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 1、第 1 章 文/松庭 文学城独家 2025.07.01 · 骊珠窝囊了一辈子,临死前却做了一件震动雒阳的大事。 这件事本不该无人察觉。 从运送材料入雒阳,到方士进宫,最后在嘉德殿实施,途中有无数容易泄密的环节,但直到事发,竟顺利得毫无阻碍。 覃太后和少帝沈负,到死都不敢相信她能做出这种事。 但骊珠并非临时起意。 回顾这一生,和前头那些权倾一时,呼风唤雨的雍朝公主相比,骊珠这个清河公主做得实在有些憋屈。 生母以浣衣女的身份被封为皇后,独霸后宫。 ——可惜在骊珠五岁时就病故了。 父皇爱屋及乌,赐她食邑两郡,荣宠更甚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可惜乱世动荡,天子尚且要依靠世家豪族才能在雒阳站稳脚跟,她又岂能随心所欲。 父皇的恩宠反而给她带来了无数麻烦。 继后视她为眼中钉。 弟弟沈负更是将她视如寇仇。 所以刚一继位,沈负就迫不及待地送她和亲,要将她嫁给五十岁的乌桓单于,以换取南雍边关和平。 骊珠听闻此事,气得蒙在被子里大哭一场。 凭什么! 尸位素餐的勋贵,蛀空了南雍朝廷的血肉,凭什么要她去补这个窟窿? 凭她是南雍的公主? 那为何群臣无能却可安享荣华,天子庸碌还在高坐明堂? 她不甘心! 若非那时裴胤之亲征边关,将北越军逼退于神女阙外,解了南雍之困,骊珠或许当时就将这个玉石俱焚的念头付诸行动。 但如今也不晚。 她死这日,乙酉年冬月初三。 是她的驸马裴胤之亡故的第三年,也是他的祭日。 曾经连神女阙都不敢踏足的北越军,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打到了雒阳城门下。 风雪皑皑,沈负手捧玉玺,降于南宫端门外,用南雍江山替自己换了一个诸侯王的封号。 北越帝大喜,接过玉玺后,又问起清河长公主今在何处。 百官公卿跪在雪地中,一片寂静不敢语。 所有人都知道,骊珠落在他手中不会有好下场。 因为她的第二任驸马是裴胤之。 伊陵裴氏,祖上曾为伊陵太守,累世为官,数代更迭后,原本早已没落成寒门,却突然祖坟冒青烟似的出了一个裴胤之。 他虽为文臣,一生却三赴边关。 第一次,断了北越军南渡之梦,尚清河公主。 第二次,夺北地三城,消灭与北越同盟的三万乌桓军。 第三次,他以四万兵力大败北越十万大军,又亲率五十精骑追入北地,将自以为逃出生天的北越大将吓得仓皇坠马,当场摔死。 如果不是裴胤之那时的旧疾复发,不治而亡,对他而言,北地十一洲几乎已经唾手可得。 北越帝焉能不惧不恨? 即便裴胤之死了,他妻仍在,岂会轻易放过? 骊珠也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没有逃。 只是她没想到,在见到北越帝之前,她会先见到她的前夫,覃太后的侄子,覃珣。 - “叛军马上就要入城了,骊珠,跟我走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你受辱。” 嘉德殿外飘荡着百官公卿的呜咽哭声。 殿内空荡,坐在案前研墨的女子闻声一顿,抬起头来。 站在骊珠眼前的是个高大文雅的贵公子。 他显然匆匆而来,鬓发略有不整,但立在殿中,仍肃肃如松下风,有高出风尘之表,正是闻名六朝的覃氏子弟应有的风姿。 但骊珠此刻看到他,听到他说的话,并不感动,只觉得荒谬。 “你现在来同我说这些?” 骊珠放下笔,黑白分明的眼瞳望着他,好一会儿道: “覃玉晖,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你我为什么要和离?” 她十七岁嫁给他。 这桩婚事非她所愿,但她与覃珣自幼相识,两人成婚,一是出于朝局需要,二是覃珣在当时看来的确算得上良配。 婚后,他们算不上浓情蜜意,但也称得上相敬如宾。 骊珠从没对他摆过公主架子,作为妻子,亦没有任何失职之处。 后来,覃太后限制公主府门禁,她的婆婆仗着覃太后的威势对她多有不敬时,骊珠也从未将对覃氏一族的怨恨迁怒于他。 而覃珣做了什么? 他在他们成婚的第二年另有所爱,甚至提出纳妾! 他辱她至此,今日怎敢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我当然没忘!” 覃珣上前用力攥住她腕骨,急声解释: “你我和离,都是裴胤之阴谋算计,他将你从我身边生生夺走,我怎么会忘!骊珠,时间紧迫,这些事以后我会一点一点解释给你听,现在你必须跟我走!” 他在说什么? 殿外风雪和呜咽声拍打着门板。 骊珠露出困惑之色,很快又愤怒道: “你松手!你凭什么带我走!就算你今日能带我逃出雒阳,又能逃到哪里?天下即将是北越人的天下,你以为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今日,是南雍朝廷的末路,也该是南雍公主的末路,我不会逃,若我夫君在此,也不会逃,覃珣,你我阴差阳错,一场孽缘而已,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无需为我搭上性命,你自去吧!” 覃珣浑身一震。 趁他愣神之际,骊珠发狠踹了他一脚。 覃珣没被她踹倒,只是踉踉跄跄,撞翻了一旁的烛台。 灯油淌在青石砖上,烧出的一小片火海卷着火舌,瞬间引燃了骊珠刚刚写好的一卷祭文。 望着飞灰,覃珣陡然生出怒容。 “骊珠,你以为你跟裴胤之就是一路人吗?你以为他在你面前露出过真面目?” 他倏然攥住骊珠双肩,眸色赤红道: “你根本不了解他,更没有见过这个人狼子野心,心狠手辣的嘴脸!骊珠,你太天真,不知道他这样的出身能走到你面前,用了多少肮脏手段!你甚至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 殿外长阶上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北越军近了。 “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鬓发散乱的公主忍着泪,眸色比火光更亮。 “但你既如此振振有词,就随我一起赴黄泉,见了他,再做分辨吧。” 覃珣眉梢一跳。 空气中,一股刺鼻气息愈发浓烈,覃珣心底有不妙的预感蔓延。 就在嘉德殿大门被人踹开的同时。 轰隆——!!! 门外的北越帝首当其冲,在他身后的近卫,和队末的熹宁帝、覃太后也并未幸免于难。 大殿倾颓,火光冲天。 什么枭雄君子,天子太后,都一并葬送在火药炸开的巨响中。 葬送在,他们瞧不起的一个懦弱公主的手下。 - 硝石和硫磺是骊珠年幼时最熟悉的味道。 小时候,宫内有许多道士往来,他们向明昭帝进贡仙丹,诓骗他,只要服下仙丹,就能长生久视,与先皇后在仙京重逢,长相厮守。 骊珠从不相信,但今日,似乎也在这烟熏火燎中看到了故人身影。 …… “公主,夜色已晚,臣回府更衣即可。” “公主无需忧心,只要神女阙前将士热血一日未凉,就不会将一国社稷,托付于女子裙摆之下。” “臣子为朝廷分忧是分内之职,无需奖赏,若陛下执意恩赐,那就请按雍朝例律,加封您的姐姐为长公主吧。” …… 垂死之际,骊珠不觉得痛,只觉得很疲惫。 这一生,骊珠最自在的时光,竟然只有与裴胤之成婚的短短三年。 自他离世后,每一日,她都过得很累。 即便如今手刃仇敌,大快人心,她也只感到短暂的欣喜,欣喜褪去,只剩下仇怨了结的空虚。 她想好好睡上一觉。 写满祭文的简牍化作漫天飞灰,飘在雒阳城的上空。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阖上眼,硝石硫磺的味道渐渐淡去。 一阵宫中熏香的味道却混杂其中,越来越浓,勾起了骊珠许多少时回忆。 这是她父皇尚在时最常用的熏香。 她的父亲,雍朝第十五位帝王。 继位后做了八年的圣明君主,却在第九年突然急转直下,开始寻仙问道,宠信宦官佞臣,在昏君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十岁那年,刚学会写谏文的骊珠洋洋洒洒写了两卷竹简。 她气势汹汹将竹简捧到明昭帝面前,痛斥本朝重用宦官之弊。 对方却只是摸着她的头,笑眯眯夸她字写得有祖父之风,日后必能成翰墨大家。 至今,明昭帝仍将骊珠的谏言当做小孩子的童言稚语,从不往心里去。 他不是一位贤明君主。 但或许算得上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可是嘉德殿已毁,她父皇更是亡故多年,她怎么会在临死之际突然闻到这个味道!? 骊珠霍然睁开了双眼。 “——麟儿怎么来了?终于原谅父皇,不生那几位道长的气了?” 没有倾颓的废墟。 没有硝石硫磺,甲胄刀兵。 玉堂殿内暖香袅袅。 眼前年近四十的男子敞怀赤足,衣襟敞怀,头戴芙蓉玄冠,不像帝王,倒像个仙风道骨的天师。 明昭帝笑着朝她招招手。 “父皇已下令让那些道长修改丹方,不再每月采血炼丹,这下总该……麟儿,你怎么还哭呢?” 骊珠怔怔看着眼前人,恍若置身梦中。 但这不是梦。 若她没有记错,采血炼丹,那是明昭十九年的事。 这不是一件小事,她因此与明昭帝大吵一架,后续还牵扯出许多是非,骊珠对此印象很深。 这一年,她十六岁。 骊珠从玉堂殿的门扉望出去,目光越过前方的嘉德殿,端门,落在晴空下的二十四街上。 雒阳城承平日久,人不知兵。 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十一年后,南雍将亡的未来。 骊珠忽而醒神。 她不该留在这里。 她得去一趟伊陵郡,去见如今只有十九岁的裴胤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 2 章 心中有了决断,骊珠擦了擦眼泪,坐下来,替明昭帝奉了一盏茶。 她没有像前世那样,在丹药方术的事情上再与明昭帝争执,只是向殿内常侍询问了一些诸如“父皇近日饮食如何”,“夜晚睡眠可好”之类的问题。 明昭帝许久没得女儿如此好脸色,大为感动。 趁此机会,骊珠图穷匕见,终于道出自己的目的。 “……你想去封地出游散心?” 明昭帝沉吟片刻,神色间似有迟疑。 “清河一带,倒还算安稳,只是你从未出过远门,路途遥远,即便带上仪仗卫队,我还是不……” “玉晖哥哥不是因妹丧回了宛郡吗?” 她记得,覃珣的堂妹病故,覃珣回乡奔丧,要等到他与骊珠的婚期才会回雒阳。 是的,十六岁这一年,骊珠还没有与覃珣完婚。 小公主拽了拽明昭帝的衣袖,明眸忽闪忽闪道: “要去清河,先得途径宛郡,父皇实在担心,不如就让覃氏派人接应,玉晖哥哥陪同出游,这样总能放心了吧?” 明昭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麟儿此话当真?让覃玉晖作陪,你愿意?” “婚事都应下了,有什么不愿意的?”骊珠如此反问。 明昭帝定定打量了骊珠许久,确认她脸上没有勉强之色,才拍了拍骊珠的手背。 “应下是一回事,我只怕你虽然应下婚事,却……” 说到最后,落在骊珠手背上的力道沉了沉,语调也略带怅惘。 骊珠明白他的未尽之语。 她十二三岁时,覃皇后便常常召这个母族的侄子入宫。 明面上是给沈负伴读,但那时的沈负才四五岁,伴读是借口,让骊珠和覃珣多些碰面的机会才是目的。 对年少时的骊珠而言,覃珣无疑是个可靠的大哥哥。 沈负从小蛮横跋扈,对骊珠有很强的敌意。 四岁,他在骊珠心爱的裙子上涂墨,五岁,沈负砸了先皇后戴过的镯子,六岁,沈负更是拿弹弓将骊珠打进荷花池,让骊珠差点丢了半条命。 明昭帝可以惩戒沈负,却无法时时刻刻守在骊珠身边。 是覃珣在他们之间调和转圜,也只有他这样的身份,才能让沈负有所收敛。 骊珠从小就很感激他。 所以,当后来听说覃珣有意尚公主时,骊珠懵懵懂懂,并没有太多抗拒。 就他吧。 他样貌好,才学好,从来不与她争吵红脸,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他是覃皇后的侄子,皇子沈负的表兄,选了他,覃氏与父皇的联盟会更紧密,朝局会更安定,所有人都会满意。 即便明昭帝看出她对这桩婚事不那么热衷,反复追问,骊珠也还是对明昭帝说: 她愿意选覃珣为驸马。 然而这一次,看着眼前迟疑不决的明昭帝,骊珠忽而开口问: “……如果我真的很讨厌覃珣,不愿意选他做我的驸马,父皇会为难吗?” 博山炉吐出袅袅降真香,殿内静了片刻。 “会。” 明昭帝坦然道来: “朝廷从燕都南迁至雒阳定都,雒阳本地这些世家豪族,阻力颇大,南雍能在雒阳立足,覃氏一族出力良多,覃玉晖是族中嫡长公子,想求一个尚公主的尊荣,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拒绝。” 但话头一转,明昭帝望着眼前与发妻生得七分相似的女儿,又叹息道: “可天下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父皇已没有这样的机会,又怎么忍心夺走你的幸福?所以父皇才反复问你,到底愿不愿意?你若实在不愿意,父皇另想办法就是。” 为人子女,听了这话说不感动是假的。 ——前提是她的父亲不是明昭帝,不是一举一动牵扯到一国兴衰的君父。 回想起自己前世国破家亡,只能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结局,骊珠满腔悲愤。 “您要是能另想到办法,早就替我回绝,让我自己选驸马了!” 明昭帝食指撑着额角,不置可否地道: “这个嘛……” “真要是想让我过得好,您就该励精图治,富国强民,否则国将不国,何以为家?家都没了,我就算有心爱之人,跟他颠沛流离也能幸福吗?” “整日只知拜你的神,修你的道,若有朝一日,北越的铁骑越过神女阙,您是会撒豆成兵?还是会请神召将?” “公主殿下。” 玉堂殿的常侍忽而扑通一声跪地,道: “好不容易和和气气地说一会儿子话,怎么又吵起来了?公主若有气,尽管发在奴婢们身上,陛下前些日风寒刚好,还望公主怜惜啊。” 明昭帝倒不舍得对骊珠说什么重话。 只是轻叹一声,拍了拍常侍罗丰的手让他起来,似是承了他的情。 骊珠看见这一幕就来气,霍然起身。 她倒成坏人了! 这些宦官奴仆,平日奴颜婢膝,极尽谄媚,恨不得给主子当狗儿当猫儿,骊珠踹他们一脚都怕他们过来舔她鞋底。 但人将自己折辱到这等地步,必定会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明昭帝寻仙问道之事牵扯利益无数。 前世她阻拦明昭帝用人血炼丹,没多久就有道士以虚无缥缈的天象之说,上奏明昭帝,称清河公主最好去别宫避祸一年。 而覃皇后也立刻向明昭帝再三保证,一定会命人照顾好清河公主。 骊珠就这样被幽禁别宫一年,连封信也送不出去。 原因很简单,因为掌管公主家令的宗正官,是宛郡覃氏的门生。 相比之下,骊珠虽有公主之名,但她的母亲宓姜——也就是先皇后——只是一名民间的浣衣女。 骊珠没有可以依靠的母族,只有一个皇权旁落的天子的宠爱。 就算重来一次,她手里的牌也并未改变。 吃一堑长一智。 这次不是穷途末路的时候,骊珠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恨恨坐了回去。 “……平日骊珠不能随侍父皇身旁,还要仰仗罗常侍悉心照料,怎敢责罚,快快请起吧。” “公主折煞奴婢。” 罗丰起身。 他是宫中宦官之首,四十出头的模样,眉疏而淡,细长的丹凤眼直扫鬓间,若非吊着嗓音,看上去仿佛一位儒雅文士。 他一脸笑意融融道: “自公主及笄后,公主的婚事就是陛下的头等大事,今日奴婢斗胆一问,也算替陛下了却一桩心事——不知公主心中,覃氏的嫡长公子,可算良配?” 话音落下,殿内寂静片刻,随后才响起骊珠的回答。 “天下人都说覃珣兰玉之质,少年神童,不知是雒阳多少女孩子的春闺梦里人,父皇放心,我愿、意、得、很。” 骊珠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个微笑。 明昭帝龙颜大悦,笑眯眯地走向窗边一株兰花旁。 “那就好,那就好啊,其实为父也觉得,整个南雍,也就只有这株豪门华宗里培植的芝兰玉树,可堪与我麟儿一配。” 顺着明昭帝的身影望去,一株十二萼的白色兰花绿叶幽茂,馥馥惠芳,正如一位风流佻达的潇潇君子。 骊珠却没有应声。 一想到临死前与覃珣的最后一面,她就觉得心中膈应。 其实前世和离后,骊珠很快就释然了。 覃珣纵然有千好万好,但他永远是覃氏的嫡长公子,绝不会跟她一条心。 当初尚公主,是覃氏交给他的任务,他不爱她也是情理之中。 看在幼时恩情的份上,骊珠不会纠缠,他另有所爱,和离便是。 但骊珠不明白覃珣为何对裴胤之敌意那么大。 她与裴胤之成婚后,有一次裴胤之提起覃珣,还面上含笑,道: ——虽然用情不专,但敢向公主承认,也算坦荡,而且,若非他主动放手,我又怎会有尚公主的机会? 裴胤之从未在背后说过他半句坏话。 覃珣却连他们和离的事,也要怪在裴胤之身上。 什么芝兰玉树。 卑鄙! - 踏出未央宫,长阶下,等候良久的女官玄英快步上前。 “公主与陛下……今日没吵起来吧?” 骊珠却摇摇头道: “玄英放心,我没有提丹药方术的事,只是跟父皇说想去清河郡散心,父皇同意了。” 说罢又将未央宫内的对话转述了一遍。 玄英听完她的转述,有些诧异,但很快如释重负地笑道: “……这就对了,我的好公主,那些秩千石、百石的大臣们都怕丢了自己的官印,不敢在陛下面前谏言,您冲在前头做什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 骊珠提着黛绿裙摆,拾级而下。 “大臣们说错话要被砍头,父皇又不会砍我的头,这些话由我来说才最合适……不过玄英放心,这次我真的什么都没说,真的。” 听小公主如此说,玄英既欣慰,又心疼。 她当然知道骊珠的谏言是正确的。 因开国皇后开创干政先例,雍朝其实出过不少权倾一时的后妃公主。 但骊珠不是她们。 没有强大的母族做依仗,没有嫡亲兄弟给她做后盾。 天子尚且要仰仗世族才能在雒阳站稳脚跟,她一个母亲早逝的公主,倘若连天子的这点宠爱都失去,谁还能护着她? 玄英扶着骊珠,朝步撵的方向而去,又问起: “公主为何突然想去清河?您没出过雒阳或许不清楚,这些年,外面可越来越不太平了。” “正是因为不太平,所以才要寻太平之法。” 骊珠黑白分明的眼瞳满是认真。 玄英不解地瞧了她一会儿,忍不住摇头轻笑。 “公主这话叫我有些糊涂,朝中百官公卿都束手无策的事,公主要如何寻到太平之法?” “百官公卿和我做不到,但有人做得到。” 前世,裴胤之死后,孤枕难眠的骊珠总会忍不住想: 倘若朝廷对他的阻力更小一些。 倘若南雍能够上下一心,不因内斗自耗。 裴胤之未必会早逝,南雍更未必会败给北越,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也不知道此刻的裴胤之在做什么。 二十岁,正是求学入仕的年纪。 一时走神,骊珠没来由地想起了裴胤之身上的疤痕。 除了与北越军和乌桓人交战留下的新伤,他的背肌上还有许多纵横交错的陈年旧伤。 浅的只割伤表皮,深的却似切断过肌腱,再被蛮横地拼接缝合,令本就健硕如山峦起伏的体廓更添几处粗犷沟壑。 裴胤之有一副完全不似文臣该有的体格。 “少时求学拜师,山高路远,免不了遇上些凶狠匪徒。” 骊珠拂过这些疤痕时,他总会捉过她的手指轻吻,黑眸里的光很深。 “公主会嫌弃吗?” 骊珠那时摇了摇头。 豪门华宗的子弟到了年纪,家中自会备上几大车财货,几十上百的卫队,乌泱泱护送着去向天下闻名的大儒学经。 可这些人出仕后,只知结党营私,将家族利益置于百姓性命和国家存亡之上。 而裴胤之这样的栋梁之材,却连求学都求得九死一生。 她很心疼他。 步撵恰在此时途径兰台石室。 骊珠眼前一亮。 她让人落辇,召来兰台石室外的卫兵问: “太傅今日在吗?” 卫兵恭敬答在。 骊珠顿时绽开笑颜。 下了步撵,她回头对玄英道: “去清河前,我得向太傅讨一件东西,你们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年轻女官想了想,试探问: “公主是为了……您方才说的那个人?” “嗯!” 日光下,骊珠望着兰台上的匾额,眼眸明亮。 时下注解经书的权利握在大儒手中,想通过察举策问,入朝为官,得向“累世专攻一经”的经学世族拜师求学才行。 当然,前世的裴胤之即便没有拜师大儒门下,也依然位极人臣。 骊珠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但她记得,前世曾有政敌,对裴胤之的学识多有诟病,称他才疏学浅,不及小儿,德不配位。 公主府内的书房,每当骊珠练字作画时,裴胤之也不止一次夸赞她: ——字如其人,原来公主的字也好看得世无其二。 ——公主真的愿意手把手教我? ——那太好了,有公主这样的名师,臣之笔力,必当入木三分,力透纸背。 尽管好像学到最后,入木三分的不是他的笔力,力透的也不是纸背…… 但骊珠仍然不止一次的想过,他那么聪明,如果不是出身寒门,如果能有一封举荐信,他一定会满腹经纶。 不比任何人差,更不必受那么多诋毁污蔑。 想到此处,骊珠加快了脚步,斗志昂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 3 章 兰台是宫中藏书修史之地。 直到及笄前,骊珠都和弟弟沈负在兰台内听太子太傅讲经,对这里十分熟悉。 算着时辰,骊珠刚好在早课结束时入内。 太傅放下经书,看着底下睡着了的小皇子,忍不住摇头轻叹,余光瞥见骊珠,突然眼前一亮。 “公主怎么来了?老臣见过公主。” 腰还没弯下去,就被骊珠亲自搀扶了起来。 一抬头,太傅便见公主目光炯炯,直勾勾盯着他瞧。 太傅疑惑:“老臣今日……须面可有不洁?” “不是,”骊珠笑了起来,“好久没见小老头你了,有些想你。” 面上在笑,但骊珠心中却有些酸涩。 前世的太傅甚至没熬到南雍亡国那日。 南雍第一次战败于北越,朝中决定向北越缴纳岁币时,太傅便率主战派的群臣上了无数折子。 明昭帝视若无睹,太傅便长跪于玉堂殿外,恳请派兵出战。 明昭帝仍是不允。 就在押送岁币的车队从雒阳启程的当日,太傅府中传来消息—— 太傅闭门七日,绝食而亡,死时保持着叩拜的姿势,正对雍朝旧都的方向。 前世灵堂与眼前身影重叠。 “公主越是这么说,越叫老臣颇为警惕啊。” 看着与自己孙女一样大的公主,白胡子太傅笑得眼尾一叠褶子。 “上次公主硬要老臣带着公主的墨宝去月旦评,岂料声名鹊起,满雒阳的人都在打听,那是哪位名家之作,差点没瞒住——这次可别再让老臣做这种事了。” “这次不是!” 骊珠忙解释道: “我今日来,是想让太傅写一封举荐信,举荐一位学子做当世大儒谢稽的入室弟子。” 这个答案着实在太傅的意料之外。 见骊珠神情认真,不似玩笑,太傅知道她有话要说,看了看四下,抬手引她入内室。 在一扇雕镂漆屏前落座后,他细细追问: “公主久居深宫,鲜与外人往来,不知哪家学子有这等殊荣,能得到公主亲荐?”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骊珠佯装天真无知,眨了眨眼道: “是玉晖哥哥请我帮这个忙,说谢稽虽有大才,但脾气古怪,轻易不收外姓弟子,也就只有太傅和谢稽交情好,能给这个面子。” 太傅听得眉头直打结,望着骊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举荐一个学子,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此人日后入仕,必会成为覃氏的羽翼之一。 公主这是在给他人做嫁衣啊。 但他能说什么呢? 南边本地豪族势强,南雍朝廷迁都至此,想要政令通达,就必须培植覃氏外戚,与这些豪族相抗。 即便以后覃氏势大,恐会危及皇室,那也是以后的事。 覃氏嫡长公子尚主已成定局。 太傅没有多言,取来简牍,提笔写了开头,问及对方姓名。 “伊陵裴氏,裴胤之。” 骊珠托着腮,念出这个名字时,面上笑吟吟的。 太傅却心头有些犯嘀咕。 伊陵裴氏? 覃家这从哪儿挖出来的破落户? 太傅暗暗叹了口气,提笔写就,盖上阴文印章。 将举荐信交给骊珠时,又谆谆道: “如今朝廷中有识之士不少,有能力做实事的却不多,不论是何立场,待此人日后出仕,还需谨记,忠于陛下,忠于南雍百姓……” “太傅放心!” 骊珠飞快夺过举荐信,太傅一惊,抬头正对上小公主明亮笃定的眸色。 “他虽尚未及冠,但才华横溢,身弱志坚,一生志向,只求收复北地十一州,为此可以肝脑涂地,死不旋踵!若他入仕,必能整合一盘散沙的局势,成为南雍官场的栋梁!” 小老头听得一愣一愣。 “……我们南雍,还有这等少年英雄?” 骊珠肃然颔首。 这些话并不是骊珠说的,而是前世的三公之一,御史大夫徐梦玄,亲口对群臣所言。 据说裴胤之升迁至雒阳为官后,徐梦玄对这个年轻人青眼有加。 得三公盛赞,裴胤之初入雒阳,便名声大噪。 但后来也有许多风言风语,说徐梦玄是受了裴胤之的胁迫,才被逼说出这番浮夸至极的违心话,替他造势。 骊珠听到这样的谣言,嗤之以鼻。 一群软骨头,倒诋毁起了南雍的大英雄。 除了“学识过人”这一句,有那么一点水分,其他哪句话有假? 裴胤之入仕前,朝中主和派占尽上风。 南雍向北越交了一年又一年的岁币,养肥了北越的国力,喂饱了乌桓人的马。 要不是裴胤之扛起了主战派的大旗,等不到熹宁七年,南雍早亡了。 这些百官公卿读尽圣贤书,也不知怎么,竟读出了一副善妒嘴脸。 一桩心事了却,骊珠与太傅告辞,脚步轻快地踏出了内室。 “这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稚童嗓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几乎是立刻,浑身血液直往脑门上冲的骊珠反应迅速地侧身,将举荐信护在怀中,让对方抓了个空。 那男孩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回过头来勃然大怒。 “护得这么严实,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虽然眉宇稚气,但小男孩的五官轮廓都已有少年隽秀的影子。 尤其是那双与明昭帝一模一样的眼,天生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庄严,乍一看很能唬人。 这便是骊珠同父异母的弟弟,覃皇后之子,沈负。 “……关你什么事。” 骊珠将信缓缓藏在身后,假装镇定,觑他一眼: “脸上红印这么深,今日早课又睡过去了?沈负,你那本《开蒙要训》该不会今年还学不明白吧?” 语气虽平淡,但骊珠的心跳早已快得不堪重负。 绝不能让沈负看到裴胤之的名字。 一旦这封举荐信落到覃皇后手中,裴胤之便会被划为公主一党,覃皇后绝不会让他有出头之日! “你敢笑话我!”沈负大怒。 她还敢炸死他呢! 骊珠在心中气急败坏地暗骂。 沈负道:“你识的字多有什么用?及笄之后你就不能来兰台听学了,我想学多久就学多久,沈骊珠,你羡慕死了吧!” 八岁的小男孩正值人憎狗嫌的年纪,笑容更显十分恶劣。 骊珠知道自己不该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但她还是被这话气得涨红了脸,因为沈负说得没错,她确实羡慕死了。 “让开!” “我就不让,除非你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瞧瞧!” 骊珠刚要回落的心再度悬了起来。 覃皇后生性多疑,别说这封举荐信的内容,就连这信的存在都不能让她知道,否则此行出巡,更将困难重重。 怎么办? 怎么才能分散沈负的注意力? 骊珠深吸一口气。 “……兰台听学算什么?等我日后开府出宫,我就把太傅请到公主府给我授课,反正父皇疼我不疼你,肯定会答应的。” 沈负顿时变了脸色。 和骊珠一样,他也有一戳就中的怒点。 “太傅是太子的太傅!岂能给你一个人授课!” “可你又不是太子,我有两个郡的食邑,父皇给了你什么?” “你!你!你——等着!沈骊珠!我以后定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以后?你以后能怎么厉害?” “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等他死了,我就是南雍天子!” 小男孩稚嫩狂悖的声音回荡在兰台四周。 几名小吏捧着简牍经过,闻声朝这边看了过来,频频交头接耳。 从内室而出的太傅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殿下!不可妄言啊!” 可骊珠等的就是他这句妄言。 她怒斥:“沈负!你敢咒父皇死,你好大的胆子!” 沈负也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但还没来得及狡辩,就被恶向胆边生的骊珠推了一把! 太傅年迈,嘴跟不上脑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骊珠将沈负一把推入了兰台旁边的荷花池中。 噗通——! “……快来人!大皇子落水了!” 颤巍巍的太傅上前,确认沈负真的落水,眼前一阵眩晕。 “公主!您今日是怎么了!您、您平时从来不会这么鲁莽行事……” 趁宫内卫士还没赶来,骊珠将举荐信偷偷塞给了太傅。 “这个先放在您这里,还请太傅务必好好保管,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内容,待我出巡前一日,我再亲自来取。” 她望着荷花池里扑腾的小男孩,冷静道: “从前是我太懦弱,才会纵得沈负对我愈发无礼,今天只当给他一个教训——他水性很好,太傅不用担心。” 太傅急道: “公主,我是担心您啊!您将殿下推下水,说小了是姐弟打闹,说大了是谋害皇子,可想过皇后那边如何交代!” 沈负是覃皇后唯一的儿子,也是宛郡覃氏延续满门簪缨的指望。 更何况公主马上就要与覃珣成婚。 这么做,等于得罪了整个覃氏,除了逞一时之快,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啊! “谁说我没法交代?” 小公主冷笑一声。 太傅惊疑不定,莫非公主真有两全的良策? 还没等他问个清楚,只见人影一动,耳畔又听噗通一声! “太傅大人——” 匆匆赶来的卫士扶住眼前一黑的太傅,小老头食指哆哆嗦嗦,指着水面: “快……快去捞公主!公主不识水性啊!” …… 自从十四岁那年,骊珠被沈负一弹弓打进荷花池后,她就再也没接近过水边,此刻她才终于又回忆起溺水的恐惧与无助。 水瞬间从口鼻灌入,发不出声音,踩不到实地。 灌入鼻腔里的水像刀子一样刺痛大脑,耳内嗡嗡作响,身体沉得像铅,求生欲驱使人奋力挣扎,然而越是拼命拍打,越是不住地往下沉。 秋水彻骨寒凉。 投水之时,卫士就在不远处,骊珠知道自己不会死。 今日如果只有沈负落水,她定被问责,可若她也一并落水,这就只能算得上姐弟争执的小事。 各打五十大板,覃氏还能说什么?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就是窝囊点而已。 还好她这一生,窝囊的日子比得意的日子多,重新习惯这种窝囊日子,对她而言就和呼吸一样简单。 - 骊珠这一跳的代价是卧床十日。 途中高烧两日,咳嗽五日,吃什么吐什么又三日,着急上火的明昭帝命御医轮番按脉诊病,折腾得骊珠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 病中的骊珠一连做了许多噩梦。 她又梦见沈负登基,要将她送去和亲的事。 …… 那时,骊珠试图拉拢朝臣,被婉言回绝;尝试着请前夫覃珣向覃太后求情,他却避而不见。 无路可走时,骊珠听到一些风声。 ——朝中那位主战派的领袖,裴胤之裴太仆,似乎对自己有意。 于是她硬着头皮,向素无往来的裴府递了名帖,邀他入公主府赴宴。 那夜,公主府内的灯火格外暗,骊珠刻意没去细看他的样貌,只按照计划,将琉璃杯中的酒浆笨拙地洒在那人的玄黑官袍上。 丝竹声歇,歌伎悄然退下。 骊珠颤抖着,将手伸向他的腰带,陌生的男子气息近在迟尺。 “长公主,夜色已晚,臣回府更衣即可。” 裴胤之忽而攥住她的腕骨,嗓音淡而温和。 “长公主无需忧心,只要神女阙前将士热血一日未凉,就不会将一国社稷,托付于女子裙摆之下。” 骊珠抬起头,那是她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出身寒门的年轻文臣。 他有英挺的鼻梁,含笑的眉眼,这是个极英俊的青年。 翌日早朝,裴胤之一介文臣之身,主动请战,赴神女阙退敌。 骊珠知道他此战大捷,也知道他大胜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请旨赐婚,尚清河公主。 但梦里的她却跌跌撞撞追赶在他身后。 不要去! 他的敌人不在陈兵边境的北越军中,他身后的母国也绝非他的盟友。 即便他这一战能胜,也将留下病根,在三年之后夺走他的性命! 有人宁可让南雍屈辱和谈,也要他横死边境,保住自家的荣华富贵! 那个人—— 那个人——!! …… “公主可是梦魇了?” 骊珠霍然睁开双眼。 傍晚霞光照进寝殿内。 一支斜插在乌发间的凤钗筛下几缕血色残阳,给榻边女子的面庞镀上一层鎏金色的光晕。 见她醒来,覃皇后拿起了案几上的药碗,慢悠悠地搅动。 “听闻公主之前想去封地巡游,可看公主眼下这状况,瞧着还是留在宫中静养为好,公主放心,你父皇已经罚了负儿五十个手心,狠狠替你出了气,你现在若再执意走,倒显得像还在负气,叫我不好做,是不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 4 章 果不其然,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骊珠藏好自己见了鬼似的惊惧神情。 覃皇后闺名覃宣容,出自宛郡覃氏三房一脉,和当今官至尚书令的覃氏家主覃敬是堂兄妹。 她显然不是那些仰仗皇帝宠爱,才能在宫中立足的平民皇后。 骊珠害得沈负落水,让她儿子手心被抽得皮开肉绽,她自然要来找骊珠算账。 其实覃皇后要怎么算账,骊珠都无所谓,但她不能阻拦自己这趟出巡。 骊珠垂下眼,怯怯懦懦的样子。 “……您不能……这是父皇允了我的……” “不能?” 覃皇后微笑,将盛着药汤的勺子递到骊珠唇边。 “我这都是为了公主着想,大病初愈,怎么能叫人放心让公主独自出远门呢?” “太医说,不算什么大病,再养几日就能大好,真的。” 骊珠紧抿着唇,偏过头去。 “皇后娘娘……还是多关心一下沈负吧。” 覃皇后收回手,将勺子随意丢回碗中,搁置一旁。 “哦?关心他什么?” “兰台那日,他说了些什么,难道没有人告知——” “那日当值的几名小吏,背后议论皇家是非,兰台戍守的卫兵更是护卫不利,害得皇子落水公主染病,当日在场二十七人,论罪当诛。” 覃皇后打断了骊珠的话头,平缓语调中透出肃杀之气。 望着骊珠苍白如纸的脸色,她弯了弯唇角。 “负儿说了什么?还请公主告知。” 仿佛一盆冰水浇下。 骊珠瞳仁颤动,怔怔吐字: “我……忘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这样啊。” 狭长凤目饶有兴味地审视着骊珠,像是在欣赏她的惊惧惶恐。 须臾,她面上肃杀如东风解冻,一眨眼和煦如春。 “那二十七人虽说论罪当诛,但公主大病一场,宫中也不宜见血光……这样吧,公主要是执意想去封地,就让这些人一路随行,差事办得好,算将功折罪,办不好,再数罪并罚,公主以为如何?” 少女闪动着泪光的眼眸一亮,不敢置信,连忙点头。 覃皇后又命身旁女官端来药汤,一口一口,微笑着喂骊珠喝下。 “公主心善,是他们的福气,只是我很好奇,公主平日是最不爱出门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一时兴起,要去封地出游?” 她用玩笑般的语气道: “莫非外头有什么东西,勾了公主的魂?” 骊珠怯声答: “不敢欺瞒娘娘,下个月就是我生母诞辰,我怕父皇见到我,又牵动心中愁肠,所以,不如离宫出游,或许父皇就不会记得这件事了。” “……” 极具压迫感的眼神,似钢刀刮过少女低垂的侧脸。 十六岁,正值碧玉年华,朝露春晖般的美貌。 据宫里的老人说,清河公主与先皇后生得七八分相似,小公主娇憨灵动,先皇后秾艳殊丽,母女二人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 宓姜,宓姜。覃皇后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 她应当是绝色,必须是绝色,否则,怎么能以浣衣女这样的卑贱出身成为一国之母? 又怎么能……死后多年仍让一位君王念念不忘? 覃皇后收回视线,索然无味似地起身。 “难为公主一份孝心……好生养病吧,少府与宗□□很快就会替你打点好船只行装,等太史令观星择日,定下日子,便可启程。” “多谢娘娘。” 等到皇后一行人彻底离开,骊珠才抬起头。 覃皇后还是老样子,遇事不决先杀人,一提先皇后就变脸。 不远处的铜镜映出一张略显颓唐的脸蛋。 时隔多年,她演窝囊废还是那么信手拈来,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骊珠揉了揉脸。 总归还是好消息更多。 没人丢命,她也能顺利出宫,就算之后还有千难万险…… 关关难过关关过吧。 - 季秋初七,枫叶红霞举,宜出行。 明昭帝命人备了金根车,六马并架,亲自送骊珠从中门天子驰道而出。 原本是君王爱女之心,群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偏偏,他让覃皇后和皇子沈负也一并随行相送。 皇后皇子不与天子同乘,车马仪仗只能从侧门而出。 目睹此景的百官公卿愁苦了脸。 须知当初先皇后诞子,刚过百日,明昭帝就破例加封这个孩子为清河公主,赐一个县的食邑。 清河公主六岁时,先皇后病故,明昭帝哀恸万分,又给了清河公主两个郡的食邑,规格比肩皇子亲王。 而皇子沈负,作为明昭帝的嫡长子,还是独子,长到八岁尚未得什么荣宠。 今日更是公主出中门,皇子走侧门。 世人都说,母凭子贵。 可落在南雍的两位皇子公主身上,却是有目共睹的子凭母贵。 骊珠也满面愁容。 前世沈负继位后,她被清算得那么惨,其中有她父皇一半功劳。 洛河近在眼前。 实在不能再送了,明昭帝依依不舍,嘱托再三。 “……除了少府和宗政府安排的人以外,父皇还安排了校尉陆誉,率卫兵随行,此人可信,这一路就由他,还有你那个……” 明昭帝环顾四下,没瞧见熟悉身影,问: “对了,你身边那个叫长君的小宦官呢?” 骊珠眨了眨眼:“我让他先一步押送箱笼上船了。” 明昭帝不疑有他,微微颔首: “上船后,让他与陆校尉碰个面,我记得那个小宦官身手不错,这一路有他们,父皇才可放心。” 骊珠乖巧应下。 交代完这些,明昭帝拍了拍骊珠的肩,眼中似还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道: “这一去,山高水远,父皇鞭长莫及,真的非去不可?” “您不会这个时候反悔吧?” 骊珠语速飞快,急切道: “父皇若觉得我只是游山玩水不妥,我可替父皇沿途巡视河工,视察盐铁;若是觉得开销过大,也可以再精简物资……” “说什么胡话,天家公主,何须为这些俗事操心?” 明昭帝朗声而笑,摸摸她的头。 “跟你的驸马游山玩水去吧,父皇回了,祝我麟儿此去,一帆风顺。” 天子车架浩浩荡荡返程,骊珠站在原地目送。 刚要升起几分离别愁肠,皇后舆驾上的轻纱被风吹动,骊珠正对上覃皇后的目光。 几乎是立刻,她转过头,拉着身旁的女官玄英。 “快走快走!” 一脸的惊惧慌张,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似的。 覃皇后见状,扯了扯唇角。 “娘!” 坐在她旁边的男童不满出声,举着包成粽子的手缠住母亲的臂弯。 “为什么不替儿臣出气!沈骊珠欺人太甚!她该死!” “嘘——” 冰冷修长的食指抵住他嘴唇,覃皇后俯瞰着稚子。 “口无遮拦的亏还没吃够吗?再胡言乱语,就将你这张嘴缝上。” 沈负瑟缩了一下。 覃皇后移开视线。 “莫急,只要权柄在握,这口气,想顺下来还不容易吗?” - 玄英搀扶着骊珠登上船。 “公主别怕,人人都知道,负责这趟出巡巡防的是卫尉府,卫尉杨琨正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婿,公主这趟有任何差池,皇后逃不了干系。” 骊珠闻言却摇摇头: “你不了解皇后,她不是个正常人,她发起疯来,连覃氏都管不住她。” 但即便如此,骊珠也必须要出宫。 留在宫中的结局,她前世已经历过一次,不过是温水煮青蛙一样等死。 她没有选择,必须出宫一试。 玄英瞧了骊珠好几眼。 小公主这段时日愈发风声鹤唳起来,若说她胆子小,却又敢千里迢迢出这趟远门,真叫人有些不解。 “——属下陆誉,陆无咎,参见清河公主。” 只听哐当跪地一声,骊珠回头,没瞧见说话的人长什么模样,倒先看到了一双抱拳高举的手。 骊珠忍不住轻笑,道: “校尉免礼请起。” 起身站定后,骊珠发觉此人身长八尺有余,姿貌雄伟。 “这趟出巡,辛苦校尉调度安排,我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听见这道噙着笑意的清甜嗓音,陆誉下意识地抬头瞧了一眼,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公主,不可冒犯,迅速低下头去。 虽是匆匆一瞥,陆誉仍不免为那一瞬的美貌心惊。 来之前陆誉还想,小公主不过刚及笄的小姑娘,哪里就论得上什么美人不美人的? 亲眼见了后,才发现自己的浅薄和傲慢。 “……公主言重,船上巡防主要还是由卫尉府的少卿大人调度安排,属下这一队三十名卫兵,只负责公主近卫,此行定当尽心竭力。” “光是尽心竭力可不够。” 听到这番话,陆誉心中打了个突。 骊珠让玄英取来早就备好的地图,正色道: “先来给我讲讲我们此行路线吧。” 玄英带着人在甲板上设了座。 陆誉心中疑惑,但见公主示意他在对面坐下,他也只好脱履入座,指着案上地图一一道来。 骊珠又问及他手下近卫如何轮值。 听完陆誉的回答,骊珠摇摇头: “……还不够严密,你再安排三人盯着膳房,入口的每一道膳食——我是指你们所有人——都要有人试菜,另外,全队上下务必滴酒不沾。” 陆誉若有所思。 看来这小公主是不信任卫尉府的人了,否则,这些话应该召船上另一位卫尉少卿来,一并交代才对。 “喏。” 陆誉又道: “既然如此,后半夜也由属下亲自轮值,还可顺便将御船内外巡一趟。” 骊珠颔首。 “不过……公主是担心匪患?我们此行途径的路线,都是少府和卫尉府反复斟酌制定,又是御船,公主其实大可安心。” “宫里当然尽了心,但有些地方,却也力不能及。” 陆誉:“此话何解?” 眼前犹带稚气的小公主换上了一副肃然神色。 “这几年,天下群盗猖獗,啸聚山林,地方上又有许多官员不作为,父皇前些年便颁了法令,若不及时剿匪,或剿匪不力,二千石及以下的官员一律处死。” 陆誉:“这不是一桩好事?” 骊珠摇头: “法令虽好,但用刑太严,反倒让地方官员畏诛,层层隐瞒,致使群盗坐大,朝廷知道时,局面已经不好收拾。” 陆誉恍然,看向骊珠的目光中有诧异之色。 骊珠继续解释:“所以,我们途中若遇不上匪盗便罢,如果遇上,必是悍匪……不对,连出巡的御船也敢劫,这恐怕不是悍匪,得叫反贼才对。” 待她语气凝重地说完,抬头一看,瞧见陆誉一脸的如临大敌。 她忙道:“这也只是最坏的打算,应该不至于这么不巧,只是想提醒陆大人,切莫大意而已。” 比起八竿子打不着的匪贼,还是覃皇后更危险些。 但无论如何,此行都必须提高警惕,才能随机应变。 “陆誉明白,多谢公主提点。” 听了这番话,陆誉再不敢小看这位久居深宫的小公主。 他心悦诚服地拱手道: “公主虽居深宫,却坐知天下,属下佩服。” 骊珠愣了一下,抿唇露出一个略带怅然的浅笑。 陆誉辞别后,骊珠登上船舷。 烟波浩渺,洛河风光尽收眼底,视野一下宽阔起来。 想起方才陆誉的话,骊珠有些出神。 她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坐知天下的。 从前覃珣防备她,不与骊珠谈论政务,也不长居公主府。 裴胤之却从不避讳。 大约是看出骊珠对这些事感兴趣,他一向有问必答,不问也答。 裴胤之权势最盛时,常在公主府内召重臣开小朝会,曾经父皇从不让她沾手的政务,在那时,常常取决于她一念之间。 这条法令后来就是废在她的手中。 彼时,裴胤之见她高兴,抚着她的鬓发问: “公主真的就这么讨厌匪贼?” 骊珠从他怀中抬起头,下颌抵着他的胸膛,直笑。 “当然啦,难道这天底下还会有人喜欢匪贼?” 她希望天下安定,海晏河清。 她知道,裴胤之亦是如此作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 5 章 枕着微微颠簸的湖光山月,骊珠一夜好眠。 醒来时天光熹微,推窗望去,连山秀举,罗峰竞峙,已不见岸上城池。 一问才知,他们已经顺着洛河,北出黎山。 骊珠打了个哈欠,慵然坐在妆镜前,任由女婢替她梳洗。 还差几支钗环没戴好时,玄英入内,她屏退四下,拿起桌上簪花,附在骊珠耳边悄声道: “天明前趁着晨雾,长君派了信鸽来传话,公主让他预备的东西,都已经伪装成寻常货物送上货船了,货船一路紧随其后,请公主放心。” 提起这个,骊珠顿时眼尾弯弯: “那就好。” 御船人多眼杂,她带上船的东西都会有专人登记在册。 若是些衣裙钗环、熏香脂粉之类的自然无所谓,但有些东西却是给裴胤之准备的,带上船难免惹眼,也不好解释。 临行前,骊珠便让她身边的宦官长君,私下出宫采买,装作药商,另乘一艘船跟在后面。 没错,骊珠让长君去采买的东西,大多都是药材。 她曾听一位与他同乡的官员称,裴胤之尚未出仕时,其实是伊陵郡出了名的病秧子,长到十几岁,几乎没出过裴家大门。 骊珠对此其实有些半信半疑。 因为,哪怕是在雒阳最冷的日子,裴胤之的身躯也如炭火一样炽热。 而且她与裴胤之成婚三年,但凡他在家,但凡不是她月信的日子,他几乎夜夜都会缠着她…… 总之,看上去跟病秧子这三个字没有任何关系。 可他最后到底还是因伤重不治而死。 骊珠不知道这和他曾经是“病秧子”有没有关系。 但没关系,整个雒阳的药铺,包括宫内的名贵药材,她都让长君精心挑选了一遍,随行队伍里也不缺医官。 再怎么体弱多病,应该也能补回来几成吧? 满怀着期待,几日行船赏景,时间一掠而过。 五日后一早。 骊珠正用午膳时,有人突然来报,称原定路线有所变动,或许要绕路,耽搁两日。 骊珠这一路本就时刻悬心,听了这话,顿时警觉审视对方。 此人名叫方渐,正是卫尉府派来负责此次出巡之人。 “前头再行二十里就要汇入熏江,进入宛郡范围,为何突然要走燕水,从伊陵郡的方向绕道?” 方渐垂着头,恭敬解释: “回公主,昨日宛郡太守差人送来消息,熏江以西,有一处葭草渠,近日才发现那里有一伙水匪藏匿,打劫过往船只,所以差人速来知会。” “水匪?”骊珠追问,“这一伙水匪有多少人?” 方渐答:“人数倒不多,太守已派人前去剿匪,只是发现得晚,还需时日,恐零星逃匪逼急生事,所以提议绕道。” 他将宛郡太守送来的简牍呈上,骊珠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简牍交代了这伙水匪的来历,过往恶行,来龙去脉详实,末尾还有太守官印,不似临时作伪。 骊珠抿紧了唇,看向一旁跨刀而立的陆誉。 他沉思片刻,道: “御船行路求稳,这些水匪虽不成气候,但未免冲撞公主,绕道的确更妥。” 陆誉都这样说,骊珠没有理由再反驳。 “……那就走燕水吧。” 方渐噙着笑意退下。 玄英见她心神不宁,温声安慰: “现在船上守备严密,水匪也提前绕道避开,只是耽搁一两日,公主宽心。” “这些贼匪真是可恨!” 骊珠气恼地锤了一下桌面。 “多绕几日的路,就多提心吊胆几日,待日后……我定要想办法剿灭这些无法无天的匪贼!” 玄英笑:“何须待日后?到了宛郡,珣公子就会来接应我们了,届时公主提一提,珣公子必定会督促地方官员加紧剿匪。” 一片枫叶随风飘落船舷边,骊珠捏住叶茎转了转。 她垂眸道: “他就算了,指望谁,我都不会指望他的。” 过了午时,御船改道,驶入燕水。 骊珠心事重重之际,船上众人已被两岸重岩叠嶂的景色吸引。 如今正是霜降后。 山间寒寂,层林红叶尽染,深浅不一的枫叶如红霞,与天色连成一片蔚然霞光。 两岸更有大片荻花荡,江风一吹,花絮飘扬如雪。 这里,便是裴胤之的故乡。 但很可惜,按照骊珠的计划,她得先去宛郡与覃珣碰面。 由覃珣护送她到清河郡之后,她先敷衍他一段时间,再找个借口甩掉覃珣,然后才能启程去裴胤之所在的伊陵郡。 否则,她没有理由先在伊陵郡逗留。 骊珠计划得很好。 然而当夜,丑时三刻,酣睡中的骊珠被破门声惊醒。 “快把公主叫起来!快!船上有贼人潜入,正四处搜寻,公主必须乘小船离开!立刻!” 陆誉浑厚嗓音如雷鸣乍响,将舱房内的女眷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什么!?” “哪儿来的贼人?这可是御船!” 悬在头顶多时的利剑终于落下,骊珠心底一片寒凉。 果然还是出事了。 玄英反应最快,一边抓起衣裙给骊珠囫囵穿上,一边焦急问: “船上的卫兵呢?” 火把摇曳,陆誉守在门边,一手按剑,目光警惕地四处打量。 “膳房每日子时都要给值夜卫士送宵夜,没想到今夜有人下药!我们的人安排了试菜,没中招,但巡防的卫士都被迷晕了,余下的人手不足三成!” “这伙贼人人数在我们之上,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来之前我已经派人去准备小船,趁还没被合围,公主先行,我们断后——都收拾好了吗?” 在玄英的指挥下,舱内女婢们都已迅速收拾妥当。 陆誉立刻率人一路护送着往船尾走。 匆忙逃跑中,被众人簇拥的骊珠却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贼人怎么做到的? 船上巡防如此严密,外来人不可能有机会下药,难道说贼人早就潜伏于船上? 不对,这也说不通! 尚未来得及细思,跨出舱门时,一声刀剑相撞的铿锵脆响骤然炸开! “保护公主!” “擒住公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陆誉横刀格挡,抬脚踹飞了两名埋伏门边的贼人,其余五名卫士护着骊珠等人,朝船尾且战且退。 女婢们惊声尖叫,齿关打颤的玄英将骊珠半搂在怀中。 心跳如擂鼓的骊珠回头朝船尾一看,更是眼前一黑。 ——船上备用的三艘小舢板都被人砸烂了! 寻常贼人怎会如此缜密? 一支凤凰金步摇在骊珠脑海中一掠而过。 骊珠脸色瞬间苍白。 “公主——!!” 水面忽而有个清亮嗓音,急声唤道: “公主!玄英!快上船!我是长君!” 长君! 简直是柳暗花明,骊珠扑向船尾右侧,果然在一片黑茫茫的江面上瞧见了一个冲她们招手的小宦官。 连骊珠自己都差点忘了,她们还有一条船呢! 众人绝处逢生,欣喜若狂。 那漕船跟御船相比虽小,但容纳骊珠身边这些人不是问题。 有女婢回头喊:“陆大人!快上船!” 长君站在甲板上,接应女眷们逐一往下跳。 陆誉退至船舷边,见骊珠安全上船,他果断道: “贼人有弓箭,若无人断后,乱箭必至,公主放心,我等水性好,等你们走后入水四散,沿岸上走,再与公主汇合!” 骊珠也知道,此刻不是优柔寡断之时,当即应了下来。 又回头,握着长君的手臂道: “这些贼人的目标是我们,船夫们若体力不支,立刻安排其他人替换,今晚必须全速行驶,切不可大意!” 长君显然不明白这些匪贼不去搜刮船上财宝,怎么会拿他们当目标。 但他还是立刻答: “长君明白!此地危险,还请公主速去里面一避!” 水波荡漾,风鼓船帆。 火光与叫杀声越来越远,众人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公主可有受伤?”玄英寻来一条毯子,将衣衫单薄的骊珠紧紧裹住。 骊珠尚有些茫然地摇摇头。 “我没事,其他人呢?” “让长君清点去了,多亏陆大人和长君护卫及时,应该都只是受了惊吓……先前我还觉得公主太过谨慎,没想到还真有贼人如此胆大包天……” 这可是御船啊! 他们怎么敢! “寻常贼人当然没有这样的胆子。” 浓黑瞳仁在黑夜里定定不动,骊珠清醒而冷静地道: “有人想让我死在这里,又不敢露头,谋划着将罪名栽赃给此地匪贼,自己隐在背后,全身而退。” 玄英面色骇然,心底一片清明。 “您是说……她真是疯了,她怎么敢!公主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要如何收场?” 如今雒阳一带的本地世族,与覃氏算得上平分秋色。 明昭帝身体康健,覃氏还要借外戚的身份培植党羽,才能在雒阳站稳脚跟,远不到权倾朝野的地步。 她怎么敢擅自撕毁与明昭帝的联盟,不计后果!痛下杀手! 但事实摆在眼前。 骊珠闭了闭眼,枕着玄英的肩,她轻声道: “皇后与覃氏一荣俱荣,就算覃氏族人知晓今夜之事后,再生气,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只会全力替她收拾烂摊子。” 骊珠深觉自己天真。 竟然以己度人,认为人人都和自己一样,做事需权衡利弊,斟酌再三。 更笃定覃皇后就算看她再不顺眼,也不会在这个阶段真的要了自己的命。 要是丢了自己的命倒也无所谓,可她却牵连了旁人。 前世她赴死前,好歹安置好了这一船人,没道理重活一世,反而害得她们无辜早死。 玄英愣了好一会儿。 “……我的公主啊……” 她将骊珠紧紧揽在怀中,潸然泪下: “倘若宓姜娘娘还在世,您何至于,何至于受这样的苦……” 骊珠心里也酸酸的,抬手替玄英抹了抹眼泪。 “我不苦的,玄英,别哭啦,我们哪里都不去了……就去宛郡,去见覃珣,我会嫁给他,我们不会有事的。” 待玄英迷迷糊糊睡着后,骊珠悄悄打开货仓里的箱子。 里头装满了她想带给裴胤之的东西,但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已不能再提前与裴胤之相见,否则便是害了他。 她抱着膝,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她会记着今日的无能。 几滴眼泪落入箱中,谁都没有瞧见。 漕船顺着燕水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褪去,天空染成深蓝色时,船底忽而传来砰地一声巨响,整条漕船重重颠了颠。 女婢们惊惶尖叫。 骊珠与玄英同时惊醒,守在舱门处的长君倏然睁眼,几乎是立刻提剑跳了起来。 有人凿船! 长君道:“公主稍安勿躁,我去瞧瞧!” 骊珠也立刻探窗查看。 借着将明未明的天光,骊珠打眼一看,竟在水面上隐约瞧见了四五个人头。 这还是她眼前的,隐匿在周遭黑暗中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骊珠霎时冷汗湿透。 “玄英,你去备船!” “……公主!你去哪儿公主!” 将玄英的声音抛在身后,骊珠提裙匆匆跑到船底,招呼着摇橹的女婢们上来。 “玄英去准备小船了,别怕,跟我走!” 出了船舱,众人才发现,原来这些人不只是在凿船,漕船的另一侧也被他们挂上了铁钩。 女婢们长居深宫,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众人吓得腿软,全都没了主意,更顾不得什么主仆尊卑,她们紧紧跟随在骊珠身后,反被骊珠拉着一一送上了小船。 长君将试图爬上船的两人踹了下去,甩了甩剑上血水,回头看了一眼。 “玄英!快让公主上船啊!” “我知道,公主,快把手递给我!” 玄英被骊珠推搡着上了船,立刻反手要去抓骊珠的手,忽而瞳孔一缩—— “公主!!” 不过一眨眼,骊珠突然感觉船只往后猛然一动,伸出的手竟与玄英一下子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铁钩连着绳索,另一端握在岸上人的手中,漕船正被一股悍然力道拖拽靠岸。 “呵,想跑?” 蒙面的方渐低喝一声: “先除清河公主和这个小阉人,其余人再慢慢料理!给我继续用力拉!” 漕船触岸狠狠一撞,船舷边的骊珠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入水中。 好在岸边水浅,骊珠挣扎几下便勉强站稳,她淌过荻花荡,对着混战中的长君大喊一声: “长君!往林子里跑!他们选在这里刺杀,此地必有大盗!” 此刻唯一担心的事被一语道破,方渐简直快咬碎了牙。 她说得没错。 此处名为虞山,位处伊陵郡与宛郡的交界地,数条明渠暗渠从虞山而过,地形极为复杂。 也正是因这样复杂的地势,才酝酿出了鹤州一带最大的匪寨。 根据伊陵郡太守的密报,这匪寨就藏在虞山北坡腹心处,因山上多黄栌红枫,故名红叶寨。 别看这寨子建的时日不长,在绿林之中却颇有名头。 道上相传一句“宁遇豺狼,不遇山魈”,说的就是红叶寨的寨主。 这位诨名“山中魈”的寨主不知具体年岁,只知极为年轻,生得虎背蜂腰,英武非凡,出入威风煊赫,随从无数,常在笑语间杀人越货。 甚至听说,伊陵郡内有许多官员都与他暗中往来,私相授受者不计其数。 伊陵太守倒是有心除掉这块心病,然而剿匪两次,无果。 红叶寨又还不到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程度,底下官员们一合计,就将此事瞒报了下来。 待到日后这红叶寨真反了,再一股脑推给上头的州牧烦恼便是。 只是红叶寨迟迟没反,伊陵太守却先搭上了皇后身边的关系。 听说是想借刀杀人。 正巧,伊陵太守亦有此意,双方一拍即合,卫尉杨琨吩咐方渐,让他中途务必令御船改道,途经红叶寨的水域。 计划周密,唯有一处要害。 ——绝不能真的跟红叶寨匪贼碰上。 否则,只怕借来的刀杀不了人,他们自己反倒身首异处。 方渐狠踹了身旁下属一脚: “愣着做什么!连个小宦官都打不过,一群废物,还不快追!这趟差事办不好,你们全家的脑袋都保不住!” “喏!” 追赶着骊珠和长君,众人朝红叶林中深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 6 章 被水浸湿的裙袍沉甸甸的,逃跑中不是被树枝勾到,就是绊住她自己。 骊珠愤愤撩开裙摆,挽起宽袖,甩开手臂拼了命地狂奔。 待长君朝后连射三箭,扭过头,惊觉自己居然差点被骊珠甩开,连忙加快脚步跟上。 “公主,您不是说要往林深处逃吗?怎么……” “骗他们的!” 呼啸而过的寒风灌进心肺,骊珠几乎力竭,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挤。 “沿岸边跑!找陆誉!” 现在陆誉才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陆誉和他的手下要是死在昨夜,那没什么好说的,骊珠再逃也是枉然。 但假使陆誉还活着,她的挣扎就不是白费功夫,既然方渐一行人能追到这里,那陆誉他们未必不能找过来。 至于方才说的什么大盗。 “诶呀——” 跑着跑着,骊珠跌了一跤,还不等长君来扶,自己就一骨碌爬起来继续跑。 “别管我!别停!” 事实上,不只是方渐他们怕碰上匪贼,骊珠更是怕得要死。 那都可是刀口舔血的人! 他们杀人越货,谋财害命,百无禁忌,遇上他们就如遇上未经开化的野兽,岂有生还的可能? 再快些! 这不中用的腿,怎么这么快就要没力气了! “在这边!” “站住!” “弓箭手呢,放箭!” 箭鸣声嘶然,长君目光一凛,抽剑反身,斩落朝骊珠心口而去的冷箭。 方渐:“再放!我就不信,他有三头六臂能全挡下!” 身后传来的箭矢声顿时更密三分。 骊珠牙齿打颤,根本不敢回头,她放眼张望四周,却始终见不到陆誉踪迹,颤动瞳仁里渐渐溢满绝望。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长君!” 身中一箭的长君忍着剧痛,反手斩下箭身,对骊珠大喊: “快走!长君尚能拖延一阵,再耽搁就……” 小宦官手中长剑坠落在地,骊珠慌忙拾起,却听身后脚步声愈发密集,近在迟尺。 骊珠颤抖着举起剑。 “您可真是让我们一路好追啊。” 骊珠:“别过来——” 长剑挥舞得毫无章法,方渐抬手示意旁人勿动,朝骊珠信步走去。 此刻的少女可以说狼狈至极。 湿透的衣袍沾满荻花飞絮,被这一路逃命勾得破破烂烂,云鬓散乱,连雪白面颊也满是泥污。 但即便如此,那张怯生生的娇靥也如珠玉落泥沼,难掩璀璨。 方渐的双眼似蛇一般摄人。 “此刻形势,你一个娇娇女郎,拿这剑有什么用?该向我求饶才是。” 骊珠泫然欲泣:“……求饶,阁下就能放我一条生路?” “当然不能。” 方渐仿佛在笑她天真。 “求饶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而已,公主金枝玉叶,恐怕都不知道有什么不痛快的死法,需不需要在下慢慢告诉……” 谁也没料到这个剑都不会拿的娇贵公主会突然提剑下刺。 距她三步之遥的方渐毫无防备,脚背瞬间被捅了个对穿。 剧痛之下,方渐浑身僵直不能动,她却将剑拔出以身带剑,朝前横撩。 方渐直觉腹部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面色陡变—— 这一剑竟将他开膛破肚! “你会用剑!?” 被属下搀扶住的方渐痛得肝胆俱颤,目眦欲裂。 负伤在地的长君望着她背影,亦觉得陌生: “公主,你怎么……” 公主的双手只懂如何握竹笔,何时学会的用剑?谁教她的? 骊珠一改方才怯弱神态,血气上涌,满面怒容地喝了一声: “我还会杀人呢!” 她提剑就要再刺,然这一次对方有了防备,再不敢小瞧她,一人抬脚踹向她手腕,骊珠吃痛,顿时有人抬手来夺。 骊珠虽会使剑,但从没实战过,力气更是远远不及这些武夫。 争夺间,骊珠大腿处一阵剧痛,身形猛然一晃。 趁此机会,蒙面人一拥而上,摁住骊珠臂膀的同时,也擒住了地上的长君。 方渐几乎快痛死过去,暴跳如雷: “……贱人!居然装模作样引我大意,先杀地上那个!给我把他剁成肉泥!摁住她,让她亲眼瞧着!” 大腿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骊珠却全然顾不得,猛地往长君的方向扑。 咻——! 伴随着一声箭鸣。 预料中的死亡没有降临,骊珠只感觉一盆热乎乎的东西浇在了她身上。 睁开眼,骊珠始料未及地对上一张死不瞑目的脸,瞳仁一缩。 有人偷袭! “什么人!?” 所有蒙面人齐齐拔剑,警戒四周,然而还没看清敌人方位,又有三人同时倒地! 骊珠踢开眼前被一箭贯穿头颅的尸首。 “肯定是陆誉!” 顾不得身上的血污,她抱住气若游丝的长君,一边猛拍他的脸,一边喜极而泣道: “陆誉来救我们了!” 她就知道! 天无绝人之路! “方大人,箭是从北边……” 又一人被箭射中倒地。 捂着腹部的方渐大骇。 不会是陆誉一行。 昨夜他安排了一路死士,专门牵制陆誉,他们没那么快赶来。 跑!保命要紧,命都没了,皇后许他再多金银权势也是枉然—— 正想着,林中突然有人喝了一声“收”。 铺满林中的红叶陡然腾起,方渐脚下一轻,一张久埋在地的大网瞬间将他网罗其中! 以为死里逃生的骊珠脸色一变。 不对劲。 长君也有所觉察,挣扎着直起身护在骊珠前面,虚弱道: “真要是那个陆大人……他们匆忙追赶,怎么来得及在偌大片红叶林中设伏?” 不是陆誉,那会是谁? 骊珠顿时联想到了最可怕的答案。 方渐被缚后,又有套索冷不丁飞来,精准勾住那些乱了方寸的蒙面人。 喉间一紧,连一丝挣扎余地都没有,便被倏然拖入了林深处。 一切都发生得迅速而有序。 红叶林中,有嘻嘻哈哈的喧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却不见半个人影。 “就这点手段,也敢来我红叶寨前耍弄?” “三当家这双臂真是水牛大的力气,一连十来箭,准头分毫不差!” 山麓后,朝日喷薄欲出,驱散林中黑暗,也照亮了不知何时蛰伏在枫林中的重重人影。 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不对!起码近百人! 骊珠脑子嗡的一声炸开。 真遇上匪盗了! 鞋履踏过红叶,凌乱的脚步声朝他们逼近。 大脑空白的骊珠无意识往后腾挪。 “仇二哥快看!方才你还说这两个都是小娘子,我怎么瞧着地上晕过去这个,好像是个小子啊!” “这小子细皮嫩肉,连胡须都没有,怎么生得跟个丫头似的?” “怪哉,该不会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吧?” “什么小娘子,脖颈上分明有喉结,你们自己看是或不是?” “我赌是个小子!谁压小娘子!嘿嘿,都下好注了我去验……” “混账东西,山主面前瞎胡闹什么!眼里有没有正事!” 一个执弓的红衣女子往那人屁股上踹了一脚。 她嗓门嘹亮,个头极高挑,这一踹,前头这些虎视眈眈的莽夫便让出一条道来。 除她之外,领头的还有两名男子。 一人灰袍布衣,面容儒雅清秀,似是个文士。 另一人却戴着一个青铜制的怒猿面具,罩着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和薄唇。 骊珠心头莫名一跳。 好奇怪。 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红衣女子走向吊在树上的方渐,昂首打量一番,咂了砸舌,回头对面具青年道: “嚯,肠子都流出来了,山主,这人没救了。” 说完,她视线遥遥扫了骊珠一眼。 “这一刀拉得可够利索啊。” 灰袍文士道: “闲话休说,山主,这边料理妥当,那边两人如何归置?要不要先派个人去盘底?” 中间那人的视线定在骊珠脸上。 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的穿着很是不伦不类。 一袭华贵的孔雀蓝锦袍乍看文雅,却半穿半袒。 垂下的袖管随意别在劲瘦腰间,里面贴身的玄黑劲装似是为了方便拔剑,紧紧束着护腕,丝毫不拖泥带水。 再往下,腰间革带上有环扣,悬着沉甸甸的短剑匕首。 行走步伐间,伴随着沉闷撞响的金属声,一股令人心底发寒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不知是不是这人压迫感太强。 骊珠忽而觉得自己脑子阵阵发晕,心跳极快,背后更是冷汗湿透,耳畔有尖锐的耳鸣,几乎听不清周遭声音。 骊珠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不能晕。 她绝不能被吓晕! 往好处想想,至少现在,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而且,他们抓了方渐的人,却没对她和长君动手,说明这些匪盗似乎也并不是滥杀之辈? 或许还能与他们讨价还价? 墨发如刀裁的男子在她眼前站定。 离得近了,骊珠发现他留着一头极短的发。 发梢刚过锁骨,其中一缕编做细辫,饰以赤金环扣,随他走动摇动着冰冷光泽。 他头发绞得这样短,平日如何束发戴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的亲族上下就无人阻拦他吗? 不对,落草为寇的匪贼还有亲族吗? 一个一个疑问从骊珠脑海里冒了出来。 荒诞、危险、不可理喻。 这是一个从身份到外貌,都远远超出骊珠两世经验的人。 就在骊珠审视他时,他也一语不发地俯瞰着骊珠。 从上到下,不疾不徐地扫视她一个来回。 虽然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但那道视线仿佛具备一种有形的力量,一寸寸,从皮囊到骨髓地将她舔.舐过。 好恐怖。 骊珠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她后颈发凉,莫名生出一种被狩猎感。 扛不住这样的压力,骊珠缓缓攒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意。 她道:“多、多谢好汉出手相……” 好汉没有说话。 她笑起来颊边有一对很浅的梨涡。 很无害,很温软——方才也用这样一张脸很果断地给那个蠢蛋剖了腹。 下一刻,他抬手解了自己的腰带。 骊珠的笑容凝固在唇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 7 章 革带环扣的冰冷撞击声,让骊珠面上笑意显得颇为滑稽。 两息后,骊珠浑身血液直往脑门上冲。 “士可杀不可辱!!我、我跟你拼——” 骊珠使出吃奶的力气,抬脚便朝他下半身猛踢。 然而对面的男子正欲半蹲下来,这一脚等于兜头朝他脸而去。 他眉梢一挑,立时微微后仰避开,同时精准攥住了骊珠的脚踝,那双手强硬且滚烫,覆住骊珠纤细脚踝简直不废吹灰之力。 奇耻大辱! 骊珠怒目切齿,恨不能生啖他骨血! 他若真敢冒犯她,她反倒不能轻易赴死,那也太便宜他了! 但凡今日她还有一口气,还能逃出生天,她一定要杀回来烧了他的山,屠了他的寨,让他为今日之举付出代…… 只露出半张脸的男子,突然毫无预兆地笑了一下。 骊珠霎时呆住。 好奇怪,是她太害怕了吗? 为何在这种时候,她会联想到裴胤之? 想到他,心底那些被一时愤怒压过的恐惧与委屈,瞬间涌了上来。 胤之,胤之。 要是他在,她岂会受这样的欺辱? 骊珠双眸蓄满眼泪。 绝对的力量差距前,这回她是真没办法,真要认栽了。 男子双唇开合,似乎说了些什么,骊珠隐约看到他舌尖一侧似乎嵌着某种质地冰冷的硬物。 但来不及在意那是什么东西,骊珠脸上浮现茫然神色。 他在说什么? 一阵耳鸣声压过外界声音,她发现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还没等她想明白,脚踝处突然传来一股拉力,一阵惶恐惊惧如潮水涌上。 一只大手攥住她大腿侧。 骊珠闭上眼胡乱厮打,边抓边喊: “你敢动我!敢动我一下你全族就完蛋了!” 另一只腿也被他摁住固定,虎口铁钳般有力,指腹深陷入肉,力道大得无法撼动分毫。 “卑鄙贼人!天打雷劈!欺辱弱女子你不得好死!” 听了这话,他唇角翘了翘,居然在笑,笑得有点欠。 骊珠黔驴技穷,大哭一声:“娘!救我!” 一直低着头的男子抬眸扫她一眼。 下一刻,他脖颈一痛。 “嘶——” “山主!没事吧!?”旁边立着的那个灰袍人出声。 “没事。” 男人反手按住自己的脖颈,再放下手,一看掌心,竟有丝丝鲜血。 是骊珠用藏着手里的石头片划出来的。 灰袍人盯着狼狈抽泣的少女,微微拢眉道: “好个恩将仇报的小丫头,山主都跟你说了,你腿上这伤再不包扎就没命了,你不感激也就罢了,怎么伤人,下手还这么狠辣!” 此时此刻,即便骊珠耳鸣听不太清声音,也察觉到事情与她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 她抹抹眼泪,低头一看。 方才男子解下的革带,紧紧系在了她的右腿根部。 就在革带下方,之前与蒙面人交锋时留下的剑伤血如泉涌,将她整条裙摆都染成了暗红色。 ……难怪她又晕又耳鸣,流了那么多血能不晕吗? 经历了这一路生死追杀,骊珠实在难以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匪贼居然会出手救她。 骊珠扔开手里锋利的碎石片,眼中有歉然之色: “对不住,我耳鸣听不太清,我还以为……” 一直在审视她的男子,看到她眼中愤怒与戒备渐渐消融。 她仰着一张沾了荻花与泥泞的娇靥,眼角还挂着没擦干的泪,水汪汪,黑亮亮,像只被人从泥潭里捞出来便满心感激的小狗。 警惕心也太低了些。 没等少女把那些叽里咕噜的话说完,他抬手绕至她后颈。 骊珠怔怔,只觉发髻一松,如流云般的乌发便顺着肩头倾泻而下,柔柔地堆在了她的胸前。 他垂着腕,骊珠的金步摇在他指间转了转。 步摇映着晴日,金光灿灿,照在那一头顺滑浓密的长发上,泛着绸缎一样的光华。 望着骊珠的双眸沉如黑夜。 “金还是铜的?”他问。 耳鸣仍在,他的声音隔着层雾,骊珠只能勉强听清内容。 “……纯金的。”她答。 男子略一颔首,将步摇随手抛给身后的灰袍人。 骊珠:? 那是她最喜欢的金步摇! “山主!” 男子偏头去看,一人匆匆跑来,满脸喜气洋洋道: “岸边有一艘漕船,里面满船的箱笼,小七打开几个看了看,有金有银,还有冬虫夏草,灵芝鹿茸之类的,这一船,起码值这个数!” 说话那人摊开十指,笔划得眉飞色舞。 “是吗?”他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根抹额,随手当腰带系在腰间,“去看看。” 掸了掸身上被骊珠踹出来的泥巴脚印,他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看向地上分外迷茫的少女。 “丹朱,叫老于头来,诊费都收了,给这两人瞧瞧,有救就治。” “晓得了。” 丹朱吩咐手下去寻人,回过头,对上少女略显迷茫的神色。 “小娘子不必怕,咱们红叶寨有五不准,七不夺,跟那等不入流的匪贼不同,不做奸.□□人的恶行。” 她问:“他说的诊费……” 丹朱半蹲下来,龇牙一笑: “多谢娘子馈赠。” ……谁馈赠了!他们这是明抢! 骊珠柳眉倒竖,刚要驳斥,余光扫过这女子跟她小腿一样粗的臂膀,突然反应过来。 方才百步穿杨、力大如水牛的三当家,说的就是这位。 那点勇气瞬间烟消云散。 骊珠憋气地瞪着眼: “那……你们会放了我们吗?” “自然。” 丹朱从怀里摸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递给她擦脸。 “我们寨子不养闲人,你们这一个娇娘子,一个半大小孩,想留下来我们还不肯呢,除非……嘿嘿。” 骊珠:“……” 她不太想知道那个“除非”。 但听到对方答应放人,不得不说,骊珠默默松了一口气。 钱财身外之物,被抢了不重要,能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可惜了她给裴胤之准备的那些东西。 生存危机一解除,骊珠看着这满山红叶,碧波澄澈,心思渐渐活泛起来。 虽说离开这里之后,骊珠肯定要与本地官员联络,重新得到朝廷卫兵的庇护。 但是——这里是伊陵郡诶。 她不必绕道去宛郡,特意敷衍覃珣一趟,借着这次意外,她可以顺水推舟,直接去裴府。 假装逃难至此也好,伪装成偶遇也好。 这可比骊珠之前计划的相遇方式更天衣无缝。 而且,救下公主是大功一件。 若让裴胤之送她去官府,父皇必定重赏,金银财帛倒是其次,赐个虚爵也不是不可能。 望着浅滩边那些匪贼的方向,骊珠灰扑扑的脸骤现光彩。 却说漕船那边,匪贼们干劲十足,正将船上箱笼一个个搬下来,灰袍文士从林中匆匆走到山主身边。 “审得如何?” 灰袍文士神色凝重地摇摇头: “全死了,除了被开膛而死的那个,其他都是服毒自尽的,不是道上人,看样子应该是派来杀那娇娘子的死士。” “身上物件有无特征?” “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 灰袍文士递来一根染血的箭。 “这些人所用刀剑箭头,衣袍抹额,都是咱们红叶寨的东西——估摸着是知道我们红叶寨名头大,官府轻易都不敢招惹,什么脏水都想往我们脑袋上扣。” 山主接过箭,对着光端详了一会儿,问: “那,你觉得那个娇娘子是什么来头?” 灰袍文士随手打开一个箱笼瞧了一眼,道: “这满船的药材,看行船方向,估摸着是从雒阳来的哪家大药商家里的娘子,或是争家产吃绝户,或是同行寻仇,富贵人家里藏污纳垢的事再多不过了。” 男子挑眉:“这么简单?” “那……山主觉得呢?” 他未置可否。 浅滩上一个个箱笼打开,他逐一看过去,发现除了药材以外,还有不少的简帛。 那娇娘子倒是个爱读书的,出趟门都还带着两大箱书简。 随手展开一看,满卷不是之乎者也,就是圣人曰子曰,密密麻麻挤在竹片上,扫两眼都叫人头疼。 他随手丢开这些书卷,转而去看旁边那箱赏心悦目的金子。 身后传来一瘸一拐的脚步声。 “那个……” 这声音细若蚊蚋,尾音带着颤。 男子回过头,对上视线时,她本就苍白的面庞看上去更怯弱三分。 但她还是鼓起一种莫名的勇气,大着胆子出声: “丹、丹朱姐让我来问你……” “耳朵不聋了?”他道。 ……好无礼的人! 骊珠悄悄捏紧拳头。 那个老医师都说了,她只是失血太多才会有点耳鸣而已,不会聋! “不聋的,虽然还有点嗡嗡响,但听得清。” 骊珠攒出友善的笑意,组织了一下语言,含蓄开口: “方才丹朱姐跟我说,红叶寨盗亦有道,图财不图色,不知是真是假?” 山主抬眼,视线如火舌,在她一身湿衣上隐晦却又不容忽视地撩过。 “难说。” 骊珠:!!! “有话直言。” 骊珠被他那一眼扫得毛骨悚然,头发丝都快炸起来了。 她慌忙加快语速: “实不相瞒我家中在雒阳经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家父早亡我便带着金银细软前来投奔亲族,没想到途中被一伙贼人追杀幸得好汉相救,不过这一路仆役散尽,我人生地不熟出了这里也是两眼一抹黑——” “所以,你能不能派个人给我指指路?” 他气急反笑。 还挺得寸进尺。 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吗? 男子扭过头来,对上一张灰扑扑的脸。 被冷汗浸湿的乌发贴在面颊那张脸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纤弱,如绢帛上一朵灰蒙蒙的白牡丹。 狼狈,孱弱,又有股奇怪的韧劲。 顿了顿,他道: “伊陵郡的富户我还算了解……你要找哪家?” 骊珠眼眸骤生光彩。 “裴胤之!” 她清脆地唤出这个名字,丝毫没察觉到旁边的灰袍文士一瞬间睁大了眼,刷地一下朝自家山主看去。 “这位山主可知,裴胤之家在何处吗?” 浅滩风急,荻花摇曳。 此刻他才明白,为何指路这种小事,丹朱也要将人推到他面前来问。 半蹲在箱笼前的男子将手里金银扔回箱子。 这一次,他才正儿八经地审视起眼前的少女。 “哪个裴胤之?”他笑。 “伊陵裴氏的裴,永锡祚胤的胤,他丰神秀慧,才华横溢,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你若将我安全送到他身边,我保证,他会赐你金银满堂,荣华富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 8 章 他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 准确来说,此人名裴绍,字胤之,亲近之人多唤表字,她张口便称裴胤之,想必关系匪浅。 只不过…… 丰神秀慧?才华横溢? 这两个词,裴胤之那个狗玩意儿配得上哪一个? 他静静看着骊珠。 “哦?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真的认识胤之! 骊珠的眼眶瞬间涌出泪花。 从昨夜到今日,骊珠在鬼门关里走了好几遭,此刻见到认识裴胤之的人,与抓到救命稻草无异。 哪怕她知道,此刻的裴胤之还不认识她。 但即便素不相识,骊珠也相信,裴胤之不会对一个落入匪贼手中的女子置之不理,他一定会救她。 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骊珠一边擦泪一边道: “我跟他……” 可话又说回来。 裴胤之会救她,眼前这个不好惹的匪贼头子却不一定。 她要是老实说,自己只是认识裴胤之,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关系,甚至裴胤之并不认识她——他会愿意派人带她走一遭吗? “我是他的未婚妻。” 两息之内,骊珠胡诌出了一个身份。 那人抬手半掩面庞,虎口抵着鼻息,短促而戏谑的轻笑。 骊珠总算发现她为何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了。 虽然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薄唇和下颌,但骊珠还是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他笑起来有点像胤之。 不同的是,裴胤之的笑容和煦,温柔,深情款款。 这个人笑起来疏朗随性,又有几分戏谑,甚至还有点不易察觉的邪气。 他会是裴胤之的亲族吗? 骊珠心头一跳,发现自己并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她只知道裴胤之是裴家二房之子,大房有个堂姐,除此之外,没听他提起过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或许是因为对方落草为寇,所以才避而不提?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骊珠心虚了一下。 但谎话已经说出口,现在想改是不可能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迎上他不辨其意的笑。 “你不信我?” 他侧身合上那一箱金银,从容坐在箱盖上,掀起眼帘。 “信啊。”他弯着唇,“就是不知,娘子家财如此丰厚,何以看得上伊陵裴氏这样的小小寒门?还看上……那个貌不惊人的裴胤之?” 貌不惊人? 她不一定耳聋,他肯定眼瞎!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我就是他的未婚妻,他命中注定的良缘!” 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一旁知晓内情的灰袍人却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去看年轻山主的脸色。 红叶寨内,只有他和丹朱知道山主和伊陵裴氏的关系。 这个自称裴胤之未婚妻的小娘子,运气可真是太差了点,遇见谁不好,偏偏遇见从小就与裴胤之不对付的山主,这下…… “那个撮鸟算个狗屁良缘。” 急转直下的语气令骊珠始料未及。 紧接着,她见坐在箱子上的男子站起身,朝她靠近。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对峙。 骊珠突然发现,这人不仅下半张脸与裴胤之相似,就身高也极像。 他站在她一步之遥,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直至将骊珠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下。 从他躯体上散发出的热度,还有无法捉摸却如影随形的掠夺感。 这种感觉,骊珠太熟悉了。 在他靠近的同时,她的身躯也在微微颤栗,却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呼之欲出的预感被他引燃。 “你……” 骊珠双唇微启,怔怔望着缓缓揭下面具的年轻匪首。 仿佛有一只手拨开迷雾。 雾后是男子淡然微扬的眉,浓黑幽静的眸,唇边噙着一点笑吟吟的弧度。 熟悉而又让人目眩神晕的风流佻达—— 如此清明地,呈现在骊珠面前。 他勾着怒猿面具的系带,慢悠悠道: “我长得比他好看多了,小娘子,嫁他……不如嫁我啊。” 世界在这一瞬安静。 骊珠苍白的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浅滩周围的匪贼们听了这话,先是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七嘴八舌的起哄声。 “扛了去扛了去!” “俺们山主家财万贯,亏不了小娘子!” “诶,何止呢?山主那是神仙的貌,驴大的货,跟了咱们山主,包你后半辈子瞧不上第二个男人!”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个入洞房!” 众匪蹿哄鸟乱,猴子般躁动起来。 灰袍文士也瞪大了眼。 但很快,他似明白了什么,有点无奈地扫了山主一眼。 “……” 骊珠对这些纷纷扰扰的目光毫不关心。 她闭了一下眼,又睁开: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少女的镇定在对方意料之外。 他看了她一会儿,似笑非笑地问:“真愿意嫁我?” “名、字。” 骊珠一字一顿地问。 对方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因为她的模样很不寻常。 那副蓄势待发的神情,就好像他一个答错,就将引来极为可怕的后果。 但她只不过是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而已,能拿他如何。 他迎上她的目光,漫不经心答: “裴照野,照单全收的照,野马无缰的野,家贫无从致书,家不贫也不爱看书,无才无德,落草为寇,道上诨名‘山中魈’,是这虞山红叶寨坐头把交椅的山主——” 骊珠只觉天旋地转。 她无不荒谬地想: 前世那些人诟病裴胤之出身太低,真该让他们来听听裴胤之今日这番自我介绍,才知道,他这出身居然还有下降的余地! 相较之下,伊陵裴氏至少祖上阔过。 哦,不对。 他现在不叫裴胤之了。 “裴照野。” 骊珠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看看他,又看看周围仿佛野猴子似的匪贼们。 她颔首:“裴照野,原来你叫这个名字。” 裴照野看着她怔怔有些恍惚的面庞。 “你叫什么?”他问。 “我……” “诶!” 从林里走来的丹朱大喝一声: “她要晕了!” 话音刚落,就见那灰头土脸的少女整个人往前倒去,直愣愣地栽进了男子的臂弯里。 - 嘈杂声随江水远去,骊珠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 失血过多和惊吓,令她神思不稳,一会儿觉得自己还在红叶林里逃命,一会儿又好像回到了前世。 冬日,公主府内庭院,有密雪声。 “公主这一剑匠气太重了些。” 修长的手折下一枝宫粉梅花,迎上剑锋,雪落如细盐。 “真遇上歹人,公主不要想着如何接下他一招,应该想如何让他出不了下一招,比如像这样——” 梅花枝贴着剑身绕上骊珠的腕骨,不轻不重地一点。 “断他一腕,让他没机会再出招,公主才能保全自己,明白吗?待会儿女武师来,公主记得再练一次。” 骊珠盯着他。 “你不去上朝吗?” “马上就走。” “哦,那我跟你一起吧,不是说边关缺守将吗?你看我怎么样?” “公主说笑。” “说笑?我可没说笑,晚上要再来一次,早上这个也要再练一次,你把我练得这么结实,不如拉我去打仗算了——” 骊珠气得用头撞他。 他故意没站稳,两人跌在庭院雪地里,路过的仆役们掩唇吃吃地笑。 “公主明鉴,臣如何舍得公主上战场,以公主在床榻上的胆气,岂不是刚上战场就要投降?” 骊珠忙捂住他的唇,耳尖红红,咬牙切齿。 “那你还给我请女武师,还让我天天早起晨练!” “公主啊……” 他被骊珠压在雪堆里,却微曲长腿,将她不动声色地禁锢。 雪落在他眼睫,他眼珠很黑地望着她。 “这世间事,要是能皆随我意,定不让公主有半分不顺心,可惜我势孤力薄,只是一个很多事都无能为力的凡夫俗子,总有无法周全之处。” “到那时,还望公主能替我保护好我的妻子。” 她那时是如何说的呢? 混混沌沌的片段里,传来女子无忧无虑的笑语。 ——我的胤之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只要有你在,谁也伤不了我。 - “行了,放心吧!脏衣服换了,身子擦了,伤口也是我亲手上药,一点没烂,七日之内包好。” 从里间出来的丹朱抓起水壶牛饮一口。 刚坐下,又忍不住兴致勃勃道: “不过这小娘子好白啊!摸着滑溜溜的,身上竟是一点疤痕都没有,真像是金玉堆出来的神仙妃子,等她醒了,我得问问她平日抹的都是什么脂膏。” 灰袍文士听了个大红脸,忙道: “好了好了,这个就不用说了。” “顾秉安,又装起来了是吧?就你懂礼,你这么懂礼,我夸人家皮肤白摸着滑溜你脸红什么?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我……山主,你听听她是不是强词夺理!” 顾秉安忿忿看向九枝灯下的侧影。 那人正在灯下看一份信,是从漕船的箱子里一并翻出来的。 他看得很专注,直到顾秉安出声打断,他才慢吞吞抬头。 “你是挺装的。” 又瞥向丹朱。 “有多滑?” 丹朱:“嘿嘿,比咱们去年从朔州富商那儿抢来的那块羊脂玉还滑!” 顾秉安气绝。 “不过,我猜你确实会对这个更感兴趣。” 裴照野将手里的简牍丢到顾秉安怀中,他起初不解其意,仔细一看,惊得手都抖了一下。 “……当朝太傅郑慈写给大儒谢稽的举荐信?” 男子撑着下颌:“再仔细看看内容。” “……裴胤之!?” 顾秉安声调都变高了。 “不是,他凭什么?这可是谢稽!谢家乃经学世家,门生数百,大雍礼制都是他祖父主持所定,裴胤之那个病秧子,那个品行,让他当谢稽的门生,他学得明白吗?” 但凡是个读书人,谁不清楚这封举荐信的分量? 清隽文士双目发红,恨不得抠掉简牍上“裴胤之”那三个字,再把自己的名字安上去。 他闭了闭眼,绝望地推给丹朱: “拿走,我不想看。” 丹朱笑:“怎么,嫉妒人家有个好未婚妻?” “我见不得命这么好的人。” 丹朱笑得直不起身。 两人说笑之际,裴照野默不作声地起身朝内间而去。 沉浸在睡梦中的骊珠丝毫不知,梦里待她温柔缱绻的夫君,此刻正站在她床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她竟真的是裴胤之的未婚妻。 如果不是未婚妻,谁会为他讨得这么有分量的举荐信,又怎么会带着成箱的名贵药材千里迢迢来寻他? 但裴家那边,为何没有丝毫风声? 顾秉安说得没错。 裴胤之那个狗玩意儿,命确实够好的。 都已经折断了他一条腿,裴家竟然还能给他骗来个自带万贯家财的美人,赠他名贵药材,给他前程铺路。 裴照野半蹲在她的榻边。 橘黄色的温润烛光包裹着榻上少女。 他一贯喜欢金光灿灿的漂亮物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张泪痕未干的睡颜,似乎比他抢来的任何金银玉器,都更华贵精美。 搭在榻边的手慢吞吞地轻敲。 要是放了她,她只怕立刻就会踏进裴家那个魔窟,被吃干抹净,做了帮凶伥鬼都还不自知。 他托着腮,静静思索该如何处置她。 白日的求娶之语不过是玩笑话,只是他没想到,竟会把人直接吓晕。 就这么讨厌匪贼? 他长得也没那么可怕吧。 不肯嫁他,还想跑去裴家扶持裴胤之那个狗东西拜名师,做大官—— 这可不行。 不如也将她的腿折断算了。 刚冒出这个念头,锦裘下,忽然探出了一只手,牵住了他。 骊珠服了镇痛的汤药,半梦半醒,压根分不清自己此刻在哪儿,但握住这只手的一刹,即便不睁眼她也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这是她的夫君呀。 抓着那只骨节粗大的手,她不由分说地拉过来,将她满脸的泪水在他手背上胡乱蹭了蹭。 他眸底的烛光如火舌般跳动了一下。 骊珠迷迷糊糊地想: 真吓人。 等她醒来后,一定要告诉胤之—— 她做了个好可怕的噩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 9 章 骊珠是被一阵嘹亮的鸡叫声惊醒的。 ……这是什么鬼动静? 她茫然地睁开眼。 入目是烟色菱纹罗帷帐,手掌摩挲床榻,触手细腻,似乎是蜀锦的料子。 可再一细看,被面是山茶红,褥单却是蟹壳青。 这大红大绿的配色,简直毫无美感。 再放眼四下。 一室之内,看不见帛书典籍。 倒是有极其华美精致的漆案、妆台、屏风,虽不成套,却将一间算不上大的寝居塞得满满当当,金光灿灿。 隔了好一会儿。 呆坐榻上的骊珠突然回想起来。 夜袭、追杀、红叶、死尸,还有…… 那个与裴胤之长得一模一样的匪首。 他说,他叫裴照野。 骊珠霍然起身。 顾不得浑身酸痛和腿上未愈的剑伤,她匆忙下榻,发现自己的衣衫也被人动过,换了一身干净馨香的新衣。 然而此刻已顾不上这点小问题。 衣架子上挂了一套裙袍,骊珠稀里糊涂地穿好,拿起不知是谁放在门边的拐杖,拉开房门。 “长君!你怎么在这里!” 骊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长君居然被人捆在廊庑下的柱子上! 她连忙上去给他解开绳索: “谁捆的你!?你的伤……” “真是一群无耻匪贼!” 长君扯掉缚住他嘴巴的布条,怒叱道: “他们居然说您是他们未来的山主夫人,不让我进您的房间,还把我捆在这里一整夜!” 长君虽中了箭,但并未失血太多,因此伤势比骊珠轻一些。 昨夜拔了箭头,包扎好伤,便马不停蹄就来寻骊珠。 谁料刚到骊珠房门外,就见那三人一起出来,那个叫丹朱的女子二话不说就将他捆了! “公主,此地乃匪贼老巢,不宜久留……” 骊珠张望了一下,见天色未明,四下无人,拉着长君回到内室。 阖上门,骊珠沉吟片刻,正色道: “我们恐怕走不了。” 长君急道:“为何?那匪贼色胆包天,我昨夜来时见到有人搬酒,怕是真准备办婚宴呢!” 他本以为公主会吓得花容失色,却不料她只是愣了一下。 随后她眨了眨眼,神情似好奇又似期待: “他来真的啊……” “公主!您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长君大惊。 “哦哦,知道的知道的。” 骊珠正色道: “不过,但凡匪寨,从山上到山下,必设重重岗哨关卡,你现在伤势未愈,我伤了腿也是个拖累,没有山主的首肯,我们出不了这座红叶寨,这是其一。” 长君冷静几分。 “其二,我觉得,那位山主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昏迷的时候,他分明就已经默许了要送我们下山的事,现在我们贸然自行逃跑,反生事端。” “还有一点,方渐跟他的手下虽死,但两日过去,我遇袭之事必定已经传开——至少在伊陵和宛郡的官员中不会是个秘密——覃氏为了大局,很可能不会营救我,只会确保我死得干脆利落,保全皇后。” 听到这里,小宦官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公主身边现在只有他一人,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那……公主,我们接下来……” 骊珠食指抵唇: “嘘——出了这个门,记得叫我沈娘子。” 长君点头如捣蒜。 “先探探这个红叶寨的虚实吧,虽为匪贼……但也正因是匪贼,还被皇后选为杀我的替死鬼,所以他们绝不会与覃氏串连,说不定,眼下是我们唯一可靠的盟友了。” 听了骊珠的话,长君也似回过味,紧绷的身躯一松。 如此说来,目前这红叶寨对他们来说,还是最好的藏身养伤之地。 “既然公主心中拿定了主意,长君单凭公主吩咐。” “好,”骊珠面色肃然,“你先替我挽发,玄英不在,我不会梳头。” “……” 趁着长君替她梳头挽发的间隙,两人凑在一起,对了番口供,把雒阳药商沈氏之女的身份编得更像样了些。 梳洗妥当,两人出了门。 穿过门外一株银杏树,骊珠与长君一前一后,走过吱嘎作响的木桥。 两人都久居深宫,最远也只是去上林苑赏景狩猎,虽说皇家园囿宫宇宏丽,景色怡人,但看久了也就无非是那些人工雕琢的山水。 虞山却又是一番面貌。 山间晨光柔亮,穿过翠绿、浅金、赤红层叠交错的红枫,洒在沉满红叶的溪涧上。 不经雕琢的自然风光,别有一番天然清新之美。 长君道:“那边果然有岗哨,公……娘子,我去问问他们山主在哪儿。” 骊珠点点头。 长君去打听的时候,她就站在桥边赏景。 然而站了一会儿,骊珠忽而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林中各处的山匪们,站岗的,搬东西的,练武的,坐在石阶上歇息的,不知为何,都忽而安静下来,朝她投来分外灼热的目光。 骊珠从没被这么多双眼睛直视过,背后汗毛倒竖。 “……长君,是不是你给我梳的发式太奇怪了?玄英就说你手笨,平日不让你梳,早知道让你多跟着她们学学了!” 折返回来的长君环顾一周,有点无奈道: “娘子,这不是梳什么发式的问题,就算您剃了头,头顶一根头发也没有,这群无礼的泥腿子还是会这样盯着您看!” 骊珠忙往长君身后缩。 长君挡在骊珠身前,如老母鸡护着小鸡,螃蟹似的往前方腾挪,将那些别有用心的目光逐一瞪回去。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下来!” 十七岁的小宦官沉下嗓音呵斥。 众匪非但没被他吓唬到,反而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小郎君,男子汉大丈夫,你说话怎么跟夹着腚一样!” 骊珠腾地一下冒出一肚子怒火。 就在这时,山坡上方,依山而建的一间小楼里响起一个笑吟吟的嗓音: “看什么呢?” 小桥四周的哄笑声渐熄。 红叶掩映后,隐约有一个苍蓝色的身影,徐徐道: “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下来。” 这下林子里彻底静了。 那些压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瞬间散去,骊珠抬起头,隔着深深浅浅的红叶,他在看她。 “都说成婚前,新郎新娘见面不吉利,小娘子怎么自己过来了?” 略带上扬的尾音里有戏谑的调笑。 骊珠恍惚了一下。 今日身体好转几分,耳鸣声消,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嗓音的一瞬间,骊珠便忍不住喉间一酸。 自他死后,人间两度春秋,她以为自己此生再不能见他一面。 “……我有话跟你说。” 她声音温软得有些好欺,没有半分被陌生男子调戏的恼怒。 小楼上的人静了静。 她的反应总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行。”他又道,“你先站那儿等会儿。” 没多久,山坡上来了两人,抬着一架竹子绑扎而成的肩舆来接骊珠。 其中一人谄媚道: “山主说夫人伤了腿,心疼夫人走山路,特派我们来接。” “胡说八道,什么夫人!” 长君厌恶这些人言语轻佻,故意端起架子,挑剔又嫌弃地扫了眼他们的竹肩舆。 公主出门时坐的可是六马并驾的金根车! “这么粗糙简陋的竹轿子,也配来接我们娘子……” “辛苦你们了。” 骊珠高高兴兴地坐了上去。 长君:!!! “娘子!” 骊珠无辜地眨眨眼:“可是我的腿真的很疼。” 长君拿公主没办法,只好对着抬肩舆的两人横眉冷眼道: “抬稳点,要是颠着我家娘子,小心你们的脑袋!” 竹肩舆吱嘎吱嘎,往山顶上去。 骊珠其实并不在意这些轿撵到底黄金做的,还是竹子做的。 这些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能服务于人,要是帮不上忙,还反过来而主人添麻烦,再华贵也是祸患。 天子的金根车如是。 她的驸马亦如是。 至山坡顶,天光渐亮,秋色更浓,枫叶与银杏层层叠叠铺满地。 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站在小楼前的院子里,抚着一盆兰草的叶片。 英俊侧脸与梦中人重合,只是要更年轻许多。 骊珠仿佛又看到了昔日光景。 前世的他也时常端详她书房里的兰花。 那时骊珠瞧见,暗暗记下,待他次年生辰,特意送了他一盆价值千金的白兰,他果然欢喜,视若珍宝,日日亲自擦拭叶片。 世人都说,覃珣是雒阳城内的潇潇君子兰。 但在骊珠心中,她的夫君才是品性高洁、出尘脱俗的兰草。 骊珠眼眶又瞬间蓄满了眼泪。 不管他是叫裴胤之,还是叫裴照野,她只知道,眼前人就是她的夫君。 曾为她亲赴边关,免她远嫁之苦。 也曾赠她权柄,平她少年不平之事。 肩舆落地,骊珠拄着拐杖,朝他缓缓走去。 “……谁把这盆韭菜摆在这儿的?” 食指轻弹了一下兰花叶片,裴照野挑眉问。 “山主,这可不是韭菜,这是昨日从漕船上搬下来的。” 手下人道: “二当家说,栽它的这个花盆至少都值一金,那个娇娘子再富贵,也不会拿这么贵的花盆种韭菜啊,肯定是什么金贵的花草……” 漕船上搬下来的,那定是带给裴胤之的东西了。 “有什么金贵的,这不跟韭菜一模一样?” 裴照野冷嗤一声: “把这破韭菜拔了……拿去膳房做道韭菜炒蛋,花盆留着,随便养点大红大紫的花,不比韭菜好看?” 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也没什么品味嘛,几根韭菜也当成宝。 咚——! 一根飞来的拐杖砸在裴照野的脚边。 “什么人!”手下人惊得拔刀。 裴照野慢吞吞掀起眼帘。 山间秋色绚烂,红得灼眼,愈发衬得少女容颜雪白,乌发如漆。 她就站在那样浓烈的背景里,一双浓黑的眼瞪得很圆,不知为何怒气冲冲,又…… 丽得惊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 10 章 裴照野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她是个美人。 只是没料到会漂亮成这样。 人间早已深秋天,她站在那儿,却像姹紫嫣红的春色一路灼灼延烧到他眼里。 “准头这么差,应该走近一点再扔,要不要再试一次?” 裴照野拾起地上的拐杖,在指尖轻巧地转了一圈,拎着拐杖的年轻匪首笑吟吟地朝他们越走越近。 ……好强的压迫感。 长君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同是练家子,他看得出此人姿态虽散漫,但步伐极稳,虎背蜂腰,爆发力更不会弱。 这种人,不动则已,动起来便如猛虎豺狼,寻常人难以招架。 长君如临大敌地挡在骊珠身前,忍不住侧头压低声音问: “娘子怎么突然发怒?之前不是说大局为重吗?他们人多势众,长君一人恐怕难以应付!” 他刚才还担心公主被这泥腿子的小恩小惠打动。 没想到一转头,公主竟毫无征兆地发了这么大的火。 关键是,为什么啊? 骊珠没法回答他。 这件事真论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前世他从没说过自己喜欢兰花,只是她暗自揣测,误以为他喜欢而已……可他分明可以解释啊。 就像骊珠过去做的那样: “虽然我不常用这些脂粉,但只要是胤之送我的,我都喜欢,你真好。” 之后再送礼物时,他便知道要投其所好,送文房墨宝,古籍名画,如此,两人都皆大欢喜。 ——这些话难道很难说出口吗? 如果连这种小事都对她如此隐瞒,他还瞒着她多少事,她都不敢想! 脚踏落叶的沙沙声响停在长君面前。 比长君足足高出一个肩的男子,用手里的拐杖不轻不重地把他拨到了一边去。 “好心好意救了你,给你治了伤,还派轿撵接你上来,结果你二话不说就想拿拐杖砸我,小娘子,你脾气很燥啊。” 他在寨子内似乎并不戴那副面具。 锐意勃发的面庞上只系了一根红抹额,他肤色冷白,衬得那抹额愈发鲜艳,红得像是吸饱了一整个秋天的颜色。 骊珠垂眸,伸手去接他递来的拐杖,却发现他压根没有松手的意思。 长君一口气悬到了嗓子眼,虎口捏紧剑鞘。 然而骊珠的表情却很静。 “……我没拿稳,不是故意的。”她理直气壮。 裴照野看了她一会儿,眼里有费解的情绪。 蓦地笑了一下。 他垂眸看着骊珠那只紧握拐杖的手,问身后的手下: “仇二,我是不是最近脾气好过头了,居然连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娘子都不怕我?” 仇二讪讪不敢接话。 “……山主胸襟宽广,行事自有一套章法,不是那些只知打杀掠夺的山野莽夫,我如今与山主同仇敌忾,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为何要怕你?” 抬起眼帘,骊珠坦然迎上他的审视。 “同仇敌忾?”裴照野的态度模棱两可,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骊珠偏头看他:“昨日追杀我的那些人,山主可有调查过?” “我为什么要调查他们?”裴照野笑,“那些人要杀的是你,又不是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骊珠见他无动于衷,语气变得强硬几分,握着拐杖的手将他往自己这边拖。 “你就没想过他们为什么会选在这里动手?” 裴照野没抵抗,由着她拉。 “虞山四面环水,水系复杂,选在这种荒郊野外下手,很合理,很正常。” “你难道看不出他们是想栽赃给红叶寨?” “看不出,”他很无所谓的样子,“就算栽赃给我们又如何?杀个把富家小姐的寻常小案,你真以为官府会兴师动众闯虞山?” “这怎么会是寻常小案,我……”骊珠的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下一刻,对方却忽然如蛇一般顺杆而上,锐利目光似要将她整个人剥开。 “不是寻常小案是什么?小娘子,莫非你有什么不得了的身份,还是背后牵扯了什么秘辛?” ……可恶! 骊珠这才发现他完全是以退为进,等着诈她的话呢! 从前她觉得她的驸马聪慧过人,然而这等聪慧用在自己身上,她才突然发现他聪慧下的狡猾奸诈。 她是清河公主这件事,不可轻易泄露。 无论她有多信任曾经的裴胤之,但眼前这个人,如今还有一个虞山红叶寨山主的身份。 一旦他发现自己抓的不是什么富商之女,而是深受帝恩的公主—— 骊珠无法预判他会有怎样的行动,也不准备让自己置身这样的被动中。 “我不叫小娘子。” 骊珠微嗔,盯着他一字一顿道: “我叫沈骊珠,探骊得珠的骊珠。” 裴照野摸了摸下颌,端详她的神情: “真名还是假名?” 知晓清河公主名讳的人,全天下不超过十个,沈氏更是大姓,即便在雒阳的平民百姓中也一抓一大把,骊珠并不怕他联想到什么。 她很不屑地冷哼一声: “我行得端做得正,不是需要用假名遮遮掩掩的那等宵小。” 裴照野眉梢一挑。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阴阳怪气,但那个宵小,貌似意有所指。 正当他想说点什么时,一阵余音绕梁、久久才绝的腹鸣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方才还与他气势旗鼓相当的少女,在他的注视下,白皙如玉的面庞一点点变成粉色。 他忍俊不禁地瞧着她:“饿了?” “……” 怎么偏这个时候肚子叫,这叫她怎么继续谈判? 还没等骊珠调整好心态,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裴照野已经松开握着拐杖的手。 他偏头勾勾食指,对名叫仇二的手下道: “让膳房送点吃的来。” 还抱着那盆兰花的仇二看了看骊珠,又看了看自家山主,犹豫了一下。 “那韭菜炒蛋,还炒……” 他笑着转过头。 “炒啊,和你的蠢脑子一块炒如何?” 仇二放下花盆,退下得飞快。 不多时,膳房送来了菜肴,虽不如宫中饮□□细,但尝了一口,味道比骊珠之前想象得要好很多。 她抬眸瞥了眼对面食案前的裴照野。 方才那个话题是不能继续下去了,真要被他抓住端倪,追问出更多疑点,身份就瞒不住了。 她得先乱他的阵脚。 “……你之前,为什么要说裴胤之是……撮鸟?你认识他吗?” 执竹著的手一顿。 “你还姓裴,”骊珠眨眨眼,“你与他是什么关系啊?” 裴照野展颜一笑:“我是他爹。” 骊珠:“……” 长君愤然捂住骊珠耳朵。 “市井粗话,安敢辱娘子之耳!” 昨日更粗的话她都听了,这点倒不算什么。 “好啦好啦,没关系的。”骊珠握着长君的手,移开。 裴照野的目光从两人交叠的手上淡淡扫过。 骊珠对他道: “你胡言乱语也没用,此事不难猜,你与裴胤之同姓,又与他交恶,必定是裴家某个不受重视的旁支,被族中不容,这才落草为寇,是或不是?” 裴照野只顾夹菜,不置可否。 “你还担心我下了山,见了裴胤之,与他联起手来报复你们红叶寨,对不对?” 骊珠觉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 伊陵裴氏再是没落寒门,族内扒拉扒拉,总能找出几个做官的亲戚。 别管官大官小,当匪贼的,哪有不怕做官的? 对面的年轻匪首握着筷子,指节抵着颊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认真分析的样子。 “是啊,”他悠悠道,“我可太怕了。” “你放心,就算我下了山,也不会报官抓你们,你救了我,我又岂是恩将仇报的人?” 她状似诚恳,眼珠滴溜溜一转: “实在不信我,我也不急着下山,只要你替我寻到我的亲随,就算留在这里一个月,两个月,我都不介意的。” 他头也不抬地挑菜: “想借我的地盘避祸,还想让我帮你找人,你这算盘倒是打得挺响。” 被他一语道破心思,骊珠也不装了。 “我一个弱女子,这一路先是与亲随走散,又被人谋财害命,现下无依无靠,生死都在山主一念之间,替自己做打算,何错之有?” “山主要是觉得自己吃亏,我可用性命担保,若我平安归家,定当重金酬谢山主。” 裴照野:“空口画饼,没意思,我还是喜欢实际一点的。” “……你都把我船上的财货都抢走了,这还不够实际吗!” 骊珠怒而放下筷子。 “那不算,我凭本事抢到的东西,只能算我救你一命的谢礼,我们红叶寨虽说图财不图色,但你既然已身无分文,又有求于我们,那就只有……” “慢着慢着。”骊珠一脸倔强,镇定道,“谁说我身无分文?” 约莫两刻后。 二当家顾秉安,三当家丹朱,还有一众跑来热闹的山匪,都聚集在了山主的小楼外。 听闻昨日救下的那位小娘子,要凭空变出五十金给山主,许多人都想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然而到了小楼外,没瞧见开坛做法,倒瞧见那小娘子好大的气派。 院子里铺了菖蒲席子,摆了漆木书案,案上博山炉香风袅袅,那小娘子身边的瘦小侍卫端坐在侧,正一丝不苟地替她研墨。 “说好了,只要我能变出五十金,就替我去寻跟我走散的亲随。” 裴照野点了点下颌: “你先变出来再说。” 骊珠抬眸瞧了眼顾秉安。 听说漕船上那一箱子文房没人要,都在他手中,看来整个寨子里,估计也就这个穷酸书生是个识货的。 还好有个能识货的人。 深吸一口气,骊珠摈弃周围的杂音,凝神静气地在丝帛上落笔。 顾秉安原本只是来送文房,顺道看看热闹。 骊珠刚落笔写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心中暗道: 这小娘子虽为深闺女子,但起笔便张弛有度,倒比一些老儒生还要从容。 待她写完第一列,顾秉安看出了她写的是一篇赋文,而且是名篇《燕都赋》。 这篇赋文乃当今大儒谢稽父亲谢润的少年之作。 赋中写尽南雍百姓流离失所,仓皇南下,北望十一州的悲痛,以及一心收复北地的少年豪情。 不仅文辞恢弘华丽,荡气回肠,且字体穷灵尽妙,点划之间,莫不调畅。 丹朱用手肘怼了怼他: “你懂门道,你觉得她写得如何?” 顾秉安只大略扫了一眼,便道: “这一篇,一贯是习字者必练的佳作,天下模仿者不计其数,要靠这篇字赚五十金,只怕连丝帛的花费都赚不回来。” 裴照野却没看字。 悬腕控笔的少女异常专注,额角浸出了薄薄的汗,然而自幼练出的仪态却没有丝毫变化。 微微低垂的脖颈,纤细流丽的皓腕。 从她笔下,有秀美字迹流淌而出,气定神闲的模样不似凡人,倒像是墨香化作的仙子,出尘绝俗,不染纤尘。 骊珠撂下笔。 “顾二当家,”她对顾秉安笑了笑,“这副字值不值钱,还请您来评判一二吧。” 顾秉安从人群后走近。 凝神看了三息的功夫,他抬起头。 “你是谢润本人?” 骊珠眨眨眼:“我有那么老吗?” 可这分明比市面上任何一间书肆流传的《燕都赋》,都更有谢公的风骨啊! 顾秉安左看右看,摇摇头: “若非我亲自看着你写出来的,只怕说这是谢公亲笔我都相信,真拿去外面书肆,莫说五十金,只怕一百金也有人买。” 那是自然,谢公亲笔的《燕都赋》就悬在她殿内,前世她都不知临了多少遍。 谢公或许都不能再写出一模一样的《燕都赋》,但是她能。 理好衣袖,骊珠坐直了些,扭头笑盈盈看向裴照野。 “你的二当家都说了,这幅字值钱的,你可不许抵赖……” 话说到一半,身旁独属于男子的气息贴着她身侧。 他靠得很近,从他肩头滑落的细辫垂下的赤金环扣摇摇晃晃,荡开一缕清凉的薄荷香。 然而他的体温却是灼热的。 烫得人连呼吸都不自觉加速。 他拎着丝帛,看了好一会儿,才挪开视线,垂眸盯着骊珠的脸道: “放心,我从不食言。” 骊珠的笑意忽而凝固。 她放不了心。 方才那一个眼神。 从她手上再到脸上这么一扫。 她便知道,现在倒是无需担心他动杀心了,因为—— 他动的是色.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 11 章 戌时,繁星照夜。 长君刚给骊珠铺好床,就见散了发的小公主一头扎进了被子里,哼哼唧唧地不知道在骂什么,一边骂还一边捶床。 长君忍不住笑: “公主是在骂那个山主?他何处惹恼了公主,不如告诉长君,长君和您一起骂。” “……我讨厌他今日看我的眼神!” 骊珠气恼地直起身。 当年两人成婚,她恼他不提前知会自己,就直接在大殿上仗着军功请旨赐婚。 所以,婚后好长一段时间,骊珠都没有让他上榻。 白日他是权倾朝野的裴党领袖,夜晚他卧在公主榻下,连沾一沾床榻的资格都没有。 他却不恼,整日春风满面,变着花样逗骊珠开心。 骊珠的心一日日软下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必再睡地上,骊珠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多。 她印象中的夫君,分明就是这样一个坐怀不乱,温柔守礼的君子。 然而今天白日里她与他对视的那一眼—— 骊珠对那种眼神再敏感不过。 从前她在书房里手把手教他练字,每次练不到半个时辰,他的心思便不在笔墨上。 一会儿怜她站得太累,让她坐他腿上。 一会儿说她脸上沾了墨汁,要帮她擦擦。 再然后,他的手就不知为何探进了她的衣襟里,两丸乌眸黑沉沉地盯着她,将她一整个吞进他的眸底。 ……可那时两人已成夫妻。 现在他们才见过几面! 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长君的附和,骊珠偏头看他。 “你怎么不和我一起骂?” “嗯……”长君面含难色,低声道,“其实,长君觉得这个山主虽然偶尔言语轻浮,却并不是那等下流无耻之徒。” 试了试水温,长君搬来水盆,服侍公主洗脚。 小宦官在灯下低垂着眼: “公主是锦绣堆里的明珠,宫中贵人再工于心计,跟这些泥脚杆子的野蛮愚昧也是不能比的——长君幼时家中遭难,那些或是充为军妓,或是刺配流放的女眷经历了什么,说出来都怕惊了公主安寝。” 骊珠面上怒意渐消,安静地瞧着长君。 “公主从前身份尊贵,人人待公主都和蔼可亲,现在公主落难,无依无靠,自然处处见到的都是人心最险恶之处。” “不过,这种事,有时候也是论迹不论心,到了最险恶之处,还能好.色而不淫,也算君子了,公主觉得呢?” 长君抬起头,被骊珠捧着脸胡乱揉了一通。 “长君说得都对,看在长君的面子上,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小宦官被她捏得咿咿呀呀叫。 “不过,有一句你说反了。” 待长君准备回房时,躺下的骊珠迷迷糊糊地嘟囔: “那些身居高位的贵人……坏起来才是真正的恶贯满盈呢。” 长君愣了愣,复而无奈摇头。 公主真是天真心善。 吹熄灯烛,他悄然退出,阖上了门。 - 却说另一头的山顶小楼,灯火通明。 午后离山的顾秉安返回虞山,直奔小楼而去。 “……张长史与刘户曹都开了价,最高出到了一百五十金,孟掌柜说还有得加,让我再等一天,兴许能加到两百金。” 内室悬着三盏白骨灯,照得四下亮堂堂的。 裴照野翘着腿,在烛光下细细端详那卷《燕都赋》,闻言笑了笑: “不止,既然你说这篇《燕都赋》写得几乎能以假乱真,我看再给孟掌柜一点时间,价格还能再往上抬。” 顾秉安不解:“两百金已经够多的了,就算是真品,只怕再多也不能多到哪里去。” “真不真重要吗?你当他买回去自己鉴赏?” 裴照野面含笑意,眼却是冷的: “哪怕他三百金买回去,办个书会,自有人捧着三千金从他手里买这卷《燕都赋》,不论真假。” 顾秉安这才拐过弯来。 户曹掌户籍、徭役、农桑,尽皆实权。 想贿赂他而没有门路的人,下至想逃徭役的平头百姓,上至想瞒报户籍的豪门华宗,不计其数。 “这些奸官污吏!”顾秉安拍桌而起,“南雍坏就在这些蛀虫的手里了!” 他来回踱步,边走边骂。 “旁的也就罢了,这《燕都赋》正是悲百姓之苦,悼边关战士,期望朝廷上下合力同心,收复失地的名篇,这些人竟想用这个来行贿赂之事,简直可耻!” “如此下去,我南雍灭亡之日不远矣!” 顾秉安悲愤难平,裴照野却神色如常,撑着额角平静道: “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茧了,歇歇吧,亡不亡跟你一个小吏没什么关系,哦,我忘了,你现在连小吏都没得当了。” “家国存亡,匹夫有责!” 裴照野拍了拍他的肩道: “你最好还是盼着南雍早点亡吧,它要是不亡,就该你这个贼匪亡了。” “……” 顾秉安放弃与他继续这个话题。 “对了,差点被您气得忘了要事。” 一拍脑门,顾秉安终于想起来: “今日下山,咱们安插在裴府的人来报,说昨日有几个陌生人出入裴府,查了查,不是伊陵郡本地人,而后,裴家二伯去了趟官署——您猜,他去做什么了?” “还能去做什么,”裴照野道,“去见他那个做都尉的岳父,让他帮忙寻他儿子失踪的未婚妻。” 顾秉安直起身,意味深长道:“您只说对了一半。” 裴照野掀起眼帘。 “裴家二伯的确是去见了都尉,那位都尉大人也的确派了人去伊陵郡各个渡口,不过,那些差役领的命却不是寻人,而是——” “抓人?” “没错。” 裴照野眼中有了几分玩味:“她在撒谎。” 仿佛知道裴照野要问什么,顾秉安道: “那几个去裴府的生人,都派人跟着呢,不过不敢跟太紧,怕打草惊蛇,山主……要亲自去一趟吗?” 裴照野拂过案上柔软细腻的丝帛,轻飘飘道: “自然,若是个烫手山芋,不如趁早丢开,或许还能卖个好价钱呢。” 烫手山芋? 顾秉安品了品这话的意思,若有所思。 难不成那位沈娘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 “……沈娘子来啦!给你占了位,坐这里!” 翌日一早,骊珠刚刚在引路人的带领下跨进内室,就听三当家丹朱的嘹亮嗓音响起。 一抬头,发现原本吵吵嚷嚷的屋子静了下来,又有数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了骊珠身上。 她瞬间头皮发麻。 头也不敢抬,骊珠拄着拐棍颠颠冲到了丹朱身边,这才感觉到那些沉默又极具穿透力的视线逐渐散去。 丹朱热情地拉着她坐下。 “这是咱们红叶寨的食舍,平时辰时、午时、酉时还有子时,都有吃的,不过你得来早点,这些全都是饿鬼托生的大肚汉,牛饮马食起来,轮到你就剩一点汤水了……你好香啊,用的什么香膏,这么香!” “没、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寻常澡豆……” 被丹朱拎着后衣领猛吸的骊珠瑟缩了一下。 这山寨怎么连女子也是一副流氓做派啊! “怎么不见你们山主?”长君问。 “山主啊,说是有事,今早一大早便下山去了。” 一听裴照野不在,骊珠的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 “丹朱姐,”她偏头,冲丹朱眨眨眼道,“你与山主认识多久了啊?” “差不多三年了吧。” 她掰了掰手指头,点点头: “明昭十七年建的寨子,到如今正好三年。” 骊珠记得,明昭二十三年,裴胤之入仕。 如今是明昭十九年,也就是说,还有四年,裴照野会离开红叶寨,以裴胤之这个身份撑起裴氏门楣。 红叶寨呢? 为何她前世从未听说过这个寨子,更没有从裴胤之口中听过半点蛛丝马迹? “那……你们平日里,真的就在这虞山附近,不纳王租,占山为王,以劫掠为生?” 此话一出,周围不少人纷纷投来目光。 许是知道自己这话冒犯,骊珠又忙道: “我并非要指责你们,我知道,如今世道不好,你们落草为寇自有苦衷,只不过做匪贼毕竟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你们可有想过,今后怎么办?” “今后?” 一名络腮胡汉子哼笑一声。 “做贼的有今日没明日,管它这那的,俺只知在这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受那等鸟气就是爽!” 骊珠被这人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不自觉往丹朱的方向挪。 她硬着头皮道: “各位好汉,大好年华,又是一身力气,这般消磨青春岂不辜负?如今南雍与北越摩擦频频,不日就会开战,倒不如投身从戎……” “从戎?从它个鸟蛋!” 丹朱旁边又有一人扯着嗓子道: “我就是从军中逃出来的,还不知道那些军官什么德行?白花花的军饷都被那帮人一层层筛得连点渣都不剩,前年乌桓在朔州作乱,上阵的甲胄还得自己贴钱!” “我倒盼着北越军早日渡江,这皇帝谁当不是当?说不定在北越的皇帝手底下,日子还能松快点呢!”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竟都开始纷纷畅想起做北越子民的美梦。 骊珠原本被这些人的大嗓门吓得不敢吭声,可一听这话,又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怒而出声: “痴心妄想!” 嬉笑喧闹的众人看向她。 “诸位可知北地十一州的南雍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北越帝要买乌桓人的马匹,赋税已加到十税一;民间为搜罗女子送往乌桓,更是凭空捏造无数冤假错案,降良人以为奴!” “你们以为只是换个皇帝的事,殊不知北越帝与虎谋皮,迟早引狼入室,到那时,你们真以为有好日子过?无论南人还是北人,都不过是乌桓人铁蹄下的亡魂与奴仆罢了!” 说完这一番话,骊珠已是气喘吁吁,面红耳赤。 放下筷子,她霍然起身。 “长君,我们走,我不与一室懦夫同食!” 满堂寂静。 顾秉安与其他山匪一道无言目送着那道气势汹汹的背影离开。 待出了门,长君才回过神来。 他大为震撼地感叹: “娘子今日真是气势如虹,威风凛凛……” “别啰嗦了。” 拄着拐棍的骊珠简直快蹦起来,催促道: “走快点!我怕他们追出来揍我!” 长君:…… 因为害怕被揍,自朝食过后,连着午时和酉时两顿饭,她都没敢去食舍。 骊珠想,等裴照野回来就好了。 可她与长君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的等了半日,也没等到裴照野回来的消息。 骊珠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好让长君瞧着什么时候人少,去食舍给她偷偷捎一份出来。 她自己不敢在屋子里独自待着,便去寨子门口等裴照野。 只是没想到,先等来的是那个跟在裴照野身边的顾二当家。 “沈娘子在这里,是在等山主回来?” 顾秉安笑道: “那个小侍卫,我让他留在食舍安心吃了,这一盒是给沈娘子带的,放心,我已警告过他们,山主亲口说你是未来的山主夫人,他们不敢对你动手的。” 听到他后半句,骊珠稍稍放下戒心。 她收下食盒,道了声谢,却不急着吃饭,而是昂着脸问: “你们山主什么时候回来啊?” 顾秉安沉默了一下。 他心道你最好还是别盼着他早归,真要是回来,说不准就把你卖了。 “……不清楚,快的话或许今夜,慢的话,明日后日也不是不可能。” 骊珠显然有点失落地点点头。 “那好吧,我就在这里等他。” “山间晚上露水重,有什么事,沈娘子还是回去等吧。” 她望着他:“谢谢你。” 但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顾秉安无法,只能随她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白日绚烂的红枫,在黯淡天光下化作殷红色。 顾秉安说得没错,入夜后,这虞山的确更深露重,冷得骊珠忍不住齿关打颤。 长君提来一盏灯笼,骊珠便借着灯笼的一点温度取暖。 一弯弦月一点点爬上枝头。 南雍的气数还有十一年。 她曾亲眼见到北越和乌桓的大军渡江南下,踏过南雍百姓的尸骨,可她要如何挽救这个即将倾颓的王朝呢? 从来就没有人听她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长阶下传来了脚步声。 那人没有点灯,却在黑暗中走得不疾不徐,扰动林中不知名的花香。 “……大半夜的,坐这里干什么?” 骊珠感觉到有人在她面前蹲下。 睁开眼,一双噙着点点笑意的眼眸正瞧着她的睡颜。 “想趁岗哨打瞌睡的时候逃跑?还是想趁着天黑,在我必经之路上暗算我?” 他的笑容带着似真还假的轻浮。 心中想: 莫不是顾秉安说漏了嘴,让这狡猾的小娘子知道了他的图谋? 然而对面的少女只是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红。 “都不是,我只是在等你回来。” 等这世上唯一会认真听她说话的人回来。 裴照野蓦然怔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 12 章 ……等他? 山风吹得落叶沙沙,林中有秋虫低吟。 裴照野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眼前这个坐在石阶上,提灯等候他归来的少女,宛如山间幻化而成的某种精怪,专门蛊惑行路之人。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她揉揉眼,声音带着点嗔怪。 迎风浥露的面庞被朦胧灯笼一照,纤薄剔透如一瓣雪白牡丹。 又像一块冷透了的白玉糕。 裴照野盯着她的脸,喉结滑动了一下。 “丹朱和秉安没跟你说吗?我下山办事,今夜原本不一定能回来。” “说了啊,”少女双手搭在膝上,眼尾弯弯看他,“但我就是觉得你今晚会回来,果然被我等到了。” 她的语气…… 就像一个等待丈夫夜归的妻子。 裴照野忽而觉得很不自在。 他自幼反骨,独来独往惯了。 在裴府时自不必提,就算后来落草为寇,建了红叶寨,有了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没有她这样……这样…… 黏黏糊糊的。 “你等我做什么?” “等你……”骊珠面色一变,突然凑近猛嗅,“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儿?路上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啊?” 裴照野浑不在意地看了看袖口。 “是遇上了几个人,不过……” “你受伤了吗?伤在何处?长君!长君快点给我掌灯!” 裴照野愣了一下,一时错过了解释的时机。 再回过神来时,那少女已经毫不见外地开始在他身上胡乱摸了起来。 是手臂? 还是腰腹? 她记得他的背脊也有两道特别长特别深的剑痕,该不会就是这一次…… “好不知礼的小娘子,我还没对你做什么,你倒是跑到土匪窝里非礼土匪头子来了。” 裴照野觉得好笑,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将她双手同时禁锢住。 本来还有几句混不正经的话在嘴边,然而一对上她满怀担忧的一双眼,他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我没受伤,这血是旁人的。” 他简单解释了一遍始末。 归来路上,他在虞山附近瞧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本想抓了审审,没想到这五个人一见被人发现,下手狠辣非常,直奔夺他性命而来。 裴照野也就没跟他们客气,直接送他们五人手拉手归西了。 骊珠眼中快要烧起来的焦灼终于平息几分。 骊珠后怕道: “还好,还好离红叶寨不远,否则你一人如何应对得了?” 裴照野眉梢微动。 他哪句话提过,不是他一个人应对的了? “等等——” 骊珠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白。 “那五人,什么打扮?尸首在何处?你、你带我去看看!” 长君也反应过来:“该不会是陆大……陆誉手下的人吧!” 骊珠没有回答,但也心中也连连喊遭,她应该早点提醒裴照野,真要是陆誉,那岂不是自己人杀自己人吗? 很快,裴照野带着骊珠去了横尸的地方。 骊珠立刻上去,忍着恶心挨个看了一遍,确定其中没有船上见过的面孔,这才放下了心口大石。 “不是他们。” 长君道:“可是,这都已经失散三日了,陆誉但凡还有口气,就算是游也该游到这虞山附近了吧。” 骊珠看着那些尸首,对他们的身份已经心中有数。 还能是谁? 定是替覃皇后办事的麾下鹰犬! 当日她在这一带失踪,找上红叶寨也并不奇怪。 她摇摇头: “就算到了这附近,陆誉若是个谨慎的,必定会打探这山中情况,自然会知道,这里有一个红叶寨,不会贸贸然上山的,现在我就怕……” “怕什么?” “我怕陆誉去告官!” 裴照野今后可是要位列三公的南雍栋梁。 以前出身寒门,就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世家子弟嘲笑,要是再加上个曾经落草为寇的污点,简直更没法在南雍官场做人了。 得想办法早些与陆誉通个气才行。 骊珠和长君二人躲在一边小声谋划。 但凡有一个人此刻抽空回头,都能在夜枫下看到一双眸光锐利的眼,正在冷冰冰地审视他们。 一个宦官。 一个让宛郡太守要借裴家之口,知会伊陵郡都尉抓人的女子。 再信她那套“裴胤之未婚妻”的说辞,未免太蠢。 其实昨日他就发现,那个叫长君的小侍卫,并非寻常侍卫。 他嗓音细,面白无须,还能贴身侍奉小娘子,除了宦官,他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也就是说,这小娘子从雒阳而来是真,但药商之女却是假。 再加上今日他下山一趟,查出那几个到访过裴家的人,是从宛郡而来的公门中人。 事情全貌已然显露了七八分。 这是个有宦官侍奉的宗室之女。 她伪装身份从雒阳逃来,而宛郡太守得了某些人的命令,要暗中将她带回去。 当然,此事还有许多他想不通的疑点。 比如她为何会手持一封裴胤之的举荐信。 追杀她的那些人又是谁。 她为什么要千里迢迢逃出雒阳。 然而裴照野并不打算深究下去。 因为没有意义。 自打他与裴家断绝一切联系,落草为寇开始,他只管让红叶寨在这乱世能偏安一隅,哪有功夫管上头宗室世家官场的洪水滔天? 早点送她回家,于她自己,于红叶寨,都是一桩好事。 “——既然如此,明日要不要跟我下山一趟?说不定能打听到你那些护卫女婢的消息。” 与长君商量了好一会儿的骊珠猛地一回头。 裴照野的身影浸在枫叶的阴影下。 “诶?可以吗?”她惊喜地眨眨眼。 “你的《燕都赋》卖了不少钱,收钱办事而已。” 骊珠自然喜不自胜,连忙拄着拐到他身边,道: “那我们早点回去,明日早点出发!” “嗯。” 乘着月光,三人夜行林中,往山寨的方向走。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为何要夜半守在寨门处等我?” 裴照野忽然开口。 骊珠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此刻被他提醒,带着一副告状的气势将食舍内的对话向他复述了一遍。 最后总结: “他们太不像话了!如此没有血性,怎配做你的手下!” 听完她的话,裴照野露出古怪神色,瞥她一眼: “哦?那你觉得什么人,才配做我的手下?” “当然是和你一样志同道合、满腔热血、同仇敌忾,即便落草为寇报国无门也视北越为贼寇,一心收复北地的好汉!” ……她在说什么梦话呢? 裴照野觉得好笑。 她口中的“和他一样”,怎么听起来像是“截然相反”? 要不是她一脸真挚,他都快以为她是在故意阴阳怪气了。 不过裴照野也不欲跟她解释。 她这样想自己也挺好的,至少明日带她下山时,她能少几分警惕。 “唔……” 裴照野沉思片刻,煞有其事地叹息道: “总要给他们一点时间,你也看到了,这些弟兄大字不识几个,岂能人人和我一样,有这样的觉悟?” 骊珠想到此处,也觉得有道理。 这些草莽之辈,字都不认识几个,或许到了红叶寨之后才能勉强温饱,也不能对他们要求太苛刻。 “你说得对,识字才能明理,不说要学多少学问,识得几个字,既可以明理,可以写家书,日后还能看兵法……不然,以后我来教他们识字吧!” “你要教一群山匪识字?” 裴照野上上下下打量她好一会儿,发自内心地赞叹: “你他娘真是个天才。” “不准骂娘。”骊珠瞪他一眼,“山匪为何不需要识字?难道你要让他们做一辈子山匪吗?” 按照前世的时间,还有四年,他便会入仕。 那红叶寨呢? 她想让南雍扫除积弊,强大到能光复北越,驱逐乌桓,自然不可能放任这些匪贼继续盘踞一方。 在朝廷剿匪之前,她想给他们另寻一条出路,真正的出路。 裴照野却道: “做一辈子山匪又如何?你瞧不起这些见识短浅又粗鄙无礼的山匪,又焉知我们是否瞧得起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高门权贵?” 他吐字冷而利落,没有任何多余情绪。 却不知牵动了舌头上的哪根神经,不肯愈合的旧伤隐隐作痛。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裴照野意识到今天话说得太多。 明日送她平安归家,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死生不会再见,何必说这些没用的话? 把这娇娘子惹哭了反倒麻烦。 正当裴照野思索着如何道歉哄她时,少女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认真地对他道: “我没有瞧不起你啊,真的,你别生气呀。” ……她倒关心他有没有生气。 裴照野松了一口气,又发觉这小娘子真是脾气好得过分,他刺她一句,倒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 “我没生气。” 骊珠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见他果然没有生气,才笑道: “那就好,你想想,我要是瞧不起你,怎么会答应你的求娶,对不对?” 裴照野:“……?” 好一会儿。 他舔了舔唇,用一种费解的眼神望着她,道: “你刚刚说,你答应了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 13 章 月朗星稀,四目相对。 偏头看他的少女眨了眨眼,笑成一弯弦月。 “你忘啦?他们叫我山主夫人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有否认啊。” 虽然他的匪贼身份的确吓了她一跳。 许多事隐瞒她,也让她很生气。 不过,她只是生气,又不是不喜欢他了,他要想娶她,她又怎么会拒绝呢? 裴照野:“……” 事情是如何发生到这一步的?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半个调戏她的男子,分不清什么是言语上占她便宜,什么是真的求娶? “你不是说,你是裴胤之的未婚妻?” 虎背蜂腰的男子一步一步逼近,目光幽深,在骊珠头顶落下大片阴影。 他一字一顿,慢悠悠地复述: “还说,他是你命中注定的良缘?” “……” 骊珠镇定自若地对答: “其实不瞒你说,我此来伊陵郡,就是为了退婚的!” 裴照野似笑非笑瞧着她辩解的模样。 “真的,我连裴胤之的面都没见过,他怎么会是我的良缘?相比之下,我们机缘巧合在虞山相遇,不比他更像命定的良缘?” 真话掺着假话,骊珠说得连自己都快信了。 一旁的长君听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他们家公主为了在这贼匪手底下求生,竟然连这种话都能说出来。 真是遭了老罪了。 裴照野微微哂笑,也不知信还是没信。 但并没有继续追问。 “你的院子到了。” 骊珠回头看了一眼:“那我回去啦?” “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呀,”骊珠笑得很善解人意,“我要求不高,简陋点没关系的,这样就很不错了。” “……呵。” 简陋。 除了他住的小楼,红叶寨就数这院子最好了。 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不一会儿,顾秉安踱步而来。 “山主思定了?明日还要不要带沈娘子下山?” 裴照野看着内室亮起灯烛,少女的剪影投在窗上,朦朦胧胧地洇开。 好一会儿,他才收回视线。 小骗子。 为了活命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也不听听自己这话可不可信。 “带,怎么不带。” 顾秉安露出意外神色。 深蓝色的月夜下,裴照野转过身,慢悠悠地摆手。 “明日辰时三刻出发,记得套车。” - 经了几夜霜寒,虞山的红叶愈发浓郁,映得溪水也是一片鲜艳红色。 然而车轮滚滚声中,撩起车帘远眺的骊珠,却将视线落在更远处的大片金色稻田上。 “……好漂亮的稻田。” 秋晨浓雾散去,晴日下,风吹稻花,掀动一阵阵稻浪。 正是秋收的时节。 裴照野倚着车壁小憩,眼也不睁地笑: “还以为你们雒阳来的城里人不识五谷呢,没想到还认得稻子,不错。” 骊珠回头看他一眼,不满道: “瞧不起谁呢——长君,车就在这里,别压着稻子。” 这里地处虞山以东,与红叶寨之间隔着一座山峰,散落着几个村落。 再往东,过了虞水,就是伊陵郡的城池所在。 裴照野说,如果她的仆从是个有脑子的,约莫会先在这一带打听情况,可以从这里问起。 “那娘子在此等候,我先去打听打听。” 骊珠提前准备了陆誉画像,长君栓了马,拿着木牍,便去询问村中里正的所在。 “你就不要下去了。” 骊珠抬手抵住他胸膛,拦住了正欲跟着她下车的裴照野。 他挑眉:“为何?” 骊珠肃然告诫: “你没带面具,这里人多眼杂,别让太多人瞧见你的脸,不安全,就留在这里等我们吧。” 他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露出一个古怪笑意,骊珠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好,你去吧。” 见他坐了回去,骊珠这才放心。 以后他是要去雒阳出将入相的。 虽说这里只是穷乡僻壤,但毕竟离红叶寨那么近,要是日后有心人翻旧账,必然会到这里来找证人。 知道他匪首身份的人,能少一个就少一个。 “——山主,这个小娘子是从哪儿冒出来?刚才猛一看,亲娘诶,长得这么带劲?” 兜着三五个梨子的草笠少年从田坎上经过,停在裴照野的车窗外。 他一边咬了口鲜嫩多汁的梨子,一边还在盯着少女的背影,眼珠子都没移开过半分。 裴照野瞥他一眼。 “好看吗?” “这话问得真多余,俺眼睛又没瞎……诶呦诶呦真瞎了!看不见了!山主饶命!” 溅了少年一脸的梨汁,裴照野重新从他怀里顺了一个,这才掀帘下车。 那少女已经提着裙摆进了稻田里。 她托着稻穗瞧来瞧去,转过头,笑吟吟地与割稻谷的大娘说着什么。 裴照野咬了口梨子。 “偷偷记什么呢?” 骊珠刚在田坎旁坐下,提笔写了几行字,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不是不让你下车吗?”骊珠嗔怪瞪他。 “都忙着秋收呢,谁有空看我。” 裴照野夺过她手中木牍,仔细瞧了一会儿。 骊珠托着腮笑:“这上面的字,你识得?” “……” 裴照野丢还给她,冷嗤: “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你记这些做什么?” 那木牍上记的是此地农夫每年秋收,自吃几成,充公几成,又存留几成。 “我……这是替我父亲记的,他平日就爱操心这些家国大事,我随便记记,日后回家也能与他聊上几句。” 裴照野目光漾动了一下。 这戏演得可真全套。 别说是钟鸣鼎食的宗室,就连裴家那样青黄不接的门第,家中子弟也没几个会到田间地头关心这些事。 他们只管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便是。 她今日如此惺惺作态,不过只是投他所好,诱他上钩,方便日后摆弄他心思,从他手下脱身而已…… 田埂边一阵风吹过。 挽起的几缕发丝垂落,挡住了骊珠的视线。 然而还没等她腾出手来整理,就有一只手替她将发丝别在了耳后。 少女抬起头,笑起来唇畔有浅浅梨涡。 “谢谢你。” 悬在半空的手僵住。 好一会儿,他才收回微微蜷缩的手指,几乎有些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骊珠并未察觉,低着头继续记录。 “而且,不问怎么知道,此地百姓竟比雒阳城外的农人还要富足,以前也从没听父……父亲提起伊陵郡有拖欠税收之事,想必一定是太守调配得当,治理有方,才能既不负百姓,又不负朝廷。” 裴照野双手后撑,平视前方,浮出一个冷笑。 伊陵太守? 那个撮鸟懂什么治理,把他那身官服扒了给猴子穿,三年都不会有人发现太守换人了。 不多时,长君折返,有些失落地摇摇头。 “里正让人去问了,不过,他说最近没听说有谁见过生人。” 骊珠也不免有些失望。 裴照野短促地笑了一下。 随即起身,他道: “也别灰心啊,这附近还有几个村落,里正派人去问,总得花点时间,先在村里吃个便饭,下午再去虞山最近的襄城打听打听。” “不行。” 骊珠蓦然拽住他腿上的革带,担忧道: “红叶寨这么大一个寨子,你在官署里肯定挂了脸,不能在人多的地方露面,太危险了。” 他还没去谢稽门下求学,还没入雒阳为官。 南雍岌岌可危,苍生倒悬之难未解,他岂能中途被抓去下狱? 裴照野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的模样。 即便是他这样涉世颇深的人,竟也一时分辨不出她脸上的担忧究竟是真是假。 昨夜她也是这样,一副很担心自己受伤的样子。 娇滴滴地、楚楚可怜地昂着头。 “……你!你怎么又这么看着我!” 骊珠突然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又变得熟悉起来,双颊绯红,气恼地从地上抓起一粒小石子砸他。 裴照野歪头躲开,失笑: “我怎么了?不就是很平常地在看?” “哪里平常了!你分明就……” “就怎么?” 骊珠忿忿迎上他戏谑笑容,却无法拆穿他方才心中所想。 只好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朝马车而去。 年轻的匪首笑吟吟跟在她身后。 旁边有村民经过,刚要跟他打招呼时,他嘘了一声,指了指他头顶斗笠,村民了然,随手便借给了他。 虽然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不过有个斗笠,她应该就不会多说什么了。 正想着,裴照野刚要踩上车蹬的脚步一顿。 锐利凛冽的视线突然朝稻田某处扫去。 错觉吗? 方才,似乎有人在暗中窥探。 车轮再度转动起来。 直到滚滚声渐远,稻田深处才有人微微抬起头。 “陆大人,这匪贼头子实在狡诈,竟然时刻守在公主身边,跟这些虞山村民串通一气,把公主骗得团团转!他到底想做什么!?” 陆誉望着那个方向,面色凝重道: “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必须尽早将公主从他手中救出来。” “怎么救?这红叶寨守备如此森严,外有村民通风报信,内靠山势水路层层严防,甚至连伊陵郡都处处是他的势力,如此手眼通天,我们几人连近公主的身都难啊!” 这几日,他们已经试过了所有办法。 甚至连送往雒阳的秘信,竟都被人拦截。 眼看就要走投无路,却听陆誉道: “光凭我们几人,的确不行,所以,我昨夜才往宛郡送了一封信,现在这个情形,如果还有一个人有能力从覃氏手中救出公主,就只有那个人了。” 宛郡覃氏的嫡长公子,清河公主即将定亲的未婚夫。 覃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 14 章 陆誉也很清楚,向覃珣求援,这完全是兵行险着。 御船遇刺的幕后主使尚未明朗,但陆誉心中暗暗忖度,有动机、有能力向他们下手的人,只有宫中的覃皇后和睢南薛氏。 若确定是睢南薛氏的手笔,自然可以向宛郡覃氏求助。 但现在覃氏也并不清白。 这样推测,此事就难办了。 不能直接信任宛郡覃氏的家主覃戎,也不能放任公主被一个乡野匪贼扣下,思来想去,陆誉只能赌一把。 就算覃氏真有问题,就算清河公主的未婚夫也心向覃氏。 真要到跟这些地头蛇你死我活的地步,他手中,还有陛下御赐的符节作为底牌。 不过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他们初来乍到,对伊陵郡和宛郡官场局面两眼一抹黑。 别到时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倒被这匪贼和覃氏合围,那公主就真脱身无望了。 “他们出来了。” 在里正家门外蹲守了半个时辰,手下盯着出来的一行人道: “这不是回寨子的方向啊,这个方向……他们是要去襄城?” 襄城? 陆誉拢起眉头。 这匪首好大的胆子,抓了公主还敢带着公主招摇过市…… 莫非这匪首不知公主身份? 不是没有可能。 他虽与公主相识不久,但船上几日相处,也发现公主聪明机警,或许这次出行,就是公主在伺机逃跑呢? 那就更要拼一次了。 陆誉:“一队随我一道跟上他们,另一队去知会覃家派来的人,机不可失,今日务必救出公主!” - 骊珠全然不知陆誉那头的枕戈待旦。 他们一行人,先是在里正家中用了一顿清淡但滋味鲜美的午膳,又登船渡虞水,悠闲地赏了会儿沿途风光。 一路游山玩水般,刚过申时,襄城的城门便尽在眼前。 骊珠奇怪地咦了一声。 “怎么排了那么长的队伍,那些城门守卫查什么呢?” 裴照野瞥了她一眼。 还能查什么,查她呢。 伊陵郡太守的官署置襄城,他们上岸的地方,又是襄城最大的渡口。 伊陵郡既然收到宛郡太守的请求,替他们抓人,这里当然是盘查的重中之重。 不过今日他把这烫手山芋送回去后,就再也不必盘查了。 长君心中生疑,担心覃氏与伊陵郡的官员通了气,这些人是来抓他们的,于是对骊珠道: “娘子,不如我先去瞧瞧……” “我去吧,”裴照野拦下了长君,“那么多人,你挤不进去,我方才瞧见有我认识的守卫,我去问问。” 说完,他径直朝城门处而去。 戴着草笠的身影极高,即便人潮密集,也一眼就能瞧见。 骊珠和长君看到他与一名军士交谈了几句,很快便折返回来。 “似乎是城中有窃贼,这几日才盘查得严,无妨。” 骊珠颔首,长君却瞥了他一眼,将骊珠往旁边拽了拽。 “公主,不对吧,”长君小声道,“御船遇刺已经有几日了,伊陵郡不可能一无所知,怎么会没有反应呢?” 这么一说,骊珠沉吟半晌。 “有一种可能,我们与御船失散,方渐也死了,船上的人没了主心骨,只会遮掩消息,等到了宛郡后,再请示上级。” 骊珠在心底算了算航程。 “御船正常行驶,昨日才会到宛郡,伊陵郡这边还没收到消息,也很正常啊。” 长君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还有一种可能,方才这个山主说了假话。” “绝不可能。” 骊珠想也不想,立刻否决。 “他说假话就意味着他想把我送走,他绝不会把我交给别人的。” 长君不知公主何处来的信心。 但现在这情形,转头就逃只怕也困难。 重新回到队伍中,裴照野的目光扫过长君眸含警惕的模样,双手环臂,姿态闲散地问: “说什么悄悄话去了?” “没什么。” 骊珠昂头看他,突然拽住他衣袖: “听说襄城繁华,各家食肆也颇有特色,我们寻人的路上,你能顺便带我去逛逛吗?” “……” 裴照野看了她一会儿。 “好啊。”他微微笑着。 队伍往前挪了一点。 骊珠仍然拽着他手肘的布料,捏得指尖发白,目光认真: “还有,丹朱姐说,襄城晚上每逢初一十五,夜里宵禁前还有百戏表演,我……也想看看,可以吗?能看得到吗?” 排在他们前面的人,一下子往前挪了好一段距离,裴照野却没有立刻跟上。 那双浓黑瞳仁静静凝望她的模样。 好一会儿,排在后面的人都快有怨言了,他才道: “怎么看不到?你要是想看,我们今晚在襄城住一夜,明早回去便是。” 他错开视线,抬脚缓步前行。 仿佛松了口气,骊珠嗯了一声,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 城门近在咫尺,守卫们冷着脸,吆喝着人快些通过,速度比之前似乎快了许多。 不知是否是错觉,好几人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他们。 长君神色戒备地盯着守卫,握着剑鞘的掌心微微浸出汗水。 前面只剩下两人。 身旁响起五铢钱相撞的声音,一阵风掠过。 “戴上这个。” 骊珠偏头望去,带着桂花香的层层白纱兜头落下,遮住了裴照野喜怒难辨的神色,也遮住了旁人的窥探。 卖帷帽的老婆婆收好钱,笑眯眯道: “如此漂亮的小娘子,戴了这帷帽遮得严严实实,真可惜嘞。” “不可惜,”耳畔响起男子噙着笑的嗓音,“夫人胆小,若被街上的浪荡货色惊扰了逛街的兴致,才叫可惜。” 骊珠眼露诧异,下一刻,城内突然一阵轰隆声。 那声音太大,引得不少人下意识望去,恰在此时,早已做好准备的城门校尉眸光一寒。 “嘘——” 一只手强而有力地覆上剑首,不动声色地将他即将出鞘的剑,缓慢摁了回去。 城门校尉憋红了脸,竟不能将剑再拔出半分。 杂耍艺人喷火飞丸,叠案倒立,人潮中叫好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裴照野,你这是什么意思?别太过分!你知道这是谁的命令吗——” 草笠下,一双浓黑眼眸如鬼悚然,笑得没有温度。 “安静点,我自有我的打算。” 长君第一个回过神来,扭头一瞧。 年轻匪首反手拍了拍城门校尉的胸口,面上仍噙着笑意,旁人乍一看,仿佛只是熟人之间的寒暄而已。 只有了解对方秉性的城门校尉本人,被他拍出了一身冷汗。 “这有什么好看的。”裴照野转身回到骊珠身旁,“晚上的百戏可比这精彩得多。” 骊珠惊喜道:“真的吗!可是这个看起来已经很厉害了!” “我们俩到底谁是城里人?你怎么比我还土?” “诶——我们不是还没检查吗?怎么直接就能进城了?” 裴照野面不改色:“哦,刚才他们说人已经抓到了,自然就不必再继续盘查。” 骊珠不疑有他。 长君倒是满腹狐疑,回头朝身后的城门看了好几眼。 然而那些守卫的确没有追上来。 ……是他想多了? 过了城门那一关,骊珠的心情明显好转许多。 白帷帽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罩住,然而即便如此,偶尔风吹纱动,也仍然能窥见少女娉婷婀娜的身姿。 “……这是什么?” 裴照野不过是盯了几个目光在骊珠身上流连的男子,一转头,发现骊珠不知何时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他。 “给我的?”裴照野挑眉。 “嗯嗯。” “我不要,”他否决得很快,“这是你们女孩儿家吃的东西。” 骊珠在心底不屑地哼了一声。 一个人就算再能装,也不能处处都装,至少在口味上,骊珠自信自己还是了解他的。 “我和长君方才买多了,这根实在吃不下,如今饴糖价高,扔了多浪费,你替我吃了吧。” 裴照野这才勉为其难地接了过来。 “娘子,这里有卖狸奴的!”长君惊喜地招手。 “哪儿呢哪儿呢!” 骊珠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转而去看街旁竹筐里装着的狸奴。 她瞧着狸奴,裴照野在瞧她。 他看她都不知道自己来襄城是要做什么了。 咬了一粒糖山楂,裴照野想,方才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他的决定不会改,今日肯定要把她送走。 ……不过早上送和晚上送,区别也不大? 不如就让她在襄城玩一天算了。 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受了伤,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还没玩过就被送回去,也是有些可怜。 少女蹲在竹筐旁,隔着缝隙,伸手摸了摸狸奴的脑袋,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要买吗?” 骊珠看向在她旁边蹲下的男子。 裴照野也从缝隙里伸出两根手指摸了摸狸奴。 听了裴照野的话,她明显心动了一下,然而又很快摇摇头: “算了,我如今朝不保夕,买了它也照顾不好它,不如留在这里,兴许被哪个富贵人家瞧上,不比跟着我好?” 裴照野道:“你家中如此富贵,在家时就没养一只?” 提起这个,骊珠的眸色忽而黯淡下来。 “养过的。” 他的目光瞥向她。 骊珠将下颌抵住膝,碰了碰狸奴湿漉漉的鼻子: “小时候养过,很活泼,从不咬人,我和女婢们都很喜欢它,后来,它被我弟弟溺死在池塘里,捞上来的时候,瘦巴巴的一小团。我让人把它烧成一个瓷瓶,用朱漆在瓶身上画了它的画像,结果最后,那个瓷瓶也被我弟弟砸碎了。” “我没有什么本事,喜欢的东西,总是留不住,所以我想,护不住的东西,还是一开始就不要到我手里比较好。” 说完,骊珠又偏头看着突然沉默的男子。 “不过,我以后肯定会养的。” 裴照野对上她漾着一点浅浅笑意的眼眸。 “等以后,我们安定下来,我有保护它的能力之后,我们一起养一只。” 悬在竹筐旁的小铃铛被风吹动。 叮铃铃的一声。 裴照野惊醒过来。 “走吧走吧。” 骊珠起身,拽了拽他的草笠,指着身后的酒肆道: “酒肆一贯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我们去吃一盏酒,顺便打听打听我护卫的消息。” 顺着骊珠指的方向,裴照野一眼就看到了一间熟悉的酒肆。 “……吃酒伤身。” 他忽而伸手抓住骊珠的手臂,笑了笑: “你知道,我们当匪贼的旧疾颇多,酒喝多了难免发作,不如还是去旁边的茶寮好了。” 骊珠一听这话,连忙点头: “好好好,那就去喝茶吧。” 他果真早就有旧疾! 等以后联络上玄英和她带来的医师,一定得好好给他瞧瞧,将他的身体早早调养好! 到了茶寮门口,裴照野却没有上去。 说是在旁边瞧见了熟人,让骊珠他们先去,自己随后就来。 骊珠自然没有怀疑地进了茶寮。 半晌后,负手而立的裴照野转了转手里糖葫芦的竹签,掉头进了方才的酒肆内。 “——裴山主果然手眼通天,这么快就把人找到了。” 明明是生意最好的时辰,酒肆内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名身形健硕的男子从柜台后走出。 裴照野倚着柱子道: “什么人?齐大人这话,我有些听不太懂。” 对面人的面色冷了几分。 上不了台面的匪贼,竟敢在这里装傻充楞,坐地起价。 “裴山主说笑了,昨日你才来打听过我们的消息,怎么隔了一日,就浑不记得了?” 那健硕男子侧身拍了拍手。 十余名好手鱼贯而出,皆杀意凛然地紧盯着他。 “不记得也不要紧,我们自取便可。” 将最后一口糖山楂咬下,裴照野转着手里的竹签,心想这小玩意儿的确还挺好吃的。 下一刻,沾着糖渣的竹签贯穿了那人的眼珠。 一巷之隔的茶寮内。 骊珠的茶已经喝过三泡,却仍迟迟不见裴照野的踪影。 “……好慢啊,他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长君左顾右盼,悄声道: “公主,现下是个好机会,这里人多眼杂,正是我们逃跑的好时机!” 骊珠偏头看他:“你有钱吗?” 长君:“……” “还是你有人能替我们找到陆誉?” 长君无言以对。 骊珠安慰道:“别那么紧张,你之前不也说他是君子吗?他不会伤害我们的,相信我。” “可是……” “长君说得没错。” 骊珠和长君齐齐看向给他们斟茶的小二。 那人抬眼,五官端正,目光凝重,正是阔别数日的陆誉。 他道:“那个人很危险,公主,趁现在,你得立刻跟我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 15 章 茶寮二楼,两侧竹帘半垂,隔出一方安静空间。 骊珠骤然见到陆誉,简直欣喜若狂。 然而很快,她意识到陆誉方才说了什么,冷静下来道: “不行,现在不是时候。” 她这趟出巡原本就是为裴照野而来,如今阴差阳错遇上,要走并不难,难的是今后就没有理由再回来了。 长君和陆誉同时露出惊愕神色。 “公主何出此言,这怎么就不是……” 骊珠一时很难与他们解释,她跳过这个问题,追问: “玄英她们呢?” 陆誉答:“遇刺第二日午后就遇上她们了,所以才知道公主在虞山遇匪的事,公主放心,她们都很安全,倒是公主,方渐他们……” 长君将当日种种一一道来。 听到那红叶寨的匪首对公主并未冒犯,衣食住行也多有照拂,陆誉放心之余,也明白骊珠为何不急着跟他走了。 “可是公主,您可知他此行带您下山,正是为了把你送入虎口啊!” ……什么? 望着骊珠的惊愕面庞,陆誉指向一旁的酒肆。 “我们方才躲在暗处观察情况时,您猜我们在那间酒肆里看见了谁?正是拦截我们送往雒阳信件的人!那匪首与公主分开,转头就进了那间酒肆,您想想,此刻他们在谈什么?” 陆誉不会骗她。 骊珠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问: “可……他有什么理由……” “一个狼子野心的匪贼出卖公主,还需要理由吗?” 陆誉瞥了眼酒肆的方向,循循善诱: “公主被他关在寨中,耳目闭塞,不知这红叶寨和那些行事不干不净的小寨不同,背后与伊陵郡不少官员勾结,这才能坐大一方,成为伊陵郡乃至鹤州最大的匪寨!” 仿佛一道惊雷劈过骊珠的脑海,陆誉的声音像是从云端传来,远得不真切。 “他敢与官勾结!?”骊珠怒而拍案。 这一拍,引来了楼下裴照野的注意。 他刚给那间酒肆打烊关门,转过身边瞧见二楼竹帘后的少女不知为何突然起身,她身旁还立着一个小二。 裴照野看不清她的神色,也听不清两人对话。 想了想,他一边用手帕擦拭刚清理过的手,一边冲街边一个小男孩招招手。 “小孩,替我去官署跑一趟。” 他扔给那小孩一吊钱,半弯着腰直视他的眼: “找徐弼徐大人,说四达街的利记酒肆后门,有几块砖松了,让他派几个人过来填填土,事办成了,你再找徐大人要一吊钱,去吧。” 小男孩高高兴兴,小跑着去了。 擦干了手上的水渍,裴照野仍疑心自己身上染上了血腥味。 那个宛郡来的齐大人手底下都是些亡命之徒,即便他处理得小心,也仍不可避免地溅上一点血——好在他一身玄衣,染了血也看不见。 只不过。 经此一事,有些事就得重新分说分说了。 若是寻常的宗室之女离家出走,何须派这种亡命之徒追捕? 可见,追杀她的人,和宛郡来的这伙人,是一路的。 也就是说,从来就没有人打算接她回家,幕后主使压根就不打算让她活着离开伊陵郡。 一个宗室女死在伊陵郡,必得有个冤大头来负责。 这么看,这个冤大头应该就是他了。 一想到自己差点还亲自把刀递到他们手里,裴照野都忍不住想为他们这个一石二鸟的计划鼓掌。 他登上茶寮二楼,撩起竹帘。 三面临风的楼台上,着一身素纱蝉衣的少女正端坐案前。 烟蓝色的腰带将她的腰身束得很细。 再往下,臀侧的线条又如花苞般柔柔地、鼓鼓地撑开,像是朵雾粉色的,将开未开的荷花。 还是朵被人弃养的花。 既然都被人弃养了,能者得之,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裴照野眸光深深,一撩衣袍,在她对面落座。 再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更鼓的是她的脸。 “等得这样生气?是个许久未见的朋友,一时聊得热络,忘了时间,我的错,今日你想怎么玩,玩多久,我都奉陪。” “……你还有寨子以外的朋友?” 裴照野给她倒茶,笑道: “我又不是生来就是山匪,自然有山寨外的朋友了。” 骊珠抿着唇,胸口随深呼吸起伏了一下。 她真想扑上去撕烂他那张巧言令色的嘴! 他竟想将她送到覃氏那些追杀她的人手里! 他竟完全不顾她的死活! 这几日朝夕相处,虽然时间不长,但骊珠以为,至少他不讨厌自己,或许,已经开始有一点喜欢她了。 昨夜她说愿意做他的山主夫人,今日说以后要与他一起养狸奴。 他都没有拒绝。 难不成他其实完全没往心里去,只当看笑话似的看待她? 见骊珠久久不语,只怒火中烧地盯着他,裴照野心头有种微妙的异样感。 即便是方才意识到上头有位高权重之人,想要置他于死地,裴照野都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此刻对上她的双眼。 想到今日带她下山,目的本就不纯,就更有种说不出的如芒在背。 长君疯狂地给骊珠使眼色。 骊珠垂下眼,端起茶盏道: “有的人生来舌上有孔,生来就是山匪也没什么奇怪的。” 听到她终于开口,裴照野微僵的肢体松了下来。 “你说这个?” 他俯身凑近了些,指了指自己伸长的舌。 长君也伸头去看。 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细看。 舌尖右侧,穿孔留下的伤早已结痂愈合,留下的小孔并不大,银环穿孔而过,只留头尾两粒银珠在外,带着残酷而冰冷的野性。 裴照野收回舌头,挑眉笑道: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起,第一次见的人,多少都会好奇。” 骊珠很轻地哼一声,想: 有什么可好奇的,她都亲不知道多少遍了。 “不过,你怎么会觉得它是天生的?天生如此模样,岂不是天残?” 长君也朝骊珠投去疑惑目光。 “确实,娘子,哪儿有人天生舌尖有个洞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骊珠便更生气了。 这天底下除了他自己,还有谁会编这么多谎话来骗她! 从前她就觉得有些奇怪,可他眼都不眨一下,信誓旦旦地说他的舌头生来就这样,骊珠也就信了。 还不敢多问,怕他以为自己嫌弃他而难过。 ……结果这也是骗人的! “不是天生的,那是怎么来的?”骊珠瞪着他。 “很好奇?” 裴照野觉察到她态度松动,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笑,“自然是人为的。” 骊珠轻轻拢起眉头。 她被这话吸引,忍不住伸手捧住他的脸,托着下颌细细端详。 “人为?为何要特意弄这样的东西,平日我不小心咬一下舌头,都疼得要掉眼泪,被这样贯穿,与酷刑有何区别?难道就只为了好看?” 她在脑子里想象那个情景,那双细眉蹙得快要打结,好像被刺舌头的人是她一样。 裴照野垂眸看着她眼中不忍。 好一会儿,他才用玩味笑容掩去眼中复杂,道: “那倒不只如此,此中妙处,非得夫妻缱绻之时,方可品到其中滋味……” 长君火速捂住了骊珠的耳朵。 骊珠茫然地啊了一声。 什么滋味? 前世他除了没有戴这个银珠,其他没什么不同,她怎么不知道这个有什么妙处? 裴照野睨了一眼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的长君,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发出了一阵醇厚又暧昧的低低笑声。 笑得长君面红耳赤,也笑得骊珠一头雾水。 晚霞从天边烧了起来,一行人离开茶寮,往襄城最大的酒楼里去。 裴照野说,那里人多,也适合打探消息。 他并不知道骊珠已经与陆誉汇合。 之所以没走,并非是骊珠完全信任他。 恰恰相反,骊珠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裴照野浑身上下充满了不信任。 如果他想将自己送走,为何在城门处没有直接揭穿她? 如果他想留下她,今日陆誉又为何会目睹他与宛郡派来的人私下联络? 还有,陆誉说,裴照野与伊陵郡的官员往来密切,互有勾结。 当时时间太紧迫,骊珠没法追问他是从何得出的结论,可这若是真的…… 骊珠盯着前方宽肩窄腰的背影。 她最厌恶的,就是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鱼肉百姓,蚕食南雍根基的蛀虫。 她必须弄清楚,真正的裴照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悬了七八排灯笼的气派酒楼近在眼前。 进了酒楼,长君装模作样去打探陆誉的消息,留下骊珠和裴照野点菜。 虽然有陆誉暗中保护,但骊珠仍然心中不安。 既不确定,裴照野今夜还会不会把自己送到覃氏手中。 也不确定,如果事情真的遭到如此地步,他们能不能顺利逃出襄城。 她也就没有点菜的心思。 “……我都可以,你看着办吧。” 裴照野瞥她一眼,微微颔首,点了几道菜式。 然而等上了菜,骊珠突然发现,桌案上,这些菜竟然都是她平日爱吃的。 她略有些诧异地抬头。 如果是前世,她并不意外,可他们才认识没几日,更没一起吃过几次饭。 裴照野答: “之前我让膳夫去问你的小侍卫,你爱吃什么,照着做就是,结果膳夫回来跟我说,好多菜他没听过,也不会做,还好,这间酒楼的膳夫从前在勋爵人家做事,你想吃的菜式,这家能做出来。” 骊珠怔怔看着他。 “尝尝看,”他坐在对面道,“这要是还不合你们雒阳贵人的口味,那我们这种乡下人也就真的黔驴技穷了。” 她哪里在乎什么口腹之欲,寨子里那些粗茶淡饭,她也没挑剔过啊。 她挑剔的是别的东西。 心情复杂的骊珠低头吃了几口。 “挺好吃的。” 裴照野看到她咀嚼了几下,认真点评: “米饭稍次了些,应该只大火蒸了一次,小火蒸了一次,若是能在打散后微火蒸一次会更好。” 吃个米饭这么多步骤。 还蒸三次,熟了不就行了?这得浪费多少柴火? 裴照野一边腹诽,一边默默记下。 “菜呢?” “菜也不错啊,火候得当,食材新鲜,最重要的是——佐料加得很足。” 骊珠又夹了一筷子,确认自己舌头没尝错。 “尤其是盐,别说在这里,就连雒阳有的酒楼,都舍不得放这么多盐,看来此地果然富庶,不仅农人存粮丰厚,就连民间用盐也毫不吝啬。” 裴照野慢吞吞地夹了一筷子菜,蓦然弯出个微妙笑容。 当然了。 鹤州一带最大的盐枭就在这里,又怎么会缺盐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 16 章 骊珠他们在楼上宴饮时,长君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与陆誉另开一桌。 “……什么?宛郡那边竟然称公主平安抵达,并无任何异样?” 长君不敢置信地瞪着陆誉。 陆誉一边同他说话,一边用余光戒备四下。 “没错,我刚刚借口在柜台买酒,与那账房闲扯问出来的,连几时到的渡口,落脚何处,覃家长公子陪同出游,都说得明明白白,消息在宛郡应该人尽皆知。” 长君思索道: “公主说,幕后主使是想将刺杀的罪名扣在红叶寨头上,覃氏如果与此事有关,应该称大张旗鼓的宣扬公主遇刺失踪,撇清关系才对。” 他抬起头,目光里带了几分希冀。 “难道,此事与覃皇后和覃氏无关?” “恰恰相反。” 陆誉脸色阴沉地否决。 他道:“你想,公主遇刺的消息一旦传开,公主只需公开表明身份,谁人敢瞒报?