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力拔山兮》
3. 寺丞
顾真娘甫一提及妹妹的名讳,东方鱼便将余光投向了刘明月。
四角桌上灯影摇晃,映照出刘明月眉宇间经年来始终不变的桀骜之色,又悄然遮掩住当她听到“丽娘”时眼底转瞬即逝的变化。
她什么也没说,始终保持耐心聆听的状态,偶尔还会勾起唇角,笑着鼓励顾真娘好生说下去。
不再慌张的顾真娘吐字清晰,她越说越顺,将所知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明。
根据她的叙述,刘明月在脑海中构建了案情的大致轮廓,也明白了她此次敲击登闻鼓的诉求。
十日前,距洛京城不过几十里的川河县乡里,顾真娘和顾丽娘为故去的姥姥顾文君落葬。
姐妹俩自幼母父双亡,是顾文君抚养了她们长大。因六年前昭明帝颁布的女户政策,二人籍贯都随了顾文君。
顾文君是在田地里摔了一跤没的,去得突然,未留下只言片语。但按照律法,她的遗产毫无疑问该由姐妹二人继承。
然而葬礼结束时,与姐妹俩失去联络已久的祖父徐老汉突然出现,带着她们的两个叔伯一起拦在路上,说要让她们回到徐家认祖归宗。
从前她们骤失母父时徐老汉赶人的速度那叫个急,现在一反常态,无非是觊觎辛勤劳作的顾文君所留下的,于农户而言不菲的遗产。
顾真娘和顾丽娘均未及笄,若真回了徐家,徐老汉还能以祖父的名义为她们安排婚事,到时不仅可以吞并顾文君的遗产,来日还能再收两笔彩礼,可谓是一举两得,算盘打得叮当响。
这样的事在乡间并不罕见,根深蒂固的东西县衙中人也作默许。村民往往把祠堂当衙门,将宗法置于律法之上,而饱受其害的苦主通常都是女子。
姐妹俩自是不应,其中顾丽娘的性子尤为泼辣,一来二去便在郊野边和形同地痞的爷叔几个推搡起来。
就是在这里,顾丽娘遇到了前来视察乡情的禹州知府崔渠。
崔渠年近三十,出身博陵崔氏,表面温文儒雅,内里却腌臜至极,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他假意上前主持公道,实则对年仅十三,且在热孝的顾丽娘起了色心。
将徐家人赶走后,他主动单独护送姐妹俩回家,随之便在路上直言想将顾丽娘纳为妾室。
顾丽娘立即拒绝,而崔渠当时表示无妨,心中却起了强掳之意。
被拒绝后的崔渠仿佛没了正事,时不时就来骚扰在麦田干活的丽娘。他还伙同里正,一句话便将她的户籍捏在手中,于五日前的午后发出威胁:若是不从,也会将顾真娘一并充入崔家奴籍。
面对崔渠的纠缠与胁迫,顾丽娘烦不胜烦,索性也假意答应,并在崔渠预备上前一步时大胆地邀请他当夜在自家麦田中相会。
聪明的顾丽娘提前将锄草的镰刀藏好在麦田中,于当晚夜黑风高之际,趁顾真娘熟睡,离家前往麦田与崔渠相会。
她一步步将崔渠引入藏镰刀的位置,在他覆身而下时拾起掩在麦子间的镰刀,又快又狠地用刀背击打他的后脖颈。
崔渠毫无防备地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怒目圆睁便瞬间晕死过去。
有人曾告诉过顾丽娘,用一定的力道击打方才的位置,就能让人陷入昏迷却不伤及性命。她也是第一次这样打人,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没想到就这么成了。
但许是对崔渠妄图操控她人生的憎恶满溢,以至于用力过猛,将人放平后,顾丽娘借着月色依稀瞧见崔渠脖颈后的创口,探过手去果然摸到了黏腻的血迹。
接着她去查看崔渠的呼吸,发现人还活着。松了口气的同时,她想到唯一的亲人顾真娘。
她和顾真娘之间向来没有秘密,她握着同样沾血的镰刀,决定翌日清早同姐姐交代清楚后就去县衙自首。她要在公堂上当众揭露崔渠的罪行,并接受反抗带来的责罚。
顾真娘一觉醒来便看到妹妹坐在门口,她担心地上前,却发现她面容憔悴,手中握着一把沾血的镰刀。
顾丽娘对顾真娘说:“姐姐你别担心,我既做了便不怕责罚。我狠狠教训了一个败类,让他知道欲行不轨是会让自个儿见血的,姐姐,你该为我感到骄傲。”
她的声音字句铿锵,说完,她对顾真娘露出一个格外明媚的笑容,比冬日难得拨开云雾的晨光还要耀眼,于顾真娘而言如此珍贵。
就这样,顾丽娘带着镰刀前去自首,顾真娘送她到了县衙门口。
然而顾真娘在门口等到傍晚,却等来了吏官递来的问斩告知文书。
“不,不!我妹妹没有杀人!”泪水夺眶而出,她激动地在衙门口大喊,撕心裂肺,随后被衙吏驱赶。
文书上写着斩立决,顾真娘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
她不知道是不是顾丽娘下手太重,以致那畜生不治身亡,她想见她一面再问问具体。她也想见办案的县令一面,想求求他,看在妹妹年幼且是为了反抗暴行,将她从轻处置。
她在县衙门口过了一夜,又在第二日清晨得知顾丽娘已被转送至京中大理寺,后日就要随冬至前的最后一批死刑犯一道问斩。
顾真娘怎么可能就这样接受现实,她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实在不懂期间关窍,只从邻居大娘口中得知,至少在犯人临死前,家中人还可以去送一顿断头饭。
于是她抹干净眼泪,立即搭了辆牛车出发,前往洛京城。进城后,她一路问了很多人,终于在黄昏前提着食盒辗转来到大理寺门口。
她向守卫道明来意,并悄悄塞了枚实足的银锭给他。不料那守卫直接拔出刀,比县衙守卫还要没有商量余地地将她驱逐。
这一次,顾真娘不能再睡在大理寺门口。她在附近找了间客栈的柴房住下,一夜未睡,等到天光熹微时便离店,带着食盒来到能看到大理寺所在街巷的路边继续等待。
这次等到路上的车马变多,有官员陆续前来上值,顾真娘行至大理寺门前宽敞的道路中间,直直跪下。
“吾妹有冤,请大人明察——”顾真娘高声重复道。
她昨日又问了客栈小二,再穷凶极恶的罪犯,行刑前也是能同家人见上最后一面的。她妹妹的案子,定有隐情!
重复到第三声时,天边无端降下雪絮,行人窃窃私语,而昨日顾真娘见过的守卫蜂拥而至,欲将她直接在此拿下。
她阖上双目仰头,感受晶莹剔透的雪花飘至眉眼又化成雪水落下,随即放声大笑,愈笑愈悲:“大雪至!诉冤情!请——青天明鉴!”
“都愣着做什么?拿下!拿下——”两把泛着冰冷银光的大刀横在她的脖颈上,顾真娘却丝毫不惧,眸光比刀锋还要锐不可当。
“住手。”有人匆匆赶来,额边因急切不慎逸出的一缕青丝随风轻扬。
他的声音寒如皑皑天山雪,悦若泠泠幽谷泉,松竹傲骨隐于其中,虽短短二字,尤不可摧折。
“萧大人,这,这……”守卫们面面相觑、心有不甘,却到底还是放开了对顾真娘的桎梏。
……
“真娘,所以就是那位萧寺丞,同你推荐了我的明月楼?”刘明月问道,神色颇有些古怪。
一个大理寺六品的寺丞,官职不大,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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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能阻碍上头的死命令,想必他的萧姓,便是出自名满天下的兰陵萧氏。
她认识这人吗?可否有诈?刘明月微微拧眉。
“楼,楼主姐姐,这位萧大人应该是个好人,若不是他,丽娘昨日便……”顾真娘已经知道了刘明月便是这明月楼的主人,她察觉到刘明月神色不对,解释道。
刘明月旋即舒展眉宇,心道顾真娘当真生了颗玲珑剔透心,给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神色,首次打断道:“你放心,此案是你我之间的交易,承接与否,不受外力影响。”
按照大虞律法,除非谋逆重罪,死刑犯处斩的刑期都在霜降至冬至之间,分批次执行,批次与人头都有固定限额,寻常不作增减。
据刘明月所知,原定最后批次的刑期刚好在五日前的午时三刻,她还陪东方鱼去看过,那会儿崔渠甚至还没死。
而昨日午时三刻,菜市口又额外推出零星几名死刑犯。如此想来,那便是为着处理掉顾丽娘专门新增的批次。只可惜顾丽娘之案被一萧姓寺丞强硬按下,现下冬至已到,顾真娘又找上了明月楼,真凶的企图就这样落空了。
不论发心如何,这位小萧大人,确实保下了顾丽娘。刘明月勾起唇角,心中暗道,至于他的发心,她到时当然要亲自会会他。
“那,楼主姐姐,我的案子,您愿意接吗?”顾真娘心底重又升起忐忑,方才说完前情再度泛红的眼睛巴巴地望向刘明月,看得刘明月想揉揉她的脑袋。
“真娘,你的案子,我乐意接。”刘明月痛快地给出答案,然而话落却是转折:“不过,你之所求我只管据实传达、尽力查探,且若其间有欺君罔上之事,一切后果当由你自行承担。并且我这明月楼的规矩,你来时可有了解?”
听到她的肯定,顾真娘霎时喜极而泣,她眼泪汪汪地点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明月楼不要钱不要命,只要接受明月楼主向委托者提出的一个条件,便能达成交易。”
“楼主姐姐,您想要我为您做什么?只要能为妹妹鸣冤,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无妨。”她自行擦干眼泪,目光无比坚定。
“成为我明月楼的人,从此以后听我一人调遣。”刘明月偏过头来,单手托住下颔,眸光定定地看向她。
熟悉她的诸如东方鱼和沈犀和,一眼便知她是真看上了顾真娘这个人。
“好,我愿意。”顾真娘应得极快,短短几字被她说得抑扬顿挫,眼中则写满了视死如归。
刘明月当即被她逗笑,语气轻快,不着调地安慰道:“刀山火海呢,不用闯也不用下,没那么可怕。我的明月楼是正经地方,不是匪窝,你看我们三个,多正经。”
她冲东方鱼和沈犀和分别挑了挑眉,继续漫不经心道:“放宽心,今日已是冬至,你妹妹捱过了一劫,福大命大。最差到明年霜降前都不会出事,明面上。”
末尾三字凝重落下,刘明月拍拍顾真娘略显瘦削的肩膀,正色道:“你呢,就在这里住下,沈姐姐会给你安排屋子。我呢,这就替你写上状词,连夜奉至宫中御案。”
“不过我要写的,并非诉你妹妹蒙受不白之冤,而是状告博陵崔氏子,欲强抢民女为婢。”说完这句,刘明月面上再无任何玩笑之意。
在顾真娘震动的神情下,她端正坐姿,郑重许诺:“就算最后的结果显示,崔渠的确死于顾丽娘之手,我也保她平安无事。”
“明月楼只管寻踪、查案,救人本不包含在合作范围之内。但救下一个奋起反抗的姑娘,却是我心之所向。我个人愿意无条件保她性命,我说到做到。”
4.脸红
沈犀和很快带着顾真娘前去内院安置,在她们走后,刘明月单手托起下颔看东方鱼,笑得多少有些不怀好意。
“阿鱼,生辰当日喜提第二份工,开不开心?”她的咬字具有一股格外疏懒的调调,此刻尾音扬起,尤带轻快雀跃,与她眸光中流露出的情绪别无二致。
明月楼刚刚建成时,东方鱼心中虽有诸多疑虑,仍是果断答应了给刘明月做副手。
只是这三年里明月楼收到的委托实在太少,且都是不怎么需要费心的小事,故而一直未轮到东方鱼走马上任。
这会儿东方鱼不轻不重地剜了刘明月一眼,低哼一声:“真是上了你的贼船。”
而刘明月面上的笑容愈盛,将手伸向东方鱼的凌厉的剑眉抚了抚,意味深长道:“整日钻在越骑营里不着家,好久没见你原本的模样了,本人甚是怀念。”
四角桌上燃着的烛火噼里啪啦作响,东方鱼一把握住她的护腕,沉声撇开话题:“今早不是说要给我做一碗长寿面做宵夜?现在,还不动手吗?”
黑白分明的眼眸直直地看过来,刘明月的手瞬间从她尚未收紧的束缚中挣脱,眼底滑过几道不容忽视的尴尬:“呃,这个……煮个面怎么被你说得像要杀人越货……”
“殿下,陆公子请仆问您,您先前嘱咐的长寿面,现下可否要呈上来?”恰在此时,连着内院的外廊上传来一道清越动人的男声。
倒是来的巧,刘明月心说,准允道:“呈上来吧。”
“是。”话落,一名侍从打扮的年轻男子入内,手中端着托盘的上便是一碗长寿面。
这碗面以鸡汤为底,嗅来浓郁清香,顶部卧着一枚荷包蛋。
侍从将面奉至今日寿星身前,而后将原本桌案上的空碗收走,他的动作轻缓,低眉顺目间难掩秀色。
面对如此佳人,东方鱼不为所动,只执起筷子挑眉问刘明月:“这是陆舍人做的?”
“咳,今早敏言听说我要进厨房和面,怕我糟蹋了后厨,便说晚上替我做了。他手艺好,你知道的。”刘明月清咳一声,道明前因后果。
东方鱼微微摇头,倒是接受了这一说法。
室内灯烛摇曳,火光通明,看着东方鱼一口口吃面,刘明月的眉宇彻底柔和下来,仿佛天山上的陈年冰雪在此间融化。
“生辰快乐,阿鱼。”她轻声道。
***
看着东方鱼用完长寿面,刘明月回到自己的寝居内。
自打有了明月楼,她便将原先的公主府、现下的郡主府中的大部分人与物都搬到了过来,吃住基本都在这边。
云母屏风隔开书房,刘明月进来时书桌上早已一切妥当。灯烛明亮,砚台上墨已磨好,纸笔一应俱全,还有盏驱寒的姜茶正袅袅冒着热气。
正是府中舍人,陆追陆敏言的手笔。这么多年了,他始终这般处处妥帖。
刘明月饮了口姜茶便提起羊毫,一笔笔兑现先前对顾真娘的承诺。
都说明月郡主乡野出身,乍富后依然不懂规矩、肆意妄为,是个不折不扣的泥腿子。然而,她却写得一手风格明显的好字,明月楼牌匾上风流不羁的行草便是出自她手。
这一切都盖因她有个极喜欢读书人的娘亲,打小便督促她好生读书习字。
世人大多不知,刘明月实则是个腹有诗书的泥腿子。
从前晋朝末年战乱还未全面掀起之时,在距洛京城千里之外大刘村,有户极为和乐的三口之家,女主外,男主内。
她娘是个屠户女,名讳中也有个丽字。
那时候,她爹总亲昵地唤她娘“丽娘”,也会同陆追一样,将家中的大小事务都打理得无比妥当。
村里人人都道,丽娘虽拿屠刀,却生了副极温婉的性子。而她的夫婿有一副卓尔不凡的模样,却甘愿置身后方为妻女洗手作羹汤。
只可惜后来物是人非。
在纸上落下最后一字,刘明月面无表情地将写好的密信折好,来到寝屋后方驯养猎鹰的棚屋。
***
翌日清晨,刘明月戴上一顶遮住上半张脸的鎏银面具,带着顾真娘乘车前往大理寺。
写着状诉的密信已被猎鹰送至御案,三日后便会是三司会审。今日她要来趟大理寺,一为调阅卷宗、核实案情,二为见见那位向顾真娘引荐明月楼的萧寺丞。
昨夜又下了场大雪,街道旁的积雪肉眼可见变得更厚,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然而此处王都的中心区域仍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年关将近,所有人只会愈加忙碌。
到了目的地后刘明月先行下车,接着挑起车帘,向顾真娘递去一只手。她的身量同东方鱼一般高,皆是七尺有余,比大理寺门口的部分守卫还要挺拔。
顾真娘将手搭上去,只觉得她的臂弯稳若磐石,就着她的手轻而易举便下了于她而言稍稍有些高的马车。
二人站在大理寺门口,不出所料的迎来守卫的阻拦。
刀光横映于身前,刘明月手持可随意步入三司的虎符,不疾不徐道:“看清楚了吗?吾奉陛下御令,前来大理寺查案。”
即便身处公堂之前,她的声音依然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调调。
拦下她们的两名守卫面面相觑,到底认得这枚传闻中的虎符,纷纷收起了刀。
其中一人抱拳道:“这位,大人,请稍待片刻,但候属下前去通报……”
“放肆。”刘明月当即打断,声音完全沉了下来,宛若胡天飞雪突然降临,短短二字平静间却有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凛然。
两名守卫不知为何都不约而同地冒出冷汗,而后只听她凉凉道:“皇命在前,大理寺却一再推脱,不知是王正卿想要抗旨,还是崔少卿想要谋逆?”