必得恭恭敬敬将人送去官府。可现在,覃氏却说公主在宛郡正与覃氏长公子出游——” “他们这是想断了公主求救的路!” 长君心里咯噔一声,恍然大悟: “可如果公主真有三长两短,对外,那可是在宛郡出的事,他们岂不要担责?” 陆誉沉吟片刻后道: “如果覃氏一边对外称公主平安抵达,对内又往雒阳送信,称公主在伊陵郡失踪,他们正在全力寻人呢?这样,不就能撇清责任了?” 到现在这个地步,幕后之人倒是不难猜了。 有能力布置御船刺杀,又有能力让覃氏配合,还将伊陵郡控制得有如铁桶,连封信都送不到雒阳—— 只有覃皇后了。 如果真如他们猜测的那样,伊陵郡太守与宛郡覃氏联手,布下天罗地网,他就算有陛下的符节,也调不出兵来。 光凭他们几人,如何能带公主平安回到雒阳? 酒楼内笙箫婉转,宴饮欢笑声不断。 两人对面而视,默契不语,心底却是同样的一片凄风苦雨。 长君勉强一笑:“陆大人不是说,派人去向覃氏长公子求援了吗?” 那可是他们公主的未来驸马呢! 陆誉道:“信是送了,然而至今未有回音,若真如传闻,覃氏长公子也在配合覃氏遮掩,恐怕这封信送出去,也是石沉大海。” “……” 长君仍不死心,又道: “红叶寨这位山主,虽然你说他并不清白,但我们进城至今,一切风平浪静,他要真与覃氏勾结,入城时怎么不把公主交出去?今天一整日,还带公主游山玩水,好吃好喝——” “这话可能有点晦气,但是……诏狱犯人斩首前一日,也会给顿好吃的……” “陆大人!知道晦气就别说了!” 陆誉闭上了嘴。 长君早就被他这一通分析吓得脸色惨白,然而心中到底不愿意将事情想得这样糟糕。 他回想前些日子在红叶寨里的一幕幕。 其实,这匪首对他们公主也挺好的? 公主这样的绝色落到他手里,都能忍着不胡来。 有这样的定力和品行,就算落草为寇,也应该有什么内情,又岂会拿着公主去讨好官员…… “诶呦!赵郡丞,赵大人,今儿个怎么有空光临小店!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膳房好提前采买鲜货——” 小二态度极殷勤地迎上入内的一行七八人。 一听有官员到访,长君和陆誉同时低头,在角落里不敢多言半句,生怕引起旁人注意。 被称作赵郡丞的男子肚大腿短,生得像只胖头鱼。 在众人簇拥之下,他慢悠悠往楼上去。 “不必兴师动众,这几日官署事多,得空小聚而已……哟,你们楼内生意倒是好,上头的雅席竟不得空?” 小二一听这话,冒了一脑门的汗,声音压低了些道: “那上头是红叶寨的山主,他来了,自然得坐店里最上等的雅席,您看,这……” “原来是裴山主,”胖头鱼的声音顿时和缓几分,“他自然坐得,正好,去打个招呼。” “诶呦赵大人,实在不巧,今日那位山主特地吩咐过,叫任何人不得打扰,实在是……” “他架子倒大,那便罢了,我们自吃我们的。” 小二闻言顿时笑逐颜开,陪着笑脸送客去另一间雅席。 跟在胖头鱼后面的几个小官交头接耳: “什么山主?谁啊?连郡丞大人都礼让三分,好大的面子?” “跟盐沾边的人物,面子能不大吗?” “小声点,你我这等微末小官,这都不是我们该问的事儿。” 一众人压低声音从楼梯一路向上。 楼梯下,将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两人面面相觑。 郡丞,那是一郡太守的佐官,对一个跟盐沾边的匪贼礼遇有加,见了他还要主动去打招呼。 这伊陵郡到底是个什么黑透了的鬼地方? 长君简直眼前一黑。 片刻后,他举起耳杯,对陆誉道: “共事一场,陆大人,别的不说了,下辈子若有缘分,你我再做同僚。” “……” 陆誉沉默碰杯。 长君起身,心情悲壮地楼上走去。 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男一女对面而坐,远远瞧着,竟像一对般配恩爱的少年夫妻。 卿本好人,奈何做贼啊!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瞧着不过弱冠年纪的俊秀郎君,居然背地里敢做抄家灭门都不为过的生意! 长君恨不得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骊珠。 然而刚一进去,就见他家公主正笑盈盈问那盐枭: “——既然你与这里的掌柜熟识,待会儿我们离开时,我能不能去账房问问,此地盐价几何?又是哪家盐商?” 听了这话,长君只觉头发丝都要炸起来了。 公主!这可不兴问啊! 裴照野握着竹著的手一顿,很自然地答道: “这也是你父亲平日关心的事?” 骊珠想,这话倒也没说错,他父皇炼丹修道缺钱的时候,的确很关心盐价。 “我从前听说,前年开始,为供皇帝开支,各地盐商都提高了盐税,少则两成,多则三成,有贫苦百姓买不起盐,竟终年不食盐。” 骊珠认真道: “此地酒楼用盐奢侈,除了本身百姓富裕外,应该也和盐商有关,不知他是如何平衡上缴国库的银税和商店盐价……” 裴照野本想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然而想到他已经起意要将这小娘子留下来,红叶寨所做之事,她迟早会知道。 裴照野有心探探她的态度,便索性直言。 “他能平衡个鸟蛋。”裴照野微笑道,“狗皇帝三年提两次盐税,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平衡不了。” 骊珠愤怒拍桌:“……你!” 他敢骂她爹是狗! 长君也大怒,这人果然是狼子野心,竟敢对陛下如此大不敬! “怎么?” 裴照野有些奇怪地瞧着他俩,挑眉。 “这么生气,你与皇帝有交情?” “……没有,”骊珠不好暴露身份,只道,“你接着说,但不许说粗话。” 裴照野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继续说: “官府从盐户收盐,每斗不过十文,到盐商手里,便要卖三百文,等运到盐店,挂牌卖给百姓,就变成了六百文,寻常耕种百姓辛苦一年才挣得多少?几个人吃得起官府的盐?鹤州水路通畅,又有盐池之便……” “岂有此理!” 骊珠骤然拔高声音,愤然起身: “竟有人狗胆包天,敢贩卖私盐!他的九族不想要了吗!” 裴照野:“……” 一旁的长君脑子轰然一声,几乎快晕过去。 完了。 这下彻底完了。 就算之前这匪首对公主没有杀心,现下说完这番话,公主也是凶多吉少了。 一壁之隔的隔间。 众人刚刚落座不久,正斟酒闲谈,说起官署近日受宛郡太守所托,正满城搜寻一名逃婚至伊陵郡的高门女子。 突然就听到隔壁传来的这句“狗胆包天”“贩卖私盐”。 隔间内霎时安静了下来。 有意思,谁胆子那么大,敢当着一地盐枭的面,斥责他贩私盐? “娘、娘子,您是不是吃醉酒了……” 长君嗓音发颤,试图阻拦。 骊珠此刻却正在气头上,无暇观察长君的眼色。 “我都没饮酒,怎么会醉,我是生气!” “生气成这样,”裴照野斟了一盏酒,“你就这么讨厌贩私盐的人?” “当然!” 骊珠从食案前踱步到他身边,跪坐着平视他的双眼。 “私盐利润极大,落入诸侯的钱袋,反心必生!落入地方豪强的钱袋,必将助长势力,压迫百姓!” “更重要的是,若人人都买私盐,一旦北越再起战事,南雍国库不足,边境军士的军饷从何处来?没有粮草,没有军饷,便只能用一条条人命去生抗,要多少人命,才拦得住北越的铁蹄?”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眸中跳动的火光。 说来也奇怪。 此刻这小娘子分明算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骂。 可不知为何,裴照野在她的眼中却看不到半点厌恶,反而有一种奇怪的……悲悯与怒意? 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是谁在边境? 是谁在为南雍而战? 让她如此牵挂,如此忧心。 好像一旦有人阻拦了那个人,她便恨不得活吃了对方似的。 裴照野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滋味,像有小虫在轻轻啃噬他的心脏,他想扯出个无所谓的表情,然而唇角凝冻,面色竟是僵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道: “……如果是我呢?” 满面肃然的骊珠愣了一下,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 “我说,”他俯身,与她面庞一寸之隔,浓黑眼眸幽深不见底,“如果我也狗胆包天,运贩私盐,你会如何?” 长君跪坐暗处,五指已经握紧了剑柄。 骊珠眨眨眼,长睫如蝶翼忽闪,眼底清晰倒映着男子锋利而英俊的轮廓。 她想象不出他和这种事扯上关系。 但她知道,他会在明知国库亏空,粮草恐有不济的情况下毅然出战。 他敢孤身面对群狼环伺的朝堂,大胆触动外戚宦党的利益。 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死也会死在收复北地十一州的路途中,不屑和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高官一样,对敌人屈膝投降。 一个人的口舌会说谎。 可他的心不会说谎,做过的事也不会说谎。 烛光下,那张朝晖春露般的娇靥望着他,徐徐绽出一个笑: “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又不是坏人,你是大英雄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 17 章 裴照野短不过十九岁的人生里,有许多人评价过他。 有人说他是野种,有人骂他是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的贼骨头,即便是红叶寨那些跟随他的弟兄,也视他为枭雄而非什么大英雄。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人会将这三个字,跟他放在一起。 裴照野很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巧言令色的痕迹。 然而并没有。 那种澄澈真挚的目光,就算望着的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也能让人恍惚有种自己大概、或许、可能……还没那么坏的错觉。 可他原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匪贼。 贩运私盐,落草为寇,在伊陵郡这些官员之间周旋往来,博取利益。 这肯定不算好。 但算坏吗?坏到何种程度? 自他落地来到这世上,从没有以仁义道德为标准思考过问题。 他只图生存,要活得更久,活得更像个人样,哪怕去撕咬,去杀人,他都毫不犹豫。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从不以此为耻。 那他为什么还会因她的这句话而沾沾自喜,心如沸水一样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裴照野望着她在灯烛下泛着珠晕的光洁面庞,一时觉得可憎。 谁准她擅自揣度他,把他架上不属于他、他也从未妄想过的位置? 然而下一刻,又不免觉得可爱。 因为无论他如何否认,如何抗拒。 被人视为英雄,用这样真挚不加矫饰的目光所注视,都会有种自尊心无限膨胀的飘飘然。 这不行。 岂能由她一句话便将他心思搅得一团乱麻? 裴照野的视线从她的眼,掠过花瓣般的唇,最后落在她霜白纤细的脖颈上。 他可不打算扮什么英雄。 他就是个无耻匪贼,贼心贼胆贼骨头,但即便如此,由不得她愿不愿意,她也已经归他所有了。 垂在菖蒲坐席上的手指动了动。 一旁屏气凝神的长君满头虚汗,紧盯着那只有了些许异动的手。 刀剑有细微的出鞘声。 骊珠感觉到此刻内室气氛有些古怪,但却不理解这暗流涌动的凝重感从何而来。 她说错什么了? 她眼帘微垂,看着那只快要触碰到她,又不知为何突然停在脖颈前的手。 裴照野视线微移,朝门边看去。 隔壁有脚步声靠近。 他正欲警戒,然而只是一个分神,他的手腕便突然被人握住,往前一拉,掌心顿时贴上了一张软糯细腻的面颊。 裴照野倏然收回视线,错愕对上骊珠那副坦然直白的模样。 她眨了眨,仿佛在说—— 要摸就摸啊,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长君手里的剑抖了一下,下一刻,身后小门突然被人推开。 “大胆民女!竟然妄议盐政!” 骊珠被这一嗓门吓了一大跳,毫不犹豫地膝行到裴照野身后躲好。 天塌下来他顶着。 再定睛细看,门口四五人,尽管内室灯烛不够亮,但几人俱是衣着不凡,不似寻常百姓。 裴照野凝神盯着他们的脸,从中隐约辨认出一张熟悉面孔。 似乎……是伊陵郡丞手底下的人。 长君凛然质问:“尔等何人!” 瘦高男子厉声道: “放肆!这里还轮不到你们问话,你们只管答!那个女子,刚刚就是你在妖言惑众,造谣生事?” 躲在阴影下的骊珠,被这番话质问得一头雾水。 “我……我何时造谣生事……” “还敢狡辩,刚才你一口一个贩卖私盐,还危言耸听,什么反心必生,压迫百姓,我们伊陵郡朗朗乾坤,政清人和,何来什么私盐盛行!你这不是造谣是什么!” 听他说了这一长串,长君突然辨认出这声音。 方才在楼梯那里,就是这人说了句“跟盐沾边的人物,面子能不大吗”。 长君的目光在他和裴照野之间打了个来回。 此人分明知道这山主干的什么勾当,简直是在睁眼说瞎话啊! 那瘦高男子说完也瞧了眼倚着凭几的裴照野。 虽说传闻早就说过这位山主是极年轻的,但亲眼见到,还是让他有些讶异。 能攀上这等人物的机会不多。 顺手替他扫清一个不长眼的女子,卖个小小人情,举手之劳的事。 一屋子的人各有心思。 唯有骊珠,既不知晓裴照野的身份,也不知眼前这几人是想攀附裴照野。 她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愤然道: “私盐盛行又不是我说的!怎么只说我造谣,不说他造谣?” 瘦高男子暗暗冷哼,无知女子,还不明白状况呢。 “我们没听见旁人说,就听见你在说了!” 骊珠被对方这副无赖模样气得七窍生烟,简直想扑过去抓烂他的脸! 她有心争辩,可转念一想,以她和裴照野现在的处境,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为好,不要与人起冲突。 骊珠的气焰顿时熄了七八分,只咬着后槽牙,窝窝囊囊道: “……那就算我说的,我道歉行了吧。” “道歉?恐怕事情没那么简……” “道什么歉,说的都是实话。” 裴照野好整以暇,瞧着骤然愣住的几人,坦然笑道: “咱们伊陵乃至鹤州,可不就是私盐盛行?” 瘦高男子:“……” 这位山主几个意思? 忽而间,一只手臂从骊珠后腰绕过,男子手掌宽大,落在她腰窝处,轻易便可覆住她半边腰身。 稍一用力,满脸讶色的骊珠撞入他炽热怀中。 她抬眸,看向他笑意戏谑的侧脸。 “不仅私盐盛行,最重要的是,私盐盛行的下一步就是官商勾结,暗中输送,贪污贿赂,无法无天,这些运贩私盐的贼人,做的简直就是动摇国本的勾当,有什么不能说的?” 骊珠在他怀中点头。 没错没错。 全是实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对面的几人面面相觑。 这……玩他们呢? 压根就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女子跑到盐枭面前正义直言,两人一唱一和,这山主吃饱了撑的,跟这女子玩儿情.趣呢! 隔间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 “我就说你们多事,打扰了人家裴山主的兴致,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赶紧跟裴山主赔个罪再回来。” 裴照野垂眸看着杯中酒液。 赵维真果然也在这里。 骊珠闻言,眼睫微颤,从他怀里抽身坐直。 这些人竟然认识他? 那他们方才,为何要突然向她发难? 是想替谁出气? 骊珠望向身旁男子的眸色微变。 这几人有机灵的,已经从隔间取了酒壶耳杯,讪笑着,朝裴照野躬身敬酒。 他也没推辞,微微笑着饮了酒,又对隔壁道: “郡丞言重了,今日不巧,占了郡丞平日的席位,本该是我来向您赔罪才是。” 赵维真:“这是哪里的话,先来后到,哪儿有占不占的,山主自便即可。” “郡丞对下亲睦,我们却不能无礼,这膳也用得差不多了,长君,下去叫人上来清理,给郡丞大人腾位置——我们就先告辞了。” 语罢,裴照野没去看骊珠充满怀疑的目光,轻佻地拍了拍她的腰,示意她走前面。 骊珠扫过内室纷杂视线,未发一语。 在暗处戴好帷帽,她转过身,走到灯烛明亮的地方。 “劳驾。” 少女嗓音清灵,满身萦绕着淡淡馨香。 众人让了道,目光却随她身影而动,几欲穿过帷帽,窥探底下真容。 裴照野跟在她身后。 不知有意无意,路过时肩头与那看痴了的一人相撞,差点将人撞得一个趔趄倒地。 “裴山主。” 走到楼梯边缘,赵维真从隔间内挑帘而出。 “倒是难得见你身边带着女眷,既如此,下次宴饮,可就不许推辞了。” 裴照野下意识朝骊珠的背影瞥去一眼。 他笑着应了声。 待几人离去,这几名官员中才有人上前道: “偏偏在这个关头上,裴照野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女子,郡丞大人,您看,会不会是……” 想到方才他们所谈的话题,赵维真捻了捻胡须。 “立刻派人跟太守报备一声,同时去叫徐弼徐都尉,让他赶紧调人,绝不能放他们出襄城!” “是!” 楼上人行动的同时,楼下的骊珠也加快了脚步,一路从快走变成了小跑。 “快快快长君走快点,别回头看了!” 夜色渐深,襄城长街上行人寥寥。 玄衣劲装的男子就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笑吟吟望着少女的背影。 长君收回视线,有些不太明白状况地问: “娘子,咱们这是要往哪儿去?还有,您不等山主……” 骊珠脚步一顿。 “你应该问他!”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头,怒目而视,“我们还能去哪儿?裴照野,你告诉我。” 月照长街,青石路面泛着幽蓝色。 这还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唤她。 裴照野在她的怒容上望见一点盈盈泪光。 他漫不经心道: “不是要留下来看一晚百戏,再回虞山?你又改主意了?” “是吗?”骊珠上前几步,盯着他的眼道,“是回虞山,还是回伊陵郡的官署?” 裴照野失笑: “你觉得呢?你那么聪明,听几句话风就能猜出来情况不妙,难道想不明白,如果我真要把你送去官署交差,早在城门那儿就把你交出去了,何须陪你东奔西走一整天,你说话可得讲讲良心。” 骊珠噙着泪不吭声。 长君见缝插针:“娘子休要轻信,陆誉说了,诏狱的犯人砍头前还得吃顿好的呢!” 裴照野眸色冷淡地扫他一眼。 骊珠此刻心头一团乱麻。 她其实心中也明白,白日在城门处,还有刚刚在那赵郡丞面前,他要出卖她早就出卖了,但他并没有。 可是,可是—— 他怎能真如陆誉所说,和那些官员走得那么近? 哪个好官会和匪贼往来密切,时常宴饮? 他和官员们频繁交际,平日谈论的又是什么? 前世,他时常枕在她膝上,说起朝堂上哪个臣子与他对着干,又是哪家的党羽给他使绊子。 骊珠每每听到,都格外怜惜他,有时在床笫之间,也因此对他多有纵容。 然而今天却突然发现。 他哪里应付不来这些官员? 他都能以匪贼身份与一个仅次于太守的郡丞平起平坐,相谈甚欢,明明就很长袖善舞,游刃有余啊! “你……”骊珠吸了吸鼻子,刚要开口。 突然,她一抬头,瞧见夜色下掠过一道身影,正朝裴照野的背影袭去—— “等等!” 骊珠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陆誉。 陆誉的武艺,她在船上就已经有所耳闻,听说是执金吾中一等一的猛将,满雒阳都难逢敌手。 来不及多思考,骊珠扑向裴照野,将他护在怀中: “陆誉!别伤他!” 被骊珠扑了个满怀的裴照野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揽住了她。 垂下眼帘,那双眼前一刻还满是愤怒与警戒,可当危险来临时,又只剩下真切的担忧。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好像生怕她一松手,他就真的死掉了一样。 举刀而来的身影顿住,随即拧起眉头道: “公……娘子,我方才在屋顶瞧见南街有两队卫士正朝这边赶来,再不走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什么?”骊珠一听这话,无暇多思,立刻道:“好,我跟你走!” 然而话音刚落,长街尽头已有无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正驱赶着百姓,步步逼近。 长君与陆誉顿时心底一片寒凉。 这里起码有四五百卫兵,凭他们几人,就算加上暗处的其他二十余人,也一样逃不掉的。 “沈骊珠。” 泪眼婆娑的骊珠回过头,正对上一张笑吟吟的俊脸。 “再信我一次?” ……什么意思? 骊珠茫然之际,一只宽厚大手在她头顶揉了揉,随即直起身。 裴照野对前面的陆誉道: “方才不是要偷袭我吗?继续吧。” 陆誉正戒备着渐渐靠近的那些卫兵,闻言莫名其妙地侧头瞥去,谁料瞥见的却是一记迅疾袭来的拳头。 “你——!” 猝不及防接了招,陆誉沉了脸。 “你果然跟他们是一伙的。” 裴照野笑而不语。 骊珠不明白外敌当前,这两人怎么突然打起来了,她抓着长君: “长君!你快去拦一下,就非得这时候内讧吗!” 又急忙告诫陆誉: “陆誉!你手下留情!你别真的把他打伤打死了!听见没有!” 陆誉虽然早对此人一肚子火,但骊珠的吩咐他不敢违背,只道: “明白,我会给他留……” 话还未说完。 骊珠眼睁睁看着她那个素来手无缚鸡之力、自称自己只懂理论不懂实战、连喝药都要她喂蜜饯的文弱夫君,将执金吾中一等一的好手,一拳砸进了路边的小摊里。 轰隆——! 尘土飞扬,衣袂微动。 玄衣劲装的男子缓缓收回手,除了发间细辫上缀着的那枚赤金环扣摇了摇,从容得仿佛不废吹灰之力。 他微微侧头,望着骊珠挑眉笑道: “现在不用总是担心我会死了吧?” “……” 骊珠想,确实不担心了。 她现在更想亲自一巴掌抽死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 18 章 “你这贼厮,将我们娘子骗得好惨!!” 长君一见陆誉竟被一拳撂倒,当下就知道今日逃生无望。 索性豁出这条性命,能杀一个是一个,也算替公主出口恶气! “长君!” 小宦官提剑便砍,骊珠竟是拦都无从拦起,一眨眼的功夫,长君便与那道玄色身影打得难分彼此。 砸坏的小摊处,陆誉很快起身,啐了一口血沫,眼中已然杀意腾腾。 “公主,今日怕是你死我活,顾不得许多了。” 骊珠眼睁睁看着这二人向裴照野合围杀去,阻拦的话卡在喉间,纵然骊珠焦急万分,也再难开口。 她能说什么? 她能拦着陆誉和长君让他们束手就擒? 这不可能,她也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说服他们。 骊珠朝长街左右望去。 举着火把的重重身影,正前后夹击而来。 再看前方,裴照野夺了陆誉的长刀后,游走于两人合攻之间,竟然有来有往,并不落下风。 骊珠浑身力道一松,彻底放弃抵抗时,心竟然反而安静得出奇。 她看着深蓝月色下的矫健身影。 他的下颌太利,鼻梁太挺,不笑时轮廓清晰如山石嶙峋,笑起来却有春风化雨般的风流佻达。 很容易给人一种文弱不善武艺的印象。 但实际上,只需稍加注意,就能很清晰地意识到—— 他的玄衣包裹着紧实有力的臂膀和胸膛。 挥刀落下时,轻易就能将身形灵巧而力量不足的长君震退数丈。 何等的强悍、锐气、威风赫赫。 光是在旁边看上一眼,就好似要被那样凛冽的劲风刮伤。 又怎么会是骊珠从前以为的那个,即便上了战场,也只能坐于阵中运筹帷幄的文弱文臣? 不过几息时间,四人已被层层围住。 “——多亏留了个心眼,宁可扑空,也没有放过,否则,今日还真让小娘子从我眼皮底下逃脱了。” 围得水泄不通的卫兵分开一条道。 在酒楼见过的胖头鱼,与一个武官模样的男子一前一后而来。 骊珠理了理鬓发。 她平日遇事,总想着能避就避,能躲就躲,然而躲无可躲时,她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淡定。 “宛郡覃氏派你们来的?” 赵维真微笑: “小娘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是对亲事有什么不满,也不能一言不合就逃婚啊,你看,搅得我们伊陵满城风雨,耽误了多少事?有什么事,还是等你归家之后再好好谈吧。” 亲事?逃婚? 骊珠心中觉得好笑。 也对,上到高门贵女,下至乡野村妇,但凡说是因逃婚才要抓回家的,旁人大多不会多管闲事,有热情者,还会帮着一起抓呢。 有两人带着绳索上前。 骊珠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抬着下颌道: “捆吧,尔等今日将我捆了送去宛郡,来日才知什么叫真正的满城风雨,你们以为你们抓的只是一个寻常的逃婚女子?可笑,你们知不知道,我乃……” “清河公主是吧?” 赵维真笑着打断: “娘子家中遣人特意提醒过,说娘子自幼聪慧多谋,若是得知清河公主出巡正好至宛郡,或许会冒充公主身份,以此脱身,果然料得没错。” 骊珠:“……我真是清河公主!” “那就劳烦公主伸手,他们都是粗人,弄伤公主就不好了。” “……” 可恶啊! 骊珠愤怒地伸出手,被人捆成粽子的同时,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那胖头鱼。 如此蠢笨,竟还忝居郡丞之位! 别叫她有机会逃出去! 否则她一定让她父皇罢了他的官! 将骊珠结结实实捆了,旁边就是备好的轿子。 卫兵拽了一下绳子,没拽动,那人正要不耐烦地上手推搡时,突然被当胸一脚,踹得整个人飞身而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噌——! 一把锃亮未染血的刀横插在轿身上,定住了几个蠢蠢欲动想要上前的卫兵。 骊珠身后响起男子微微气喘的低哑嗓音: “赵维真,今日客气两句叫你一声郡丞大人,别给脸不要脸,人是我找到的,你敢来抢我的功?” 骊珠错愕回头,看到他濡湿的额角和寒芒闪烁的眼。 赵维真沉默了一下。 片刻后,他徐徐笑道: “是吗?那是我多事了,我还以为,裴山主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明知道这是上头下令要找的人,仍要将她藏匿起来,据为己有呢。” “你确实多事。” 裴照野躬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绳索,没有拽着她,只是握在手里。 “让裴家派人来接,他们牵的头,也该交到他们手上,不相干的人想来分一杯羹,最好自信比地上这两个能打。” 已经被卫兵制住的长君和陆誉愤怒挣扎。 长君:“卑鄙贼人!真是信错你了!” 陆誉:“一群蠢货!你们这是犯了滔天大罪!” 两人都格外激动,恨不得活吃了裴照野,倒衬得骊珠对他的态度有些太过平静。 见赵维真仍在审视他们,骊珠想了想,抬眸迎上裴照野的目光。 他虽没受伤,但同时应付陆誉和长君也凶险万分,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低.喘着,汗珠顺着墨发往下滴。 锐利发梢下,他眼底清晰倒映着少女拢眉怒目的模样。 “我讨厌你。”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浓黑瞳仁蓦然一缩。 “徐都尉,”赵维真对一旁的武官道,“裴家老二是你的女婿,就由你与裴山主一道将人送过去,今夜就将此事了结,我也好回去向太守禀报。” 裴家老二? 裴胤之是二房之子,这个裴家老二,应该就是真正的裴胤之的父亲了。 骊珠在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依稀拼凑着事情的全貌。 她没想到,抓她这件事,竟然还有伊陵裴氏的参与! 但这怎么可能呢? 前世谁人不知,在裴照野以“裴胤之”的身份入仕前,伊陵裴氏三代都没出过半个官,这才说裴家出了“裴胤之”,是祖坟冒青烟。 然而现在,伊陵裴氏的人竟然和宛郡覃氏关系如此密切。 就连刺杀公主的任务,也敢让裴氏的人沾手,这绝非寻常交情,必得是心腹。 心腹。 怎样的心腹? 如果有这一层关系在,前世的裴照野,为何对覃氏没有丝毫仁慈? 除了覃皇后和少帝沈负动不得,前世覃氏一族削爵罢官,或死或流放,朝堂上几乎只留下覃珣这一根独苗。 还是裴照野说,覃珣是她前夫,官职撸得太干净,骊珠面子上也不好看,这才给了一个虚衔,维持覃家最后的颜面。 裴照野与裴家,与覃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恩怨? 事情扑朔迷离,骊珠一时理不清,只能先跟着卫兵上了轿子。 此刻,对裴家的好奇倒是压过了被抓的恐惧。 不过骊珠心中也有些猜测。 裴照野让她再信他一次,应该是打算先甩掉这些人之后,再找机会伺机救她。 现在这个情况,想要脱身,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只不过…… 她拨开帘子看了眼车窗外的身影,颇觉奇怪地歪歪头。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可他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 穿过几条街,悬着裴字灯笼的府邸在夜色中渐渐清晰,有几道人影立在门边,似乎是在等着他们。 骊珠回忆起许多事。 前世婚后,她是见过裴家人的。 那年新岁渐近,是他们成婚的第二年,夫妻二人隔阂渐消,正是浓情蜜意之时。 公主府内筹备正月宴席,骊珠突发奇想,想邀请裴家人来雒阳一道团聚。 “……公主虽是好意,不过,我家中亲眷都是乡野之人,粗鄙无知,恐冒犯公主,还是算了吧。” 裴胤之——或者说是裴照野——起初婉言谢绝了好几次。 然而骊珠却道: “那可是你的伯父伯娘,你父母早亡,也就这几个亲人了,这些年你又公务繁忙,也无暇回乡,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理当请他们来一趟雒阳相见的。” “更何况——” 那时的骊珠勾着他脖颈,轻轻蹭他的脸。 “你待我这样好,就算你家里人有什么小毛病,我也愿意包容的。” 反正不会比覃珣那一大家子亲戚更难伺候,更欺负人了。 骊珠在心里默默补上这句。 裴照野最终还是应了下来,正月前两日,裴家人进了公主府,小住五日。 “什么呀,大伯父大伯娘还有堂姐,人都很好啊,一点也不像你说得那样。” 骊珠对着灯烛,很是高兴地看那对大伯娘送她的玉镯。 虽然她有许多比这更漂亮的镯子,就连覃珣的母亲,从前也不情不愿给过她一些。 但在骊珠心中都没有这只更好。 骊珠捧着他的脸,软声道: “你在雒阳无亲无故,以后我多叫他们来雒阳陪你,好不好?” 裴照野只微笑着亲亲她的唇角,不置可否。 在骊珠的印象中,裴家两位长辈亲切慈祥,又不失恭敬,堂姐亦是热情开朗,与骊珠相谈甚欢。 几次短暂相聚,分开时骊珠还有些依依不舍。 这样的一家人,怎么会这那些阴谋诡计扯上关系呢—— “你这小野种果真有些手段,都尉派出去那么多人没寻到,偏让你找到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骊珠愣了一下,猛地掀开帘子。 裴府门前,站着一个国字脸的肃然男子。 不是曾在雒阳见过的那个、抚着裴照野的肩一口一个“好侄儿”的裴家大伯又是谁? 裴家大伯瞥了眼骊珠的方向,嗤笑道: “不过,你从前不是装作一副清高模样,不屑替权贵做这些脏活吗?怎么,今时今日,眼看能讨着好了,你这小野种也知道领着人来巴巴等着赏赐?” 昔日两人慈爱温馨的画面犹在眼前,此刻听到这番话,骊珠瞠目结舌。 裴照野站在台阶下方,抬眸迎上他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看上去心情很差。 脑子里还在反复回荡着少女怒目叱骂的两句话,裴照野着实没那个耐心跟他废话。 “老货。” 裴家大伯倏然变色。 “不想跟你那个好侄子一样瘸一条腿,就滚一边去,我跟覃家的狗尚有几句话可说,跟你这条裴家的狗,可没什么话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 19 章 “——什么?绍儿的腿果然是你叫人打的!你个王八羔子!” 裴从禄指着裴照野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看向轿子边的都尉徐弼,双眼瞪得直冒火,却又不敢声音太大,憋着一口气叱道: “别以为你现在当了个山大王就能抖起来了!你?不过就是个贼而已!我们裴家,那可是书香门第,祖上也出过二千石的大官!二千石的大官,你这辈子见过几个!” 徐弼扫了一眼这亲家,朝后摆摆手: “快点落轿,裴山主,把你手里的帷幔给她戴上,别让人瞧见。” 裴照野冷着脸转身。 一双被捆住的手撩起帘子,她怒火中烧地紧盯着他,连下唇也咬得发白。 ……真生气了? 之前不是还挺聪明的吗? 方才被裴从禄指着鼻子骂都毫无波澜,此刻被这双顾盼生辉的眼一瞪,裴照野竟一时大脑空白,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舔了舔唇,伸手欲扶她下轿。 “你……” 啪! 裴从禄和徐弼同时一惊。 那少女双手被捆,仍然奋力用手背在他左脸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 毫无防备的裴照野偏过头去。 额前碎发笼住他双目,看不清他此刻喜怒。 徐弼回过神来,这位山主年纪太轻,行事恣意妄为,睚眦必报,他生怕裴照野胡来,连忙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娘子请进去!” 几名卫兵立刻上前扶着骊珠往里走。 裴从禄见状,怒容渐褪,转而笑开: “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安敢沾染贵女……” 话还没说完,从他身旁经过的少女,突然毫无征兆地扑向裴从禄,十指直奔他的眼珠子而去! 徐弼大惊:“快拦住她!” 裴从禄眼下瞬间冒出来三条血痕,这位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惨然大叫。 “你才是下贱胚子!去死吧你!” 被卫兵们死命拉着的骊珠一副凶狠面孔,纤纤十指上还沾着血丝。 门口一阵鸡飞狗跳。 裴照野看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被骊珠扇过的地方。 他挨了个软绵绵的巴掌算什么? 裴从禄可差点被扣掉眼珠子。 她对他,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 骊珠被关进了后院一间小屋内。 屋外四面都留了守卫,强闯绝不可能成功。 骊珠环顾周遭,泄气地躺倒在小榻上,今夜一幕幕在她脑海飞快闪过。 骗她。 全都是骗她的。 和睦亲切的裴家人是假的,他手无缚鸡之力也是假的,前世她堂堂一国公主,竟然被他一个小土匪耍得团团转! 他放肆! 骊珠气得躺不住,恨不得此刻抓来裴照野,再狠狠痛揍他一顿。 “什么人——!” 门外忽而响起对话声,骊珠凝神细听。 “主君派奴婢送一些饮食,给里面的贵女。” “……你是哪个院子的?怎么瞧着眼生?” “几日前,大夫人从人市上将我买来给府内娘子们教导规矩,怎么,内院的女婢,你们外院的人倒是如数家珍?” “不敢不敢。” 门吱嘎一声打开,骊珠怔怔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子。 “玄……英?玄英!” 刚一关上门,骊珠便带着压抑哭腔,一下子扑进了女官的怀中。 “玄英!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玄英也被这一声声唤得眼含热泪。 放下食盒,玄英抚着骊珠的脸细细端详,好一番寒暄。 得知骊珠当日落在红叶寨手中后,并没有受什么折辱,这才放心。 玄英替骊珠抹抹脸,道: “说来话长,原本是从市井妇人口中打探到线索,以为拦下我们送我雒阳信件的人,是裴府的人,这才潜进来,想探明幕后主使的身份,来日向陛下表明实情。” “没想到今夜府内收到消息,要迎贵客上门,却不拾掇一间上房,而是调配阖府家丁围院子,我便猜测与公主有关,冒险前来,果然来对了。” 解开了骊珠手腕上的绳索,玄英又骂: “陆大人还说是什么执金吾中一等一的好手,怎么带着人出去,竟被五花大绑地送回来!还有长君,定是平时练功偷了懒!” 骊珠愤然:“不怪他们,都是裴照野,他太会装了!” “裴照野?” 玄英一怔,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在裴府听过这个名字。 她很快想了起来。 “裴家骚动起来前,裴家大夫人和二夫人关起门来说话被我听见,她们说什么——‘晗楚留下的那个野种回来了’‘那个十四岁杀人亡命,离府做了游侠的孩子’——公主,您说的裴照野可是此人?” 骊珠愣了愣。 “她们……还说了什么?” 玄英:“没什么要紧的话,就说——‘那他知不知道他父亲是谁’‘知不知道又如何,一个歌伎生下来的野种,谁会认’——这之类的。” ……原来如此。 骊珠回想起她初到红叶寨,曾猜测裴照野是裴家某个不受宠的旁支。 裴照野听完后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原来,他连旁支都不是,只是府内一名歌伎之子。 这才是他要处处撒谎,掩饰自己的原因吗? “公主,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玄英朝外面瞧了一眼,肃然道: “您知道裴家为何会掺和到这件事里吗?” 骊珠懵懵懂懂地摇头。 “裴家夫人在人市上挑中了我,是因为我告诉她们,我曾在雒阳高门侍奉过,她们想让我入府内调.教家中娘子——却不是她们家中亲生的女儿,而是一群从外边儿买来的、八九岁的小女娘。” 骊珠拢起细眉。 她的直觉觉得,这是一件很坏很坏的事,可又一时间想不到坏在何处。 “我的公主,您还不明白吗?” 玄英握着骊珠冰凉的手,厌恶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裴家虽有田地房舍,但到底只是无官无爵的寒门,他们养着一批又一批的歌伎、舞姬、伶人,难道是供自己享乐的?据我这几日观察,裴府往来官员无数,多有借裴家府邸宴饮,暗行贿赂之实的行径——” 所以,裴家才会替覃氏抓她。 因为裴家,本来就在替这些达官显贵,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骊珠心底白茫茫一片。 正说到一半,寂寂夜色里,忽而飘来一阵丝竹管弦声。 府内有人在宴饮。 是因为今夜抓到了她,在和覃氏派来的人庆功? 如此,府中的守备,应该不会太严密吧? “……玄英。” 骊珠忽而下定了决心。 “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你恐怕得跟我换一下衣服。” 玄英蓦然睁大眼。 - 九枝灯噼啪燃烧着。 伶人在角落里奏乐,两列食案之间,有裙裾逶迤的舞姬翩然起舞。 上首的裴家老大裴从禄脸上血痕犹在,提了一杯,敬左侧的年轻公子: “……之前覃家派来的那位齐大人,定然还在伊陵,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与我们联络,公子放心,等这位娘子的事情了结,我们一定会派人找到齐大人,护送回宛郡……” 坐在末席的裴照野慢吞吞地夹菜。 酒肆后门的砖泥早就干了,要想找埋在那底下的齐大人,恐怕有些难度。 年轻公子姿态矜贵,微微颔首: “多谢裴伯父。” “公子客气,不过,公子真是覃鸣石覃大人的幼子?在下在宛郡之间往来,似乎还从没有……” “现下,你们将娘子关押在何处?” 年轻公子声音温然,又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说一不二。 裴从禄看了一眼弟弟裴从勋。 裴家老二俨然才是裴家真正的话事人,他笑道: “那位娘子身份不凡,怎么会关押,自然是好生招待在后院中,公子若想见,等宴席结束后去见便是。” 年轻公子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没错,眼前之人并非什么覃鸣石的幼子,而是覃氏家主,覃敬的嫡长子覃珣。 自他接到骊珠的求救信,已经过去了三日。 他本该当日乘快马立刻从宛郡赶来,却被他二叔扣在家中,耽搁了两日,直到今日才脱身。 急急带人赶到襄城,以为晚了一步。 好在,二叔派到这里的齐大人不知为何失踪,他这才有机会,冒充来替二叔做事的族中小辈,插手这件事。 覃珣到现在也不能确定,骊珠遇刺这件事和家里到底有没有关系。 想到此处,覃珣心中惴惴,万分为难。 但愿二叔他们,只是想暗中寻找骊珠,并非对骊珠有什么企图。 覃珣道:“……不知是哪位寻到了我家的娘子,理应敬上一杯,以表谢意……” “公子不必挂怀,家中一名仆役而已。” 裴从禄摆摆手,已经跟覃珣带来的下属喝得面红耳赤。 “以公子之尊,那种人连给您提鞋都不配,怎能让公子给他敬酒……歌伎呢?快快请上来为覃公子献曲!” 覃珣微微蹙了一下眉。 他一贯不惜这样乌糟的宴席,只望快些结束,他好去见骊珠,尽快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裴照野倒是与其他人一样,坦然抬头,看向门外。 歌伎轻纱粉衣,鱼贯而入。 深蓝色的夜幕上明月皎洁,裴照野想,也不知此刻那位娇娘子会不会独自一人躲在屋子里哭……等等。 裴照野的目光定在了队伍最末的娇小身影上。 和其他落落大方的歌伎不同,她显然不适应如此单薄的裙纱,走得缩头缩尾,恨不得把自己是冒充的写在脸上。 “覃公子,我们裴家歌伎,在鹤州也算是颇有名气,您若是有……” 还未等裴从禄说完,就见末席的男子起身,将队尾的歌伎拽到了自己怀中。 “裴照野!”裴从禄怒斥,“覃公子尚未发话,你猴急什么呢!” 上首的裴从勋也是一脸不快。 要不是看在这个野种如今在虞山占山为王,颇有威势,又运贩私盐,家底颇丰……岂能让他这样一个出身低劣的匪贼列坐席间? 埋首躲在裴照野怀中的骊珠,心简直快跳出了嗓子眼。 片刻,她听到自己靠着的胸膛震动,那人笑道: “抱歉抱歉,乡下粗人,没见过如此美色,覃家的公子必定遍览群芳,也不差这一个吧?” 裴从禄:“差不差这一个岂由你说了算……” “无妨。”矜贵的年轻公子略有不耐地打断,“何须为一歌伎争执,诸公自便吧。” 丝竹声很快盖过了裴从禄的暗骂声。 坐在裴照野身旁的男子忍不住瞥来一眼。 灯烛明灭,只瞧见他怀中香肤雪腮,微张樱唇,落在男子怀中,怜小如一只稚鸟,然而还没等他看清面容,就被男子长臂一揽,整个地嵌入怀中。 “……解释一下?” 裴照野垂下眼睫。 骊珠被他猛的一拽,压坐在他身上的姿势极不舒服,但她又不敢坐直露出脸来——即便她脸上还有一层薄纱。 只好微微地扭了扭,调整了一下姿势,抬眸道: “我在裴府的书房里找到了一点东西。” 裴照野的手臂托着她的腰,让她的臀不至于压到他,然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你怎么跑出来的?” “你别管,我自有我的办法,别小看我。” 骊珠还没有原谅他,态度很一般,言简意赅道: “与裴府往来的官员名录,还有他们的私隐秘密,行贿的数目,裴家的人居然都记录在册——可惜时间紧迫,我只来得及偷出来一本,还差点被人发现。” 骊珠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半个头观望四周。 见其他舞姬歌伎都倚着宾客,不是喂酒,就是喂水果,骊珠也有样学样,随手抓了个果子塞他嘴里。 “这些巨贪的官员,务必挖出来一一抄家,绝不能让他们祸害南雍的江山社稷!” 骊珠又塞了一个。 “用完之后,这本册子也不能留,我大致翻了翻,其中还涉及到许多与裴家无关的官员私隐,如果有人用这些私隐把柄来威胁他们,就算是好官,只怕也会成为他们的傀儡!” 纱裙太过单薄,她的鼻尖被冻得泛红。 然而泛红的不只是鼻尖。 还有雪白的肩头,起伏的锁骨。 裹着胸口的绸缎绣了一朵粉白色的芍药,随着她一呼一吸,好似花朵也跟着绽开又合拢,引人采撷。 以前裴照野不懂,为何那些文人要将怀抱美人称作温香软玉。 今日方知,读书的确是有些用处的。 骊珠只觉得很冷。 已是秋分,这裙衫比夏衫还薄,她方才偷册子又偷得胆战心惊,手脚冰凉。 此刻好不容易靠到一点温暖的东西,不免贴得紧紧的。 狭小又熟悉的怀抱里,她昂着头道: “但我现在出不去,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这册子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心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被她之前那两句话封冻的血液,再一次在身体里奔涌。 裴照野拦下了骊珠给他喂果子的手,动了动唇: “首先,别喂了,这果子是烂的。” “其次——你穿成这样,你把那册子藏哪儿了?” 骊珠眨眨眼。 “自然在我身上,只是我不好取给你。” 浓黑的眼将她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手已经摸到了她的后腰。 然而骊珠摇摇头,表情忽而变得有些尴尬羞赧起来,她一手攀上他的肩,在他耳边,咬字细软: “不在那里。” “在……我的裙子里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 20 章 第20章 骊珠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他是不知道, 别看她现在镇定,其实一路上骊珠绝望得哭了好几次。 好不容易灵机一动,想到混进宴席就能将册子交给裴照野,让他送出去, 可骊珠看到那些歌伎舞姬的裙衫, 又忍不住在换衣服时掉了点眼泪。 这能藏哪儿啊? 一名歌伎以为她是新来的, 温声安慰她: “都是这样过来的,别怕, 伺候贵人总比伺候外边儿码头搬货的臭无赖强啊。” 骊珠听完哭得更凶了。 但她哭的不是这个, 她是想到了前世的战事。 一国沦丧, 首当其冲的往往不是那些无能的权贵, 作孽的君王, 而是一群从未参与过政事的无辜女子。 前世北越军从神女阙一路杀入中原腹地。 北越军根本辖制不住同盟的乌桓军, 仗着兵强马壮, 他们四处劫掠烧杀,闹得最厉害时,竟连屠三城, 充作军妓者数以万计。 倘若不能挽救南雍倾颓之势,前世的惨况还会发生,受战乱之苦的女子, 也会只多不少。 ……可连今日的危机, 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 骊珠觉得自己很没用。 如果重活一次的人是裴照野,一切会不会顺利许多? 骊珠一边抹眼泪,一边偷偷用发带将册子牢牢系在大腿内侧,跟着歌伎的队伍,一路混进了宴席。 那时她已完全没有余暇考虑什么羞耻。 直到此刻。 骊珠发现,如果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转交册子, 又不引人注意,除了让裴照野探入她裙下去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你……有小刀吗?” 少女雪腮带粉,因为尴尬,手指忍不住小弧度的笔划起来。 “我怕路上掉出来,打了个死结,用小刀割开更快……” “裴家怎会让人带刀赴宴,没有。” 裴照野舔了舔唇,眸光很暗。 “哪条腿?” “……右边。” “你躺着我不好解,跨过来,坐我腿上。” 骊珠乖乖地提裙跨坐好。 丝竹声靡靡动人,推杯换盏声中,夹杂着歌伎的婉转曲调与娇笑。 裴照野自幼长在这样的环境,最厌恶这样的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也会当众淫乐。 ……尽管在她眼中,或许这是正经事。 骊珠虽然觉得羞赧,但一开始确实没有多想。 她甚至有空分心,朝左席最上首的身影望去。 那个人…… 虽然笼罩在灯影暗处,不过,看到他侧影的第一眼,骊珠就想到了覃珣。 之前她好像听到有人开口,声音也很像他。 可陆誉说,覃珣昨日还在宛郡,配合覃氏的计划,伪装清河公主已到宛郡的假象,今夜就算出现在这里,会不会也是来替覃氏杀她的? 不,他应该不会。 否则前世死前也不会试图带她走,还被她顺道一起炸死了。 她与覃珣相识多年,骊珠知道他的宽和仁善,也直到他的优柔寡断,时常夹在她和覃氏一族之间为难。 其实回想起来,骊珠还有些愧疚。 他那时,毕竟是唯一一个还会想着来救她的人,两人做夫妻时有不少怨怼,但并没有恨到要他死的地步。 如果他这次也是来救她的…… 骊珠心情复杂之际,忽然,膝盖被人握住。 “你朝谁抛媚眼呢?” 一双黑沉沉的眼盯着她问。 骊珠:“……我哪有!你才是!你干什么呢!” “不是你让我把册子拿出来?” “……” 好吧。 骊珠涨红了脸,并不好说什么,只是半趴在他肩头,替他的动作做遮掩。 好奇怪。 这样偷偷摸摸的,好像真的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可她干的明明是正经事啊。 骊珠脑子里晕乎乎的,心跳得快要跳出喉咙。 裴照野见抽不出册子,试图直接扯断发带。 “在你扯断之前,我会先被这带子勒断腿!” “谁让你捆得这么紧。”他头也不抬道。 松了力道,他转而循着发带缠绕的方向,摸索结扣的所在。 搭在他衣领上的手指微微蜷缩,骊珠背后出了一片滑腻的汗。 从她的角度看不到他的眼神。 但其他的感官却很清晰。 他发力时,骊珠掌心轻轻搭着的这块肌肉会不自觉绷紧。 为了摸到她打的那个死结,他的手臂不得不托起骊珠的腿弯,脚尖触不到地,她只能勾住他的脖颈。 距离太近,强烈的压迫感和男性气息避无可避地包裹着她。 鼻息间全都是独属于裴照野的气息,甚至连他的体温也侵袭着两人之间的边界,吞噬着她肌肤染上的秋夜寒意。 “还……还没好吗?”她声音发颤。 裴照野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的欲念黑压压一片,若是骊珠此刻对上他的视线,必得吓得胆战心惊。 “快了。” 他已经摸到结扣,正在尝试解开。 周遭娇笑声,暧昧啧啧声不断。 其实他们的举止在宴席间并不突兀,没有多少人特意看过来。 然而骊珠仍然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他们毕竟做了三年夫妻。 虽然他并没有任何逾矩无礼的触碰,仅仅是取一本册子而已,但骊珠不受控地被勾起了许多……许多的回忆。 “——拿到了。” 快被羞耻心溺死的骊珠终于正常呼吸起来。 因为屏气凝神太久,她双眸含水,长睫湿漉漉地望着他。 “册子呢?你藏哪儿了?” 裴照野视线定在她脸上,笑了笑:“靴子里。” “……”可恶啊!怎么男人藏东西就这么方便! 她交代的事已经完成,裴照野等着她愤怒地将他推开。 她之前以为他是伊陵裴氏的旁支,如今即便不知道他是歌伎所出、不知其父的野种,听裴家人的口风,也应该猜到他的出身。 以她这样尊贵的身份,莫说触碰,连直视她或许都是一种亵渎。 他等了好一会儿。 然而只等到她低着头,默默擦了擦眼睫上的一点泪珠。 他语气软下来。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去偷这个东西做什么?” 骊珠吸了吸鼻子: “裴家蛇鼠一窝,藏污纳垢,这东西干系重大,我自身保不保得了都得试一试啊,更何况……你不是说让我信你吗?” 他颇有些好奇:“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骊珠心底的火又蹭蹭窜了上来。 “我不信了!我再也不信了!你竟然处处都骗我,把我骗得团团转——” 骊珠狠狠拧他的腰肉。 裴照野面不改色:“我骗你什么了?” “……你把我骗下山!害我今天被抓!”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之前在虞山,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刚给那人开膛破肚,下一刻你就被他的手下开瓢了。” 骊珠:“那是两码事!总之你满口谎话,以后你的话我绝对不信了!” “还有以后呢。” 裴照野似笑非笑的,眸色很黑: “公主,我们虞山红叶寨,跟你可不是一路人啊。” 骊珠被这一声公主唤得有些迷茫,一时几乎分不清到底是前世还是现世。 “……你叫我什么?” 骊珠攥着他的衣襟,眼睛很亮。 “你信我是清河公主?” 鼻尖一阵馨香扑来,裴照野只觉胸腔微微发胀。 “你很高兴?之前在红叶寨的时候,不是还把身份捂得严严实实?” “此一时彼一时呀。” 骊珠以膝撑起上身,像是想给自己壮壮声势。 “虞山红叶寨,那是你的地盘,但在外面,南雍官员的权力所能触及的范围内,是沈家人的地盘,你就算知道,对我也只有敬畏更多。” 靡靡丝竹声中,他看到她笑了笑,暗室霎时皎洁明亮。 “裴照野,你看,他们也不是很瞧得起你的样子,还骂你骂得那么难听……” “你跟了我吧,以后,我替你撑腰啊。” 他清楚地知道,她是怕他不救她,耍了一点拙劣的小心机。 然而染着香气的发垂落在他起伏的喉结上。 裴照野一时唇舌干燥,渴欲难止。 就像在大漠里见了甘泉,只要能让他饮上一口,哪怕让他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 黏稠晦涩的目光从她唇上移开。 天下谁人不知,明昭帝一生所爱只有三样。 一个是先皇后,一个是先皇后留下的清河公主,最后才是长生不老的仙丹。 前后两个,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唯有这位清河公主,自出生以来就是明昭帝的掌上明珠,为她不知破了多少律例礼法,惹来多少非议。 裴照野问:“你觉得这宴席如何?” 骊珠微微转头,撞见一具雪白身躯攀援着一个中年男子,伴随着疾风骤雨的节奏,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女子见骊珠窥来一眼,媚眼如丝。 太有冲击力了。 骊珠收回视线,对这过于直白的场面有些不适。 裴照野观察着她的神色,笑意浅浅: “他们今日,不是骂我骂得难听,而是事实,我的父母在这种不堪入目的宴席上结合,他们生下来的野种,长到八九岁便在这种宴席上倒酒送汤,为奴为仆。” “如果我不落草为寇,原本也是要烂在这种地方的——但即便做了虞山红叶寨的山主,我这辈子也不过就是个贼了,除了贼,我也不想当别的。” 裴照野此刻看着她,用的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而是一方匪首看待南雍朝廷的目光。 “公主,我在裴家长大,这些你难以接受的权色交易对我来说司空见惯,南雍官场是何等污浊腐朽,我比你们高居明堂的皇室子弟更清楚百倍——你若想替南雍朝廷招安红叶寨,劝你趁早放弃这个念头。” 骊珠这辈子也想不到,这张脸能说出这种话。 她真该让前世他剿匪巡盐时抓的那些人,看看他现在的嘴脸。 简直就是忘本。 “……我不。” 骊珠内心的长篇大论没有时间开头,最后憋出这两个字。 裴照野:“你说不也没用,南雍气数已尽,皇帝轮流做,说不定明年到我家,公主,你收拾收拾跟了我还差不多。” 他笑吟吟的,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 “我!不!” 骊珠跨坐在他腿上,倚成极亲密的姿势。 然而呼吸交融之间,裴照野却在她眼中看到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决心。 “裴照野,我告诉你,不要以为我喜欢你你就很了不起!你不稀罕做我的驸马要做皇帝,那就去!从沈家人的尸骨上踏过去,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 他面上半真半假的笑容突然层层褪去,露出一个极古怪的表情。 说什么要做皇帝,自然是玩笑话。 不过—— “你……喜欢我?想让我做你的驸马?” 骊珠不理他,去摸他靴子里的册子,然而还没找到册子,眼泪先扑簌扑簌往下掉。 太过分了。 他怎么能连这个也骗她? 如果他真的对南雍存亡毫不关心,前世又为何入仕,为何一路披荆斩棘位极人臣? 就算这些全都是别有居心。 可他为战事殚精竭虑不是假的。 请战三赴边关,临死前最后一年,落下一身陈年旧疾也不是假的。 与她结发,与她志同道合的那个夫君,明明真实存在。 为什么会随着前世的消逝,也跟着变成一场不可捉摸的美梦,消失不见了呢? 她以为她有这世上最可靠的靠山。 难道只是黄粱一梦吗? “沈骊珠,你怎么又哭了,怎么天天都在哭啊。” 裴照野拦住她去找册子的手,另一只手捧着她脸颊,低着嗓音,动作很轻地替她拭泪。 尖巧下颌抵在他掌心。 小得出奇的一颗脑袋,也不知怎么能装那么多眼泪。 “不要你管,你把册子给我。”骊珠沉着脸拨开他的手。 “你拿了打算怎么带出去?” “我再另想办法,给我。” “你要是能想到办法,也就不至于冒险来宴席上找我了。” “那也不用你管!” 骊珠抬起一张泪光涟涟的倔强脸庞,直视着他道: “我夫君不会让我受这样的欺负,你不是我夫君!” 裴照野如遭雷击,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 片刻,他眼中腾起晦色。 “什么意思?” 他的嗓音结着冰碴般,阴冷得叫人心惊。 “你还有几个夫君?” 骊珠还没来得及回答,下一刻,便倏然被人扣住后脑,低下头来。 “覃公子这边请这边请……” 裴照野掀起眼帘,看着裴从禄正点头哈腰地送覃家公子出去。 途径身旁时,裴从禄看着紧紧贴在一块的两人,冷嗤道: “没见过世面的山头匪贼,一个歌伎,也值得扒着不放?” 裴照野冷眼一瞥,平铺直叙道: “嗯,山头匪贼性欲比较强,理解一下。” “……” 好粗俗的话,廊下穿鞋的覃珣回头与他对上一眼,很快挪开。 “休要多事,裴伯父,带路吧。” 这下骊珠不必回头,也能确认身后之人是谁了。 果真是覃珣。 “糟了!”待他们走后,骊珠扭过头来,“我能偷溜出来全都是因为我的一名女官也在裴府,她跟我交换,替我留在那间屋子里,他们现在一定是奔着那屋子去了——” 骊珠挣开他的怀抱就要往外冲,却被裴照野打横抱起。 “先别急,我会去救她。” 席间,有几名跟随覃珣而来的属下侧目,裴照野的宽阔肩背却将她整个笼罩在阴影中。 他朝后头的厢房绕去。 “我先取我的兵刃,再去捞你的两个侍卫,裴家训练有素的家丁起码有百人,跟着那个公子哥来的一行二十余人也不是吃素的,丹朱他们起码还有一个时辰才能赶到这里——你藏起来,不要被他们发现。” 骊珠一听这话,原本被眼泪泡着的心浸出丝丝缕缕的甜意。 方才的争执,在生死面前暂时搁置,骊珠被他放在厢房附近的小院子里,接过他递来的一把短剑。 “你、你也要小心,千万千万不能受伤。” 骊珠眸含忧色,握住他青筋浮起的腕骨。 裴照野定定看了她一眼。 变脸变得这么快。 倒叫人特别想受一点伤,让她多怜惜一会儿了。 “我知道。” “还有一点——” 骊珠沉思片刻,抬眸道: “其实我认识那个覃公子,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来救我的,你若遇见他,千万不要与他厮杀。” 现在的覃氏还轮不到覃珣掌权。 裴家不会听他的命令放人,那么覃珣带这些人来,就只能强行救人。 骊珠不想欠覃珣什么,更不想他为了救自己而受伤丢命。 幽深难辨的视线舔舐过她面庞,裴照野冷浸浸地笑: “他来救你?你们什么关系?” 这个关头,骊珠不欲说谎骗他,笑容真挚道: “我之前说逃婚,不完全是假话,他就是我的未婚夫,不过,我已经决意要与他退婚,退婚之后,就是不相干的普通朋友了,真的。” 这样说,应该解释清楚了吧? “……明白了,”裴照野弯起唇角,“既是你的朋友,我会一并保护的。” 骊珠向他投去感激视线。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骊珠忍不住开始反思。 刚才她的话……是不是太重了点? 无论如何,重生到现在,他待她还是很好很好啊。 等事情了结,跟他,跟覃珣,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吧。 招安的事,退婚的事。 一定都会有心平气和的解决之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夜露浓重, 弦月照夜。 帷帐内阖目浅寐的女官玄英蓦然睁开眼。 远处的丝竹管弦声,停下来了。 公主要做的事成功了吗? 她一个人能行吗?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被人撞见了该怎么办? 她怎么能听信公主的保证,相信她有能力保护自己,放她一个人在这危机四伏的宅院里去寻什么证据? 玄英焦急难安地起身踱步。 还有一件更叫她担忧的事。 要是公主不肯自己逃走, 非要想办法回来救她, 那才是真的…… 头顶瓦片似有异响。 玄英猛地抬头, 然而内室灯烛晦暗,照不清梁上情形。 她正疑心自己是不是草木皆兵, 突然, 暗处一道黑影如燕子般荡过半空, 落地声轻得几不可闻。 男子缓缓直起身, 八尺有余的身形高大得极具威压感, 紧绷的肩臂线条如蓄势待发的虎狼。 玄英立刻反应过来。 是他! 公主临行前曾说, 如果见到一个发梢刚过锁骨, 个子很高,容貌英俊还很爱笑的男子,就是虞山红叶寨的山主裴照野, 她可以信任他。 可是—— 这人一点也看不出爱笑,气场也骇人得叫人难以信任。 他冲惊惧掩唇的玄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视线微移,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裴从禄:“……覃大人吩咐过, 若寻到公主, 务必趁夜由死士动手了结,绝不可拖延,也不能留一丝跑脱的可能,所以……” 覃珣:“二叔命我来此,就是来办这件事,赏金你们已领, 此事后续交由我来处置即可。” 裴从禄:“是是是,公子奉覃大人命令而来,信物我们也见过,只是……您说要提到外面去杀,何必呢?我们裴府口风严谨,公子难道还怀疑我们办不好?” 玄英也认出了覃珣的声音。 “这位裴……裴山主,外面那个年轻公子,是我们公主的未婚夫,他与覃家其他人不同,或许,或许是来救我们公主的……” “我知道。” 玄英看到他笑了一下。 那笑意森冷,没有半点亲和力,他问: “宛郡覃氏的人,我不说全认识,也识得大半,但这位覃公子却瞧着眼生——他是覃家的哪位公子?” 玄英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宛郡覃氏是一方大族,族內子弟何其多,此人远在伊陵,对覃氏的人怎么这么清楚? 门外的对话声仍在继续。 “——到底是我们怀疑你们,还是你们怀疑我家公子?” 覃珣身边的属官疾言厉色道: “一介草民,也敢质疑公子的话!让你们放人就放人,再啰嗦这许多,耽误了覃家的事,你担当得起吗!” 点头哈腰的裴从禄也硬气起来: “覃氏的公子我们自然不敢慢待,但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错,我们只认覃戎覃大人的命令!其余的,别管是什么覃,我们也是不认的!” “放肆!睁大你的狗眼!这位是当朝尚书令覃敬之子,覃氏未来的家主!狗奴安敢挡道!” 夜风骤起,扑打眼前紧闭的门扉。 像是关押在内的怪物冲撞着,将要呼之欲出。 覃珣面色如水沉静,却频频向门扉投去焦急目光,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救人。 二叔果然欲杀骊珠! 简直糊涂! 是父亲的主意?还是姑母的主意? 眼下南边世族势大,正是覃氏协助明昭帝联手制衡南边世族,让覃氏更上一层楼的时机,他们怎能对骊珠下手! 但凡走漏了一丝消息,明昭帝与他们有了隔阂。 即便如今不发作,来日必定也会清算覃氏,替骊珠报仇。 做这种事,除了姑母开心,对覃氏简直没有半点好处! 他们竟都一起陪着姑母发疯! 不行,他今日必须救出骊珠—— “捷云,替我拦住他们!” 覃珣冷声下令,裴从禄看着快步朝门边而去的身影,大惊。 “快拦住他!绝不能让他把人带走!” 火把摇曳,院子里陡然乱了起来。 覃珣带来的二十余人皆是精干卫士,但裴家家丁人数却多,一时双方纠缠,局面难辨。 覃珣推开门闩。 “骊珠!没事吧骊珠!别怕,我——” 话音骤停。 推门而入的覃珣只见到玄英和一个陌生男子,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那面色阴冷的男子以迅雷之势,突然抬脚朝他当胸一踹! 玄英:“珣公子!” 即便覃珣对君子六艺无不精通,但猎场上练出来的身手,与真正刀山火海里厮杀出来的煞气如何能比? 他整个人重重砸在院子里的砖石地上,五脏六腑撕裂般剧痛。 这个人…… 这一脚,是奔着取他性命而去的! 院子里混战的众人也朝他们投来目光。 “公子!” 捷云连忙上前,搀扶起自家公子。 裴从禄:“你……裴照野?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不语,只在混乱昏暗的庭院里一步步朝覃珣逼近。 “你要做什么?”护卫挡在覃珣身前,咬紧齿关,“你敢对尚书令大人和关内侯之女的独子动手,你不要命……” “踹的就是他的儿子。” 熊熊燃烧的火把倒映在他眼底。 那双眼黑得幽暗浓稠,在他望定时,覃珣感到一种带着腥风的寒冷杀意扑面而来。 裴照野静静看着他,舌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也是这样火把燃烧的夜晚。 他的脸被摁在砖石地上,齿关被利刃撬开,血是腥的,刀刃贴在舌尖,冷得像冰。 真痛啊。 痛得像脑仁被碾碎,痛得他在地上像牲畜般挣扎嘶吼,恨不得立刻死掉。 相比之下,这位公子哥断几根肋骨算什么痛? “——你是何人?” 覃珣忍着剧痛,双目钉死在他居高临下的脸上。 裴照野笑了笑。 “是你爷爷,撮鸟。”- “——别动!”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刚要出声,那柄短剑就在他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他顿时惊慌大喊: “都别过来!谁敢擅动害死我,我爹娘必叫你们给我陪葬!” 院子里的女婢仆役围在四周,闻言顿时不敢靠近。 说完,少年又微微侧首,哆哆嗦嗦对他身后的骊珠道: “游侠想要什么?金银?还是珠宝?只要你不伤我性命,我全家一定双手奉上——” 骊珠比他哆嗦得还厉害。 “少废话!让他们全都退开,你跟我走,敢耍什么花样,我就一剑……一剑阉了你!” 这话听上去比杀人更恐怖,那贪生怕死的少年果真变色。 他驱散奴仆,自己猛劲推着轮椅往前,却不敢问骊珠要带他去何处。 直至看到了他父亲书房的大门。 守在门口的家丁大惊。 “不想让你们家少君断气,就从这里滚开!” 轮椅少年见他们不动,气得摘了脖颈上的长命锁砸人。 “你们要我死是吧!还不快滚!” 骊珠看着眼前来过一次的书房,走进去时,双腿软得差点被门槛绊倒。 她原本是想躲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的。 裴府一乱起来,裴家兄弟肯定会抽出时间来确认家里机密要件,藏进这书房等于自投罗网。 可骊珠又忽而想到—— 万一裴家兄弟今夜发现他们不敌裴照野,怕招来阖家大祸,毁了这些机密册子怎么办? 她必须守住它们,等人接应。 骊珠拽着轮椅少年的衣领,将一瘸一拐的少年拉进书房,阖上大门。 少年:“游侠饶命!” 骊珠:“吓死我了。” 两人同时跌坐在地,面面相觑。 骊珠握着短剑指向他:“抱头,去里面墙根蹲下!” 那少年早被脖颈上的伤划破了胆子,对骊珠无有不从。 “……你叫什么?”骊珠忽而问。 少年:“裴……裴绍。” “字什么?” “……胤之?” 骊珠盯着那张痨病鬼似的苍白瘦脸,一时脑子晕了晕。 伊陵裴氏二房之子,从没出过门的病秧子……前世传闻一一对应上。 眼前这个,才是被裴照野冒名顶替的,真正的裴胤之。 那少年倒是大着胆子,问: “是裴照野回来了吗?你跟裴照野是一伙的?” “你认识他?” 提起裴照野,骊珠见他灰败面庞上掠过几分轻蔑戾气: “那个野种,裴府谁不……错了错了!别杀我!” 骊珠剑尖抵着他的脸,冷声道:“好好说话,不准骂他。” 裴绍自幼父母溺爱,除了被裴照野打断腿之外,一点油皮都没擦破过,哪里禁得住这样吓唬。 “明白明白。” 他吞了口唾沫,道: “我自然是认识他的,虽然他是我们裴府一个叫晗楚的歌伎所生,不过,这野……野生野长的,却也得了我父亲的青眼,见他体格强健,有扛鼎之力,他十二岁那年,我父亲还收他做义子呢。” 骊珠:“这么说,你们裴家对他还不错?” “那是自然!”裴绍理直气壮地,“他一个杂种歌伎生的,能当我父亲的义子,跟我称兄道弟——啊啊啊啊!” 剑尖在他下颌划出一条口子。 “都叫你不准骂人,骂他娘也不行!” “他娘本就是杂……乌桓人和大雍人生下来的,我又不是胡说!裴府人都知道!裴照野就是混了他们乌桓的杂血,才从小一身反骨,不服管教,十四岁就杀了一个乌桓商人,害得我父亲替他赔了好大一笔钱!” 裴绍捂着脸颤巍巍道。 “我们裴家对他仁至义尽,他却恩将仇报,不仅让人打断了我的腿,翅膀硬了还说走就走,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骊珠手脚冰凉,心惊肉跳。 ……乌桓人? 裴照野的母亲竟然有乌桓的血脉? 骊珠一时被这个消息冲击,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你少在这里装,裴照野从来都恩怨分明,你要是不欺负他,他怎么可能让人打断你的腿?” 什么恩怨分明!睚眦必报还差不多! 裴绍气得猛咳了好几声,灌入胸腔的空气如拉风箱般呼哧呼哧。 “别装死!” 骊珠踢了一脚他的瘸腿。 “他为什么要打断你的腿,你说不说?不说我把你另一条腿也砍了!” 裴绍瞧着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直觉觉得她下不了这样的手,开始抱头装死。 骊珠气急,又踹了他好几脚。 可到底不敢真砍他的腿。 突然,骊珠灵光一现,朝着之前藏册子的地方而去。 既然裴家有喜欢记录达官显贵机密的毛病,裴照野如今也算是一方匪首,他们不可能对裴照野没有丝毫记录。 骊珠快速翻阅那些册子。 “——谁准你们放人进去的!混账!给我把门破开!” 门外突然响起了裴从勋的声音。 “可是,那女子挟持了少君……” “她挟持我老娘都不行!我没跟你们说过吗,就算是阖府着火了,书房都不能无人看守,更不能放外人进去,给我砸开!” 砰!砰!砰! 骊珠被这一连串的砸门声吓得一哆嗦。 怎么来得这么快! 骊珠手里的册子停在了某一页。 ——找到了。 【裴照野,歌伎晗楚之子,少有奇勇,性情狡黠,善伪装,心口不一,结交游侠无数,有投军从戎,收复北地之志】 投军从戎,收复北地! 骊珠的心怦怦直跳。 她就知道! 砸门声中,骊珠又飞快扫向下一列。 【裴绍妒其天资,多有诬陷排挤,十四岁,晗楚新丧,绍卖其尸首于一乌桓商人,裴照野与友人劫道杀之,葬母,与裴绍结仇,对乌桓人恨之入骨,不可留于家中,遂逐之】 骊珠捏着册子的手指发白,猛然看向角落里的裴绍。 难怪他挨踹都不敢说! 这世上竟然有人歹毒到卖人母亲的尸首,打断他一条腿都是轻的! 还没等骊珠再去给他补上几脚,书房大门被人轰然冲开。 “……我道是谁,原来是公主在此。” 家丁簇拥着裴从勋而来,骊珠将剑架在了裴绍的脖颈上,连连后退。 裴从勋扫了一眼书案上的册子,微笑道: “公主,之前是我们不识公主身份,冒犯了公主,还望公主宽宏大量,给我们一个赎……” “裴府,你们兄弟二人,好得很。” 骊珠胸口起伏,眼中灼灼怒火: “瞒报流民,侵占土地,替官员行贿,替豪族杀人,简直五毒俱全!还敢,还敢如此欺负他——” 裴从勋眯了眯眼。 他抬手:“放箭。” 一记冷箭几乎在他出声同时飞来。 然而倒地的却是裴从勋身边的弓手。 院中屋檐上传来女子笑语: “这一箭放得不错吧,正中心脏!都别动哦,我的最高记录可是能一口气射杀五个人呢。” 背对门外的裴从勋骤然僵直。 “丹朱!” 骊珠惊喜地朝外张望。 书房后窗被人掀开。 顾秉安:“沈娘子,从这边走,山主刚刚在前头控制住局面了。” 骊珠立刻将裴绍推开,刚想转头就走,突然想起什么,又跑去书案边,扯了帘子将那一堆册子抱在怀中。 “走!” 顾秉安带着另外三人,护送骊珠往前院跑。 夜风送来浓烈的血腥气。 裴家这些家丁,听到裴从勋唤公主都敢听命射杀,可想而知,都是按死士的标准训练。 丹朱他们来之前,裴照野一个人如何应付得了? 他可有受伤? 骊珠忧心忡忡,刚一转过一处假山,却不想撞见一个熟悉身影。 “……骊珠?” 靠在假山隐蔽处暂时休憩的覃珣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覃珣?你、你怎么了?” 骊珠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覃珣是被裴府的人所伤——他都被伤成这个样子,裴照野呢? 覃珣上下扫视她一眼,微微拢眉: “你怎么……穿成这样?我的氅衣……” 他让身边的捷云将氅衣递给骊珠。 骊珠昂着苍白小脸问:“他不会死吧?” “公主无需忧心,公子无性命之虞,只是那个叫裴照野的……” 捷云刚要告状,就被骊珠攥住手臂: “他怎么了?他在哪儿?” 捷云愣了一下,随即指了个方向:“和玄英女官,还有您身边的长君,都在那边。” 笼上氅衣的骊珠马不停蹄朝那个方向跑去。 尸首堆旁,裴照野正在擦剑。 陆誉坐在石凳上休息,玄英在给长君包扎,且时不时朝裴照野所在的方向投去视线。 她的手到现在都还有些微微发颤。 太恐怖了。 那股凶悍的杀伐之气,砍人头颅简直如切香瓜。 且仿佛不知疲惫一样,陆誉也算得上悍勇了,此刻也难免脱力。 他却好像只是舒展了一番筋骨似的,不见半点疲态,阴沉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这样的强健勇武,哪怕是宫中武官,也鲜少见到。 难怪小小年纪就能成为一方匪首。 公主竟落到这样一个人手中,还能全须全尾地脱身,到底有没有瞒着她什么…… 正想着,玄英突然见一道披着雪白氅衣的身影一路小跑而来。 擦了剑准备去寻骊珠的裴照野抬起头。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身上披的那件氅衣。 她的未婚夫,竟然是覃珣。 她要嫁给覃敬的儿子。 裴照野在心头咀嚼着这句话,一股阴冷的恶念在他胸口翻滚,向着视野中奔来的少女一浪接一浪的涌去。 宫中的金枝玉叶配世族的芝兰玉树。 真是好一对檀郎谢女,谁看了不说一句般配? 老天怎能不公平到这等地步。 给他财富、权势、名声还不够,还要再给他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来配他。 难不成覃敬不是他亲爹,老天爷才是他亲爹? 算什么东西。 爽不死他。 裴照野眸色幽冷,沼泽般粘稠。 莫说只是未婚夫妻。 就算是成了婚的,他也照夺不误,以报当日—— “裴照野!” 一个出神,再回过神来时,已是馨香满怀,她将自己一整个地丢进了他怀中。 裴照野下意识将她接住。 “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抱着那堆册子的少女从他怀中探出头来。 她鼻尖冻得通红,却犹带怒容,双目洞明,如一道闪电劈开他眼中阴翳—— “那些欺负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22章 ……公主!您在说什么啊! 玄英满腹震撼, 恨不得用眼神将骊珠从这杀胚匪首的怀里拉出来。 那只虚虚揽着她窄腰的手臂,可以将一个八尺高的壮汉拎过肩掼晕。 那把反握在手里的长剑,刚才轻而易举削掉了四五只臂膀。 谁能欺负得了他! 倒是自投罗网到他怀里的公主,从氅衣里露出一张露水似的脸, 弱不禁风的, 像是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 裴照野也这样觉得。 纤弱, 怯懦,动不动就爱哭, 声音大点都能把她吓得一哆嗦。 可偏偏又浑身是劲, 一边哭着, 一边把自己支棱起来。 还想替他撑腰…… 她的手软软地抵在他胸口, 于是他落在她腰上的指腹也往里陷了陷。 裴照野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 只是想, 这么细的腰, 别把自己撑断了才是。 玄英觑见这一幕, 眼皮一跳。 “方才这话,什么意思?” 裴照野瞥了眼她怀里的那堆册子,道: “那些狗东西, 该不会也把我写进这破册子里了吧?” “……什么叫破册子,这些都是很要紧的东西。” 裴照野:“给我看看。” 骊珠睁大眼挣出他怀抱,顿时警醒。 “不行。” “为什么?” “在我看完之前, 任何人都不得碰这些东西, 我要好好审一遍——还有你藏在靴子里那一册,一并给我。” 裴照野剑眉轻挑: “你还真是……” 前一刻还一副青天大老爷要给他主持公道的模样,下一刻就把他也当犯人防着? 翻脸翻得也太快了些。 他抽出那本册子,拍在她手中。 掂了掂怀里的那堆册子,骊珠抱得胳膊都酸了,然而玄英想接过来时, 她却也摇摇头拒绝。 “对了,”骊珠转身问顾秉安,“今夜红叶寨有多少人下山?” 顾秉安扫了裴照野一眼,得到后者的默许后,他垂首答: “包括我和丹朱在内,共五十三人,再多,恐怕会惊动郡内守备。” 骊珠了然颔首。 “公主。” 玄英终于忍不住出声: “珣公子……他应该受了很重的伤,您看,既然裴府已经被控制起来了,要不然,我去问问管事的二位夫人,请府中医师给他瞧瞧?” “哦对对对。” 骊珠这才想起来,神色肃然。 覃珣可不能在这里出事。 “我可以用一用你的人吗?”她问裴照野。 裴照野收剑入鞘:“你要用他们来抄我自己的寨子,可能有点困难,别的随你。” 骊珠莫名其妙地睁大眼:“我抄你的寨子做什么?” “公主的想法高深莫测,谁知道呢?”他笑吟吟地看她。 ……好阴阳怪气。 时间紧迫,骊珠收回视线。 “陆誉,长君。” 两人起身聆训。 骊珠道:“陆誉,你与丹朱一道,收缴府内余下家丁的兵刃,投降的捆起来,负隅顽抗的,先晓以利害,若还不从格杀勿论,看紧裴府门户,不要让任何人随意外出,若有通传消息的,也一概拿下。” “陆誉得令。” “长君——”骊珠看着抚着臂膀的小宦官,“你负责看守后宅,安抚女眷,尽量不动武,但也要收缴她们房内剪子之类的利器,不可大意。” “长君明白。” 骊珠再看向玄英。 玄英已从房内拖出一个空箱子,给骊珠盛装那些册子。 她道:“公主今夜是要熬个长夜了?” 骊珠颔首。 “玄英明白,给珣公子寻医师,安排府内这些卫士的吃喝睡轮班,再去寻几个女婢替公主收拾今夜要用的书房……这些琐事,玄英会安排好,公主无需忧心。” 玄英绝非夸口。 不过一刻时间,丹朱赶来时,原本四处血淋淋的裴府井然有序的运转起来。 有人在收拾尸首,有人在清点武器兵刃,还有个腿都软了的膳夫被架着送入膳房,说是要给大家准备明早的膳食。 丹朱抬手勾住长君的肩膀,叹为观止: “好威风凛凛的女官,瞧着是比我们红叶寨的有规矩些,诶,他们一个女官,一个执金吾校尉,那你是什么东西?” 面皮薄的小宦官冷着脸,拨开她的手:“……与你无关。” 另一边,裴府女婢战战兢兢前来知会,称书房已经收拾好,请骊珠移步。 骊珠应了一声,准备抱着箱子过去。 “嗯——” 裴照野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涨红的脸,半蹲着问: “要我帮忙吗?” 骊珠使出了吃奶的劲:“我可……算了,我不可以,你来吧。” 下一刻,她看着裴照野单手将箱子夹在了臂弯里。 “走吧。” 骊珠目瞪口呆跟在后面。 寅时三刻的月亮斜挂天边,像指甲掐出来的一点淡黄印子。 府内仆役不得随意走动,院子里石灯熄灭,只有引路的女婢提着一盏灯,照出一点雾蒙蒙的光。 “这里鹅卵石滑脚,小心点。” 骊珠听到他提醒,才想起来他在裴府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自然熟悉。 “哦。”骊珠伸手揪住他衣袖。 感受到袖口的轻柔力道,裴照野脚步顿了顿,偏头看她。 她正提裙低头看着路面,头也不抬道: “不许趁我没注意的时候动我的册子哦。” 已经将箱子推开一条缝的手收了回去。 她倒是很了解他。 裴照野道:“我还以为你应付不来这种事,没想到动起真格,也是条理清晰,杀伐果断。” “什么真格?” “方才安排人掌控府内上下。” 黑暗中,骊珠辨不清方向,揪着衣袖的手改成了挽着臂弯。 他臂膀太粗,她的手只能搭在上面,贴得紧紧。 她挽得极自然,连一丝迟疑都没有,就好像已经这样挽过千百次。 裴照野忽而走神。 她跟她那个未婚夫,是否也曾这样挽着手,在雒阳的宫苑内相携出游? “那算什么,宫变才是动真格。” 骊珠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你这个年纪,何时见过宫变?”他问。 骊珠顿了顿: “我从小就听说过啊,五王之争,燕都焚毁,迁都雒阳,我父皇还有太傅,都会跟我讲这些故事,小时候天上打雷,我都觉得是有人在撞宫门,要来逼宫了……后来才不怕的。” “后来?后来为什么不怕?” 他偏头看去,见少女抬起头笑盈盈望着他不说话。 好一会儿,她才道: “反正就是不怕了。” 也不知道在傻笑什么。 裴照野收回视线,脚步却忽而停滞。 “怎么了?” 临水散落的几处偏房沐浴在夜色中,血腥味没有波及此处,风中只送来淡淡的木犀花香。 裴照野:“没什么。” 骊珠却心念一动,问前面引路的女婢: “这里是什么地方?” “府内小厮家丁的房舍,阿野……这位裴大人,以前也住这里。” 裴照野扫去一眼,那女婢果然是曾经在府中见过的熟面孔。 “阿野?”骊珠若有所思,“以前他们都唤你阿野?” 他含糊应了一声,本不欲多言,却见少女突然眼前一亮: “我们不去书房了,就去你之前住的地方看册子吧!” 裴照野瞳仁一紧。 没等他阻拦,骊珠就已兴致勃勃地让女婢在前带路,还追问那里是否有其他人住进去。 得知那里没有旁人住,只是用来堆杂物后,骊珠更添兴趣。 然而一推门—— “咳咳咳!” 兜头落下的尘土撒了骊珠满身。 女婢忙给她掸灰,道:“这里久无人住,公、公主还是移步前院书房……” “不必,我就要在这里。” 骊珠踏入房内,果真见到四角都堆了不少杂物。 但好在还有一张案几,一盏油灯,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站在门边的裴照野冷冷出声: “你不怕半夜有老鼠啃你的脚,倒是可以留下。” 骊珠面色大变。 什么老鼠! 老鼠为什么要啃她的脚! “……你吓唬我,不会的,已经快卯时,天亮了不会有老鼠的。” 骊珠哼了一声,进去后,开始好奇张望。 裴照野看着她踩过他曾经踩过的地面,看她手指拂过他过去用过的矮柜,小屏,甚至在他睡过的小榻上坐下。 他喉结滑了滑,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在他体内搅动。 她拉开柜子的门,像是扒开他的里衣。 她触碰他用过的物件,像是在一点点抚摸他的皮肤。 这很危险。 山里的野兽不会允许自己的巢穴暴露,哪怕是个被遗弃的巢穴。 敏锐的猎人会嗅到他的弱点,他将任人宰割,毫无还击之力。 但在危机感袭上背脊时,他又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涌出某种疯狂的念头。 ——他竟然在渴望她去接近他的弱点。 豆大灯烛映在他乌沉沉的眼底。 骊珠并未发现他的异样。 她简单扫视了一圈,或许是时间太久远,她并没有发现什么能看出属于裴照野的物件。 时间紧迫,她也没有再多看,女婢给她取来一块干净的垫子,擦拭了案几,骊珠便在灯下开始看了起来。 “别的倒不必了,你去书房替我多取一些竹简来吧。” 这些册子上记载的东西庞杂混乱,她需要单独誊抄整理在竹简上,才能理清伊陵郡官场如今的状况。 女婢应诺,转身出了院子。 “……你就这么放心与我单独相处?” 脚步声渐远,裴照野忽而开口: “你查的可是整个伊陵郡的罪证,现在你的侍卫都不在,我若是想对你下手——” “打下手?” 骊珠已完全沉浸在册子里的内容中,只隐约听到这么一句。 “不用啦,我自己可以的,你要实在闲着,替我研墨也不是不行。” 裴照野:“……” 骊珠无暇理会他的表情,继续翻看。 【丙戌年三月初三,昭县县尉薛务向伊陵户曹刘昘行贿三百金,替薛家瞒报流民一千三百七十人】 ……火气上来了,骊珠忍住。 【丁卯年九月初五,遴选美人交付鹤州别驾从事,后转赠御史大夫徐梦玄,于雒阳外宅养之,育有三子一女】 什么! 徐梦玄夫人以悍妒闻名雒阳,他竟然敢在外面有外室,还生了四个孩子! 骊珠瞠目结舌。 这若是传回雒阳,只怕雒阳百姓一个月都不愁下饭的话题。 等会儿—— 徐梦玄。 裴府机密册子。 前世刚刚入雒阳拜官,便得到徐梦玄盛赞的裴照野。 “裴照野!” 骊珠忽而怒声唤他名字。 正在旁边支着腿研墨的男子掀起眼帘。 “……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在别人眼里像个傻子。” 裴照野愣了一下,失笑: “这我确实不知,还请公主解惑。” 惑他个头! 骊珠想起前世曾有流言,说他才学不佳,却得徐梦玄盛赞,一定是拿住了什么把柄逼迫徐梦玄。 骊珠听了格外恼怒,当即就让玄英停下肩舆,在宫道上斥责了那名官员,让他丢了好大一个面子。 结果!人家说的都是实话!! 裴照野前世定是也拿到了这些册子。 难怪他一介寒门,官升得这样快,明明没有显赫师门,却也能在朝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骊珠想到自己信誓旦旦为他在百官公卿面前争辩,简直羞愧得脚趾缩紧。 “不想给你解惑,也不想理你,我讨厌你。” 骊珠气恼之下,脱口而出。 对面静默了两息。 “是因为看了那本册子吗?” 骊珠匪夷所思地瞧着他。 “那册子里写了什么?”裴照野目光幽深,“写了我的身世?我杀过的人,这些年干过的事?所以,你才讨厌我?也不想……” 不想再替他出气了。 骊珠愣了好一会儿。 “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她提着笔怔怔道: “我只是现在讨厌你,又不是一直讨厌你,你把我耍得团团转,这么一会儿气都不让我生,你也太过分了吧!” 他讲不讲道理啊。 裴照野:“……我何时把你耍得团团转?” “你别管,就是有,你以后就会把我耍得团团转。”骊珠气得不想看他。 “裴家难不成是神仙?这册子里连以后的事都有?” 他眼底浮出一丝笑意。 “那里面还有没有说我别的事?” 骊珠抬眼瞪他:“你还有什么别的事瞒着我?” 他摸摸下颌,瞧着她嗔怒埋怨的神色笑道: “我现在有点想亲你,这个算不算?” “……?” 第23章 一瞥烛影在他下半张脸摇曳。 骊珠的视线不自觉落在眼前微弯的两片薄唇上。 他噙着笑意, 弧度戏谑,灯烛扑簌间,骊珠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公主府内的书房。 下一刻, 他就会丢开手里的墨条, 别过头来吻她。 呼吸是热的, 唇是凉的,他会不疾不徐地啜吻着她的唇舌, 身体向她覆过来, 她折下腰, 跌到书卷墨香的深处。 骊珠呼吸一紧, 匆忙移开视线。 一滴墨汁落在竹简上, 她回过神来, 用书刀一点点慢吞吞刮掉。 “……不算瞒, ”她低着头,脖颈泛着薄红色,“因为我看得出来。” 把玩着那只墨条的手停住。 灯花噼啪, 火光在他眼底跳动了一下。 “这也能看出来?” “我想说很久了——”骊珠用一种敢怒不敢言的眼神瞧着他,“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下?不要随时随地……” “随时随地怎么?” 骊珠憋了好一会儿,吐出两个字。 “发情。” 她好像觉得自己这两个字很有攻击力。 裴照野神色坦然:“没办法, 男人就是这种东西。” “谁说的, 也不是人人都这样。” 骊珠下意识辩驳一句,裴照野却似打蛇随棍上般,咬住她的话头,阴恻恻追问: “谁不这样?你那个给你披氅衣的未婚夫?” 提笔誊抄的骊珠蹙了一下眉。 “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轻飘飘道:“没关系,特别没关系。” 听到他这样说,骊珠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忍不住软了声音道: “总之,你以后不要骗我,行不行?” 她说这话时眼尾微垂,有种楚楚可怜的无奈。 裴照野藏在书案下的手指已经摸到了其中一本册子的边缘,蓦然一顿。 “你很喜欢听真话?” “谁会喜欢听假话?” “那可未必,有些人总以为自己爱听真话,其实只是想听既真实又好听的话而已,大多数真话可难听得很。” 骊珠闻言沉寂了好一会儿。 她忍不住想,他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前世她蒙在鼓里,有人尽他所能,扮演着她能够接受的模样。 她那时从没想过探寻什么真相,只觉得自己过得很快乐,很幸福。 如果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寒门士子,而是个杀人如麻、冒名顶替的匪首。 她真能轻易放下心防,接受他这个人吗? 好像……很难说。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骊珠忽而放下笔,神色肃然起来。 “如果,你到了雒阳,做了位列三公的大官,不过不得不抛弃你这些山匪习气,也不能舞刀弄枪,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要有个文质彬彬的样子——你会过得高兴吗?” 裴照野面无表情:“我高兴个鸟蛋,你还没放弃招安的念头呢?” 骊珠:“……没人招安!你自己跑去雒阳当官的!” “绝无可能。” “那就假如!假如呢?” “没这种假如。” 骊珠盯着他不说话。 对峙片刻,他挪开视线,面色冷淡道: “除了在虞山做我的山主,别的我没有兴趣,更别提像那些软蛋一样整日拿着刀扇麈尾装模作样,卸了我的刀剑就是夺了我的魂,人没了精气魂魄,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说完,他瞥见骊珠的脸色骤然苍白。 “我都说了,真话不好听。” 骊珠垂下头,提笔继续翻看那堆册子。 “怎么不说话了?” 她闷闷道:“天快亮了,我得把这些快点看完。” “我难得跟人说点真心话,你就这个反应?” “那你想要什么反应?” 望过来的双眸像经了一场深秋的雨,潮湿又萧索。 骊珠只是突然意识到,前世对她而言无比幸福的三年婚姻,对他的意义却不一样。 雒阳的繁华,位极人臣的荣耀,都不是他想要的。 就连跟她成婚的日子,他也需日日隐藏自我,过得并不自在。 ……那他前世,为何会突然决定借裴胤之的身份入仕,前往雒阳呢? 可惜,就算她问眼前的本人,他也并不知道答案。 看着她突然丧眉耷眼的模样,裴照野忽而有些心烦意乱。 “既然都是假设了,你就不知道添点筹码?” “什么筹码?”骊珠蹙眉道,“都做位列三公的大官了,这个筹码还不够吗?” “谁稀罕什么三公六婆。” 骊珠深吸一口气。 三公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他能不能多读点书? 裴照野偏头撑着额角,在灯烛下打量她。 “我说的筹码,起码也得让我尚个公主……之类的。” “尚公主你就愿意去做官?”骊珠试探问。 “不能。” 裴照野回答得很果断。 骊珠不想理他了。 “但你假设的不是我已经到了雒阳,做了官吗?虽然这种日子听上去就跟狗屎一样——” 听到他微微笑着用“狗屎”来形容,骊珠骇然瞪大了眼。 “不过,要是能天天跟公主睡觉,那也还行。” 语落,内室安静片刻。 “你——” 骊珠握笔如握剑,极震撼地指着他,衣襟上露出的肌肤全都红透了。 而与此同时,裴照野沾了墨的手指在书案下,挑开册子某页,抹掉了其中一行。 他的动作快而利落,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话是糙了点,但这不是你要听的真心话吗?”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你看,我就说你不爱听真心话,怨不得别人要骗你,你就像那种假意开明的皇帝,让臣下畅所欲言,真畅所欲言了,你又不乐意了。” 骊珠被他怼得一时哑然。 她……她是这么虚伪的人吗? “你这是强词夺理!” “连真话都不让人说,到底是谁在强词,谁在夺理?” “我只是不让你说这些荤话,谁让你不说真话?” 裴照野笑了下,搭在腿上的手指点了点膝: “那我还真是有点无话可说。” “……” 门外响起叩门声。 “公主,”是玄英的声音,“我在院子里另摆了书案和草席,公主不如先到院子里看,等我将这里打扫干净后,公主再移步入内?” 正好骊珠不太想再与裴照野继续这个话题,立刻应下。 院子里,提着食盒的玄英摆好两份宵夜,还有骊珠爱喝的甜汤。 “熬夜伤身,公主进些吃食垫一垫再看。” “好,今夜辛苦你了。” “我这不算什么,倒是公主您——” “对了,”骊珠突然问,“覃珣情况如何?” 玄英瞥了眼一旁落座的裴照野。 “……医师瞧过了,说是内里伤了几根肋骨,还好,没有伤及内脏,不要挪动,养一养就好。” 骊珠放心地点点头: “还好没什么大问题,毕竟是为了救我,他才会受这样重的伤。” 玄英又朝一旁平静夹菜的裴照野投去目光。 ……算了,这个状要告,还是覃珣他们自己跟公主告吧。 趁着吃喝休息的时间,骊珠将她整理誊抄好的内容递给玄英。 “虽然现下只看完四成,不过我心里也差不多有数了,你也看看。” 玄英细细扫过骊珠的笔记。 对比机密册子里以日期为脉络的零散记录,骊珠将这些零散事件,重新按人和年份汇总,梳理了一遍。 “里面涉及到的,主要还是以伊陵、宛郡、睢南三地的官员和豪族为主,其中往来最频繁的,还是伊陵郡的官员。” 骊珠抱着甜汤,一边小口啄饮,一边道: “除去那些零零散散的部分,裴家其实多是替睢南薛氏和宛郡覃氏做事,做的事也无非就是替薛氏瞒报流民,替覃氏拉拢南方世族。” 玄英眉头紧蹙: “薛氏已经是南方的强宗豪族,听说坞堡内数千户,加起来上万人,陛下几番命他们拆除坞堡,薛氏都以北地滋扰为名,不肯拆除,现在还暗地里与鹤州官员往来,在坞堡里藏这么多流民……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裴照野笑了笑: “我听说今年以来,有不少私铁流向睢南,有人有地有粮有铁,下一步,不造反干什么?” 玄英听这匪首语气平淡地说出造反二字,面色大变。 却见骊珠神色平静,玄英不免疑惑: “公主好像并不意外?” 她当然不意外,因为前世就已经反过一次了。 算起来,应该就是明年的事。 “早在越王叛出朝廷,焚毁燕都,割据北地十一州时,身为南方世族之首的薛氏就有角逐天下之心,所以多次阻拦南雍迁都。” 骊珠道: “之后朝廷定都雒阳,在南方日渐站稳脚跟,依附薛氏的世族开始投向朝廷,薛氏已经忍了很久,如今终于觉得时机成熟,可以起事了而已。” 听到这里,玄英已是眉头深蹙。 “既然如此,公主不能去清河郡,也不能在鹤州盘桓,必须尽早返回雒阳,否则要是睢南突然起事,公主就彻底走不了了。” “不行。”骊珠撂下甜汤,义正言辞,“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能走。” 玄英万分不解:“为何?” 因为,这一仗虽然薛氏落败,但南雍朝廷也只是惨胜。 其中军费开销,粮草消耗,致使南雍人力疲惫,民生凋敝,而北越却开始蠢蠢欲动,意图南下。 这一仗得益的只有一方。 宛郡覃氏。 “玄英,你想想,薛氏真要是反了,朝中谁有能力担任主帅?” “朝中群臣如云,自是有……” “不是的。” 骊珠握住玄英的手腕,正色道: “只有覃珣的二叔,如今在宛郡的覃氏家主覃戎,堪当此任。” 裴照野朝她觑来一眼。 “一则,宛郡离睢南最近,二则,覃氏身为外戚,与我父皇利益一致,三则——朝廷没那么多钱。” 骊珠收回手,低头搅动碗里甜汤。 “只有南雍的国库,加上覃氏的家底,才能打得起这一仗,赢了,覃氏就能成为与沈家共天下的强宗豪族,输了,覃氏和沈氏皇族一起死。” 当然,骊珠已经提前知道了结果。 此战惨胜,覃戎得封宛郡太守,哥哥覃敬——也就是覃珣的父亲,覃皇后的堂兄——也坐上了丞相之位。 由此,才开始了覃氏外戚权倾朝野的局面。 骊珠的目光移向一旁的年轻匪首。 裴照野:“你盯着我做什么?” 骊珠不语,只是一昧盯着他看。 因为覃家正是朝堂上最大的主和派。 未来的丞相覃敬,会在北越军侵袭边关时,提出向北越缴纳岁币。 每年缴纳岁币的钱从国库里出,且比打仗开销更小。 要是打起仗来,税要增,地方财政也要出钱,万一激起民变还得出钱出人镇压,对他坐稳丞相之位,更是没有半点好处。 他把账算得很清楚。 但他没算到,南雍的岁币把北越和乌桓养得兵强马壮,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 最终,北越和乌桓挥师南下,踏着南雍人的尸骨,亡了南雍。 骊珠既然知道千里荒骨,雒阳惨遭血屠的未来,便不能允许这一切开始。 然而—— 骊珠想到他方才的话。 他不开心。 在雒阳不开心,做大官也不开心。 前世她最幸福的三年,他却三年没有一日做过自己。 裴照野原本以为她又要说些招安的鸟话,没想到她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 “……算了,没什么。” 他忽而坐直。 算了? 她把什么东西算了? 骊珠对玄英道: “我困了,余下的锁起来,贴个封条,明日再继续看吧。” 恰好此刻女婢从屋内出来,道里面已经收拾妥帖,备好了洗漱用具,可以安寝。 骊珠打了个哈欠,顶着眼下绀青,游魂般往屋里走。 裴照野拉住她手腕,玄英的视线倏然飘过来。 “你睡这儿做什么?裴家这么多屋子还不够你睡?” 骊珠双眸泛着生理性的泪水,小声道: “天都快亮了,好累,走不动。” “几步路而已,不行我背你去。” 玄英的嘴开始蠢蠢欲动。 骊珠是真的睁不开眼了。 她上半夜在府内九死一生,下半夜看这些册子,现下就算让她睡地上她都能睡着。 奋力一挣,骊珠甩开裴照野的手,直奔屋内而去。 玄英刚要松口气,下一刻又瞪大了眼。 那山匪居然也跟进去了! 内室中,骊珠恍恍惚惚拿起沾了盐的竹刷,刚放进嘴里,竹刷就被人夺走。 “……没跟你开玩笑,睡别的地方去。” 骊珠无力争辩,闭上酸涩的眼皮: “那你先帮我刷牙。” “……”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裴照野看着她卷翘的长睫,微微递过来的脸,一时无言。 半晌,他握着竹刷,放进她口中。 “方才你说算了,怎么就算了?你原本想说什么?” 竹刷缓慢地在齿间移动。 从前在公主府,有时熬夜太晚,骊珠懒得动弹,也是这样闭着眼,任由他替她擦脸,刷牙,洗脚。 他的动作很轻,骊珠被他托着下颌,有种令人眷念的温度。 她含含糊糊道:“就是算了……没什么要紧的。” “要我对你说真话,你倒是遮遮掩掩,真话都藏自己肚子里是吧?” 裴照野递水给她。 咕噜咕噜漱了口,骊珠仍闭着眼。 裴照野感觉她应该是在等他给她擦脸。 ……公主就是不一样,使唤人都使唤得理所当然。 裴照野瞥了一眼旁边的水盆。 水声淅沥,他将温热巾帕覆在她那张巴掌大的脸上,生疏而轻柔地擦拭。 她忽而开口: “大雍国力衰微,乌桓人肆虐边境,因此诞下了许多混有乌桓血脉的孩子。” 巾帕将她的面庞蒸出淡淡粉色,骊珠睁开眼,对上裴照野幽深视线。 “朝廷动荡,官场风雨如晦,藏污纳垢,才有裴家不思正道,以权色交易图谋家族前程。” “是南雍先负了你,你不愿投靠南雍的朝廷,为之搏命,也是情理之中——沈家的皇朝,本就该由沈家人自己保护。” 这样也很好。 这样他就不必上战场,也不会有受伤死掉的危险了。 好一会儿,裴照野开口: “册子里写我的内容,你都看过了?” “只剩后半页,还没来得及看。” 骊珠冲他温然一笑: “你要是不想我看,我就不看,我把那一页撕下来给你。” “……” 裴照野忽而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好啦,那我就走了,这里既然收拾好了,你就留在这里。” 骊珠转过身,刚要出门,忽然整个人一轻—— 她怔愣看着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到床榻上的男子。 灯烛晦暗,裴照野瞥了眼床榻一侧陷入黑暗的墙壁。 那些他旧日刻下的印记,待到天明,就会暴露在她的眼皮下。 他本想在被人发现之前,将那些少年时幼稚的、可笑的字句全都抹去,但偏偏又在此时改变了主意。 “睡吧。” 裴照野替她掖了掖被角。 “顺便告诉你,你想看那一页也看不到了,因为我已经趁你不注意时,用墨全都蹭花了。” 第24章 快阖上眼帘的骊珠又倏然睁开眼。 “……你蹭掉了什么?什么时候弄花的?你怎么又跟我耍心眼!” 骊珠一下子清醒过来。 所以他今晚口无遮拦说那些胡话的时候, 其实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趁机暗地里做这件事是吧? 裴照野但笑不语,转身而出。 玄英正带着长君匆匆赶来,见他满面春风的从公主的房内走出, 脸色顿时变白三分。 “公主——” 玄英与长君二人倚坐在骊珠榻前, 肃然追问: “那狂徒可有冒犯公主?” 骊珠愤怒地拆发饰: “冒犯了!他冒犯得很彻底, 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他到底不想让她看见什么? 可恶啊。 越不叫她知道她就越好奇! 玄英与长君对视一眼。 玄英拍了一下他的肩,沉声斥道: “你不是说那匪贼还算知礼, 在山寨时没有对公主毛手毛脚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长君愕然:“老天作证, 他之前的确无动于衷啊, 他对公主的兴趣还不如对公主头上的金步摇兴趣大呢!” 玄英信誓旦旦:“不可能, 哪儿有男人见了公主能无动于衷的, 心不动, 下半身也得动一动。” 长君与骊珠肩并着肩, 震惊地看向语出惊人的玄英。 “……咳,玄英失言,公主这几日受惊了, 早些休息,其他事醒来后再说吧。” 门缓缓阖上,内室寂静, 只偶尔几声鸟鸣, 昭示着天色将明。 骊珠翻了个身,将自己蜷缩成团,昏沉沉想: 这床好窄,床板跟石头一样硬。 就算铺了厚厚褥子,睡起来也不舒服。 他从前就睡在这种地方吗? ……那也不是她害的! 她余怒未消,明日照样不会跟他说话! 一瞥朦胧晨光从窗外透入, 将骊珠眼前的墙面照亮。 上面好像有什么字。 睁着沉重眼皮,骊珠勉强辨认出了上面孩童般的拙劣字迹。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是一首军乐啊…… 骊珠阖上眼,耳边似有觥筹交错,短箫铙鼓。 她忽而想起来,前世她与裴照野初见时,也曾听过这一首曲子。 …… 骊珠第一次见到裴照野,是在覃府的一场婚宴上。 彼时覃珣的堂弟大婚,宴请雒阳权贵无数,位列九卿的裴照野,以及与覃珣新婚一载的骊珠也在其列。 夜宴正酣,喝得酩酊大醉的覃戎摇摇晃晃起身。 “……今夜诸公谈及伎艺表演,兴致颇高,唯独缺了宫廷雅乐,素闻公主才高,不如请公主奏乐一曲,以娱宾客?” 此言一出,席间骤然安静下来。 有人道:“将军吃醉了,如何能令公主为乐工事?” “怎么不成?这是覃家,清河公主亦是我覃家冢妇,怎么奏不得?来人!取乐器来!” 覃戎大有借酒发狂的意思,在场的覃家人却无人阻拦。 彼时覃家刚提出以岁币和缓边关压力的建议,得明昭帝重用,权势正盛,骊珠不敢正面相抗,四处张望。 玉晖呢? 他去哪儿了?他为何不在? 嗵——嗵—— 席间响起鼓声,众人瞩目。 透过稀疏竹帘,骊珠看到那人头戴进贤冠,红纓系于冠,结在颌下,衬得面容冷白,线条嶙峋。 男子倚着凭几,坐在鼓边,懒洋洋笑道: “方才听诸公畅谈乐理,头头是道,在下也一时技痒,将军想听曲子,不如听我这曲。” 覃戎冷嗤:“你?裴太仆的才学,朝中无人不知,没必要在这里自取其辱吧。” 主和派的朝臣纷纷笑了起来。 男子却道: “宫廷雅乐非我所长,不过诸公日日龟缩雒阳,何愁听不到宫中雅乐?倒是军中乐曲,多年未闻,不如今日奏一奏,以免成了咱们南雍绝唱。” “说得好!” “就奏军乐!” 主战派的朝臣们赞同声连连,顿时压过了对方的声势。 骊珠隔帘相望,见那人振袖而起,击鼓而歌之—— 词中意曰: 城南城北俱恶战,尸骸遍地鸦成群。 堡垒筑在桥梁上,道路无法通南北。 五谷无收君何食?想做忠臣也无力。 歌声染着醉意,豪迈洒脱,旁若无人,满座众人俱沉寂。 正唱着,一道洞箫声骤然而起,与鼓和之。 男子朝帘后深深望去一眼。 洞箫如泣如诉,歌至最后两句: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一曲奏罢,竹帘后传来温软嗓音: “曲调易奏,人心难得,裴太仆此曲,甚得我心。” 男子目光幽幽,几欲穿透竹帘。 …… 日上三竿。 顶着一头乱发的骊珠坐在榻上,盯着墙上那首词曲出神。 昨夜裴照野几番阻拦她宿在这里……就是因为这个吗? 骊珠抬手抚摸着那些痕迹。 字迹过于拙劣,一眼便能认出是孩童字迹。 除了这首词曲以外,还有一幅潦草的南雍北越疆域图。 她抱着膝细细端详,几乎能想到小少年坐在榻上,一笔一划,意气昂扬的样子。 骊珠忍不住弯起唇角。 这有什么好遮掩的,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公主醒了?” 听见内室响动,带着洗漱用具的玄英推门而入,道: “正好,公主快些梳洗起身吧,再不去,怕是都要打起来了。” 小院中。 执剑守卫的长君对阶下二人道: “公主已醒,梳洗后自会传召,还请二位稍安勿躁。” 丹朱摸了摸下颌:“传召,这词新鲜,你们公主真有排场,回去我也让我们山主学学。” 捷云扫她一眼,视线从她高大体格和过于紧实的臂膀上掠过。 作为覃珣身边的仆从侍卫,捷云和长君早就相识,等待时不免与长君闲聊起来。 捷云:“她真是女人吗?我第一次见这么健壮如牛的女人。” “等她把你捆柱子上,或者一箭把两个人串成串,你就知道了。” 长君面无表情答。 丹朱嘿嘿一笑。 内室的门打开,捷云立刻回身。 “捷云参见公主,珣公子听闻昨夜公主熬更守夜,彻查裴府内情,特命膳房备了公主喜欢的菜式,还望公主赏光,移步公子院中一同用膳。” 骊珠刚跨出门就听到这么一串话,脚步顿了顿。 “……你大爷的,你这鸟人嘴皮子怎么这么快!” 丹朱瞪大了眼,立刻拉住骊珠的胳膊。 “我们山主还备了好酒好菜呢!公主跟我走!” 丹朱手劲极大,顿时就将骊珠带得往前半步。 捷云立刻喊:“长君!此人对清河公主如此无礼,你竟也见得惯?” “你嚷嚷什么嚷嚷!起开吧你!” 长君:“……” 不知为何,长君莫名联想到了宫中妃嫔在芳林园争宠的画面。 长君将二人都隔开,骊珠这才脱身。 骊珠揉了揉手臂,问捷云: “这都午时了,你们公子还在养伤,不用膳等我做什么?” “公子忧心公主安危,夜不能寐。” 骊珠想了想,她也确实该去看看覃珣的伤势,顺便跟他提一提退婚的事,便应了下来。 又对丹朱道: “好丹朱,你跟你们山主说,我晚点再去找他,让他自己先吃,不必管我。” 捷云微笑在前引路。 裴府经过一夜清洗,已不见血腥,各院门口都有红叶寨的人把守着,仆役只能在各自院中走动。 骊珠一行人到时,端方持重的年轻公子果然坐在食案前,眼帘半垂,似在凝思着什么。 “公主。” 见骊珠入院,他眼前亮了亮,正要起身,骊珠上前制止。 “你不是断了肋骨吗?坐着吧,免得伤得更重,我天亮才睡,午时不一定能醒,你何必等我一起用午膳呢。” 更何况她其实更想和裴照野一起。 但是捷云都那么说了,骊珠也不好叫他失望。 覃珣见骊珠面色红润如常,并未受伤的样子,略略放下心来。 他浅笑道: “公主操劳一夜,便没准备油腻不好克化的菜式,都是些清淡的,还有一碟公主爱吃的蜜糖米糕。” 骊珠:“……” 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这样,有些话她更难开口了。 “覃玉晖。” 骊珠没有动筷,抬头看向他。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虽然我心里已经有自己的决定,但你为救我而来,我愿意先听听你的说法。” 此话一出,对面食案坐着的男子笑意渐弱。 覃珣生得像母亲,长目淡眉,杨柳春池般的气韵风雅,肤白如玉,没受过半点风霜摧折。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慢条斯理,胸有静气的模样。 “错在覃家,我无可辩驳。” 骊珠静静看着他。 “我在宛郡替堂妹料理丧事,跟着二叔学习族务,日子虽充实,却也枯燥,听说你要来,我很高兴,想了好几夜要带你去何处游览,吃哪家食肆酒楼,安排了一遍又一遍,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你遭难的消息。” 覃珣说着,目光落寞下来。 “你让陆誉传话给我,指望着我,我本该立刻启程赶来救你,却一时大意,被我二叔发现端倪,扣留在家,延误时机,差点酿成大祸,如果不是那位红叶寨的山主相救,我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微风送来他周身佛手柑的香气,骊珠微微蹙眉。 味道和记忆关联,一闻到这个味道,她总是会联想到许多不太美好的回忆。 “这不怪你,”骊珠低声道,“你是覃家人,很多事,你也没有办法。” 她和覃珣之间,说得最多的好像就是这些话。 他在道歉。 而她永远在说,这不怪你,你也没办法。 覃珣却忽而抬头。 “不,你应该怪我,你怎么能不怪我?陛下已经允准了我们的婚事,你我即将成为一家人,我岂能让我的家人伤害你——” “那你又能做什么呢?” 骊珠的声音冷硬了几分。 她胸中像是憋了团火,覃珣从没见过骊珠如此模样。 “你姑母对我已然恨之入骨,你二叔为了家族亦能毫不犹豫替她善后,覃珣,你是覃氏的嫡长公子,自幼万千宠爱,你知道被人追杀是何滋味?你要我与你做夫妻,以后的每一日都活得如此提心吊胆吗?” 垂在膝上的手指猛然缩紧。 覃珣盯着她:“你要退婚?” “尚公主的诏令并未正式下达,只是口头约定,解除便是,不算退婚。” “……奉常大人是覃氏门生,现在去信,让他起草诏令并不难。” “你敢!” “公主。” 覃珣的嗓音仍是温和的,然而却有他养尊处优的覃氏公子的威压。 “如今陛下与覃氏正是鼎力合作,一荣俱荣的时机,南方世族并未完全归心,北地十一州蠢蠢欲动,你我婚事,绝非儿戏,万望公主三思。” 骊珠的眼眶霎时蓄起水光。 并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愤怒。 “绝非儿戏,难道你姑母杀我就不儿戏吗?” 提及此事,覃珣不免气短三分。 “姑母……”他叹了口气,态度无奈,“她任性妄为,我父亲与二叔也是大发雷霆,但事情已出,除了引以为戒,替她善后,他们也没有法子。” 和离太久,那些不愉快的过往被冲淡,骊珠竟差点忘了,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永远叫她退让,永远让她忍耐。 人人都可以不顾大局胡作非为,她却要做那个顾全大局的人,独吞旁人酿下的苦果。 “骊珠,我向你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再发生。” 骊珠看着他真挚恳切的目光,不仅没有一点点安慰,心中那股无名火反而越烧越旺。 “你保证个——” 正当骊珠气得要掀食案时。 围墙上忽而一阵响动。 捷云:“什么人!” 骊珠和覃珣齐齐朝那道轻巧落地的身影望去。 “吃这么好,不介意多加一个人吧?” 那人笑吟吟信步走来,俯身在骊珠食案前站定,随手取了一块碟子里的蜜糖米糕。 “你爱吃这个?”他问。 骊珠不知他听了多久,怔了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 “……你怎么来了?” 在覃珣不善的目光中,裴照野极自然地在骊珠身旁落座。 他道:“丹朱说有个装货把你抢走了,我来瞧瞧,到底有多能装。” 第25章 “乡下匪贼, 安敢放肆!” 捷云愤而出声,对骊珠道: “公主,昨夜正是此人伤……” “退下。”覃珣打断了他的话头。 “公子!” 捷云不明白公子为何不让他说,裴照野却慢条斯理, 笑道: “是我踹的你家公子, 那又如何?” 骊珠愕然朝他看去。 怎么会是他踢的? 覃珣可是断了三根肋骨, 这得下多大的狠手? 覃珣静静审视着眼前的年轻匪首。 墨发刀裁,舌嵌银环, 姿态松弛, 视线却如刀锋冷利, 一身的草莽气息。 和骊珠见到裴照野的第一印象一样。 这人从头到脚, 游离在世俗规则外, 没有寻常人的束缚顾虑, 做事全凭一念喜恶。 危险, 野蛮,攻击性不可预判。 和这样的人,不可争一时高低, 需静待时机,一击致命。 “昨夜情况混乱,难辨敌友, 只要能救下公主, 这些小节倒是无关紧要,算起来,这位兄台救了在下的未婚妻,在下应当重礼谢之。” 听到最后,裴照野抬眸。 那眼神很静,扫过覃珣的面庞时, 有种刀刃贴在喉间的寒凉。 他笑了下:“也不难辨,我故意的。” 覃珣目光一紧。 捷云勃然大怒,公子都给他台阶下了,他竟然还要当众撕破脸皮! “你那一脚如此狠厉,岂非奔着杀人而来!” “所以呢?”裴照野又捏起一块白糕。 “杀人偿命!” “好说,”他就着骊珠用过的耳杯,饮了一口,“既然杀人偿命,那就先杀皇后,再杀覃戎,我排第三,我等着你们来杀。” 捷云怒色骤然凝固。 “怎么?莫非你们公子的性命比公主金贵?杀公主的凶手可以轻轻放过,杀你们公子就得挫骨扬灰,这不能够吧?” 裴照野笑意轻狂,冲着凝视他的覃珣挑了挑眉。 “你说呢,公子哥。” 玄英和长君望着那道背影,俱是精神一震。 苍天有眼,终于有人能将他们平日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了! 骊珠亦是愣了愣。 其实她愤怒归愤怒,却并不意外覃珣这样的抉择。 莫说是他,就连那么宠爱她的明昭帝,在沈负用弹弓将她打进荷花池差点丢命后,也只是打了沈负几个板子,嘱咐骊珠以后见了弟弟绕着走。 她早就习惯了。 小院静了一会儿,落叶簌簌,覃珣垂眸饮了一口酒。 “这位兄台,与我或是覃家,是否有什么旧怨?” 裴照野眼睫微动。 “覃珣,他只是实话实说。” 骊珠打断他。 听到骊珠对他的称呼,覃珣手指微微收拢。 他道:“公主不知,我在宛郡这段时日,偶尔听到族中有人提起,说覃家的货船途径燕水,常遭劫掠……” “他们又不是单单劫你们,我不也被劫了吗。” 覃珣听着她毫无芥蒂,甚至还有点理所当然的语气,一时怔愣。 这山匪到底给骊珠下了什么蛊? 裴照野眼中含笑。 骊珠道:“你莫要岔开话题,覃珣,皇后与覃戎是你的亲人,你无法做到大义灭亲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 覃珣眼眸微亮。 “但那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家人,我没有无条件包容他们的义务。” 骊珠回头,对长君道: “去把裴家兄弟带过来。” 长君领命,不多时就与陆誉一道,将裴家兄弟压到了院子里。 陆誉将一道简牍奉上。 “覃戎命一名叫齐羽的校尉前往伊陵襄城,秘会裴家兄弟,假借寻找雒阳高门逃婚贵女的名义,又令伊陵都尉徐弼在全郡范围内搜捕公主,计划得手后将公主交给覃氏死士杀之。” “事实详尽,人证供词俱在,还请公主御览。” 捷云眸色晦暗,盯着地上那两个血淋淋的身影,握着剑鞘的指尖泛白。 只要除掉这二人—— 裴照野瞥了眼捷云的小动作,对地上两人笑道: “大伯,义父,一夜未见,怎么惨成这副模样?” 软骨头的裴从禄早躺在地上,嘴里只剩哀嚎。 裴从勋倒还有几分骨气,那些供词也不是从他口中审出来的,他只幽幽盯着裴照野,眼神阴沉。 裴照野道: “放心吧,我好歹也是裴家出来的人,念着你们的情呢,要是有人想要你们的命,先得过我这一关。” 覃珣看了他一眼。 半晌,又问骊珠:“公主想做什么?” 骊珠摇摇头: “我并不想做什么,你说得对,皇室与覃氏正是鼎力合作的时机,覃氏在裴家的机密册子里一笔笔所载,都是在拉拢南方世族,为朝廷立足而奔走效力。”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骊珠直视着他的双眼: “皇后与覃戎联手暗杀我之事,我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父皇面前,我不会提起只言片语,但与之相对的,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说服你的家人,放弃你我的婚事,否则,这些人证物证,我会立刻公之于众。” 裴照野微不可察地蹙眉。 从未发生过? 他退个婚就能抹掉一个灭门大罪,他算什么东西? 覃珣沉声道: “骊珠,你不在朝堂,不知如今天下是何形式,覃家替朝廷笼络名士入朝为臣,如今初见成效,此时若两家有了嫌隙,那些有觊觎皇位之心的人必将趁火打劫,动摇国本……” “你说得对,但现在谋害公主,让两家有了嫌隙的人不是我。” 指腹在简牍上摩挲着,骊珠平静地看着他。 “皇室需要覃家,你们覃家也需要皇室,更不会愿意担上谋害公主的骂名,倘若这件事天下皆知,重压之下,你父亲一定会弃覃戎而保皇后,但这种两败俱伤的局面,你我都不愿见到。” “选吧,覃珣,你一直很擅长做选择,不是吗?” 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覃珣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骊珠,久久失语。 骊珠起身出了院子,留给他时间思考。 “你竟还给他选择。” 走在池边,木犀花香盈满小径。 裴照野拨开骊珠前方的柳枝,漫不经心问: “你就不怕他真的喜欢你,选择推他二叔出来顶罪,保下婚约?” 偏过头,骊珠抿唇轻笑:“他确实喜欢我呀。” 裴照野脚步一滞。 “我喜欢看书,有些古籍散佚,他千方百计替我去寻;皇后欺辱我母亲留下来的女婢,他劝说皇后,将人要过来送到我宫中;我弟弟在行宫抓了蛇想偷偷放进我寝殿,他明明自己也怕,却在我寝殿外守了一夜——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要是没有他,我的日子大概更不好过。” 喜欢她的人不多,一点一滴,骊珠都能感受到。 在他能力范围允许之内,覃珣对她一直很好。 但他也只会做到这种程度了。 骊珠沉浸在回忆里,并没有注意到落在他身后半步的男子,眸色越来越晦涩。 他看着少女的背影。 几乎可以通过她的只言片语,想象出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模样。 覃敬的儿子,皇家的小公主。 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娇憨可爱,两人同在雒阳,在宫城里长大,有着匹配的出身,高贵的谈吐。 在旁人眼中,想必王母座下的金童玉女一样登对。 “你倒是知恩图报。”他淡声道。 骊珠莫名地抬起头,看着他加快脚步往前走。 “裴照野——” 他个子高,走得快了,骊珠小跑都追不上。 “裴照野!你等等我!” 他扇开柳枝,头也不回。 “裴……哎呀。” 裴照野猛地止步回头,见那少女忽而蹲在地上,捂着脚踝,似是崴了脚的样子。 他立刻折返。 在她面前蹲下时,又忽而心念一动: “这么平的砖石地,你怎么崴的脚?” 骊珠抬起头,唇畔梨涡浅浅,拽着他衣角。 “就是崴脚了。” “……” 方才沉得像铅一样的心,忽而不受控制地咚咚跳了两下。 骊珠张开手,软声道:“没吃午膳,饿了,背我过去吧。” 裴照野喉间一紧。 玄英看着那个冷着脸不好惹的匪首,将公主缓缓背了起来。 长君急得一头是汗,想要上前,却被玄英摇摇头拦下。 金色的柳枝在池风中摇曳。 骊珠枕在他宽阔后背上,他的步伐很稳,微微升高的体温带着干净的皂角香涌入鼻尖。 “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 前头传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会把你丢池子里?” “你本来就不会。” 骊珠有恃无恐道: “我方才说那些,只是想说,他是喜欢我,可他的喜欢只是顺路的喜欢而已。” “……顺路?” “就好像,他本来就要走这条路,路上也正好有他喜欢的花草,他看见了,便随手折回家,但如果他必须要走另一条路,他也不会千辛万苦绕路来折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的吐息落在他耳后,一下一下地撩拨着,唇瓣几乎贴到他耳廓。 裴照野喉结滑动,低低嗯了一声。 骊珠道:“所以他不会选这件婚事的,因为这次他不顺路了,他是覃家的嫡长子,肩负着家族重担,怎么能放着通天坦途不走,走一条幽曲小径呢?” “所以你喜欢为了你绕路的人?” 骊珠愣了一下。 “那倒不是。” 从骊珠的视角看过去,并不能看到他的正脸,只能看到他泛红的耳垂和高挺的鼻梁。 她收拢手臂,将他的脖颈拢得更紧一些。 “我也不会为了别人放弃我要走的路,但天地那么大,只要人肯走,就算是分歧的小路,也能走到汇合的一天。” 骊珠偏头枕在他肩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看,我们不就遇见了吗?” 第26章 耳边热息吹得他晕头转向, 她的声音在耳畔,梦话似的不真切。 好一会儿,裴照野才明白她说了什么。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个雒阳来的小公主有种迂腐天真的书生气。 但偶尔, 比如在这种时刻, 他又疑心她之前那些良善不知世事都是装的。 否则她怎能仅凭三言两语, 就一路所向披靡地往他心里钻? 简直挡也挡不住,拦也不知如何拦。 “……这能一样吗, 小公主, 你可不是自己走到这儿的, 你是被人强拧下来的香瓜, 滑不留手, 一路乱滚, 最后才滚到我这条道上。” 背上的分量很轻。 然而裴照野看着前路, 稳健的脚步却莫名放慢,每一步都迈得郑重其事。 “这不叫汇合,这叫山水有相逢, 逢过了,山不转水转,虞山还在这儿, 燕水却会浩浩荡荡, 绕山而过,一去便不回头。” 之前以为她是雒阳来的宗室女时,他便不想招惹麻烦。 如今知道她是明昭帝最宠爱的清河公主,更知留不住她。 在红叶寨时说的那些话,什么答应他的求娶,以后跟他一起养狸奴, 他只当是小姑娘的一时兴起。 有些话,话说出来的那一瞬间是真的就够了,未必非得实现。 然而背后的少女却仿佛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谁说的?” 骊珠语调轻松道: “《论横》有言,‘雨从地上,不从天下,见雨从上集,则谓从天下矣,其实地上也’——燕水怎么就奔流不回头了?人间落一场雨,照样又在虞山相逢。” 裴照野听见她笑。 她道:“都叫你多读点书了。” 她读的那是什么歪门邪道。 裴照野瞥了一眼头顶。 天王老子来了,雨也得归庙里的龙王管。 从三门走到膳房门外,裴照野才将她放下来,骊珠有些意外。 裴照野一边挽袖子一边道: “裴家这膳夫十几年了还是老一套,那几个菜没什么好吃的。” “你要亲自下厨呀?” 他从膳房里端了叠糕点给她垫肚子,回头却见她用一种格外怀念的目光望着他。 怀念? 他下个厨,她怀念什么? “有什么想吃的?” 骊珠接过糕点,抿唇笑道:“是你做的都可以。” 裴照野盯着她。 从哪儿学的,嘴这么甜? 自从前世裴照野死后,她已许多年没尝过他做的膳食。 趁他下厨的功夫,骊珠也没闲着,她让人将昨夜没看完的册子搬过来,在这里继续看。 “……公主可是在疑惑,为何这位施照施大人明昭十四年还是督邮,明昭十六年就变成县君了?” 骊珠抬起头,这才发现顾秉安不知何时也来了。 见骊珠看过来,他刚要恭敬见礼,就被骊珠拦下。 “你说,为什么?” 顾秉安微笑:“因为咱们这儿有两位施照。” 骊珠恍然,又拿着册子问他: “这上面记载,明昭十五年,这位施照大人贪了五成的河堤款,我依稀记得明昭十六年各地洪灾不断,灾民无数,光是为了赈灾,朝廷就花了四十万钱,还有两百石粮,但我印象中,需要赈灾的几个郡县里,却没有伊陵郡,这是为何?” 修河堤的钱被贪了,遇上发大水却没有灾民,这倒是奇事。 听了这番话,顾秉安的神情有显而易见的意外。 “四五年前的事,公主竟记得这样清楚?” 长君插话:“莫说四五年,就算是十四五年前,只要公主看过的文书卷宗,都是十行俱下,过目不忘。” 顾秉安抬眸飞快的瞧了骊珠一眼。 他幼时在乡学开蒙,曾见同窗之中不知何日开始,多出了几个女娃。 一问才知,那年明昭帝特许清河公主入兰台,由当朝太傅亲自开蒙,上行下效,不少家里宽裕的乡里百姓以此为例,提着束脩,也要送自家女孩进学。 虽然这些女孩,大多也只在乡学待到十岁左右,读过几本《诗经》《开蒙要训》之类的便放回家。 但在当时,民间也是议论纷纷,闹了好一阵风雨。 顾秉安当时还听同窗议论: 公主若想开蒙,找个老师在自己寝殿内随便学学不就行了? 入兰台,拜太傅为师,竟同皇子一个待遇,更古未闻啊。 就连他,当时也无不嫉妒地想: 这么厉害的大才去教一个公主,岂非杀鸡焉用牛刀? 没想到是他见识短了。 四五年前的政务,随便一提便记得如此清楚,这位公主在兰台,学的恐怕并不比那些太学里的学生浅。 “伊陵郡那年,的确有三县河道决堤,受灾百姓上万之众。” “上万?”骊珠错愕。 “没错,”顾秉安看了一眼那本册子,“公主若再往后翻,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笔记录,是督邮在裴府设宴,款待鹤州刺史的记录。” 骊珠立刻翻了翻,果然在后面看到了鹤州刺史的名字。 一州刺史,赴宴和有监察之职的伊陵督邮秘会,受贿一千金。 “那此事郡内是如何解决的?” “上万的灾民,如何解决?大灾之后,这些百姓家中财帛存粮荡然无存,便只能卖田卖身活命,田落到豪族手中,良民变成家奴佃农,但豪族也吞不下如此数量的灾民,于是便有了暴乱——” 顾秉安眸色凝沉,神情间似有隐痛。 骊珠忽而明白了什么,朝膳房里瞥去一眼。 灶火炽烈,年轻匪首立在大火前,神色从容地掂着铁锅。 丹朱在底下替他添柴拉着风箱,不小心火太大,撩到了他一点发尾,裴照野冷睨了她一眼,丹朱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明昭十六年大灾,明昭十七年,虞山建起了红叶寨。” 骊珠收回视线,静静看着他: “所以,鹤州一带最大的盐枭,就是你们。” 除了贩运私盐,骊珠想不到第二种办法,能在不造反的情况下养活这么多的灾民。 闻言,顾秉安终于缓缓抬眼正视眼前的公主。 他拱手行了个大礼: “当时生死存亡之际,为求生存,实属无奈,在下略读诗书,亦在县内官衙当过几年小吏,明白盐铁官营,实是关乎举国存亡的大计!若得一条生路,我等又岂会做这种刀口舔血的行当?” 骊珠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之前听他言谈,多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咬字铿锵,语调决然的模样。 她扶了扶他的胳膊: “你先起来……” “公主!”顾秉安却反过来握住骊珠的手臂,“您在红叶寨这些时日,可曾见过红叶寨的山匪打家劫舍?奸淫妇人?” “那倒是没有……” “我们虽然落草为寇,却也不是那等欺凌弱小、好逸恶劳的奸贼!其中一腔报国热血无处挥洒的好汉,大有人在!” 骊珠被他抓得怔怔不敢动: “可是那日在寨内的食舍……” “红叶寨上下两千余人,还不算虞山依附寨子的三个村子,他们岂能代表所有人?公主若是得空,我安排公主与他们一见,便知我所言非假!” 骊珠支吾道:“可是你们山主……” “这时候就别管山主了。” 顾秉安话音刚落,就觉得背后悚然一寒,有人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整个人凌空提溜到了一边。 裴照野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笑道: “顾秉安,你想当官想疯了是吧?” 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下,跌坐在地的顾秉安喉间一紧,浑身僵直。 “山主。” 他苦笑: “纵观历朝历代,岂有家国飘摇,山匪偏安一隅的道理?今日红叶寨兵强马壮,尚可抵挡,二十年之后,三十年之后呢?不论是南雍缓过这口气,还是北越一统天下,我不单是为我一人筹谋,也是为寨子上下所有人纵横谋划啊。” “一边儿呆着去。” 丹朱端着给他的食案,踢了他一脚。 “你不想留在红叶寨,自去寻你的出路,我反正死也要死在寨子里,绝不被招安。” 顾秉安叹了口气。 嘴里念叨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默默端着食案去一边吃了。 骊珠观察着几人神情。 丹朱虽是冷言冷语,却并未真的动怒,裴照野亦是神色平和,显然,这种对话并非第一次出现。 骊珠心念微动。 她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前世裴照野回到裴家,取代病秧子裴胤之,求学入仕,前往雒阳——这一切行动迅速,目标清晰。 那虞山红叶寨呢? 骊珠不知道在她和裴照野成婚前,他有没有回过伊陵郡,但在他们成婚的三年中,除了打仗,他从没离开过雒阳。 而且,就连期间朝廷巡盐剿匪,骊珠亲眼所见,他从没一丝心慈手软。 红叶寨发生了什么? “……琢磨什么呢?” 裴照野的阴影落下,他放下食案,半蹲在她面前。 “不知道你口味,尝尝看。” 骊珠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满案菜肴,与前世一般无二,不知为何,她喉间有些酸涩。 裴照野见她神色异样,回头瞧了一眼。 “你跟她说什么了?” 顾秉安轻咳一声:“坦白从宽而已……” “公主知道你是个大盐枭了!”长君抢话道。 “你个搓鸟——”裴照野沉眸,抄起手里的竹著就朝顾秉安飞去。 丹朱倒是无所谓: “这有什么,迟早要知道的嘛,小公主,你生气了?我也不替我们这些人开脱,贼就是贼,偷的也确实是你家的钱。” 骊珠提了一口气。 她倒还挺实诚。 “你要觉得不痛快,那就留下来,狠狠花我们寨子的钱,每日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再狠狠把我们山主当驴一样使唤,给你捶腿洗脚,让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骊珠愣愣听着她的话,长睫忽闪忽闪。 “你们想什么美事呢!” 长君怒斥。 丹朱指着他:“别吵,再吵把你也留下来当压寨夫人。” 小宦官脸色红得滴血。 两人争辩间,骊珠已经吃了几口饭菜,裴照野等着她的评价,她却只是低下头,兔子吃草似的干嚼不吭声。 “不如你们宫里的山珍海味,也不至于难吃得一句评价都半天想不出来吧?” 骊珠咽下口中的菜,忽而抬起头来。 “裴照野,等我回去之后,我想想办法,你来做伊陵郡的盐官吧。” 眼前男子瞧着她,好一会儿道: “你是说,你连皇后和臣子想杀你都不能计较;返回雒阳的路途也不能确保自身安危;回到宫中,你那个又蠢又歹毒的弟弟对你虎视眈眈——但是你还有功夫给我弄个盐官?公主,你可真厉害啊。” 他拖声懒气的语调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调笑意味。 骊珠闹了个红脸。 “你瞧不起我?” “没瞧不起你。” 几缕发丝垂挡在她眼前,裴照野盯着那几缕发丝,却没动。 “但话又说回来,说句有点瞧不起你的话,你这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就不要替我这个盐枭操心如何立足了,你能保护好你自己,已经很不容易。” “你还是瞧不起我,”骊珠闷闷不乐,但又道,“不过,你倒也有这个资本。” 一旦知道他就是那个鹤州一带的盐枭,这一路许多事情都清晰起来。 “你能与伊陵郡这些高官关系紧密,给了他们不少好处吧?” 裴照野不置可否。 “实行盐铁官营以前,我父皇还下令推行过另一种办法,替国库创收,本意是好的,然而新政有其弊病所在,落到地方后,原本‘不增赋税而增国家收入’的政策,却反过来成了官府盘剥百姓,加剧土地兼并的苛政。” 骊珠扫了一眼旁边的册子。 裴家身兼数职,多才多艺,连辗转替官府收高利贷这种事,他们也干得来。 “你用私盐所得的利益,从官员手头买走百姓贱卖的田地,再将这些田交给那些失地的百姓去种,只要红叶寨不倒,无论是官府还是豪族,都夺不走这些田——我说得对吧?” 她的眼睛亮亮的,很得意的样子。 “可是,你没发现吗?若以一郡为一国,你能做到这么多事,不是因为盐铁私营,而恰恰是因为官营,只不过,你现在是那个‘官’而已。” 裴照野舔了舔唇:“你什么意思?” “伊陵郡之所以还能井井有条,有你能力的一部分,也有城池大小的缘故,伊陵不过一郡之地,你尚有管辖之力,可若扩大到一州呢?南雍境内,有多少个伊陵郡,多少个鹤州?” 裴照野很想反驳她,这都什么狗屁歪理。 可他顺着她的话想了一会儿,居然还觉得……挺有道理。 行吧。 她书读得多,她的确有理。 见裴照野不说话,骊珠又偏头仔细打量他神色,道: “我不是在指责你,虽然你做的事,有十个九族都不够灭,但至少伊陵郡的百姓过得很好,这是你的功劳。” 裴照野笑了下:“既然有功,公主准备赏我点什么?” “赏你做盐官啊。”骊珠眨眨眼。 “谁稀罕什么破盐官。”他眼珠很黑,视线从她的唇上掠过,“换个实际点的。” 骊珠认真思考。 实际点的…… 前世裴照野突然改变主意,入仕为官,红叶寨一定有什么变故。 或许就与伊陵郡的这些官员有关。 在回到雒阳之前,她想找出导致这个变故的原因。 骊珠若有所思:“明日,我去一趟官署……” “不要什么盐官,亲我一下,然后我送你回雒阳。” 裴照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撂下这句话。 骊珠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茫然抬头,下意识想看玄英和长君的反应,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退至后方树荫下,并未听他们的对话。 “……啊?” 裴照野笑容不变: “裴家的消息传出去,官署上下必定严密得跟铁桶一样,你去了也讨不着好,真想管这个事儿,不如回去跟狗……跟你爹告状。” 骊珠:“不是,你刚才好像说,亲……” “我是说了,不过亲不亲随你,实在不愿意亲,我也会送你回去。” 他神色间有种平静坦然的无赖。 骊珠觉得自己好像在听什么天书一样,有种云里雾里的迷茫。 他还在循循善诱道: “但实话实说,我确实真的很想亲你。” 骊珠被他接二连三的好几个亲砸得晕头转向。 “……你为什么,突然……” 骊珠被他这番话搅得完全忘了刚才想说什么。 就连前世,每次裴照野从边关归来,两人分别太久,再见时也会有一种奇怪的生疏陌生,需要好几日才能缓过来。 更何况是此刻连样貌都要年轻许多的他。 尽管知道是同一个人,但陌生感仍然存在。 骤然听到这种话,骊珠感觉自己整颗脑袋都在冒着热气。 “不是突然,我盯着你的时候经常在想这件事,你不是也看出来了吗?” 他坐在食案对面,撑着头端详着骊珠。 见她久久未有言语,紧绷的手指松了松。 “很讨厌吗?不愿意也没关系,不用有什么顾虑,说了送你就会送你的。” “……” 骊珠端起碗。 “不讨厌。”她抬眸,有些嗔怒地扫他一眼,“但也不能是现在吧!天黑一点,黑一点再亲!” 第27章 因为裴照野这番话, 骊珠这顿午膳用得心神不宁。 稀里糊涂吃饱后,她才忽而反应过来—— 她什么时候说要立马回雒阳了? 骊珠盯着那个神色从容的侧影,这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又故技重施, 用这种话乱她心神。 居然还想赶她走! “山主, ”名叫仇二的山匪上前, 抱拳道,“那个叫陆誉的男的说有事找您过去一趟。” 裴照野掀起眼帘。 “说什么事儿了吗?” 仇二刚想开口, 忽而对上那张春风满面的俊脸, 一时愣了愣。 ……出院门的时候还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怎么一转眼就眉飞色舞, 心情大好起来? “没说, 但应该是府内守卫的事。” 裴照野颔首起身, 又回头对骊珠道: “我去看看, 你接着看你的册子,抄累了可以使唤顾秉安,他就喜欢被权贵当牛马使唤。” 顾秉安:“……” 好歹毒的一张嘴。 然而转过头。 “公主需要帮忙吗?在下当过三年胥吏, 整理文书案卷,地方法例章程,都是我的专长。” 顾秉安笑眯眯地替骊珠研起墨来。 借着整理裴家册子的机会, 骊珠与顾秉安一问一答, 开始初步摸清伊陵郡官场的情况。 却说另一头,裴照野跟着仇二正往后院去。 仇二:“……朝廷的正规军确实有点东西,昨夜到现在,他负责的西跨院愣是没出半点差错,倒是咱们这边……山主,您看什么呢?” 抬头瞧着天色的裴照野问:“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六刻啊。” 未时六刻……离天黑还有近两个时辰。 裴照野啧了一声, 收回视线。 “咱们这边怎么了?” “闹了两场呢,第一次是熊右围院子的时候,见人家小娘子身边的婢女美貌,摸了一把,人家差点咬掉他一块肉。” 裴照野嗤了一声:“狗改不了吃屎,第二次呢?” “第二次……” 没等仇二说完,拐过长廊,满院子黑压压的人朝裴照野望了过来。 人虽然多,形式却一目了然。 面色冷硬的执金吾校尉和女眷一边,红叶寨的山匪们一边。 陆誉大马金刀,坐在一张竹马扎上,在他身后,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裹着他的外袍,躲在三两个舞姬歌伎怀中饮泣。 裴照野一见这场面,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才的好心情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冷冽目光扫过另一边站在的山匪们,其中一人鼻青脸肿,心虚得直打摆子。 陆誉起身,沉着脸道: “裴山主。” “怎么搞得剑拔弩张的,陆大人,你打的?” 裴照野勾着那人的脖颈,将那名鼻青脸肿的山匪从人群里拉上前来。 捏开他的嘴,发现里面满口是血,连牙都掉了两颗。 他冲陆誉笑了笑: “昨夜得我命令,弟兄们披星戴月,一路从虞山赶到襄城,昨夜更是一夜厮杀,轻伤二十一人,重伤两人,我们红叶寨是仗义相助,陆大人却一出手就将人打成这样,不合适吧?” 原本气势汹汹的陆誉一怔。 “……就是!” 原本理亏矮了一头的山匪们,闻言振奋起来,嚷嚷道: “救了你们娘子,你倒反过来打我们的人,这不狼心狗肺吗!” “再说了,不过是个舞姬,关你什么事儿,你急什么?” “莫不是你自己瞧上了,也想偷香吧?” 山匪们哄笑起来。 裴照野面色如水,冲丹朱使了个眼色。 丹朱得令,吆喝着将后宅的这些女眷全都赶回了屋内。 裴照野手指点了点那个低泣的女子。 “你留下。” 那女子浑身哆嗦。 裴照野缓步上前,目光平静。 然而那种绝对武力带来的威压却极为恐怖,尤其是已经切身领教过的陆誉,更能清晰感受到这份可怕。 陆誉:“你想做什么!裴照野!枉我们娘子替你说尽好话……” 裴照野眼睫微颤。 丹朱上前,低声道: “山主,没得手,就是把衣裳扯坏了,还好这个陆大人来得及时。” 裴照野微微颔首,视线越过陆誉,落在那女子身上。 应该是府内养的舞姬。 裴照野推剑出鞘。 陆誉脑子里的弦本就崩得极紧,见他拔剑,更是立刻有了反应。 然而裴照野反应更快,陆誉几乎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被他的剑柄反手砸中了头。 陆誉踉跄半步站定,眼含盛怒。 “这一下,打你下手太重,寒了我们红叶寨仗义相助的心。” 鼻青脸肿的山匪刚要咧嘴一笑,就听他们山主继续道: “这一剑,你来还。” 舞姬怔怔瞧着递到她面前的剑。 就连正欲还击的陆誉,面上暴怒之色也一瞬凝固。 “山、山主……” 裴照野回过头去,笑吟吟道:“带你们出趟门,就这么给我丢人是吧?” 方才鸟叫似的一群山匪一片死寂。 陆誉打量他的目光幽深起来。 “按旧例,奸淫妇人者死,调戏妇人者断指,但你他大爷的差点就得手了,光断一指未免太便宜你,今日就开个新例。” 裴照野见那舞姬哆哆嗦嗦不敢接剑,便自己执剑,指向面色苍白的李二虎。 “若有奸淫未遂者,受一刀,至于捅哪儿,她说了算。” 裴照野回眸,淡淡看她。 “你想捅哪儿,指给我看。” 李二虎噗通一声跪下:“山主!她就是个舞姬!她就干这个的啊!” 裴照野只是问:“决定好了没?” 那舞姬有点迟疑,好一会儿,才指向李二虎的心脏。 噗嗤——! 被刺穿心脏的山匪重重倒地,院内静悄悄的。 不知为何,陆誉亦是心头一颤。 裴照野扫视一圈:“还有个熊右呢?” “山主——”人群中,一名络腮胡大汉讪讪道,“我自断,自断……” 裴照野颔首: “诸位弟兄辛苦了,回去后各领十金,休养半月。” 一听这话,众人眼前一亮,齐声谢恩。 山匪们散去,裴照野回过头,见陆誉神色复杂地瞧着他,不禁一笑: “不服气?看着你们公主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能让你还一拳。” 陆誉没吭声。 他平日虽然沉默寡言,不争不抢,但论及武艺,说不自傲是不可能的。 就算之前惜败于裴照野手下,他也觉得此人不过一介草莽,不登大雅之堂,败是败了,但并不服他。 然而今日经过此事,方才发现此人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 一来先是给足了自家人颜面,不至于堕自己的威风,让底下人寒心;二来,又赏罚分明,手段极其狠厉,就连军中恐怕都做不到这样说一不二的惩戒。 有勇不可怕,有谋也不可怕。 可怕的就是有勇有谋,还懂得隐忍,这种人,哪怕现在窝在一个小山沟里,也是潜龙在渊。 “……裴山主言重。” 陆誉说完,又道西跨院那边还有事要忙,转身离去。 送走了这位执金吾大人,又派了丹朱负责看守裴家后宅。 裴照野这才彻底冷下脸来,独自坐在台阶上,一脸的阴晴不定。 真是货比货得扔。 从前他觉得他们红叶寨,在匪贼这一行里头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 结果刚来裴家没多久,见到裴家这些精心培养的舞姬歌伎,这些个给他丢脸的玩意儿,裤腰带松得拎都拎不起来。 倒把这个雒阳来的执金吾,衬得跟话本里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似的…… 那个小公主还想招安他们。 要是听说今天的事,她那么嫉恶如仇,眼里见不得沙子,还不知该如何厌恶他们红叶寨。 秋日晴光从树叶间隙筛下。 裴照野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色,又想起那日她在酒楼时,笑盈盈说他和旁人不一样,是大英雄。 光斑在他面上忽明忽暗的游走,他眯着眼想: 一个匪贼,算什么大英雄呢? 有脚步声匆匆而来。 “山主,绛洲雁山里送来的信。” 裴照野接过简牍扫了几眼,神色微变。 让人问清骊珠在哪儿后,他抬脚快步朝书房而去。 还没进去,就听到书房内传来阵阵哀嚎声。 “……你做什么呢?” 裴照野扫了一眼正被长君打板子的少年。 骊珠正色道:“欺负你的人也有他一个,昨儿光打了他亲爹和大伯,忘打他了。” 长凳上的裴绍一脸的眼泪鼻涕,见了裴照野忙喊: “哥!救命啊哥!裴家好歹给你一口饭把你养大,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裴照野冷笑一声,心想这时候你知道叫哥了,以前让人把他脑袋往泔水桶里摁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顿了顿。 裴照野慢吞吞道:“他说的,也有点道理。” 骊珠意外地看向他。 他迎上骊珠目光,眉心微蹙,似乎有点不忍。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好歹兄弟一场,冤冤相报何时了,胤之身体还不好,不然就……算了?” 果不其然。 骊珠原本见这少年挨了几板子,已经消了大半的气,可听裴照野这么一说,顿时又窜出火来。 “怎么能算了!他欺负你的时候可没说算了!还有,他不准叫胤之,换个名字!” 裴照野挑眉:“为何?” “……君子万年,永锡祚胤,他哪点配得上这个‘胤’字?” 又不是她说“裴胤之是这世上最好的小郎君”的时候了。 裴照野心念忽动。 她既与裴家毫无瓜葛,当初在虞山碰面时,又为何会突然提及裴绍,箱笼里还带着一封写了裴绍名字的举荐信? 一时想不通,裴照野暂时按下不提。 他取出方才收到的简牍。 “先别管他,刚刚收到消息,绛州今年歉收,官府却避税逼得紧,雁山有一伙年轻力壮的农民,颇得名望,纠集了附近盗贼,合一千余人——这么多人,又没粮食,恐怕要出大事。” 骊珠心头一沉。 他的猜测没错。 前世,雁山这伙人会在初冬,绛州开始爆发饥荒时揭竿起义,号雁回军,劫掠官府粮仓,屠杀各地官员。 不到半年时间,他们就会扩张到上万人,并且会与睢阳薛氏联手,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然而雁回军内全都是农民、盗贼。 薛氏稍使手腕,内部便土崩瓦解,全成了给薛氏做嫁衣。 薛氏一旦成了气候,朝廷便只能重用覃氏。 一切都将进入前世的轨道。 骊珠蓦然抬头,握住裴照野的手臂: “起义是杀头的大罪,要不是吃不饱饭,没人愿意冒险——若是能够筹集粮食,调往雁山,或许可以暂稳局面。” 裴照野沉思片刻,刚想开口,就听门外有人道: “宛郡去年换了新稻种,收成颇丰,公主要是着急,我刚好可以和这封信一并送回家,让二叔他们帮忙查查,目前能腾出多少粮来救急。” 紧攥着手臂的力道一松。 裴照野愕然看着少女提裙朝覃珣跑去。 “真的吗?那你快写!” 差点忘了,抛开皇后犯蠢非得杀她这件事不提。 在别的事情上,至少此刻覃氏与皇族的利益一致,绛州要是乱起来,覃氏不会无动于衷。 骊珠说完,又看了眼覃珣手里的信件,问: “你决定好了?” 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闻言露出落寞之色,惨然一笑。 “覃家做出此等丑事,的确无颜再尚公主,更何况,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我又何苦强求,坏了我们自幼的情谊?我已写好信件,说服我父亲放弃这桩婚事……希望公主日后能寻到真正的如意郎君,觅得幸福。” 骊珠心想,只要你们家能不骑在我家头上,我这辈子一定幸福! “书案就在那儿,你写吧,要我替你研墨吗?” 骊珠生怕他反悔。 覃珣也知道骊珠为何如此殷勤,但他装作不知,只温柔笑道: “好啊,那就劳烦……” “诶呦!!哥你踩我手了!” 骊珠和覃珣同时朝一旁看去。 裴绍死鱼似的趴在长凳上,裴照野面色如水,缓缓抬脚,脚下果然正踩着裴绍的手指头。 他唇边浮起一点笑:“抱歉,踩疼了?哥不是故意的,别多心。” 裴绍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但一怒之下也只是怒了一下。 裴照野看向骊珠。 “我忽然想起来,伊陵郡不只今年,这三年的收成都不错。” 骊珠果然眼前又是一亮,哒哒哒跑回到裴照野身边。 “真的?” “真的。” 骊珠闻言心中更加欣喜。 若是一郡的粮食,她还担心不够,毕竟还要给本郡百姓留出储备。 可若是两郡,就有把握多了。 “伊陵郡收成好,粮食也都在官府的粮仓。” 笑意微凉的覃珣温声道: “多谢裴山主告知,我定会一并去信,让家中帮忙协商安排,就不用裴山主操心了。” 裴照野状似恍然: “协商?哦对了,你那个二叔跟伊陵太守关系好得都能一起商量杀公主,覃公子家里的确很有人脉。” 覃珣唇边的笑意有些凝固。 “珣公子,”玄英适时打断,“笔墨已备好了。” 裴照野冷眼看着覃珣从他旁边擦肩而过。 回过神来,发现骊珠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骊珠:“你……是不是很讨厌覃珣啊?” 裴照野心说他看他一眼就想一脚踹死他,这不是废话吗。 然而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还好,”裴照野正色道,“他不珍惜你,我只是为你抱不平而已。” 骊珠听了他的话心头一软。 赶她走归赶她走,他还是在意她的。 至于对覃珣…… 骊珠忽而想到了前世临死前,覃珣说的那些话。 他说,他们二人和离,都是裴照野的阴谋算计。 这一世或许有可能,前世那时候,她和裴照野只隔着竹帘见过一眼,和离的事怎么会和他有关呢? 想到这里,骊珠望着裴照野,眼尾含笑。 裴照野被她看得心头发虚。 “……宛郡的情况我不清楚,但你想要伊陵郡乖乖听话开粮仓,最好是想办法,你自己将伊陵郡握在手中。” 骊珠似懂非懂:“有你也不行吗?” “我很想说我行,”裴照野笑了笑,“但有些事还是不行,你真想知道官署那边是怎么一副嘴脸,我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裴照野抬头看了眼外面天色。 “趁天黑,去官署听墙角。” 骊珠眨眨眼,想了想: “就这么去,他们也不一定会说我想听的,不如……放开裴府的门禁,把裴府这两日的消息散出去。” 裴照野试想了一下。 他道:“你得把他们吓死。” 两人一合计,很快有了章程。 此事交给玄英和顾秉安去办,天色渐暗,裴照野便带着骊珠乘夜色往官署的方向而去。 站在围墙下,骊珠抬头丈量了好一会儿。 “这么高,我们要怎么——” 视线从围墙变成了一截线条利落的下颌。 骊珠下意识抱住他脖颈,只觉耳畔一阵风掠过,颠簸了几下,再落地时,脚下已是屋顶瓦片。 “你……你怎么做到的?” 一株垂柳恰好遮住他们身影,骊珠扶着树干,看着裴照野的眼神都充满震撼。 “你会飞?” 裴照野揭开瓦片,往里面看了一眼。 消息还没这么快传到官署,里头暂时一片平静。 他抬起头看向骊珠:“好玩吗?” 骊珠诚实点头。 前世裴照野一半时间装得病恹恹,一半时间是真的病恹恹。 她连床笫之间都不敢踹他踹得太用力,何时体会过这样近乎飞檐走壁的感觉? “真好。”骊珠忽然感慨。 他瞥她一眼:“好什么?” “我喜欢你身体好的样子。” “……” 裴照野脑子很自然地想歪了一下。 然而她又的确一脸真挚,让他的心猿意马变得有些低俗。 但很快,裴照野发现她也似乎回过味来似的,莹白如玉的面庞一点点染上了绯色。 裴照野喉间发紧,眼珠黑漆漆瞧着她。 说起来…… 骊珠抬头朝柳树上望了一眼。 天已经黑了。 心忽而咚咚跳了起来。 ……他什么时候会提那件事呢? 现在时机好像不太合适,应该还是晚上回去后吧? 可裴府又到处是人,或许会在路上? 许多画面和感受难免涌上脑海。 骊珠稍一联想到他亲人时那种铺天盖地无处可逃的劲,就觉得腿软。 千万不能在路上,太丢人了。 正想着。 独属于裴照野的气息骤然浓烈,骊珠视线一暗,在两人的距离被他打破入侵的同时,感觉到一个吻覆压而来。 秋风一样和煦又微凉。 他很轻地含了一下她的唇瓣。 软得不可思议。 睁开眼时,裴照野在她眼中看到了错愕,但她却没有羞到想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点倒是在他意料之外。 于是他并未立刻抽身退后。 夜色里,那双眼幽深黑亮,离得很近。 “在想什么?” 他声音低低的。 却不知为何,震得骊珠心口微颤。 过于熟悉的触碰与温度,让骊珠心底某处酸涩了一下,好像阔别了漫长的岁月,与他重逢这件事终于有了实感。 “没什么。” 骊珠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唇角弯弯,低声道: “原来只是这样啊。” 差点忘了,重生一次,他目前看起来还不会那种把人亲得站不起来的亲法呢。 听清了她的话,裴照野呼吸一滞。 好一会儿,他的眉梢极缓慢地上挑,眼珠愈发浓黑起来。 第28章 “只是这样……?” 刀锋般锐利的眉眼被月光浸润, 他短促地笑了下,眼神里有种狩猎前蓄势待发的兴味。 “你还想怎样?说说。” 原本还有几分底气的骊珠,在他侵略性极强的眼神里节节败退。 因为她突然回忆起前世。 前世,她与裴照野新婚燕尔的前两日, 凭着自己成过一次婚的经验, 骊珠还能勉强占据上风。 可三两日后, 此人就突飞猛进,进步得一日千里。 微微笑着, 将骊珠之前的从容一点一点全都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视线从他舌尖银环上蜻蜓点水地掠过。 前世他收敛性子之后, 偶尔都会让她害怕。 现在他装都不装了, 更不知在那种事上会放肆到什么地步…… 还是不要惹他了。 “没怎样, 来人了, 嘘——” 骊珠拽了下他的衣襟, 紧贴着屋檐瓦片, 将自己尽可能缩得不起眼。 从裴照野的角度,却恰好看到毛茸茸的一点碎发散落在她颈后,细腻如羊脂玉, 白得晃眼。 ……不知道咬上一口,跟她爱吃的蜜糖白糕会不会是一个味道。 官署内火把次第燃起,脚步声密集起来。 先是底下的小吏开始忙活起来, 将原本已经下衙的官署唤醒。 很快又有轿子在官署外落地。 骊珠借着小吏们的火把, 勉强辨认着这些面孔,其中不乏熟脸。 比如那日在酒楼见过的郡丞赵维真,还有押送她到裴府的都尉徐弼。 九枝烛照着内室,透过瓦片间隙的光。 骊珠静静听着里头的对话。 “……裴府内传来的消息就是如此,诸公,有什么应对之策, 大可畅所欲言。” 张长史说完,内室寂寂,无一人出声。 良久,才响起赵维真的喃喃声: “覃家简直疯了,竟然敢蒙骗我们,让我们助纣为虐,替他谋害公主!” 原来当日那小娘子说的竟是实话! 赵维真背后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膝下只有两个子嗣,其中清河公主最得圣眷,连覃皇后的幼子都难以望其项背。 可惜不是男儿,否则哪里还有覃氏子什么事? 倘若公主顺利返回雒阳,向明昭帝告上一状,那他们岂不是…… 赵维真看向都尉徐弼,紧绷的身躯一松。 “其实这件事,徐都尉也是蒙在鼓里。” 众人朝徐弼看去,忽而想起来,当日清河公主可是被徐弼亲自送去裴府的。 赵维真:“明日,徐都尉不如去裴家负荆请罪一趟,公主不过十六岁,看着徐大人年迈的份上,说不准心软,也就小惩大诫,赦你无罪了。” 这是想让他来担责。 徐弼神色镇定,饮了一口茶。 “赵郡丞,您府上两个裴府美婢应该比我更识得裴家的路,还是您去更合适吧。” 赵维真笑意凝固了一下,转过头去: “在座诸位,有几人没去过裴府,没享用过裴家的舞姬歌伎,您这就是想将大家都拖下水了?现在执金吾带着人,去裴府救下了清河公主,你徐都尉负责整个伊陵郡的城防,怎么一点风声没收到?莫不是……有了什么好前程,却瞒着各位同僚吧?” 听了这话,徐弼的脸色终于有变。 上首,一名须发泛白,约莫六十岁的老者也终于睁开眼。 “徐大人,此事你的确该给大家一个交代,为何执金吾带了人马进襄城,我们却一无所知?” 徐弼迟疑片刻,道: “裴府不可能有百余名执金吾。” 屋檐上的骊珠微微笑着,托着腮的手指在面颊轻敲。 赵维真:“这消息是裴府偷逃出来的家丁所言,事实就摆在眼前,除了执金吾,还有谁能从裴府手里救出清河公主?裴家那些人,可不是寻常家丁。” 还有红叶寨。 徐弼心中浮上一个猜测。 当日他将人交给裴家兄弟便离开,但裴照野却并没有走。 要说有人能在裴家手里救下清河公主,也就只有他,有这个能力了。 赵维真:“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裴府已在执金吾掌控中,万一真如那家丁所言,还真的有什么机密册子,更是人证物证俱在,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赵维真看向上首的老者。 “太守大人,不如您给个决断?” 众官员朝伊陵太守崔时雍望去。 他亦扫过这一屋子惶惶不安的官员。 这些人,皆是裴府的座上客,背后不知做过多少龌龊交易。 如今裴家兄弟被公主拿住,他们自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崔时雍的目光落在徐弼身上,冷而森然: “徐大人,都尉是朝廷任命,按道理你不归我管,但现在,你打算站在哪边?” 徐弼霍然起身: “崔时雍!那是公主,你疯了吗!覃家都没做成的事你要淌这趟浑水?这群人死到临头想挣个出路,你跟裴家没有半点牵扯,你图什么!” 崔时雍不语。 骊珠听到这番话却愣了一下。 下午她曾问过顾秉安,为何册子里几乎没有提及这位太守的名字。 顾秉安的解释是: 太守虽执掌一郡,但伊陵官员多依附于红叶寨和裴家的关系,博取利益。 所以,这位太守应该是被架空了。 想到这里,骊珠若有所思。 徐弼说得没错,既然如此,他又没掺和裴家的烂事,为什么要主张刺杀公主? 官场上的第一课就是明哲保身,这是太傅告诉她的。 崔时雍有什么动机,非得杀她? “还等什么!还不拿下!” 赵维真忽然低喝一声,一群黑衣人从耳房破门而入,徐弼拔剑迎战。 内室顿时乱了起来。 徐弼虽是武官,却毕竟年过五十,又势单力孤,一刻的功夫,终是被赵维真的人拿下。 徐弼被压在血泊里,赵维真上前,摘了他腰间官印。 伊陵郡三千常备军,有了这官印才可调动。 “敬酒不吃吃罚酒,都跟裴家做亲家了,装什么清高,找死——蒙上头,压到官牢里,别这么早就让他死了,之后还派得上用场呢。” 赵维真掂了掂手里的都尉印,胖脸上浮着一层轻慢笑意。 崔时雍取来帛书。 “诸公既已下定决心,兹事体大,所有参与此事的人,还请在帛书上留名,方可万无一失。”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赵维真,显然很不情愿。 “太守大人,非得如此不可?” 崔时雍抬眼看他,徐徐道: “刺杀公主乃是重罪,一旦泄密,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非得如此,才可守住秘密。” 众官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被他说服,逐一留名。 骊珠被这场动乱惊得呼吸放慢。 “吓到了?”裴照野问。 骊珠细眉拢起。 “怎么人人都要杀我?” “你好欺负啊,小公主,杀你又不动摇江山社稷,又没有母族会替你撑腰,你那个皇帝老子就算真宠爱你,可自己都快成覃家赘婿了,还顾得上你吗……” 骊珠回过头瞪他。 夜风一阵一阵,将她带着香息的发丝往他脸上吹。 裴照野侧卧在屋顶,抬手攥住一缕发丝,勾在指尖,慢悠悠道: “都跟你说了,这里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回你的雒阳去,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骊珠抬手拨开他的手指。 “我有我要做的事,你说了不算。” 绸缎般的发丝从指间划走,裴照野的手悬在半空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你要做的事?你自身都难保了,还能做什么?” 骊珠微微昂首。 月光照着她,她的眼神看上去清明又笃然。 “他们要我的命,是他们的事,我要筹粮阻止雁山起义,薛氏坐大,这是我的事,阻碍可以想办法解决,但我的目标绝不会动摇。” ……可惜一开口,简直像是疯话。 “你虽贵为公主,但既没有裁撤官员的权力,手头也没有可供调动的兵马,命都保不住,我倒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完成你的目标。” 裴照野的眸色冷了下来,用极不留情面的语调道: “伊陵三千常备军,武器精良,兵肥马壮,我不会赌上全寨的性命帮你——除非你随我藏身红叶寨,虞山四面环水,荻花荡易守难攻,这些官兵杀不上来,你或许还有生路,但别的,你想都别想。” “你别把我送回雒阳就是在帮我了!”骊珠恨恨道。 她是真害怕他趁她不备,伙同玄英他们将她强行扭送回宫。 一旦回去,明昭帝知晓了这一路波折后,她肯定不能再这么轻松地离开雒阳。 不仅仅是她要重蹈覆辙。 就连他,也会再经历一次前世发生过的事。 骊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能让他的人生发生了如此巨变,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要送我走,好不好?” 骊珠放软了声音,凑到他眼前,用雾蒙蒙的视线望向他。 这是她平日绝不会发出的声线。 落在裴照野耳中,一股酥酥麻麻的劲顺着尾椎骨往上窜,眩晕似的浑身发软,但别的地方又恰恰相反。 他口干舌燥,内心某一处升起一种戾气浓重的蹂躏欲。 既想要焚毁这个腐朽不堪的世界,又想连眼前这个搅动他欲念本能的人一起禁锢怀中,烧个彻底。 她真的很倔。 仿佛有什么让她发自内心畏惧的东西,在逼迫她走上一条危险的路。 而他对她的恐惧一无所知,更束手无策。 这种无力,简直是一种耻辱。 裴照野定定瞧着她。 屋檐下,那群人还在计划着如何刺杀清河公主,又如何栽赃给红叶寨。 字字句句,都像一粒火星,在不断引燃他的怒火。 裴照野定定看着她。 “张嘴。” 骊珠下意识疑惑地啊了一声。 下一刻,他攥住她的下颌,再度俯身靠近贴上了她的唇瓣。 骊珠垂在他大腿上的手指颤抖着收紧。 顺着她轻启的唇缝,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他偏过头,脖颈上淡青色的筋浮起,像刺人的荆棘。 然而侵入她口腔的舌却濡湿潮热,勾缠着她,凭着本能没有技巧地舔吸。 骊珠被他亲得浑身又麻又软,在间隙中呵出热息和低喘。 分开时,骊珠脑子已晕沉沉不知身处何地,只看到他望着她,眼眸欲念起伏。 “红叶寨不能为你所用,但我可以。” 她看到他舔了舔唇,温柔笑道:“之前以为的亲法,是这样吗?” 第29章 ……并不是。 骊珠看着他开合的薄唇, 嵌在他舌肉上的银环若隐若现。 她之前就很好奇,他戴着的舌上银环是种什么感觉,直到此刻亲身感受,才发现这种不该存在于口腔内的东西刮过时, 会有种奇怪的异物感。 不讨厌, 但是……有种礼仪规矩外的刺激。 “你……” 呼吸凌乱, 骊珠平复了一下,才红着脸问: “你的舌头, 不痛吗?” 裴照野舌尖抵了一下腮肉, 想了想道:“是有点。” 骊珠顿时一慌, 想要看看有没有出血之类的, 却听他补充一句: “但痛得还蛮爽的。” 骊珠如遭雷击。 他抬眼, 状似认真地问:“这样亲舒服吗?” 骊珠只感觉浑身血液都在往脑门上窜, 恨不得自己此刻是个聋子。 “……别问我, 我不知道。” 她很气恼,声音却如蚊子嗡嗡。 盘膝而坐的匪首双手后撑,静静端详她略有红肿的唇瓣, 唇边笑意有种微妙的阴郁。 他看她什么都知道。 方才他吻得狂乱而没有章法,她却在勾缠中承受着,牵引着, 努力安抚他, 让她不至于被吻得毫无招架之力。 因连年战乱不止,各国人口剧减的缘故,时下民风相当开放。 贵族女性二婚三婚稀松平常,民间男女甚至常在踏歌会上自行寻觅良缘。 情之所至,肌肤相亲,相看两厌, 一别两宽,天下男女莫不如是。 至于未婚夫妻之间,世俗更是几乎没有什么束缚。 系在细辫上的赤金环扣晃荡了一下。 他靠近,低声如蛊惑: “这种事,又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舒服,你告诉我,下次我才知道怎么让你你更舒服啊。” ……好吓人,他怎么能用这么真诚的语气说这么下流的话? 骊珠被他这样看着,脚趾都忍不住微微蜷缩起来。 而且,之前还一个劲的想说服她回雒阳去,这会儿又知道下次了,他到底是要她走还是要她留。 骊珠合掌挡在两人之间,小声道: “嘘——里面安静下来了。” 已经是子夜时分。 门扉缓缓打开,脚步沉重的众官散去。 骊珠问:“他们有商量出计划吗?我怎么没听到?” “显然没有。” 裴照野瞥了一眼: “徐弼不配合,他们得另外选人暂领都尉之职,需要时间,再加上……他们应该也在等你的态度,才好制定刺杀计划。” 都尉并非太守的属官,而是由朝廷直接任命,徐弼当然不想掺和他们的烂事。 骊珠:“看看他们会选什么人来暂领都尉吧,如果也是利益一致的同党,铁板一块自不必说,如果是被诓骗的入伙的,那还有得谈。” “有得谈?” 裴照野看到她又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认真思考时,和平时娇憨乖巧的模样很不一样,有种清冽平和的锋利感。 ——虽然还不足矣让人胆寒,但的确是可以伤人的锋芒。 就像初见时,那稚嫩又果决的一剑。 “方才你说,你可以为我所用……当真吗?” 少女掀起眼帘,眸子忽闪忽闪。 裴照野挑眉:“废话,我说一不二。” 骊珠瞧了他好一会儿,偏头看着他: “你要不要再亲一次?这样我比较好开口。” “……” 他喉间滚了滚。 拧了下眉头,裴照野从她唇上挪开视线。 “这是两码事,有话直说,别动不动勾引人。” …… 子夜时分,年轻女官提着灯站在裴府门前,见了并肩归来的两人,紧蹙的神情才渐渐舒展。 天色已晚,两人自是各自回房。 然而回房路上,骊珠唇色红润,雪肤透着春桃般的颜色,不得不让玄英浮想联翩。 还没等她开口,骊珠先道: “玄英,替我备好笔墨,我得先写封信寄回雒阳,给父皇报个平安。” 回过神来,玄英忙去准备。 待到书案准备妥当,骊珠落座,一边握着笔尖舔墨,一边将今夜在官署的见闻向玄英和长君道来。 长君自是吓了一跳。 执掌一郡的高官们一同布置一场刺杀,莫说是公主,哪怕是皇帝来了,恐怕得是九死一生。 他几乎立刻就要替骊珠收拾行囊,最好今夜,就趁夜色赶回雒阳。 骊珠却摇摇头,拦住了他,长君一脸不敢置信。 “公主。” 昏黄灯光下,玄英凝望着这个她自幼看着长大的少女。 “自从您决定离开雒阳开始,玄英心中其实攒了许多疑惑,到今日,不得不向公主求个答案。” 骊珠的信刚提笔写了个开头,听了这话,撂下笔来。 她唇线抿紧,神色肃然地聆听着。 玄英眸含悯色,缓声道: “今日之前,从御船到红叶寨再到这裴府,公主虽说也是一路艰险,但大多是顺应时局,不得已才必须铤而走险。” “长君说得没错,趁今夜,他们还没有筹措妥当,红叶寨也愿意护送我们离开,现在逃回雒阳才是上策,公主,您难道真要留在这个乌糟地方,与这些穷凶极恶的官员们硬碰硬地斗上一场?” 夜风骤起,有雨点打在窗外芭蕉叶上,空气里泛着潮湿土腥味。 “玄英真的觉得,现在有什么上策吗?” 玄英眼皮跳了一下。 骊珠垂眸抚摸着简牍。 灯烛下的墨字古朴自然,是她幼年在书案前凝心静气,一笔一划练出来的。 “小时候,我最爱看史书,书里有帝王将相,有朝代兴衰,每次看到有人下错一步棋,致使满盘皆输,除了叹息扼腕,还会觉得他蠢笨,怎么能危险来临不知应对?养虎为患不知钳制?” “后来我才发现,有时候不是那一步棋下错了,而是棋盘上星罗棋布,他却只有那一处可以落子。” 秋夜晚风卷着零星雨雾,烛光在风中跳动。 骊珠道: “上策是什么呢?上策是我父皇励精图治,我母后家族鼎盛,我是皇子之身,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挽大厦之将倾,即便败了,一条白绫吊死了殉国,于天下,于我自己,也算问心无愧。” 玄英睫羽颤动,眉目间已有动容之色。 雨雾带着丝丝秋意,润湿骊珠的鬓发,她却没有掩上窗,目光炯炯,凝着一点寒星: “但事实是,打从我生下来那天开始,我手里就不会有上策,即便今夜九死一生逃回了雒阳,等着我的,不过是多食几天山珍海味,死得漂亮些罢了。” 长君微微张开口。 他从没见过公主如此决然的语气。 就好像…… 就好像,她已经亲身经历过一次一样。 “与其在平静安详中等死,不如投身乱局,历朝历代的王侯将相都是赌徒,不肯倾家荡产的下注,如何能够一本万利,绝路逢生?” 骊珠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玄英的手: “玄英,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或许很难成功,但我必须要做。” 玄英的心咚咚跳得极快。 玄英十三岁侍奉先皇后,亲眼看着清河公主长大。 她的早慧,她的才华,玄英看在眼里。 她的举步维艰,谨小慎微,也没有人比玄英更清楚。 一个从未动过的念头,此刻伴随着窗外雨打芭蕉声,冷不丁地滑进了玄英的思绪。 她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疯了。 可这个念头如窗外秋雨,来得细润无声,无孔不入。 天下人都认定了沈负是未来太子,即便他是个众所周知的庸才。 前朝数不清的皇帝里,有乞丐、有痴儿、有马夫……既然他们都可以,她的公主为什么不可以? 这场雨像是浇在玄英心上,让她浑身都在微微战栗。 她忽而鼓起一种莫大的冲动: “玄英誓死……” “我要重振朝纲,让南雍能够北拒乌桓,收复北地十一州!” 两人面面相觑,相互茫然地眨眨眼。 长君更加迷茫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打转,他道: “玄英,你要誓死怎么?” “……没什么。” 微微起身的玄英坐回了原位。 旋即她又反应过来,惊疑不定地瞧着骊珠。 “公主,您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重振朝纲? 她? 长君也转过头:“是啊,公主,您是不是困了?” “我没说梦话。” 骊珠重新提笔,心思却已飘远,她喃喃道: “我要证明给他看,南雍的朝廷还没有烂透,一切还有希望。”- 这两日连着下了两场秋雨,深秋的天开始冻人。 官署附近的馄饨摊揭开锅盖,热气直往上窜,几个上衙的小吏们见状驻足,要了碗馄饨入座。 “昨儿你什么时辰下的衙?” “都寅时了,回去我夫人都差点不给我开门。” “诶,这徐都尉怎么说病就病了?郡里这么多事儿,三两日怎么交接得完,就不能缓几日?也不知郡丞他们急着做什么,真是上头一张嘴下头跑断腿……” 小吏边抱怨,边将竹著在袖口擦了擦。 一碗撒着葱花的馄饨端上桌,两人正欲动筷,忽听旁边有人道: “……你还不知道?今天一大早,裴府门外列了两队军士,清开道路,架势像是要抄家,结果你猜是谁?原来是清河公主巡游至此,竟然下榻于裴家,这回裴家是攀附到真龙真凤了。” 小吏一听,忙回头朝说话的年轻文士看去。 “什么?清河公主?清河公主不是在宛郡?” 青衣文士放下杯子,笑道: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看裴府门前那架势,公主似是要出街,不如你们去瞧瞧到底是真是假?” 两名小吏对视一眼。 “结账结账!” “快快快,吃两口就得了!别吃了!” 见这两名小吏匆匆进了官署,顾秉安回头,对身旁埋头吃馄饨的裴照野道: “山主怎么自昨夜回来后就冷着一张脸,莫非公主给了您什么气受?” 裴照野端起碗,将第三碗馄饨倒进肚子里,随后重重撂下碗。 他冷笑:“她赏罚分明,怎么会给我气受。” 都阴阳怪气成这样了。 顾秉安笑笑不说话。 两人在馄饨摊等了一会儿,小吏们带回去的消息已经在官署传开,而清河公主的仪仗,也从几条街后的裴府一路向官署而来。 两匹高头大马开道,两列军士皆披挂铁甲。 甲叶漆黑,红绦串联,秋日晴光映得鱼鳞甲熠熠生辉,威武不凡。 而在这声势威严的仪仗后,一辆三匹马并行的华盖马车驶过长街。 两侧的百姓被马身上华贵的鎏金辔头吸引,连连咋舌,透过四面飞扬的纱帘,众人纷纷窥探车内两位贵人的模样。 “听说是清河公主和宛郡覃氏的嫡长公子出巡。” “清河公主?就是咱们南雍第一美人,那个先皇后所出的公主?不是说去了宛郡吗?” “宛郡与伊陵接壤,游山玩水的也就到了,不过这个覃氏公子与清河公主什么关系?为何会伴驾一同出游?” “说不准是要尚公主了,覃氏长公子可是皇后的侄子,亲上加亲!” …… 走过襄城最繁华的街道,议论声越来越多。 骊珠有些坐立难安。 “公主无需介怀。” 覃珣仿佛猜到她在为什么而局促,温声宽慰她: “即便退了婚,你我亦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能帮上你的忙,我很高兴,就当是我替姑母和二叔向你赔罪了。” 这话覃珣说得发自内心。 前些日在裴家,他虽是来救骊珠脱困,但真正帮上忙的却是那个匪首,作为一个男人,覃珣难免介怀。 谁料昨日骊珠主动来找他,问他能不能随她去一趟官署。 他侧首,柔情脉脉地凝望着骊珠的眉眼。 当日形势所迫,他不得已应下骊珠退婚的要求,但覃珣内心深处,却并没有放弃尚公主的念头。 骊珠年纪小,只是刚好到了叛逆的年纪,被外面的野花野草迷了眼也很正常。 难道她还真能与一个乡野山匪在一起? 时日还长,等他们平安回了雒阳,再过两年,骊珠把这个山匪忘了,她仍然会像从前那样,眷恋依赖地唤他玉晖哥哥。 “小心。” 马车颠簸了一下,覃珣握住骊珠腕骨,将身子一斜的骊珠稳住。 “没事吧?”他担忧地问。 骊珠摇摇头,手却被他握着,迟迟没有松开。 顾秉安听到筷子被人用两指折断的声响。 他收回视线: “山主既然动念要将她送回雒阳,便该知道公主身边迟早会有驸马相伴,不是覃珣,也会是其他人,又何必这么在意?” 裴照野重新抽了双筷子,冷冷道: “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顾秉安一时费解。 待裴照野吃完第四碗馄饨,浩浩荡荡的公主仪仗也终于到了官署外。 收到消息的官员们匆忙出来相迎。 清河公主出现在这里,他们其实并不意外,然而覃珣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和和气气而来,却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没记错的话,这覃珣的二叔,正是筹划刺杀公主的幕后主使吧? 难不成清河公主其实并不知道内情?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进了内堂,长君抬着一个大箱子放在众目睽睽之下。 赵维真有些惊疑不定地扫过骊珠和箱子。 他问:“公主这是……?” 跪坐上首的小公主容光照人,如珠玉般明晃晃的夺目,引来众官员们各色打量。 从前听闻先皇后宓姜乃南雍第一美人,却无缘得见。 今日见到这位清河公主,方知她母亲的美貌并非夸大之词。 只是身为一国公主,美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 眼前的公主眉眼虽美,却尽是怯弱之态,毫无公主矜贵不可冒犯的风姿,即便是天潢贵胄,也难免心生轻慢之感。 她仿佛不知众人的审视,怯声开口: “……前几日,覃家与我有一些误会,诸公应该也已知晓,覃戎覃大人以为我在伊陵遭难,恐引起大乱,命裴家兄弟二人秘密寻我,谁知这裴家兄弟生出歹心,欲谋财害命,幸而执金吾赶来救驾,这才没有酿成大祸,珣公子也亲自来解释,平息了这场误会。” 众官员不敢置信。 这么拙劣的借口她也能信? 若无人指使,裴家兄弟谋财害命敢害到公主头上? 骊珠又道:“这裴家兄弟着实可恶,不仅谋害公主,还在府内藏匿了许多污蔑诸公的荒谬伪证,我特意带来,正是为了让诸公一观。” 赵维真上前打开箱子,里头果然是一堆记载了不少机密事件的册子。 打眼一瞧,就有许多熟悉名字。 赵维真似是明白了什么,试探道: “公主认为,这是伪证?” “自然,”骊珠昂起一张温软好欺的面孔,“否则还能是什么呢?” 众官员回过味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公主不是信了覃氏,而是不得不信覃氏。 今日这些册子也一样,就算三岁孩童都知道是真的,她也会说是假的。 无形之中,所有人紧绷的身躯都是一松。 这就对了嘛。 公主抬抬手,他们底下人也只要能喘口气,何至于鱼死网破呢? 唯有太守崔时雍,神色不变,仍定定瞧着骊珠。 赵维真眼珠一转:“既然裴家兄弟如此罪大恶极,我们这就去裴府,将这二人缉拿归案!” “晚了。”骊珠幽幽道,“这二人畏罪潜逃,不知去向,不过我已派了执金吾去寻,或许再等些时日,就能寻到踪迹。” 这话又说得所有人心头一凛。 真要是畏罪潜逃,不会是这个话风。 怕就怕这公主想从伊陵脱身,故意编出这番说辞胁迫他们。 要是她能平安离开,他们就能找到裴家兄弟,若不让她走,那这裴家兄弟就不一定会出现在哪里了。 一道老者的嗓音悠悠响起: “哦?那可得好好找找,污蔑朝廷命官,其罪当诛,谋害公主,更是罪不容恕,公主理当留在伊陵,代表朝廷,督查此案。” 这便是不让骊珠走了。 骊珠起身,忽而抬手握住一旁的灯烛,朝众官员而去。 覃珣眉尖蹙了一下,显然不知她打算做什么。 公主是千金之躯,朝臣亦是国之栋梁。 倘若公主无故伤了臣子,届时朝堂上群情如沸,即便是陛下也扛不住。 覃珣:“公主……” 霍然一片火光燃起。 众官员惊愕地看她将灯烛扔进箱中,灯油蔓延,火苗一瞬间吞噬了那些罪证。 ……她烧了!她居然烧了! 众人面上皆是掩盖不住的欣喜若狂。 她烧了这些能颠覆伊陵官场的证据,足矣证明她并不想与他们为敌,只想相安无事,各不打扰。 既然如此,他们何必铤而走险,谋害公主? 崔时雍的双眸猛然扫向骊珠。 火光中,她也在看他。 仍是那张朝晖春露般,稚气又怯懦的面孔。 骊珠垂眸道:“既然太守大人这么说,我便多留几日,静候诸公的佳音。” 一众官员目送公主上车。 仪仗朝着襄城集市而去,看样子,这位公主应该是去逛街寻乐了。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马车上,骊珠察觉到覃珣频频投来的视线,实在很难忽略。 她时不时朝覃珣的手瞥去。 这次不能再让他莫名其妙牵住不放了。 覃珣道: “公主这趟出来,像是一夜间长大,不像小时候那样,只会拽着衣角可怜兮兮等我来救你了,倒叫人有些怅然若失。” 听他这么说,原本浑身戒备的骊珠又忍不住心软了些。 “这不好吗?” “当然好,”覃珣松了口气,“这样公主也能平安离开伊陵了。” 骊珠却在心里摇头。 她的目标从来就不是离开伊陵,如今只是刚踏出试探的第一步。 不过覃珣不需要知道这些。 他只需要配合她,在外面招摇过市地转一圈,让他们知道,她连谋害她的覃氏都能原谅,是个软骨头好欺负的就行。 骊珠又回头看了眼官署的方向。 也不知裴照野那边是否顺利。 马车忽而停下。 骊珠回过神来,见覃珣下了车,回头对她伸手笑道: “总归要在外面转一圈,不如去集市上逛,公主身上的钗环裙裳都是别人的,也该顺路去添置些。” 覃珣在这些事上总是细心。 会替她挑时兴的钗环,衬她肤色的裙衫,全雒阳的商人都知道覃家公子与清河公主浓情蜜意,鹣鲽情深。 但其中滋味究竟如何,也只有骊珠自己知道。 “小娘子,你夫君真是好眼光,芙蓉色正衬你这雪肤花貌,不如上身试试?若不合身,我再给您改。” 店里的老板娘一口一个你夫君,叫得覃珣微微赧然。 但他也并没有纠正。 “骊珠,”他托着那套裙裳,温声询问,“你喜欢吗?” 骊珠早就神游天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方才在官署内的情形。 听他这么问,只是像从前那样随口附和: “好看,喜欢。” “那就去试试?” 有点麻烦。 但这点时间本来也不得不浪费。 骊珠随老板娘去了后间。 身上这件衣裳是向裴家大房的娘子借的,对骊珠而言有些宽大,她解了外衣,一边想事,一边换上那套芙蓉色的裙衫。 ……嗯?这衣裙怎么穿得乱七八糟的? “公主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自己穿衣裳也不会吗?” 听到这道声音,骊珠眼睛蓦然一亮。 “裴照野!你怎么来了?” 那人蝙蝠似的倒挂在窗边,双手环臂,腰腹一勾,又轻而易举地跃入内室,落地落得悄无声息。 他食指勾着一张木牌,摇摇晃晃,刻着“崔时雍”三个字。 正是官署馆库内,挂在崔时雍档案上的名牌。 “竹简不好带过来,就先让顾秉安送回裴府了。” 骊珠怕他识字不多拿错了,欲仔细查看名牌,裴照野的手却抬高了几分。 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在骊珠穿得乱七八糟的裙裳上掠了一下。 “腰带系错了。” 骊珠低头看了一眼,果然如他所说,她转到屏风后重新系。 裴照野站在屏风后面,本该避嫌走远些,却不知为何没动。 “你要我去找崔时雍的档案做什么?他在伊陵这些人里又说不上话。” 骊珠道:“因为他是一郡的太守,而且他最想杀我,今天去了官署后,我更确定了。” 裴照野觉得她怪有意思的。 都是想杀她的人,难道她还排个轻重缓急? “确定之后呢?”裴照野慢悠悠道,“要杀了吗?” 将腰带从错误的地方扯出来,骊珠从头穿起。 “不杀,我等他来杀我。” 裴照野笑道:“很有胆识,期待看你和六十岁老头决一死战。” “你是不是又瞧不起我?” “不敢瞧不起公主……你这什么金贵裙子,怎么还没穿好?” 骊珠有些恼怒: “我也不知道啊,这种裙子平日都是玄英给我穿的,我自己不会系这腰带。” 想到方才他们端坐马车上,而他从旁擦肩而过。 店里的老板娘误以为覃珣是她夫君,她竟然也就跟没听见似的默许。 裴照野面色冷冽。 “呵,谁让你穿那公子哥给你选的裙子,自己慢慢系吧。” “……你好躁动,谁惹你了?” “全天下有权有势的权贵。” 内室安静了一下。 屏风后探出了半个脑袋。 “也包括我?” “……不包括你。” 他没好气道。 得到这个回答,骊珠顿时笑眼弯弯。 她就知道,他才不会生她的气。 裴照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笑?待会儿就笑不出来了。 “骊珠?” 门外响起覃珣温和的声音。 “是裙子不好穿吗?需要的话,我让老板娘来帮你。” 骊珠刚想说好啊。 下一刻,一具滚烫身躯覆上。 “转过去,扶着墙。” 他低声说着,不轻不重地推了下她细瘦的肩。 骊珠毫无准备,被他翻了个面,掌心抵着墙。 脑袋空白之际,从她前胸绕过的长臂轻松抽开了她的衣带,本就只由一根腰带固定的裙裳顿时散开。 ……诶? 旖旎记忆翻涌上来,腿下意识地开始发软。 “骊珠?”门外的覃珣又问了一遍,“需要帮忙吗?” 骊珠张了张口:“我……” 吐息温热,他的下颌贴着她的耳廓,一低头就能含住。 裴照野没动,但手握着绕过她腰身的细带却猛然收紧。 力道太大,不像在给她系腰带,倒像是匪贼捆人,将她本就盈盈一握的腰身掐得更细,看上去近乎快要折断。 骊珠可怜地趴在墙上喘息。 他在突然发什么火? 扭过头,那双含着水雾的眼眸有细碎的光。 “不用了,我已经穿好了。”她一字一顿,对外面的覃珣道。 对上那双楚楚动人的眼,裴照野回过神来,胸中燃烧了大半日的火气无声熄灭,只留下一片虚无的灰烬。 她生气了。 裴照野顿了顿。 在骊珠犹带薄怒的注视下,他放松了力道,重新调整了一下腰带。 最后,他思忖片刻,还谨慎小心的,在末尾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第30章 门外脚步声渐远。 屏风后只有少女凌乱的呼吸声。 尽管只是因为刚刚腰带勒得喘不过气才会这样, 但落在裴照野耳中仍然……十分糟糕。 骊珠也觉得很糟糕。 都怪前世的裴照野,害得她一点风吹草动就开始浮想联翩。 好一会儿骊珠终于喘匀气,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眼。 “……你为什么知道女子的裙裳怎么穿?” 裴照野愣了一下。 他心思活络,很快就理解到她的意思。 “我小时候是被裴府的歌伎舞姬养大的, 她们把我当儿子养, 别说帮忙系个腰带, 就算是你们女子那些繁复的发髻,我看两眼也能盘个八九不离十。” 这听上去不像当儿子养, 倒像是当小厮使唤。 不过骊珠听了他的话, 之前那股莫名其妙的别扭劲倒是消散了。 心头还有点酸酸涩涩的感觉。 过去这么多年, 裴照野的母亲故去, 当年照顾他的那些女子也早已青春不复, 裴家不会留着她们。 他会想念她们吗? 就像她也偶尔会很想念母亲一样。 裴照野有些奇怪地看她:“……你方才生气, 是在气这个?” 骊珠飞快地掠他一眼, 底气不足道:“我没有生气。” 她犟嘴的样子很没有说服力,但成功的让没有廉耻心的裴照野升起一点微妙的愧疚。 他垂下眼帘:“刚才系紧了点,疼吗?” 骊珠反手摸了摸腰, 点点头。 “不过这种裙子只靠一根腰带固定,就是要系紧一点啊。” 她抬起宽袖,芙蓉色的绸缎流云般绕过她纤弱婀娜的腰肢, 在脚踝处又柔柔散开。 外面笼了一层雾白的素纱蝉衣, 整个人瞧着翩然若仙宫神女,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好看吗?”她眨眨眼笑。 裴照野的视线扫了一圈。 “挺好看。”这话是真的。 但他又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 更好脱。 骊珠并不知道裴照野心中所想,她自己对这些裙裳很少花心思,听他说好看,她便也觉得欢喜。 “那你能告诉我,你在生什么气吗?” 骊珠不解地瞧着他。 今天的事, 不管是她得和覃珣配合,还是需要他去官署偷档案,昨晚回府的路上她就已经跟他商量过了啊。 “没什么。”裴照野不欲作答。 骊珠垮下脸:“你又不说实话……不过这次进步了,至少没有随便胡诌个借口骗我。” 有时候他真的感觉骊珠像他肚子里的蛔虫,连他刚才一转而过的念头都能猜到。 他道:“衣裳穿好了就出去吧,省得别人以为你在里面做什么别的事。” “除了换衣裙还能做什么?” 骊珠随口反问。 裴照野微笑:“能大做特做。” 骊珠:? 没听懂,但感觉好怪。 骊珠在内室待的时间已经够久的了,总不好再耽搁下去,两人准备出去时,骊珠拽了他一下,指了指窗户。 意思是让他从窗户出去。 原本他也是打算走窗户的,但他自己走,和她赶他走,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我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骊珠偏头:“那不然带你从正门出去?全伊陵的百姓口口相传,你要么变成我的面首,要么就得尚公主了,你又不愿意。” 她有理有据,怼得裴照野无法反驳。 最后只好看着她出了内室,迎上一室惊艳难抑的目光。 覃珣投来秋水一泓的柔和目光,落在骊珠的腰间。 “很适合你。”他温声道,“再去挑几件首饰吧。” 裴照野从背后绕了一圈,走到铺面前头时,和领着公主仪仗的陆誉对上视线。 他似笑非笑地朝“执金吾”其中一人走去。 “还挺人模人样,爽吗?” 被裴照野问话的正是扮做执金吾的红叶寨山匪。 之前还被骊珠视为野猴子的他们,此刻套着一身鱼鳞甲,头戴兜鍪,牵着一头鎏金当卢的枣红色大马。 一眼扫去,威严肃穆,匪气尽消,倒真像一群徼循京师的执金吾。 “爽得不行。”那人发自内心地答。 不过一开口就原形毕露了。 “山主要不也试试?”有人红光满面道,“这甲胄虽是街上买来的样子货,但威风可是货真价实的,走在路上,旁人都得敬上三分,爽啊。” “爽个屁。” 又有一人小声道: “昨天排练,那个陆大人叫我们站两个时辰不许动,说执金吾在雒阳是给天子引路的缇骑,行走坐卧都有规矩——山主,咱们还得这么溜几天啊?俺宁可痛痛快快杀几场,也不想当看门狗啊。” 裴照野没回答,只是冷眼朝官署方向望去。 不只是骊珠,他对崔时雍也心存疑惑。 这老头跟赵维真那伙人混不到一块去,虽然算不上好官,但勉强算得上是个清官。 他为什么跟失心疯似的,突然执意要与赵维真为伍,掺和杀公主的计划? 是清高了多年,终于打算借这个机会,与赵维真他们同流合污了? 真是这样,那倒好办。 怕只怕—— 他不是冲清河公主而来。 “放心。” 裴照野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头顶的兜鍪,浓黑眼底有一线寒光。 “快了。” 手下山匪不明白什么东西快了,下一刻,成衣铺子里走出了一对男女。 他顿时肃然: “山主让让道,别乱了执金吾的队形。” 裴照野差点气笑。 还给他装上了。 骊珠和覃珣在前,捷云长君拎着一堆大大小小的东西跟在后头。 盛装打扮后的公主比方才美得更撩人心神,从铺子里出来,不过几步路程,便让四周无数百姓屏息惊艳。 队末一名扮做执金吾的山匪,见状忍不住感慨道: “这个什么覃公子未免也太爽了,老子这辈子要是能娶个这么漂亮的公主媳妇,真是死了都值……” 话还没说完,就被裴照野一脚踹得一个踉跄。 爽? 他扯了唇角。 那今儿个就让这位爱装阔的公子哥爽个够。 另一头的骊珠丝毫不知裴照野的打算。 集市人来人往,热闹喧嚣,骊珠一行人在酒楼用了午膳。 稍作歇息时,覃珣便让店内小二介绍襄城有意思的铺子,他仔细聆听着,准备筛选之后再带着骊珠去逛。 小二一边介绍,一边忍不住道: “公子真是体贴入微,我还是第一次见有男子带小娘子出门如此花心思呢。” 覃珣微笑以对。 骊珠却百无聊赖地朝外看去。 也差不多了吧。 还要逛吗? 她更想回去看裴照野带回来的档案呢。 正想着,她听到了玄英的叹息声。 “怎么了?”骊珠问。 玄英投来饱含深意的目光: “公主真的打定主意,要推了与珣公子的婚事?” 骊珠讶异:“当然,他姑母和二叔可要杀我——” “哦?如果把珣公子换成那位裴山主,同样的处境,公主还会退这桩婚事?”玄英一语道破。 “……那怎么一样。” 骊珠小声嘟囔。 “换成他,他根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玄英很不理解公主对那位山主的信任从何而来。 只能当做是少女情窦初开头一回,难免爱得比较盲目。 然而自从昨夜脑子里冒出那个想法后,玄英就很难再用从前的眼光看待公主身边的人。 比如覃珣。 用驸马的标准来看,他重视自己家人超过公主,不是一个能让女子安心托付终身的对象。 但是用太子选妃的标准看,覃珣却是个极其可靠的助力。 背后的覃家门生、故交、同乡,全都能为公主所用。 对于没有自己的政治资源的公主而言,意义等同于穷书生娶宰相女。 席间,突然有一人匆匆前来,对覃珣旁边的小二耳语几句。 小二顿时神色尴尬起来。 “……覃公子,对不住,冒昧一问,不知这顿饮食,谁来结账?” 捷云一边拧眉,一边掏钱袋: “我们公子是宛郡覃氏的公子,你这小店,难不成还以为我们会赖了你的账?” “不敢不敢。” 小二讪笑道: “只是……方才有人传话,今日店内,凡是覃氏来此,俱不接待,也不能收覃家人的钱。” 席间气氛陡然凝固,骊珠也意外地看过来。 覃珣唇线紧抿,隽秀面庞覆着寒霜。 “谁传的话?” “虞山红叶中,有一山中魈,道上皆知,宁遇豺狼,不遇山魈,城中所有商船必经虞山一带的水路,这位山主一句话,襄城内,谁敢不给这个面子?” 小二觑了眼他的神色,尴尬垂首。 没办法,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公主和覃家公子再有权势,到了伊陵这地界,还不是得看地头蛇的脸色? 骊珠错愕地眨眨眼。 裴照野? 他为何要这么做? 一贯温和的贵公子霍然起身,脸上是风雨欲来的怒容。 “没关系没关系,”骊珠立刻开口打断,“长君,你来结账。” 长君回过神来,连忙解了钱袋。 这还是今日出门前,裴照野特意给的一袋子钱。 骊珠还在打圆场:“别生气,肯定有什么误会,他平时不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人,等我回去,回裴府后我一定……” 覃珣已经沉着脸,快步出了酒楼。 他不信一个山匪真能在伊陵只手遮天。 回到方才去过的首饰铺取首饰,覃珣跨进门便说要取刚刚定下的那一套,就见老板一脸为难道: “覃公子,虞山那边……” 紧随在后的骊珠:“没关系!我自己付!” 店内众人侧目,往来客人亦是交头接耳。 覃珣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若仔细观察,还能看到他耳尖一点薄红。 衣食无忧的贵公子何时有过如此窘迫的时候? 玄英似有所察的回头,正瞧见在对街笑盈盈看着这一幕的年轻匪首。 她暗暗感慨。 听说之前伊陵宛郡两地纠集了一万兵马,也没能攻下虞山,这人如此悍勇,又有谋略,若也能为公主所用,何愁大业不成? 玄英看向骊珠。 可惜她们家公主压根不懂如何驾驭男人,只会围着覃珣,喋喋不休地重复—— 一定有什么误会! 裴照野没有那么坏的心眼! 女官轻轻叹息了一声。 “……山主在这儿干什么呢?” 丹朱顺着裴照野的视线看去,瞧见里头好一阵热闹。 看了一会儿,看出点门道,她笑: “山主既然这么喜欢这个小公主,为什么不干脆捆了回寨子,我看小公主也很喜欢你啊,直接成婚了事,哪里还有这么些个麻烦?” 裴照野斜倚着柱子,慢吞吞道:“谁叫她有个皇帝老子。” “怕啥?”丹朱很讲义气地拍拍胸口,“真杀上来,我一马当先,替咱们红叶寨守住山主夫人。” 裴照野瞥她一眼。 尽管骊珠时常说他该多读点书,但他看他们寨子里该读书的另有其人。 他扯开话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哦,正好这次下山,我去看看我姐,最近天气越来越凉,她身边的女婢跟我说,我姐生了场大病,得好好调养一阵呢。” 丹朱晃了晃手里的药包。 裴照野微微凝眸。 傍晚时分,日暮四合,裴府内的骊珠终于等到了裴照野回来的消息。 “——你还知道回来!” 刚跨进院门,裴照野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骊珠气冲冲跑到他面前: “你今日为什么要放出那样的话?害得覃珣丢了好大的脸面,他今日可是受我之托才帮我这个忙,你这样多不好啊。” 裴照野定定看着她身上的家常素裙。 比起白日盛装,其实这样清清淡淡的样子更衬她天生丽质。 就是真的很像等夫君回家的妻子。 尤其是她竟还一直住在他小时候的院子里,一点没有嫌弃这地方的意思,特别的叫人心生怜爱,又心猿意马。 “你是不是有点记吃不记打?” 裴照野笑了笑: “别说帮你一个忙,他给你跪下来当人凳踩都是该的,谁让他家里人罪行累累,他还恬不知耻往你身边凑。” 骊珠声量弱了点,好像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但还是道: “……一码归一码。” 裴照野懒得同她一码归一码,他通通加码。 快入冬了,院子里已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裴照野刚要进去,就见添炭的女官掀帘而出,正好跟他碰上。 他依稀记得这女官极重礼节,之前连他多碰骊珠一下都很有意见,此刻脚步不免下意识顿了顿。 “里头炭火备好了,公主,裴山主,请进。” 裴照野不明所以,但心情愉悦地微微挑眉。 这几日,玄英早已安排人打扫好小屋,清了杂物,又添了一些书柜妆台之类的物件,和他从前的旧物摆在一起。 裴照野扫了一眼,心头被微妙地拂过一下。 “刚才忘问了,你手里拎着什么?” 骊珠回头看了眼裴照野手里的食盒。 “兰芳斋的糕饼,”他将里面的小碟子一一取出,“你不是爱吃甜糕?这家做得还不错,不知道你爱吃哪种,就都买了一点,尝尝。” 灯烛照出一片暖黄色,骊珠捻起一块,送入口中。 她眉眼舒展,笑意融融地看他: “你记住了我爱吃的东西呀。” “……” “除了甜糕,我还爱喝甜汤,这个也得记住哦。” 还挺会恃宠而骄。 裴照野瞧着她略鼓起来的腮,似是吃得很开心的样子,莫名有种很宁静的感觉。 好像能什么也不做,就这样一直看下去。 骊珠吃人嘴短,也不好再责备他,软声道: “覃家的事,冤有头债有主,覃珣已经在尽力弥补,也不好拿他撒气,显得有些欺软怕硬是不是?我知道你是想替我打抱不平……” “也不完全是。” 裴照野想了一日,此刻终于直言不讳: “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胜负欲而已,今日在成衣铺子,我其实是想气覃珣,才主动替你系腰带的,本来还想故意让他发现。” 骊珠咀嚼地动作一滞。 他这么坦然,倒让她有点不知怎么应对。 “……你果然讨厌他,为什么啊?” “因为嫉妒,因为他见得了光,我见不了光。” 裴照野说完回味了一下。 原来这话说出口也不难嘛。 骊珠怔了怔。 “是因为我让他陪我在襄城出游吗?” 裴照野幽幽看她一眼。 当然不是这个。 不过今天的真话已经说得够多了,良心这块勉强过得去,裴照野又开始露出那种半真半假的笑意。 “你说呢?” 骊珠顿时涌起无限愧疚,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对不起哦……” 抱住他的身躯软得像云,细腰微塌,紧密地与他贴合,简直一整个地融化在他怀中。 “但你怎么会见不得光?” 她的下颌抵在他胸前,笑起来时,唇边还有一点糕饼的碎渣。 “你那么好,我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笼中炭火燃烧着, 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束着护腕的长臂很自然的拥住她,力道不轻不重,垂下时,手掌恰好虚虚扶住她腰身。 鼻尖盈满淡淡墨香, 柔软滑腻的面料下透着少女温润体温。 他的手没动, 脑子却在想—— 不知道揉捏起来是什么感觉。 “……你对我有点误解。” 裴照野沉默了一会儿, 难得诚恳道。 骊珠盯着他,半晌笑道:“确实有点。” 相较于前世的那个他, 她的误解又岂止一点? 然而笑容里的信赖和眷恋如故。 她真的很好骗, 裴照野想。 他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每当她露出这种表情, 说出这种黏黏糊糊的话, 他好像, 也不会觉得庆幸, 只觉得…… 想把那些会欺负她的人全杀了。 否则,以后他不在她身边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冒出来,裴照野心底忽而有一丝说不出的烦闷, 但他一贯不是杞人忧天的性格,很快又抛开。 “崔时雍的档案,你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细腻绸缎在他指尖滑过, 骊珠从他怀中抽身。 她的书案堆得很满, 有之前梳理出来的裴家秘辛,也有写到一半的简牍。 骊珠在里面翻找了一下,铺开其中一卷。 “他出身离阳崔氏,家族郡望颇高,很早就入仕做官了,不过……看他的档案, 政绩似乎并不佳。” “他能有政绩才怪了。” 裴照野把玩着案上的竹笔。 “几年前伊陵郡那场水灾,的确是那个叫施照的督邮贪了河堤款引起的,但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不先紧着赈灾发粮,倒忙着去扳倒施照——人是被他斗下去了,多饿死的灾民又算在谁头上?” 骊珠想了想:“那百姓如何看他?” “怎么看他的都有,”他漫不经心道,“有人觉得他是伊陵郡唯一的清官,指望着他肃清吏治,不过,大部分百姓其实压根不关心什么清官不清官的。” 这倒是很新鲜,因为在骊珠的认知里,人人都该喜欢清官才对。 “你细说。”她盘膝认真倾听着。 “如果是一个两袖清风又精明强干的官员,和一个以权谋私又庸碌无能的贪官,百姓自然也喜欢前者,可这种圣人是千年的铁树开花,难得一见。” 骊珠拨弄着简牍的竹片,莹润泛粉的指尖落在墨字上,无意识地描摹。 裴照野视线隐晦扫过,又继续道: “脑子灵光,却贪财贪色,清正廉明,却不知变通,这才是最多的那部分人,恰好,这位伊陵太守就是后者。” “怎么听起来,你好像还挺欣赏这些贪官?” “不,”裴照野笑道,“这两者我都讨厌,一个是趴在我们这种老百姓身上吸血的蜱虫,另一个是假清高的纯废物,看了就烦,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管他们清不清贪不贪的,百姓只管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 骊珠被他的尖锐评价震得一时无语。 她觑了他一眼,嘟囔道: “也不是铁树开花啊,你如果当官,一定会是个又清廉又能干的好官。” “肯定不会,你别想了。” 裴照野神色坦然: “这话是评价别人的,我要是做官,第一件事就是忘本,第二件事就是大贪特贪,为非作歹。” 本以为她会生气,然而眼前少女却只是看着他,噗嗤一笑。 “你不会的。” “我一定会。” “你就是不会。” 她语调软软的,还有一丝得意,也不知在自得什么。 “你若做了文臣,会信赏罚,持法严,提拔贤臣,肃清吏治。” 骊珠略有些出神地温声念着,面露怀念之色。 裴照野内心毫无波澜。 然而下一刻,便见她在烛光下抬起眼帘,看向床榻旁的字迹拙劣的题字,目光柔软。 “你若做了武将——” 他长睫忽而颤动。 “肯定也会是意气凌九霄的大将军啊。”她笑道。 裴照野呼吸一滞。 门外响起笃笃叩门声。 “公主?你睡了吗?我有点事想托你帮忙。”竟是丹朱的声音。 骊珠忙道:“没有,你进来说吧。” 门扉启了一条缝,吹进秋夜风寒,许是被这冷风一吹,裴照野的脑子终于清明几分。 ……什么大将军。 让他替那个狗皇帝征战沙场?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山主!?”丹朱刚阖上门,一转身被出现在这里的裴照野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你们……” 她视线转了一圈,嘿嘿笑道:“我没打扰你们吧?” 骊珠双颊陡升粉霞,连忙摇头。 裴照野向外瞥了眼。 他还以为那女官真放心让他大晚上与公主独处一室,果然还是忍不住放人进来打断了。 “丹朱姐何事?” 在两人对面入座,丹朱这才开口。 原来是她姐姐久病不愈,她婆家请了许多医师都不中用。 丹朱昨日见长君接了一众女眷入裴府,得知是原本跟随公主的女婢们,其中还有宫中医官,这才突然想到请骊珠帮忙。 “当然可以,我让她明日一早便跟你一起去。” 骊珠又有些意外。 “你姐姐住在襄城吗?我还以为你们的家人也都一并入了红叶寨呢。” 丹朱笑盈盈道: “我姐姐跟我不一样,她性格好,人也漂亮,嫁了个前程远大的好郎君,等我姐夫日后升了官,她就是大官夫人,平日怕她婆家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妹妹,我都不和他们来往的。” 她语气轻快,骊珠怔怔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 “时辰也不早了,走吧。” 丹朱跟着起身,又谢了骊珠一遍,临走前还问,明日能不能派长君随她一起。 然后被裴照野拍了一下肩。 他道:“别理她,公主的护卫能让你随便使唤?收收你的色心。” 丹朱双手枕着后脑,嘟嘟囔囔着“什么叫我的色心,大哥莫说二哥,我看你也差不多”。 待两人走远,骊珠才唤长君进来细问: “你跟丹朱姐……关系很好吗?” 长君扫过骊珠和玄英两人充满好奇的目光,拢起眉头。 “还好,她话很多,每日溜溜达达到处找人说话而已。” 玄英抿唇轻笑,骊珠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那你知道丹朱家里怎么回事吗?怎么她落草为寇,她姐姐却嫁了个做官的夫君?” 长君答:“我也不太清楚……她家似乎是县里的庄户人家,她们姐妹二人在县里都很出名,姐姐是人长得漂亮,她是自幼力大无穷,她爹给她许了人家,她不乐意,正好遇上那年水灾,为了全家生计,便落草为寇。” “后来家中境况缓过来了,但她也还是不愿回家,就这样跟着那个裴山主,慢慢在道上混出一点名头,还有个诨号,叫‘穿云虎’,夸她箭术好的,不过她箭术的确很好,比大部分习武的男子都强……” 说到此处,长君发现对面两人露出了揶揄笑容。 玄英:“这也能算‘不太清楚’?我看你连人家族谱都快摸清楚了吧。” 长君顿时红脸:“都是她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再笑不说了。” 骊珠忙道:“好长君,我不笑,你接着说。” “……总之,她与她姐姐感情很好,连嫁妆都是她亲自给她姐姐置办的,几年前姐姐嫁给了太守门下一个主簿,据说夫妻恩爱,还有两个月的身孕。” 听到中间,骊珠唇边笑意忽凝。 太守门下的主簿?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日格外关注这位太守,骊珠听到丹朱的姐夫竟然是太守门下属吏,心头莫名咯噔一下。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奇怪。 红叶寨依托于伊陵郡建立,其中山匪也大多都是伊陵百姓,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很正常。 这头骊珠她们揶揄了小宦官,准备沐浴歇下。 另一头的丹朱与裴照野,沿着池边往各自卧房的方向走。 “……回头要是公主真打算血洗咱们伊陵官场,你跟她吹吹枕边风,放我姐夫一马呗,他这人还算老实本分,我姐跟我写信说,受贿这种事他从来不干的。” “她有分寸,”裴照野又扫她一眼,拧眉,“什么枕边风,别胡扯。” 丹朱咧嘴一笑:“你不想跟公主钻一个被窝?” “……你是真该读点书了。” 两人走着,丹朱抬头一望,快到十六了,月亮将圆未圆。 “好白的月亮。”跟那个小侍卫的面皮一样。 丹朱忽而扭头道:“要不我们造反吧山主。” 裴照野差点脚下一个踉跄。 “我说真的。” 对上裴照野看傻瓜的眼神,丹朱道: “雁山那边闹得越来越凶了,我听说他们还搞到了一批私铁,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成不了什么气候,结果现在人越来越多——” 裴照野:“造反不是人多就行。” “不是,他们肯定不行啊,但咱们又不一样,咱们红叶寨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有人有钱有人脉,连那些大官也得给我们三份薄面。” 丹朱揪了片柳叶,随手当做飞刀削下路边几朵野花。 “我们要是揭竿而起,绝对一呼百应,各路豪杰纷纷前来依附——” “然后呢?” 裴照野冷淡道: “先是各路豪杰争个头目内讧一番,再是手底下混进来那些杂碎惹是生非一番,乌合之众不堪大用,连燕水都跨不过去,前头的权臣造反,一世而亡,才过去多久?人家既把持朝政,还手握重兵,照样能被世家豪族掀下去,你真以为造反当皇帝这么简单?” 丹朱憋了半天,还真不知如何反驳,只憋出一句: “说着不行,我看您想得还挺细。” 更细的他还没说呢。 雍朝两百年国祚,他们老沈家的祖辈积攒了两百年的威望,底蕴深厚,百姓们早已习惯了皇帝姓沈。 如今虽然南雍百姓对朝廷怨声载道,但更多人对南雍却仍然感情浓厚。 只是南人恨朝廷无用,恨国土流离在外。 北人恨天上月圆一年又一年,地上人却南北相隔,望着神女阙前的涛涛江水,不得归乡。 皎月高悬,裴照野昂首望着深蓝色的苍穹。 四方檐角漆黑,与他幼时望出去的景色别无二致。 那时他坐在台阶上,听母亲唱曲子,唱到“朝行出攻,暮不夜归”时,总觉得这句调子太过凄凉悲怆。 暮不夜归又如何? 北地失落,南雍勇武的男儿就该死在北地。 “不过……” 快到他们暂住的院落,丹朱忽而道: “多可惜啊,我看那个小公主真挺喜欢你的,若不造反起事,你们岂非今生无缘?” “你傻吗?”他淡淡道,“真的起事,才是今生无缘。” 她的国家被他颠覆,她的亲族宗室死于他手,忠于雍室的臣子会咒骂她引狼入室,来日史书记载,她也会身负污名。 他有多恨她才会做这种事。 裴照野又道:“更何况我也没喜欢她到这种地步。” 丹朱偏头看了他一会儿。 “真的假的?” “不过见色起意,人之常情,难道真为了她去上刀山下火海?” 丹朱似信非信。 到了院子,顾秉安那间屋烛火已熄,两人准备各自回房,裴照野推门而进,还没点灯,就觉察到屋内有人。 “——顾秉安!顾秉安在干什么!” 阴沉着一张脸的裴照野一脚踹开了顾秉安的房门,将他从被窝里薅出来。 “滚起来,我的房间里怎么会有个女的?” 顾秉安迷迷瞪瞪睁眼: “啊?又溜进去了?不是,这不怪我啊,那么多歌伎舞姬都在宅子里关着,没人安排她们干个什么事,也不能让她们整日待在屋子里坐牢啊,这不就闲出毛病了……丹朱!丹朱你把人送回去!” “哦哦!” 丹朱脚步轻快地跨进内室。 片刻,里面飘出了一句惊叹: “我的妈,这也脱得太光溜了吧。” 顾秉安忍不住耳尖一红,又听旁边的人阴森森道: “嘴巴严实点,尤其清河公主那边,泄露半个字,阉了你。” “……” 折腾了半晌,又叫人换了被褥,裴照野这才在床榻上躺下,闭上眼。 内室还残留着一点甜腻浓香。 香息牵动记忆,几乎立刻勾起了他不算美好的幼时回忆。 白腻的、古铜色的、交缠不休的手臂与双腿,裹着欲念的娇笑与呻吟,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声音像是从地狱烈火里传来。 胃部有隐隐的绞痛感。 想吐。 分不清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念头。 裴照野冷汗涔涔,眼皮颤动,根植在骨髓里的厌恶感升上来,几乎要操控着他的双腿逃离这里。 忽然,黑暗中,他蓦然睁开眼,起身走到这屋内的一张书案前。 没人动过的笔墨搁置在旁,他将残茶倒入砚台,拿起墨条,默不作声地研磨,直至一缕淡淡墨香在内室蔓延开。 骨节粗大的手指抓起砚台,放在了榻边。 裴照野重新躺回榻上,阖上眼,幽幽一缕墨香很快盖过了残留的一点甜腻胭脂香。 隐痛的胃平复,僵冷的四肢回温。 梦里充满了平和的气息,裴照野触到了柔软细腻的绸缎,还有缎子下细腻如玉的细腰。 帷帐内一瞥而过的女子换作了那张朝晖春露的面庞。 她唇畔梨涡浅浅的样子,生气怒目的样子,还有被他吻得唇瓣嫣红,背过身,压在墙上欲哭未哭的可怜模样。 “裴照野……” 她轻唤他的名字,带着零落呜咽的哭腔拥住他,眸光眷恋,带着浓烈的信赖。 “……” 他在喘息中洗清了光怪陆离的旧梦。 第32章 骊珠这厢一夜安眠。 她从小觉少, 一日睡两个时辰也精力充沛,昨夜对着崔时雍的档案琢磨到丑时三刻,也不耽误她辰时便起。 换了一身昨日新买的烟蓝色裙裳,玄英替她挽了发, 又将一对金步摇花缀在发间, 白玉珠疏疏垂落前额两侧, 终于有了几分平日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华贵。 “还是玄英手巧。”骊珠对镜自揽,忍不住抱怨, “之前长君只会用发带在脑后随便拢拢呢。” 玄英仔细端详了一下她额前的白玉珠, 目光含笑。 “就是珠子少了些。” 骊珠奇怪地照了照。 不少啊, 再多岂不是一整排垂在脑门前头……跟她父皇一样。 好像有点怪怪的。 骊珠很快将这个念头抛到脑后, 一如往常地去裴照野的院子, 准备与他同去前院用早膳。 秋日将尽, 木犀花铺了一地金黄。 刚到裴照野的院子外, 她便闻到了淡淡的皂角香。 入内一看,裴照野正坐在一个大盆前,曲着腿洗衣服。 因为洗衣服的缘故, 他解了护臂,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紧实健硕的小臂。 和露在外面偏小麦色的肌肤不同, 他身上晒不到的地方似乎是冷白色, 透着淡青色经络。 骊珠看到他拎起那些浸了水的沉重衣袍,手臂发力,青筋瞬间隆起,三两下就把沉甸甸的衣袍拧得一滴水都没有。 ……骊珠突然发现,少年时的他,好像比前世更健壮些。 平时穿着衣服倒很难发现这点。 骊珠面颊有些微热。 “你这么早起来洗衣服呀?” 裴照野正抖开刚洗过的裤子, 扭头就见她提裙笑盈盈而来。 裙裳烟蓝如晴日天色,乌发高髻,露出云朵般莹白细腻的脖颈,满脸的天真娇憨,毫不设防。 昨晚的梦立刻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喉结动了动。 “……我乐意,别管。” 骊珠见他晾着裤子,本想帮忙,可低头一瞧,水盆里竟再没有别的衣物。 “咦,你怎么只洗一件……” 话说到一半,骊珠陡然顿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裴照野立刻会意。 “怎么不问了?”他笑道。 骊珠故作淡定:“你不是说你乐意,叫我别管?” 裴照野眸光微妙地盯着她瞧。 “……愣着做什么,晾好了就去吃饭,快点快点。” 将洗衣用的东西归位,裴照野松了衣袖,重新系上护臂。 那护臂上有细带,一只手如何能系好,骊珠便问: “要我帮你吗?” 裴照野动作一顿,点点头。 其实一只手哪里就系不上呢?他又不是穿衣服都要人侍候的娇娘子,连刀割胸口都能自己包扎打结,何况戴个护臂。 然而看着她上前,垂着头,用那双葱白手指替他系上带子,裴照野又不免生出昨夜那样的微妙错觉。 她很像一个与他刚刚新婚的妻子。 “你手指好长……很漂亮。” 裴照野说完,又在心底补充,就是手有些小,不大能握得住……的样子。 骊珠动作一僵。 “夸你手好看,你脸怎么这么红?” 裴照野对上她羞赧得恨不得钻地里去的模样,微微挑眉。 她这个表情,简直让人怀疑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事实上骊珠确实知道。 因为他前世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反复赞美她的手指纤白漂亮。 ……好想骂他。 但没有合适的理由骂出口,可恶啊。 骊珠转身恨恨加快了脚步。 一脸莫名的裴照野慢悠悠跟在她后面。 前厅内,一袭天青色袍子的覃珣跪坐案前,久候多时,见二人又一同前来,脸上的笑意减淡几分。 “怎么一脸愠容?是谁惹公主生气了?” 他温声询问。 “没有谁。”骊珠忿忿坐下。 覃珣眼眸微移,那双玉珠般润而微凉的眼从裴照野身上掠过。 捷云昨夜亲眼看到此人夜入骊珠房中,玄英长君都习以为常,并未阻拦。 他待骊珠,从来恪守礼节,即便早已谈婚论嫁,也不敢唐突冒犯,唯恐她将自己当做急色之人,对他生出厌恶。 这个人,与骊珠才相识多久? 覃珣生平极少有挫败感,这是第一次。 他望向骊珠,看着这个他自幼当做妹妹,当做未来妻子珍重喜爱的女子,心中涌起淡淡悲痛,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怨怼。 一个相识不过十数日的放浪山匪,难道真的比得上他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吗? “对了,”他压下心中杂念,对骊珠柔声道,“上次公主提及的调粮一事,宛郡那边有回信了。” 骊珠顿时被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如何?有余粮吗?” 覃珣道:“宛郡的常平仓目前有一百七十万三千二百六十四石谷粟,如果真如公主所言,绛州今年歉收,查明雁山有饥荒的情况,宛郡可以抽出三十万石粮支援,我已回信让我二叔尽量游说,兴许还能再加十万。” 三十万石! 骊珠握着手里的饼,连咀嚼的动作都一时忘记,默默计算着。 “我记得,雁山所在的平宁郡大概有七万多户,一户按五口人计算,约三十五万人,算上运粮途中三十钟致一石的损耗,若是紧着点,够半月的救济,但若是经手官员手脚不干净,加之冬天马上就要到了……还不够。” 只有粮食够多,因生存所迫加入雁山起义军的百姓才会更少,薛氏兼并的势力才不会太强。 日后……也不至于让平乱的覃家一步登天。 骊珠略有些心虚的朝覃珣投去视线。 他帮了她的忙,日后却会阻碍他自己家族的发展。 骊珠虽然不会因此就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但看到覃珣如此尽力帮忙,良心不免有些愧疚。 “但三十万石也很多了,覃珣,多谢你愿意帮忙。” 色若春晓的世族公子看向她的目光浅含情意。 “我们之间,何须言谢?公主若真想谢我,唤回从前的称呼,我便心满意足了。” 覃珣期待地望着她。 骊珠:“……” 不行,她有点说不出口。 “什么称呼?说来让我也听听。”裴照野似笑非笑地问。 覃珣眉目冷淡下来,道: “我与公主自幼相识,公主自是以表字相称,说起来,还不知裴山主的表字,直呼其名,难免失礼。” “我们山中匪贼连大名都不是人人都有,何况表字,你要觉得直呼名字不礼貌,非要客套,叫我一声爷爷也行。” 裴照野歪坐着夹菜,一脸如沐春风的笑容。 覃珣面色霎时冰封。 “我当阁下是公主的朋友,不知阁下当自己是什么?如此胡言乱语,阁下以为是在轻贱旁人,实则轻贱的是阁下自己才对。” 裴照野极缓慢地抬起眼帘。 幽深、晦涩、饱含杀意的视线,如火苗般燎过他周身,令覃珣生出一种烈火烧身的危机感。 这人对他一直有种偶尔藏不住的杀念。 但这种杀意又似乌云蔽日,转瞬而过,下一刻像是从未发生过那样恢复正常。 覃珣确信这不只是因为争风吃醋。 “那就说点正经的。”裴照野不疾不徐道,“随你二叔的回信一起到襄城的,还有五十骑兵吧?” 覃珣神色骤变。 骊珠亦是露出错愕表情,这件事覃珣从未跟她提起过。 裴照野笑道: “昨天清晨就到了,驻扎在城外津月渡,骁骑悍将,皆为精锐,以一当十也不为过,啧,覃公子会不会太见外了?这么厉害的精锐,却藏得这样严实,想做什么?” “——自然是保护公主。” 覃珣立刻放下筷子,同骊珠解释: “这五十骑兵都是我的亲信,当日逃出家中太过匆忙,来不及调集太多人马,这次有了我父亲的属意,二叔不敢拦我,我便立刻调了人来伊陵,假如伊陵这些人真敢大逆不道伤害公主,这五十精锐虽不能挡,但也能掩护公主离开……” “谁知道你是掩护公主还是掩埋公主。”裴照野冷笑。 覃珣忍了又忍:“若有必要,我不介意掩埋阁下。” “试试?什么骁骑悍将,甲胄全给你锤烂。” “……” 好幼稚。 骊珠夹在两人中间,百无聊赖地就着这场幼稚对话吃完早膳。 “对了玄英,长君去哪儿了?” 骊珠突然想起来,这一早上没见到长君,怪不得觉得少了点什么。 玄英笑道:“公主忘了吗?昨晚临睡前,长君扭扭捏捏地问公主,能不能陪丹朱明天去看她姐姐。” 骊珠这才想起来。 准确的说,长君说的是丹朱非要拉着他一起,他没办法,公主要是不同意他就去回绝了她。 骊珠自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也不知丹朱姐姐生的病严不严重,但愿没事,要是真有什么事…… 脑子里,一个模糊的念头倏然滑过。 因为太过模糊,骊珠只是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至于具体是什么,却全无概念。 正当她沉思时,外面传来顾秉安匆匆脚步声。 “山主,有要事禀告。” 骊珠脱口而出:“是不是丹朱?” 顾秉安意外地看她一眼,才道: “不是丹朱……丹朱不是看她姐姐去了?” 骊珠这才松了口气。 昨日去过官署,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她确实有点太草木皆兵了。 “是红叶寨那边。” 待裴照野和骊珠移步至廊下,顾秉安才低声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熏江以西,葭草渠的那伙水匪又开始躁动,估计是探听到山主这些日子不在寨中,准备趁机劫一把。” 裴照野神色平静:“谁领头?” “不是他们大当家的,大当家上次官兵围剿,伤还没好全呢。” “无需理会。” 裴照野背靠廊柱,眼皮都没抬一下道: “老猴子不行了,小猴子想上位,准备拿我们红叶寨立威呢,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让寨子里如常应对,但凡让他们踩到虞山的岸,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们。” 顾秉安应声称是。 “——不行。” 骊珠忽而出声,神色肃穆地握住裴照野的手臂。 “你得回去。” 裴照野和顾秉安略带讶色地看向她。 顾秉安道:“公主无需忧心,我们与这群水匪并非第一次交手,即便是他们大当家率人来闯,也没有一次踏上过我们虞山的地面……” “这次不一样!” 骊珠信誓旦旦,倒叫裴照野眼中升起几分兴味。 “为什么不一样?”他问。 骊珠哑声。 因为……因为按照前世的时间来算,三年后他便会入仕,而在这之前,他还需花费时间求学读书。 算起来,距离他前世离开红叶寨的时间,不会太远了。 骊珠望着他的瞳仁,再一次暗恨自己前世没有刨根问底,追问出裴照野年少时的经历。 如果……如果真是红叶寨出过什么事…… 如果就是这一次呢? 只要他在红叶寨,一定能守住寨子。 骊珠坚信这一点。 “就是不一样。” 骊珠一时编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借口,只能急急道: “你一定要回去,红叶寨是你的心血,你是他们的山主,有敌来犯,你岂能不管不顾?若是有什么差池,你一定会懊悔一辈子,对不对?” 落在他手臂上的力道很重,裴照野能感受到她的急切。 但他却想不通,她对葭草渠那群水匪的敬畏到底源自何处。 一群不入流的东西,曾经对丹朱出言不逊,结果被丹朱一箭吓得屁滚尿流的玩意儿,再给他们五十年,他都不会正眼瞧他们一眼。 ……但她却如此担忧。 明明红叶寨对她而言,只是一伙占了她家的江山,从她家的钱袋子里捞钱的匪贼而已。 裴照野直勾勾看着她,玩笑道: “要是没有红叶寨,说不定,我真会像你说的那样,去雒阳,做个什么官,这不是正和你意?” “怎么会正和我意!” 骊珠见他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急得要命,忍不住双手捧住他的脸。 在他愕然注视下,骊珠一字一顿道: “没有红叶寨,和剜走你的心有什么区别?我宁可你永远不去雒阳,不来见我,我也不希望你过得不开心,你明白吗?” 呼吸灼热,她的眼眸亮得惊人。 裴照野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长睫扫下,他看着她说出这番话的唇,很想吻上去。 刚俯身凑近了一点。 余光似乎瞥见内室里,有人投来无法忽视的灼热目光。 ……算了。 上次在成衣铺子的事,他已经在心底发誓不再犯第二次了。 这种亲昵的事,本该他们二人独自分享,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拿来做添头都恶心。 欲念深深的视线扫过她的唇,一遍又一遍。 裴照野道:“真要是回去,短则两日,长则五六日,你确定你这边不需要吗?” “没关系,我这几日每日都去街上晃,人多眼杂,他们绝不敢在城内下手,你把那五十三人留下来给我撑场子就行。” 骊珠几乎一瞬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刺杀公主,本来就是被逼到绝路才会做的事,她都给他们重新挖出了一条生路,除了那个死脑筋的崔时雍,大概很多人都已经打消了刺杀她的念头。 就算要重新凝聚起这些人,也需要时间。 这段时间内,只要不离开城内,骊珠确信自己还是安全的。 裴照野很清楚这点。 他终于开口: “我下午便启程回红叶寨,但有一点,在我回来之前,陆誉和长君必须换着班,寸步不离地保护你,如有需要,那个公子哥的五十骑兵也不要放过。” 骊珠点头如捣蒜。 “还有一个——” 鼻尖萦绕着独属于她身上的淡淡馨香,裴照野忽而笑了一下。 笑容里有一丝戏谑邪气。 “记得替我收一下晾在院子里的裤子,毕竟都是……拜你所赐。” 第33章 既然定下了要回寨, 裴照野打定主意,速去速回。 把廊下自觉背过身的顾秉安叫上前,交代了一番,骊珠有些意外, 她以为裴照野会带上顾秉安一起回去。 “公主放宽心。” 顾秉安与骊珠同在城楼目送, 温然道: “对付葭草渠的水匪, 还用不上什么谋略,光是有山主在, 便能使我军有万夫莫敌之勇, 而敌方心惊胆寒。” 城门外草色连长空, 骊珠望着背影消失的方向, 心中却笼着一层阴霾。 前世最后一次送他出征, 她也是站在雒阳平城门的城楼上, 这样目送着他和夜霄马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 再送回雒阳时, 只剩一副残甲,一具冰凉尸首。 但这次不一样。 她不是那个只能守在公主府等他归来的她了。 骊珠提裙下楼,边走边随口问: “你这样说, 难道你们寨中有战事,裴照野平时都会亲自上阵吗?” “那是自然,否则山主不过十九岁的年纪, 怎么能降服得住寨子里这么杀人如麻的好汉?当年, 官兵将水灾闹事的灾民诬陷为反贼,大开杀戒,便是山主一人提刀斩了五十多人,活生生给大家杀出一条路来……” 顾秉安说着说着,有些出神,又很快笑道: “总之, 公主见过一次就知道,什么叫天生神勇,世无其二,每次只要山主冲杀在前,哪怕带着一千人迎战上万之众,寨子里的弟兄们也敢一往无前,绝无二话,红叶寨至今,亦是从无败绩,大家才对山主心服口服。” 骊珠和玄英皆听得微微讶异。 “竟有如此少年奇才?”玄英忍不住道。 本朝文气昌盛,将星却稀疏凋零,这种故事,大家几乎只在话本上见过。 “……那就好。”骊珠闻言心情轻松几分。 她没见过裴照野在战场上的模样,他前世官至太尉,在战场上是督战主帅,并不需要他亲自上阵杀敌。 如果真像顾秉安所言,她就放心多了。 她又问起丹朱三人的行踪。 顾秉安答:“还没回来呢,公主要是着急,我差人去问问。” 骊珠颔首:“若是丹朱的姐姐无恙,便让她也一并回寨子里吧,我这里留的人足够了。” 听到这话,顾秉安忍不住多看了骊珠一眼。 若非他全程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位与山主相识不过半月的当朝公主,竟然真的对他们山主一往情深。 连带着对红叶寨,也一并爱屋及乌,没把他们当成罪该万死的贼。 一行人回了裴府。 刚到府内,骊珠便见一个轻纱飘扬的身影跃进她的视野中,似是要朝她扑来。 可惜还没碰到骊珠,就被陆誉一把揪住,摁倒在地。 “何人胆敢行刺公主!” 陆誉冷声质问被他膝盖压制的女子。 那女子几乎是被摔在地面上,顿时泪光涟涟,道: “我……不是行刺……我是府上舞姬……” 陆誉:“玄英,劳烦替我搜一下身。” 玄英立刻上前。 其实不必搜身,穿过一次这种衣服的骊珠知道,她并无多少藏纳凶器的余地。 果然也没搜出任何利器。 只是不知为何,骊珠在她身上觑见不少淤青伤痕。 “拦在公主行经途中,冒犯公主,意欲何为?” 顾秉安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若有所思。 舞姬呜咽道:“我……我听闻诸位是红叶寨的好汉,寨内有不准奸淫妇人的规矩,前些日子有一桩未遂的案子,还因此杀了一位好汉,是或不是?” 骊珠倒是知道这件事,她看向陆誉。 陆誉蹙眉:“是又如何?” 仿佛察觉到她想要说什么,顾秉安心中暗道不好,立刻道:“陆大人,快堵上她的嘴……” “昨夜红叶寨头领不顾我抵抗,强行将我拉入房中行禽兽不如之事,事后命他手下一名女子将我送回后院,途中不少人亲眼目睹,绝非虚言!” 说着,那舞姬撩开自己的衣袖和裙摆,手腕处青紫犹在。 她梨花带雨地望向顾秉安。 “我虽为卑贱舞姬,但诸位皆是英雄好汉,岂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道理!既然贵寨有此规定,你们头领又为何犯禁!” 顾秉安瞬间明白了她的居心,暴怒道:“你闭嘴!” 原来是这样! 他就说为何见这女子好几次在山主院外徘徊,他还以为是这些女子见家宅被一群山匪围困多日,不知意图,想求个生路才出此下策。 没想到竟是陷阱! 此处是府内一门,本就有不少山匪在此把守,她这一嗓子,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顾秉安立刻对骊珠道: “她简直胡言!山主他……” 话说到一半,顾秉安收声,他不可能在这里直言昨夜事情的经过。 即便山主当时立刻就退了出来,让丹朱带人离开,但这种事,如何分辨得明白? “昨夜……我的确也见到三当家抱着个人,还是拿毯子裹得严严实实。” “我也瞧见了,我还以为是埋尸呢!” “莫非她说的是真的?” “李二虎当日可是被山主当场就地正法了,这岂不是……” “是什么是!”顾秉安沉下脸来,“山主若真是那等好色之徒,从前何须定下这样的规矩?我看你们真是皮痒了,竟然信外人而不信山主!” 众匪的声音被他弹压下去。 然而众匪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却多多少少都有不服之色。 顾秉安也感受到此刻的暗流涌动。 “陆誉,借你披风给我一用。” 少女清甜和缓的嗓音,压过山匪们的议论声。 骊珠在陆誉困惑的目光中,接下他递来的披风,山匪们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 她缓缓蹲下,用披风将尚在怔愣中的舞姬裹住,笑道: “虽不让你们出门,但衣食住行照常,深秋霜寒,我前日不是让玄英开库房,多给你们加了一床褥子和秋衣吗?怎么还穿得这么少?” 那舞姬被她的反应打得措手不及,被冻得苍白的唇动了动。 骊珠替她系好带子: “不过,得一夕避寒的衣物简单,得一世饱暖却不容易,命运抉择的关头,选错一次,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明明被裹上披风,然而舞姬却反而感受到一种比方才更深的寒意。 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公主……这话是何意?莫不是与那个头领交好,还是,跟他情意深重,所以才偏袒他,不信我说的话?” “你这话简直自相矛盾!” 顾秉安满脸愠怒,指着她道: “你与公主容色有如云泥之别,真要是情意深重,山主与公主朝夕相对,怎会对你用强!” 不料那舞姬却掀起眼帘,笑了笑: “公主如明月遥不可及,我们这种女子却是随手便能抓来的玩意儿,郎君也是男子,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种事,你们倒也没这么挑。” 顾秉安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我看八成是真的。” 人群中,有人朗声道: “山主不准我们劫女子,平日莺柳巷子寻乐,他也从来不跟我们去,谁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哪有半点不想的?我看山主说不准,喝多了,一时糊涂!” “就是,不过山主跟我们不一样,也不能砍了山主的头是吧?只要今后放开了,不拘着我们,都好说。” 一丝微妙的不满在这几句话下被挑起。 天渐渐暗下来,每个人的脸在昏暗交接的光线中,浮着不同的表情。 骊珠心头一沉,这不是件小事。 红叶寨的这些山匪虽是贫苦出身,有可怜之处,亦有尚未开化的野蛮愚昧。 想奸淫掳掠,想杀人放火,想不劳而获,他们不是寻常良民,是落草为寇的匪贼,良民的恶念尚有律法约束,他们头上却只有一个裴照野。 他们能守着寨子里的规矩,全靠裴照野的铁腕镇压。 但镇压终究只是饮鸩止渴,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愿意守这些规矩。 但凡能撕开一点口子,他们必会咬住不放。 人心一旦开始浮动,他们连裴照野的命令都可能质疑,更何况她这个空有名头的公主? 骊珠垂下眼眸,没有太多时间给她深思,再抬眼时,她道: “再想想吧,你确定你知道你选择的是什么吗?” 舞姬定定瞧着眼前雪肤花貌的少女。 这辈子没吃过苦的小丫头,她懂个屁! “你要是选择听你背后那个人的,这些山匪日后便没了约束,红叶寨又势大,整个裴府上下,甚至整个伊陵郡,就成了他们的大妓院。” 舞姬面上楚楚可怜,心中却想,那不更好,最好全天下都变成嫖客和妓女,谁也不比谁高贵。 “但你要是选择听我的。” 骊珠握住她的手,目光炯炯: “我可以让一个执金吾脱衣服给你穿,便不会有人敢来扒你的衣服,因为我父亲是南雍的君王,我母亲是曾是南雍的小君,我生下来便得封号,六岁便有两个郡的食邑——我和你一样是女子,但又不只是女子,我是天潢贵胄,皇室宗亲,我说的话,和那个人一样管用,甚至比他更管用。” 这一长串话砸在舞姬耳中,一时间令她呼吸凝滞,错愕不已。 ……她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舞姬没念过书,也不识字,什么几个郡的食邑对她来说更是毫无概念。 但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却莫名砸进了她的心里。 她说的话,管用。 真的管用吗?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个小公主自己都要靠一群山匪保护,怎么会顾她们这种人的死活? 天平两端的重量在摇摆,倾斜。 舞姬拢进了身上的披风,一双格外复杂的眼,谨慎地审视着骊珠。 恰在此时。 “——不好了!” 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正是白日跟着丹朱他们出门的医官。 他气喘吁吁,对在场所有人道: “丹朱姑娘杀人了!杀了好多人!惊动了官兵,丹朱和长君都被困住了,公主——” 仿佛晴天霹雳,骊珠脑子空白了一下。 来不及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霍然起身。 “快走!” 骊珠毫不犹豫,立刻就要带着人出去,却被人拽住腕骨。 是覃珣。 他的眼珠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下沉静如湖,有那么一瞬,骊珠不知为何会将他错认成裴照野。 他冷静道: “渡口已备好船只,今夜正好红叶寨与官署的人都被卷入其中,正是我们该走的时机。” 骊珠不敢置信地看他:“红叶寨几番救我性命,如今他们有难,我岂可一走了之。” “他们既是匪贼,多灾多难的日子还在后头,公主,就算要报恩,也得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才能报恩啊。” 某一个瞬间,骊珠视线扫过地上的舞姬,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该不会是你……” “我?我什么?”覃珣微微蹙眉,似有不解。 原本已经跨出门的顾秉安和一众山匪回过头来。 众匪中,已有人面露不悦之色。 陆誉暗自握剑。 这几日他与这些匪贼打交道,很清楚这些人的爱憎分明,感情用事,不顾后果。 昨日骊珠赠他们甲胄巡游的体面,他们便对公主客客气气,视作自己人。 今日要是公主真的丢下他们,临危脱逃,这些人也会毫不留情地翻脸。 “……没什么。” 骊珠尚不知身后众人的暗流涌动,只看了一眼覃珣身后的捷云。 她将舞姬推到捷云身边。 后者瞥了舞姬一眼,眸光隐晦而森冷。 骊珠直勾勾望着覃珣,脱口道: “覃珣,你既然有五十骑兵,裴府便交给你,宅子里如果有任何一个人莫名其妙死掉,陷害裴照野这笔账,我便算在你头上!” 覃珣缓缓睁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陷害裴照野? 她竟为了那个山匪怀疑他! 骊珠果断转身。 “——我说谎了。” 那舞姬忽而开口,凄凄惨惨的表情从她脸上一扫而空,她不耐烦道: “我自己跑到你们那个山主房间里的,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身上的伤也都是我自己掐的,带你们那个山主去看看医师吧,老娘脱光了他都能转头就走,多半是不举……” 话没说完,舞姬被人突然用力抱了一下。 清清淡淡的馨香混着一缕墨香涌入鼻息,把她吓得当场呆住。 一低头,方才还软硬兼施、气势镇静的少女,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信我,你真好,等我回来,保重!” 少女的身影很快与山匪们消失在门外。 舞姬久久怔愣不语- 长夜无边,襄城的长街火把游动。 百里外,月照虞山,江潮阵阵,波浪推着杀气,一层一层地袭来。 “……二当家,消息真的准确吗?山中魈不在虞山,还能去哪儿?” 一艘艨艟在黑暗的江水上行驶。 船头燃着火把,几个水匪立在船头,眺望夜色中的虞山红叶寨,心中俱是惴惴不安。 他们与红叶寨不是第一次交锋,前几次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 要是山中魈不在寨中,大家倒还有点士气,要是在,底下这些弟兄们可就不好说了。 “怕什么?就算他在,也没什么好怕的!咱们这次可是肩负重任,上头有大官撑着,还给咱们换了巨弩精钢,老子不信还踩不上这虞山的地面!” 葭草渠二当家嗓门嘹亮,一开口,声音回荡在江潮声中,似壮了几分胆量。 “听说红叶寨近日掳来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小娘子,都说是抢了几辈子女人也没见过的绝色,等咱们上了虞山,打进红叶寨,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天仙!到时候见者有份哈哈哈……” 咚! 一声船底传来的闷响打断了爽朗笑声,火把摇曳,船上一众最擅水性的水匪们齐齐变色,朝黑影重重的荻花荡里看去。 水里有埋伏! “慌什么!” 二当家抹了把脸,眼中放出狠厉光芒。 “把巨弩端上来,往水里射!这荻花荡的埋伏老子还能中第二次……” 重弩破空入水声此起彼伏,片刻后,便有尸首从荻花荡里浮了起来。 船头几人俱露出喜色。 好兆头! 要是能拿下红叶寨,不仅他们能崛起于绿林中,对背后那人,也能有个交代。 这次,对方可是下了血本,要他们务必置红叶寨于死地,他们身家性命都赌上了,绝对不容有失—— “啊——!” 二当家嘴边还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船上忽而有重物坠地声。 “什么人!?” “怎么上来的!” “上啊!快上,他只有一个人!” 黑暗江水上只有几只微弱火把,二当家和身旁几人回过头去,只见满船水匪,乌泱泱地围着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 两三息的功夫,他的脚边已是血尸累累。 能有如此万夫莫敌之勇,敢一马当先冲杀在前,唯有一人。 二当家:“你是……裴、裴……” 那身着文武袖的匪首挽了个剑花,剑上血水在半空甩出一道弧线。 “方才是谁说,见者有份?” 二当家冷汗涔涔,两股战战,尚未迎敌,便已经吓破了胆。 匪首咧嘴一笑,舌上银环闪着一点森冷寒光。 “老子先让你的腚眼见者有份。” 第34章 “——公主, 要不然您还是留在裴府吧。” 走出裴府所在的巷子,顾秉安看着轿撵都不乘了的骊珠,思索再三,忍不住劝道: “山主临走前曾反复嘱托我, 若遇危险, 必须优先保护公主, 今晚要是真闹大了,公主不能与我们红叶寨的山匪一同现身, 否则岂不是乱了公主的计划, 置公主于险境?” “我不现身才是置所有人于险境!” 骊珠提着裙摆匆匆跟在山匪们后面。 她将玄英留在了宅邸中, 只让陆誉带上了前几日与他汇合的二十余名真执金吾, 护卫在她身边。 火把忽明忽暗, 映在少女神思凝重的面庞上。 “顾秉安, 这事不对, 这事来得太巧了。” 顾秉安并非莽夫,方才舞姬欲栽赃裴照野,也是他第一个反应过来。 此刻骊珠稍一提醒, 关心则乱的他立刻回过味。 葭草渠突然向红叶寨发难,裴照野返回寨中主持大局,丹朱那边传来杀人的消息。 这一连串事件紧密相连, 一日之内, 就将红叶寨推上风口浪尖。 谁有这个能力谋划这些看似巧合的事? 顾秉安脑海里飞快掠过许多张人脸。 正思索着,骊珠忽而小跑起来,陆誉在前替她开道,令骊珠得以挤进山匪队伍的前列。 “诸位——” 夜色已深,这条巷道前方便是岔路,四下静寂, 唯有火把噼啪作响。 骊珠鬓发被夜风吹得微乱,她放出声音,对众人道: “我知诸位忧心丹朱姑娘安危,然今夜之变唯恐有诈,还望诸位好汉听我一言,由我与执金吾先行探明形势,从中斡旋,若力有不逮,再告知诸位行动,方为上策,诸位万勿冲动行事,中了贼人……” “三当家危在旦夕,哪儿容得这般耽误!” 有人抢了骊珠的话头。 另一人也立刻接话:“公主若是怕了,只管躲后头,我等拼杀在前,接应三当家后便来与公主汇合!” 这哪里是怕不怕的问题! 这一行五十多名山匪皆勇武之辈,行动如风,骊珠见拦不住他们,急得喉间一酸,眼眶泛红。 她一贯有这个毛病,难过时爱哭,着急生气时也易哭。 但现在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流一滴眼泪。 她在这些山匪之中本就没什么威望,要是遇事再哭哭啼啼掉眼泪,谁会服她?谁会听她说话? 骊珠不免又想起了裴照野。 如果他在这里,他会如何做? 深吸了一口气,骊珠在所有人诧异目光中,抽出了一旁顾秉安的腰间佩剑。 夜色下,沉重长剑握在少女手中,寒光一闪,分毫不颤。 “顾秉安,你们山主临走前是如何交代的?” 顾秉安立刻会意,答:“山主道,一切行动,全依公主命令行事,一切决定,以护公主安危为上。” “尔等方才在府内,先是听信旁人谗言,诽谤山主,如今又不服命令,擅自行事,军中有军规,不知你们寨中对不服命令者如何惩处?” 顾秉安:“战时当斩。” “那好。” 骊珠执剑,站在众人前方平静道: “诸位连日护我安危,乃情义相助,我心中感佩至极,本当厚报,然而今日若放你们鲁莽前去,反倒是害了你们,权宜之下,不得不拔剑相对,方不负裴山主将你们托付于我的信任。” 众匪对视一眼。 难道不是他们在保护这弱质纤纤的公主? 怎么成托付给她了? “凡在我之前,踏出此巷者,与其死在旁人手中,倒不如我替你们山主手刃之!” 她虽未疾言厉色,然而语调沉稳,目光笃然,无人怀疑她此话真伪。 顾秉安心中咚咚跳得极快。 他看着眼前钗环凌乱的公主,万万没想到,这个被他们红叶寨半途掳来的金枝玉叶,会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替山主稳住局面。 她方才就可以随那位覃氏公子趁乱而逃,为何不逃? 他们相识不过半月,她为何愿意为山主,为他们做到此等地步? 似乎被骊珠不似作伪的决意镇住,这群沸反盈天的山匪们终于安静下来。 骊珠后退两步,将剑还给顾秉安,道: “我们先走,两刻之后,你们从另一边绕道过来。” 如此,即便她真不能应付,也能及时支援。 出暗巷时,陆誉瞥见身旁公主抬起袖子用力蹭了蹭双眼。 再放下手臂,眼中不见半点泪光。 待一行人到了医官所说的梅家府邸,果然见四处火把熊熊,黑压压的众官兵手持器仗,围堵在府门外头。 见骊珠前来,门前官兵大喝:“什么人!” 陆誉:“此乃清河公主凤驾,既见公主,还不叩拜!” 一众官员兵卒跪倒一片。 唯有被簇拥着的几人,虽然俯身,却并未跪得实在,竟是半蹲着昂首直视骊珠。 其中为首的郡丞赵维真含笑道: “今夜有山匪混入官员府邸杀人行凶,暴徒凶残,连杀府内十余人,如今暴徒还未伏法,公主实在不该踏足此地啊。” 夜色下的梅府宅邸飘出丝丝血腥气。 骊珠一时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丹朱虽然直率,却不是莽撞之人,怎么会突然大开杀戒,给了这些人把柄可抓? 骊珠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忽而在其中瞧见一张生脸。 这个人一身锁子甲护心镜,腰坠官印,若没猜错,应该就是接替徐弼的新任伊陵都尉了。 新任都尉……徐弼…… 骊珠垂下眼睫,片刻后道: “实不相瞒,我也是今日才知,之前我被红叶寨掳走时,我手下一侍卫竟与寨中女匪藕断丝连,今日久久未归,一问才知,他带着我的医官一道替那女匪的姐姐诊病去了。” “哦?竟有此事?”赵维真幽幽道。 “诸公办案,我不便参与,不过这名侍卫是我的人,还请赵郡丞交由我来处理。” 胖头鱼似的赵郡丞状似和蔼地望着骊珠。 “当然,当然,只不过他与那暴徒如今拒不投降,还一心想要杀出去,如今僵持已久,我等束手无策,若公主能劝降他,那是再好不过了。” 骊珠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气。 还好,两人都还活着。 官兵们分开一条道,容骊珠一行人入内。 顺着白沙小径,一路往东屋而去,血腥味越发浓重。 负责治安的门下贼曹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骊珠穿过重重人墙,才见到两个血淋淋的人影。 “公主……” 长君一见骊珠,眼泪顷刻而下,就连丹朱也瞬间红了眼。 只见眼前两人立着,还有一人被长君抱在怀中,月白裙摆染成暗红色,手臂软软垂下,不知生死。 “长君!”骊珠咬下了丹朱的名字,急忙问,“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长君还没开口,丹朱先死死盯着骊珠身后的赵维真道: “他们是如何说的?” 骊珠一怔。 赵维真:“你二人狼狈为奸,潜入上计吏梅大人府邸杀人行凶,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贱人!” 丹朱大喝一声,欲语泪先流: “你儿子赵继在梅府做客宴饮,酒后强占我姐,令我姐有孕,给了梅府一笔钱,允诺来日提携梅常平,便想摆平此事!这你怎么不敢说!” 骊珠心下骇然,猛地看向赵维真。 赵维真却神情无波无澜,那张寿桃似的圆脸仍是笑呵呵的,很和气无害的样子。 “胡言乱语,不过想甩脱杀人罪名而已。”他笑道。 “我杀人?我杀的就是这群畜生!梅府上下护不住我姐,为了遮掩丑事,她婆母先是给我姐姐下毒堕胎,害得我姐姐久病不起,见这胎依然堕不下来,她公爹竟然还用棍棒打我姐的肚子!” 丹朱字字淬着火,恨不得能阖府上下通通烧个干净。 “我爹不敢给我姐讨个公道,我不怕你们,今日杀人者郑丹朱,不只要杀梅府这群畜生,待我救出我姐,赵维真,下一个死的就是你和你儿子!” 她手中提着一把血刃,刀身被已砍得卷刃,满身煞气腾腾,仿佛地狱爬出来吃人的恶鬼。 骊珠唇上骤然失去血色,满脑子都在回荡两个字。 完了。 丹朱与赵维真血海深仇,赵维真定然不肯放了丹朱。 外面的红叶寨众匪一触即发,而伊陵的新都尉已经上任,随时都能调来三千常备军。 她要怎么稳住局面?怎么救人? 骊珠看向陆誉。 在他怀中,还有他们最后的底牌。 要现在动用吗? 不,不行,她有名无器,在场全都是赵维真的人,她没有把握能够号令他们。 怎么办? 怎么办! 骊珠心跳加速,背后一片黏腻汗水,四肢因过于紧绷而不受控制的微微发颤。 也正是在此时,骊珠忽然意识到一点。 前世,这一切会不会也发生过? 葭草渠夜袭,丹朱血屠梅府被困,红叶寨的山匪们重义气这点一旦被人利用,会发生什么事? 倘若裴照野又不在…… 他当然不在。 裴照野只有一个,他顾了这一头便顾不得另一头。 他前世离开伊陵时,虞山上的红叶还如旧吗? 骊珠的颤抖突然停止了。 因为她意识到,这本身就是个必死的死局,甚至前世就已经走到过最坏的地步。 既然如此。 无论她做出任何决定,都不会更坏了。 “赵郡丞,”火把噼啪声中,骊珠侧身对赵维真道,“我替你平今日之事,你送我平安离开伊陵郡如何?” 丹朱和长君俱是一怔。 “最迟还有一刻,红叶寨的山匪就会赶到支援,我告诉你他们会从哪边来,让你们可以提前设伏防备,你们这些官员,受红叶寨的牵制已经很久了吧?你把他们和郑丹朱一并关押起来,明日午时,当街问斩,从此伊陵郡便只知你赵维真,而不知裴照野,如何?” 赵维真静静听完骊珠这一席话,古井无波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果真是个懦弱无能的公主。 他今日见这个叫长君的侍卫与红叶寨的人混在一起,便知她与红叶寨暗中联手。 还以为她有几分智谋胆量,没想到一看形势不对,便立刻倒戈。 崔时雍还道,清河公主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即便烧了那些裴家兄弟留下的册子,也能一字不差的默出来。 就算能默出来,有什么用? 明昭帝自己就是南雍最大的贪官! 只要他能剿了红叶寨这些匪贼,夺了他们手头的盐池,到时候盐税给皇帝四成,他们六成。 难道明昭帝会为了一个平安无事归家的女儿,放弃这么多的钱? 赵维真微笑着道:“下官悉听公主安排。” 骊珠朝丹朱缓缓走去。 她看向长君怀中奄奄一息的女郎: “交给我,会没事的。” 随即,在赵维真等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动了动唇,以极微弱的声音说了五个字。 入狱,救徐弼。 丹朱布满血丝的双眸颤了颤- 赵维真得了骊珠提醒,果然在那五十余名山匪发难前制住了他们。 即将大权在握的感觉在他肥胖的身躯里鼓动,让他对这些败家之犬格外宽容。 其中几人不要命的反抗,连伤了十多名兵卒,赵维真也没让他们下杀手。 “都留着,明日午时,我要杀鸡儆猴,让全伊陵郡的人瞧瞧,红叶寨又如何?这伊陵郡到底谁说了算。” 赵维真心情极大的愉悦。 那些跟随他的官员们,亦是溜须拍马,奉承之极,早就视他为真正的一郡之主。 至于崔时雍? 不过一傀儡耳,留他在此,也不过是看这老头识趣。 若非一郡太守不能由出身当地的官员就任,早就让他滚蛋了。 “赵大人今日真是神仙庇佑,这红叶寨的女匪贼好巧不巧,就这么自己送上门来,给了我们这么好的一个把柄,否则,这些山匪有虞山和燕水做屏障,还轻易抓不住呢!” 这倒是。 赵维真想,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不过……那位山主明日要是闻讯赶来劫法场,该如何是好?倒不如今夜就……” 那人比了个斩首的手势。 赵维真却笑开:“诸公不必有心,他来不了了。” 众官员不解。 赵维真避而不提,只神神秘秘,望着雒阳的方向,道: “既有仙人庇佑,不可说,不可说啊……” 不过,赵维真性情谨慎,也并没有完全被骊珠牵着鼻子走。 设伏活捉了红叶寨的山匪后,他们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骊珠软禁在了官署内。 “今夜山匪混战,恐公主受惊,还是在官署内安置,待红叶寨之患平息后,再安排御船送公主回雒阳。” 除了长君被允许带着丹朱姐姐前去寻医,就连陆誉等亲随,也被借口协助官署抓人,从骊珠身边调走。 陆誉不肯离去,反倒是骊珠肃然道: “你必须走。” 她看了一眼陆誉怀中。 “带着这个,去与丹朱他们汇合,必须拿下城外大营的三千常备军,这才是此战关键!” 以徐弼的年纪,他在军中必定威望甚重。 赵维真突然称徐弼重病,罢了他的都尉,提拔新人,军中那些人不可能那么容易接受新任都尉。 只要徐弼现身,必能夺取军队。 陆誉也知晓此事的利害,不再推托。 他刚想给骊珠一把匕首防身,骊珠却从披风下取出一把短剑,对陆誉笑了笑: “这是裴照野临走前给我的,你放心,不夺伊陵郡,我绝不会让我自己出事。” 陆誉看向骊珠的目光中有微微震动。 “公主保重。” 目送着陆誉翻窗,在兵卒重重包围中趁夜色逃出官署,骊珠心知,今夜是真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要是不成,她必定死在今夜。 而且还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即便赵维真会放过她,今夜也一定会有人前来取她性命。 骊珠抱紧怀中短剑,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了下来。 在这么短的时间,突然背负起这么多人的生死,自己身边更无一人保护,实在超出了骊珠的承受能力。 她不后悔从雒阳跑出来这一趟。 她只担心即便重来一世,也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不能接受这个。 然而很快,她发现更不能接受的事发生了。 足尖莫名一痛,骊珠低下头,和一只灰扑扑小东西四目相对。 “吱吱。” “…………” 尖锐的惊叫声在官署内炸开- 荻花荡一夜鏖战,已是寅时三刻。 长夜未明,艨艟残骸和尸首飘在水面上,之前叫嚷得最厉害的那个二当家,此刻已被人从头到尾束劈成两半,在夜雾中随水荡远。 裴照野望着满江血水,心中暗暗后怕。 还好他今日及时赶回。 葭草渠的水匪不知从何处得来这些巨弩,水战威力极大,几乎能同当年一万官兵围剿红叶寨那一战相比。 要是他果真大意未归,留守红叶寨的弟兄们即便能勉强一战,死伤也绝对比今日更甚十倍。 若是之后官兵再来围剿,离灭寨也不远了。 “……山主!” 仇二正率人清点伤员,送回山上疗伤,回头不经意一瞧,这才发现裴照野后背赫然一条血淋淋的剑伤。 “山主,我立刻去叫人备轿,您这伤势太重,不易再动……” “别说这么一条伤,就算是断一条腿,你敢让轿子抬我试试,找抽是吧?” 裴照野弯臂擦剑,眉目平淡。 “山主!” “这事不对,你回寨再点五百个善陆战的好手,立刻动身去襄城。” 裴照野收剑入鞘,翻身上马,对马下的仇二言简意赅道: “这些人的目标不是清河公主,是红叶寨,丹朱那头必定有伏击,速速点人,一刻不得耽搁!” “……是!” 不出半个时辰,裴照野便率五百余人至襄城外。 夜色笼罩着整座城池,探子前来回报,城门灯火通明,女墙后人影憧憧,显然有不少兵卒把守。 “山主,不可强攻,为今之计,只能等天明开城。”仇二道。 “天明?天明了去收尸吗?” 裴照野目光深深,从山坡望入城池深处。 那小公主一贯足智多谋,可此刻裴照野倒盼着她蠢笨一点,胆小一点。 哪怕外面流干了血,她也不要以身犯险,自以为是地想去救谁。 肃杀寒风吹过墨发,缀在发间的赤金环扣晃了晃,金光如血光。 裴照野双腿一夹马腹,风在耳边呼啸。 “走,去城门叫阵。” 第35章 却说襄城城门上, 新上任的都尉司徒锵早已得过命令。 今夜城内匪贼闹事,城门需严防死守,以免虞山赶来的匪贼与城内里应外合。 果不其然,更深露重时分, 城外有匪兵至。 “——来者何人?” “虞山裴照野, 奉清河公主之命前来救驾!” 此刻昏晓交接, 夜雾蒙蒙,司徒锵看不清底下那位大名鼎鼎的红叶寨山主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听声音, 似乎是个极年轻张扬的少年人, 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轻慢。 司徒锵夺来兵卒手中长枪, 掷于众匪马蹄前。 “大胆反贼, 但敢冒清河公主之名!再往前半步, 乱箭射杀之!” 长枪入地三寸, 激起尘土飞扬, 几匹马皆受惊嘶鸣。 却见其中一人迅速收缰控马,又策马上前,弯腰抄起地上长枪, 宽阔背肌如山峦隆起,带动着长臂爆发出虎狼之力。 寒光刺破夜雾,直奔女墙后而去! 咔嚓! 在众人肝胆欲裂的目光中, 司徒锵身旁正欲射箭的副官被一杆长枪贯穿头颅, 整个人钉死在楼门木柱上! 两人合抱的柱子发出咔嚓声,木屑飞扬,柱身瞬间崩开一条巨大裂痕。 ……何等骇人的神力! 那人笑语道: “我已报上姓名,尔等还要龟缩城内,不敢派一人出来迎战吗?” 被长枪贯穿的尸首就悬在他们身后。 躲在女墙后的众将面面相觑,俱是一副被吓破胆的样子。 奈何时下军中有条不成文的规矩。 敌寡我众, 对方叫阵,我方若是只据守城内,无人迎敌,士气大跌不说,主将也将威望全无,受人嗤笑。 司徒锵才刚刚走马上任,自然不想这辈子无颜带兵。 于是他点了一名校尉,厉声道: “红叶寨匪贼善水战而不善陆战,给你一千人,务必将其斩首,一千对数百,若是兵败,你也不必回来了!” 满脸死气的校尉艰难应下。 不多时,襄城城门开启,喊声大作,列开阵势。 红叶寨的众匪见对方人多势众,说不怕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阵前打仗,士气是首要。 方才裴照野那一杆长枪令士气大阵,此刻交战,又毫不犹豫纵身入阵,眨眼便杀得残肢横飞,势不可挡。 将领悍勇,手下众匪自然受到鼓舞,全然忘了双方人数悬殊,俱舍命忘身,毫无退缩之意。 区区五百余人,杀出了千人的声势。 “……再派一千!再派一千支援!” 司徒锵将半个身子探出女墙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难怪这伙匪贼,能盘踞虞山数年,陆战已经如此勇猛,水战岂不是神鬼难敌? ……还好郡内有三千常备军。 就算是拼得两败俱伤,耗也能将这伙人耗死! 果不其然。 随着城内援兵相助,红叶寨一往无前的势头被压制。 此刻,裴照野的面上,身上,几乎浴在血水里,但好在大多数并非是他自己的血。 唯有背后那道与葭草渠水匪交战时留下的剑伤,再度崩裂,血浸白纱,以骇人的速度消耗他的体力。 裴照野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速攻。 再拖下去,对方人数优势上来,就算是神仙也无力扭转败局。 裴照野当机立断: “掩护我入城,待我入城,你们四散回寨!” 围拢过来的仇二闻言大惊: “这里头是个虎狼窝,山主岂能独闯!这不是送死吗!” 裴照野的面色笼在夜色与血色中,没有回答,只盯着城门的方向。 司徒锵看着红叶寨众匪在一波接一波的攻势下渐露疲态,心中大喜过望,双目紧盯着那匪首,竟有些手痒。 要是他能亲自入阵,割下山中魈的头颅,岂不是一战扬名—— 咔嚓! 司徒锵听到一阵脆响贴着耳朵响起。 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顿觉天旋地转,视野最后的画面,是自己犹在城楼上的身躯。 女墙后的将士们朝楼梯处看去。 那个一箭射断人头的女郎保持着放箭的姿势,弓弦犹在震动,浑身鞭伤的徐弼站在她身边,气喘不止,显然一路疾行而来。 “奉清河公主之命……收兵!放他们入城!” 众将见到徐弼出现,先是大惊,随后又看了一眼被射死的司徒锵的尸首。 “公主并无调遣兵马的权力,徐大人,此等军机大事,您可别引火烧身啊!” 丹朱道:“谁说公主没有这个权力?” “符节在此!众将听令!” 城门下传来陆誉策马疾行的声音。 他举着一枚铜虎符,一边朝裴照野的方向赶去,一边厉声道: “城中反贼劫持清河公主,现襄城大营内所有部曲尽归裴照野调令,不得喧哗,不得混乱,违令不进者,斩,通风报信者,斩,即刻入城,不得延误!” 丹朱将司徒锵的尸首从城楼上一脚踹了下来。 另一半铜虎符从他怀中掉出,陆誉持符相合,公示于众。 这是他离开雒阳时,明昭帝交给他的半枚符节,可调动一郡守备。 有好几次,陆誉都想使用这枚符节,却都被公主阻拦。 她道: 皇权旁落,伊陵郡未必肯认这枚符节,除非十拿九稳,否则绝不能轻易将这枚符节示众。 到现在,终于时机成熟,到了启用这枚铜虎符的时候。 “裴山……裴将军。” 陆誉将符节交到裴照野满是血污的手中,眉宇凝重: “公主设计保住丹朱等红叶寨好汉,自己却被赵维真软禁于官署中,公主身边无一人护卫,生死俱在旁人一念之间,还望将军得此符节后,速去救援。” 说这话时,陆誉抬起眼帘,目光冷锐。 一枚小小铜符,代表的是伊陵郡的三千军队。 此人年纪轻轻便成为一方匪首,绝非凡夫俗子。 他不缺兵力,缺的就是名正言顺,若他生出异心,夺此符节,占领伊陵郡,那公主岂不是将自己送入虎口? 陆誉紧盯着眼前人的神态,看到他鼻翼翕动,唇线紧抿,长眉压着一双冷厉瞳仁,握住长枪的那只手背上迸起粗大青筋。 整副身躯里,蓄满了极可怕的怒火。 ——是怒火,而非野心。 将明未名的天色下,裴照野对陆誉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目视前方,望着一片寂静的城池道: “徐弼,你点五百人随我一道入城救驾,余下兵马皆听陆誉、郑丹朱二人号令,守住城门,午时之前,不许任何人从城门出入!”- 另一头,襄城官署内。 与老鼠大战半个时辰,并节节败退,无路可走的骊珠,听到有人缓缓推开了房门。 门外些微天光映入内室,有迟缓脚步声渐近。 那只欺软怕硬的老鼠听到脚步声,吱吱两声,钻进了墙角的老鼠洞内,消失不见。 蓬头垢面、泪痕未干的骊珠,与白发老者对上了视线。 骊珠顿时想到了那日裴照野说的—— 期待看她和六十岁老头决一死战。 这下是真的要决一死战了。 “崔时雍。” 骊珠抚了抚自己被老鼠吓乱的鬓发,强自镇定,缓缓坐回席上。 “你终于来了。” 一语不发的老者脱履入内,在骊珠的注视下,他一身官袍,款款坐在骊珠对面,仿佛他是受邀前来的客人。 然而一开口—— “公主可有何遗言?” 骊珠道:“赵维真将我软禁在此,派重兵看守,摆明了没有取我性命的念头,你杀了我,今夜要如何走出这个官署?” “臣既然今夜来此,便没有打算活着出去。” 骊珠呼吸一凝,难以理解地看向他。 “……你对朝廷,仇恨深重?” 崔时雍垂眸道:“虽有怨怼,却无仇恨。” “那就是,我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什么,冒犯了使君?” “公主久居深宫,与臣从无往来,怎么会冒犯于我?” 骊珠大怒:“既然都没有,崔时雍,你为何百般设计,要置我于死地!” “因为公主非死不可。” 崔时雍缓缓抬起头来,那双浑浊瞳仁里流淌着一种陈旧的执念。 “为了南雍的江山社稷,还请公主,随臣一道赴死吧。” 他双手伏地,朝骊珠深深叩首。 “……” 崔时雍的眼神和语气都格外平静,衬得他更加癫狂。 骊珠踢开桌案就要朝外求救,然而崔时雍却动作极快,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拔剑指向骊珠。 “公主不要做徒劳的反抗,我已经让外面的守备已退至院落外,你逃不……啊!” “滚开吧你!” 骊珠拔剑砍飞了他的长剑,其实她本来是想砍他手腕的,奈何短剑不够长,但即便如此,也将崔时雍整个人震开。 他完全没料到一个深宫公主会突然暴起。 崔时雍本就是文臣,虽习六艺,但毕竟年迈,骊珠这一剑砍得他措手不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连柱子旁的灯台也撞翻。 眼看骊珠就要冲出去,崔时雍顾不得许多,竟也老当益壮,爬起来抓剑,朝骊珠背后刺去! 险险避开的骊珠被门槛绊倒在地,膝盖传来剧痛。 她扭头举着短剑,与崔时雍对峙: “你头顶戴的冠名为沈氏冠,腰间佩的官印是沈家朝廷赐给你的官印!你食雍禄,却要杀雍朝的公主,以臣子之身犯上,你不忠不孝!” “我已不忠不孝了十数年,今日杀了公主,才算对大雍尽忠!” “诡辩!一派胡言!” 仿佛被骊珠这话刺到要害,崔时雍不急着杀她,倒与她分辨起来。 “公主这一路颠沛,还不明白如今鹤州吏治腐败到何等程度吗?只有公主死在这里,我的亲随将写了他们名字的投名状送入雒阳,才能引来陛下的雷霆之怒,将鹤州劈出一条裂痕!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欺君罔上,勾结匪贼的罪行,让陛下亲手剜掉这一大块疮疤,改天换地,重获新生!” 崔时雍鬓发散落,老泪纵横,字字俱是血泪。 骊珠这才窥见了他藏在杀意下的用心。 意外又不太意外。 “……所以,当初皇后想要杀我,你便将红叶寨这个替死鬼呈到她的面前,覃氏失败后,你依然不放弃这个想法,又从丹朱入手,故意挑动红叶寨作乱,好将我的死栽赃给他们——丹朱姐姐遭难,与你有没有关系?” “何须我来动手?” 崔时雍眸含恨色: “赵维真那伙人盘踞伊陵,将自己当成了此地的土皇帝,除了郑丹朱一案,他手底下那些人,哪个干净?随便一找,便有强抢民女的、打死良民的、冤假错案坑害好人的,说起来,都是他们红叶寨自己包庇贪官做下的孽!” 他越说越激动。 “红叶寨勾结官商,把持着整个鹤州一带的盐池,致使盐税亏空,这是在从南雍前线将士的军饷里掏钱,我岂能容这等贼寇,动摇南雍的根基!” 骊珠的心静了静。 若是半月前的骊珠听到这话,兴许还会引他为知己。 然而经过了这半个月的劫难,骊珠已经无法将这些事,用简单的黑与白来定义。 气喘微微平复,骊珠收起了防御姿态,与崔时雍保持着适当距离。 她道: “崔使君,你说得没错,未来南雍战事将起,若无充足的军费,南雍迟早会被北越和乌桓的铁蹄踏破,盐铁官营,是必行之举,不容任何人动摇。” 崔时雍脸上有微微的动容。 “但是——红叶寨没有错。” “自你踏进这间屋子以来,张口是江山社稷,闭口是南雍根基,却无一字提及百姓,红叶寨不是赵维真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他们是匪贼,但也是百姓,百姓想吃得起盐,没有错,百姓想活命,没有错——” “肤浅之见!” 崔时雍痛心疾首地打断: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这些目光短浅的小民,如何知道南雍一旦失守,他们会是什么下场?今日暂得一时残喘,明日亦为冢中枯骨!” “他们是目光短浅的平民百姓,那你崔时雍就是什么高瞻远瞩的好官了吗!” 骊珠霍然起身,将崔时雍入仕以来,一桩桩一件件的政绩逐一背了出来。 “你既如此忧国忧民,为何在你历任治下,财政不见增加,谷粟不见丰收?国家未见利益,百姓也没得好处,倒是你崔使君,得了个清正廉洁的好名声!” 崔时雍额头浸出冷汗,瞳仁颤动,听着骊珠字字剖出他的心。 “你到底是恨红叶寨窃走了南雍的盐税,还是恨裴照野在民与官之间从容斡旋,既能得赵维真这些人的敬畏,又让伊陵郡百姓安居乐业?” “他只是一介匪贼,却做成你做不到的事,当成了你当不了的官,所以,你才一定要他死,而且是举着为国为民的大旗要红叶寨去死!” 崔时雍:“我——” 他脖颈青筋暴起,涕泪满面。 “我崔家四世三公,皆忠臣良将!岂会不如一个贩私盐的匪贼!” “他不是贼。” 骊珠声音很平静,目光也很静。 “没有一个贼会替百姓从官府手里夺田,没有一个贼会约束手下不得伤害良民,他如果真如你所言,是个乱臣贼子,我现在已经将能调动三千军队的铜虎符交到他的手上,崔使君猜猜,他是会来救我,还是会反我?” 崔时雍瞳仁一缩:“你——” “今日崔使君若杀我,他便是前来救驾的忠臣良将,天下将传颂他的美名,而崔使君你,才是那个乱臣贼子,崔家之耻。” 崔时雍微微张口,显然被骊珠描绘的图景所震慑。 但下一刻,骊珠又道: “何至于此呢?崔使君明明就是心向南雍的忠臣,为何非要闹到如此境地?” 骊珠心知,崔时雍有罪,有无能之罪,妒忌之罪,愚蠢之罪。 却与赵维真等人不同,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骊珠道: “今日若遇天时地利人和,裴照野会带兵入城,掌控整个伊陵郡,崔使君为伊陵太守,有任免属官之权,届时,不必与我玉石俱焚,崔使君自己就能罢免赵维真等人,整顿吏治,还伊陵郡一个太平,不是吗?” 她似乎提出了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选择,崔时雍瞳仁颤动,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长剑重重坠地。 崔时雍哽咽上前,身影一动,拜倒在骊珠面前。 “公主知遇之恩,下官……” 骊珠刚要大大松一口气,突然见一人破门而入,握着一块石头砸在了崔时雍的后脑上! “崔时雍!” 骊珠极其震惊地看着猝然倒地,不知是死是活的崔时雍,被眼前骤变惊得措手不及。 她猛地后退,看向眼前闯入内室的陌生男子。 “多亏本公子来这一趟,倒叫我听见好不得了的事!” 男子锦衣华袍,显然出身不凡,能在这种时候,自由出入于官署内的,更是没有几个。 那男子扔了手里的石头,视线从骊珠身上刮过,简直看得两眼发直,魂飞魄散。 “果真是金枝玉叶……美人……便是称作南雍第一美人也不为过……还带什么家眷?美人公主,随我一起逃命吧,我赵家若逃过此难,必不会亏待你!” 骊珠顿时明白了他是谁。 赵维真的儿子赵继! 那个害惨了丹朱姐姐的畜生! 骊珠来不及多想,她怒从心头起,想要拾剑自保,然而剑在对方脚下。 骊珠刚一扑地,便被他一手打横扛在了肩上。 “放开我!你敢无礼,我定诛你九族!” 赵继久闻清河公主美貌,听说父亲软禁公主的事,本想趁乱来偷香,没想到让他听到这等事,不得不暂时按捺住色心,先走为妙。 他将骊珠往马车里一扔,立刻命马夫以最快的速度往北城城门赶。 那是离红叶寨最远的城门,现在走或许还来得及。 马车以极快的速度狂奔,一路颠簸。 生死逃亡之间,赵继竟还是忍受不了美色当前,一双手开始胡乱扯起骊珠的衣裙。 “美人公主,休要挣扎了,我虽无能,倒又还在军中练过几年,你这等软绵绵的拳头对我来说不过就是挠痒痒而已,别伤了你这纤纤玉手……” 骊珠从未见过这等色中饿鬼,被他惊得魂飞魄散,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涌。 她这副无助退拒的模样落在赵继眼中,却反倒激得他胸中欲念暴涨。 眼前的美人哪怕鬓发凌乱,也是美人梨花带雨,娇怯动人,让人恨不得揉进怀中怜惜珍爱。 “……今日要是能逃出生天,我赵继对公主必定忠心不二,此生再不娶旁的女子,公主若是不信,我连心都可以挖出来讨公主欢心,公主,公主……” 骊珠装了一路,终于在他解开他自己的衣袍时抓准了时机。 正如前世的裴照野所言,男女力量悬殊,若让他有第二次还手的余地,骊珠没有任何胜算。 于是她毫不犹豫,蓄足了浑身的力气,往他伸过来的东西发狠踹了过去! “啊!!!!” 色欲熏心的赵继在几乎夺命的剧痛中瞬间暴起,却重重撞上了坚实的马车壁。 本就处于疾驰中的马车被他这一撞,瞬间侧翻。 马儿嘶鸣,赵继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 但骊珠也没讨到好处,侧翻的马车仍被马拖拽着狂奔,她在车壁内像颗骰子似的乱撞,视野天昏地暗,整个人都快散架。 她又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涌上来时,骊珠竟然没有多少畏惧。 她只觉得懊悔。 若是她前世对裴照野的过去多几分了解,这一世就能提前绸缪,岂会落到这等被动境地? 骊珠在眼泪中闭上眼。 “沈骊珠——!!!” 伴随着这道声音,骊珠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她立时睁开眼。 只听刀剑出鞘,似是斩断了车辕,随后有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道强行拽住了马车。 马车顿时放缓了速度。 拖行一段时间后,失控的马车终于停在了城墙前一丈处。 撞晕了的骊珠久久不能动。 下一刻,车帘被人猛地掀开。 “骊珠!” 泪眼滂沱中,骊珠怔怔看着犹如天神突然出现的裴照野。 尽管这个“天神”,好像跟她一样,灰扑扑,脏兮兮,狼狈得好像要饭的乞丐流民…… 但对此刻的骊珠而言,这个人比谁都更闪闪发亮。 对上他双目通红,目眦欲裂的模样,骊珠吸了吸鼻子。 她张开满是青紫的手臂,略带哽咽道: “抱抱。” 第36章 一双大掌攥住盈盈细腰, 将骊珠从逼仄车厢中一整个地抱了出来。 骊珠落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 炽热体温混着血腥、尘土气和一点淡淡汗味扑面而来,算不上好闻,却让人一瞬间心定。 他抚着骊珠的脊背,埋首在她颈窝内哑声道: “没事了……” “有事。” 骊珠将他脖颈抱得紧紧, 带着难以压抑的哭腔。 “裴照野, 你怎么说得那么准, 真的有老鼠来咬我的脚!” 她从前在雒阳宫中,连鸡叫都没听过, 现在都能和老鼠搏斗了! 听到她这句话, 压在裴照野心头的巨石似乎轻了轻, 一时还不免有些想笑。 然而他垂眸看向她裙摆下露出来的一截小腿。 裙下本该还有一件中裙, 此刻中裙却皱皱巴巴团成一团, 遗落在马车内。 他感觉胸中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 将他整颗心都放在烈火中煎熬灼烧。 “……说明那老鼠识货, 知道公主的肉香。” 裴照野温声开口,替她拢了拢裙摆下端。 骊珠噙着泪的眼瞪圆了,还没来得及骂他, 忽见他抬起头,胸中炸开一声怒喝: “都是死人吗!拿披风来!” 跟在后头的仇二被劈头盖脸吼得一哆嗦。 仇二心说这哪儿能怪他,这么有眼力见的活, 平时都轮不到他们, 这不都是二当家的活吗? “是!”仇二抱拳应下,转身招呼三两人去寻。 骊珠也被裴照野吓得一哆嗦。 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大声说话,尤其是在她面前。 但很快,骊珠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裴照野连战两场,纵然天生神勇,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她翻开自己濡湿的手, 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 这才发现,他身上那件玄色兼孔雀蓝的文武袖袍子,血早就浸透了衣料,然而肉眼却看不分明——骊珠还以为是汗水。 方才被赵继劫持,骊珠尚能冷静思索对策,但此刻却软了半边身子。 “医师呢!快去裴府请我的医官,到官署内等候……” 骊珠刚吩咐完,整个人一轻。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抱起她的裴照野。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骊珠气得要命,想要自己跳下来,然而到了这种时候,他的双臂还像铁钳一样坚硬。 骊珠也不敢挣扎太过,怕牵动他伤势更重,裴照野就这样一手托着她,另一手接过仇二递来的披风,将骊珠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那个狗东西呢?” “马车上摔下来的那个吗?”仇二走在前头引路,“也没见什么外伤,不知为何,晕死过去了……” 裴照野大步流星地朝一地狼藉而去。 “闭眼。” 一双满是血污的手掩住了骊珠的眼睛。 随他而来的军官和山匪们也恰好赶至,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就见那神勇无比的匪首带着暴怒,抬脚就往地上那人下身一踹! 一阵鬼哭狼嗥。 周围无数官兵山匪,同时忍不住夹紧了腿。 赵继痛得青筋暴起,面色涨红如猪肝,仿佛喉咙里有刀片割着他似的惨叫,手上更是拼了命地想掰开那条腿。 然而裴照野的腿分毫不动。 不仅不动,还如铁杵般重重碾压,似是要将这块肉碾成肉糜。 男人双目灼灼,滚烫如火中砾石。 他何止想碾这块肉,他连这个人都想用刀亲手剁成肉臊子喂狗! 自城门处拿了符节后,裴照野便按陆誉所言,立刻赶往官署营救公主。 然而偏偏晚了一步。 等到的时候,只见内室倒着一个被砸晕的崔时雍,抓来官署守兵一问才知,赵维真的儿子赵继自称奉父命而来,将骊珠掳走。 裴照野心中恨极,当即策马狂追在后,却见到让他差点魂飞魄散的一幕。 那辆失控的马车只差一点,就要在北城城墙上撞个粉碎! 这个赵继,死到临头还想拉着公主一起死,他焉能不怒不恨! “……将军何故如此残暴?” 军官之中,有人看不过去出声: “方才在城外已经杀得血流成河,残肢遍地,现在又下这样的狠手,就算是个杀人放火的贼人,一刀了结便是,这样折磨,岂非太过狠……” 裴照野头也不回,压根没将这些人放在眼中。 谁料怀中少女忽而拨开披风遮挡,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面庞。 “此人将我从官署中强掳而出,逃亡途中还欲行不轨,莫说踹他几脚,就算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尔等如此同情他,而指责救我于危难的裴将军,难道也如赵家一样,目无朝廷,想要以下犯上吗!” 裴照野浓黑眼珠微动,自上而下,扫过她冒着细密汗珠的鼻尖。 仍然是那张娇憨美丽的面庞,怀里的分量轻得简直像朵云。 但又仿佛和之前截然不同。 周围军士一听这语气,便知眼前这位就是清河公主了。 今夜伊陵郡风云骤起,先是刚上任的司徒都尉被一箭射穿了脑袋,又是红叶寨的山匪拿着铜虎符号令众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天明之后,郡内格局大改,谁还敢再多说什么? 于是一众军士齐齐下马叩拜,高呼“参见清河公主”。 骊珠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声势,一时心头一颤。 她七八岁时,便参观过雒阳南北军的演习。 那时明昭帝牵着她的手,整顿军事,检阅军队,场面远比此刻盛大,她却只觉得吵闹,想要快快回宫,不明白父皇为何一脸的豪情万丈。 然而此刻。 骊珠看着这俯首叩拜的五百余军士,听着他们高呼她的名字,心中却好像渐渐理解了父皇当日的心情。 ——他们听命于自己,她掌控着他们。 这个无比清晰的事实,在她心中激起了一种陌生的震荡。 “公主。” 裴照野嗓音含笑,不疾不徐道: “愣着做什么,下令吧。” 彼时辰时已至,天光乍破,东升的朝阳映照在伊陵郡的城池内。 蓬头垢面的小公主探出头来,四下俱寂,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命令。 好一会儿。 “赵继强闯官署,袭击太守崔时雍在先,强掳我在后,又有在梅府犯奸的嫌疑,他逍遥至今,恐其背后牵扯到其父赵维真以及诸多伊陵郡官员,现命你们于城内各地,请这些官员前来,配合查案。” 骊珠深吸一口气,逐一报出那些与赵维真同党的姓名。 “这些皆是大雍披肝沥胆的臣子,若遇抵抗,不得伤其性命——记得用捆的。” “是!” 待骊珠下了令,裴照野抱着她翻身上马。 骊珠下了一跳。 “别骑马了!” 骊珠攥着他的衣襟,昂着脸露出哀求的神色: “你流了那么多血,我们坐轿子回去好不好?血流那么多真的会死人的……” 方才一路将心悬到嗓子眼,就连徒手制住疾驰的马车,裴照野都没觉得有多疼。 此刻稍稍松一口气,倒的确感觉四肢百骸涌上痛觉。 只是—— 他看向怀中担忧到几乎快落下泪来的小公主。 “死不了。” 裴照野目视前方,一夹马腹,风声送来他半是玩笑半认真的笑语: “有公主舍命相救,就算我一条腿踏进了阎王殿,公主也能把我捞回来。” 骊珠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背脊处,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膛带来的微微共振。 她在颠簸中轻轻依偎着他,想: 这话也没说错,这次她可是干成了不少大事呢,哼哼。 骊珠没有让裴照野带她回裴府,决定今日开始驻扎于官署内。 然而眼下虽得兵马,有任免官员之权的人,仍然只有身为伊陵太守的崔时雍。 想要彻底铲除赵维真一党留在伊陵的势力,非得崔时雍相助不可,所以他绝不能死。 骊珠刚一下马,便浑身斗志地要往官署内冲。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 “裴照野!”- 酉时四刻。 裴府赶来的医官,终于从裴照野的房内走出。 在门外与玄英等候多时的骊珠起身。 医官笑道: “……无妨,无妨,公主安心,已经从头到尾清过创,上了药,这位将军体魄甚佳,倘若今夜不发烧,便无大碍,静养几日就可复原。” 骊珠抹了抹眼泪,重重颔首。 又问:“那要是发烧怎么办?” 医官拢眉:“真是如此,恐怕就有些棘手了,最好是在刚有异样时,便灌下汤药,杀住病情势头……臣现在先去备一副镇痛的汤药,晚间臣就守在膳房,要是真有不妙,臣立刻熬药便是。” 骊珠泪眼汪汪地目送医官背影。 “玄英……” 玄英安慰道: “公主放宽心,昨夜长君送丹朱姐姐回来时,便让人知会红叶寨,将公主来时被劫的那些上好药材一并带来,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丹朱姐姐都能保住性命,裴山主定会安然无恙。” 骊珠问:“丹朱姐姐真的没事吗?” “没事,腹中两个月的胎儿是没救了,不过母亲的性命无碍,听丹朱说,她姐姐身体也很好,多养养一定没关系,所以你看,欲成大事者,没有一个好身体怎么行?公主更需好好保重。” 成大事? 什么大事?怎么突然扯到这个? 骊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玄英,我今晚想留在这里陪他,可以吗?” 玄英瞧了瞧仍是白日那副狼狈装扮的少女。 “可以。” 她抹了抹骊珠脸上的灰,认真道: “不过公主得先去用膳,然后沐浴,再给你自己上好药,才能去。” 骊珠自然无有不从。 待她拾掇好时,医官准备的药也熬好了,正打算给裴照野服下。 骊珠见状道:“交给我吧。” 医官踟躇了一下。 他是从小给骊珠诊病的医官,也算看着骊珠长大。 公主金枝玉叶,平日只善文墨,这种照顾人的活她哪里会干? 医官瞥了一眼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没关系,这等小事……” “隔壁的崔使君还等着您给他换药呢,别耽误时间了,我可以的!” “这……” 满脸忧色的医官被骊珠推了出去。 桌案上摆着药碗和送药的竹片,骊珠拿起竹片,对着自己的唇笔划了一下。 虽然前世的裴照野最后一年也经常喝药,但从没有这样让她亲自照料过。 感觉……应该也不会太难吧? 烛光笼罩着榻上身影,垂下的长睫颤了颤。 骊珠在裴照野榻边坐下。 他阖着眼,长睫投下茸茸影子,衬得他那张总是戏谑中掺着睥睨的脸也变得柔和起来。 骊珠用竹片小心地将他的唇撬开一条缝隙。 再舀了一勺汤药,更加小心地,往竹片上倾倒—— 不知怎的,竹片一翻,汤药竟全都洒了出来! 骊珠大惊失色,慌忙用袖子替他擦拭,好在枕头垫得高,否则这汤药怕是要灌进鼻子里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试一次,这次肯定不会不小心……” 擦着擦着,骊珠凑近一看,发现他下颌似乎有些泛红。 再试了试汤药的温度。 ……好烫! 怎么是滚烫的! 还好这一勺没灌进去,否则岂不是把裴照野喉咙都烫熟了? 等骊珠擦干净他的衣襟,又将汤药搅到可以入口的温度,这才又重新拿起灌药的竹片。 一勺接着一勺。 他喉结微微滚动,似是无意识吞咽着。 骊珠的注意力原本在竹片上,然而不经意瞥到他此刻模样,又忍不住扫了好几眼。 难得见他这么脆弱又乖巧的样子。 即便如此,还是很好看。 虽然他人高马大,能徒手拉住一辆疾驰的马车,但这时候却完全看不出这种凶悍,只叫人心生怜惜,叫人…… 很想亲亲他。 ……哎呀又有几勺歪出去了! 骊珠慌忙去擦那些淌到他耳朵里的汤药。 一碗药喂了半碗洒了半碗,好在医官说这药只是镇痛的,能喂多少是多少……终归还是喂进去半碗嘛! 收拾好残局,骊珠趴在他榻边,静静端详他安睡的模样。 这算是渡过前世的一劫了吗? 可是葭草渠夜袭,赵维真发难,一切太过巧合。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拨弄乾坤,不见人影,亦能置人于死地。 “……都是你的错。” 骊珠喃喃道: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害她明明有了重生一次的天赐机缘,却仍然如同行走雾中,步步都要自己摸索。 前世的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往雒阳? 昏黄烛光笼罩着他轮廓锐利的侧脸,鼻梁很高,薄唇很淡,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骊珠莫名心虚地张望了一下空荡无人的内室。 她缓缓俯身,放轻了呼吸,蜻蜓点水地在他微凉唇瓣上,贴了一下。 床榻上的人突然掀起睫羽。 “逮到了。” 骊珠惊得疯狂眨眼。 近在迟尺的距离,他浓黑幽静的眼倒映着她的身影。 “想知道什么?” 他视线如火苗,扫过她微张的唇瓣。 “这碗汤药有多难喝,这个想知道吗?” 第37章 内室中还残留着浓郁苦涩的味道。 骊珠与他对视片刻, 唇角微翘,眼尾弯成好看的月牙,一边笑,一边故作认真地摇头。 “不太想。” 她直起身来, 眼眸明亮地问他: “要喝水吗?要吃饴糖吗?” 裴照野唇边噙着笑: “如果是能把皮烫掉一层的那种水, 恐怕有点消受不起。” “我只是没有照顾人的经验, 又不是真笨……这次肯定知道试试温度了。” 骊珠起身去寻水壶。 官署内的这间客居不算奢靡,但物件齐备, 干净整洁, 加上骊珠说今晚想留在这里, 玄英早已将一切都打点妥当。 只是还没找到水壶, 便听到身后有注水声传来。 “你怎么这就下地了?” 骊珠回头, 震惊地看着仰头饮下一盏茶的裴照野。 他一如平常, 淡声道: “前后都有伤, 躺着不舒服,站着好点。” 走近了些,骊珠才注意到他上身并未着衣。 细布从左肩绕过前胸, 紧紧裹着他健硕身躯,他身上最重的伤便是背后这道一尺长的剑伤,一整个下午, 医官都在用桑皮线给他缝合。 裴照野看到她的眼睛变得雾蒙蒙的。 骊珠偏着头, 轻轻扶着他的小臂仔细查看: “……可你也不能站一晚上啊,侧着呢?侧着就不会压到了吧?” 然而他手臂和腰腹处的伤也不少。 乍一看去,整个人都被细布缠得东一块西一块,像是被人勉强拼起来的一样。 眼看她又要掉眼泪,裴照野拿起案上的饴糖喂给她。 他笑着问: “不是被老鼠咬了吗?咬哪儿了?” 骊珠侧腮微鼓,含糊道:“没关系, 早就不疼……” “我们寨子有一年闹鼠灾,好几个人被老鼠咬伤,然后,第二天我就没再见到他们了。” 裴照野如此说完,果然见到眼前少女蓦然睁大眼。 下一刻,骊珠立刻苍白着一张脸转身跑去榻上,飞快地解了自己的鞋袜,在灯烛下仔细查看。 沐浴后散发着淡淡馨香的乌发从她肩头垂下,裴照野看到她急得鼻尖冒汗。 “你快拿盏灯给我!” 他在榻边脚凳坐下,手里捧着烛台,灯影落在她宛如雪捏成的足上,指甲泛着粉,小巧可爱。 骊珠研究了好一会儿,眉间沟壑渐散,小声道: “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咬伤……” 雪白脚背毫无瑕疵,的确没有任何咬伤的痕迹,估计只是被啃了一下。 然而…… “老鼠的牙齿小,咬了你也看不出。”裴照野故作认真。 骊珠大惊失色:“那怎么办!” “只好我牺牲一下了,”裴照野一本正经,“见过被毒蛇咬伤的人吗?得用嘴将毒血吸出来才行。” 骊珠毫无生活经验,这种事自然是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只是她伤在脚背,骊珠脖颈泛起绯色,羞赧地缩了缩脚趾,磕磕巴巴道: “只有这种办法吗……可是……会不会太麻烦你……但、但是实在没别的办法,还是得必须麻烦你的……” 裴照野看着她这副脸皮薄又实在怕死的样子,唇角欲翘未翘。 扫过那双雪足,良心与色心在那一瞬间打了一架,他垂眸,两指夹着她的裙摆盖住脚背。 “骗你的。” 骊珠眨眨眼。 “没咬破皮,你死不了,真咬破了喝点药发个烧也就好了,而且,被毒蛇咬了不能用嘴吸毒血,记住了吗?” 骊珠愤怒道:“你又骗我!” “是你太好骗。” 怎么会有人相信被老鼠咬了要用嘴吸血? 裴照野真是想不通。 “……我没有很好骗,”骊珠嗔怪地扫他一眼,“是我愿意给你骗我的机会而已。” 像是有片羽毛扫过心尖。 酥酥麻麻,骨骼也冒起细密的气泡。 裴照野静静端详她的眉眼,眼珠幽深。 “的确,能把铜虎符藏到这个时候才拿出来,公主怎么会好骗。” 他靠着榻边,从枕头下摸出那枚铜虎符,放在骊珠掌心。 “只是你既然有陆誉,有铜虎符,之前还怕什么赵维真和崔时雍?给这些人十个胆子,也不敢不从,那可就真叫造反了。” 骊珠抿了抿唇,垂眸看着掌中沉甸甸的符节。 “这东西,在太平盛世自然可以轻易呼来千军万马,可如今皇权式微,各地天灾人祸不断,很多人本就在反与不反之间,一块铜疙瘩从来就没有呼风唤雨的能力,真正有这个能力的,是它背后代表的那个人。” 权力并非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 在背后支撑它的东西没有了应有的分量,即便是铜虎符,也不过是一块废铁。 所以,之前与骊珠走失时,陆誉不敢擅自动用。 骊珠与陆誉汇合之后,骊珠也不敢将它当做护身符。 骊珠望着他笑道:“是你重新给了它这个能力。” 裴照野睫羽忽动。 “我?”他挑眉。 骊珠道: “以赵维真在伊陵郡只手遮天的形势,换成陆誉掌兵,底下军官未必肯听铜虎符号令,但你却不同。红叶寨在伊陵郡树大根深,威望素著,你与都尉徐弼更有私交,这些加起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迅速驰援。” 骊珠的话不是毫无道理。 然而裴照野听了却笑道: “这么说,白日里那些军士听你的号令,难不成是因为你借了我的势?” “对啊。”骊珠答得理所当然。 裴照野敛了几分笑意。 因为他发现骊珠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当真这么想。 “怎么可能。” 裴照野嗤了一声,正色道: “跟着我,是做反贼,跟着你,那叫忠君爱国,这世道确实不算好,可还没坏到这种地步,他们岂会放着朝廷的正规军不做,甘愿随我做反贼?” “是我借了你的势才对。”他如此强调。 骊珠愣了愣,旋即抿出一个笑意: “谢谢你安慰我。” 裴照野难得哑口无言。 他摸了摸下颌,顺着骊珠的话头道: “你既觉得我是在安慰你,那按你这么说,伊陵郡现在黑白两道皆在我手,钱粮充足,人手齐备,如此说来,不造个反岂不枉为男人?” 骊珠神色一僵。 “不可以哦。”她认真起来。 “我管你呢,”裴照野笑吟吟逼近她,“把铜虎符给我,我先杀陆誉,再杀崔时雍,正好让丹朱和顾秉安顶上,代天子牧守一郡,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 骊珠把握着铜虎符的手背在身后,龇牙怒目,语速飞快。 “崔时雍是一郡太守,只能由朝廷任命,你杀他等同谋反,到时候周围各州都会派兵讨伐你,吞掉你的盐池,就算你给再多好处也没人跟你结盟,因为你名不正言不顺,且南雍如今虽有小灾却并无大难,你连个天命转移的借口也编不出来,成不了的!” “你这不是都很清楚吗?”裴照野靠着榻边,目光悠然。 他觉得骊珠跟山里的兔子一样。 乍一看温顺乖巧,纯然无害。 实际上胆小又警觉,还特别有领地意识,戳她两下,让她察觉到危机,就立刻会展现出本能的攻击性。 骊珠回过神来,明白他这是在激她,浑身炸起的攻击性又迅速坍塌归零。 “……我在说伊陵,你在说造反,这是两回事啊。” 裴照野似笑非笑道: “还说什么愿意被我骗,谈到铜虎符就清醒。” “……” 骊珠将铜虎符默默揣回怀中,冲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甜笑。 她可以被他骗,但兵权不是能拿来玩笑的东西,自然不一样。 裴照野哂笑一声,视线掠过她的手臂。 “手上的伤上过药了吗?” 骊珠抬手看了一眼那些在马车里撞出来的淤青,大片青紫在雪白肌肤上显得尤为惨烈。 “早上涂过了,医官说每日涂两次,很快就好。” “药膏呢?” “玄英好像说放在案几上了。” 裴照野起身取来。 榻上的骊珠挽起衣袖,看他面对面坐在脚凳上,曲着长腿,背脊微躬,专心替她涂药。 冰冰凉凉的药膏涂在胳膊上的时候,骊珠恍惚想起来: 她好像是来照顾他的吧。 怎么反过来了? “嘶——” 感觉到他压在淤青上的力道,骊珠痛呼出声,立刻就要缩回手。 裴照野抬眸扫她一眼,攥紧她的腕骨。 “药膏要揉进去才有用,忍忍。” 医官也是这么同她说的,只是玄英见她稍微揉一下就泪眼汪汪,下不了手。 裴照野倒是下得了这个手。 骊珠原本不想显得自己很娇气,紧抿着唇,装作镇定模样。 奈何她从小到大的确没吃过这种皮肉之苦,不到三息时间,骊珠便歪倒在锦衾间,开始挣扎着耍赖。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吧……” 他的虎口像铁钳,骊珠真分不清到底是谁受伤了,怎么不见他有半点虚弱无力。 “差得多呢,”他铁面无私,“另一只手拿过来。” 骊珠泪眼汪汪:“这只手没撞到,真的。” “没空跟你蒸的煮的。” 裴照野二话不说,把她背在背后的手夺过来,再挽起衣袖。 手腕上赫然是被人掐出来的淤痕。 他眼瞳冷若寒潭。 “……其实那个赵继只是个绣花枕头而已,这种人,没什么好怕的。” 枕在他榻上的少女乌发垂散,盈盈笑语,不见半点阴霾。 “我装模作样了一下,他就信我真的柔弱无力,然后就一脚就被我踹出去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那样柔软的语调,倒像是反过来在安慰他。 裴照野握着她的手指收拢,又很快松开。 “是红叶寨拖累了你。” 骊珠错愕地看着他。 淡淡药草甘香中,裴照野眸光沉静,前所未有的正经。 “崔时雍出身离阳崔氏,当初没有同赵维真一党沆瀣一气,心中便是有些傲骨的,之前执意要杀你,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还在为当年伊陵水灾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想借你的死扳倒红叶寨。” 那场水灾,崔时雍忙于斗倒政敌,而贻误了救灾良机。 裴照野却以此为契机,在虞山建起了红叶寨,引得许多灾民前来依附。 崔时雍一心想做个人人称耀的好官,因此嫉恨他多年。 要不是因为这个,就算赵维真想杀公主,以崔时雍对朝廷的忠诚,他也会想办法保公主周全。 “而且,如果不是为了救丹朱他们,你也不必出裴府,更不会被那人掳走。” 裴照野垂首,用指腹又挖了一点药膏,抹在她腕骨上。 “你我相识不足月余,不该做这种傻事。” 在她手腕上打转的指腹带着薄茧,粗糙有力,摩挲时有一点痛楚,但尚可忍受。 骊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轻哼了一声。 “亲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我相识不足月余呢?” 裴照野动作一顿。 她说这话时,语气娇娇的,微翘的唇带着嗔,看上去很好亲的样子。 他心想,那怎么一样? 他那时只当她是情窦初开,一时兴起玩玩,而他么,似乎也恰好有那么一点心动。 裴照野没想过以后。 他只把那个吻当做露水情缘,待这个小公主回到她的宫城,他这滴露水被雒阳的朝阳一照,什么也不会剩下。 裴照野轻轻抚摸着她的淤青,突然有点懊恼。 “你这什么表情?”骊珠问。 “失算了,”他面色如水,平静道,“早知如此,装也得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免得你将我当成相识没几日就胡乱亲人的登徒子。” 骊珠侧过头,将脸埋在枕头里笑。 她笑得实在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裴照野略略挑眉。 “晚了,我已经知道,你不仅会胡乱亲人,还爱说粗话,不通诗书,审美不好,打起架来混不要命,跟君子简直差得十万八千里。” 裴照野眉头一拢。 别的就算了,他审美不好? 审美不好能第一次抢女人就抢到天底下最漂亮的那个? 给她涂好药膏的手正欲收回,骊珠却伸出手,轻轻勾住他的手指。 “所以,你不用装成你自己都不喜欢的样子,装一辈子也很累的。” 她脸颊微热,眼睛很亮。 “你这个样子也很好啊,虽然有些我不太习惯的地方……但我不想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开心,我想你也一样开心。” 反正不管怎么装,他还是她喜欢的那个夫君啊。 裴照野缓慢地吸了口气,挪开视线。 他虎口抵着鼻尖,掩住了下半张脸的神色。 好一会儿,才抬眼觑她:“……你跟我在一起,很开心?” 骊珠嗯了一声。 明明不是一句多暧昧的话,然而裴照野在心底反复咀嚼着,却有种奇异的热流浸满胸膛。 他从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她的一句话却可以让他轻而易举地飘飘然。 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不由自己操控,岂不是成了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 但是…… 他竟然觉得这种感觉,并不坏。 他好像……还挺愿意被她操控的。 不管是情绪,还是身体。 裴照野忽而抚着胸口,垂下头。 骊珠吓了一跳,连忙坐直:“你怎么了?” “……伤口扯到了一下。” 他坐在脚凳上一直没动,怎么会突然扯到伤口? 骊珠不疑有它,连忙往榻里挪了挪。 “啊?你还是上来躺着吧。” 她握着他的手,就这样顺势躺了上去。 骊珠并未察觉到丝毫不对劲,只是俯在榻上,偏头仔细端详他身上的伤口。 没有裂开吧? 要不要叫医官来看看? 男人被汗水润湿的额发半干,浓睫下,那双眼黑沉沉、湿漉漉地望过来。 “你沐浴过了?” 骊珠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何问起这个。 “你躺过的地方很香。”他眸色很欲,心思昭然若揭。 被他视线扫过的地方陡然烫了起来。 骊珠声音很小:“你的伤才刚刚包好,好好休……” “嘴又没伤,”他慢吞吞地扫了眼她的唇,“我也不想只有我一个人开心,现在亲下去,你会不开心吗?” ……这算什么问题? 骊珠眼珠转了转:“应该,不会吧。” “我也觉得。”他嗓音染着笑。 一只宽厚大掌绕过她后颈,带着不轻不重的力道覆住她的后脑往下压,直至贴上两片微微苦涩的唇。 是汤药的味道。 即便被茶水冲淡,那种甘苦仍然从厮磨交缠的舌尖传递过来。 残留在她口腔中的饴糖甜味被他卷走,被迫吞咽的津液带着浅浅的苦辛味。 他不知疲倦地舔吸着她的唇瓣,仿佛能从这上面吮出一丝甜意。 “……唔……啾……” 骊珠听到了唇舌之间的羞耻响动,然而她浑身酥软,完全控制不住,只能任由着他在她口中搅弄。 他真的学得很快。 甚至还知道亲亲她的脸,给她一点换气的时间,再重新吻上来。 “差、差不多了吧……”骊珠呜咽道。 裴照野并不理会,一只手扯来被衾,隔在两人之间,随后才环住她的背脊和腰,眼神幽暗,将她一整个的拉进怀里,捧着脸细密地亲。 完全不知餍足。 简直要把她吞进肚子里一样。 骊珠很想揍他,但他又浑身是伤,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他仿佛也很清楚这点,亲得更加无法无天,不疾不徐,像是在享用一道独属于他的珍馐。 濡湿缠绵的吻,抚平了大战厮杀带来的过度紧绷与警觉。 裴照野微微睁开眼。 她此刻的面庞迷离朦胧,像水上起雾时一朵粉白的芙蕖。 分开时,两个人的鬓发都微微湿润,凌乱热息交织在空气中。 四目相对。 骊珠缓了好一会儿。 “……我要回去了!” 她眼神有些恼,可又偏偏已经被亲得不成样子,所以连恼怒的样子也很可爱。 “不是都和玄英打过招呼了吗?留下来吧,我要是半夜发烧怎么办?” 他嗓音低哑,浓黑眼珠有一种爽了但没完全爽的涣散。 骊珠微微睁大眼:“你怎么知道?你装昏迷装了这么久?” “唔……我还可以装到明早玄英来。” 裴照野似笑非笑地看她。 “……”她怎么觉得他装模作样的时候,也挺乐在其中呢? “公主放心睡吧,榻这么宽,各睡一头,晚上不会闹你的。” 他扯来被衾给骊珠盖上: “好好休息,明日待赵维真一党下狱,官署腾出空缺,够你忙的。” 这倒是。 她和崔时雍的对话被赵继一掌拍断,老头被拍得晕头转向,断断续续吐了一天,也不知明日能不能恢复如常。 裴府舞姬的事,好像也忘跟裴照野说了。 还有葭草渠那边,她还没来得及问问什么情况…… 都怪他把她亲困了。 熬了整整两天一夜的骊珠打起了哈欠。 不想再折腾一趟回去,再加上骊珠也确实忧心裴照野的伤势,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睡时还不忘攥住他的手,以便随时观察他体温。 裴照野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很轻地回握了一下那只手,吹了灯烛。 白烟袅袅散去。 内室彻底归于宁静,裴照野却有些辗转难眠,他盯着帐顶,眼中一片清明。 ——到底是谁在给葭草渠提供巨弩和艨艟,设下这场要致红叶寨于死地的困局? 赵维真和崔时雍没有这个统率全局的本事。 他们充其量只是幕后之人的棋子,否则,凭这个人的本事,红叶寨在伊陵郡早就没有立足之地。 想到这里,裴照野又忍不住在心中冷冷发笑。 不管是谁,恐怕都没料到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清河公主,打乱了他为红叶寨设下的杀局。 废物。 迟早把这人揪出来弄死。 窗外起了一点风。 即将入冬了,北风呼呼吹打着窗棂,又有竹叶婆娑,沙沙作响,搅得夜晚并不算安宁。 但骊珠握住的这只手,干燥,有力,炽热,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松开。 “……其实,被掳走的时候我是有点害怕的。” 裴照野偏头看她。 她阖着眼,声音轻得像梦话,似有若无地飘荡着: “但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望着她的那双眼,粼粼如夜湖幽亮。 “说的什么傻话。” 他语调笃定: “就算没有我,你也无所不能。” 第38章 月照伊陵, 万籁俱寂。 却说大战后,骊珠等人在官署安歇,得到骊珠命令的官兵们仍在城内四处追捕赵党,全城戒严, 另一头的裴府亦是一片静悄悄。 乘着银霜似的月色, 捷云轻掩房门, 避开旁人,悄悄潜行至一扇门外。 把手门外的人已经被他调开, 捷云的手落在门闩上。 身后忽而有脚步声。 “——捷云, 你在做什么?” 捷云猛地回身, 果然见疏竹月影下, 有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那人淡墨似的眉眼轻拢, 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不悦。 “公子!” 捷云立刻跪地, 背后浮出一层薄汗。 “我……我……” 这院子里关押着的正是裴从禄裴从勋兄弟二人。 捷云奉命要将这二人斩草除根, 他耐心等了多日,才等到清河公主跟那些山匪不在的时机,却没想到会被公子抓个正着! 尚书令大人早有嘱托, 所行之事绝不能让公子知晓。 捷云垂首,脑子转得飞快,一息之内便想到了说辞。 “属下实在是见那匪首仗着公主信赖, 对公子言行不敬, 才出此下策,想让公主厌弃他,没想到公主竟信任他至此,属下恐公主将此事怪罪到公子头上,所以才不得不痛下杀手……还请公子恕罪。” 覃珣抬步,缓缓走至捷云跟前。 “你要杀的是那个舞姬?” 捷云答:“正是。” 他久久没听到公子言语, 心中忐忑,好一会儿才听公子道: “……那舞姬不过是一弱女子,为求自保,受人利用而已,我岂会将她与裴家兄弟关押一处?你找错地方了。” “公子善心,属下惭愧。”捷云这话说得发自内心。 “你确实应该惭愧。” 覃珣难得如此盛怒: “我还疑惑公主离开时为何那样看我,原来是以为我指使舞姬栽赃裴照野!更可笑的是,此事竟然真是我身边的人办的,捷云,你可真是个忠仆啊。” 捷云跪地,深深俯首: “捷云知罪,任凭公子处罚。” 若非捷云是自幼跟随他的贴身侍卫,覃珣早就命人拖下去先打五十丈了。 竟然用这样下作的手段。 辱的根本不是裴照野,辱的是他们覃家自己的脸面! 覃珣怒火正旺时,心中又莫名滑过一个冷静的念头。 ——捷云真的是来杀舞姬的吗? 他抬眼朝院门望去一眼。 裴从禄裴从勋只不过替覃家牵线搭桥,替陛下笼络南方世族,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往来。 不管是父亲还是二叔,都没有要杀裴家人的理由才对。 覃珣沉思良久。 是他多想了。 待明日城中戒严解除,他便带着捷云去向骊珠坦白吧- 梦中似有烈火焚身。 裴照野睁开双眼,看到红叶寨的枫叶浸泡在水中。 水。 好深的血水。 “——顾秉安!顾秉安!仇二!” 他缓慢扭头,看看浑身是血的丹朱跌跌撞撞,一遍遍喊着熟悉的名字。 那些本该回应她的人七横八竖躺在泥淖中,面色灰败,双眼睁得大大,仿佛至死不知这杀身之祸从何而来。 丹朱跪在付之一炬的寨子前,发如蓬草,仰天涕泪满面。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大家!我不该,我——啊啊啊啊啊!” ……梦魇吗? 但鼻尖的血腥味过于真实,愤怒快要刺破胸膛,心脏咚咚如擂鼓,恨不得让天地都听见。 虞山的红叶落尽,林深处,大雪满弓刀。 “山主快走!” 箭鸣声密密匝匝,穿林而来,他和丹朱穿行在这场黑雨中,像仓皇逃窜的猎物般奔逃。 至少要保住丹朱。 至少给红叶寨留下最后一人。 伴随着一道急不寻常的重弩声,裴照野猛地驻足回身。 袍角割破溅起的血水,他浑身汗如汤浇,眸子却如水洗一样黑亮。 “山主!” 丹朱胸中爆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 她拼尽全力,在生死一刹间将裴照野从山坡上推了下去。 嗵! 一声钝响,血肉被刺穿,钉死在枫树上。 天翻地覆,地动山摇,顾不得回头。 他疾走奔逃,踏着满山鲜红,分不清是红叶还是血土,只管往前—— 往前。 前路在何方? 雪越下越紧,追兵被甩在虞山错综复杂的小径中,裴照野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岸,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岸上已一片白茫茫。 北风一吹,他栽倒在雪地里,挣脱不起。 他想,倘若今天冻死在雪地便罢,若老天没将他冻死,他便,他便…… 雪晴天明。 有人发现了卧在融雪中的他。 “诶?怎么会有人倒在这里?你没事吧?还能走吗……喂!” 他提起剑。 行路人不知他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但裴照野知道他要去哪里。 “……成了吗?”裴从禄问。 “就算那小子再命大,如此天罗地网,他有几条命能逃掉?” 裴从勋答。 “我还道昨日为何要将那小子叫回来行冠礼,原来二弟是想调虎离山……不过,裴照野那小子虽说打了绍儿,也还记着咱们裴家对他的养育之恩,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二弟为何突然下这样的狠手?” “只怪他命不好。” 书房内传来裴从勋淡淡嗓音: “他十四岁那年要是不去雒阳,人家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既知道了,他又偏要挣出个活路,也不想想,他这样的贱命配不配出人头地,树大招风,红叶寨上千条性命,都是被他召来的风折断的,怨不得旁人……” 书房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先落下的是裴从勋的头颅,再然后,是从后面尖叫着,扑上来要杀他的裴从勋夫人。 最后是裴从勋那个恶毒又愚蠢的儿子。 家丁的尸首躺了满院。 无辜的,有辜的,都不重要,都人头落地,血泼撒在裴府名贵的花木上,浸到泥土里滋养。 裴从禄背对着他,将自己的夫人和女儿护在怀中,瑟瑟发抖。 “大伯。” 书房中的尸首汩汩躺着血,他仰头看着天边朝阳一点点升起,声音轻得像从地狱里幽幽飘出。 “放心,我不杀你,不仅不会杀你,还会跟你一起撑起裴家的门楣,但是记得告诉那个人,裴照野与裴从禄夫妇二人同归于尽,只有一个独子幸免于难。” 裴从禄见鬼似的看着他。 他起身,拾起裴从勋落在地上的发冠。 手指做发梳,将那一头没过锁骨的短发梳起,他解开山匪的抹额,戴上那顶染血的文士发冠。 玄黑的冠,鲜红的缨。 偏又身着文武袖,鲜血淋漓,匪气尚未收尽,如此的不伦不类,似鬼非鬼。 他在廊庑边坐下,微微笑着,对裴从禄道: “今后,我便是裴绍,裴胤之,你的侄子。”- 像是溺水一般,骊珠从梦中挣脱清醒,大口大口呼吸。 额头冷汗津津,心跳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从榻上坐起,慌忙地想抓住什么,直到发现自己的手本就被人紧攥着,才似乎平静下来。 她刚刚……好像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与此同时,被她注视的人也睁开了眼。 那双眼浓黑得看不见一点光,定定看着帐顶,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方位。 许久,才转了转,落在骊珠身上。 “……怎么了?”他问。 骊珠呼吸渐缓:“没什么,做了个噩梦而已。” 骊珠回想起梦里无比真实的画面,喉头似塞了一团纱,哽得她心口钝钝发痛。 真的是噩梦吗? 为什么她觉得,这些事,曾经真的发生过? “我好像,也做了个噩梦。” 骊珠长睫微微颤动:“你梦见什么了?” 他视线定在她脸上。 那真是个可怕的噩梦。 梦里,他好像没有在红叶林中捡到她,他们也没有一起来到襄城。 没人去帮丹朱,红叶寨也没有守住,只有无尽的血、死亡、杀戮—— 他失去了一切,连名字都不剩下。 “……我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骊珠微微睁大眼,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梦了,立刻摸向他的额头。 “裴照野,你不会把脑子烧坏了吧!” 她昨天也没睡那么死啊! 在她掌下的裴照野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脑子没问题。” 他低声道: “抱一下。” 一头雾水的骊珠被他揉进怀里。 他的手掌绕过她的后脊,轻握住肩头,不带丝毫欲念,反而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地、缓慢地摩挲,拥紧。 初冬将至,寒风从窗缝里挤入,他的怀抱却一年四季,终日炽热。 骊珠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要抱他,但见他心绪不佳,便也任由他抱着,默不作声地想: 连重活一世都有可能,梦见前世发生过的事也不难接受。 如果这个梦是真的,一切就说得通了。 只是……那个在背后指使裴家兄弟的人,是谁? 梦里的裴照野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所以才会顶替裴绍的身份。 那他去雒阳,也是为了复仇吗? 骊珠正想着该如何找出这个人,以绝后患时,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裴照野猛地被她推开。 “肯定是玄英来了!” 骊珠连忙给他盖好被子,严肃道: “把眼睛闭上,好好装晕,否则被玄英知道你是醒着跟我睡在一张榻上,你就死定了!” “……玄英是你娘吗?” “你别管!她不是我娘胜似我娘!” 裴照野刚顺从地闭上眼,就听外面响起了叩门声: “公主,你醒了吗?” 骊珠错愕:“覃珣?你怎么来……” 刚一出声,骊珠便闭上嘴,立刻想翻身下床。 然而还没等她起身,门口侍候的女婢便推开了门,覃珣跟在她们后面,微笑着跨进门内。 “今日来时,见街上并无摊贩,想是还在戒严,便从裴府给你带了早……” 覃珣面上的笑容在看见榻上的另一人时凝固。 握住食盒的手指一紧。 “公主?”他笑容僵硬,“您为何会与此人……同榻共眠?” 关他屁事。 榻上装晕的裴照野不耐烦地想。 入内侍奉的女婢们眼观鼻鼻观心,骊珠却颇有种做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的紧张。 她勉强镇定地下榻,去屏风后任由女婢给她更衣。 “……他伤得重,医官说要彻夜照顾,结果……我半夜实在困,不知怎么,就也爬上去睡着了,反正他也晕着,无妨。” 覃珣背过身,耳廓绯红。 是被气的。 半晌,他才道: “公主已决意与我解除婚约,我本不该多言,只是,就算我与公主做不成夫妻,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如何忍心看着公主误入歧途?” “我怎么误入歧途了?” 骊珠从屏风后绕出,面含怒色: “我喜欢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你还管不到我榻上!” 覃珣愣了愣,像是被骊珠如此直白的言语惊到。 “公主,你……” 他面色薄红,这次是羞赧的缘故。 “我并非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你二人身份悬殊,你与他交往过密,可想过雒阳那些人,还有南方这些自比公主的世族贵女,会如何轻慢你?我是担心他们背后非议公主。” “……哦。” 骊珠反应过来是自己理解错了,怒火平息几分,但还是不太高兴地嘴硬。 “没关系,我不介意,随他们怎么说都行。” 覃珣见她连这个都不介意,简直一副铁了心要跟这个匪贼在一起的模样,难免觉得挫败。 他从很小的时候,便将骊珠视作他未来的妻子。 也很多次的想过,他们未来成婚后朝夕相对,会是怎样的画面。 骊珠擅长丹青翰墨,他亦擅此道,她喜欢那些古籍孤本,他们也可以一起抄录钻研,闲时出游赏花,忙时便秉烛夜话。 如此琴瑟和谐,彼此相伴一生——就如他的父母那样。 覃珣目光幽怨朝骊珠望去。 良久,他轻叹一声: “我今日来,是代捷云致歉的。” 骊珠微微扬眉:“捷云?” “公主还记得你临行前,那舞姬说她与裴照野有染之事?确实有人指使,是捷云见我与裴照野之间有些争端,想为我出气,这才买通舞姬说谎,想动摇裴照野在寨中的威信,实在惭愧。” 骊珠眼风朝榻上扫了一眼。 “……你还是过来这边一点说,坐着说吧。” 覃珣摇摇头: “不坐了,午后我会回裴府收拾行囊,傍晚便回宛郡……公主希望我走吗?” 骊珠努力住抿唇,不让自己笑得太不给面子。 “你这趟去宛郡,本就有正事要做,已经为了我的事耽搁太久,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然而覃珣静静看着她,好似已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坦然笑道: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我知公主无意留我,还是明知故问,是我自讨苦吃,公主不必掩饰为难。” “今早来官署,我已经从长君口中得知了昨夜始末,多亏这位裴山主及时救驾,他没有辜负公主赠予铜虎符的信任,证明不是居心叵测之徒,公主身边多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也就可以放心走了。” 骊珠听他这么说,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你……今天几时走?” “酉时三刻。” “那我去送送你?” 覃珣眼眸微亮,又很快敛了光,只温然客套地答: “如果不麻烦的话。” 诶,他都这么说了,她难道还能说挺麻烦的不去吗? 骊珠其实也没有真的很恨他。 虽然跟他成婚的两年过得一点也不好,受尽他全家的气,他甚至还想纳妾…… 但小时候的情谊也是真的。 不能抵消他的坏,也不能当做从未发生过。 “听说公主派人四处搜捕赵维真的党羽,波及这么多官员,想必官署内的日常政务必定人手不足,我现下无事,如果公主不介意,可以去帮忙。” 骊珠惊喜地点点头。 只要不做夫妻,这个人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 骊珠还尚未梳洗,覃珣便没让她送他出去,只是嘱咐趁天明人多起来之前回去。 虽然她和她身边的人不介意,但闲言碎语,总归是说她不好听的多一些。 骊珠都很乖顺地应下。 覃珣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 然而想了想还是罢了。 目送骊珠的背影回去,守在门外的捷云上前: “公子自幼与公主深情厚谊,真的就这么回去?” 覃珣转过头,面上温和之色渐渐冷却。 “你们当我看不出来?昨夜葭草渠夜袭红叶寨,只可能是我二叔相助,先是要杀公主,现在又去惹红叶寨的人,我倒是想问问他,他是不是想拉着宛郡阖族上下的人一起死!” 捷云紧跟在后,怯怯不敢语。 却说另一头,刚一回房的骊珠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女婢们觉察到气氛不对,悄然退至外间。 “我竟不知道,昨夜在裴府还有这么一出,那个狗东西还敢辱我名节?” 裴照野掀被下榻。 骊珠立刻道:“昨夜我走之前就已经解释过了,真的!捷云只是护主心切……谁让你之前对覃珣态度那么差,换做玄英,做得比他还狠呢。” 裴照野拿起竹刷,沾了沾盐。 “你真相信是捷云自己这么做的?” 骊珠自然相信。 又恐裴照野觉得她是盲目信任,与覃珣之间就此结仇,便仔细解释道: “覃珣虽然性格有些小毛病,但品行肯定没问题的,他们家把他养得光风霁月,他自己也很有傲骨,从来不屑装模作样,更别提用这种阴损手段……” “哦,不屑装模作样啊,那可真是个君子。” 裴照野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 “张嘴。” 骊珠老实张嘴,任由他替自己漱口,净面。 热腾腾的面巾覆在她脸上,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 裴照野莫名有种他们真的是夫妻的错觉。 但覃珣有句话说得没错。 现在他们可以在伊陵,与世隔绝地保持这样的亲昵,但以后呢? 他也有他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别人嘲笑她的污点。 至于覃珣那个狗东西—— 这笔账先记下,他要是再敢来招惹,再跟他细算这笔账。 洗漱后,天色渐明,裴照野换好衣服,与骊珠一同去探望丹朱的姐姐。 到他们所居的客舍时,院子里有人在洗衣服。 丹朱:“……我这次给寨子惹了这么大的祸,光是嘴上道歉,好像太没用了,有没有什么更实际一点,表达谢意的办法呢?” 被丹朱抓来帮她搓血衣的长君累得吭哧吭哧,没好气道: “你不觉得你表达谢意的人里,还应该有我吗?” 丹朱蹲在水盆边,笑眼弯弯: “我很感激你啊。” “你的感激方式就是叫我替你洗衣服?” 丹朱手指搅了搅水盆里的水。 “我这不是受伤了吗……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洗。” 长君怒视她: “……你不早说!我都快洗完了!” 丹朱笑而不语。 满院都是皂角的清香。 站在树后的骊珠看着这一幕,想到昨晚的梦,有些出神。 裴照野亦是心绪难平。 梦里他留在了襄城,和丹朱同行,结果是红叶寨被围剿。 现世他留在红叶寨,虽然守住了寨子,但要是丹朱冲动之下大开杀戒,必定被官府所擒。 到时候官府用丹朱设局,红叶寨义气相聚,他们岂能不去劫法场? 一旦劫法场,离开虞山这个天然的屏障,到时候必定是一场死战。 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死局。 裴照野一生难得有畏惧之时,此刻却有些毛骨悚然。 能算得如此精准、毒辣,不留一丝余地的,恐怕也只有—— “山主,公主,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刚踏进院子的顾秉安就瞧见两人站在树后。 丹朱和长君望了过来。 裴照野掀起眼帘:“急匆匆的,慌什么?” 顾秉安微微气喘,眉头紧拧: “怎能不急?公主,您快去前头衙门看看吧,您下令要抓的那些官员抓回来了——” “这不是好事吗?那个赵继和他老子什么时候砍头,我来做刽子手。” 丹朱冷笑着上前。 “好什么啊!” 跟着顾秉安来的一众山匪里有人道: “那些贪官倒是抓了,可其他的官闹着要辞官!我偷听到他们私底下说,好像是觉得公主越权,徇私枉法,没资格抓他们这种朝廷命官!” “他奶奶个腿的,都快贪成貔貅了,公主亲自抓贪官都不让,这么狂,辞就辞吧,威胁谁呢?这天底下还能缺想当官的人?” 说这话的人被裴照野踹了一脚。 裴照野眉宇有些凝重。 官员罢官不是小事,莫说是公主,就连皇子闹出这样的大事,都有可能掉脑袋。 往小了说,也就伊陵乱一乱。 往大了说,捅到朝堂上去,那位居心叵测的覃皇后必定会煽风点火,让朝臣往死里参她。 她是因红叶寨才被牵扯进来的。 裴照野定定看着她的侧脸。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红叶寨上下因她而得救,她若遭人为难,他们也必不会袖手旁观。 哪怕是天打雷劈,大逆不道的事…… “没关系,让他们闹。” 骊珠的平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迎上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骊珠微微自得,晃了晃手指笑道: “论武斗,我不如你们,论文斗,你们也不如我,放心吧,最多三日,我让他们怎么走的,怎么求我让他们回来!” 众匪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有些半信半疑。 这小公主口气这么大……能行吗? “只不过——” 骊珠看向丹朱,略带为难道: “可能需要丹朱姐吃些苦头。” 此事本就是她鲁莽行事引发,丹朱正愁不知该如何回报,听骊珠这么说,她立刻拱手道: “但凭公主吩咐。” 冬天马上就要到了。 她还要赶着筹措粮食,赈济雁山那些起义军呢,大事要紧,岂有时间跟这些人胡闹? 裴照野眸光轻轻漾动。 瞥见他古怪眼神,骊珠转过头问: “你不相信我?” “那倒没有,只是在想……” 榻上亲她的时候,没两下就软了,这个时候,她倒浑身是劲。 第39章 骊珠这头, 正不疾不徐探望丹朱姐姐,另一头的官署正堂却人满为患,闹将起来。 一名披麻戴孝的家仆跪在人群中,扯着嗓子, 甚是做作地哭嚎: “——诸公不畏强权, 仗义执言, 实乃忠义之士,我家主人泉下有知, 死亦可以瞑目了!” 跟随裴照野而来的五百山匪, 原本早已各自歇着养伤去了, 然而他们这边动静实在太大, 不免顶着伤也要过来看热闹。 “这人谁啊?” 徐弼身后, 一名山匪向其他军士打听。 军士:“梅府家仆啊, 你们那个三当家手起刀落剁了的那个姐夫, 梅常平,梅家的人。” 山匪:“哦哦哦,就他们啊——诶?什么叫不畏强权?我们红叶寨算什么强权?” 军士:“说清河公主包庇你们呢, 郑丹朱杀了梅常平还有梅常平的老父老母,这叫以民杀官,是大罪, 结果公主不抓她, 反倒在城中大肆抓捕其他官员,他们也都是做官的,人人自危,这不就都急眼了?” 山匪不满地咂舌: “三当家那是为姐姐冲冠一怒,怒斩畜生一家三口,传出去谁听了不说句有骨气的好娘儿们?这些当官的, 反倒说三当家有罪,简直没种的东西!” 那军士也道:“就是。” 前头的徐弼忍不住咳了一声,打断二人对话。 还就是呢? 搞不清自己是官还是匪? 哭嚎声中,几名官员不住安抚道: “你放心,我大雍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待清河公主来了,我倒要问问,公主是凭着我大雍哪条律例,要在一郡之内代行太守和都尉之职,又是搜查又是拿人,她自己却窝藏罪犯,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玄英女史——” 那官员看向正厅内的女官,眉宇间的怒意压抑不住。 “清河公主何时才能拨冗前来一见?” 玄英道:“公主连日受惊,伤重难起,但听说诸公急着要见,伤得再重也必定会来,就快了,快了,来人,快给诸公看茶。” 女婢们上前斟茶。 众官却面色难看。 不怪他们不悦,茶都喝了四轮了,连清河公主的衣角都没见着,她到底有没有去叫人? 玄英微笑着退出正厅。 “还请徐都尉继续把守这里,切勿让这些官员闹得太过分。” 徐弼自然没有二话。 敷衍好这头,玄英便转身去了后头的客舍。 骊珠等人正围坐在丹朱姐姐的屋内,玄英进来时,众人正在用早膳。 “公主倒是悠哉,岂知前头简直要闹翻天了!” 说罢,便将正厅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众人。 丹朱听到一半,就已经嚷嚷着她要去砍了他们,或者让他们砍了她,被长君反手用剑鞘抵着腰拦下。 顾秉安道:“丹朱莫急,你以为他们真是冲你来的?你不过是他们拿来试探公主的借口。” “他们试探个屁!什么东西!” 丹朱呸了一声。 “公主手头有铜虎符,那个太守就在旁边的院子,要我说,咱们再把他手里的太守印信抢过来,这群人要辞官就让他们辞,位置腾出来,让公主自己选人,真以为缺了他们,这伊陵郡就不行了?” 裴照野不咸不淡道: “好啊,郑丹朱,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在政事上还如此有见地,你这么杀伐果决,郡丞这位置就你来做,待会儿你就让那个去帮忙的覃珣滚蛋,你去处理积压的政务——差点忘了,你不识字是吧,没关系,咱们有兵,不识字你让字识你,它若不识你,也统统都砍了。” 正喝粥的骊珠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丹朱脸上的怒容一僵,悻悻地歪头趴在一旁姐姐郑竹清的怀中。 榻上的女子轻笑着摸摸她的头。 “丹朱姐不必担心,”骊珠温声道,“其实只要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此事就不难应对。” 众人纷纷好奇聆听。 “这些人在赵维真一党手下多年,不会干净到哪里去,所以一见赵维真他们要被一网打尽,便唯恐祸及自身,看似想威逼我交出丹朱,实际上是想逼我交出兵权和崔时雍,这样我就无权处置赵维真一党,他们也就安全了。” 顾秉安若有所思,试探着问: “那公主,想如何处置他们?” 骊珠摇摇头道:“他们说得没错,朝廷命官,连打都不能轻易打,我的确无权处置他们。” 玄英面色凝重:“公主还是尽快修书一封,告知陛下,为今之计,也只有陛下能做得了这个主了。” 骊珠还是摇头。 “父皇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要是闻悉红叶寨之事,说不定还会让我与将此事交给覃家处理。” 丹朱猛地坐起来:“这又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裴照野冷嗤一声,“那个狗……” 骊珠扭头看他一眼。 “……够聪明的皇帝,根本不会管这些烂事,他只会看到红叶寨霸占了他的盐池,抢了他的钱袋子,他忍得了贪官污吏,却忍不了这个,对吧?” 裴照野不紧不慢地说完,骊珠并未作答,默认了他的话。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她写了一封信给父皇报平安,但信中却并未提及红叶寨的只言片语。 长君亦深知这位陛下的性情,眉头微蹙道: “现在人已经基本上抓回来了,公主既说无权处置,是打算就这么轻轻放过?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审人?” “他们自己审能审出什么好鸟!”丹朱愤然。 “恐怕还真得他们自己审。” 顾秉安似乎琢磨明白了骊珠的用意。 “不仅要审,还得全盘交给他们审,自公主到伊陵之后的种种事,包括丹朱一案,全都要审。” 丹朱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骊珠发现有人懂了自己想做什么,眼尾弯弯: “秉安乃我知己也。” 顾秉安拱手笑应,一抬头,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立刻敛去了笑意。 真吓人。 既要将所有事都全权交给伊陵郡的官吏自己去查,便免不了要提人。 骊珠转头,刚想对裴照野说什么,他便开口: “去裴府带人过来是吧?知道了。” 骊珠眨眨眼:“我还没开口,你就知道了?” “胡乱猜的,”裴照野淡淡扫她一眼,“哪里比得上顾秉安,是你知己。” “……” 众人已鱼贯而出,骊珠慢半步走在后头,笑得很甜。 “你当然不是我知己啊……” 那是什么? 裴照野还在等她的后文,却感觉到有人在后头勾住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又松开。 “我先去前面的衙署了,你提了人便过来找我吧,我等你。” 她从他身旁小跑着经过,掠动一阵微风。 裴照野望着她的背影,想: 她是真是很会掌控他- 一刻之后,在正厅久候了一个时辰的众官吏,终于等来了清河公主大驾。 骊珠假装看不到那群把官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仿佛菜市口看热闹似的山匪们,在内室上首落座。 “参见清河公主。” 有了那日凭铜虎符调动的军士的对比,眼前这些人言语中的恭敬着实有限。 “诸公请起,”骊珠轻轻拢起细眉,“听闻诸公有辞官之心,叫我甚是心惊,诸公都是伊陵郡的栋梁之材,若是辞官,这一郡上下,如之奈何?” 之前喊着“天下还有王法吗”的年轻官员被众官瞧着,俨然是希望他带头冲锋陷阵。 那年轻小官原本亦是满腔愤慨,打好了一肚子腹稿。 然而,此刻一抬头,对上眼前美如珠玉生辉的容色,见她眼含忧思,似乎颇有些为难地望过来,年轻小官的满腔愤慨顿时被浇灭大半。 “……公主,前夜包庇了那名在梅府大开杀戒的贼人,却下令抓捕了我郡十余名并未触犯律法的官员,赏罚不明,我等……皆人心惶惶,不知该如何做这个官,故此,前来向公主请辞。” 这一段话说得磕磕巴巴,全然不像他之前像的那样慷慨激昂。 骊珠闻言微微颔首,又用一双眼望着他,诚恳问: “这位大人是……” “下、下官林章,林定规,伊陵郡襄城怀林县人士……” “我是问你的官职。”骊珠温声道。 “哦哦哦……下官,下官任决曹一职,掌决狱、断狱、用法。” 说到此处,这位林章林大人已是面色涨红,恨不得躬身不起。 身后众官员见状简直绝倒。 他还害羞上了,这是什么场合! 年轻人果真半点不顶用! “原来是林决曹,快快请起。” 长君上前,亲自将这名年轻官员扶起。 还没等这位林决曹从公主和风细雨的态度中回过神来,便听上头的公主道: “既然见了林决曹,我便放心了,徐都尉——” 门外的徐弼将今晨抓回来的一干人拎到了正堂上。 为首的正是赵维真,还有他最得他信任的左右手,以及数名门下属吏。 “清河公主,你好大的胆子!” 赵维真这回终于笑不出来了。 “便是个皇子,也不敢对朝廷命官下这样的狠手!你有什么权利缉拿我一个堂堂郡丞!” 堂上其他官吏见此情形,也是心中戚戚然。 赵维真这样的郡丞都说抓就抓,更何况他们这些小官? 昔日在赵维真手底下做事,谁敢置身之外,清清白白?若不收点好处,纳个投名状,这官场如何混得下去? 这公主真要清算起来,谁都脱不了干系。 骊珠故作惊讶,水润眼眸忽闪忽闪,一派无辜模样。 “赵郡丞何故胡言?我岂会缉拿朝廷命官?只是尔等牵涉梅府凶案,恐当夜走脱你们,这才命人先行拿下,却也不是交由我处置,而是交给这位林决曹决断啊。” 林章茫然:“……我?” 他一个五百石的小官,去审一千石的郡丞? “正是你。” 骊珠目光炯炯,让丹朱上前: “这是此案嫌犯,我一并交给你,林决曹,伊陵郡的天能不能亮,梅家一案的正义能不能得到伸张,就看你的了。” 林章顿时浑身冒汗,双股发软。 “我……涉案的并非赵郡丞,而是赵郡丞之子,赵继,为何……” 骊珠道:“自然还不只此案,我至伊陵郡至今,被人多次刺杀,至今不知主谋,此案既在伊陵发生,当然也要由伊陵官员替我做主。” 骊珠上前,亲自握住林章的手,肃然道: “这几桩案件,务必大办特办,不只是整个伊陵郡,就连雒阳,也都在看着你呢……林决曹怎么倒了,快扶起来,案子还没开始办呢。” 林章怎么敢听下去。 让他去查赵维真已经足够要命了,现在还要他去查公主遇刺的事,这里面水有多深,他连想都不敢想,岂敢去做? 见长君将人架了起来,骊珠抬头,看向堂内其他官吏。 此刻还有谁不明白的? 这位公主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她没有权力,就用赵维真和他背后之人的权力来威吓他们。 如此看来,她应该是不打算追究他们从前那点小贪小污的? 否则何必威吓,直接抓人便是。 威吓的目的,不就是要他们老实听话吗。 众官彼此交换眼神,正思忖着要不要顺坡下驴,却听公主道: “诸公一心辞官,我不过一介公主,虽有心阻拦,也无权插手官署内的事,既然下定了决心,也只好……哀送诸公了。” 这下众官有些慌神了。 人家公主都没打算仗势欺人,将他们一并抓了,他们闹这场辞官还有什么意义? 林章虚弱出声:“等等,公主莫急,办案……还需诸公协助,不可任由他们辞官啊。” 骊珠坐回原位,微笑道: “我哪里懂什么用官呢?既然林决曹说需要,那就由你来点人吧,若是愿意留下,那是最好的。” 此刻,这才方才嚷嚷着要辞官的众人纷纷朝林章投去灼热目光。 跪在堂下的赵维真目光怨毒。 真是小瞧了。 他和覃戎覃大人,真是都小瞧了这位公主,原来竟不是个懦弱好欺的主。 