她这话说得状似随意,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尤为直白、嚣张,清晰传入在场每一名守卫的耳中,并不避讳任何。
“这……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拦住她的人声音越来越低,冷汗冒得更加厉害,终是让出身位请她和顾真娘入内:“大人,里面请。”
进去后,引路的换成了一位负责文书相关的宋主簿。
刘明月用仅有自己和顾真娘能够听到的声音,对这经历了方才那出同样吓得直冒冷汗的小姑娘柔声道:“跟紧我,别害怕。”
顾真娘点点头,努力给自己打气,眸中写满了“姐姐,我不会给你掉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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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月莞尔。
步入存放卷宗的库房,宋主簿规矩地将与顾丽娘谋杀崔渠一案的卷宗尽数取了出来,挨个整齐地排放在桌案上,静候刘明月的查阅。
“有劳了。”刘明月见此敏锐地意识到什么,面具下的眉不由挑了挑,一边就着他排好的顺序翻动,一边悠悠开口:“不知,萧寺丞今日可在?”
“回大人,说来不巧,萧大人现下已不是寺丞。就在方才,他刚将公务都移交给下官。”宋主簿如实道。
“哦?那他人现在还在大理寺内吗?”刘明月愈发觉得有趣,抓住他话里的重点,直截命令道:“在的话叫他立即前来见吾。”
“是,下官这就去办。”宋主簿从善如流,当即应下。
这位格外识趣的宋主簿也退了下去,刘明月将顾真娘拉至身旁一并坐下,一目十行地查阅过去。
根据文书,再结合自身已知的讯息,她把崔渠此人相关在脑海中进行了进一步的整合——
死者崔渠,洛京人士,祖籍博陵安县,乃大族崔氏长房之嫡次子。死前,他正下放至邻近洛京城的禹州就任县令。
禹州位置特殊,是个助力将来升迁极好的踏板,诸多等待下放的官员都削尖了脑袋想要那个位置。
崔渠为人资质平庸,如此机会应有崔氏在背后运作,毕竟出身长房,崔家还是挺看重这个嫡次子的。
而再往后看到案件本身,案发地点与凶器也确如顾真娘所诉,乃麦田与镰刀。只是发现尸体的目击者的证词,却与顾真娘所言有些出入。
“你妹妹,当夜将人砸晕后便离去了?”刘明月问。
她的神情有些一言难尽,顾真娘虽有不解却仍据实点头:“是。姐姐,是有什么问题吗?”
后半句问得小心翼翼,接着不待刘明月回应,顾真娘急忙又补充了句:“姐姐,丽娘自首前将当晚发生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了我,没有遗漏。”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刘明月难得生了几分踌躇。
可她转念一想,眼下顾真娘虽然年纪不大,有些事情却也不应一味地避而不谈。
于是她清咳一声,在顾真娘因她沉默而愈发疑惑时索性一股脑儿道出:“崔渠被人发现时,被人扒去了亵裤。”
说完,刘明月观察了番顾真娘的神色——很好,小姑娘只是稍有些懵。
而紧接着,她又听到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眸光转了几转,刘明月的唇角忽而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特意等到脚步声近至咫尺,才再次开口补充:“不仅亵裤没了,被发现时整个身子还正对着日头。”
“当真是,有辱斯文。”最后这句抑扬顿挫地落下,刘明月转身看向门外。
下一秒,宋主簿熟悉的面孔出现,声音努力保持镇定之余仍泄露出些许无所适从:“大人,下官将萧大人给您找来了。”
他的身后便是那今日便不再任上的前任寺丞。
亏得宋主簿生得黑,面上即使有变化也不会表现得很明显。可另一位便没那么走运了,刘明月想不注意到都难,这位萧大人白玉般的面颊上已然爬满薄红。
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5.真凶
面对刘明月促狭的打量,萧晏微微垂下眼帘,觉得或许此刻自己也需要一顶面具。
而作为语出惊人者的刘明月本人,此时心下也略松了口气。从前她便听闻兰陵萧氏多出美人,如今一见,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萧晏今日便不在大理寺当职,现下正穿着身常服。他生得高大,玄色狐裘与内里同色的锦衣相配,缁带勾勒出窄腰,尽显世家子弟的贵气与风流。
他年轻的面庞更是称得上一句美如冠玉,秀丽与英武并存的五官浑然天成,如创世神女娲娘娘的得意之作,赧颜又为这无瑕白玉增添一抹艳绝,更衬得他身旁的宋主簿异常朴实。
欣赏此人的美貌之余,刘明月同样在心中对他的身份进行了再次的确认。
萧家只有长房居住在洛京城,现任的当家话事人萧崇年事已高,位列三公之一的太尉,掌管天下军务调度。
当年昭明帝的东山军刚一崭露头角,尚为州牧的萧崇便带着一家老小前来投奔,是乱世中首批公然站队的世家之一。
萧崇膝下的三个男儿中,有两人曾在前朝就任武职,一人就任文职。
从军的两个都早早死在战乱中,并未留下子嗣。唯一活下来的萧复有过三任妻子,分别育有一女两男。
如今整个萧氏年轻一辈中最受瞩目的便是他的嫡长男萧易,刘明月知道他,此人一直在军中就职,八年前还参加过她择选驸马的上林宴。
眼下这人的岁数看着更年轻些,风采比清风霁月的萧大公子更教人一见难忘,毫无疑问正是萧易的弟弟的萧晏。
据刘明月所知,萧晏与萧易并非同母所出,并且他的母亲郑姝还干过一件令她颇为欣赏、被称之为离经叛道的大事。
郑姝同样出身世家,在前朝曾有奉安第一才女的每名,却在芳华正好之际因家族之命与长她六岁的萧复成婚。
萧复并非初婚,第一任夫人因生育过早死于难产之后的血崩,郑姝显然不乐意嫁他。
她生下萧晏没多久便同萧复决裂,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与之和离,而后独自带着女史远走江南,于一处道观出家为女冠,最终病逝在虞朝建立的前一年。
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刘明月从不吝于让身边人搜集世家情报,不论是明面上的,还是不为外人道的阴私。
见萧晏和宋主簿站在门口,顾真娘下意识地看向刘明月。她已然将刘明月当成主心骨,一举一动都下意识地想要听从她的吩咐。
感受到身边人的目光,刘明月拍拍她拘谨地交握在桌下的手,而后反客为主地招呼起眼前的两名男子:“萧二公子,宋主簿,坐。”
她从容自若地坐在原位,唇角轻勾,目光平和。分明是坐着,却平地生出股居高临下的气势,如同一位号令全军的主帅。
萧晏微顿一瞬后对她行了一礼,接着率先来到她的正对面坐下,宋主簿紧随其后。
“这位大人,不知您寻萧某何事?”落座后萧晏开口依然有礼。
他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山间幽谷内淙淙流淌的溪流,润泽动听。而他的面色也已恢复如常,端坐时神情内敛而克制。
“萧二公子,崔渠被害一事,想必你与定罪之人有许多不同的见解。吾奉御令前来调查此案,但请公子将心中疑虑都说出来。”刘明月直截了当道。
她的声音同样清冷,面具未遮住的双眸沉静而笃定,如暗夜之中悬于穹顶、照彻四方大道的皎皎明月。
二人之间只隔相隔了摆满卷册的长桌案,这样的距离极近,可将对坐之人面上的任何神情变化都收入眼中。
“回大人的话,萧某并未直接参与审案。只是按照律法,嫌犯的情况并不符合额外增设死刑批次的条件,崔少卿却急于将她一并推出去,这才生了些疑虑。”萧晏纤长的睫羽翕动,仿佛有些想要避开她的目光。
“崔少卿与死者同族出身,兴许是为了替他出气。”刘明月不动声色。
“纵使如此,既身为大理寺少卿,便更不该因一己之私而视章法为无物。”萧晏说得不卑不亢,而后看向刘明月身旁的顾真娘:“且即便是板上钉钉的杀人犯,行刑前也是可以同家属见一面的。”
“如此遮掩,定有隐情。”
他说的与顾真娘先前所言无二,刘明月首先击了击掌:“如此一听,萧二公子在今日前,当真是位执法不阿、明察秋毫的好官。”
“大人谬赞。”萧晏唇间逸出极浅的笑意,如春山润雪。
“既如此,那么这些有关嫌犯的审查结果,便都不作数了。”刘明月也笑了,将案上属于顾丽娘的画押记录全都阖上。
“大人英明。”萧晏道。
刘明月未置可否,唤了声顾真娘:“真娘。”
“大人,我在!”顾真娘在高度紧张下陡然一激灵,张口差点又叫出姐姐,但想起还有两个外人在,便同萧晏和宋主簿一样称她为大人。
“你可以叫我姐姐。”刘明月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旁若无人地笑出声后又接着执起记录崔渠被发现时情境的卷宗:“此人的裤子,也是疑点之一。”
旧事重提,在场的男子又全都沉默了。
萧晏低头不语,在一旁充当哑巴多时的宋主簿则不禁心道:大人,您能别提那茬了么……
而顾真娘现下却比他们自在多了,只一心牵挂妹妹案件的疑点,赶忙出声对刘明月道:“姐姐,我妹妹肯定没有说谎,此人还未来得及褪下裤子时她便动手了……”
“而且,而且丽娘虽然胆子大,却也没有……扒男人裤子的癖好,她好不容易脱险,不确定那崔渠会不会突然醒来,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所以若如你姐妹二人所言,那日在场的便还有第三个人,一直等待时机,等你妹妹走后便予以崔渠了结,顺势再将杀人的锅推给你妹妹。”刘明月环视一周,用即便隔着墙也能被外面听到的声量说道。
“想必正是此人褪了崔渠的裤子,过犹不及,有心要崔渠丢一回脸。”她不疾不徐地补充,嘴角噙了一丝玩味的笑意:“此人相当了解崔渠的为人,并对他心怀怨恨。在大理寺中还里应外合的关系极力为他遮丑,身份不言而喻。”
“真凶定与崔渠同出崔氏,且素有争端。”萧晏颔首,听懂了刘明月的暗示,同样抬高了声量。
刘明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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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这个人真是上道极了,直勾勾地看向他:“吾对萧二公子实在是一见如故,见完被冤枉的嫌犯后,吾想请萧二公子于春江楼一叙,不知萧二公子可愿赏脸?”
“此乃萧某的荣幸。”萧晏缓缓应道。
***
萧晏如今已不是大理寺官员,不便进入牢狱,刘明月将顾真娘交给他,独自在狱卒的引路下来到关押顾丽娘的牢房门口。
昭明帝曾在律法中明文规定,狱中不设刑具,任何人不得对人犯施刑以致屈打成招。并且倘若犯人为女子,审理之人与看守的狱卒需同样为女子。
虽然未受过刑罚,顾丽娘此刻的模样依然十足憔悴。
年纪尚轻的小姑娘低着头、抱紧双腿缩在杂草堆中,即使此地光线如此晦暗,依然可以窥得她眉宇间不服输的倔强之色。
刘明月蹲下身子,轻唤了声“妹妹”。
乍一闻言,顾丽娘还以为是顾真娘来看她了,连忙抬起脑袋,却见着一张面具遮覆、全然陌生的脸。
仔细回味,声音亦是天差地别。
于是她重又低下头颅,眸中忽而有豆大的泪滴不断滚落。她想顾真娘了,不知道有生之年,可还能与她再见一面。
“丽娘,别怕,是你姐姐真娘让我来替她看看你的。”刘明月仿佛全然知晓她的心中所想,温声道:“一会儿会有人将你接走换一处牢房,你的姐姐很是机敏,她来替你伸冤了。”
***
春江楼就在大理寺的附近,穿过两条街巷便是,这儿的早点很是出名,有不少在大理寺就职的官员也喜欢来这里用早膳。
现下时间尚早,依然处于用早点的时间。还未至春江楼,街边各种蒸点的香气便已扑鼻。
此处同样位于洛京城的核心地段,沿街不仅有酒楼,还有许多铺子与摊贩。虽然天气寒冷,路上行人同样不少,熙熙攘攘间具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刘明月拉着顾真娘的手行在前面,萧晏则跟在她们身后。
“真娘,早膳用的不算多,饿吗?”刘明月状似随意地问道。
“原本不饿,闻着点心香便有些饿了。”顾真娘答得腼腆,眸光却时不时瞅向身侧的蒸笼,末了神色又有些低落,心道:要是丽娘也能吃上就好了。
“巧了,我也是。”刘明月注意到她的低落,接着晃了晃她的手,低声宽慰道:“最多再过两刻,你妹妹便要移交至别处。那里会更方便些,我到时安排你带上食盒亲自过去探望。”
她同顾真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萧晏则始终沉默不言。
三个人就这样走着,仿佛在冬日清晨出行的一家三口,只是形貌实在瞩目——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女子戴着面具好生奇怪,男子生得昳丽年纪却小了些,孩子的年纪同他对比起来则长了些。
如此看,这个男的肯定是后爹。路人不约而同地心道。
刘明月尚且无所谓自己被如何看待,更不会管萧晏被如何想,嘴角挂着浅淡笑意大摇大摆地往春江楼去。
路过临近目的地的拐角时,她明显感受到身后人的步子顿了顿,同时有数道窥伺的目光自四面八方处凝视过来。
6.刺杀
刘明月唇角上扬的弧度不变,从容不迫地迈步入春江楼内,周遭明显来者不善的数道窥视如影随形。
春江楼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生意极好。
甫一进店,接引的小二便道雅间已满,刘明月则言“无妨”,随她安排来到厅堂中央的位置就座。
“萧二公子,可有什么忌口?”刘明月和顾真娘坐在同一边,翻开竹简制成的菜单。
“并无,我都可以。”萧晏坐在刘明月对面,他没有看自己眼前的菜单,而是注视向她,目光彬然有礼间尤带克制。
“我请客,千万不用客气。”刘明月没有看他,随意道。
“大人,今日有幸同您相见,萧某亦觉得一见如故,故而想请大人准许由我来承付账务……”萧晏的言语一如既往带着谦卑。
“好,那便有劳了。”刘明月答应得没有一丝犹豫,不仅未同他虚与委蛇,还更加不客气地对顾真娘道:“萧二公子大气,真娘,点你想吃的。”
顾真娘的双眸瞬间睁大,看看刘明月又看看萧晏,在刘明月面具也遮不住的坦荡神色下郑重点头,仿佛接下一桩格外重要的任务。
待她选完餐食,刘明月同萧晏就案件无关痛痒的部分聊了聊。游刃有余间,注意力大多放在暗处始终存在的鬼魅身影上。
现下盘踞在春江楼上下的刺客有二十人,全部都是死士。他们的最终目标很明确,此番便是要取她性命。
这会儿从她口中听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他们终于便要动手了。
登闻鼓一响,魑魅魍魉自会你方唱罢我登场,刘明月对此再清楚不过。
只是他们行动起来亦有先后顺序,心思更为深沉的往往喜欢撺掇头脑简单的为之作马前卒,自己则高坐于后方审时度势。
所以现在这波人的背后之人,刘明月早在街边看到他们时就认了出来——
每一次,都是她的二堂兄刘吉给另外三人先行冲锋陷阵,一激就上钩,拦都拦不住,连他亲爹如今都将他当作了弃子。
可真是个急性子啊。一想到刘吉,她的唇角便勾出一抹玩劣笑容。
萧晏在随刘明月进入春江楼前也同样注意到针对她的杀气,此刻山雨欲来,二楼廊末的几方夹角已藏不住凛冽刀光,他潋滟至极的眸光中写满了欲语还休。
于是本说着崔家逸闻的刘明月忽而话锋一转,明知故问道:“萧二公子可会武?”