赵维真眼看众人倒戈,同盟瓦解,自知这么下去,自己绝无活路,顿时大喊: “林章!你可想清楚了!清河公主不过就是个没有实权的公主,你要是投奔她门下,到时候她抬脚从伊陵一走,你岂能活命!休要怕她!一个公主而已,南雍江山还轮不到她——” 话未说完。 一个极其清脆响亮的巴掌,如蒲扇般猛地挥到了赵维真的脸上。 赵维真身边的督邮不敢置信地瞪着突然出现的年轻匪首。 骊珠也吓了一跳。 “你敢殴打朝廷命……” 又是一个巴掌扇了过来,被扇过的地方迅速肿胀,脸如猪头般不能细看。 裴照野半蹲在两人身前,把这两张打歪了的脸摆正,他笑道: “我又不是公主,我是匪贼啊,打的就是朝廷命官,有问题吗?” “……” 前夜此人在城门外,用一杆长枪将人钉死在城楼上的事早已传开。 众官本就畏惧红叶寨之名,此刻更是鸦雀无声,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惊动这个煞神。 裴照野笑着起身,又将门外的裴家兄弟扔入堂内。 “还有这两人,多年逼良为娼,裴府内歌伎舞姬皆是人证,还有一口枯井,其中尸骸无数,可做物证,足够他们死上百回了,那个林什么东西,记得一并查了,若有细节不知,尽可问我。” 骊珠看了看林章的表情。 他看起来宁可自己办案办死,也不会去问裴照野的。 闹着辞官的官员中,有人凑近了交头接耳: “既然这样,要不要趁此机会,顺水推舟,就算了……” “你要做这个出头鸟,你去。” 另一人讳莫如深道: “覃戎覃大人那边,到时候算起账来,问是谁率先向清河公主倒戈的,林章一个,下一个就是你!” 他们也不想辞官,可谁也不愿意得罪覃戎。 上头打架,殃及池鱼,他们就是些小鱼小虾,自然是谁强谁说了算。 覃氏家主,与一个宫廷公主,孰轻孰重,他们还是掂量得轻的。 众官艳羡地看了眼被林章点走的几个人。 既能继续做官,出了事还不用自己背锅,算起来都是林章要他们去的,诶,真叫人羡慕。 闹了一场,该收监的收监,辞官走人的走人。 不过,因为崔时雍仍在病中的缘故,众官只是递了辞呈,并未盖印。 即便如此,也是一桩震惊朝堂的大事,上午结束后,便已有官员写好奏折,快马送往雒阳。 酉时三刻,骊珠依言送覃珣至渡口前。 覃珣忧思重重望着她,眼中似有万语千言。 “今日多亏你替官署内处理了几桩急务,否则那些小吏可要忙坏了。” “这些不过小事,”覃珣轻叹一声,“公主,你我一同长大,我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想做什么了。” 骊珠只是微笑:“冬日将近,江风刺骨,路上注意保暖。” 覃珣目光柔和地颔首。 “还有,答应我的三十万石粮,不要忘记。” “……自然。” 覃珣余光朝远处某个方向看去。 他极少羡慕旁人,但此刻却莫名有些羡慕那个人。 没有家族拘束,爱恨都如此自由,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生都不可能有的奢望。 当然,除了羡慕,更多的还是嫉妒。 覃珣忽而上前,俯身。 骊珠蓦然眨了眨眼。 “……这里有一粒苍耳。” 覃珣从那个看起来近乎拥吻的姿态直起身,深深望着骊珠道: “骊珠,二叔那边,我会尽力。” 不知说的是粮,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骊珠只微微颔首,目送渡船在暮色下驶离后,她转身往回走,只是在和裴照野约定的树下转了一圈,却并未瞧见熟悉的身影。 “原来你还知道找我,我以为你当我死了呢。” 骊珠顿住脚步,昂首朝树上望去。 霞光穿过树叶间隙洒下,倚坐在树枝上的男子偏头看她,神色逆着光不真切,然而语调却显而易见地不悦。 “他亲你了?” 骊珠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覃珣方才为何突然提到什么苍耳。 好幼稚啊。 骊珠张开手:“上面风景好吗?我也想看。” “……” 待骊珠在树枝上坐下,新奇地朝外张望时,耳畔响起裴照野冷淡嗓音。 “你是不是觉得我怎么都不会生气?” 骊珠转过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你确实啊。” “……那可未必。”裴照野双手环臂,与她拉开距离,“你说要丹朱吃些苦头,这苦头可没说要她的命,她杀了梅家三口人证据确凿,你要如何替她脱罪?” “我没办法替她脱罪。” 骊珠第一次爬树,生怕掉下去,紧紧抱着树干不撒手。 “但有人会的。” 裴照野冷嗤:“那个看你看直了眼的林决曹?” 骊珠:“……当然不是他,你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我没觉得他看直了眼啊,他明明都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你猜他为什么不敢看你的眼睛?” “我不想猜,”抱着树干坐不稳当的骊珠瞥他的手,“你的手很忙?” 裴照野的手下意识动了动,又忍住。 裴照野:“有点。” 骊珠不做声地盯着他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眼眸幽黑,“他方才亲你了?” 骊珠转过脸不理他。 一只手攥着她的下颌,将她的头缓缓转过来。 “不准装哑巴。” 他指腹摩挲过她唇瓣,不轻不重地蹭了蹭,语调里似有怨气: “怎么老是我在吃你的醋,你怎么就没吃点丹朱的醋呢?” 骊珠眨眨眼:“丹朱姐都又去蹲地牢了,我还吃她的醋,太过分了吧。” 这倒也是。 裴照野道:“……无妨,这次她差点闯出大祸,正好让她进去反省反省,下次遇事别再犯浑……就算要杀人,也得多带些人再杀吧。” 骊珠欲言又止,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不过,你真在吃醋啊?”她眼睛亮亮地看他。 裴照野收回手,移开视线。 “废话。”他淡淡道,“……到底亲没亲上?” 骊珠只是看着他的模样笑。 因为她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前世偶尔提起覃珣,他都只说覃珣的好话,从来没有半句诋毁,一副对骊珠这个前夫半点不介怀的样子。 骊珠虽然觉得他人很好,可是偶尔也会忍不住想: 他是不是没有那么喜欢她,所以才一点也不介意覃珣。 就像她没那么介意覃珣与其他女子有染一样。 原来他其实也是会吃醋的。 裴照野看到她小心翼翼地,从那根树枝上,慢吞吞地往他这边挪。 太笨了。 怎么会有人既把那些官员当猴耍,又笨得连爬树都不会? 骊珠身形一晃。 看似松弛垂在腰间的手指蓦然绷紧。 然而骊珠还是成功地挪到了他身边。 她噙着笑,闭上眼道: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啊。” 裴照野瞳仁微缩。 ……失策了,原来他也是那个会被她当猴耍的。 第40章 细腻如瓷的肌肤, 在暮色下笼着一层橘色薄纱。 她闭着眼,全然不设防的模样,双颊泛粉,唇角永远噙着一点朝气蓬勃的浅笑, 清凌凌如杏雨梨云。 ——不过, 这好像是独属于他的一面。 裴照野想起今日在官署正厅的场景。 面对外人的时候, 她的温柔和善其实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伶俐,不至于虚伪, 却足够保护自己。 怎么偏偏就这么信任他? 裴照野颇觉费解。 自打她认识他起, 他又是抢她财帛, 又是言辞轻浮, 她却待他一直这般赤诚热情。 浓烈得好像见他第一眼时, 就已经……喜欢他很久了一样。 裴照野的心被这个念头拨动了一下。 描摹她眉眼的目光变得浓黑而深。 骊珠闭着眼等了许久, 有点疑惑地眯起眼时, 忽而感觉到一个吻落在她额前。 珍重又怜爱。 骊珠意外地摸了摸额头。 裴照野握住她指尖,缓慢地揉捏着,像是在轻捻一朵花。 他道:“其实你告不告诉我都没关系, 我不介意。” 这话好像有些耳熟。 前世与裴照野成婚后,她和覃珣也碰过面,甚至在某次宫宴上, 还被覃珣拦在芳林园, 说过几句话。 他似乎很担心裴照野仗着权臣之势,在背后殴打她。 骊珠觉得他的担忧匪夷所思,并不理会,回府后她怕裴照野听了难过,所以当他问起时,支支吾吾没有说实话。 那时他似乎也是这么说的。 ——公主与覃珣毕竟曾为夫妻, 有些话不便告知外人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介意。 然而凭着这一世骊珠对他的了解,她想了想,又问: “你是不是还有后半句话藏着呢?” 裴照野抬眸,眉梢微动,眼神似有些奇异。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还好意思说! 还不是被他骗了太多次骗出经验了! 见骊珠微妙不悦地瞧着他,他慢悠悠道: “我只说不介意你,却没说不介意他,他敢亲你,我必往他嘴里塞炭,烧烂他那张破嘴。” “……” 她好像明白,前世为何覃珣总问她裴胤之有没有打她。 肯定是他自己挨打了。 这样一想,骊珠不免对覃珣又多添一点同情。 毕竟前世他们和离之后,他自知理亏,对她是真的没有半点非分之举,怎么还挨打了呢? 骊珠柔声道:“……没有亲,只是错位而已,他要是真来亲我,我岂会站着不动?又不是傻子。” 其实裴照野也清楚这点。 然而就是想问。 就是想听她这样回答。 他也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有什么立场质问人家? 明明都不敢留她。 “好香啊。”骊珠鼻尖嗅到一股甜腻软糯的香味,四下瞧了瞧,“什么东西这么香,饿了,想吃。” 裴照野失笑:“连烤地瓜都没吃过?” 她很乖地摇头。 “没什么好吃的,乡下充饥的东西而已,怎么上得了公主的食案,你要是饿了,我们去襄城的酒楼……” “人人都吃得,公主为什么吃不得?你是不是觉得公主就得天天龙肝凤髓?” 骊珠拽他袖口: “给我买,我没吃过,我要吃这个。” 裴照野被她说服,微微躬身,手臂穿过她膝弯,将她从树上抱了下来。 鼻尖盈满了他身上干燥冷冽的气息。 可惜他伤还没大好,骊珠不敢让他一直抱着,落了地便从他身上下来,往香味飘来的地方走。 原来不是并不是有人在卖烤地瓜,而是几个挑担子的小贩从城里出来,坐在田坎边上架了火,正烤着当晚饭吃。 见这一对容色出众的男女走来,几个小贩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们。 “真要吃?”裴照野摸了摸鼻子。 骊珠点头,她都看到了,他们有一大袋子呢。 裴照野走上前与那几人沟通了几句。 那几个小贩原以为他们是这片地的主人,要来驱赶他们,没料到只是想要他们的地瓜。 “不用给钱,我们也是在这儿歇脚,碰巧挖到的,贵人要是不嫌弃,拿几个去吃就行。” 他们既这么说,裴照野倒也没执意给钱。 只是瞥了眼他们身后担子里药饮百玩戏具之类的杂货,从里面随便挑了一只竹蜻蜓,问了价,付了钱。 骊珠正看着他们替她烤地瓜,抬头见他手里多了个小玩意儿,手指一拧,就能飞起来,她弯着眼: “这是什么?给我玩玩。” 小贩们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而后彼此对视一眼,小声议论: “真抠啊。” “就是,自己身上也是穿金戴银的,怎么带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出门,就给人买个地瓜?买个竹蜻蜓?” “……” 裴照野全听在耳中。 骊珠倒是没注意听,她一边兴致勃勃等着地瓜烤好,一边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这几人闲聊起来。 小贩们谈起了这几日城中的动乱。 “……听说抓了不少当官的,也不知是不是真要杀头。” “我怎么听说,不是要杀当官的,是要杀那个在梅府行凶的犯人?” “听说是红叶寨的匪贼,也不知多大的仇,将人一家三口都杀了,啧啧。” 骊珠心念微动。 “你们不知道吗?” 火光照在她纯澈面庞上,用这张脸说话,天然带着几分让人信任的力度。 “杀人的女子,是个舍身救姐的义士呢。” 小贩们齐齐看向她,被她这一句话勾起了兴趣。 枯枝噼啪声中,裴照野曲着腿给地瓜翻了个面,旁边的少女口齿伶俐,声情并茂,讲故事格外引人入胜。 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天色渐暗,听完故事,洒了几滴热泪的小贩们,扛着担子踏上归家的路。 边走还边道: “——从前只闻兄弟义气,今日方知,姐妹亦可两肋插刀,赴汤蹈火,那赵家父子真是欺男霸女的恶贼,活该千刀万剐才对!” “赵家父子作恶在先,梅府三人助纣为虐,郑娘子为救姐姐无奈杀人,何错之有?怎么不判赵家父子,倒先判她?” “这世道,恶人横行霸道,好人却都叫他们给冤死了!” 待人走远,他们的地瓜终于烤好。 裴照野打来凉水,将地瓜用凉水过了一遍,剥好皮递给她。 “你要想这事在全城传开,光靠这几人恐怕不够。” 骊珠呼呼朝地瓜吹气。 吹凉了些,她才小心咬了一口,味道果真不算太好,然而丝丝甜意混着略带粗糙的口感,倒也别有风味。 “让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更快一点的办法?” 裴照野扫过她的手指。 “你会写那种诗文吗?” 骊珠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显然联想到了什么。 “我还会谱一些简单的曲子,”骊珠想了想,“一晚上的时间可能不太够,明日吧,明日我应该就能弄好!” 他们审案子也没这么快。 骊珠捧着地瓜,她想得入神,热气烫得她指尖通红也没在意。 “……对了,你认识伶优之类的吗?” 裴照野熄了柴火,偏头看她: “我上哪儿去认识伶优?不过裴府那么多歌伎舞姬,本来也没去处,何不用她们?” 骊珠眨了眨眼。 “你真聪明。” “……”他聪不聪明不知道,她爱夸人是真的。 “咦?”骊珠这才注意到他只烤了一个地瓜,“你不吃吗?” 裴照野冷嗤:“这破地瓜我小时候天天吃,看了就想吐,吃它做什么,只有你这种没吃过苦的小公主乐意吃。” 骊珠哼哼一声,不理他,撕了一圈皮,又咬了一口。 剥皮时,有软糯的地瓜粘在她手上。 裴照野撑着下颌,目光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 “但你非要我尝,也不是不行。” 骊珠一转头,就见他俯身凑近,舌尖银环带着濡湿潮热的触感,不轻不重地勾舔过她指尖。 舌肉似有若无地包裹住手指,他微微偏头,冷白色脖颈有起伏的筋。 他直起身,看着骊珠骤然呆住的模样,勾唇笑道: “还不错,多谢公主款待。” 骊珠缩了缩手指,简直不敢置信地涨红了脸。 踏着深蓝天幕的一线月光,两人回到官署,骊珠命人添足了油灯,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两日后,一首名为《金兰赋》的曲子,词曲兼备。 裴府的歌伎舞姬从来只演练过那些婉转缠绵的调子,还是第一次拿到这样的曲子,又听闻曲子背后的故事,大为感动。 众女向骊珠保证,定为如此义士拼尽毕生所学。 与此同时,从伊陵郡送往雒阳宫城的折子,也终于递到了明昭帝的案头上。 “……允恭,这折子你看过了吗?是否是底下官员故意夸大其词,诋毁清河公主?” 殿内降真香袅袅燃着白烟。 木簪道袍的明昭帝阖目打坐,然而眉头紧蹙,俨然心思不定。 跪坐在左的覃敬,双手接过常侍罗丰递来的折子,那双沉静如湖的眼眸飞快扫过折子上的墨字。 少顷,他放下折子道: “不敢欺瞒陛下,犬子前几日送来家书,其中也曾提及清河公主与这红叶寨交往过密之事。” 明昭帝缓缓睁眼。 “可公主送来宫中报平安的书信中,却只字未提,只说与玉晖约定好,要解除婚约,朕去信让她尽早归来,她也迟迟未有回音。” 殿内静了静,明昭帝又问: “清河公主从来不是嚣张跋扈的性子,这次为何会插手伊陵政务,还闹到伊陵郡郡内属官集体罢官的程度?允恭,你可有什么看法?” 覃敬沉吟片刻。 “公主向来温和端庄,和顺恬静,自然不会行事狂悖,只是年纪尚幼,外面诸多居心叵测之徒,都清楚公主乃陛下掌上明珠,难免生出歹心。” “……你是说那个什么红叶寨?” 明昭帝面色凝沉,看向身旁常侍。 “罗丰,上次我记得让你去打听一二,可有结果?” “正要同陛下禀报呢。” 面白无须的宦官细声道: “奴婢让奴婢在鹤州的亲戚打听,倒叫奴婢打听到好不得了的事,那红叶寨在鹤州一带势力极广,还行贩运私盐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运贩私盐!” 明昭帝骤然拔高了声音。 “好,好得很!这样的反贼,竟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朕!他还敢蛊惑朕的清河公主,他想做什么?造反吗!狗贼,朕非得灭了他的九族!” 明昭帝修道已久,鲜少如此震怒,殿内宫人跪了一地。 覃敬亦深深俯首。 罗丰道:“陛下息怒,如今绛州正不太平,还有诸多要事等待陛下决断,陛下切勿动怒伤身啊。” 明昭帝从盛怒中平复几分。 罗丰说得不错。 绛州雁山一带正闹反贼,薛氏也动作频频,眼看正是用兵之时,如何抽得出人手剿匪? 而且,现下更要紧的是…… “陛下,臣听闻伊陵郡百官辞官之事已在朝中传开,为免清河公主成为众矢之的,陛下因尽快安抚群臣,平息舆论。” 这话说到了明昭帝的心坎上。 那帮文臣最是难缠,一个个握着笔杆子,甩几滴墨汁,连皇帝也能淹个半死,更何况是一个公主? 明昭帝立刻让罗丰准备写诏令。 为今之计,只有贬斥公主,下旨恩赏伊陵众官,才能平息群臣之怒—— “……等等。”明昭帝突然叫住。 诏令写到一半,罗丰顿住笔。 明昭帝眉头深锁,偏在此刻想到了骊珠写给他的书信。 信中除了写她一路所见山水风光,还考察了伊陵郡的百姓民生,水利航运。 最后还道,她此行必将尽心竭力,替家国尽一份力,不枉沿途耗费,望父皇信赖。 他的麟儿虽然性子娇弱,却并不愚钝。 她与红叶寨往来,虽然并未在信中提及,但会不会有她自己的考量? 在这一刻,明昭帝几乎将她自幼每一桩学业上的表现,都在心中翻来覆去琢磨了一番。 太傅的夸赞。 她曾写过的那些幼稚却赤诚的谏言。 明昭帝的手指落在诏令上,久久点了点。 “收起来吧,再等几日。” 罗丰并无二话,立刻照做。 不远处的覃敬眸光幽静地望去。 明昭帝转身对覃敬道: “朝中对公主的非议,你先尽力弹压几日,允恭,此事辛苦你了,公主年幼任性,婚事也不成,你多担待。” 覃敬道:“陛下言重,臣惶恐难安,犬子资质粗鄙,不能侍奉公主,斟酌之下解除这桩婚事,是陛下宽宏大量才对。” 君臣二人客套一番,不在话下。 明昭帝其实也很好奇,骊珠到底做了什么,能让自幼爱慕她的覃珣主动提出放弃婚事。 然而这些只有等她归家之时,再细细询问了。 临行时,覃敬提出与妹妹数月不见,想前往一叙,明昭帝自然不会驳他,让他顺带提自己问候皇后。 覃敬应下。 穿过十步一卫的复道,皇后的长秋宫近在眼前,宫人们要去禀报,覃敬却拦了下来。 殿内有笑声。 覃敬挑开竹帘,见一名容色清秀的宦官正在给覃皇后梳头。 一边梳着,一边笑靥灿烂地同皇后低声耳语,覃皇后眯着眼,唇边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尚书令大人——” 那宦官终于瞧见覃敬的身影,脸色苍白,慌忙跪地。 覃皇后不疾不徐地掀起眼帘。 “兄长来此,竟不令人通禀一声,就这样闯进来,也不怕瞧见什么不该……” 啪! 一道浑厚的巴掌声在那宦官脸上炸响。 覃皇后瞬间变了脸色,猛然起身。 “覃允恭!这是长秋宫,你放肆!” “滚下去。”覃敬冷冷吐出这三个字。 宦官连滚带爬地离开。 待内室只余兄妹二人,覃敬才理了理衣袖,垂首肃立,面无表情道: “这巴掌,他是替皇后挨的。” 覃皇后胸口起伏,双目喷火: “你为臣,我为君,本宫是皇后——” “天下没有会买凶刺杀公主的皇后。” 覃敬冷睨着她骤然凝固的怒容。 “覃宣容,你不想做皇后,覃家还有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可以做这个皇后,你知道你发一次疯,引来了多麻烦的结果吗?” 覃皇后盯着他,半晌扯出一丝轻蔑冷笑: “覃允恭,畏手畏脚,瞻前顾后,我若是男儿,覃家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覃敬无动于衷:“你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聪明。” “是吗?” 覃皇后悠然道: “伊陵百官罢官,朝中御史在家中笔都快写秃了,明日上朝,这些折子砸也能砸死人,陛下就算再宠爱这个女儿,还不是得写诏令痛斥,我猜猜,是削减食邑?还是关上几年禁闭?” 眉眼冷峻的中年文士静静看着她。 “我说了,你太过自以为是,岂不知清河公主才是那个若得男儿身,朝中绝无你儿子说话余地的那个人。” 覃皇后脸上笑意褪尽,眼神阴郁如鬼。 “你最好祈祷清河公主这次挺不过去,否则,一旦伊陵郡的官员也倒戈向她,伊陵郡尽归她手,你和你的儿子,迟早一起完蛋。” 覃敬那双毫无情绪的眼从她脸上刮过。 他转过身,踩着进来时走过的脚步,分毫不差地走了出去。 殿内传来摔砸东西的声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覃敬的警告不只传达给了长秋宫中的皇后, 亦在同一日送到远在宛郡的覃氏祖宅内。 不过内容却恰恰相反。 收到信的覃戎只大致扫了一眼内容,便笑着抛开。 “我这个兄长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谨慎,如今伊陵百官辞官势在必行,朝中谏臣亦是纷纷上奏抗议, 最迟五日, 陛下要是还不惩处清河公主, 只怕朝会都没法正常进行。” 他一边打磨枪尖,一边与书房内看书的夫人郭氏闲谈: “兄长却还嘱咐我时刻盯紧伊陵郡的动向, 也不知在小心些什么……难不成还怕一个小小公主割据一方, 动摇咱们家皇子的地位?” 郭夫人出身名门, 颇有才学, 常与丈夫议论外事。 闻言, 她搁下手中竹简, 沉思片刻道: “那位公主听说也是自幼拜太傅郑慈为师, 擅笔墨丹青,有过目不忘之能,陛下还给了她半枚铜虎符保命, 可见宠爱有加,如今又久留伊陵不返,兄公所言, 不无道理啊。” 覃戎却朗声大笑。 他长髯浓眉, 三十出头模样,继承了覃家人的好容颜,却比家中文士多了几分武官的不羁。 “你是没见过那位公主,不知她胆小如鼠到何等程度。” 覃戎弹了弹枪头,眼含轻蔑之色。 “她明知我与皇后合谋杀她,也不敢向陛下透漏只言片语, 你道为何?不过是怕陛下来日崩薨,我们一家独大,所以想趁现在卖个好,期望我们日后放她一马而已吗?” 覃戎起身,随手舞了舞这杆长枪,漫不经心道: “女人就是胆小怕事,信了温良恭俭让那套,遇事总想着退避,不敢豁出去,更不敢赌,别说给她一郡,就算给她一州之地,敌人打进来,她也只会想着投降、谈和,有何可惧?” 长枪随手而挥,破空声却凌厉。 郭夫人安静听着,片刻道: “可偏偏,破了你除掉红叶寨计划的,也是这位清河公主。” “……” 覃戎面露不悦: “与她有何干系?是兄长的计划漏算了她的铜虎符,也是我太信任葭草渠那群水匪,没想到给了他们那么多重弩,还能败给红叶寨。” 提及此人,覃戎才敛了几分蔑意,神色凝重。 “那个裴照野,当真有几分悍勇,听玉晖说,此人纠缠清河公主,我料他是想借公主之势,盐池之利,图谋大业。” 郭夫人道:“如此,岂不正合你意?” “知我者夫人也。” 覃戎展颜大笑,笑罢,他道: “覃氏正需一战,建功立业,无论是红叶寨反,还是绛州薛氏反,覃氏都能以战养族,届时,必将大鹏一日同风起……” 到了覃戎平日练武的时辰了。 夫妻二人各有事务,郭夫人从前院离开,途径花园时,听到府内有歌声从水面上飘来。 “这曲子倒是新鲜,以前似乎从未听过。” 女婢答:“听说是近日正时兴的曲子,名为《金兰赋》,歌伎们正加紧排练呢。” 郭夫人颔首:“待排练好,便叫来听听吧。” 石磬声悠悠荡荡,从簪缨世族飘至街头巷尾,不过数日,便伴随着郑女救姐的故事,在各地传唱开来。 伊陵郡内更是人尽皆知,都等着此案的结果。 负责此案的林章不过二十有六,从前在上官压制下,只知看眼色行事,从未自专。 如今一下子被推到万众瞩目的境地,真是夜不安寝,食不下咽。 连去官署的路上,都有人追问他: “林决曹,郑氏姐妹的案子到底怎么判?可不能冤屈好人,叫大家伙寒心啊!” 林章只能讪笑着打圆场,每日跟过街老鼠似的在官署和家之间逃窜。 他熟读律法,当然知道此案只有一个结果。 赵继自是必死无疑。 郑丹朱逞凶杀人也是铁证,按律理当处死。 不过,林章知道,但凡他敢做这样的判决,他前脚跨出官署大门,后脚也得被这些朴素的百姓当场殴打至死。 那些个已经辞官,赋闲在家的同僚们见了他,也忍不住揶揄。 “定规,何必听清河公主的话,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想想,她与红叶寨本就往来甚密,怎么可能眼看着郑丹朱被斩首?她就是想推你出来,查赵郡丞他们的案子,杀你这只鸡,儆我们这些猴。” “定规啊,你还太嫩了点,不懂为官的道理。” “不如跟我们一并辞官,把这些案子丢给她自己烦恼去吧。” 林章果然不免生出退意。 偏偏此时,那位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公主,又时时前来敦促案子进展。 “林决曹,今日又在忙碌?” “梅府凶案、赵党贪污受贿案,这么多桩案子齐头并进也能井井有条,林决曹真是明察秋毫,实是南雍的栋梁之材啊。” “若每个官吏都能如林决曹这样办案神速,何愁吏治不清?来日我向父皇去信,定要好好褒奖林决曹。” 公主不仅亲自前来慰问,晚间若是下衙太晚,还会命人备好夜宵送来,以表关怀。 他们这些地方小官,何时想过能得一国公主如此重视? 林章与他点来的几个帮手,俱是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一时大为感动,简直恨不得鞠躬尽瘁,以报重用之恩。 “……林决曹可会怨我?” 里间的裴照野正在由医官上药,骊珠在外间,接过林章呈上来的公文。 林章愕然抬头,见那张朝晖春露般的面庞望着自己轻笑。 “你手头几桩案子,若都如实判决,既会得罪百姓,又会得罪权贵,可以说没有一点好处,你若是现在辞官,我其实也奈何不了你。” 灯烛摇曳,林章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朝骊珠伏拜道: “不瞒公主,下官起初确有为难,亦深知,如果真的办了这些案子,恐怕日后在官场必定举步维艰。” 骊珠静静看着他。 “然而,公主可知,公主钦定我查办赵家父子的这些日子,有多少百姓前来向我哭诉冤屈?” 他缓缓抬起头。 “我案头的卷宗越累越高,每每看到那些卷宗,我便想,我若不去做,还有何人敢做?我若不敢查,还有何人敢替他们伸冤?非要等到下一个郑丹朱再被逼去杀人,我才来断她的罪吗?” 林章顿了顿,似有无数心绪在心头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 “我并非是想做什么青天大老爷,出仕数年,我就想不受任何人左右的断一次案而已,哪怕这是最后一次做这个决曹,我也觉得痛快!” 一旦做好了这是最后一次断案的决心,林章如释重负,甚至觉得每日都很有盼头。 他最差也只不过是丢了这个官位,但他这些个上官,丢的可是命。 “……不会是最后一次的。” 骊珠微笑着拍拍他的肩,以做安抚: “照我说的去做,保你做个百姓拥戴的青天大老爷。” 林章微微睁大了眼。 …… 待林章走后,骊珠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感叹: “我就知道,哪能处处都是贪官,总还是有赤心一片的好官的。” 里间的裴照野忍不住冷嗤一声。 “他这不叫赤心一片,叫生瓜蛋子还没被老油条毒打够,再过三五年,他还能说出这种话,倒确实可以叫人高看一眼。” “你真悲观。” “是你太乐观了。” 骊珠挑开竹帘入内,这才发现医官已不知何时离开,但裴照野的伤却并没有上好药。 “怎么不让医官给你上药?” 他对着镜子,涂抹药膏颇为不便。 裴照野面不改色道:“男人的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有点恶心。” “……要我帮你吗?” “岂敢劳烦公主。” 然而药膏已被他飞快地塞到了她手中。 骊珠怀疑他原本就是如此打算的。 九枝灯的昏黄光线下,她看着那条从他背脊横穿而过的剑伤,这伤砍得太深,即便愈合也会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 裴照野见她瞧着伤久久不动,偏头道: “怎么?嫌这疤太丑了?” 骊珠瞥他一眼。 “当然不是啊。” 其实前世他身上的疤痕比这更多。 他那时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不过是切菜时不慎划伤的这种小伤。 直到骊珠重生一次,才亲眼看到他的血肉是如何被劈开,被重创,又一点一点缓缓愈合。 但前世无人知道他的伤从何而来。 她挖了一块药膏,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背上涂抹。 裴照野原本就是故意遣走医官的,倒也并不是真的觉得人家恶心,纯粹就是想借着伤病,得公主怜惜一二。 然而她沾着药膏的冰凉手指在她背脊游走时,裴照野腰腹一紧,突然有些后悔。 “……公主,我皮糙肉厚,其实你下手重点也可以。” 骊珠认真:“那怎么行,我不会给你说我笨手笨脚的机会的。” 她的手从背中滑到了腰窝上方。 力道太轻,手指凉而软,羽毛似的在他后腰蹭来蹭去。 “……不下重手,那能不能快点?” “已经很快了,”骊珠涂得极其专心,手指顺着背脊往下,“谁让你到处都是伤,我还没说累呢。” 他呼吸急促几分,闭了闭眼。 骊珠听到动静,有些紧张:“我把你弄疼了吗?” 裴照野睁开眼,平静答: “没有,只是弄硬了而已。” “…………” 骊珠差点把手里的药膏瓶子摔地上。 她一手举着瓶子,一手手指还沾着药膏,呆愣愣不知还该不该上药时,忽而伸出一只脚勾住她臀下矮凳,将她从背后拽到了正面。 裴照野笑道:“背后涂完了,该前面了吧。” 烛火照在他赤裸的上身,打出极其鲜明的明暗阴影,像是骊珠作画时在笔下描摹的峰峦。 他的双腿将她连人带矮凳圈住,虽未碰到她一点,却有种山峦覆压而来,无处可逃的压迫感。 “……前面你又不是看不见,可以自己上药了。” “公主怎么还半途而废呢?” 裴照野捉住她手腕,将那只沾了药膏的手指摁在自己胸膛上。 “给你的新任宠臣赐宵夜一顿不落,现在用不上我了,连上药都只上一半,公主是不是有点太喜新厌旧了?” 他仿佛将骊珠的手指当做挑药膏的小棍。 骊珠闭着眼不肯动,他便自顾自拿着沾药,涂药,从左至右,从上至下—— 白玉一样的指端只是无奈的、软软地蜷缩着,却任由他牵引,好像随便他放在哪里,她都不会抵抗。 心底某种饥欲在躁动,隐隐有抬头的趋势。 好一会儿,裴照野从艰难地压过那股口干舌燥的念头,用一旁的绢帕替她细细擦掉指尖药膏。 骊珠这才悄悄松了口气,睁开眼,对上那双浓黑眼眸。 他笑道:“多谢公主垂怜,有公主亲自上药,明日必定大好。” 骊珠一下子心软软的。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余光恰好扫过他脖颈处那一道极浅的血痕,虽然浅,却能想象当时的凶险。 他看不到这道伤,因而一直未曾上药,结了浅褐色的痂。 骊珠俯首轻吻了一下。 裴照野定定看她,脖颈青筋迸起。 她抬眼:“这些伤,我都记住了。” 悄无声息地,他将她的矮凳往前勾了勾。 “记住什么了?” “有人不择手段,要取你和红叶寨的命。”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语调很轻: “我是盐枭,红叶寨是匪贼,本来就是人人喊打,谁想除掉我们都不奇怪,何须大惊小怪?” 这不一样。 崔时雍想要除掉红叶寨,那是因为他是伊陵郡的太守,不论私心还是公心,骊珠虽不赞同,但知道情有可原。 但在背后给葭草渠提供重弩的人却不一样。 他与红叶寨,与裴照野,一定是出于某种私仇,才会如此赶尽杀绝,要把红叶寨全数歼灭,一个不留。 骊珠摇摇头:“不行,有我在,这次谁也不准再除掉你。” ……这次? 裴照野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在她口中,还有上一次似的。 他看着她认真得近乎执著的表情,裴照野倏然笑了起来,轻声细语地,简直像在蛊惑她。 “那你还漏了一处伤。” 骊珠睫羽颤了颤,被含住唇瓣抵上他舌尖坚硬银环,轻轻挤入她口中,在舔舐声中缠绕着她的舌肉。 他似乎想要与她一起分享这时刻伴随着他的微妙痛楚,却偏偏吮得细致又耐心。 良久,唇齿在低喘中分开。 他抵着她的额头。 “记住了吗?” 骊珠已被他亲得脑子一团乱麻,他见状,笑着埋首在她颈窝内,贪婪地呼吸着她周身令人安心的馨香。 “没关系,”裴照野吻了吻她细腻颈子,低声道,“下次换个方式让你记住。” 第42章 ……换个什么方式? 热息交织中, 骊珠的思绪有些缓慢,没太在意他这话,她更在意方才他说“漏了一处伤”是什么意思。 她漏了哪里的伤?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被他断断续续啄上来的吻打散了念头。 “……跟你商量个事。”他语气里带着点哄诱。 “什么事?” “明日就要审丹朱的案子了, 对吗?” 骊珠被他亲得有点困, 裴照野却捧着她的脸, 正对他。 骊珠慢吞吞点头。 “对啊,怎么了?” “没什么, 就是提前跟你说一声, ”他微笑道, “明日红叶寨会去劫狱。” 原本昏昏欲睡的骊珠缓慢地坐直, 睡意全消地。 裴照野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 摸了摸鼻子, 移开视线道: “怎么不说话?” 他还以为她要么阻拦他, 要么会生气骂他,就像之前提起贩运私盐的事那样。 然而这一次她却似乎很冷静。 那双杏眼清凌凌地望过来,漆黑得像一盏上等墨砚。 “……我明白了。” 骊珠意外又不意外。 丹朱这次甘愿听从她的话, 没有一走了之,而是愿意等官府判个结果,是出于对骊珠救了姐姐竹清的感激, 也是对骊珠的信任。 然而她也是红叶寨的三当家。 只看当日丹朱出事, 保护骊珠的那五十多寨中弟兄不管不顾就要去救人的架势,便知丹朱在寨中威望,甚至超过身为二当家的顾秉安。 丹朱要是真被判处死,她手底下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骊珠又想了想,问道: “但你以前不会这么激进,是因为葭草渠的事吗?” 裴照野指间挽住她的乌发, 垂下的眼帘掩下了眼中情绪。 “我从前以为,只要我固守虞山这片方寸之地,仰仗地势,凭借盐池,就能偏安一隅,庇护这些愿意追随我的弟兄——顾秉安说得没错,只要踏上了这条道,不进则退,要么被招安,要么造反,除了这两条路,余下的都是死,早晚而已。” 至少那个人一定要他死。 裴照野心底泛起一片冰冷哂笑。 他多清白,多高高在上,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岂会允许自己和一个出身低贱的草莽盐枭扯上关系? 所以才要连带整个红叶寨一并除掉。 或许他最想除掉的是二十年前的自己,然而他做不到,只好退而求其次,想把他惹出来的这场祸事一把火烧个干净。 可惜他没能烧掉。 真可惜啊,不管是现在,还是在那个古怪的梦里,他都失败了。 这或许是他人生中第二失败之事。 骊珠垂在膝上的手指缓缓收拢。 呼吸淤积在胸口,好一会儿,她才问出声: “你已经选好了?” 他若真要劫狱,以后他们就是敌人——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一国公主与一个敢劫狱的反贼在一起,对他们两个人都是致命的。 骊珠道:“你我各有立场,我不能解决你的麻烦,也就没有理由左右你的决定,但我还是想提醒你,此路艰险,一去不回,君当慎思。” 裴照野瞧着眼前少女故作镇定,实则眼珠已经开始雾蒙蒙的模样,他眸色如夜潭,有粼粼月光漾开。 “我其实想选第三条路。” 骊珠眼睫忽颤,有些迷茫。 哪儿来的第三条路? “不过,那条路似乎还没有准备好。” 他曲着的两条长腿缓缓收拢,将骊珠整个人往自己怀里贴。 身上冰凉的药膏已经干了,只有赤裸滚烫的身躯罩着她,恨不得将她的欲念和其他什么东西,一并烧起来。 “我也不想当反贼,到时候你父皇派那些个威武勇猛的大将军来杀我,我可打不过他们,好公主,你这么聪明,不如替我想个办法,帮帮我啊。” 他似笑非笑,像在懒洋洋地撒娇。 骊珠真是从未见过这么……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他明知道南雍将星凋零,满朝上下哪里能找出几个威武勇猛的大将军? 他简直就是故意嘲讽。 被摸着后颈的公主推着他胸膛,直起身来。 “你当不成反贼,只要我不给你这个机会就好了。” 骊珠双眼亮如淬火,带着点倔强的英勇。 “明日你等着看吧!我一定会救出丹朱!” 她一把将他推开,噔噔噔怒气冲冲走到门外,又扭头看他。 “顺便告诉你,这回是真吃醋了!” 门被哐当一声关上。 裴照野愣了一下,随即笑吟吟地瞧着她的背影。 片刻后,顾秉安踏入房中,此人眼珠一转,就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您向公主摊牌了?” 裴照野嗯了一声,又道:“寨子里准备如何?” “都准备好了,明日判决出来前便会下山,若结果不利,随时行动。” 顾秉安又看了眼方才公主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抿唇笑道: “其实以公主的聪慧,转头就能想明白,山主这么做,也是不想让她独自承担朝堂上的压力而已,若红叶寨劫狱,便可推说公主只是受山匪劫持逼迫,并非自愿。” 反正他们红叶寨本来就与朝廷不对付,还怕多一个挟持公主的罪名? 裴照野淡淡道: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骊珠本就少眠,昨夜裴照野的话更让她几乎一夜没睡。 但早上醒来不仅不困,反而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她问给她梳发的玄英:“医官去过太守府了吗?崔时雍还是称病闭门谢客?” 前几日骊珠便觉得不对劲,他这一棍子挨得未免有点太重了。 现在才回过味来,崔时雍是在装病。 玄英答:“正是,这位崔使君,大约是不想淌这趟浑水。” 骊珠恨恨道:“遇上容易得罪百姓,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就想往后退了,原来他这个百姓心目中的好官就是这么当上的。” 前厅传来喧哗声。 长君匆匆入内,禀告道: “公主,前面升堂了。” “知道了。”梳洗完毕,骊珠起身道,“我们出发,去太守府,长君,你留在这里,届时待时机恰当,就如我昨日交代你的那样做。” “长君明白。” 骊珠一行人从官署后面的客舍往前院去。 还没到前面的正厅,便已经感觉到人满为患的骚动声。 今天开堂公审,许多百姓早早便围在官署外,只等林章开堂。 骊珠从正堂经过,恰好听到林章刚背完《大雍律》中的法条,申斥赵继强占良家妇女,按律当判具五刑。 ——也就是先后施用黥、劓、斩趾、笞杀、枭首,最后剁成肉酱。 赵继当日被骊珠和裴照野先后踹了下身,早就只剩半条命。 他本以为父亲能像从前那样,替他把这些事全都摆平,这才吊着一口气,撑到今日,没想到当堂听到这样的宣判。 “区区五百石小官!你敢判我!我父亲是郡丞大人!!整个伊陵郡都是我父亲赵维真说了算!他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你胆敢——” 赵继面如金纸,哽住一口气,在草席上晕了过去。 林章喝道:“把他泼醒,带下去行刑。” 人群中霎时一片叫好声,唯有堂下候着的赵维真涕泗横流,痛哭不已。 “郑竹清,”林章道,“你是苦主,理当去观刑。” 郑竹清却只是抱住身旁被缚的妹妹。 她还在养伤,面色苍白,身形瘦小,却仍死死抱着比她强壮高大的妹妹。 “决曹大人已判他重刑,替民妇伸张了冤屈,他既将死,便是无关紧要的人,民妇只想问大人,要如何判我妹妹?” 人满为患的官署瞬间静了下来,赵继的哀嚎声不断回荡。 林章掌心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 他瞥了一眼从旁经过的骊珠。 “国有国法,按律,郑丹朱闯入梅府,屠杀梅府夫妇及其儿子梅常平,理当施以笞刑一百,绞杀弃市……” 说到最后,林章的声音越来越小,官署内围观百姓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什么狗官!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就是!难道梅府的人死了,他们做的事就不作数了吗!” “我听说郑竹清曾将此事告到官署,这些狗官却看着赵维真的面子上置之不理,要不是有郑丹朱这么一个妹妹,今日死的就是郑竹清了!” 郑竹清抱着丹朱亦是涕泪满面: “梅家上下草菅人命的时候无人理会,赵家父子官官相护你们也装聋作哑,我妹妹被逼无奈替我报仇,你们这些做官的便跳出来断案了!这老天简直好不开眼!” 人声如沸,简直快把堂上的林章置于锅中煮了。 林章虽早有预料,但仍然忍不住开始脚抖。 他朝清河公主的方向投去求救目光。 骊珠朝他遥遥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又转过头对玄英道: “我们走快些吧,这林章果然是个不经事的生瓜蛋子,动作迟些,我真怕他当堂撂挑子。” 玄英噙着笑,忙扶着骊珠坐上轿撵。 不止是官署内人满为患,就连走在长街上,也能看到无数人在朝官署的方向张望,四周茶寮酒楼,飘来的全都是今日开堂公审的话题。 甚至还有酒楼在弹唱骊珠所做的《金兰赋》。 诗赋中写了一对姐妹,从幼时一同长大,到妹妹落草为寇,姐姐成亲嫁人,本是一对并蒂花,命途却迥然相异,碍于世俗眼光数年不得相见,但心中仍然彼此牵挂。 再次相见时,姐姐却险些遭奸人迫害,婆家屈打,差点命丧黄泉。 歌伎悠扬哀婉的嗓音如泣如诉。 正是官吏无心正法,百姓有口难言,才逼得良善者提刀,替这不长眼的老天行道。 看着街上盛况,玄英道: “公主那首《金兰赋》如同及时雨,要是没有这首诗赋,此事绝对无法这么快传开。” 骊珠却心道: 要说这都是《金兰赋》的功劳,那倒未必。 这首朗朗上口的曲子,郑家姐妹的案子,不过是干草堆里的一颗火星。 天下百姓受这些贪官污吏欺压久矣。 如今,借着天时地利人和,积压已久的民愤,终于撩起了一场大火。 骊珠的轿撵停在了崔府门外。 陆誉上前叩门,然而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府内却毫无动静。 他问:“公主,要破门吗?” 骊珠迟疑了一下,好歹也是太守府邸,二千石的官员,她这样破门,影响会不会不太好…… 身后屋檐上忽而响起一个声音: “不是要我等着看吗?公主。” 骊珠与其他人齐齐回头。 初冬天色晦暗,并不明朗,屋檐上立了十来个黑衣匪贼。 为首的那人身着孔雀蓝间玄黑的袍子,难得戴上了那顶与骊珠初见的怒猿面具,长身而立,挺拔如松。 他单手按剑,嗓音含笑: “那位林决曹瞧着不像是个能顶得住事的性子,公主,你动作再慢些,我手里的剑,可就不知道会砍到哪位朝廷命官的头上了。” 骊珠一听这话,那还了得。 铮——! 陆誉错愕地看着突然拔剑朝门闩砍去的少女。 伴随着碎木落地声,骊珠有些咬牙切齿道: “陆誉,给我把门踹开。” 这都什么时候了,崔时雍还敢装死。 想得到美! 他不想淌这趟浑水,坏了自己的名声,她就把浑水引到他家里去。 “你们留在外面,我一个人进去。” 骊珠提着一把沉得手酸的剑,在崔府众人震撼慌乱的目光中,径直杀去了崔时雍的院子。 彼时的崔时雍正在喝汤药。 药还没送到嘴边,公主的剑端便已横到了他眼皮底下。 骊珠呼吸急促,却眼眸清亮,她道: “元嘉年间有一桩旧案,男子为母弑凶,上达天听,轰动一时,最终却判得无罪释放,有此前例,今日也可循此例,判郑丹朱无罪。” “若是成了,你崔时雍便可扬名天下,若是不成,也仍然是百姓心中为民伸冤的清官好官,崔使君不想做红叶寨山主做不到的事吗?今日我给你这个机会,只看你敢不敢做。” 一双浑浊双目定定瞧着她,药碗震荡,泛起涟漪层层。 与此同时,官署外义愤填膺的人群中,传来小宦官的朗声高呼: “这林决曹不过是个六百石的小官,他哪儿会断什么案!不如去寻槐阳巷的崔时雍崔使君,那位才是咱们伊陵郡的青天大老爷!” 屋檐上,裴照野看着长街尽头浩浩荡荡而来的百姓,无声地笑了下。 他就知道。 兔子就是不戳不咬人啊。 第43章 熙熙攘攘涌来的百姓, 很快将崔府门外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对伊陵官场内的争斗其实一概不知,只知道太守是一郡之主,是大官,有了冤屈, 自然要找最大的那个官伸冤。 于是一口一个“崔使君替百姓做主”“请崔使君去救救郑女吧”。 崔时雍虽出生于四世三公的离阳崔氏, 却一生政绩平庸, 何时有过这样被百姓簇拥着,期盼着的时刻? “……诸位莫急, 崔某即刻便去, 定当竭力而为。” 崔时雍胡须花白, 眉眼宽和, 此刻眼眶泛红, 满面悲悯之色, 不知情的路人瞧见, 俨然就是一位爱民如子的一郡之主。 见百姓们簇拥着崔时雍走远,玄英默默摇头: “如此因利而动,与贪官何异?只不过贪官贪钱, 他贪名声,于民无半点益处,实在是尸位素餐之辈。” 玄英看向身旁的公主。 “不过, 也多亏伊陵太守是这样平庸无才的人, 公主才能更好掌控伊陵郡。” 骊珠正警惕注视着对面屋顶的裴照野,生怕他有半分异动。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玄英说了什么。 她错愕道:“我为什么要掌控伊陵郡?” 玄英笑容微微凝滞: “……难道公主不正是因为打着这个主意,才如此大动干戈,连丹朱姐妹都一并利用了一场?” “我只是想要崔时雍答应我开仓放粮,赈济雁山饥荒啊。” 骊珠无比震撼地瞧着她,眼中甚至还有一丝委屈。 “而且, 丹朱不是一直不好见她姐姐吗?这样闹一场之后,日后丹朱也能坦坦荡荡地与她姐姐来往——玄英,我在你眼里是这么坏的人吗?” 公主紧抿着唇,唇角下垂,一派可怜模样,看得玄英哭笑不得。 难怪她说公主为何突然开窍,放开手脚弄权干政。 原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玄英半揽着骊珠,将她扶上轿撵,安抚一番,又在临行前补充了一句: “……即便公主想将伊陵纳入掌中,为此不惜利用旁人,这也不能叫坏。” 骊珠眨眨眼:“这还不叫坏?我若是个皇子,这便是割据一方,下一步我父皇就得怀疑我是否要谋夺他的皇位了。” 玄英随行在轿撵一旁,状似随意道: “那也不叫坏——只能叫有野心而已,公主熟读史书,岂不知朝政颠倒,宦官弄权,天子威令不行,下一步群雄并起是常事,连那些无知草莽都敢肖想神器,公主想一想,怎么能叫坏?” “玄英,”骊珠沉默了一下,“这话有些大逆不道,只可以跟我说,不能让别人知道。” 玄英笑道:“自然只会和公主说。” 他们说话真是太吓人了。 裴照野张口闭口就是造反,现在连玄英都开始说什么肖想神器。 骊珠的心一时跳得极快。 她抬头,看着前方崔时雍的背影,想到方才在内室与他的那场对话。 ——臣一生愚钝,未曾替百姓做过半件实事,如今垂垂老矣,思之悔极,公主赐臣良机,臣感激涕零,必定倾尽全力,襄助公主。 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是那个意思吗? 可她只是想借点粮啊。 等等等等。 骊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怀中的铜虎符。 有兵权,有一郡太守的全力襄助,她还在到处调粮。 ……这好像也不能怪玄英多想。 一股莫大的恐慌笼罩在骊珠心头,若不是她坐在轿撵上,只怕双腿都要软得站不直。 宫里的人也会这么想吗?还有父皇,父皇…… 骊珠想到了那张总是慈爱望着她的面庞。 那张脸在她脑海中扭曲,和史书中那些忌惮儿子造反,反目成仇,痛下杀手的皇帝重合。 父皇也会这么想她吗? 骊珠一想到这种可能,又有点想哭了。 心乱如麻之际,崔时雍已经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踏入官署。 闹着要辞官的那些官吏,此刻亦在人群中冷眼围观。 他们岂不知崔时雍的本事? 没想到还是会淌这趟浑水,他不是最重视自己的官声了吗? 然而一开口,听到崔时雍提及元嘉年间,那桩为母弑凶的旧案,在场众人无不齐齐变色。 “……元嘉年间,那时淮北有一男子,其母被人抢劫财物后杀害,官府无能,一直未能抓到凶手,倒叫这男子亲手破了案,将凶手送往官府。” “谁料凶手买通掌刑狱的官员,从轻而判,免于绞死,那男子气不过,待他出狱那日亲手杀了凶手,替母报仇。” 崔时雍在众人瞩目之下,徐徐道来: “当日之案,朝堂上数日争论,有人认为律法不可破,杀人者死,若人人都为私仇杀人放火,还要律法有何用?” “然而,法不外乎人情,郑丹朱与当日那名男子杀人,非为自己,而是为了亲人复仇,郑竹清曾投告衙门,却投告无门,这才酿出恶果,罪责不在杀人者,而在于渎职枉法的官员,是他逼得良善者提刀,替自己,替家人讨个公道!” 林章也在此刻起身,对崔时雍恭敬见礼: “多亏太守大人及时提醒,既然有此旧例,有例可循,那就好判多了。” 堂下赵维真听着这番说辞,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那些叫好声简直如同催命符,一阵阵拍来,将他一步步往死路上推。 赵维真道:“崔时雍,我乃一千石的郡丞,你想让堂上这小玩意儿判我死罪绝不可能,我的命,只有朝廷能……” “自然要向朝廷上书陈情!” 崔时雍那双浑浊青白的眼,倏然投向门外来看热闹的官吏们。 朝中谏臣这几日参公主乱政的事情,连他也有所耳闻。 正是公主在顶着压力,以兵权压制赵维真一党,今日才能这么痛痛快快地杀上一场。 清河公主绝不能倒。 崔时雍忽而道: “不只是我,我与林章林决曹,还有其他六百石以上的官员,都会联名上书,还郑氏姐妹一个公道,也将那些不作为的官员一并罢免!” 迎上四周百姓们的期盼目光,这些官吏们顿时意识到不对。 什么意思? 这岂不是说,他们要么联名上书,要么成为被联名上书罢免的那个? 他们之前辞官,只是碍于宛郡覃氏的威名。 官场内人脉关系错综复杂,今日他们给了覃氏面子,就算辞官,凭借覃氏随便引荐一二,再起不难,说不定官位还更高。 但现在,郑氏姐妹的事闹得如此大。 要是再被崔时雍这个太守上书朝廷痛斥,官声就坏了,日后还如何做官? “……太守大人说得对,上书,一定上书。” “对对对,如此大的冤屈,要是不替百姓伸冤,还有何颜面忝居此位……待会儿我便回官署起草文书!” 有一个人跳出来,余下的人也纷纷随之而动。 此时也不提什么辞官了,简直争先恐后,恨不得立刻回官署为民排忧解难。 堂上的林章有了太守作保,也终于敢放开手脚去判。 裴家兄弟,逼良为娼,替官员行贿索贿,替世族侵占田地,杀人无数。 统统处死。 赵维真一党七人,贪贿纳奸,结党营私,敛财无数,手上也颇多人命官司。 虽不能由他来杀,但林章这几日挑灯夜战,与同僚写好的卷宗足足能装上一整车。 届时送往雒阳,判不死他们。 城中百姓如何知晓其中曲折? 他们见郑丹朱当场解枷释放,赵维真一党全数下狱,只将众官全都视作为民发声的好官。 一时间人心振奋,赞颂连连,呼声不绝。 竟一副官民一家,鱼水情深的场面。 丹朱看着给他解枷的长君,笑盈盈道: “我方才听到你在外面喊话的声音了,平日说话细声细气,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话这么大声……是为了我吗?” 小宦官憋红了脸:“我是为了公主。” “为你家公主那是自然,就没有一点点为我?我不信。” 丹朱偏头直勾勾瞧着他。 长君:“……” 完全招架不住的少年落荒而逃。 郑竹清拍了拍丹朱的手背:“怎能对公主身边的人无礼。” 丹朱龇牙一笑:“不觉得很好玩吗?跟他家香喷喷的公主一样好玩,可惜我又不能玩公主,只能玩他了。” “……你想玩谁?” 还坐在地上的丹朱昂头一瞧,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 “嘿嘿,山主,我都说不用劫狱,公主既然让我去蹲地牢,肯定就能把我捞出来,听说公主还给我写了诗赋?这么好?公主是不是都没给你写过啊?” 裴照野:“……顾秉安,给我拿柚子叶抽她。” 早备好柚子叶的顾秉安忍俊不禁上前。 丹朱解枷出狱,红叶寨上下俱是一派喜气洋洋。 还不是靠他们劫狱劫出来的,而是大摇大摆,从官署正门走出来的。 众匪满面春风,站在官署门外,都商量着今晚要在红叶寨大宴一场。 “山主,”有人小声对裴照野道,“您说咱们要是请公主来赴宴,公主能赏脸不?” 裴照野睨他一眼,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笑意有些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背后骂公主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 旁边几人顿时讪笑。 之前……之前他们那儿知道这娇娇弱弱的公主真能靠得住? “就是因为说过几句坏话,这不是才要给公主赔罪吗?” “公主要是真赏脸来,我老赵先自罚三坛!” “那我五坛!” “诶——怎么都没瞧见公主的人影?公主去哪儿了?” 众匪张望起来,裴照野却没理会他们,逆着人群朝某个方向去。 果然在城内粮仓处,见到了那个披着雪白斗篷的身影。 太仓令正按骊珠的吩咐,开始盘点粮仓。 骊珠正把手埋进粟稻里,翻来翻去,摸来摸去,满脸都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太仓令说,城内两处粮仓,加起来大约有一百多万石粮,具体数目还需要清点,待清点结束,便随时都能调动。 她的粮。 金灿灿,白花花的粮。 两百多万石呢! “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裴照野的声音忽而响在她身后。 骊珠回头,见他从她右肩上方靠了过来,偏过头,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瞧着她。 “见了粮食两眼放光,简直跟老鼠一样。” 骊珠嗔怒:“你敢说我像老鼠?” “不敢,还是我比较像。” “……你怎么像了?” 年轻匪首垂下目光,朝她裙裾下方露出的一截鞋面望去。 “你说呢?”他笑吟吟问。 “……” 骊珠立刻将脚缩回了裙摆下。 见她摸了半天粟稻,摸得满手是灰,裴照野带着她去外面的河边洗手。 “你真要借粮给绛州赈灾?” 骊珠嗯了一声:“你觉得不好吗?” 上次她便听裴照野与顾秉安闲聊时提起,说雁山那些起义军已经初具规模,短短一个月时间,就聚集起了五千人。 按这个速度,恐怕这个冬天还没结束,他们就能拉起上万人的队伍。 虽然都是些乌合之众,但这上万人一旦起势,就如同蝗虫,很快便会冲击绛州,还有与绛州接壤的鹤州、云州两地。 裴照野替她洗了手,用帕子替她擦干。 “没什么不好的,我觉得很好,你想做就去做。” 骊珠却有些迟疑了。 “可是……”骊珠想起今晨玄英对她说的那些话,“如果我下令赈灾,会不会……有收买人心的嫌疑?” 裴照野掀起眼帘。 这么快就意识到了? 之前不还一无所察吗? 他状似意外: “怎么会,雁山起义军要是真成了规模,再加上绛州本地的薛氏一族,万一联手,岂不成了大患?你只是为了南雍的江山社稷着想而已,怎么会是收买人心?” 裴照野这话说在了骊珠的心坎上,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对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是……” 骊珠忧心忡忡地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小声道: “今日我说我要来粮仓,崔使君便把他的官印给我了,意思是要调多少粮,我自己做主,不必请示他。” 她捧着这枚能够统辖一郡的印信,怀中揣着能调令三千守备军的铜虎符,却好像拿到了烫手山芋一样不安。 “怎么办?”骊珠昂着一张白净小脸,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我父皇要是以为我想造反怎么办?” 她从来就没想过这种事。 但现在好像就莫名其妙的……具备了这么做的所有条件。 裴照野定定看着她。 “如果真的这样,你会为了向你父皇表忠心,放弃伊陵,放弃雁山,将这些事全都抛在脑后,回雒阳继续当你父皇的小公主吗?” “当然不会!” 骊珠回答得毫不犹豫。 她要是放弃,只有一个下场,就是变成亡国公主,然后给自己选个漂漂亮亮的死法。 哦,不对。 这一世裴照野肯定不会入雒阳做官。 可能在变成亡国公主之前,她会先被沈负送去北地和亲,嫁给乌桓单于。 骊珠坐在河边的矮石上,发丝被水面上的寒风扯得凌乱,但她却在沉思中无暇顾及。 太傅自幼教导她忠君爱国,她当然不想变成旁人眼中的乱臣贼子。 可有的事,必须去做。 哪怕声名狼藉也要去做。 老天既然给了她重生一次的机会,她承了这份天命,便不能看着南雍在一次沦陷在北人的铁蹄下。 万语千言涌上心头,骊珠目光炯炯,汇成掷地有声的一句: “我,绝不要嫁给五十岁老头!” 骊珠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的名声重要,父皇也很重要,但想让她因为这个就去嫁五十岁老头,绝不可能! ……先做再说吧! 裴照野眉头轻蹙,眼珠幽黑。 哪儿冒出来的老头? 娶她? 什么玩意儿。 傍晚天色渐渐黯淡。 伊陵郡境内,大街小巷议论今日案件的同时,骊珠已经乘着红叶寨派来的小船,与玄英等人一同朝山上寨子而去。 走时还是满山红叶灿如霞光,再回来时却恰逢伊陵初雪。 鹅毛大的雪花,飘飘扬扬,落满山涧。 沿途岗哨挂上了红灯笼添喜气,寨子内众人亦是忙着杀鸡宰牛,搬运酒坛。 好热闹。 和宫中宴饮完全不一样的气氛。 甚至席上还有一群汉子角抵助兴。 冬日寒风阵阵,这些年轻精壮汉子们却半点不畏寒,在风雪中拳拳到肉的缠斗,扭打,击打声惊心动魄。 玄英是宫中礼官,见如此野蛮的画面,眉头紧拧。 陆誉喝了两碗酒,兴致渐浓,竟也除了上衣,与寨中壮汉较量起来。 骊珠看得目不转睛。 “……好看吗?” 阴恻恻的声音几乎贴着她耳廓响起。 骊珠扭头看他,眉眼含笑: “好看啊,我的陆誉已经连胜你们十人了,怎么不好看?多给我争气。” “……” 正要起身的裴照野被骊珠拽住腰间革带。 “你不行,你受伤还没大好,不可以去。” “没好一样能赢他。”他不屑。 骊珠定定看他一会儿,忍不住笑: “我知道你会赢,可是我会担心啊。” 夜雪簌簌落在案上酒盏中,裴照野蠢蠢欲动的好胜心被她这一句压了回去,目光却忍不住频频投向她。 寨子里悬着大片大片的红灯笼。 灯光映在她瓷白细腻的脖颈上,泛着一层光晕,像一尊小巧精致的神像。 “公主——” 丹朱抱着一大坛酒而来,脚步已有些不稳,面色更是红如猪肝。 “多谢公主救命之恩!我丹朱……嗯……算了!都在酒里!” 说完便抱着酒坛给骊珠倒了一盏,余下的全都咕咚咕咚灌进自己肚子里了。 骊珠惊讶地眨眨眼。 她还第一次见女子喝酒如此爽快,不愧是丹朱。 裴照野伸手去拿她的酒盏: “她是酒疯子,别管她,不爱喝就不喝。” “那怎么行,”骊珠护着酒盏不让他拿,“这是丹朱给我倒的,就喝一盏。” 她在宫中也并非滴酒不沾。 虽说喝的只是果子酿的甜酒,但也是能喝几盏的。 丹朱这边刚刚敬完,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凑上前来。 既是诚心诚意想谢她这几次解了红叶寨的困局,又是想趁此机会,偷偷凑近瞧上公主几眼。 果然很美。 寻常男子站她身边,就跟奴仆似的不起眼。 也就只有他们山主坐在她旁边,容色还算相得益彰,并不失色。 不仅人美,还瞧得起他们这些匪贼,明明已经可以从这里脱身,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却还愿意屈尊与他们一同宴饮。 就连他们敬她酒,她也愿意抿一小口以表重视。 “还要看多久?”山主笑眯眯道,“眼珠子扣下来摆在公主案前,让你们看个够如何?” 醉醺醺的山匪们回过神来,抱着酒坛一溜烟地跑了。 裴照野回头看着双腮酡红的公主。 她还维持着那个端庄笔直的坐姿,然而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到了山匪窝还敢喝酒,你胆子还真大。” 骊珠望着眼前的热闹宴席,风雪从夜空飘落,缀在赤红灯笼上,红得鲜艳明亮。 她偏头:“这样看起来,好像我们的婚宴啊。” 裴照野凝视着她,胸中呼吸微滞。 “……你是真的醉了。” 就这点酒量还敢喝? 才喝了三盏而已,又不是什么烈酒。 骊珠摇摇头:“没醉啊,我清醒得很。” 她指向还在跟人角斗的男子:“那个是陆誉。” 指向被丹朱勾着脖颈灌酒的少年:“那个是长君。” 想指玄英,然而玄英此刻并不在,她的手指在半空中划了一圈,指向身旁眉目沉静的年轻匪首。 “你是裴胤之。” 他睫羽动了动,眉头不解地拢起。 “……你叫我什么?” “胤之。” 她似乎有些困倦地垂下头,手指捏着他系在大腿上的黑色革带,一会儿解开,一会儿系上。 少顷,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眼眶里涌出。 “我很害怕。” 裴照野喉间发紧,她的话弄得他有些茫然,他弓着背,捧起她的脸轻轻擦拭。 “你是公主,你怕什么?” “怕老头。” 裴照野一时哭笑不得。 “到底哪儿来的老头?是崔时雍吓到你了?” 骊珠又摇摇头,长睫上悬的眼泪坠在他手背上,滚烫得像炭。 他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脸。 “你是不是有好多心事?” 初雪一片片落下,压在枝头,覆满山野。 宴席人声鼎沸,他们这里却很静,静得能让裴照野听到她眼泪滴下的声音。 “你要说给我听吗?”他温声问,“或者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不哭。” 她吸了吸鼻子:“你可不可以不死。” 裴照野失笑:“我年轻力壮,还没成婚,为什么要死?那也太冤了。” “成婚了也不能死。” 她的额头抵在他胸口,低着头,轻声道: “没有人愿意帮我,你要帮我,他们都不喜欢我,你要喜欢我,永远都喜欢我。” 第44章 骊珠其实并没有大醉。 酒将她的意识割成碎片, 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但大脑却并没有混沌不清。 她还能想起一桩前世成婚后的旧事。 乌桓人滋扰边陲,挑衅南雍,裴胤之亲赴神女阙, 大败乌桓。 那是裴照野第二次亲赴神女阙, 宫里为这次大胜办了一场庆功宴。 已经继位的沈负不情不愿地问他, 想要什么赏赐。 裴照野垂首答: “臣子为朝廷分忧是分内之职,无需奖赏, 若陛下执意恩赐, 那就请按雍朝例律, 加封您的姐姐为长公主吧。” 无论是公主还是长公主的名号, 都并非生而有之。 骊珠刚过百日, 便得封清河公主。 沈负十五岁继位称帝, 但在这之前, 明昭帝到死也没有给他加封王爵,更别提向天下昭告他的太子身份。 沈负深记此仇。 所以轮到他做皇帝,根本不愿给骊珠加封长公主。 听了裴照野的话, 少帝不置可否。 不仅如此,酒过三巡,他突然向众臣宣布, 要封他身边的中常侍为乡侯, 食邑六百户。 不封公主,不封功臣,却要加封一个宦官? 宴上一片哗然。 那时的骊珠面色如水,一语不发,任由或是取笑或是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裴照野微笑着饮了一盏酒。 过了半个时辰,有小黄门跌跌撞撞入内通禀, 称刚刚受封的乡侯,竟在荷花池内自尽而亡。 还留下一封遗书。 自称卑贱之身,不堪大任,有负皇恩,愿自裁谢罪。 满堂死寂中,出去醒酒的裴照野缓步踏入殿内,臂弯还垂着几支犹带露水的荷花。 仿佛并未察觉到周遭凝冻的气氛。 衣袂溅血的太尉大人款款步入,垂衣拱手,将荷花送至公主面前,笑道: “途遇此花夜放,正配吾妻,故折来相送。” 翌日,宫内加封清河公主为长公主的旨意,与裴照野血染宫闱的消息一并在整个雒阳城疯传。 因为这件事,裴照野在朝野内外遭受了极大非议。 就连支持他的老臣也对他颇有怨言。 那时连着好几日,骊珠都有些郁郁寡欢。 裴照野以为她是在怨怪他杀了那个中常侍,只无奈地摸着她的脸,说她太过善良。 但其实不是。 骊珠并不认为自己善良。 她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如何面对屈辱。 偶尔需要哭泣,比如面对覃皇后那样的施辱者时,眼泪可以尽快让她满意离开。 偶尔需要反击,但只有在别人挑衅的时候可以反击,且不可以过分,比如对待沈负。 当然,更多的时候,她只需要不做声地忍耐就好。 很多时候,她的不报复是一种无能,她的忍耐和宽恕也都是弱者的怯懦。 骊珠在心底唾弃这种品质,却又不得不依靠着这种本领,生存至今。 ……要是她能像胤之这样就好了。 被醉意熏得有些朦胧的视野中,映出男人边缘清晰的下颌。 他鼻梁很高,折角处有异于南人的挺拔弧度,偏偏眉眼又浓的浓,淡的淡,盛着南人独有的多情缱绻。 但只是面对她而已。 很多时候,他做事有种极端的赌性。 十成十把握的事谁都会做,谁都敢做,他却敢做只有三四成把握的事,打仗上更是如此。 虽然嘴上时常劝告他,行事不要太莽撞求进,不要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这很危险。 然而,骊珠也很清楚,他吸引她的也正是这一点。 那些被这座宫廷扼杀的、从不允许出现在她身上的攻击性,在他身上得到了极大的发挥。 她在背后看着他。 看着他替她激进、果决、绝不思考后路,替她锋利,替她尖锐。 可是…… 即便如此,骊珠偶尔也还是会有一种微妙的不得满足。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又做不到。 没有他,她什么都做不到。 想到这里,骊珠喉间发酸,某种得不到纾解的情绪堵在她的心口,只能从眼眶里涌出。 裴照野被她哭得简直没有半点办法。 那颗小小的头也不知道怎么装下这么多水,说淌就要一口气淌个干净似的。 “会帮公主,会永远喜欢公主。” 他心口有微微刺痛的痛楚,抬手一点一点擦净她的脸。 “……但你先告诉我,我是谁?” 那双漆黑眼珠里带着点哄诱意味,可惜骊珠此刻压根分辨不出来。 “你是胤之啊。” 她涕泪未干,但提到这个名字,杏眼里含着笑。 她看起来自以为自己答得很好。 裴照野眸色沉沉,大掌轻抚过她的鬓发。 他又问:“胤之是谁?” “是你啊。” “不是问这个。” “那是问哪个?我好渴,给我喝水。” 裴照野扫了眼案几,递到她唇边。 骊珠咕咚灌了一大口,然而舌尖却传来辛辣口感。 “……这不是水!” 裴照野弯唇:“是吗?可能拿错了,喝这个吧。” 骊珠接过来又喝。 “……这怎么还是酒!”骊珠大怒。 “错了错了,这个才是水,喝吧。” 骊珠这次终于长了个心眼,又闻又舔,确认真的是水,才喝进肚子里。 然而她已经被骗了两盏酒,这回是真的醉得不辨东南西北。 这一醉,醉得骊珠心中百感交集。 “为什么你可以做到,我却做不到?” 她目光真挚地问他。 “你指什么?” 骊珠的手指拂过他紧绷的大腿,握住他腰间剑柄。 “我一点也不善良,我也想杀人,只是我杀不了。我小时候其实也有过大逆不道的念头,只是我翻遍每一页史书,字里行间都告诉我,这不可能,这办不到,所以我再也不想了。” 好一会儿功夫,裴照野才从她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中听出一点端倪。 看来今天是真的吓到她了。 简直像是惊弓之鸟,脑子里蹦出哪句说哪句。 他道:“你叫我多读点书,我看你倒是书读得太多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看的那些书里写的东西,不也是人一点点琢磨出来,做出来的?没人做过的事书里不会有,但谁说就做不了了?” 骊珠偏头看他。 若是清醒的时候,她听了这话或许笑笑就算了。 然而此刻她看着这张年轻、锐利、简直无所畏惧的面庞,仿佛也被他所感染。 “我想做的事,都能成真吗?成不了怎么办?” 裴照野毫不迟疑:“我说能成,你就能成。” 骊珠晕乎乎地想,难怪她父皇喜欢那些嘴甜的宦官。 谁不爱听这种谗言? 就算知道是假的,可真的很好听啊。 骊珠感觉自己的胸腔一下子鼓鼓的,灌满了一种奇异的豪情与希冀。 “我要——” 裴照野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你要什么?” 骊珠:“……我要写字!” “……” 喝醉酒的骊珠一时来了文人兴致,非要裴照野立刻给她找竹简找木牍来。 红叶寨里想找到刀斧不难,要这个却属实不易。 好在还有顾秉安,勉强替她找齐了笔和墨,骊珠很满意。 没有竹简木牍也不要紧,她的视线落在那几个角抵的汉子身上。 去膳房命人被解酒汤的玄英赶回来时,见到的便是骊珠非得要在那几个汉子身上题字的一幕。 如此荒诞失礼的举止,却没人拦她。 一众山匪围在一起,看公主提笔在那人后背上写写画画—— “这写的啥啊?”不识字的山匪问。 骊珠指着那四个字,目光坚定: “精、忠、报、国!” 山匪们:“……” “好!”顾秉安第一个带头鼓掌,不明所以的丹朱随后跟上。 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掩着唇在一旁闷闷发笑。 玄英简直不忍细看这场闹剧。 她连忙将半醉的长君叫过来,将骊珠背起,又问及今晚安排的住宿。 裴照野道:“就住她之前来时住过的那个院子。” 听起来是个独立的院子,玄英安心许多。 “让诸位见笑了,我先带公主回去休息,还请山主继续宴饮,不要扰了诸位兴致。” 裴照野微笑颔首。 两人护着骊珠回到小院。 院子还是骊珠离开时的模样。 玄英环顾四下,看到那些华丽奢靡但毫无审美的陈设,简直觉得眼睛疼。 长君问:“要备水沐浴吗?” “公主太醉了,沐浴就不必了,你寻一套干净寝衣,我替公主擦一遍身子。” “好……咦?这不是我们之前被抢走的箱笼吗?怎么又送回来了?” 长君打开翻了翻,除了那些药材消耗了一些,别的似乎一点没少。 就连公主最喜欢的那只金步摇,也摆在上头呢。 玄英若有所思道: “那位山主果然……算了,既然箱笼回来了,公主平时爱用的花露也找一找,酒气难消,不除干净,公主也睡不好。” “知道了,那我先去打水烧水。” 两人的对话声从内室飘出,落入屋檐上的男子耳中。 裴照野翘着腿,望着头顶深蓝夜幕上的弦月,耐心等候他们离开。 有些事想要弄明白,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机会。 那个红叶寨覆灭的梦…… 梦的最后,他不再是红叶寨的山主,他杀了裴家二房一家三口,顶替了裴绍的身份,还说要扛起裴家的门楣。 而乘船从雒阳来到此地的公主,在见到他的那一日就说—— 她是裴胤之的未婚妻。 还有,那一封写着裴胤之名字的举荐信。 这些疑惑在他心中盘桓良久,只是千头万绪,未曾理清,直到今日她醉酒失言,望着他一口一个“胤之”。 烛火吹熄,门扉阖上。 漆黑身影如燕子般荡入内室。 幽幽夜色中,只余幽微酒气,四处漂浮着清甜馥郁的花香。 骊珠并没有睡着,她乌发半干,散落在被衾间,半梦半醒地感觉到似乎有人走到她床边。 黑影在她榻边站定。 “……胤之,你怎么还不去沐浴啊。” 骊珠慢吞吞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又阖上。 “好大的酒气,不洗干净不准上榻。” “……” 柔柔的嗓音落在他耳中,泛起无数涟漪。 裴照野没有父母,没有见过寻常夫妻私下该如何相处,但在他想象中,大约也就是如此了。 他缓缓蹲下身,握住她松松垂在榻边的雪白手腕,轻轻揉捏。 “洗干净,就可以上公主的榻了?” 骊珠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又低声问: “你是不是累了?” 裴照野眉眼舒展,凝视着她的睡容,前所未有的柔和。 “有一点。” “……那算了吧。”她闭着眼往里挪了挪,嘟囔道,“就这一次,下次不许了。” 他摸了摸她被半湿的鬓发: “不用,待会儿就去洗。” 裴照野还记得自己是来套话的。 然而,看着她酡红的面庞,微微翘起来的唇瓣,裴照野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个东西。 一旦觉察到她有可能早就认识他,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隐忍多时的贪欲如开闸的洪水,滚滚倾斜而下,将他的眼神与身体搅得难以平静。 “公主?” 骊珠含混地嗯了一声。 他嗓音很低的蛊惑:“先亲一下再去。” 快睡着了的骊珠乖乖起身亲了他一下,倒头继续睡。 她哪里知道,她这完全是引火上身,下一刻,炽热的呼吸和吻便欺了上来。 柔软的舌肉勾缠着耳廓,暧昧水声占据她的所有听觉。 一只宽厚手掌穿过她的侧脸,插进乌发中,将她半抱入怀,缠绵而克制地从耳垂一路吻到脖颈。 “这里也可以亲吗?” 他从她怀中掀起眼帘。 眼尾动情,他的唇在吮舔中泛着艳红色,有种昳丽的色泽。 雪白脖颈松软地垂在他臂弯里,困倦和醉意令骊珠无力睁开眼,只能含糊不清地嗯嗯噫噫。 “那就好。” 穿着银环的舌尖勾舔过,骊珠浑身颤了颤,空气变得有些稀薄,她呼吸越来越急,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 “……不要了,我好困。” “再亲一会儿好不好?”他的语气温柔如水。 然而只有骊珠知道,他亲得越来越过分。 空气逐渐升温,呼吸不成节律,裴照野整个鼻息都是她身上那种清甜又不腻人的味道。 闻得他简直快发疯。 “手……你的手……” 她用脚去踩他的臂弯,低泣着,却并不是难过的声音。 “不可以吗?” 他有商有量,很礼貌的样子。 “可以吧,因为不是其他人,是胤之,对不对?” 怀中的少女勾着他的脖颈,水润清亮的眼眸露出一个思索的眼神,片刻后,点点头。 “嗯,因为是胤之,所以可以。” “……” 裴照野蓦然收回了手。 一瞬间,他的表情极其复杂。 第45章 停下来了。 汗涔涔扬起的螓首缓慢垂下, 骊珠看向那只手。 粗粝,修长,指腹有茧,像是常年握剑留下的, 此刻沾着湿漉漉的水光。 胤之有这样厚的茧吗? 骊珠困惑地看着他的手。 下一刻, 那根手指贴在一双薄唇上, 眼帘垂下,他伸出舌头, 很欲地舔了一下。 浓黑眼眸扫向抖了抖的她。 “不可以吗?” 骊珠默默缩紧脚趾。 “不是什么都可以吗?” 他尾音里有不易觉察的不爽。 骊珠微赧:“……我今晚没有沐浴。” “都这么香了, 洗什么洗, 柴火要花钱的, 公主。” “……” ……胤之会这么说话吗? 骊珠想看清眼前的脸, 然而内室没有烛火, 只有一点窗外月色。 雪花簌簌吹拂在窗棂上, 炭火噼啪燃烧着。 “那……” 她靠在他怀里,手指扣着他衣上银线,极小声道: “那就做完再洗好了, 胤之,你平时不这样的,是不是我太纵容你了?” 她确实太纵容“他”了。 内室暧昧的温度逐渐回低, 眸光在夜色中漾动。 意识到她口中的“裴胤之”或许就是他之后, 她从前种种奇怪的假设,试探,都有了缘由。 那不是假设。 离开红叶寨,去雒阳,去做官,或许还尚了公主, 这些都不是一场只有他能看见的梦。 对她而言,大概真的以某种方式真切存在过。 这太离奇。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梦,裴照野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种联想。 他亲眼看到了红叶寨的覆灭,他知道幕后主使是谁,设身处地,他更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 那个人毁了他最重视的东西。 他后半生也会只为毁掉他珍视的一切而活。 只是,他半路起家,等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时,她是不是已经与覃珣成婚了? 没关系。 不重要。 他肯定还是会抢过来的。 如果不是这样,她又怎么会从雒阳千里迢迢来到伊陵,来到他身边? 只是,这样想—— 裴照野看着她不自觉的亲昵,猜到两人曾为夫妻的狂喜,又以极快的速度如潮水褪去。 无处着落的嫉妒感侵袭而来。 他的眼神黑黢黢的,凑近咬住她的唇,舌尖侵入感极强地探进来。 他还不轻不重地捏捏她下颌,好像在催促她,再为他张开些,再容纳他更多些,让他侵占,让他填满。 “……啾……咕……” 他的喉结滚动着,毫不克制,亲出让骊珠面红耳赤的声响。 紧贴的两瓣唇分开时,勾出了一点银丝,他很轻地笑了下,眼底的欲几乎要满溢出来。 很快,他低下头。 鼻梁蹭了她一下。 垂在被面的手指无法承受地抓紧。 骊珠望着帐顶,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这和往常不一样。 柔软舌肉上嵌着什么,勾蹭着,存在感异常强烈,他没有半点技巧,丝毫不知循序渐进。 “……哈……”骊珠蓦然睁大眼,“……胤之……你先停……你慢一点……” “嗯嗯。”他含糊地应,掌心温柔地抚。 但丝毫没有改变的意思。 这点倒是和平时完全一样。 裴照野还在慢慢探究,才刚要渐入佳境时,便听到她努力克制,却仍然变调的嗓音。 “这么快?” 他轻轻嘬了嘬,以做收尾,抬眼静静欣赏她此刻模样。 “不多享受一下吗?” 骊珠朝他丢来她腰下的枕头。 这还是他中途突然发现这样比较方便时塞下去的。 坐在脚踏上的裴照野起身,将已经完全浑身酥软的公主抱在怀中。 骊珠只穿了一件柔软寝衣,贴在他胸膛上时,被他衣上粗糙不平的纹绣硌得不太舒服。 她气喘未定,裴照野想低头吻她,却被她避开。 “……你……先去漱口。” 他笑:“公主自己的东西也要嫌弃吗?” “漱口!” 裴照野随手拿起玄英留在榻边的水,灌了一大口漱口后,又含了半口,偏头渡给她。 骊珠昂着头,吞了一半,洒了一半。 “被子都湿了。”她扁嘴。 “不是刚才就已经弄湿了吗。”他无所谓道。 “……” 骊珠不想理他了,她觉得今晚胤之说话很奇怪。 快到亥时末刻,裴照野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他用屋里的炭火烧了点水,替她清理干净,又替她换了床被子盖好,蹲在炭火旁将弄湿的地方烤干,再换回去,免得玄英发现端倪。 忙完这些,再瞧她时,榻上乌发披散的少女已经睡着了。 裴照野在她榻边凝视她良久。 她眉眼舒展,长睫垂下,侧脸线条柔美娇憨,一副餍足后慵懒入眠的模样。 他吻了吻她的眼皮,轻声道: “他再好,也是死人,他能让你快活吗?” 月色静谧,无人回应- 骊珠又是被一道嘹亮的鸡叫声叫醒的。 睁眼时,天刚蒙蒙亮。 按照骊珠往日的作息,这个时辰她便该起了。 然而今日不知为何,她眼皮却沉得厉害,刚清醒没多久,翻个身又陷入了昏沉沉的睡梦。 中途,她还隐约听到玄英进来加炭的声音,然而仍旧没有力气睁眼。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终于被玄英摇起来。 “……公主以后不能再饮酒了。” 玄英一边替她挽发,一边道: “这寨子里的酒可不是宫里那种甜酒,烈得很,一盏就够放倒您,公主就算再想拉拢寨中人心,饮一盏以表尊重就可以了。” 骊珠:“……玄英,你又把我想得好坏。” 玄英笑而不语。 内室炭火很足,骊珠还没更衣,坐在铜镜前,寝衣松散着,露出锁骨下的大片雪白。 骊珠忽而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 趁着玄英替她整理床铺时,骊珠偷偷拉开衣襟看了眼。 白的很白,嫣红的……也很红。 骊珠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什么。 她昨晚…… 好像做了个春梦。 而且,梦见的好像还是前世的胤之。 断断续续的画面和言语涌上记忆,骊珠坐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双颊和耳尖瞬间红了起来。 这个梦也太……太…… 骊珠心道,还好没有人能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她太久没有……? 骊珠低下头,心情有点复杂。 对她而言,裴照野就是她的夫君。 晚上要侍候她睡觉,早上要侍候她起床,衣食住行,只要与她有关的,他无事不过问,无事不关心。 他死后两年,骊珠好不容易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但重生后,对他而言,她只不过是相识没几个月的公主。 他不仅不愿意被她招安,而且还可以为了他红叶寨的弟兄们,随时都做好造反的准备。 ……可恶啊。 她还半夜馋他身子,简直没有出息! 玄英正要给她脸上涂脂膏,忽而见公主正色道: “先不急,玄英,你让长君替我打一盆凉水。” 玄英:……? 用凉水洗了洗脸,骊珠终于抛开了那些旖旎念头。 “外面好像很吵,”骊珠问,“他们做什么呢?” 玄英:“公主出去瞧瞧就知道了。” 披上一件箱笼里取出来的白狐裘,骊珠推开门,这才发现外面一片银装素裹。 昨夜竟下了一夜的大雪。 云色淡淡,晴日映雪,长君晨起时清出了一条道。 骊珠顺着这条道出了院子,往膳房的方向去,却见沿途有不少山匪正在搬木头。 “公主好!” “……!” 一路此起彼伏的“公主好”,常常是骊珠还没见着人,先听见声音,吓得她一哆嗦。 玄英噙着笑:“虽说有些鲁莽,但又知道向公主问好,也不算无礼了。” 骊珠:“……要是嗓门能小一点,我会更高兴。” 踏雪走了半刻,终于遇到一个会温柔问候的身影。 一身青色布衣,乌发编成一股辫子从左边垂下,正是丹朱的姐姐郑竹清。 她正在给盖屋舍的山匪们盛饭装菜。 见骊珠来,忙放下手里的活向骊珠见礼。 “民女参见公主。” “免礼免礼。” 骊珠上前扶起她,笑问: “你现在就在红叶寨中住下了吗?” 郑竹清见公主口吻亲切,没有丝毫架子,似有些意外。 她答:“回公主,蒙山主不弃,我如今在寨中膳房帮忙。” “可还习惯?” “丹朱在寨中素有威信,大家知道我是丹朱的姐姐,待我也很尊重。” 从前做官夫人看似光鲜,但既要小心侍奉公婆,又要替夫君与其他夫人交际应酬,其中疲累,外人不可知。 哪里有借妹妹的光舒心呢? 只是丹朱总觉得,让她一个官夫人跟她一起落草为寇,是委屈了她。 见她所言似乎发自内心,骊珠也安心了。 “对了,他们这是在忙什么呢?” 郑竹清回头看了一眼,笑道: “他们忙着给公主扩院子呢。” 骊珠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是裴照野的吩咐,细问才知,原来是裴照野身边那个仇二的主意。 仇二正在一旁的棚子里吃饭,见骊珠来了,他上前一拱手解释道: “……公主随行不是有十几名女婢,还留在城里的官署内吗?寨子里倒是有空屋舍,不过都是和底下的兄弟们混住,多有不便,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在公主的院子后头扩一扩,住起来更方便,山主也同意了。” 骊珠眨眨眼:“可是……我也不一定一直住在这里……” 其实不是不一定,是肯定不会。 仇二愣了一下,挠挠头: “嗨,忘了,就是,公主咋可能一直住咱们寨子……肯定还是要回宫里去的,那,就把咱这儿当个那什么,行宫呗,没事儿的时候来住住就行……” 说到最后,仇二自己也觉得不切实际。 人家放着那么多皇家行宫不住,怎么会来住他们这儿的茅草屋? 莫说是公主,恐怕连公主身边的女婢也瞧不上。 “好呀。” 仇二意外地抬头,对上一双笑眼: “那得辛苦诸位盖得结实些,行宫可不能漏雨。” “肯定不漏!”仇二信誓旦旦。 不远处,倚坐在窗边的裴照野听到两人对话结束,骊珠与身旁女官笑吟吟地往食舍行来。 “——住茅草屋也这么开心?” 跟裴照野对上视线的一刻,骊珠的笑容微微凝滞。 昨晚的梦又涌上回忆,清晰得宛如真切发生过,骊珠心虚地移开视线。 “开心啊。” 她状似平静地坐下。 “行宫再好看,又不是特意为我建的,但茅草屋是我凭本事挣来的,当然更开心——对了,这笔钱,包括他们的工钱和伙食,都由我来出,绝不亏待他们。” 提前到膳房的长君奉上午膳,骊珠没吃早膳,用得很香。 裴照野默不作声地看她。 “公主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说什么?”骊珠奇怪地看他一眼,“待会儿我要去一趟官署,这个倒是要跟你说。” “没别的?” 裴照野微微挑眉,指尖在案几上慢吞吞地轻叩。 “昨夜……” 骊珠被汤呛了一下,咳了几声,涨红脸。 “昨夜我见公主喝得酩酊大醉,还非要在人家身上题字,不知道回去之后有没有身体不适?” “——我还在人家身上题字?”骊珠愕然瞪大眼。 他顿了顿,道: “公主都不记得了?” 骊珠茫然地摇摇头。 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具体如何,骊珠真是半点记不得了。 “我……那人可有不悦?我要不要赏他点什么?” “公主御笔往他身上题字就是赏他了,还赏,爽不死他。” 裴照野淡淡道。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见骊珠继续低头吃饭,面上并无异色,裴照野这才确定,她是真的不记得昨夜卧房里发生的事了。 原来她喝醉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偏头撑着下颌,眼珠很黑。 骊珠缓缓抬头:“你怎么又……?”又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只是坐在这里吃饭,什么都没做,怎么又好像要用眼神扒她衣裳一样。 裴照野先是不解,随后才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 难怪有时候,她好像格外清楚他在想什么。 不是他想得太多,是她确实很了解他。 裴照野唇角不自觉翘了翘。 然而想到她是怎么了解他的,又是了解的哪一个他,唇边的弧度忽而淡了几分。 “又什么?我怎么了?”他状似不懂。 骊珠果然拿他没办法,只能恨恨道: “……没什么。” 午后,骊珠一行人下山,再次经过虞山附近的村落。 她打帘朝外望去,田里覆着雪,只偶尔能见到几个翻耕田地的农人。 见到从红叶寨出来的马车,农人直起腰来喊: “山主!铁铺这两日又没开门,什么时候有空去催催吧,犁耙坏了,急等着修呢。” “知道了。”马车内有人应声。 刚应完,回头便见身旁公主偏头笑着看他。 骊珠道:“原来这种小事你也管?” “不然你以为山主整日做什么?”裴照野懒懒倚着车壁,“也不是天天都有公主这样的肥羊,路过虞山给我们宰的。” 骊珠顿时不笑了。 “更何况这也不是小事,冬日还好,正农忙的时候,要是因为农具耽误几日,后果可大可小。” 骊珠颔首:“铁铺都是郡内官员专管,这几日罢官肯定有影响,今日开始,应该就能恢复秩序了……诶,等等。” 裴照野迎上她怀疑神色。 “你该不会连官铁也能插手吧?” “……略有插手而已,谁让那些铁官七日里有三日都不务正业,人等得起,田又等不起。” 骊珠:“你真是不怕死。” “过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看着他笑吟吟丝毫不惧的模样,骊珠心头沉了一下。 如今的她,自然不会再像刚到伊陵时那样思考问题了。 裴照野私营盐铁有他的合理理由,但红叶寨的危机并没有解除。 他在官与民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这次能够重回平衡,但下一次呢? 稍有不慎,红叶寨覆灭的悲剧这一世还是会换一种形式重现。 招安仍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只是…… 骊珠也理解了他为何不愿被招安。 以小见大,伊陵郡吏治如此,其余地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红叶寨若是被招安,只会成为贪官污吏、世家豪族的打手,助纣为虐。 一路心事重重。 至襄城外时,车外传来喧嚣声,骊珠让长君下车打探一二。 少顷,长君回来道: “公主,是从绛州来的流民,被城门校尉堵在外面呢,听说到伊陵一带的有五六百人,绛州那边还有更多,这个数量,只怕绛州要乱起来。” “我不会让他们乱起来的。” 骊珠抿了抿唇: “先入城。” 马车滚滚,从衣衫褴褛的流民身侧经过。 裴照野道:“你想开城放粮?救这些人不难,但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接下来会有更多的流民朝伊陵郡而来,存粮会消耗得极快,你得想好。” “还有覃珣允诺的三十万石。” 骊珠沉思片刻: “应该够的,总不能明明有粮,却紧闭城门,将这些人饿死在伊陵郡外吧?” 裴照野不置可否。 数名身着官袍的官员立在衙门外。 他们得到城门传回的消息,知道公主入城,纷纷提前出来迎接,带头的正是林章。 他怀里还捧着刚刚抵达驿站的,从雒阳传回的文书。 裴照野掀帘一瞧,扯了扯唇角。 把那群老菜帮子撤下去后,换上来的全都是刚入仕不久的年轻官员。 真是个个面容清秀,五官端正,朝气蓬勃。 他忽而想起梦中那个束发戴冠的自己。 骊珠刚下马车,便听身旁人道: “之前没发现,这位林决曹换上官袍,戴冠系缨,倒确实挺意气风发,年轻锐气。” 一听这话头,骊珠便知道不能顺着他这话往下接。 她灿然笑道:“……都是官袍的功劳,我们南雍官员的官袍谁穿上都文质彬彬,气质不凡。” 裴照野眸色微凉地扫过她,唇边笑意微凉。 她果然喜欢穿官袍的。 第46章 骊珠自觉自己这番话说得圆满, 绝没有半点让他不快的可能。 她抬脚往官署内走,一众官员紧跟在她身侧,骊珠问起太守崔时雍的下落。 林章答: “太守大人昨日忙着裁撤属官,今日又拟了新的名录, 说是公主来了, 便呈递给公主定夺, 然后就……” “就怎么?” “百姓们说要给太守大人立碑,太守大人一早就赶着去辞了。” 骊珠上台阶的脚步顿住, 偏头看他: “辞到现在?” 林章讪笑了一下。 骊珠意外又不意外地收回视线。 昨日之后, 这位太守大人一跃成为百姓们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爷, 官声大震, 入仕数十年没有的风光, 看来是挺沉醉的。 “我来时见不少流民聚集城外, 城门校尉拒不让入, 谁下的令?” 这话颇有质问的意思,众官不敢答,仍是林章, 犹豫了一下道: “回公主,流民数目不小,一是没有地方安置, 二是没有确定要不要赈济, 尚未制定章程便放他们入城,恐会引得城中居民不安,徐都尉此举实有缘由。” 骊珠看他一眼,笑了笑:“做得好。” 林章与众官都松了口气。 昨日从崔时雍处得知,若有文书签发,要去寻清河公主, 因他的印信在公主处。 这才得知,郡内诸事现在明面上是崔时雍领,实际上是公主做主。 除了林章,如今领郡内要职的这几人都在当日辞官之列,对骊珠的脾性实在不清楚。 又见她生得春华桃李之貌,极容易先入为主的给人留下……仁善无谋的印象。 说白就是怕她乱发善心。 尽管是位身份贵极的公主,但要是论及政事,这些人心头还是不大瞧得上她的。 骊珠在主位落座,先让他们把太守拟的名录呈上来。 徐弼不在,除了林章,几乎都是新面孔。 骊珠微笑着一一听林章介绍过去。 其实她才来伊陵多久? 用人是一门大学问,这么多的属官,这么短的时间,想要摸清他们的本领压根不可能。 但骊珠听过之后,仍然在名录上圈了几个人。 “除了这几位大人的职务略有调整,其余仍按太守所拟名录上的职务上任吧。” 她这一圈,有人比原定的官职高了不少,自然,也会有人跌下去。 几家欢喜几家忧,骊珠只当看不见,任由他们彼此交换眼神,窃窃私语,揣测她的意图。 是不是哪里得罪公主了? 还是谁给公主送礼了? 怎么这几个人就上去了,这几个就下来了呢? 众官各有各的猜测,但无论如何,此刻都无人再敢质疑公主的权力。 他们官职的起落任免,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等到议论声渐弱,骊珠才带着亲切笑容,开口道: “当然,只是暂时略作调整而已,崔使君事务缠身,我不过代他监察这次流民之乱而已,若是诸位能妥善解决好这件事,相信崔使君也必会赏罚分明,不会让大才屈就。” 听了这话,被降级的官员踌躇满志,被提拔的官员亦是斗志昂扬。 谁都听得出来,做主的不是崔使君,是眼前这位清河公主。 她想办好流民这件事,那么谁能替她办好,谁就能往上升。 众官齐声称是。 当日下午,官署内便开始集中人手,商议诸般赈灾方略。 裴照野并不在此。 早在送骊珠入官署之后,他便溜达着往城内东市而去,径直走向一间卖肉的肉铺。 “——精肉多少钱一斤?” “九文。”屠夫头也不抬。 “称是哪家的称,准不准?” 屠夫终于抬头看他,扯了扯唇角:“你想要哪家的称?” “汝陵或是津阳的有吗?” “都有,客人自己进去选吧。” 语罢,屠夫与旁边的人打了个眼色,带着裴照野往里头走。 肉铺里的腥膻味直冲鼻子,地上是腻滑的油脂和血。 然而打帘走到最里间,却腥味散尽,几个沉甸甸的箱笼摆成一列,裴照野上前,随手打开,里面装的全都是铁器。 “——裴山主真是稀客啊,听闻裴山主前几日掌兵杀入襄城,救下公主,好不风光,莫非终于下定决心,打算跟雁山一道揭竿起义了?” 裴照野唇角噙着冷笑,回过身: “雁山那头,果然也是你在给他们提供武器。” 入目是一名极风度翩翩的青年。 和顾秉安的文雅不同,此人虽也是文士装束,却衣饰华贵,光是他袍上看似不起眼的纹绣,便价值千金。 此人正是鹤州一带的私铁贩子,姓萧,名其沅。 裴照野和他在红叶寨起家时认识,关系尚可。 应该说,是萧其沅觉得此人气度不凡,必有作为,所以主动往来,以期日后与他做成一笔大生意。 可惜他盼了又盼,数年过去,仍是潜龙在渊,没半点随云上天的迹象。 “萧某没有裴山主的觉悟,赚钱而已,有钱就是爹。”他笑眯眯道。 裴照野也笑:“葭草渠那帮狗东西也是你爹吧,你可真是人尽可爹,荤素不忌。” 听他主动提起葭草渠的重弩,萧其沅也不避讳了。 他一撩衣袍在软垫坐下,靠着凭几道: “葭草渠还不配当我爹,这个爹另有其人,裴山主既然惹得起,不会猜不到吧?” “猜个鸟蛋。” 裴照野知道他想暗示他,这事得怪在覃家人头上。 但裴照野一想到梦中红叶寨覆灭,这些重弩立了大功,他就懒得与这人废话,甩手扔了一袋子沉甸甸的金子。 “一万只箭镞,三百弓弩,八百环首刀,两百钺戟,还有铠甲,这个有多少弄多少,这是定金,你先算算你有没有这么多货。” 说罢,瞥了眼那箱子里做工精巧的灯台。 他顺手掂了掂:“此事机密,你的嘴最好紧一点,你我知根知底,我既敢做贩盐的生意,也不怕把你的生意也一起吞了。” 萧其沅大惊:“你来真的?挟持公主的人说话就是硬气。” “……我挟持谁?”裴照野蹙了蹙眉。 “百姓们不知,但道上已经传遍了,说你麾下的穿云虎丹朱,那日在城楼上一箭射杀了伊陵都尉,还抢了清河公主的铜虎符,让你能带兵入城。” 萧其沅收了钱,笑意暧昧: “如今伊陵郡尽归你手,那貌美如花的小公主自然也是你的掌中之物,寻常的庸脂俗粉你看不上,清河公主可是南雍第一美人宓姜的女儿,你也瞧不上?怎么,莫非你□□里装的东西是摆设?” 裴照野手指把玩着箱子里的箭镞。 他只觉得好笑。 百姓将崔时雍那个庸才当做伊陵郡的青天。 绿林草莽又将他当成在伊陵郡呼风唤雨的幕后之人。 那个一心忠君爱国的小公主,明明毫无野心,做的却尽是自己扮猪吃虎,把别人推出去当靶子的事。 算了。 看着昨晚吃爽了的份上,也不是不能扛。 他毕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裴照野朝萧其沅扫去一眼。 “管不住□□就找个铁匠给你打个套子套死,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事儿好好办,走了。” 萧其沅看着他的背影,冷笑。 男人十九岁什么样他还不知道? 装什么贞洁烈男呢? 回到官署已是傍晚。 冬日天黑得早,好在没有下雪,裴照野走到官署附近,见守门的两名小卒站得懒散,一副等着换班的模样。 不过一见到他,两人便忽而站直,战战兢兢地颔首。 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一时想不起该唤什么。 裴照野似笑非笑地从两人身旁路过。 “……裴将军慢走!” 这俩人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这五个字。 裴照野眼底笑意微冻。 “谁让你们这么叫我的?”他停住。 小卒低着头答:“是……公主,下午当值前,上头是这么说的,今后见您来官署,称呼将军便是。” 裴照野常在官署行走往来,让官署里的人一口一个裴山主的称呼他,不太合适,骊珠才有此吩咐。 然而这一声“裴将军”落在裴照野耳中……却很微妙。 他当然知道,这种将军并非正式官职,按南雍官制,因战事临时设立的杂号将军亦称将军。 简单来说,不值钱,随便喊喊而已。 然而他心底某处仍像是被莫名触到一下,心中骤生一种复杂的波澜。 问了公主所在,裴照野沿着廊庑入内。 还没进门,先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已安排人去知会各县县令了,等明日各县将能收容的人数呈报上来,后日便可按公主所言,张榜让流民前去应聘。” “正好河道多年未修缮,这次以劳代赈,同时解决郡内两个心腹大患,公主真是慧心……” 烛火将内室照得通明。 案几上的文书垒得很高,有些还铺在了地上。 议事的众官七嘴八舌。 裴照野看到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的身影忽而起身,越过案几拾起一卷竹简,又坐回去,在吵闹声中继续细眉紧锁地看。 她认真做事的时候,眼底半点笑影也没有,有一种肃穆的可爱。 当然,她此刻本身是不可爱的,只是在他看来,她无论什么模样都很动人。 尤其是握笔的那只手。 皙白修长,新雪捏成一般,但落笔却很有力量,像握着无锋无芒的刀剑。 待众官散去之后,裴照野悄然入内。 骊珠抬头,感觉到内室灯影摇晃了一下,抬头一看,才发现裴照野在她案头摆了一只鎏金灯台,正在往里面添灯油。 “……你给我买的新灯台啊。” 骊珠托着腮看。 引火燃灯,橘黄色的烛光打在他冷峻侧脸,他道: “灯烛点太久,灯油烧得熏眼睛,你又爱晚上看文书,回来路上看见这灯台就顺手买了。” 这灯台设计得巧妙,即便有烟,也会顺着灯罩淌进蓄了水的灯身,不会四散开来。 骊珠偏头看他:“你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 “宫里用的肯定比这个好,有什么值得问的。” “那又不一样,你快问!” 裴照野费解地瞧了她一会儿,无奈道: “公主喜欢我送你的这个灯台吗?” “喜欢,特别喜欢,你怎么这么会送东西呀?” 她伏在案上,杏眼弯弯地笑。 “……” 裴照野掩住半张脸,偏过头去。 “怎么了?” “……少用这种语气说话。” 让人有种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也很想替她摘下来的冲动。 骊珠还以为他觉得她不够庄重。 于是她坐直了些,取来案上一份木牍道: “你放心好了,在外人面前我不会这样的,我只是刚刚收到我父皇的信件,有点高兴而已。” 裴照野转过脸来。 “你父皇说什么了?” 骊珠笑眯眯地,眼尾得意地翘起: “他说他会下旨处死赵维真一党,嘉奖崔时雍,丹朱姐不奖不罚,但还赐了金子给竹清姐,作为朝廷的补偿。” 裴照野不咸不淡道:“亡羊补牢而已,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高兴是因为父皇没有怀疑我啊。” 指尖在木牍上打转,骊珠轻声道: “连玄英都以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掌控伊陵,有谋权篡位之心,父皇却没有提收回我的铜虎符,还说我这次能自己处理好百官辞官的风波,平息朝中非议,他很欣慰。” 之前朝中谏臣弹劾清河公主插手郡内政事,就是因为伊陵郡这些辞官的官员。 现在这些人全都回归原职,伊陵郡官场有条不紊。 不仅如此,随着《金兰赋》的传唱,郑氏姐妹的案子的裁决,如今民间都夸伊陵郡吏治清明,夸崔时雍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一派官民和谐,欣欣向荣。 公主乱政的非议,自然烟消云散。 裴照野却扯了扯唇角: “他不怀疑你是因为你是公主,换成是皇子,你看他急不急?” 骊珠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但就算我是皇子,父皇他也只会更高兴。” 裴照野目光幽幽。 “我知道,你们都当他是昏庸无为的君主,一心修道而疏于政务,还定下过许多无用政令——但如今设在各地,能在大灾之时调用赈灾的常平仓,也是我父皇当年勤政时的政令之一啊。” 烛光摇曳间,骊珠看向案上信件。 “翻天覆地的代价必然是血流成河,你说过的,百姓并不在意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是谁,既然如此,只要趁现在及时回头,力挽狂澜,又何须改天换日?他可以做个明君的,我会让他做一个明君的。” 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个人太容易妥协,太容易退缩,但凡给她一点后路,她都能毫不犹豫地选最安稳的那条路。 然而转念一想。 他不也是这样吗? 如果他没有刻意扼制红叶寨的势头,只想在鹤州一带自保度日,梦中的红叶寨也不会被血屠殆尽。 他以为自己只要不去雒阳,不出现在那些人眼前,大家就可相安无事。 但弱者没有叫停的余地。 比他强大的人想碾死他,从不看弱者的态度,只看自己的利益。 假如他和她,只是呼吸,就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利益呢? 那团不甘的怒火烧穿梦境,一路摧枯拉朽烧到这个现世。 不甘心步步退让,任人宰割。 更不甘心只有他一人被这种痛苦煎熬。 “……如果我随你一起去雒阳,能让你父皇做成一个明君吗?” 裴照野一边替她清理凌乱的案几,一边状似好奇地问。 骊珠眨了眨眼,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提起去雒阳,即便这只是个假设。 骊珠刚想说肯定可以,然而回忆了一下前世。 裴照野还没权倾朝野的时候,她父皇已经离世,即便在世应该也不会听他的;至于沈负,更是一点点被他架空成傀儡,他压根就没想过辅佐这个小皇帝。 “这个我来办,”骊珠目光追随着他,“你负责想办法权倾朝野就行。” 裴照野捡起她身后散落的帛书。 “哦?你觉得我有这个本事?” “当然。”骊珠露出信赖的目光,“你做什么都很厉害,你肯定办得到,要是努努力,一定能收复北地,立下不世功勋!” 裴照野将竹简卷好,堆在书案上。 梦里那个他果然只做到权倾朝野,看样子,连收复北地都没做到。 如果骊珠从未当过皇帝,那么皇帝会是谁? 她那个黑心肝的蠢弟弟? 裴照野扯了扯唇角。 废物。 权倾朝野有什么用?让她当了一辈子公主,算什么本事? “公主真的觉得我做什么都很厉害?” 他从骊珠身后吻上她的耳垂。 小小的,柔软的,他轻咬在唇齿间含弄,双臂从后面将她一整个包裹在身躯下。 “……我们刚刚谈的好像不是这个话题吧。” 骊珠嘴里倔强反驳,然而声音已经软得不像话。 “有什么区别?难道公主以为我真的会随你去雒阳?” 胸腔内的低笑声从背脊传递而来,骊珠回过头,气恼地瞪他一眼,却被他托住下颌,含住唇瓣细细舔舐。 “不去算了。”她逮住间隙反驳。 “要我去也可以。” “?你聋了吗?我说你不去就算了,没有人求你!” 裴照野自顾自地往下说: “好马会挑驾驭它的主人,当臣子的也会挑选他要侍奉的君王,不是谁都可以使用我。” 他的话语伴随着热息与唇齿间的暧昧水声钻进骊珠的耳中。 骊珠被他吻得背脊发麻,他的声音也带着喘,喘得她腰窝发软,一字一句都让她极其难以忽略。 “公主,既然你可以……不如,也为我努努力?” 骊珠茫然:“努力……什么?” 话已经到了嘴边。 然而裴照野又想起那夜她喝醉时的眼泪,不得不忍了回去。 还不是时候。 她还没有为此而做好准备。 他睁开波光潋滟的眼,提刀溅血时杀意凛冽的脸,此刻变得深邃又重欲。 “要不要坐我脸上试试?” 骊珠:“……?” 骊珠发现,她好不容易习惯了他的下流,但他总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再过分一点。 接下来的几日,骊珠都在官署内忙着赈灾。 一方面是赈济这些已经逃至伊陵境内的流民,另一方面骊珠也在与绛州的地方官员联系,可以借调粮食给他们。 裴照野也不知为何,这几日神出鬼没,几乎见不到人影。 只每日睡前准时来莫名其妙亲她一顿,从不缺席,就算骊珠睡着了,也会把她亲醒,再回自己的房间。 骊珠忙得脚不沾地,一时无暇多问。 按照她的计算,伊陵与宛郡两郡的常平仓加起来,再按照她以工代赈的方案,平定这次饥荒并不困难。 直到这一日,宛郡送来了一封信。 “——说好的三十万石,怎么变成三万石了?” 这封信很快传遍官署,不少人正吃着晚膳,闻讯也立刻跑来与骊珠商议。 一名年轻官员愤而拍案: “这常平仓本就是用来荒年赈灾的,而且押粮的辎重都已经在路上了,凭什么说不给就不给?绛州那些流民要是闹过来,他们宛郡就不遭殃?” “而且,绛州那边已经知道我们会送三十万石粮过去,现在突然说没有了,那些不知内情的百姓岂不会认为我们出尔反尔?” 骊珠看着那封信上落款,抿了抿唇。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个人应该是覃氏门生。 辎重车都已经出发,还能被半路拦下,只有可能是临时收到命令变卦。 是覃戎。 他反悔了。 骊珠左思右想,都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他,他要如此出尔反尔的为难自己。 然而此刻官署内已人心浮动,骊珠不得不按下杂念,优先解决问题。 “公主可有解决的办法?” 林章见骊珠默默提笔写信,俯身问道。 骊珠:“嗯,常平仓不只宛郡有,再从其他地方买粮运过来也行,只是时间会稍微晚一点,这几日赈灾的粮放得稀一些,先缓几日。” 林章蹙眉:“可是……这些日子给修河堤的流民安排衣食住行,走的就是郡内的账目,现在一时间还要买粮,只怕……” “没关系,我会给雒阳寄信,从我的食邑里出。” 官署内的众人蓦然静了下来。 骊珠倒是不在乎他们此刻如何看她。 她目标明确,只要绛州不乱,覃戎便无法起势,为此,就算花上她全部积蓄也没关系。 一旁的玄英思考片刻,低声道: “公主,是不是给珣公子也寄去一封信……” 骊珠摇摇头。 他要是能帮忙,不用寄信他也会帮,帮不了,她就算寄一百封信,自己亲自送去,他也会闭门谢客。 这一点,前世她差点被送去和亲时就已经领教过了。 门外的身影动了动,朝官署外走去。 顾秉安和丹朱正在门外等候。 丹朱道:“山主,真没给公主打一点招呼?到时候你俩吵架怎么办?” 顾秉安扫她一眼: “红叶寨又没被招安,我们寨内的决定,跟不跟公主说都得做啊。” 葭草渠一战损失了不少弟兄。 之前一直不知内情,大家以为只是葭草渠来犯,对方几乎被他们剿灭,恩怨也算两清。 现在才知,原来幕后另有主谋。 不仅是这一次,之前公主遭人暗杀逃至寨中,也是有人打算将罪名安在他们头上,再一举歼灭。 红叶寨自建寨以来,何时被人如此摁着头揍过? 裴照野朝官署内望去一眼。 “计划稍有变动,这次还是先干回匪贼的老本行吧。” 顾秉安与丹朱对视一眼,跟上那道走在前头的身影,追问: “什么老本行?” “杀人,抢劫。” 第47章 冬夜, 庭中白梅暗香浮动。 悬着“覃”字的灯笼映着阶上积雪,肩披狐裘的世族公子穿过廊庑,远远便听到了长枪破雪的凛凛声。 “二叔好兴致。” 他的嗓音疏离冰冷。 “这是宛郡今岁的第一场雪,雁山却已经连着落了三四日, 越过雁山, 离神女阙不过百余里, 不知雁山的百姓有没有吃过北地送来的鹿茸?” 覃戎的动作没有丝毫凝滞,破空声中, 传来他的朗声大笑。 “你二叔母近日胃口不好, 一车鹿茸而已, 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还吃不起?” 覃珣语气极沉: “雁山所在的平宁郡, 饿死的百姓已达千人, 存粮几近于无, 今年冬天才刚刚开始。” “饿死这么多人, 绛州的那些官员可有苦头吃了。” 一个回身挑枪,积雪纷纷如细盐散开,覃戎笑道: “你提醒得对, 咱们也得早做防备,看好门户,别让那些蝗虫过境的流民波及宛郡。” “二叔!”覃珣厉声, “常平仓本就是陛下为赈灾而设!” 一杆长枪没入离覃珣一丈外的雪地。 覃珣看着他朝自己步步走来。 覃家人生得都极高大, 连他父亲亦是身长八尺,他二叔更是天生的武将之才。 不知为何,覃珣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一道身影。 虞山红叶寨那位山主,也是南人中少见的高大精悍。 “玉晖,你明年也是要及冠的人了,你父亲让你来此历练, 你真以为历练的就是那些族內的琐事吗?” 覃戎拔出长枪,淡然道: “三十万石粮,送出去,是理所应当,我覃家没有半分功劳;但压在手里,就是军粮,来日绛州若起战火,这些都是我覃家直上青云的资本。” 覃戎上前,拍了拍侄儿的肩膀。 那双墨玉般的眼瞳一点点扩大。 “……父亲和二叔,是想以战养族。” 似乎听出了他话中不悦,覃戎回头一瞥,笑道: “前些日子朝中弹劾清河公主那些人,你以为是谁领的头?” “难道不是姑母吗?”覃珣面如冰霜。 “你姑母最多也就能煽动煽动那几个覃氏的门生,能掀起多大风浪?光是太傅出面,就能替公主压下去,真正挑事的,是丞相薛允。” 覃戎提起身后水壶牛饮一口,又道: “他们这是想借此机会,跟陛下掰手腕呢,清河公主只是个由头而已,所以你看,你若真想护着公主,就不能让睢南薛氏再压在咱们家头上。” 覃珣抿唇不语,片刻后才说: “……托二叔和姑母的福,我与公主的婚约已经作罢,二叔何必再提。” “做什么罢?等来日二叔立下大功,二叔替你去请旨,咱们覃氏的嫡长公子,就该配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 覃珣虽不赞同二叔的做法,然话已至此,他也只能再另寻办法。 待他走后,覃戎脸上的笑容尽褪,摇头道: “性子还是太软,如此优柔寡断,仁善太过,今后怎么扛得起覃家的门楣?我看,还不如那个清河公主呢。” 郭夫人从内室而出,替他披衣。 郭夫人微笑:“这回不是红叶寨的那位山主,在挟持公主行事了?” “夫人莫要再取笑我了,这次郡内诸官重回原职,抬了崔时雍的官声,得了民心,如此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朝中非议,一看便是宫里人的行事作风,不像是绿林中人的思路。” 而且,从伊陵郡传回的消息,这次涌向伊陵郡的流民,都是清河公主在做主安置。 她究竟想做什么? 身为武将的敏锐,让覃戎立刻想到一种可能。 然而又觉得太大胆,简直是自寻死路。 郭夫人:“既如此,那便是公主在利用红叶寨?” 话音刚落,覃戎便立刻摆手笑开:“不可能。” “为何?” “那个山主啊……” 覃戎微微有些出神,他虽未与那小子谋过面,但自从得知内情后,明里暗里都派人调查了一番。 反逆乱常,骁勇无二,乱世可为枭雄,治世可为大将。 若说收归帐下,有这样一个人在帐下,哪个主将安敢放心入眠? 只怕夜夜都恨不得睁只眼睡觉吧。 可惜。 要不是他母亲出身实在敏感,他自己行事也太过离经叛道,他们覃家…… 覃戎将这些想法甩出脑海。 他玩笑道: “顶多是临时结盟而已,裴照野岂会对她言听计从?清河公主真要是能使唤裴照野,有这么好用的一把刀,我要是她,现在就派他来夺粮!” 问题是,她能使唤得了裴照野吗? 即便能,她有这个胆子与山匪为伍,与覃氏撕破脸吗?- 骊珠确实不敢。 然而她收到顾秉安偷偷传回的消息时,裴照野已经率两千名山匪,出动了寨中所有船只,分水陆两路,自燕水而出,驶入熏水。 不出一日,红叶寨的山匪便会进入宛郡地界。 “……公主!公主!” 长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双腿发软的骊珠。 骊珠眼前一时发黑,一时空白,喃喃道: “他是不是以为我真不会生气?这次我是真生气了,真的真的不会轻易原谅他了……” 一千多名武器精良,作战经验丰富的山匪,再加上一千后勤。 即便骊珠没打过仗,也知道裴照野所率这些人的破坏力。 往小了说,他们可以从宛郡军士手中夺粮。 往大了说,就凭这三十万石粮,哪怕是夺下毫无防备的宛郡,都不难。 他大可以边围城,边凭这些粮草招兵买马。 绛州正值饥荒,只要裴照野放出风声,那些无路可走的流民必会纷纷响应。 ——就如前世雁山异军突起的那只起义军一样。 只不过,现在似乎雁山军快变成虞山军了。 想到这里,骊珠眼眶含泪。 她辛辛苦苦努力这么久,怎么又绕回了原点? 玄英也接过那封信快速扫了一遍,简直叹为观止。 “……这个顾秉安,既不阻拦裴山主,也不想真当反贼,还说是为公主去夺粮,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这不就是想让公主替他们想办法善后?” 简直是个两边都不得罪的滑头。 骊珠在席上坐稳,定了定神后,才慢慢回过味来。 原来这几日,他都在为此事奔波。 他是真的有反心了吗? 不对。 真有反心,当日他就不会将铜虎符还给她。 他是为她才兴师动众去宛郡夺粮? 也不对。 红叶寨的积蓄,寨中的一千精锐,这是赌上全寨命运的抉择,裴照野绝不会如此轻率莽撞,一定有什么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骊珠的心悠悠落地,眸色寂静。 在背后支援葭草渠水匪的人,是覃戎,所以裴照野必须这么做。 他不会再被动挨打,他不会再任由红叶寨遭到这种莫名的暗算袭击,即便不能让覃氏覆灭,他也要他们尝到痛楚,付出代价。 ……可覃戎为什么要针对红叶寨? 而且一出手便要将他们全寨置于死地? 骊珠隐约觉得这背后有什么隐情,像是隔着一层雾,若隐若现。 “我必须替他们善后。” 骊珠忽而起身,鬓间珠钗步摇晃动。 “不能让他们反贼叛军的身份坐实,一旦坐实,就真的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了……快替我准备车马船只,我要去宛郡!” 长君从未见过公主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 愣了愣,与玄英对视一眼,玄英颔首,他这才咽下了劝阻之语,命人套车去了。 直到坐上前往渡口的马车,骊珠仍然神色恍惚。 怎么会这样呢? 她见过他胜仗归来,满城鲜花着锦,百姓夹道欢迎的模样。 也见过他为筹措军粮军饷,挑灯夜战的呕心沥血。 覃氏想要的权倾朝野,甚至改朝换代,对于那时的裴照野而言都是唾手可得,但他却选择远赴边陲。 北地风霜严寒,他的旧伤日日都会发作。 他就这样忍耐着万千虫蚁啃噬骨头的隐痛,将最后一丝气息都耗在了北地。 她的夫君,明明是为南雍而战的大英雄。 他怎么会是反贼? 他怎么能被人当做反贼? 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骊珠抬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湿润。 “玄英,怎么了?” 马车外的玄英道:“公主,前面的路被流民堵住了,要牵着马慢慢过才行。” 骊珠掀帘望去。 天色黯淡,空气里混杂着干燥发霉的衰败气味。 岸边停靠着许多船,不断有满满当当、吃水极深的船停靠渡口,衣衫褴褛的流民们一个接一个下船。 “公主,时间匆忙,行李未曾备全,待会儿再另派一只船送来,公主先行出发即可……公主?” 长君见骊珠久久未动,回头不解地望了过来。 像是有一块石头压在骊珠的心口,她呼吸有些急促。 真的要阻止他吗? 即便她能用自己的钱去筹措粮食,但冬日粮价高,光靠她的钱,筹措来的粮食能赈济多少流民? “……参见清河公主。” 车外忽而传来一道声音,是驿站的信使。 “正好公主在此,不知这封信是送往官署,还是直接交给公主?” 骊珠霍然抬头:“什么信?” “雒阳清河公主府来的信。” 骊珠离开雒阳时,公主府还在修缮,如今大约是已经修好了。 玄英接过信拆开,递给骊珠: “这信是掌管财帛的私府长许平卿寄来的。” 骊珠立刻接过扫了一遍。 若说方才只是心口沉重,看完这封信,骊珠抬头望着茫茫江面,心彻底沉入水底。 “……不够。” 她喃喃道: “这些钱,远远不够。” “怎么会?”长君忙上前凑近了看信,“公主用度都是从宫中所出,平日节俭,这些年两郡三十二县的食邑积攒下来——” 长君看到那个数字,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 他抬头道: “这绝不可能,有人在瞒报,吞了公主应得的食邑。” 前世的骊珠几乎从未为钱发过愁,自然也就没有关心过自己的食邑,她只知道,以她的开销,用几辈子也是用不完的。 但此刻真到急用时,她才忽而明白父皇过去的愤怒从何而来。 食邑是在封邑内按照户数征收租税。 但现在,却有人在瞒报人口,避开租税,中饱私囊。 有人在偷她的钱! 骊珠深吸一口气,彻底在马车上坐稳。 “……宛郡去不了了。” 长君讶然:“为何?公主不去阻止裴山主了吗?” 那位裴山主既然做了这么周密的计划,一定是势在必行。 公主要是不去阻止,他恐怕真能把天捅出个窟窿! “他必须夺粮,否则,不出半个月,不仅伊陵要开始消耗留给本地百姓的存粮,还会失信于绛州。” 江面上涌来的寒风吹动车上纱帘。 骊珠放眼望去,水上还有几艘船,正朝着伊陵缓缓驶来。 很快,这些流民就会成为伊陵的负担。 骊珠静静坐在车内,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 恐惧与迷茫如江水涛涛,伴随着周遭喧嚣,一浪接一浪地朝她拍打而来。 “……伊陵到了,伊陵终于到了……” 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生出刹那光彩。 还有人在搀扶着泣不成声的女人。 女人哭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人挤到水里了,他还在水里啊……” 声音盘旋在冬日寒风中。 少顷,玄英听到车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微弱泣声。 玄英心头一酸,想要掀帘安抚,却在动手之前迫使自己停了下来。 “公主想哭多久,玄英便在这里陪公主多久。” 她的嗓音如春风和煦。 江风却潮湿而刺骨,无孔不入。 “玄英,我好笨。” “公主不笨,公主是天下最聪明的公主。” “……天下现在就我一个公主。” 她闷闷地、懊恼地道: “我就是很笨,什么也做不好,什么也改变不了。” 明明重生一次,应该占得先机。 然而时局却千变万化,半点不由她做主。 玄英笑道: “什么叫做得好?要做到怎样才算好?两个月前,公主在皇后面前还只能唯唯诺诺,不敢顶嘴半句,两个月后,公主可以从皇后的屡次暗算下全身而退。” “一郡之内,官员任免,兵马调动,都悉听公主的意愿,这些得到妥善安置的流民,也都是公主的功绩,天下英杰,又有几人能做到公主做的这些事?” 骊珠湿润的泪睫颤了颤,又很快丧气。 “……可这些都不是我最想做的,我最想做的,就是不成。” “成不成,也要做了才知道,”玄英循循善诱,“但公主想要什么?” 鬓发凌乱,骊珠微微出神。 官吏贪名贪财,世族下欺百姓上叛君主,外敌虎视眈眈只待局势混乱便会狠咬一口,百姓被所有人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权贵的贪欲将所有人轻易绞碎,碾做滋养他们的血肉,直到新的权贵在旧血肉里脱胎换骨诞生。 她如此软弱、怯懦,试图跳出车轨,远离这个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甘心袖手旁观吗?甘心苟安一隅吗? 甘心上天赐下重来一世的机会,就这样走向无可挽回的境地吗? 江水阵阵中,骊珠不断叩问着自己。 然而即便如此,涌上她心头的也并非是残酷的杀欲。 她想救百姓,也想救她的夫君。 想要他堂堂正正,想要他长命百岁,在一个太平盛世里与她相伴一生。 她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因为除此以外的一切未来,她都无法接受。 过了不知多久,玄英和长君终于听到车内再度传来声响。 “……顾秉安在信中提过,裴照野是在城内买的私铁,传令给陆誉,让他想办法查出这个人来,他一定与雁山的起义军有联系。” 裴照野不是反贼,不会夺官府的粮。 就算夺了,那也一定有合理的理由……没有理由,她就给他创造理由。 骊珠道:“不去宛郡,我要去一趟雁山。”- “山主,差不多还有两个时辰就能追上押粮的车队,您要不要先去睡会儿?” 丹朱从船舱里钻出来,打了个哈欠。 “顾秉安都收拾好了,睡会儿吧,养精蓄锐,下船之后再休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正在磨剑的裴照野嗯了一声,倒上水将剑身洗得锃亮。 丹朱站在船头活动筋骨。 夜雪中,护卫四周的船只黑压压浮在水面,没有一艘船点灯,在风雪中沉默无声地顺水而下。 “现在这个时间,公主肯定知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气得砸东西,嘿嘿,想想就很可爱。” 顾秉安道:“可爱?未必吧,也有可能是雷霆之怒呢?” “那也是山主扛,反正砸不到我身上。” 仇二道:“……但山主的剑砍得到你身上。” 丹朱:“……” 懒得理会这几人,裴照野收剑入鞘,折回了自己的船舱。 他连着三日加起来只睡了五个时辰,并非忙碌,而是难以入眠。 那个梦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了。 浸透虞山的血,散落的尸首,顾秉安断开的脖颈,丹朱在他身后被射死的箭鸣,细节分毫毕现。 好像不是一个旁观者,他就站在那夜的腥风中,跌在雪里,挣扎不起。 距离宛郡越近,在他血液里叫嚣的那种杀戮冲动就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要斩尽杀绝? 十四岁之后,他从不踏出鹤州,从不与覃氏的人来往,即便如此,那个人也不允许他活在这个世上。 随意地让他来到这世上。 又想随意地将他像尘埃一样拂去。 好像他们这样的人,谁都不会在乎,喜怒哀乐生来就该被践踏。 额头有尖锐的刺痛在跳动。 紧闭的船舱内空气稀薄,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他浸没在粘稠黑暗中,在微微晃动的幅度里一时如坠沼泽。 裴照野翻过身,额头贴着船壁,襟怀里露出半截粉白色的丝绸。 ……是前几日落雪,她替他掸去肩头雪花时留下的。 他说洗过后再还她,却迟迟未还,公主有很多手帕,并不在乎这一条。 但他在乎。 翻过身来,垂着眼帘的裴照野将手帕盖在了脸上。 淡淡香息仍在,仿佛她就在他枕边,发丝贴在他面颊,睁开眼就能看到她恬静睡颜。 她此刻会在做什么? 应该会大发雷霆吧。 大发雷霆之后呢? 或许会哭,她一直很爱哭,但没关系,她身边有很多人,他们会替她擦掉眼泪,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然后…… 然后…… 他在期待什么? 她喜欢的是梦里那个伪装成文雅文臣的裴胤之,从雒阳千里迢迢而来,对他爱屋及乌的包容。 她没有完全见过真正的自己。 她不会喜欢的。 扯下盖在面上的手帕。 那条她用来净手,用来拭唇的手帕慢慢下滑,被揉得皱皱巴巴,覆在一根根凸起的青筋上。 他的呼吸在滑动中渐渐急促,额头跳动的痛楚却得到安抚。 ……比任何一次都结束得更快。 裴照野睁开乌沉沉的眼,起身洗过那条弄脏的绢帕,重新躺回榻上。 这一次他终于入眠。 卯时初,月照峡谷,押粮的车队从一线谷前方经过。 负责押粮的官员催促着小卒,见有人偷懒慢了几步,顿时抽出鞭子抽打。 “都快点!此地不能久留!” 有小卒不满抱怨:“彻夜行军,大家伙都累了,军爷何不在入谷前让我等歇歇脚,待会儿自然能走得快些。” “废话那么多,你是军爷我是军爷?” 执鞭者朝前头看去。 “覃都尉都带人亲自前来押粮,谁敢耽搁?都动作快些!” 那人口中的覃都尉,正是本该留在城内的覃戎。 此刻,他骑着一头枣红大马,领兵行在队伍前头,警惕地审视四周。 那也与夫人谈过之后,覃戎心生疑窦,谨慎起见,还是决定亲自率人前来,将这些粮食押送回宛郡。 如今形势正乱,不可大意。 尤其是这处一线谷。 覃戎抬起一双鹰目,如果真要是有人设伏,此地最适合伏击。 “都尉,要不然还是在此地安营扎寨,等天明后再入谷吧?” 身旁副将如此劝告,覃戎却道: “过了此谷离城不远,城中四五千常备军……谅贼人也没有这个胆子。” 夜长梦多。 倒不如尽快入城,方才安心。 覃戎自恃勇武,行军打仗从来速战速决,此刻也没有多做犹豫。 真有不长眼的小贼,也不足为惧…… 轰隆轰隆—— 入谷的军队霍然抬头,朝上方望去。 是滚石! 马蹄凌乱,小卒惊惶无措,覃戎勒马大喊: “速速入城调将!何方反贼,再不停手,待我城内大军前后夹击,必亲取你项上人头!” 嶙峋峭壁间,传来一道森冷鬼魅的冷笑声。 “夹个鸟蛋。” “还是爷爷先来取你这搓鸟的项上人头吧。” 第48章 到底是谁! 谁敢在距离宛郡不过百里的一线谷设伏! 此刻天色将亮未亮, 正是人困马乏之时,这一遭惊变,顿时令所有人都失了方寸,竟还有不少小卒掉头四散。 看着四周滚木礌石并下, 覃戎心中暗自咬牙懊恼。 这些士兵小卒还能再招, 但饥荒将近, 粮草比金子还珍贵,绝不能放弃一石。 “此地难以回击, 全速离开!给我守住队尾, 谁敢临阵脱逃, 格杀勿论!” 覃戎当机立断, 派一名参军直奔后方压阵, 自己则率前锋先行脱身。 只要能出谷, 他便能回城调集城内守军, 反攻围剿,即便这些贼人抢了粮,也难以脱身。 “驾!” 一队数百人策马狂奔, 眼看着谷口就在前方,前锋却忽而嗅到空气中漂浮着一阵不妙的气味。 “……火油,是火油!” 覃戎霎时毛骨悚然。 他在疾驰中猛地朝山谷险峻处望去, 目眦欲裂: “竖子歹毒!” 天光熹微处, 两派乌压压人影伫立。 其中为首三人,一人衣袂飘然,文士风流,另一人红衣挽重弓,箭头火光烈烈,弓弦拉满如弦月。 而中间那人, 虎背蜂腰,巍巍高山般立在山巅处,额间赤红色的抹额在疾风中张狂飞扬。 他手中空无一物,却缓缓抬臂,做挽弓引箭的姿态。 下颌微抬,睥睨而望,刀裁般的墨发后,那双乌瞳幽深不见底。 薄唇弯起一个冷淡弧度。 “啪!” 虚空勾弦的五指松开,身旁火箭顷刻飞驰而下。 大火舔地而起,昏晓交接的山谷口瞬间竖起一道火墙,拦住了覃戎等人的去路! “啊啊啊啊——!” “往回!快往后退!!” 山谷峡深,只有进退两条道,火势一起便是顷刻之间,打头阵的数百军士霎时身陷火海,无路可退。 烈火烧身的哀鸣伴着焦臭的飞灰,盘旋着,在山谷间回荡。 裴照野立在山巅,无声注视着自己的杀孽。 “他们已经阵脚大乱了,赶在火势烧过来之前,顾秉安,丹朱,你们带着所有人去劫粮。” 丹朱干脆应声。 顾秉安却没动,眉头紧锁: “山主要去何处?” “你没看到吗?”裴照野垂眸道,“乌桓的马驹的确非同一般,这样的大火都能跨过去。”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 果然,覃戎还有余下几个将领身骑乌桓马,正贴着火势最小的岩壁,试探一番后径直从火焰上跨了过去。 “山主不可。” 顾秉安遥指北边,神情肃然: “如此大火,很可能会引起城内注意,大营离此地不远,如果他们派兵支援,绝非我们能抵挡……” “我知道。” 裴照野转身往山下走。 “所以我一个人去。” 顾秉安缓缓睁大眼,一时被他这话震得哑口无言。 “山主!覃戎溃败而逃,我们已获大胜,见好就收,穷寇莫追啊山主……” 仇二也追在身后劝: “二当家说得有理,纵然覃戎暗通葭草渠,害寨子折损了不少弟兄,但也没有伤筋动骨,不如以后慢慢谋划,山主何必急于求成?” 裴照野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然而他下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血液在沸腾,无处宣泄的恨意在体内冲撞。 那种绝望、愤怒、想要摧毁一切的杀意,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体会。 覃戎镇守宛郡要地,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将军,却几度击退骚扰边陲的乌桓军,也曾领兵十万之众。 天下动荡,覃戎随时都会被明昭帝重用,他能杀覃戎的机会并不多。 他不能放过。 他要以血还血。 “这是命令,任何人不得再劝,粮草得手后,以清河公主之名,十五万运往绛州,另十五万留待我的命令,若我没能回来——由丹朱继任我的位置。” “山主——!!” 抛下身后一众声音,裴照野跨马而上,朝着覃戎逃亡的方向追去。 却说覃戎一行十数人,好不容易从火海中逃出生天,正往宛郡境内的涿城全速狂奔。 还未来得及庆幸死里逃生,身后密林中便响起另一道马蹄声。 “……有人追来了!”副将大喊。 众将惊惶,覃戎却凝神细听,回首注视。 “只有一人,不足为惧,曹胜,你去断后!” “是!” 名叫曹胜的副将领命调转马头,踢枪朝追击而来的身影奔去。 离得近了,方才发觉竟然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子。 样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然而身姿却雄姿英发,锐气逼人,衣袍下的臂肌鼓胀,仿佛积蓄着千钧之力。 曹胜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将,此刻不知为何却莫名心生惧意。 然军令在身,不可退避,他咬牙大喝一声,横刀迎上。 呲—— 血液喷溅如泉,霎时浇了裴照野一身。 那个一击相击便被横贯马下的军士,没有分去裴照野的半分目光,他双目如鹰隼,摄住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一个翻身,裴照野已落在了曹胜的马背上。 “将军!曹胜被斩!将军,来者不善!” 曹胜乃他麾下强将,覃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人马匹瘦弱,原本一直迟迟追不上他们,现在换了马,顷刻便以极其骇人的压迫感逐渐逼近。 ……是谁? 到底是谁? 覃戎心底已经有一个答案逐渐浮现,他勒马掉头。 “杀!” 刀兵相接,寒光纷飞。 覃戎定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那个被十一人包围的身影,心中简直恨到了极点。 这片林子离涿城只有数十里,只差一点他便可脱身。 此人却阴魂不散。 简直像恶鬼缠身一般。 “裴照野——” 他从齿中挤出这三个字。 “你就是裴照野,是吗?” 那双浓黑眼珠平静地朝他望过来。 像。 真是太像了。 覃戎看到他那双眼睛的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自己的祖父。 男子样貌大多随母,此人大约也是如此,与覃家人并不太相似。 然而那双杀意冷冽的眼睛,却与覃戎的祖父,覃珣的曾祖覃逐云,极为相像。 如今提起,覃逐云仍然是大雍人人皆知的名将。 他替大雍开疆扩土,骑驰沙漠,驱逐戎狄,覃家至今受着他的荫蔽。 就连覃戎在军中素有威望,也多少有他这份血脉的缘故。 人人都说他肖似其祖,但覃戎今日得见此人,才知他们覃家的血脉,不在他身,竟然尽数传承到了此人身上。 一个混有乌桓血脉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 覃戎看着在十一人合围之下,仍不显左支右绌,甚至能沉稳迎战退敌的男子,心中生出一种命运荒谬之感。 “——都让开!” 覃戎高喝一声,握紧手中长枪冲杀而去。 长枪相击的一刹那,裴照野便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力,震得他虎口剧痛,腕骨有一瞬的麻木。 “你是来找我复仇的,是吧?” 覃戎狞笑了一下,额头迸起青筋,双目淬火般摄人: “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也敢在你祖宗面前自称爷爷!今日就替你老子教训你,让你知道天高地厚!” 两马交错而过,下腰避开的裴照野腰腹收紧,立刻起身,拨马悍然杀回。 枪头火星四射,砸出阵阵锵声。 围观这一幕的众将也是久经沙场,击退过乌桓人,也与如今雄踞北地的那位逆王交过手,此刻却如木雕泥塑般呆在原地。 这少年人……竟然能与他们将军打得有来有回,不落下风。 旁观者已是心下骇然,此刻正交手的覃戎更是惊心动魄。 他本料想这竖子年轻气盛,孤身追来,必定心浮气躁,言语一激便易露破绽。 岂料他不仅没有失了方寸,反而愈战愈勇,且丝毫没有疲态。 反而是覃戎,如今年岁渐长,又身处高位已久,起初还有势不可挡的勇武,但时间拉得越长,他的体力耗得越快。 裴照野目光如炬,抓住他一瞬的疲态,提□□入他心口。 覃戎霎时有肝胆俱碎之感。 裴照野蹙了蹙眉。 这一枪没能刺穿! 心口的护心镜替覃戎挡下了这一枪,覃戎借势翻身下马,滚地数丈,与裴照野拉开距离。 与此同时,在旁的众将围攻上来,与之缠斗。 裴照野怒极:“覃氏鼠辈!竟不敢与我单挑吗!” “将军!!” “咳咳咳……我无事。” 覃戎猛咳了一阵,咽下喉中腥甜,心情沉重地看着与那十一人回旋缠斗的男子。 ……虽然刚才的大火,令众人都多有负伤。 但这么多人,居然也不能阻拦他吗? 少顷,这些军士全数被裴照野挑下马,重伤不起。 “覃、戎。” 覃戎看着那个浑身凝着血的男子大口喘着气,下马朝他靠近。 “我们本可相安无事,老死不相往来。” 裴照野脚底踉跄了一下,站定。 那双杀红了的眼直勾勾望着靠树而立的覃戎,缓缓抽剑。 “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呵出的白雾在林中消散,裴照野透支了气力,肺部传来针刺般的剧痛。 他嫉妒过覃珣。 嫉妒他能长在雒阳,与公主青梅竹马相伴,能在她年幼时护她周全。 却不求认什么祖,归什么宗。 从母亲病重,裴家坐视不理,他远赴雒阳求医却被覃家拒绝时,裴照野就断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 覃戎自知今日英雄末路,已无生机,他朗声大笑: “你身上流淌的怎样的血,你不知道吗?你不明白吗?覃家世代忠良,覃家先祖更是驱逐戎狄,与乌桓势不两立的名将!” “没有在你生下来时便将你掐死,已是开恩,你竟还敢探寻你的身世,找上覃家的大门,为你那个卑贱的母亲求宫中医官诊治,你甚至还想投身从戎——” 覃戎冷眼瞧着他。 “裴照野,我也不怕告诉你,你十四岁那年,是我命军官在名册上划掉了你的名字,你这辈子也不可能上战场,立军功!” “我走眼了吗?你劣根难除,如今占山为王,做着杀头的买卖,跟你那乌桓的祖先岂非一模一样?天生的贼骨头!若不除你,难道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当朝尚书令膝下竟然出了你这样的悖逆之子!” “你杀吧!今日杀了我,明日,你就是手刃当朝将军的乱臣贼子,天下人人可诛!你的红叶寨会被我兄长踏平,你的罪名也会永远钉在史书上,竖子,可敢杀我!” 骨骼在战栗,血液在沸然。 他不愿再听下去了,裴照野高举寒剑,冰冷刃光照在他布满血丝与杀性的眼底,也从潜伏林中众人的面上划过。 此人已是强弩之末,时机就在此刻! 挥剑而下的同时,箭鸣与套索从林深处而来。 裴照野神色一凛,反身斩落箭矢,却在瞬间被套索勒住脖颈,麻绳收紧,顷刻剥夺了他浑身力气。 覃戎立刻踢开他手中长剑,已经灰败的眼中顿时放光。 有人来救他了! “别松手!上马拖着他!他力大无比,拖到他彻底无力才行!” 覃戎忍着剧痛,大喝一声,藏身林中之人立刻配合行事。 他翻身上马,策马便跑,然而刚一发力,自己竟被另一头从马上拽了下来。 小卒骇然回头。 面色涨红,青筋暴起的男子挽住绳索,竟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生生将他拖下马! “废物,滚开!” 一名大将上前夺过绳索,死死在臂膀上挽了几圈,策马疾驰。 马蹄沉重地踏地而去,那道玄色人影顷刻被拖拽出数十丈! 一身狼狈的覃戎被人扶起来,对方愕然打量着他,似乎从没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垂首道: “末将奉郭夫人之命前来救驾!夫人见一线谷火光冲天,猜测恐有埋伏,便命我等前来支援将军,没想到果然如夫人所料。” 覃戎这回是真的死里逃生,大喜难抑,抓着那名军士的肩膀猛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夫人当真料事如神!若无夫人,这次我绝无生还之机!” 狂喜之后,覃戎这才朝平原上那道身影望去。 他缓缓敛了笑容,一张粗粝英武的脸上沉淀着某种晦暗情绪。 “别拖死了,带回去,还要拿他换回宛郡的三十万石粮呢。” 疾驰的马终于停下。 拖拽在后的男子双手早已血肉模糊,晕厥不醒,却还死死紧攥着绳索,为自己留出一口气的余地。 和他十四岁那年一模一样。 覃戎瞥了一眼这只伤痕累累的狼崽子,一瘸一拐,在天色茫茫中,朝着大营外提灯等候的郭夫人而去。 第49章 ……头好痛。 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 萧其沅的后脑传来尖锐疼痛。 怎么会这么痛? 他这是在哪里? 混沌的记忆慢慢复苏。 他记得,昨晚应该是在歌楼听曲。 清河公主新谱的那首《金兰赋》虽说别有用意,可单论词曲,皆是上品, 各地歌楼都十分盛行。 然后…… 萧其沅想起来了, 他见到一个长得跟仙子似的小美人。 小美人似乎在找人, 细眉微蹙,杏眼纯澈, 一派天真清新的模样。 萧其沅素来怜香惜玉, 见状连忙上前询问, 不料那小美人却笑吟吟的反问他的姓名。 他自然无有不答。 再然后——好像挨了一棍子。 萧其沅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腚。 如今世道艰难, 达官贵人好男风者并不少见, 他样貌还不错, 有此顾虑并不算多想。 谁料这一动, 萧其沅忽而发现自己手脚被缚,动弹不得。 “你醒啦?” 右侧响起一个清凌凌的女声,萧其沅警觉抬头, 却正对上一张色若春晓的娇靥。 她正在案几前写着什么,见他醒来,对身旁抱剑打着瞌睡的少年道: “长君, 他醒了, 给他解绑吧。” 萧其沅审视她片刻:“……清河公主?” 骊珠意外地眨眨眼。 “那个灯台,正是当日裴照野从我这里买的,我道他一个不爱看书的人装什么文士,原来是赠予公主的啊。” 萧其沅朝案几一角瞥去一眼: “公主竟也随身携带,看来果真钟情。” 萧其沅听到了江水声,证明他们现在在船上, 出行还随身带着一只灯台,要么钟情这灯台,要么钟情送灯台的人。 骊珠搁下笔,打量了他一会儿,温声道: “萧郎君果然是聪明人,难怪生意做得这么大。” “……” 萧其沅唇边笑容一凝。 长君解了他身上绳索,萧其沅活动了一下手腕,思绪转得飞快。 这小公主抓他,是因为他在民间贩私铁的生意? “萧郎君不必惊惶,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不管是私铁还是私盐,自有其他官员来查,并非我的职责,我无意伤害你。” 仿佛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骊珠笑了笑,橘黄色的灯烛令她的神情看上去很是亲切无害。 萧其沅也恍惚了一下。 确实。 真要杀他或是抓他,还给他解绑做什么? 态度还这么好,笑得这么甜,搞得他心跳都快了点。 ……诶等等,差点被她糊弄过去了。 “那公主大费周折将我‘请’到这里,又是打算将我带到哪里去?” 萧其沅眼中警惕不减。 “雁山。”骊珠咬字坚决。 “……绛州平宁郡那个雁山?” 萧其沅狐疑看她:“公主带我去雁山做什么?” 骊珠只是笑。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去雁山是做什么。 她让长君将一个匣子呈上来。 “为请萧郎君前来,令你受了些皮肉之苦,还请萧郎君收下此匣,就当做伤药费和路费了。” 萧其沅接过匣子,掀了条缝。 只一点些微烛光映进去,就能看到里头的流光溢彩。 ——一匣子的夜明珠。 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骊珠道:“事成之后,还有一匣合浦珠。” 真是一个巴掌一颗甜枣。 巴掌虽然有点疼,可这甜枣又实在甜,叫人想拉下脸来拒绝都难。 萧其沅合上匣子,收入袖中,恭敬道: “公主真是太客气了,草民力所能及之处,公主尽管吩咐。” 骊珠默默松了口气。 “明日到岸,烦请萧郎君替我从中牵线,约见雁山吴炎,李达二人。” 吴李二人正是雁山起义军的领头人。 萧其沅并不意外,看在夜明珠的面子上,笑眯眯应下。 待萧其沅离开后,侍立在旁的玄英忍不住道: “公主出手未免也太奢侈了。” 一匣子夜明珠,哪怕在皇室也不多见。 “留在库中也是积灰,这个萧其沅做的是私铁生意,肯定不缺钱,给得太少,我怕他不仅不帮忙,还起歹心出卖我们。” 骊珠重新提笔。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胆子小,所以做事求稳,步步都小心。 就连此刻写信给宫中,她都写了一模一样的两份。 玄英一边给骊珠斟茶,一边道: “公主去见雁山起义军,就打算用这个说服他们?” 骊珠嗯了一声,信中所写,是前世由她提出,又由裴照野和几位大臣商议细节,反复斟酌后确定的一条军政。 什么起义军,什么山匪,都不是南雍最在意的问题。 “南雍朝廷上下,最在意的是朝中无兵可用,只要我能解决这个问题,即便裴照野真的去宛郡夺粮,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提笔给两封信写上最后的名字。 一封寄给她父皇,一封寄给太傅。 之所以这么多此一举,是因为骊珠担心她的信被覃敬截下。 换做以前,一个公主的家书无人会看,但现在她领伊陵,外人不知,朝中不可能不知,覃敬必定会防备着她。 骊珠在朝中没有势力,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太傅。 假如父皇看不到这封信,太傅看过,也一定会替她在朝会时呈上。 如此谨小慎微,反复斟酌,骊珠这才稍稍安心。 准备吹灯入眠时,给她铺床的玄英忽然道: “……这个小包袱里面是什么?” 骊珠顿时扑过去摁住。 “是……是我的小衣。”骊珠声音微弱,似是羞赧。 玄英奇道:“小衣怎么了?你的小衣都是我日日清洗的啊。” “……好玄英,总之,这个包袱就放在这里,不必打开,可以吗?” 玄英虽然觉得奇怪,然而她摸过,里头像是衣物之类的东西,也就没有多问。 玄英和长君关上了舱门。 黑暗中,骊珠这才做贼似的,默默抱住了那个小包袱,耳根有些热。 这里面装的是裴照野落在官署内的衣物。 这趟前往雁山,不仅裴照野不在她身边,就连陆誉也被骊珠留下来镇守伊陵,以免郡内和红叶寨无主,被人钻了空子。 骊珠很害怕。 她怕她不能说服雁山的起义军,更怕裴照野一时冲动,做出了不可挽回之事。 覃敬若在朝中拱火,一道诏令就能将反贼的名头烙印在他身上。 ——覃家人似乎很想要他死。 虽然骊珠并不知道其中缘由。 裴照野现在在做什么呢? 可千万要等等她啊。 抱紧了那个还残留着他身上气息的小包袱,骊珠阖上眼,浓睫不安地微微颤动着,一夜浅眠- 萧其沅是个称职的生意人,收钱办事,半点不含糊。 不过一日,他就替骊珠牵上线,约好了时辰地点,让骊珠在一处四面不易埋伏的湖中亭内见到了吴李二人。 “……流民兵?” 吴炎、李达二人拧着眉头,皆面露不解地看向萧其沅。 李达:“这公主啥意思?俺听不懂,老萧,你来给俺们解释解释。” 骊珠捧着杯子饮了三盏,说得已经口干舌燥,见这个叫李达的还是面露呆色,简直火冒三丈。 萧其沅还没开口,他旁边的吴炎道: “她的意思是,只要我们不反朝廷,给粮,给钱,给官衔,让我们在这里招兵买马。” “那她方才又说不算真的官!” “流民兵不渡燕水,不入雒阳觐见,只能驻扎在朝廷规定的地方,由朝廷调动,更像是朝廷养在南方与北地之间的私兵——公主是这个意思吧?” 骊珠看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面色沉静的汉子,点点头。 总算有个能听懂人话的了。 李达勾肩搭背,拉着吴炎去另一边交头接耳,隐约有对话声飘来。 “……什么意思?又要招揽俺们,又把俺们当外人?” “她给粮,十万石,还要给雁山的乡亲们三十万石。” “薛家也给粮给官,还不受这等鸟气!” “薛家答应给的官,现在就能给上?” 吴炎话少,看问题却很敏锐: “而且,真让咱们入雒阳,你敢吗?咱们反过朝廷,万一要报复咱们呢?只要朝廷给钱给粮给地,还给个正儿八经的官做,既自由,又不是反贼,俺觉得好。” 两人商议了多久,骊珠就忐忑了多久。 然而面上还不能露出分毫焦躁,以免让人知道,她其实根本拿不出四十万石粮。 这几日,她不惜成本,也只凑够了五万石。 骊珠从来不做这么没把握的事,这次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只有拥有流民军这个名义,许多事才能师出有名。 反抗朝廷的起义军,不废一兵一卒,变成为朝廷所用的流民军。 裴照野也不是去宛郡夺粮,那是依照朝廷的政令,从宛郡常平仓内取走流民军所用的军粮。 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良久。 两人商议结束,吴炎道: “先开仓放粮,不用给我们,给乡亲们,三日之内,至少十万石,看到粮我们就归降。” 骊珠眼前一黑。 三日之内!? “……不能再多几日吗?十五日?十日?” 朝廷廷议需要时间,但起义军却需要尽快归顺。 朝廷早一日看见成效,才会早一日认同流民军的提议。 裴照野也能赶在被扣上反贼的帽子前,得到流民军这个名义的庇护。 吴炎摇头:“太久了,你要是故意拖延时间诓骗我们呢?就三日,多一日都不行,看不见粮,我们雁山军会自己去县里取。” “……” 长君摇着橹,将骊珠一行人送回岸上。 若非萧其沅还在场,骊珠早已抱着玄英崩溃大哭,可现在,她还得强撑着,绝不露怯。 “公主!公主!!” 忽而间,岸上传来几道熟悉嗓音。 骊珠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抬眼望去,确是顾秉安与丹朱的身影。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骊珠涉水下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迎上两人略显憔悴的焦急模样。 丹朱握住骊珠的手臂,急声道: “公主,大事不好,山主被那覃戎老贼所擒,危在旦夕,还让我们交三十万石粮,公主快想想办法——” 骊珠被丹朱攥得手臂生疼,又听闻她所言,如猛遭一棍,心脏骤然重重一跳。 “怎么尽挑着坏消息说!” 顾秉安将丹朱拉开,冷静了片刻才道: “公主,山主从覃戎手中夺回三十万石粮,临走时命我们押送十五万给公主,自留十五万。” “然覃戎以山主性命为要挟,逼我们送回粮草,我等不敢自专,遂带着所有粮草前来,交还是不交,请公主给个决策。” 骊珠的世界安静了片刻。 “……别急,先从头到尾同我说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秉安这才简述了一遍。 听完事情始末,骊珠虽然心焦如焚,却并不太意外。 裴照野就是这种赌性很大的人。 明知道宛郡大营离一线谷不远,仍然要追,赌的就是宛郡驰援不及,他能全身而退。 既然是赌,就有赢又输。 前世两军对垒,南雍兵弱粮少,北地却兵强马壮,只有他敢赌,他也赌赢过很多次。 唯一输的那一次,就输了命。 “没关系,来得及。” 骊珠握住丹朱和顾秉安的手。 她的手很小,除了一点习字留下的茧,白净细腻得如同羊脂玉,触而生温。 此刻软软地包裹着两只大手,有种奇异的力量,随着她的眼神一并传递而来。 仿佛她早有预料,或是早就经历过一次,并不慌乱。 丹朱和顾秉安望着她,也不知为何,莫名地平静下来。 “管好红叶寨的弟兄,让他们在郊外驻扎,切莫生事,等我消息。” 骊珠像是在对他们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会救他,这一次,我一定能救他。”- 寒星照夜,宛郡覃宅内。 今晚北风忽起,门外灯笼晃荡个不停。 覃戎将书信重重摔在地上,灯烛扑了一下,他破口大骂: “……这真是玩了一辈子鹰的人,被鹰啄了眼!这个清河公主,平日装得柔柔弱弱,骂一句能哭三天的窝囊废,竟然能把我兄长给耍了!” 郭夫人拾起木牍,扫了一遍。 “莫非她寄信时,就猜到信或许会被尚书令大人扣下,所以提前备了两份?” “我兄长当然要扣,也不看看她都想了什么鬼主意。” 覃戎伤还未好全,稍微发怒,便胸口剧痛无比。 他摁着胸口,满头大汗道: “有了这个什么流民军,地方就有了直属朝廷的兵力,日后无论外战内战,能仰仗的就不只我们覃家了!” 郭夫人沉思片刻: “流民军不过临时征召而来,没有经过常年训练,也不够忠心,恐怕不堪驱使。” “这不重要。” 覃戎目光如炬,一字一顿道: “重要的是,朝中一旦应允,公主就有兵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之前公主在伊陵郡做的那些事,大家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兵,性质就全然不同。 可最让人咬牙切齿却无可抗拒的是—— 外敌当前,南雍需要兵。 理论上公主不可干政,不可掌兵,然而国家存亡的大事面前,哪怕是伦理纲常,也得往后让让。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 怎么一夜之间,这个不起眼的公主就站稳了脚跟,不是那个沈负一推就倒,无处哭诉的小窝囊了? 覃戎:“……我现在就得杀了裴照野。” 郭夫人却摁住了他的剑。 “倘若公主为他请旨,让他做了这个流民帅,找你要人,你当如何?” “……裴照野抢我三十万石粮草,我杀他难道杀错了?” “夫君莫忘了,常平仓里的粮,或低价卖出,或直接送,本就该给绛州赈灾,而非覃家私产。” 郭夫人平静垂眸: “这些事,不放在台面上说,不重要,可真要是计较起来,夫君难道就能全身而退?” 覃戎难以置信:“……要是让他活着出去,成了清河公主的左膀右臂,那还了得?” “夫君莫急,此事尚未决断,陛下愿不愿意让公主来执掌流民军,更是一个未知数。” 郭夫人扶着他的手,缓缓收剑。 “但在这之前,夫君绝不能取裴照野的性命。” 不只郭夫人如此作想,同在覃宅内的覃珣,亦如此对家中医师如此嘱咐。 “……怎么五日过去,他还昏迷不醒?” 医师只说伤势太重,然而又说此人体质极佳,脉象强劲,的确不该昏迷这么久。 覃珣拧眉,嘱咐了几句,便让医师下去煎药了。 他抬脚朝屋内走去。 裴照野绝不能死。 抛开政治上的诸多顾虑,单凭自己没能让三十万石粮送到骊珠手中,而裴照野却拼死相送,他便不能让此人就这么死了。 裴照野这样一死,骊珠必会永远记着他,念着他,心中更不可能再有旁人。 只是…… 以他这样的强悍的身体,当真伤重成这样,能昏迷五日不起? 覃珣看着四肢都被捆在床榻围栏上的男子,上下扫视,细细打量。 忽而间,他的视线落在系着绳子的一段围栏上。 覃珣伸手拨了一下。 那截木头竟然是断的! 覃珣心头大骇,猛然后退两步,正欲大喊,却忽然眼前一黑。 一道如高山覆压而下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死死压住,与此同时用什么东西勒住了他的嘴。 “嘘——” 面色苍白的裴照野没发出任何声响,踩着覃珣的背脊,三两下便把他那身干净名贵的衣料扒了下来。 覃珣愤怒挣扎,但仍然极为耻辱地被裴照野扒了外袍,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裴照野褪下他那身脏衣。 撕扯间,他身上的伤再度浸出血来。 他装死五日,只被人灌了点米汤,此刻头重脚轻,但仍然勉强撑着,换上了覃珣的衣袍和发冠。 裴照野照了照镜子。 外面的狐裘连他脖颈上的淤痕也一并遮住,看不出端倪。 “很合身,你要不来,我还真不知怎么逃出去呢。” 他笑了笑,把自己换下来的脏衣随便团了团,塞在覃珣的嘴里堵上。 覃珣的眼神简直恨不得活吃人。 裴照野回忆了一下这个公子哥平日做作的步伐姿态,这才推门而出。 他们身形相似,天色又黑,仆役不会抬头审视主人,只要避开人群,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 事实也果真如此。 冬日天寒,院中只有几盏石灯微亮,覃宅内人人行走匆匆。 裴照野不辨方向,在宅子里转了一圈,无人认出他。 只是几次快要出去,又见门洞处灯火太明,闲杂人太多,不得不调头往回走。 看来逃出房间不难,想出这个大门却不容易。 换做旁人,此刻早就心如乱麻,慌得不知所措。 然而裴照野本就是极为大胆之人,不仅不慌乱,他转来转去,发现自己似乎翻进了覃戎的房间,还拉开窗边的妆奁瞧了瞧。 里面全都是极为名贵的珠玉珍宝。 裴照野想到了覃戎的那句天生的贼骨头。 扯了扯唇角。 呵呵。 他还没见过,什么叫贼不走空呢。 第50章 雒阳的雪还没有来, 但天气却一日冷过一日。 寒风从朝臣们宽大的衣袖灌入,嘉德殿前的长阶上,散朝离去的朝臣们三五成群,脚步匆匆。 覃敬走在前头, 身后传来太傅等人的笑语。 都是些主战派的朝臣。 接连两次朝会, 主战派的朝臣们都铆足了劲, 一力推行清河公主所提出的流民军一策。 覃敬为首的主和派也不甘示弱,挑出流民军的弊端当场驳斥。 吵得不可开交。 但最后, 明昭帝还是下了诏令, 决定推行流民军的军政。 “……太傅一党来势汹汹, 清河公主更是叫人摸不清路数, 尚书令大人, 头疼了吧?” 覃敬朝身侧瞥去一眼, 正是丞相薛允。 他平视前方:“都是为大雍尽忠, 偶有分歧,谈何头疼?清河公主此次能够安抚绛州,化解雁山起义之乱, 是大雍之幸,薛丞相以为呢?” 薛允无声笑着,手指意味深长地点了点他。 这老狐狸, 岂会不知如今薛家万事俱备, 只等一道东风,便可乘势而上,名正言顺的逐鹿天下。 清河公主和那个什么红叶寨的匪首,却生生截断了这道东风。 公主啊…… 一个公主,她这是想做什么呢? 薛允拂袖而去。 殿内,宦官罗丰奉诏令而出, 覃敬望着那道背影,目光幽深。 明昭帝没有直接命清河公主统领流民军,却将任命流民帅的权力,交给了她。 她会选择谁来做这个流民帅,不言而喻。 回到府内,覃敬毫不犹豫,笔尖舔墨,写下四个字: 【杀裴照野】 送信的马匹换了五匹,星夜兼程,将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覃宅之中。 此刻的覃宅却已是一片混乱。 “……快救火!动作都快些!” 西屋、东屋、内库……火势虽不至于将整个宅邸烧成火海,却也叫府内上下左支右绌,好不忙乱。 “人呢?” 覃戎揪着管家的衣领,怒目圆睁,浑身戾气。 “回将军……此刻忙着救火,实在派不出人手……” “府内上下这么多人,派不出人手抓他,他一个人倒是还能抽空将阖府上下偷得个底朝天,你是这个意思吗?” 那个贼骨头,不仅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家中上下七成金银财帛,还将覃珣捆在房内! 就算没有覃敬这封信,他也一定要杀了他! 覃戎气喘如牛,攥着心口的位置道: “后山……他肯定是从后山跑出去的,立刻去大营点兵,沿着后山给我找!什么山洞、悬崖,都别放过,一旦找到,无需报给我,直接就地斩杀!” “是!” 覃戎望着夜色下的火光,耳畔仿佛听到了急促鼓声,和着四周凌乱脚步声,在与什么争夺着时间。 几名参军领命往外走,却在此时,有人来禀: “将军,清河公主来了。” 覃戎一听到这个名字,额角突突地跳: “公主怎么了!她定是来找我要人的,去告诉她,我府内走水,无暇迎接公主大驾,让她在外面等着!” “不成啊,公主她,她是奉诏而来——” 熊熊火光烧断了木梁,轰然坠落,砸得粉碎。 郭夫人立在前院大门处,望着浩浩荡荡而来的公主及随行数百人。 她目光沉静地扫视过去,见众人虽有兵刃盔甲,却并非官军形制,便知这些人便是当日一线谷抢粮的红叶寨匪贼。 “参见清河公主。” 骊珠看着眼前恭敬见礼的妇人,紧抿的唇动了动。 “长君宣旨。” 郭夫人道:“公主且慢,今夜宅中大火,夫君尚在救火之中,恐难抽身,何不等火势稍缓,再由夫君亲自……” 不等她说完,骊珠便语速极快地打断她: “夫人与覃戎将军夫妻一体,我奉诏前来寻人,夫人听旨也是一样。” 骊珠心想,来不及了。 他们现在或许也收到了消息,若她是覃戎,绝不会给裴照野活着出去的机会。 郭夫人垂首聆听旨意。 果不其然,明昭帝应允了流民军的提议,还将招揽军队,选拔流民帅的权力交给了清河公主。 “我已派人去大营问过话,裴照野的确是被覃将军带入府内关押,不知此刻在何处。” 郭夫人:“公主来晚了一步,裴照野纵火烧宅,已从府内逃走,此刻不知所终,我夫君亦在派人寻他。” “装什么装!” 骊珠身后传来一名山匪的怒喝: “你当我们不知道!你们将山主拴在马后拖了一路,山主伤重,怎么爬起来放火烧房子,你们到底把山主藏哪儿去了……” “不得对将军夫人无礼。”骊珠蹙眉打断。 郭夫人眉眼平和,面色不变。 骊珠与她四目相对。 带着薄汗的手在袖中攥紧,骊珠微笑道: “朝中已为流民帅定下镇北将军的官衔,裴照野是我钦点的流民帅,鹤州山匪、雁山流民,皆由他来调度训练。” “覃将军是将军,裴将军亦是将军,岂有将军扣押将军的道理?郭夫人说是不是?” 立在夜雪中的小公主雪肤花貌,稚气未退。 然而眼神是定的,说出的话亦如钉子般,字字入木三分。 郭夫人静默片刻,垂首道: “府内守卫森严,裴将军即便纵火,大约也只有从府内背靠的后山往外逃,我们正沿此寻人,公主若是等不及,也可自行派人,一并搜寻。” 骊珠岂敢让他们先找到裴照野。 立刻回头下令,动身朝后山出发。 覃戎从转角步出,对身旁人道:“跟着他们,务必抢在他们前头。” 夜色幽深,林叶飒飒,两队人马沿着后山山脉,如一张细密大网缓缓铺开。 “……公主,山里太黑,您行动不便,找人的事情就交给我们……” 顾秉安话还没说完,就见骊珠抱起裙摆,健步如飞地跟上了队伍。 “不成,你们镇不住场子,就算找到裴照野,他们也有可能跟你们抢人,我必须在场!” “……有道理。” 顾秉安看着前面身影,方才想起来,这小公主虽然平日一副身娇体弱的模样,但碰上性命要紧的关头,跑得比谁都快。 骊珠此刻心肺都快要跳出嗓子眼,脑子却转得飞快。 这是覃家人的地盘,论对地形的熟悉程度,红叶寨的人远不能及,但最了解裴照野的人,也唯有她一个。 裴照野身负重伤,纵然能逃出去,也一定极度虚弱。 他会藏在哪儿? 山洞? 悬崖下? 还是谷底? 如果他觉得自己快死了,他会去哪里? 骊珠被山里凸起的石头绊了一跤,一头栽在污雪里。 “公主!”长君和前头的丹朱立刻停下脚步。 骊珠一骨碌爬起来,甩头抖掉脸上的雪和泥。 “没事,我没事,不用管我——” 她眨眨眼,仿佛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了,丹朱,你们往山腰的方向去,顾秉安,你带着人去溪涧下,我和长君去山顶。” 山顶? 顾秉安:“山顶一目了然,毫无藏身之处,山主岂会去……” “快去吧!你们得去把后面的人引开!再晚就真来不及了!” 骊珠说得不错。 此刻,覃戎派出的人一部分在前面搜寻,另一部分却紧跟在他们身后,等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危急时刻,顾秉安站在岔路口,只思索了片刻。 “公主小心。” “我会的!” 骊珠拔腿就往山巅而去。 覃家这片后山,与雁山同属一条山脉,处于宛郡地势最高处。 风声呼啸,不断有锋利刺人的枝叶打在骊珠脸上,她却无暇顾及,只闷着头往山上跑。 深蓝色的天幕由浓转淡。 东方升起一轮朝阳,北地的山河在朝晖下渐渐清晰。 四下静谧,山巅寒风吹拂着发丝。 裴照野靠在一块巨石背后,眺望着远处山河,等待体力恢复,或是死亡逼近。 死亡对他而言并不可怕。 他短不过二十年的一生,总是在和死亡打交道。 小时候是挨饿,歌伎生下来的孩子本该掐死,他靠着那些歌伎舞姬的救济才勉强活下来。 稍稍长大些,裴家人发现他敢偷揍府内宾客,替那些歌伎舞姬出头,时常将他吊在树上抽。 他皮糙肉厚,不觉得疼。 真正疼的,似乎只有十四岁那年入雒阳。 他年少莽撞,从裴从禄的册子里偶然得知自己的生父之后,带着一腔救母的孤勇,还有一点对父亲的孺慕,远赴雒阳。 他赔上了半条命,一根舌头,却连覃敬的面都未曾见到。 听闻覃敬带着他的嫡长子去了邙山狩猎,亲手教他骑射。 而他真正的长子,血淌在砖缝里,还喘着一口气,却被人用席子裹了裹,趁夜色扔去乱葬岗自生自灭。 他不喜欢雒阳,不喜欢雒阳那些轻飘飘的贵人。 华美的裙裳很轻,素纱蝉衣被风一吹,便像雾一样飘起来。 人的命运也很轻,他们一句话,就可以断绝他投身从戎的路,让他一生都别想堂堂正正实现自己的理想。 ……那就去做贼好了。 做贼有什么不好的呢? 律法、规则、尊卑贵贱,在剑下都将烟消云散。 见不得光也没关系,被人唾骂也没关系,至少他的命是由自己做主,而不是路边一条野狗,任由旁人来踹来杀。 死也死得有点尊严。 他的眼皮有点沉,好像听到了脚步声,裴照野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然而—— 在死亡的命运找到他之前。 “裴照野!” 他的心上人先找到了他。 裴照野还维持着拔剑的姿态,却落进了一个软而香甜的怀抱中。 他骤然僵住。 “……我找到你了,我就知道,我会找到你的。” 红日喷薄而出,破晓下,骊珠紧紧地拥着他。 吧嗒,吧嗒。 滚烫的眼泪溅在他的后颈。 她知道他会在这里。 哪怕伪装得再好的人,也会在临死前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还记得,前世扶灵回来的副将对她道: 大都督回光返照之时,让我等背着他去神女阙的山巅上,他说,那里能看见山,能看见月。 山是北地十一州的山,月是雒阳的月。 他枕着山月死去。 但这一世,他缓缓回拥着她,胸腔中吐出一口久久压抑的郁气。 心底某处轻盈起来,像是浸在温水中。 “我还以为公主再见到我,会先给我一巴掌。” 他低低地笑。 有那么一瞬间,骊珠恍惚了一下,分不清这句话到底是谁在对她说。 她的心底微微酸涩,化作更多的眼泪涌出。 不管是谁。 都是她的夫君啊。 “……你想得美。”她吸了吸鼻子,“一个巴掌才不够。” 裴照野松开她,望着那张布满眼泪与细小划痕的脸,想替她擦拭,但他的手却不堪入目。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我让长君去叫人了,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她快速地将流民军的事同他说了一遍。 将怀里揣着的诏令塞到他怀里。 “流民军不算朝廷的官兵,不必朝见皇帝,也不必在中枢勾心斗角,北地若来犯,你可去打北地,南雍若有反贼,你杀反贼,除此以外,你在这里有你的自主权。” “你不必听命于我父皇,你只用做听命于我的镇北将军,好不好? 裴照野握住染上鲜血的圣旨。 不知她在背后花费了多少心思,吃了多少苦头,才能想出这样的两全之策。 “好。”他道,“我只听命于公主。” 骊珠垂眸看了看他身上的伤,扁了扁嘴,眼泪落得更急。 “裴照野,你疼不疼?” 那身从覃珣身上夺来的衣袍,早就再度被血染透。 他的唇更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裴照野望着眼前梨花带雨的脸,分明应该心疼她,却又卑劣的因她的眼泪而心动。 他讨厌雒阳,讨厌雒阳的贵人。 却那么那么喜欢她。 她为他担忧,为他落泪,踏山水万重,不顾一切来爱他。 “……好疼啊。” 他身形比她大出许多,却埋首在她的颈窝中,伤痕累累。 所有的戾气与不甘都被这股清甜而抚平。 “公主,好疼啊。” 骊珠的心像被人挖掉一块,汩汩淌着血。 天光照着人间山河,残月消融,月亮不在天上,在他的怀中。 覃戎很快收到了裴照野被救的消息。 她居然真的能抢先一步! 她到底怎么找到的,他们的人分明一直跟着那些山匪啊! “木已成舟,夫君伤势未愈,莫要动怒,一时胜败乃兵家常事而已,并非终局。” 郭夫人温声安慰道。 覃戎:“我怎能不气!他们找到人自己滚回去便好,偏偏还要让人来传话,说来时匆忙,叫我们准备车架,岂非故意气人?” 这个清河公主,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还有这等蔫坏的心眼呢? 然而无论覃戎再怎么不情愿,郭夫人也会替他做好面子上的功夫。 不仅在山下备好车马,还拉着黑脸的覃戎亲自相送,覃珣也在此列。 山路尽处,一身血衣的男子步伐略慢地走来。 他身旁的清河公主,在与覃戎对视的一瞬间冷下脸来,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 郭夫人神色宁静,客套道: “裴将军伤重至此,不如留在府内,将养几日再行挪动?” 骊珠还没开口,裴照野轻飘飘的声音先响起。 “郭夫人客气,贵府这几日想必拮据得很,就不给贵府雪上加霜了。” 阴沉着脸的覃戎上前半步,却被覃珣拦下。 骊珠不解其意地看向裴照野。 拮据是指什么? 他抬手蹭了下鼻尖,贴着她的耳笑道: “之前转了一日没转出去,藏着也是无聊,就顺了点东西,装进一口大箱子丢进后山的溪里了,等我们走了,再派人偷偷去取。” 骊珠无声提了口气,瞪大眼。 他伤成这样,还有功夫偷人家东西啊! 覃珣望着他: “以覃家资财,丢了一点财帛,还不至于就拮据了,不过既然裴将军不愿留,我等也不好强求,但愿裴将军能早日痊愈,今后若是在战场被俘,恐怕就没有生还之机了。” 裴照野睥睨注视着这个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难说。” “说不定到那时,我也有个料事如神的夫人,就算绝无生机,也能给我造个生机——覃将军,郭夫人,你们说呢?” 裴照野笑吟吟地看着覃戎怒极拂袖而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覃戎走后, 郭夫人与覃珣仍留在原地,恭送骊珠一行人上车之后,才行离开。 “真是可惜。” 郭夫人望着离去的马车,忽而吐出了这四个字。 随即才回过神来, 对覃珣道: “男女婚嫁之事讲究缘分, 逝水莫追, 公主纵然好,却与你不合适, 雒阳城中还有许多兰心蕙质的好女孩, 你母亲定会给你选一桩更合心意的姻缘。” 覃珣面色沉静, 只恭敬向叔母道了句“侄儿明白”。 如今最重要的, 还是流民军这件事。 流民军既可安内, 又可攘外, 于国是良策, 但于覃家却不算是好事,尤其是对他二叔覃戎而言。 覃珣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二叔为了自己的权柄,绝不会让公主和裴照野顺利推行下去的。 骊珠一行人朝着宛郡郊外的驻扎地而去。 马车内, 医官正在给裴照野清创疗伤,丹朱在一旁帮着打下手。 裴照野没吭声,倒是顾秉安瞧着那满背皮开肉绽, 时不时地嘶嘶两声, 好像只是在旁瞧一眼都觉得疼。 这时候他才理解,方才山主为何不让公主上这辆马车。 顾秉安:“……这回当真是算漏了那位郭夫人,山主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做事,还是莫要如此鲁莽了。” 待清创结束,车内才响起一道因忍痛而沙哑的声音。 “吃一堑长一智可以, 鲁莽是另一码事。” 天底下哪儿有十成十把握的事? 一次漏算就畏手畏脚,他也不必当什么匪首什么将军,回家种地算了,那个最稳当。 顾秉安却没领会他这层意思,眉梢一挑: “山主,你这可就有点没心肝了啊——” 裴照野斜睨他一眼,顾秉安的语调顿时又和缓几分。 “我是说,公主这次为了救您,可费了好一番周折,听说自山主走后,公主每日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到,山主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公主多考虑考虑。” 提起这个话头,丹朱也顺势将自己从长君口中打听来的事一并道出。 从陆誉顺着蛛丝马迹找到萧其沅,萧其沅从中搭线联络雁山起义军,再到拨粮赈灾,收服雁山军,向朝廷请旨设立流民军—— 丹朱咂舌:“公主看起来小小一只,感觉弹个脑瓜崩都能把她弹飞,没想到办起事来这么麻利,我听到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老贼,之前找人跟他们谈判的时候,多耀武扬威,一副不还粮就要把山主活剐了似的。 丹朱当时简直恨不得一箭给他穿成串。 偏偏人家又是坐镇一方的将军,光是宛郡就有四五千兵力,他们红叶寨除非就地开始招兵买马,否则绝对无法正面相抗。 谁料公主却不用一兵一卒。 先是雁山军归顺了一半,后来又在那竹简上写几个字,请回旨意,就让那覃戎老贼气焰全无。 覃戎不仅得放人,他们还能坐着覃家准备的车马,堂堂正正接回山主。 正面打仗赢过对方自然很爽。 但丹朱突然发现,之前顾秉安经常挂着嘴上的那个……不战而屈人之兵,好像也挺爽的。 裴照野也有此感。 医官替他上药,简单包扎,收拾好之后,他才起身挑起帘子,朝窗外看去。 此刻已近午时。 赶了一夜的路,队伍这才回到了驻扎地,修整生火,开始准备午膳。 那道雾粉色的身影坐在树下,周围都是之前在一线谷夺粮时受伤的山匪,她正在了解他们的伤情。 顾秉安闲闲调侃: “经这一遭,公主力挽狂澜,在寨中弟兄们心中地位水涨船高,山主就没点危机感?” 裴照野却微妙一笑:“经这一遭,她要是还没点收服人心的本事,我倒确实该有些危机感了。” 至于别的,他丝毫不担心。 “我能做到的事,公主做不到,公主能做到的事,我做不到,要是分开,谁也取代不了谁,要是合在一起……” 丹朱抢话:“那就是天造地设!” 裴照野露出一个被取悦的表情,与丹朱在半空击了个掌。 顾秉安翻了个白眼。 草莽山匪出身,还敢说自己跟金尊玉贵的公主天造地设,也就他们家山主这么自信了。 骊珠并不知晓马车内的对话。 只是医官来回禀,说已经替裴将军处理好伤势,可以挪动了,骊珠才立刻起身,命人去拿用来抬伤者的担架。 谁料担架还没取来,裴照野已经自己走回了营帐。 骊珠气呼呼地掀帘追了进去。 “林医官不是跟你说了,伤没好之前不能自己走动吗?” 趴在榻上的裴照野冷嗤一声道: “让我躺那个破担架被人抬着?想都别想。” “……” 也太要面子了点。 骊珠上前,见他都疼得额头冒冷汗了,到了嘴边的责备咽了回去。 她想伸手替他拨一拨被汗水濡湿的头发,然而裴照野却忽而后撤了一点,避开了她的手。 他!居然!避开了!! 骊珠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裴照野笑道:“七八日没洗过澡,脏得很。” “……我又不嫌弃。”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裴照野望着她的眸光幽静。 骊珠命人送来了午膳,两人一人一案,在营帐内一边用膳,一边说起了流民军的事。 “……原本以为只要送够了粮草,朝廷又以流民军来安抚招降,雁山军自然会归顺,没想到竟然只归顺了一半。” 骊珠的细眉因烦恼而微蹙。 听说吴炎李达二人与骊珠会面之后,回去的当日,雁山内部就爆发了一场冲突。 雁山军就此分裂成泾渭分明的两股势力。 一股跟随吴炎,此刻就驻扎在绛州雁山的山脚下,吃着骊珠赈济下去的粮食,受县内官军监视,等待骊珠的命令。 另一股仍然藏身雁山,但根据县里官员的调查,李达为首的这伙人与薛家走得很近。 “很正常。” 裴照野捧起一碗汤饭。 “起事前都是些弱势百姓,起事后野心就被放出来了,哪里是你几石米就能填满的?那个吴炎,能带着四千多雁山军前来归顺,已经算有点手段和见识了。” 更何况雁山军还吸纳了不少流寇盗贼。 这些人,裴照野见多了,还不清楚是个什么品行吗? 百姓里头也有坏人,是和那些贪官污吏不一样的坏,一旦得了势,破坏力大得丧心病狂。 “……不行,要么归顺,要么,就只能当做反贼处置,总之,他们不能与薛家沆瀣一气,否则,覃家便会从中得利,势不可挡。” 骊珠那张犹带稚气的面庞神色凝重。 薛家反心已生,不知何时就会正式起事。 丞相薛允刚愎自用,急功近利,注定不会成功,但他败在谁的手里,却有区别。 至少骊珠知道,薛家绝不能败在覃家手里。 裴照野听她这么一说,也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 他三两口便将碗中汤饭刨得一干二净,抬头一看对面的小公主,他道: “你数米粒呢?” 骊珠回过神来,发现他竟然已经开始吃第二碗。 “你怎么……你这几日是不是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啊?” 裴照野:“那倒没有,前五日装死的确没怎么吃,后面脱了困,见缝插针地吃了不少,我平日不也这个饭量?是你吃得太慢太少了。” 说话间,他又叫人进来添饭。 “……” 骊珠忽而想到前世在公主府,他跟着她一日二食,食量并没有什么突出之处。 ……就是时常会主动提出,想亲自下厨做东西给她吃。 现在想想,他该不会借此机会,趁机在膳房偷吃吧? 裴照野吃到第五碗时,忽而见对面公主的眼神变得怜悯起来,略有不解。 “还吃吗?我再叫人给你添。” 扫了一眼她摊开的掌心,和袖口滑下时露出的纤细皓腕。 他放下筷子:“不用,这些吃得差不多了。” 骊珠点点头,认真道:“那你还想吃什么,记得同我说,我让膳房去准备。” 他这次比在伊陵时伤得更重,又是天寒地冻的冬日,她怕他落下什么病根。 裴照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放心,我想吃的时候,会让公主知道的。” “……” 骊珠感觉他眼神怪怪的,好像不是在说吃饭。 但又见他脸上都没几分血色,难得的虚弱模样,应该不是在说什么不正经的话。 撤了食案,骊珠心疼归心疼,还是不得不绷着脸对他道: “吃饱喝足了,现在该同我讲讲,你为何一定要孤身去杀覃戎了吧?” 说到这个她就生气。 这是个脑子清醒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竟然一个人追去杀覃戎! 且不说他能不能杀得了身经百战的覃戎,就算他能,又有什么意义? 覃家是没人了,还是宛郡没兵了? 这可是朝廷重臣,前脚覃戎人头落地,后脚朝堂震动,宛郡起兵,他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一个公主被人暗杀,即便知道是覃皇后和覃戎派的人,也不敢公然对覃戎做些什么。 他倒好,杀人放火抢劫一个不落,这气性也太大了。 他跟覃戎到底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 裴照野目光闪动了一下,浓黑眼珠漾着幽深的光,他道: “……我小时候与他打过交道,得罪了他,你也知道,伊陵宛郡两地离得不算太远,他掌一地军政,随口一句,就断了我从戎之路,你说,我怎能不恨他?” 真话掺着假话,他说得真心,骊珠也毫无怀疑。 时下书册价高,没点家底的人家念不起书。 裴照野年幼丧母,不知其父,连像寻常人家耕地为生都做不到,现在连卖力气去当兵的路也断了。 “竟然如此!”骊珠大怒,“难怪你不得不落草为寇……原来都是这个老贼害的!” 裴照野听着她用清甜的嗓音大骂老贼,唇角忍不住翘起来。 他岂能让她知道,自己与覃家真正的恩怨? 梦中所见,虽然只是一个片段,但裴照野几乎能揣测出那个他会做出什么事。 倘若骊珠认为他接近她,只是为了向覃家复仇怎么办? ……虽然也不无这种可能。 毕竟他对覃珣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爽很久了,尽管他一无所知,全然无辜,但自己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没那么好心体谅他。 当然是怎么让自己爽怎么来。 覃珣要是有喜欢的人,他肯定要抢,嫁人了也抢。 可无论是因为什么而抢她……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呢? 就是不知梦里的她是怎么肯的。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与自己同仇敌忾,横眉痛斥。 就是骂了半天,没一句够脏的。 怎么骂人都这么纯? 裴照野眼睫垂下,落在她丰盈唇瓣上,喉间干涩,明明喝了不少水,也压不下心头这股渴意。 恰在此时,几个好手抬着箱子入内。 这便是裴照野从覃家内偷出来的东西了。 下山前他特意嘱咐了两个善水性的手下,把埋箱子的地点告诉他们,让他们入水打捞,又派一队人岸上接应。 此刻抬回来,骊珠才发现这竟是一口半人高的大箱子。 打开一瞧,金银财帛,玉器琉璃,还有许多珠钗宝石,塞得满满当当。 “……难怪你伤得这么重!这么重的东西也搬,就该让你再多痛一痛!” 骊珠简直想打他。 生死攸关呢,还惦记着别人家的金银,也不知该说他是睚眦必报,还是贪财不怕死。 闻讯进来的其他人也被这满目金光震了震。 裴照野微微笑道: “我皮糙肉厚,痛一痛有什么要紧的?还不如换点实际的东西——虽说这些对公主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但公主一路为我奔波操劳,勉强算个心意吧。” 玄英看了眼骊珠道:“这可不算不值一提,对吧公主?” 骊珠没吭声,但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不悦。 裴照野目光在两人间打转。 “怎么回事?” 骊珠重重哼了一声:“意思就是,我没钱了!” 这几日东奔西跑,又是筹措粮食赈灾,又是收买萧其沅、安抚雁山军,还有行路种种开销。 刚从雒阳公主府库内送来的那些钱,只在骊珠手里过了一遍,顷刻就如流水般花出去了。 没想到裴照野听完居然还笑。 坦白说,裴照野确实挺高兴的。 虽然他希望公主能早日独当一面,担得起事,但这种小事上,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心上人依靠,他也一样庸俗。 “那你现在手头还有多少?”他问。 骊珠充满怨气地报了个数。 “……你这什么表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一趟,应该也把红叶寨的家底掏得差不多了吧?” “就算掏空了家底,以红叶寨所占盐池之利,奉养公主这几个人倒是不难。” 红叶寨的账,他心头有数,倒是公主府的这个账…… 裴照野在心头默默算了算,有些意外。 “不应该啊,公主食邑两郡,你平日开销又不奢靡,就算筹粮消耗不少,但这不是只筹了五万石吗?怎么这就没钱了?” 骊珠没吭声,倒是玄英趁机告状: “公主虽食邑两郡,可架不住有人在背后瞒报人口,兼并田地,收不上税,公主又哪儿来的食邑可享?” 裴照野面上笑容冷淡了几分。 骊珠也生气。 但她气得不只是有人偷她的钱,而是以小见大,她若收不上食邑,国库自然也收不上税。 税不够,朝廷如何维系百姓民生,国家安定? 裴照野问:“公主封邑在何处?” 玄英答:“两郡都在绛州境内。” ——睢南薛氏。 绛州境内,薛氏独大,何况薛氏在朝中也势力不小。 所以当初明昭帝才不得不树立一个尚书令覃敬,来与薛允分庭抗礼。 还好骊珠最擅长的就是忍和熬。 她想了想道: “食邑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去雁山征兵练兵,让流民军在绛州站稳脚跟,其他的,日后再徐徐图之吧。” 骊珠偏头看向榻上的裴照野。 裴照野会意: “若真如旨意所言,既往不咎,入籍军户,待会儿让顾秉安告知寨中弟兄,让他们自己来报名,不愿意的,仍回红叶寨中就行。” 晴日午后,消息在驻扎地内一传开,便是一阵轰动。 自然,有不少人都在犹豫,还有不少人斩钉截铁要回虞山,但响应追随的人却仍占绝大部分。 一是裴照野在寨中的号召力毋庸置疑,大家对他近乎盲从。 二是入籍军户,对这些匪贼的诱惑力太大。 红叶寨中许多山匪都没有户籍,还有人背着官府的通缉令,这些人自然需要这个既往不咎的机会。 而且按雍制,军功就是平民百姓一步登天的青云梯,谁不想一战功成万户侯? 裴照野与骊珠商议后,决定留五日时间给寨中上下考虑。 也留五日给裴照野养伤,毕竟去雁山路途不短,以免路上颠簸,加重伤势。 “……丹朱考虑得如何?” 裴照野接过顾秉安送来的汤药。 他道:“还是公主有办法,先是激她,是不是怕自己不如那些男军士,又安抚她说,军中需要后勤,可以让她姐姐一道去做后勤兵,再加上那个细皮嫩肉的长君在旁劝说,丹朱岂有不从之理?” 顾秉安笑着说完,又有些唏嘘。 “虽说招安一直是我心中所愿,真要离开红叶寨,却还有些舍不得。” “人在寨就在,人要是不在了,其他都是虚的。” 如今的时局,留在虞山做匪贼这条路已经走到尽头了。 此刻还不掉头,便只有等死。 裴照野面上没有丝毫矫情之色,仰头饮尽汤药,又问顾秉安: “就这一碗?” 顾秉安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欲言又止: “山主,这个只是给你止血补齐的汤药,并不是多喝就能活蹦乱跳的仙药,更不是……” 他都不想说。 山主这几日,日日都盯着人家公主的营帐,简直快把这汤药喝出一股壮阳药的架势。 裴照野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出去记得叫人烧水,今日医官来说,可以洗澡了。” 顾秉安:“……” 出去的时候,他忍不住朝正在阳光下晒书简的公主瞥去一眼。 今日难得艳阳天。 趁着天气好,临走前,骊珠准备将她那一箱子随身带着的书简拿出来晒一晒,免得连日下雪潮冷,竹简发霉生虫。 她系着襻膊,乌发如缎,雪肤如玉,在晴日下白得近乎透明。 顾秉安回过头,走出营帐的山主正一边盯着公主那边,一边端着水碗喝水,露出的臂膀紧实,浮着青筋。 顾秉安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公主那个娇娇弱弱的身板怎么经得住…… 裴照野垂眸:“还有,雁山那边也派人好好打探一二,叫吴炎的头目,说不定会给咱们使些绊子。” 那个吴炎在雁山不是个无名之辈。 一山不容二虎,大家都是被公主招安的匪贼,换做是他,也不会甘心在军中屈居人下。 “明白。”顾秉安应声离开。 裴照野最后看了眼骊珠的方向,将水碗里的水一饮而尽,心情愉悦地回了帐内。 夜幕四合。 明日就要动身启程,骊珠将晒了一夜的书简收好装箱。 正收拾时,忽而在箱子里看到了之前那封太傅所写的举荐信。 当世大儒谢稽…… 经学世家谢氏,也在绛州。 骊珠心念微动。 这封举荐信对如今的裴照野而言,已经没有意义。 而且,与其说是她想给裴照野,不如说是她自己很崇敬谢稽的学识,所以才想把这个机会给他。 “看什么呢?” 尚未回身,便嗅到清新甘冽的澡豆味,骊珠抬起头来。 “你沐浴了?伤已经结痂了吗?” “嗯。” 骊珠抓过他的手来看,当日他被拖拽,手和背脊都伤得很重,差一点就要伤到筋骨。 裴照野见她端详地极其仔细,忍不住弯唇: “公主这么担心,身上的要不要一并检查一下?” 骊珠松开手,佯做严肃: “……你的伤自有医官检查,你竟敢使唤公主?” 骊珠也刚沐浴过。 她散着发,帐内炭火充足,只穿一件寝衣也不冷,衣衫轻薄柔软地贴着肌肤,肩背线条单薄又挺拔。 “不敢使唤公主,只担心公主以为我伤势未愈,不敢使唤我。” 他说得慢吞吞地,似有深意。 骊珠低头给书简套上布套,道: “哼,你看不出来我还在生气吗?你不辞而别,带着人来宛郡夺粮的事,我还没完全原谅你!” 裴照野心说这个确实看不出来。 她的书简一贯不喜欢旁人乱动,裴照野帮不上忙,便在她的营帐内走动。 像兽类在嗅闻她留下的气息,他走得很慢,却每一处都不放过。 他让人给她帐中送的都是最贵的炭,一丝呛人气味都没有,烘着博山炉里飘出的香息,花香盈满方寸之地,熏得人心猿意马。 忽而间,他突然瞧见什么,停下脚步。 “……真的还在生气?” 骊珠头也不抬:“当然,这种事难道跟你开玩笑吗?” 身后安静了片刻。 骊珠忽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看,这一眼令她浑身血液上涌,整张脸瞬间烧了起来。 裴照野正拎着她床榻上那只小包袱。 包袱被骊珠抱了几日,有些松散,露出里面的衣角,他食指与中指一夹,抽出一截瞧了瞧,又抬眸,玩味地瞧着骊珠。 “这么生气,怎么还抱着我的衣服睡觉啊?” 他压迫感极重地朝骊珠逼近,眼珠幽深,身形投下的影子几乎将缩成一团的她整个吞没。 “公主……” “对我的衣服都做了什么?” 第52章 骊珠霍然起身, 撞得书案都歪了。 “——不准看!还给我!” 她呲牙咧嘴地扑上去抢,雪颊和颈子却早已红得滚烫,柔软缎子下的肌肤更是浮起一层薄汗。 裴照野眼疾手快,在她眼前虚晃了一圈便举高。 骊珠没抢到小包袱, 看起来反而像是主动扑到了他怀里, 这回气急得眼睛也要红了。 “公主真是好没道理, 这是我的衣裳,怎么叫还给你呢?” 他似笑非笑地逗她: “除非公主告诉我, 你在榻上藏我的衣裳, 到底拿来做什么?” 裴照野确实是在倒打一耙。 他当然知道, 她最多也就拿来抱着睡觉而已, 还能干什么? 她又不像他这样。 只是她脸皮太薄, 羞耻心太强, 不过藏个衣服的事, 就能让她自觉丢脸得好像天塌了一样,叫人又是怜爱,又忍不住想欺负。 “嗯?怎么不说话?” 他凑得太近, 骊珠在羞耻中节节败退,跌坐回软垫上,偏过头, 低低道: “……我只是很想你, 不可以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气恼,软糯得像块甜丝丝的白糕。 裴照野看着她说这话时的唇瓣,尾椎骨有一种酥酥麻麻的爽意攀上,爽得让他想将她一口咬进肚子里。 “怎么想的?” 他嗓音低低地徘徊,视线黏在眼前那粒玉珠似的耳垂上。 “一身衣裳管什么用?我人就在你面前,公主想我怎么用我, 就怎么用我,我绝不笑话公主。” ……他这声音明明就笑得很开心。 然而这话微妙地触动了骊珠。 转过头来,见他果然闭着眼毫无动作,骊珠堆在软缎宽袖里的手指动了动。 纤细柔软地长臂攀住了他的脖颈。 她的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偏过头,脸颊贴着脸颊,她靠在炽热宽阔的身躯里,宛如绵绵水流倚着巍巍山峦。 骊珠笑道:“这样就好。” 她不带丝毫欲念,贴着脸蹭蹭他,嗓音里噙着笑意。 “你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就这样待在我身边,我也会觉得心里很踏实,枕边也很安全。” 一只大手覆住她后腰,将她揽得更紧些。 “不会担心有人半夜刺杀我,也不会担心有一天一睁开眼,就会有个人推门进来告诉我——你死了,让我去接你的灵柩。” 裴照野心中蓦然有种微妙的直觉。 她描述得太清晰,就好像……这个场景真的发生过。 “还好这次你回来得很快。” 骊珠耳尖红红,但仍然眷恋地拥着他道: “要是再找不到你,你衣裳上的味道……就会消失了。” 说者无意,落在裴照野的耳中,却不由得延伸出许多猜测。 他掌心一点点抚过她柔顺的乌发,心中想: 梦里的他,离开过她很久? 是再也回不来的那种吗? ……那算他命不好。 没有他的命好,九死一生,也有公主跋山涉水来救。 裴照野对梦里的自己没有丝毫怜悯,更不在乎这是不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问题。 他只知道,那个“裴胤之”与骊珠恩爱缱绻的记忆,他一点没分到。 好东西不给他瞧瞧,倒是一堆烂事让他瞧得一清二楚,分毫毕现,日日夜夜煎熬着他。 什么玩意儿。 “消失了再染上不就行了?” 潮湿热息贴着她的耳廓,脖颈上的啄吻很轻,像是解渴前的一点浅尝。 握着她腰窝的力道渐强。 “里里外外都让公主染上,如何?” 他每亲一下,骊珠身上的力气就被吸走一分,他却一点点坚硬,像是有把淬了火的烧刃,紧贴在她的腰腹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骊珠面红耳赤地解释。 “我是这个意思。” 手绕过骊珠的后颈,将她披散的长发拨到另一边,裴照野微微偏过头,含着她颈间滑腻的肌肤,很慢地舔,很轻地咬。 耳畔渐渐有她细碎的喘声。 “公主害怕吗?” 骊珠攥着他衣襟的手紧了紧,心跳极快。 然而还没等她支支吾吾开口,就听裴照野噙着笑,有点坏地慢吞吞补充: “我是说这几日,公主独自应对这些事,害怕吗?” “……” 热息中,骊珠眼前有一片水雾,她缓了缓才道: “一开始是怕的,这些事,我从来都没做过……我怕那个萧其沅出卖我,怕雁山的反贼拿我祭旗,怕太傅在朝中斗不过那些世族,父皇又把我的谏言当做小孩子的玩笑话搁置一旁……” “那后来呢?”声音从她的锁骨上传来。 骊珠垂下头,与他额头相抵,声音里染着情动,又软又甜。 “……我总是在依靠你,总想依靠你,觉得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怕不怕,你想不想依靠我?” 裴照野微微睁眼,隔着衣料揉捏的手顿住。 明明软得不像话。 又好像有一股藏得极深的韧,哪怕在他掌中被揉成一团水,也不会任人摆弄,轻易折服。 “刀尖上讨命的人一旦想着要依靠谁,气性会散,刀也会钝,公主不该问我怕不怕,也不该让我有依靠你的机会——” 他长曲双腿,将她整个人圈在腿间。 又捉着她的手,在她呼吸凝滞中,一点点解开他腰上革带。 “公主是执刀人,只需要在乎刀够不够利,够不够快,千万不可吝惜使用你的刀。” 一声闷响。 漆黑革带砸在她藕粉色的裙摆上。 骊珠握住了一把炽热的刀,烫得她下意识要松手。 裴照野微微昂首,眉宇因她的触碰而舒爽地展开。 好一会儿,他才在她气恼羞赧地注视中,缓缓低头,又捉来她另一只手,如此才算握住了刀。 他笑道: “公主,刀是凶器,要拿稳些,否则会伤到公主自己。” 攥住骊珠腕骨的那只手铁钳似的,扣得死死,不让她有分毫挣脱的可能。 ……他都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什么呢!! 好吧,他也不算完全在胡说八道,至少骊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可是! 他怎么能一边说这么重要的事,一边拉着她胡作非为! 她哪里有心情去听! “唔,也不用拿得这么稳,该动的时候也得动一动。” 他偏头,啄吻着她的唇,自下而上地睨着她: “公主不会?要我教教你吗?” ……她自然是会的。 骊珠道:“好像有点怪怪的。” “怎么怪?” 她这样迟迟不动,裴照野胸口似有一团火,烧涨得难受,连声音都哑了许多。 “公主不喜欢这样?” 浓密的长睫抬起来,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烛光昏黄,他的眉骨嶙峋,鼻梁高挺,脸上明暗交错,英俊得锋芒极盛,却又露出一点隐忍之态,眼底汹涌的渴切,几乎要将她吞噬。 骊珠抵挡不住,很快挪开眼。 往下看更是心惊胆战,只好匆忙地往旁边瞧。 “……不是,我喜欢你,自然想让你舒服,只是太傅自幼以君子之礼教导我,我总觉得……总觉得……既然这样做了,应该给你一个身份,但又担心给你添麻烦,让人觉得你的功勋都是靠着我得来的。” 只是前半句,就让他心口又涨满几分。 后半句更是让裴照野涨得有些疼痛。 有人想让他像团泥巴似的死掉,她却说她喜欢他,想给他一个身份。 “先赊着。” 他捧着她的脸,嵌着硬物的大舌探入她口中,在气喘中勾出缠绵的银丝。 分开时,他眼底漾着光,微微喘息道: “等我能给公主面子添光那日,公主再给我这个身份,在这之前……无名无分地跟着公主我也愿意。” 其实裴照野更担心有人觉得既然自己可以,那他也可以。 这世上想攀龙附凤的贱人那么多,万一趁他不在,苍蝇似的围着公主怎么办? 骊珠顿时有些心软:“委屈你了。” 攥着骊珠腕骨的手捏了捏她。 “公主动一动就不委屈了。”他催促道。 “……” 骊珠会是一回事,脸皮薄又是另一回事。 前世她也不常这样做,往往都是糊弄一下,撒个娇,裴照野便放过她,仍由他来掌控。 但方才他都说得如此委曲求全,骊珠心软,只好顺着他行事。 他的呼吸像帐外的风,一阵急过一阵,断断续续,粗粝嘶哑的质感。 明明陷入情动的人是他,然而骊珠听着他在自己掌中意乱情迷,后脊也有一种酥麻酸软的感觉往上攀升。 “好厉害。” 裴照野喉间发出由衷的喟叹,微微睁眼道: “……公主怎么做什么都这么厉害?” 骊珠睁大了眼。 “你、你别说啦!我不想听!” “为什么不想听?”他眼尾狭长,含着笑,“我是在夸公主啊。” “……这个不需要夸!” “需要的,不夸公主,公主怎么知道我爽到了?” “啊啊啊——我不听!!” 骊珠松开手,起身要走,却被裴照野眼疾手快地抓住,顺势就往榻上一推,压了上去。 “好香。”他笑道,“原来公主的床榻也是香的,难怪都腌入味了。” 榻上清甜的熏香被他炽热身躯上散发的澡豆气息盖过,甘冽香息覆压而来,是熟悉又安全的味道。 他也学着骊珠的模样,碰碰鼻子,蹭蹭脸颊。 骊珠整个心都像是浸在了温水里。 然后下一刻就被他极粗鲁地托起腰,抵住。 “……等一下!” 骊珠手掌抵在他胸膛,眼神蓦然清醒过来。 “你还没有……没有那个……会生孩子的。” 她的脸都快被蒸熟了。 裴照野眉梢微挑。 “什么这个那个,不会有孩子,我会弄在外面……” “不行!” 骊珠一把将他推得跌坐在榻上,他略有些意外地望向言辞肃然的公主。 “那也会有的!这可是……” 骊珠咬住话头,差点想说这是他前世自己说的了,她换了个说法: “是宫里的嬷嬷说的,就算……在外面,也还是会有孩子,真的!” 裴照野眼中旖旎散去,面对面瞧着对面的少女。 她是女子,了解得更多些也不奇怪。 而且她这么一说,裴照野也忽而想起,小时候裴府内也有歌伎舞姬意外发现有孕,低泣着,不解地与其他人倾诉: 明明都弄在外面了,怎么还会…… “对不起。” 裴照野忽而抱住她,不带任何欲念地低声道: “我不知道,没人教过我这些,我以为不会的,骊珠,对不起……” 他憎恨那些管不住自己,让女子随便有孕却不负责任的男人。 但他自己却差点做了同样的事。 骊珠有些意外。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消沉,甚至还透着一种藏得很深的惧意。 这一点都不像他。 骊珠整个被他包裹在怀里,呼吸都有些紧,却从他怀里勉强伸出一只手,很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背脊。 “没关系,我知道,你只是喜欢我,又不是想伤害我,不用道歉啊。” 他拥着她,没有言语。 骊珠捏着他垂下来的细辫,在指间搅了搅,小声道: “下次……你记得备羊肠就好了。” “什么东西?” 骊珠微恼:“什么什么东西?它就叫这个啊……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她又没弄过这种东西! 裴照野就更不知道了。 然而男人想弄这种东西并不困难,他心里有了数,大致猜到是用来做什么的,自有办法去弄。 想到这里,他压抑的情绪略有回转。 只是一想到骊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裴照野心底又跳动着一种不甘又幽怨的暗火。 公主要成婚也是正经成婚,宫里嬷嬷岂会教她这种东西。 她若跟覃珣成过婚,那个覃珣就是个看上去被三纲五常腌入味的,恐怕恨不得能跟她生十个八个孩子,更不会教。 算下来,还能是谁? 裴照野盯着骊珠的眼道: “……公主真是博学,看来多读书确实有好处。” 好阴阳怪气的一句。 骊珠本来不想搭理他,但又怕他胡思乱想,攀扯到覃珣身上去,还是强调: “是宫里的嬷嬷博学。” 裴照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睡吧。” 他的眉眼褪去了情动时的侵略性,将被衾拉过来给骊珠盖好,动作温柔,骊珠心底甜丝丝的,又突然有点舍不得他。 “……你要走吗?留下来吧。”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绯红的脸。 “反正,玄英他们迟早会知道,而且,等到了绛州,人多眼杂,就没那么方便了,你说是不是?”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他同寝过了。 也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想像从前那样,不管白日有多少烦恼,只要枕着他的臂弯,就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两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拽着他的手指荡。 ……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被衾暖香阵阵,气息交缠着,裴照野抱着怀中温软,不知餍足地亲吻许久。 “公主,公主……” 他想,他的公主怎么会这么好呢? 好得他欲念刚收,又忍不住得寸进尺。 “……公主,试试这样呢?” 过了许久。 裴照野退了出来,将她翻过身。 掀开被子,烛光下,隐约能看出那双雪白纤长的腿,内侧泛着红。 “好像有点破皮。” 裴照野吻了吻她气恼含泪的眼。 “公主的皮未免太嫩了些……不怪我,这已经很快了,明早再看看,若还是痛,我再给公主亲自上药赔罪。” 骊珠:“……” 她想要的一起睡不是这样的!! 第53章 枕边呼吸声绵长, 裴照野这一晚的梦却不平静。 他先是梦到了自己在山坡上游猎,却不猎鹿、麝、獐之类的猎物,只策马追逐在一群羊后面,要杀来做羊肠衣。 但很快, 山坡荒原变幻成了林间官道。 马蹄踏着泥尘, 街上人潮拥挤, 他穿过雒阳城的春草,下马, 见一队婚嫁仪仗浩浩荡荡穿过长街。 他问前来接应他的人: “这么大的阵势, 什么人出嫁?” 那人道:“自然是陛下最为宠爱的清河公主, 听闻公主敏而好学, 性情温和, 更有玉软花柔之貌, 南雍女子, 无人出其右……” 众人望着步撵轻纱后的公主,裴照野望着高头大马上的年轻驸马。 潇潇君子,如圭如璋。 纵然平日在家族重担, 父亲约束之下,装做一副早熟老成的模样,此刻却显出少年意气。 婚服鲜红, 公主为妻, 王孙公子风流当如是。 “胤之兄不必羡艳,”身旁人拍了怕他,“你万中挑一,举孝廉入雒阳,三日后殿试表现得好,亦可直入青云。” 他道:“若要比肩覃氏嫡长公子, 当如何?” 那人笑:“跟他比?至少也得列九卿,不,他升得定然比你更快,要想跟他和他背后的覃氏比肩,起码……也得位列三公!” 他点点头,擦肩而过时,赤色纱幔被风吹动,他朝影影绰绰的倩影掠去一眼。 他道:“那便位列三公。” 他说得轻描淡写,引来身旁人善意轻笑。 裴照野在身临其境的梦中,每一步都走得满腔杀意翻涌。 覃——珣—— 他要杀了他! 他一定要杀了他!!! 这到底是梦中的自己还是现世的自己所想,裴照野分不清。 他猜到骊珠或许与覃珣成过婚,但骊珠对覃珣并无什么情意,不过是时势所迫的政治婚姻而已。 但却不该让他亲眼看到这一幕。 他岂能心平气和地看着骊珠嫁给旁人? 梦中画面还在延伸。 他看着自己入雒阳,三日后,入宫城,穿过长长宫道。 却没有见到那位明昭帝,来考察新进儒生的是丞相薛允和尚书令覃敬。 待考察结束后,覃敬让人在宫城外叫住他。 “裴从禄的儿子,如今都长这么大了……你家世不显,又无良师,学识平平,为官之路是会艰难些,若有难处,可来寻我,切莫学你父亲行事,在雒阳惹些祸端,明白吗?” ……覃敬没有认出他来。 他做出一副欣喜难抑的模样,恭敬道谢,却在转身时眼底流露讥讽笑意。 父欲杀子,此刻儿子就在父亲眼前,他却认不出。 他往前走,身后的马车飘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按规矩,公主入府三日就要带着驸马,一道搬进公主府,可薛夫人咬死了不准公子搬,正在府内闹呢,老爷快回去劝劝吧!” 他站在驰道一旁,看着马车渐远,宫道渐渐坍塌成黑暗。 裴照野霍然睁开眼。 他喘着粗气,掌心抚着额,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分不清这里到底是雒阳还是别的地方。 几声鸟叫,天蒙蒙亮,帐外有伙夫架锅生火。 ……这是宛郡郊外。 “什么时辰了呀……” 枕边响起一个睡意正浓的嗓音。 裴照野转过头。 暖意融融的被衾间,娇靥如白芍凝露,清新又慵懒。 骊珠虽醒得早,但冬日总会有些赖床,她连眼睛都没睁开。 因此也没有看到,此刻她头顶那双眼仿佛猛兽,随时都会扑上来吞吃享用他的猎物。 她只听到裴照野状似温和的声音。 “卯时四刻,昨日定的辰时三刻起身,公主还可以再睡会儿。” 骊珠哼哼唧唧以做回应。 梦中所见还残留在她脑海中。 也不知怎么,今晚她忽然梦到了前世刚与覃珣成婚时的事。 梦见覃珣的母亲薛夫人不准覃珣去公主府,让她成婚三日就成了雒阳城内的笑话。 薛夫人的为难不只这一件。 明昭帝死后,覃敬忙于政事,无暇管她,她更是变本加厉。 骊珠原本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些事,不知为何今日突然梦见。 更可怕的是—— 她好像 困意袭来,正打算继续睡时,忽而听到锦被摩擦声,下一刻,脚下有风钻入。 一并钻入地还有濡湿潮热的舌。 这下困意全没了,骊珠立刻睁开眼,慌忙要撑着身子往后退。 被衾下的那双手轻而易举地将她跩回来。 “……裴照野!你做什么!” 骊珠掀开被子,瞧见的画面令她腾地一下,从头到尾地烧了起来。 裴照野缓缓抬头。 他没有笑,眉眼沉着一股郁色,更显英俊锐意,也令他看上去进攻性更强。 他舔了舔泛着水光的唇。 “看不出来吗?当然是做侍奉公主的事。” “……谁要你侍奉了!”骊珠踢他的肩。 然而刚踢一脚,就被他轻易攥住,放到唇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骊珠眼里顿时泛起泪花:“好痛!” 痛? 裴照野心说这算什么痛,还没有他在梦中见到她嫁给覃珣时万分之一的感受,受着吧。 然而,覃敬马车里的对话浮现。 裴照野又盯着她,忍不住想。 覃家之势,与日俱增,明昭帝在时这些人尚有忌惮,倘若皇帝易主,上有恨她入骨的少帝太后,下有薛夫人这个一心霸占儿子的婆母。 她身为覃家妇,该如何自处? 怨怪化作了怜惜。 一连串细密柔软的吻落在被咬过的地方,抚平了些微的痛。 骊珠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咬她,又突然亲她,但也能感觉到他此刻爱意,心柔软了下来。 “……你……你别舔了……”骊珠很想抽回脚,他却不允。 “公主不喜欢?” “当然不喜欢!” “是吗?”他一手托着骊珠的脚踝,另一手抽出,翻过手来细细端详一线银丝,“我怎么觉得,公主还挺喜欢的?” 在骊珠的羞愤注视下,他起身抓起榻边水壶,漱了漱口,又钻回了被衾内。 水深而火热。 骊珠呆呆望着帐顶,目光涣散,气息凌乱,脑子一片空白。 “公主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他好胜心强,这种事上亦是不甘落后。 骊珠湿漉漉的眼朝他舌上瞥去。 想到方才那种能让她活来死去的滋味,骊珠侧过身团成一团,呜咽道: “……下次,可不可以不要戴着这个?” 舌尖银环抵了抵腮。 为什么不? 她刚才明明都难耐得要咬手背才能止住声音了。 但听到还允许他有下次,裴照野决定见好就收,笑吟吟嗯了声,便将软得快要融化的骊珠拥进怀里。 如此又浅眠了一刻,帐外的动静越来越杂。 玄英算着时间,今日就要拔营出发,差不多该去叫公主起身。 她站在门外,等骊珠唤她,方才入内,然后就见到了穿着一身寝衣,在衣架子前穿衣服的裴照野。 他扫了一眼玄英和身后女婢们的洗漱用具,他道: “你们侍奉公主就行,不必管我,我自回帐梳洗。” “玄英姐姐!”女婢们慌忙扶住了腿软的女官。 一阵混乱之后。 女婢们退下,帐内只剩骊珠和玄英二人,玄英连长君都没放进来。 “……公主应当提前跟我说一声,今日真是吓到我了。” 骊珠坐在镜子前,由着玄英给她梳头,脸颊还有些燥热。 她透过镜子端详玄英的神色。 “你生气了吗?玄英,他对我很好,这世间,我与谁在一起,都不会比跟他在一起更快乐了。” “若是以前,我定会将此事禀告陛下,请求陛下狠狠责罚这个登徒子——” 玄英这句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 她是先皇后宓姜的女官,少年时看着骊珠出生,长大,从一个婴孩长成如今的娉婷少女。 她在心底将骊珠视为妹妹,也视为女儿。 突然见到她尚未成婚,便与男子同榻共枕,冲击不可谓不大。 “但是,公主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如何行事,相信公主自有判断。” 玄英这么说,倒让骊珠有些意外。 “我怎么不一样了?” 玄英微笑: “公主从前虽然身份尊贵,但仍然是女子,养面首会被世人非议,驸马纳妾却被礼法允许。而现在,军国大事俱在公主肩上,寻常的礼法、贞洁……那些算什么?自然不在公主考量之中。” 她给骊珠颈间挂上一串沉甸甸的组玉佩。 玄英看着镜中面容,突然想到了先皇后宓姜。 当世不会有任何美人能比得上宓姜之美。 她在时,独霸帝王宠爱,她走后,明昭帝空置后宫,不再选秀,更不召幸其他妃嫔。 可如此盛宠,宓姜最后仍然病故,明昭帝也仍然不得不娶覃皇后。 有此前车之鉴,玄英的心态大不一样。 玄英垂下眼眸: “莫说裴将军一人,真要是时局艰难,需要其他支持,公主大可以一边稳住裴将军,一边与其他才俊周旋……” “玄英,以前覃珣想牵我的手,你都要在旁斥责于礼不合的!” 迎上骊珠大为震撼的目光,玄英微笑道: “公主过得幸福,才是最大的礼。”- 天光大亮,红叶寨众人在营地用过早膳后,兵分两路。 经过几日思量,有三成山匪决定返回红叶寨。 裴照野让仇二率领他们返程,再回去告知据守寨中的弟兄,要是他们愿意从戎,亦可离寨前往雁山。 至于余下的弟兄们…… “这几日营中流言纷纷,出发之前,我丑话说在前头。” 裴照野站在营中一木台上,声音刚好能叫台下众人听见。 “今日启程,红叶寨就不再是流寇匪贼,而是清河公主亲自设立的红叶军,诸位都是军籍在身的军士,战事以外,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盗窃者以赃定罪,谨遵军法,绝不容私——有异议者,现在还可畅所欲言。” 众人一阵低声议论。 有人疑惑询问:“山主……哦不对,将军,那咱们效忠的到底是公主,还是宫里的皇帝啊?” 他道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众人瞩目之下,裴照野看了眼公主营帐的方向,道: “这种蠢问题也拿出来问,你昏了头吗?清河公主是陛下独女,没有陛下应允,公主岂敢擅自行事?” “公主是离我们最近的朝廷,今后平定内乱,外攘蛮夷,效忠公主就是效忠朝廷。” 众人恍然。 顾秉安站在第一排,与裴照野对视一眼后,高声呼道: “将军英明神武!公主千秋无期!” 众人齐颂: “将军英明神武!公主千秋无期!” 公主营帐内,骊珠手中饱沾浓墨的笔也落下最后一划。 硕大的赤色绸缎上,题着一个笔力遒劲的“裴”字。 为了写这个字,骊珠还拿树枝在地上练了好一会儿,才郑重落笔,写完左右端详了好一会儿,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今后,这就是红叶军的军中帅旗了。 寒风呼啸,旗帜招展。 覃戎和郭夫人站在城楼上,看着红叶军浩浩荡荡,拔营往绛州方向而去。 想到当日与裴照野交战时的惊险,覃戎心有戚戚。 这行人一去,要是运气不好,绛州的那些反贼自会让他们有去无回,要是运气好…… 恐怕与纵虎归山无异。 覃戎这头心情沉重,骊珠的马车内却气氛轻松。 一入绛州地界,她便派人去驿站取来了这几日伊陵送来的信件。 他们行路这几日路途不定,积攒了不少伊陵那边的消息,信件堆了满满一箱子。 骊珠兴致勃勃地逐一翻看。 马车里坐着太憋屈,裴照野大多数时间都在骑马,只偶尔想找骊珠说话才回车内。 晚上用膳时,队伍停下来。 裴照野掀帘一瞧,才发现她又看了一下午,看得聚精会神,精神抖擞,忍不住道: “这些密密麻麻的字,看了一上午还这么来劲,你可真是天生的……” “天生的什么?” 骊珠抬起头来。 裴照野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只问: “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方才在外面瞧见一片梅林,想叫你瞧瞧,你都不搭理人。” 骊珠露出歉然之色: “对不起嘛,我没听见……我刚刚在看林章写的公文,说涌入伊陵郡内的流民越来越少了,留下来的流民,他们打听了一番,其中有许多手艺人,打算等开春,郡内财政缓一缓,就拨一笔钱贷给他们做生意,正好将绛州的工艺带到伊陵……” 这个说下去就复杂了,骊珠顿了顿,换了个话题道: “还有,雒阳的正式诏令下来了,赵维真及其党羽,还有裴家兄弟,今日午时三刻斩首。” 话音落下,裴照野睫羽颤了一下。 “是吗?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骊珠见他面色平静地拿起舆图,没有丝毫异色。 他一贯将心事藏得很深,骊珠也不想追问太多,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啊?是不是快到了?” 骊珠记得,前世的裴家就是假借及冠礼的名义,将裴照野叫回裴家,又利用丹朱生事,红叶寨就在他生辰第二日覆灭。 梦中漫天大雪,应该是在深冬。 裴照野瞥她一眼:“你要给我过生辰?” 骊珠笑得很甜:“男子二十岁及冠,是大日子,我当然要替你庆祝啊。” 前世骊珠也给他过了三次生辰,每次都很用心。 可惜那都是裴绍的生辰,不是他的。 这次最好办得热闹喜庆一点,洗去前世那些晦气。 裴照野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压上来猛亲了她一下,发间的流苏被他亲得乱颤。 骊珠晕头转向之际,他又很快坐直。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淡淡道: “生辰就在十日后,你想怎么替我庆祝都好,忙不过来就简单点,我不在乎这个。” 不在乎还亲她亲得这么重! 骊珠不满地瞪他一眼,摸了摸有点麻的唇。 十日…… 她算了算时间,他们还有五日便能抵达雁山,与吴炎的人马汇合。 余下五日,有些紧巴,但布置一场简单的及冠礼倒也来得及。 骊珠掏出一片木牍写写画画。 那是她用来记录自己每日日常事宜的木牍。 如今要操心的事情多了,她怕有遗漏,必须大事小事都记下来,才有条理。 写完后抬头一看,发现裴照野竟也难得地拿了一片空白木牍,对照着舆图提笔记录。 骊珠凑上去看了看,有些意外他会写字。 ……就是字迹有点不忍细看。 “你记这些地名做什么?”骊珠好奇。 他记得都是些沿途平原。 裴照野道:“记下来,途径这些地方才好询问哪里有主,哪里无主,要是遇到无主的,正好游猎一番。” 骊珠一时没想到关窍,只笑着问:“你喜欢游猎呀?” 前世今生加起来,她还没有跟他一起游猎过呢。 “喜欢啊,”裴照野笑道,“要是能打几只羊就更好了。” 骊珠:“……” 很巧的是,今日他们驻扎的这片地,附近就有一片山林无主。 裴照野向村中里正确认过之后,带着丹朱和另外三名亲信,便朝山中而去。 太阳还没开始西斜,骊珠的脸颊却已浮现绯红霞光。 ……他真是为了那个东西去打猎吗? 无主的山里哪来的羊啊? 就算猎到了,难道他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剖羊,取肠,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东西在雒阳肯定能买到。可惜到了这种乡野小城,许多人肯定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东西,更别提买。 骊珠走在田埂边上,越想越觉得羞愤。 他就!这么!急吗!!! 想到分开时她的表情,裴照野就由衷地觉得可爱。 “山主……哦不对,将军。” 丹朱扔了一把弓和箭囊给他,好奇地问: “咱们真在这儿打猎啊?这山光秃秃的,看起来连只野鸡都没有,能猎什么啊?” 裴照野当然不指望在这里抓到什么羊。 他一边在箭矢上系绳索,一边道: “没有野鸡,但头顶有大雁。” 如今兵荒马乱,一切从简,她并不在意什么婚仪,还反倒给他操心什么及冠礼。 裴照野没什么送得出手的东西。 金银财帛她见惯了,拿来也只会充作军资。 他唯有这一身力气,还算拿得出手。 大雁是忠贞之鸟,娶妻纳采,夫郎当生擒大雁,证明自己是个有诚心,有本事的男人,才有底气去提亲。 丹朱坐在树上笑看:“弋射是我强项,将军若是不行,我来替……” 话音刚落,无锋的箭矢擦着大雁而过,裴照野攥着绳索,猛地一拽—— 大雁重重坠地,在绳索缠绕中无助地扑腾。 一击即中。 裴照野拎起这只他一眼瞧中的漂亮大雁,将弓抛还给丹朱,冷笑道: “今天替我猎雁,明天你就敢替我洞房,歇歇吧,没你的事,替你自己猎一只送给那个小长君吧。” 其他几人拍着腿笑。 正笑着时,忽而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哪来的乡野村夫,敢在我薛家山头擅自打猎!” 是个娇俏的女声。 只不过语调跋扈,让人听了下意识便蹙眉。 此人正是随母亲一道,在郊外巡查庄园的薛家女郎。 见裴照野一行人在此,以为是到她家山中偷猎的村夫,立刻前来呵斥。 裴照野并不慌乱。 他缓缓回头,见到马车掀起帘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正朝他怒目而视。 四目相对,那女郎怔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怒容尽消。 “小娘子,这片山再往西三里,才是你薛家山头,就算这里是你薛家山头,我猎的是天上的雁——” 薛家女郎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男子,慢吞吞地吐出四个字: “关你屁事。”- 其他人都在安营扎寨,骊珠百无聊赖,让里正带着他们在这附近田野走走。 得知清河公主的人马今晚入绛州,里正早已忐忑久候多时,唯恐村里上下招待不周,却不想公主如此低调。 连步撵都不乘,踩在黄土地上,丝毫不介意自己漂亮的绣鞋被泥土和污雪弄脏。 骊珠问:“……今年绛州饥荒,乃十年之内最严重的一次,不知具体是什么缘由?是朝廷税重,还是有什么天灾?” “没有什么天灾,朝廷的税也一如往年,只是今年雨水不好,收成差了一点,或许是因为这个吧。” 骊珠不解:“收成稍差一点,就饿死这么多人?还闹了几千人的起义?” 里正迟疑了一下,很快又笑道: “民生多艰,即便风调雨顺,农夫也只是温饱而已,老天不赏脸,饿死人是常事,雁山那些人不过借题发挥而已,公主莫要放在心上。” ……这人没说实话。 长君和玄英对视一眼,都听出一点端倪。 骊珠没拆穿他,只是又随便问了些稻种、灌溉之类的问题。 这个倒是无有不答。 最后骊珠才拐到正题上,问起他们每年的佃租。 这一问,总算找到了端倪。 “……这么说,眼前看到的所有田,都不是你们自己的,而是租来的,而且每年还要交七成租?” 里正面露不安。 骊珠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模样,上前一步追问: “这七成租,是交到了哪家人的手里?” 里正额头冒汗,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有马蹄声渐渐靠近。 “——哟,上次不是说交了租就得全家饿死吗?老林,我看你这交了租,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 里正:“见、见过薛二公子……” 骊珠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些田,都是睢南薛氏的田。 他们竟然敢收七成租! 难怪风调雨顺还饿死人,难怪她的封邑送上来的税,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点! 那都是她的钱! 骊珠怒火中烧地瞪着他。 正当骊珠与他越来越近,正准备发作时,马背上的年轻公子却好似忘了驭马。 马在田埂边颠了一下,他整个人就这么被颠了下来,栽在地里。 骊珠吓了一大跳。 刚后退半步,这人却突然伸手,猛地抓住了骊珠的鞋面。 长君倏然拔剑,大喝:“松手!再不松手我砍了你的手!” 骊珠奋力一挣,脚是拔出来了,那双脏兮兮的鞋却被他抱在怀里。 骊珠大惊。 这人是个疯子吧!? “……小美人儿。” 薛二公子抱着她的绣鞋,痴痴望着她道: “你从哪儿来的?我怎么从没在绛州见过你?你跟了我吧,只要你愿意跟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第54章 平心而论, 这薛二公子容貌生得倒并不丑陋。 二十出头年纪,身形清瘦,眉眼也算端正秀气。 然而眼下那撇乌青,透着一股酒色缠身的虚弱, 此刻看向骊珠的目光更是充满垂涎贪婪。 那副呆蠢痴态, 哪怕是个男子见了都要避之不及, 何况骊珠。 “放肆!” 玄英护小鸡崽似的把骊珠护在身后,沉声怒斥: “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安敢惊扰清河公主的凤驾!” 薛二公子满心满眼都是刚才的惊鸿一瞥, 压根没注意听她说了什么。 只是玄英挡住了他的视线, 薛二直勾勾瞧着玄英: “咦?这位姐姐也是别有一番风姿……” 骊珠:“长君!给我揍他!” 长君得令, 一脚便将这薛二公子踹出一丈远。 薛二的几名随从策马在后, 刚好见到这一幕。 这还了得? 当即翻身下马, 拔剑与长君打了起来。 长君虽不是裴照野陆誉那样的悍勇将军, 但也有以一敌十的矫健身手,这些随从护卫无一能敌。 绛州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伙人? 薛家公子也敢惹,不要命了? “二公子, 此人身手不凡,不知来路,我们还是先和三娘子汇合后, 再回府禀告老爷……” 薛二刚被长君一脚踹得胸口剧痛, 几欲吐血。 然而一听这话,立马暴起: “回府!?那我的小美人儿呢!废物玩意儿,这么多人打不过他一个!薛家养你们花了多少钱你们知道吗!我花了钱的!” 随从有苦难言,彼此对视一眼,权衡利弊之下,一人上前将薛二扛起来就跑。 长君上前要追。 骊珠却将长君拦了下来。 “他们胆敢将公主当做乡野村妇随意调戏!公主为何不让长君擒住他们!” 长君一双秀目烈火似地瞪着那群人。 骊珠拽住他袖子, 笑着道: “好长君,擒他一个不难,擒他背后的薛家却不易,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能如此冲动?这次踹他一脚教训教训就是。” 好在她也只是被扑了一下脚,丢了一只鞋。 骊珠低头看着自己被泥雪弄脏的袜子,有些苦恼地拧起眉头。 诶呀。 这可不能被裴照野发现。 另一头的裴照野也是满心烦躁。 “……莫说天上掉下来的大雁,就算是天上在绛州落一滴雨,那也是薛家的雨水,谁要是接了,得给薛家交税!” 薛三娘子起初还说得振振有词。 然而随着她越走越近,心思却从大雁上越飘越远,完全被眼前这人所占据。 好高的个子。 薛家才俊无数,他们家与经学世家谢氏也多有往来。 薛惜文从小到大也算见识过无数王孙公子,却一时想不起哪张脸能比眼前这张更英俊。 那对眼珠如两丸黑玉,嵌在一张轮廓锐利的面庞上。 他垂下眼,冷睨的目光看谁都像在看一条狗。 “交你大爷,闪开。” 裴照野懒得搭理,径直从她们中间穿过,翻身上马。 ……人是英俊的,怎么一开口,感觉这辈子没读过一卷书一样? 薛惜文顿时清醒过来,扁了扁嘴。 薛家女婢:“无知村夫,这位是睢南薛氏的三娘子,贵比公主,你什么身份,竟敢对三娘子大呼小叫!” 方才那番话,裴照野倒是无所谓,可听到她口中“贵比公主”这四个字,他眸色一凝。 这女婢脱口而出,肯定不是今日才想出来,而是平日就这么挂在嘴边。 贵比公主? 什么玩意儿,也敢踩着公主给自己脸上贴金。 裴照野与丹朱等人交换了个眼神,几人相交多年,默契十足。 薛家这边的护卫还没反应过来,丹朱已嗖嗖几箭惊了他们的马,其余几人开道,裴照野骑马直冲那主仆二人而去。 他想干什么! 薛惜文眼睁睁看着马蹄就快踩到她脸上,一声尖叫已经在嗓子眼里。 然而下一刻,落在她头上身上的却并非铁蹄,而是前蹄扬起的泥土,纷纷扬扬,兜头拍了她们一身!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主仆二人,此刻灰头土脸,呆若木鸡。 裴照野恶劣地笑了一下。 “驾!” 拨动马头,一行人拎着大雁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薛家兄妹二人今日之辱,平生未有,俱是暴跳如雷。 然而到了傍晚,兄妹二人在回程路上,听闻对方今日遭遇时,却对彼此嗤之以鼻。 薛惜文:“兄长活该,谁让你整日拈花惹草,这回遇上硬茬了吧。” 薛怀芳:“你不活该,自己家的地都算不明白,还被个乡野村夫拿住,成日说自己贵比公主,我听说清河公主过目不忘,光这点你就差着人家十万八千里!” 兄妹两人互看不顺眼,在马车内拿着枣子相互砸了起来。 几粒枣子从车内飞了出去,在泥地里滚了几圈,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在马车后头追着抢。 “行了,别吵了。” 两人的母亲徐夫人打断了他们。 掀开帘子,徐夫人见城门处聚了许多百姓,对车夫道: “怎么这么多人围在城门附近,你下去问问,出什么事儿了?” 薛怀芳嘻嘻笑道: “薛氏车架在此,百姓们当然是在夹道欢迎我们。” “回夫人。” 车夫询问一番后禀报: “百姓们听闻清河公主率军即将抵达绛州,都是来迎公主的。” “……清河公主?” 薛惜文蓦然坐直,顿时来了劲: “她真要来绛州?什么时候到?不成,先不回家,去福嬛阁,娘!家里过几日肯定要宴请公主是不是?我要买新首饰!” 徐夫人敷衍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马车驶过街道,看着两旁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徐夫人心中颇为不满。 只有千年的世族,没有千年的皇朝。 一个公主而已,哪里比得上他们睢南薛氏底蕴深厚,树大根深? 不好好待在雒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跑到他们绛州来耀武扬威,还要建什么流民军,跟一群山匪、流民、反贼打交道…… 徐夫人摸了摸女儿的乌发。 连公主都要做这样的事,看来南雍真是寿数已尽。 她的女儿,今后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绝不会吃这样的苦。 无人理会的薛氏马车悄无声息地入城。 天色渐暗,没有等到清河公主的百姓们散去,约定明日再来。 第二日一早,城门上终于望见了赤色帅旗。 骊珠也是快要入城才知道这件事。 起初,她还以为是裴照野在骗她,怎么会有百姓特意守在城门处迎她呢? 直到亲眼看到许多老弱妇孺箪食壶浆,出城拜迎。 “……这是绛州特产的橘子,公主尝尝。” 有人塞给她一筐橘子。 “多亏公主开仓放粮,我小孙女才留了一口气,快,给公主磕个头。” 实诚的小姑娘跪下来,哐哐磕了几个响头。 “公主,这是俺家烙的油饼,揣几个吧……” 骊珠落进人堆,一眨眼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好一会儿才被裴照野捞出来,重新塞回马车里。 “……几个橘子,几张饼而已,公主什么珍馐没吃过,这也值得高兴?” 等到马车行至人少的地方,裴照野才下马钻进车内,看她捧着脸笑。 骊珠道: “如今饥荒刚缓,还有什么比食物更珍贵的东西?他们把最拿得出手的东西送我,我当然高兴啊——就像你昨日打回来的那只大雁一样,礼物贵在用心。” 迎上她盈盈笑眼,裴照野有种被人击中的头晕目眩。 他俯下身,偏头吻了她一下。 骊珠眨眨眼。 两人距离极近,他低声平静道: “话说得这么甜,我尝尝嘴是不是也是甜的。” 骊珠笑着,主动贴上他的唇。 “是甜的吗?”她问。 “……没尝出来,得再多尝一会儿。” 后脑被他掌心紧扣,他碾着骊珠的唇瓣,里里外外都尝了一遍才放开她。 他颔首:“确实,原来公主不管哪里的水都是甜的。” “……” 骊珠贴着车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派平静正经的神色。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么恐怖的话? 裴照野却仿佛没看见她震撼表情,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可惜薛家的人不会像公主这样容易满足,绛州饥荒尸横遍野,差点就要闹到人相食的地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昨日那个薛三娘子强行夺雁,恐怕只是平日薛家跋扈的冰山一角而已。” 昨天骊珠一回到营中,就听裴照野说起山中发生的事。 她道:“睢南薛家自前朝开始,便是名门望族,人都说,只有千年的世族,没有千年的皇朝,以他们在绛州的影响力,的确有这个跋扈的资本。” 裴照野闻言却嗤笑一声: “都千年百年了,还没出过一个皇帝,怎么,是瞧不上,不想当吗?” 没本事就没本事,还挺会给自己找补的。 骊珠被他这话噎了一下,想反驳,但左思右想,却又觉得他胡说八道得有几分道理。 她突然发现书读得少也有好处。 他对好多东西真是半点敬畏之心都没有,狂妄得让人羡慕。 骊珠:“以前不知道想不想,但现在,恐怕是真的想当了。” “他们想当,也要看看能不能夺得走——皇位可没有公主的绣鞋那么好抢。” 骊珠僵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 她昨日明明让长君把剩下那只鞋都藏起来了啊。 裴照野扯了扯唇角: “你总共就四双鞋,穿坏了一双,剩下三双怕再穿坏,爱惜得每日都要换着穿,现在突然少了一双鞋,我派丹朱向长君一打听就知道了。” 骊珠连忙摁住他的手背。 “一双鞋而已,我也没受伤,小事一桩,你别太生气……”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他当然生气,怎么会不生气。 但他气的不是那个什么狗屁薛二公子,气的是骊珠。 他讨厌那种蔑视平民百姓,自认高人一等的权贵。 却也不得不承认,一个出身尊贵,又独得皇帝宠爱的公主,就算眼睛长到天上去都不奇怪。 裴照野头一次希望骊珠能学到一点权贵们的坏毛病。 比如那个薛三娘子,骊珠要是有她三成跋扈,早就让长君把那个什么薛二公子砍成两截,再细细剁成臊子。 又比如前世在覃家,她若是个嚣张恣意的公主,岂会受覃珣母亲的欺负? 不过这些话,他也只是想想。 她身为公主,为何不能跋扈,为何不能嚣张恣意、随心所欲地活,他难道不清楚吗? 裴照野反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手心。 软得跟豆腐似的。 这么一个浑身上下都软的人,却也能为了他拼尽全力,将他从覃戎的手底下救了出来。 “放心,从前我不惜命,如今为了你,也要改改脾气,谋定而后动……我没生气,只是在想待会儿去给你买双新鞋。” 骊珠松了口气。 前世她还为裴照野不吃醋而有些遗憾,现在她知道,他吃起醋来惊天动地,绝非寻常。 ……还好他不知道前世覃珣和裴胤之的事。 骊珠笑眯眯道:“好呀,但是千万不要买蜀锦的,太贵了,我穿最普通的丝绸就好了。” “……” 搞不清楚什么叫普通,这点倒是很有权贵作风。 按她的要求,裴照野买了双最“普通”的丝绸绣鞋,骊珠连着几日一直穿着,视若珍宝。 穿城而过的红叶军又行了几日,在绛州百姓的夹道欢迎下,红叶军终于抵达雁山。 吴炎带着人马在城门外相迎。 众人远远就瞧见那面写着“裴”字的帅旗,忍不住议论: “……听说那面帅旗是清河公主亲自题的。” “这个裴照野,听说脸长得还行,不就是给公主当面首上位的吗?一个小白脸,凭什么一来就做主帅?” 沉默的吴炎忽而开口: “听说他率领的山寨,在鹤州一带势力不小,他才二十岁。” “那又怎么了?” 他身边,一个叫陈勇的男子道: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都是公主招揽来的,论起来,他们红叶军是山匪,我们雁山军是反贼,谁比谁高贵?凭什么他们压我们一头?” 此话一出,附和者众,吴炎不置可否。 另一头渐渐与他们汇合的裴照野一行,此刻所议的也是同样的事。 “……今日两军汇合,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薛家、覃家,甚至是朝廷,不少人都想看流民军尚未组建,便内部混乱,自行溃散。” 顾秉安骑马与裴照野并肩,道: “上次将军让我派人探听,果不其然,雁山军对您做这个流民帅颇有怨言。” 裴照野心里有数,并不意外,只随口问: “都有什么怨言?” “将军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还能说什么?不就是说将军是靠着公主的裙带,才当上这个流民帅的吗?还有……” “还有什么?” 顾秉安睨了眼裴照野的脸色,忍着笑意,压低声音: “还说,实在不行,他们雁山军也有拿得出手的汉子,公主想要什么样的,要多大有多大,随便挑!” 裴照野:“……” 骊珠丝毫不知雁山军已经给她选上面首了。 隔着帘子,她听到了吴炎的声音: “参见清河公主。” 玄英扶着骊珠下了马车。 上次见吴炎,还是在湖心亭内。 说实话,骊珠也没想到他能如此守信,给了粮,就归顺朝廷,老老实实驻扎在这里,等着骊珠前来。 听说这几日,他那个好兄弟李达,带着余下的雁山军一连祸害了好几个郡。 一路畅通无阻,劫粮又劫金银,现下俨然是个土霸主了。 而这些归顺朝廷的雁山军,因为粮饷军饷还没有那么快运过来,众人仍然衣衫褴褛,瞧着刚刚温饱的模样。 一双双眼睛望着骊珠,又望着站在身披甲胄、兵刃在手的红叶军,似乎都憋着一股劲。 骊珠嘘寒问暖一番。 “公主让我们兄弟还有家眷都有一口饭吃,大家都感激不尽,我吴炎当然也信守诺言,不会去抢县里郡里的粮仓。” 吴炎的目光移向骊珠身后的男子。 “这位就是红叶军的头领了吧?” 顾秉安笑道:“不仅是红叶军头领,也是流民军的主帅,吴头领应该称一声裴将军。” 陈勇:“红叶寨两千人,我们雁山军可足足五千人,这个主帅怎么论,恐怕还得说道说道吧。” 顾秉安:“打仗不在人多,否则战场上何来百万雄师输给十万军队的战绩?红叶军训练有素,经验丰富,主帅自然是从我们这边选,更有胜算。” “你——”一时恼怒,陈勇愤然拔刀。 这一拔刀,顿时惊了两方人马,骊珠站在中间,接连不断的出鞘声贴着她的耳,令她背脊一阵薄汗。 咚咚咚的心跳声中,骊珠紧握着身旁玄英的手,强迫自己镇定。 “吴炎,你不信任我的决断吗?” 吴炎:“不是不信任,只是不服,我们雁山军也能做这个主帅,只要公主给我们这个机会。” 裴照野慢条斯理地抚着马,仿佛这些冲突与他无关。 这确实与他关系不大。 因为他们质疑的,其实是公主的判断力,他们不够信任她的决断。 骊珠深吸一口道: “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但这是你唯一一次可以质疑我的机会,如果你失败了,雁山军从此以后,不能质疑我的任何决定。” 吴炎等人面面相觑。 吴炎定定望着她:“好。” 骊珠其实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矛盾,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刚一见面,这两方就水火不容地对峙了起来。 还拔了刀。 骊珠被无数雪白刀刃夹在中间,虽然他们彼此指的是对面,但骊珠却觉得这些刀尖全都在催她的命。 “……四场比试,比什么你们各自商定两场,不能死人,不能聚众械斗,如四场平手,再由我来加试,你们同意吗?” 吴炎思索片刻:“听公主的。” 裴照野:“我会赢。” 雁山军众人齐齐朝他看去。 他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件事实,不带任何情绪,却张狂得没边。 他必须赢。 而且要赢得毫无争议,才能证明骊珠的决断是正确的,理智的,这些人才会服她。 皮肤黝黑的吴炎朝他投来黑压压的一眼: “我这边的第一场,就由你我一对一比试,第二场,你我从军中各选十人比试,如何?” 吴炎能做到雁山军的头领,也并非常人。 至少体格和裴照野看起来不相上下。 骊珠仔细打量着吴炎,视线从他的臂膀和大腿上掠过,替裴照野捏了把汗。 裴照野却在看她。 “可以。” 他笑了笑:“我也想好了,第一场,各派五十人猎羊,谁多谁赢。” 骊珠不敢置信地转过头。 ……他说猎什么东西? 吴炎蹙了一下眉。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猎羊,而不猎其他的飞禽走兽,但意思也差不多。 而且离这里最近的无主之山是雁山。 这怎么算,都是他们雁山军占了大便宜。 吴炎点头。 “第二场呢?” “第二场嘛——测测胆量如何?” 裴照野朝睢南郡的方向看去一眼。 “看看你我谁能够悄无声息地,将睢南薛氏的薛二公子扒光了挂在城中最显眼的位置,吴头领,敢吗?” 第55章 ……睢南薛氏的薛二公子? 这话一出, 顿时分走了吴炎等人对猎羊的关注。 雁山军多是绛州人,谁人不知睢南薛氏的大名? 更有许多,本身就与薛氏结怨,从前做百姓的时候任他们鱼肉, 现在听到有机会教训薛氏公子, 不少人面露亢奋之色。 吴炎却朝骊珠望去, 迟疑片刻道: “公主,说句不好听的话, 薛氏百年世族, 在绛州跟土皇帝没什么区别, 如果只是为了一场比试, 没有必要贸然得罪。” 骊珠当然也赞同吴炎的话。 除非她确定自己对薛家十拿九稳, 否则绝不会将自己的委屈凌驾于大局之上。 然而—— 她看着吴炎身侧这些神色振奋的雁山军。 她可以退, 但流民军的士气却不能退。 “又不是让你们耀武扬威地去做这件事, 无妨。” 骊珠拍了拍吴炎的肩膀,他个子高,骊珠要拍他的肩还得不动声色地垫垫脚。 “面子上别做得太难看就行, 要是闹大了,我来想办法。” 雁山军的眼睛齐刷刷亮了起来。 吴炎幽幽望着骊珠,拱手应是。 定下这四场比试之后, 两方人马都摩拳擦掌, 跃跃欲试。 这是红叶军抵达雁山的第一日。 虽说要等四场比试之后,才能决定谁做主帅,但大军驻扎,谁去修寨墙,谁去挖茅房,都得由主帅安排调度, 是个立威的机会。 所以裴照野连扎营都不急,先对吴炎道: “那第一场,就在你我之间先分个高下,吴头领需不需要一点准备时间?” 吴炎:“裴头领一路辛苦,还是你先歇一歇吧,免得待会儿说我胜之不武。” 裴照野:“放心,你没这个机会。” 骊珠:……好幼稚。 他们抵达雁山山脚下的营寨时,雁山军早已收到消息,翘首以盼许久。 虽说早在公主一行人抵达之前,有关清河公主与红叶军裴照野这两人的一应情报,就已经在雁山军中传开。 但亲眼见到两人的年轻,还是令不少人讶异。 骊珠对他们的审视心知肚明,装作毫无察觉,回过身对两人道: “那就开始吧。” 玄英替骊珠备好坐席,营寨外,两军泾渭分明,各自就地盘膝而坐,裴照野与吴炎两人皆褪去上衣,赤手空拳对峙。 北风卷着零星雪花,落在起伏如山峦的小麦色肌肉上。 叮——! 伴随着长君手中铜锣的一声脆响,两人如离弦之箭,彼此相向倏然而去。 臂膀相击的一刹那,骊珠隔得这么远,都仿佛能听到肉身搏击的闷响,和寸寸肌肉隆起的紧绷声。 拳风呼啸,落如雨点。 吴炎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当壮年,又是猎户出身,力气上绝不逊于裴照野。 骊珠表面镇定,实际手指都快嵌进扶手里了。 然而裴照野也是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盐枭。 不管吴炎拳头再重,攻势再猛烈,他都显出一种稳稳招架的从容,身形腾转间,吴炎看到那双鹰目极冷静地凝视着他。 ——他在抓他的破绽。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吴炎只觉腹部一阵钝痛,紧接着一双铁钳似的臂膀直接钳制住他的腰身。 双脚腾空,视野天旋地转。 在两军瞩目之下,身长八尺有余的吴炎竟被头脚颠倒地重摔在地! 全场静默了一瞬。 下一刻,红叶军中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 雁山军鸦雀无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吴炎之所以能成为雁山军头目,正是因为他力大无穷,武艺过人,众人曾亲眼见他拧人头如拧瓜。 他竟输给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下马威点到为止,都是为公主效力,裴照野自然不会与他闹得太僵。 “不错。” 裴照野单手将地上暗暗忍痛的吴炎拉了起来,拍了怕他的背。 “论角抵的本事,只怕红叶军中除了我,也没人敢与你一战。” 他倒是没有得势张狂。 然而吴炎明白,此人的本领绝不只如此,光是背摔的那一下,假如自己是他的敌人,现在早就没命了。 这人有嚣张的资本,公主任用他,绝非只看他的脸。 吴炎拱手:“这一项,心服口服。” 骊珠松了口气。 玄英低声道:“吴炎吴头领也是忠心耿耿投奔公主的属下,都是公主的左膀右臂,公主不可厚此薄彼,让吴头领寒心。” 骊珠回过神来,的确,她和裴照野的关系是藏不住的。 正因如此,才该对吴炎和雁山军更偏心一些,否则岂不是让他们觉得受了冷落,心生怨怼? 骊珠想了想,对身旁女婢道: “去备六十斤牛肉,十坛好酒,还有治跌打的伤药来,三十斤牛肉和好酒赏给红叶军,余下三十斤和伤药赏给雁山军。” 赏赐下去时,天色渐暗,正是晚膳时分。 红叶军围绕着骊珠的中军大帐,在营寨左侧扎好营。 右侧扎营的雁山军虽说得了个下马威,但也得了和红叶军一样分量的牛肉。 冬日物资匮乏,雁山之中又有李达的余部驻守,这还是雁山军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荤腥。 吃到一半,吴炎等人忽而嗅到一阵香风袭来。 众人忙道:“参见清河公主。” “你们吃你们的,不必行礼,我只是来瞧瞧你们吃得如何。” 说完,众人就见这位仙女似的公主与他们一道围坐在铁锅旁,让人盛了一碗汤饭同食。 骊珠道:“分下来的牛肉呢?怎么没见你们吃?” 吴炎身边的陈勇道:“回公主,肉不够分,吴大哥叫我们都切了煮成肉汤,这样还能每人分上一碗。” 吴炎横了他一眼,听着像暗示人家公主肉给少了似的。 他道: “今日落败,实在汗颜,明日比试我等必定尽力,让公主瞧瞧雁山军的实力。” 骊珠舀了一勺汤饭,笑眯眯道: “好啊,若是能赢,必有赏赐,只是流民军初创,军饷粮草还在调度,赏赐不多,还望诸君别嫌弃。” “怎会嫌弃!”陈勇铆足劲道,“今日公主赐我们牛肉,明日我们必定猎尽雁山的羊,献给公主享用!” 骊珠:“……” 不知为何,公主微微赧然地低下了头。 这顿饭一吃,之前雁山军对骊珠那点厚此薄彼的怨怼尽消。 他们想重选主帅,公主应了。 输了一场,公主还给他们赐肉。 甚至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还纡尊降贵,与他们在一个锅里吃饭。 做到这种地步,他们无话可说。 吃过饭后,雁山众人望着公主朝中军大帐而去的背影,忍不住道: “你们说,那个裴照野跟清河公主,是不是没什么特殊的关系啊……” “是啊,那小子,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有点东西,公主让他做主帅也不奇怪。” “而且瞧着,今日一整天,那个裴照野连话都没和公主多说几句,连看都没看几眼……别的不说,这点我佩服他。” 众人端着盏与那人碰了一下。 方才公主坐在这里同他们说话,但凡不小心目光落在公主脸上,他们说话都走神。 真不是他们无礼。 也不知怎么,眼珠子就是有点管不住,很自然地就被吸引过去了。 啧。 那个裴照野怎么就管得住?他该不会不喜欢女人吧? 话题顿时朝诡异的方向滑去。 骊珠从右营离开后,与玄英一道,径直去了顾秉安那边,清算军中目前的物资钱粮。 直到亥时末,连顾秉安都有点顶不住打起瞌睡,骊珠这才回到自己的中军大营。 帐帘刚一落下,骊珠就感觉到有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并且在她发出声音之前堵住了她的嘴。 热息铺天盖地而来,裴照野亲得狼吞虎咽,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吞入腹中般凶猛。 骊珠完全被他拢在怀中,几乎脚不沾地,边亲边踉跄后退着,直至跌倒在榻上,被他辗转吮舔良久,才得以喘息。 “你……”骊珠发髻微散,眼眸含水,“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喘着粗气:“我只说各自一个军帐,没说不会来你的帐里,你跟雁山军的人吃个饭吃到现在?” 骊珠:“不是啊,我吃过饭就跟玄英一起去顾秉安那里算账去了。” 她唇瓣微肿,神色可怜地望着他。 裴照野这才心绪稍平。 “……公主,热水备好……” 提着两大桶热水的长君僵住。 同样提前得到过吩咐,身后的女婢们就比长君反应更快,见状第一时间迅速压好了帐帘。 好在骊珠身份特殊,中军大帐分了两重帘子。 营内将士必须在外面那重止步,有什么事也要在两重帘子中间禀报,所以即便进来时掀动帘子,外面也不会有人瞧见里面情形。 裴照野从榻上起身。 只是没有正对长君等人,他侧着身道: “放下吧,我来服侍公主梳洗。” 长君:“……公主今晚沐浴。” 长君现在一看到裴照野,就想起他今天白日是如何将那个身高八尺的吴炎摔在地上的。 目光再转到坐得端端正正,身形单薄纤细的公主身上。 长君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出声: “……公主要留人服侍吗?” “不用,他来就行,你们下去吧。”骊珠答。 骊珠忘了,她自己早就习惯前世裴照野服侍她沐浴,公主府内上下也都习以为常。 但对于此刻的长君和其他女婢而言,这句话听上去却格外惊悚。 ……好在早就得到玄英提点,他们并未多言,带着惊恐表情训练有素地退了下去。 骊珠抬眸,对上一双乌沉沉的眼。 骊珠的心咚咚跳快了一拍。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裴照野:“公主……要我服侍你沐浴?” 骊珠小声道:“不行吗?” 裴照野没说话。 那双眼的侵略性太强,看得骊珠忍不住想缩脖子后退,可是…… 这都是他前世做惯了的事啊。 虽然那时他们是夫妻,但现在,他亲也亲过,也与她同寝过,还送了聘雁给她,在骊珠心中,于情于礼,这一世的他们也已经成了夫妻。 难道这一世他就嫌麻烦了? 骊珠想到前世他还笑眯眯地说,愿意一辈子伺候公主沐浴,她忍不住冷哼一声。 “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也可以!” 沐浴的一应物件都已备好,骊珠绕过站在原地的裴照野,自行去沐浴了。 屏风后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 裴照野来之前便已经洗漱过,此刻枕在骊珠的榻上,听着耳畔水声,心中仍然有种荒谬的感觉。 ……她以为他是不愿意服侍她沐浴? 她没事儿吧? 屏风后传来骊珠的声音: “你走了吗?” “没走。”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你自己的营帐啊?” 裴照野道:“以后要是公主召寝,我都子时来,卯时回,营内巡逻军每日这个时候换防,不会被人瞧见。” “什么召寝,你想来就来,玄英他们又不会拦你。” “这不是怕公主不方便?万一还要召寝其他人呢?撞上了多不好。” 骊珠小半张脸埋在水里,笑得水面冒出几个泡泡。 “裴照野,原来你是一个这么大度的人呀。” 伴着水声飘来的嗓音清甜,裴照野冷笑: “是啊是啊,公主金尊玉贵,花容月貌,天下豪杰无不折腰,难道我还想独占吗?” 水声渐响,他耳力极佳,能听见赤足踩在木凳上出浴的声音。 喉头滚了滚。 他闭上眼。 不一会儿,轻巧的脚步声吹熄灯烛,有人悉悉索索地钻进了他的被衾里。 她小巧的下颌枕着他的胸膛。 并不明朗的夜色里,她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我还以为你不想独占呢?否则怎么不直接搬来,光明正大与我同住一个营帐?” “……说明你一点也不了解男人。” 裴照野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借着透入帐内的一点昏暗月光,他看着她明亮的眼道: “男人聚在一起,最爱聊的就是下三路的事儿,你若与我同住一个帐内,你猜他们夜里无事,会不会浮想联翩?” 骊珠瞪大眼:“放肆!谁敢!” “公主就算能管天管地,恐怕也管不了别人夜里想什么,我自己都是这个德行,我还不知道他们?” 裴照野似笑非笑地抚着她的唇瓣。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公主吃点亏,我也吃点亏。” 骊珠点点头,认真道:“以后替你补回来。” 现在这么冷,卯时天都没亮,他还得每日早起悄悄赶回自己的营帐,太可怜了。 等以后天下安定,到那时,她一定不会让他再吃这种苦。 “……” 裴照野觉得他们俩说的吃亏,应该不是同一个东西。 “但是话又说回来。” 骊珠语调一转: “今日我与雁山军这些人聊了一会儿,这些人大多出身贫农,淳朴老实——当然,不淳朴老实的都跟着李达走了。” 可惜前世薛氏起事之后,他们碍于内部混乱,战力减弱,不得不投靠薛氏。 几次战事,薛氏都拿雁山军做先锋,最后薛氏伏诛时,雁山军几乎全灭。 “要不是实在快饿死,他们当初也不会起义造反,而且,我看他们的衣裳破旧,天寒地冻,不少人还穿草鞋……” 裴照野不咸不淡地问:“所以?” “所以,”骊珠摊开手心,笑得很甜,“我想给他们买衣裳买鞋。” 裴照野:“……你有钱吗?” “没有。” 骊珠直勾勾望着他。 裴照野:“……你要我拿钱给你买衣裳买鞋送给别的男人?” “还要买兵刃和甲胄呢,我见有的人拿的还是菜刀,都不知道之前官府围剿,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骊珠眨眨眼:“等朝廷调来军饷粮草就还你,好不好?” 其实裴照野直觉觉得,朝廷不会给他们太多物资。 倘若南雍能正常供养军队,何须利用他们这些山匪反贼?更不会允许骊珠一个公主统率这只军队。 这种事交给她,纯粹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不过骊珠当初说得没错,盐池山泽之利,历来归朝廷所有,如此,朝廷才能供养军队,保护百姓免受外敌入侵,安居乐业。 他不愿意将占得的盐池给一个爱炼丹修道的皇帝挥霍。 但他愿意拿来供养一个新的朝廷。 心中如此作想,裴照野面上却仍做冷淡模样。 “我考虑考虑。” 骊珠大惊,这和她想得不一样。 她眼神恳切:“拜托拜托,要考虑多久啊,马上就要冬至了。” 穿草鞋怎么过冬至啊。 “又不是一笔小钱,当然要多考虑一会儿……难道公主觉得我真的色欲熏心,随便公主三两句话,不管公主让我做什么都会做吗?” 骊珠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怀疑。 裴照野挑眉:“公主怎么这么想我?真叫人难过。” “……那你的手可不可以不要往我的寝衣里钻?” “当然不可以。” “……” 那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 骊珠充满怨念的目光,在他的搓揉舔舐下渐渐消融。 “事情还没说完呢!” 她拦着他的手,低低追问:“你到底给不给?” 他笑:“这不是在给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给,”他吻了吻她的唇,“公主第一次开金口,无论什么,只要我有,怎会不给?” 骊珠这才松开手,任由他胡作非为。 失声低泣时,她听到他问: “……和上次比如何?有进步吗?” 骊珠将发热的脑袋靠在被衾上,双颊酡红一片,目光有些涣散迷茫,胡乱地点头。 ……只是这样,就已如此可怜可爱。 裴照野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 突然,他不轻不重地一拳砸在了床榻上。 明日一定一次杀够!- 待骊珠翌日醒来时,不仅裴照野不在她帐中,一打听才知道,今日天刚蒙蒙亮时,裴照野便与吴炎各自率人入山了。 “……只是狩猎倒没这么着急,听说雁山深处还有李达的残部,裴将军与吴头领合计了一下,不如趁机探探人数,所以天没大亮就出发了。” 长君如此说道。 骊珠了然地点点头。 有裴照野与吴炎二人在,这些事不归骊珠操心,她现在最该操心的是军中军饷。 昨夜她和玄英与顾秉安算过,加上裴照野从覃家捞来的那一箱子,如今的钱粮能供流民军撑过这个冬天。 但雒阳并没有确切地告知,会送多少军饷。 骊珠想了想,问长君:“离下月初一还有几日?” 长君:“应该……还有五日。” 骊珠又取来木牍标注。 离裴照野的生辰还有两日,离闻名南雍的月旦评还有五日。 玄英看出了端倪,道:“公主是想去睢南郡的月旦评?” 骊珠笑着嗯了一声。 薛氏所在的睢南郡是个大郡。 贤士云集,名门众多,那个与太傅交好的当世大儒谢稽,亦在睢南。 谢氏乃经学世家,族中子侄办了个讲坛,每月初一开坛,不仅品评诗文字画,也品评当世名人。 曾有无名之辈经谢氏点评,便一跃成了当世名流,其影响力之大,可见一斑。 玄英一边奉上早膳,一边感慨: “公主翰墨承袭先帝,当世一绝,若不是因为女子墨宝不出闺阁,公主的声名绝不逊于当世大家……” 骊珠有些出神。 以前不能离开雒阳时,她还央求太傅偷偷带着她的笔墨去月旦评,经谢氏兄弟品评后,的确一时轰动。 只不过也就止于此了。 战火连天,这种风花雪月的东西在这个世道,软绵绵没有半点价值。 她记挂着月旦评,只是觉得届时睢南名门云集,是个拉拢世族的机会。 倘若朝廷给的军饷粮草不够,他们就得想办法自己筹措。 骊珠见过裴照野打仗,哪怕是天降将星,没有足够的粮草军饷,也很难打胜仗,前世的裴照野就在这上面吃尽苦头。 看似只差一步之遥便能收复北地,但裴照野爬到那一步之遥时,已经熬干了心血,透支了生命。 所以只能眼睁睁望着那片山河,却无力夺回。 孤立无援的将军打不了胜仗。 必须争取更多的助力。 从破晓到黄昏,这一日,裴照野一行人入雁山,骊珠便在营寨内练了一天的字。 待到黄昏十分,才有人前来报信,说裴将军和吴头领回来了。 后面还补了一句——两个人都浑身是血。 骊珠慌忙出去查看。 吴炎神色略有疲惫,裴照野却是浑身戾气。 但还好,细问才知,这些血都不是他们的,两人并未受什么重伤。 吴炎:“……裴头领从东面进山,我们从南面进山,没想到裴头领恰好与雁山内的残部碰上,好在裴头领骁勇,一鼓作气,带着五十人直捣腹地,剿灭了李达留在了的残部,现在雁山才算彻底属于咱们了。” 吴炎看了一眼裴照野。 “只不过,这次狩猎,红叶军就一无所获了,但夺得雁山仍是大功,胜负怎么论,还请公主定夺。” 顾秉安端来清水给众人擦拭清理,骊珠确认裴照野并没受伤,才收回视线。 “狩猎自然按数目定胜败,剿灭残部,又是另一桩大功,一码归一码,吴头领今日也辛苦了。” 吴炎点点头,抬手道: “那这狩猎得来的七十头羊,今晚就给大家加餐……公主?” 他仿佛看见公主身形晃了晃。 “……多少?” 吴炎迟疑了一下: “七十头,不少都是雁山那些残部自己养来做口粮的,我们熟悉平日放牧的区域,所以一口气全都猎了,有什么问题吗?” 骊珠还没开口,一旁擦净了脸上血水的裴照野抬眼道: “没问题。” 他笑得很真诚:“吴头领这一次,也赢得我心服口服。” 吴炎不太理解地微微颔首。 骊珠:“……” 夜晚架起篝火,全军上下都在忙着宰羊。 饥荒刚过,从羊肉到下水都不会浪费,雁山军负责宰羊,裴照野便让红叶军负责处理那些下水。 骊珠到下游溪水边时,果然看到裴照野拎着只木桶,心情不错地蹲在溪边清洗着什么。 “……听说你今日练了一下午的字?怎么突然想起来练字?” 骊珠神色复杂,慢吞吞地挪过去,将月旦评的事告诉他。 “还有这种东西?” 裴照野挽着袖子,小麦色的手臂溅着水珠,他冷笑: “天天吃饱了的世族花样就是多,背后蛐蛐人也能搭个台子搞得这么声势浩大。” 裴照野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个月旦评……去的人很多吗?” “那是自然,睢南郡内的名士,哪有不去凑这个热闹的?” 裴照野若有所思。 人多。 还都是些爱嚼舌头的名士。 要是把那个薛二公子…… 骊珠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坏事,她很难不去注意他手里的东西。 “你……你把这些都要来了啊?” “嗯,七十只,一只不少,我打听过了,还要用药草浸泡,晒干,处理得好,一只可以用五六次。” “……”这么复杂? 骊珠蹲在水边,恨不得把头埋进水里。 又怕被路过这里的人发现,只好替他望风,神色鬼鬼祟祟,一看就从来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你能不能洗快一点,要是被人瞧见怎么办?” 她声音很小。 裴照野瞥她一眼,笑意暧昧: “没办法,公主那么爱干净,不洗干净怎么行?” 第56章 月光映着波光粼粼的浅溪。 年轻的将军在溪畔挽着袖子, 因为是第一次弄这种东西,他并指探入,洗得格外的一丝不苟。 骊珠一方面觉得他认真的模样过分英俊。 另一方面又觉得,他怎么能用这张脸这么认真的做这件事? 水面倒映着两人肩并着肩的影子。 “啊, 破了一个。”骊珠眨眨眼。 裴照野顿时沉下脸来。 骊珠却弯起眼尾:“没关系, 你第一次学着做, 已经很厉害啦。” “……” 裴照野默默扭头看她,似乎并没有被她这话安慰到。 裴照野:“这话你最好别在其他时候说。” 骊珠不解, 但看他一脸微妙懊恼的样子, 突然觉得很新奇。 “还有这么多, 你在可惜什么, 全都用完……也不怕把自己累出毛病。” 她红着脸, 手指轻轻拨弄脚边淌过的溪水。 前世都没有用过这么多吧? 骊珠不知道。 这些事她都没操心过, 前世的裴照野会替她把什么都做好, 什么都不需要她操心。 裴照野道:“这种事,男人只有嫌少的没有嫌多的,除非自己不行, 我倒是不怕累,只怕累坏公主……来日方长,我不会竭泽而渔, 公主不必担忧。” 骊珠偏头, 看他过分谨慎而又认真地洗。 这个画面有点荒谬,可骊珠看着看着,又忽而有些晃神。 ……好像刚刚新婚的夫妻。 不是蹉跎二十多年才遇见的他们,而是尚且年少,身体康健,还有大把时光的他们。 裴照野瞥了一眼, 见她伸出纤细手腕,点了点他在水中的倒影。 “来日方长……你说得对,”她低声道,“裴照野,这些不多,以后还会用更多。” 他们会做一辈子的夫妻,而不是只有短短的三年。 裴照野顿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看向她。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身后忽而有脚步声。 骊珠脑海中警铃大作,立刻拽着裴照野的胳膊晃: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裴照野却不动。 “慌什么,这一听就是丹朱的脚步声。” ……这也能听出来? 骊珠冷静下来,又听了听:“好像还有长君的脚步声。” 洗这些东西本就要避人耳目,裴照野找了一处枯藤凌乱的山坡,此刻他和骊珠不用刻意躲藏,这两人也没有发现他们。 大晚上的,这两人不在营寨吃肉热闹,跑出来做什么? 不管做什么,骊珠都不想偷窥旁人私隐。 刚离开,却被裴照野拉住: “嘘——你不想听可以捂耳朵,别出去打扰人家气氛。” 骊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刚堵上自己耳朵,见裴照野饶有兴致地等着偷听,改去捂他的耳朵。 “你也别想听!” “……” 气冲冲跑出来的丹朱猛踢了一下溪边的一株柏树,积雪哐当一声砸在了随后而至的长君身上。 “什么东西!” 丹朱横眉怒目: “我哪里不像女人了!我纯娘儿们好不好!居然问我到底是男是女,真想把他们那对没用的眼珠子抠出来……长君!你怎么搞的?也太不小心了吧!” 被丹朱一把从雪堆里薅出来时,长君冻得鼻尖通红。 “你劲也太……算了。” 丹朱这才反应过来,蹲在他面前,眼尾垂下: “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像女人是不是?”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丹朱沉下脸,转身就要走,却被人忽而握住手臂。 能拉开六石重弓的弓手不会被人轻易拽住,她停下,是因为她愿意被他留下。 溪水淙淙,夜月皎洁,长君低声道: “你不像寻常女人,我也不像寻常男人,可你还是觉得我很好,叫我不要听旁人议论,轮到你自己,难道就想不通了吗?” 丹朱愣了一下,他抬起头。 “什么男人女人,战场上不分男女,只分胜负,你也不必管我怎么看你,你只要知道,能拉得开六石重弓的女子没几个……这么好的郑丹朱,天底下也只有一个。” 丹朱眼睛亮亮的:“再说一遍!” 长君抬起手臂掩住自己涨红的脸。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没听清!再说一遍我听听!快点快点!” “……我走了。” 两人脚步声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尽管骊珠并不想偷听,但丹朱嗓门实在太大,长君今夜也难得中气十足,还是叫他们二人听得真切。 询问之下,骊珠才得知,丹朱这几日受了雁山军不少非议。 他道:“……当初丹朱能在红叶寨立足,也是先扮做男子,站稳脚跟后才不装了,那时候她年纪小,愿意装一装忍一忍,可现在,她在红叶寨当了几年前呼后拥的三当家,哪里还愿意装孙子?” 骊珠了然:“难怪她一开始不愿意来雁山。” 吃过一次在男人堆里立足的艰辛,知道会面对什么,所以才不愿意再吃一次苦。 “可她这么厉害,肯定能当大将军,她也会怕吗?” 裴照野瞥她一眼: “她可没这种想法,她觉得自己能做个山匪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有时候,人其实不一定了解自己。” 骊珠赞同地点点头。 “她真不了解自己,没几个人能有她这么厉害,我这辈子再怎么练,也不可能有她一只胳膊的力气,她这么厉害,怎么觉得自己不行呢?” “是啊……她怎么觉得自己不行呢?”裴照野噙着笑重复。 从藏身的乱藤后走出,两人为避众人耳目,特意一前一后,从不同的方向返回营寨。 全羊宴正至酣处,雁山军中有人在唱地方小调。 吴炎已经挑选好了十名壮士,今晚宴会的助兴项目,便是两军的第三场比试。 裴照野迟迟而来,点的第一个就是丹朱。 丹朱愣了一下。 就连红叶军中的其他人也忙道: “山……将军,三当家擅弓不擅角抵,不然还是换……” 篝火旁的骊珠也看了看吴炎挑出来的十人。 若是寻常壮汉,骊珠并不担心丹朱会输,然而这十人却是常年劳作锻炼出来的精壮。 或许比不上吴炎裴照野这种天赋异禀的奇才,但在男人堆里也是百里挑一的厉害角色了。 骊珠迟疑了一下:“他们说得有道理,要比试,自然该比长处,何必拿自己的短处比别人的长……” “啰嗦。”裴照野淡声打断。 骊珠还有长君玄英等人俱是不敢置信地微微睁大眼。 他对公主说什么? 裴照野抬眼道:“该选什么人,我自有打算,公主连这个都要插手,该不会是想偏心雁山军吧?” 骊珠:“……” 雁山军有人道:“公主是怕你们输,好心提醒!” “你这人好赖话都听不明白吗!” 吴炎拧眉:“裴头领,你不该用这种语气跟公主说话。” “公主见谅。” 裴照野语气散漫,并不诚恳地朝骊珠拱手道: “事关这次比试的胜败,今日红叶军已输一场,公主还是让我自己来定人选,免得生出什么怨怼。” 吴炎明白了。 原来他是因为今日剿灭雁山残部,耽误了比试,却被判输,心中不服,才朝公主撒气呢。 吴炎对骊珠道:“公主随他去吧,如此自大狂妄,今天我们雁山军就替公主杀杀他的锐气!” “好!杀他的锐气!”雁山军附和声众多。 原以为红叶军是效忠清河公主的亲信部队,雁山军只能屈居他们之下。 没想到这个裴照野,不仅能视公主美貌如无物,还敢对公主甩脸子,简直狼子野心,狂悖无礼! 骊珠眨眨眼,只微笑以对。 裴照野一转过身,就迎上了顾秉安略带鄙夷的目光。 至于吗?装成这样。 平时别说跟公主甩脸子,公主扇个蚊子他都恨不得拿脸去接呢。 裴照野:“再看把你也送上去挨揍。” 顾秉安垂首告饶。 篝火噼啪,羊肉喷香,众军围着出一片空地,一边吃肉喝酒,一边翘首以盼这场比试。 骊珠没有看错,雁山军这些精壮汉子,虽然不一定有红叶军经验丰富,但论蛮力却半点不弱。 不过一眨眼,雁山军已经连胜三场。 十局六胜,这个局面对红叶军十分不利,裴照野却面色镇定,对丹朱道: “该你上了。” 骊珠在上头捏了把汗。 两臂相击,长君呼吸一凝。 丹朱的战斗开始了。 骊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交战的两道身影。 和对手比起来,丹朱的身形不能算占优势,她只是和寻常男子一样高挑,却还没到魁梧健硕的地步。 她的优势在臂力。 骊珠隔得这么远,也能感觉到她的拳风并不逊色于裴照野,攻势迅猛密集,砸得人左支右绌,不得不狼狈接招。 要不是不能表现得太过偏心,骊珠都想跟着他们一起给丹朱叫好。 但裴照野却与周围的喝彩格格不入。 他冷静地观察着,深知丹朱此刻完全不占优势。 她只是在以攻为守。 等她体力耗尽时,就是对方反攻的时候了。 果然—— 一直在后退的对手忽然站定,稳住下盘,蓄满力道的一拳猛的朝丹朱挥去! 砰的一声! 丹朱重摔在地,骊珠霍然起身。 那人气喘吁吁,对丹朱道:“你输……” 话没说完,地上的丹朱忽然双腿横扫,将那人猝不及防绊倒在地,随即顶着一张完全肿起来的脸跟他贴地缠斗起来。 周围静了一下,下一刻,人群被点燃,叫好喝彩声不断。 骊珠看得心惊肉跳。 这一场,和前面几场完全不同,因为丹朱真是在拼命的缘故,对方也不得不用尽浑身解数。 什么男女之别,都不存在,丹朱胳膊从他的裆下穿过,对方的手也几乎是勒着她的胸,但谁也不会因此而撒手。 ……简直像两只野兽在撕扯。 骊珠前一刻还想叫裴照野去阻止他们,但这一刻又突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确立地位这件事上,人和野兽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今日,若不付诸暴力,赢得彻底,他们是不会认可丹朱的。 骊珠心中有种微妙的触动,她坐在台上,安静地凝望台下两军。 之前还用揶揄目光瞧着丹朱的那些人,此刻全都激动地拍着,喊着,想将那个被丹朱压制的对手叫起来。 但那人的脖颈被丹朱缠得死死,涨红了脸也起不来身。 丹朱赢了。 红叶军士气大振,对面的雁山军一脸郁色。 丹朱被抬下去后,骊珠立刻派长君去瞧瞧,他上前急问: “……你怎么样?没打坏哪儿吧?” 丹朱脸颊肿胀,满口是血,只说了一个字。 “爽。” 长君:“……” 在丹朱之后,红叶军又连胜两场,终于与雁山军战绩持平,双方都是三胜,余下只剩四局,众军士俱是如临大敌。 十局终。 长君敲锣:“雁山军六胜,红叶军四胜——雁山军终胜!” 一直沉默寡言冷着脸的吴炎,终于眉宇舒展,露出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白日那场狩猎,根本不算雁山军胜。 昨日与裴照野那场对决,更是败得毫无转圜之地。 只有这一场,他们雁山军才算真正扬眉吐气!没在流民军中丢人! 夜色渐深,雁山军庆祝的喧嚣声持续至深夜,才逐渐平静。 裴照野从左侧帐帘悄然入内时,骊珠在他脸上没有瞧见半点不爽,反而心情不错的样子。 她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道: “你怎么输了还这么高兴?” 裴照野勾唇:“胜败乃兵家常事,难道输两场就要哭丧个脸?” “不对。” 骊珠凑上前,有些怀疑: “你该不会是故意输的吧?” “我没那么神,还能预料到结果……不过的确有两三个最能打的,没有派出去。” 裴照野见她正伏案写字,便坐到她对面,替她研墨。 “之前我大败吴炎,今天又围剿李达残部,红叶军气势太盛,不是好事,败一败,也让他们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流民军内部哪方压倒另一方都不是好事。 这支七千多人的军队比不过正规军训练有素,若是连齐心协力都做不到,不等真正打起来,他们就自行溃散了。 他凝眸道: “其实这些只是雕虫小技,最关键的是,你能同意我对那个薛二公子动手。” 骊珠指间捏着笔,托腮看他: “你想用这个薛二公子,凝聚人心?” 灯烛有些暗了,裴照野斜坐着挑了挑烛芯。 “军队最怕的不是没粮没钱,最怕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而战,都说女人靠共同的敌人拉近距离,其实人性如此,不分男女。” “这支流民军三教九流汇聚而成,让他们效忠朝廷,太空了,收复北地,太遥远,但薛氏这样盘踞一方,横行霸道的权贵,谁听了不想踩一脚?” 骊珠问:“当初你建立红叶寨时,也是这样吗?。” 裴照野颔首:“没错。” 这是他擅长的领域,骊珠静静看着他,冬日严寒,他的眼底却有春风得意,少年锐气。 不像前世,无论何时何地,都带着一副言笑晏晏的假面具。 那时他的锋芒,大约都在勾心斗角的官场上磨平了吧。 骊珠突然道:“我就知道,你天生就是做大将军的料。” 她说这话时,颇有一种夸赞他,又夸赞自己慧眼识人的得意。 裴照野睫羽轻颤,神色却平静如常。 “我是做将军的料,你是什么料?” 骊珠不假思索:“当然是做公主的料啦。” 说完,她在伊陵郡送来给她批阅的公文上画了个圈。 裴照野无声地笑了下。 他没有拆穿骊珠的自欺欺人。 谁规定只有杀伐果决,一心称帝才叫争权? 她这样脚踏实地,替百姓做实事,不断有人朝她围拢来,难道不也是一种夺权的方式? 骊珠想得出神,笔杆不自觉地戳着下颌。 “林章说,今年算是将伊陵郡留下的底子都耗光了,不过等来年开春之后,织院、酿酒坊、民窑……这些地方有了绛州流民带来的手艺,收上来的赋税应该会比今年更高。” “可惜啊,伊陵是富起来了,公主却成小穷光蛋了。” 裴照野问她: “不是要给我过生辰?公主还有钱给我备礼吗?不够的话……” “够的。” 骊珠正色拒绝。 “用你的钱给你过生辰,未免太没诚意了吧……明日你们不是要去睢南完成最后一项比试吗?听说睢南繁华不逊雒阳,正好我也去,给你买生辰礼。” “是给我买生辰礼,还是想趁机去给雁山军买衣裳鞋子?” 骊珠歪头:“……又不冲突,对不对?” “呵。” “没空跟你闲聊了,伊陵寄来的公文还有最后几卷,我得在明日出发之前看完,你先睡吧。” 骊珠在他唇上贴了一下,转头继续奋笔疾书。 灯下美人皓腕纤细,字迹秀丽翩然,裴照野偏头端详着她的侧影,总觉得这样的对话,以后还会有很多次。 半个时辰后,骊珠看到最后一卷。 突然,有炽热身躯贴在她背后,左手从领口滑入。 “怎么不写了?”舔着她耳尖的人问。 拿不住笔的骊珠回过头,一双含水的眼瞪着他,并不说话。 “别偷懒,”他用指节刮了一下,笑得有些坏,“你看你的,我亲我的,又不冲突。” “……” 迅速扫完最后几行,骊珠红着脸恼怒搁笔,转头就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第57章 今晚清洗的那些东西还没处理好, 派不上用场。 好在裴照野这几日也习惯了,尚可忍受,只一心让骊珠放松快乐。 事后替她清理干净,裴照野掀被上榻, 把还在低低轻喘的公主捞进怀里, 准备入睡。 “……要睡了吗?” 裴照野闭着眼:“可以不睡, 如果公主想再来一次的话。” “……” 好熟悉的对话。 骊珠突然感觉这话以后也会有很多次。 “不是我,”她被他紧紧贴着, 炽热分毫毕现, “是你……你不用……吗?” 说实话, 有点硌到她了, 让人想忽视也不容易。 裴照野睁开眼。 从他的角度看去, 被揉乱的乌发毛茸茸的, 眼里含着一点雾蒙蒙的水汽, 小动物一样澄澈。 “今日在吴炎他们面前,我对公主那样无礼,公主怎么没生气?” 他还以为今晚肯定要找他算账呢。 骊珠觉得他说了一句傻话, 瞪他一眼: “虽然有点不适应……但真要是论无礼,你晚上无礼的时候更多吧,也没见你问我怎么不生气啊。” “会生气吗?”裴照野煞有其事地回忆了一下, “我记得公主刚才, 明明爽得连脚指头都缩……” 骊珠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生气不到三息,她眼中的薄怒又很快散去,移开视线问: “那你到底要不要……” 他笑着追问:“要什么?” 骊珠望着他,眼神真挚得能烫人。 “你对我好,我也想让你能快乐。” “……” 好一会儿,裴照野才找回声音:“你知道吗?你有时候说话, 真的让人很想把你的嘴给亲烂。” 骊珠惊恐地捂住嘴。 好恶毒! 简直恩将仇报! “睡觉。”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公主这个年纪还能再长长个子,睡那么少就真长不了了。” 见他没那个意思,骊珠便放心在他怀里蹭了蹭: “嗯嗯,明日还要出门,养精蓄锐!” 裴照野闭着眼。 确实是……养精蓄锐。 翌日清早醒来,枕边人已经离开。 但屋内的炭火有人添过,烧得正旺,不至于让骊珠起身时冻得一激灵。 骊珠坐在榻上,摸了摸他躺过的位置。 ……可惜不能一直陪她到天亮。 那样的话,就更像是回到他前世还在的时候了。 骊珠心情很好地唤人进来梳洗。 从中军大帐出来时,裴照野和吴炎正在点人,不多不少,各点十人,随骊珠一道前往睢南郡,进行最后一项比试。 不过,说是比试,在雁山军得知那位薛二公子冲撞过骊珠之后,众人俱是满脸义愤填膺。 一人攥着手里砍柴的柴刀道: “公主放心,我们一定把他的人头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骊珠:“……不是人头,非要挂的话,还请连带着他的身子一起挂。” 那人扭头看裴照野。 不是人头吗? 那他刚才说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说要去杀人一样。 见裴照野正给他的剑掸上滑石粉打磨,她弯腰道: “吃橘子吗?路上买的那筐橘子还剩最后几个了。” 裴照野掀起眼帘,正对上她那张笑容灿烂的脸,心想她真不是做戏的料子,怎么到处都是破绽。 他低下头,语气冷淡: “多谢公主,我不爱吃橘子。” 骊珠笑容僵住。 哎呀,差点忘了,在外人面前,她和裴照野不能表现得太亲密。 “——我爱吃!”雁山军那头立刻有人捧场,“别理那等眼睛长头顶上的人,我们爱吃橘子,公主要赐就赐给我们吧。” 别说是尊贵的公主,就算是个寻常女孩被这样冷淡拒绝,让人见了也忍不住心生维护之意。 “好呀。” 骊珠微笑着将橘子分给他们。 吴炎恭敬地从骊珠手里接过几瓣橘子,眼风略带不满地朝裴照野的方向扫去。 他家中有个妹子,与公主差不多大,吴炎从小就追着那些欺负妹妹的臭小子揍,天然有种护着小姑娘的责任感。 更何况公主不是寻常小姑娘,岂容宵小冒犯。 他沉声道:“裴照野这人虽然有点本事,但公主也不要太容忍他了,否则,迟早有一天纵得他爬到公主头上。” 骊珠看着那边收剑入鞘的男子。 也不知道下属在跟他禀告什么,他两手叉着腰,微微垂首听着,侧影看上去肩宽腰细,即便是闲适的姿态,也给人一种猛虎蓄力的压迫感。 骊珠移开视线,耳尖有些许热意。 ……爬不爬得到她头上不知道,但总爱往她裙子里爬倒是真的。 她对吴炎笑道: “有吴头领和雁山军在,谅他也翻不过天,记得出发前带上你们计簿登记的尺寸,这次去睢南,顺便还要替雁山军添置过冬的衣裳鞋履呢。” 吴炎目光漾动,想说些什么,然而笨嘴拙舌,说不来谄媚的话,只能垂首道: “公主厚爱,雁山军唯有以死相报。” “——将军。” 正和裴照野说话的下属努了努嘴。 “那个几个雁山军,前几日还挺桀骜不驯的,这几日倒是跟公主混得比您还近,怎么回事儿?之前在伊陵的时候,将军不是在公主面前还挺得脸的吗?” “是啊,将军努努力,别以后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他们雁山军了。” 抱着账簿路过的顾秉安悠然出声: “放心好了,咱们将军,功夫不在表面……” 裴照野抬眼。 顾秉安立刻加紧脚步走远。 队伍整装出发,骊珠戴着白帷帽,与长君玄英二人坐在车内。 两侧队伍打头的是裴照野和吴炎,这两人各领十人,一左一右护卫着马车,一派贵族女子雍容出游的模样。 晃荡了大半日,终于看见了睢南郡的界碑。 如今雁山军一负两胜,占了优势,但不知为何,吴炎瞧着一路上那年轻匪首悠闲从容的模样,总觉得心头忐忑。 雁山军就是一群拿着锄头菜刀起义的百姓,连识字看得懂军令的人都没几个。 红叶寨虽然也只是山匪,可他们头领却是鹤州盐枭。 年纪轻轻,就能在官民之间游刃有余,两头通吃,这样的圆滑手段,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几个学得会? 想在清河公主身边立足,他们能拼的,不过只有忠心肯干而已。 所以刚到驿站落脚,吴炎便对雁山军十人道: “……按公主所言,到明日傍晚,一日为期限,首要任务是不得暴露流民军的身份,其次才是抓住薛二公子薛怀芳,将他扒光示众,替公主出气,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裴照野倚着驿站二层的栏杆,目送这一行人风风火火离开。 骊珠正准备与长君和玄英一道去街上采购,见裴照野还不急着走,有些困惑: “你不怕他们捷足先登?” 裴照野回过身,后腰抵着栏杆:“好不容易把这些碍眼的人支开了,当然是陪公主逛街去……” “不行。” 骊珠严词拒绝: “薛家的坞堡营壁,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任意来去,雁山军知道这点,所以才全力以赴,你要是轻敌,说不定下次就没有裴将军,得叫吴将军……” 话还没说完,骊珠就被裴照野的虎口抵住下颌,捏了捏脸颊。 他一字一顿:“给了我的就是我的,还想拿走?做梦。” 骊珠笑道:“那就要看你表现啦,裴将军。” 裴照野冷哼一声。 “顾秉安借你用,把你那个小宦官借我。” 骊珠疑惑:“你要长君做什么?” “这个你就别管了,只是借来用用,不让他动手,不会犯规。” 裴照野长臂一勾,将矮他半个头的长君勾住脖颈拽了过去。 长君看着他的目光格外警惕。 什么叫借来用用? 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一行人兵分三路,裴照野他们走后,骊珠也带上顾秉安和玄英出门。 邺都是睢南最繁华的城池,北望神女阙,与北地十一州通商频繁,盛产皮革铁器,却缺少做工精细的手工艺品。 所以,当骊珠拿着自己最心爱的那只金步摇去首饰铺时,掌柜的当即眼前一亮,又很快克制,忙问骊珠: “不知小娘子这只金步摇,打算出什么价?” 见到这只熟悉的金步摇,顾秉安目光闪烁了一下。 白帷帽后的骊珠道:“妇道人家,不知外头行情,掌柜的看着给个价吧。” 掌柜脸颊堆着笑:“您这就来对了,整个邺都,就数我们这间首饰铺生意最好,出手也最阔绰——就一百金!” 骊珠拿了金步摇,转头欲走。 “诶诶诶——小娘子,嫌少咱们还可以再商量嘛!” 骊珠摇摇头: “你不诚心,邺都还有这么多间铺子,我只和诚心买我东西的掌柜做买卖。” “误会,误会,怎么会不诚心呢?小娘子请坐,快,给小娘子看茶——” 掌柜殷勤弯腰道: “看小娘子是个爽快人,那就三……五百!五百金行了吧!再多可真加不上去了!” 眼看这小娘子一言不合抬脚就要走,掌柜的连忙报了个底价。 白帷帽下探出一只握着金步摇的手,她嗓音清甜,噙着笑: “急着用钱,劳烦掌柜现在就去取五百金来吧。” 掌柜的讪笑颔首。 要不是薛家三娘子这几日正满城置办首饰头面,他非得耐着性子跟着小娘子压压价! 等人走了,顾秉安才开口: “军资的事,不是已经从红叶寨的账上拨过来了吗?公主怎么还要……” 连心爱的金步摇都要当掉拿去给雁山军做军资,将军知道还不醋坏了? 骊珠却笑着转了转手里的金步摇。 “你别告诉他,我把这个当了,不是为了拿去做军资,是为了给他……” 话未说完,七八个女婢婆子簇拥着两名贵人,款款踏入首饰铺内。 骊珠在看清其中那名妇人的瞬间变了脸色。 “……想挑些首饰,让这些掌柜派人送到家中挑选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何须跑到铺子里来挑东西?” 那妇人如此说完,挽着她的小辈便娇嗔道: “在家挑东西,和上街自己边走边逛怎么能一样?姑母都多久没回邺都了,我正好也陪姑母看看邺都街上的变化呀。” 妇人满眼慈爱地拍拍她的手。 “还是我们惜文孝顺,不像你那个表哥,一去宛郡大半年,就寄几封信来敷衍我……” 立在骊珠身后的玄英认出了那妇人,低下头,有些诧异地对骊珠道: “公主,那个是不是……” 骊珠缓慢地点点头,白帷帽下,一双杏眼沉静注视。 这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尚书令覃敬的夫人,覃珣的生母,也是睢南薛氏之女薛道蓉。 宛郡与睢南相距不远,二十年前,覃氏薛氏已是当地望族,彼此通婚实属正常。 骊珠坐在角落,看着这对姑侄一边在铺子内闲逛,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姑母,表哥与清河公主的婚事作罢,到底是真是假?” 薛道蓉眼神闪烁,很快浮出一抹淡笑: “公主乃当世才女,又是金枝玉叶,听说最近不是还到你们这里,要弄什么流民军吗……如此能干,我们覃家庙小,装不下这尊大佛。” 她转过头,拨了拨薛惜文的鬓发。 “姑母也不指望让玉晖攀什么高枝,要是玉晖未来的夫人,能像我们惜文这样乖巧懂事,姑母才高兴呢。” 听到自己在姑母眼中,比公主还好,薛惜文唇边笑意渐深。 薛惜文道: “公主难道连表哥这样芝兰玉树的才俊也看不上,不知究竟要挑什么样的驸马?真要有比表哥还出众的,或许人家还不稀罕尚公主……” “不可胡言。” 薛道蓉淡声打断,拿起一只珠钗瞧了瞧,语气微妙: “清河公主自幼不学女红,要去兰台听学,这般特立独行,不与我们闺阁妇人为伍,说不定人家志不在此,是想和她那个弟弟争一争呢。” 说到最后,薛道蓉随意地丢开珠钗,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夫君瞒着她,儿子也瞒着她,难道就当她猜不出来吗? 那个清河公主,生母不过就是个浣衣女,能配她的玉晖,那是因为有个皇帝爹才修来的福气! 公主竟然还敢瞧不上玉晖,逼着玉晖威胁家里人,一定要放弃这桩婚事。 玉晖也是不争气。 天底下尊贵的女孩儿那么多,怎么就偏偏看上那个小丫头了? 要是玉晖能和她的母家结亲…… 薛道蓉看向身旁的少女。 惜文容貌虽不比清河公主,但家世,性情,哪里不比那个清河公主好? 他们覃家人为何就不肯迎惜文为儿媳呢? “哎呦,三娘子今日怎么大驾光临!” 拿着匣子的掌柜一出来见到薛三娘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恨不得就地给财神爷嗑几个响头一般谄媚。 掌柜道:“三娘子来得正好,我这儿刚收了一只金步摇,上等货,我看比宫里的手艺也差不了多少,正打算留着给三娘子呢。” 薛道蓉是不信这邺城能有什么好首饰的。 只是见那掌柜拿着匣子朝角落而去,目光落在那个白帷帽的身影上,忽而觉得她身旁的女婢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婢。 骊珠并不担心薛道蓉认出她或是玄英。 这位薛夫人是臣妻,只在宫宴时有机会入宫,骊珠若是离宫在雒阳城内赏花出游,也只会召覃珣前来,不会单独去覃府。 薛惜文:“什么步摇,给我瞧瞧!若我看得上,必有重赏!” 掌柜的正要从骊珠手中取走步摇,却见她手腕一转,避开了他的手。 骊珠问:“睢南薛氏的薛三娘子?” 薛惜文:“正是,这金步摇是你的?” 远远一瞧,薛惜文就看得眼睛发直。 这金步摇状如花树,形如鹿首,晃动时金叶颤颤,光彩夺目,可以想见戴在发髻上会有多漂亮。 “多少钱,”薛道蓉淡声道,“这金步摇我们要了,你开个价吧。” 隔着白纱,骊珠定定望向薛道蓉。 这位刚过四十的贵妇人容色并不出众,因常年颐指气使,她眉宇沟壑很深,眼风扫过来时,常给人一种极其不适的被审视感。 这不是错觉,骊珠前世就知道,她这个前婆母是个极难相与的人。 薛道蓉出身高贵,只有覃珣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却尚了公主,她这辈子不仅耍不了婆母的派头,还要向自己的儿媳行礼问好。 所以薛道蓉新婚时就刁难骊珠。 她和覃珣婚后,薛道蓉总以各种理由将覃珣扣在覃府。 还替覃皇后监视她,将她的一举一动都传入覃皇后耳中。 一看到这个人,就有无数晦暗压抑的回忆在骊珠的脑海中翻腾。 其中,她在背后曾说过一句话,更是叫骊珠刻骨难忘。 白帷帽下,骊珠胸口起伏,双目满是怒火。 然而眼前两人却看不见。 等了许久,她们都快以为这人要反悔,不卖这只金步摇了,才听见她道—— “七百金,一分都不能少。” 片刻后,骊珠拿着自己的窝囊费怒气冲冲地走出了首饰铺。 玄英从骊珠的脚步声里听出了她的不情愿。 “公主要是实在不舍得,何必卖呢?就算是想要给裴将军买生辰礼物,手头也还没有拮据至此。” 骊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谁让她们真舍得掏七百金!那可是七百金!买什么生辰礼都够了,还能剩下不少呢……早知道我就喊八百金!说不定她们也一样会买。” 顾秉安叹了口气。 他们家将军命真好啊。 拿着卖掉金步摇换来的七百金,还有顾秉安手里裴照野支给她的钱,三人先去了卖衣裳鞋履的地方,买齐了雁山军过冬的物资。 随后骊珠又从东市逛到西市,精心选了好几家,这才敲定了要送给裴照野的生辰礼。 “——烦请送到这个驿站。” 骊珠在柜台前留下驿站地址,掌柜瞧了眼,道: “好嘞……这可是我们店里的镇店之宝了,不知娘子这是要送给家里父亲兄弟的,还是送给夫君的?” 骊珠声如蚊蚋: “……夫君。” 玄英和顾秉安背过身去,佯装没有听见。 掌柜抬起头,笑道: “娘子放心,得了此物,定保你夫君平平安安!” 骊珠展颜一笑。 刚出铺子没几步,骊珠便瞧见了裴照野的身影。 人潮熙攘,他站在一间成衣铺子前,像是在等人,骊珠一眼就看见了他。 那人似有所察,回过头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 顾秉安:“我还想问您呢,您不和雁山军一道,去薛氏坞堡附近探探虚实,怎么在街上闲逛?” “少胡扯,办正事呢,我……” 裴照野刚说到一半,突然见那个戴着雪白帷帽的身影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在场三人俱愣了一下。 玄英欲言又止,然而还是一脸正色,将目瞪口呆的顾秉安整个人扳了一圈,与他一并背对回避。 “……虽说与公主的确是半日不见,度日如年,但我还以为只有我这种色欲熏心的人才会如此,怎么公主也……” 裴照野顿了顿,似乎发觉她情绪不对,敛了笑语。 “怎么了?” 出门前还好好的,才过了多久,怎么就突然这副模样? 骊珠缓缓松开他。 “裴照野,等事情忙完了,我们去找一位大巫,合一合我们的生辰八字吧。”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裴照野蹙了下眉: “我不信这些,我也不相信你会信这个……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公主,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骊珠垂下头,没有说话。 她当然也不信的。 只是—— 前世裴照野死后的一年宫宴上,她走在过长长宫道,隐约嗅到了熟悉的佛手柑气息,却被人拦住。 她听见薛道蓉说: “她娘死得那么莫名其妙,你娶了她后又遇上这么多倒霉事,连那个裴胤之如今都横死在外,说不定都是她克的,你还敢找她?” 脚步顿了一下,那时的骊珠只是盯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没有回头。 佛手柑的香息渐渐淡去。 骊珠从回忆中抽离,望着眼前人,喃喃低语: “万一,我真的克……” 握住她的手忽而一紧。 “克什么?” 他将她的帷帽撩开一点,骊珠抬起头,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眼: “怕我克你?那下次找人算算,我觉得我这个面相……怎么也该是个旺妻命吧?” 骊珠望着他不说话。 少顷,身后传来玄英的低呼声: “长君!你怎么——” 裴照野挪开眼朝铺子里望去,骊珠也回过头。 这一回头,把骊珠吓得魂飞魄散。 “长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换上女装,涂上胭脂,身形娉婷而面如美玉的小宦官。 他怎么…… 怎么这样打扮,还真是个雌雄莫辩的小美人呢? 尤其是一身男装的丹朱大咧咧站在他身边。 衬得他更肤白貌美了。 裴照野掩唇,别过脸去笑了好一会儿,才牵起骊珠的手。 “走。” 他眉眼含笑,头也不回,牵着骊珠的手掌却炽热宽大: “去薛家坞堡,给他们家二公子送他心心念念的小美人去。” 第58章 穿过邺都的繁华街市, 西郊的一片梅岭上,伫立着睢南薛氏的梅坞。 据说二十年前,梅坞还只是因北越王之乱而建立,用以自保的土楼。 然而二十年过去, 梅坞逐渐扩大, 内有工坊、粮仓、望楼, 其中上百户薛氏族人,闭门可坚守数月不出, 开门可迅速武装, 有拒敌之力。 前世的骊珠从没出过雒阳,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薛氏坞堡。 一行人趴在附近的小土坡上, 谨慎观察着。 丹朱叹为观止:“……这是坞堡?这么大!不知道还以为是雒阳皇宫呢!” “那倒不至于比雒阳皇宫大, ”长君朝骊珠看去一眼, “不过, 我现在明白陛下为何要扶持覃尚书令了。” 骊珠抿唇不语。 丹朱偏头,一边拨着长君头上的珠钗玩,一边问: “这个薛氏, 跟宛郡的那个覃家狗贼比起来,谁更厉害些啊?” 珠钗噼里啪啦撞响,面覆铅粉的长君正色道: “当然是薛氏, 覃戎虽然能调动兵马, 但他粮草有限,要受朝廷节制,覃敬官至尚书令,但尚书令权重,而职轻,本质只是陛下用尚书令来分走丞相大权而已……” “好了好了, 什么尚书令什么丞相,听不懂你们那个玩意儿。” 只听得懂前半句的丹朱连忙打断。 长君有点无奈地看她一眼。 裴照野:“也就是说,覃家是未成形的薛家,假如覃家能借朝廷的势,镇压薛家,那么覃家顷刻之间,就会比薛家还更上一层楼——” 他扭头望向面色沉静的骊珠。 一直以来,她担心的难道就是这个? 骊珠担心这个,又不只这个。 前世薛家借着绛州流民起义为由头,假借自保之名,招兵买马起事。 这一世,饥荒大乱的势头被她提前遏制,原本会投靠薛氏的起义军也被她分裂,削弱。 但薛氏的实力和野心仍在。 接下来,薛氏还会借什么时机,以什么理由造反? ……完全猜不到。 骊珠在心头默默叹了口气。 时局千变万化,即便重来一次,也只是稍占先机而已。 “——今日在首饰铺,公主遇见薛家三娘子,还有这位三娘子的姑母了。” 趁着这会儿功夫,顾秉安在裴照野耳边快速而低声道。 裴照野问:“你们去首饰铺做什么?” “……” 顾秉安答应了公主不能说,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两人在背后说了公主不少难听话,我都听不下去。” 说完,他便将首饰铺里听到的始末同他简述了一遍。 顾秉安记性好,首饰铺里那两人说的那些话,他学得分毫不差。 裴照野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薛三娘子的姑母是谁。 直到听见覃珣的名字,他冷沉的眉目才突然漾开波澜,神色有了起伏。 ……是她。 覃敬的正妻,覃珣的生母,薛道蓉。 刀刃与齿根相撞的寒意被唤醒,裴照野搭在膝上的手臂紧了紧,指骨不受控制地收缩。 难怪她方才突然那么消沉。 这些年虽然身在伊陵,但裴照野对雒阳的事也并非全然不知。 薛道蓉替覃敬在后宅女眷中交际,周旋,辅助他在官场步步攀升。 对覃珣这个儿子更是无微不至,事必躬亲,将他一手培养成谦恭聪慧的翩翩君子。 雒阳城内,人人提起薛道蓉,都夸她是四德俱全,持家有道的内助之贤。 但对于威胁她覃家主母地位的人而言,她又是另一副恶鬼面孔。 一只大手落在骊珠的头顶上,骊珠有些意外。 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五指缓慢地轻拍着她,像安抚稚子,却没有解释缘由。 裴照野将方才从铺子里买来的一只绣鞋递给丹朱。 他道:“按我刚才交代的,去替你们家公主出气吧。” 长君和丹朱得令。 骊珠望着两人的背影,一时忘了那些沉重的时局,忍不住笑道: “这回长君牺牲可太大了……待会儿回去一定记得给他买他爱吃的荷叶糯米鸡。” 裴照野:“不觉得他还挺适合这样打扮吗?” 骊珠拍了他手背一下,严肃道: “不要这样说长君,他十四岁入宫做宦官,在这之前,也是文官家中清清白白的小公子,丹朱被当男子会不高兴,长君被说穿裙子合适一样会生气。” 她细眉微蹙的样子落在裴照野眼中,他道: “你自己被人欺负的时候,也能像这样反驳就好了。” 骊珠愣了一下,扭头瞪了顾秉安一眼。 她无声做口型: 细作!可恶! 后者讪笑着拱手告饶。 “——除了薛三,薛道蓉最疼爱的就是薛怀芳这个侄儿。” 下方两人逐渐靠近坞堡,裴照野暗沉沉的眼底有笑意跳动。 山坡朔风猎猎,他居高临下道: “既如此,姑债侄还,他受累,把这两笔账都一起结了吧。” 梅坞内的薛怀芳正犯午困。 内室坐着不少薛家宗族的长辈,正围坐在炉火边议事。 “……据探子回报,驻扎雁山的那些流民军,近日内部正斗得厉害着呢,那个吴炎能当上五千雁山军的头领,自然有些本事,怎么会甘于屈居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之下?” “恐怕流民军还没组建成形,光是争流民帅这个位置,就足够让他们不攻自破了!” “如此,何须我们费事,坐山观虎斗便是了……” 博山炉内熏香袅袅,价值千金的名香从内室到外院,绵绵不绝,一日能耗费一车。 薛怀芳听着这些老头子们的欢声笑语,颇觉无聊,他摇着刀扇,慢悠悠道: “我看未必。” 众人朝他看来。 “那个清河公主在伊陵的所作所为,诸位叔伯不是不清楚,别忘了,要不是她解了绛州饥荒,平息了雁山军起义,咱们家现在早就收拾收拾准备起事了——万一她也有本事,让吴炎裴照野二人握手言和,共同效忠于她呢?” 薛怀芳这样一说,薛氏长辈交头接耳,有人问: “子兰,可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有。” 薛怀芳摸摸下颌,暧昧地笑了笑: “不过,清河公主的母亲可是南雍第一美人,她随便使点美人计,钓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还不容易?” 薛氏长辈们面露异色,挪开视线。 这个薛二,在薛家后辈中也算头脑灵光的了,偏偏德行低劣,好色好得整个绛州无人不知。 这样的场合,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薛氏长辈道: “流民军暂时按下不提,覃氏那边,才是更该小心提防,他们要是中立就罢了,要是想做明昭帝手里的刀……” 薛怀芳道: “已经让我妹去试探姑母了,清河公主与覃玉晖的婚事既然已经作罢,现在就看看覃氏能否同意我妹和覃玉晖的婚事,届时,覃氏的立场自然明了。” 炭火烘得一室暖意,气氛却骤然肃杀起来。 议事毕。 有家仆匆匆前来,对薛怀芳道: “二公子,梅坞外有人求见,是一男一女,女子说有一物落在公子处,还请公子归还,好凑成个对。” “叫什么?” “对方没报名字。” 薛怀芳摆手:“名字都没报,也敢来求见我……慢着。” 他忽而回过味来,蓦然坐直。 “那女子说没说让我还什么?” 家仆道:“没说,不过,那女子很奇怪,手里握着一只鞋子……” “瞧见她样貌了吗?” 家仆见薛怀芳骤然热切的目光,愣了一下才道: “戴、戴着白帷帽,瞧不真切,不过风吹起来时隐约见到一点……似乎是个美人。” 他话音刚落,薛怀芳便一骨碌爬起来。 ……一定是那日巡田庄时见到的小美人。 回想起那张让他一连许多天夜不能寐的容貌,薛怀芳又忍不住开始双目发直,一脸痴迷之色。 她怎么突然想通了? 还是有什么难处? 太好了,他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替美人排忧解难。 偌大家产若不花在美人身上,他辛辛苦苦念书是为了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快……快去把我的小美人请进来……算了,我亲自去请!” 薛二匆忙穿好鞋,让人备马,几乎一路疾驰朝梅坞门口而去。 这一去,正好和伪装成菜贩入城的吴炎等人擦肩而过。 “好不容易才摸进来,他怎么跑了!”陈勇大惊。 吴炎思索片刻:“糟了,快追!” 待这两拨人一前一后出梅坞时,门口已不见戴帷帽的女子踪影。 戍卫说,那女子身边的男人很没耐心,还责骂了那女子几句,说薛二公子怎么会认识她?定是她不想嫁给老头做填房编出来的假话。 薛二一听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要被送去做填房,这还了得。 当即就要自己冲出去追。 家仆阻拦道:“此事恐有蹊跷,二公子莫急,我等去追,一定将美人替公子追回!” 薛怀芳这才止步门前,心急如焚,让他们全都去追。 等他们把小美人带回来,是让她住西屋,还是住东屋? 算了,另置一间房舍吧。 她和燕燕、双双、还有阿阮她们不一样。 ……这次肯定不一样! 恰在此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薛怀芳的肩膀,他扭过头,只来得及看见一双乌黑如墨的眼。 下一刻,鼻尖被一股浓烈刺鼻的香味填满。 “薛二公子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裴照野很自然地搭上薛怀芳的肩,从后面看,像两个熟稔的朋友正在寒暄一般。 他道:“被公主迷得七荤八素,也是人之常情,但这副口水都快流出来的尊容,是不是太恶心了点?” “什么人!对二公子做什么呢!” 身后传来戍卫的喝止声,跟在后头出城的吴炎等人认出了裴照野的背影,一瞬间心脏顿时狂跳。 此刻夕阳将近,天色昏暗,裴照野只微微侧首,看不清面容。 “跟你们薛二公子去个好地方吃酒,怎么,你们也要一道吗?” 几个戍卫听了这话,对视一眼,连忙低头抱拳: “不不不,二公子慢走。” 裴照野弯了弯唇。 雁山军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人在梅坞门口,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将被迷晕的薛二公子带出了戍卫们的视野。 骊珠也是目瞪口呆。 “……你对他做了什么?” 至僻静无人处,裴照野把人往林子里一扔,一边捆人一边道: “腌臜地方迷晕人常用的伎俩,既能让人不完全失去意识,又能让人没有反抗之力——我估计他这样的色中恶鬼,对这玩意儿也不陌生,是吧薛二公子?” 薛怀芳口中流涎,毫无反应。 抬起头,吴炎等人跟在裴照野身后而至。 看了眼地上的薛怀芳,吴炎道: “是我们雁山军输了。” 骊珠笑道:“如此,便是二对二平局,待我想想,最后一局要……” “胜负已分。” 骊珠有些意外。 “雁山狩猎那一场,红叶军忙着剿灭李达残部,没输,雁山军凭借地势取胜,也不能算赢,这一局应该作废。” 他们双方应该是一对一平局。 吴炎本想今日要是再赢一场,红叶军也就没有二话。 谁能想到裴照野别出心裁,不入梅坞,反将薛二公子骗出来擒获,简单利落地赢下这一局。 行军打仗,不仅需要勇猛,也需要谋略,还有处变不惊的定力。 方才见他被戍卫叫住,仍镇定自若的模样,吴炎不得不承认,这个流民帅,的确只有裴照野最合适。 陈勇似有话想说,吴炎却拦住他,对骊珠道: “公主对雁山军的关照,这些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这就够了,流民帅谁来当不重要,大家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争来斗去,说穿了,不过就是想活二字。 “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吴炎问雁山军。 众人沉默良久。 陈勇问:“……就问一件事,俺们输了,那个布鞋还给俺们吗?” “给!当然给!” 骊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 “这几日的比试,只为决出流民帅,今后流民军内,没有雁山红叶之分,重新编营,练兵,不论出身,只论战功!”- 天色全黑时,重新换回衣装的长君和丹朱回到驿站内。 骊珠笑盈盈地给两人递上热乎乎的荷叶糯米鸡。 长君谢过公主,边吃边道: “……薛家的人我们都在城北甩掉了,放心,绝对没有尾巴跟过来,那个薛二公子现在去哪儿了?” 热气滚滚,玄英笑着给两人斟茶。 “裴将军和吴副将带着呢,说是要找个显眼的地方,趁夜深把人挂上去……两人一路勾肩搭背的商量,兴致勃勃,跟七八岁的小孩似的。” 丹朱没能参加,满脸都写着遗憾。 正说着,骊珠抬起头,见几人抬着一个大箱子进来,其中有两人正是在门口碰上,搭了把手的裴照野和吴炎。 那送货的男子笑着道谢: “多谢两位郎君搭把手,否则这么沉的箱子,我一个人送进来着实有些不容易。” 吴炎少言,只微微颔首。 裴照野见他这箱子是送到驿站里的,拍了拍手上尘土,顺口问了一句: “这是给驿站送的货?” “不是,是给驿站里住的客人送的——” 送货男子瞧了瞧这位宽肩窄腰的年轻男子,道: “你们也是驿站客人吧?” 裴照野双手环臂,神色淡淡地点头,又道: “应该不是我们的,你问问别人吧。” 给雁山军添置的物资只会直接送去雁山,这箱子不可能装下。 那送货男子仍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段。 骊珠这时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了,刚起身想去接,却听那男子出声道: “掌柜的说,这箱子里的东西是一位沈娘子送给她的夫君——你是沈骊珠的夫君吗?” 上楼上到一半的吴炎突然觉得大堂气氛一凝。 他扭过头,发现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那送货的男子又对着裴照野重复了一遍: “你不是沈骊珠的夫君?” 裴照野站在原地,没有吭声,反而视线微移,朝右边的少女瞥去一眼。 骊珠杏眼圆圆,微微张着嘴不动。 ……原来那个掌柜问她买来送谁是这个意思! 她怎么知道! 她从来没自己去铺子里买过东西,还以为那掌柜只是随口问问呢! 顾秉安等人俱是低头偷笑。 送货的男子见裴照野久不回答,颇觉奇怪,嘟囔了一句: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还不说话呢……” 说完,他又对楼梯上的吴炎问: “你是不是……” “我不是。”吴炎答得果断。 那男子只好扯着嗓音对二楼喊: “沈骊珠的夫君——沈骊珠的夫君在吗——” “东西就放这里吧,”驿站账房从后头探出个头来,“待会儿我送热水上楼再帮你一个一个问问。” “好嘞好嘞。” 玄英缓缓抬头,对楼梯上的吴炎微笑道: “吴副将还有什么事没做吗?” 吴炎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埋头趴在食案上的公主。 “……没有。” 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吴炎上楼,关上了房门。 耳珠红得快滴血的骊珠终于抬起头来。 下一刻便听到有人噙着笑意答: “再问一遍。” 刚把箱子归置好的送货男子茫然回头,接住了对方掷来的一吊钱。 “刚才问的那个,再问一遍。” ……什么意思? 他颇觉荒谬,试探开口:“你是,沈骊珠的夫君吗?” 裴照野弯腰,将方才三个人一起搬进来的箱子稳稳拎起。 他眉目泛起心满意足的笑意。 “我是。” 步履轻快从容,裴照野在众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抱着箱子上了楼。 第59章 得了一吊钱的送货小哥喜笑颜开地离开了。 其他人似乎也笑得很开心, 唯有骊珠半点笑不出来,恨不得找一碗水把脸沉进去淹死自己。 那掌柜竟然不提醒她! 欺负雒阳来的公主没见过世面是不是! 骊珠脚步踏得震天响地上楼了。 “——不准看!” 刚将内室的灯烛点燃,裴照野一手端着灯台,半蹲在箱子前, 正欲打开盖子时, 一截浅藤紫的裙摆拂过他的脸。 他抬眸, 见骊珠回过身,直接坐在那箱子上, 一双眼气恼地瞪着他。 “没有经过我的允许, 你怎么能擅自打开?” 灯烛映亮他笑意疏朗的半张脸, 他道: “人家刚才好像说的是, 这箱子给‘沈骊珠的夫君’, 你是她夫君吗?” 骊珠瞪大眼, 足尖轻踢他肩头: “……我是沈骊珠!我出的钱!” “那也没用。” 他轻而易举地攥住她小腿, 她的腿太过纤细,几乎被他整个扣在掌中。 昂着头,裴照野自下而上地睨她, 浓黑眼珠里侵略意味极强。 “既然是送给‘沈骊珠夫君’的礼物,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归我。” 说这话时, 他的眼神却紧盯着骊珠。 ……仿佛她才是那个他迫不及待想拆的礼物似的。 骊珠被他盯得莫名面红耳赤。 “归你啊, 本来就归你的,只是没让你现在打开,都怪那掌柜!早知道就该提醒他,让他偷偷送来的……这都不是我原本的计划。” 一盏灯烛,刚好够裴照野看清她时而蹙眉,时而懊恼的小表情。 “那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当然先要有冠礼啊, 虽然条件不允许请什么主持冠礼的大宾,不过加缁布冠,授以皮弁,这种流程还是要有的,到时候我来替你主冠,赞者就让顾秉安来……最后才是献礼,我还等着看你收到礼物的表情呢。” 梦中的那场泛着腥臭的血冠礼,被她描述出来的画面盖过。 骊珠一一细数,他垂眸静听。 “你送什么我都会高兴,因为是你送我的。” 骊珠翘起唇角: “我知道,就算送一盆你眼中的韭菜,你也会说高兴。” 想到前世他日日擦拭的那株兰花,骊珠就忍不住想笑。 怎么就能装得那么好呢? 然而笑着笑着,又有些怅然。 要是她早点察觉就好了。 告诉他,就算他认不出韭菜和兰花,就算他一顿饭要吃四碗,是和雒阳城里那些权贵格格不入的泥腿子—— 她也还是觉得他天下第一好。 骊珠俯下身,笑道: “可我想让我的夫君更高兴,不可以吗?” 窗外有密而细的雪打在庭中竹叶上,夜色静谧,隽永。 邺都下雪了。 一双宽厚炽热的手捧住骊珠的脸,手指绕过她耳后,没入发丝中,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细腻面庞,低低唤她: “骊珠……” 她发出一个上扬的音节,示意他继续说。 “好像突然有点难受。” 骊珠的目光下意识往下瞥去。 裴照野失笑,拉着她的手往心口处贴。 “是这里。” 骊珠不解:“这里怎么会难受?” “不知道。”他的声音很轻。 “是不是受凉生病了?”骊珠认真分析,“我就说你穿得太少了!再不怕冷也不能穿这么少啊。” “不知道,我长这么大没生过病。” 裴照野自己也想不明白。 明明是一句天底下最好听的情话,为什么落在他的耳中,心头却泛起一种后知后觉的痛楚。 好像既没想过她会用这样甜蜜的声音叫他夫君。 也没想过,会有人如此认真的为他筹备生辰,不求任何利益,只是为了让他更高兴一点。 他认知的世间不是这样,这个世间好像不该这样对他。 骊珠不明白方才还能一个人轻松抬起大箱子,怎么现在突然就说自己心口不舒服? 但骊珠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于是箱子也不让他搬了,就放在他的房间,只嘱咐他不要打开。 还出去唤女婢,让她们催一催驿站老板,快些送洗漱的热水上来。 “……你把你的笔墨拿过来做什么?” 她一边将空白的木牍摆好,一边道: “你不是不舒服吗?今晚我留在这里照顾你啊……不过这几日住在邺都,我正好要写封信寄出去。” “寄给你父皇?” “嗯。” 骊珠挽起衣袖研墨,还没磨几下,就被裴照野顺手接了过去。 他现在研墨熟练,加多少水,磨到什么样才叫合适,已完全不需要骊珠嘱咐,闭着眼都能磨好。 “我还从没问过你,你出门至今,你父皇就没催过你回去?” 她托着腮笑吟吟看他研墨: “催过啊,在伊陵的时候就催,只是他催他的,听不听是我的事,我回信给他说,只要他不炼丹,不大兴土木造什么登仙台,我就回去,他一次都没正面回复我,我也就跟他一样装瞎了。” 从伊陵到绛州,明昭帝给她寄过五次信。 每一次来信都洋洋洒洒写了三四张帛,要紧话也就七八句。 之前伊陵百官辞官时嘱咐她要谨慎处理。 绛州饥荒时提醒她,绛州官员有心无力,指望不上。 还有在宛郡,让她不要参与红叶寨与覃戎之间的矛盾,要打就任由他们打之类的。 除此以外,内容翻来覆去,都像是一只老乌龟在谆谆教导小乌龟: 凡事三思,保命要紧,实在不行,尽快回家。 骊珠觉得这些统统都是废话。 所以她写信,只写要紧的内容,总的来说就是: 帛书价贵,废话少说,别吃丹药,有钱给钱。 裴照野在旁边看着她写完家书,挑眉道: “……你不让我骂狗皇帝,我看你跟你爹说话也没客气多少。” 骊珠横他一眼:“那能一样吗?我答应过你,要让他做明君,我这是在规劝君王!” 女婢叩门,送来热水,裴照野起身接过,拧了拧帕子替她擦脸。 “对,好好规劝,让他多培养培养你,别指望你那个蠢弟弟了。” “……你又在胡说八道。” 被揉得脸颊红红的骊珠嘟囔了一句。 “张嘴。” 骊珠乖乖张嘴,任由他给她刷牙。 裴照野:“还有,把今日首饰铺里听到的那些话也写进去,让你爹收拾覃敬给你出气。” 骊珠含着一口水,摇摇头。 她吐了盐水,裴照野给她擦嘴,骊珠有些出神道: “父皇与尚书令利益相连,不可能因为这几句话重责他,顶多也就是说他几句而已,犯不着为了这种小事得罪尚书令,至于薛道蓉……” 前世,薛家造反失败,得了个夷三族的下场。 想到前世这个女人得知消息后,抓着覃敬嚎啕大哭,涕泗横流的模样,骊珠心绪有点复杂。 她道:“算了。” “为什么算了?” “算了就是算了,因为我好欺负呀。” 骊珠撂下笔往榻上躺,有人替她脱了鞋,捉着她的脚往温度刚好的热水里放。 骊珠突然坐起来。 “不对呀,不是说我照顾你吗?” 裴照野头也不抬,唇畔噙着笑,配合地恍然道: “对啊,不是说公主照顾我吗?” 他轻轻地捏着她的脚,热水熨帖得让人昏昏欲睡。 骊珠见他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生病的迹象,抱着枕头美滋滋地往后躺。 “谁让你这么熟练……下次,下次一定!” 伺候完公主,裴照野洗漱后又替她收拾了一下笔墨,这才在她身边躺下。 骊珠往他的方向挪了挪,两人侧着身,面对着面: “明日初一,我想去邺都的月旦评,后日给你过生辰,三日后我们再回雁山如何?” “你去那个月旦评做什么?” “赚钱呀。” 骊珠眨眨眼: “我是不是没告诉你?我去年就央着太傅,将我的笔墨送去月旦评上给谢氏子侄点评,颇得了些名气……不过不是以清河公主的名义,而是拟了一个河东钟离氏的假身份。” 河东钟离氏在前朝还算一方大族。 不过到了本朝,朝代更迭,战乱频频,族人早就四散各地谋生,如今只剩下一些清名了。 骊珠便钻了这个空子,以钟离氏子侄,钟离春的名义献上墨宝。 没想到当场便得到谢氏子侄的盛赞。 不出三个月,整个南雍的士子都知道,有个叫钟离春的翰墨大家,继承了先帝行书的筋骨,写得一手密丽典雅的流云书。 妙有绝伦,为当世行书大家之最。 可惜,当日惊鸿一瞥,就被太傅郑慈收走。 天下士子想要借拓本临摹都不得,只留下谢氏的评语,让人浮想联翩。 “……之前听太傅说,坊间还有人假冒钟离春,卖字招摇撞骗,赚了那些贵公子不少钱,与其让他们赚,还不如让我这个正主赚。” 骊珠皱皱鼻子,哼了一声道: “明日就让顾秉安带着我的字,以钟离春朋友的名义出现,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找他打听,想借字一观——我写了一箱子呢,凑来的钱不管多少,也算聊胜于无。” 裴照野问:“为什么非得用个假身份?” 骊珠眨了眨眼:“因为公主墨宝不能流到宫外。” 他皱眉:“谁定的规矩?” “……好像也没人定,但大家都这么遵守的,这是礼法。” 公主墨宝流到宫外叫不合礼法,需要公主和亲的时候,这些人又能把公主往胡人的被窝里塞。 这个礼法倒是挺灵活的。 裴照野面露冷嗤。 骊珠打了个哈欠,眼里有雾: “明日……顺便也去见见绛州本地的世族。” 养兵消耗极大,朝廷国库能给的帮助有限,最好的办法,还是能得到这些家大业大的世族支持。 虽然骊珠也知道,这个想法有些痴人说梦。 这些绛州的大族,即便追随薛家,也不会追随她啊。 但骊珠也只是姑且一试而已,就算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而且还能去见识见识那些风流名士。 她道:“……不知道谢稽会不会去,我看过他所有的著书,从小就一直想见他一次……” 裴照野刚要阖上的眼睁开。 “他多大?” “四十一,”骊珠道,“听说是个美髯飘逸的名士呢。” 裴照野盯着她格外灿烂的笑容: “你倒是记得有零有整……四十一,倒也的确算是风韵犹存的年纪。” 骊珠睁大眼,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你不会用这些词就不要乱用!” “呵,还没见到你心心念念的名士,就开始嫌弃我没读过书了?” 裴照野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将她逼至靠墙的角落,一只手将她的两只手反剪在后腰,迫她往前挺了挺身。 衣领里透出清甜香气,他埋首,舌尖坚硬故意勾蹭。 骊珠很快被他吮舔得软成一滩水,似泣非泣。 “有时候泥腿子也有泥腿子的好处。” 他抽空抬头看她一眼,亲亲她微张的唇。 “比如,在榻上更放得开,更会伺候公主,对不对?而且我还刚好年轻体壮,公主什么时候召寝,我都能奉陪。” “……” 若非知道裴照野没有前世记忆,骊珠简直怀疑他这两句话都意有所指。 她胡乱点头: “嗯嗯嗯,你最好了……可我今天想早睡。” “没关系,”他笑道,“公主每次坚持得也不久,一盏茶的事。” “……” 骊珠又稀里糊涂,被他像竹笋一样剥开。 可是…… 今日离开驿站的时候,她明明见到裴照野将那装了羊肠的匣子放倒屋顶晒了啊。 之前明明那么急,为什么现在好像又不急了? 骊珠想不通,很快也没有机会思考了。 …… 窗外风雪簌簌,入睡前,骊珠嗓音困倦道: “……明日月旦评上,你和吴炎他们,待那些世族记得稍稍恭敬些,我想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从他们的手里得到一些资助,至少不要得罪他们,好不好?” 裴照野应了一声。 “那个月旦评在何处举行?远吗?” “不远,听说就在邺都东门出去,一株百年梅花下,进出邺都的人都会从那里经过,是最显眼的地方了。” 裴照野:“……” 确实是最显眼的地方。 看着就很适合,挂点什么东西。 第60章 天色刚擦亮, 一辆从宛郡而来的华盖马车碾过雪地,行驶在通往邺都东门的小径上。 捷云回头道: “公子,邺都马上就要到了。” 车内的覃珣盖着绒毯,怀抱手炉, 那张新月似的面庞上眉头紧蹙, 即便睡梦中也没有松开。 听到邺都, 他缓缓睁眼。 临行前,二叔母郭夫人的话犹在耳畔: “……薛家与朝廷已成水火之势, 必亡其一, 你母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我若去劝, 恐适得其反, 只有你, 你的话她能听进去。” “将事情摊开, 对她说明白,我们没有能力保住薛家,即便耗空心思, 最多也就只能保一个薛惜文,其他人的命,我们左右不了, 她再这样与薛家密切往来, 只怕覃家也会惹得陛下猜忌。” 郭夫人将手炉放在他怀中,清清淡淡的一张脸,神色肃穆。 “——别忘了,清河公主的流民军若是起势,陛下未必只能依靠覃家压制叛军。” 覃珣头疼地抚着额角。 尚未及冠的年轻公子只在无人时露出迷茫之色。 他要如何将这些事告诉母亲? 母亲能将内宅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对政事的看法却很天真。 如果真的将薛家意图谋反这件事告诉她, 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她不会与薛家划清界限。 甚至可能会反过来,恳求父亲帮着薛家造反。 这怎么可能呢? 但如若不从,她就会怀疑是郭夫人在背后指使他们兄弟二人,认为他们向着郭夫人不向着她,随后大发雷霆。 ……不能说。 事情不能弄得如此复杂。 他不会与薛家结亲,这一趟来,只需要带母亲回雒阳便好。 覃珣掀起车帘,望向外面的银装素裹,目光变得有些怅然。 他依稀记得,自己幼时每年都会来一趟邺都,与薛家几位兄弟姐妹游山玩水,算起来,也已经有五六年未见…… 视线突然定在某处。 “捷云,停下!” 覃珣猛地探出身,指着东门外那株盘根错节的垂枝梅花道: “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不出一个时辰,薛氏二公子薛怀芳被人迷晕了挂在东门外的消息,便在邺都传开。 今日初一,本就有许多名门子弟为月旦评而来,听说此事,纷纷佯装关切,实则为了看热闹地朝着东门赶去。 晨起时刚下楼,骊珠便听见驿站内有人在议论此事。 “……听说最先发现的是从宛郡来的覃家公子,命人把薛怀芳弄下来的时候,衣裳倒是穿得齐整,裤裆却不知为何,竟被人割开碗大的口子,这么冷的天,那物儿吊在外头,生生冻了一夜!” 觉察到骊珠的视线,裴照野扭头坦然与她对视,仿佛在说: 是我做的,那怎么了? 没直接割下来,算他手下留情。 薛怀芳在绛州的名声显然不怎么样。 所以出了这种事,大家关心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这是哪位英雄好汉不畏强权,敢在薛家头上动土? 第二,薛怀芳以后还能不能当男人? 尤其是第二点,百姓们热情高涨,探讨得声情并茂、兴致勃勃,仿佛这日子也不苦了,干活都有力气了。 就连骊珠一行人的马车在东门外被挤得水泄不通时,也听到两旁那些名门世族们掀起车帘,彼此挤眉弄眼地低声议论着这件事。 骑在马背上的裴照野被堵得动弹不得,摸着马的鬃毛悠然道: “所以,也不能说我们泥腿子粗鄙,你看这些高门大户里的贵人,对这些下三路的事不也挺感兴趣吗?” 骊珠打起帘子,冲他轻哼一声: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谢稽跟他们不一样,他对这些事肯定没兴趣。” 她说这话的语气极为笃定,就仿佛谢稽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裴照野不屑地转过脸。 仙人? 不食人间烟火,但能生一串孩子? 装什么装。 “——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 拥堵得难以腾挪的队伍中,突然冒出一个熟悉得有些尖锐的女声。 “敢在背后议论我薛家的是非,你算什么东西!” 骊珠和裴照野对视一眼,循声望去。 不只是他们,堵在东门处的许多贵族子弟也纷纷探头。 被那娇蛮女子责骂的少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她年纪并不大,看上去也就约莫十八九岁。 原本只是与另一驾马车内的好友议论起薛怀芳之事,揶揄了几句,没想到旁边竟就是薛怀芳的妹妹! “……背后议人是非,是我有错在先,薛三娘子,对不住了……” “说句对不住就算了?” 薛惜文今早得知东门之事,气得半死。 她性子要强,不愿因为这件事就龟缩家中,让绛州其他贵女看她的笑话,故而如常前来。 此人被自己抓了个正着,也是该她倒霉,就拿她杀鸡儆猴,看这些人还敢不敢笑话自己! “……薛三娘子想如何?”那少女满头大汗。 薛惜文眼珠一转,忽而夺了一旁马夫的马鞭,在掌心敲了敲。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你也是绛州名门大户的女孩,却背后嚼我薛家舌根,如此不知礼数,今日便赐你三鞭,让你记住今日教训!” 少女大惊,周围旁观人群也霎时一片沸然。 薛家什么身份? 打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孩竟用上“赐”这个字,莫非真把自己当成绛州城里的皇帝了? 猖狂至此,真是闻所未闻! 骊珠看着她手里扬起的鞭子,却忽然道: “不好,裴照野,快去拦住她!” 与此同时,薛惜文的鞭子也抽了下去。 那少女知道薛家势大,不敢对薛惜文做什么,但也不可能站着任由她抽,在女婢保护下左避右躲,连着两鞭子都挥空。 薛惜文大怒,第三鞭几乎用了全力。 却没落在那少女身上,而是不慎抽到了一匹离他们极近的马。 吁—— 马蹄扬起,人群中顿时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骊珠就是在怕这个! 皆因此刻所有人的马车都拥堵在东门外,本就挤得水泄不通。 薛惜文这一鞭子惊了马,马儿横冲直撞,顿时搅得这二十多辆马车全都人仰马翻! 这么多马受惊乱踏,那是会死人的! “——吴炎!制住公主的马!” 裴照野回头喝了一声,吴炎立刻跳下马,将缰绳在手上死死缠住几圈勒紧。 车外的顾秉安和丹朱帮忙稳住马车,车内的玄英和长君护住骊珠。 还好,骊珠的马车在外围,只颠簸了几下便平静下来。 靠近东门的那些马车就不一样了。 “三娘子!三娘子!” 薛惜文被受惊的马儿猛地一顶,整个人从车头上摔了下去! 地上全都是乱如雨点的马蹄声。 仰面倒地的薛惜文眼瞳一缩,视野中,一双马蹄下一刻就要踏在她的脸上! “吁——!” 一只手臂忽而拽住悬空的缰绳,用力一扯,那马儿霎时被他拽得调转马头,从薛惜文的耳畔踏过。 她记得这只手臂。 惊魂未定的薛惜文被女婢护卫扶了起来。 她重新站回马车上。 只见一片人仰马翻中,那肩宽臂长的身影辗转腾挪,矫健如鹰。 一辆侧翻的马车将一个公子哥压住,他抬脚就踹开了那沉重马车,将人稳稳拽了起来。 那公子哥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天神下凡: “兄台,真是好腿力……” 不只是他,在场众人也都纷纷朝裴照野投去惊愕目光。 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那头发短得刚过锁骨下方,不堪束冠,绝非名门出身。 那就是哪家名门养的护卫门客? 有这样的悍勇身手,这也太……养得也太值了。 薛惜文扭头对身旁护卫叱道: “看看人家!刚才要不是他,我就死了!你们都在做什么?薛家养你们花了多少钱,你们知不知道!” 护卫战战兢兢跪地不语。 不一会儿,受惊的马匹被制住,乱撞的马车停下。 场面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骊珠从马车上下来,匆匆穿过遍地狼藉,对东门附近的守卫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城中最近的医馆请医师来,再派人去通知城外月旦评的谢氏子弟,今日月旦评必定办不成了,还请他们腾些人手过来帮忙。” 城门校尉听了这番话,觉得有理,也顾不得问骊珠是何人,立刻按她的吩咐行动。 交代好之后,骊珠提裙朝裴照野的方向小跑而去。 今日的骊珠并没有戴帷帽,在她走下马车时,众人的视线纷纷聚集在她的身上。 “你没事吧?” 裴照野正低头活动着略有些僵直的五指。 手背上几道血痕纵横,都是方才强行制服疯马时勒出来的伤。 抬起头,裴照野对上一双雾蒙蒙的眼。 他失笑:“这有什么,半点都不疼,真的,别哭啊。” 骊珠紧抿着唇,将泪花憋了回去。 转过身,骊珠看向探头探脑张望这边的薛三娘子。 “闹市逞凶,纵马伤人,差点闹出人命,薛三娘子,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她说话很少疾言厉色。 只是沉下脸来,凝眸注视,一开口摆出事实,便自然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仪。 在场诸多士子贵女,略显狼狈地挪至一旁。 虽然并未开口,但薛惜文能从他们的神色看出,他们站在对面那个女郎一方。 “三、三娘子……” 身旁的女婢有些怯意,低声道: “这些人,要么是郡学学子,要么是绛州名门的公子贵女,不好全都开罪,今日这事算起来,的确是我们错了,还是……” “闭嘴。”薛惜文呵斥道。 什么对啊错的,说的都是什么蠢话。 平民百姓才论对错,薛家人即便错了,也绝不能拆自己的台,否则如何树立威信,让绛州这些世族畏惧、顺从? 薛惜文对骊珠道: “你是何人,我在绛州为何从未见过你?” 她语调轻慢,似乎全然不将骊珠的质问放在眼中,视线又往她身旁的裴照野飘去。 裴照野紧盯着她。 准确来说,是在看她发髻间那只金步摇。 ……原来骊珠昨日去首饰铺,是去卖她的首饰。 他让顾秉安拨给她的钱,用来给雁山军买物资应该是够的,她为何还要卖掉自己心爱的金步摇? 转念一想,很快有了答案。 是为了给他买礼物。 偏偏还是卖给了背后非议她的薛家人。 裴照野有时候真是佩服她,这么能忍,谁惹了她就跟白惹了一样,一点代价都不用付。 薛惜文问:“他是你养的护卫?” 骊珠蹙眉,微微点头。 “你缺钱吗?缺钱的话开个价,把他卖给我吧,我身边正好缺一个这样的护卫。” 周围旁观的公子贵女俱神色复杂。 又开始了。 薛家这对兄妹,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占为己有,霸道得如出一辙。 顾秉安和丹朱对视一眼,却只觉得好笑。 真是新奇。 他们当了这么多年占山为王的匪贼,没想到土匪头子还有被人强抢的一天。 骊珠也觉得匪夷所思。 她怎么能这么坦然地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 到底谁是公主? “……虽然你的眼光很好,但我不会卖他,你死了这条心吧。” 骊珠坚定拒绝。 又对上裴照野幽深目光,她问: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 他收回视线: “我看你这么能忍辱负重,我怕你也叫我忍忍,让我跟了她给你换钱。” 骊珠知道他是在阴阳怪气,轻哼一声: “怎么可能,我的忍耐也是有底线的。” 裴照野偏过头,眼里噙着笑:“真的有底线吗?这个底线不会随情况再放低吧?” 骊珠朝周围这些敢怒不敢言的公子贵女们扫去一眼。 她垫垫脚,小声在裴照野旁边耳语: “不会不会,这个情况,我允许你狐假虎威。” 今日一观,薛家对付这些本地豪族的手段,威压大于拉拢。 所以薛惜文才执意要扬鞭抽人。 就如皇帝靠罢官抄家来镇压不听话的臣子,后宅主母靠打杀奴仆制服恶奴,暴力有时候的确是一种成效显著的办法。 但臣子被打压狠了,会造反生事。 主母不把奴仆当人,奴仆也敢杀死主人。 人从来就不是挨几棍子就老实的牲畜,人心酝酿出的力量,比纯粹的暴力强权更加势不可挡。 骊珠没有薛家这样庞大的坞堡、家资,也就没有真正的暴力强权。 她所能依仗的,唯有人心。 裴照野也看了一眼这些人,点点头: “明白。” 骊珠静静看着裴照野走向薛惜文。 薛惜文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这人太高了。 远远看着,还能注意到他英俊冷峻的五官,挺拔匀称的身形。 但距离太近,人本能的危机感会被唤起。 宽阔的肩,紧实的臂,手背上浮起的粗大青筋。 还有唇齿开合时,森冷诡谲的舌上银环。 全都异于常人,在世俗常规之外。 “方才我家主人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裴照野微微抬眼,盯着站在马车上的薛三。 “在场诸位,都是绛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薛三娘子闹市逞凶,纵马伤人,差点闹出人命,连一句歉意也没有吗?” 薛惜文呼吸一紧。 “你想让我道歉?”她冷笑。 裴照野的视线微微上移。 “薛三娘子不愿意道歉,也可以脱簪离开,以表歉意。” 脱簪!? 薛惜文气得胸口起起伏伏。 他简直痴人说梦! 没有人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薛家人的面子踩在脚底。 她扬鞭便要抽他。 “惜文!” 远远瞧见这一幕的覃珣高喝了一声。 但薛惜文并未停下来,抽出破空声的马鞭被一只血痕交错的手一把攥住。 旁观众人拧起了眉头。 这些人方才才被裴照野救下,此刻见薛三扬鞭就抽,一时人人心中都对薛家厌恶至极。 覃珣匆匆赶来,看见裴照野和后方的骊珠,面上略带讶异之色。 “你在做什么!” 薛惜文想要抽出鞭子,却分毫动弹不得,反而是裴照野稍稍用力,便将她的马鞭从她手中抽走。 薛惜文:“表哥,速速去我家告诉我爹,让他派人过来……” 覃珣路上便听说了事情始末。 他攥住薛惜文的手臂,低声道: “你要你爹派多少人来?一百?还是一千?惜文,他是清河公主亲封的流民帅,站在他身后的,是清河公主本人,你们家是真不想活了吗?” 薛惜文眼眸蓦然紧缩,脸上的表情像是从中间碎裂开。 “你说什——” 覃珣回过身。 朝着骊珠的方向,披着白狐裘的贵公子垂首见礼: “参见清河公主。”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拜倒。 彻夜落雪,东门处积雪三尺,骊珠凝视着覃珣的身影。 他此刻出现,是想帮薛惜文,还是不想见到她今日拉拢绛州世族的人心呢? “……免礼。” 众人起身,薛惜文和她身后女婢面上惊惧之色未褪。 这就是清河公主? 好像与传闻中那个懦弱温吞的模样,既像,又不太像。 好白。 眼睛好大。 头发也很黑很顺。 她吃什么长大的?凭什么长成这样?好烦,真想给她一脚踹雪堆里去。 骊珠感觉背后有点凉。 “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冒毒汁了。” 紧盯着她的裴照野淡声道: “脱簪还是道歉,选好了吗?” 薛惜文在后头拽了拽覃珣的衣袖。 想到母亲最疼爱这个表妹,覃珣忍不住心软。 他道:“表妹恣意任性,给诸位添了麻烦,她年幼不懂事,珣代她向诸位赔……” 裴照野手里的马鞭在车身上敲了敲。 不轻不重,刚好能打断覃珣的话。 “你跟她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替她道歉?” 他盯着薛惜文的眼睛: “脱簪,还是道歉。” 覃珣蹙眉:“裴将军,何必如此?” 裴照野似笑非笑: “是啊,薛三娘子,伤了这么多人,只是让你道个歉而已,很难吗?何必如此?” 四周众人安静瞩目,没人说话,但隐隐有暗流汹涌。 薛惜文深吸一口气。 摘了耳环,几只珠钗,还有那只金步摇,反手扔在雪地里。 她对骊珠冷笑:“公主,如此满意了吗?” 没等回答,薛惜文面无表情地转身。 覃珣望着骊珠的方向,似有话想说。 然而看了一眼薛惜文的背影,思索片刻,还是止住了朝骊珠靠近的脚步,对众人道: “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报家中,定会好好惩治惜文,诸位,实在抱歉。” 毕竟是当朝尚书令的儿子,众人虚情假意地还了个礼。 马车从东门处缓缓驶离。 他还是那么维护自己的家人,不计对错,委屈自己也没关系。 跟这样一个人做家人很好,可惜,要是嫁给他,就会被他划入“自己”的范围,而非家人的范围。 骊珠看着马车远去。 他们一走,东门的气氛霎时缓和。 之前差点被薛惜文抽鞭子的那少女泪痕刚干,与其他几个受了惊吓的娘子一并上前自报家门,拜谢公主。 骊珠这才得知,原来那少女竟然是经学世家谢氏之女。 “……谢稽是你三叔?真的吗?” 名叫谢君竹的少女笑着点头。 见骊珠似乎对她三叔很有兴趣,她红着脸试探道: “公主……若是不嫌弃,不知道愿不愿意,来日到谢府做客,以答谢今日……” “愿意愿意,特别愿意!” 骊珠攥着她的手,连连说了好几个愿意,恨不得现在就随她去她家。 听说谢稽家中藏书上千,还有许多兰台都没有的古籍孤本,天下士子,莫不瞻仰,她岂会不感兴趣? 这边骊珠被几位女郎缠住。 另一头的裴照野,周围亦围了几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公子哥。 其中就有那个被裴照野从马车下拽出来的男子。 “……兄台这般体魄,平日一定下足了功夫吧?方才那一脚,真是有撼天动地的气势……” “岂止啊,裴将军的臂力也是……是叫裴将军吧?刚才那匹疯马差点把我脑袋踩烂,我正想着吾命休矣,裴将军一下子就从另一匹马上翻过来将其制服,真是好悬……” “如今南雍文昌武衰,裴将军这等天赋异禀的悍勇,真是天下少见,说不定日后,也是个能比肩覃逐云覃将军的名将呢……” 裴照野睫羽忽而颤动了一下。 但凡武将,没有人不爱听旁人拿自己和覃逐云相提并论。 在南雍,这是对武将的最高赞美。 可惜—— 以裴照野的身世,说他或许能比肩覃逐云,真是一句格外讥讽的评语。 这几个人并不知道,只是感叹。 怎么就名将有主了? 如今天下战乱连连,要是能结交这样一个天生神力的门客,供他们驱策,不知道会多有安全感。 “——诶,说到臂力,不知可以摸一下裴将军的手臂吗?” 原本在和谢君竹说话的骊珠扭过头来。 他们干什么呢? 为什么要在她夫君身上摸来摸去? 这几人没有察觉骊珠的注视,还在羡慕地感叹他的体魄: “硬实。” “粗壮。” “真男人。” 骊珠:“……” 她不悦地皱着鼻子。 这一场闹剧至午时方散,伤者稍作处理后,各自归家。 “——你怎么能让他们在你身上摸来摸去的!” 归程时,骊珠以疗伤为名,将裴照野叫进了自己的马车。 裴照野垂眸看着骊珠给她包扎。 说实话,淤伤擦伤根本不用包,而且她包得真的一点都不好。 但他还是没有挣扎,任由她包了拆,拆了包。 “是公主的记忆出问题了,还是我有问题,我怎么记得只有一个人锤了下我的手臂而已,怎么就变成摸来摸去了?” 裴照野有些忍不住想笑。 薛惜文要买他,她夸人家眼光好。 这几个臭男人,她倒挺当回事。 “而且,好像是公主对我耳提面命,说要对这些名门公子态度好些吧?” 骊珠噎了一下:“……那也没说让他们随便摸。” “那公主允许谁摸?”他倚着车壁,明知故问。 骊珠红着脸低头不说话。 “薛惜文?” 骊珠抬头睨他一眼,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道: “我我我我——只有我能摸,给你摸秃噜皮可以了吧!” 她故作凶狠,裴照野却只是捉着她的手往下一摁。 “试试,让我看看你怎么摸秃噜皮?” 骊珠:“……” 她脑海里不自觉蹦出那几个男子用来形容他的三个词。 凶狠不过三息时间,骊珠从额头红到脖颈,霎时偃旗息鼓。 金步摇在他的怀中,轻轻硌着他的胸口。 裴照野看着她的模样,心却觉得很软。 “啊,又下雪了。” 窗外传来丹朱的声音。 