这回萧晏的动作比回话来的更快,只见他的皓腕略一抬起,手边筷箸于瞬息间如箭羽般直直射向二楼。
他的动作仿佛蜻蜓点水,却带着雷霆之势。一名死士猝不及防间被一击即中,发出沉闷的倒地声。
“好身手。”刘明月称赞道,依然稳坐如山。
原本还坐着三两宾客的厅堂不知从何时起,已然只剩下刘明月这桌的三人。有人毙命,其余的十九名刺客不再躲藏,纷纷现出身型。
所有人皆持着刀,有人的袖中似还藏有暗器,虎视眈眈地紧盯住于他们而言不知底细如何的刘明月。
肃杀之气当前,刘明月不紧不慢地将顾真娘托付给萧晏:“他们的目标是我,不会动你,烦请萧二公子替我照看一下真娘。”
“好。”萧晏答得毫无犹疑,分明才刚刚结识,却仿佛已经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刘明月双眸微眯,显然意识到这点,但她却不记得自己过去是否与他见过,只抬手指向前方示意:“你们先去后厨那儿吧,方才点的东西一会儿怕是没法在这吃了。”
“让她们帮忙装入食盒吧,对了,萧二公子先前说的由你来付账,不会食言吧?”
说完她又揉了揉顾真娘的脑袋,状似鼓励从刺客出现到现在都表现得无比镇定的小姑娘,随后轻飘飘道:“去吧。”
——“不会。”
——“是,姐姐!”
萧晏和顾真娘几乎异口同声。
就这样,萧晏在刘明月的嘱托下领着顾真娘往后厨的方向去。等他这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也走远了,四名死士霎时自二楼飞身而下,将孤身一人的刘明月从四方包围。
他们存着试探之意,没有逼得太紧。
刘明月先是很给面子地站起身来,接着一脚踢开身边的椅子,极度嚣张道:“你们主子给了多少银子,我出双倍,帮我干掉他如何?”
她语调浑然自在,丝毫没有人为刀俎的觉悟。
对此四名死士纷纷皱眉,道是此人恐怕有些真功夫在身,才会这般狂妄至极。于是他们握紧手中刀,神色凝重地向二楼同伙表示:莫要轻举妄动。
厅堂风声鹤唳,后厨仍有条不紊地蒸制着点心,将刘明月的吩咐完成后,萧晏领着顾真娘来到能清晰看到外面情形的廊边。
“萧公子,将姐姐一个人留在那儿,真的无事吗?”虽然努力保持镇定,首次直面这种场景的顾真娘实则早就心惊肉跳得不行。
萧晏望着厅堂正中央,四人包围下仿佛鹤立鸡群的刘明月,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因为下一秒,未得到死士答复的刘明月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矮下身子,十足灵活地钻进了离自己最近的方桌底下。
“应该,无事吧。”萧晏的眉心不可避免地跳了跳,末了缓缓道。
只是他的话刚一落下,回过神来的四名死士被彻底激怒,四把刀毫不客气地往刘明月藏身的桌子猛然砍去。
刘明月则似提前预知他们的动向,又是灵活一钻,火速转移至另一张方桌下,而后又在刀锋再次落下前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脱离四人的包围。
“做不成买卖便做不成嘛,为何如此粗鲁!”她脚步虚浮地绕着厅堂跑,声音却依然中气十足、气沉丹田:“实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真的,无事吗?”顾真娘看得目瞪口呆,她其实有假想过好几种刘明月以一敌二十、大杀四方的模样,绝对没想到她会是四处逃窜的那个……
“萧公子,要不您去帮帮姐姐吧,我这里无事的。”顾真娘想到萧晏方才用筷箸杀人的那一下,赶忙请求道。
萧晏仍紧紧盯着刘明月,却摇了摇头轻声拒绝:“你姐姐让我照看好你,我答应了的。”
感受到顾真娘分外焦急的目光,他再度开口,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对自己说:“你相信你的姐姐吗?我相信她。”
*
越来越多的死士下场,追着刘明月满厅堂跑,却总差上一点,始终未有人得手。每每刀锋将要砍到她身上时,她都能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运气提前避向旁处。
就这样状似慌不择路地跑着,刘明月还躲过了自二楼射下的数发暗器。
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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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跑,一边在下一刀劈过来时情真意切地呼唤:“阿鱼!救我——阿鱼!”
只听梁顶传来一声尤为清晰的嗤笑,紧接着,一道黑影自上方声源处旋身而下,横刀劈开排山倒海之力。
一只尚来不及喷血的手臂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飞了出去,离体时仍保持着握刀的姿势。
而后,失了手臂的死士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鲜血喷涌而出。刘明月往反方向躲了过去,身上仍沾了些血。
东方鱼此刻已然卸去在越骑营的易容,换上这身江湖人模样的玄衣劲装。
不再以冠束发后,她那头乌墨色的发自然垂落下来,堪堪只到肩膀处。赭红色的发带随意扎束了道,于颈后若隐若现,是她周身衣饰间唯一的一抹异色。
未及束住的碎发则散落在鬓边,随她纵身向下时惊起的劲风飘扬,翩若惊鸿。
倘若略去她手中沾染血色的横刀,她整个人原本的轮廓分明柔和至极,甚至还带有一丝江南水乡的婉约。虽然眼下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这幅唇红齿白的面容端看着当真是无害极了。
就着这幅纯善模样,东方鱼刀锋一转将方才骤失手臂的死士彻底了结。接着她冷冷开口,话音中沾染了浓烈的不耐:“真磨叽。”
这份不耐显然被她尽数付诸于手中刀势上,她单手将刘明月拦腰提来翻转了丢至肩膀上,随之拔地而起、横刀劈扫向在场剩下的十八名死士。
绝对实力的压制下,凛冽寒光与血光齐现。东方鱼仿佛一个杀神,刀光所及之处皆是一刀毙命、见血封喉。
……
不到刹那功夫,刘吉派来的刺客便再无活口。原本也算是富丽典雅的厅堂内一片狼藉,桌椅具不成样子。
发生了如此浩劫,春江楼的东家梁秀这才姗姗来迟地自内院走出,她时不时捂住胸口,显然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不过她开口却是沉静至极,桃花面上极力展露出笑颜,不疾不徐道:“诸位客官,小店经营不易,这些桌椅摆件虽不是什么稀罕货,但也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可千万别忘了如数赔给春江楼呐。”
“老板尽管算好损失,明月楼会如数奉上。”刘明月重新站定后一本正经地同梁秀抱拳致歉。
然而萧晏也刚好提着后厨装置好的食盒从廊外走来,行至刘明月身边同样郑重开口:“今日大人因为萧某才来的春江楼,实乃萧某之过,故而这些损失还是萧某赔偿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他,他却浑然不觉,也向梁秀抱拳致歉。
刘明月不着痕迹地同梁秀对视一眼,而后对萧晏的大方一如先前那般从善如流道:“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谢过萧二公子慷慨了。”
梁秀眸光微转,唇边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那小人这便去着人清点了。”
她款款退下,周遭重归寂静。
跟在萧晏身后匆匆跑来的顾真娘悄声问刘明月:“姐姐你无事便好,这些是崔少卿的人吗?”