玄英笑着道:“新岁了,是该下雪,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 骊珠朝身旁看去一眼。 新岁到了,他的生辰也到了。 因为是新岁,再加上裴照野的生辰,晚上便借驿站的膳房,自己做些菜热闹一番。 顾秉安管着账目,负责出去采购食材,裴照野与他一道。 “你们先回去,我有些别的东西要买,待会儿回。” 顾秉安不疑有它。 迟了一个时辰回到驿站的裴照野手里什么也没拿。 顾秉安心细,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并没有想太多。 吃过饭,一众人转移到裴照野的房间内,开始一场简单的冠礼。 作为宫中女官的玄英对这些流程信手拈来,礼辞更是由长君亲手所写,丹朱见了都羡慕: “宫中女官给您梳头,官宦之子给你写这么文绉绉的礼辞,我能不能再及笄一次,就按这个规格来?” 他平静道:“不能,你没我这个福气。” 玄英正揪着他那过短的头发努力束发,裴照野看向一旁的公主。 “裴照野,”她笑盈盈看他,“平平安安,又是一岁,恭喜你啊。” 裴照野望着她的眼。 她说这话时,眼中荡漾着一种奇异的柔情,明亮又柔软。 裴照野忽而觉得,即便是再华美再有文采的礼辞,也比不上她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这一夜,裴照野收到了许多生辰贺礼。 就连穷得响叮当的雁山军,也斥巨资送了他一盒类似磨剑石的东西,作为贺礼。 但裴照野都没急着看。 待所有人走后,他搬着箱子一脚踢开了骊珠的房门。 “现在,沈骊珠的夫君可以看他的礼物了吗?” 骊珠:“……” 她望向他那双浓黑而隐隐闪烁着什么的漆目。 驿站房间的门口太窄,他的头顶刚好抵着门檐,站在那里,简直将整个门口都堵住。 骊珠后颈寒毛竖起,没有理由地生出一种无路可退的压迫感。 “……你、你盯着我做什么,看吧看吧,现在可以看了。” 房间并不大,烛火幽微,裴照野阖上门,锁住,放下箱子。 骊珠脚下趿拉着一双内室穿的软鞋,提着轻薄柔软的裙摆,蹲在箱子边。 她似乎也期待了许久,一口气揭开箱盖。 裴照野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朝箱子里分去一眼。 梨花木箱子内,一身玄黑盔甲映着幽微烛火,森然,厚重,冷硬如冰。 它被保养得锃亮可鉴,像一把从没开过刃的刀剑,静静卧在一方箱笼中,只待英雄豪杰将它披挂上身,带它淋一场血雨。 这就是她送给他的成年礼—— 一身簇新的铁甲。 她拍了拍里面的东西,回过头,眼睛明亮地问: “我想看,穿上给我看看好不好?” 裴照野望着她,眼珠漆黑。 “好。” 他在屏风后换上了这身盔甲。 他不是第一次穿。 至少在他心里不是。 第一次听母亲给他讲覃逐云开疆扩土,驱逐戎狄的故事时。 第二次是得知覃逐云是他祖父时。 他少年时的梦里有金戈铁马、铁血丹心,后来,金戈在覃家的门庭前折断,血在逃离雒阳的路上流干。 他以为他一生都不可能再见到这样的自己。 裴照野从屏风后走出。 她抬起眼,他在她噙着笑意的眼底看到了一个完全透明的,表里如一的字迹。 “真好看,怎么会这么合适呀?” 骊珠没有见过他披挂穿甲是什么样子。 前世他是坐镇后方的主帅,本不需要上阵厮杀。 所以每次从雒阳出发时,骊珠见到的他仍然是那副儒雅文臣的模样。 后来才知道,战况危机时,他也会不顾幕僚劝阻,亲自披挂上阵。 那时的骊珠以为他只是在逞强。 却没想到,那个在边疆生死一线徘徊的他,说不定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而她几乎无缘见到。 “……你卖了你心爱的金步摇,就是为了给我买这个?” 裴照野从怀中掏出了那只金灿灿的步摇。 骊珠微微睁大眼:“你怎么……人家是花了七百金从我这里买走的!你怎么能拿回来!” “你卖你的,我抢我的,不冲突。” 骊珠很无奈:“……可你现在不是匪贼,你是大将军呀。” 他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可我现在不想做大将军。” 一双宽厚炽热的手捧住她的脸,手指绕过她耳后,没入发丝中。 “我现在,只想做清河公主的驸马,沈骊珠的夫君,公主愿意吗?” 她浓睫忽闪忽闪。 “愿意啊。” 她的表情,仿佛是觉得他在郑重其事地问一个很傻的问题。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愿意的。” 他抵着她的额头,浓黑眼珠幽深如一个不见底的漩涡。 她愿意的是哪个他呢? 他和那个作为裴胤之的他,像是从一条河流里分出的两条支流。 裴照野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他们如何相识相遇,只能从梦中窥见那些凌乱的碎片,至今不明白她为何会爱上他。 他在偷窃他们共同浇灌、历经四时成熟的果实。 然而,裴照野并不打算归还。 也不觉得歉疚。 因为,他会给她更多,更多,不管是极致的性,还是极致的权柄。 她想要的,她应得的,她不忍心的—— 他替她去撕扯,去争抢。 吻落在骊珠鼻尖额角。 和平日充满欲念的吻不同,骊珠闭着眼,吻像微凉的细雪,一片片次第吹拂在她脸上,一触即融。 她浓睫轻轻颤动,眼中有几分迷茫。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骊珠似乎觉得,此刻的裴照野浑身异常的紧绷,简直连骨骼都好像在喀喀战栗。 然而,吻却像小鹿饮水。 一下一下,温柔地轻撞着她的脸颊。 “替我脱掉吧,”他温声道,“太硬了,硌得我有点疼。” 骊珠迷迷糊糊低下头,去摸他甲胄上的系扣。 “怎么会硌?不合身吗?” “平时合身,这个时候……这里就不一定了。” 骊珠动作一顿,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他眼底溢满柔情,指腹摩挲着她细腻面庞: “快点,脱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照亮一室的灯烛幽微寂静。 原本不难解开的系扣, 在他过于灼热的注视下变得有些困难。 其实裴照野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碰到她半片衣角。 然而骊珠不知为何,就是突然觉得呼吸急促,好像他在用那双眼一寸一寸抚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 “我……我不会解, 你自己来!” 迟迟解不开的骊珠气恼地丢开。 裴照野见她如此没耐心, 忍不住笑: “公主如此聪慧, 怎么会解不开?再试试,以后说不定公主还要帮我穿很多次。” 骊珠望着他唇畔浅笑怔了一下。 送这件甲胄原本是希望他平平安安, 长命百岁。 可骊珠此刻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穿上这身甲胄, 又意味着要将他送往一场又一场的尸山血海。 她忽然就沉默了。 纤细莹白的手指贴着铁片。 玄甲坚硬如冰, 隐隐含着肃杀寒光, 她的手指却如初生柳芽, 蕴藏着一种娇嫩的生命力。 ……想一截一截咬进肚子里。 他喉间滚了滚。 啪嗒。 “解开啦。” 摸到里面的暗扣, 骊珠轻轻松松打开,她坐得端庄,好奇地问: “你要带我去哪里?” “好地方。” 他将甲胄收好放入箱中, 将方才冠礼上好不容易束起来的冠也散开,手指插进去拨了拨,乌发贴着他脖颈垂下, 发尾纤细, 锐利。 见骊珠盯着他看,裴照野斜睨她一眼: “怎么?觉得我还是束冠的样子比较顺眼?” 恰恰相反。 虽然骊珠觉得他束发戴冠,下颌系着缨结的模样最合乎她的审美。 但现在这样……好像更适合他,也顺眼一些。 “都好,”她笑道,“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 刚说完, 骊珠见他顿了一下,抬起眸,忽而大步朝她走近。 皂香混着一点柑橘气息扑面而来,骊珠还在想他何时吃的柑橘,忽而眼前一黑,双唇被人衔住。 他一手撑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 足足吻到骊珠唇瓣发麻微痛,才松开她。 微微喘着气,他哑声道:“这样也喜欢吗?” 骊珠恨恨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闷笑出声,连胸膛也在震颤。 有人在外面叩门,是丹朱的声音: “公主,今晚邺都城内有傩戏,我们打算去看看热闹——哦哦,不是来叫你们的,顾秉安说你们有事要忙,我就是来打个招呼,走啦!” 说完,她便噔噔噔地跑下楼去。 裴照野挑眉:“还挺识趣。” 骊珠慢半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秉安那句“有事要忙”指的是什么。 “你告诉他的?”骊珠涨红脸怒气冲冲。 裴照野取来斗篷给她裹好: “公主明鉴,我们俩之间的事我向来谁也不说。” “可恶,那他知道得也太多了!” 裴照野颔首:“此子断不可留,我待会儿就去替公主暗杀他。” “……咳,算了,还是留他一命吧。” “公主大度。” 骊珠总算明白,父皇为什么讨厌把他心思猜得太明白的臣子。 确实容易让人气急败坏! 新岁瑞雪,华灯如昼,街头巷尾摩肩接踵。 无论平时百姓过得如何,这样的日子,上下官员都会将城中点缀成一派太平盛世。 裴照野没说去哪儿,骊珠也没多问,两人在沿途的街市走走停停。 起初他还以为她真对那些廉价的小东西感兴趣,走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借这些货物在打听别的消息。 “……我这儿已经是这条街上香料最全的了,不信小娘子再去别家瞧瞧,还不如我这儿的全呢。” 那老板边摆放货物,边感叹道: “这个月来生意不好做啊,各家货商手头都没什么好货,小娘子再不买,只怕连这些都买不到咯……” 等走远了,裴照野才道:“你想打听乌桓的消息?” 骊珠抬起头,对他的敏锐有些意外,她点点头: “薛氏蠢蠢欲动,我担心乌桓会与北越联手,乘虚而入。” 其实并不是担心。 而是前世的这个时候,薛氏已经正式起事,乌桓也的确联合北越,开始在神女阙一带试探。 如今薛氏还在蛰伏,乌桓和北越也会按兵不动吗? 骊珠不知道。 不过,邺都城内香料缺货,不是个好兆头。 战事历来与商贸息息相关。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胡蛮子要打仗,都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裴照野将不知何时买的蜜饯塞到她嘴里。 他直视前方道: “既然送了我甲胄,打仗的事,自有我操心。” 骊珠偏头笑着看他: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我恐怕应该更努力些,否则没有禄给你食怎么办?” 他瞥她一眼:“你最好真的够努力。” 似言外有意,骊珠却没有听出来,只是在发愁。 “都怪薛惜文搅黄了月旦评,本来就捉襟见肘,现在赚钱的路子又少了一条……也不能总是靠着你的盐池充作军资啊,也不知道我父皇手头何时才能宽裕些,多给我送点军饷粮草……” 裴照野心头暗暗发笑。 狗皇帝不会有手头宽裕的时候的。 她以为她父皇为何从没跟他这个盐枭算过账? 很明显,若他能将贩运私盐所获的财帛都充作军饷,明昭帝会对他睁只眼闭只眼,盐枭的事只字不提。 若是不上缴,流民军无以为继,明昭帝定会突然恢复记忆,连带着裴照野绑过公主的事,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裴照野心知肚明,并不和这狗皇帝计较。 尤其是今晚。 他甚至还道:“算了,没关系,朝廷到处是花钱的地方,你父皇也不容易。” 骊珠错愕地看他:“你今天怎么这么……尊敬长辈?” 之前还一口一个狗皇帝呢。 “我一直很尊敬长辈。”他面不改色,“对了,我们的事你同你父皇说过吗?” 骊珠有些心虚,两只手指在袖中打转: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机,不过我会说的,你且等等,等仗打完了,我一定给你名分……” 其实她觉得父皇一定会反对。 他理想中的女婿,一直是覃珣那样的翩翩君子,学识出身都要一等一的好。 骊珠心里想,他反对也没用,在这点上,她完全是随了他这个亲爹。 他自己挑夫人都只看脸不看出身呢。 “没关系。” 他望着前方道: “那今晚就对着雒阳的方向嗑几个头,当做叩拜高堂了吧。” ……为什么要磕头? 骊珠被他牵着,逆着人群往前走,很快知道了答案。 月照大江,江畔停靠着一艘小船。 骊珠的脸一下子泛起了热意。 这船……会不会太小了一点…… 她倒是无所谓,可他个子那么大,这也躺不下吧…… 他故作不知,神色淡定地朝她伸出手: “上来吧。” 船微微颠簸,她扶着那只炽热的大手上船。 裴照野坐在船尾,缓缓摇橹,小船拨开沉静水面,他看着前面坐得过于笔直而显出一点局促的背影,唇角忍不住弯起。 骊珠几乎想将整张脸埋进斗篷的毛领中。 ……真的要在这里吗? 会不会太冷了点? 骊珠看了一眼外面飘着的雪花,有些欲哭无泪。 他倒是不怕冷,可她却是一下雪就想抱着手炉不撒手的体质,这样陪他折腾一场,恐怕…… 还没等她开口,幽寂夜色里忽而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一点、两点…… 漆黑河道上,渐渐有一片橘黄色的光点次第摇曳着,辉映着,将寂静幽深的水面化作星河灿烂的天幕。 “是橘灯?” 骊珠拢起衣袖,从水中捞起一盏灯,这才发现竟然是橘子皮做成的灯盏。 回忆了一下,骊珠恍然: “难怪我闻到你身上有橘子的味道……这些该不会都是你做的吧?” 这样的一盏灯烛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么多,这么密。 细雪纷飞,如梦似幻,小舟行驶在这样的一片橘灯海中,仿佛悠悠穿行在天上星河。 “我就出去了一个时辰,长八只手也剥不完。” 裴照野摇着橹,朝昏暗的岸边望去,那里还有人不断放灯。 “邺都城中不缺需要赚钱的妇人,剥橘子比替人洗衣的活计轻松多了,不用花多少钱,她们就能剥得既完整,又利索,余下的橘子明日正好带回雁山发给将士们,也不浪费。” 骊珠趴在船边拨弄沿途的橘灯。 “裴照野,你真贤惠。” 他道:“没办法,谁让我的钱都被公主拿去养别的男人了,想放烟花,不够,想买贵重的礼物,也不够,贫贱夫妻百日哀啊公主。” 骊珠被他这话逗笑。 仔细一想,他们现在好像还真像一对贫贱夫妻。 又是当金钗,又是想卖字赚钱,穷得响叮当的流民军每日都在嗷嗷待哺,他们俩的口袋却一日比一日干净。 “可是,我一点也不哀啊。” 她的裙摆逶迤垂散在船舱内,皎洁面庞被水上灯映得柔和秀美,她枕着手臂对他笑道: “我很开心,遇见你的每一天,好像都比前一天更开心。” 他盖棺下葬后,骊珠将他用过的物件全都收了起来。 她做好了余生都没有他的准备。 却没想到,逝去的人还能复生,一去不回的时间也可以倒流。 她见到了一个年轻的、赤诚的、不够完美、但却真实的他。 即便他们没能如前世那样相遇,他也一如前世那样爱她。 裴照野握着船桨的手指缓缓收拢。 心脏处,有无限温热的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天尊地卑,君庄臣恭,男女联姻,鸳鸯比翼,无序斯立,家昌邦容。” 岸上忽而飘来妇人的声音。 骊珠意外地望去。 “恭贺沈娘子与裴郎君大婚,请新人恭拜天地——” “还傻愣着做什么?恭拜天地了。” 身旁响起一个噙着笑的声音,裴照野在她身旁跪下。 骊珠愣愣随他一起拜了拜。 ……诶? 怎么就突然拜天地了? “拜高堂——” 他牵着尚在迷茫中的骊珠,朝着雒阳的方向一拜。 骊珠稍稍回过神来。 以她的身份,此刻他们人在水上,司礼的人在岸上,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等等。”拜完雒阳要起身时,骊珠忽而握住他的腕骨,问他,“伊陵的方向在哪儿啊?” 裴照野动作一滞。 好一会儿,眸色漾动的他才指了个方向。 骊珠理了理裙摆,与裴照野一道,恭恭敬敬朝那个方向见了礼。 “夫妻对拜——” 四目相对。 细雪夹杂着淡淡的橘子香。 这不是骊珠第一次成婚,却是最特别的一次。 不是清河公主与青梅竹马的覃家公子,也不是用战功换来尚公主旨意的当朝太仆。 只是沈娘子与裴郎君。 穿过灿金色的橘灯海,小舟靠上了另一艘船。 骊珠这才发现,他的确没有打算在那艘小舟上对她做什么,因为他已经备好了另一艘大船。 上面悬灯挂绸,炭火正旺,甚至还有一桶不知谁来提前烧好的热水。 “……这船哪儿来的?” 骊珠错愕地瞧着正给她解斗篷的人。 裴照野道:“自然是红叶寨的船,其他的都返回伊陵了,只有这艘留在平宁郡附近,我下午便叫了人去准备。” ……难怪顾秉安知道得这么清楚! 骊珠稀里糊涂地被他拆了头发,剥了外袍,送进了盥室沐浴。 直到沐浴完躺在榻上,她还有些恍惚。 怎么突然就完婚了? 骊珠茫然地打了个滚。 而且好快,她前世两次成婚,两次都折腾了足足大半年,怎么这一次一眨眼就结束了? 不过…… 似乎并不觉得仓促。 骊珠抱着榻上的软枕,指尖无意识地挠了挠上面的绣花。 看得出,榻上这些被褥枕头全都是新的,还是丝绸,柔软顺滑,虽比不上宫里蜀锦奢华,却也还算舒适…… 等等。 这些要花多少钱啊? 方才不是还贫贱夫妻百事哀吗?怎么又睡上丝绸了? 沐浴完出来的裴照野对上一双略带审判的目光。 “——你太不贤惠了!” 骊珠盘坐榻上,散开的乌发柔柔垂落肩头,在灯影下单薄纤细如一支白芍。 “怎么花钱如此大手大脚!” 他的发尾被水润湿了一点,尾端刀锋似的微翘。 裴照野对骊珠的指责恍若未闻。 他将匣子里一片薄薄的东西放进水碗里泡着,又取了一小瓶东西倒进里面,骊珠嗅到香香的味道。 她好奇上前,问:“这是什么?” “你没用……”说到一半,裴照野及时收声,将瓶子递到她鼻子下。 骊珠:“玫瑰花露?” 裴照野笑道:“怕你嫌弃这东西来历,你什么都喜欢用香的,这个当然也要是香的。” 骊珠有些意外。 似乎应该感动一下,然而一想到这东西待会儿是用来做什么的,好像就不太能感动了。 红烛辉映,桌案上的匏瓜盛着酒,两人在案旁坐下。 骊珠微微睁大眼:“等等,这也太满了吧?” 成婚时的合卺酒不都是浅浅一点,图个意头就好了吗? 他这盛的,都能把她灌得不省人事了。 裴照野瞥了一眼:“没关系,这会儿你能喝多少喝多少。” ……什么叫这会儿? 骊珠总觉得他这话怪怪的,谨慎地浅饮一口,红线另一头却将她往前一拽。 她看到裴照野昂着头,一饮而尽,喉结上下起伏地滚动。 骊珠心头微动。 于她而言已经格外熟悉的流程,却是他第一次经历。 她并不觉得这婚礼简陋,可他会不会觉得遗憾,不能宴请宾客好友,热热闹闹成一次婚呢? 想了想,骊珠又低头饮了一大口酒。 她放下匏瓜,面颊已经绯红如霞,正色道: “裴照野,等日后到雒阳,我们再堂堂正正成一次婚吧!” 还要成婚? 她也不嫌累。 裴照野倒是无所谓,只要对方是她,让他再行多少次婚礼都行。 当然,洞房也一次都不能落下。 灯烛吹熄了几盏。 两对龙凤烛寂寂燃烧,橘黄色的烛光盈满船舱。 净了口之后的吻带着一点咸涩,还有一丝残留的酒香。 裴照野吻得并不着急,虎口压着她的下颌,先含住唇瓣,缱绻温柔地吮吻,许久之后,舌尖才抵开她的贝齿,一点一点侵占她的口腔。 骊珠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为什么。 她的身体好像过于紧绷。 这个时候,骊珠脑海中那些过于久远且不愿回忆的记忆,又重新苏醒过来。 第一次……很疼…… 具体的画面、对白,还有那些肌肤相亲的感觉,都模糊难以追忆,但那种整个人被劈开的痛楚,却让骊珠记忆犹新。 裴照野感觉到她攥着自己衣襟的手指很用力。 像是在畏惧什么一样。 欲念沉浮的眼眸冷却几分。 不管梦中如何,此刻的她都没有经验,无法这样直接接纳他。 他道:“骊珠,坐上来。” 被亲得头晕目眩的骊珠乖乖跨坐好。 “不是这里。”他低低笑了一下,侧头啄吻着她的膝盖,“坐在我脸上。” 骊珠:“……我不要。” 这太奇怪了。 “乖,坐上来,不然待会儿会痛。” “……痛就痛,痛死我算了,痛死我也不要那样。” 裴照野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模样,挑了挑眉: “真的?” 骊珠刚要神色坚毅的点头,以示决心,下一刻就见他送了送腰身,顿时感受到了记忆里那种撕裂般的痛楚。 骊珠连滚带爬地爬到了他头上。 “好乖。”他的唇贴上去亲了亲。 小麦色的手背浮着青筋,指尖在雪白的皮肤上微陷。 骊珠扶着床榻边的栏杆,后脊背一层薄汗,因为太过羞耻,她不想发出声音,却让裴照野此刻肆无忌惮的声音越发清晰。 “咕……哈……” 舌尖濡湿交缠,骊珠低下头,看到了他鼻梁沾着水光,掀起眼帘,眼尾微挑地朝她扫来一眼。 ……脑海一片空白。 浑身无力的骊珠被他放平。 玫瑰花露的香息越来越浓。 她睁开雾蒙蒙的眼,看到他半跪在她上方,肩线宽阔,呼吸很急,腹部肌肉收得很紧,微微起伏着。 眼珠往下动了动。 裴照野看到骊珠突然捂住脸侧身蜷缩了起来。 “又不是没见过,害羞什么?” “……不是。” 她从指缝里露出一双眼,里面盛着羞赧,和一点薄怒。 “我只是突然想到……在虞山的荻花荡……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他们说……他们怎么知道的?” 裴照野回忆了一下。 ——山主那是神仙的貌,驴大的货,跟了咱们山主,包你后半辈子瞧不上第二个男人! “你夏天没在河边洗过澡?” 骊珠望着他。 “……哦,你确实没有。” 他严丝合缝地套好,下一刻,带着一手湿漉漉的玫瑰香气,将她的手压在头顶。 裴照野以一种掌控全局的姿态俯下身,像是初出茅庐的猎人在尝试拆吃他第一次捕获的猎物。 生疏、谨慎,又格外珍视。 骊珠只有紧张。 她的记忆并不生涩,但这副身体却生涩得不容他肆意妄为。 “……能不能等我说可以,你再进去?” 她的语气带着一点商量和恳求。 浓黑眼眸自上而下地俯瞰她,眼底黑得很沉。 “好啊。” 骊珠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一点。 他低头吻了下来。 掌心的皮肤细腻得过分,光是抚摸就能让人上瘾,舔舐时就更不用提了,简直想让人一口一口吞吃入腹。 “公主每日抹的是什么脂膏,为什么会这么白,这么软?” 骊珠微微昂首,脖颈往后折,呼吸很急。 “我没……” “腰好窄,难怪刚刚没有力气摆。” 他的虎口滚烫,中指陷在她的腰窝里。 “但一点肌肉也没有,公主,你是不是连骑马也不会?” 骊珠:“不会怎么了……” “公主必须会。” 他的语调在这种时候显出一种压迫感。 “公主待在军营,待在战场,情况随时有变,我不一定能时刻护好你,会骑马至少能够逃命。” 骊珠听得心头有些发软: “……好吧。” “嗯,公主以后可以先用我来练习。” “……?” 他很缓慢地送着,试探着,濡湿的舌卷着她的耳廓,时不时夹杂着几句: “还不可以吗?” “被褥已经全都湿……” “没关系,只是进一点点也已经很舒服了。” 骊珠听得头皮发麻,:“你可不可以不说话?” “不能。”他侧眸看她,“太闲了,从上到下都闲,只能说话。” “……”他哪里都没闲着吧。 骊珠实在听不下去了,闭了闭眼: “……可以,行了吧?” 痛楚顿时袭来,骊珠眼里泛起雾蒙蒙的泪花,还没落下,就被他细细舔掉。 他身上散发着燥热的热气,比一旁的炭炉烧得都旺。 却也是熟悉的气息。 很安全,很温柔。 好神奇,并没有她记忆中,那种让眼泪止也止不住的痛。 “很难受吗?” 他垂眸,亲了亲她的脸颊。 “你这样,就算你说可以,我也不敢做了。” 骊珠摇摇头,勾住他的脖颈软声道: “因为是喜欢的人,所以,只有一点点痛。” 裴照野感觉到她身体放软,熟悉地攀援着他,包裹着他。 循着溯回的记忆,她比裴照野自己更了解他,配合着,无一处不契合。 …… 身躯浮着一层薄汗,裴照野整个人从激烈中静止下来,大口喘息,冷峻的脸上神情涣散,久久没有言语。 好一会儿,骊珠才小声问: “你怎么又……突然什么都不说了?” 他抬起头,浓黑瞳仁里倒映着眼前乌发凌乱的少女。 “因为很爽。” “爽爆了。” 第62章 在这之前, 裴照野从没想过世间还有如此极致的愉悦。 那种舒爽的痉挛感还未完全消退,心跳强劲,皮肉下的血液飞速涌动,混杂着破坏欲与兴奋感溢满全身。 骊珠忍不住缩紧了脚趾。 “……你真的不能含蓄一点吗?” 他额发浸着汗, 气喘未平, 但得到满足, 整个人透着一股从头发丝到脚趾的舒展。 “够含蓄的了,”他低下头, 贴着她耳畔细密地吻, “更过分的, 我只说给我自己听。” 濡湿的、温热的, 像只小动物在蹭她的脸。 刚才的力气全都收敛, 吻得极尽温柔。 好像永远都亲不腻一样。 骊珠觉得有点痒, 歪着头往另一边缩: “还有过分的?” 她的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裴照野没回答, 而是问:“骊珠,我满意了,你呢?” “……” “你觉得满意吗?” “……这不算你心里更过分的话?” “当然不算。” 他微微笑着, 好像她说了一件幼稚的事。 “不回答,是我表现得不够好,公主不满意吗?” 明明是低姿态的话, 但他此刻如山峦起伏的背肌太具有攻击性, 不管姿态放得再低,压迫感也分毫不减。 就好像,骊珠如果说不满意,他下一刻就会立刻行动—— 直到她说满意为止。 “满意!” 骊珠抱着软枕慌忙点头,被他这个眼神盯得有点口不择言: “你什么都很好,我很满意, 而且……而且也没有太久,让我太累,真的很好。” 她笑得一脸真挚。 前世她都没有这样夸过裴胤之呢。 因为他总是好久好久都不到,累得她又是装哭,又是真哭,他却只是温声哄着,半点不肯放过她。 不像这次,每一步都格外迁就她。 裴照野不做声地瞧着她,眼神很暗,好一会儿,蓦然扯出一个笑。 “公主想喝水吗?”他问。 方才一直微张着嘴,喘着气,骊珠喉咙哑得快冒烟,她点点头。 “但好像忘记准备能喝的水了,只有匏瓜里的酒。” “啊?可我酒量很差。” 裴照野随手抓过一件寝衣披上,下榻取来匏瓜,“喝醉了也没关系,有我守夜,没有贼人敢近公主榻前。” 骊珠想了想:“……也对!” 她满怀信任地喝了一大口解渴。 “裴照野。” 他将匏瓜放到一旁,听见她说: “我身上全都是你的味道,我想去沐浴。” 他抱起她:“好。” 船上烧水不便,他只烧了一桶水,倒好,将已经醉了的骊珠抱进水里。 “裴照野,”她用脸颊蹭他的掌心,睫毛擦过他手腕,“你真好,都快和玄英一样好了。” 他浇着水,看热水顺着她秀气的锁骨往下淌。 “很荣幸。” 玄英待她,如长姐如母亲,骊珠能把他和玄英相提并论,的确是很高的评价。 “那和其他人比呢?” 酒气被热水一蒸,骊珠的脑子昏沉沉的,阖目枕着他的掌心问: “和谁啊……” “其他人。” “比什么……”骊珠快睡过去了。 浴桶里突然有水声激荡,船舱内只有一盏灯笼,被踏进桶内的身影一挡,视线骤然全暗。 骊珠敏锐地感觉到危险,但眼皮却好沉好沉。 “刚才那么害怕,是因为以前…很痛吗?” 不知道是因为包裹着她的水太温暖,还是此刻响在耳边的声音、落在锁骨的吻太柔和,骊珠刚要升起的警惕心,很快被寸寸瓦解。 她昂首,在他喉结上啄吻了一下,被醉意熏红的脸颊笑得很甜: “不记得了,你已经帮我忘掉了啊。” 他的心脏微微缩了一下。 “以后再回想起来……我只会记得新岁的橘灯,记得温暖的炭火,记得这艘船。” 她伏在浴桶边,从袅袅白雾里伸出一双手,贴着他的面颊道: “……记得有一个人,虽然不会说文雅的话,没怎么读过书,还经常骗我,但我知道,他不舍得我吃苦,不舍得我难过,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 骊珠其实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刚才问她话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在和前世的裴胤之说话。 可裴胤之没有送过她橘灯。 裴照野不知道她和覃珣成过婚。 思绪是混沌的,骊珠想到小时候在兰台,太傅给自己讲过庄周梦蝶的故事。 到底是她梦见自己重回裴胤之的少年时。 还是她重生后又梦见了前世的胤之? 想不明白。 困惑时,膝弯架到了浴桶的边缘。 “骊珠,我没那么好,我只是会装而已。” 吻落在她眼皮上,骊珠眼睫轻颤。 “我要是不舍得你吃苦,现在应该抱你去睡觉,而不是在这里继续…你。” 骊珠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字眼。 “吓到了吗?”他温声问。 骊珠呆呆点头。 “我就是这样,在学到人如何成为一个人之前,先学会了人如何做一个动物。” 她以为他听到那些话会觉得感动。 但裴照野只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激烈的、炽热的情绪在他胸口撕扯。 他不知道如何接纳这种情绪,只感觉到溺水的窒息感灭顶而上,要将旧有的他毁灭。 “骊珠……骊珠……” 他轻轻掐着她的后颈,不知疲倦地拥吻。 “你好危险。” “你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操控我的情绪,把我变成一条只知道向你摇尾求欢的狗?” 骊珠趴在他肩上,整个人只剩下呜咽的力气。 他在说什么? 名字在脑子里纠缠打结,昏头涨脑的骊珠完全被情绪席卷,口无遮拦地喊着脑海里浮现的名字。 “……裴、裴……胤之……” 果然有效,他顿时停了下来。 骊珠被他从水中一把捞了出来,擦干,随后再给自己擦身。 昏黄灯光下,他背对着她,摇曳烛影给他背肌勾出明显起伏沟壑,猿臂狼腰,自下而上的望去,更觉过分巍峨,压迫感强得让人忍不住呼吸放轻。 骊珠裹着一件寝衣,端端正正地坐在一个矮凳上等他。 等他干什么呢? 骊珠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但在听到他不轻不重地甩下帕子转身时,一种本能的警觉促使骊珠突然起身,连连后退了两步。 脑子里闪过极恐怖的两个字。 她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跑?” 裴照野短促地笑了一声。 “公主想跑去哪儿?” 骊珠刚出这间浴房,就被他轻巧地扛了起来,大步流星,直接丢在了柔软被衾上。 他欺上来。 她不断唤他胤之,哀哀撒娇。 裴照野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叫的是裴胤之,跟他有什么关系? 隐秘的妒火烧上身。 他听到她变了调的抽噎,蓦然凝固的动作,那双水润的眸子逐渐失焦,空茫茫的一派可怜。 “累了吗?”他抚摸着她湿漉漉的鬓发。 骊珠大口喘气,好一会儿才攥着他的衣襟,委屈点头。 “累就对了。” 捏着下颌,他吻了吻她无意识微张的唇。 “公主叫错了小狗的名字,小狗当然不会听公主的话了。” “但没关系,我不会生气。” “跟他做过多少次,也跟我做多少次就好,公主,我很好哄的。” 月夜下,船只荡起层层涟漪,橘灯随水飘远。 裴照野埋首在她颈窝内,汗珠滴落,狂跳的心逐渐趋于镇定。 虽然仅仅是一瞬间。 但在这一瞬间,他发自内心地感谢另一个自己。 …… 骊珠这一觉睡得很沉。 像是被男狐狸精吸干精气的凡人,她沉沉蜷缩在他怀中,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至天色蒙蒙亮时,她才隐约开始做起梦来。 又梦到奇怪的画面了。 旁边与她同榻而眠的裴照野也是如此作想。 梦里也在下雪。 雪是雒阳城的雪,落在二十四街上,公主府的仆从抬着轿撵,穿行在雒阳寂静夜色中。 裴照野听到长君的声音: “朝中就这几位说得上话的老臣,这是最后一位了,离朝会还有五日,公主,接下来我们还能去找谁?” 绸伞轻抬,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庞在雪色辉映下,美得不似凡人。 长君悲愤道:“若太傅还在……太傅一定不会……” 她缓缓摇了摇头。 仍然是那张熟悉的面庞。 但比裴照野认识的她长开了许多,只是褪去了娇憨,看上去并不快乐。 她垂着眼,细眉压着无数愁思,眼中泪光才刚刚一闪,就被她抬手抹掉。 “太傅已经不在了,父皇也不在了,没关系,我会救我自己,不到朝会那一日,我绝不放弃!” 小宦官愣愣看着她。 梦外的骊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 前世的太傅,于南雍第一次战败后绝食而亡。 没过两年,明昭帝病逝,沈负继位的第一年,提出让她去北地和亲。 就是这一年。 然而,骊珠突然觉察到一丝异样。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前几次的梦,她看到的都是裴照野的过去,为何这一次,会梦到自己…… “太仆大人,要现在去吗?” 风雪中,一个熟悉的称呼送入骊珠耳中。 梦外的骊珠错愕回头。 前世她从未察觉到的一辆马车,此刻静静停在巷子的阴影处。 “不急。”车内响起一个散漫低沉的嗓音。 风霜严寒,他的声音里也夹杂着丝丝冷淡寒气,没有任何情绪一般。 “明日,她还会去找一个人,派人去给薛道蓉身边的女婢递话,薛道蓉只要知道这件事,明日一定会留在府内,阻止覃珣见她。” “是。” 身旁下属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地问: “太仆大人,何时与清河公主结下这么深的怨?虽说公主和亲已成定局,这些人也帮不了她,可……一个都不让她见,会不会太可怜了些?” 公主……和亲? 梦外的裴照野听着这个字眼,心头沉了沉。 原来如此。 原来她之前一直挂在嘴边的老头,是这个意思! 北越王是沈氏宗亲,骊珠就算要和亲,也不会跟他,只会是乌桓单于。 五十岁老头,原来真有这么一个老头。 裴照野抬头朝马车里的身影望去。 这一刻,他莫名与他神思相通,猜到了这个他究竟想做什么。 “无冤无仇。”他道,“只是,若不让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即便她收到风声,也不会来求我。” 她只会觉得,木已成舟,连御史大夫也无能为力,区区一个太仆,又能做什么呢? 马车里的人悠悠道: “她可千万不能认命啊,她若认命,我还如何向覃珣讨回这笔债?” 梦境在坍塌,画面重建,眼前出现的是覃家的宅门。 “公主,今日薛夫人晨起不适,珣公子在旁侍疾,恐无暇见客,薛夫人说,来日定当登门向公主告罪,今日还是请公主回吧。” 长君错愕地看向身旁公主。 骊珠站在风雪里,久久未动。 许久,她低下头,扯了扯唇角: “也对,他如今与我和离,跟他那个心爱的楹娘,应该正是浓情蜜意时。” 正当覃家女婢以为公主就要知难而退时。 骊珠道: “但,今日我不会走,无论如何,我也要见他一面。” 她知道覃珣是什么样的性子,她不信他真的连见她一面,当面拒绝都不肯。 “……啧,小瞧她了。” 马车里传来悉悉索索解开外袍的响动。 “真让她等下去,就算他那个老母撞柱子,只怕覃珣也会心软冲出来。” 梦外的骊珠看着车帘蓦然被人撩开。 细雪扑簌。 那个人带着冠帽,褪下官袍,但她仍然能一眼认出,这是她最熟悉的、二十六岁的裴胤之。 她看到他踩着一旁的柴火堆跃上屋檐,翻进了覃家的宅子。 看到他轻车熟路地潜入后宅,在暗处静候。 被七八个武夫追赶的覃珣不管不顾地要往外冲,然而刚过一座假山,就被潜藏多时的裴胤之反手打晕。 他蹲在覃珣身旁: “你可真是孩子死了知道来奶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哦,忘了,你那个当初,也是我算计的……那就没办法了。” 二十六岁的裴胤之早已褪去昔日在虞山的匪气,只在无人时,偶尔于温和儒雅的伪装下,泄露出一点昔日狠厉。 覃珣被府内人扛了回去。 门外的公主顶着无数双神色各异的眼睛,站在前夫家门前,一无所知的苦等。 棒打鸳鸯的裴胤之掸了掸衣上雪花。 在覃府对面的屋檐上,他陪她从午后待到了深夜。 他什么也没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原来如此。 梦外的裴照野看着骊珠失魂落魄地回家。 蒙着被子大哭时,骊珠又突然从玄英的口中,得知裴太仆裴胤之对她有意,不妨以美人计一试。 是他下的套。 从头至尾,都是他在背后,趁虚而入,将她逼得无路可走,再她不得不顶着羞耻心主动来引诱他,还装作正人君子—— 长久的疑惑终于解开,裴照野吐出一口气,第一反应是: 她肯定不知道。 还好她不知道。 第63章 日出金光洒满江面。 裴照野在波光粼粼中醒来。 映入眼前的是少女纤瘦单薄的背脊, 她坐在榻上,正望着江上日出。 寝衣单薄,透出底下透着吮吻留下的红痕,原本无一寸瑕疵, 此刻却像雪堆落了一地梅花, 白的白, 红的红。 裴照野在心头默默咀嚼了一下这个比喻。 不错,很文雅。 这个就叫近朱者赤。 梦里的画面还残留在他脑海中。 她走投无路的样子, 淋着雪守在覃府门前的样子, 还有独自一人躲在公主府的卧房内, 蒙着被子偷哭的样子。 裴照野实在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 怜惜她那时的无助委屈是真的, 庆幸他梦里下手果断不留余地——也是真的。 如果不这样做, 他们怎么可能会有交集? 她在梦里求了那么多人, 一个一个求遍,也没轮上他。 可那些人如果真愿意帮她,何须她一位公主纡尊降贵, 亲自登门恳求? 不要向他们折腰。 别去求他们了。 来找他吧,来向他求助吧,他们不愿意替她做的事, 他都愿意做…… 身后有不容忽视的气势压来。 粘稠的, 欲念深重的,骊珠感觉到垂下的乌发被人拨到一边,长臂穿过她后腰,有人在轻轻啃咬她的后颈。 “啪!” 脸颊两侧被一双手贴上。 裴照野睁开眼,对上她格外认真的视线。 “你……是在打我?” 骊珠胸口起伏,抿紧的唇动了动:“……是又怎样!” “劲这么小, 还以为你在打蚊子。” 他捉来她的手指轻吻,以为她是因为昨晚的放肆而恼怒,态度近乎乖顺。 “身上不舒服吗?我看看……” 说着,手掌已经落在她膝盖上。 骊珠却抬脚踢开他,踩住他的腕骨内侧。 杏眼含怒,细眉压沉。 她哪里是身上不舒服! 她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现在全都充满了一股怒火,简直恨不得掐着他的脖颈质问他—— 你怎么敢!把我像个傻子一样!骗得团团转!! 骊珠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当时的滋味。 沈负迫不及待送她和亲,覃太后不让她进宫旁听朝议。 那些朝臣们更是闭门不见,只让府内人替他们传话,告诉她: 朝臣与公主私下见面,恐有结党营私之嫌,为了公主的名声,还是请回吧。 又或者是: 公主享百姓供奉,危难之际也应该挺身而出,保护您的子民,还请公主顾全大局,以国事为重。 骊珠想不明白。 为什么剥夺了她参与朝局的权利,又用她从未替百姓做过实事的理由,来要求她为此而奉献呢? 她突然不理解自己活在这世上的意义。 除了做个漂亮的玩物,她的思想、才华、能力,全都没有任何价值。 想要自救,却没有任何能够立足的支点。 难道公主就只是盛世用来点缀,乱世用来牺牲的工具而已? ——裴胤之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眼前。 在她已经决定放弃所有尊严,用她最瞧不起的手段,抓住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时,他阻止了她,告诉她: 一国社稷,不该托付于女子裙摆之下。 她不是因这句话而爱上他,却因这句话,愿意接受他求来的尚公主的旨意。 但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处心积虑的谋划! 他悠闲从容得像是在捕一只老鼠。 这里放一个陷阱,那里放一颗毒药,让她在外面处处碰壁,无助绝望的时候,再跳出来拯救她。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要向覃珣讨什么债? 如果他是因为和覃珣有仇才想娶她,那在他眼里,她算什么? 和那些人一样,把她当个物件吗? 覃珣覃珣覃珣—— 骊珠恶狠狠地想,这么在意,他怎么不和覃珣成婚算了! 迎上这双亮得惊人的眼眸,裴照野心念微动。 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生气。 生气得就好像…… 脑海里闪过睡梦中那些没头没尾的片段。 如果她也能见到昨晚梦中的情景,大约,就会是这样的表情吧。 “……公主真的要一直这样踩着我?” 腕骨内侧被她踩着,裴照野只能在榻上保持着一个斜倚的姿势看她。 松散的寝衣半敞,露出块块分明的肌肉,晒不到太阳的皮肤是冷白色的,上面留下了不少痕迹。 有抓痕、吻痕,还有小小的齿印,就连……处,也被吮得过分红。 骊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随即又反应过来,心情极坏地瞪着他道: “你管我!” 裴照野端详着她的神色。 虽然不知她因何而盛怒,但这显然不是他此刻该思考的问题。 “好吧,公主想怎么踩就怎么踩。” 又隔了一会儿。 骊珠还在思考他和覃家的关系。 覃戎不容他,他和覃珣也有仇,这其中显然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但无论前世还是现在,他自己都一清二楚。 他在隐瞒什么呢? 正想着,余光却瞥见他寝衣下,一处不容忽视地起伏。 骊珠的视线缓缓移到他脸上。 斜倚着的男子神色坦然。 骊珠怒道:“谁准你……这样的。” “不准吗?”他眉梢挑了一下,又垂眸,仿佛极恭顺道,“那还请公主亲自责罚它吧。” “……” 骊珠看着他闪烁着点点愉悦笑意的目光,瞬间缩回了脚。 他休想。 “我要回去了!你去烧水,去备好我要穿的衣裳!” 骊珠恶狠狠地使唤他。 被使唤的一方心情极佳,任劳任怨,不仅很快端着热水替骊珠洗漱好,还在妆台前替她挽发。 一缕缕发丝抹上了他不知何时买好的桂花油。 他手指长,同时勾着好几缕头发也有条不紊,手指翻转间,每一根头发都很懂事地随他操控,挽成了一个漂亮的发式。 最后,他将那支金步摇替她戴上。 “好久没给人梳过头,手艺都有点生疏了,公主觉得怎么样?” 骊珠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神色微妙。 好看。 但不想夸他。 “一般般,还是玄英给我梳的头最好看。” 裴照野有些意外地瞥她一眼。 “……就这么生气?” 她气炸了。 但一开口却只道:“我没生气。” “真的吗?公主要是没生气,应该会说——” 裴照野噙着笑意,忽而清了清嗓子道: “裴照野,你梳的头真好看,你怎么什么都会啊——公主说是不是?” 他学骊珠说话时,故意将语调拖得软绵绵的,像极了骊珠平时撒娇的语气。 骊珠的脸一下子通红。 “……不是。” 她紧抿着唇,微抬下颌,一副要冷酷到底的模样。 “裴照野,我对你很不满意,暂时不想夸你,但你不要问我为什么,问了也是白问……总之,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骊珠起身,从他身旁走过。 这一次,裴照野终于微微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两人从大船换小船,原路返回驿站。 清晨呵气成雾,他们刚跨进大堂,就见一名久候多时的女婢迎上前来,向骊珠恭敬见了个礼。 听了她的介绍,骊珠才知道,原来她是来替自家主子——也就是昨日在东门认识的谢君竹——来给骊珠送拜谒的。 女婢仪容秀雅,举止落落大方,向骊珠呈上拜谒道: “……娘子特意让我来向公主致歉,这几日新岁事忙,恐怕要等初六后,各家才开始迎客上门,初六之后,公主何时有空,还请随时遣人来府内传话,娘子必扫榻相迎。” 骊珠笑着接过,道: “初六之后,我定上门拜会。” 女婢盈盈拜别。 等人走后,裴照野才眉目冷淡地问: “——你要跟她睡一个榻?” 骊珠错愕地扭头。 “扫、榻、相、迎。”他咬字冷冽。 “……你真土,难道不知这是如今最时兴的说法吗?” 骊珠徐徐解释,说这是豫郡一位名士,平日性情孤僻,鲜少见客,唯有他的至交上门,特意备了一张榻给他小住。 等他走后,就将那张榻悬挂起来,旁人不得用。 此事传开,人人引以为雅事,便借这个说法来表示待客尊重之心。 裴照野不以为意: “再土也是公主亲自选的驸马,别的管不了,但公主的榻还是可以管一管。” 他在食案旁坐下,将驿站准备的朝食在她面前摆开。 骊珠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却在大喊: 你才不是我亲自选的驸马! 驸马的位置是你骗来的!抢来的! 你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你是天底下最会骗人的骗子!! 裴照野抬起头:“公主要先喝汤还是先吃鱼?” “……喝汤!” 他点点头,将汤碗放在她面前,将盛鱼的碟子拿到他那边,耐心地将鱼刺挑出来再给她。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比常人大许多,连竹著在他手里似乎也短一截。 然而挑鱼肉的活却做得很细致,很专注,和平时大开大合的模样截然相反。 一直做惯了的事,落在此刻的骊珠眼中,忽而有了不一样的触动。 一个念头突然在她脑海中滑过: 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事,并不是眼前的这个他做的啊。 但很快,骊珠又清醒过来。 谁说没关系? 当初他把她从虞山上骗下来,不也是差点想把她卖了吗? 挑好鱼肉,裴照野三指捏着碟子,放在她眼前,一抬头,却见面前的少女盯着他,唇线紧抿。 “怎么?” 动了动唇,骊珠道:“……你那条不准吃,给我。” 他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好啊。” “……你只准吃这一碗,不准添饭了!”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没有问原因。 “行。” 怒吃两条鱼的骊珠撑得有点走不动道。 这顿朝食吃完,楼上才陆陆续续有人下来,向骊珠和裴照野二人见礼。 他们昨晚似乎玩得很尽兴,比骊珠他们醒得还迟,一个个看上去宿醉未消的模样。 “……可惜公主和将军昨夜没跟我们一起去玩,邺都的新岁不仅有大傩,还有火虎舞,场面比伊陵大多了……不过还是正事要紧。” 丹朱放下碗,很真诚地问: “对了,公主和将军到底有什么要紧的公务啊,非得赶着新岁这晚办?” 吴炎明显感觉到对面顾秉安的动作僵硬了一下。 还有玄英和长君,两人的神色更是五彩斑斓。 站着消食的骊珠沉默片刻: “小事一件,不重要。” 一直没说话的裴照野终于缓缓抬起眼来。 恰在此刻,好几个背着藤筐的妇人走近驿站,目光逡巡一周,落在了裴照野身上。 一名妇人笑眼弯弯道: “裴郎君,你买的那些橘子,今日给你送过来,还有这一筐……都放在这里,多谢你的关照,我们就先走了。” 她们似乎得过裴照野的嘱咐,因此没有在众人面前提起什么婚事之类的。 只是将那一小筐东西递给裴照野时,低声笑道: “邺都内,就数这家最甜,大喜之日,小夫妻吃过它,日子一定能如胶似漆,比蜜还甜。” 裴照野给了她们一吊钱,唇畔浮出一丝浅笑: “辛苦了,多谢。” 等这些妇人走后,众人才上前揭开藤筐上搭的麻布。 长君好奇道:“原来是橘子——怎么全是剥了皮的?将军,为何买剥了皮的橘子?” 好奇怪啊。 怎么会有这种橘子卖? 顾秉安眼珠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低头无声笑了笑。 裴照野学着骊珠的口吻: “小事一件,不重要——吃这个吗?” 他说的是方才那妇人另外递来的一小筐东西。 骊珠偏头扫了一眼。 里面用荷叶包着一大捧饴糖。 “我吃!”丹朱立马上前抓了两颗,一颗自己吃,一颗不由分说地直接塞长君嘴里。 “好甜!”丹朱眨眨眼,“怎么突然买这么多饴糖?这个很贵吧。” 裴照野面不改色:“不贵,买橘子白送的。” 说着又递给雁山军几人。 送了一圈饴糖,最后他才手肘碰了碰背对着他的骊珠。 “吃吗?” 骊珠不吭声地往另一边转。 “吃吧。”他追着递给她。 骊珠仍是沉默躲避。 “真不吃?”他语气低了几分,“我们的喜糖你也不吃?” “……不是白送的吗?” 骊珠恨恨抓了一颗,咬得嘎嘣脆,直直望着他道: “裴照野,你的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实话?” 裴照野蓦然怔住- 出发的时间到了,一行人将行李装箱,套好马。 回程的路上,长君和玄英与骊珠同乘。 “——公主,是不是裴将军昨晚欺负您了,您说实话,若他真的未经允许做了什么伤害公主的事,长君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会替公主报仇!” 刚上马车,骊珠就见长君一脸视死如归。 一旁玄英也凝重颔首: “裴将军虽是不可或缺的虎将,却也不能仗着自己有用,就爬到公主头上!只要公主点头,我立刻写信如实禀告陛下,再写信给陆誉,让他立刻赶来雁山,接替流民帅的位置。” 两人都不似玩笑,反而令骊珠顿时有些慌张。 “不是……他没有伤害我,他对我很好,真的!” 说完,骊珠便将昨晚两人船上成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还生怕玄英对裴照野有半点误会,就连羊肠的事,也忍着羞赧,小声一一同她解释。 长君诧异:“……难怪有人说那晚怎么没吃到羊肠呢!” 骊珠呆了一下,顿时把头低得更深。 玄英也很意外。 大约是平时裴照野给他们的印象过于粗放不羁,就连她也没料到,这个人连这种事情都考虑到了。 玄英问:“那公主,今早为何对裴将军如此冷淡?” 长君不知想到什么,脸上也有些热,看向玄英,支支吾吾道: “该不会……裴将军……中看不中……” “他很中用,你不要这么说他!”骊珠不悦地反驳。 长君老实闭嘴。 玄英见她如此维护裴照野,忍不住笑: “所以,那公主为何与他闹别扭?” “……不是闹别扭。” 骊珠望着左边车帘后若隐若现的身影。 “只是有些事,在弄清楚之前,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一行人在天色刚刚擦黑时,回到了雁山。 刚入营寨,就有人前来禀报: “公主,有一个自称覃珣的人在营寨外等候多时,想要求见公主,是赶是迎,还请公主示下。” 骊珠还没开口,就听裴照野拧着眉道: “废话,当然是把他乱棍打出……” “让他去我的大帐等我。” 裴照野错愕地转过头,看向一脸镇定的骊珠。 他道:“你不会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吧?” 东门纵马的事才过去多久。 覃珣那日在场,不是没长眼睛,他看到了薛惜文的跋扈,也看到了绛州其他世族对薛家的不满。 这个时候来见骊珠,无非就是一个目的—— 阻挠骊珠拉拢其他世族,防止流民军坐大,影响覃氏的地位。 除此以外,说得再天花乱坠,都是添头。 骊珠:“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我还是要见他。” 裴照野眉间聚起沟壑。 “你今日,到底在生什么气,我竟有些看不明白了。” 骊珠:“只有今日吗?你在想什么,我一直都看不明白呢。” “……” 跟在骊珠身旁的女婢们垂着头一语不发,但彼此眼中的震撼简直要化成言语。 吵架了! 公主竟然会跟人吵架了! 将震惊失语的裴照野丢在后头,骊珠提着裙摆,绷着脸昂首挺胸地踏入了大帐。 一身竹青色衣袍的年轻公子正立在帐中等候。 因为遵循世族教养,少食养生的缘故,他的身形偏清瘦一些,正是雒阳时下所偏好的清峻文雅。 但他的个子却很高,几乎与裴照野差不多。 骊珠进来时,他正看着她书案上的一个匣子,目光温柔。 抬起眼眸,覃珣道: “我记得,这是你十二岁时我赠你的笔匣,没想到你还留着。” 骊珠眼神极复杂地望向他。 裴照野跟他,跟覃家,究竟会有什么深仇大恨? 前世到最后,覃戎因拥兵自重,被裴胤之以违背军令的名义赐死。 而官至丞相的覃敬,由三位御史联名上奏,以贪墨、行贿、强占土地、卖官鬻爵等十二项罪名,被押送刑场斩首处死。 覃敬覃戎二人一倒,覃家失去了庇护,一瞬间高楼倾颓。 牵涉案中的覃氏族人或是罢黜,或是流放,树倒猢狲散,朝中只余下覃太后和覃珣二人。 尽管朝中似乎有些传闻,但骊珠从未怀疑裴胤之与覃家有私怨。 因为覃家一倒,阻挠北伐的势力瓦解,他便几乎整颗心都扑在了北越的战事上。 而且,裴胤之如果真的恨覃珣,为何到最后,覃家覆灭,却唯独没有动覃珣呢? 甚至还将掌握禁军和宫城守卫的光禄勋一职交给了他。 以至于骊珠前世身死那日,覃珣才会出现在嘉德殿,说要带她离开。 前世的裴胤之,到底在想什么? 骊珠半点没有头绪。 见覃珣伸手要去碰那只笔匣,骊珠垂眸开口: “你还是不要去碰为好,那里面装的不是笔。” 覃珣指尖一顿,有些不解地回头。 “是羊肠,你知道羊肠是做什么的吗?” 在覃珣蓦然收缩的目光中,骊珠盯着他,摊开掌心道: “看来你知道,没错,我和裴照野成婚了,覃玉晖,你要吃喜糖吗?” 说出这番话时,骊珠忍不住想: 说谎也不难啊。 羞辱一个人,好像也不难啊。 可为什么—— 憋了一天,她就是没办法对裴照野说出口啊! 第64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 覃珣都只是呆呆望着骊珠,不敢相信自己刚刚从她口中听到了什么。 他的耳尖迅速染上薄红,淡而薄的唇紧抿。 覃珣没有听信骊珠的话,而是拿起那只匣子, 打开给她看: “公主, 这就是你说的羊肠?” 里面只有几只墨香淡淡的竹笔。 “你非要看, 我也可以让他拿来给你看。” 骊珠神色镇定,丝毫没有被人拆穿谎话的慌乱。 她想, 这个就叫近墨者黑。 都是裴照野的错。 覃珣怔然片刻, 视线在她的眉目间逡巡。 仍是从前秾丽若桃李之花的容颜, 但过于温软的神态却生长出棱角, 多了几分会刺伤人的锋芒。 既是好事, 又好像不那么好。 好在她终于不是那个受了委屈只能躲起来哭的小姑娘。 坏在—— “即便是想要我知难而退, 也不必用这样粗鄙的话, 污了公主的金口。” 他将匣子放回案几上,抬眸看她: “公主说的成婚,是气话, 还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骊珠将那颗喜糖拍在他手心里,在上首的坐席前端正坐好。 “天地见证,遥拜高堂, 王母仙人在上, 我为什么要拿这个骗你——但你今日来,不是为了问这个吧。” 他捏着那颗饴糖,好一会儿才放入口中。 糖是甜的,舌尖却是苦的。 覃珣从她的语气中品出了一丝微妙意味。 她离开雒阳前,两人虽有青梅竹马的亲昵,却彼此都带着克制。 但自从在伊陵见面开始, 他与她的争执就变得极其直白,让他莫名有种,既疏远,又亲近的异样感。 可再亲近……又能如何呢? 她竟然真的喜欢那个裴照野,喜欢到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嫁给他。 再抬起头时,骊珠察觉到他的神色冷静几分。 不再是私下那副柔和面孔,剥离了青梅竹马的身份,此刻的覃珣以覃氏嫡长公子的身份与她对话。 “听闻谢氏府上的六娘子给公主递了拜谒,新岁过后,想必还会有更多绛州世族想要与公主结交——但,公主以为这样就能拉拢绛州这些世族了吗?” 骊珠微微拢起细眉。 这是骊珠第一次直面覃珣的这一面。 即便是前世与他和离,他对她,从来都是和颜悦色,恭敬有加,绝不会这样状似温和,实际上却暗藏攻击性。 骊珠:“你想说什么?” 覃珣静静看着她。 “薛家之心,路人皆知,绛州这些世族即便对公主有好感,但以流民军如今的实力,他们绝不敢用身家性命在公主身上下注——即便公主是皇子也不敢,更何况,公主只是公主。” 骊珠面上毫无异样,藏在袖中的手指转得快要打结。 “你对我说这些话,很有意思。” 骊珠偏头,用清凌凌的眼直白询问: “覃家已经没把握撕下薛家这块肉了吗?所以才派你来游说,好叫我知难而退。” 覃珣眼神不动,静默片刻,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只道: “没有人命令我,今日我孤身来此,只是我自己想来,我想知道,自公主离开雒阳后,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这对你很重要?” 他审视着她:“公主,是否有争夺神器之心?” 气氛陡然凝滞。 烛光跳动,两人倒映在大帐上的影子,也随之微微摇曳。 …… 裴照野围着中军大帐已经走了四五圈。 长君垂眸:“裴将军,公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大帐。” 裴照野上前,抬手捏住长君的头顶,把他的脑袋往头顶月亮所在的位置上转。 “知道什么时辰了吗?亥时三刻了,你去问问你们公主,要不要我替他俩再抱一床被褥来?” 长君淡定地用剑柄拨开他的手。 “如果公主有需要的话,会叫裴将军去准备的。” “……” 裴照野被气笑了。 顾秉安正在湖边一边烤鱼,一边跟一名小卒说话。 说到一半,见裴照野脚步重重走来,随手抄起一块石子,侧身甩臂一掷—— 咔嚓咔嚓。 从水面上擦过去的石子力道极大,砸在一块半融的厚冰上,冰层一瞬间裂得粉碎。 裴照野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什么东西。”他冷嗤。 顾秉安知道,这话是在骂那位覃公子。 “莫名奇妙。”裴照野扭头看向顾秉安,“你不是神机妙算,什么都能猜吗?猜猜,她到底在莫名其妙不满意什么?” 顾秉安也知道这句话是在说谁,但他装作不知道。 没眼色的小卒插话: “将军在说女人吧?诶,女人就都这样,一丁点事儿就小题大做,千万不能惯,该晾着就晾……” “挑拨离间?你什么居心?” 裴照野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什么叫‘一丁点事儿’?她的事都是大事,我乐意惯,你懂个屁,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小卒落荒而逃。 顾秉安多精明的一个人,这种话题绝不掺和。 等裴照野发泄完才道: “他是雁山上的哨岗,刚刚来禀,说是隐约看到南边有烽燧,不知是哪里起了战事,不过,那个方向,是辽郡的方向。” 之前从雁山军中分裂出去的李达,一周前刚占下了辽郡。 裴照野看着他用木枝在地上画了个地图。 辽郡不在绛州境内,而在毗邻的云州。 裴照野看了一会儿,拔剑,用剑尖在地上另画了一个位置,目光幽深。 他道:“宛郡驰援辽郡,一周之内,刚好。” 顾秉安眸色闪动了一下。 ——覃戎开始行动了。 …… 大帐内,骊珠望着对面色若春晓的面庞,久久不语。 覃珣以为她会否认,说自己从没有夺位之心,良久后却听她道: “你希望我有,还是没有?” 覃珣心头一沉,看向骊珠的目光微微漾动。 他自幼行走宫中,见过兰台的四季轮转,春花谢尽白梅绽,那个小姑娘却对那些风花雪月没有兴趣。 总是埋首在书架间,身上萦绕着用来驱虫的芸香草的气息。 她说,她十六岁后就要离宫,不能在兰台听学,所以待在这里的每一刻都不想浪费。 他听了有些难过,却并未质疑这个规矩。 她当然会离开兰台,因为十六岁之后,她会嫁给他。 很早之前,他就用妻子的身份来看待她,从没想过会有其他可能。 直到那个人出现在她身边。 从伊陵到宛郡再到绛州,她变得越来越让他陌生,陌生到他已经不能再以青梅竹马的身份去单纯地看待她。 烛光在覃珣的眼眸中曳动,他道: “我希望公主有。” 骊珠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听错了? “沈负愚蠢暴戾,姑母喜怒无常,爱感情用事,父亲和二叔为了覃家眼下的稳固,而扶持他们,但南雍若是真的由他们母子二人把持,本就摇摇欲坠的南雍,离毁灭之日还会远吗?”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和眼下的利益比起来,我更想覃家拥有更长远的利益。” 覃珣微微笑着,温和中透着一些犹带青涩的谋算。 “公主不必惊讶,我希望公主夺位,并不代表我现在就会无条件的支持,这是两回事。” 骊珠这回听懂他的意思了。 “——你们覃家人是想两面下注,赢家通吃是吧!” 她指着覃珣,火冒三丈道: “你休想!除非你现在就倒戈,否则,要是真有那一日,我一定……” 诶等等。 怎么就默认她要夺位了? 她从来没答应过啊! “现在不行,公主还不够格。” 覃珣摇摇头,迎着骊珠震撼的目光道: “朝廷能给流民军的粮饷有限,公主能不能养活这只军队都成问题,更别说与薛家硬碰硬,公主若不能展现出夺位的实力,我又如何说服覃氏的族人、门生,来追随公主?” 骊珠抄起一卷竹简,起身就想砸他。 他竟然这么直白的说她没用!不够格! 骊珠真想很有骨气地说,用不着他们覃家帮忙,她照样可以扳倒薛家。 但—— 竹简被她举在半空,良久,骊珠狠狠拍在案几上。 “你给我等着。” 她就不信,绛州这些世族都被薛家欺负成这样了,宁可继续忍下去,也不愿与她一起扳倒薛家。 垂下的帐帘终于打开。 跨出中军大帐的一刻,覃珣瞬间接收到了数十道目光的注视。 夜色已深,雁山的这些流民军却似乎枕戈待旦,守在中军大帐之外。 仿佛刚才只要有一丝异动,这些人就会冲进帐内将他撕成碎片。 覃珣瞬间明白,无论这些流民军实力如何,至少骊珠已完全得到了他们的忠诚。 其中唯一一个神色含笑的人望着他: “都快子时了,覃公子辛苦啊。” 虽是含笑,却是一脚踏在一块石头上,俯身撑着膝盖的姿态,像猛兽蓄力,随时都有扑咬的危险。 覃珣:“比不上公主辛苦,为了供养流民军,如今穿破了洞的裙裳也要继续穿,裴将军,你可得好好奋进,切莫辜负公主的一番苦心才是。” 跟在后面出来的骊珠忍不住低下头。 还真是,裙摆上不知何时破了个洞。 裴照野扫了一眼,很快又对覃珣道: “有些苦吃一吃也无妨,只怕嫁给某些人,锦衣玉食地受些家长里短的窝囊气,那才是前途晦暗,覃公子觉得呢?” “……” 骊珠从后头戳了戳覃珣。 “你快点走吧,天这么黑,路上遇见野狼怎么办。” 别到时候路上出事赖上他们。 覃珣冷冷从裴照野身上收回视线,转过身,对骊珠道: “公主保重,公主交代的事,我会尽力调查。” “嗯嗯。” 裴照野眯起眼来。 等覃珣走后,骊珠前脚进帐,裴照野后脚就跟了进去。 “——交代什么?你有什么事需要他替你去调查?” 骊珠压根连他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回头见他跟得这么紧,吓了一大跳,下意识贴在身侧一只半人高的柜子前。 “谁让你进来的?” 裴照野愣了一下,唇边笑意弧度渐深,眼神却更冷。 “你让覃珣在你的大帐内等你,我连进来同你谈军务都不行?我记得我们昨晚是拜堂成婚,不是恩断义绝吧?” 骊珠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气势弱了几分。 “……什么军务啊?” 裴照野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没直接说,转身往大帐里走。 目光从覃珣可能触碰过的东西上一一扫过,眉眼间戾气重得吓人。 转过身时,又藏得干干净净,只看上去略显冷。 他把哨岗看到烽燧的事,还有他和顾秉安的猜测说了一遍。 骊珠意外又不太意外。 “……应该就是李达和覃戎,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在这时候开战?” 这些时日,骊珠也看过不少驿卒送来的军情。 李达离开雁山后,起初还打着“天下均平,人人饱暖”的口号。 结果一连攻下几个县的粮仓,手下人便如失控的饿狼,除了官署外,开始朝当地富户下手。 富户还不够,平民百姓中稍有余粮的,也被他们洗劫一空。 他们攻略城池,却不守城,也不治理,如蝗虫过境,到了辽郡时,已经积攒下大量粮草和财宝。 裴照野:“雁山军已经被你一分为二,按理说,连绛州都打不出去,现在却能在辽郡作威作福,背后必定有人相助。” 骊珠点头:“是薛家。” “薛家把李达这条恶犬放出去试探,是想看看谁会先出头打狗……看来他们也发现,覃家和公主都想吃薛家这块肉。” 弯下腰,裴照野两手撑着矮柜边缘,落下的阴影刚好将骊珠整个笼罩在下方。 虽然没碰到她半片衣角,宽肩阔背,仍压迫感惊人。 “覃戎已经先下嘴了,公主打算何时上桌?” 骊珠绷着脸: “不急,覃戎得提防薛家会不会和李达前后夹击,他不敢全力以赴打辽郡,这一仗没有一两个月,打不完——当务之急,你明日开始练兵,我明日开始想办法弄粮饷。” “我练兵可以,但你这办法,该不会想到覃珣那儿去了吧?” 骊珠刚想否认,话到嘴边,不由得一转: “也……不是不行?” 裴照野笑了下:“你说什么?” “我说——” 骊珠深吸了一口气: “大家族内,多方下注是常事,如果覃珣愿意投靠帮忙,我为什么要拒绝?” 裴照野的目光在她眉宇间转动。 “你们方才在大帐里,说的就是这些事?” “是啊!”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他跟我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有主动害过我一次,更没有骗过我一次,一次也没有,我为什么不能信他!” 骊珠梗着脖颈,一句比一句响亮。 一想到梦中所见,骊珠就一肚子委屈怨愤。 即便知道眼前的裴照野对此一无所知,但他隐瞒自己与覃家的恩怨,两世都贯彻如一。 很生气吗? 很在意吗? 那就告诉她啊! 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宁可放弃覃珣这股潜在的巨大助力,也愿意站在他这一边,与他同仇敌忾。 但前提是,他不准再撒谎骗她! 攥着矮柜边缘的指尖泛白,青筋在手背上如树根起伏。 骊珠几乎能感觉到他周身因愤怒而暴涨的体温,一下一下,随着他的呼吸朝她面颊扑来。 实话说,他的气势很吓人。 即便理智知道他不会对她做什么,也因为体型之间的巨大差距而生出本能的细小战栗。 裴照野看着她紧抿得有些发白的唇。 “……你说得对。” 他直起身来,光线落在骊珠身上,周遭的空气也似乎重新流动起来。 “你如今力量有限,想要扳倒薛家,夺下绛州,任何有可能的助力都不该放过,即便那个人是覃珣——如果他是真心的话。” 骊珠有些怔愣。 似乎不相信他这么容易就妥协了。 梦里他明明那么讨厌覃珣…… “把裙子脱了。” 他看向她身后的矮柜,淡声道。 骊珠茫然地回过神来。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出声: “……你……你做梦!” 他知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吵架! 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该不会他前世对她那么好,也都只是图她的色…… 骊珠胡思乱想之际,裴照野一手抵着矮柜的抽屉,眉头紧锁,一副忍了又忍的模样: “真不脱?” “当然不脱!死也不脱!” “行。” 听到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还似乎带着点愤怒的冷笑。 骊珠顿时慌了神,生怕他来硬的,目光已经开始寻找逃跑的路线。 但还没等她在他的严密包围下找到脱身的办法,眼前人已经蹲下身—— “啊啊啊我不要我讨厌你裴照野你听见了吗我讨厌你!” 赶在整个人被他扛起来之前,骊珠抬脚就往他肩上一阵胡乱地踢。 并无躲避之意的裴照野好一会儿才捉住她的脚踝。 四下安静片刻,只余骊珠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脚底传来冷冷的嗓音: “听见了,听得很清楚。” 紧闭双目的骊珠眯起一只眼,对上他自下而上的浓黑眼瞳。 他半蹲着,另一只手捏着刚从矮柜里拿出来的针黹盒,没好气地望着骊珠道: “这么讨厌我,那你这裙子上的洞还要不要我缝?” 僵持片刻。 浑身炸毛的骊珠一点点放松下来,明白是自己误会了,却装作无事发生一样,矜持地点点头: “要。” “记得缝好看一点,不能让我出门丢脸,知不知道?” 第65章 骊珠被他抱坐在了矮柜上。 支着腿, 他坐在她裙边,柔软的鹅黄色绸缎缠绕着他的手指,轻薄得好像他稍一用力就能撕破,他却穿针引线, 一点点缝合。 他道:“要是缝得好看, 能不讨厌我吗?” 骊珠垂眸望着他的发顶, 悬空的足尖晃了晃。 “不能。”她闷声道。 顿了一下,裴照野缓缓抬头:“你到底在生什么气?你一向都有话直说, 怎么这次也开始打哑谜了。” “这怎么能是打哑谜?” 骊珠认真分析: “犯了罪的人被官府抓住, 和他自己主动投首到官能一样吗?” “你要我投首到官?” 裴照野失笑: “投什么?昨晚想跟你多做几次, 所以故意灌你酒?还是之前去宛郡的路上, 用你的手帕自渎?你想听这个?” 骊珠因震惊而微微张大嘴。 “……不是这个!” “哦, 差点忘了, 还有红叶寨庆功宴那天, 我也趁公主喝醉,伺候了公主一回……怎么伺候的也要详细交代吗?” “好了,我知道了, 不用再说了。”骊珠连忙打断他。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个人的秘密怎么越挖越多! 裴照野低头,继续缝裙子: “知道了就给我减罪一等。” “你还想减罪?” “那我不管。” 他从腿侧抽出匕首,灵巧割断丝线后又反手入鞘, 抬眼望着骊珠道: “我是跟公主拜过天地的驸马, 与公主同榻天经地义——反正今晚不准赶我回我自己的大帐。”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握着她脚踝的五指收紧,漆目黑而深。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赠他盔甲,允诺给他名分,甜言蜜语说得比谁都好听,一夜过去便翻脸不认人。 真当他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他看她对狗的态度都更好些。 骊珠奇怪地看着他, 小声道:“……谁说要赶你走了?” 裴照野握着她的五指微松。 “我是惩罚你,又不是惩罚我自己,要是让你自己睡,你岂不是既可以睡懒觉,还不用替我暖脚,更不用伺候我梳洗给我研墨捏肩……” 骊珠一一细数,神色凶狠。 “想得美,你天天都得跟我一起睡,但不许被人发现,否则你就完蛋了!” 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渐渐松了下来。 裴照野此刻才忽然发现,自己今日一直处于无意识的紧张中。 或许不能说是紧张。 更近似于……恐惧。 生死一线的搏斗不能让他恐惧。 然而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却能让他像个惶惶不安等待审判的囚徒,除了祈求她的眷顾之外,别无他法。 他垂眸注视着她松软搭在膝上的手指。 那样纤细。 却手握着对他生杀予夺的大权。 “你这什么表情?” 骊珠倏然一下,从他的掌中抽出脚,连手也藏进袖子里,警惕地审视他。 裴照野掀起眼帘:“什么什么表情?” “……看起来很兴奋,有什么东西让你觉得很爽。” “你的错觉。” 他状似平静地垂下眼,起身。 “我去跟顾秉安还有吴炎他们谈谈分营练兵的事,公主要是累了就睡,我手脚轻,不会吵醒公主。” 骊珠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不然明日再谈?” 裴照野扫了眼刚补好的裙摆。 “明日还有明日的事……早点让公主瞧见成效,不叫公主白白穿了给公主丢人的破裙子。” 她低头看去。 这确实是骊珠第一次穿缝补过的裙裳。 但骊珠其实并不在意。 她父皇整日穿那几身朴素道袍,不妨碍天下人见了他要行礼。 缝过的破裙子也不会给她丢人,她只会因为手中无权而被人轻视。 更何况…… 他其实缝得很好看。 他怎么连女红都会,这么万能? “把嘴抿得这么紧做什么?”裴照野问。 好一会儿,骊珠才动了动唇: “我怕我忍不住夸你。” “……” 一只大掌落在她头顶,裴照野不轻不重地揉乱她头发。 俯身靠近,视线扫过她的唇,他微微挑眉: “没用,我已经听见了。”- 接连几日,骊珠白日忙着看伊陵郡送来的公文,裴照野白日忙着练兵。 雁山的雪渐渐开始消融。 每一日清晨,天色刚刚擦亮时,骊珠都能听到外面传来裴照野整队练兵的声音。 顾秉安得到允许入帐时,见到玄英正在给骊珠梳头。 平日在军中走动,骊珠穿得很素,也不上妆,今日却换上盛装,俨然一副要远行赴宴的架势。 “……公主今日要出门?” 骊珠点点头。 新岁已过,这几日骊珠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邀帖,都是月旦评之事结识的那几位绛州贵女。 她们本想亲自登门拜访,又从家中长辈处得知,这位清河公主竟不住府邸,而是身在军营。 所以思来想去,只好贸然邀骊珠上门。 骊珠全都欣然应下。 又问顾秉安: “你们今日又是卯时四刻开始练兵的?这么早?” “练兵自然是这个时辰,不算早,将军起得更早,刚刚卯时就已经在巡查营寨内的守备了。” 骊珠在心中默算。 他每晚子时来她的帐内睡觉,刚到卯时就已经开始巡营。 一日连三个时辰都睡不到吗? 虽然她自己也只比他多睡一个时辰,但她并不需要跟着军士们负重训练一整日。 ……就算他身体好,也不能这么折腾吧? 顾秉安观察着骊珠的神色,唇角微弯。 他将今日军报呈在骊珠的妆台上。 “……红叶军与雁山军合并之后,共有七千三百余人,将军这几日从里面挑出了两千多不适合打仗的老弱病残,去做后勤兵,余下五千,陆陆续续划分成五大营……” 骊珠一边梳头一边听。 五千兵力并不算少,兵贵精不贵多。 不过要做到精,也并不容易。 几人听着军报内一条条训练计划,长君忍不住道: “……连日后绛州作战的地形地势也考虑到了,裴将军以前真的只是山匪,没有服过军役吗?” 率领山匪和率领军队可不是一回事。 “莫说是你,就连我,也是这几日才发现将军在军事上竟然有这般天赋。” 语调一转,顾秉安浅笑着望向骊珠。 “其实,要说起来,如今镇守伊陵的陆誉陆校尉,出身执金吾,受过宫中训练,应该是最适合做流民帅的人,公主与将军相识时间并不长,为何,对将军如此信任?” “……” 骊珠透过铜镜对上顾秉安的视线。 她哪里能说,她信的根本就不是裴照野,而是前世她熟悉的那个裴胤之? 只要裴胤之能做到的,她就觉得他也能做到。 ……是不是对他有些不公平? 这个念头在骊珠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顾秉安语气委婉道: “公主对将军的信任,可以说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也不为过,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事,不能和将军坦白直言呢?” 正收拾食案的长君抬头:“公主与裴将军吵架了?” 玄英笑道:“好几日了,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长君:“……完全没有。” 昨晚他进来送水的时候,还瞧见公主握着裴将军的手,认真又耐心教他写字呢。 这叫吵架? 骊珠轻哼一声:“这话你不该跟我说,应该和你们将军说。” 她其实不在意裴照野有自己的秘密。 就像之前,他那些无伤大雅的欺瞒,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担心,他和她在一起需要遮遮掩掩,是不是过得不快乐? 可他连最初接近她的目的也欺骗她,到死也没向她坦白这一点。 那这一世呢? 在她毫无保留信任他,对他好的时候,他是否也和前世的裴胤之一样,有过同样利用她的心思呢? ……越想越生气。 在裴照野的眼中,她说不定就像个送上门给他骗的傻子。 只是他突然中途良心发现,及时回头,她这才免于遭难而已。 “走了。”骊珠冷声道。 玄英与长君起身。 帐外久候多时的裴照野看着一行人出帐。 “如何?” 顾秉安摇摇头,略带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女人心如海底针,着实难测啊……” “顾军师。” 身后传来玄英的声音,她笑道: “方才公主忘问您了,公主听闻顾军师也对谢稽仰慕已久,今日拜访谢府,若军师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也随我们一起去吧。” “……” 转过头,顾秉安神色凝重地对裴照野道: “但话又说回来,公主心性纯善,又岂会无理取闹?将军还是好好反省,尽早找准病根所在,向公主诚心认错吧。” “?” 裴照野无声冷笑了一下:“顾秉安,做人别太贱了。” 顾秉安笑意不变,心情极佳地朝公主的队伍而去。 车行半日,便入温陵县的地界。 骊珠到谢府时,谢家子弟上下三十余人,于街口相迎,余下女眷则在府门外相迎。 礼数周到,不卑不亢,连身为内廷女官的玄英也挑不出错。 反倒是骊珠这边,一应仪仗都十分简单,让谢家人暗暗意外。 似是没想到这位声名在外的清河公主,行事竟如此低调,若非家中女儿告知,哪里能看得出是公主驾临? 薛家旁支的公子,排场都比她大些。 骊珠今日为访贤而来,仪仗自然能免则免。 入了内室,骊珠唤众人免礼,然而扫了一周,男眷全都躲在纱帘后低着头,连脸都瞧不清楚。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离开雒阳太久,骊珠一路从匪寨到军营,每日一眼望去,除了丹朱和玄英,几乎没有第二个女子。 差点忘了,她见外男本应该隔着帘子。 骊珠温声问:“……不知谢稽谢先生是哪位?” 立在一旁的顾秉安翘首以盼。 一名中年文士出列,垂首道: “回禀公主,愚弟并不住在府内,而是在郊外另辟了一处草堂居住,平日要么在族学内检查家中子侄的课业,要么在郡学——他是平宁郡郡学的文学祭酒,今日就在郡学中授课。” 听闻谢稽并不在府中,骊珠只短暂失望了一下,但兴奋激动之心并未消退。 “我幼时便闻谢稽先生大名,他所注的经史,我都看过三四遍,其对《尚书》中大浩一篇所注,实在是注经典范,后学津梁……” 玄英轻咳一声,打断了骊珠的话。 “公主的意思是,不知谢稽谢先生何日得空,能够拨冗一见?” 谢家长房恭谨道: “公主言重,愚弟才疏学浅,当不起公主如此盛赞,若公主有意召见,在下此刻便可命人将他叫来。” 谢稽虽未入仕,但学识渊博,乃当世鸿儒。 这样的名士,莫说是她,就连他父皇想见,恐怕也得派肱骨大臣,礼数周到地去请,她又岂敢说什么召见? 于是当下就拒绝了。 见不到谢稽,与谢家子弟谈谈薛家也是好的。 然而还没等骊珠开这个话头,谢家长房便以“外男不便与公主长谈,唯恐失礼,还是让府内女眷代为招待”为由,带着其他男眷退了下去。 倒是顾秉安,他本就舌灿莲花,见人先带三分笑,很自然地与谢家子弟搭起话来。 一盏茶的功夫,就与谢稽的几个儿子互换姓名,相邀饮茶去了。 骊珠在后头嫉妒得双目冒火。 “……君竹,你说实话,你们家的人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谢君竹正引着骊珠在后院赏花,谢家女眷跟在后头,闻言吓得纷纷变色。 谢君竹忙道:“怎么会!是不是我父亲方才失言,惹公主不悦……” “他不是失言,他是根本不想跟我说话。”骊珠不满道。 “公主明鉴。”谢君竹歉然解释,“我父并非存心慢待公主,而是礼法在上,他身为外男,岂敢久视公主,与公主深谈?” 骊珠的怒意减退几分。 谢君竹说得没错,规矩如此,向来如此。 是她这些时日在外自由自在惯了,这些原本习以为常的规矩,竟然变得难以接受起来。 凭什么不跟她说话? 顾秉安读过的书她也读过,她也想与那些名士谈经论史。 而不是被打发来与后宅女眷一道赏梅…… 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路,骊珠回过神来,发现周围氛围凝重得吓人。 包括谢君竹在内,谢家女眷俱是面色苍白,战战兢兢的模样。 是因为她生气了? 骊珠顿时心情有些复杂。 方才打断她说话时,谢氏男眷并不担心她恼怒,因为他们是出于礼法才得罪她。 但倘若她今日对这些女眷生气,她们却很可能会因为招待不周,而被夫婿长辈责怪,所以她们此刻才如此不安。 ……好想骂人,却又不知道骂谁。 骊珠停下脚步,转过身。 “听闻谢家女孩儿亦在族学内进学,才女辈出,正好今日登门,不知谢家诸位姐妹可愿将诗文借来一观?” 跟在后面的女眷们纷纷抬头。 迎上一张亲切笑颜,众人如同拨云见日一般,心头顿时一轻。 有人去寻诗文,有人去设场地,夫人们推着女儿上前介绍,好像生怕场子再冷下去,人人都是一副热情过度的架势。 如此盛情之下,骊珠也忘了之前那些不愉快,一时宾主尽欢。 而且,她还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这是你做出来的?你会造纸?” 骊珠在谢君竹的书房内发现了许多泛黄的纸张,她的院子里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大池子。 谢君竹微微赧然:“闲来无事,闺中打发时间而已。” 纸并不罕见,虽说贫民百姓中很少使用,但贵族却偶尔会用纸书写。 可惜纸张不易保存,容易虫蛀,极少作重要的用途。 骊珠拿着翻来覆去地瞧:“不过,为何你做出来的纸是黄色的?” 是她手艺不好吗? 骊珠平日见到的纸张都是洁白细腻,极有光泽的。 谢君竹笑道: “我乳母是医女,见我平日喜爱练字,纸却常被虫蛀,就给了我一种避虫的药草,我那日突发奇想,将汁子混入纸浆中,做出来的黄纸虽不如白纸好看,却极少被虫蛀。” “今日得知公主也爱练字,便想着赠予公主,还望公主不要嫌弃此物粗鄙。” 骊珠微微睁大眼。 “怎会粗鄙……真能不怕虫蛀吗?” “时日久了不敢说,不过,我去年做好的黄纸,一张都未损坏,公主不妨带回一试。” “你好厉害,”骊珠真心实意地夸赞,“若真能不被虫蛀,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事,你怎么会这么聪明?” 谢君竹久居家中,朋友不多。 见骊珠如此真挚夸赞,直到分别时,脸上红霞都未褪去。 骊珠也是同样欣喜,如获至宝。 只是到了酉时,骊珠与顾秉安汇合,听着他神采飞扬地与她说起谢家子侄多么博古通今,经天纬地之才。 骊珠那股无名火又升了起来。 “……谁说我们要回去了?今夜不回雁山,留宿温陵,明日一早去郡学拜见谢稽。” 说完,又转头怒气冲冲对顾秉安道: “还有你,见到谢稽之前不许说话,否则我就不带你了。” 春风满面的顾秉安表情一僵,顿时把嘴闭得死死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骊珠斗志昂扬地上了马车。 覃戎已经在攻城略地。 裴照野也在彻夜练兵,她岂能因为这么一点冷遇就轻言放弃。 她不信谢稽也和他们一样迂腐! 晨星寥落,曙色微明。 郡国学门外渐渐聚集起数辆华盖马车,权贵家的公子们懒洋洋从马车内走出,彼此议论今日的热门话题。 “……那个清河公主真是将薛家三娘子气得够呛,新岁至今没出门不说,还放言绛州之内,各家贵女不许与清河公主往来,否则便是与她薛惜文作对……” “谁说的,我听说昨日清河公主才去了谢家府上拜访。” “谢家嘛……经学世家,骨头硬,也就只有他们谢家敢了,其他那几家给公主送了名帖的,如今都在家中后悔,生怕公主登门呢……” “薛家也真是横行霸道,连公主也敢排挤……” “慎言,诸位慎言啊……” 三五个少年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郡学内走。 刚拐过一个弯,正撞上一个桃红黛绿的身影。 定睛一瞧,几人纷纷看直了眼。 那少女微笑,颊边梨涡浅浅: “请问,文学祭酒谢稽谢先生,通常何时到?” 良久,一人回过神来:“往常……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辰,娘子要寻祭酒,要不,我带你进去……” 骊珠笑道:“好啊,多谢公子。” 他的同伴在旁边怼怼他: “郡学不让外人入内,你是不是疯了?” 那少年茫然地啊了一声,呆呆道:“可这几日正化雪,天寒地冻的,也不能让人在外面站着等啊……” 骊珠闻言顿住脚步。 雒阳的太学也有此规矩,除了学子和经师,外人不得擅入。 “那就算了,”她对那少年道,“既然有此规矩,我还是在外面等吧。” 拜访贤士讲究个态度。 若非如此,她直接派人传旨召见即可,何须跑这一趟? 更何况…… 方才那些人说的话,骊珠听得一清二楚。 要是他们说得都是真的,证明薛家一边在与覃戎周旋,一边在防止流民军站稳脚跟。 那她更不能放弃有钱、有名望的谢氏了。 那少年露出格外怜惜的表情,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同伴拽走。 长君:“我去同郡学外守门的军士说一声,让他见到谢稽来知会我们,外面太冷了,公主要等也进马车内等才行。” 骊珠鼻子被冻得有些红,想了想,点点头。 其实马车内也冷,这趟原本没打算过夜,东西备得并不齐全。 玄英摸了摸骊珠冷冰冰的脸颊,心疼得直叹气: “公主何时吃过这样的苦。” 骊珠心道,谁说没有,前世因为和亲之事四处求人的时候,也挨了好几天的冻呢。 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能见到谢稽,也不妨事。 骊珠如此想。 然而直到快午时,轮替守在外面的长君和顾秉安,也没瞧见半个像谢稽的踪影。 一问那守卫,他状似恍然,一拍脑门道: “真是抱歉,我给忘了,谢祭酒早就进去了。” 长君气得差点拔剑砍他。 于是只能又等酉时郡学散学。 然而这一回等到夜幕四合,郡学内最后一个人离开,竟也还是无人来知会他们谢稽的去向。 骊珠望着天上弦月,平静道: “……是谢稽不想见我们。” 她已向守卫的军士直言自己的身份,谢稽不会不知道。 为什么? 是在考验她? 还是不想与薛家为敌? “回驿站,”骊珠眸光倔强,斩钉截铁,“明日再来,这次我不坐马车了。” 长君大惊,立时阻拦道: “今日公主就已经冻得脸色不好看了,明日要是连马车都不坐,在这儿站一日,岂不是要生一场大病?” 随行的一名女婢也道:“就是,我看那个谢稽就是摆架子,他们这些名士,就指着摆架子扬名呢!” 就连顾秉安也对谢稽一时心有怨怼。 明知道公主亲自前来拜访,居然故意三番两次避而不见,再是天下闻名的名士,架子未免都太大了些。 骊珠却缓缓摇头。 “饱食终日,士可用命,如今即便加上朝廷前些时日送来的粮饷,不打仗可用半年,打起仗来,至多三个月,粮饷不足,士卒如何效死作战?” 她当然无论如何都不会缺衣少食。 可流民军是她的军士,裴照野是她的将军。 这些时日,裴照野几乎昼夜不歇,除了白日练兵,还从她这里借走了几本兵书,每晚都在苦修。 她知道,裴照野已经尽了他的全力。 前世就是因为朝中无人支持,粮饷匮乏,裴照野需要一边打仗,一边自己筹措粮草,分身乏术,每一战才会打得极其艰难。 她只是跟他闹别扭,并不是不喜欢他了。 又岂会再看着他重蹈当年的覆辙,吃尽那么多的苦头? “生病也没关系,丢脸也没关系,谢家是我必须要争取的盟友,为了流民军,哪怕冻死在这门口,我都绝不能放弃。” 顾秉安望着骊珠坚定的眸色,一时心中极为震动。 身为臣属,遇上这样的明主,岂有不全力效忠辅佐之理? 他当然不能眼看着明主真冻死在一个郡学门口。 当夜,趁骊珠入睡之后,顾秉安便亲自骑马,彻夜赶回雁山,将这个消息带给了裴照野。 听到谢府内,那些男眷对骊珠敬而远之时,裴照野尚且只是面无表情。 听到谢稽三番两次故意避而不见时,让骊珠在郡学外候了一日,冻得手脚冰凉,面无血色时。 顾秉安发现裴照野的脸色顿时极为难看。 比他预想的好像还要吓人几分。 “……其实,像谢稽这样的名士,有此行径实属正常……” 顾秉安忍不住解释几句: “况且,谢稽真不是寻常人啊!北越王当初以丞相之位,黄金万两,请他去北地辅佐他,谢稽都不为所动,想要打动这种人,的确得下一点苦工……将军!万万不可杀人啊!” 他拽着裴照野胯下马匹的缰绳,迟迟不敢松手。 生怕一松手,明日再到温陵,见到的就是谢稽的人头了。 裴照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笑了一下: “你在怕什么?放心,我不杀人。” 顾秉安对他过于了解,半信半疑。 “真不杀人?” “真不杀,”他温声道,“我只是想把他扔进粪坑里而已。” 四周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 “……你说什么?”顾秉安颤声问。 “我说——” 裴照野噙着笑,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要让这个搓鸟吃屎。” 第66章 那两个字彻底震慑住了顾秉安。 裴照野很轻松地从他口中撬出了谢稽的住所——这还是顾秉安在谢府时打听到的。 “——去知会吴炎, 明日练兵由他监督,一切照常,不得有分毫懈怠,回来时我会亲自考校。” 说完, 在顾秉安惊惧的目光中, 精壮大腿夹紧马腹, 裴照野带着随行十人,策马疾驰而去。 此地已是南雍的最北端,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裴照野却没有片刻放慢速度。 跟在她身边的那些人, 平日一个个瞧着精明干练, 训练有素, 这种时候都是干什么吃的? 他是个粗人, 不懂什么访求贤能之士要做到什么地步, 才叫礼贤下士。 他只知道, 自古玩弄权术者,都是台上一套,台下一套。 台上是演给天下人看的功夫。 台下才是这些人达成目的的真手段。 岂有真像她那样, 面上一片诚心,私底下也不耍半点手段? 明明梦里都已经吃过一次苦头—— 缰绳在指间又缠紧一圈,裴照野在寒夜中直视前方, 眼中跃动着不可遏制的怒火。 急行两个时辰, 钳马衔枚的一行人抵达谢稽居所附近的山头。 裴照野忽而抬手攥拳,示意所有人勒马止步。 山谷下方有异动。 密林掩映的下方是一处村庄,有火光游动,马匹嘶鸣,其中还隐约夹杂着惨叫和哭嚎。 “仿佛是有贼寇袭村,将军, 要管吗?” 裴照野眉头紧蹙,垂眸四顾。 这里地处绛州边缘,顺水而上,就是扼守着北方进入南方平原的要冲——神女阙。 此地虽不是关隘,却也紧邻渡口,是个要害之地。 只怕不是寻常贼寇。 “先探情况。”裴照野低声道,“敌众我寡,即便动手,也只能避实击虚,佯动诱敌——” “往哪儿诱?”军士问。 裴照野的目光向南边移去。 谢稽所住的地方并不在此,而在前面一处离县城官道不远,却又背靠青山绿水的山居。 他微抬下颌,点了点那个方向。 “我看那儿挺合适。”- 冬日将尽,天光一日比一日亮得早。 辽郡辖境内的军营内。 与帐下部将商议袭击粮道的计划后,覃戎心情大悦,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对身侧男装打扮的郭夫人道: “最迟立春,辽郡十五个县便尽在我手,听闻那李达掳掠珍宝无数,届时正好给夫人填补妆奁。” 郭夫人只是微笑,替覃戎整理书案。 余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一卷军情,提到了清河公主四个字,郭夫人一顿。 “清河公主怎么了?” “意料之中的事。” 他将军情随手递给郭夫人。 “国库空虚,朝廷供养边防已经左支右绌,哪儿挤得出钱,给她养什么流民军?” 郭夫人扫过一列列墨字,停在某处: “……谢稽?” “对了,她还指望谢稽帮她,又是与谢稽的侄女结交,又是去郡学门口苦等,如今绛州谁人不知咱们这位公主访贤之心?” 覃戎语调讥讽,又摸了摸下颌,若有所思: “这小丫头到底想做什么?连谢稽的主意都打上了,莫非真是胆大包天,想要做……” 皇太女。 郭夫人脑海里浮现出这三个字,一时眸色漾动。 那个只见过几面的稚嫩少女,当真有这样的决心? “算了,她想做什么都没用,总之是做不成的。” “夫君切莫大意。”郭夫人垂眸往砚台中添水。 “莫非夫人真以为她能说服谢稽?让绛州世族在她身上下注?” 覃戎有些意外,摇头蔑笑: “夫人别觉得我瞧不起人,历数前代,有垂帘听政的太后,却没有做皇帝的公主;当家主母执掌家业名正言顺,未出阁的女儿却没资格女承父业——非能力不及,实乃礼教律法没有留她们的位置。” 郭夫人:“这么说,乌桓人不能在南雍为官,也是因礼教律法没有他们的位置。” “正是这个道理。” 她抬头,凝眸肃然道: “可倘若乌桓打下南雍的江山,莫说做官,连天子都能做得;清河公主要是能抢先夺下绛州,吞并薛氏,虎踞一方,夫君还敢说,天下没有她的位置吗——别忘了,她身边还有一个裴照野,连夫君都败在他的手下。” 提到裴照野的名字,覃戎便一阵火大。 “那个贼骨头,他母亲身上流着乌桓人的血,他自己更是个杂种,真以为公主封他个流民帅,他就能登堂入室……” “大争之世,英雄何问出处?” 郭夫人缓声道: “这二人,分则不足为惧,合则翻江倒海,不可小觑。” “……一个杂种,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有何可俱?” 覃戎不以为意,刚要提笔蘸墨时,忽而见郭夫人扔了墨条,溅他一手墨点。 覃戎错愕。 “既是头发长见识短,下次夫君也不必带我来大营,问妾的意见了。” 郭夫人微笑: “妾这就回家。” “……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说你啊……” 满手是墨的覃戎匆忙追赶上去。 却说骊珠那头,全然不知覃戎夫妻二人,竟因自己起了口舌争执。 这日一大早,她便早早从驿站动身,只带了玄英长君二人,一路朝郡学走去。 途中还遇上了不少郡学的学子,各个从她旁边经过时,都忍不住撩开帘子瞧上一眼。 还有女学子见她裙摆被雪污了,好心请她上车同乘。 骊珠婉言谢绝。 女学子道了一声唐突,心中却和今日目睹此景的其他学子一样,不免暗暗钦佩。 如今朝廷风雨飘摇,人心动荡不安。 今日却见清河公主替父亲拜访贤才,一展求贤若渴之心,对忧心国事的人而言,不失为一种安慰。 “——我还以为是旁人夸大其词,没想到清河公主真的如此纡尊降贵,这么冷的天,顶着寒风步行前来拜见谢祭酒。” 一辆华盖马车从旁经过,撩起帘子,竟然是数日不见的薛惜文。 车内还有几个与她交好的贵女,俱是端坐车中,捧着手炉,雍容朝她望来。 薛惜文略略压低声音,语调含讥: “公主,怎么就这么爱出风头?” 她车内的几个小跟班无不殷勤地奉承附和: “公主自然与众不同,这是要自比求贤若渴的周文王,渭水访贤,一展宏图呢。” “宏图?什么宏图?”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们都是安分的闺阁女子,哪里懂得这些呀?” 几个女孩子窃窃私语,笑声不大不小地飘来。 骊珠目不斜视,玄英却轻蹙眉头,目光不善地朝她看去。 “长君。” 玄英冷声道: “备好笔墨,木牍,将方才这几位娘子同公主说的话,都记录下来——不知几位都是哪家的娘子,父亲可有官职?家族郡望在何处?” 车内瞬间一片死寂。 薛惜文也变了脸色。 长君果真取来木牍,边走边写: “……诸位娘子放心,我虽不比公主过目不忘,但这几句话还是来得及记录的,几位娘子若还有话想说,自可继续,我都会一一记录,呈送雒阳。” 这下更无人敢吭声了。 众人纷纷惊惧不安的看向薛惜文,生怕今日这些话真的送入宫中,给全家带来祸事。 良久,薛惜文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清河公主,算你狠。” 长君:“……卯时四刻,薛三娘子对公主言语怨怼……” 薛惜文大惊失色:“你敢添油加醋!” 长君:“……卯时四刻,薛三娘子责骂公主内侍……” 薛惜文咬牙切齿,对骊珠道: “公主误会了,我来只是想好心告诉公主,今日公主不必再去郡学门外苦等,谢祭酒已经托人带话,今日家中有事,不去郡学。” 骊珠终于有了反应。 见骊珠停下脚步,薛惜文也让马车停下。 她笑盈盈道: “公主想知道我是怎么收到消息的吗?谢先生虽不收外姓的学生,却是我父亲的座上宾,我想见谢先生,只需同我父亲说一句……” “薛三娘子。” 骊珠望着她得意洋洋的笑脸,目光真诚道: “我刚才就想说了,你牙上有菜。” “…………” 在薛惜文花容失色的表情中,骊珠提着湿漉漉的裙摆往回走。 长君和玄英听着身后的动静,抿唇窃笑。 哪有什么菜? 公主竟也会使坏心眼了。 等到走远了,骊珠才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怒气冲冲道: “可恶!又白跑一趟!” 谢稽到底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 如果是因为她才故意躲着不来,她可真要生气了! “还有,薛惜文也太闲了吧?她从邺都跑来这里,就是专门告诉我谢稽今日有事不来?” 骊珠冷静了一下,如果她没有故意骗她,那她人还怪好的呢。 正想着,顾秉安呵着白雾,从远处骑马而来。 长君道:“顾军师今早去哪儿了,我还叫人留在驿站内找你,你怎么从这头过来的?” 这可不是驿站的方向。 顾秉安下马,缓了口气才对骊珠道: “公主,大事不好,昨夜有一伙乌桓匪贼在县内作乱,劫了两个村子,其中就包括谢稽谢先生的家……” 骊珠蓦然瞪大了眼。 “不过还好,多亏将军及时出手,谢先生无事。” 裴照野? 他怎么回出现在温陵县,还救了谢稽? 骊珠一头雾水,连忙先让长君去备车,等上了马车之后,骊珠才从顾秉安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原来昨夜顾秉安担心她,所以回了趟雁山,将此事知会裴照野。 裴照野赶来的路上,恰好撞见这伙乌桓贼人劫掠百姓,便与随行十名军士出手相助。 谁料如此有缘,被他救下的人竟然正是骊珠多日求见不得的谢稽。 听到这里,骊珠顿觉柳暗花明,欣喜万分: “那,这么说,谢先生允许我去他家中拜访了?” 顾秉安微笑: “自然,谢先生听说是流民军救了他,当即便说要派人去请公主来家中,当面致谢,我知道今日公主肯定在此,所以就跟谢先生说,我来跑这一趟。” 这也太巧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好,但多亏这伙贼人劫了谢稽,否则她哪能有这种施恩于谢稽的机会? “那伙乌桓匪贼呢?” “那伙人一行五十余人,丹朱射死了五个,将军又杀了七八个……总之,杀了一半,跑了一半,可惜,人手带得太少了,他们战马又比我们的好,极难追上。” 骊珠心情略有些凝重。 不知道这些乌桓匪贼,是单纯地劫掠物资,还是在借此试探边境军防。 如果是后者,恐怕内忧外患,很快就要同时爆发了。 马车滚滚朝着郊外而去。 穿过阡陌交错的田地,篁竹掩映处,一处草屋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屋外还残留着匪贼作乱的痕迹,几个小童正在收拾被踏坏的篱笆,见马车在木桥前停下,小童上前接引。 骊珠下了马车,四处张望。 不愧是名士隐居的地方,青山绿水,果然雅致。 一抬头,又见一名三十左右的端庄妇人立在屋外等候,此人正是谢稽的夫人,姓楚。 楚夫人将骊珠请进屋内,奉上一盏酽茶,态度既热情又恭敬,对流民军千恩万谢,发自肺腑,自是不在话下。 只是骊珠看了一圈,有些好奇: “谢先生……不在家中吗?” “当然在,他在后屋内,正焚香沐浴呢。” 楚夫人赧然轻笑,声音低了些: “公主莫要怪罪拙夫不来亲自接见公主,实在是昨晚兵荒马乱,夜黑风高,我那拙夫竟不知怎么,不慎跌进了……茅房。” 骊珠瞳孔放大。 谢稽跌进了茅房? 他怎么能和茅房联系在一起? 谢稽应该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骊珠连他上茅房都想象不出来,更别说……跌进了茅房里。 那得是什么滋味啊? “谢先生没事吧?” “好在只是踩了一脚,便被裴将军拉了出来,并无大碍,其实洗过就好,只是拙夫喜净,一时难以接受,还望公主体谅。” 楚夫人轻笑道。 骊珠恍恍惚惚地点头。 一只脚也不行啊! 那可是茅房,是…… 骊珠试想了一下,换做是她,可能不仅当场崩溃,只怕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自然,自然……谢先生没受伤就好。” “拙夫没受伤,多亏了裴将军昨夜浴血奋战,伤得那么重还能以一敌十,当真是……” 骊珠霍然起身。 “浴血奋战?伤得很重?” 她愕然看向顾秉安,他居然路上半个字都没透露! 顾秉安这才突然想起来似的,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骊珠:“裴将军此刻在哪儿,可曾请医师?夫人快带我去看看……” 楚夫人见她神色焦急,当下便立刻带她往西屋而去。 “公主放心,昨夜已第一时间请来医师替裴将军疗伤,虽然伤重了些,但性命无虞,一应汤药,我们必会准备最好的药材……” 骊珠推门而入,见裴照野躺在榻上,胸前包裹着纱布的模样,眼里瞬间冒出泪花来。 顾秉安带着其余人悄然退出房内。 骊珠压根没想过裴照野会受伤。 不是只有五十人吗? 五十人怎么会将他伤成这样? 他这是还在昏迷? 骊珠怔怔走向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身影。 真的伤得很重吗? 他会不会…… “公主这两滴眼泪,掉得真是我见犹怜。” 泪眼朦胧时,一只手忽而接住她滴下来的眼泪。 裴照野望着她,眼尾含笑: “怎么样?见到你心心念念的老头了吗?” 骊珠看着他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的模样,方才一瞬跌入谷底的心骤然起死回生一般。 “……你没受伤!” 裴照野掀被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 他冷嗤道: “就那几个胡蛮子,还不够给我塞牙缝的,要不是他们战马好,跑得快,我非把他们的皮全扒下来不可。” “那你装死!” 骊珠大怒,狠狠拍他: “其他人走了那么久,你都不吭一声!你故意的!你怎么!能!装死!骗我!” 裴照野被她胡乱揍了好几拳,既觉得她可爱,又觉得她发了狠打人竟然也怪疼的。 难怪当初能一剑给人开膛破肚呢。 等她打够了,停下来,裴照野才捧着她湿漉漉的脸颊,用指腹慢慢替她拭泪。 “我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死,公主身娇体弱,再冻上几日,我怕是真的要做鳏夫了。” 骊珠余怒未消,用泪盈盈的眼怒视他。 “你还怕我挨冻吗?我以为你很喜欢看我挨冻呢。” 裴照野顿了顿,突然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却又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到底在阴阳怪气什么。 “怎么会。” 裴照野瞧着她被污雪弄脏的裙摆和鞋袜,轻描淡写道: “以后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再让公主这样被人拒之门外,吃这样的苦头。” 不只是现在的他。 他想,倘若梦里的他知道自己日后会如此喜欢她,恐怕也无论如何,都不舍得让她被人那样欺负。 裴照野说完,看到那双眼中的怒意渐渐平息。 仿佛这几日以来,那股无名的怒火也一并随着这句话而散去。 裴照野有些不解,试探着问: “你……消气了?” 骊珠紧抿着唇不吭声。 “还是更生气了?”裴照野难得有些拿不准。 骊珠还是没说话。 ……好没出息。 她怎么能这么好哄! 骊珠总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快把这个问题放下。 可她又好像的确对他生不起气来。 这几日拼尽全力,也不过是晚上同他泾渭分明的入睡,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就不知为何又滚到了他怀里。 她的定力,好像只能保证自己在清醒的时候尽量生气。 骊珠叹了口气,决定放弃。 “没生气。” 这回听着好像是真话。 然而裴照野手肘撑在腿上,自下而上地故意打量: “我怎么看着还是在生气的样子?” 她果然上当,想了想,做贼心虚地四周瞧了瞧,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这样可以证明我没生气了吧。” 这几日她都没有亲过他呢。 裴照野轻笑:“有点敷衍,像演的,伸舌头亲一下呢?” “…………” 骊珠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平视他。 “可以啊。”她盯着他的眼道,“那你先告诉我,谢先生掉进茅厕,跟你有没有关系?” 最后几个字,骊珠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不容忽视的威胁。 裴照野闭上的眼睫微颤。 做人果然不能太贪。 第67章 “……当然有关系。” 迎上骊珠的审视, 裴照野微微后仰,撑着榻弯唇笑道: “要不是我伸手拉住了他,只怕这位天下闻名的名士,就要一头栽进粪坑里了, 他还谢谢我呢。” 骊珠:“哦?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茅房中?” “当时四处流箭乱飞, 为避流箭, 自然要找个地方躲。” “那流箭是哪儿来的?” 温热呼吸带着淡淡馨香吹拂而来,裴照野扫过视线中微翘的唇瓣, 喉结滚了一下。 “丹朱射的。”他笑道。 ……她就知道! 丹朱夜能视物, 弦无虚发, 她真要射敌, 怎么可能流箭乱飞! 裴照野端详着她的表情。 “怎么, 又要讨厌我了?” 骊珠垂眸不语。 她低头检查他身上的伤。 包得极其夸张的前胸和后脊是假伤, 但手臂几处皮外伤却是真的, 只是他不将这些伤当回事,连包扎都没用。 亦或是故意露在外面,让谢家人瞧见。 “不讨厌你, 如果不是你,我连谢稽的面都见不到。” 骊珠走到医师留下的托盘前,取来余下的纱布。 “你是想帮我, 我知道, 也只有你肯这样铤而走险,帮我完成心愿,我讨厌谁也不会讨厌你啊。” 遭乌桓劫掠的两个村子离此地尚有距离。 人是他引出来的。 裴照野一众不过十余人,又要救那些无辜村民,又记挂着替她铺路,此中困难和风险, 即便不说她也能知道。 骊珠垂下眼睫,谨慎仔细地替他上药,又一圈一圈缠好。 之前在伊陵时,她连给他喂药也手忙脚乱,如今竟然也开始熟能生巧。 裴照野的眸光微微漾动。 纤细柔软的手指贴在他伤口上,她的动作小心得过分,好像他是什么碰一下就碎的瓷器似的。 他的手段并不光彩,裴照野其实并没有指望骊珠会谢他。 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她责怪的准备。 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心头的柔软触动化作更浓烈的欲望,视线不受控制地,在她垂首时露出的后颈上流连。 自从成婚那夜之后,两人虽同榻而眠,却再没有任何亲近。 但尝过一次,食髓知味,那滋味只会让人上瘾得无法自拔,哪怕目光触及,脑海中就已开始翻涌起无数欲念。 骊珠专心包扎,毫无察觉: “以谢稽的聪慧,我想他恐怕也心存疑虑,但眼下的情形……那些乌桓匪贼出现在这里,我担心他们不止是单纯为了劫掠些财物。” 事实上并不是担心,是肯定。 乌桓和北越此刻早已联手,之所以按兵不动,只不过是在等候南雍最薄弱的时机。 “他们还在试探边防。” 裴照野抬手,将她散落的鬓发别在耳后,露出白皙的耳廓。 “北越王和乌桓都想从南雍的内乱里分一杯羹,只怕薛家一动,边境也会跟着乱。” “边境迟早会乱,只是怎么乱,什么时候乱,不该由他们说了算。” 这话落在裴照野耳中。 他咂摸了一下,抬眸见她长睫柔柔半垂,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像是有只爪子在他心尖挠了一下。 他掌心贴着她的脖颈,拇指很轻地拨弄着她的耳珠。 他道:“公主有说服谢稽的把握?” “那要看说服他做什么。” 骊珠在他精悍手臂上系上一个蝴蝶结。 抬起头来,她捧着他的脸,平静而坚定地道: “但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一试,绝不让你替我争取来的机会白白浪费。” 说完,在他唇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纤瘦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裴照野舔了舔唇,看着手臂上的蝴蝶结,心想: 完了,这下回不更得替她赴汤蹈火了?- 在楚夫人的引路下,离开西屋的骊珠朝着谢稽所在的书房而去。 骊珠远远便瞧见立在屋外等候的素袍文士。 草屋简朴,他的衣着也并不华贵,然而身姿笔挺,四十一岁的中年人没有丝毫颓唐浊气,比许多年轻人都更风姿凛然。 走得近了,更觉此人面庞清瘦,神采清扬。 即便眼角已有淡淡纹路,仍然可以想见年轻时清隽出众的容貌。 骊珠心下微微感慨,谢稽与她想象中的样子相去不远。 果然是名士气度,风…… 风韵犹存。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跳出了裴照野形容他的词。 骊珠死死抿住唇角的笑意。 “草民谢稽,谢钦明,参见清河公主。” “……谢先生快请起。” 虚扶一把,骊珠微笑着向谢稽见了个长辈礼。 “清河幼时常听太傅提起谢先生,说先生素有头疾,这鬓发都还未干,岂能在檐下吹风,还请先入内室再叙话吧。” 听到太傅郑慈,长须淡眉的文士面上略有松动。 “头疾不过偶尔发作,容直的痹症才是每逢阴雨便连绵不绝……三年前,我荐了一位名医给他,他回信说已有好转,不知是真是假?” 容直是太傅郑慈的字。 骊珠:“医师开了药方,也要病人肯遵守医嘱才行,国事繁忙,朝廷风雨飘摇,太傅日夜忧心,无暇养病。” 谢稽沉默了一下。 内室陈设简单,并无奢靡之物,几乎都是些书册。 骊珠目光落在窗边的棋盘上,笑道: “听说太傅与谢先生少年时便常常切磋棋艺,十有九输,清河也算太傅的弟子,不知今日能否有机会与谢先生手谈一局,替太傅一雪前耻?” 谢稽自然不会拒绝。 楚夫人在一旁煮茶,谢稽垂眸整理棋盘。 他从头到尾没有抬头看骊珠一眼,但他心里很清楚骊珠为何三句不离太傅。 不得不说,这位清河公主有一种能让人轻易放下戒心的能力。 即便谢稽清楚,她是想借自己和太傅师出同门的情谊,来跟他拉近关系,他在她的言语中也没感觉到一丝不适。 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能力。 啪嗒。 骊珠执黑子先行。 谢稽:“昨夜乌桓匪贼袭击,多亏裴将军恰巧经过,否则阖家上下恐怕难有生还,公主与流民军的大恩,阖家铭记于心,若有机会,定当竭力相报。” 听到这句话,骊珠简直就想立刻过去抱着谢稽的大腿,拜托他帮忙一起对付薛家,就算她求他了。 但是。 骊珠也只能是想想。 他的竭力相报,并不是她希望的那个意思。 而且,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骊珠总觉得他在说“恰巧经过”的时候,有不寻常的重音。 摩挲着棋子,骊珠一边观察棋局,一边落子。 “流民军驻守绛州,本就是为了维护南雍的边境安定,如今让乌桓匪贼跑到县内作乱,已经是流民军失职,怎么担得起谢先生的重谢?” 楚夫人笑着替两人奉茶。 她道:“公主实在客气,拙夫虽一介白衣,但还算略读了些书,有一些故交门生,公主和裴将军于我们是救命之恩,若有什么难处,不妨相告,若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是啊,”谢稽也落下一子,“公主不妨直言。” 骊珠的唇动了动。 楚夫人自然是一片热心。 想必是在外听到了薛惜文暗中针对她,不允许其他绛州贵女与她往来的流言。 但谢稽…… 他到底是真的想报恩,还是等她直言目的,再干脆拒绝呢? 棋盘上,黑子白子已各自布局成形,只待骊珠再落下一子,盘踞在侧的白子便会随势反攻。 她不能冒险。 如果被直接干脆的拒绝,这件事便失去了回旋余地。 良久,骊珠道: “实不相瞒,清河倒确实有一件事,想请谢先生帮忙,而且,也只有谢先生能帮忙。” 楚夫人和蔼地望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谢稽唇边有些许笑影:“公主但说无妨。” 终于切入正题了。 谢稽知道她来的目的,也知道她这几日在郡学门外苦等之事,却故意避而不见。 他想让她知难而退,却没想到她倒越战越勇。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赌上谢家上下三百余人的性命,与薛家为敌,辅佐她争权夺势…… “谢先生昨夜亲见,乌桓骑兵向来以一敌十,他却能以少胜多,不仅如此,裴将军还曾与覃戎覃将军切磋,将其斩落马背,当知裴将军之骁勇,世所罕见。若能好好培养,裴将军必能成为大雍的中流砥柱,为我大雍征战四方,守土开疆。” 谢稽落在棋盘上的目光微凝,似乎有些意外。 他以为她会先推介自己。 骊珠继续道: “还有一位裴将军的麾下军师,他落草为寇前,虽然只是伊陵郡的一名小吏,但却博闻强识,嘉谋善政,即便做了山匪,也不忘辅佐当时身为盐枭的裴将军,替伊陵百姓在贪官手中争利,其才华实在不该被埋没。” 谢稽终于抬起头来,视线与这位清河公主交汇。 “公主想让草民做什么?” 他望向对面的清冽目光。 “乌桓开始试探南雍边防,北越王亦是伺机南下,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我想请谢先生以兵法军政,授其二人及军中五名校尉,以备大战。” 黑子落盘。 眼前金尊玉贵的公主,朝他郑重一拜。 楚夫人讶然,连忙去扶,谢稽的手亦是动了动,然而骊珠却没有起身。 望着她单薄背脊,谢稽眸中有复杂的神色漾开。 “公主,朝廷粮饷不济,绛州又无兵田可屯,即便我能授他们兵法军政,若真有战事,你们何以为继?” 骊珠并未起身。 她盯着眼前菖蒲席上的纹理,字字铿锵: “谢先生可知,流民军的流民是从何而来?” 谢稽目光幽深。 “绛州大饥,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官府无力赈灾,谷仓满溢的大户囤积居奇,不肯低价惠民,更不肯开仓放粮,百姓从良民变成流民,又从流民变成了叛军。” “——他们本就无以为继,才一步步走到今日,有没有战事,对他们而言,不过早死与晚死的区别而已。” 骊珠思考了很久。 什么能打动谢稽?她的手中又有什么筹码? 北越王以丞相之位,万两黄金相请。 谢稽却痛斥北越王祸乱朝纲,是假道义的乱臣贼子,差点跳江明志。 明昭帝也曾派人明里暗里试探,想请谢稽出山,匡扶社稷。 谢稽却直言,陛下有小情却无大爱,后宫空置,子嗣稀薄,引得天下人人觊觎神器,百姓终日惶惶不安,实非他心目中的明主。 明昭帝连杀他的旨意都拟好了,但在朝中十几位官员的上奏,和太学数千学子的恳求之下,最终还是无奈作罢。 这个人,不怕死,不图财,不好权势。 心狠手辣,杀伐决断,她不及北越王。 名正言顺,地位正统,她不如明昭帝。 她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筹码,唯有一点—— 骊珠起身,唤玄英送上她带来的两样东西。 一个,是当初她让太傅写的举荐信,上面划去了裴胤之的姓名,换上了裴照野的名字。 另一个,则是她亲笔所书的一卷《燕都赋》。 这是谢稽父亲谢润的少年之作。 当日她曾在红叶寨时写过一次,如今再写,仍然几可乱真。 赋文中写南雍百姓流离失所,仓皇南下的过往,也写北望十一州,一心收复失地的少年豪情。 燕都已失,可退雒阳。 倘若雒阳再失,南雍的朝廷和百姓,还能退到何处苟安呢? 骊珠不信他会无动于衷。 她读《燕都赋》,读谢稽的诗文,读他在经史上一字一句的笺注。 她知道有的文士追名逐利,诗文中尽是矫饰。 但谢稽是太傅的至交。 南雍向北越缴纳岁币之日,太傅闭门七日,绝食而亡。 谢稽能被太傅引以为至交,骊珠不信他真的会退避红尘,不问世事。 她知道,以她现在的能力,不足以让谢稽赌上身家性命来支持她。 没关系。 无论是谢稽,还是谢家人,亦或是绛州观望局面的这些世族。 瞧不起她没关系,不喜欢她不想支持她也没关系。 但流民军没有做错什么。 那些受乌桓贼匪滋扰的百姓也没做错什么。 他们应该有一条生路。 “……你的字,写得很好。” 谢稽静静看了许久,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他道:“我说的不是你仿家父的这篇,是你以钟离春这个假名,在月旦评时写的那篇字。” 骊珠眼中略带错愕。 谢稽低头,将竹简缓缓卷好。 “太傅以你这个学生为傲,与我通信往来,时常提起你的名字,寄来你的文章,他说,若公主为皇子,则南雍中兴有望。” 脑海中浮现出小老头和善好欺的模样。 张了张嘴,骊珠好一会儿才道: “太傅……从来没对我说过……”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什么‘公主若为皇子’?男女之别,生而注定,做这些没用的假设毫无意义,听了也不会让人高兴。” 谢稽冷嗤一声,楚夫人在旁拍了他一下。 看着眼前的棋盘,谢稽道: “今日的棋就下到这里吧。” 骊珠回过神来,心里打了个突。 什么意思? 他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骊珠茫然地看向楚夫人,后者笑了笑,问: “那这后半盘棋,夫君想请公主何日再续?” 他将举荐信和《燕都赋》放在身侧,双手交叠入袖,眉目平淡道: “三日后,公主带着你的武将和军师入郡学内听学,到时再将这局棋下完吧。” 第68章 手谈结束, 已至晚膳时分。 灯笼次第亮起,炊烟袅袅,今夜楚夫人命人备好了丰盛晚膳,盛情邀请他们留宿一夜再归。 用膳前, 骊珠将众人召至裴照野养伤的房间内, 说起听学之事。 “顾秉安!” 丹朱一把揪住了身形一晃, 激动得差点当场晕厥的青年,拧着眉头道: “你有出息一点行不行!知道你做梦都想给这些名士当弟子, 但你好歹也是咱们红叶寨的人, 膝盖别太软了!” 顾秉安:“……我跪公主行了吧!” 丹朱那个傻瓜, 哪里懂公主给他们求来的是什么机会? 谢稽的出身, 名望, 学识, 自不用提。 拜在谢稽门下能够接触到的其他同门, 哪个不是平日连片衣角都接触不到的王孙公子? 这些人掌控着南雍这片土地上的话语权,结成一张细密的大网。 大部分人这辈子拼尽全力,也碰不到这张网的边缘。 公主如果只是替将军求一个听学的机会, 他并不会意外。 将军是惊世之才,换做是谁都会重用。 可她连军中校尉包括他也算了进去。 说实话,他们这些人即便有些能力, 却也没到非他们不可的地步。 公主却不计出身, 肯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如此知遇之恩,非死难以相报。 这边顾秉安已经快生死相随,裴照野却不屑轻嗤: “……那些乌桓匪贼的尸首还埋在山后呢,我们废了这么大一番力气救了他们,最后就答应了这个?” 骊珠忍不住强调: “是啊,如果不是你们废了这么大力气, 谢先生恐怕就真没事了。” 裴照野不以为意,甚至还扯了扯唇角,笑得有些坏。 “公主纡尊降贵找上门他不见,非得被踹粪坑里了他才见,这个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可以哦。” 骊珠沉下脸来,认真嘱咐: “虽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但害得人家差点掉茅房里,有一点过分了,日后谢先生就是你的老师,要记得尊师重道,不可无礼。” 看着她肃然模样,裴照野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 但事实上,他对这个谢稽毫不信任。 一个文绉绉的老头,瘦得跟竹片似的,跑快两步都能自己左脚踩右脚,他能教什么兵法军政? 晚膳时分,众人正堂相聚。 骊珠与楚夫人相谈甚欢,顾秉安更是没吃几口饭就跑到了谢稽的食案前,推杯换盏,诉尽衷肠。 谢稽:“……我了解了,看来你更注重实务而非学问,如今学问做得好,却对实务一窍不通的人太多了,你能脚踏实地,是一件好事。” 顾秉安两颊通红,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激动的。 正说着,骊珠余光忽而瞥见裴照野和丹朱朝谢稽的方向而去。 “聊着呢。” 裴照野丝毫不见外地在谢稽左侧坐下。 丹朱坐在他左边,两人一左一右,身形皆高大。 从骊珠的角度看去,简直像两个土匪在调戏良民。 谢稽面不改色:“裴将军的伤势如何?好转些了吗?” “听闻先生愿意收我们几个粗人为弟子,一时高兴,身上的伤突然就不痛了。” 裴照野支着腿,似笑非笑地问: “先生的脚如何?听说师母说,足足洗了两个时辰啊?” 谢稽缓缓转过脸来。 “……方才考校了秉安的学问,也该问问裴将军,不知‘归师勿遏’该做何解?” 裴照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眼中有被挑衅的不虞。 “想必裴将军是没读到这一条,否则,当日将军一线谷打败覃戎,也就不会贸然追击,反被驻守大营的援兵擒获。” 谢稽面色如水,并不畏惧他暗藏杀意的眼神。 “将军是世上少见的神勇之才,然而战场不是角抵赛,过于依仗个人的能力,有时反而会葬送自己的性命。” “你若能改掉这个毛病,又有公主如此赏识,未必不能如昔日的覃逐云一样,立下不世功勋。” 听了这话,裴照野心头一跳。 少顷,他淡声道:“当不起,日后还得依仗谢先生指点。” “指点不敢当,”谢稽收回视线,“裴将军再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在外面莫要说是我的弟子就好。” 裴照野:“……” 真以为他不敢欺师灭祖? 谢稽目光移向一旁的丹朱。 看着丹朱时,他的神情稍稍和缓几分。 昨夜乌桓人骑马闯入院中,多亏这位神弓手一箭贯穿马首,这也让他夫人在马蹄下幸免于难。 不管这些乌桓人是从哪儿来的,但谢稽领她这个情。 他问:“郑娘子读过哪些兵书?不必拘泥,读得少也无妨,勤能补拙。” 丹朱眼神清澈:“啊?什么兵书,我不识字。” “……” 沉默了一会儿,谢稽抬起头,看向骊珠的目光分外沉重。 骊珠只好回以讪笑。 不识字怎么啦? 都流民军了,又不是他那些天潢贵胄的弟子,不识字不是很正常吗? 楚夫人微笑道:“公主要饮一盏梅子酒吗?自家酿的,味道还不错。” 骊珠连忙拒绝:“我酒量不好,多谢夫人美意。” 上次听了裴照野那话,她哪里还敢喝酒! 她这边滴酒不沾,裴照野那边倒是莫名其妙与谢稽拼起酒来,似乎想把谢稽灌醉。 骊珠托着腮,觉得好笑。 这些文人雅士,哪个不是久经宴饮,即便是跟武将比酒量,也常常毫不逊色。 果不其然。 酒过三巡,谢稽屹立不倒,顾秉安和丹朱等人早已横陈一片。 一个嘴里念叨着“谢稽是我老师嘿嘿”,一个气恼嚷嚷着“我不爱读书为什么要我读书”。 裴照野和长君一道,将他们分别送回房中。 骊珠跟在后面,频频端详裴照野的面色。 “……你没喝醉啊?你为什么没醉?” 裴照野关上门,瞥了骊珠一眼: “我要是喝醉了,你会向我对你一样对我吗?” 他对她一样…… 骊珠顿时脸颊通红,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叫道: “当然不会!” “没意思,那就不醉了。”他摆摆手道,“我回去洗漱,待会儿一起睡觉。” “……” 骊珠面色微红地回到她的客房内。 他应该说的只是单纯的睡觉,不会做什么吧? 这可是在别人家中。 骊珠在心里默默纠结了片刻,梳洗后躺倒在软塌上,很快又琢磨谢稽与绛州世族的事。 谢稽态度松动是好事,可根本的粮饷问题仍没有解决。 骊珠望着头上的帐顶。 屋内没有点灯,黑沉沉的,窗缝里吹进来一点风,帷帐像波浪一样晃动。 思绪也在黑色的浪中翻涌。 一闭上眼,她仿佛就能看到神女阙的重峦叠嶂。 山的另一面,乌桓人的马在嘶鸣,北地的街上没有青年,男人全都被拉去服了徭役,女人被捆成一串向乌桓人换马。 山的这一面,有无数张嘴对着她张开,她必须填满他们,否则她也会变成被拿去换马的女人。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不能再固守从前的行事准则。 就像这一次见谢稽,如果不是裴照野兵行险着,她连谢稽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有机会与他坐下来面谈。 她需要钱。 足够武装自己,应对危机的钱。 ……她父皇过去都是怎么筹钱的? 骊珠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许多答案。 窗棂有些微响动。 黑暗中,皂角香混着一缕很淡的酒气靠近。 “那么认真地在想什么?” 骊珠抿唇:“很坏很坏的事。” 裴照野露出一个轻浮的笑意。 “这么巧……” “……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骊珠阻拦住他刚挑起她衣摆的手。 尽管她的力气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裴照野还是停了下来。 “不是不讨厌我了?” 骊珠极有原则地解释: “喜欢你才不能纵容你,别的都算事出有因可以原谅,但茅房这个纯粹就是你私自泄愤,还好谢稽不计较,但作为惩戒,这几日不可以做。” 他不言语地瞧了她一阵。 叽里咕噜说的什么乱七八糟? 还有奖有罚,真以为自己训狗呢? “不做可以,亲一下总行吧?” 骊珠认真思考了片刻,陷在枕头里的脑袋微微颔首,她道: “那倒是可以……” 刚一说完,骊珠整个人就被单臂捞起,压在怀里。 那具精悍身躯里仿佛藏着用不完的力气,哪怕只是唇瓣相贴,呼吸缠绕,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那股浓重的情欲,几乎要钻进她的骨髓,从里到外地将她淹没。 “做吗?”他呼吸粗重地问。 骊珠脑子是懵的,但原则还在。 “……不做。” 他冷笑了一下,刚分开的唇又贴在了一起。 他的手指插进她发丝中,另一手却不抱她,只是撑在枕边,俯首搅动她的口舌,拉出暧昧缠绵的银丝。 “不做吗?”他轻咬着他白日指腹碾过的耳珠,声音喘得很沉,“会让你舒服的。” 他的呼吸和嗓音在她耳廓震动。 骊珠攀援着他,身体上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顿时腰窝酸麻地软下去。 “……说了不做就是不做!” “哦?公主这么有原则啊。” 裴照野挑了挑眉,眼尾勾起略带恶意的笑。 然而抽出手来,五指微曲着,水泽从指尖滑到他青筋微凸的手背上,他低头舔了一下手背。 “那这是怎么回事?公主,我的手上是什么,公主知道吗?” “…………” 他一点点舔干净。 漆黑的眼半垂,做着这种事时,偏偏眉目疏冷,很正经的模样。 骊珠怀疑他知道自己喜欢他这个表情。 “没用的,就算你变成一只狐狸精也没用。” 她偏过头去,雪白脖颈上有倔强纤长的脉络。 “裴照野,你要改掉一些你的坏脾气,我也要改掉我的迂腐刚直,我们没有时间了,下次也不一定还有允许我们犯错的机会。” “……为什么要改?”他问。 骊珠怒目:“你不改你下次还想推谁进茅房!” 裴照野埋首在她颈窝里,低低地笑: “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你为什么要改?” 骊珠愣了一下。 “你的迂腐刚直,我都觉得刚刚好。” 他轻抚着她湿漉漉的鬓发,每次被他亲得双目失神后,她的眼珠都很澄澈,很漂亮。 裴照野看着她,眼底无边情潮涌动: “乱世是个长夜,长夜太黑了,见到一点光,就会有无数飞蛾不受控制被涌来,哪怕被烫死也心甘情愿,要是融进随处可见的黑暗,谁还会被吸引呢?” “骊珠,你只管做低眉菩萨,我来做你的雷霆手段。” 对视片刻,唇舌再度交缠。 这一次的吻很柔软,十指紧扣,像是在给彼此支撑。 梅子酒的酒劲终于迟迟上头,吻到最后,分开时,裴照野几乎在她身旁倒头就睡。 骊珠侧身,食指轻轻拨弄他的睫羽。 被子上方露出的眼睛眨啊眨。 气喘许久才平息,然而骊珠静静端详着他的睡颜,耳尖却越来越红。 ……糟了。 她好像,有一点想继续。 第69章 这种事, 一旦越过那条线,很难不食髓知味。 骊珠一直觉得自己容易满足。 此刻才突然后知后觉,好像并非她容易满足,只是从前还来不及生出渴欲, 就被他无节制地填满。 ——除了他死后的那两年。 两年的漫漫长夜, 没有任何欢愉, 只剩下浓重的思念和恨。 想到这里,骊珠的眸光在夜色中漾动。 她怎么会是菩萨呢? 哪有菩萨会在临死前和仇敌玉石俱焚, 只管自己发泄恨意, 全不顾身后的是是非非。 她也不想做什么菩萨。 菩萨不能言语, 不能入世, 只能在香火缭绕里静观人间, 等凡人来供奉。 她不要他来供奉。 她是和他并肩同行的妻子。 “……你真睡着了吗?”骊珠小声问, 食指戳了戳他的脸。 呼吸匀称, 眼睫毫无颤动。 平日侵略性极强的双眼阖上,那张英俊得毋庸置疑的面庞,此刻看上去毫无防备。 古怪而危险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疯长。 裴照野能趁她喝多了, 对她胡作非为,她为什么不可以? 难道只允许他做坏事? 而且,是他做错事了需要被惩戒, 她为什么要惩罚自己忍耐? 想要什么, 自己去拿就好了,岂能回回都等人双手奉上? 心砰砰跳得极快。 视线落在自然闭合的薄唇上,骊珠恶向胆边生,深吸一口气,凑上去含住了他的唇瓣。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骨节分明的手指蓦然微动。 骊珠却突然僵住了。 他竟然没回应! 哦, 他睡着了,自然是没法回应的。 可他没回应,她要怎么继续亲下去? 虽然已经成过三次婚,但骊珠细想起来,自己竟没有一次主动的经验。 骊珠回忆着裴照野平时的做法,轻舔慢吮,撬开齿关。 小巧的舌尖缠住他,一圈一圈打转。 垂在被褥间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攥紧。 亲着亲着,骊珠发现自己的手好像有些闲,于是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胸膛和腰上游移。 她以前不太明白为什么亲吻时,手一定要到处乱摸。 现在好像明白一点。 唇齿发出些许交缠的水声,骊珠阖目,耳尖绯红,时不时眯起眼看他有没有醒来的迹象。 还好,他睡得很沉。 骊珠很得意。 这都没醒,就算她再做更过分的事,他也不会知道吧? 下一刻,手臂突然擦过什么。 ……不是都睡着了吗? 嘴不会动,别的好像还清醒着。 骊珠迟疑了一会儿,五指试探地合围,用虎口丈量。 她猛地松开。 算了,算了。 她一个人……好像还是太困难了点。 骊珠抬起头,看向他高挺的鼻梁和浓长眼睫,睡颜平静,一无所知的样子。 一种陌生而隐秘的快感,盖过了生理上的欲念。 “现在扯平啦。” 她展开他的手臂,眷恋地枕在他的臂弯里,阖上眼,片刻便呼吸绵长。 少顷,身侧的男人睁开眼,偏头看去。 和她浅尝辄止的情欲相比,那双眼里没有丝毫文明开化,只有纯粹的雄□□望,原始而野蛮。 扯平? 他转过头,平躺着想: 扯个鸟蛋。 等她这几日莫名其妙的气过了,他一晚上就把缺的这几日都艹回来。 骊珠陷入黑甜的睡梦中,一无所知- 三日倏忽而过,很快到了入郡学的日子。 一大早,骊珠发现雁山脚下枯了一冬的草有了些许绿意,天气开始转暖了。 “……雪一化,就可以准备春耕了,雁山附近好好找找,应该能开些荒田,种粮不够,添些新鲜蔬菜也不错……” 骊珠一边吃朝食,一边同郑竹清聊着。 如今营中物资发放、粮秣调配、战马牧苑之类的事务,已经彻底由郑竹清接手。 她从前是官夫人,管着一大家子有条不紊,骊珠知道,只要给她时间,她肯定也能管得好军中后勤。 郑竹清记下骊珠的话,刚要说什么,忽见身后营帐内跑出来个月白色的身影。 “姐!好不好看!” 原来是丹朱换上了郡学送来的士子服。 郡学学子不分男女,衣着需得整齐划一,女学子也要如男学子一般束发戴冠,男女都不可涂脂抹粉。 “好看,”郑竹清笑道,“瞧着真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但愿你这个书真能读进去,别像小时候一样,总拿弹弓去打先生。” 骊珠瞪大眼:“丹朱!郡学里的先生都是大才,可千万不能打啊!” 丹朱:“知道知道,只要他们不给我讲什么女戒女训,我肯定不打人。” “……” 骊珠真替郡学里的先生捏一把汗。 “放心吧,进了郡学,我会管着他们。” 挑开帐帘,束发戴冠的身影撞入了骊珠的视野,骊珠看着那个穿着士子服的身影,瞳仁微微一缩。 裴照野对她的异样神色并不意外,只是故作不知,还问: “怎么,不好看?” 骊珠不语,倒是玄英很捧场地笑道: “裴将军真是能文能武,这宽袍大袖一遮,若是再刻意调整仪态,看上去和太学里那些学子,竟没什么两样。” 甚至因为常年习武,身姿挺拔舒展,龙行虎步,更显从容不迫。 长君也道:“真的,打眼一瞧,一点也看不出像个武将。” 骊珠心想,岂止打眼一瞧,她瞧了三年也没发现呢。 这还得多亏裴照野生了一副好皮囊。 他和那些五官粗犷的武将不同,轮廓深邃,眉目却有几分女孩般的秀丽,中和了他那过于凛冽冷峻的气场。 再加上他装起来时,更是见人先含三分笑,一派文雅亲切的模样。 ……谁会怀疑他是个心狠手辣的杀胚呢? 骊珠一路上频频从车帘后偷看。 裴照野佯装不知。 郡学内的学子们早就收到了风声。 听说驻扎雁山的流民帅今日会入郡学,临时听学一段时间,今日一大早,学子们就来得七七八八,都打算一睹真容。 “……原来清河公主前几日守在郡学门外,就是因为这件事。” “为这支流民军,这位公主可真是上心……听闻前些日子落鹜山一带的几个村子被乌桓匪贼劫掠,也是流民军派兵出战。” “诶,如今各家高筑坞堡,唯求自保,哪管外面洪水滔天?没想到竟要靠一位公主来组建军队,驱逐戎狄——不知诸位如何作想,在下只替南雍的文官武将们汗颜啊。” 放眼望去,这里大多都是十来岁二十出头的年轻学子。 虽出身名门大户,却年纪尚轻,热血犹在,提起蛮夷外敌,皆是满脸义愤填膺。 “这个流民帅,据说是公主亲自辟召而来,我有个伊陵的朋友知晓不少内情,你们肯定猜不到,这个流民帅是什么出身。” 他们说得专注,并未注意外面长廊上有陌生身影驻足。 “什么出身?不就是流民吗?英雄不问出处,你这门第之见,未免也太……” “可不是什么流民,这个叫裴照野的流民帅,是鹤州一带有名的盐枭!” 众学子瞪大了眼:“盐枭!” “没错,鹤州下至绿林好汉,上至官府官员,无不知他的姓名,他盘踞鹤州,杀人如麻,连同为绿林中人的匪贼也惧怕他的名字。” 公鸭嗓的少年仿佛说书一般: “而且,此人舌上还嵌了一个古怪的银环,有人说,这是从乌桓传过来的某种邪术,他献祭了自己的舌头,这才换来了天生神力,勇武非常。” 有人惊叹道:“这么邪门?” “我问过我家中的大巫,说是真的有这种穿舌的邪术!” 公鸭嗓少年又将声音压低几分,神色凝重,煞有其事: “清河公主连这样的人都征召到身边,也不知道是被诓骗还是有意为之……” “哦——?” 身后忽而响起了一个拖声懒气的声音。 “有意为之,又如何?” 他笑着问。 “要是那流民帅安分老实,真心归顺朝廷也就罢了,要是狼子野心,想借公主之势一步登天,对南雍不利,公主岂不就是南雍的罪人……” 公鸭嗓少年说得正在兴头上,丝毫没觉得不对。 周围却安静下来。 这几个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少年见众人面有异色,回过头去,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面孔陌生的学子。 第一印象是觉得高大。 那样的身形,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种威慑,即便他此刻面上噙着笑意,状似温和的模样。 果然,下一刻他微微俯身。 “那你看我,算不算老实安分?” 公鸭嗓少年缓缓倒吸一口凉气。 他盯着对方开合的唇齿,口中异物若隐若现。 “你嘴里……是什么东……” “这个啊。” 裴照野舌尖抵了抵腮,抬眼看他:“邪术啊,看一眼就会厄运缠身,少活十年——要试试吗?” 走在院中的骊珠忽而顿住脚步。 “长君,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比如有人在尖叫之类的。” 长君疑惑:“没有吧……公主是不是近日没休息好?” 是吗? 骊珠觉得自己可能不是没休息好,是有些担心过度。 倒不是真的担心他们会动手打人,而是担心郡学里会有眼高于顶的学子欺负他们。 前世的裴照野借了裴绍的身份,好歹也是祖上阔过的寒门子弟,在雒阳也常常被人瞧不起。 那时骊珠还不认识他。 也不知道,他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是怎么忍下来的。 心事重重地想着,沿着白沙小径,骊珠三人到了谢稽在郡学的书房内。 谢稽并不在此。 等了大约一刻,才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长君:“谢先生来了,不过……他身边好像还跟了一个人。” 骊珠和玄英纷纷从窗外看去,玄英顿时神色一变。 “是薛怀芳!” 那个见过公主一面就对公主念念不忘的薛家二公子! 骊珠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起来。 不是怕了薛怀芳,而是怕薛怀芳看到自己与谢稽待在一起,给谢家添麻烦。 好在他们进来的时候,书房外无人把守。 骊珠当机立断,拉着长君和玄英二人,宛如小贼一般鬼鬼祟祟地躲在了层层书架之后。 “——待会儿若公主前来,就请公主去旁边的湖心亭上暂候,我与薛二公子谈过之后,便去与她对弈。” 是谢稽的声音。 薛怀芳:“谢先生果然磊落,当着我的面,竟也毫不避讳。” 薛怀芳也说出了骊珠的心声。 不过转念一想,她前一日在郡学外求见谢稽,薛惜文后一日就能知道,消息如此灵通,瞒与不瞒也没什么区别。 谢稽:“绛州之内,皆是薛家耳目,我又何必做多余的事?” 两人落座。 薛怀芳懒洋洋地笑道:“谢先生真是直言不讳,真不打算给薛家一个解释吗?” 炉上茶水沸然,有注水声。 谢稽:“二公子想让我解释什么?” “不愧是天下闻名的谢稽,就连本公子找上门来,谢先生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问一句‘解释什么’?” “如今绛州之内,敢公然违抗我薛家,与清河公主往来的,也就只有你们谢家人了。” 薛怀芳语调轻佻,说到最后,尾音里有藏不住的寒意。 “原来是为这个。” 谢稽仍然四平八稳: “三日前落鹜山乌桓匪贼作乱,清河公主率流民军曾救我阖家一命,不求别的,只求我能指点流民军几位头领,来日再遇蛮贼,能叫他们有来无回。” “——难道薛二公子认为,身为南雍子民,听了这番话,还能无动于衷吗?” 要不是出门前家中长辈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动谢稽一根手指头,薛怀芳真想一剑砍了他的头。 装什么装! 什么乌桓蛮贼,他看这老狐狸就是不愿归顺薛氏,朝廷派来一个小公主,他就迫不及待地扶持她。 就该杀几个谢家人,让他知道和薛家作对的代价! “谢先生真是心怀家国,晚辈佩服,既然如此,我还能说什么呢?谢先生后果自负即可。” 薛怀芳起身。 “对了。” 他扯了扯唇角,因生病而消瘦的面颊皮贴着骨,之前那点清俊变作阴鸷,眼神格外悚然。 “我家曾祖母前日病故,虽是百岁之寿,也算喜丧,不过我祖父定要回绛州丁忧,祖父说了,与谢先生多年未见,甚为思念,届时一定登门,再寻谢先生叙一叙当年同门情谊。” 祖父,丞相薛允。 骊珠呼吸微凝,薛允要回绛州了。 薛氏起事,身为丞相的薛允必不可能留在雒阳。 前世薛允是借雁山起义军为由回乡,这一世变成了母亲去世丁忧吗?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信号。 距离薛家起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谢稽:“二公子慢走。” 薛怀芳拂袖而去。 送走这个薛家恶种,谢稽听到书房内有脚步声。 “谢先生。” 回过头,果然见到一张面容凝肃的娇靥,谢稽抬手制止了骊珠接下来的话。 “我既然同意让你们进郡学,就有为这个决定承担后果的准备,而我不同意的事,自然就是不准备承担那样的风险,公主不必多言,草民心中有数。” 骊珠庆幸自己那天没有直言。 两人默契地没再提薛家的话题,摆了棋子,将那日没下完的棋继续下完。 一局棋下完,到了谢稽该讲课的时间。 “……公主既然来了,若无急事,也不必急着回去,郡学内的经师有不少都是太傅的弟子,算起来与公主也是同门,公主可四处转转。” 骊珠自然愿意。 虽说她自幼在兰台听学,但兰台只有她和沈负两个学生。 不像覃珣能去雒阳的太学,能和各地察举而来的学子们朝夕相对,谈经论史。 她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宫中羡慕地听覃珣说起太学中的趣事。 和世族里那些汲汲营营的家主相比,太学郡学这些地方的学子则纯粹得多。 虽然坏心眼的也很多,但丹心赤诚的也不少。 她说不动那些心机深重的老头,这些学子却可一试。 骊珠脚步轻快,往前堂去。 也不知道裴照野与他们相处得如何。 要是被那些眼高于顶的矜贵公子瞧不起,这回她可以替他撑腰了。 第70章 其实骊珠的担忧不无道理。 别说这些郡学里的公子哥有门第之见, 即便是市井中的寻常百姓,谁家亲戚做官,谁家父兄蹲过大狱,都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要只是吴炎这样的流民, 众学子心怀怜悯, 反倒不会为难。 偏偏裴照野是个山匪盐枭的出身。 这是贼! 打家劫舍欺凌弱小, 运贩私盐与国争利,他们好歹也是名门子弟, 岂能与贼同在一片屋檐下求学? 只不过, 大家还没来得及歧视他, 就先被另一人吸引了注意力。 “——我去你的!往谁身上撞呢!” 薛怀芳刚从谢稽处碰了一鼻子灰。 好死不死, 转个弯出来, 就被一个无头苍蝇似的少年撞得脚下踉跄, 差点跌了个跟头。 裴照野看到薛怀芳的身影, 眯了眯眼。 撞人的正是刚才的公鸭嗓少年。 他似乎真的深信巫蛊之术,被裴照野的舌头吓了一大跳,当即就喊着要回家驱邪往外冲。 没想到撞上了薛怀芳, 还他的仆从当胸一脚踹开。 满堂学子噤若寒蝉。 薛怀芳的脸色很难看。 因为他被撞到的不仅是身体,还有某个难以言说的部位。 自从新岁那日,他被冻得半死之后, 薛怀芳的身体就出了一些问题。 对于薛怀芳这等喜好酒色之徒, 这个问题跟绝症没什么两样。 整个绛州的医师都找遍了,这几日才勉强有点起色,但还是不堪大用。 他身边随侍的人,都不敢触这个霉头。 偏偏这少年运气不好,撞了个正着。 被薛怀芳注视的少年简直头皮发麻—— 他想杀他!薛怀芳这个眼神肯定是在思考能不能杀他! 那个人的舌头果然有邪术!看了就会倒霉! 薛怀芳眼神阴翳地动了动唇。 “你……” “——这不是薛二公子吗?久仰大名啊。” 裴照野抬脚,从地上的少年身上跨过, 径直走向薛怀芳。 薛怀芳本不想搭理。 奈何朝他走来的这个人身形高大,猿臂狼腰,状似随和的笑容里透着点痞气,和这些温顺羊羔似的公子哥截然不同。 “你谁?” “伊陵裴照野,如今在清河公主麾下,任流民帅——” 裴照野瞥了一眼在坐在地上发愣的少年。 “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给二公子赔个罪滚一边去?” 薛怀芳刚想说谁允许他走了,却被裴照野伸来一条长臂勾住脖颈,往外面带。 身后的学子们只见他和薛怀芳笑语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 起初还满脸警惕的薛怀芳,竟然渐渐舒展了眉宇,说到最后,两个人皆和颜悦色,颇有相谈甚欢的意思。 众学子面面相觑。 完了。 清河公主真是引狼入室了- 骊珠到的时候,他们正在溪畔上击鞠课。 郡学内的课程分为文课和武课,文课自不必提,武课则有击鞠和狩猎,今日便是马上击鞠。 “砰——!” 众学子手执球仗,身骑奔马,场上马蹄声击球声不断。 骊珠对击鞠没有兴趣,看击鞠却颇有趣味。 场上男女混战,打得如火如荼,但骊珠一眼就瞧见了场上最耀眼的那个。 “参见清河公主。” 刚结束上一场击鞠的谢君竹正在休憩,见骊珠前来,与她身边几个女学子起身朝骊珠见礼。 骊珠高高兴兴地提裙而去。 “君竹!原来你也在郡学听学呀。” 谢君竹笑道:“回公主,我还有半年及笄,所以现下还能来郡学……公主怎么来了?” 听到骊珠说她是陪流民军中的几位将军校尉而来,谢君竹和旁边几位女学子的目光略带几分复杂。 “公主。” 谢君竹突然郑重地握着骊珠的手,柔顺的目光忽而坚定: “倘若公主真的为人所制,我们几家叔伯别的做不到,但秘密护送公主回到雒阳,却可以一试!” 骊珠错愕地眨了眨眼。 细问之下,她才知道今日学堂中发生了什么。 公主果然大怒,众人都觉得意料之中。 薛惜文处处与公主作对,那个流民帅,怎么能与薛惜文的哥哥称兄道弟? “——谁说的!是谁说他舌头上有邪术,简直胡说八道!” 几名女学子怔愣望着满面怒容的公主。 “公主……您是为这个生气?” “当然生气!我最讨厌巫蛊之说了!” 就像当初薛道蓉说她克死了她娘和裴照野。 今日又听到旁人说裴照野的舌头也是种邪术,骊珠如何不生气? 谢君竹忙道:“我们也是不信这个的……不过,公主就只是气这一点吗?” 骊珠余怒未消,不解道: “那还要为什么生气?薛怀芳吗?他肯定是在与薛怀芳虚与委蛇,帮那少年脱身啊。” “……” 迎上骊珠纯澈得毫无怀疑的目光,几人只觉痛心。 被骗了啊。 公主这都被骗成什么样子了? 场上那一杆子能把草地打出个坑来的男人,就差把枭雄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又岂会有这么良善的念头? 几人不好明言,只能迂回绕着弯,劝说骊珠。 要有防人之心。 千万不可听信男人的鬼话。 骊珠托着腮笑吟吟听着。 “你们真好。” 谢君竹几人愣了一下。 “薛惜文不是不让你们与我结交吗?为何还要冒险跟我说话?” 几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谢君竹开口道: “论理,公主为君,我等本就该敬之,岂能因薛家势大,便退避不理?论情,若非昔日陛下为公主开了入兰台听学的先例,太学、郡学也不会接连开始接收女学子。” “虽然及笄之后,我们便要履行婚事,不过,能有这几年待在郡学的时光,也弥足珍贵,又如何能不感激公主呢?” 听了谢君竹这番话,骊珠心头似有草长莺飞。 她想到之间见谢家男子时的场景。 其实谢家男子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 至少不会像其他绛州世族那样,因为畏惧薛家就将她拒之门外。 但他们对她,也仍然只是敬着尊着,不会跟她说一句逾越的话,也不会听她真正想说的话。 谢君竹和这几个女学子却跟她毫无隔阂。 好像天然就会支持她一样。 骊珠望着谢君竹道: “前几日我向父皇去信,用的是你之前给我的那种黄纸,父皇与朝中几位重臣看过之后,回信给我,大加赞赏——君竹,我想替你讨一个爵位,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几人蓦然怔愣。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谢君竹本人更是茫然,不明白这话题跳得为何如此之快。 “公、公主……为什么……” “前朝宦官改进造纸之术,获封侯爵,如今你更进一步,连最后虫蛀的问题也解决了,今后天下重要的文书,都能逐步抛弃沉重竹简,改用轻薄的纸张,这是利国利民,青史留名的事,你本就该得这个爵位。” “可、可是……” “可是你是女子,而且天下战乱,国库空虚,对吗?” 谢君竹艰难点头,就算在太平盛世,这样的事也不容易啊。 骊珠冲她笑了笑: “没关系,我会告诉父皇,从我的封地里出。” 几人皆愕然呆住,比刚才还惊讶。 闻所未闻! 天下几时有公主用自己的食邑,给旁人加封爵位的? 眼前的公主却像是已经考虑了很久,平静道: “我在绛州有两郡一县的食邑,我知道,薛家侵占民田,瞒报人口,实际收上来的赋税不足五成。” “但如果封侯,你就能立女户,享食邑税收,得律法保护,宗庙内独享一支香火——” 旁边的一位女学子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 骊珠偏头看她:“你也想封侯吗?” 那女学子连忙摆手:“我并无君竹这样的本事……” “也可以花钱买的。” 骊珠平静地丢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什么?”谢君竹瞠目结舌,“买什么?” “买爵——纳粟千石,拜爵一级,食邑千户,只限女子。” 这几日,骊珠已经想遍了所有能够筹措粮饷的办法。 战事迫在眼前,所有合理合法的办法都全无用处,只剩下一些非常手段。 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骊珠自己也大吃一惊。 怎么能卖官鬻爵呢? 她少时听太傅讲学,曾深以为耻,认为这天下就该凭实力取官,凭功勋进爵。 所有的徇私舞弊,蝇营狗苟都该被彻底扫除。 然而,骊珠前日得知,母亲祭日将近,父皇又要大兴祭祀,一连三日,耗费的钱财每日数十万计。 骊珠简直气得半死。 她不知道父皇的钱是从何处来的,但想也知道,绝不会是来路清白的钱。 她在绛州缝缝补补过日子,父皇却过得好似有今日没明日。 既然如此,那大家都来卖吧! 他卖官,她卖爵,日后写在史书上,人们骂她也得把他捎上,说一句都是随了她爹! 骊珠对她们道: “当然,你们若真的纳粟给我,势必会与薛氏为敌,但如果——我是说如果,薛家倒台,被藏起来的百姓入籍纳税,封邑的赋税也会翻倍。” 几位女学子并非久居后宅的闺秀,很清楚这其中的利益与风险。 纳粟的钱粮从何处来? 唯有陪嫁。 出身大家族,她们陪嫁的庄田铺子极其可观。 这是她们唯一可以支配的财产,是用来冒险换一个女侯,还是带着陪嫁安安稳稳去嫁人,这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 骊珠也深知这一点。 所以,她并不着急等她们的回答。 砰——! 伴随着丹朱一球击倒一名学子的脆响,这场击鞠结束了。 “谁赢啊?哪边赢了啊?” 骊珠晃着谢君竹的胳膊问。 谢君竹看着她明亮纯澈的目光,一时难以将她与方才说着要卖爵的模样联系起来。 她道:“回公主,是你们赢了。” 骊珠顿时笑弯了眼,提裙跑向草地。 只见那道嫩鹅黄的身影翩然而来,在并不明朗的天色下,像朵迎春花似的扎眼。 众人羡慕地看着迎春花似的美人朝裴照野走去,皆是一副恨不得以身替之的神色。 上午的课业告一段落。 草场人多眼杂,骊珠以想学骑马的名义,与裴照野顺着溪畔往僻静处而去。 “……谢稽还想给我们流民军一个下马威,今日就叫他看看,到底是谁给谁下马威。” 骊珠看着正在栓马的裴照野,轻笑道: “我怎么觉得,谢先生只是借机想摸清你们每个人的性格能力?” 裴照野瞥她一眼:“或许吧,反正你的谢先生在你心目中总是神机妙算。” 骊珠也不反驳。 他在溪边洗手,她便跟着蹲在他旁边,将卖爵之事同他简单说了一遍。 “这是你想出来的办法?你居然会想出这种办法?” 听他不敢置信地反问了两遍,骊珠对上他讶然目光,竟莫名觉得有些羞耻。 “……我也不想用这种办法,可是,我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骊珠低头揪着溪边枯草。 “你说,太傅知道了会生气吗?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教出了一个坏学生,他明明还和谢先生夸我,可我最后,只能用这样的馊主意……” 她仍维持着抱膝蹲着的姿势,然而旁边伸来一双长臂,便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密不透风地包裹。 “这都算馊主意,那我想出来的主意算什么?那都不叫馊,恐怕应该叫……” 骊珠捂住了他的嘴,并不想听到什么有辱斯文的字。 裴照野不说话,只是笑着吻她的掌心。 骊珠被他亲得手心发痒,不得不松开。 骊珠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跟薛怀芳说了什么?他怎么走得那么干脆,还没迁怒你?” “男人能聊开心的话题还能有什么?” 裴照野轻笑一声: “我跟他说,我有家传秘方,能壮阳,包他重振雄风金枪不倒——” 薛怀芳到现在也不知道,裴照野就是把他挂了一夜,害他不举的罪魁祸首。 骊珠听得皱鼻子:“然后他就高兴了?” “何止,还说下次喝酒叫我,介绍几个朋友给我认识,好东西一起分享。” “……好低俗的交友。” “都跟你说了,男人就是这种东西。” 他看着骊珠嫌弃的表情,笑得胸口发震。 骊珠却笑不出来,有些发愁地看着他: “可你又不是这种东西,你帮了郡学里那个少年,他却不一定领你的情,还觉得你是在讨好薛怀芳。” 裴照野无所谓: “我是来跟谢稽学东西的,不是来交朋友的,他们想什么我压根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 她的拇指贴上他的唇。 “这里不是什么邪术,是你受过的伤。” 他定定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细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忽而唇瓣微张,轻轻含住了她的指尖。 濡湿的舌和坚硬的银环,两种触感同时从指尖传来。 骊珠被他舔得有些背脊发麻,明明是她的手指在入侵他的口腔,那双浓黑的眼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像要钻进她心里去。 “……你不觉得痛吗?” 骊珠很怕自己的手指弄疼了他。 “不痛,”他吻了吻她的手背,“只觉得爽。” “……” “放心好了,这些公子哥都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小羔羊,现在对我还有些敌意,等过几日,我溜他们跟溜狗一样。” 裴照野将搁置一旁的发冠拎过来。 “公主替我戴上发冠好不好?” 方才跑马太热,裴照野解了发冠,散着发。 骊珠红着脸在旁边的溪水里洗了洗手,擦干之后,才伸手替他束发戴冠。 她做得很熟练。 简直比替自己挽发还熟练百倍。 而且还总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瞥他,仿佛他戴冠之后再看他,会让她有些心虚一样。 裴照野目光幽深地盯着她。 骊珠的确有些心虚。 因为他一旦束发戴冠,骊珠就很难不用前世看裴胤之的目光去看他。 可他又更稚嫩,更年轻。 让“他们是处于不同时间的两个人”的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骊珠正想着自己这样算不算同时喜欢两个人,下一刻,刚在他下颌系好结的同时,他的唇便压了上来。 骊珠缓缓提了一口气。 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模样,她忽而心口酸涩,没有闭眼。 裴照野却能清楚感受到,扶着他肩膀的手有多柔软,腰腹贴得有多紧。 他偏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吻。 ……算了,看在她能消气的份上,下次也不是不能穿着这身衣服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驿卒带着骊珠的书信, 穿过几场春雨,抵达雒阳城时,堤岸边的垂柳刚刚抽条。 街头巷尾飘散的却并非春日的气息,而是焚烧香木的味道。 南雍遵循周礼, 以柴木祭祀亡者, 每到先皇后的祭日, 一把又一把的柴木将会从月初烧到月末,昼夜不歇, 整个雒阳城上空烟熏火燎。 不止如此, 百官还要每人写一篇追悼先皇后的诗赋。 今年的百官更加忙碌。 不仅要抓耳挠腮写出让陛下满意的诗赋, 还要忙着为加封女侯之事吵得不可开交。 “……让他们写诗赋, 是谁在撞柱子?” 明昭帝开口, 声音在空荡的长秋宫内回响。 覃敬缓缓入内, 在软垫前跪坐, 朝火堆里洒下一捧细碎香木。 “回陛下,是徐御史。” “老东西的骨头就是响,这么老远都能听见。” 明昭帝慢悠悠地感叹了一句。 “谁拦住的?” “郑太傅, 不过不是拦住的,徐御史喊着‘女侯是假,公主窥伺神器是真, 实乃社稷之大祸’撞柱, 郑太傅便用头把徐御史撞在地上——” “还说,公主出巡至今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有利于南雍,徐御史蓄意污蔑,是受北越王指使的奸细,要查他——臣走的时候,嘉德殿的大臣们还在拉架呢。” 说完, 覃敬顿了顿。 “陛下给公主找了个好老师。” 明昭帝在烟雾中睁开眼:“太傅也是负儿的老师,日后辅佐负儿,只会更尽心。” 古井无波的目光落在明昭帝的背影上。 真的吗? 到了今日,沈负还是那个朝野内外都深信不疑的未来太子吗? 清河公主赈济绛州饥荒,绛州百姓箪食壶浆相迎,如今创建流民军,虽兵弱粮少,但却如星星之火,得一捧干柴便可燎原。 而他的那个好外甥—— 覃敬又朝火盆里抛下一把香木。 “绣衣使追上薛允了吗?”明昭帝问。 丞相薛允近日丁忧归家,但明昭帝心知肚明,他归家,不是因为丁忧,而是为了坐镇薛家,预备起事。 薛允回到绛州,如纵虎归山,必须在途中将其截杀。 “追上了,”覃敬答,“但薛允有秘密蓄养的两千死士,想杀他,并不容易。” 是不容易。 但不容易和不尽心是两回事。 长秋宫内烟雾袅袅,明昭帝望着上面的牌位。 这座宫殿早已易主,但每逢先皇后祭日,覃皇后都会被“请去”皇帝所在的玉堂殿小住一月。 而这一个月,明昭帝都会住在长秋宫内,祭奠亡妻。 在大雍的信仰中,烟雾可通上天。 不知道这烧了一个月的香木,能否令阿姜的魂魄归来一顾? “尽力而为吧。” 明昭帝垂下眼。 “负儿的生辰将近,也该到了封王的时候了,择个吉日,封齐王,就以琅琊为封邑,允恭以为如何?” 按照南雍礼制,封太子之前应先加封王爵。 但沈负是嫡长子,更是独子,本可以不遵循这条礼制,直接封为太子。 覃敬微微蹙眉。 太久了,在清河公主势力与日俱增的情况之下,封太子这件事拖得越久,对覃家就越不利。 但他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 陛下默许他为辽郡的战事奔走,允许他为覃戎送去源源不断的粮饷,他亦要在其他方面有所让步—— 比如不参与这次朝中针对清河公主的攻讦。 这是他们君臣之间多年来的默契。 “谨遵陛下安排。” 政事毕,言辞交锋间暗藏的波澜退去,明昭帝与覃敬闲话,提起了绛州之事。 “听说薛夫人有意撮合薛三娘子与玉晖之间的婚事?” 覃敬:“拙荆不懂政事,让陛下见笑。” “没人告诉她,她自然不懂。” 明昭帝语调怅然: “少年夫妻之情,最是弥足珍贵,允恭,你夫人身体康健,想必还能陪伴你许多年,要珍惜啊,别像我一样,逝者如斯,一去不返……” 覃敬垂首称是。 少年夫妻…… 盆中火光跳动,映出一张早已模糊的面庞。 “如今宓姜走了,当年宓姜在时约定的儿女亲事也作罢,人生数十年倏忽而过,竟和少年时想的全不一样?” 正逢亡妻祭日,明昭帝亦显得多愁善感了起来。 然而直到走出长秋宫,覃敬仍在想: 儿女亲事,当真作罢了吗? 只怕阴差阳错,他们两家,还真结成了这桩亲事。 覃敬的脑子里突然滑过一个念头—— 听覃戎说,那个孩子生得并不像他。 应该是长得像他生母吧。 春雨淅淅沥沥飘拂而下。 远处的玉堂殿笼罩在雨幕下,有挨了杖刑的宫人被拖出来,血痕在地上被雨水冲淡。 真是……废物。 倘若他这个堂妹没有那么心高气傲,愿意善待清河公主,尊敬先皇后,他又何须为了沈负的太子之位妥协? 家族利益面前,个人情爱何足挂齿? 自诩聪慧,于政事上的觉悟,还不如当初的宓姜…… 覃敬离开后,宦官罗丰捧着绛州而来的信件入内。 看到女儿的字迹,明昭帝一扫愁容,欢欣雀跃地打开细看。 ……整整两页都在要钱。 明昭帝快速滑过,翻到第三页。 ……这一整页在告诫他不要再吃丹药。 明昭帝一如既往继续跳过。 最后一页只剩几行字,明昭帝心中略觉遗憾,然而还是一字不漏地细读。 没想到这一看,竟叫明昭帝大惊失色。 “——大胆!” 长秋宫侍奉的宫人们齐齐跪地,书案旁的罗丰不明所以,但也立刻跪了下去。 看完公主的家书,历来都是陛下心情最好的时候。 怎么会突然龙颜大怒至此? “罗丰,那个流民帅……麟儿要我封的镇北将军……他叫什么来着?” 罗丰立刻答:“陛下,此人名叫裴照野。” “……好,他很好。” 明昭帝攥着信纸的指尖发白,胸口起伏,本就常年不佳的面色更添三分苍白。 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土鳖!泥腿子!乡下匪贼! 竟然敢诓骗他的麟儿成婚! 麟儿还让他把宫里给她预备的那些嫁妆都送过来!肯定是那贼小子撺掇的! 混账!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非得杀了他不可! 雒阳的玄鸟由南到北,带着明昭帝的怒火,这封回信也随着春意抵达了绛州雁山。 骊珠看完这封信,唇角几乎就没下来过。 裴照野送衣裳进来,也扫了一眼那封信,明昭帝足足用黄纸写了五六页。 一会儿疾言厉色斥责她不守礼教,岂能无媒无聘嫁给一个乡下泥腿子,简直是自甘堕落。 一会儿又柔声劝告,说只要骊珠把他们那个玩闹似的婚事解除,他立马从执金吾里选几个美男子给她做面首,保证既英俊又干净。 裴照野面色冷沉:“这个狗……你爹的礼教还挺灵活。” 嫁给他就叫自甘堕落,送几个面首就不算堕落了是吧? “他是怕我被你骗,骗色事小,骗命事大,毕竟你的履历跟我的履历比起来,谁看了不觉得你接近我暗藏野心。” 骊珠还强调:“郡学里有好几个女学子,都明里暗里劝我警惕你呢。” 这会儿大家都在用朝食,帐外人声喧嚣。 裴照野在她对面,手撑着书案,宽阔肩身朝骊珠的方向压过来。 他似笑非笑道: “别人不知道,我暗藏的是什么心,难道公主也不知道?” 很奇怪。 他分明连自己的一片衣角也没碰到,也没有扫来扫去地乱看什么。 但骊珠跟他对上视线,就会莫名有种……他在用眼神剥她衣服的感觉。 “……知道,所以你现在转过去,我要换衣裳。” 裴照野不动,眼瞳浓黑: “你浑身上下哪一块我没舔过?有必要?” “原本还没有特别大的必要,但你这么一说,就很有必要了。” 骊珠红着脸,义正言辞地拒绝他的靠近,抱着衣裳便走到了屏风后面。 裴照野并没有跟上去,只是在她书案旁坐下。 又拿起明昭帝的那封信仔细看了一遍,边看边道: “我又不是薛怀芳那种见了美人就流口水的色胚,你气没消不愿意跟我做,我不也没强求吗……所以下次给你爹写信的时候,能不能给我说点好话?” 骊珠这才想起这一茬。 其实她早消气了。 不过并不是完全放下,只是目下事情太多,她根本没有时间抽出情绪,为前世那点欺瞒耿耿于怀。 吵架赌气也是需要精力的。 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 “你不是很讨厌我父皇吗?怎么还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 “两码事。” “什么叫两码事?” 裴照野放下信道: “皇帝是皇帝,你爹是你爹,如今你和一个山匪私定终身,他怎么骂我都是应该的,倘若我有个女儿这样草草和山匪成婚,我不仅要骂人,我还要提刀把人剁成臊子。” 骊珠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她低头系上腰带,抿唇笑道: “我父皇不会把你剁成臊子的。” “那可未必。” 骊珠笑意甜甜:“他只会砍你头,再夷你三族。” “……” 听着她显然是玩笑的话,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夷三族?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他了。” “为什么?” 裴照野刚想岔开话题,就见骊珠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身上穿的却不是她平日那些漂亮裙裳,而是裴照野刚刚送来的,他自己的旧衣。 但裴照野平日穿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必然不合身。 过大的衣领露出莹白锁骨下的大片雪白,袖口太过宽大,护臂根本束不住。 衣裳松垮罩在身上,腰带却束到了最紧,更显得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果然很大,待会儿让玄英替我改改尺寸。” 骊珠低下头,踢了踢长得曳地的袍尾。 “你觉得我这样穿,会很奇怪吗?” “不会奇怪。” 裴照野半掩着面,视线晦暗,几乎完全黏在她身上。 “只会很色情,让人很想扒掉。” 骊珠:“……没人问你这个!” “实话,问不问也是实话。” 裴照野道:“你怎么突然要打扮成这样?” “因为这样更方便啊。” 骊珠一边挽着袖子一边道: “虽然我是公主,无人敢冒犯我,但军营中大多都是些壮年男子,我穿着裙裳每日去巡营,有时候觉得怪怪的……” 好像不是去稳定军心,是去扰乱军心。 这不是她的目的。 “而且郡学里的学子也都做同样装束,就是为了摒除男女之别,以正学风,裙裳什么时候都可以穿,但在军营和去郡学的时候,还是这样打扮更好一些,你不觉得吗?” 裴照野知道她说得有道理。 他伸手将她轻轻拽入怀里,替她挽袖,重新束护臂。 “连漂亮衣裙都穿不了,要捡乡下山匪的旧衣穿,你爹瞧见更得心疼死了。” 骊珠却扬着脸甜笑道: “为什么要心疼?你的衣裳又不是粗布做的,穿起来和我的衣裳没区别啊,总觉得还更舒服一些,而且……” 束好了一边的袖口,她抬起衣袖在鼻尖嗅了嗅。 皂角香淡淡的,又不完全是皂角的味道,闻起来甘冽又清新。 她道:“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我很喜欢。” 裴照野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抬眼。 “罚的日子够数了?” 