刘明月揉揉她的头:“不是,是姐姐别的仇家。”
接着她又对东方鱼调侃道:“今日过后,明月楼主身边有位绝世高手的消息便传出去了,下次他们再想动手,怎么也得掂量掂量。”
她的尾音带着一丝毫不遮掩的嘚瑟,东方鱼对此仍是轻嗤一声。
7.收了
“他们还会说,明月楼主是个只会钻桌底的鼠辈。”东方鱼斜睨她一眼,唇边终于流露出如清风般的笑意。
“那怎么了,我有你啊。”刘明月完全不以为耻,从背后勾住东方鱼的肩膀摇了摇,理直气壮道:“阿鱼嘴上嫌弃,实际上可护着我了。”
她歪着脑袋,顺势伸手拨弄起东方鱼鬓边散发,银质面具下双眸弯弯,所有动作都自然至极。
顾真娘好奇地看着她们,眸中隐有向往。萧晏则依然不着痕迹地注视着她,目光犹如隐世山谷里的清潭。
很快,先前接引几人的小二任肆带着账单来到萧晏面前,毕恭毕敬道:“公子,这是主家统计好的账单,请过目。”
闻言,刘明月松开东方鱼,转过身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厅堂内一片狼藉,赔偿并非小数目。
萧晏自衣襟中取出坠有珠玉的木椟,温文有礼道:“今日萧某未带足够银钱,请见谅。此椟来自陇山钱庄,恐要劳烦你们东家派人自行前往支取了。”
“公子这是哪里话,那我便同东家回话了。”任肆神色不变,接过木椟便告退。
“萧二公子大气。”刘明月当然认识这块木椟,用作赔偿何止绰绰有余,而后她话音一转便是告辞:“今日也是叨扰萧二公子了,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萧晏颔首应了声“好”,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一行人行至门口,来自明月楼的马车早已停靠在路边,沈犀和掀开帘子探出身来冲她们招手:“你们终于出来了!”
这回刘明月没再问萧晏可要她捎上一程,她怕她随便客套一下,此人真的会答应——而她并不想捎带他。
是以上了马车后,她才回头冲他笑道:“萧二公子,再会。”
冬日晴天的晨光甚是耀眼,照得她银质的面具熠熠。作为最后一个上来的人,她很快步入车厢,不带一丝流连。
萧晏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良久才轻声道:“再会。”
明月楼的马车甚是宽敞,坐上四个人也余下不少空间。沈犀和告知刘明月,顾丽娘已经被移交至诏狱,等待三日后开庭审理。
迎上身旁顾真娘立刻转过来的眼神,刘明月轻拍她的手,莞尔道:“姐姐没骗你吧?”
“我陪真娘去吧,让马车先送你们俩回去。都好好洗洗,沾了一身脏男人的血。”沈犀和在一旁颇为嫌弃道,医者通常都喜洁,她也不例外。
***
因为只有刘明月一个女儿,昭明帝听从百官的建议,在族中挑选了四位侄男作为未来太子的备选,先各自立为了郡王以待进一步考量。
其中刘吉和刘章出自同一位生父,刘章是庶出的长兄,刘吉则是嫡出的幼弟。
死士尽数阵亡的消息传来时,刘吉正在自己府中前厅内焦急地走来走去,刘章则不慌不忙地端坐在一旁案几上饮茶。
“一群废物!”刘吉不仅性子急,脾气更是尤为暴躁。
此刻他刚好走至刘章这儿,怒火直冲颅顶的他未经思索,一脚踹翻刘章身侧的桌案。
刘章面不改色,依然气定神闲地端坐着,放下茶盏后甚至含笑出言安慰:“本就是去试探,折了便折了罢。”
刘吉先是横了刘章一眼,而后才恢复了些理智,不甘道:“兄长,就这么让那莫名其妙的明月楼出来碍事?”
大理寺的王正卿是刘吉的岳丈,此番崔家的事他也略有耳闻,这种案子在他看来再寻常不过,不过是找了个不足轻重的小女子来掩饰家中丑闻。
偏偏他那大伯父铁了心要削弱世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三日后还不知要怎么借这事发挥。若是一个不好,不止同此案有直接关联的崔少卿,王正卿也吃不到好果子。
“好了,阿吉,且让她出来跳几日。她要做这众矢之的,刘骁和刘逢也不会放过她的。”刘章微微勾唇,接着意味深长地道出刘吉心底最关心的问题:“阿吉放心,莫说她不是刘明月,便真是她也不足为惧。咱们那位大伯父,才是这天下最为凉薄的人。”
他穿了身宽笼袖袍,头戴郡王规制的冠帽,端看着也是位翩然有礼,同额角青筋时不时爆起的刘吉生了个天差地别。
“刘明月,刘明月,光是听到她的名字本王便上火。”刘吉显然对刘明月有着相当深刻的阴影,乍一提及她又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转着圈儿跺脚,眉宇间却具是忌惮,不敢说太过分的。
刘章眼瞧着弟弟愚蠢的模样,唇边笑意不知不觉间便愈发加深。
对着地面发泄一通,刘吉想到方才下属汇报的消息,仍旧抓耳挠腮:“那个萧二又是怎么回事?非要凑这热闹?”
“萧太尉仍在任上,此人暂时动不得。”刘章淡淡道,他也百思不得其解,萧家向来明哲保身,怎会淌这趟浑水。
“这个老不死的,就属他会装模作样保持中立。”说到别人,刘吉的言辞再次变得无所顾忌,只是思绪依然一团乱麻,又回到先前的问题:“不过,那女人真不是刘明月?”
刘吉安排行刺之前,刘章再三同他保证那人不可能是仍在闭门思过的刘明月。他那时信了,这才敢派人过去,若是……他着实惶恐难安。
刘章笑着摇摇头,其实他心中是有疑虑的,只是据方才暗探的汇报,如果那个所谓的明月楼主真是刘明月,怎会仓皇失措地钻入桌底?
怕不是现下已经杀到刘吉眼前了。
……
而另一边綦江王府中,綦江王刘骁的幕僚田措神色凝重道:“属下看得真切,那把刀确是破障没错了。”
刘骁手下养了不少江湖出身的门客,田措便是其一,方才刘吉的人动手时,他与田措就站在春江楼对面的誉廷阁上观察了全程。
“破障?”刘骁本人并未涉及江湖事,是以并不清楚,只隐隐觉得耳熟。
“殿下可曾听说过,狂刀丁重楼?”田措踌躇着道。
***
刘明月向来不会亏待自己,明月楼的内院中修了座不输曾经公主府规格的暖池。
烟雾缭绕间,她直接将沾血的衣衫一件件褪去、丢至地上,这里现下只有她和东方鱼,她完全不存在顾忌。
东方鱼却没有动作,只抱臂斜倚着墙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刘明月。
玄衣尽数落下,露出刘明月线条流畅的背脊与劲腰。紧实的肌肉昂藏力量,不算细腻的皮肤上爬了些交错的旧伤疤,像是来自刀枪剑戟。
她步入暖池中央,而后回过身来看向仍旧衣衫齐整的东方鱼,不由挑了挑眉:“怎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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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害羞?”
“闭嘴吧,刘明月。”东方鱼低笑一声,旋即同样解去衣裳。她动作很快,如使刀时一样雷厉风行。
而她刚一下水,刘明月便从中间游了过来,用手兜了一小瓢水丢向她。
“幼不幼稚啊你?”东方鱼抹去脸上水迹,紧接着却做出与她一样的动作,一边泼一边勾唇道:“我说,今日的人头太少,我不够尽兴。”
“放心,下次肯定会来更多人,今日你就当尝个开胃小菜。”刘明月也中了招,墨发沾湿在面上。
她同东方鱼你来我往地在暖池中嬉闹起来,一如儿时在大刘村的小水塘。
……
玩累了,她们双双靠在池边,阖目养神。
一时间四下只余水波轻微流动的潺潺声,东方鱼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今日刘明月四处逃窜的模样。
她仍阖着眼,唇角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若我那在九泉之下的师傅知晓你今日模样,怕是会当场气活过来。”
刘明月不由大笑出声,稳健有力的声音在空旷的净房内不断荡漾:“那就让她气活过来,再同我师傅她老人家大战三百回合!”