骊珠知道他说的是之前因为谢稽而惩罚他的事。 她刚想点头,就瞧见他侧过身,用骊珠刚刚洗过脸的水盆洗手。 ……他洗手做什么? 骊珠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裴照野见她蓦然涨红脸,讷讷不敢吱声的模样,忍俊不禁地俯身靠近。 “公主怎么不说话?” 帐外的脚步声,说话声依稀传来。 她微弱地往后挪了一点,既想疾言厉色地制止他,又怕外面有人听见,急得鼻尖冒汗。 “不行,这是白天,外面都是人……” 那就是消气了。 白天不行,晚上可以。 裴照野又仔细想了想,晚上也不行,帐子太薄,只怕以她的脸皮,咬死了也不会发出半点声音。 那可不行。 他就爱听她的声音。 婉转莺啼,又羞耻心过重,撞得重了,就一副羞耻得要哭出来的样子。 掌心笼住她侧脸,裴照野俯身含了一下眼前的唇瓣。 又软又润。 “亲一下而已,外面都是人怎么了?” 骊珠眨了眨眼。 裴照野笑了下:“公主以为我要做什么?还是公主想做什么?” “……我想吐你一脸口水。” 这个人简直可恶! 骊珠怒气冲冲地去屏风后换衣服。 想到方才他那副故意欺负人的笑容,骊珠心头恨恨地想—— 收拾他的人马上就来了。 这几日谢稽已经摸清了他们几人的优缺点,借着这几日军情送来关于乌桓人的动向,正准备带着他们实战演练一场。 谢稽虽然文弱,可行军打仗,主帅无需强悍,儒将亦可坐镇帐中,运筹帷幄。 更何况,少年时谢稽就见识过五王之乱,不是只知坐在家中舞文弄墨的文士。 他吸取各家兵书精华,还写过一卷被不少将领反复研读的《谢公兵略》。 裴照野看那些兵书时,大约从未注意过作者的姓名。 笑吧。 待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 第72章 骊珠所说的乌桓军情是从神女阙的守军处传来。 ——两日前, 滦山口外,北越王麾下谋士蒋冲,与乌桓部落一名首领冒彻小范围寇边,掳走南雍女子约二百余人。 春天到了, 乌桓部落以良马换妇人, 繁衍生息, 以求部落壮大。 北越想要乌桓的马匹,又不想拿本国的女子去换, 便想到了趁南雍内乱之际寇边。 只抢一波便跑, 南雍内斗都来不及, 哪里有空为几个女人大动干戈? 骊珠知道他们的决策没错。 因为前世绛州和云州此刻的确打得如火如荼, 根本无人会理会北越的这点小动作。 “……覃戎刚刚攻破辽郡最后一座城池, 正忙着清点战利品, 休养生息, 他是顾不上云州边防的。” 雁山大营内,带着二十多名郡学学子而来的谢稽围在沙盘前,与骊珠裴照野还有几位校尉, 望着沙盘上的地势道: “至于绛州的守备军……薛丞相丁忧归来,路途遭遇三次截杀,绛州守备已去接应薛丞相, 不提也罢。” 众人虽没言语, 但彼此看来看去,眼中俱是隐晦的愤懑和恐惧。 一州守备,竟当成自家私兵随意调动。 什么丞相? 只怕出雒阳时还是薛丞相,到了绛州就要成主公了。 谢稽神色平静,徐徐道: “镇守神女阙的五万守军,是边境的定海神针, 不能分散兵力,所以,证明流民军价值的时机,就在此刻。” “……可军报中不是说,蒋冲和冒彻的人马,足足有两万吗?” 一名女学子谨慎出声。 骊珠与她细细解说: “一则,我们并非要打退这两万人马,只是突袭营救俘虏。” “二则,他们这个月来陆陆续续劫掠了不少地方,战利品丰厚,正是兵骄将傲之时,恐怕只一心归家,无心大战,若能扰乱他们的军心,即便一万两万,打散了都不足为惧。” 众学子了然颔首。 谢稽看向骊珠,神色平静,语调却有隐隐的赞许: “公主所言不错。” 清河公主虽不上阵打仗,却要审时度势,掌控全局,要是对行军打仗一无所知,绝非明公。 “——不知裴将军是否已有良策?” 话头一转,落在裴照野身上,他缓缓掀起眼帘。 这几日在郡学内听这些经师祭酒授课,丹朱和吴炎他们大字不识,被拉去单独开蒙。 他和顾秉安倒是能跟上。 只是,在裴照野看来,大部分经师讲的那些东西,纸上谈兵居多,真等上了交战地,七八个他们垒起来也不够打的。 而这个谢稽嘛…… 讲得倒是比那些人有点东西。 但有多少东西,不上战场是见不出真章的。 裴照野虽总是一副看谁都像看狗似的嘴脸,但心里却有杆秤。 他不信这个谢稽,但却不得不信骊珠。 她奉他为大儒,拿最高规格的礼仪待他,即便这个谢稽与薛家人往来密切,她也毫无怀疑,时常往返于郡学,事事咨询他的意见。 ……仗着自己有点仙风道骨的风韵,读过几本破书,就把公主勾得五迷三道。 裴照野有心试一试此人深浅,更不会大意分毫。 他垂眸,抽出腰间佩剑指向沙盘: “三路人马,一路佯攻吸引主力,一路率轻骑突袭,最后一路,俘虏脚程慢,必须有大队人马断后,否则前功尽弃——时机最好选在他们准备拔营离开的前夜,届时大营管理混乱,军士归心似箭,最好突破,谢先生以为如何?” 谢稽道:“确为良策,但乌桓人游牧作战,扎营拔营都极为迅速,滦山口距雁山百里,等消息传回,恐军机早已延误。” “……不难。” 裴照野思索了一会儿,转头问顾秉安: “我记得昨天你说,半月之内必有大雨?” 骊珠也记得,那是她跟顾秉安商量农事的时候提起的。 顾秉安答:“我夜观天象,不会错。” 裴照野看向谢稽: “滦山口山路难行,遇雨必遍地泥泞,他们既有谋士,一定会劝他们在下雨前撤离,我们算着雨日,提前两日守在滦山口,时机不会差得太多。” 静默片刻,谢稽道: “裴将军年纪虽轻,布局谋略却已颇为老辣,假以时日,堪为帅才。” 周围旁观的学子们无不心中讶然。 谢祭酒平时惜墨如金,极少听他如此干脆利落地夸人。 裴照野扯了扯唇角。 笑意看不出是真心高兴,还是在讥讽什么。 谢稽:“那这三路人马,将军打算如何安排?” 裴照野心中早有盘算。 顾秉安善随机应变,最适合率队佯攻。 吴炎作战勇武但性情沉稳,丹朱长弓可远距离压制,没有比他们更适合率队压阵的了。 至于轻骑突袭,营救俘虏,毫无疑问,除了自己,他不信任别人。 他道:“我率三百人足矣。” 三百人! 众学子哗然一片,俱是不敢置信的目光。 三百轻骑要贯穿万人大营救人,闻所未闻,这人简直太狂妄了—— 然而骊珠心中清楚,他不是狂妄,而是流民军实在拿不出充裕的人手。 五千军士最多的兵力要拿来压阵断后。 引敌佯攻亦需要人手。 留给裴照野的还有多少人可用? 他这是把压力全都扛在了自己肩上。 骊珠绝不放心裴照野就带着这三百轻骑出发,她立刻朝谢稽投去了求助的视线。 谢稽思忖片刻:“公主信得过草民吗?” “当然!” 裴照野的眉头跳动了一下。 “那好。” 谢稽对眸含异色的裴照野道: “郑娘子,吴副将,包括军中最精锐的军士,裴将军从中挑三百人组成突袭队伍,余下次等将士,抽调两千由顾军师调度佯攻。” “最后剩下的军士,十日时间,我会让他们有压阵断后之力。” 有谢稽这句话,骊珠自然无有不信。 更何况这已经是现在最好的安排。 如此便算正式商定了下来,事不宜迟,几人当即整队点兵。 学子们本是嫌成日在郡学内太枯燥,听闻谢祭酒要来雁山大营指点军政,想过来替谢祭酒助阵,顺便挫挫那个裴照野的锐气。 却不想此人有如此胆色,敢以三百轻骑深入敌营。 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哪个少年人不心向往之? 他们大多都是些门第不凡的公子贵女,正是不想靠家族荫蔽,一身血气方刚,想靠自己出人头地的年纪。 可惜受制于家族,无法随心所欲。 今日观裴照野言行举止,众人莫不受到一种感染。 比起挫他锐气,倒是纷纷对他生出一股敬佩羡慕之意。 如此,不仅不再想着看他落败受挫,还忍不住将自己的一腔热血寄托在他身上。 “裴兄,我瞧着你这马一般啊,不然明日我把我的爱驹送你好了。” 上次被他救过的公鸭嗓少年一边抚着马鬃,一边认真道: “那可是我爹从乌桓买来的良驹,你也别推辞,平日我也就骑着去郊外打点野鸡野兔玩,大材小用了,还不如送你带它上战场见见世面。” 裴照野的视线还落在远处的一老一少身上。 两人似乎在寻一处辽阔平原,预备给谢稽这几日练兵。 穿着他那身旧衣的少女纤瘦修长,立在濛濛春雾中,如一根清凌凌的春笋,在另一株老竹旁渐渐萌发。 她是真信任谢稽。 谢稽说话,她还揣着一块木牍,时不时记几笔,乖成什么样了? 裴照野收回视线,淡淡扫过那少年。 “不推辞,不过……就只有我的马一般?” 少年:? “公主的马就不一般了?” 裴照野目光睥睨,眼尾勾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 “还有我身后这些精锐,我瞧着他们的扎甲也很一般啊,柳四公子,不资助一二,给大家伙换身鱼鳞甲?” 柳四公子:“……” 看着他说话时若隐若现的舌尖,少年吞了口唾沫,一咬牙。 算了算了。 就当还他上次救他的恩情? ……嗯,也算是一种花钱消灾了! 两日后一早,骊珠便听人前来传话。 有不知名车队载着甲胄乘夜色前来,其中两匹乌桓良驹,还有三百多副鱼鳞甲,说是赠给裴将军的。 骊珠之前就听裴照野提过,因此并不意外。 只是见那两匹良驹一黑一白,裴照野说让她先选一匹,闲时他教她骑马。 骊珠喜欢白马的雪色,目光却紧盯着另一匹—— 这匹黑骏马一定很衬他。 覃珣正巧这一日来雁山大营,见此情形,忍不住道: “……好一个不知名,连我都认出押送车队的车夫是柳家侍卫,那个柳四公子也不知道换个人。” 骊珠顿时朝他看去。 这一次覃珣并非孤身前来。 跟随在他身边的是两个陌生亲信,一文一武,文士三十出头的模样,武者身形魁梧,目如鹰隼,颇有摄人的威势。 上次他曾说过,他会重新组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班底,独立于父亲和二叔之外,骊珠不知道这是否是他的成效之一。 “以我的立场,无论如何都会乐于见到绛州世族与薛家离心,公主无需担心我会泄密。” 覃珣以为她是在怀疑他的目的。 “我知道,你喜欢阳谋,从不屑玩什么阴谋诡计,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也不会允许你进我的大营。” ……她还信任他。 意识到这件事,原本平静如湖的心骤然泛起无数波澜。 骊珠示意他跟她往里走,又问: “你吃过朝食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 这样家常的闲话,令覃珣有些恍惚,仿佛之前那些芥蒂都突然消失,两人又回到了从前在宫中时的和睦氛围。 他温然笑道:“好。” 然而刚在营内空地上坐下,覃珣就被对面的少女塞了一碗米汤。 清得简直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覃珣垂眸看了一会儿,再抬起头,迎上一双直勾勾望着他的眼。 那双眼又大又澄澈,被这样一双眼望着,覃珣不过片刻,就敌不过似的挪开视线,无奈笑道: “原来公主不是邀我共进朝食,是想找我要粮。” 骊珠确实是这个意思。 她真不明白,覃珣怎么好意思空手来。 覃家多方下注她都忍了,但他倒是下啊。 “听闻辽郡十五县已经尽在覃将军手中,麾下将士,赏百金者有十数名,连寻常小卒,顿顿不是肉饼就是炙羊,这一仗,打得真是盆满钵满啊。” “珣公子要是不想烧我这个冷灶,也是情理之中,反正你只需再熬十年,就能从父辈手里接过他们替你打好的局面,何必另立门户呢?” 她的语气状似平静,然而其中的咬牙切齿和阴阳怪气之意,任谁都能听出来。 覃珣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然而不远处的喧嚣声传来,正是裴照野在练兵的动静,他忽而从自己构想的幻梦中清醒过来。 她不是在对他撒娇。 裴照野首战在即,她是想给他争取多一分的保障。 那一丝柔情迅速沉寂下来。 覃珣望着她的面庞,此刻不再是看待心仪之人的目光,而是看待一位主公。 他以最严苛的标准来审视她。 “父亲和二叔老了,他们年轻时随陛下从燕都迁都雒阳,这些年光是在南雍站稳脚跟,就已经耗空了他们收复北地的野心,他们想要的局面,不是我想得到的局面。” “陛下的威势已延伸不到国土的边缘,神女阙的军报发往边境诸城,却无人响应,粮饷不足,将领们打仗也开始掂量起值不值得,不愿意为了几个没好处的俘虏大动干戈——” 覃珣朝练兵的方向看去。 “流民军如今日夜操练,是为了去救那些俘虏对吗?” 骊珠回答:“是。” “实不相瞒,站在情敌的角度,我希望他这一仗死在外面。” “……?” 赶在骊珠端起面前的锅扣在他头上之前,覃珣道: “但作为大雍的百姓,如若他能救出俘虏,得胜归来,我会倾尽全力,襄助公主。” 在来这里之前,覃珣已经探得了此次军情。 这五千流民军,要从两万敌军的营中救出俘虏,并不容易。 但倘若他们能成功,则证明公主麾下的一整套班底,上至主公,下至小卒,可以如一架经纬交错的织机,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与 证明给他看吧。 抛去情爱和妒忌,他是这动荡乱局中最寻常的世家子。 他与父辈有了政治上的歧见,要替自己的族人择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覃珣想要看看,他们是否值得他压上他的前途,他的理想,他的身家性命。 骊珠迎上他温和中带着决意的目光。 那一掠而过的锋芒,不知为何,竟让骊珠一时晃神,觉得在某一瞬像是与裴照野重合。 明明生得并不相似。 “……他会赢的。” 骊珠微抬下颌,目光决然: “但到那时,必定会有更多的人聚集到我的麾下,覃玉晖,覃家仍然掌控在你父亲和二叔手中,你又有多少资源能够作为投靠我的筹码?” 他徐徐露出一个浅淡笑容,又变回了骊珠最熟悉的样子。 “公主想到对绛州那些贵女的嫁妆下手,怎么忘了,家族亦替我准备了一份足矣迎娶公主的聘礼?” “只是这份聘礼,从前是为我迎回一位覃家妇,而这一次,是为了替覃家迎回一位明主。” 骊珠默默咀嚼着这二者的差距。 即便她并无覃珣所想的那种野心,在听到这番话的一瞬,心中仍然骤生一种莫名的激荡。 然而激荡刚起,下一刻压在肩头的分量便令她浑身一沉。 好重。 她的肩上何时有了这么重的分量? 什么覃家的明主? 她何时说过要做这个明主? 在看到这背后的权利之前,骊珠先看到了无数人的性命。 这些人黑压压地站在她背后,全都压在她的肩上,压得她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骊珠的第一反应就是—— 她不要挑这个大梁,她没有这个能力,她做不到。 “——我当是谁这么大的手笔,原来是覃家的公子哥。” 背后蓦然响起一个令骊珠毛骨悚然的声音,她浑身一僵。 他什么时候来的? 裴照野在骊珠身侧站定。 两人的个头差不多高,左右峙立,两座山似的将她挤在中间,骊珠那点气势渺小得一下子就被吞没。 覃珣早就瞧见了裴照野的身影,此刻面色如水,平静道: “大手笔谈不上,想要尚公主,这不是最起码的吗?” “听闻裴将军与公主已私定终生,不知裴将军给公主准备了什么作为聘礼?定是什么稀世珍宝吧,不如说出来,也让珣开开眼界?” 骊珠立刻道:“有啊有啊,你别胡说,两座盐池的钱都充作军费,谁说他没给!” 裴照野:“开开眼界办不到,但可以给你开开胸膛。” “……你也别胡说,练你的兵去吧。” 四目相对,无数暗流在此刻碰撞,裴照野眼中的笑意如薄冰,冰层底下全都是刺骨的杀意。 适才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覃珣的心情,何尝不是他的心情? 他的感情在催促他,将这个曾与骊珠做过夫妻的弟弟挫骨扬灰。 但理智却拴住他,告诉他,他的公主需要这样的人。 她要走的那条路那样困难又艰险,这样的踏脚石越多,她的路才会越轻松。 裴照野笑了下。 手在覃珣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希望你的钱足够多,够买你的命,否则,等我咬下胡蛮子的肉,下一个就是你了。” 覃珣的肩不堪重负地颤了颤,他微拧眉头,挡开他的手道: “不够买我的命,但够给公主打一条拴着你的狗链子,等勒紧你脖子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裴照野只是笑,笑容疏朗而邪性,令人不寒而栗。 覃珣直到下午方才离开。 傍晚,霞光漫天,骊珠目送覃珣一行人的身影离开营寨外。 任谁见了她,都能看出她此刻脸上的沉重心事。 上一次与覃珣分别时,她让他去查一件事,查覃戎和裴照野之间除了之前宛郡交战之外,还有什么恩怨。 覃珣却说—— 没有。 覃戎从未去过伊陵裴家。 裴照野去雒阳的那一年,覃戎并不在雒阳。 除了覃戎莫名其妙地阻止裴照野投军之外,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那他那么恨覃戎,恨覃珣,到底是为什么? 覃珣也很好奇这一点,他说他会继续查下去,或许有什么被他忽略的线索。 回过身来,就见刚刚练完兵的裴照野牵着一黑一白两匹马而来。 他面色冷峻,眉眼寒光如刃。 “走了?” “嗯嗯。”骊珠抛下那些困惑,朝他小跑而去,“你牵马过来做什么?你要出去?” 裴照野看着她格外甜的笑容,总觉得她乖顺得有些反常。 然而面上那点冷淡,却在她不过三息的注视下可耻地迅速消解。 “上来,教你骑马。” 骊珠意外地眨眨眼:“我这几日已经在跟着长君学了,你忙了一日,早些歇息吧……” “是吗?” 裴照野挑眉:“你上个马我瞧瞧?”? 瞧不起谁呢? 骊珠冷哼了一声,抓着马鞍就打算给他点颜色瞧瞧,然而刚一跨就发现—— 爬不上去。 “这马太高了!不是我之前那匹!” 骊珠恨恨地给自己找补: “还有这个马镫,也不是之前那个,它打滑!” “管你这那的,学了这么多日连马都上不去,你那个小长君未免也太娇惯你,只怕再学一年也学不会。” 此刻营寨内正值晚膳时分,不少人听见这边的动静,纷纷抬起头来。 正好见裴将军一手托着公主的鞋底,将人直接抛上了马背。 “裴照野!!” 骊珠抱紧马脖子。 太高了!这马也太高了! 他回头道:“我带公主去骑马,不必留我们的饭,何时学会何时再吃——” 说完,一夹马腹,他自己这匹马疾驰而出的同时,被他拽着的缰绳也拖着骊珠的马一并撒腿狂奔。 尖叫声回荡在雁山脚下。 练得手都在发抖的众军士看傻了眼。 ……连公主也训得这么狠? 算了,累点就累点吧,他们还能有公主娇贵? “裴将军真是……心志坚定,我看他就是好男色!绝对没错!” 此言一出,点头者众。 唯有吴炎默不作声地往嘴里扒拉饭。 他看未必。 裴照野每次从他旁边经过,吴炎都能闻到熟悉的馨香——那个人,都快被公主腌入味了- 此刻的骊珠却只想把裴照野打成浆糊。 “停下来!!裴照野我命令你马上停下来——我要掉下去了,真的要摔死了!!!” 营寨的影子在背后洇成一个墨点,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然而在马背上的骊珠却无暇顾及,她只低头看着一片模糊的草地,晕头转向,总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滚下马背。 他怎么就非得让她这几日学会骑马呢? 她试图去抢他手里的缰绳,但裴照野攥在手里的东西,岂是她能抽出来的。 “我不学骑马了!不学了!我还有好多事没做,你不能把我的手脚摔出问题,我的公文还没看完呢——” 裴照野恍若未闻,骊珠甚至还听到他在笑。 “抬头!” “我不!” “快抬头!” 骊珠的牙齿都在打颤,浑身抖如筛糠。 她不喜欢这样! 她讨厌骑马!讨厌脚踩不到地的感觉!讨厌速度这么快的东西! 裴照野胸腔里发出惊云遏空似的鹰啸声,不像是从身体里,倒像是从灵魂里畅快淋漓地喝了一声: “沈骊珠!抬头!” ——他好讨厌! 骊珠抬起头,眼尾还挂着被吓出来的泪花,刚想要痛骂他一顿时,却被眼前景象惊得一时忘了言语。 硕大的一轮红日。 冬日彻底结束,春天扑面而来,红日倒映在暴涨的河水里,斑斓的色彩冲击着骊珠的视野。 而在余晖笼罩的平原上,整齐划一的军阵初具雏形。 流民军中能力最次的那批军士,此刻在谢稽的指挥下,从容有序地散开,又顷刻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合力。 渺小如蝼蚁,又恢弘如江流。 疾风从骊珠的耳畔呼啸穿过,她望了脚下的恐惧,只怔怔看着山坡下的军士。 这些时日的呕心沥血、奔波忙碌、风刀霜剑,全都消失了。 不久之前还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的恐惧、胆怯、畏缩不前,在看到眼前场面的一刻,被军士们脚步声、呼喝声冲刷殆尽。 这是她的军队。 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人踏实的东西了。 墨发飞扬,裴照野侧眸回看了一眼。 松开了手里紧攥的缰绳,他让她自己控着她的马,掌着她自己的方向。 “这不是很快就学会了吗?” 裴照野直视前方道: “要不要走近一点看?” 骊珠却在山坡最高处勒紧了缰绳。 “不,就在这里,这里看得更清楚。” 长空辽阔,大地广袤。 天与地之间,是她的军士即将驰骋的疆土。 骊珠心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这老头的确有两把刷子。” 裴照野俯身撑在马鞍上,山风吹乱他未束的短发,他的视线很静,放得很远。 “论单打独斗,他不如我,论治军演练,我不如他——公主替我找了一个好老师。” 这几日,他每一日练兵之余,都会到这个山坡来。 兵书上死板的字眼如何比得上活灵活现的教学? 那些他靠着自己摸爬滚打得来的经验,重新以一种更有条理的方式被梳理一遍。 裴照野认真汲取着其中的精华,一日日地飞速进步着。 骊珠偏头看他: “你会比他更厉害。” 裴照野心头微动,想要转头,却又似乎不太想迎上她此刻的目光。 她知道她在看谁,知道这话到底是对着何人所说。 “是吗?”他淡声道,“或许吧。” “因为你有我。” 裴照野怔了一下。 身畔传来少女略带上扬的尾音,她嗓音清甜,咬字却很有分量: “我会给你找来最好的老师,给你充足的粮草、武器、甲胄,我会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地替我征战,因为有我,你会成为青史留名的大将——” 话说到此处,骊珠忽而身体一轻,从马背上跌进了坚实的怀抱。 她下意识攀紧了他宽阔的肩背。 两人跌在柔软的草地上,炽热而充满雄性侵略性的气息覆压而来,他狂烈地吻她。 分明是她在被他征伐,但裴照野却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人抓住了自己的命脉。 她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样话? 根本不需要覃珣再打什么狗链子。 她知道该如何使用他,驱策他,让他心甘情愿地叼来狗链子放在她的掌中。 “……哈啊……裴照野……唔……” 骊珠从他密不透风地缠吻中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你怎么突然就……” “别用这种声音叫我。”他压着粗息,目光黑而浓,“我现在只是想亲你,你再喊就不一定了。” 骊珠顿时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 她不肯出声,裴照野反而得了趣。 他早已就旁边收拾好了一间荒废的小屋,却并不急着抱她进去,反而要在这里,埋首而下,要她踩着他的肩头低泣颤抖。 尽管两人枕在山坡另一侧,日头沉落,借着天色掩映,一切都并不分明。 但骊珠仍然昂首就能望见星夜,听得见风声虫鸣,草木芬芳。 一切都能让她清楚意识到—— 这里是在山野间,不是在床榻上。 礼教规矩寸寸崩塌,骊珠清醒地看到自己在攀向一个不可控的深渊,亦或是天国。 踏进去的前一刻,骊珠的羞耻心全然崩溃,在失神中泣声唤他的名字。 “怎么还是喊这么多遍?” 他探出头来,爱怜地将她抱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脊安慰: “好了,好了,以为用这么可怜的声音喊我的名字就会安全吗?” 身体的欲念没有丝毫纾解,但整颗心都好似浸在温水中,寸寸被她舒展开,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喜欢听她唤他的名字。 尤其是得知梦中另一个他的存在后。 每一声都能让他确定她在看谁,她在爱谁,她在承受着谁。 山坡下的军士们早已从另一个方向散去,深蓝色的天幕下,星野垂照,他抱着她踢开了那间林间小屋。 骊珠这才发现,他带她来这个地方根本目的不纯。 甚至榻边的碗中早就备好了要用的东西。 “……你带我过来就是做这个!?” 骊珠难以置信。 他在隔间的灶台引火,备好待会儿要用的热水。 “不然呢?” “……” 亏她刚刚还感动了一下! 折返回来,对上骊珠欲言又止的目光,裴照野欺身上去,笑道: “怎么,又让你对我有了新的认识?” 骊珠张了张嘴: “……你这种时候真像个为了交配什么苦都能吃的野兽。” 这几日他都忙成什么样了? 她都担心他会不会身体透支,结果他竟然还有空想这种事情!还不知何时准备了这么个地方。 她看他还是太闲了! 裴照野被她这话逗得笑倒在被衾里。 “没错,如果不是为了顾及你的脸皮,刚刚在那里我就已经……” 骊珠扯开他的衣领,发泄似的一口咬在他肩头。 “你敢!” 不得不说,这一口咬得他很爽。 裴照野笑道: “没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以为大家都在规规矩矩做人吗?不是的,公主,撕了这副衣冠,大家和兽也没什么区别。” 革带上的环扣轻碰,他随手抛在床尾,青筋怒张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扯松了她身上本就不牢靠的衣襟。 因为已经隐忍多时,周身气息全然不如成婚那晚温柔,带着不加掩饰的凶性。 他低头抚了抚她被吮得红肿不堪的唇瓣。 “我学公主做人,公主学我做兽,能让公主肆意驰骋的疆域,我会去一一开拓。” “公主信我能做到吗?” 骊珠望着他,低声道:“我当然信你啊。” 他却覆压而下,蹭了蹭她的鼻梁。 “我是说信我——信你眼前的这个人。” 他不就是她眼前的人吗? 除此以外还能有谁?前世的裴胤之吗? 这个念头从脑海划过的时候,骊珠怔了一下。 他双目如幽井,深不见底地注视着她。 裴照野有时觉得,她就这么混淆梦与现实的两个他也无所谓,反正他得到的都是好处。 但有时候,他又憋着一股气。 她心目中的大英雄不是他,她无比笃信、无比依赖的那个人,也不是他,而是隔着数年,或者十数年的另一个自己。 他还没能成为那个他。 骊珠久久回望,忽而攀上他的脖颈: “……我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呢?好像不管怎么说,你都不会信。” “证明给我看吧。”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贴了贴他的鼻梁和脸颊。 “我等着看,我等着你。” 浓黑眼眸在夜色中漾动。 她真是…… 骊珠温软柔和的话语,换来的是一阵重过一阵的鞭挞。 臂肌隆起,颈间青筋寸寸崩紧,大约是发现骊珠知道如何迎合他,所以比起新婚时,他更放肆凶狠,不留余地。 和上一次不一样。 和前世也不一样。 这才是他虎狼般不知餍足的本性。 第73章 成婚三载, 骊珠一直以为自己早已适应与他的情事。 然而此刻才发现,她还远远没有触及过他的极限。 眼前的裴照野并非那个年近三十的他。 年轻蓬发的身体,无论是杀欲还是爱欲都浓烈汹涌,一旦开了闸就一发不可收拾, 完全不知收敛。 骊珠适才还能勉强攀住他脖颈借力的手臂, 此刻却软得没有分毫力气, 手臂顺着他伤痕起伏的肩头往下滑。 “裴照野……” “裴照野……” “怎么了?” 他粗哑低喘的嗓音噙着笑,将她滑落的手臂顺势压过头顶, 低头咬住红肿, 含糊道: “又要到了?” “公主不是最有礼貌吗?这都第几回了, 怎么还不记得, 到了的时候要说什么?” “要对夫君说谢谢啊。” 骊珠满眼绯色, 声音早已被他恶劣地碾得支离破碎。 ……他简直……简直越来越放肆了…… 好不容易从近乎空白的失神中恢复几分力气, 想要后撤, 然而他的大掌却掐住她的腰,如同掐住一个人的脖子般轻而易举地桎梏住她。 “退哪儿去?” 骊珠伸出一只长臂勾住床柱,侧过身颤声道:“我……我真不行了……今晚就这样好不好?好不好?” “自己爽完就想撂挑子, 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他勾住她的膝弯,贴在她背脊后,将骊珠整个嵌入怀中。 夜深时起风了。 雁山脚下, 河流湍急的奔涌, 青翠葱茏的草木在林深处轰隆。 “——雨日快来了。” 击声深深浅浅,裴照野像是能觉察到风雨雷暴的野兽,敏锐地感知到了空气中的潮意,在黑暗里双目黑亮。 “真恨不得能把公主也挂在我的革带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啧,薛允偏偏这个时候活着回了绛州……要不然……” “没有什么要不然。” 骊珠缓缓回过头来, 指尖贴着他的面颊道: “这种没好处的事情,覃戎和薛允顾忌着眼前局面,不会愿意为了区区两百多俘虏而削弱自己兵力,只有你能救她们,你也想要救她们的,对吗?” 裴照野的眼睫颤了颤。 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身上也流着一部分乌桓的血,知道他的母亲正是那些曾被乌桓人掳走的妇人所生的孩子。 更知道他对乌桓和北越的深恶痛绝。 若非北越王觊觎帝位而向乌桓借兵,要这些野兽成为他逐鹿中原的爪牙,这些生在中原的女人,原本一生也不会接触到这些蛮夷。 他今日看着这些被俘虏的女子,就仿佛看到他的祖母,他的母亲。 ——看到那个因为自己混杂的血脉,而一心除掉自己的父亲。 他怎么能不恨呢? “他们实力远胜于你,都不敢削弱自己的兵力,你却敢赌上全副身家,骊珠,你的骨头怎么这么硬?嗯?” 裴照野一边勾舔着她的耳廓,一边将她被汗水濡湿的鬓发拨弄整齐。 骊珠不觉得自己骨头硬。 因为她此刻几乎是浑身瘫软在他怀里。 “……覃戎拿下辽郡,迟迟未归宛郡,就是在养精蓄锐,等着与薛允一战,薛允眼前的大敌是他,不是我……我当然敢……” “……而且,即便不出于私情,出于利益,也不能让这些部落年年来边境劫掠女子,一年比一年壮大,早该杀杀他们的锐气……” 他安静地听她软声细语地说着狠话,浸在黑暗中的目光近乎痴迷。 骊珠也很快感觉到他的变化。 “你怎么又……” 骊珠挣扎欲逃,却被他虎口抵着下颌,迫她昂头,被他含住深吻而下。 “又?” “从第一眼见到你之后,每时每刻,我都想这样做,今夜这才补上几回?” 骊珠蓦然睁大眼,忍不住反手去拧他的腰肉。 “庸俗!粗鄙!无礼!你果然就是见色起意!” 裴照野攥住她纤弱的腕骨,顺着向上与她十指紧扣,压在枕榻边。 “谁让公主给人开膛破肚的样子那么漂亮?” 并不牢靠的床榻发出不妙的吱嘎声,汗珠沿着青筋起伏的脖颈滑下。 在与她相遇前,裴照野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因为他的母亲晗楚正是一个柔婉怯弱的女子。 她不肯跟他逃出裴府,惧怕踏出府门独自应对逃亡、饥饿、朝不保夕的颠沛流离。 轻信男人的承诺,到死也觉得覃敬有一日会回来再见她一面。 裴照野少年勇武,有举鼎之力,却在母亲晗楚身上尝尽了无能为力的愤怒。 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只知道等待? 等等等,等旁人掌握她的生死,等一个早就忘了她的人幡然悔悟,等到最后,像一朵开败的花一样,漂亮地落在泥土里腐朽。 连带着,也从他生命里剜去了一块血肉。 永远提醒他,他曾经那样无能为力。 ——直到那一日。 荻花飞扬,虞山红叶如火。 他站在山坡上,远远看着那个纤弱的娇娘子拼了命的甩开步子,跌得满身淤泥一骨碌就又站了起来。 明明已经被层层包围,绝无生路,却还敢提剑做最后的挣扎。 如此柔弱无骨的身躯。 到底从哪里迸发出来的倔强,这样不肯屈服,这样不知后退? 裴照野想知道这个答案,想钻进她的心里,想从她的身体里挖出他失去的那块血肉。 于是唇舌交缠,吞噬着彼此,好像这样做就可以永远不再分开。 “……裴……裴照野……” 耳畔响起骊珠怯生生的声音,她道: “这床不成的,真的,你力气小一点,待会儿万一……” 轰——! 木头断裂的脆响与床榻下沉的声音同时响起,骊珠和他俱是一跌,被褥下有触地的实感。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裴照野将骊珠抱在了怀里,并没有跌坏她。 面庞潮红的骊珠与他四目相对。 后者全无羞耻心,甚至还在她过于震撼的眼上轻啄。 “我的错,忘记换个结实些的榻了,不过没关系,那儿还有把椅子,还能继续……” 骊珠忍无可忍地在他下颌处扇了他一下。 最后只能打地铺,两人相拥而眠一夜。 裴照野的感知没错。 雨日将至,草色逐渐变青,空气里充斥着潮湿的气息。 至今滞留在滦山口,还想着再掠几个村子的乌桓人也不得不考虑起了拔营的事宜。 蒋冲是北越王派来监督这群乌桓人的谋士。 这晚刚刚擦黑时,他便到了冒彻的大帐内,催促着他传令各营,明早巳时务必动身启程。 谁料刚一入帐,就嗅到了浓烈的酒气。 “……你们南雍人不是会什么乐府歌舞吗?跳!就跳这个,要是比我们乌桓的女子跳得还好,今后你就留在我的大帐……” 系着辫发的乌桓人半醉半醒,闻言纷纷起哄。 那名女子却不动。 “大雍子民绝不为取悦蛮人起舞。” 蒋冲的眉梢一跳,果然见帐内的气氛瞬间冷凝几分。 倚坐在软椅内的冒彻敛了面上笑意,起身走到她面前。 “不跳?” 那女子道:“不跳!” 下一刻,绕至她后方的冒彻抄起马槊,反手砸在她小腿上。 女子吃痛跪地,额头满是冷汗。 “不跳?”他居高临下地重复。 女子咬牙:“我不跳!” 冒彻将手中马槊转了个方向,让她看清这一端的寒芒。 这一次再落下去,就是要斩下她的小腿了。 女子浑身发颤,脸上血色褪尽,却仍然咬住了最后的尊严,她目光如炬,恨意烧灼: “呸——!就算杀了我,大雍人也不会给你们这些蛮夷唱歌跳舞的!你们不过是俘虏了几个女人而已,就连几个女人也不会屈从于你们,更何况大雍千千万万的百姓——你们等着吧!你们死期就快到了!” 冒彻俯瞰着这个村妇,眸如寒星。 “乌桓人不会允许其他部落夺走我们珍贵的女人,你们大雍男儿,却允许我们屡屡进犯,一群懦夫。” “我们的死期不会到,不止如此,迟早,就连你们大雍的公主皇妃,他们也会向我们双手奉上——” 寒芒高举,落在蒋冲的眼底,他刚想出声,却见冒彻倏然转过头,朝着帐外的方向看去。 “报——!” 有哨岗的探子在凌乱脚步声中冲入帐内,对着众人道: “起火了!营外有人纵火!敌军上千人自南边夜袭而来,来势汹汹,巡营的军士已经前去……” “报——!” 又有探子匆忙入内,这一次因为跑得太急,几乎整个人跌在了冒彻的脚边。 他喊道:“有一队百人轻骑趁着火势,从后营冲入,正贯穿大营,四处纵火,营内大乱!” 什么!? 蒋冲立刻冲出大帐。 冒彻等人紧随身后,俱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马蹄乱踏,四处一片兵荒马乱。 众人匆忙迎战,根本来不及反应,四处踩踏无数,囚禁俘虏的营寨守卫几乎被瞬间击杀一片。 还没等他看清外面究竟是何人作乱,一支箭已经朝着他的方向飞来,刹那夺走了他身后一人的性命! 那男子身骑黑马,于火光冲天中镇定自若。 冒彻目眦欲裂,提枪上马。 百人轻骑,他倒要看看,这百人轻骑要如何从他的手底下全身而退! 第74章 裴照野也一眼就看到了朝他冲来的乌桓首领。 乌桓部落原本遵循推举制, 自打被北越招揽,也学上了汉人的习俗,因而各部落的首领多是老单于的儿子。 眼前这个冒彻便是单于楼敦之子。 “石阙!柯赞衍!乌尔班——库帕已经死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传令三军,不得擅出, 速速调集最近的一千精锐朝中军大营集合, 给我围死这些鼢鼠!” 铮! 两只长槊在人仰马翻的营寨上方擦出火星。 交手不过一刹那, 两人便都感受到了彼此绝不寻常的悍勇。 虎口因巨大的冲击而发麻,皮肉下的血液却在微微沸然, 裴照野忽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战场。 站在这里的人又是谁? 幼时被裴绍扔着石头骂的杂种? 还是虞山上占山为王的匪贼? 积压在身体里的那些陈年的憎恨、愤懑, 顺着他沸然血液重新涌动, 叫嚣着, 要他在今夜洗刷自己曾因血脉而承受的屈辱, 证明自己究竟是谁。 裴照野朗声喝道: “他们最快只能调来一千人, 丹朱!抓个熟悉营中地形的人指路, 速战速决!” 冒彻倏然瞳仁紧缩,一字一顿地厉声质问: “你能听懂乌桓话!” 适才他发号命令,特意用的乌桓话, 就是为了防止这些汉人听懂。 乌桓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晦涩难学,此人是如何学会的!? “不对, ”冒彻看着他的深目高鼻, 样貌虽是汉人样貌,然而轮廓却过于深邃,冒彻恍然大悟,“你也是……” 没等冒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劈带刺的砍杀如疾风骤雨落下。 草原上最善马战的勇士难寻敌手,却在今夜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劲敌。 蒋冲见此情形简直魂飞魄散。 这不可能啊! 覃戎肯定还在辽郡, 薛允听说在刺杀中负伤而归,薛家上下都忙着救治。 至于镇守神女阙的那些守军,探子更是盯得紧紧的,这么多的军士,这么大的动静,他们绝不可能收不到半点风声。 还有谁? 这些神出鬼没的夜袭轻骑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没等蒋冲想明白,马蹄声催命而来,一把弩机对准了蒋冲的头颅。 是个女子。 蒋冲举起手来,慌忙道: “将军!我不是乌桓人!我祖籍汝陵蒋氏!都是当年北越王叛乱,把我们这些人困在了北地十一州,我、我熟悉营内地形,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蒋冲就被帐内一瘸一拐冲出来的女子撞到一边。 “从东边跑!” 她目光迥然,对丹朱大喊道: “俘虏的营帐在东边,二十里外的山里有渡河,过了河砸烂木桥就能甩掉追兵!我们就是从那个方向被带过来的,信我!” 丹朱眉梢微挑:“腿还能走吗?” “能!” 丹朱颔首,下一刻,那女子便听嗖的一声,身边霎时有血雾炸开—— 那一箭直接贯穿了蒋冲的面门! “牛!谢先生给的弩机也太够劲了!” 丹朱被这弩机的后坐力震得手臂都在发麻,双目却亮得惊人。 被溅了一身热血的女子尚在怔愣,丹朱将她一把捞上了自己的马。 “将军!她说往东走!有渡河!”丹朱操着一口伊陵方言道。 突袭带来的优势在一点一滴流逝,被裴照野率先锋部队打乱的乌桓兵,正在重新组成建制。 好在还有顾秉安在外围牵制大部队,乌桓主将不至于这么快回援。 裴照野从一名乌桓兵的胸膛中抽出长槊,血浇了满身。 他盯着三十步开外,被三名悍将并二十多名乌桓兵护住的冒彻,对丹朱道: “好!你率两百轻骑护送俘虏,我和吴炎留下给你压阵!” 冒彻虽听不懂他们的伊陵方言,但也能看出那名女弓手有撤退之意。 冒彻立刻大喝: “——他们的弓手要撤!给我上,射杀这名头领,我赏财帛千金,良马毛皮,再从我的部落里分五百勇士赏给他做部下!” 此言一出,士气大震。 围在冒彻身旁的那三名悍将,即便吃醉了酒,也个个都不是庸才。 其中一人挽弓如满月,箭发千钧之力,连射三箭,顷刻便射下吴炎身侧四人。 吴炎几番想要以弩机还击。 然而他毕竟没有丹朱这样的射术,即便有望机瞄准,但那乌桓人马术极佳,游走迅速,根本无法近身。 冒彻目如鹰隼,紧盯着吴炎的身影。 有希望! 只要将这名一直绕在他周身策应的副将射杀,他必定左支右绌,届时一拥而上,还怕杀不了他—— “掩护我!” 裴照野沉声低喝,吴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调转马头,吴炎连杀了五名追在裴照野身后的尾巴,没了后顾之忧的裴照野径直迎上纷乱箭雨。 在那名弓手错愕目光中,裴照野抓着马鞍侧身滑下马背。 避过心脏一箭的同时,钢尖划过地上的石子与泥土,一枪斩断了弓手座下马的前足,而后借力翻身,将长槊送入弓手的胸膛—— 中军大营周遭无数人的目光朝上而去。 那个人! 那个人,竟然将一名能生撕虎豹的猛汉单手挑了起来!! “喝——啊——” 充血的臂肌涨至极限,青筋如荆棘,要从皮肉下穿刺而出。 年轻的将军双目赤红如血,伴随着将挑在枪上的敌人狠狠掼在了人群中! 重物坠地的声响轰然如雷,沉沉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敌方惊骇,那些跟随裴照野而战的军士们却士气大震! 有如此神勇的先锋,何愁不能突围而出? 这一战倘若真能全身而退,对于许久未打过胜仗的南雍,该是何等振奋,恐怕一战扬名也不在话下! 裴照野反手甩掉长槊上的血珠,极痛快似地大口呼吸。 胸腔急速扩张,被铁锈与雨前的土腥味道涨满,他睁开眼,黑亮如洗的眼眸穿过人群,落在冒彻脸上。 他用乌桓话问:“你是乌桓单于的儿子?” 冒彻在距离他三十步的地方,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 “你老爹有多少个儿子来着?十二个,还是十五个?” 裴照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绽开笑容道: “就这么喜欢到处抢女人,到处留种是吧?” 谁料冒彻听了这话却一时想岔。 他本就认出裴照野有乌桓的血统,此刻蓦然睁大眼,生出一个离谱的猜测。 “难道你……” “别误会,只是想问清楚你家究竟几口人——既然想要杀你全家,总不好漏了谁,是不是?” ……好大的口气!! 冒彻勃然大怒,再度提枪杀来,裴照野亦抄起沉甸甸的长槊迎战。 寒芒擦过草尖挑起时,那双浓黑的眼定定映出冒彻的身影。 小儿子都这般岁数,那个老单于得老成什么样子? 梦里,他们竟胆敢要她去和亲。 这群野猴子般的蛮人也敢肖想她! 轰隆——!! 大片阴云聚集,雷鸣在云层后翻滚。 豆大的雨点连绵成线,一场意料之中的暴雨提前而来。 山坡上,谢稽和三千流民军肃然列阵,等待接应。 坐在战车上的谢稽伸出手,静静感受着这场酣畅淋漓的春雨。 暴雨提前到来,扰乱大营的火势渐弱,折返的路途却会格外泥泞不堪。 天时不利啊。 时隔数十年,龙争虎斗的权谋场内终于又看到了一对明主良将的雏形。 然而明主尚且稚嫩,良将的獠牙也还未长全。 倘若他真能冲出重围…… 他必须得冲出重围。 滦山口的江水浩浩汤汤,绕过神女阙,朝着北地十一州奔去。 与此同时,身在辽郡的郭夫人披衣开窗,夹杂着土腥味和细雨的风,冲散了房内凝滞的空气。 八百里急送的军报在覃戎面前摊开,他喃喃道: “……他们……竟在这个时候尽锐出战,去营救俘虏……” 那些流民军,才刚成建制。 喝着稀粥吃着野菜,三日才有一顿肉,他们哪儿的勇气,敢去两万人的大营里劫人? 拿下辽郡的喜悦,即将与薛允交锋的兴奋,全都在这短短一封军报下,尽数消失。 覃戎愤然扔开军报。 “……目光短浅!莽撞愚蠢!竟敢只率三百轻骑直入中军大营,他当那些乌桓骑兵都是吃素的吗!好好好,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是充英雄,还是成笑话!” 说完,好似仍嫌骂得不痛快,又指着地上的军报道: “还有那个清河公主!我还高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当真厚积薄发,要干出什么大事业,没想到也是个脑子没有三两重的!” “好不容易积攒出这副身家,蠢得拿去打水漂!这二人不足为惧!” 角落里,微弱的九枝灯在风中扑簌。 郭夫人弯腰拾起: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夫君不再是当初一腔热血,携三五好友就敢与乌桓人打架的少年人,但总有人,会像当初夫君从乌桓人手里救下妾身一样,不计得失地去做正确的事。”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 覃戎眸含不甘,起身在内室无言踱步良久。 “趁薛氏还未发难,趁裴照野那小子率大部离开,这是最好的机会!要确保我们覃家的血脉坐上皇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郭夫人安静望着他,眼眸静如月潭。 “妾身知道。” “倘若那个裴照野,真的走了狗屎运,真的得胜归来,无论是实力还是名望,清河公主都将势不可挡,朝中的阻力,民间的阻力,都敌不过她是收复北地十一州最大指望的这个事实!你明白吗?” “妾身明白。” 覃戎疾步在内室反复穿行。 他不理解。 这怎么可能呢? 在他忙着与薛家明争暗斗之时,这两个年纪加起来都没他大的黄毛小孩,怎么就敢去做他都不敢想的事? 他顿住脚步。 不行。 为了沈负,为了覃家的前程,清河公主不能留—— “夫人,”覃戎向前两步,目光凝重道,“这次由不得你了,我必须……” “夫君。” 郭夫人温柔地握住他的手。 “若无夫君,无以致妾身今日,妾身至今记得,当初夫君将我从乌桓人手中救出时的英姿,那时妾身便想,这一生若能托付于这样的大英雄,便是死也无憾了。” 说到此处,覃戎眼中杀意褪尽,满目柔情。 “即便,妾身因当初被迫嫁给乌桓人,流亡颠簸,坏了身子,再也无法替夫君生儿育女,夫君仍然给了妾身正妻之位,多年来对妾身无微不至——” 郭夫人道:“今日,无论夫君做出什么决定,在妾身心目中,夫君仍然是妾身心目中的英雄,一如当初,永不改变。” “……夫人。” 覃戎听至此处,已是热泪盈眶。 望着眼前对他满眼仰慕之情的妻子,他哪里还说得出那些阴私诡计,来破坏自己在她眼中的形象? 见他打消了对清河公主和流民军下手的念头,郭夫人这才道: “我知道,夫君也不忍在覃家前程和家国大义之间抉择,其实此刻对付公主,绝非良策,即便能成,传扬出去,覃家的声誉也将毁于一旦。” “趁流民军实力不济,趁薛允重伤刚刚归来,此刻,对薛家下手,一鼓作气吞之,才是上策。”- 一夜疾风骤雨,天明时方歇。 晨辉照在温陵县街头的水洼上,被匆匆而过的马蹄溅起水花。 温陵最灵验的王母宫前,一大早便有不少华盖马车聚集。 原来,此地最灵验的并非王母,而是王母宫内替人占卜吉凶的大巫。 不过,今日这些贵妇人却并不是去拜见大巫,而是陆陆续续朝着王母宫的一间后殿而去。 那大巫一上午无人问津,对后殿众人心生好奇。 思忖良久,趁无人注意时偷偷跑到后殿一侧听了一会儿墙角。 只听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什么“食邑”“不议价”“律法担保,女侯殴打丈夫绝不犯法,打死了也能免罪”之类的话语。 大巫还听见金子碰撞的声音。 不是一两枚金子,而是成箱的金子! “——你是何人,安敢在这里偷听我的墙角?” 大巫猛地回过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杏眼。 等她看清对方的样貌,更是一阵心神荡漾,恍惚真以为是仙宫里的仙子化身到了凡间一般。 定了定神,那大巫反应过来,上下打量着她并不华贵的衣着: “我才要问你是何人!在这里抢我的饭碗!” 骊珠错愕地眨眨眼。 今日她与谢君竹约好,借此地秘密与绛州有意买爵的贵女交易,好替流民军筹措未来一年的军费。 怎么叫抢了她的饭碗呢? 大巫道:“你是哪儿来的大巫?懂不懂规矩?一个县里只能有一名巫,我既在王母宫内落脚,你便不能再选这个地方做生意,知不知道?” 骊珠恍然。 原来她是将她错认成同行了。 骊珠笑盈盈问:“你是大巫,那你会占卜咯?” 大巫狐疑地瞧着她:“……自然。” 裴照野出征已有两日,骊珠昼夜难安。 人在这种时候很难抗拒这种虚幻的安慰,骊珠当即便拉着她,要去前殿让这名大巫替她占卜一番。 ——当然,未免占卜到不妙的结果,刚刚赚了一大笔钱的骊珠准备阔气一把,至少占卜个二十次。 二十次,她运气再差,也总能卜到一个好兆头吧? 骊珠与这位大巫刚迈入前殿,还未绕过前方的帷布,就在香雾笼罩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薛道蓉在王母像前叩拜,直起身,对身旁的覃珣道: “在你与清河公主议亲时,我便已经让大巫替你跟她合过八字,她的命不旺你,不止如此,还会给你带来灾厄,玉晖,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呢?” 被清河公主拒绝之后还不死心。 昨夜,又突然拉着她从薛家离开,一路往温陵赶。 温陵有谁在,难道以为她不知道吗? 覃珣无奈道:“母亲,我从不信鬼神之说,也不需要谁来旺我。” “孩子话,人生在世,一命二运三风水,你不求旁人来旺你倒也罢了,可也不能与你命数相克。” “你是覃家未来的支柱,覃家的嫡长公子,那个清河公主,可是个会克死身边亲近之人的天煞呢。” 听到这番熟悉的话,骊珠面色瞬间冷了下来。 若是平时,她听到这番话也就罢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听见。 偏偏正逢裴照野出征,薛道蓉所言,简直就是在往她最恐惧的地方戳。 骊珠旁边的大巫却眼前一亮。 “没空给你卜了,来大鱼了。” “……你认识她?” 那大巫笑道: “新入行的不知道吧,巫者之间都有份名录画像,哪家贵人最信此道,彼此都会互通往来……这位薛夫人,可舍得下血本了,平日大事小事都要占卜,有时还会到处求一些偏门邪术。” 骊珠不能理解地看向她。 “……邪术?什么邪术?” 大巫笑容神秘,忽而伸出一截舌尖,指了指才道: “这些贵妇人,表面上花团锦簇,私底下,早就被她们的夫君逼成疯子了。” 第75章 舌尖? 邪术? 大巫掀起前方帷布, 走向神台前的薛道蓉。 骊珠却怔然望着她的背影,眼底似有惊涛骇浪被这一句话掀起。 她想起在襄城时,裴照野伸出他的舌头给她看,笑着说——当然不是天生的, 要是天生如此, 岂非天残? 又想起当初第一次梦见他前世的过往。 裴从勋语焉不详地道——他十四岁那年要是不去雒阳, 人家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他去雒阳,是想去见谁? 谁知道了他的存在? 骊珠望着重重帷布后的两道身影, 一个离奇的猜测忽而涌现于脑海中。 薛道蓉:“……今日途径此地, 听闻有巫在此, 便想来替我祖父卜一卦, 不知他这次受伤, 何日才能痊愈……” 大巫取来龟甲, 正欲占卜, 忽听帷布后传来一个声音道: “——还是先替我占卜一番,算算薛允何日会死吧。” 薛道蓉和覃珣齐齐变色。 “何人胆敢诅咒我祖父!还不快给我拿下!” 薛道蓉指着帷布的方向厉声道。 “等等!” 覃珣认出了骊珠的声音,然而跟随在薛道蓉身后的侍从已经三步并做两步上前, 伸手便要去拉骊珠的手臂。 玄英眼疾手快,一巴掌扇在了那侍从的脸上。 “放肆,敢对清河公主不敬, 你有几颗脑袋够掉!” 清河公主! 一时满殿人俱惊, 挨了打的薛家侍从立刻跪地告罪,下令拿人的薛道蓉也面色凝固。 她在那里站了多久?听见了多少? “公主……” 覃珣快步上前,将骊珠上下打量一遍,见她无恙才问: “公主怎会在这里?” 骊珠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径直从他身旁经过,在那名面色发白的大巫面前正坐。 她微笑道:“是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好吧, 我是说让你替我占卜,睢南薛氏的家主,刚刚卸任归家的前丞相薛允何日会死,大巫,请吧。” 覃珣面露讶色。 言辞如此尖锐,这不是骊珠平日的作风。 看似镇定的大巫满头大汗,面色发白,视线在骊珠和薛道蓉之间疯狂打转。 “这个……这个……” 面色铁青的薛道蓉忍不住道: “请恕臣妇直言,不知清河公主与我祖父有何恩怨,要用这样的话来诅咒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 骊珠并未回头,让玄英取来钱袋,放在大巫面前的桌案上。 “我与薛允并无恩怨,你应该问问你的夫君,还有你的好儿子,他们想对薛家做什么。” 薛道蓉扭头看向覃珣: “她这话是何意?” 覃珣抿紧唇,眉眼沉凝:“母亲,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薛家有谋反之心,覃氏却为我大雍忠臣,如今薛允归乡,随时可能找个理由起事,到那时,覃戎必会为朝廷扫除奸佞——这很难说清楚吗?” 骊珠垂眸,声音很平静: “覃玉晖,有些事是没有两全之法的,你拖得再久也没有。” 覃珣不自觉蹙了蹙眉。 她似乎……话里有话。 “……她说的是真的吗?” 薛道蓉猛然抓住覃珣的袍袖,在覃珣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她对这一切也并非毫无感知,只是一直以来,都尽量不会往太坏的地方设想。 直到今日避无可避。 薛道蓉只茫然了几息,很快,她目光重新凝聚,坚定道: “是郭韶音!之前与她几次闹得不愉快,她对我怀恨在心,所以才撺掇覃戎对薛家不利!” “玉晖,薛家也是你的亲人,你一定……一定要帮他们!” 一旁的玄英听得眉头一跳。 大雍的公主在此,薛道蓉在说什么? “母亲!” 覃珣果然也冷了嗓音,警告道: “我帮不了任何人,母亲只有祈祷薛家并无叛国之心,否则,就算是神仙也难救他们……” 薛道蓉蓦然松开他的衣袖,朝着骊珠的背影怒目扫去一眼。 她竭力压低嗓音,然而恨意难以遮掩,仍然落入骊珠的耳中。 “你是为了她!” 骊珠恍惚想,好熟悉的对话。 覃珣拧起眉头:“母亲,这是政事,与儿女私情无关……” “怎会无关!为了她,你宁可去做尚公主的驸马,也不愿正经娶一个儿媳在我膝下尽孝!为了她,你尚未及冠便想从家里独立出去,还不是因为没对她死心吗!” “玉晖,倘若她的朝廷和你母亲的娘家只有一个能活——你选谁!告诉我,你选谁!” 说到最后,薛道蓉已不再避讳旁人的耳朵。 这里是平宁郡,是绛州,是薛家的地盘。 时局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为何还要畏惧一个远离中枢的公主? 覃珣怔然微微张口。 他立刻看向骊珠,沉声道:“公主,我母亲不过内宅妇人,一时言语无状,还请公主……” 骊珠:“我从前不理解,为何你母亲对你珍视到如此地步,今日才忽而恍然大悟,覃玉晖,你的确该对你母亲好一些,因为,她靠不住她的夫君,她只有你了。” 骊珠缓缓起身。 那张稚气尚未褪尽的面庞上,双眸静静燃烧着烈火,似乎恨不得将眼中的身影吞没。 但最后,骊珠也只是站在薛道蓉的面前道: “薛夫人,不要问这种二选一的问题,不要把自己放在被人选择的位置。” 薛道蓉的怒容倏然凝固。 “也不要,再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发泄你被人辜负的恨意,你知道你真正应该恨的人是谁。” ……十四岁的孩子? 薛道蓉起初不解其意。 然而,她的记忆很快便寻到了蛛丝马迹,让她瞬间领悟到了眼前的公主在说谁。 的确有这样一个孩子。 他的眉眼不太像生父,大抵随了他的母亲,只是看着他,就能设想出他的母亲该有何等的美貌。 他问,能不能让他见见覃敬。 说覃敬在伊陵的一个朋友生了病,伊陵的医师治不好他,想拜托覃敬请一位名医,替那位朋友治病。 后宅的妇人有自己识人的慧眼,他藏不住自己的身世和来意。 薛道蓉这才知道,对自己相敬如宾,却又无可挑剔的夫君,在和她成婚之前竟有一个心仪的女子。 他竟然还生出过将她带回雒阳,让她做正妻的念头! 一个歌伎! 夫君那样循规蹈矩的人,若非动过真情,岂会向家里人提出这种荒谬的请求? 薛道蓉看着那个孩子,就仿佛看着那个女人在嘲笑自己。 不能让夫君知道他的存在。 不能让任何人动摇珣儿嫡长子的位置。 她想杀了他,却不敢下手——那毕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于是她请来大巫,让她们替自己想办法。 对他施一些术法,让他疾病缠身,或是镇住他的魂灵,让他变成一个痴儿傻子。 大巫收了金子,笑眯眯地告诉她: 用施过巫术的刀刃穿舌,可行厌胜诅咒之术。 那孩子的力气可真大。 瘦骨嶙峋的模样,七八个家丁都摁不住。 但力气再大也是孩子。 薛道蓉看着他们撬开他的牙齿,拽出他的舌头,刺穿血肉时,薛道蓉听到了极其恐怖的嘶吼声。 此刻望着骊珠的脸,薛道蓉仿佛又再次听到了那令她彻夜难眠的声音。 “你……怎么会……” 清河公主知道这件事! 她认识那个孩子! 薛道蓉面上褪尽血色,骊珠又何曾不是一样的震惊。 这意味着裴照野和覃珣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她竟然先后嫁给了一对兄弟! 骊珠自幼读经学史,按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从没想到自己会做出如此违天悖理、惊世骇俗的事。 她丝毫不知情也就罢了,但无论前世还是现世,裴照野都对自己的身世一清二楚。 他居然…… 他竟敢…… 夹在两人中间的覃珣面露不解之色。 她们到底在说何人? 恰在此时,王母宫外有两人急匆匆同时赶来。 捷云和长君举着手中刚从驿站送来的军报,连开口也几乎是同时: “——薛允以清河公主挟持绛州官眷为由,下令调动绛州七郡兵马,要‘讨伐逆乱,肃清朝纲’!” 窗外一声隐雷炸响。 覃珣夺过军报,细细扫视,骊珠却并没有太过意外。 薛氏在此刻起事,实在是意料之中,唯一让骊珠意外的,恐怕就是这个理由。 也对。 她这一卖就卖出了七八个女侯之位,薛家当然会害怕。 女侯虽无议政做官的权力,但食邑可是实打实的,这意味着只要干倒薛家,她们家族手握的食邑税收也会增加。 七八个女侯,就是七八个地方家族。 薛允倘若再不行动,薛家在绛州怕是没几个盟友了。 覃珣猛地抬头: “今日入温陵时,我便觉得城中守备格外森严,现在看来,恐怕是收到了薛允的命令,要趁公主今日入城下手!” 说着,覃珣立刻上前紧攥住骊珠的腕骨。 “公主,跟我走!此行我带了五百骑兵,御敌不足,但突围足矣!” 被他带动两步的骊珠忽而有些恍惚。 有那么一瞬间,骊珠还以为自己身处前世的嘉德殿,北越王即将攻入宫中,而覃珣拉着她的手,要带她逃跑。 “胡说!五百骑兵怎能突围!你要为她去送死吗!” 薛道蓉愤然拽住覃珣的衣袖,厉声道: “你是我十月怀胎所生,岂能为她送死!我就说她的命与你相克,她会害死你!” 骊珠回过神来。 不一样。 这不是前世。 她不是那个失去裴照野就什么都做不到的她。 也不是拼尽全力,只能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无能之人。 在薛道蓉与覃珣的争执声中,骊珠温然一笑: “薛夫人今后不必再算我与令郎的姻缘了,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不过,薛夫人倒是替令郎算算别的,比如……前程?” 骊珠不仅没有丝毫逃跑的打算,反而重新在大巫面前坐好,一边理着衣摆,一边从容镇定道: “毕竟,令郎日后恐怕还得在我手底下做事呢。” 两人同时停住了话头。 薛道蓉难以理解。 什么意思? 她的玉晖为何会在清河公主手下做事? 覃珣也望着少女平静侧脸,若有所思—— 正值多事之秋,公主却将身边的精兵悍将全都派了出去。 这数日乃至十数日的空隙,如果他是敌人,他也不会放过。 所以……公主已经做好了准备? “你怎么还没开始占卜啊……算了,既然如此,就不算那个老头的事了。” 骊珠借用笔墨,提笔写了几行字,笑盈盈递给对面那个近乎呆傻的大巫。 她略带羞赧道: “这是我与我夫君的生辰八字,你帮我算算,我们结为夫妻,会不会有点于礼不合啊?” “……” 伴着春雷,细雨拍打着枝头杏花落下。 王母宫内的众女眷在这边排着队,其乐融融地占卜算命,而平宁郡的武库前,却杀得一片血流成河。 “奉清河公主之命!接手平宁郡武库!若有擅闯者,视为薛氏逆党,格杀勿论!” 雨幕中,率两千伊陵军士而来的陆誉站在武库门前的台阶上。 背后是无数沉默引弓的弓手,对面是黑压压一片手无寸铁,身无披挂的平宁郡军士。 陆誉一颗心总算落地。 赶上了。 自他收到公主的调令,得知裴照野即将奔赴滦山口,而雁山守备空虚时,陆誉便立刻启程朝雁山赶来。 公主命他一旦抵达平宁郡,第一时间就要控住郡内武库。 陆誉起初还认为公主会不会太鲁莽,此刻见到这些杀气腾腾的军士,才知道公主并非多想。 这些人,当真准备以下犯上! 平宁郡太守眼看着武库大门,却进不去,瞬间意识到明白大势已去。 这些人,竟比薛允的命令还快,这怎么可能!? 然而他嘴上还不死心地想挣扎一二: “阁下英武男儿,何必屈居于妇人麾下?倘若随我一道,归降薛公,拿下清河公主,便是为薛公立下首功,你若不从,援兵立刻便到,到时候……” 轰隆——!! 武库本就毗邻城北大门,此刻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顷刻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陆誉眸光一凛,握着长枪的手指紧了几分。 莫非真有什么援兵…… “平宁郡太守何在!” 那太守九死一生之际,忽而听人唤他,当真以为是薛允派来的援兵,立刻欣喜若狂地应声: “在此!在此!” 乌泱泱数百人迎头入内。 领头玄黑色的高头大马上,浑身是血和污泥的年轻将军目光一沉。 四周那些慌慌张张迎战的军士被他视若空气,马蹄踩着这些人,直奔平宁太守而去。 噗嗤—— 寒刃一扫,血花飞溅,人头顷刻坠地。 裴照野收缰勒马的同时,随手将他腰间那枚太守印信捞在手里。 “撮鸟,就这点本事敢在门外设伏拦我!什么东西!” 陆誉听到这熟悉的骂声,这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好重的戾气。 上次见面,这位山主还只是寻常匪贼。 这次再见,他周身那股暴戾狠厉的气息,已经完全是在战场上饮饱了人血的杀伐之将才会有的压迫感。 裴照野举着太守印信,对平宁郡的这些守备军沉声喝道: “逆党伏诛!投降免死!若负隅顽抗者,视为薛氏党羽,就地诛杀!” 其实不必他说,早在他一枪利落割下太守的脑袋时,这些手无寸铁的军士就已经纷纷伏地,做出投降之态。 这样万夫难挡的杀胚,只怕稍微迟了半息,都要人头坠地,谁敢迟疑? 裴照野问陆誉:“公主何在?” 陆誉:“王母宫!此处交给我,裴将军快去王母宫护驾!” 踏着落满杏花的雨水,黑马朝着城西王母宫疾驰而去。 裴照野赶到时,骊珠的脚边已经堆满了十几块占卜用过的龟甲。 王母宫前,杏花在雨雾中朦胧。 他看到骊珠正在同对面的大巫怒气冲冲说着什么。 坐在她身旁的覃珣无奈微笑着,从钱袋里取出钱来替她付账。 殿内还有其他衣着华贵的女眷,说说笑笑,仿佛只是雍容贵女出游,途遇小雨,在此避雨而已。 裴照野脚步顿了顿。 杀戮带来的冲击和兴奋逐渐消退,他站在雨中,一时有种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割裂感。 然而还没来得及收起那一身暴虐乖戾,殿内的人已经发现了他。 “裴照野——!” 少女撑着伞,提裙从殿内匆忙而出,漾着水光的眼眸明亮剔透。 裴照野迅速想调整好状态,恢复到平日面对她的模样,然而她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别的,只是泪汪汪望着他道: “你怎么都脏得不成人样啦?” 雨珠啪嗒啪嗒打在她的绸伞上。 她尽量抬高手臂给他遮雨,裴照野也极配合地微微弓背低头,钻进她的伞下。 “嫌我脏还给我撑伞?”他低声道。 “只有一点点嫌,那也不能让你淋雨啊。” 骊珠还以为自己会先见到陆誉,没想到会先见到他。 此刻有一大堆的话想问,目光却落在他手里的盒子上。 “这是什么啊?” “礼物。”裴照野从她手里接过伞,笑道,“打开看看?” 骊珠有些好奇地掀开盖子—— 然后对上了一双涣散的瞳仁,和一枚压在他额头上的玉钮。 “乌桓单于小儿子的人头,还有……平宁郡的太守印信。” 骊珠微微睁大了眼。 她已经做好了此次营救俘虏会毫无收获,甚至反倒赔上许多粮饷的准备。 这两件礼物,全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忽然,肩膀一沉,是比她高出快两个头的裴照野将脑袋靠在了她的左肩。 他嗓音里染着倦意,伞却撑得极稳,道: “公主,饿了,能先来五碗饭垫垫吗?” 第76章 抱着人头匣子的骊珠愣了一下, 破涕而笑。 “别说五碗饭,就算十碗,一大桶,我都……裴照野!你后头是什么!” 雨水冲刷着青石路, 一条深色痕迹从他下马的位置一路蔓延到他脚下。 骊珠倏然变色。 那是血。 “不知道, 可能是泥吧……谢稽那个记仇的老头, 我把他吓进茅房,他记着呢, 这回也让人把我往泥坑里踹, 他大爷的, 一股马尿味儿……” 裴照野一边混不吝地骂着, 一边几乎将浑身的力量往骊珠身上压。 骊珠的身板哪里经得住他压, 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撑起他半边肩头, 她忙对着殿内喊: “快来人帮忙!再去请医师来!快!” 殿内众人纷纷而出。 裴照野确实没有力气了。 杀了乌桓首领后, 对方麾下还有不少悍将,至少带了五六千人,跟闻见腥味的狼一样碾在他们后面, 紧追不放。 裴照野要给丹朱她们拖延时间,连跑都不能痛快跑,得且战且退。 在泼天似的暴雨里, 等谢稽接应上他们时, 一群负伤累累的人狼狈得跟狗也差不多。 撤退时稍慢了一步,就听谢稽冷声道: “太慢了,就在这儿待着吧。” 随后一脚把他踹进最近的草丛子里。 他在混着马尿的泥坑里,仔细看着谢稽的兵阵是如何作战。 盾阵、长矛兵、弩手配合出击,先削弱骑兵冲击,扰乱路线, 再迅速撤回,以改良的弩箭齐发压制,而后再冲,再撤—— 乌桓骑兵的悍勇绝非寻常军士可敌。 但并不是无坚不摧。 裴照野看得专注,把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哪怕这一路马不停蹄赶回平宁郡,他只要一闭上眼,都在复盘当夜的情形。 他得承认,若非骊珠坚持要请谢稽出山,这一仗的伤亡会达到一个极可怕的数量。 众人七手八脚,将彻底倒在骊珠身上的裴照野拉了起来。 长君搀扶着差点喘不上气的骊珠,玄英掌控着殿内局面。 命人去烧水、请医师、准备膳食,再安抚殿内那些不明情况的贵女,将事情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骊珠帮着解了裴照野的甲胄,医师还没到,便让粗通医术的大巫帮忙检查一二。 抬起头,迎上公主担忧目光,大巫道: “公主放心,都只是寻常外伤而已,有这么厚重的甲胄护着,没有伤到要害……不过伤口在泥水里泡着,有些溃烂迹象,得赶快用药处理。” 骊珠这才松了口气。 刚才裴照野往她身上那么一倒,差点把她压死,也差点把她吓死。 放心过后又是生气,骊珠怒道: “滦山口到这里再快行程也要两日,两日的时间,你都没空停下来处理一下伤口?” “急行军哪里有这个卸甲穿甲的时间,停下来就跟谢先生他们一样,至少还得明日才能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骊珠:“你不信我?你走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会把伊陵的兵力调过来,防的就是有人趁虚而入,你怕什么?” 躺在一张简陋小榻上的裴照野微微睁眼,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浅笑。 他怕什么? 他怕的可多了。 “公主方才在占卜什么?怎么还算生气了?” “你别管!闭眼等你的饭!” 骊珠恨恨地用湿帕子在他脸上乱擦。 殿内其他贵女此刻也知晓了外面发生的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不过并不是惊讶薛家起兵,也不是畏惧,而是兴奋。 “……真赢了吗?” “真的,那个叫丹朱的女将军还想把匣子里的人头给我看,太吓人了,我没敢看,但首级都在,岂会有假?” “大雍跟北地这十多年来摩擦不断,有多久没有打过胜仗了?” “这可不是寻常胜仗,三百轻骑入两万大营劫人,简直闻所未闻啊……” 她们今日决定买爵,其实并非对清河公主有多信任,实在是女侯之位和食邑的诱惑太大。 然而此刻看着这满殿军士,还有匣子里所盛的头颅,众人突然对清河公主的名望有了几分实感。 南雍内斗多年,外戚、世家、各地豪强,各有各的算计。 论实力,薛家和覃家,哪个不比此刻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公主强? 可除了她以外,这些精于权谋算计的家主,谁会掏自己的家底,竭尽全力去对付远在北地的敌人? 大雍偏居南方已经太久。 她们之中,就有许多是当初战乱渡江,从北方撤离到南地的世族。 北地十一州是她们的故乡。 当年战乱,还有许多人的亲族没来得及撤离,滞留在北地,分别近三十年,也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 上至权贵世族,下至平民百姓,谁不想回家? 这么多年的内斗,耗尽了南雍的英雄气,朝廷内外都透着一股颓靡之气,几乎已经对收复北地失去了信心,。 这颗头颅却突然出现在她们眼前。 像是封冻多年的冰层,突然被一颗巨石砸开,僵局打破,湖水重新掀起波澜万丈。 南北两地旧日的平静即将不复存在。 而她们身在局中,亲身参与,亲眼见证着这一刻,又岂能不激动? “还好决定拿嫁妆来换这个女侯之位!” 薛道蓉听到身旁有人道: “我那个未婚夫学问不怎么样,最爱指点江山,五句话不离什么家国大事,听说我买了几身北地做的大氅,就说我忘了南雍战败之耻——哼,现在打乌桓的军费都有我的一份,回去我就问问,他又替南雍做了些什么?” 旁边众人纷纷附和“什么人啊”“退婚退婚”。 薛道蓉听得心惊胆战。 嫁妆换女侯! 这还是南雍吗?南雍的王法何在? 没过多久,紧随裴照野而来的丹朱等人又带来了大量伤兵。 骊珠顿觉棘手。 这些都是跟随裴照野去突袭的精锐,光是看着他们的伤势,也能想象出这一战的惊心动魄。 他们的确该休息了,包括轻伤的军士,都是一副耗尽体力的状态。 可现在,太守印信虽已在手,但温陵县还未能完全掌控。 外面全城戒严,陆誉还在缉拿给薛氏通风报信的余党,未必不会有漏网之鱼。 王母宫若无守备,他们一群人在这儿简直就是活靶子。 覃珣忽而开口: “我去通知此地的道人,征用王母宫作为军士们暂时养伤的地方,这些军士,无论重伤还是轻伤,都先退下来,王母宫外就由我带来的五百骑兵布防,公主以为如何?” 骊珠昂首,审视覃珣三息时间。 “你随行有备伤药吗?” “有。” “抬出来,待会儿给医师备用。” “好。” “这五百骑兵的指挥权算谁的?” 覃珣思忖片刻:“家母久居深宅,从未经历战事,留五十人在家母身侧,余下尽可听公主调令。” 这个要求并不算无理,骊珠颔首,算是同意。 覃珣朝殿门眺望出去,道: “薛允以这个理由突然起兵,的确在我意料之外,不过,公主以雷霆之速掌控平宁郡武库,杀太守,夺一郡,必定也在薛允的意料之外,如果我是他,摸透公主的底细之前,不会再轻举妄动。” “覃氏几位支持我的族叔已经到了平宁郡,按照之前我与公主的约定,他们会为流民军提供帮助。” 来钱了! 骊珠眼眸倏然一亮。 但她强忍着欣喜,只矜持地点点头,七分镇定之中还有三分淡然,摆出一副“其实我也没有很需要”的模样。 “我知道了,等陆誉控制住平宁郡,我会召见他们。” 覃珣又扫了一眼骊珠那身沾满泥水的衣裙,那是被裴照野压倒时弄脏的。 “等部署好巡防的兵力后,我会替公主准备换洗的衣裙……哦,还有裴将军。” 最后一个显然是顺带。 等覃珣离开后,骊珠再低下头,发现阖目恢复体力的裴照野已经拿下了脸上的湿帕子。 骊珠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热,却被他伸手攥住腕骨。 “你们还有约定?约定什么了?” 一双浓黑的眼定定望着骊珠。 “他们给流民军提供粮饷兵器,我给覃珣留一个我身边的官职啊。” 骊珠眨眨眼: “他们文士比较讲究这个,一会儿想遵循公主府的属官,但又嫌公主府属官的名号太小不好听,一会儿说按军中官职来定,但又不想覃珣被你压一头……我让他们自己定,反正我只想要钱和粮。” 腕骨上的力道这才一松。 此刻正值午膳时分,膳房内炊烟袅袅。 有人去膳房帮忙,有人去偏殿给受伤的军士送热水伤药,无人注意王母神像后的他们。 宽阔的掌心从手腕滑到她的手指,裴照野牵着她的手,在被衾下暧昧地揉捏。 “他替你付钱了。” 骊珠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他当然要付钱啊,他不给钱我留他在身边做什么……” “公事是公事,他给多少都该,不给我撕了他。” 他目光直勾勾望着骊珠。 “私事不行,私事你只能用我的钱。” 骊珠一时忍不住想笑他幼稚,几吊钱而已,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啊。 然而骊珠又很快想起了什么,视线落在他的舌尖。 直到今日,她才终于知道他为何会讨厌覃珣。 设身处地想想,假如沈负不是沈负,也是一位公主,不仅受她父皇宠爱,还与裴照野青梅竹马长大,两人几乎快要成婚,又或者说,本身就已经成过婚—— 裴照野突然感觉骊珠狠狠掐住了他的手指。 花他的钱也不乐意? 骊珠与他所想南辕北辙,回过神来,松了手。 好吧,这样一设想,确实挺让人生气的,裴照野的这点不满也算情有可原。 “我知道了。” 骊珠答应了他,又道: “不过刚才那个,也不能用你的钱啊,因为算的就是与你有关的事。” 裴照野眼睫忽动。 她掰着手指数: “第一卦算的是我们俩成婚会不会有点天理不容……” “等等,”他打断,“我们俩成婚为什么会天理不容?谁家天理这么不讲道理?” 你还好意思问! 骊珠没理他:“你别管这个,总之大巫说——不会天理不容,还说很般配。” 裴照野向来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 他心道,她出手阔绰,还是带了这么多兵的公主,谁敢说不般配,除非脑袋和身子过腻了。 再说了,他跟她般不般配何须旁人议论?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说般配。 然而看着她唇边的梨涡,裴照野又忽而觉得心跳加快。 她是真的很喜欢他。 这个认知让他胸腔里填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柔情,与另一种格外强烈的侵略性并存。 既想要将此刻捏在手里的指骨一寸寸啃碎。 又想将她吞进自己的腹中,除非将他开膛破肚,否则任何人都不能伤她半分。 人怎能如此矛盾? “后面又算了别的,比如战事会不会顺利,薛允到底什么时候死……” 骊珠顿了顿。 “最后又算了一卦关于你的,我想知道,你可以陪我多少年。” 裴照野垂下眼,与她十指紧扣。 “那大巫是如何说的?” 骊珠却眼尾弯弯地笑: “我没有让她告诉我,我说,不管她算出来是什么结果,都让她继续再占,再问,如果你能收复北地,安定天下,可不可以给你多加七十年寿命——要是上天不同意,我就让她继续占,直到同意为止。” 难怪她都算得没钱了。 裴照野失笑:“七十年会不会太贪心了?我要是本来就能活到七十岁,再加七十,岂不是成老王八了?” 骊珠摇摇头,很认真地道: “老王八总好过短命鬼。” 裴照野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总担心他死? 旁人看他都生怕他把自己徒手捏死,只有她,看他好像在看一朵弱不禁风的娇花。 ……梦里那个比现在起码老上十岁的他,就这么厉害? 他都三百轻骑贯穿万人大营了,还不能让她信任自己? 要是与旁人比,他还有点底气,但自己和自己怎么比? 裴照野难得有种一拳打不到实处的愤懑。 骊珠看着他骤然冷下的脸,有些困惑。 他怎么又不高兴啦? 直到用午膳的时候,裴照野仍冷着脸。 闷声不吭地吃到第五碗时,他明显感觉到列席的其他贵女,朝他投来沉默中带着震撼的目光。 虽说知道眼前这人就是陛下亲封的镇北将军,是武将。 但一顿要吃五碗,并且还能再吃,会不会有点太吓人了? 这是武人还是野人? 裴照野放下碗。 骊珠立刻问:“你不会不吃了吧?” “这才哪儿到哪儿,”裴照野和旁边的女婢对上眼神,“菜没了,还有菜吗?” 女婢立刻去膳房取。 丹朱也道:“我的菜也不够吃!顺带再给我添碗饭!” 一旁的谢君竹眼珠都瞪大了,她这也第三碗了! 丹朱还扭头对谢君竹道:“你那两粒饭怎么还没扒拉完?实在吃不完给我算了。” 谢君竹:“不不不不必了,我可以。” 薛道蓉看得面色僵硬。 世上怎会有一顿能吃三碗饭的女子? 还跟着一堆男子混在军营中。 她衣食起居也跟男子一起吗?来癸水时怎么办? 这成何体统啊! 裴照野低声问骊珠: “我之前就想说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多吃一碗饭就要砍头的规矩?” 骊珠忍着笑意点点头。 “可能有吧,你害怕吗?” 裴照野看着女婢重新给他布菜,冷笑一声端起碗: “来砍啊,就他们吃那两粒米,也要砍得动我……” 说到这里,裴照野又忽而顿了一下。 “你会觉得这样给你丢人吗?” 骊珠怔了怔。 “我自己倒是无所谓。” 他手掌大,骊珠一只手捧着都觉得不够稳的碗,在他手里小得好像一捏就碎。 “但若你觉得这样不合规矩,以后这样的宴席,我也不是不能装装样子。” 骊珠抿了抿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之前不是还为这个不高兴?” 裴照野眉梢轻挑,替她回忆: “那天从船上回来,早上在驿站,你不让我吃鱼,还不让我添饭,不是嫌我吃太多不斯文?” “……当!然!不!是!” 骊珠又急又有些替他委屈,她怎么可能觉得他丢人! “那是什么?”裴照野都不急着吃饭了,“你那时到底在为什么生气?” 骊珠下意识地朝覃珣的方向看去,却发现覃珣仪态端正,目不斜视地吃着饭,而薛道蓉却正在往这个方向看。 她的视线落在裴照野的舌间隐隐约约的银环上。 第77章 ……她发现了吗? 骊珠的心还没悬起来, 就又放回了肚子里。 裴照野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绝密。 覃戎知道,所以他才会对裴照野痛下杀手,覃敬更心知肚明,否则覃戎怎么会多管闲事, 非得除掉他兄长的私生子? 或许在背后下令的人正是覃敬。 他的生父。 想到此处, 骊珠顿觉霍然开朗, 又一下子像是被人迎头敲了一棍,头晕目眩中带着疼痛。 “……你这什么表情?”裴照野微微拢起眉头, “看我像看路边被人踢了一脚的野狗一样。” 骊珠满目怜悯的神色一瞬间凝固。 实在不会说话也可以闭嘴的。 “你要不想说为什么生气, 翻篇也行, 我想你告诉我, 只是想知道我错哪儿了, 以后别再惹你生气而已。” 裴照野见过她许多次生气嗔怒的模样, 然而那么多次加起来, 也没有那一次吓人。 就好像她真的厌他至深。 对他而言,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 宴席至尾声,众人用罢, 有人预备去后山俯瞰平宁郡的情况,有人借了笔墨,准备向家中寄信报平安。 趁无人注意, 骊珠放下碗筷, 在他耳畔道: “没有觉得你丢人。” “不管你吃五碗,还是十碗,是威风的将军,还是红叶寨的山匪,我都没有觉得你给我丢过人啊。” 少女目光澄明,坦荡得没有一丝阴霾。 “你不必为了我刻意伪装,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只在乎你。” 殿外雨势渐收,云层后有稀疏晴日穿过窗棂,将她的瞳仁映成温柔的琥珀色。 裴照野错开视线。 “我知道了。” 骊珠歪头看他:“就这样?你反应好平静啊。” “就这样,别看了。” 怎么连看都不让看……骊珠双眸盯着他不放,像是想要从他神色间找到一点感动的迹象。 裴照野放下碗,与她视线相对。 “你就非得把我看硬了是吧?” “…………” 骊珠腾地一下起身后撤,瞪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你真是……” “是什么?” “……饱暖思淫欲!” 骊珠红着脸快步跑得头也不回。 裴照野看着她的背影,唇边这才缓缓浮出笑意。 他思淫欲也是她引诱的。 也不听听她说的都是什么话。 刚放下碗,裴照野余光就瞥见两道身影朝着后殿僻静处而去。 他眯了眯眼。 是覃珣和……薛道蓉。 薛家逆乱,覃珣绝不会放任自己的母亲被薛家牵连,自然会将她一并带在身边。 只是,看薛道蓉那个表情……恐怕已经认出他了吧? “——玉晖,你告诉我,那个裴将军与清河公主是不是有私情?你是不是铁了心要拜在清河公主门下,做她的属官?” 薛道蓉死死攥住覃珣的手臂。 覃珣忽而觉得母亲的态度有些奇怪。 她问后一个问题并不奇怪,可她为何和关心前一个问题? 他叹了口气道: “母亲,平日你对政事并无兴趣,我便也很少与你说这些,今日薛家的野心已然公诸天下,此事牵扯到全家安危,我就同你仔细说说——母亲请安坐。” 覃珣引着薛道蓉在后院亭中坐下。 薛道蓉自始至终紧紧搀扶着儿子的手臂。 “曾祖父自比北越王,也想做割据一方的枭雄,然而他自己也清楚,北越王是沈家宗室,光凭一个沈字,他的政权就有人拥护。” “可薛家却不同,否则曾祖父也不会迟疑至今,年近七旬才起事,他是怕自己死后,薛家人被清算,左思右想才殊死一搏而已,光凭这个动机,薛家就成不了事。” 薛道蓉听至此处,已经潸然泪下。 覃珣知道,事情到这个地步,即便他再不忍心,也如骊珠所说的那样,避无可避,必须彻底了断。 “母亲应该也清楚,覃家二十多年前虽有郡望,但在朝中权势却极有限,如今能够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是因为与陛下君臣相济,才有今日局面。” “覃家之势,源于皇权,如果为了薛家而背弃陛下,若败,阖族覆灭,若成,覃家人将背上千古骂名,母亲,非我不为,实在是不能为之。” 薛道蓉怔怔看着她的儿子。 她俯首痛哭:“我……我如何不知?可那是我的母族,我的亲人,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死路,却什么也做不了……” 覃珣眸含痛色,但仍继续道: “母亲让我在您和公主之间择其一选之,我当然只能选母亲,可就如我要母亲在薛家和覃家之间选择一样,无论如何选,都是剜心之痛,母亲,你能明白吗?” 事到如今,薛道蓉就算想要发泄情绪,也怪无可怪。 她还能怪谁? 怪只怪薛家野心勃勃,曾祖父做了丞相不够,薛家在绛州作威作福还不够,还想要造反,想要做王! 痛哭一场之后,薛道蓉终于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 只是想到方才覃珣的对比,仍然忍不住追问: “你将我抉择之难,比作你在我与公主之间抉择之难,玉晖,你就这么喜欢清河公主?为此,你宁可抛下你的姑母和外甥,扶持她做那样惊世骇俗的事?” 覃珣抿唇,敛了悲伤之色,肃然道: “我愿意奉骊珠为明主,一则,是我的确不想与她为敌,哪怕不与她做夫妻,我也仍然想争取一线机会,不做她的政敌。” “二则……母亲,您难道看不出来吗?公主赈济绛州饥荒,建立流民军,排除万难从乌桓人手中救出俘虏,和沈负相比,她做君王,南雍才有收复失地的希望,覃家才能做大雍的臣子,而非北越的臣子。” “您放心,即便您今日对公主说了些无礼的话,她也不会记在心上,更不会迁怒于我,只是——我已经决心追随公主,母亲,就算不为了您自己,为了我的前程,也请母亲日后对公主敬重三分,这样的话,今后千万别再说了。” 覃珣知道,只有这么说,薛道蓉恐怕才会真正放在心上。 果然,这样说完,对面的女人顿时清醒过来。 前程。 薛家造反自寻死路,她无能为力,可玉晖的前程不能再丢! 只是—— 薛道蓉又想到了方才宴席上见到的那个人。 她泪眼滂沱,又恨又惧:“玉晖,你还没回答我,那个裴将军与公主……” 覃珣缓慢地点点头。 “虽未过明路,但已是夫妻,母亲为何这么在意他们二人的关系?” 薛道蓉看着眼前一无所知的儿子,心中暗暗懊悔。 早知如此,她当初为何非要对那个孩子下手?既下了手,又不忍真的将他置之死地,留下今日祸患。 清河公主是出了名的不计较,可那个姓裴的将军,他看上去却绝非善类。 当日他受了那样的酷刑,又岂会放过她,放过她的玉晖? “我怎能不在意!玉晖,你一定要对他小心提防,既然决定追随公主,那你在公主面前就一定要比他更得脸,否则,他一定会……” “——一定会怎样?” 神出鬼没的声音响在薛道蓉身后,差点惊得她魂飞魄散。 裴照野抬眸看了眼覃珣: “公主派我来给你母亲带句话,没叫你听,你去外边等着吧。” 覃珣冷着脸,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又碍于公主的面子,最终还是忍了回去,退出亭子七步之外。 “骗你们的,公主有话会自己来说,何须让我传话?” 裴照野收回视线,对上薛道蓉惊惧交加的视线。 “看来您知道我是谁,也对,您给我留的这个见面礼如此特别,当然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你想做什么?” 薛道蓉紧绷着脸,绝不让自己在一个歌伎的儿子面前显露弱态。 裴照野倚在亭子的靠栏上,面色并不算好,然而眼底冷芒仍旧摄人。 “我不想做什么,暂时也没打算对你的儿子做什么,只是劝你,最好也不要对公主有什么其他想法——像今日那样的对话,不是一个臣子之母,对她儿子所效忠的主君该说的,你明白吗?” 裴照野回来没多久,长君就背着骊珠,将今日薛道蓉与骊珠的对话告诉了他。 长君和玄英都对覃家人忍太久了。 从前公主势弱,无依无靠,忍一忍也就罢了。 如今公主才是她儿子的主君,岂能容她对公主大呼小叫,事后还当做无事发生一样? 薛道蓉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心底却有惊涛骇浪。 ……他这话,倒像是纯粹只为公主出气,半点没有打算替自己出气的意思。 她对他动刑的事,难道他真不打算计较了? 薛道蓉满心怀疑,戒备异常,她道: “你与玉晖同为公主之臣,你为武将,玉晖为文臣,武将在外,是要受文臣辖制的,玉晖心善,对你毫无敌意,可若你想对玉晖不利……” “我是驸马,谁跟你儿子同为公主之臣?” 裴照野不耐烦地打断她,方才他们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装什么装。 “总之,管好你自己,对公主客气点,否则……” 他本想说否则就对覃珣不客气。 可转念一想,这话对这位夫人怕是没什么威慑力。 话到嘴边,他微妙地笑了一下,俯身道: “否则,我就吃个亏,替公主把你儿子给纳了,我做大,他做小,兄弟二人共侍一妻,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薛夫人,你觉得如何?” 薛道蓉:“……” 她听到了什么? 她儿子做小! ……简直……礼崩乐坏!天下还有王法吗! “母亲!” 覃珣远远瞧见薛道蓉脸色惨白,被吓得滑坐在侧,立刻冲上来。 “裴照野!你对我母亲说什么了!” 裴照野并未回答,只是露出一个恶劣的笑意,转身扬长而去。 第78章 这番话, 莫说是薛道蓉听了害怕,哪怕是骊珠和覃珣听见,也必会被他骇得大惊失色。 然而真切听到的唯有薛道蓉一人。 她不敢告诉覃珣,怕他真的认真考虑这件事。 也不敢对公主做些什么。 ——如今绛州战乱已起, 若无清河公主的庇佑, 真到了生死抉择的时候, 以玉晖的身份,会不会被薛家拿来挟持覃戎? 薛道蓉不敢赌。 连续三夜, 她都被重重噩梦吓得辗转难眠, 终于, 在第四夜找到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覃敬! 若非他婚前与人苟合, 生下这么一个心肠歹毒的杀胚, 岂会害得她的儿子要受这样的威胁! 就连覃家要与薛家兵戎相见的事, 她都是直到事发才被告知, 至今没有从自己的夫君那里得到只言片语的解释。 这么多年,她侍奉夫君,与雒阳贵妇交好, 养育儿子,哪里做得不够好? 他对待她,竟然像对待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物件! 薛道蓉忍无可忍, 遂写信痛骂覃敬。 从私生子, 到他对薛家一事上的隐瞒,桩桩件件,洋洋洒洒写了七八张黄纸,她将所有愤怒发泄在覃敬身上,几乎字字泣血。 最后告知覃敬—— 儿子在哪儿她在哪儿。 她不回雒阳了! 信件很快送达雒阳,与这封信一并送来的, 还有无数纷至迭来的军情,地方的奏报。 ——以及骊珠派人送去的首级。 冒彻和蒋冲的首级摆在朝堂上时,就连之前一心撞柱维护礼教尊严的徐御史也没了声音。 祖宗礼法? 礼法大得过军政大事?大得过民间群情如沸? 明昭帝这一日下朝,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罗丰:“陛下,道长已经在玉堂殿内候着……” 明昭帝站在殿外长阶上,看着浩浩荡荡离去的群臣,远处春和日暖,万物萌生。 他有多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自朝廷南迁至雒阳,他从先帝手中接手水深火热的局面,勤勤恳恳了八年,朝堂却仍如一滩淤泥,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只有无尽的下陷。 宓姜的离世更是带走了他最后的希冀。 他沉湎于求仙问道,余生只想在玄妙道法中寻求永恒的平静。 那个曾经连笔都抓不稳的小女儿,却在他放弃了的那条路上,一步步走得越来越远。 “今日的日课就免了吧。” 明昭帝咳嗽几声,想了想道: “去我的私库,我要亲自挑些东西,犒赏这次立功的将士。” 散去的朝臣将消息带入了雒阳。 此事传开,甚至盖过了薛氏叛逆的消息,成为了街头巷尾百姓们交口相传的大喜事。 这些年,地方上有叛乱算什么稀奇事? 稀奇的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流民军,竟然能打退骁勇的乌桓部队! 其中,那个叫裴照野的镇北将军,率三百轻骑劫营的故事,在民间更是一夜之间人尽皆知,被传得神乎其神。 什么天降将星,覃逐云再世,一个说得比一个夸张。 没办法,南雍窝囊了这么多年,人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这口气憋在心里,成了南雍百姓们多年来看不见摸不着的顽疾,今日却有人猝不及防将其痛快拔除。 临崖枯木,再得逢春。 百姓们简直恨不得给这位裴将军打一座神像供起来! 雒阳覃府内。 覃敬在书房内看着这些消息,面色却沉如幽潭。 他对那些将裴照野几乎吹成战神的事毫无兴趣,只盯着那些有关于清河公主的消息。 百姓们并不知道组建这样一支军队背后的博弈,更不清楚清河公主的手段。 他们对清河公主最多的印象就是仁善。 这很不妙。 不会有百姓希望一个工于心计的皇室子弟坐上皇位——尽管坐上那个位置不可能没有心计。 仁善就是一块最大的招牌。 在这样的乱世,最能得到民心的,一定是一位仁善的君主。 覃敬打开薛道蓉寄来的家书,略略扫了一眼,跳过那些吵嚷的字眼,目光停在与覃珣有关的字眼上。 他微微蹙眉,心在夜色中悠悠沉底。 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 连他的儿子都向清河公主倒戈,天下闻风而动的权贵,开始在清河公主身上下注的日子,还会远吗? 清瘦冷肃的男子凝视着纸上墨字。 既如此,就来争吧,来斗吧。 纵然清河公主有千般好万般好,只要她是公主而非皇子,这天下就绝对少不了反对她的人。 他随手将家书搁置一旁,提笔给覃戎寄信。 【抢占先机,夺取绛州】 只要覃戎能够率先夺下绛州,云州就能与绛州形成合力。 清河公主所占的两郡在这两州之中,孤立无援,又能做成什么大事? 朝野内外,陛下仍旧只能依仗覃家。 随手扔开手中竹笔,一旁侍奉笔墨的侍从惊得呼吸一凝。 老爷每只笔摆放的位置都有规定,今日怎么…… “去西屋传话。” 覃敬在寄送给弟弟的书信上加盖印章,神色漠然道: “今晚我会宿在宁夫人处。”- 春分过后,平宁郡下十三城才在陆誉的镇压下逐渐收归囊中。 并非薛允的部署不力,而是收到覃敬示意的覃戎开始发力,绛州与云州接壤的几城陆续沦为交战地,覃戎五日内连夺两城,简直势如破竹。 薛允不得不暂且收归兵力,集中力量对付覃戎的人马。 夹在这两方强敌之间的骊珠,也算借此机会有了点喘息之机。 “……军报看完心中有数即可,公主切忌过分焦虑,以他们两方的实力,这一战短则一年,长则三四年都有可能。” 谢稽一边跟她下棋,一边缓声道: “流民军势单力孤,现在跟任何一方正面交战,都只有全军覆没这一个结果,眼下坐稳平宁郡,招兵买马才是最重要的。” 骊珠盯着眼前棋局,下得抓耳挠腮,眼睛鼻子都快皱在一起。 好一会儿,她可怜兮兮望着谢稽道: “刚才那步,我能不能……” “不能。” 谢稽严格道: “落子无悔,公主这盘要是输了,按照约定,输了三盘草民就不能再陪公主玩了,公主还有很多事需要操心,不可玩物丧志。” “……” 骊珠嘴都气歪了。 但谢稽说的是实话。 流民军急需招兵买马,备足粮草,春耕至关重要,还要面见不少举家投奔她的豪族…… 这些倒是无妨,只要是为了日后迎战北越做准备,她再累都情愿。 但这其中,还有不少抱着奇货可居之心前来投奔的人。 一没本事二无势力,见了面还没说十句话,便说想给她做谋士,助她登临帝位。 骊珠恨不得几棍子把人打出去。 浪费她的时间! 如此折磨之下,骊珠就算再好的精力,也开始有些劳累。 所以,自打她从雁山搬至温陵开府理事后,骊珠每日来郡学,除了请教谢稽一些要事,还会央求谢稽陪她下几盘棋,当做娱乐消遣。 “公主,该落子了。”赶着去批阅学子文章的谢稽提醒道。 丧眉耷眼的骊珠彻底投降。 谢稽唇角很轻地弯了弯,正准备起身离开,脚踝却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踩着垫子的脚底一滑。 哗啦—— 以手稳住身躯的谢稽搅乱了一盘棋子。 早就候在廊下的裴照野快步上前,虚虚扶了谢稽一把,故作担忧: “谢先生这棋还没下完,这是要着急去哪儿啊?年纪这么大了,也不当心点……还是坐着再下一盘缓缓吧。” 谢稽冷眼看他:“这棋已经下完了。” “谁说下完了?这不都被您打乱,看不出胜负了吗?” 裴照野眼含笑意,介于装与不装之间,拍着他的肩懒洋洋道: “输棋不输人品,别耍赖啊。” 谢稽:“……”他还好意思提人品。 骊珠抿着唇,低下头,不好让自己笑得太开心。 于是两人重新摆棋。 骊珠问:“西郊那边招兵进行得怎么样?” “公主给的军饷高,再加上去年绛州饥荒,百姓家底掏得精光,登记的人不少,顾秉安跟我大致算了一下,十三个县城加起来,拉一支两万人的军队没什么问题。” 裴照野坐在一旁,见骊珠又陷入苦思,视线移向谢稽身后。 “诶,那边的灯烛是不是打翻了?” 谢稽立刻回头起身。 这是书舍,打翻灯烛那还了得? 他一走,裴照野立刻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趁现在偷子?” 骊珠瞪大眼:“这怎么能行!” 裴照野一脸的混不吝,漫不经心道: “他都那么大把岁数了让让你怎么了——你说,要偷几个你才能赢?” 满眼倔强的骊珠张开双臂,一把护住了棋盘。 错失了这个机会,待谢稽重新坐回原位,刚到中盘,骊珠便兵败如山倒。 裴照野嘲笑她:“小书呆子。” 骊珠轻哼:“随便你说,反正就是不偷。” 谢稽平日本就事多,午后还得给流民军继续讲兵法,此刻赶着去批阅文章,起身就走。 顺便还提醒裴照野,讲课前记得换衣服,郡学文雅之地,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裴照野敷衍应声。 谢稽看见他就头疼。 谁能想到,这些时日扬名天下的镇北将军,没事竟拿自己的一身功夫给公主下棋作弊。 经了几场春雨,郡学内的棠花次第盛开。 两人从前院穿过时,看到长君正抽空教丹朱功课。 “……‘故争胜于白刃之前者,非良将也’,这话的意思是……” 丹朱托着腮:“哇,你眼睫毛怎么这么长!” 长君:“……不听我真走了。” “听听听。” 骊珠刚要想笑,忽而想起什么,一时又笑不出来了。 “蒋冲出身名门,是北越王身边得力谋士,曾任军中祭酒,丹朱射杀蒋冲,但雒阳送回的旨意却没有给她额外的封赏……她是受了我的牵连。” 那些支持皇子沈负登基的朝臣,不会放过每一个打压公主的机会。 如果公主挑不出错处,那么打压有可能的女将军,就是打压未来有可能的皇太女。 尽管骊珠只是想论功行赏,但在那些人眼中,她就是在提拔她的党羽。 裴照野瞥她一眼: “错不在公主,公主要是实在愧疚,日后亲自封赏丹朱,给她补回来便是。” 骊珠低着头,在铺满白砂的小径里踢了一脚。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一个比一个乐观,想的都是成事后的好处,但她却满脑子都是失败后的下场。 一旦失败,沈负和覃敬一定会彻底清算她手底下的人。 他们全都会死。 可如果他们只是作为明昭帝的臣子,不参与储君之争,即便有朝一日沈负登基,他们也可以好好活着。 骊珠不想他们将性命赌在自己身上,她怕她让他们失望。 “……要是公主不愿意补。” 裴照野岔开了话题,望着那边的身影笑: “那把你的小长君送给丹朱也行,我看丹朱说不定更喜欢。” 骊珠顿时张大嘴:“可是……可是长君是宦官!” “宦官怎么了?人家有人家的玩法,你少操心。” “…………” 骊珠捂住耳朵,竭力让这句话从自己的脑海里消失。 此刻上午课业刚刚结束,有不少学子从讲堂内鱼贯而出,准备去膳房用膳。 早早等候在廊下的覃珣迎上前,微笑着与那几位经师打招呼。 有学子在一旁道:“那个就是覃氏的长公子覃玉晖吧?早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我爹老挂在嘴边,说我要有覃珣三成天分,都是祖坟冒青烟……也太夸张了点吧。” “绝非夸张,他的文章我读过好几篇,言出为论,下笔成章,同龄人里几无对手,还没及冠就这么厉害,以后只怕大有可为。” “那正好趁此机会,结识一番……” 几位学子商量着,极热情地迎了上去。 骊珠远远瞧着这一幕,心里却颇不是滋味。 裴照野随口道:“公子哥名气挺大嘛……他在雒阳城是不是也算得上个人物?” 真要如此,那覃珣依附在她门下,也算替她涨涨声望了。 “不知道。”骊珠嘟囔了一句。 “你不知道?”裴照野斜眼瞧她,“你跟他青梅竹马,你不知道?” 裴照野本是随口一说,也没真吃什么醋,但落在骊珠耳中,却愈发觉得酸涩。 他也是覃敬所出的儿子啊。 为什么覃珣可以在雒阳城里长大,在太学里受最好的教导,他却只能长在乡野,只堪堪识得几个字? 骊珠望着他,突然道:“要是和你青梅竹马就好了。” 裴照野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说,神色一僵。 “宫中禁军有最好的兵法师父,你要是五岁开蒙,七岁习武,或许不用等到二十岁,十六七岁就能上战场建功立业。” 覃逐云就是这个年纪去打仗的。 骊珠又忽而意识到,这样算,覃逐云竟然是他的曾祖父。 原来如此。 原来他的一身天赋,是从这里继承来的。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一片棠花飘落在她发间,裴照野垂眸替她摘去。 骊珠道:“只是突然想到。” 突然想到……突然想到就能说出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的话,她要认真说说那还得了? 裴照野忍住在大庭广众下吻她的念头,弯唇道: “我要是能进宫,肯定不会专心学什么兵法,得在宫里天天带刀巡逻,看看有没有人偷偷欺负我的公主。” 骊珠笑:“那可太多啦,你带三把刀都不够用。” “那我把丹朱和顾秉安也带上,丹朱一箭能穿两个,顾秉安心眼多,让他去搞宫斗他如鱼得水……” 骊珠一边听着一边跟着他走。 棠花铺在脚下,他并肩走在她身旁。 其实她小时候哪里那么多深仇大恨? 沈负和她衣食住行相差并不大,只比她多了个母亲的关爱而已。 覃皇后虽然巴不得她死,却也不敢在她舌头上来一刀。 要是跟他做青梅竹马,肯定也是她天天去他家带刀巡逻啊。 覃珣,哼,日子过得太好了给一巴掌。 薛道蓉,哼,欺软怕硬给两巴掌。 覃敬,三刀六个洞要他狗命! 骊珠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听到一声插门的声响,忽而回过神来。 众人都朝膳房而去,僻静处,书舍内空无一人。 插上门闩的裴照野抱着学子服,转头对上了骊珠的视线。 “看我做什么?想帮我换衣裳?” 他明知故问。 骊珠:“……那我出去等你。” 裴照野轻呵了一声,直接单手从她后腰绕过去,拖着她的腿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往书架后方的角落里一扔。 阳光从窗棂的花纹透入,空气里尘埃浮动。 “……书舍庄重之地,你想做什么!”骊珠的声音因心虚压得极低。 “换衣裳啊,谢先生不是嫌我披头散发不正经吗?先生发话,我岂有不从之理?” 裴照野果真开始解腰带。 环扣相击,啪嗒一声,听得骊珠双腿顿时一软。 他笑了下,并没有做什么,解了衣袍便侧身换上了学子服。 悉悉索索的声音。 骊珠确信他肯定会做什么,然而又迟迟不见动静,极其怀疑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缝—— 裴照野刚系好发冠。 过于狂放不羁的短发笼进了发冠内,只有几缕碎发落在他冷白额际。 发梢凌厉,与他眼尾弧度相似。 武将的戾气敛入这一身袍袖,斜睨扫来,只剩下权臣文士那种不怒自威的锋利。 骊珠看了两眼,心跳加速,挪开视线。 “怎么不看了?”裴照野明知故问地凑上前笑,“怎么每次换上这身衣服,公主都不爱看我,有这么难看吗?” “……不难看。” “那公主喜欢吗?” “……” 骊珠心如擂鼓,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这好奇怪。 她为什么会有种莫名的罪恶感? “公主不是说要和我做青梅竹马吗?” 裴照野将她抵在狭小角落里,身影将她吞没。 喉结滚动,他俯身在她脖颈间细碎地吻。 “跟我做青梅竹马就是这样的,会保护公主……也会偷偷将公主带到这种地方来欺负。” 他吻得很温柔,手掌却落在她腰带上方,略有些粗暴地扯松了她的衣襟,往锁骨下吻。 骊珠手指瞬间蜷缩起来,呼吸急促,眼眸潮湿水亮。 “公主想对我做什么?” 他自下而上地抬起眼来,眼底情欲迷乱,漾着一种极野性又放荡的笑意。 “怎么欺负都可以,青梅竹马就是可以任由公主处置的。” 骊珠整个人软得快要顺着墙滑下去,堪堪扶着他的肩头才能站稳。 然而。 她垂下眼,水汪汪地望着他,指尖贴上他面庞。 “……我不想欺负你。” “我只想保护你啊。” 第79章 视野里是浓黑幽静的眸, 薄而淡的唇。 他仰视着她,在这一瞬的静默中,有贪婪而汹涌的吞噬欲。 骊珠鼓起勇气,俯身主动与他唇齿贴合, 撬开齿缝, 感受他陈年不愈的伤口。 裴照野深深提了一口气。 扣住她腰侧的手指往下滑, 托着她抵在后墙上,强烈的雄性气息顿时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骊珠顿时有些受不住。 “等一下……” “等不了。” 她想要后退缓一缓, 还没分开, 就被他食髓知味地追上, 喉结滚动, 一下一下吻得动情。 再分开时, 两人微喘着, 舌尖扯出暧昧濡湿的银丝。 心脏涨得快要炸开。 “……公主想怎么保护我?” 裴照野看着完全被她挤在角落里的少女。 她整个人被他高高托起, 发髻松散,几缕乌发垂落脸颊,垂首时有种弱不胜衣的可怜可爱。 然而一开口—— “我会杀了覃敬。” 她咬字娇娇的, 容色柔美,眼眸却亮而有定气。 裴照野眸光凝冻一瞬。 有那么一刻,他有种在她眼前无所遁形的惶然。 她知道了吗? 她怎么知道的, 谁告诉了她, 还是她自己发现了蛛丝马迹? “为什么?” 骊珠却没直言。 她知道,他其实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 前世刚成婚时,他很忙,有时忙得连修面也顾不上,冒出浅浅的胡茬,亲密时刮得她有些刺痛。 有次趁他午睡, 骊珠瞧见,便叫公主府的一名宦官替他修面。 谁料那人进去没多久,就听见铜盆打翻的声响。 骊珠吓了一跳,折返回去,却只见他一手攥着那宦官的手臂,一手拾起铜盆,浅浅微笑着说无事。 可后来,那一年冬日,他会用带着青茬的下颌蹭她,将刀片塞到她手里,缠着要她帮他修面。 骊珠眼睛有些发酸。 “……因为覃敬是覃戎的靠山,当初对付你和红叶寨,他也有份。” 她垂下眼,避重就轻,装作对他们的恩怨一无所知的模样。 事已至此,她还要刨根问底吗? 他不必为了让她知道真相,就要把自己血淋淋的心挖给她看。 裴照野睫羽颤动,无声地抚摸着她柔软脸颊。 ——她知道了。 没有任何理由,裴照野就是有这样的预感。 她不擅长撒谎,同情一个人,怜爱一个人,半点也藏不住。 “沈骊珠。” 她软软地应了一声,眼睫卷翘。 他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骊珠问:“你怎么听上去……有点难过?” 埋首在她馨香扑鼻的颈窝中,他叹了口气。 “因为没有带羊肠。” “…………” 骊珠别开脸,含含糊糊道:“那……要我帮你……吗。” 脖颈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她两只手的掌心很快被饱胀填满。 “好小。”他低声道。 骊珠涨红脸:“是你太……” “我说你的肩膀,”他低低笑着,吮吻她圆润莹白的肩头,“瘦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捏碎你的肩胛骨一样。” 骊珠沉默了一下:“我现在也能一只手捏碎你。” “那可真吓人。” 他吻过她漂亮的锁骨,喘息很急,眼尾漾着情动的潮红。 “吓得我只好枕在公主宽阔可靠的胸膛上了……这里倒是不小。” 骊珠羞得快哭出来。 他一边吻一边哄,手掌牵着她重新覆上。 “骊珠,看着我。” 骊珠面庞酡红,眼里含水,雾里看花般朝他投去一眼。 拢起的发丝露出齐整鬓角,剑眉锐利,衣冠楚楚如君子,却又因他此刻的放浪而显出一种别样的撩拨。 他弯唇:“喜欢吗?” 骊珠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感受到他手指的一个个指节。 “……看来是真的喜欢啊。” 荒唐炽热的角落,他碾过她的唇瓣,将她细碎的呜咽和津液都吞咽入腹。 在她瞳仁失焦之际,裴照野抓着她纤细的腕骨,自己掌控了主动权。 热汗淋漓,肌肉紧绷至极限—— 良久。 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他大口喘气,眉头一寸寸舒展。 腾出手来,手掌扣在她松软后颈捏了捏。 他满足地喟叹: “没关系,只要公主喜欢……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 留给学子们进午膳的时辰已经结束。 一口饭没吃,但格外餍足的裴照野看了看院中日晷,闲庭信步地朝着讲堂而去。 犹带春寒的风,吹散书舍内的旖旎。 内室,骊珠的发髻已经被裴照野重新挽过。 她从袖中取出小铜镜,略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过分红肿的唇。 还是待会儿再出去吧。 骊珠随便拿了一卷书翻看,脑海里仍然残留着他衣冠楚楚,却做尽下流事的模样。 这种时候,他和二十九岁的他简直分毫不差。 简直让她分不清到底身在何处。 尤其是方才裴照野还问她喜不喜欢…… 骊珠忽而意识到一些微妙的不对劲。 好奇怪。 这一次穿上学子服,连带着上次让她帮他束发那次,裴照野每次见到她心虚避开的神色,好像都是一副似笑非笑,意料之中的表情。 ……就好像知道她在害羞什么,心虚什么。 仿佛他并不完全是裴照野,还是……前世的裴胤之。 这个猜测毫无缘由。 但生出这个念头之后,骊珠又慢慢浮现了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 比如在伊陵郡那夜。 她梦见红叶寨的覆灭,醒来后便听到裴照野莫名其妙地问她“我叫什么名字”。 又比如面见谢稽那一日。 他说,以后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再让公主这样被人拒之门外,吃这样的苦头。 他说了“再”。 就好像他知道,她曾经在雒阳的雪夜,立于群臣门庭之外。 骊珠霍然起身,朝讲堂所在的方向追赶而去。 此刻郡学的讲堂颇为热闹。 因覃珣今日突然造访,正与几位经师围坐谈话,故而今日开课的时辰比往常推迟了几分。 “裴将军!” 裴照野刚一进讲堂,那位曾给流民军送装备的柳四公子第一个上前打招呼。 少年嗓音如公鸭,偏偏又格外热情,一开口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裴将军招兵回来啦?” 旁边有人上前将柳四挤开,嬉笑着问: “这几日还这么忙?不知裴将军几时抽得出空,我兄长设宴,一直想请裴将军一叙呢。” “别听他胡说,是你兄长想叙话,还是你家小妹想啊?” 众学子三言两语哄笑起来。 隔着垂帘,另一侧的女学子们也投来似有若无的目光。 裴照野和一旁的覃珣对上视线,他道: “兄长可以,小妹就算了——覃公子这是谈什么要紧事,几位经师,咱们今日这课不上了?” 他语气散漫,噙着一点笑意,并不咄咄逼人。 几位经师也不是第一日认识这位山匪出身的将军,他虽不至于目无尊长,但光是身长八尺立在面前,便有不怒自威的威慑力。 一名经师擦擦汗道:“上,当然上……” 说着就要起身,裴照野却笑着上前按住他肩。 “我就是问问,要是不上,我就回西郊继续忙,诸位经师与覃公子聊的肯定是正事,这课改日补上也是一样的。” 这番话说得通情达理,语气也叫人如沐春风。 覃珣朝他投去格外狐疑的视线。 他吃错药了吧? 躲在暗处旁观的骊珠也有些意外。 之前见裴照野与覃珣相处,哪次不是剑拔弩张,暗流涌动? 今日怎么如此和善好说话? 更像…… 更像前世的裴胤之了。 在骊珠的记忆里,裴胤之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也是如此和煦礼貌。 经师道:“确是要事,还与公主大有干系。” 原来自打滦山口一战后,民间群情如沸,收复北地十一州的言论再次居于上风,连带着清河公主与流民军的声望也与日俱增。 但就在这时,士子之中又多出一种声音。 称南雍国力疲敝,并非开战时机,应该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时机,等到国库充实,才可一战。 如今与北越和乌桓开战,是某些有心人为了替自己夺位铺路,而至百姓民生于不顾,其心可诛。 这种论调虽然暂时还未居主流,但覃珣看得出,这是个极大的隐患。 历朝历代,打仗没有不耗费财力的。 等百姓们从胜利带来的短暂喜悦中回过神,有一天与北越的战事再起。 征兵、死伤、加税……今日加在公主头上的荣光,则会变成攻击她的箭矢。 覃珣道:“我与公主商议过,但公主的态度是,长痛不如短痛,只有收复失地,大雍才能真正的修养生息,所以,她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她。” 裴照野静静听完。 他道:“这不行。” 她一门心思扑在她的目标上,却不知道,有时候抵达近在眼前的目标,离不开一些弯弯绕绕的诡谲手段。 这些手段既然存在,总有存在的理由。 覃珣正襟危坐,微微颔首: “公主可以如此想,但作为公主的属官,却不能任由他们诋毁公主声名。” 这也是他这几日四处奔走的原因。 士子掌控着国家的喉舌,他父亲能凭借他的门生故吏散布言论,他却年轻,人脉不及父亲,只能想别的办法。 裴照野若有所思。 “要是能争取到朝中御史大夫徐梦玄的声援,会有帮助吗?” 经师们睁大眼:“自然有帮助,那可是三公之一的徐御史……裴将军跟徐御史,竟然有来往?” 裴照野笑了下,眼尾带着点邪性。 “没来往,但有把柄。” 之前在伊陵裴家时,他陪骊珠整理那些裴府的机密册子,里面可提到了不少人模狗样的官员。 其实他之前就揣测过,他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 他能变成梦里那副官位不低的模样,恐怕走的绝非寻常路子,很有可能与裴府那些机密册子有关。 那就证明,拿这些册子威胁他们管用。 只不过,现下那些册子都在公主那儿——不用问,以她的道德水准,绝不会同意他拿这些私隐去威胁别人。 想要拿到,恐怕得重操旧业,悄悄去偷。 裴照野道:“你们想你们的正经办法,我的歪门邪道你们就别管了,慢慢谈,今日这课我带着他们去击鞠。” “如此,就多谢裴将军了。” “好说。” 藏在廊下的骊珠目送着他背影离开。 ……一模一样!简直就和她之前猜测得一模一样! 他前世果然就是用这种办法步步高升的! 裴照野揣着骊珠的事,压根没发现那个在人群中鬼鬼祟祟的身影。 到了草场上,柳四公子追上来,在他旁边小声嘀咕: “裴将军,你跟那个覃公子原来关系不错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低头系上襻膊。 “你俩都是公主身边近臣,年纪又相似,我听到有人猜测,你们会不会明争暗斗呢。” 裴照野顿了顿,这才发现自己今日见了覃珣,心绪竟格外平和。 那些混杂着妒忌、不甘、愤懑、报复的复杂情绪,好像从他的身体里一扫而空。 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公主如今留着覃珣在身边,无非是为了筹措粮饷,得到更多世族的支持。 看待覃珣和看待顾秉安,和谢君竹这些人,并无任何区别。 公主喜欢的人是他。 想到方才书舍内的那些话语,裴照野只觉胸口被暖流填满。 哪怕现在谢稽再把他一脚踹进马尿味的泥坑里,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有什么呢? 反正公主不嫌弃他就行。 柳四公子感觉身旁此人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连头发丝都从里到外透着舒爽。 “没什么好争的,都是为公主做事而已。” 但很快,他又抬头对众人道: “以后见了我,别太热情,郡学是传经论道的地方,不是酒肆,下次再这么前呼后拥上来,别怪我不客气。” 众学子——主要是男学子,纷纷朝他投去崇敬目光。 骤然扬名,却能如此不骄不躁。 真男人啊。 柳四公子亦是如此:“将军未免也太低调了。” 跟低调有什么关系? 裴照野扯了扯嘴角。 这些人整日对他哈巴狗似的笑脸相迎,公主见了,还怎么怜惜他? 第80章 没过几日, 四月到了,在覃珣督建下的公主府邸也修葺完成。 当然不是新建的。 覃家那几位族叔倒是想大展拳脚,让清河公主和她麾下的人瞧瞧他们覃家的财力。 然而骊珠提前便同他们打过招呼: “从雁山大营搬出来就是为了节省处理公务的时间,不可大肆扩建, 之前的太守府邸稍微收拾收拾能住就行。” 他们这才悻悻作罢。 之前陆誉在郡内四处清扫薛氏党羽, 杀的杀, 抄家的抄家,腾出了许多豪族的宅邸。 骊珠将这些宅邸都赏赐了下去。 丹朱分得了最大的那所, 来弥补她这次没能得到朝廷厚赏的弥补, 顾秉安因为要时常与骊珠商议要事, 离公主府最近。 至于裴照野, 因为要去西郊练兵, 在离公主府最远的位置跟吴炎做邻居。 裴照野毫无意见。 搬入公主府那日, 覃珣在前方一路替骊珠指引介绍, 裴照野跟在后头。 他倒是没说什么,只在参观公主寝殿时道: “这个榻会不会有点中看不中用了?” 裴照野扶着栏杆,稍微摇了摇, 那张榻便在他掌下脆弱地猛烈晃动,他抬眼看向覃珣,满眼认真。 “换张更结实点的吧, 雕不雕花不要紧, 要实用。” 覃珣脸色霎时铁青。 骊珠更是整颗脑袋红得快冒烟。 他胡说八道! 这怎么就不中用了! 骊珠转念又想到了雁山林间小屋里的那张榻。 好……好吧,还是结实点好。 她可不想哪天半夜,守夜的女婢们被她叫进来,是因为她的榻被人撞塌了。 第二日,新换的床榻和骊珠的箱笼一并送入府内。 搬家乔迁总是兵荒马乱。 裴照野早瞄准了这个时机,想要去偷被她严加保管的机密册子, 没有比这一日更好的时机。 然而,出乎裴照野的预料。 还没等他下手去偷那些册子,骊珠就好像知道他想做什么一样,自己翻了出来。 夜深,新修葺的温陵公主府各处悬着灯,在春夜的风中明灭。 书案前的少女摆开那些誊抄出来的竹简。 她抬起头,与他面对面道: “……我想过了,覃珣和顾秉安他们说得对,我虽不在意天下人怎么看待我,可也不能任由这些风言风语,阻碍我达成目标。” 明明是要做一件并不光明正大的事。 但她眸色坚定,颇有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凛然。 “这里面能帮上我的人,我都会一一威逼利诱——只是陆誉一人回雒阳办这件事,我不放心,还要向你借顾秉安一用,他多谋善言,有他回旋,这件事才能办好,可以吗?” 裴照野看着她此刻模样,忽而忍不住想笑。 骊珠挺起的胸膛顿时垮下来,她很不解: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很欣慰,公主越来越像个可靠的主公了。” 换做之前在伊陵那时的她,这种事,只怕连想都不敢想。 要是知道他曾有这样的念头,恐怕会瞪圆了眼,微微张着唇,回过神来,皱着鼻子对他道: 裴照野,这样不好,不要做这种事吧? 骊珠听了他的话,垂下眼。 “我才不可靠,我要是可靠,就应该……” 应该自己来下这个决心,而不是要别人替自己做脏事。 如果不是她自己偷听到,裴照野是不是就打算这么自己偷偷将一切都办好,不动声色地替她扫平障碍? 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应该怎样?”裴照野托着腮看她。 “应该和薛允和覃戎一样,攻城略地,杀伐果决。” 骊珠岔开了话题,她一边提笔,开始给名册上的倒霉蛋们写信,一边感叹道: “昨日刚送回来的军报,说薛允在滦水烧了覃戎一千艘艨艟,重创覃戎——那些跟随薛允的人,现在大概应该觉得酣畅淋漓,不枉此生。” 裴照野却握着墨条缓慢研磨,轻笑道: “或许吧,但薛允从覃戎手里夺下辽郡,所屠杀的那些百姓,应该不会这么想。” 军报中说,覃戎败退,薛允占据辽郡。 薛家军入主辽郡后大肆屠戮,所过处尸骸叠山,鸡犬无余。 消息一出,天下震动。 即便骊珠知道,这就是薛允的作风,也不由得心有戚戚,内心深处,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 她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却没能阻止,眼睁睁看着这些百姓再一次惨死薛允手中。 裴照野在此刻凑上前来。 “就是这种表情。” 骊珠怔了一下,眨眨眼。 他眸色浓黑,定定道: “薛允和覃戎,不会露出你这种表情,喜欢主公杀伐果决的臣子,自会去追随他们,大家愿意聚集在你麾下,就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裴照野太清楚她此刻在想什么。 连薛允手里的血债,她也想往自己身上揽。 也不看看她那个细弱的肩膀担不担得动。 骊珠看了他好一会儿,低下头,继续写,口中小声道: “……那我也不希望你替我去做这些事,打仗是你的事,这些是我的事,各有各的担子,不用你替我都挑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前世他让她参与的那些政务,何尝不是经过他精心筛选过的? 她提出来的新政固然与民有利。 但那些需要流血的部分,朝中各方阻挠的部分,他却都没有让她直面。 每次归家时,只给她带回顺遂的好消息,望向她的目光温柔中带着崇敬,拥着她,边亲边夸: 公主怎么会这么聪明? 不该给那些朝臣发俸,他们捆成一串,也抵不上公主一个人厉害。 骊珠被他夸得胸口温热,第一次感觉自己原来很有用。 她那时天真,没意识到这些好消息的背后需要多少阴诡手段,又是谁在替她做这些脏事。 琉璃灯透着剔透烛光。 她垂下的后颈映着光,有莹白釉色,宛如稀世珠宝。 裴照野目光流连,几度走神,许久才想起来她为何会这么固执。 以前……他好像说过几次,他不想做官,更讨厌那些文官的勾心斗角,装模作样。 是因为这个吗? 早知有一天,他会这么喜欢她,当初就不把话说得那么死了。 这种小事,为她忍忍算什么? 他只怕他能做得还不够多,到死,也比不上她藏在心里的那个裴胤之。 “——公主。” 门外传来长君的声音,打断了裴照野将要拥住她的动作。 “覃主簿求见公主,有要事想与公主详谈。” 骊珠抬头朝外看去。 她下午的确安排覃珣去与顾秉安商议军中所缺兵器,让他理清后立刻过来回话。 只是那时时辰就已经不早了,来回跑一趟,此刻天色如墨。 竹笔挠了挠头,有些为难的骊珠想了想,最后还是道: “不然,叫他明天再……” 裴照野俯首亲了亲她,起身。 “陆誉既然要替你去雒阳办差,我去跟他交接一下城中巡防,两个时辰后再回来陪你。” 这是允许覃珣进来的意思。 骊珠讶然盯着他: “你谁啊?我不管你是谁,给我从我夫君身上下来!” “……”裴照野冷嗤着,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骊珠望着他的背影,笑得颊边梨涡深深。 裴照野和覃珣在门外碰面。 今晚值守的长君和几名女婢不动声色瞧着,生怕两人打起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裴照野格外平静,还淡声道: “覃主簿怎么还不进去?公主时间宝贵,别让她等太久。” 覃珣:“……裴将军只想说这个?” 裴照野笑而不语。 离开时,覃珣看裴照野的眼神里有难以理解的警惕。 长君更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敢关门你就死定了。” 迎上裴照野晦暗森冷的眼眸,长君松了口气。 对嘛,驸马还是这个样子看起来比较正常。 裴照野从怀中掏出一包用麻布包着的东西,拍在了长君手心里。 “以后覃珣来,都给他上这个茶。” 长君戒备道:“裴将军,这个……” 裴照野从里面随便捻了几根扔进嘴里,唇角微扯: “放心,我想杀他不用毒,普通的败火茶,天气热,怕他火气太大,给他降降火而已。” 这才四月,哪里就天气热了? 长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败火茶。 这个……应该不会把覃珣喝成宦官吧? 裴照野想,这不能怪他。 假如他不喜欢她,他才不在乎她跟谁深夜夜谈。 假如他对她只是寻常喜欢,他会吃醋,会阻拦她和其他男人接触,最好把她捆在自己身边,日日夜夜只与他缠绵。 可她那么好。 好得让他没办法。 一日高涨过一日的爱意和匪贼本能的占有欲共存。 既想让她高坐庙堂,万万人臣服于她脚下,又想将她抢回虞山,在他的庇护下,万般烦恼不入她心,只做他一个人的压寨夫人。 两股念头彼此撕扯、倾轧,想彼此吞没,却谁也降服不了谁。 但风雨将至。 薛覃两家龙虎相斗,很快就会决出胜负,到那时,两方都会将视线重新汇聚在公主身上。 盟友必须越来越多,否则接下来的仗会格外艰难。 他不想让他的公主吃苦。 那就只能让旁人吃点苦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初五这日, 骊珠将顾秉安和陆誉送到城外十里的避雨亭旁。 命人从马车上搬了些布帛,骊珠对陆誉笑道: “听闻陆校尉家中有个妹妹,这是几匹伊陵送来的绢帛,说是织坊最时新的花样, 陆校尉离家近一年, 想必也该思念家人了。” 陆誉面容肃然, 忙道:“这趟回雒阳,本是替公主办差, 不敢因私废公……” “私事要办, 公事更要办。” 骊珠垫垫脚, 拍了拍两人肩膀, 杏眼弯弯: “总之, 到了雒阳后十日为期, 你和顾秉安要是能提前办好, 余下时间随你们安排,办不好,当然不准抽时间回家探亲了。” 陆誉的头更低几分。 十日时间绰绰有余, 公主早就给他留出了探亲的时间,陆誉虽没言语,但心下颇为触动。 这一趟, 生死里走了好几遭, 既然回雒阳办差,岂会不想回家? 翻身上马,陆誉将公主所赠的折柳别在马鞍上。 待身后的身影已融成一团墨点,他对旁边的顾秉安道: “公主宽仁,允我回家探亲,公主却迟迟不能回家, 到了雒阳这几日,除了公主交代的公务,你我二人对雒阳局势多留点心,要是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也可顺道一路带给公主。” 乡下人第一次去雒阳,顾秉安格外亢奋。 原本还在想着办完差事,要去何处游玩,可陆誉这话提醒了他。 公主虽是出身雒阳的公主,但在雒阳反而缺乏耳目,势单力孤。 他们既来了这一趟,还是趁此机会做些正事。 “说得有理,我估摸着这趟差事,三四日就能办好,余下几日,你我二人就在雒阳的茶寮酒肆转转如何?” 陆誉颔首赞同。 雒阳何日不能游? 待清河公主的仪仗再次回到雒阳,他们自会有春日同游的机会。 三日后,两人秘密抵达雒阳城中。 差事办得很快,有骊珠的秘信,还有巧舌如簧的顾秉安在,软硬兼施,财帛利诱,名册上的七人很快服了软。 其中尤以那位御史大夫徐梦玄反差最大。 起初被陆誉暗中拦下时,他看起来还是个宁死不屈的倔老头。 但当顾秉安微笑着念出他私藏外室,育有三子一女,连住址都明明白白报出来时,徐梦玄神色寸寸碎裂。 “听闻徐御史的夫人乃雒阳有名的悍妇,二十年前徐御史曾有纳妾之意,尊夫人亲架牛车,在街上追着抽您,不知尊夫人要是知道您有外室,还另有儿女……” 徐梦玄差点当场晕厥。 顾秉安折好黄纸,看着被陆誉搀扶的御史大夫浅笑: “公主的事?” 徐梦玄抬手:“再不掺和,无论是要封女侯,还是要打北越,都不掺和,总行了吧?” 顾秉安弯腰替徐梦玄掸去衣摆上的尘土。 “徐御史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还忘了最关键的一样呢?” 他眼尾笑意如狐狸狡黠,语调却温和恭敬。 “来日若有储位之争,徐御史若能保持沉默,公主定会对徐御史感激不尽。” “……” 目送着满头冷汗的徐梦玄上马车,陆誉扭头看他。 “你与裴将军不愧是至交好友。” 顾秉安觉得这话听上去不像夸人。 “不过,为何不直接威胁他,让他支持公主做皇太女?” 顾秉安长叹一口气: “那可是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能凭这些阴私之事让他闭嘴,已是不容易……如今这个局势,支持公主做皇太女,只怕举家都要掉脑袋,他怎可能同意?” 顾秉安并非危言耸听。 他们来的时机很巧,刚入雒阳城第三日,正是皇子沈负加封齐王的日子。 世人并不知晓这齐王之位中间的交易。 他们不会知道这是明昭帝之前为了平衡朝堂中的女侯纷争,而向覃敬做出的退让,只能看到结果。 结果就是朝堂宣召,印绶授予,最后,皇子的仪仗浩浩荡荡朝太庙而去。 酒肆里有不少人在议论: ——看来太子之位终于有着落了。 ——我看未必,虽说礼制是封太子前得封王爵,可人家都是好几个儿子,当今陛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何须多此一举? ——齐王今年也快九岁了,传闻学识庸碌,性情暴戾,如此秉性,怎堪当大雍太子? ——诶,倘若清河公主身为男儿,岂会有薛家之祸? ——可惜啊……咱们大雍未来的命运,真是难说咯。 言辞之间,都全然一副笃定沈负继位,对清河公主不抱什么希望的消沉意味。 沈负毕竟是嫡皇子。 名分、礼法,哪一样不是名正言顺? 还有一个强势的母族—— 五月初,顾秉安和陆誉再回到温陵时,梨花谢尽,海棠正浓。 两人带回一份军报。 “覃戎大胜!前日汝陵一战,覃戎率一万人马奇袭薛允粮道,断其粮草,围困七日,又率八万人马发起进攻,大败薛允三十万大军,连夺三郡,大胜!” 马蹄从田埂上踏过。 骊珠挽着裤腿,正在地里亲自插秧,以鼓励温陵百姓开垦荒田,积极春耕。 听了陆誉的话,骊珠深一脚浅一脚的从田里跨出来。 情况紧急,连赶回公主府再行商议的时间都没有,几人在田埂边上就地议事。 “……齐王加封,覃戎大捷,如今丞相之位空悬,十有八九陛下会让覃敬接任。” 顾秉安对骊珠肃然道: “公主,薛氏这一败,形势顿时对我们极其不利,如果再继续养精蓄锐,等覃戎彻底扫清薛氏,只怕就回天乏术了。” “——不会的。” 骊珠刚说了这三个字,就被玄英捧着湿帕子擦脸擦手,像只小狗似的被揉了一遍。 擦干净了,她才得空继续认真说下去: “如今郡内有世族的庄田援以粮草,有两万兵马可供调遣,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时机——” 骊珠随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 “汝陵一败,覃戎乘胜追击,薛允必会往南边撤军,只要知道他的逃亡路线,我们派兵伏击,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公主妙计。” 顾秉安无奈笑道: “可关键就是,我们如何得知他们的逃亡路线?” 骊珠大手一挥:“我有内应。” 当然,她口中的内应就是她自己。 虽说前因后果不同,但汝陵大败这一战,与前世还是一模一样。 薛允因多疑而中了覃戎的计策,粮道被断,三十万大军饿死大半。 余下部队又在逃亡途中折损,他们真正要面对的,应该只有十万出头的大军。 手刃薛允,就能收编这十万大军。 凭借温陵与邺都之间的距离优势,他们可立刻反攻邺都。 只要攻下薛家坞堡,除掉反贼,覃戎就必须休战。 若不休战,覃戎便不是为朝廷镇压叛乱,而成了拥兵自重的下一个反贼。 骊珠看着泥地上划出来的草图。 这一路汲汲营营,等的就是薛允大败于覃戎手下,却又没有完全被覃戎吞下的这个时机。 以流民军与薛覃两方的悬殊实力,这是唯一一个逆转胜的机会。 骊珠抬头:“你们觉得呢?会不会太冒险?” 若是成功,流民军与覃戎将势均力敌。 若是失败,覃戎不仅会吞下薛家,就连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流民军,也将成为滋养覃戎实力的养料。 顾秉安和陆誉品出了这其中的分量,对骊珠拱手道: “还请公主决断。” 风吹草动,五月的农田一片郁郁葱葱的浅青色。 这些粟稻应该作为百姓们生存的口粮,不该浸透了农夫的汗水,又在战场上为了兵家的胜负成败,被肆意烧毁。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良久,骊珠扔掉了手里的树枝。 “打。” 肃立在旁的玄英朝公主投去欣慰目光。 ……倘若宓姜娘娘能见到这一日就好了。 见到自己的女儿,不再重复自己身不由己的命运,有能力主宰自己的生死,甚至能够背负他人的前程…… “哎呀!” 刚起身跨出一步的骊珠一头栽倒在地,吓得顾秉安和陆誉瞬间失色。 “我没事,不用扶我,我可以!” 骊珠很快红着脸爬起来。 “我刚才,只是腿有点软……是蹲的!蹲太久了!” 玄英顿时打消了脑海中的煽情念头。 想多了。 公主还得再练- 除了军报,顾秉安他们从雒阳带回的还有一个消息。 ——覃敬的妾室宁夫人,竟然怀孕了。 此事瞒得隐蔽,雒阳城内都没几人知晓。 还是顾秉安多了个心眼,知道覃家真正可怕的人是覃敬,故而费了些心思,刻意打听了一下覃家的情况,这才摸到了些蛛丝马迹。 傍晚,公主府内。 骊珠正在看覃珣呈上来的账册,瞥了眼心不在焉的他,道: “……明日你休沐一日,自己休息休息,也留在家中,多陪伴你母亲吧。” 覃珣回过神来,温声道: “多谢公主恩典,只是大战在即,留给备战的时间不多,不能因为这种小事而耽搁。” 骊珠想了想:“也不算小事,对你母亲而言,恐怕是灭顶之灾了。” 覃珣眸光微漾: “母亲多次冒犯公主,公主却能原谅母亲,待之以诚,回去之后,我定会将此话转达给她。” “倒不是原谅。” 骊珠从公务中抽离片刻,略有些走神。 薛道蓉是最标准的以夫以子为天的女人。 覃敬与她成婚多年,房中唯有两名妾室,还都无宠无所出,在雒阳高门中已经算得上门当户对、琴瑟和鸣的佳话。 没错,雒阳高门夫妻的琴瑟和鸣,标准就是如此之低。 抛开薛道蓉与自己曾经不睦的婆媳关系,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如今她不仅母族即将覆灭,连夫君也背叛她,有了另一个孩子。 骊珠叹了口气: “见她如此遭遇,但凡是个女子,焉有不兔死狐悲的?” 尤其是她还有类似的经历—— 覃珣默默注视着她柔软的侧脸。 她为何会感慨如此之深? 是裴照野对她不好?还是她担心他以后也会辜负她? 摘了首饰钗环的少女素着发,坐在案前专心翻阅竹简,一派家常模样,与他从前设想的婚后生活几乎重合。 覃珣望着她想,倘若他能尚公主为妻,此生绝不会有二心。 忽然,覃珣感觉身体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他面色微赧,连忙换了个坐姿,掩饰般地端起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试图润一润干涩的口舌。 怎么突然就…… 要是被公主发现,该如何解释…… 几息的时间内,从来处变不惊的覃珣难得急出了一身薄汗。 不过还好,很快,他便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平复。 覃珣脸上热意褪去,他看着骊珠。 是他的错觉吗? 不只平复了,好像还感觉,格外的……清心寡欲。 骊珠丝毫不知覃珣跌宕起伏的内心。 将账册看了一遍,确认他们如今能负担多久的战事,骊珠这才挥挥手让覃珣离开。 又挑灯研究了一会儿,骊珠开始眼皮打架。 不知何时,她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有人推开房门,悉悉索索声中,替骊珠收拾好桌案,再将她抱回床榻,熟练地替她洗漱擦脸。 “裴照野。” 她眼也不睁地唤。 “你回来得越来越晚了。” 正给她脱鞋的裴照野掀起眼帘,扫她一眼道: “公主如此勤政,臣下岂敢懈怠?” 今日顾秉安将她的意思转达给他,在西郊和谢稽一起练兵的裴照野,当场便又将训练量翻了一番。 骊珠闭着眼往他怀里拱了拱。 裴照野摸着她微凉的发丝,心口被她蹭得发软: “覃珣来过了?” 他看到了桌案上那杯特殊的茶水。 骊珠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洗过脚后,他托着她的足在掌心擦干。 舒服又踏实。 是和女婢她们服侍自己洗漱截然不同的感觉。 裴照野还以为她已经睡过去了,她忽而没头没脑地软声道: “……好喜欢你。” 突然被尾音里浸着蜜的四个字砸中,他缓缓抬起头。 “你喜欢我吗?”她问。 不过,没等裴照野回答,骊珠便哼了一声,自问自答: “你肯定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 前世覃珣与她成婚第二年便开始厌倦她,不碰她,但他不会。 覃珣会提出纳妾,他却从未看过其他女子一眼。 裴照野永远不会让她成为雒阳城里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 他有多喜欢她,骊珠一直都知道。 第82章 枕边的博山炉升起袅袅香雾。 原本昏昏欲睡的骊珠, 很快感觉到足尖有濡湿滑腻的触感。 她顿时睁大了眼。 “裴照野!” 骊珠羞赧地要抽回脚,却被人攥住脚踝,一动不能动。 裴照野哼笑一声,将擦脚的帕子随手扔开, 熟练地欺身而上。 “说了这种话还想睡?睡个屁。” “……不准说粗话!” “什么粗?” 他轻笑着, 拽着她的手, 用她纤细手指勾住腰间革带。 解开时,革带上的几把匕首坠在柔软被衾间, 贴着骊珠的腿传来寒意。 她瑟缩了一下, 但很快, 这些带着冰冷血腥的利器被他推开, 她落进他炽热怀抱中。 “公主方才说那些甜言蜜语, 是什么缘由?发生什么了吗?” 思绪被他的手指搅得乱七八糟。 骊珠侧过身, 半张脸埋首在被衾间, 藏住自己过于羞耻的声音。 “……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就是想说, 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指根与她紧密相贴,裴照野半是玩笑半认真道: “只是公主知不知道, 人做了亏心事之后, 通常会对另一半特别体贴……” 他这样说,骊珠湿润的眼睫颤了颤,扭过头来望着他。 “真的吗?” 裴照野动作一顿。 “那你有时候……待我特别体贴……也是因为……” 他俯身将她的质问含入口中。 原本是玩笑话,差点忘了,要论亏心事,还是他做得比较多。 他暗算覃珣的事, 最好一辈子都别被她发现。 免得来日事发,她反倒怜惜那个不知廉耻勾引她的贱人。 骊珠正努力回忆前世,想找找他还有没有什么隐瞒自己的蛛丝马迹。 但裴照野愈发娴熟的技巧很快令她无暇思考。 他在这种时候的钻研劲强得惊人,骊珠能感觉到他不错眼地注视着自己,将她每一个表情尽收眼底。 一旦被他逮到某个点,骊珠连求饶的余地都没有,很快就只剩下双目失神大口喘气的份。 “不许睡。” 他恶劣地捏住她下颌晃了晃。 “明日就要紧锣密鼓安排备战了,这才做一回怎么够?万一我要是一去不回,去之前也要做个饱死……” “不准胡说八道!” 骊珠猛地睁眼,狠狠在他胸口揍了一拳。 ……可惜他胸膛太硬,反倒是骊珠的手被震得好痛,泪花都飙了出来。 然而她面上不显,只冷声道: “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快点呸呸呸。” 裴照野不言语地看了她一会儿。 这时候倒是格外乖顺,依着她呸了几声,再将生闷气的公主抱坐在怀中。 “的确是胡说八道。” 他垂首抵着她的额头,捉来她指节泛红的手指轻吻。 “有公主做我的后援,莫说十几万败军,就算二十万,我也必将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骊珠抿紧了唇瓣。 裴照野拨弄了一下她的唇,眉宇淡然道:“想什么呢?唇都抿得发白。” “两万对十数万,纵然是败军,这个差距也太过悬殊。” 坐在他怀中的骊珠垂下眼,拂过他身上越来越多的伤疤。 他小腹肌肉微微一紧,喉结滚了滚。 “薛允麾下还有两名悍将在幽海、涿门两地交战,各率五万兵马,倘若你不能以闪电战取胜,这两人随时可能会回援。” 骊珠认真看向他: “此刻出手是好时机,却也不是唯一的时机,薛允虽败,却不会一泻千里,再无反击之力,垂死的豹子爪牙仍利,反扑起来,也能咬断觊觎者的喉管。” “你若觉得风险太大,没有必要此时出战,我会听取你的意见——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我现在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妻子,我是你的主公,若有异议,你当直言。” 骊珠抽回了被他捏在手里把玩的手指。 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裴照野也敛了暧昧神色,目光锐利地回望她: “薛允大军士气受挫,但根基仍在,如你所言,胜算的确不大,既如此,你之前又为何决定此刻出战?” 骊珠沉默片刻:“……因为此刻出战,得利最大。” 如今绛州、云州、鹤州三十六个郡,七成为薛允所占。 他们晚一步出战,落入覃戎之手的州郡就多一地。 裴照野指尖在榻边叩了叩。 “若是按兵不动,再待时机,下次胜算会更大吗?” 骊珠沉思片刻,摇头:“我不确定。” 前世薛允在汝陵大败后的几战,都是败多胜少——但那是面对如日中天的覃戎。 若换成他们,骊珠并不确定会有怎样的结果。 她前世毕竟不知道会有重生一次的机会,并没有细细研究过战局。 “你确定的。” 裴照野忽而开口,眸色笃然。 “薛允覃戎的兵力皆数十倍于我们,无论何时,我们都不可能十拿九稳取胜。” “且这两方实力此消彼长,唯有在薛允初露弱态,覃戎尚未起势的这个短暂时机出兵,方有逆转胜的一线希望,一旦错过这个节点,就是薛家倒,覃家起,再无我们插手的余地。” “没有胜算更大的时机,只有唯一的时机——公主,你让我视你为主公,你也该视我为部下,而非你的夫君。” 窗外有风吹竹叶,簌簌作响。 骊珠怔然望着他许久。 低下头,她颔首道:“我知道了,此事白日原本就已议定,明日只管推进即可。” 裴照野也微微点头。 其实看到军报的时候,他心中也很清楚,出兵的时候到了。 不管是十万还是二十万三十万,除了硬着头皮上没有别的选择,此时不上,唯有引颈受戮,等覃戎来杀而已。 正想着该如何迎战,裴照野忽而感觉胸口一湿。 他瞳仁缩紧。 “……怎么哭了?” 骊珠用手背飞快地蹭了一下眼睛。 “没有,那是口水。” 裴照野心口有潮湿的热意。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没有父母,她就是他的至亲爱人,是这世间最爱他怜他之人。 若他有天去不复返—— 裴照野吻了吻她湿漉漉的眼,抬着她的腰往上坐。 骊珠眸色雾蒙蒙的,尚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就见他竟就这般起身,在行走的颠簸中抱着她,来到平日她梳妆的铜镜前。 “裴照野——!”骊珠头发丝都要炸起来了。 “在呢。” 不理会她羞耻的挣扎,裴照野强势地将她翻过身,在平滑如水的镜子里,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他蹭了蹭她的脸颊: “公主放心,就算我有一天真死了,想到公主给我的欢愉,爬也要从地府里爬出来,不叫公主孤枕难眠。” 骊珠被他抱坐怀中,实在不愿正视那面镜子,却又频频被他哄着掰着往镜子里看。 若不是看在他要出征的份上—— 羞耻混着愉悦的眼泪从腮边淌过,裴照野偏过头,一点点舔舐干净。 骊珠看着镜中侧影,吸了吸鼻子想: 他真是个骗子。 他死了,一次也没来见过她,连梦里也没有- 辰时初,公主府外棠花满树,落在年轻女官的肩上。 马车次第而至,玄英早早立在门边,迎接今日前来议事的属官。 顾秉安住得近,来得最早,衣冠整齐,神采勃发,大有一副踌躇满志的精气神。 其次便是覃珣与他两名族叔,一个叫覃裕,一个叫覃汜。 或许因为在家族中话事权不够高的缘故,两人气质都略显温吞和善,没有大家长的专横威严。 见了玄英这位公主贴身女官,两人皆客气恭敬地寒暄几句才入内。 而后便是踩着时辰到的吴炎、陆誉,这两人性情相近,身份家世虽悬殊,倒还聊得来。 只不过他们来时,恰好与几位代表绛州世族的女侯在门外碰上。 “他们也是流民军的将领吗?” “和我想象得好像有点不一样……竟然不穿破衣服,看着也不脏。” “虽不及那位裴将军英俊,身材倒也不差,若是招赘,我就打算招这样的……你们呢?” “我还是喜欢文雅些的,覃家公子那样的就不错……” 几个刚得爵位的女侯眉飞色舞地一路聊了进去。 吴炎和陆誉面红耳赤,一语不发地跟在后面。 “睡过头了睡过头了——” 从马背上一骨碌滚下来的丹朱一边捋头发一边问: “我没迟到太久吧?” 玄英笑道:“需要帮忙吗?” 丹朱蹲在门口,任由玄英替她将一头乱发梳得服服帖帖,这才摆摆手朝书房而去。 从前都是分别与公主议事,这还是第一次众人到得如此之齐。 玄英想,但愿公主不要怯场才是。 她对骊珠的了解实在过于精准。 昨夜一夜荒唐,骊珠睡得昏天黑地,被女婢叫了两遍才起。 好在她精力旺盛,用冷水净面,片刻后就清醒多了,在女婢的服侍下换上一身隆重华服。 大雍服制以玄色为尊,骊珠今日便着玄衣。 裙裾层层叠叠曳地,衣襟绣龙凤,玉璜、玉管、玛瑙珠串联的组玉佩压在前襟,随行走碰撞出清脆玉鸣。 骊珠打了个哈欠。 她脑中还在想待会儿要议的内容,并未太在意装扮。 “公主,书房内属官已聚齐,还请公主移驾。” 随便吃了点朝食的骊珠起身。 书房距此不远,骊珠拾级而上。 推门而入时,早早便至的裴照野正站在沙盘前,向那几位尚不太了解详情的女侯解释如今形式,其余人皆在细听。 骊珠站在门槛外,无数双眼睛汇聚在她身上。 裴照野上下扫视了一眼,眉梢轻挑。 从来不屑礼节的男人难得正经,他抛下手中小旗,朝着骊珠的方向缓慢而郑重地拱手见礼: “参见清河公主——” 于是众人同呼,声浪如潮水涌来。 “参见清河公主——” 骊珠瞳仁微微缩紧。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从北向南,送入雒阳的宫室。 长秋宫庭中,齐王沈负正手握重弩,瞄准宫人们头顶举着的香瓜。 宫人涕泪满面,浑身抖如筛糠,却不敢擅动半步。 殿内,宦侍正在给覃皇后揉肩,熏香袅袅中,他朝皇后手中的信件瞥去一眼—— 【五月初五,清河公主于温陵西郊大营点将,命镇北将军裴照野为主帅,领兵两万出征,讨伐薛允。】 【裴照野受教于谢稽,严于治军,赏罚严明,军中无有不服,是日出征,公主亲送,三军高呼“将军英明神武,公主千秋无期”,气势如虹,声如雷霆,虽两万之数,有百万效死之勇。】 覃皇后看着纸上墨迹,久久不语。 “给我烧了。” 宦侍安慰道: “定是写信之人夸大其词,说不定是被尚书令大人买通,故意吓唬娘娘,那位清河公主,几棍子也打不出一声,哪有这样的能耐?” 是啊。 覃皇后望着火焰的飞灰,出神地想。 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那个沈骊珠,被她买凶暗杀也不敢向她父皇告状的窝囊废,岂能……岂能…… 覃皇后猛然推翻了桌案,灯烛杯盏顷刻砸了一地。 门外的沈负毫无察觉,笑容恶劣地指着那些宫人道: “不许哭,谁要是再哭,我就把香瓜换成梨,再哭,就换成核桃!” 有宫人骇得当场失禁,沈负笑得灿烂。 弩箭飞驰而出。 长秋宫中的香瓜炸裂,战场上的头颅碎开。 前锋开路的军士一头栽倒在地,马儿受惊嘶鸣,死气沉沉的败军终于有了波澜。 是谁! 覃戎追来了吗! 怎么可能这么快! 死亡的恐惧迅速在大军之中蔓延,队形大乱。 中军之内的薛允披挂重甲,几缕藏不住的银丝从兜鍪内垂下。 他抬头,目光如电: “何人埋伏?伏兵多少?” “何人不知,对方两千轻骑,已深入我军!” 两千!? 薛允身旁副将叱道:“两千轻骑,还不速速围剿……” “对方将领率两千轻骑,以逸待劳,主将搏杀在前,骁勇难当,目下至少斩首两千余人,军中建制大乱,根本组不起围剿的兵马啊!” 第83章 此言简直耸人听闻。 几乎是一瞬间, 薛允便知来者是谁。 还能有谁? 只带两千轻骑便敢深入敌阵,非他莽撞,而是为了以快制敌! 大雍将领多用守成稳健的战术,擅长集结兵阵作战。 敢用如此战术, 能用如此战术, 除了数月前曾大破乌桓兵, 一战扬名的镇北将军外,天下再无第二人。 “是裴照野!他怎会知道我们会从此地撤退!?” 身旁副将也意识到来者何人, 一边勒住惊马一边道: “听闻昔日宛郡外一线谷内, 此人亦是以悬殊兵力大败覃戎, 今我方马尽困乏, 人皆长途跋涉, 疲惫难当, 纵两千轻骑亦不可小觑, 不如先退避……” 薛允心下虽惊,但毕竟是两朝丞相,老谋深算。 “不能退。” 那双浑浊老目精神矍铄, 并不糊涂。 “军心溃散之际,若连两千轻骑也不能敌,再退下去, 恐生哗变, 此刻是危机也是良机,斩杀强敌,重振军心,则反攻覃戎指日可待——弓弩手随我上前,待我上前激他一激,倘若他迎头出战, 弓弩掠阵,先杀他威风!” 主帅出列,即将溃败的军心重新找回主心骨,又有督战官在后方屠杀逃兵,大军迅速恢复秩序。 裴照野啧了一声,抬手: “散!” 薛允冲入前列,不见人影,却料定他们不会远离,于是与副将李捷交换了一个眼神。 “黄口孺子,纵有一时之勇,也是畏手畏脚的鼠辈!” 李捷故意高声大喝: “主公刚至便闻风而逃,难怪效命于一黄毛丫头麾下,什么流民军,公主军,我看是娘子军吧!” “娘子军当着裙袍,裴将军,用不用我等赠你一套裙袍啊?” “哈哈哈哈哈——” 藏身于山川险峻之中的顾秉安,下意识去看裴照野的脸色。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裴照野神色却冷淡如水,没有丝毫波澜,对底下的叫喊充耳不闻。 只是蛰伏在暗处的身躯犹如捕猎前的虎豹。 镇静中蓄力。 ……嘴上对谢先生百般嫌弃,可谢先生的教导倒是全听了嘛。 叫喊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 天色渐暗,探子回禀。 “主公,已探得敌方行踪。” 副将看向薛允:“末将愿领五千兵马破之。” 然而此刻最好的反击时机已过。 裴照野以逸待劳,他们却疲于行军,莫说五千,派出两三万兵力都不一定能退敌,反而耽误了他们与另外三路兵马汇合的行程。 薛允当机立断,决定继续行军。 听到这个消息的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当夜,扎营休息的军营遭遇敌袭。 “报——!敌军丑时末刻突袭我营,虽已有提防,未能烧及粮仓,但仍在混乱中斩杀我军八百余人,又趁乱而逃!” 梦中惊醒的薛允银发散乱,大马金刀地坐在榻边,面色阴冷。 “命公孙拓、薛泰二人率兵八千追击。” “是!” 营中众将聚集,皆惊得失魂落魄。 “这小儿用兵奸诈,简直上不得台面!” “是啊,向来两军对垒,都是堂堂正正搏杀,岂有他这等老鼠打洞似的战术?” 薛允隐约感觉到了棘手。 此人草莽出身,从未经过正统的兵法训练,如此反而让人摸不清路数,无法按照常理来判断。 他真觉得自己可以靠着两万人马,与他麾下十三万大军相抗吗? 他绝不相信世上有这等奇才。 男儿长缨在手,马蹄所至,一枪可定天下,倘若此人真有这样的本事,又被清河公主这样一个窝窝囊囊的公主所降服? 难不成,他真觉得清河公主天命在身,可为明主? 这不可能。 一个妇人之仁的公主,心慈手软,毫无魄力,岂敢与他争霸? 薛允从军帐望出去。 三十里之外,追击裴照野而去的公孙将军提枪怒喝: “吾乃尧山公孙拓,奉大都督薛允之命前来讨伐……”薛允起事后,打的是为国锄奸的口号,于是自封大都督,摄绛州军政。 “督你爹的鸟蛋!去吃你爷爷的屌吧!” 夜色幽暗,公孙拓正欲交锋,却见月色映在枪锋上,那人竟在疾驰中翻身一跃,如武神从天而至! 众军士跟随公孙拓追击在后。 夜色幽暗,只见那人如鹰隼一枪如雷霆刺来,公孙拓尚且来不及反应,便已被一枪斩落马下! 藏身林中的丹朱抬手:“弓,护。” 箭发如雨,裴照野迅速率军回撤。 公孙拓身后八千军士失去主将,战意一泻千里,在密集箭雨下乱了阵型。 好不容易扛过一阵攻势,想趁换箭时撤退,却见好整以暇的敌方步兵迅疾而出。 士气激昂,喊声冲天。 吴炎冲在前列,目不斜视,直冲着公孙拓身旁的薛氏副将而去。 这些从绛州百姓中征调的军士,哪个不曾受过薛家的欺凌剥削?哪个没经历过去年冬日的那场饥荒? 云层后,黑云聚集,春雷翻涌。 隆冬三尺雪,霹雳一声雷。 那场雪埋的就是薛家人的骨,这声雷掘的就是薛家人的坟! 环首刀卡在薛氏副将的脊骨间,杀红眼的吴炎大喝一声,压着刀背怒斩而下。 “爹!娘!儿替你们报仇了!” 众军一齐发喊,声盖雷霆。 天明时,薛允收到探子回报,率兵至大营附近的河岸。 骑着黑马,玄甲赤袍的年轻将军与薛允隔岸相对。 一名臂力惊人的女将挥动绳索,将公孙拓、薛泰二人的头颅掷过江河,摔在三军面前。 “薛大都督赠我裙裳,我回赠大都督两颗人头——哦对了,还有一条薛家人的亵裤。” 裹着人头被掷来的,果然是一条白色亵裤。 “薛大都督还不知道吧?” 对岸传来年轻将军张狂恣意的嗓音。 “数月前,薛家二公子薛怀芳被人悬挂邺都东门一夜,正是在下所为。薛怀芳冻坏了身子,早已不能人道,尔等嗤笑清河公主为女郎,不知这不男不女的人,算个什么东西?” “回将军,这叫阉人。”有人高声答。 裴照野抚掌,笑道: “薛怀芳乃薛大都督嫡系独孙,如此说来,这些军士日后岂不是要效力于一个阉人?那这薛家军……” “该叫阉人军才对!” 薛允勃然大怒。 十二万大军轰然炸开。 这是何等恶毒的羞辱啊! 裴照野欣赏着这些人的愤怒,眸底涌动着大战前的兴奋。 “顾秉安。” “在。” “念。” 念什么? 薛允只见远远一名文士出列,朗声而诵—— “乱臣祸世,山河不宁,今清河公主奉陛下之名讨伐逆臣,作《讨薛允檄》,告知三军,彰其罪行,若弃暗投明者,公主宽仁,投降不杀!” 清河公主竟亲自写了一篇檄文! 檄文以薛允的十三状罪行为脉络,以“上逆君心,下戮民生,不尊臣道,人神共弃”为主旨,痛斥薛允。 斥责他食雍朝俸禄,却在国难当前时,扰乱局势,给北越提供可乘之机。 顾秉安念一句,身后大军便附和一句。 “……食华夏之粟米,饮九州之甘泉,却心向豺狼,乱我中原,且问诸君,今日列阵在此,为谁举兵,为谁搏命!” “荆钗尚知北地恨,肝胆犹比男儿烈!诸君只管雄图霸业,若北敌来犯,自有女郎替诸君捐躯赴国难!” 其声随水过岸,事昭理辨,气盛辞断,令对面一片谩骂声的大军渐渐鸦雀无声。 裴照野一边拭枪,一边想: 谁说只有刀戈斧钺才叫锋利? 笔墨作刃,也可铿锵震天。 “——回大都督,渡江的栈桥已经搭好,随时可以发兵!” 薛允听着将士来报,却脸色铁青,没有半分喜色。 “将军,艨艟战船离此地还有二十里,只等薛允渡江,红叶寨的两千水军便立即随东风而发!” 裴照野缓缓抬头,朝茫茫江面望去。 此地正是从清河郡绕行而过的熏江,薛怀芳正在清河郡内镇守,等待接应曾祖父的到来。 “清河郡本是清河公主封邑,如今是崔、王、杨、谢等八家女侯的封邑。” “但此战,不为我,不为王侯将相,为你们自己,为你们的妻子不受薛家公子掳掠凌辱,为你们一年的血汗不必成为薛家小姐的头上金钗。” “公主有令,讨伐薛逆,夺取清河——斩披甲将士,赏钱五万,斩三军主将,赏良田百顷,黄金百斤!” 裴照野举枪指天,赤色抹额飘动,血液在江风中沸然。 “我为先锋,替诸君开道!” 主帅为先,众军士莫不热血沸然,死不旋踵。 清河郡的军报,以及清河公主的檄文迅速传遍南雍。 送至覃戎军中时,郭夫人正在城楼上,迎接征战归来的夫君。 马背上,满面春风的覃戎隔得远远,便同夫人挥手致意。 此次出征半月,他早已归心似箭,刚在城楼望见夫人身影,便立刻夹紧马腹,加快了速度。 郭夫人微笑回以注视,脑海中却是方才所阅的檄文。 荆钗尚知北地恨,肝胆犹比男儿烈。 有此檄文,还有什么士气破不了? “夫人!” 快步登上城楼的覃戎张开双臂,大笑而来。 “此次兵不血刃夺下幽海郡,多亏夫人智计,否则还不知要折损多少将士哈哈哈哈哈!” 大败薛允后,覃戎率大军一路高歌猛进,半月之内,连夺两郡,自然满腔豪情,龙行虎步。 郭夫人心中亦与有荣焉。 然而—— 站在城楼上,郭夫人仿佛仍然能嗅到薛允屠城之日的血腥。 江山是英雄们的江山。 丢了一座城池,又攻下一座城池。 将士们的尸骸垒成山,浸在异乡的泥土里,街道上尽是失去儿子丈夫的女人。 郭夫人有些恍惚。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男人因战争而兴奋,因攻城略地而豪情万丈,他们制造乱世,平定乱世,循环往复。 ……可倘若女人治世,又会是什么模样? 郭夫人自诩聪慧,却无法设想出那个可能。 那么她呢? 远在平宁郡的清河公主,是否已经有所设想了? 郭夫人悠悠叹息一声。 无论她有没有设想过。 当她重新组建的赤骊军,于熏水前与薛允对阵之时,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镇守清河郡的薛怀芳不会坐以待毙。 这个浸淫酒色的纨绔子弟并非蠢材,她若是薛怀芳,即便难敌裴照野,也定会寻别的办法替薛允解围。 还有什么,比清河公主更好的解围之法呢? 被覃戎紧紧抱着的郭夫人,目光越过他的肩,朝着平宁郡的方向望去。 让她看看吧。 那位年轻的清河公主,到底能不能做出让天下震动的大业。 她亦不会坐以待毙。 为了她的夫君,为了他们的家臣,她会与清河公主争到最后一刻。 “……这一路颠沛,着实累煞人,待我去沐浴,今晚大办宴饮,好好庆祝一番……” “大办不必,小办即可。” 郭夫人对旁边的属官笑道: “宴饮过后,还需尽快召集谋士将领议事,商讨下一步的计划,夫君,时不我待,为了我们家,还请夫君再辛苦辛苦吧。” 第84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仲夏,平宁郡郡学内榴花如火。 课歇时分,柳四公子三步并做两步跨入讲堂内,一脸神神秘秘地迎上众学子的目光。 有人打趣:“又从哪儿听来的墙角?柳四, 你这嘴未免也太碎了点。” “这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墙角——刚从谢祭酒那边听来的, 跟外头的战事有关呢。” 柳四公子拿腔拿调地说完, 讲堂里的学子顿时朝他聚集而来。 “快说快说!什么消息!” “这仗打得各地消息不通,也就只有公主他们的军报能畅通无阻……裴将军在清河郡那一战究竟如何了?” 万众瞩目的柳四哼哼了一声, 公鸭嗓故作深沉: “……却说当日两军对峙, 薛允命大军搭桥渡江, 欲与后方清河郡的薛怀芳互为掎角之势, 夹击赤骊军, 不料正中裴将军奸……妙计!” “薛允大军前锋刚刚渡江, 就见濛濛江面杀来百余艘艨艟楼船, 重弩齐发,江面霎时满目血色,艨艟横撞, 木桥顷刻碾做碎屑!” “原来裴将军三战□□,皆是为了将薛允大军引至熏水之畔,陆战为虚, 水战为实, 又行分兵作战之计,将十二万大军分作前后两段,前锋刚一登岸便见喊杀声冲天,心生却战之意,想要后撤,却被艨艟断去后路, 进退两难,还如何作战?” “至于后方大军,见此情形,本就被檄文动摇的军心更是大乱,大批兵卒阵前脱逃,督战官率兵拦在后方,提刀杀得人头遍地。” “却没想到逃兵实在太多,竟反过来斩杀了督战官!” 众学子微微张大了嘴。 精彩。 一波三折,实在是精彩啊。 “诶?说了半天,还是没说结果啊?” 柳四白了他一眼:“这还没说完呢,你等我说完裴将军一人挑三将那段……” “——薛允带着残兵五万败走昆山口,薛怀芳出城助战,却被郑丹朱奇袭偷城,薛怀芳无家可归,清河郡尽归赤骊军。” 抱着文书经过的谢君竹站在窗外,替柳四直接说出了结局。 柳四公子垮下脸来:“谢君竹,你真讨厌。” “是你叽叽喳喳太吵了。” 围着柳四的学子纷纷朝窗边而聚。 “谢四娘子,哦不对,谢侯,如此说来,裴将军岂不是过几日就要大胜而归了?” 这一声“谢侯”令谢君竹很是受用,她笑眯眯道: “早着呢,这也不是你们该打听的,好好作你们的文章吧。” 几个男学子对着她作揖,玩笑道: “谢侯有命,不敢不从。” 柳四大喊:“我这坏消息还没说呢!” “既是坏消息就别说了。” “就是就是。” 讲堂里众人笑语连连,另一头的谢稽却笑不出来。 “公主!有话好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被骊珠拽着衣摆的谢稽脸色铁青,一副倘若骊珠是男子,他已经抬脚踹开了的模样。 但他要是真踹,骊珠也不怕。 怕的只有此刻坐在垂帘后的诸位绛州世族子弟。 自绛州、云州、鹤州三地尽数陷入混战后,就有不少世家豪族开始奔赴各地,投奔明主。 此刻在书舍之地的,就有不少是那几位女侯的家中父兄叔伯。 他们在清河公主身上下了注,自然要亲眼看看这位公主的本事。 没想到公主的本事没见到,倒是见公主与大名鼎鼎的谢稽斗鸡似的吵了起来。 众人虽不言语,却心中腹诽。 ……难道谢稽并未投奔清河公主? 他们当初愿意在清河公主身上下注,其中也有不少原因,是看在谢稽的面子上。 若是能得谢稽认可,想必定是人中龙凤。 但今日一见,这位公主倒像是软磨硬泡、死皮赖脸才得谢稽襄助。 骊珠不知众人所想,厚着脸皮道: “适才我好好说,谢先生又不听。” 谢稽冷着脸: “那公主又肯听草民的话吗?清河郡虽夺了下来,可覃戎势头正猛,裴将军两万军士折损五千——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此刻,正该据守清河,徐徐图之,公主却要草民想办法助裴将军继续向北挺进,草民无能,实在没有良策。” 熏水一役能胜是为什么? 最大的原因就是薛允手下十数万大军,并非精兵悍将,有不少都是强征来的兵卒。 军中下有十几岁的少年,上有六七十岁的老翁,打起仗来,自然不及裴照野手下的两万青壮勇士。 但覃戎手下的兵却并非如此。 那些都是吃着朝廷皇粮的正规军。 覃戎自身领兵能力也极强,上阵杀敌从不居于人后,又有诸多谋士替他谋划。 想要对付覃戎,必须再多给赤骊军一些时日,休养生息,勤加训练。 可清河公主却说—— 不能休息,下个月就要继续出战,征讨其他被薛允占据的城池。 如此急功近利,迫不及待要与覃戎争锋,而不顾手下兵卒的生死,谢稽焉能有好脸色? 当初,他之所以同意授课,练兵,皆因当初敌在北地。 可她若是剑指南雍,和薛允覃戎之流一样窝里斗,哪怕她嘴上说得再好听,檄文写得再漂亮,谢稽也不会再助她。 四目相对。 书舍内静默片刻。 覃珣在身后替骊珠捏了把汗。 昔日薛家以谢氏一族性命明里暗里威胁,谢稽也不肯入薛家帐中为谋士。 这是一个性情古怪,软硬不吃的人。 他对权谋争斗毫无兴趣,唯一能够打动他的,只有与北越有关的战事。 可自从之前裴照野杀退乌桓军队之后,北越沉寂至今。 莫说谢稽,即便让他来看,此刻也是养精蓄锐,以待来日的时机。 覃戎多夺几郡又如何? 等他们兵强马壮,不愁没有反攻回去的来日,只不过多费上几年而言,也好过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 公主为何如此固执? 骊珠定定望着谢稽,胸口因激动而起伏。 她不擅长与人争辩,能靠服软和撒娇解决的问题,从来不愿与人起冲突——尤其谢稽还是她崇敬的老师。 他年岁比她长,见识比她深。 即便重生一次,在他面前,骊珠也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无知孩童。 但此刻不行! 平时她可以在谢稽面前做个谦卑的后辈,但此刻,她必须说服他,驾驭他。 良久,骊珠深吸一口气: “谢先生,战事仓促,一直未与先生明言,我与裴照野虽未行公主大婚之仪,却已经知会过我父皇,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了。” 谢稽怒容一凝。 垂帘后的众人睁大眼,纷纷露出惊愕难掩的神色。 公主与那位将军,果然是…… 谢稽难得失语片刻,回过神来: “这是公主的家事,本就无需告知草民……” “赤骊军的将士是绛州百姓们的丈夫和儿子,裴照野亦是我的夫君,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他的生死——可为长远计,我仍然必须这样的决定。” 骊珠昂首相望,目光炯炯: “事已至此,谢先生还以为我是在巧言令色,只为争权夺势吗?” 谢稽凝眸不语,却也没有立刻一走了之。 垂帘后传来一人声音: “公主可是有什么隐情?” 骊珠欲言又止,不为别的,只因这是她前世所见,没有任何佐证。 但无数双眼落在她身上。 这些人在审视着她,判断她是否值得他们追随效忠,她不能出一点错,任何一点疏漏,都有可能导致他们弃她而去。 “诸位可知,北越丞相霍凌,今夕高龄几何?” 霍凌与薛允同辈,历经两朝,当初大雍的都城还在燕都时,就是朝中重臣。 “霍凌今年,刚好八十岁,从去年冬天开始,越王就特许他不必上朝,有事直接面见他商议即可,实则是霍凌身患重疾,久病不愈,无法上朝。” 垂帘后有人讶异:“公主在北越还有眼线?” 这消息,从没人听说过啊? 骊珠抿着唇,心虚但强撑着点头。 “不错,此事机密,内里详情不便透露,还望诸君见谅。” 众人讳莫如深地点头,面面相觑,皆有惊叹之色。 南北两地隔绝数十年,彼此都严防奸细,公主竟然如此手眼通天,真是深藏不露啊。 然而骊珠纯粹只是记性好。 前世,就在今年秋天,霍凌重病不治而亡,北越举国上下大哀。 骊珠继续道: “……北越王野心勃勃,早有南下之心,霍凌却谨小慎微,认为还需再等十年,北越才可挥兵南下。” 有人附和:“霍凌曾为大雍太尉,对南雍国力最是了解。” 又有人道:“霍凌德高望重,倘若霍凌一死,北越上下,还有谁能阻拦北越王?” “正是如此。” 骊珠对目光幽深的谢稽道: “我们没有时间再徐徐图之了,在霍凌死之前,南雍必须终结内乱,如此才能阻拦北越南下的步伐。” “我与谢先生对弈,十有九输,皆输在我目光短浅,不如谢先生远见,今日我想问问谢先生,倘若霍凌真的命不久矣,今日,赤骊军是战还是不战?” 满堂俱寂。 覃珣望着她的侧影,心潮汹涌难平。 谢稽拢起眉峰,他显然对骊珠的话并未全信,尤其是她自称自己在北越有眼线这件事。 霍凌病重,定是军国机密,普通眼线不可能探出来。 清河公主连在雒阳都没几个眼线,更何况是在遥远的北地十一州? 但—— 谢稽还是重新坐回了骊珠面前。 “若如公主所言,不仅要战,还要倾其所有,以最快的速度,一统南方局面。” 谢公入席,人心俱定。 议事直至傍晚方休。 亲眼看着谢稽被经师叫走,骊珠紧绷的肩膀才往下一垮,整个人都有种死里逃生的解脱。 过关了。 虽然并没有人对她无礼,也并没有人嘴上质疑她,但骊珠感觉自己方才经历了一种无形中的巨大考验。 垂帘后的世族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骊珠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虽说听语气,应该是好话,但…… 足袜踩着木质地板,唰的一声! 众世族愕然抬头,正对上公主居高临下的视线。 骊珠早就瞧这些莫名其妙的帘子不顺眼了。 她将扯下来的帷幔在手里卷了卷,双颊梨涡浅浅: “大敌当前,诸公若还有什么想说的,可不拘虚礼,畅所欲言。” 其中几名最重礼教的谢家文士当场脸色煞白。 白?白什么白! 看了她的脸这不也没死吗! 一想到今日谢稽的反应,骊珠信心暴增,回家时,连走路都比平日豪迈许多。 谢稽被她说动了。 她居然把谢稽说服了? 她也太厉害了吧! 骊珠在马车内越想越高兴,枕在玄英膝上跟她叽叽喳喳说了许久还不够,撩开车帘,刚想开口—— “公主,有何事?” 马背上的覃珣朝她投来温和目光。 骊珠脸上笑意蓦然凝固。 “……没什么,”她笑了笑,“辛苦你了,忙了一日还要随我回去继续商议运送粮草、给军士们送军饷奖赏的事。” 覃珣答:“分内之事,公主何须客气?” 骊珠颔首,放下车帘。 适才的喜悦顿时一扫而空,她唇角垂下。 她竟一时喜不自胜,将裴照野在清河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竟下意识掀开车帘,以为他就在外面。 如此算来……他已经出征三个月了。 从清河郡寄回来的大多都是军报,偶尔有家书,但这半个月都是顾秉安代笔。 有这么忙吗?都没时间给她寄信。 骊珠扁扁嘴。 发现身旁公主蓦然泄气,软绵绵地躺回她膝上,玄英笑而不语地摸了摸她的乌发。 晚膳是薛道蓉派人送到公主府的家常菜。 自从之前在公主府议事,闻到过薛道蓉派人给覃珣带来的菜肴后,骊珠嘴上虽没说,但暗暗嘴馋已久。 公主府的膳夫擅长绛州菜,薛道蓉做的却是雒阳的家乡口味。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雒阳菜了。 不过,让骊珠意外的是,今日覃珣府上来送饮食的仆人,手里提的是两份食盒。 覃珣微笑道: “上次见公主瞧了好几眼,我斗胆猜测,公主应该是想吃家乡菜了,便让家母多备一份,公主若不嫌弃,还请尝尝家母手艺。” 