上岸换衣,她们来到前院的会客厅,只见沈犀和已经带着顾真娘回来了,春江楼的东家梁秀也在。
这三人坐在八仙桌边,俊秀的仆从正在给她们分别上茶。
梁秀是六年前同刘明月相识的,那会儿她刚成婚不久便丧了夫,差点被赶出家门。
概因夫家家大业大,且她那短命鬼夫婿手握人人觊觎的盐铁生意,而她只是夫家为了给在行商路上遭遇流寇命不久矣的夫婿冲喜的小户之女。
她记得那时刘明月只问了她一句话:“你想不想将来宋氏的商行从此都写上你梁秀的名字?”
那是个大雨天,刘明月为她撑了把伞,她的眼睛因先前淋了太多雨有些睁不开。周遭于她是模糊的,但她清楚地聆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于是她答:“想。”
后来她顺利拿下前夫留下的盐铁生意,还查出了原来前夫的死与那些同她争遗产的小叔子们也脱不了干系。敌人尽数收押等待问斩,此后她火速站稳脚跟,短短六年内便大刀阔斧地易宋为梁,还发展出多重产业,远胜昔日宋氏。
不止春江楼,洛京城内大小叫得出名字的酒楼、农庄与当铺都在她名下,陇山钱庄也是她的。
虽是合作关系,但当年刘明月的救她于水火,梁秀始终感念于心,这些年时常来访,久而久之也处成了友人的身份。
“今日那位萧公子,不知是楼主从哪儿寻来的冤大头?足足一百万钱,就这么说给就给了。”梁秀亲自为刘明月斟了盏茶,含笑道。
她生得柔弱,为人却十分开朗健谈。
刘明月轻轻拂了拂面前茶盏,随意道:“送上门的冤大头,不要白不要。我先前并不认识他,不重要,不用管。”
“是么?我还以为你要收了他。”东方鱼在一旁极为平淡地落下这句。
闻言,刘明月笑而不语,一直自顾自饮茶的沈犀和却突然一拍大腿,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
沈犀和终于想起先前在马车上因呼吸不畅而忘掉的事,对刘明月道:“今早你们出去之后,后院送来了个新人。”
8.面首
刘明月二十岁时才大婚,第一任驸马是清河崔氏久负盛名的宗子崔玄。
同崔玄成婚前她便在公主府中养了数名身家清白、容貌俊秀的面首,婚后也并未遣散。
后来成婚不到三年崔玄过世,刘明月与整个清河崔氏从内而外彻底撕破脸,自发将这桩过去只在显贵间隐有流言的事实昭告天下。
刘明月就是要告诉天下所有人:她和弹劾她的人一样,给自个儿纳小了。
她打从心底不觉得女子纳小有什么问题。
世间男子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皆有纳小的资格。即便身为底民的男子纳不起,他们也天然被赋予了这般权力,并理所当然地心向往之。
然而任是她从乡野屠户之女到一国公主,此举由她来做却始终只得“荒唐”二字评说。
就像即使昭明帝有她这个孩子,文武百官仍是皆道“恐江山后继无人”,杞人忧天。最后连并非昭明帝亲生的刘吉、刘章等人,也能被考虑为太子候选。
可见在世俗规矩下,在论君民、世庶的尊卑前,女男之间便先横有一道天堑。
一道人为加诸的天堑。
而她生来就是要打破这道自古有之的虚妄的,不止源自不满。
她反而自小便觉得女子纳小理所应当,小男子不守贞洁,一男侍奉多女才是真正的有逆天伦秩序。
至于皇位,有皇位就更该只由女子来传承了。
谁人不知前朝末代皇帝的血脉成谜?她更是从来不知何时公鸡能下蛋了。这是她在乡野间便明了的道理,号称学富五车的大儒却对此装疯卖傻。
在被昭明帝贬为郡主、勒令闭门思过的期间,刘明月的后院依然没有断过新人。
只是她什么都要最好的,当初选驸马便是。男子并非金银钱财且品质良莠不齐,她不可能对送上门的来者不拒。
是以虽然贪慕天家富贵主动自荐枕席的男子犹如过江之鲫,符合她条件的着实不多,陆陆续续择选至今也只有区区十三人。
这些男子入府前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核,清白、容貌、身型和性子缺一不可,初步调查合格后才有资格送至沈犀和那里,进行侍奉前最后的核验。
她绝不接手别人碰过的男人,小男子一张嘴什么都能编,沈犀和却有法子验明此事。现下这人能由沈犀和提起,便是已经过了前一道审核。
后院三个月未进新人,刘明月有些腻味了先前的,闻言便笑道:“阿和,那便劳你替我核验一番,能入府的话今晚便由他来侍寝。”
***
在前厅与众人一起用过午膳,刘明月回到寝居内休息。
许是用膳前沐浴了的缘故,加之屋中温暖如春,她颇有些困乏地倚靠在软塌上小憩。
“殿下。”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听在耳中眼前便好似浮现出暮色暖阳。
是陆追。
“进来吧。”刘明月懒洋洋道,张扬随性的姿势不变。
得到她的准允,陆追低头缓缓步入内殿,在榻前对她行了个格外标准的礼:“仆陆追,见过殿下。”
刘明月侧身对着他,勾唇笑了笑:“不必多礼。”
陆追今年二十有三,此刻他戴着郡主府内官的冠帽,墨发梳得一丝不苟。与处处温文的举止不同的是,他的五官端看起来其实尤为冷峻。
作为刘明月的面首,他的容貌自是生得俊美无俦。其中点睛之笔,当属他左眼下方那颗红若朱砂的小痣。
似相思一滴血泪,又似皑皑白雪中孤芳一朵的红梅。
他不是刘明月的第一个面首,四年前崔玄去世后一个月才被她纳入府中。但郡主府中所有人都知道,郡主最喜欢的就是陆追。
崔玄过世后,她便是带着陆追招摇过市,将清河崔氏的现任家主生生气晕在街头。
这几年刘明月也先后专宠过几人,只是别人宠过了便过了,想要再得殊宠几乎没有可能。唯有陆追在她这里始终拥有一份独特的位置,令她总会在腻味上一人后再重新想起他。
“殿下今日累了吧,仆替你捏捏肩膀。”他神色柔和地注视着她,依然是温言软语。
刘明月略微起身,留出身后空间,自然而然道:“坐上来吧。”
“是,殿下。”陆追一丝不苟地应下,撩起衣袍也坐上软榻,而后轻轻接住她靠过来的肩膀,为她在自己身上调整出舒适的姿势。
就这样,刘明月躺在陆追的腿上继续阖目养神,陆追则温柔小意地为她捏肩。
他的动作恰到好处,并非调情,而是真的在为她放松身子骨。他曾在她的准允下找医师沈犀和专门学过推拿正骨之术,此间技艺甚是娴熟。
刘明月在他恰到好处的手法下愈发生出困意,恰在此时屋外响起悠扬绵长的古琴音,她便在难得的放松下陷入浅眠。
***
而另一边,午睡结束的沈犀和打着哈欠坐在楼内刘明月专门为她修建的诊堂中,让药童端木杳将人放进来。
这次新选进来的叫孟泽,家中无母无父,却颇有些学识与文采,曾在城郊县衙中任一九品小吏。
他原本也想在任上干一番实事,奈何没有背景的他被上峰拿捏得死死的。
不仅成果屡屡被对方夺走,黑锅也越背越多。如今晋升无望不说,他唯恐再干下去小命不保,是以彻底放弃了官路。
得知初选通过后,孟泽只觉身若浮萍的自己终于要迎来尘埃落定。同时也庆幸自己尚有一副守身如玉的身子与好容貌,让他可以拥有从此不用努力的机会。
那可是明月郡主,今上唯一的女儿。即便惹了众怒,也仅仅只是被贬为了郡主。
想来只要将来她不去造反,跟了她便有一生的荣华富贵。若是她将来真去造反,那他的造化便更大了。
即便造反失败,他也认了,或许那就是他的命,反正他不想再回县衙了。
“见过沈大夫。”孟泽牢记入府前内官们对他的教导,小心翼翼地行礼。
“坐。”沈犀和言简意赅,此刻她的面上只余正色,目光一丝不苟间具是严谨。
孟泽坐下后沈犀和打量他一番,首先将警告说出口:“知道郡主的规矩吧?胆敢在此事上说谎的男子,被扒光了衣服丢至闹市都是轻的。”
她话音格外严厉,孟泽下意识地低下头,而后又因后半句微红起脸,连连保证道:“是,仆知道的,仆至今都是处子之身。”
“你不用向我保证,是与不是,一验便知。”沈犀和仍是严肃地颔首,接着将目光瞥向他的手腕:“把左手放上来。”
孟泽规矩地将手放在面前的迎枕上,心中踌躇一阵后终是战战兢兢道:“敢问沈大夫可是要为小人切脉?”