两份食盒一模一样,盖子一揭,骊珠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侍立在旁的长君布菜试菜,确认没问题之后,骊珠才动筷。 ……薛道蓉这个人,人是真讨厌,可菜做得也是真香啊。 夹了几筷子鲜嫩鱼肉,骊珠大快朵颐时,忽而发现这盘炙羊肉竟然加了花椒。 抬头一看,覃珣那份与她的一模一样。 可覃珣饮食清淡,从不食花椒。 骊珠问:“你不是不吃花椒吗?” “原来公主还记得。” 覃珣有些意外,抿唇笑了笑: “家母之前向我询问过公主喜好,知道公主嗜甜,又喜欢麻而辣的口味,今日是特意为公主准备的饮食,当然遵循公主口味。” 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侍奉公主本应如此。 可落在骊珠耳中,却有些说不明的滋味。 同样是侍奉公主,前世的她可没这么好的待遇。 前世家宴时,薛道蓉偶尔也会做几道拿手菜,但都是依照覃珣口味准备,清淡为主。 骊珠倒也不缺她这几道菜吃,并未放在心上。 今日她才知道,原来薛道蓉也会为了让她吃得满意,而违背她儿子的口味。 薛道蓉在讨好她。 意识到这件事,骊珠心中泛起无限感慨。 “你娘的手艺很不错。” “公主满意就好。” “这菜做得……真的很合我胃口。” 覃珣抬眸看她一眼,似觉得她话中有深意,然而默默揣摩许久,却不解其意。 “……你在琢磨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吗?” 骊珠忽而歪头看向他。 覃珣一怔。 骊珠笑了笑: “字面意思而已,不用想太多。” 骊珠的话的确毫无深意。 她只是忽而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权力。 为了覃珣的前程,薛道蓉会讨好她。 她一个眼神,覃珣就会揣摩她的心意。 今日她违背礼法,直视那些世族男子,他们虽然意外,却也很快适应,对她毕恭毕敬,言辞间俱是亲近之意,还颇有些争先恐后。 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帝。 这么几个人围着她,便能将她哄得有些飘飘然。 要是全天下的人都如此待她,骊珠试想一下,都觉得浑身燥热,自信心急速膨胀。 “吃完了就开始议事吧,你也能早些回家。” 喝下最后一口汤,骊珠让人撤下食案,将桌上文书卷册摊开。 覃珣的注意力却不在桌案。 事实上,他此刻也和骊珠有同样的感觉。 浑身燥热。 急速膨胀。 有点像是吃了酒,但又并没有醉,神智清醒,只是比正常时要……兴奋一点。 他视线扫过公主伏案时露出的一截雪白后颈。 烛火燃烧,随着议事进程一点点推进,这种感觉却并没有消失,覃珣努力专注于公务,却又忍不住浮想联翩。 “……公主,您有没有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 覃珣定定瞧着骊珠的唇。 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骊珠抬头:“有,很有感觉。” 覃珣眼睫颤了颤。 “——感觉今晚可以通宵将这些事一并敲定,这样就能赶在雨季之前让辎重队出发,免得路上泥泞,多耽搁一日,路上的消耗就多一分。” 骊珠也不知道为什么,往常吃过饭总会困一会儿,但今日却精神百倍。 “不过,你的身体扛得住吗?” 思索了一下,覃珣诚实回答:“我好像……也有点亢奋?” “很好,那就今晚通个宵吧!” 骊珠将长君叫进来,吩咐他多点些灯烛。 “肯定是因为今日与谢先生谈得酣畅淋漓,所以才这么浑身是劲!趁着今天这个劲头,不仅粮草的事要定,郡内各城的城防工程刚呈上来,还有什么缺漏,今晚也一并议定……” 覃珣模模糊糊,感觉有什么不太对劲。 因为他方才一念之间,想到的尽是一些糜艳风流的事情,比之前那一次,清晰得多,也更强烈得多。 可哪怕他再倾慕公主,公主也已经嫁为人妇。 且此刻裴照野行军在外,为国搏杀,他岂能趁人之危,生出这种卑鄙下流的念头? ……难不成,他与薛二之流并无区别,也是个管不住自己,喜好人妻的下贱淫虫? 覃珣定在当场,满心羞耻至极。 他抓起一旁的茶水,痛饮一口,猛然起身。 正伏案奋笔疾书的骊珠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我……” 许是门外有风吹入,覃珣只觉得自己的神思骤然清醒过来。 “你想回去?”骊珠试探问,“你要觉得累了,回去也行,我感觉我今晚一个人也能草拟好。” “……” 覃珣坐回了原位。 “无事,只是有些热,想吹吹风……这茶是什么茶?” 骊珠重新低下头:“不知道,这得问长君,都是他准备的。” 覃珣想了想,又替自己斟满一杯。 “这茶……挺好的。” 清心败火,令人心如止水,确是好茶。 骊珠并不喜欢喝茶,她此刻火气正旺,精神亢奋,连文书都是一目十行,但却没有半分遗漏。 只是不知为何,效率极高之余,脑子里又时不时蹦出裴照野的模样。 “诶,还好裴照野不在,不然他肯定不准我睡得这么晚。”骊珠小声嘟囔。 覃珣抬头瞥她一眼。 隔了一会儿,丑时三刻,他又听见她一边研墨一边道: “……覃玉晖,你知道吗,虽然裴照野字写得特别烂,但他研墨研得特别好,比长君还熟练呢。” 覃珣不爱听,但还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寅时二刻,骊珠将寄去给下面几个县的城防文书垒到一边,伸了个懒腰。 “肩膀好酸……要是裴照野在就好了,他可会给人捏肩了,但上次丹朱跟我说,他的指力可以捏碎人骨,真的吗?人真能徒手捏碎人骨吗?” 跪坐太久的骊珠伸直了腿,活动片刻,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很快她又仰面倒在席子上,双手叠在胸口上,笑得甜如蜜糖: “算了,就算真的能,反正也不会捏我的骨头。” 他才舍不得呢。 覃珣:“……” 骊珠这夜充沛的精力,直至辰时终于耗尽。 听了一晚上的“裴照野”,覃珣从没有如此归心似箭过。 “等等。” 骊珠拦住他,将一封书信递给他,眼尾弯弯: “你回去的路上,顺便替我把这封信也一并送了吧,多谢了。” 覃珣低头看了一眼。 【裴照野亲启】 这封带着覃珣的怨念的信,数日后抵达清河郡。 顾秉安带着两封信步入大营。 营帐内,裴照野裸着上身,医师刚给他上过药,见顾秉安进来,他抬手勾了勾,示意顾秉安先把左手的那封家书拿来。 顾秉安阴阳怪气地笑: “将军伤成这样,都不肯跟公主提半句,还不急着看军报,先看家书,将军真是英明神武啊。” “慌什么,军报真有大事,你肯定是连滚带爬进来的。” 裴照野冷嗤一声。 他当日与薛允对阵,掌心被他枪头刺穿,伤口这几日才有愈合迹象,此刻只能用牙拆开信上细绳。 站在一旁的顾秉安,看着从不爱看书的自家将军逐字逐句地看信。 三页信纸看完。 似乎又嫌不够,又倒回去看了一遍。 顾秉安受不了他,翻了个白眼: “将军,差不多得了,正事还做不做了,这信上写了什么,看一遍还不行,得看两遍啊?” 裴照野面上丝毫没有羞耻之色,抬眼道:“你想看?” “不必,怕看到什么我不能看的内容。” 他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公主的信,又不是我的信,能有什么旁人不能看的?” 顾秉安心道,那倒也是。 前几次他看将军自己写家书时,洋洋洒洒能写个四五页。 自打将军手受伤后,只能让他代笔,往往是他提笔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将军都想不出半句能说给外人听的内容。 可想而知,将军平日都写了些什么东西来污公主的眼。 看完第二遍,裴照野收起家书。 “军报写了什么?” 顾秉安展开给他念,裴照野听了片刻,发现和家书中的内容有不少重合。 归纳起来,便是让他速速整军,攻下泰阳山这处要塞。 裴照野也正有此意。 薛允当日在残兵护送下,侥幸从他手底逃脱,向东而去,如今绛州西北方便脱离薛允掌控,只待豪杰征讨。 此刻应放弃薛允,夺取城池为上策。 只是…… “去探薛怀芳的探子还没回来吗?” 裴照野目光冷沉。 顾秉安摇摇头。 薛怀芳此人阴毒狠厉,按照当日部署,本该由吴炎追击。 谁料突遇大雨,吴炎与部下身陷泥泞,薛怀芳却率一万军士,命人用重伤垂危的军士铺路开道,侥幸脱身。 这一去,便深入他们后方。 也就是平宁郡所在。 平宁郡虽然守军不多,但攻城战向来难打。 且有陆誉坐镇,薛怀芳手中只有一万兵马,想要围魏救赵,怕是不能。 顾秉安:“出征之前,公主便已经跟我们商议过此事,这些时日都会加紧城防工程,将军无需多虑。” 裴照野颔首。 顾秉安还想说什么,却见裴照野又拿起了家书,开始看第三遍。 “……虽说无需多虑,但将军还是要居安思危,不可半点不虑。” 裴照野:“你话真多,嫉妒我有夫人可以直说。” “……” 呵,可笑! 有什么好嫉妒的,夫人哪有官位香? 顾秉安拂袖离帐。 闲杂人等走后,裴照野靠在榻上,看骊珠讲述那日在郡学里的事。 说谢稽如何疾言厉色。 又说她那时撒了谎的心虚,不安。 还有那些被她掀了帘子,比黄花大闺女还惊惧的文士。 她用词精炼,三言两语就描绘得仿佛亲临现场,让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写这些话时的神采飞扬。 一定是双眼亮晶晶的,像只等待表扬的小狗。 连日征战带来的疲惫和重压,在这些语句之下渐渐平息。 裴照野安静地看完。 识字好啊,识字真好,不识字就得让顾秉安给他念,换成他的声音,哪有空间留给自己浮想联翩? 裴照野将黄纸覆在脸上,浓黑瞳仁微微放空。 不知是否是他的幻觉,信纸上仿佛还残留着写信人袖间的一缕暗香。 她说:檐铃摇曳处,等风也等君。 无论有多少人想要他死。 她在等他归家。 第85章 暑气鼎盛时, 骊珠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惊动了三郡的官员。 各地纷纷张贴告示,搜罗名医,送往温陵替骊珠轮番看诊。 “……公主这是积劳成疾, 忧虑过深, 再加上暑热侵袭, 这才大病一场。” 伊陵郡推举来的华医师捋了捋白须。 “病倒是不难治,开些安神助眠的汤药, 调养一段时日自会痊愈, 不过, 公主缠绵病榻十日, 想必是没有遵医嘱的, 对吗?” 玄英冷着脸: “那些汤药全被公主拿去浇花了, 我等说话, 公主是不肯听的,还请华医师晓以利害,规劝公主一二吧。” 从前她还嫌裴将军晚上总是折腾公主, 一晚上少时叫两次水,多时三四次都有,担心公主的身板受不住。 没想到裴将军不在, 没人管着公主, 她反而把自己折腾病了。 华医师目光慈祥地看向榻上公主。 骊珠病了快半个月,人消瘦了一圈,娇憨面庞显出了薄而利的轮廓,有了几分二十多岁时的成熟。 只是被玄英数落时,神色仍带着些孩子气。 “……喝了那些汤药一整日都昏昏欲睡,怎么有精神做事?现在至少我脑子是清醒的。” 骊珠捏着被沿, 小声嘟囔。 原以为这位华医师会和其他医师一样束手无策,没想到他听完骊珠的话,只微笑道: “三郡百姓都指望着公主,公主的确不能整日昏昏欲睡,但张弛有度,方是长寿之道——这样,公主只需随草民做一件事,我保证公主不用喝药,也能身体康复。” 公主府内众人皆奇。 早听闻这位华医师是伊陵郡有名的神医,可不喝药怎么治病?难不成不是神医,是神仙? 头三日,这位华医师给骊珠施针退热。 第四日开始,他告诉骊珠,让他每日早晚,抽出两刻时间,与他在府内花园练武。 骊珠讶异:“华医师还会武?” 华医师银发矍铄,笑眯眯道:“医师最该善武,若病人不讲道理,草民也只好略懂拳脚了。” 园子里的女婢们咯咯笑了起来。 “可我也略懂一些拳脚,”骊珠上下打量年逾七十的华医师,“即便是木剑,也恐伤到医师。” 华医师:“无妨,公主只管一试。” 骊珠看着华医师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道试试就试试,可别说她欺负老头。 前世她好歹也跟着女武师和裴照野学了两年…… 砰——! 骊珠虎口一震,大为震撼地看着架在自己脖颈上的木剑。 七十岁的华医师:“不错,公主有几分基础,杀敌差一点力道,但强身健体刚好。” “……” 骊珠不信邪,这次认真起来,玄英微微讶异地看着木剑在半空中翻了个利落的剑花。 ——这次连手里的剑都被挑飞了。 骊珠张大嘴。 华医师:“这套剑术就不行了,实战不成,健体也不够,是街头艺人爱耍的叫花剑,舞着好看使的,公主与其学这个,还不如学草民自创的一套剑术,既能御敌,又能强身。” 骊珠点点头,然后转头回去就给裴照野写信: 【今日于公主府外见一犬,观其与汝别无二致。】 他真是一条狗啊! 前世竟然教她什么叫花剑! 难怪不让她学给女武师瞧,只能跟他用这个对招,每次还都故意装做招架不住被她打败的样子—— 竟如此戏弄她,真可恶! 数日后收到裴照野的回信,开头第一个字便是: 【汪?】 “……” 骊珠悄悄将这份见不得人的家书收了起来。 另一封军报就光明正大多了。 秋分,裴照野率十万赤骊军连夺洛北八郡,势如破竹,薛允麾下诸将皆不能挡。 且裴照野铁血治军,占城后不屠杀,不掳掠,第一时间以恢复耕种生产。 所到之处,百姓闻讯而喜,有六县官员甚至主动投降,百姓纷纷开城相迎。 鼎盛时手握二十四郡的薛允,如今只剩三郡。 属官们从公主府离开时,俱是红光满面。 “……裴将军真如将星下凡,覃逐云转世一般,简直用兵如神啊!” “有此大将,哪怕来日迎战覃戎,也不必畏惧。” “何止,我看怕是要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众人拾级而下,走在后头的几位属官奉承着覃珣: “前方战事捷报频频,裴将军固然有功,依我等之见,还是覃主簿筹措粮饷,调粮及时,功大一级啊。” “正是,若非覃家鼎力相助,饶是裴将军再治军严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岂能做到与百姓相安无事?” 覃珣只微笑以对,没有回应。 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薛氏落败已成定局,接下来,裴照野迟早会和覃戎对上。 现在明面上,二叔仍是奉陛下之意征讨逆贼,公主与二叔并无利益冲突。 可一旦薛允身死,胜负既定,父亲和二叔会做出何种抉择? 他们想做第二个薛允吗? 覃珣不知道,他做不了他们的主。 他只能尽他所能,在那一刻来临前,拉拢更多的覃氏族人站在公主这边,如此,才能保全他们。 …… 玄英与众属官擦肩而过,将这些零星对话听得清楚,跨入门内时,面上含着浅笑。 长君问:“玄英姐何时如此高兴?” 玄英看向书案前心无旁骛,面容凝肃的公主。 虽说操心得有点早,但以裴将军的才智威望,换做任何一个君主,都该早做提防,不可令其一家独大。 现在覃珣不吝财帛,倾囊相助,正是为了在公主面前博得一席之地,保全覃氏族人。 裴将军和他身边的人当然不愿见此局面。 可对公主来说,这二人相互牵制,才是为君之道。 还好公主没有因为太偏爱裴将军,而弃覃珣而不用…… 玄英将甜汤放在骊珠的案头,扫了一眼她正写给明昭帝的书信—— 【我与裴照野夫妻一体,两不相疑,荣辱与共,什么分权制衡,早做防备的话,父皇休要再提!父皇还是多防备覃敬一二吧!】 【另,赤骊军已有剿灭薛氏逆党之力,无需覃戎相助,还请父皇早日下诏,令覃戎止戈罢兵】 玄英:“……” 骊珠一笔一划写得气势汹汹。 父皇都能信任非亲非故的覃敬,她为何不能信任自己的枕边人? 制衡这个,制衡那个。 这还没打几场胜仗,就担心功高震主,想着鸟尽弓藏。 她偏不。 如果裴照野日后真的野心勃勃,要称帝,要推翻沈家的朝廷,让她成了史书上引狼入室的雍朝罪人。 只要他能一统北方,驱逐乌桓,她也认了。 谁叫她父皇如此不争气! 还有雒阳那些朝臣,也不中用! 一个个放任薛允纵横两朝,结党无数,害得裴照野每一仗都这么难打! “……公主,当真是信任裴将军啊。”玄英无奈。 骊珠头也不抬:“谁说的,他处处都把我骗得好惨,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玄英:……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寒露至,枫叶渐红,天一日比一日冷了起来。 骊珠的身体却再没病过。 全靠华医师每日早晚与她练剑。 武艺虽不能一日千里,却让骊珠不至于久伏案前,睡前耗尽体力,晚上也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了。 前线也不断有好消息传回。 “——裴将军陈兵丹昌,已围城两日,丹昌城内屯粮不足,最多半月,薛允必死无疑!” 公主府书房内一片欢欣雀跃。 有人开起了玩笑,说要下注,猜丹昌城能撑几日才会开城投降。 “最多二十日。” “未必,我猜最多十五日吧?” “薛允一路屠城无数,缺粮了就拿百姓做粮草,早已民心尽失,如今困于丹昌,只怕不等我们杀进去,城里自会哗变——我猜十日!” 覃珣却注意到公主未发一言。 “公主为何事烦忧?” 骊珠微微蹙眉:“睢南邺都,薛家坞堡,到底还是被覃戎抢先一步占下了。” 裴照野征讨薛允之时,覃戎也没闲着。 借着扫荡几个薛允部下的由头,他迅速攻占了几个富庶之地。 既断了薛允粮草,同时也在充实他自己的腰包。 骊珠此刻倒没空计较这些细节。 “而且……薛怀芳自打从清河郡逃亡后,是否就一直没有露面?” 覃珣:“是,裴将军也嘱咐我们探查薛怀芳的下落,他手下虽只有一万人马,但此人狠辣,视人命如草芥,不可不防。” 骊珠虽然在意,却也没有太过担忧。 平宁、清河、伊陵各地,虽然只有三四千驻军,但靠着几家世族支援,城内屯粮充足。 攻城战向来是最难打的,除非敌人有十几万大军,否则靠强攻极难攻下。 但无人料到—— 薛怀芳不打算攻城,他要骊珠自己开城- 十月中旬,裴照野围丹昌的第八日,薛怀芳派遣使者面见清河公主。 “……少主与薛大都督祖孙情谊深厚,实不忍见曾祖父饿死丹昌,只要公主愿意成全少主一片孝心,少主必不会伤平宁百姓半分。” 骊珠端坐上首,面色如常,呼吸却起伏剧烈。 满座属官也并不比骊珠淡定多少。 薛怀芳! 难怪数月不见他踪迹,他竟趁着秋涨,屯兵滦水河道,蓄水数月! 还编出这样的说辞。 什么祖孙情谊深厚,他就是想以水灌平宁来威胁公主,让公主下令召回裴照野,解了丹昌之困! 那使者顿时感觉到满室杀意朝他涌来。 屏退使者后,有人霍然起身: “薛家本就有屠城之举,即便水灌平宁,他薛家难道在乎这点名声吗?他是想毁公主的名声!他这一淹,天下人只会说公主假仁义,弃百姓于不顾!” “倘若公主召回裴将军,可解他们丹昌困局;倘若公主弃城而逃,一损公主仁德之名,二可占据平宁,好歹毒的计策!” “平宁四十多万百姓,绝不能沦陷于公主治下。” “当下应先准备护送公主,撤离平宁才是。” 众属官七嘴八舌吵成一片,但有一点是所有人的共识。 ——裴照野不能再继续攻打丹昌,必须立刻率大军回援。 …… 平宁郡外五十里的山坡上。 “……仲卿真的认为,那个清河公主会两者都不选,而提出与我当面会谈?这不是找死吗?” 薛怀芳咬了一口香瓜,慢悠悠地问身旁谋士。 谋士笑了笑,只问: “若是少主,面对此局,当作何解?” “废话,自然是立刻弃城,再寻良机以报此仇。” 河道决堤可不是开玩笑的。 兵来还有将挡,水来可没有土掩,洪水过处,只有一片死亡和瘟疫而已。 “这是少主的想法,”谋士道,“对于这些自诩良善有原则的人,他们自有一套行事准则。” 薛怀芳冷笑。 “什么行事准则?你不杀人人来杀你,乱世争霸哪有不死人的?一郡百姓而已,这天下四十九郡,岂能因小失大?” “难怪人人都说那个清河公主窝囊,她要是真不肯弃这一郡百姓,任凭我以此拿捏她,不仅窝囊,还是个蠢货。” 谋士瞥了他一眼,垂下头。 乱世中有两种人最可怕。 一种是头脑清醒的杀神,另一种是有实力兼济天下的菩萨。 还有一种人最好对付。 自视甚高,看天下人皆不如他清醒高明,实际做事却一塌糊涂的蠢材。 但愿他跟随的这位少主是无往不利的杀神,而非蠢材。 …… 圆月高悬,平宁郡一片皎洁月色。 温陵公主府内。 “走!当然要走!就算我此刻将裴照野召回,薛怀芳这种人又有没有信用可言,丹昌之围一解,他还是毁堤灌城怎么办?” 坐在左侧的谢稽平静颔首,道: “确如公主所言,平宁郡不可留,公主应该弃城,撤至清河郡或伊陵郡。” 骊珠惊愕地张大嘴。 “您不劝劝我吗?” 谢稽望向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我会劝公主轻徭薄赋,与民生息,但无法劝公主留下来与平宁郡共存亡,天下四十九郡,还有四十八郡等着公主去救,公主岂能止步于此?” 内室一片静默,博山炉飘出悠悠香雾。 骊珠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他说……还有四十八郡等着她。 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期许,已经昭然若揭。 “……那您呢?”骊珠问。 谢稽没说留,也没说走,他望着窗棂的方向道: “问天。” 什么意思? “我这几日夜观星象,两日内恐有流星将至,以分野之术断之,应该会落在平宁郡附近,如果天降巨石,将薛怀芳的军队砸死,平宁郡危机可解,走不走就无从谈起了。” 骊珠:“……” 那看来是死也要死在平宁郡了。 书房内,属官们正商议撤去清河郡的事宜。 这些琐事不需要骊珠操心,她被华医师催促回房休息。 失魂落魄的骊珠出了书房。 然而,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却已不知不觉地走上公主府内最高的望楼。 从这里远眺而去,城内灯火屋宇尽收眼底。 “……公主。” 玄英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不是还要给裴将军写信,召他回来吗,天这么冷,快回去吧。” 骊珠回过神来。 “哦哦。” 应了两声,她又回过头问玄英:“玄英,你想回清河吗?” 玄英怔了一下,摇摇头: “我随宓姜娘娘离开时还太小,对家乡的记忆早已模糊……但如果能回宓姜娘娘长大的地方看看,我是想的。” 清河是骊珠的封邑。 也是先皇后宓姜的故乡。 “我也想,我还从没去过清河呢。” 月光如霜,照在望楼的台阶上,骊珠一步步拾级而下。 她低头道: “这个时候要去退去清河,感觉就像……就像我娘在等我回去一样。” 裴照野寄给她的家书里说,清河的风光很好,她父皇给了她一块好地方。 玄英心念微动,忽而有种异样的预感,她望着公主的背影道: “宓姜娘娘一定希望,公主能平安回去。” 骊珠又跳下一级台阶。 忽而抬起头,她望着头顶不见星光的苍穹道: “诶,要是天上真能掉下一块陨石,砸死他们就好了。”- 次日,给赤骊军的召命发往丹昌。 使者回到了薛怀芳的大营中。 使者:“清河公主说,三日后辰时,温陵城外五十里处,想与少主面谈详谈,只要少主能放弃水灌平宁,任何条件都可以谈。” “好!” 薛怀芳大喜。 他本就不想水灌平宁——倒不是怕人言可畏。 此计解丹昌之困才是最要紧的,其次是夺下平宁郡。 真要是水灌城池,人口、财帛、粮草全都冲毁,他夺来一座空城有什么用? 他料清河公主也未必不知这一点。 但她仍然愿意冒险出城,与他会见,只能说,此计为阳谋,愿者上钩。 她自愿要做个大义凛然的蠢货,也就别怪他让她有来无回了。 末了,薛怀芳还问那使者: “听闻清河公主国色天香,乃当世罕见的美人,不知是真是假?” 使者答:“千真万确。” 薛怀芳大悦。 如此一箭双雕,城池美人皆在他手,谁说薛氏不能起死回生? 胜利在望,这三日对薛怀芳而言简直度日如年,只好连日笙歌,以消磨时间。 却不料帐外,开始流言纷纭。 “……那个童谣,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童谣?” “‘龙颌珠,火流星,逢水动,天诛之’——听说是大巫所卜的谶言,连附近村子里的孩子都会唱。” “龙颌珠……逢水动,天诛之……说的该不会是咱们河道蓄水这件事吧?” 大营不远处,一块被数十条绳索紧缚的巨石堵塞河道,激起江水滔滔。 远远望去,可不就像一条水龙颌下的龙珠吗? “说什么呢!” 屯长的呵斥声响起:“谁在说这些扰乱军心的话!找死!” 这些兵卒本就是薛家拉来的壮丁,为了混口吃的才跟着打仗。 第一次上战场,见了血肉横飞,成宿成宿睡不着,如今却要干这种一口气灭掉数十万百姓的缺德事,怎能不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谋士将这件事告知薛怀芳,他只微微拢眉: “一群愚昧蠢货,这种话也信,怪不得只能做一辈子马前卒——挑几只猴杀给他们瞧,自然知道闭嘴,这种小事也要我来吩咐?” “可是……” 笙歌再起,盖过了谋士未尽之语。 接连两日,军中以“传播谣言,动摇军心”为由,在江边斩首了二十余人,全军围观。 看着鲜血染红江水,空气里充斥着不详的气息。 这些血并未止住人言,谶言如瘟疫,迅速传遍军中。 但明面上,军中风平浪静。 在薛怀芳地翘首以盼下,三日终于过去,三千军士镇守河道,七千军士随他下山。 在辰时的蒙蒙白雾中,他见到了清河公主的车辇。 “……是你!?” 晨风吹动白帷帽,露出一张天潢疏润、灿如珠浦的面庞。 似乎是被他骤然变调的嗓音惊住,那少女怯怯抬眼。 身旁谋士拧眉。 不对。 统御十一郡,为了平宁百姓敢率一千人来会见豺狼的清河公主,怎么会是一副怯弱女郎的模样? 要么她不是公主本人。 要么她就是装的! 谋士立刻看向薛怀芳,要与他使眼色,然而—— 薛怀芳已经心无外物,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朝他走来的清河公主,浑身骨头尽酥,眼中只有一个信念。 他要得到她。 …… 与此同时,平宁郡的消息也终于抵达了丹昌城外大营。 “……再说一遍。” 裴照野缓缓抬首,朝念信的顾秉安看去。 “她叫我们干什么,再念一遍。” 顾秉安跟随裴照野多年,见过他笑语杀人,见过他暴怒奋起。 但还是头一次见他面色如常,周身杀气却叫人齿关发寒的架势。 帐内一片死寂,顾秉安颤声道: “公主叫我们,未得薛允首级,不得回援,此为军令,违者以军法惩处……” “哦。” 他起身,踩着堆满军报的桌案至顾秉安面前,笑了下。 “她最好有命来杀我。” “将军将军——” 见裴照野转头就要往帐外走,所有校尉全数涌上来拦他。 “将军冷静!公主所言没错,您现在赶回去不一定来得及,还会放跑薛允,丹昌就在眼前,岂能功亏一篑!” “是啊!这一放,又要耗费多少粮草人力,再等多久,才有这样的机会?” “将军三思——” 丹朱跳出来指着那人喊: “将军别听他的!回去救公主!这小子私底下说想让你称帝,他存心想要公主死!” 顾秉安:“这个时候就别添乱了丹朱!” 丹朱这一句倒叫盛怒之下的裴照野找到了宣泄口,一双浓黑如夜的眼眸朝那人杀去。 那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裴照野抬脚照死里一踹。 “称你大爷的帝,滚!” 他跨步出帐,脖颈青筋如荆棘浮起。 帐外休憩的三军将士只听一声高喝: “整军!两个时辰后,攻丹昌城!” 这是一场毫无征兆的攻城战。 丹昌城内粮草告急多日,人困马乏,城墙守军皆数着日子,等城中的薛大都督早日投降,他们也好早日解脱。 谁也没料到,赤骊军不知为何放弃围城战术,开始大肆进攻。 拒马、铁蒺藜在箭雨的掩护下被赤骊军的工兵清理。 守军的热油还没烧热,云梯已经从后方运往前线,第一批前锋已经在重赏的激励下争先恐后地往城墙上爬。 待冲车开始撞门时,守军才正式集结起来。 “快顶住门!” “滚木呢!城墙上的滚木不够了!动作快些!” 守军简直乱如一团蚂蚁,就在此时,城门处竟然已经被撞开了一线缝隙! “薛大都督来了!” 城内有马蹄声密集响起。 薛允怒喝:“守住城门!” 即将被攻破的城门,竟又在城内合力之下有关上的趋势。 顾秉安心中大呼可惜! 以今日攻城的情形看来,丹昌城内的力量比他们想象得还要薄弱,如果能趁这个机会攻破城门—— “将军!” 顾秉安来不及阻拦,前方冲锋的军士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马如黑云掠过上方。 在城门阖上的最后一刻,玄甲红袍的身影竟千钧一发地跃入了城中! 莫说外面的人,就连里面的守军也愕然大惊。 这谁? 这怎么进来的? 他怎么敢一个人进来!? “薛允——!” 微微气喘的年轻将军抬起头来。 四周守军将他团团围住,但不知为何,却无一人敢上前。 他望着薛允,笑道: “脖子洗干净了吗?我赶时间,这回可不会再失手了。” 天光渐亮。 轰然一声—— 丹昌城的城门破了。 主将孤身入城,攻城的将士们怎能不气势如虹,拼死奋进? 薛允一阵恍惚,在这一刻,竟真觉得自己又再次看见了名震天下的覃逐云。 …… 和威风凛凛的裴照野不同。 此刻,在盾兵保护之下的骊珠,紧紧缩在盾阵之内,寸步不离,朝温陵城的城门移动。 远远望去,好似躲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的铁乌龟壳里面。 “——清、河、公、主。” 一瘸一拐的薛怀芳捂着大腿,在身旁众多军士的簇拥下,朝骊珠的方向追来。 “公主莫怕,在下待公主之心一片赤诚,虽然公主刺了我一刀,但只要公主愿意嫁给我,我不会伤公主半分,我保证。” 方才在帐中,那一刀怎么没能刺死他呢! 骊珠咬牙暗恨。 她知道这个色胚对她垂涎已久,他绝不会拒绝她近身。 骊珠原本借着谈判之名,想趁他靠近之时从裙下拔剑刺他个对穿,却没想到这色胚比她想得还离谱。 他居然还想起身扑过来! 害得刺他心口的一刀,变成了刺他大腿! 这是什么场合?这人简直是个疯子! “嫁个屁!” 她伸出头来破口大骂。 “你不伤我,你也要伤得了我!火流星来天诛你们了,你的军士都忙着逃命,你以为你还苟延残喘多久?” 谋士大喊:“放箭!” 骊珠赶紧抱头缩回盾阵之后,箭矢砸在盾牌上,密密麻麻如一场狂风暴雨,打得骊珠心惊肉跳。 完了完了! 她真要死了! 薛怀芳咯咯直笑: “公主连骂人都如此动听……什么火流星,不过是在石头上抹了火油,再用投石机抛出来而已,那些愚民,连这个都信,一群废物。” 话虽如此,但方才看到漫天火球朝他们砸来时,就连薛怀芳也恍惚以为当真是有天诛降临了。 随后才反应过来。 他们哪儿来那么多投石机? 都是从他们薛家抢的! 那个裴照野,攻下他们薛家的城池,偷了他们薛家的军械辎重,运送后方,才让这个小公主今日能用薛家的投石机打薛家人。 简直可恶至极! “……不行,他们的人乱了,我们的人没有主将,也不成阵型,城门外有他们的伏兵,虽然不多,但带着公主恐怕难以突围。” 陆誉当机立断,对骊珠道: “我们替公主断后,公主自己往北跑吧!” 原本齿关发颤的骊珠顿时平静几分。 陆誉不能留在这里继续保护她,再这么下去,薛怀芳杀不了,说不他们还能逆转局势。 骊珠恍惚又回到了当日在御船上,被覃皇后刺杀的那一日。 那一日她狼狈地缩在狭小船舱里,发誓要记住当日之耻,绝不在被人追着逃命。 “我不能走。” 骊珠松开了紧紧拽着陆誉的手,她道: “你和十名军士留下来牵制薛怀芳,我会骑马,十人跟着我,去把乱了阵型的军士重新聚集起来。” 陆誉愕然睁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公主她……她要骑马上阵? “这不行!公主若是出事,我万死难辞其……” “我不会打仗,连长一点的剑也提不动,你不必指望我杀敌,我一个也杀不了。” 铁盾遮挡之下,陆誉听到她用温软但努力镇定的声线道: “但我若去了,那些军士会知道他们在为谁而战,会知道,他们的长槊和环首刀,该刺向何人。” 公主可以逃跑。 但她不再只是从前的公主。 裴照野已经教会了她骑马,教会了她握剑,他替她开疆拓土,镇守四方,她不想再退,不想丢掉他打下的城池。 她说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她会守住这里。 第86章 他知道公主说的是对的。 这几日他们靠着城中大巫散布谶言, 动摇敌方军心。 昨晚又提前在高处布设投石机,趁公主与薛怀芳会谈时,用火油和石头制造陨石天诛的现象,导致薛怀芳麾下兵卒自乱阵脚。 敌方人心已经散了, 一万大军不足为惧。 他们只缺主将。 陆誉出身执金吾, 长于雒阳名门, 和裴照野吴炎那种光脚不怕穿鞋的庶族将领不同,他做事谨慎小心, 不求有功, 但求无过。 他能信任公主吗? 她能做到吗? 公主一旦在他监管下出事, 陛下雷霆之怒, 只怕会殃及家人。 盾阵外, 步兵的脚步声越逼越近, 大颗汗珠从陆誉的额头滑落。 又一阵密集如雨的攻势落下。 陆誉一手扯开甲胄, 一手将自己的兜鍪扣在了骊珠的头上。 骊珠慌忙扶住过大的头盔。 “跑——!”陆誉推了她一把。 趁着弓手换箭的空挡,盾兵一分为二,一路朝前跟随陆誉而上, 另一路护着骊珠去夺马。 薛怀芳和他身旁谋士微微变色。 想跑? “弓!”谋士大喝。 骊珠刚要翻身上马,就被一只流矢射掉了头上的兜鍪。 头颅暴露在空气中,耳边兵荒马乱声无比清晰, 骊珠打了个哆嗦。 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此刻在战场上, 随便一只箭矢,或者一枪,就能要了她的命。 裴照野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会害怕吗? ……反正她现在怕得要死,浑身都在打哆嗦。 弓兵的阵势被陆誉冲乱,双方在混乱中短兵相接。 兵卒去寻马,她看了一眼薛怀芳的方向。 穿着红袍的年轻人在兵卒和谋士的层层保护之下, 朝她投来痴迷而恶寒的视线。 骊珠问:“谁身上有红布料?” 几名兵卒刚刚寻到马匹,上马将骊珠围在中央。 “我带了红头巾!” “给我!” 谁也不知道这位娇滴滴的小公主想做什么。 他们看着她缩着脖子,匆忙拾起兜鍪,又双腿发软,差点连马背都翻不上去的样子,俱是心头一凉。 完了,这只怕要有去无回吧。 薛怀芳跟她想得一样,原计划都是趁这次会面,用最小的代价杀掉对方,掌握局面。 所以,为了防止她回城,薛怀芳一定会在温陵城门布下重兵。 他自己更是怕死,盾兵、弓手、骑兵,层层保护,陆誉只能替她暂时断后,绝无冲破重围,取薛怀芳性命的可能。 进不得,退不得。 她就只剩一个突破口了。 骊珠:“去交战地,军侯也好屯长也好,先找到谁,就告诉他们清河公主在此,让他带着他的部下,随我一道去东南方的滦水河道!快!” “是!” 时下大雍军制分部、曲、屯三级。 校尉率部,部下设曲,五百人一曲,由军侯统领,曲下有屯,屯长手下有五十人。 不管此刻战场上建制再乱,兵卒们都不会单兵作战。 此刻被骊珠派去交战地的兵卒,就很快找到了一位屯长。 “刘屯长!公主亲征,速速带着你的人跟我走!” 被唤作刘屯长的人愕然愣住。 “你说谁亲征?” 公主? 那个他们巡逻时曾见过,瘦得风一吹都能吹跑的清河公主? 传话的兵卒也懵着呢,无暇解释,只道: “清河公主急召,命你率人攻占河道!休要拖延,若误了军机,以军法论处!” 姓刘的屯长一听这话,确定对方不是开玩笑,立刻对后方部下道: “公主亲征!快随我一道支援!” “什么?公主亲征?” “是清河公主吗?” “公主来了!肯定有后援,快走!” 清河公主亲征的消息在交战地散开,迅速激起千层浪涛。 回头一瞧,果然见交战地后方有人手持旌旗,遥遥相护。 当中那道身影与武将截然不同,分明就是个女子。 余下的平宁守备军一听公主并未回城,还是率军要去攻占东南方的河道,一时尽皆精神大震! 薛怀芳不见踪影,清河公主却亲自阵前指挥。 平宁守备军犹如吃了定心丸,纵然各自为战,没有主将,也毫无怯意。 一名浑身血污的军侯拔出长槊,枪头甩出一片血雨,高呼道: “谶言说得没错,‘龙颌珠,火流星,逢水动,天诛之’,赤骊军的骊便取自清河公主之名,正是骊龙颌下之宝珠!天诛薛氏,天助公主!” “天诛薛氏,天助公主!” 声浪滚滚如雷,震得交战地上的薛氏兵卒战意全无,连连后撤。 …… 另一头,刘屯长率人与骊珠一道抵达河道。 山下交战地的声音远远传来。 河道边守营的五千军士无人言语,只听着底下“天诛薛氏,天助公主”的呼声,犹如末日将至,人人自危。 恰在这时。 哨探来禀留守此地的校尉,颤声道: “报!清河公主率兵亲征,已至十里外上游,派来传话的使者手持红袍衣角,称少主已经伏诛!还让我们尽快投降,投降不杀!” 帐内众多校尉军侯一片哗然。 也有人四目相对,彼此交换着隐晦眼神。 一名校尉大步上前:“清河公主率多少人?” 哨探道:“回费校尉,风沙太大看不清人影,只能看到林间有大量赤骊军的旌旗,不过也有可能是……”虚张声势的诈降。 “公主亲自上阵,林中定有伏兵!” 费校尉转身,面露痛色,对众人道: “诸位,少主既已身死,我等继续苦守,也只是枉死更多兄弟而已,不如……” “费海!” 薛校尉大喝: “薛家对你恩重如山,少主生死未卜,你竟敢动摇军心!诸位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与我一道将这个叛徒就地诛杀!” 话音落下,帐内只有他身侧的其他薛氏族人拔剑,余下几位校尉却按兵不动。 立场昭然若揭,杀意一触即发。 费海见状笑道: “薛少主自己不中用,放跑了清河公主,还想拉着大家陪葬?薛校尉,自己下去给你们薛家人陪葬吧。” …… 十里外山坡上。 “……公主,这都扇一个时辰了,还要扇吗?” “扇!对面没有动静前,谁都不能停——你累了吗?你累了我替你扇!” 眼看着公主真要来夺他手中的芭蕉叶,那名兵卒连连后退,口呼不敢。 也不怪他们质疑。 带兵赶来支援的刘屯长原本以为公主身边有大军回援,到了才发现,他们这五十人的小队才是大军。 不仅如此,公主还要带着他们去包围河道旁的五千大军。 他们六十人,去包围人家五千人。 刘屯长差点没当场自绝。 还好,公主没有真的要他们上阵。 只让他们用战车拉了数百旌旗入山,四处插旗,又借滦水江风,掘地扬尘,制造人数众多的假象,以诈降敌人。 不过依他之见,这简直儿戏。 平宁郡有多少守备军,对方一清二楚,只要派人来探,诈降之计顷刻就会被拆穿。 但公主却道:“放心,他们不会来探。” 尘土飞扬,清河公主的侧脸在风沙中坚毅笃定。 刘屯长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浮躁不安的心定了几分。 有什么好怕的?公主金枝玉叶都不怕! 他们烂命一条,败了与公主同死,赢了加官进爵,怎么想都赚啊! 但倘若他能再往下挪一眼,就能看到袖口处一双搅紧的手正在抖个不停。 死手,不准再抖了。 这种关键时刻,绝不能露怯,让大家泄气! 众兵卒精疲力竭之时,突然,有人发现不对。 “公主!”那人兴奋高呼道,“乱了!他们的营寨自己乱起来了!” 所有人精神一震。 大步上前,果然见远处营寨喊杀冲天,人如蚂蚁般乱做一团。 这些人一乱,必是有人倒戈! 只要有人倒向他们,这五千大军就无力援助薛怀芳,也没法再水灌平宁,平宁之困解了! 骊珠定定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旁边有人一把扶住她,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她差点脚一软从坡上栽下去! 众人欣喜若狂之余,刘屯长迅速镇定下来道: “公主莫急!我等先去探探情况,若确定敌军投降,立刻命他们缴械,再传讯于山下!” 骊珠用力点头。 刘屯长带着五十骑兵而去,余下十人仍护在骊珠身侧。 此刻看着这位清河公主,众人再不复之前的怀疑,皆满目崇敬之意。 之前他们听闻赤骊军和裴将军赶不回来,原本已不抱什么希望。 那里想到还有这样的转机! “公主放心,薛氏麾下军士本就战意不高,若听闻山上众人全数投降,必定纷纷弃甲投戈,陆校尉再率兵攻之,岂有杀不得薛怀芳的道理?” 骊珠此刻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她真怕自己开口,话还没说半句,眼泪先掉下来。 站在这里等待的一个时辰,她已经给自己想出了十几种死法,整颗心跟在油锅里煎一样。 将军不是寻常人能当的。 人各有所长,她再也不逼裴照野多看书了。 众人却只当她气定神闲,恭维道: “我等有眼无珠,从前只知公主羸弱,没想到公主竟是个军事奇才!日后凭他是谁,有公主调兵遣将,平宁郡必固若金汤……” 什么日后!没日后了! 等裴照野回来,她绝对绝对,不会再亲自上战场遭这种罪了! 正当骊珠坐在树下,等陆誉清理战场,拎着薛怀芳的人头来见她时,身旁兵卒忽而警戒起来。 “有马蹄声!” “有人来了!公主快起身!” 骊珠一骨碌爬了起来,面露绝望。 “不好,是从薛氏大营里跑出来的,怕是忠于薛怀芳的薛家人。” “公主,此地不可再待,我们得速速下山!” “下山也不成啊!山下战局未明,陆校尉分身乏术,还不如往山里跑,找个藏身之地,等陆校尉腾出手来,再救公主不迟!” 这十人商议片刻,句句在理。 抛开多余的情绪,骊珠揉了一下脸,打起精神道: “好!我们弃马入山,躲个一日半日,陆校尉必定会来救……” “公主小心!” 箭矢飞来,骊珠被人摁头躲开这箭。 这下不必多言,众人护着骊珠,撒腿便往密林深处逃。 再撑一撑。 骊珠大口呼气吐气,竟比身旁军士跑得还快。 再撑一撑。 薛允死了,薛怀芳也死了。 等叛军尽除,覃家若不想和薛家一样造反,就只有听朝廷的调令。 很快,她就可以回雒阳,再见到父皇,与父皇一起努力除掉覃敬,收拢兵权,北地十一州便不再只是南雍人遥远的幻梦…… “——清河公主就在前面!生擒清河公主,少主必有重赏!” 身后弓弦拉满。 跑在最前面的骊珠突然脚下一滑。 “公主!!!” 失重感和枝叶拍打的疼痛蓦然袭来,兵卒们呼喊的声音拉远。 天旋地转中,再次触地的骊珠痛得眼冒泪花,第一反应却是—— 她得赶紧爬起来。 千万千万,不能让裴照野知道。 第87章 傍晚有雷鸣隐动, 暮色四合时,天空倾下一场秋日暴雨。 薛怀芳欲水灌温陵的传闻,早已在温陵城内传开,这场雨下得又大又急, 人心如城墙上的旌旗, 在风雨中飘扬欲坠。 谢稽和几位世族家主在城墙上观战。 三千守备军出城, 余下守城的军士不足两百。 豪族的家丁,庄上的佃户, 有一个算一个, 全都被动员起来, 乱中有序地穿行在暴雨中。 ——倘若公主兵败, 他们需要为有可能到来的攻城战做准备。 但所有人都清楚, 真到了需要守城的地步, 这两百军士加上三四百民兵, 根本没有守城之力。 公主败,温陵失。 屠城之祸尽在眼前。 谢稽身披蓑衣,在风雨中无声远眺。 实话说, 他从未将清河公主视为理想的君主,不过是时无英雄,若想要挽大厦之将倾,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就在昨夜, 公主府内属官已经备好辎重,等着裴将军归来接应他们向清河郡转移时。 那位一贯温吞的公主却抬起头,有些紧张,但却目光坚定地对众人道: 她没有下令召赤骊军回援。 他们会自己打赢这一仗。 谢稽很难形容自己那一瞬的感觉。 他在心潮激荡中受到一种奇异的感召,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反复提醒他—— 就是她了。 大雍两百年国祚,中兴之望, 皆系于她身。 “公主亲征,大败滦水畔五千军士!水灌之祸已解!守备军第三曲屯长刘胜,押送敌军降将十人,开城纳降!开城纳降!” 暴雨如注,传来一道犹如天籁的声音。 所有人纷纷涌向女墙。 又有马蹄声紧随其后而来。 “报——敌军听闻清河公主亲征,军心溃散,陆校尉集结两千兵马合围敌军,与主将阵前交锋二十余回合,斩于马下,敌阵大乱,陆校尉一人持枪入阵,已将薛怀芳及其谋士枭首!” 枭首! 大胜! 城墙上轰然震动,众人在雨中大喜大泣。 唯有谢稽还能保持镇定,他挥手命人打开城门,又问: “公主何在!” 刘胜道:“谢公放心,公主就在河道边上的密林中,谢公可速速派人前去接应!” 夜色漆黑,战事在暴雨中平息。 但陆誉却并未腾出手来。 暴雨令河道水位暴涨,他带着守备军忙着移开堵塞河道的巨石。 投降的薛家军需要缴械,收押,以免又生乱事。 直到子时,陆誉和城内的谢稽等人才终于收到消息—— 仗是打赢了,但公主,丢了。 …… 和温陵城中劫后余生、一片欢庆的氛围截然相反。 骊珠穿行在红枫如血的谷底,尚不知温陵城中情况,一瘸一拐走得焦急如麻。 ——她得赶紧回去,告诉他们她看见了什么! 自从昨日掉进这处山谷谷底之后,骊珠本想尽可能留在原地,等着其他人来寻她。 谁料突降一场暴雨,骊珠不得不腾挪着找地方躲起来。 山洞幽深,她不敢往里进得太深,躲在洞口吹了一夜寒雨,出来时发现昨夜大雨滑坡,把她来时的原路冲得面目全非。 此刻的骊珠已是饥寒交迫。 也不知道跟着她的那几个兵卒,有没有遭薛氏余党的毒手。 最坏的情况,就是没人知道她丢了,也没人知道她丢在哪儿。 骊珠不敢坐以待毙,只好一边自己找路回去,一边在沿途做下记号。 谷中多枫树,骊珠便在那些枫树上画一个圆,再写一个“珠”字。 她就这样在林子里画了大半日。 傍晚时,骊珠突然发现不太对劲。 除了她以外,还有人在这片山谷的枫树上留下了鹰状记号,附近还有军队驻扎留下的痕迹。 骊珠这才突然想起来,裴照野与她闲聊时曾提过—— 乌桓人没有文字,刻木为信,部众莫敢违之。 鹰是乌桓人的图腾。 骊珠背脊后顿时一片薄汗。 之前乌桓人寇边,神女阙尚有军报传回,为何这次却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而且,如果只是小股流窜劫掠的乌桓兵,以他们的机动性根本不需要留下这些标记。 只有大批乌桓兵需要汇合、议事、调度,才需要彼此留下信息。 他们怎么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的? 又要趁乱去哪里?去做什么? 骊珠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要尽快将这个消息带回去。 蹲在树下挖出的泥坑里,骊珠一边思索着这件事,一边将松鼠藏在里面的野板栗一扫而空。 ……偷来的东西是挺好吃的。 吃饱喝足,肩负重担的骊珠顿时来了精神。 算着时日,远在丹昌的裴照野也应该往回赶了,军队扎营不会离水源太远,只要她沿着滦水往上游走,就一定能和他碰头。 雨过山路泥泞。 不出一日时间,骊珠整个人就脏得看不出原貌。 两日过去,山里的野果野菜已不能让她饱腹,骊珠想要下河捉鱼,却差点被水冲走,慌忙爬上岸后再不敢下水。 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晚上入睡前,骊珠想: 裴照野吃五碗饭,好像也不算多。 她觉得她现在能吃一头牛呢。 经过两日的折磨,骊珠本以为不会再有比露天上茅房更绝望的事了。 但事实证明,她绝望得还是太早。 “——大哥!这边好像有个人啊!” “真有个人,脏得跟泥人似的,我还以为是只野猴子呢!” 骊珠打眼一瞧,就看出这一行二十余人绝非寻常百姓,而是流窜山中的匪贼! 跑! 骊珠毫不犹豫,转头就跑。 还没跑出二十步,饿了三日的骊珠就被人拎小鸡仔似地提了起来。 “大哥,不是野猴子,是个小娘子!” 他身后的大哥一边剔牙一边问:“身上有首饰没?” “没有。” “一点也没有?” “真没有,就是个小叫花子,闻着都馊了。” 骊珠:……那是她掉泥潭里了!她才没馊! “那你还揪着干嘛?捆起来,带去人市上换几个酒钱!” “捆我可以——” 骊珠攥住对方的手腕,双目放光: “但人市上能卖几个钱?实不相瞒,我乃……乃赤骊军主帅裴照野之妹!我兄长的大名,诸位好汉一定听说过,只要你们将我送至赤骊军军中,我保证,他会赐你黄金百两,招你入军为将!”- 赤红枫叶飘落水中,随涛涛滦水奔流而去。 自丹昌大胜后,吴炎留守丹昌坐镇,裴照野带着十万赤骊军轻装简行,急行军四日,终于抵达温陵城外五十里处。 覃珣的马在马厩内吃草。 帐内,下颌冒着青茬的裴照野双目如鹰隼,久久凝视着前来传话的覃珣。 “……公主前脚下落不明,赤骊军后脚就收到了朝廷传来的诏书,以陛下病重为名召回公主,还要封覃戎为大将军,让我将赤骊军的军权交给覃戎——覃珣,你真是你爹的一条好狗啊。” 覃珣深吸一口气,神色凛然道: “你认为是我向父亲告的密?裴照野,你动动脑子,我若与我父亲同心,就不会来这里,让你此刻不要回城。” “同不同心不是嘴上说的。” 裴照野反手抽出旁边剑架上的一柄剑,在覃珣警惕后撤的目光下,他横剑冷声道: “杀了你爹派来的中书令,我就相信你心向公主,不事二君。” 覃珣蓦然瞳仁紧缩。 “裴照野!那是奉陛下诏令而来的中书令!你想造反吗!” “现在到底是谁要造反!” 裴照野声如虎啸,剑眉带着浓重戾气,眼中血丝遍布。 覃珣被他如此注视,仿佛能清晰听到他理智即将崩裂的声音。 “你别在这儿捏着鼻子哄眼睛,皇帝怎么会突然病重?又怎么会在病重前下诏让公主回雒阳?你们覃家才是狗胆包天,想逼公主造反,好顺理成章地推你那个蠢表弟做天子!” 握紧剑柄的手臂青筋寸寸暴起。 “——既知道我父亲是在逼你造反,你又何必说这种糊涂话!” 覃珣跨步上前,握住他横在面前的剑刃,字字冷厉: “我二叔正在赶往平宁的路上,裴照野,收收你的脾气,你既与公主夫妻一体,在找回公主之前,你的决定就是她的决定,你绝不能让史书工笔,抓到任何能够指摘公主的错漏!” 鲜血顺着抓着剑刃的那只手滴滴滑落,落在裴照野的靴面上。 裴照野看着眼前面如冠玉的公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梦中所见的覃敬的模样。 他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九死一生。 那个人遥坐庙堂,只需要挥笔写几个字,就能轻易夺走他们拼命博来的一切,好像不管他们再如何扑腾,都不过是他笔刀下的木片。 可以轻易地涂抹、修正。 弹指便可逆转局势。 ……他真以为万事都尽在他的掌握? 公主无恙,万事好谈。 家养的疯犬若是没了主人,他会让覃敬看到,自己是如何被疯犬从那个倨傲的位置上撕扯下来,踏成肉泥。 剑拔弩张之际,帐外传来兵卒的声音。 “裴将军,营外有几名莽汉说救了你的妹妹,要来讨赏。” “让他们滚!” 裴照野面色狠厉,怒声叱骂: “什么狗屁妹妹,再放这些招摇撞骗的混子进来,我赏他脑袋碗大个疤!” “……是、是!” 兵卒退出帐中,覃珣面无表情地松了剑,也转头出帐。 营寨外,几名莽汉远远打量着赤骊军军中的景象。 他们早听闻赤骊军的大名,只是山高水远,投奔无门,没想到这么巧,竟然遇见了赤骊军主帅的妹妹。 听说创建赤骊军的清河公主非寻常女郎。 百姓都说,这位公主性情仁德,重视民生,赏罚分明,还有谶言预示天命。 要是这次能顺利投军,跟着公主将军建功立业,必定前程远大,还做什么匪贼? 骊珠望着赤骊军的军旗亦是眼泪汪汪。 终于回家了。 她这一丢就丢了快五六日,裴照野该有多担心啊。 很快,触了裴照野霉头的兵卒臭着脸折返回来道: “去去去,将军说你们是狗屁,再来军营胡闹,别怪我们不客气!” 骊珠:? 几人迅速朝身旁泥人似的小娘子望去。 “好啊,你这油腔滑调的小娘子竟敢骗——” 骊珠动作却比他们更快。 她弯下腰,双手被缚,却仍迅速搓了一个泥球,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怒气重重地冲向营中。 覃珣刚刚出帐,裴照野掀帘追上,冷声道: “拦住他!等找回公主,就压他去雒阳,覃敬若有不从,就杀他祭赤骊军的军旗……” “裴照野!你说谁是狗屁!谁准你胡乱杀人的!你放肆!” 一声娇喝在耳畔炸响。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裴照野瞳仁猛然一缩,紧蹙的眉头立刻舒展,他转过头—— 被一个结结实实的泥球砸了满脸。 第88章 身后的那几名莽汉看傻了眼。 这娇娘子路上连看见一条蛇都吓得连滚带爬, 对面那男子猿臂狼腰,看上去能把她活撕了,她却敢朝人家扔泥巴! 军营里的这些军士兵卒也纷纷投来瞩目。 原本的雁山流民军早已打散编制,与洛北收编的军队重新组建, 因此军中识得骊珠模样的人并不多。 他们比那几个莽汉还要震惊。 裴将军年纪虽轻, 平日也谈笑阔达, 但在军中向来军纪严明,雷厉风行, 并不会让人宽和好欺。 哪儿来的小娘子, 胆子这么大? 眼看着裴照野抹了抹脸上的泥, 大步流星朝她而去, 那几个一路护送骊珠的莽汉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 不会揍她一拳吧! 下一刻, 一双足矣覆住她头颅的手落在了骊珠面庞上。 裴照野动作极轻, 一点点蹭掉她脸上的灰土, 露出一张皎白莹润的怒容。 他弯下腰,浓黑眼瞳不错眼地盯着她。 身上的衣裙已经完全瞧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沾着干泥, 一缕缕打结,就连分别时还柔软丰润的颊肉,此刻也不知所踪——简直瘦成一把骨头。 只剩一双黑润的杏儿眼一如往昔, 小狗似的澄澈明亮。 骊珠迎上他过于灼热的视线, 愣了愣,莫名偃旗息鼓。 “……你怎么都不刮胡子?这么邋遢。”乍一看,骊珠都差点没认出他。 她还嫌别人邋遢呢。 他嗓音喑哑:“公主才是,怎么变成小叫花子了?” 平宁郡已数日没下雨,她是故意没洗掉自己这一身污泥。 明明平日不换寝衣都不许他坐她的榻。 这几日她吃的什么?住在何处? 脸颊旁好像有些许擦伤,那身上呢? 她当日是从断崖边失足跌落, 哪怕福大命大没伤筋动骨,也少不了皮外伤,偏偏又连脸都不敢洗干净…… 骊珠瞪眼:“你笑话我?” 裴照野没有如往常那样,说什么似是而非的玩笑话,手背上的筋腱紧绷如弓弦,指腹替她擦拭的力道却很轻。 覃珣远远瞧着,没有上前,转头对旁边的军士道: “传话给你们的校尉,清河公主已经找到,可以收兵回营了,另外,去准备热水和干净衣物,再请军中的医师来替公主诊治。” 那几名护送骊珠的莽汉上前,刚好听到这一句,面露愕然之色。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不是亲征战场的巾帼豪杰? 怎么变成个泥猴子了? “这几位就是护送公主回来的好汉吧?” 闻讯赶来的顾秉安弄清了情况,对这几位满眼感激,恭敬道: “诸位立下大功,公主和将军必有重赏,连日奔波,且先随我去帐中修整一番吧。” 几人怔怔随顾秉安离开。 骊珠回过神来,想起正事,忙拨开裴照野在她脸上蹭来蹭去的手,攥着他的手腕道: “我有要紧事要同你说。” 裴照野定定看她:“正好,我也有桩要紧事——但在这之前,先吃点东西,沐浴修整之后再谈。” 他语气不容置疑,推着她就往军帐内去。 骊珠眉心轻蹙,眼含焦急: “可我要说的事很重要……” “放心,我这件事更重要,但再重要也比不过公主的身体。” 骊珠怀里还揣着刻着乌桓记号的树皮。 上面的标记她看不懂,只好用这种方法带回来,她这一路都惦记着这件事,着急想给他辨认。 但当吃食端上食案,骊珠瞬间眼睛都直了。 她把那些树皮往裴照野怀里一塞,火速冲向食案,开始风卷残云。 ……这回看着更像小叫花子了。 裴照野从她身上收回视线,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标记上。 看了一会儿,他拢起眉。 “公主是在何处见到这些标记的?” 骊珠吞咽了一下,简单地将来龙去脉和他说了一遍。 说完又继续低头往嘴里塞肉。 几块树皮的记号虽传递不了太多信息,但连起来,就是一套完整的军令。 汇合、驻兵、撤离、向南行进。 这些乌桓兵已经离开温陵,向南方腹地深入。 裴照野将这其中的意思告诉骊珠,神色极冷: “薛家人还是死得太容易了,这些乌桓兵出现在薛怀芳大营的附近,明摆着就是薛家人占据洛北边境时放进来的。” 骊珠迅速吃光了第一碗饭。 还没等她开口,裴照野已经盛好第二碗,抓着碗沿递给她。 骊珠连说谢谢都顾不上,立刻继续捧起第二碗吃。 “……只不过他们对薛家没有忠诚,见薛家兵败,就立刻抛弃了薛家,所以没有与你们正面对上。” 不对啊。 骊珠风卷残云之中不忘顺着他的话思索。 前世的薛家并未与乌桓有任何牵扯,为何这一世会多出来这样的变数? 想了想,骊珠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前世没有流民军的参与,只有覃戎与薛允相抗。 战事前期,薛允连连大胜,足有一年多的时间,覃戎都在吃败仗,这种情况下,薛允认定自己胜券在握,当然不会寻求外援。 但这一世局势不同,朝廷多了一股流民军,薛允自然也会想到请乌桓兵。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都还没来得及为这一世提前终结薛氏叛乱而高兴,紧接着就要为下一场有可能到来的战事提心吊胆。 骊珠张了张嘴。 “别着急,先等各地的军报。” 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裴照野曲着长腿,俯身一边替她擦嘴,一边道: “如今整个南雍的大军都压在了洛北三州,他们人越多,行踪暴露得越快,赤骊军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歼灭他们并不难。” 骊珠点点头:“可是覃戎那边……” “骊珠。” 裴照野缓缓将她的身体扳正。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骊珠刚勉强填饱肚子,脑子有些发懵,看上去毫无防备的模样,裴照野眸色很黑地望入她眼底。 “宫里派中书令到温陵传诏,称陛下病重,召你回宫,诏令中还说,封覃戎为大将军,要你将赤骊军交给覃戎。” 骊珠瞳仁缩紧。 父皇多年服用丹药,身体的确不算好。 但距离父皇病重尚有五年时间,这也是她敢离开雒阳的原因——可现在诏令却说,父皇病重! 是覃敬。 雒阳宫中已有宫变! 裴照野握紧她冰凉的手,继续道: “覃戎过几日就会抵达温陵,如今你手中,加上降兵,共有三十万大军,覃戎有二十万,在他抵达之前,你需要做出抉择,交,还是不交。” 交出赤骊军,沈负继位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不交,这道诏令至少明面上是由明昭帝所下,她若抗旨不遵,顷刻就会被打成拥兵造反的公主,战火很快就会再度掀起。 骊珠的心悠悠沉在黑暗的湖水中。 覃家兄弟二人,一个近在中枢掌控朝局,一个远在地方手握重兵。 明昭帝自南迁至雒阳,利用宦官、地方世族、外戚,取得恐怖平衡,令南雍朝廷在南方站稳脚跟。 但局势没有永恒的平衡。 在赤骊军平定薛氏叛乱,骊珠掌握洛北十四郡之时,平衡不再,局面动摇,棋盘上的棋子将重新排布。 骊珠却只是喃喃道: “……可霍凌死期将至,北越即将大军压境,南雍怎可再有内斗?” 前世的南雍,并非打不过北越。 只是内斗耗尽了民力,财力,勉强征召而来的军队尽是十几岁的少年和六七十岁的老翁,如何与北越相抗? 也就是这一年,这一败。 南雍不得不开始向北越交纳岁币,太傅阻拦无果,面朝燕都绝食而亡。 她重生至今,努力至今,就是为了改变这场战役的结果,,岂能本末倒置,让自己成为挑起内战的源头? 覃戎不可能交出兵权。 他不会相信北越南下在即,南雍一旦战败,之后数年,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只有她来退让。 只要她肯退让,南雍这一战,或许就不会败。 想到这里,骊珠看向裴照野的眼中顿时盈满眼泪。 她不怕委屈,不怕窝囊,只要能达成目的,让她怎么退让都无妨。 可她怎么能让裴照野跟她一起退? 是她让裴照野弃匪从军,是她告诉他,她会让他做大将军,当大英雄。 他为她衔命死战,为她冒矢石,赴汤火,为她一刀一枪打下洛北十四郡,将三十万大军送到她手中。 如此忠义良将,岂能辜负? 更何况,她不只是他的主公,更是他的妻子。 覃戎覃敬二人与他血海深仇,她心知肚明,要让他将自己的心血交付给仇人,和在他的心口割肉有什么区别? 裴照野迎上她的目光。 那双眼睁得很大,眸子水汪汪的,眼泪却没有一滴是为她自己而流。 裴照野整颗心都像被人攥紧。 他将她手里的碗放下,很自然地岔开话题。 “……这碗吃完就别吃了,你吃得太快,饿极了不知道饱,再吃下去人受不住,缓一缓,要是还饿,待会儿再让人给你送。” 又张开双臂,对骊珠道: “抱一下。” 骊珠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 此刻帐中无人,阔别大半年的时间,裴照野终于如愿以偿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道:“……他们都说我又脏又馊,你忍一忍,等热水烧好我就去沐浴。” 裴照野翘起唇角,大掌捏了捏她的后颈,轻轻抚下背脊: “谁说馊?公主就算掉进茅房也是香的。”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温柔又缱绻,像在哄小孩子。 骊珠枕在他肩上,忽然道: “裴照野,原来饿肚子这么难受,难怪你以前要去偷去抢。” 他没吭声,只是抚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温声问: “那几个人路上可有欺负你?” “有,”骊珠吸吸鼻子,“他们总说我臭,还想把我踹进水里洗洗。” “……老实说,是有一点。” 骊珠蓦然涨红脸,气得要去掐他脖子,裴照野噙着笑毫不反抗。 好在热水很快送来,裴照野将他的大帐让给骊珠,准备让人将他的东西搬去另一处大帐。 骊珠却摇摇头,认真道: “没关系,你留下来,我就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驸马。” “……” 掀帘出帐时,军中诸多高级军官守在门外,正等候公主召见。 见裴照野掀帘而出,远处的覃珣投来一眼,众军官纷纷观察着裴照野的神色,上前问: “将军,公主口风如何?” “不会真交把咱们交出去吧?” “覃戎那个老匹夫,何足为惧?他若敢来温陵找我们讨兵,不必将军出阵,我先叫阵单挑了他!” 这些军官并非底下的小卒,心里头明镜似的。 眼看着雒阳有变,公主若能登临帝位,他们就是从龙之功,要是公主将赤骊军交了出去,覃戎必定不会让他们担任要职。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粮草兵马俱齐。 只要公主一声令下,覃戎的人头和皇帝的冕服,他们统统给公主拿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然而裴照野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谁啊?站出来给我瞧瞧,谁这么厉害,竟想做公主的主了?” 众军官霎时一片鸦雀无声。 裴照野虎口压在悬在腰间的环首刀上,刀未出鞘,眼风却比刀刃更利。 “公主不在,三军听我号令,公主亲临,以公主之令为尊,上令下从,不从令者,戮——都听明白了吗?” 众军官面面相觑。 “——谨遵公主之命!谨遵将军之命!” 声如浑钟,从帐外轰然传来,震得木桶里的水都荡出涟漪。 骊珠看着那些涟漪出神。 木桶里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由浑变清,骊珠才终于换上丹朱送来的一身新衣,坐在炭火边烤干长发。 这期间,骊珠将覃珣传进来单独召见了一次。 帐外的军官对此议论纷纷。 “听说这个覃公子与公主青梅竹马,关系非同寻常……他该不会是来给公主吹枕边风,让她把赤骊军交给覃戎的吧?” “肯定是,一身不是玉就是珠子,走路叮铃咣当,还带香风,打扮成这样,不是来勾引公主还能是干什么?” “还世家公子,什么狐媚做派,论样貌,我们将军比他可英俊多了,只可惜将军坦坦荡荡,直来直往,从不耍这种阴谋诡计,哪里学得来这套?” “就是就是。” 顾秉安从这些人旁边穿过。 “将军。” 他瞥了一眼大帐,问道: “您就这么放心公主与覃家人单独谈话?” 裴照野:“连你都沉不住气,看来军中的确是人心浮躁起来了。” 顾秉安阴阳怪气道: “将军反正是铁板钉钉的驸马,自然不急,我等又没有公主靠山,当然得替自己急一急了——不过将军也别得意,公主若是放弃,那便罢了,但若真有大业功成的那一日,什么覃珣季珣,张三李四家的公子,都等着与将军作伴呢。” “……” “这些都是玩笑话。” 顾秉安语调一转,压低声音道: “公主究竟是什么意思,将军跟别人不能说,还不能与我说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她若进,赤骊军提刀开道,她若退,大不了再回虞山做回老本行,我们这一路走得不容易,她又何尝容易过?” 裴照野坐在树下,将水泼在磨好的刀刃上。 雪刃映出他面色沉沉,墨瞳漆漆。 他道: “镇北将军是清河公主的将军,是夺是留,朝廷说了不算,她说了算。” 第89章 覃珣受召入帐一个时辰后, 温陵城内的属官也收到了公主无恙的消息,纷纷朝郊外大营而来。 焦急赶来的长君和玄英,远远望见了冲他们招手的丹朱。 丹朱放声道:“都走慢些,别摔了, 公主没缺胳膊少腿, 吃了三碗饭, 好着呢!” 玄英面色稍缓,但脚步还是没停。 行至营外, 长君打量着阔别大半年的身影, 问: “那你呢?你在睢南一战不是伤重坠马了吗?身体养好没?” 丹朱笑盈盈摇头。 她道:“行军艰苦, 缺医少药, 医师说我缺了一剂药, 所以总是不好。” 长君顿时面色凝沉:“什么药?待会儿去见公主时, 我替你讨。” 她睁大眼睛道: “我们将军一个月能收四封家书, 长君,你大半年才给我寄四封,我的相思病怎么好得起来啊?” 清瘦高挑的小宦官猛地后退半步, 脸红成猪肝色。 身后的属官越过他们,匆匆赶向大营。 “公主正与覃主簿会谈,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 还请诸位在外暂候。” 被拦下来的文臣属官面面相觑。 “公主可别被覃主簿说动才是。” “就是, 覃主簿是尚书令的亲儿子,覃戎的亲侄子,他们覃家多方下注,自是希望公主能全力一搏,输了也有自家人兜底,可公主岂能背上拥兵自重, 造反谋逆的罪名?” 几名武将在一旁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话风。 听了几句,横眉打断: “说什么呢?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反难道真将赤骊军拱手交出去?” 杨舍人回过头,冷眼一扫,见是个络腮胡子的汉子,拂袖怒道: “造反容易,可知反了之后要如何收场?公主身为女子,如果再得位不正,宗室子弟必将重蹈五王之乱,你们这些武夫倒是天天有仗可打,有功可立——打打打,你以为你们在前线吃的粮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那都是后方百姓勒紧裤腰带给你们送去的!” 这话听着不顺耳,又有军官帮腔道: “老头,你说话可得凭良心,我们在前线哪一口粮是白吃你们的?没我们在前头浴血奋战,薛允早把你们屠了,还轮得到你们在这儿权衡利弊?” “谁想打仗?谁家里没爹没娘?我看你们是怕自己被打成逆党,有损清名,想做墙头草了吧!” 王舍人:“我看你们才是想倚功欺主!” 文官嘴皮子利,武将脾气爆,纷争一挑起来,谁也不让谁,简直快要撸起袖子打起架来。 营外顷刻乱成一锅沸水。 大帐中的覃珣止住话头,朝外望去。 骊珠道:“不用担心,有裴照野在,他们不会真打起来的。” 覃珣听了这话,心中有微妙的情绪翻腾。 但很快,他又转过头,继续道: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公主是想从她身上下手?” 骊珠:“你觉得不可行?” 斟酌片刻,覃珣摇摇头道: “不是不可行,而是人心如烟,不可琢磨,将三十万大军和公主的性命压在一个人的一念之间,太危险了。” 骊珠只拨弄着湿发,在炭盆前烤干,抿着唇没有言语。 那头乌黑长发逶迤垂地,刚沐浴过的潮红未完全从她面上褪去,垂眼时透出一种迎风浥露的娇美。 此刻的覃珣却无暇注意这种美丽。 他望着她的唇,她的手,生不出任何旖旎幻想。 这双唇口含天宪,这双手手握王爵,此时此刻,外面有无数人等着她的答案,有无数人的生死,取决于她一念之间。 没有等到骊珠确切的回答,覃珣不自觉拔高了声音: “公主,就算要与父亲和二叔打得两败俱伤,难以应对北越,届时可以议和,可以用岁币来缓和战事,待南雍恢复元气,再征讨北越,总有办法可以解决!岂能因为不想牺牲将士,不愿消耗国力,就让我们这一路所做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我要问你的问题,你已经给了我答案。” 骊珠放下梳子,抬眼看着他道: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覃玉晖,现在,你该退下了。” 她嗓音温和,然而语气却隐含着不容纠缠的决然。 覃珣背脊蓦然一僵。 她不是南迁至雒阳,一无所有的白板皇帝,他也不是与天子勠力以匡天下的权臣。 她会倾听他们每一个人的意见,但她不是世族选出来的傀儡。 没有人,可以做她的主。 她希望他能明白这一点。 在骊珠柔中带刚的注视下,覃珣眼睫微动,面上厉色逐渐消融。 很奇怪。 他并不觉得难过或是恼怒,反而从她此刻的决然中汲取到一种安定的力量。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兰台四季流转,洛北几度动荡,他看着她长大。 她不是他选择的妻子,她是他替自己亲自选择的君主。 既然如此,他还在怀疑什么,质疑什么呢? 肃肃如松下风的世族公子起身,振衣敛衽,朝着骊珠一拜。 “无论公主做出怎样的抉择,我与公主共进退。” …… 落日圆融,照得营中一片血色。 五大三粗武将和玄袍高冠的文臣在远处乌压压一片,围着这座大帐,虎视眈眈。 一把孤刀立在帐前,没地三寸,像块无声的碑,威慑着这些人。 “……公主就在帐中,欲召见诸位文官。” 众文官刚跟那些武将舌战一场,斗志正浓,一听这话,一群老头立刻杀气腾腾冲入帐内。 进帐的时候还不忘绕开那把刀,连衣角都不敢沾上半分。 覃珣的视线落在不远处。 “你不进去护驾吗?” 正与华医师谈话的裴照野抬起头来。 他手里握着一只药瓶,听到覃珣的声音,朝他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 “几个老头而已,她一个能打十个,哪儿用得着我?更何况,该防的恐怕不是他们。” 覃珣拢起眉头。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在吃这些飞醋吗。 “裴照野……” “趁我不在,竟敢给公主的饮食里加这些补肾益精的东西,什么冰清玉洁的世族公子,哪家世族公子是靠爬床加官进爵的?” 覃珣浑身一颤,望着他瞠目结舌,一时哑然失声。 “……什么补肾益精的东西,你简直无中生有!” 见他如此反应,裴照野就心中有数了。 想也知道不会发生什么,补品又不是春药,更何况他还留了败火茶让长君给覃珣喝,他就是有心也无力。 裴照野扭头:“华医师,您说呢?” 华医师微笑道:“这个嘛,这些时日伺候公主贵体,的确发现公主有大补的迹象,据我观察,应该是出自覃公子家中送来的饮食。” “不可能,我何时——” 覃珣下意识否认,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 自打母亲渐渐接受薛家的注定的结局后,她对公主再无之前的敌意,但是对裴照野的执念却愈发浓烈。 母亲固执地告诫他,绝不能输给裴照野,一定要比他更能得公主的欢心。 如果是母亲……她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覃珣的脸色由青转红。 “看来覃公子是想起这回事来了。”裴照野悠悠道。 “此事我自会向公主请罪,不劳裴将军操心。” “请罪?是替你自己请罪,还是替你母亲请罪?覃公子可得说清楚,胡乱顶罪,这是把公主当成昏君糊弄呢?” 裴照野似笑非笑,却句句话咬在要害。 覃珣冷硬着脸道:“我母亲不过一内宅妇人,裴将军何至于此?” 裴照野朝华医师笑了笑,后者会意,留下几瓶伤药便告辞离开。 他转而看向覃珣,槐树下,他笑意微敛,冷肃几分。 “这话你该问问你母亲,我跟她之间谁更想要对方死,你应该很清楚。” “……” 覃珣无言以对。 “你也想不通这件事对吗?”他微微挑眉,慢吞吞道,“为何你母亲见了我就像见了鬼,对我又惧又恨,还生怕你遭我的毒手。” 覃珣拧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四下寂静片刻。 “我想说的很简单。” 裴照野抬脚上前半步,两人个头相近,都是人群中百里挑一的高挑。 然而此刻覃珣近距离观察他的模样,才忽而发现,不只是身高,他们还有一双极为相似的眼睛。 仿佛有一击重锤敲在覃珣心口,他心底突然冒出个疑惑: 一个女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欲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人恨之入骨? 那双眼幽幽注视着他。 “你母亲对其他人很差劲,但对你却无可挑剔,如今他弃你母亲于不顾,与旁人生儿育女,你若是个有良心的,日后与你父亲狭路相逢,不要有任何的心慈手软,一切以公主的利益为上。” 覃珣抿了抿唇:“这话不必你说,我心中自有分寸……” “我的意思是,即便公主要覃敬死,你也得递刀子。” 覃珣霎时变色。 他的确因父亲的冷情抛弃而愤怒,但那毕竟是养育他二十年的生父! “手刃生父,天理难容,裴照野,你未免也太……” “让你递刀子,没让你杀人,放心,手刃生父这种好事还轮不上你。” 裴照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在覃珣骇然神色中,他抬脚朝着大帐的方向从容而去。 之前杀气腾腾冲进来的老头们早已铩羽而归。 此刻帐内只有玄英长君两人。 裴照野扫了一眼自己的大帐,有这两位宫廷内官布置,不过眨眼,就从之前潦草简陋的模样变得舒适起来。 两人向他见礼退下,裴照野朝榻边走去。 之前只有一层薄褥,一床被衾的榻上,此刻铺了一层柔软蓬松的兔皮褥子,借去他衣裳暂穿的公主把头埋在被衾间,一动不动,像株埋在土里等着发芽的植物。 “华医师说你之前崴脚的地方没伤到筋骨,但连日穿着那身泥衣,外伤得赶紧上药清理,快起来。” “……没力气。” 瓮声瓮气的嗓音从被衾里传来,骊珠从宽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后背。 “伤得严重的地方都在背后,你替我上药吧。” 裴照野应下,解衣之前,先去外头吩咐了一声,让守卫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守卫问:“那要不要让人先进来,把将军的物件搬去别的营帐?” 裴照野高深莫测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不必,今夜我就在住在这里。” 守卫:“哦哦,将军公务繁忙,辛苦了。” “……明晚也住,之后都住。” 那守卫摸不着头脑,试探道:“将军为了赤骊军的前途殚精竭虑,我替大家伙……谢谢将军?” 裴照野盯着他的蠢样冷笑了一下,转头回帐。 几名守卫颇觉莫名其妙,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扭过头看向对方。 之后都住是什么意思!? 为了赤骊军的前途,将军竟然向公主自荐枕席的消息在营寨内不胫而走。 两个当事人丝毫不知。 骊珠趴在榻上,裴照野替她解了腰带,褪下衣袍,露出大片擦伤的后脊,沐浴时被热水一浸,有的又渗出血来,和衣袍黏在一起。 裴照野心脏一缩,涌出一股怒火。 方才她说她的伤不严重,硬是要先见了这些人,安抚了他们之后再疗伤上药——她管这个叫不严重? 他现在手指碾上去,她要是能不吭一声算她是条好汉。 胸口怒意翻腾,裴照野冷冷瞧着那颗钻进被衾里的脑袋,压着火气道: “……觉得疼就跟我说,我会轻点。” 骊珠哼哼一声以做回应。 他其实下手已经轻得不能再轻,虽然有点疼,但尚在能忍的范围,骊珠从头到尾也没吭一声。 “到底是我上药包扎的手艺好,还是公主练了几日剑,就变成铁打的了?真的不疼?” 骊珠答:“不疼。” 刚说完,裹住脑袋的被衾就被人掀开,裴照野坐在脚踏上,曲着腿理了理她黏在脸上的发丝,看着她的眼。 “那你哭什么?” 骊珠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好多眼泪。 她睁着眼,脸上湿漉漉的,又因蒙在被衾里太久,双颊潮红,有点迷茫的样子。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不疼啊。” 裴照野的眸色幽静,他不吭声,只是一手托起她的脸,一手用巾帕给她擦脸。 他擦得很仔细,她也很乖,由着他摆弄。 “你在想什么,脸色这么吓人。”骊珠先开口问,她的声音还有点哑。 “在后悔。” “后悔什么?” 骊珠闭上眼,被一条热乎乎的巾帕覆在脸上。 “早知如此,这个乱臣贼子就该我来当。” 替她处理好伤口,裴照野将褪下的中衣重新给她拢上,这才翻身上榻,避开伤口,将她整个人摁在怀里亲。 “我草寇出身,不怕什么恶名,替公主把那些豺狼虎豹都杀干净,最后他们除了要我一条命,也不能把我怎样。” 濡湿温热的唇混着胡话,一下一下在骊珠的脸蛋上辗转。 他忙着替她张罗,将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下颌的青茬却顾不上剃,蹭得骊珠脸颊泛红。 骊珠皱起眉:“你的命和我的命一样重要,不要说得好像不值钱。” “就是因为你总说这样的话,才害我越来越不值钱。” “你都不值钱,那我也不值钱。” 裴照野蹭了蹭她的鼻尖,挑眉笑道: “谁说的?谁敢说未来的陛下不值钱?他放肆。” 骊珠闻言顿时沉下脸。 “……你终于说出口了,你一开始!就打的!这种主意!是不是!” 她一拳一拳,不轻不重锤在他胸口。 “是又如何?”裴照野神色坦荡,“皇后冕服是我的,以后我生辰,记得把那个送我。” 简直吃醉了酒一样胡说八道。 骊珠恨恨道:“没有皇后冕服,只有两对木枷,你一个我一个,把我们两个反贼拷去雒阳游街示众!” “那就跟我走吧。” 他低笑着含住她的唇瓣,捏开下颌,肆意勾过湿滑的小舌吮吻。 “去虞山,去无法无天的地方,我去偷去抢,你就做我的压寨夫人,每天都要跟我做三次,其余什么也不用烦恼。” 久旷数月,只是刚刚触碰,血液都被她点燃,浑身硬得不像话。 骊珠却恰恰相反。 她奔波亡命数日,精神紧绷到极限,没有片刻敢松懈,直到他炙热猛烈的吻压上来,那根紧绷的弦忽而撤了力道。 甘冽又清新,是他身上的味道。 攥紧他衣襟的手指松了松。 裴照野也立刻感觉到她浑身力气抽走,整个人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 “……只亲一会儿,不能多亲,我还要留着精力想事。” 她低低喘着,眼皮开始打架,困得极其可怜。 裴照野一手与她五指交缠,另一只手扶着她塌得直不起来的腰,免得她滑下去。 他捏捏她的后颈,嗯了一声,然后偏过头,呼吸沉重,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她的津液,吻得愈发深入。 酥麻感顺着腰窝直窜,唇齿缠绵处被他亲出黏腻情色的声响。 “……差不多了吧……” 骊珠被他亲得头晕目眩,只觉得再这么亲下去要出事。 他已经吻到她耳后。 舌尖绕着耳珠,舔弄得极其专注。 裴照野抬眸看了她一眼:“只留着精力想事,那有想我吗?” “也……也想的……” “怎么想的?”他含着她的耳尖,搅动出濡湿声响,“是想我平日伺候公主的样子吗?” 低沉嗓音落在耳膜,像砂石落在鼓面,震得人心口发麻。 骊珠红着脸,声音很低地道: “我在想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好好吃饭。” “……” 她又来了。 又说这种让人拿她没办法的话。 怎么只想这么纯的东西? 还是他做得不够好,她大半年怎么也一点不惦记? 裴照野望入她凌乱微敞的领口,丰盈的弧度若隐若现,她却丝毫没有察觉。 他喉间滚动,一旁的骊珠却疲惫得几乎昏睡过去。 ……算了,太可怜了。 他就算是个真畜生,也只能亲了亲她的额头,暂时放她一马。 “……裴照野。” 被他用厚实被衾裹住的少女闭着眼道: “明天记得刮胡茬,好疼。” 他温声答好。 “要是有乌桓的军报……也记得叫醒我。”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连被衾带人一起抱着,闭上眼。 “操什么心,没那么快。” “覃戎……还有几日到来着?” “三日。” “哦哦,城里那个传召的中书令,你们记得要……好吃好喝扣着……不要伤人……” 裴照野睁开眼。 “你睡不睡?不睡我去泡羊肠了。” 沉默了一下,骊珠小声地学起打呼噜。 星月垂照,流亡数日的骊珠抱着她阔别大半年的夫君,这晚睡得很香。 窗外有夜风呼啸,红叶簌簌飘落,随水逐流。 乌桓兵夜奔的马蹄踏过滦水支流,在夜风中将火把扔向沿途村落,残酷的烈火一路烧至洛水一带。 等到这些尸骸堆成的行踪,终于落在军报,传至南雍各地时,天下震动。 两万乌桓兵距离京畿仅有四百里! “——没有时间了,今日在云陵邑设宴与清河公主会谈,这兵权她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覃戎将刚刚送来的军报拍在桌案上,帐内众多军官亦面色凝重,纷纷点头。 四百里是何等概念? 乌桓骑兵不带辎重,依靠沿途劫掠补给,轻装突袭,急行军可日行百里。 且因为洛北战事,中原腹地的兵力绝大部分都调去给覃戎平乱,导致关中守备军不足,几乎没有与乌桓骑兵对抗的能力。 也就是说,最快四五日,乌桓兵就会逼近京畿,直接威胁雒阳安危! 更棘手的是,前几日神女阙还送来了另一份军报—— 北越丞相霍凌病重不治,北越王称其死于南雍医师之手,是南雍故意派细作暗害丞相。 不日,他就会发兵南雍,替丞相霍凌雪恨! 覃戎望着温陵的方向,目光凝重。 北有北越蠢蠢欲动,南有乌桓深入腹地。 神女阙的十万守军守不住边境,京师的两万屯兵也挡不住善战的乌桓骑兵。 看着眼前沙盘,有校尉道: “囤积在洛北的兵马,必须兵分两路,各自去南北支援,才能解开大雍如今腹背受敌的困境。” 众人不语。 这谁看不明白? 但问题是北越来势汹汹,必须有大将坐镇,才有胜算。 众人这些时日嘴上不提,然而裴照野战功赫赫,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年轻人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将。 这样的才华能力,若因政治斗争就要除掉,未免太浪费。 若裴照野与他们将军配合,一南一北支援,南雍之祸岂不是顷刻可解? 只是,谁去南,谁去北? 覃戎心中已有答案,伫立在旁的郭夫人却幽幽开口: “那位裴将军神勇盖世,当日孤身破城,已成百姓口耳相传的传奇故事,想要抵御北越的七十万大军,除了这位将星降世般的少年英杰,的确没有第二个选择。” 众军官当时便见覃戎变了脸色。 什么神勇盖世,将星英杰,这些话都是平日夫人赞颂将军的。 今日竟拿去称赞外人。 覃戎也难以置信。 驰援京畿,歼灭那些乌桓兵并不难。 而镇守神女阙,抵御北越,却是吃力且不一定能讨着好的活。 等他接手赤骊军,重新编制,他捏着洛北的粮仓,不怕制不住裴照野,也就不必杀他,正好派他去镇守神女阙便是。 可他夫人这样一说,倒真显得好像只有裴照野有这个本事,旁人没这个本事一样。 覃戎心头百味杂陈,极不是滋味。 但这回他没那么轻易上钩,瞥了一眼郭夫人道: “什么少年英杰,也就那样,薛允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能胜他有什么可得意的?裴照野要是能以三十万……不,二十万大军守住神女阙,我才算他真是个将星降世!” 有什么了不得的? 谁没年轻过啊。 郭夫人知道他心意已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便不再继续游说。 “回禀将军,赤骊军和清河公主已现身于云陵邑西郊,一个时辰后便会抵达城外。” 覃戎的注意力转移,闻言顿时眉宇舒展,朗声大笑: “好!今日杯酒换重兵,赤骊军一到手,我便与众兄弟各领几万大军,歼灭蛮贼,拱卫京畿,青史留名,就在这一战!” 众将皆喜,覃戎呼朋引伴而出。 迟他半步的郭夫人站在他身后,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回过头,久久眺望着北地的方向。 “夫人,外头秋寒露重,将军临走前特意吩咐我们,不能让夫人在外久候,夫人还是回帐中烤火吧。” 听着军士的话,郭夫人睫羽轻颤,无言苦笑。 她有时觉得夫君糊涂,忘了什么才是他从前想要青史留名的一战。 有时却又觉得他什么都没忘,连她多年前流产伤身,吹不得风,也都时时刻刻记挂着。 郭夫人依稀听到鹰叫,抬头一望,发现是一只雌鹰。 此地的雌鹰尚在长空翱翔,清河的雌鹰却即将失去羽翼,变成一只笼中困鸟了。 她垂下眼,转身回帐时,忽而听到有急急的脚步声传来。 “夫人,营外有人求见。” 第90章 碧云天, 西风紧。 覃戎与部下正领百余骑从云陵邑的北坡而来。 此刻的云陵邑渡口晨光熹微,西风将云扯出凤羽龙鳞般的纹理,被灿阳一照,片片羽翼镀上一层金光, 振翅欲飞。 见此天象, 城中百姓纷纷惊动, 望天议论不断。 覃戎的部下之中,也有善望气者喃喃道: “金云盖顶, 气成龙凤, 哎呀, 这是龙兴之兆, 云陵邑东南有天子气啊。” “……什么天子气。” 察言观色的部将朝覃戎瞥去一眼, 忙道: “天子在雒阳, 正等着我们去护驾呢, 方术望气之术听个热闹,做不得数。” 不怪覃戎变了脸色。 时下百姓对方术占卜颇为推崇。 大雍开国之主起事,就是以“所经之地天子气长随”为噱头, 宣传自己乃天选之人。 听说那个清河公主,在温陵城被薛怀芳所围时,也弄出什么“龙颌珠, 火流星, 逢水动,天诛之”的谶言。 还用投石机和火油伪造天降陨石的假象,妖言惑众。 他们沈家人就是爱玩这套! 覃戎冷嗤: “说得没错,不管是如今的天子,还是未来的天子,此刻都在雒阳, 除此以外,都是乱臣贼子,我等当效仿前人,替天子平乱。” 她一个公主,如今治理过数郡,还掌过兵权,已是多少公主几辈子都不敢想的事了。 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有机会做皇太女? 交了兵权,回雒阳择个驸马,安分守己地做她的公主,差不多就行了。 再不知足,只怕连这种富贵日子也是奢望。 一行人策马疾驰,抵达平原上的营帐。 今日交接赤骊军的铜虎符,覃戎自是希望能一切顺利,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因此早已命人备好宴饮酒席。 当然,还有藏身帐后的五十名刀斧手。 如果他们打算撕破脸皮,来一场硬仗,覃戎也做好严阵以待的准备。 “他们到了吗?” 覃戎下马朝营中去,军士抱拳答:“回将军,还没有。” “怎么会?”覃戎身边校尉道,“不是早就说他们抵达渡口了吗?按理说应该比我们先到,怎会现在还不见人影?” “莫不是……不打算来了吧?” 覃戎眯了眯眼。 实话说,换做是他,也不会交出这三十万赤骊军。 就算清河公主肯,那个裴照野绝非温驯之辈,又岂会甘心? 想到此处,覃戎精神绷紧了些,又亲自去查看了宴席四周的部署,确认守备严密,能及时策应。 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人来报。 清河公主到了。 此时已天光大亮,适才光华灼灼的凤羽龙鳞,已淡成一片浅金色的云影。 但此刻朝覃戎众人而来的身影,却似乎比天上流云更灿然明丽几分。 裙袍金线交错,袖口织龙凤纹,腰悬组佩,耳坠环珰,行进时佩玉鸣鸾,衣如霞光翻涌。 左右将士提刀在她两侧,恍然如天兵拱卫神女,凛然不可侵犯。 这…… 覃戎一方的众将士见状,心中俱是无限震动。 这哪里是个准备交出兵权的公主,这看上去倒像是来接受他们的臣服一样。 “参见清河公主。” 覃戎潦草地向骊珠见礼,拧着眉看向她身后的人。 “公主,这些是……?” 跟随在她身后的,除了五十骑兵,还有数十名百姓。 有人站上前来,倨傲地看向覃戎: “我等都是平宁郡乡里宗族的父老,游侠,还有些德高望重的大族家主,今日听闻公主要交出赤骊军,恐公主谦卑,不表己功,故自发前来,特将公主与赤骊军在此地的功绩告知将军。” 几名校尉面面相觑。 来的要是什么郡守都尉,反倒不怕。 偏偏这些人无官无职,虽不能舞刀弄枪,但他们乌泱泱站在公主身后,本身代表的就是此地的民心所向。 清河公主在民间竟然有如此威望? 覃戎心中杀意更浓。 骊珠仿佛无所知觉,冲他温然一笑: “听说覃将军备了宴席,今日早起匆忙,尚未进食,就先多谢覃将军款待了。” “早起?公主可是比预期的时辰晚来了整整一个时辰。” 对上覃戎锐利目光,骊珠眨眨眼: “女儿家梳妆打扮一贯磨蹭,听闻覃将军与夫人有张敞画眉之情,覃将军应该很清楚啊。” 覃戎扫了她一眼,倒的确打扮得花里胡哨。 他让了道,一边与骊珠并肩往帐内走,一边道: “是末将疏忽了,实在是军情紧急,片刻耽搁不得,这才劳驾公主一大早前来赴会……公主放心,此去回雒阳,末将已为公主备好马车御船还有三千护卫队,一应物品,均按照公主出巡之时筹备,绝不会委屈公主半分。” 说罢,骊珠刚一落座,就有人抬了箱笼前来。 打开一瞧,其中珍宝华服,琳琅满目,还有二十名女婢伫立在侧,皆模样清秀,行走规矩,与宫婢相差无几。 骊珠看了一会儿,转头笑道:“覃将军有心了。” 她这般无有不应的态度,倒叫覃戎心中打鼓。 看她这意思,是真的愿意交出赤骊军? 她真舍得? 想了想,覃戎心中哂笑,只怕不是舍得,是怕了。 也对,宫中送来那样的诏令,清河公主不会不知道宫中有变,她如果不想造反,除了听命,哪儿还有别的办法? 想到此处,又不由得心生轻蔑。 倘若他是清河公主,什么皇帝诏令,手握三十万大军的那一刻起,这皇帝就已经换人了。 莫说三十万,就是十三万,反了就反了,先下手为强,杀了皇长子一党再冲进雒阳杀皇长子本人。 怕什么名不正言不顺? 只要手握天下兵马,他叫史书怎么写,史书就得怎么写! 岂会像这个清河公主一般,还坐下来,要和和气气交出大军。 所以他说,女人就是胆小怕事,信了温良恭俭让那套,既豁不出去,也不敢赌。 心生此念,覃戎的态度也松懈几分,他朝对面而坐的裴照野扫去一眼,朗声笑道: “一年未见,裴将军改头换面,你们瞧瞧,也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将军了,哪里还瞧得出从前是个落草为寇的匪贼?” 部下会意,纷纷故作惊讶。 “匪贼?只听闻流民军里尽是些衣衫褴褛之辈,没想到裴将军还有这样的来历。” “我等都是雒阳名门子弟,多年搏杀才有今日军位,竟叫裴将军后来居上,真是叫人惭愧啊。” 覃戎笑道:“何须惭愧?尔等都是堂堂正正遴选来的军官,有人的将军之位,不过是靠女人裙带才得来的而已。” 骊珠闻言顿时皱起眉头。 她早料到覃戎一见他们示弱,必会得意忘形,但听到他们奚落裴照野,还是忍不住大动肝火。 覃家身为外戚,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 不等骊珠开口,裴照野先笑了下: “如此说来,女人的裙带倒是结实,随便一攀,就赏我个将军做,男人的裤腰带可就没那么结实了,否则,郭夫人替覃将军出谋划策,殚精竭虑,怎么不见覃将军给自家夫人谋个一官半职?” 说完这话,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浆。 放下耳杯时,帐内已鸦雀无声,只余覃戎怒火灼灼的视线。 裴照野咧嘴无声地笑,舌尖银环忽明忽灭,闪着寒光。 “裴将军好口才。” 覃戎目光森然。 “不过,我劝裴将军说话之前最好三思,你已不是赤骊军主帅,日后在我手下做事,该懂些长幼尊卑才是。” “在你手下?” 裴照野单手搭在膝上,姿态轻佻痞气,他故作不解道: “你都说我攀上女人的裙带了,我自然是要随公主回雒阳的,回去之后,我就是驸马,后半辈子有公主锦衣玉食养着我,谁跟你们这帮大老粗做事?” “莫非,覃将军听说北越将要来犯,却不敢应战,既瞧不上我,又要用我,等着派我去镇守神女阙吧?” “你——”覃戎勃然大怒。 骊珠捧着耳杯小口啄饮,随后毫无诚意地安抚: “驸马年少轻狂,覃将军可是要亲征北越的大将军,无需与他一般见识。” 部下伸手阻拦,覃戎怒而甩开他的手臂。 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倒是演上了。 “陛下已下诏封我为大将军,位同三公,统领全国军队,我当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覃戎理了理护臂铠甲,居高临下道: “如今乌桓逼近雒阳,此为南雍头等军机大事,我自然要亲自回援营救陛下,至于北越,如今只是有风声,大军尚未压境,紧急程度当然次之。” “裴照野,你既入军户,便该听我调令,否则,不必回禀陛下,我自有对他生杀予夺之权!” 话音落下,覃戎已负手至裴照野案前。 两人四目相对,看向对方的目光里含着如出一辙的杀气凛然。 同出一脉,也可能不是血亲,而是死敌。 “公主。” 覃戎话虽在问骊珠,可那双鹰目却仍死死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咱们就别兜圈子了,即便你叫上这些乡里父老,豪族大户,今日你也得交出铜虎符,否则,就是拥兵自重,谁敢与你站在一边,一律视作反贼,一并诛之!” 满堂俱寂。 骊珠缓缓放下耳杯。 她的面庞有一瞬的凝沉,然而很快,又漾开甜美笑意,化作和风细雨。 “覃将军别动气啊。”她尾音上扬,带着四两拨千斤的轻快,“铜虎符,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怒目盯紧裴照野的男人微微怔松,猛然转头。 骊珠睁大眼:“真的啊,不信你问你的夫人——咦?郭夫人怎么还没来?” 裴照野也慢悠悠地学她说话:“是啊,郭夫人怎么还没来?” 覃戎如遭重棒,一时脑子发懵,不太能理解他们的话。 其他部下也彼此交换眼神。 夫人怎么会来这里? 夫人只在作战时偶尔出谋划策,这种场合她从不会来。 可公主又说,已经将铜虎符交给了他们,交给了……郭夫人。 恰在此时,帐外有人来报: “禀将军!半个时辰前,夫人以散步为由,甩开侍从,往温陵城中而去,方才哨探来报,驻扎在温陵城外的大军中,有二十万大军拔营,要朝神女阙动身,手持铜虎符的主帅……主帅是……是夫人!” 骊珠藏在食案下的手指终于松开。 成了。 郭夫人果然会去,她就知道她会去! 巍峨如山的身形晃了晃,覃戎后撤一步,目眦欲裂。 “卑鄙小人!你们对我夫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立刻就要拔剑出鞘,然裴照野本就密切注视他的举动,剑刚一出鞘,就被裴照野一脚踹在手腕上。 长剑脱手,裴照野照着覃戎的脸就是一记重拳,笑意灿然。 “不是要赤骊军吗?如今铜虎符已经交给你夫人,怎么,你夫人怎么没回来见你,而是直接要去神女阙?” “覃将军,你夫人好像弃你而去了啊。” “不可能!” 覃戎啐了一口血水,怒目而视: “我夫人与我恩爱多年,岂是你能挑唆的!何况我夫人身体羸弱,弱不禁风,她如何能做主帅,去前线,如何经得住行军作战的摧残——” 骊珠听着他的话,在心头回答: 是啊,所以前世覃戎一死,这位郭夫人也因悲伤过度,随之而去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体羸弱,多病多灾的女人,覃珣却告诉骊珠: “……并非二叔不顾二叔母的身体,利用她替自己出谋划策,每次行军作战,二叔母都是主动希望能一同参与,尤其是与乌桓和北越有关的战事。” “在宛郡时,她时常会给我做北地的点心吃食,她不是南人,她是北地人,自从被我二叔救下至今,已十五年没有回过家。” “我曾告诉她,其实若是想回家打探亲人消息,可以让我二叔安排,让人扮做商队偷偷潜入北地,可她或许是怕给我二叔添麻烦,思来想去还是拒绝,她说,‘等你二叔带兵收复北地,会有回家的那一日的’。” 然而今日一早,骊珠乔装打扮,出现在郭夫人面前的第一句话便是—— “雒阳宫变,覃戎忙于和他兄长里应外合,他这辈子都不会去神女阙,为你收复北地十一州了。” 苍穹一碧如洗,鹰隼盘旋。 骊珠从袖中取出铜虎符。 “夫人等待英雄,如我等待明君,我从没想过称霸天下,争夺神器,可我后来发现,这世上没有我想要的明君,我到死也等不到,你也一样。” 骊珠捉住她的手腕,将铜虎符放在怔然盈泪的郭夫人掌中,紧紧握拢她的手指。 “别等了,我们自己去做吧。” 这是骊珠这辈子做过最大的一场豪赌。 尽管她知道,赤骊军这样的亲兵,即便没有铜虎符,她和裴照野也可差遣。 但从送走郭夫人,踏入覃戎帐中,骊珠仍然有种命悬一线的濒死感。 如果郭夫人决定留在覃戎身边,即便还能差遣这三十万大军,她也只是又回到了起点,仍然什么也没能解决。 好在她赌赢了。 郭夫人不仅决定引兵去神女阙,还只带走了二十万大军。 这意味着,如果覃戎不去助她,她此去必死无疑。 覃戎面色惨白,也意识到了这点。 上首的公主起身,对他缓声道: “以十万赤骊军对你二十万大军,有裴照野在,我仍有信心胜你;但你若选择与我开战,即便能胜,也是惨胜,且你的夫人必死无疑,覃戎,现在到了你做抉择的时候了。” “……” “将军!”他身旁校尉忙要上前劝说,“尚书令还在雒阳等着将军,将军若是毁约,尚书令与齐王如之奈何啊?” 覃戎呆坐在地,久久无言。 良久,他仰天大喝: “兄长大权在握,智计多端,可我夫人只有我一人可以依靠,我若不去,我夫人如之奈何?” 说罢,覃戎猛然回过神来,提剑而起,匆匆翻身上马,对众军士道: “回营!随我聚将点兵,驰援神女阙!” 马蹄震天动地而去,帐内余下的乡里父老,豪族大户,俱是一片欣喜若狂,不敢相信。 如此,边境有人镇守,公主也可回援雒阳,勤王救驾! 裴照野在喧闹声中朝上首端坐的身影而去。 “腿又软了?” 骊珠瞪他:“……什么叫又!只是有点麻……我缓缓就好了!” 裴照野唇角含笑,在她旁边坐下,伴着满室欢欣喧闹,与她并肩共饮一盏。 “再过些时日,公主就是要做陛下的人了,尽早习惯一下大场面吧,总不能日后上朝也天天腿软吧?” “裴照野。” 骊珠忍不住偏头看他。 “我父皇还没死呢。” “……啧。” “不许你啧!你啧是什么意思!等我回雒阳后,第一件事就是请华医师给他看病,然后把他身边的方士全都赶走,我父皇肯定会长命百岁,你不许咒他!” 被她揪着衣襟的裴照野没脾气地任她晃。 晃够了,他才起身,朝她伸出手道: “光是赶走方士哪里够?真想让你爹以后清醒些,得吓唬吓唬他。” 骊珠把手放在他掌心里,迟疑道: “……怎么吓唬?” 想到明昭帝之前要骊珠跟他分开,还要送面首给她,裴照野将公主毫不避讳地拽入怀中,抵着她额头低笑道: “让他知道当官不为民做主,打跑了蛮人,匪贼盐枭又杀进宫里是什么感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94 第91章 离天明还有一刻, 雒阳城内月照长街,满城一片萧瑟冷清。 空荡无人的朱雀大街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纵马狂奔的兵卒俯身夺过更夫手中更鼓, 敲响一连串急促锣声: “——乌桓骑兵已至宣阳门外!急征全城火油金汁!全城戒备!全城戒备!” 灯火次第点燃, 推门声、喧哗声、脚步声、哭嚎声嘈嘈杂杂混作一团。 雒阳二十四街火光游走, 一片混乱。 雒阳宫内,卫尉杨琨率五百铁甲禁军, 护送尚书令覃敬一路往长秋宫而去。 “尚书令大人, 门锁了。” 覃敬抬起幽深冷目, 冷冷吐字: “那就把门劈开。” 破门声响起的一刻, 内殿的覃皇后抱紧儿子的手臂一紧。 殿外的月光映入。 “覃敬, 你想对太子殿下做什么?”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 覃敬额角青筋一跳。 “蠢货。” 他吐字如冰, 砸在长秋宫冷肃的空气中,冻得她浑身寒毛倒竖。 覃皇后双目如火,一字一顿:“你、放、肆——” “覃宣容, 你伪造诏令,在这个关键时候擅自封沈负为太子,到底是谁放肆?你和覃戎, 你们二人, 真是我的好弟妹啊。” “何来擅封!我儿身为嫡长子,太子之位本就他应得的!” 覃宣容握紧扶手,鬓发间的鎏金凤钗剧烈碰撞,冷冰冰地打在沈负的额头上,凉得他一激灵。 长身而立的中年男子朝她步步走来。 “应得的?这天下没有什么应得的东西,你以为陛下为何会对清河公主视若珍宝?对宓姜念念不忘?却对你从始至终没有宠爱?” 覃宣容胸口起伏, 怒火在她眼底翻涌蔓延。 覃敬却好似视若无睹,语调残酷地继续道: “当年宓姜病重,她的病,原本还可以再拖延几年,却在得知你将会进宫的第三日突然离世——那时覃家上下都欢欣雀跃,认为是天意要送覃家一个皇后之位,前些年我才从医官口中得知,她是故意的。”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忠贞不渝的君王?她故意死在陛下最爱她的那一年,死在色衰爱驰之前,让陛下今后每一次看到你,都会想到是覃家送你入宫,才逼死了他最爱的女人,如此,陛下才会加倍弥补清河公主。” 他字句如刀,刀刀割在她心口。 “一个浣衣女,尚且对君王之爱不信任至此,要以性命为女儿铺路,你自诩高贵聪明,却只想着如何压一个死人一头,将局面弄到如此地步——” 覃宣容忍无可忍:“你闭嘴!” 覃敬却比她声音更狠厉。 “没有覃戎和赤骊军的兵力,此刻能压制清河公主的唯有陛下!你这个时候立沈负为太子,雒阳城里连孩童妇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岂非正好给了清河公主清君侧的借口!” 这时候立太子,她怎么不直接让沈负登基! 覃敬冷冽如刀的视线从沈负身上扫过。 “禁卫军正在城外作战,你既已经封负儿为太子,他就必须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出现在城墙上督战立威,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覃宣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负儿才九岁!你想做什么!” “清河公主也不过十七岁,还是个女子,已能亲征守城!” 覃敬上前,将嚎啕大哭的沈负拽出母亲的怀抱,他眼中有极其不耐的神色,沉声道: “太子平日不是最爱玩弓弩吗?此刻城墙上箭发如雨,将士们正在替太子守卫你的国家,你的城池,你只需要站在那里,城下的将士便会为太子粉身碎骨。” 沈负:“母亲!母亲!” 覃宣容跌跌撞撞而下。 “把皇后架走!” 天色未明,宣阳城门外的将士们在混沌白雾中鏖战,久未经战的禁卫军在乌桓兵凶猛的进攻下陷入僵局。 女墙后,沈负在啜泣,覃敬肃然而立。 卫尉杨琨拨开军士上前道: “尚书令大人!这些乌桓兵里面有北越的谋士,他们用俘虏填壕,消耗我们的箭矢,投石机也正在往前线推,咱们的人拦不住,援军何时能到!” 武库已经空了,京师内外所有将士都在今夜出动。 然而,在这些善战的骑兵部队面前,步兵完全处于劣势。 物资贫乏的秋日让乌桓兵成了彻头彻尾的赌徒。 他们抛弃辎重,是一把插入中原腹地的长槊,要么将南雍开膛破肚,要么他们自己被折断沙场。 援兵在何处? 覃戎身在边境,皇后在长秋宫内大发雷霆,身旁新立的太子抖如筛糠。 战鼓如雷,急促中透着后继无力的疲乏。 覃敬朝着地平线远处的层峦叠嶂望去,已有了一种预感。 大地震颤,砂石微微扑腾,东边的日出喷涌而出时,宣阳城外闭门死战的将士们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是援军还是敌军? 九岁的沈负瞪大眼,看着数千人的前锋如黑潮涌向雒阳。 旌旗猎猎,匹马当先的玄甲将军长枪未出,先从副将手中夺下赤骊军的军旗。 长臂如满弓绷紧,随着一身高喝,尘土飞扬,裴照野将赤骊军的军旗横插送入千人敌阵之中! “大雍清河公主麾下赤骊军奉诏讨贼!三十万神兵至,蛮贼速降!” 此雷霆之声伴着头颅坠地的闷响传来,晨雾散去,天光大亮。 郑丹朱的左翼弓阵围杀着突围敌军,吴炎在右翼率步兵稳步压制。 前方敌阵中,那人手中的长槊如绞肉,杀得残肢乱飞,煞神般不可阻挡,瞬间冲乱了乌桓兵的阵型。 ——裴照野是沈骊珠放出来的恶虎。 乌桓兵的骑兵优势在围杀中土崩瓦解,一寸寸被消耗吞噬。 宣阳城外的将士扯开了嗓子: “援军来了——” “赤骊军到了!” 此起彼伏的喊声如浪潮,在兵戈交接声里,有军士满面涕泪,悲喜交加地提刀朝敌人压去。 沈负怔怔看着那个神武非凡的将军,目光扫过数千先锋,落在后方战车上。 她仍穿着那一日的赤金裙袍,端坐在一辆玄铁战车上,两百名重甲军士护卫在她周身,阵型整齐得没有分毫偏移。 那个人。 那道身影。 “沈……沈骊珠……” 沈负面色大变,立刻转头揪住覃敬的衣袖,大喊道: “不能让她进来!舅舅!快拦住她!她会杀了我的!” 赤骊军的军旗在朝阳下如烈火燃烧。 这把火当日渡洛水而出,一路烧遍洛北,烧光了贪蠹贿虫,野心叛臣,如今也要乘着这场秋风烧回雒阳。 城下血肉横飞,卷起腥风,吹动覃敬身上的文臣袍袖。 一个是蛮贼血脉,一个是王朝公主,两个本该被朝堂政权放逐之人,此刻以力挽狂澜的姿态,重新回到了权利中央。 “……尚……尚书令大人……陛下传召,要见太子殿下……” 有几名宫女和宦官登上城楼,颤颤巍巍前来要人。 沈负早就想退了,此刻满眼恳切地望向覃敬。 “舅舅……我能……” 覃敬头也不回: “去吧,不必再上来了,今后都不必再上来了。” 京师的兵马守不住雒阳,什么名头、礼法,都不可能阻拦一个来营救国都的公主。 大势已去。 沈负如蒙大赦,只是临走前还不忘告诫城墙上的军士们: “你们不许放清河公主入城!谁敢放她进来,本太子就杀了谁!听见了吗!” 军士们鸦雀无声,无人反驳,然而心中却只将他的话当做无知孩童的玩笑话。 太子? 赤骊军连这些差点攻破雒阳的乌桓兵都能顷刻歼灭,此刻清河公主想要入雒阳,连陛下亲临也阻拦不了,太子发话有什么用? 那几个宫女和宦官不知形式,面面相觑。 不放清河公主入城? 太子真的会一直做太子,日后他们还要在太子手下求生吗? 沈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宫人的神色,应该说,在他眼里从未将他们当做活人,不过是应声听话的虫子罢了。 他脚步轻快地随宫人们离开。 战事午时方定,此战枭首近五千,宣阳城外的泥土里浸满鲜血,这是象征新生的血。 那个浑身仿佛被血泼过的身影,在尸骸中摇晃站定。 他摘下头上血色暗沉的兜鍪,发梢过短而锋利,浸满汗和血水。 秋风扫过,他抬起头,漆眸深如血海。 “开门。” 城上一片萧索死寂,所有人都在焦急等待着覃敬发话。 后方战车上,骊珠静静扶着车沿,没有出声,任由他恣意妄为。 她知道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从他十四岁至雒阳求助无门,受穿舌之辱,到红叶寨被人设局遇袭,多年兄弟差点一夕间因他而尸骨无存。 他可以放过覃珣,因为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也可以放过薛道蓉,这个人原本与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是有人将他们变成了恨海里的困兽,要你死我活地争斗。 他没有忘记舌上的血债,他知道要向谁去讨。 裴照野深吸一口气。 “覃——敬——” 胸腔灌满空气,他剑眉压眼,英俊面庞一瞬扭曲如恶鬼。 “老狗!滚下来给老子开城门!!” 第92章 秋风萧索, 卷着浓烈的铁锈味。 隔着三丈高的城墙,这是覃敬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儿子。 在今日之前,“裴照野”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只是写在竹简木牍上的墨字, 从遥远的宛郡呈到他的案头, 他看着这三个字, 脑中只有条理清晰的利弊得失。 直到此刻。 他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他的愤怒, 看着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甚至有可能在不久后终结他的性命。 覃敬才似乎生出一种实感。 是自己让他降生在这个世上, 是他亲自造出了这个怪物。 这个怪物, 身上有一半流淌着他的血。 “陛下诏令, 命清河公主回宫侍疾, 镇北将军裴照野将赤骊军移交征东将军覃戎, 听凭覃将军调令。” 覃敬垂眸回望,嗓音静如长河。 “如今尔等未得诏令,带着十万大军, 陈兵宣阳门外,欲叫开城门,难不成是与乌桓勾结, 假借援救雒阳之名, 实则逼宫篡位,行悖逆之举?” 战场尚未清扫干净。 断了臂的、伤了腿的,腹部被枪头挑开,肠子淌了一地塞不回去,伤兵们搀扶而行,听了这番话, 纷纷朝城墙上投去愤然目光。 他们千里奔袭,一路急行军赶来援救,他们与乌桓勾结? 裴照野怒急而笑。 到了这种时候,他竟还要挣扎,还不肯放弃。 后方的顾秉安捏了把汗。 覃敬果然是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第一时间就咬死了他们最大的弱点。 实话说,当覃戎选择带着二十万大军随郭夫人而去时,失去大军支援的雒阳就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所以临行前谢稽与他们反复强调,此刻他们的目标绝非攻城。 而是让公主合法合理地掌控雒阳。 每逢乱世,能率兵打进一国都城的农民军、乱臣、匪寇不胜枚举,但能打进去,不代表能长久地拥有它。 得位要正,日后才不留隐患。 道理谁都明白,然而明白了不代表办得到啊! 现在宫中陛下的情况谁也不清楚,薛允一倒,禁军、武库,还有朝廷上的文臣势力,都掌控在覃敬手中。 倘若覃敬真的下得了手,杀陛下,扶太子,闭门不开,他们仍然只能硬攻。 没有上策,他们只有下策和下下策。 骊珠缓缓走下战车。 陆誉所率的玄甲卫队一分为二,她穿过他们,在裴照野的身旁站定,与城楼上的覃敬四目相对。 你觉得我会怕是吗? 你觉得,这次我还会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对吗? 覃敬啊覃敬。 你身为尚书令,时常出入宫闱,看着我长大,我亦看着沈负在你们的庇护下长大。 人活一世,谁不想快意恩仇,任性妄为? 谁又天性就爱隐忍退避? 得位不正就得位不正,那也不能让沈负登基为帝,让一切又重蹈前世覆辙! 覃敬听见她开口,嗓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清软平和: “不必等他开门,覃家的门槛太烂,配不上我的驸马,裴照野,去把宣阳门踹开,我带你去公主府,去雒阳的宫室,去杀真正的乱臣贼子。” 覃敬的面上终于泛起了难以遏制的波澜。 伴随着这句话,裴照野戾气纵横的眉宇缓缓松开。 她的嗓音如春风猎猎,吹过他心中的万壑千山,吹散积压在他心头的陈年积怨。 虎口缓缓扣紧腰间刀柄,他昂首,呼出一口气,笑容恣意张扬: “末将——得令。”- 博山炉吞吐着降真香的香雾。 玉堂殿外的禁军在镇压宫中混乱,殿内香息游荡,一片寂静。 “……朕已命罗丰去传话,让他们带回负儿,皇后,告诉我,到底是裴照野叛乱挟持了清河,还是清河自己率兵归来?” 重病一场的明昭帝眼下乌青深重。 这场病来势汹汹,几度性命垂危,医官冒死相告,此病乃丹毒所侵,陛下若想福泽万年,绝不能再继续服食丹药。 明昭帝那时已昏沉沉说不出话,只下令召回清河公主,命罗丰和覃敬辅政。 覃敬告诉他,洛北送来密报,赤骊军主帅裴照野诛杀薛允后,正秘密谋划,囚清河公主,以公主之名率三十万大军朝雒阳攻来。 此话正戳中明昭帝的心事。 自打骊珠创建流民军,让那个匪贼出身的裴照野做流民帅开始,他就怀疑这个人有一日会借他的麟儿上位。 裴照野打的胜仗越多,他的恐惧就越深。 必须要钳制他,绝不能放权太过,让他威望太高,不知谁才是豢养他的主人。 他的麟儿就和她母亲一样天真善良,纤细脆弱,爱一个人就如春蚕到死丝方尽。 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心中只有自己的权力,他们只会辜负她—— “当然是那个裴照野挟持了公主。” 坐在榻边,覃宣容捧着药碗,缓慢搅动着,递到明昭帝的面前。 “他那么有本事,连雄踞绛州数十年的薛氏也能铲除,神勇无双,战无败绩,怎可能一直屈就于公主麾下?说到底,陛下当初就不该给公主那样的权柄,否则公主怎会遭这样的罪?” 明昭帝一动不动,病容憔悴的脸上嵌着一双深目,犹可见年轻时的英俊神武。 他冷冷审视着眼前的皇后,反手打翻了她的药碗。 “那朕给了你封负儿为太子的权柄吗?覃宣容,你敢伪造诏令,好大的胆子,你们覃家好大的胆子!” 覃宣容无言地打量着他。 “伪造就伪造了,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覃宣容盯着他,冷冷道: “你只有负儿这么一个儿子,你不立他为太子,你还想立谁?” “贼妇,太子之位朕爱给谁给谁,岂由你说了算!” “老货,将死之人,真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陛下?乖乖退位让贤,下去找你心心念念的浣衣女吧!” 两人对视两息。 下一刻,花瓶乍破,帷幔撕裂,明昭帝猛扑上前要掐她的脖子,覃宣容亦不甘示弱,拔了凤钗就往他的眼珠上戳! 罗丰不在,玉堂殿内的宫人早已被皇后命令遣退,一时竟无人阻拦。 “——真是精彩。” 门外忽而传来一个噙着笑的低沉嗓音。 榻上面目扭曲的二人齐齐回头。 “一国帝后,居然如同争夺家产的乡野夫妻一样,拳脚相向,破口大骂,什么天潢贵胄,我看也没高贵到哪儿去啊?” 从门边传来的声音轻佻而戏谑,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恶意。 明昭帝病中乏力,强抵着覃宣容的手已是极限。 大颗汗珠从他的额角滑下,他只能依稀看到一个玄甲红袍的军士朝他缓缓走来。 他身上的装束……并非禁军。 覃宣容怒声高喝: “你不是禁军,你是何人!” 宽肩窄腰的高大男人靠墙而立,好似真的在村头看热闹一般。 然而那身铁甲血痕犹在,一身杀伐场里走过的戾气,眼风更比刀刃更利,淡淡扫过,便如寒刃无声地抵在两人脖颈上。 “我?我是来救你的好女婿啊。” 裴照野语带玩味地说完,视线落向一旁的覃宣容。 “皇后娘娘,您这簪子再戳下去,咱们陛下可真就没命了,赶紧收手吧。” 明昭帝呼吸起伏,怒急而视。 他就是裴照野! 果然和他想象得一样,长得就像个狼子野心的枭雄! 他就是用这副皮囊欺骗了他的麟儿,处心积虑地要谋夺沈家人的天下! “我不管你是何人!”覃宣容厉声道,“替我诛杀陛下,扶我儿登基,我封你做大将军,位同三公,权倾朝野!” 裴照野抚掌大笑:“好好好,皇后出手如此阔绰,实在令人心动。” 明昭帝额头因用力而青筋绷紧,面色赤红,胸中压着一口郁气,有血腥味涌了上来。 乱臣贼子—— 统统都是乱臣贼子! 倘若是在十年前,他年轻力壮之时,他非得提剑将这二人一并枭首不可!何至于被逼到如此狼狈落魄境地? 到了此刻,明昭帝终于想起了骊珠的告诫。 十三四岁的小少女伏在他的膝上,泪眼滂沱地恳求他: 父皇,父皇,您不要做仙人好不好? 骊珠已经没了娘亲,您还要骊珠失去父亲吗? 他的麟儿……他没有保护好她的母亲,也没有保护好她。 是他利欲熏心,既想要心爱之人在侧,又想要覃家忠心于他,允诺了覃家送女入宫之事。 却没想到宓姜如此决绝,竟连最后几年也不肯施舍给他,毅然弃他而去。 宓姜临死之前,对他别无二话,唯一嘱托,便是照顾好女儿。 他是如何照顾女儿的? 这么多年,他连自己都过得浑浑噩噩,到了此刻,才回光返照,想到要给女儿铺路。 为时已晚! 悔之莫及! 不远处,那人低低笑道: “——我也很想应承皇后,不过,半个时辰前,太子殿下在朱雀大街上已被随行宫人绞杀,我欲匡扶明主,可惜来迟一步,恨不相逢未亡时啊。” 覃宣容的手蓦然一松。 明昭帝也怔怔失神。 片刻寂静后,手握凤钗的女人从榻上而下,朝裴照野冲去: “你、说、什、么——不可能!负儿怎么可能会被宫人所杀!他们怎么敢杀当朝太子!这些卑贱的、只知道对主子摇尾巴的狗,他们怎么敢——” 悬在半空的鎏金凤钗被一只粗粝宽大的手制住。 裴照野居高临下,睥睨道: “宫人也是人,你杀得他们,他们也杀得你儿子,都是肉体凡胎,挨了刀子也会痛,也会死。” 这桩骇人听闻的大案早已在雒阳城内疯传。 绞杀沈负的宫人并不知道,雒阳城根本没有抵挡清河公主的能力,他们只是太害怕。 害怕日后还要活在皇后和太子的喜怒无常下,害怕要永远侍奉这样的主子。 趁着今日雒阳城大乱,这十名宫女并五名宦官发了狠,竟将太子沈负绞杀后弃轿于朱雀大街上,散入人群,一走了之! 覃宣容如何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是沈骊珠……是宓姜……是覃敬——是他们!” 她猛然推开裴照野,殿外残阳如血,照在覃宣容身上,她看到了正率禁军而来的清河公主。 禁军。 最后的雒阳禁军也在她的手中。 隔着三百长阶,覃宣容蓦然扯了扯唇角。 那年芳林园,曲水流觞宴上遥遥一见明昭帝,覃宣容想,就是他了。 她要嫁的郎君,就该是立于千万人之上的人物。 有皇后又如何? 以她的出身门第,才学见识,难道还斗不过一个浣衣女? 她忽而笑了笑。 原来真的斗不过。 一个只有一条贱命的女人,靠着她那一条命,竟然能为她女儿博出这番局面。 成王败寇,大局已定。 她任由禁军将自己如囚徒压下。 玉堂殿内,死里逃生的明昭帝,警惕地看着这个毫无敬畏之心的悍将。 “……清河公主在哪儿?你对我的麟儿做了什么?” 裴照野瞳仁幽黑,并不回答,只是咧嘴一笑。 明昭帝大怒:“你笑是何意!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会做什么,陛下难道不清楚吗?” 裴照野缓缓弯腰,拾起覃宣容扔下的那只名贵凤钗,随手揣进怀里。 “像我这种出身卑贱,肮脏不堪之人,一朝攀龙附凤,令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为我神魂颠倒,当然是极近放肆之举,让公主对我卑躬屈膝,无有不从,使唤她如使唤一只小狗……” 明昭帝气血上涌,目眦欲裂,几乎就要一口气提不上来之际—— “裴照野!” 门外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 赤金色的裙摆如灿阳晃入内殿,明昭帝与裴照野齐齐回头,见提裙少女怒气冲冲而来。 她先是看了明昭帝一眼,确认他还生龙活虎,又转头狠狠撞向裴照野。 “你竟敢把太傅推了个屁股墩!你知道太傅多大年纪吗!你把他推出个好歹,你信不信我用棍子替太傅揍你!” 裴照野抬手抵住她额头,免得她没轻没重真撞在甲胄上。 他失笑:“谁知道他就是那个太傅?我就看到这老头把我当反贼,非要跟我决一死战,我只好把他推一边待着去了——不过你要报仇,非得棍子吗?鞭子就不行?” 骊珠瞪大眼,他还挑上了! “我没开玩笑,你这样真的不好,再有下次,我真的会抽你!” 裴照野挑眉,眼里颇有兴味: “这么刺激,那我现在立马就去再欺负一下他们。” 明昭帝:“……” 他再说一遍。 被使唤成一只小狗的人到底是谁? 第93章 “……麟儿。” 榻上传来明昭帝虚弱嘶哑的声音。 正与裴照野说话的骊珠顿时回过头去。 “过来, 坐这里,麟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握在掌心的手指滑走,裴照野看到她乖顺地坐到了明昭帝榻边。 骊珠蹙眉:“您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医官瞧过吗?您到底是真病了, 还是有人下毒暗害, 趁机犯上?” 前世她在这一年被皇后设局, 因天象之说被送往别宫避祸,并不知道前世的明昭帝是否也如这一世一样大病一场。 但明昭帝自己却心知肚明。 他身边心腹唯有二人, 一个宦官罗丰, 一个尚书令覃敬。 宦官手中之权全仰仗于皇帝, 即便覃敬或皇后想要对他不利, 只要罗丰不死, 他们就不会有这种机会。 没有什么乱臣贼子给他下毒。 是他沉溺在虚假的幻梦中, 用年复一年的丹药, 差点毒死了他自己,和大雍的两百年国祚。 明昭帝叹了口气:“别担心,父皇无事……” 视线从她身后的高大男子身上一掠而过。 “朕与公主有话要叙, 爱卿且先退下吧。” 裴照野站直了些。 明昭帝本以为他是要识趣退下,他却只是微笑着慢吞吞道: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明昭帝长眉倒竖, 怒向骊珠望去: 身在帝王寝殿, 他的手却没有一刻从革带上挂着的环首刀上离开。 如此架势,简直像来逼宫的,麟儿之前写信还说她没被此人胁迫! 骊珠眨眨眼,一无所察道: “对哦,忘记跟您说了,他就是我的驸马裴照野, 您看,我都说他人很好了,知道我担心您的安危,又要与陆誉忙着统领禁军,主动想着先带人来救驾呢。” 骊珠暗暗佩服自己的聪明。 其实入宫之前,是她特意让裴照野先去见父皇。 她想着,宫中一片混乱,父皇孤立无援,要是见裴照野来救驾,定能冰释前嫌,对裴照野刮目相看。 她朝裴照野递去一个“一切顺利”的眼神。 裴照野有点无奈。 她是真对她父皇没有半分防备。 一个看起来暂时还有命活的君王,此刻看着自己年轻力壮的皇儿带着大军杀入宫城,该如何作想? 即便她是他最后一个孩子又如何? 刻薄寡恩、六亲不认的君王还少了吗? “救驾?”明昭帝挤出一个森然冷笑,“爱卿真是救驾及时,朕该赏你点什么好呢?” 裴照野面不改色:“末将惶恐,陛下允我尚清河公主,已是最大的恩赐,末将别无他求。” ……谁允了?自己何时允过?明明是他强抢的! 骊珠坐在中间,看这二人面对面说话,不自觉地笑。 “笑什么?”明昭帝绷着脸问。 还笑! 她方才是没看见,此人见皇后没把他戳死,简直一脸遗憾! 骊珠一双杏眼弯弯,温声软语道: “这世上最爱我的两个人终于见面了,我这一路的苦都没有白吃。” 听到这句话,剑拔弩张的君臣二人忽而平和下来。 裴照野庆幸自己方才没有一念之差,为让公主直接登基,而直接送老皇帝归西。 明昭帝亦沉寂下来,无声地拍了拍骊珠的手。 “罢了。” 替骊珠擦掉脸上飞溅的血迹,明昭帝问: “和我说说,外面情形如何,你们这一路是如何回来的?” 骊珠自是得从宣阳门外开始说起。 …… 这扇恢弘的城门曾抵御过数次强军的进攻,但从没有一次,开得如此快速,如此轻易。 尤其是在沈负的死讯传至城门之后。 他们在为谁而守着这扇门呢? 齐王已死,大雍宗室在经历五王之乱后凋敝,唯一一个适合扶上帝位的宗室,此刻在北越称王,正欲大肆进攻南雍。 清河公主掌南雍半数兵马,谢、覃、王、崔众多世族在她身上下注。 那个一力斩杀乌桓部落头领、枭首薛允的裴照野,提刀立在她身侧,正浑身浴血,为她劈出一条通往雒阳宫的血道。 她就是雒阳未来的主人。 那么,宣阳门为何要阻拦它的主人呢? 不过半个时辰,宣阳门彻底为骊珠敞开,城楼上的守军倒戈,将尚书令覃敬压下了城楼。 两人并肩看着双手被缚的覃敬缓缓向他们而来。 裴照野抬脚上前几步,覃敬眸如钢刀,脖颈上的青筋瞬间迸起。 “怎么?以为我要揍你吗?” 裴照野轻笑几声。 一直压在他心口的郁气,早就伴随着骊珠的话而烟消云散。 覃敬的败局已定,他是大获全胜的一方,本没有必要对一条惨败的落水狗痛打。 然而,裴照野近距离地打量着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当他在覃敬的面容、神态,不期然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时,裴照野蓦然敛去笑意,难以控制地生出一种戾气—— 啪! “没错,我确实要揍你。” 裴照野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轻描淡写道。 被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的覃敬缩紧瞳仁,面颊传来如火燎过的刺痛。 他难以置信,面上露出遭受奇耻大辱的暴怒。 巴掌比拳头更具羞辱性,他是故意的! “——公主您快管管将军吧,士可杀不可辱,他如此张狂,待会儿风声传至宫中,那些文官兔死狐悲,还不把将军当做洪水猛兽,拿命跟他拼?” 顾秉安咬着后槽牙,在骊珠耳畔小声而焦急地提醒。 骊珠偏头:“那你去拦?” 顾秉安:“……” 他不敢,怕他也被抽一巴掌。 “随他好了,”骊珠笑眯眯道,“他这一路都这么辛苦了,扇个巴掌而已,能掀起多大的浪?没关系的。” ……你就宠他吧! 在顾秉安提心吊胆地注视下,裴照野并没有再对覃敬做什么。 骊珠问:“就这样?” 裴照野扯了扯唇角,扶着剑柄道: “要杀他也不是在这儿,在这儿杀了他,他成了殉国的英雄,我倒是个乱臣贼子了——他犯下的一桩桩死罪足以判他枭首之刑,到时候,让我做刽子手就行。” 覃敬呼吸剧烈起伏,然而背脊仍然笔直,并未折下半分。 他紧盯着骊珠,幽深瞳仁迸发着摄人的压迫感。 “我死不足俱,但南雍大乱刚止,百废待兴,正是纳岁币而止战,与民休养生息的时机,你设局让郭夫人与覃戎带着四十万大军去神女阙迎战,倘若此战三年五载的打下去,军费远超岁币的消耗,大雍将会败在你的手里——清河公主,你当得起亡国之罪吗!” 乱风拂面,发丝如蛛网在风中纠缠。 骊珠迎上他波涛汹涌的视线。 “我本来以为我当不起,我本来那么相信你们。” 覃敬浑身一僵。 年幼时,骊珠常躲在宫殿旁的柱石旁看着百官上朝。 礼官唱名,乐府奏乐,气宇轩昂的文臣武将穿过长长宫道,百官在金碧辉煌的朝堂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她仰视着他们,遵守着他们制定的规则,做一个听话知礼的公主。 直到她窥见王朝之下卑劣、推诿、各怀鬼胎、唯利是图。 直到这些不允许她参政议政的臣子,在王朝将要坠落时,让她来承担这个最可怕的结果。 “是你们太没用了。” 骊珠深吸一口气,道: “如果最后都要由我来兜底,不如,这次就让我来放手一试。” …… 出玉堂殿时,雒阳夕阳晖照,金光洒满重重宫室的屋脊。 南宫北宫一片狼藉,宫人宦官趁乱偷窃财物逃跑,禁军卫兵正在重新掌控宫闱秩序,遣送那些聚集在嘉德殿上的朝臣归家。 骊珠和裴照野在玉堂殿外站了一会儿。 随后,两人不谋而合地在白玉阶上直接坐下。 “好累啊。” 骊珠两眼发直,肚子咕噜叫。 裴照野曲着腿,一边把身上六十斤的甲胄扯下扔去一旁,一边道: “那就叫人送吃的来。” 骊珠偏头看他:“……在这儿?” “不行?” 回过头,骊珠指着殿门上高悬的匾额,认真道: “这里是玉堂殿,皇帝寝宫,寻常宫人经过这里不能大声言语,外臣进了这儿都得低头看地,就连我从前来,也要站在门外,等罗丰传话后才能进去——你想在这门外做什么?” “想吃饭,”裴照野双手后撑,挑眉笑道,“难道你不想?” 骊珠沉默了一下,蠢蠢欲动。 但又否决道:“玄英不会同意的!” 裴照野昂首,倒视后方侍立的女官。 “玄英——咱们殿下累了饿了,就想坐这儿用晚膳,如何?” 两双眼落在玄英身上,年轻女官微微笑道: “我这就命人去准备。” 一轮夕阳即将西沉。 沐浴着最后的余晖,在玉堂殿庄严肃穆的匾额下,灰头土脸的两人肩并着肩,享受着大战之后的丰盛晚膳。 殿内,宦官罗丰正在侍奉明昭帝起草诏令。 明昭二十年,自今伊始,朝中军国政事,皇长女沈骊珠皆可参决,择吉日迁居东宫,册为皇太女,位在诸侯王之上,百官当如事太子之礼事之。 这是骊珠的名字,第一次正式出现在正式诏令上。 夕阳落入群山后。 嘉德殿外,谢稽和太傅郑慈正在等着他们。 甫一站定,几乎比太傅高出两个头的年轻将军恭敬赔礼: “今日不知是殿下恩师,冒犯太傅,末将听凭太傅处置。” 太傅早已不见下午时的怒发冲冠,誓与反贼同归于尽的愤慨。 瘦削慈祥的小老头只是目光追随着眼前的年轻将军。 初见时尚未注意,此刻仔细一看,这才突然发现此人高大威猛,精悍强壮。 衬得一旁的少女纤细如鹤,轻盈又翩然地落在太傅身侧。 “好太傅,我已经替您责骂过他啦,今后他肯定不会再犯!” 骊珠合掌,恳切地望着他: “您打他几下都没关系,可千万记得替他在百官面前说些好话,别让他们以为裴照野真是个无法无天的粗鄙莽夫啊。” 走在一旁的谢稽扯了扯唇角。 这还真没看错他。 太傅呵呵直笑,一边扶起裴照野一边道: “自然,自然,裴将军少年勇武,小小年纪就打了这么多胜仗,今日只是急着救驾,这才莽撞了些,臣定会替公……替殿下和裴将军安抚百官,放心。” 说罢,又将直起身的裴照野上下好好打量一遍,眼神里透着满意。 “当日殿下离宫,说要推荐一位叫裴胤之的年轻人拜入谢稽门下,原来就是裴将军,果真是为我南雍肝脑涂地,死不旋踵的国之栋梁……” “太傅!”骊珠惊声打断他。 遭了遭了。 这该如何向裴照野解释? 太傅怔了一下:“伊陵裴氏,裴将军正是出身伊陵,这不正好对上?难道臣说错了!” 裴照野瞥了眼神色慌乱的少女,弯唇笑道: “太傅说得没错,我的确名照野,字胤之,出身伊陵裴氏——” 骊珠愣愣看着他的侧脸。 他对太傅的话从始至终没有意外,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她在出宫之前就认识他。 “不过,并非伊陵裴氏之子,末将生母是裴家一名歌伎,主家赐姓为裴,却并无血缘关系。” 裴照野轻描淡写,道出自己的身世。 太傅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和蔼笑道: “英雄不论出身,裴将军如此大才,很快就能自成高门,届时,天下多的是裴姓大户想与将军攀关系,只怕将军瞧不上他们呢。” 裴照野看着太傅不似作伪的神色,心道果然是师徒,二人真是如出一辙的心善好欺负。 他道:“太傅既然是公主恩师,末将身为驸马,也该随公主一同尊太傅为师,太傅无需客气,唤我小字即可。” “好好好,那朝堂之外,我便称将军为——胤之?” “是。” 在骊珠无比震撼地注视中,裴照野微微笑着应下。 …… 确认陛下已拟旨定下骊珠的名分,谢稽和太傅这才放心辞别。 东宫尚未准备妥当,骊珠今夜仍回公主寝殿暂居。 裴照野的身份本不该入后宫。 然而如今皇后即将被废,囚禁宗□□内,明昭帝又无其他妃嫔,后宫虚置,他暂居一晚,宫中上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就是你的寝宫?” 裴照野跨入殿内,堂内悬着的琉璃珠帘噼啪作响。 熟悉香息扑面而来,一瞬间就令他有了身处公主寝宫的实感。 像野兽进入猎物的巢穴。 他晦涩幽深的视线寸寸逡巡,一步步侵占。 “你平日就在这儿练字画画?”他拂过她的书案。 骊珠不语,只是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瞧。 他……是不是记得前世的事? 骊珠并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猜测,但之前都只是隐约猜测,并无实据。 只有这次。 当他对太傅的话毫无疑惑,甚至连思索的反应都没有,就接受了这件事。 骊珠几乎已经确信,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裴照野对她呼之欲出的疑问状似不知,又慢吞吞地走到她的妆台前。 “里面都空了,估计是被那些逃跑的宫人偷的……无妨,我给你备了不少生辰礼,正好补上。” 可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如果他一直记得,当初虞山初见,他不可能将她视为陌生人。 更不可能让红叶寨差点又重蹈覆辙。 或许,他只知道一部分,并不知道前世的全貌? 这似乎是最接近真相的可能。 骊珠终于出声:“我生辰都过了两个多月了。” “我知道,那时我在外面与薛家人周旋,没法回来给你过生辰,也寄不了礼物,我都记着呢,这不是给你补吗?” 裴照野关上妆奁。 又转过身,看向藕粉色的帷幔,露出略带讶然的神色: “咦,你榻上那是什么?” 骊珠回过神来。 不疑有它,她上前撩起帷幔探看。 然而榻上除了玄英铺好的被衾再无其他。 “什么也没有啊,”骊珠认认真真爬上去检查,“你瞧见什……裴照野!” 骊珠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短促惊呼一声,整个人顺势跌进柔软被衾间。 紧接着,一个巨大阴影沉沉压了上来。 带着铁锈味和浓烈的男性气息,一瞬间便侵略了整个空间,令她几乎没有任何缓冲和适应的余地。 “叫我什么?” 他低笑着,骊珠整个眼眸被他占据。 “只想叫这个名字吗?骊珠,我想问你很久了,你看着我的时候,有没有在心里偷偷唤过别的名字?” 骊珠被他圈在身下,呼吸细弱,望着他轻声问: “……比如?” “比如,裴、胤、之?” 第94章 被裴照野逼至角落的骊珠怔怔望着他。 帐中烛光落在她眼底, 泛起星星点点的光,火苗似的,被这句话一瞬间点燃。 “你……” 骊珠微微张着唇,久久才道: “你知道了?” “嗯。” 裴照野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每一个表情。 大约此刻脑子里还没拐过那个弯来, 她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呆, 短暂地恍然了一下, 又陷入某种疑惑,黛眉轻轻蹙着, 思考得很专心。 “不对啊……你之前不是还……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还记得在伊陵, 我们第一次同榻而眠那晚吗?” 裴照野侧身卧在一旁, 扶着她的腰, 让她可以将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靠着。 两人抵着额头, 满身尘土地相拥, 像两只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兽。 蝶翼般的长睫忽闪, 骊珠立刻反应过来。 “你也梦见了?” 裴照野微微挑眉:“什么叫也?” 骊珠蜷缩在他怀里,抬起眼望着他: “因为,那晚我梦见了前世的你, 看到了红叶寨是如何覆灭,你又是如何变成我熟悉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对不对?” 所以他才会知道, 她口中的裴胤之究竟是谁。 裴照野在她的注视下缓缓颔首。 不只是这一晚。 他还梦见她与覃珣成婚, 还梦见……他处心积虑地算计她,让她遍寻无门,在覃家门外苦等一夜。 “原来如此。” 心中长久的疑惑解开,裴照野失笑: “难怪我们成婚的第二日,你会突然那么生气,原来是被他牵连……那些事跟我可没关系, 都是他做的,殿下明辨是非,怎么能冤枉好人呢?” 他将怀中少女搂得更紧几分。 骊珠小声嘟囔:“这时候倒是划清界限,说得好像你们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裴照野弯唇:“反正,换做是我,我绝不会这么对你。” 肩头被他宽厚手掌握住,骊珠靠在他炽热胸口,指尖轻轻抠着他衣襟上的纹绣。 她忽而想起拜见谢稽那日。 他说,再也不会让她被人拒之门外,吃这样的苦。 骊珠心头最后那点怨怼也烟消云散。 “你当然不用这么对我啦。” 艰难地从他臂弯里抬起头,骊珠白他一眼: “你遇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将你视为我的夫君,就算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也会喜欢你……” “不准心疼他。” 裴照野忽而捏住她的脸颊。 被搂得太紧,骊珠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他却连她的腿也一并圈住。 这下骊珠分毫都动弹不了了。 她只好偏过头,吻了吻他捏着她脸颊的手。 “也心疼你啊。” 发髻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早已松散开,凌乱地堆在他的臂弯里。 她眼眸清亮,直勾勾望着他。 裴照野忽而松了手。 她的脸皮简直嫩得像块豆腐,轻轻一捏就是红印。 裴照野用指腹缓蹭过被他捏红的地方,垂下眼道: “那要是非得分个高低……骊珠,你更心疼谁?更喜欢谁?更想……和谁度过余生?” 他何其贪心。 明知道她口中的前世早已烟消云散,一切遗憾都从头来过,在今朝圆满。 但他竟然还不知足。 她的每一分爱意,他都想要据为己有。 骊珠只怔了一会儿,随即很快笑了起来。 那双含笑的眼极亮,亮得能清楚照见他的心。 骊珠放软了声音: “你与他就好像两块碎片,前世我只捡到了一块,这一世捡到另一块,两块碎片合起来,我才终于见到一个完整的你,你要我如何分出高低呢?” 他根本就不知道,在骊珠眼中,无论是前世还是现世,他这个人有多本性难移。 恶劣的地方,温柔的地方,还有装模作样的地方,全都让她倍感熟悉。 怎么会区别视之? 骊珠轻轻回拥着他,脆生生道: “明明两块都是我的宝贝啊。” 她说得毫不扭捏,仿佛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问出这个问题之前,裴照野设想过许多答案。 以为她会为难,会犹豫。 或许会随口说两个都喜欢啊,也或许会诚实地告诉他,她就是因为前世的裴胤之才喜欢他。 他完全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回答。 世人认为他出身卑贱,他的生父耻于承认他肮脏的血脉。 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女却说—— 他是她的宝贝。 每个他都是。 裴照野直勾勾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叹了口气。 握着她窄瘦的纤腰,他埋首在她胸口,眷恋地蹭了蹭。 可他个头那么大,骊珠的怀里怎能容得下他? 这一日奔波厮杀原本就狼狈,骊珠被他这样压在墙角,挤成小小一团,像一朵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花。 “好乖。” “怎么这么会哄人?” “殿下才是宝贝,天底下所有的稀世宝物加起来,也比不上殿下这颗宝珠。” 骊珠扶着他的肩,哭着脸推他: “我……你太沉了,起来些好不好,我要喘不上气了……” “喘不上气?” 他从她胸口抬起头,眼尾泛着情动的绯色,煞有其事道: “没办法,那只好我来给殿下渡气了——乖,张嘴。” 他捏了捏骊珠的下颌,声音温柔得令人毫无防备。 骊珠被他哄得不自觉张口,好像真等着他来渡气似的。 裴照野简直被她这副模样勾去了魂魄。 偏过头,大口含住她丰润嫣红的唇瓣,喉结充满欲念的滚动。 完全不够。 他虎口卡住她下颌,迫她昂起头来承接他的吻。 骊珠几乎来不及吞咽津液,舌头被他吸得发麻,勾缠、吮吸、恨不得将她一口一口吞吃入腹。 ……太激烈了。 过往的经验全不适用,他浑身带着被血腥味勾出来的凶性。 “公……殿下,热水送来了……” 房门被推开,有宫人的声音从帷幔后响起。 然而还没说完,宫人们就看到了榻上隐隐露出的人影。 虽然看得出还穿着衣衫,但那毕竟是两个人枕在榻上。 宫人们迅速会意,没人多嘴,没人敢胡乱朝这边偷看,众人只有条不紊地备好沐浴所需。 而在这种时候,裴照野竟然还没停下。 瓶瓶罐罐轻碰的脆响,宫人们极力放低的脚步声,骊珠在极度羞耻中听得一清二楚,简直头皮发麻。 裴照野则和她完全相反。 羞耻心极低的他对外界全无反应,仍然专心致志,湿软舌肉肆意舔过她口腔的每一寸。 且不满骊珠的分心,他故意在短暂分离,改换角度的间隙发出低低的喘息声,喘得骊珠面红耳赤。 她生怕被人听见,想拿手去捂他的嘴,他却扣住她的腕骨,在她耳边喘得更大声。 “……哈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你寝殿守夜的宫人迟早都会听见……谁让殿下每次都控制不住,撞一下就……” 别说了。 骊珠被羞耻心折磨得快要烧起来,只好伸长脖颈,自己去够他的唇堵上。 此举简直是自己送上门。 嘎吱一声,房门被宫人紧紧阖上,几乎是立刻,裴照野抽开骊珠衣带,将她一整个地剥了出来。 “不用瞪眼。” 他吻了吻她眼皮。 “知道殿下爱干净,我先伺候殿下沐浴,这样可以了吗?” 骊珠这才勾住他脖颈,颔首: “凑合吧,对了,被褥也要再换一次,外衣这么脏,不可以穿着躺在榻上的,还有,你的鞋,入内室记得脱鞋,以后不许把外面的尘土带进我的房间。” 规矩真多。 裴照野顺从应下,手上也没闲着,拥她在怀里揉捏了一会儿,才抱着浑身瘫软的少女去沐浴。 盥室内热气蒸腾,骊珠将自己整个浸在热水里。 她朝胸口看了一眼,两腮绯红如霞。 拿着一个匣子进来的裴照野对上她薄怒的视线。 “怎么?” 骊珠气恼抱胸:“你捏痛我了。” 他脚步一顿,透过波澜起伏的水面往下瞧,果然依稀见到一点泛青的指痕。 太久没有亲近,一时下手忘了分寸。 裴照野自知理亏,柔声道: “我的错,待会儿让殿下掐回来,掐多少下都行——要不要先看看礼物?” “……什么礼物?” 裴照野在浴桶旁半蹲。 满目期待的骊珠趴在边沿,看他缓缓打开那个匣子。 ——是一匣子白玉珠。 珠子呈凝脂般的乳白色,灯下观之,隐见絮雾,稍一碰撞,便有清越悠长的脆响。 骊珠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盒玉珠的籽料极其上乘。 “好漂亮。” 她拿起一粒对着光看,眨眨眼问: “是送我做手串,还是做钗环?这么大一匣,会不会太多了?” 裴照野直勾勾望着她。 “这一匣玉珠二百八十八颗,以朱、白、苍、黄、玄五色丝线依次贯穿十二颗,可以串二十四道旒,刚好前十二,后十二——骊珠,你说我送你这一匣能用来做什么?” 沾着雾气的浓睫扇动,骊珠被他灼热目光烫得心口一跳。 十二旒。 天子冠冕。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啊?”她将玉珠放回去,小声问。 “出征对付薛允之前。” 裴照野阖上盖子,放置一旁。 “我问了谢先生,这些是他告诉我的,我生辰时,你赠我玄铁甲胄,你生辰我却陪不了你,既然如此,总要准备些拿得出手的礼物。” 都能做天子冠冕的玉料,那确实挺拿得出手了。 骊珠能想象得出,那顶冠冕会有多漂亮,她却心跳很快。 四目相对,她忽而软了嗓音,向裴照野张开手。 “抱抱。” 裴照野眸色幽暗,没动,只捏了捏她伸来的手指。 “还没沐浴,浑身脏得很,等我洗完再抱好不好?” 白雾盈满盥室。 骊珠湿漉漉的长臂悬在半空,她趴在浴桶边,出神喃喃道: “……好不真实,我怎么突然一下,就变成皇太女了?这好像不是我一开始的计划啊。” “我还觉得太慢。” 裴照野挽起袖子,替她冲洗身上的香露。 “不过,谢先生说得对,倘若这趟入雒阳,你那个蠢弟弟和你父皇都接连死了,就算你是堂堂正正继位,只怕在后世口中,也会给你栽上一个弑父杀弟的罪名。” “拿到军国政事的参决大权也不错,实权在握,名头可以缓一缓——你爹倒是真疼你,算我之前小人之心了。” 骊珠望着他笑:“以后他也是你的父皇,也会疼你的。” “……是吗?那可太好了。” 裴照野扯了扯唇角。 疼不疼他无所谓,被再惦记着给骊珠送面首就行。 趴在桶壁,骊珠被热水浇得昏昏欲睡,唇边还挂着笑。 “真好,我就知道,我父皇见到你,一定会喜欢你的。” 心念微动,裴照野忽而意识到,前世他和骊珠成婚之时,明昭帝早已不在。 又想到这一世自从见到他之后,骊珠总是担心他的身体。 “……我前世是不是死得很早?” 他毫无征兆地开口问。 骊珠蓦然清醒。 水声淅沥,她转过身,眼眸清亮含水。 “别怕。” 裴照野猜到了答案,拨了拨她沾着水珠的额发。 “就当是场噩梦,梦都是反的,你放心,我就算真变成鬼,死了也夜夜守着你的闺房,绝不让外面的贱人趁虚而入,爬上你的榻。” “不许胡说八道!” 湿漉漉的两只手拍在他脸颊。 骊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虽然,我真的不想你再遇到危险……可是裴照野,你心里是不是还想去神女阙?” 今日见到谢稽,他提起边境,提起北越王即将亲征的消息。 骊珠注意到,裴照野那时听得很专注。 他弯下腰,手臂撑着浴桶边缘,任由骊珠捧着他的脸。 “实话说,是想的。一是我不信任覃戎,虽然几率很小,但他不是没有叛变北越的风险;二是此战关乎国运,必须全力以赴,多一个将领就多一分胜算。” 漆眸沉静而理智,他条理分明地道出缘由。 “不过……可派的将领还有很多,吴炎,丹朱,顾秉安,这一路历练,他们也算身经数战,不会给殿下掉链子。而且雒阳局势尚未稳定,我留在这里有用,并不是委屈了我。” 骊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我不想你走。” 他颔首道:“好,那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我不想你走,是因为你前世就死在神女阙的对岸,死在了率轻骑追杀北越王的路上。” 裴照野愣了愣。 有眼泪掉进浴桶里,骊珠垂下手,喉间酸涩哽咽难忍。 “你答应我,这次不会躺在棺椁里回来见我,我就让你去。” 裴照野久久不语。 她抬起头,有些着急,扶着他的手臂轻晃: “真的!你答应我就好,我不会拦你的。” 那双杏眼里噙着水汪汪的眼泪,鼻尖红红的,欲忍难忍的模样。 “……你露出这种表情,我怎么忍心说想去?” 微凉的吻落在她湿润眼角。 裴照野恨不得能将她揣在怀里,别在腰上,片刻不与她分开。 骊珠闻言立刻抿紧唇,不让自己扁着嘴哭出来。 他失笑,揉开了她的唇瓣。 “我答应你。” “无论是远在千山万水外,还是身陷杀伐武斗场,我都会记着,雒阳有一轮月亮,在等着我回来。” 裴照野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如此爱一个人。 爱到此刻,竟发自内心地祈求漫天神佛—— 哪怕带走他一条腿,一只手都好。 苍天怜悯,独不要带走他的性命,让他归来,让他与她相拥相守,携手此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95章【正文完】 第95章 秋夜澄澈, 霜雪如雪,倾泻在雒阳的宫瓦上。 公主所居的显阳殿外,守夜的宫人们三两聚在一起,在这个重回雒阳宫的夜晚, 彼此交换着宫外一路的所见所闻。 “……竟然真的和传闻一样, 驸马是个占山为王的匪贼出身……” “不过, 驸马骁勇神武,这一路又拼死为殿下开疆拓土, 一力护送殿下入雒阳, 也算配得上殿下了。” “不过公主如今已经是皇太女殿下, 似乎不该称裴将军为驸马……” “那该唤什么?” “不知道, 或许得等太常大人他们重议礼法名分。” “真不敢相信, 殿下离宫之时, 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怎么一转眼,竟然连薛丞相和覃尚书令都不敌殿下?” “是啊是啊。” 几名宫人伴着骊珠长大,一时感慨万千。 清河公主未必有前代君王的雄才大略。 但她一定会比明昭帝勤政。 也一定会比太子沈负仁善。 无人知道南雍未来的命运会走向何方。 但至少, 在今夜的月色下,当清河公主即将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女的消息传遍雒阳宫,每一个宫人, 都对未来多出几分期待。 只不过…… 宫人们听着殿内时有时无, 若隐若现的动静,又纷纷忍不住在心底担忧: 殿下大业未成,不会先被那草莽武夫折腾坏身子吧? 那位将军一只胳膊比殿下的腿还粗呢。 宫人们频频回顾,焦急难安,半个时辰后,里头动静稍止。 领头的宫长松了口气。 然而不过一刻之后, 呜呜咽咽的啜泣又再度在静谧夜色中漾开。 又忍了半个时辰。 里头掀铃叫水,送进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有水声淅沥,激荡不止。 “……松开我!让我进去!殿下那样娇弱的身子,岂能如此任由他胡来!” 其他宫人连忙拦住宫长。 这才哪儿到哪儿,之前在温陵,公主最纵着裴将军时,天都快亮了才停呢。 然而此刻的骊珠想,莫说坚持到天亮,再多一刻,她都不成了。 纤细无力的指尖勾着窗棂上的花纹,骊珠鬓发濡湿,贴在潮红滚烫的颊边,虽然赤足站在地板上,但她仍似泡在水中,无所依凭地晃。 “……不行……裴照野……回榻上好不好?这里不行……” 裴照野扶了扶她软得完全塌下去的腰。 “哈……哪里不行?” 他捉着她的手指,放在她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碰到那个形状,骊珠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好厉害……全都吃下了。” 含住她的耳垂,裴照野在黏腻的亲吻声里温声问: “骊珠,是他伺候得好,还是我伺候得更好?” 骊珠扭过头,楚楚可怜而又极度震撼地看着毫无廉耻的男人。 “你……你不要问这种不要脸的话!” 他偏头咬住她的唇,细细地舔。 “不要脸才能把殿下伺候好,他那么要脸,殿下肯定还是跟我做更尽兴,对不对?” “……” 骊珠恨不得自己能晕过去。 “不回答,装没听见?” 裴照野缓缓直起身,他腹部肌肉紧实,沾了激烈时飞溅上去的水泽,在昏黄灯火下泛着光。 他往前了一下。 饱胀感强烈到极点,骊珠喘息不住,却仍忿忿道: “……他更好!” 裴照野瞳仁一缩。 “他不会这么欺负我!” 若是以前,这话还真能叫他伤心。 但裴照野刚刚才听了她那样一番柔软动听的情话,此刻见她嗔怒,只觉得怜惜心软。 “怎么欺负你了?” 他放缓了动作,将她翻过来托在腰身上挂着,往榻上去。 压上去时,裴照野吻着她的发轻笑: “又不用你出力气,哪回不是先让你爽了才轮到我?” 骊珠连忙去捂他的嘴。 裴照野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的眼,舌尖一下一下地舔她柔软的掌心,骊珠头皮发麻,不得不松手。 他忍不住笑,怎么这么怕痒怕累又怕疼。 “不想回答就算了。” 裴照野蹭了蹭她鼻尖,故作叹息: “跟女人过日子就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军当爽了,晚上也做爽了,总不能好事都让我一个人占了吧?” 骊珠脸颊红红,又忍不住捂嘴别过脸笑。 “……骗你的。” 她娇娇地哼了一声。 “这种事,你们不分高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指腹蹭着她的脸颊,裴照野的眼神里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依恋。 “再欺负殿下最后一回,不然我怕,万一以后再没有机会……” 骊珠愤然咬住了他的唇。 帷幔荡漾,直至天明方止。 此后接连三日,显阳殿上下白日忙着迁宫,裴照野却只忙着与东宫未来的主人耳鬓厮磨。 第四日,雒阳终于重归平静。 册立皇太女的诏令晓谕天下之日,玄英在先皇后的灵位前上了一炷香。 她将诏令从头至尾,在灵前背了一遍,年轻女官的眼中隐含泪光。 “殿下的身边,有鞠躬尽瘁的文臣,有忠肝义胆的武将,不会再和娘娘一样,遇险只能以性命相搏。” “娘娘尽了力,殿下也尽了力,倘若真有在天之灵,娘娘,不必再为殿下忧心了。” 而此刻的骊珠,正带着她新任命的属官们参观东宫内的殿宇宫室。 到了此地,骊珠才真正有了自己身为皇太女的实感。 东宫前有宣政殿用以接见官员,处理东宫政务;旁有崇明殿作为书房,聆听太傅讲学;后面还有一处寝殿,和一片供太子休憩游赏的园林。 简直自成一个小朝廷。 被骊珠委任为中庶子,秩六百石的顾秉安对别的兴趣不大。 在东宫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他便径直去了自己的值房,摸着值房内的书案、典籍,他长长喟叹一声。 真是跟对主子走对路。 他要是当初没跟着山主落草为寇,岂有今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日子? 丹朱跟在他后头四处张望。 “你这值房挺不错,外头还能瞧见园子……不过论景色,还得是殿下赐给我的大宅子漂亮,就在雒阳宫边上,明日我带你去瞧瞧?” 顾秉安白了她一眼: “秩千石的骁骑将军相邀,下官怎么敢不去?” 丹朱龇牙一笑。 不过论一步登天,还得是被明昭帝亲自征辟,任命为皇太女少傅的谢稽。 ——据说明昭帝原本还想直接让谢稽接任丞相之位,结果又被谢稽婉拒了一次,气得当场叫了医官来。 最后骊珠闻讯赶来,这才劝明昭帝改了旨意,让谢稽来东宫做少傅。 少傅位在太傅郑慈之下,但总管整个东宫属官,实权更大。 也只有谢稽坐这个位置,才压得住受封皇太女詹事,统管东宫一切庶务的覃珣。 “对了。”丹朱环顾一周,戳了戳顾秉安,“那个覃珣怎么没在?” 宣阳门那日,好像也没瞧见他。 顾秉安悠悠道: “他嘛……覃敬一倒,覃家肯定一堆事等着他这个嫡长公子挑起大梁呢,比起让他来东宫晃悠,这几日,他能把覃家的烂摊子接过来,收拾妥当,就是对殿下最大的帮助了。” 东宫晴阳高照,诏狱内却一片昏暗潮湿的霉气。 覃敬静坐牢房内,阖目养神。 “……昨日我回了趟家中,恰逢宁夫人产子,您放心,母女平安,只是尚未取名,还望父亲亲赐。” 跪坐在他面前的覃珣,将带来的菜肴逐一摆在食案上,语调平静。 良久,覃敬开口: “如今你是覃家家主,一个名字而已,随你。” “因为不是父亲所期待的儿子,所以叫什么,今后该谁来教养,都无所谓了,是吗?” 起初,覃珣的声音尚且能保持平和,但说到最后,语气里已是难以遏制的愤怒。 覃敬缓缓睁开眼。 “她是你的妹妹,是覃家人,你会教养好她,还有覃家的其他人——这些时日,你一直再为他们奔走,想尽可能的保全更多被我牵连的族人,对吗?” 覃珣怔愣了一下。 “将覃家交到你的手中,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今日之后,不必再来。” 他说得平静而理智,对面如圭如璋的贵公子,却一瞬间红了眼眶。 父亲自幼对他要求严苛,他亦将父亲视若天神敬仰,这算得上是父亲第一次对他表示认可,覃珣如何能不受触动? “父亲……” “父个鸟蛋,他都想再生个儿子取代你做继承人了,就这么一句话,你就又谅解上了?蠢货。” 诏狱内响起的声音满是讥讽。 覃珣骤然变色,朝黑暗处望去。 墨发如刀裁的男子一身鸦青衣袍,步伐从容,缓缓倚在后墙站定。 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场面,裴照野弯了弯唇角: “不愧是读过书的,话说得真漂亮,你那是交到你儿子手里的?分明是他还算不蠢,站对了队伍,你这都没招了,装什么装。” 一字一句毫不留情,覃敬额角青筋直跳。 覃珣看向他的神色却很复杂。 事到如今,这个人与覃家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已经心知肚明。 难怪他从第一面就恨不得他死。 难怪母亲对他既恨又惧。 覃敬凝视着他:“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留你一口气逃回宛郡。” 裴照野眸色瞬间冷如寒冰。 “当初,我替你母亲寻了一门亲事,备好了嫁妆,要不是因为有了你,担心夫家容不下你,她也不至于执意不嫁,在裴府终老病死——裴照野,你不该出生,是你害死了你母亲。” 覃敬浸淫官场多年,太知道如何摸清一个人的软肋。 这话有没有道理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轻而易举地激怒对方,让他理智全失,怒意沸然。 裴照野没有反驳他。 因为,他此刻只想要了覃敬的命。 “——兄长且慢。” 覃珣忽而闪身,挡住了杀意冷冽的男人。 裴照野眼珠转动。 “你有病?” 覃珣被他噎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语气诚挚而谦卑: “你我血脉相连,是无可否认的事实,父亲纵然有千万件对不起你的事,人之将死,兄长,我恳请你,看在父子血缘的份上,给他一个体面。” 宣阳门前,他掌掴覃敬之事,雒阳城已人尽皆知。 要是放着不管,裴照野能干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他都不奇怪。 覃珣实在不愿见父亲一代名士权臣,到最后死得如此不体面。 “给你家的人收拾烂摊子有瘾是吧?” 裴照野扯了扯嘴角,握住牢门的手指松开。 他盯着覃珣看了片刻。 “好啊,我让他死得体面,我还能给他收尸,你拿什么跟我换?” 换? 覃珣拧起眉头。 裴照野如今受封骠骑将军,秩万石,位同三公,不日就要赴神女阙迎战北越。 他想不到裴照野还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覃珣思索片刻,道:“若我所有,尽我所能。” …… 十二月初五,天欲雪,雒阳收到了从边境传回的军报。 北越大肆进攻,边境数城沦为交战地,除了主帅覃戎与郭韶音镇守的两地,其余阵线多有不敌。 明昭帝下旨,命骠骑将军裴照野为三军大都督,统领全国军事,率十万大军支援前线,出兵伐越。 “……此去边境,回来时恐怕送不了白玉珠那么好的礼物,要是带回来不合殿下心意,殿下会生我的气吗?” 风雪纷纷如鹤羽,宣阳门外,裴照野替骊珠整了整身上氅衣。 那张鼻尖红红的脸堆在毛茸茸的衣领后,盛着水光的眼底似有万语千言。 但最后,她只道: “会的。” “要是不合我心意,下次你生辰,你也休想收到用心的礼物——” 骊珠攥住他的腕骨,扁了扁嘴,竭力忍着情绪。 “二十一岁的生辰,二十二岁的生辰,还有以后很多次……你要是回来得太晚,准备给你的礼物,我就送给别人了,知道吗?” 她睁大眼,明明是威胁的话,可杏眼里却盛满了恳切,泪汪汪望得人心肠一寸寸软掉。 裴照野垂着眼,嗓音温和:“知道了,回去吧。” 骊珠怔怔颔首。 皇太女的仪仗在风雪里等候,骊珠却迟迟没动。 “你要尽早结束战事,今年大雍还没恢复元气,没那么多粮草供给你!” “我尽量。” “……但你也不要太拼命,实在没法速战速决,我也会想办法给你凑的!” 雪花簌簌落在寒甲上。 裴照野喉间一紧。 浓黑眼瞳久久注视,双脚像是被这场大雪冻住,几乎无法挪动。 她却先松开手。 噙着一点泪,她的脸庞在雪色中剔透又明亮,骊珠笑了笑: “英雄马上莫回头,我等你堂堂正正,大胜而归!” 皇太女的銮驾朝着宫城而去。 风雪拥着将士出了雒阳城的城关。 天地辽阔,一去万水千山,冬去春来,四季三度轮转。 大雍在战火硝烟中度过了三年。 这三年里,骊珠宵衣旰食,一边跟随太傅和谢稽学习政务,一边与顾秉安一道召集属官,商议筹措粮草,修建粮道之事,未有片刻懈怠。 偶尔,骊珠会写信给裴照野,告诉他雒阳发生的一些琐事。 比如御史大夫徐梦玄的孙女,竟在上元节对顾秉安一见钟情,哭着闹着要嫁给他。 那个一心做大官的顾秉安却在外出筹粮时,与一名农女看对了眼,死也不肯娶徐家女。 还说,日后骊珠继位不给他升官也无妨,官不大不小最好,这样以后秋收时他就有空去那农女家里帮忙割稻子了。 又比如长君如今是后宫宦官之首,与明昭帝身边的常侍罗丰一山不容二虎,两派斗得激烈。 骊珠让裴照野告诉丹朱,记得回来后替长君撑腰。 还有明昭帝,朝中诸事他渐渐放手给骊珠,闲下来后,对修仙的执念淡了许多,倒是对骊珠以后的继承人颇为上心。 女子为君到底和男子不一样。 明昭帝思来想去,总觉得骊珠应该多几位皇夫,最好不确定孩子究竟是谁的,如此才能杜绝父凭子贵,来日造反的风险。 骊珠立刻写信,让裴照野在外事事小心。 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东宫马上就会多出一大堆年轻才俊。 裴照野的回信就没那么丰富了。 除了回应骊珠信中所书的内容,他自己的事总结起来只有三句话。 这个月杀爽了。 这个月没杀爽。 想做想做想做。 骊珠:“……” 回来真该让他多看看书了! 明昭二十三年夏,持续三年的战事终于迎来了最关键的一役。 南雍的大军越过神女阙,来到了北越最险要的一处关隘。 更让骊珠惊惧不安的是——这一战的轨迹几乎与前世完全重合。 北越王亲征,抓住裴照野急于速战速决的心理,夹击主力,断其后援,诱他深入。 骊珠看到这封军报,立刻在宣政殿召见朝臣议事。 但除了督促运粮官莫走水路,防止北越烧船毁粮,避开前世的埋伏,骊珠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坐在东宫苦等。 濯芳园里的枫树被霜染红,红叶的季节又到了。 这一晚,骊珠孤枕而眠,却在光怪陆离的梦里意识到,她竟然又梦见了裴照野前世的事。 …… 雒阳郊外,一顶华盖马车停在红叶林中。 车内人咳了几声,掀开帘子,那个病气缠身的男人从小窗看向被捆起来吊在树上的身影。 他道:“覃珣,今日我让人请你来,是有件事想求你。” 仿佛没有看到半空中那人口不能言,满面怒容的模样。 裴胤之眼帘半垂,缓缓道: “神女阙战事吃紧,此战与以往不同,事关国运,我必须亲自前往,可你有个不让人省心的姑母和表弟,叫我如何能放心动身呢?” 树上的挣扎幅度小了几分。 “杀了他们,我便去不了边境,不杀他们,我心中难安。覃珣,你虽有一身毛病,但还算个一诺千金的君子,我给你统领禁军的权力,我若一去不回,你得拦住你的蠢姑母和蠢表弟,绝不能让骊珠落在他们手中——你能做到吗?” 无人应声,他忽而弯唇笑了下。 “差点忘了,你说不了话。” 马车里飞出的匕首割断了绳索,覃珣重重坠地,一双皂靴停在他眼前。 裴胤之半蹲在他旁边,摘了勒住他口舌的布条。 冰冷的匕首拍了拍覃珣的脸,他耐心不足地又问了一次: “问你话,这事能不能办?” 覃珣白净的面庞涨红,怒目痛骂: “裴胤之!你卑鄙无耻!当初在红袖楼,你下药将我迷晕,买通柳莺娘让我以为我与她有了收尾,不得不收她入房,害得骊珠与我和离!今日竟然还敢说这种话!” “怎么不敢说?谁让你蠢啊,弟弟。” 红叶如血鲜艳,裴胤之的眼眸幽深如墨。 “你从前没有足够的力量,现在我借你力量,你从前要受家中牵制,现在我已替你杀了覃敬覃戎,架空了宫中的太后与少帝,只要你答应我,如果我身死,你会尽全力保护她——” “我把她还给你。” 覃珣微微张开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骊珠是人,不是什么物件,岂由你说抢就抢,说还就还!” 裴胤之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像是被什么刺伤。 他笑了笑道: “我跟你这种公子哥不同,凭它是什么东西,若不去争去抢,这辈子也落不到我的手上。” “但你这样珍重她,很好,很好。” 他连着说了两遍好,声音很轻。 仿佛了却了一件心事,他的眉宇骤然敛去神采,透出一种厌世的疲惫。 裴胤之踏着记忆里的红叶远去。 骊珠看到红叶林寸寸坍塌,战场上刀兵相接,跨马追出的身影奔袭跋涉,油尽灯枯地倒在了他乡的土地上。 云层后似有歌谣飘来。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歌声悠悠穿过千山万水,雒阳城上空,有化作飞灰的祭词相和。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梦中的骊珠忽而醒悟。 原来他一直都在。 …… 自这个梦中醒来的第五日,大都督裴照野枭首北越王,北越军溃散四逃的消息传遍南雍。 举国上下一片沸然! 朝中亦是如在梦中。 然而这一战胜得并不轻松,覃戎手下兵马死伤近五万,连他自己都被北越悍将断去一臂,险些没命。 好在裴照野策应及时,又有郭韶音稳定后方,牵制北越大军。 裴照野咬死败军,百里奔袭,深入北地,硬是凭着百名轻骑,直取北越王的首级,让这场漫长的战役迎来了最关键的胜利。 听到这个消息的骊珠简直死去活来一次。 她明明告诉过他,他前世是怎么死的。 他竟然还敢孤身去追! 好在这一次结局全然不同。 此后三个月,裴照野先攻芨城,再取郦北,最后率四十万大军,驱逐乌桓人,直入北越都城燕都。 至此,北地十一州重归大雍政权。 诏狱内的覃敬得知此这个消息,大笑大哭,翌日辰时狱官再去时,他已血溅牢房,撞墙而死。 北地的暮春迟迟到来,天气和暖之际,大军班师回朝。 雒阳城郊的官道边停着一辆孤零零的马车,然而马车数十丈开外,如今执掌执金吾的陆誉正率人层层护卫,严密把守。 “……沈骊珠,原来你才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她被亲得眼波朦胧,一时神色茫然。 阔别四年,骊珠万万没想到裴照野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裴照野也是气喘未平,眼底情欲浓重,却仍一字一顿地怒视她道: “为何不告诉我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原来说的是这个。 “你不说我都忘了……哎呀,你来之前特地沐浴过吗?好香呀,对了,你有给我带礼物吗?什么礼物,让我瞧瞧好不好?” 骊珠勾着他的脖颈,贴着他脸蹭来蹭去,极尽所能地撒娇糊弄过去。 裴照野紧蹙地眉头仍未松开,心却早就被她熨帖成一片柔软。 “别蹭了,再蹭更硬了。” 他抱着坐在她腿上的骊珠,猛地在她唇上亲了极响亮的一口,这才让人将他带来的礼物拿过来。 礼物装在四四方方的东西里,黑布罩着,骊珠好奇接过。 “打开看看。” 其实没打开之前,骊珠就已经大约猜到是什么了,因为她听见了声音。 黑布揭开,一只三个月大的幼虎得见阳光,昂着脸冲骊珠发出嗲声嗲气的叫声。 “你想养狸奴也行,不过这个更稀罕,算是北地独有的‘狸奴’,我跟北地的猎户学了几个月,等回去后,我们从小训它,不会咬人。” 裴照野将它拎出笼子,轻轻放在骊珠的腿上。 柔软肉垫在她腿上踩来踩去,骊珠一动不敢动,心软成了一滩水。 他还记得她说过,小时候养的狸奴被沈负淹死的事。 “好可爱。”她抬头,眼睛亮亮地望向他。 是很可爱。 裴照野的视线一错不错地在她脸上逡巡。 “我把乌桓单于和北越王的头颅带了回来,北地十一州收复,天下不会再有大战,骊珠,你可以养它了。” 骊珠看着他颊边几条新添的浅疤。 她想起那日做梦后,她第二日便跑去质问覃珣,问他裴照野临走前有没有同他说过什么。 覃珣怔了怔,迟疑片刻,点点头。 他说—— 倘若他此战一去不回,让覃珣帮忙掌眼,替骊珠重新择一个体贴温柔,长得好看,配得上她,最重要的是她也喜欢的夫君。 别让她为他难过太久。 也不能送得太快,让她转头就把他忘了。 “裴照野。” 骊珠摸了摸他的疤痕,忽而抱住他。 一瞬间,发间的馨香将他紧紧包围。 裴照野深吸了一口气。 他听见她哽咽道:“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 硝烟散尽,北地十一州的山水与南方交融,两地的百姓登上归家的渡船。 雒阳又是一年春和景明。 漂泊北地的魂魄穿过千万重山,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