沈犀和不轻不重地“嗯”了声,而后扫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让他有话直说的意思。
到底是从官场中离开的,孟泽不笨,看出沈犀和的对自己的不耐,言辞愈发小心:“沈大夫,不知您可有避开切脉时触碰的帕子?仆即将成为郡主的人,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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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颇为腼腆,说到刘明月时愈发含羞带怯,沈犀和这才略微高看了他一眼:倒是个有觉悟的。
而后她打开桌案上的小匣子取出丝帕,沉声道:“不用担心,你且放平心态,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是……”孟泽头一次知晓原来切脉也能看出男子是否是处子身,心中半是好奇半是忐忑:可千万别诊错了,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处子。
沈犀和目光平静地在他手腕上盖上帕子,将手搭在上面。
但她并未为他诊脉,而是用另一只手在方才的匣中取出落在底部的圆形吊坠,悬在孟泽眼前缓缓晃动。
“看着它,别动,别出声。”沈犀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却在孟泽颅内不断回荡,甚至她话音落了后仍有回响。
坠子来回荡了数十下,沈犀和开始问话:“你是女子吗?”
她的声音仍是沉缓清幽,孟泽所有思绪都被那枚奇异的坠子所影响,实则并不知她在问什么,未经思考便道:“不是。”
“可曾有过心仪的女子?”
“不曾。”
“可曾被女子破过身子?”
“不曾。”
“可曾被男子破过身子?”
“不曾。”
……
一盏茶功夫后,孟泽倒在了自己的胳膊上,沈犀和收起坠子、丢掉丝帕,而后唤来端木杳:“这个行,后院可以准备起来了。”
话落又过了几息,孟泽方才幽幽转醒,他茫然地看着沈犀和,只听她仍是沉肃道:“你通过了。”
她言辞淡淡地说着每一位新人都会在她这里听到的告诫:“殿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今遭了贬斥难免心中烦闷,正是需要纾解的时候。你且温柔小意地侍奉着,不该想的别想,不该问的更是不得多嘴。”
“入了府便都是殿下的人,平日里你当老实待在后院,不得做忮忌争宠之事,殿下想起你了自会召见。千万莫要觉得自己是男子,便能得到额外的优待。”
“进了这郡主府便出不得了,从此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你从前也算入过仕,当真清楚了?”
沈犀和是明月楼的第三把手,亦是郡主府有品级的医官,这类琐事本不必她来强调,但她仍是想要敲打一番。
“仆清楚的,仆会好好侍奉殿下的。”孟泽眸中满是藏不住的欣喜。
“行了,一会儿会有人安排你沐浴净体,绝子汤熬好了也会有人给你送过去。”沈犀和落下最后一句。
“多谢沈大夫。”孟泽跪下谢恩。
……
刘明月同陆追在房内待了一下午,在他怀中醒来时已临近傍晚。
她的目光沉寂,如天地初醒的黎明。
“傻子,腿都僵了吧?”她淡声道,在榻上坐起身后拍了拍她方才一直枕着的陆追的大腿。
“给殿下枕着,是陆追这双腿的福分。”陆追摇摇头,稍显凛冽的眉眼中仍是饱含无限柔情。
刘明月笑了笑,没有就此话题继续,只是留他:“陪我用过晚膳再走。”
“是。”陆追应下,接着却道:“方才李管家那边传话过来,新人在沈大夫那边已经过关了,方才已饮下绝子汤药,今晚殿下要幸他?”
刘明月自然听出他言外的担忧,唇间沁着的笑意加深,伸手挑住他的腰带勾了勾:“放心,晚膳还是让你留下用。”
“多谢殿下。”陆追抚上她的手背,接着在她的默许下执起,虔诚地献上一吻。
9.公堂(上)
三日过去,有关禹州县令崔渠欲强抢民女为婢一案,终于即将在少阳苑内的诏狱前庭升堂审理。
少阳苑与先前刘明月择选驸马的上林苑皆是前朝遗存下来的行宫,位于洛京城城郊,风景优越、彼此相邻。
当年前朝末帝晋哀帝从都城奉安逃亡至洛京时,多流连于这两地醉生梦死。而昭明帝攻下洛京城后见其宏伟壮阔,不忍破坏原貌,便在登基后将之修建一番并重启。
现今少阳苑内设有直属于昭明帝本人的诏狱,占地更为广袤的上林苑则保留了原本畜养的上百种奇珍异兽,春秋狩猎均在此进行。
案子将于巳时整正式升堂,刘明月带着顾真娘提前半个时辰便到了场。
少阳苑的冬景虽较往常而言甚是萧索,然而此时积雪未消,恰是赏梅的好时节。依然佩戴面具的刘明月牵着顾真娘的手,颇为悠哉地在梅园中逛着。
刘明月的本意是想在升堂前带她放松一番,见她面上仍有克制不住的紧绷便开口:“真娘,好看吗?”
“好看。”顾真娘的声音带了点颤。
她披着明月楼发给她的斗篷,一点儿也不冷,颤抖还是因为紧张。
“初见你那天下了大雪,你穿着件红袄子匆匆跑着,头顶落满了雪。我见着你,就仿佛见到一支在雪地中倔强伸出枝桠的红梅。”刘明月停下脚步,站定于一株梅树前缓缓道。
她抬起空着的手,轻轻抚过眼前傲然向上的直枝,侧过脸来看她:“你瞧,冰雪亦压不弯梅树的枝桠。在你之前无人敢敲这登闻鼓,你是明月楼第一个击鼓者,亦是大虞第一个敢以民告官的人。”
沉稳有力的声音却是娓娓道来,顾真娘顺着刘明月的动作看过去,再见白雪间的那一抹红艳,仿佛确实有如她所言的清正孤傲在无形中蔓延。
“阿鱼总嫌我废话多,但这会儿她不在。”说到这里刘明月顿了顿,眸光中掠过一丝狡黠,接着道:“你妹妹说你当为敢于反击的她而感到自豪,你也当为不惧强权、敢于追求真相的自己而感到骄傲。”
接着她又扬了扬唇,笑意如涓涓细水般流淌:“真娘,等会儿上公堂,你只需拿起那日击鼓的勇气便可。世上名花千千万,我最喜欢的便是这雪地红梅。”
说完她又补充了句:“当然我没有说别的花不好的意思,花儿各有各的好。”
“姐姐,我也喜欢梅花。”顾真娘不禁脱口而出,今日前她没有想过自己喜欢什么花,但在当下,她觉得她很喜欢刘明月口中的梅花。
虽然见过刘明月在躲避死士追杀时钻入桌底的模样,又总喜欢同人开各种玩笑,但顾真娘始终有一种感觉,她站在自己身侧便宛若千军万马本身。
在她身上顾真娘还感受到了,温柔与凛冽是可以并存的。
想起她先前说的,顾真娘同样补充道:“姐姐,我喜欢听你说话。”
刘明月照例揉了揉顾真娘的脑袋,带她继续往梅园更深的地方走。再往前走便能看到隔壁上林苑的闻名遐迩的高楼玉京台,她打算带她看过后便去公堂等候。
走着走着却见一张熟悉的俊秀面孔,是已换上一身武将官服的萧晏。
他站在梅园深处的雪地里,衣冠工整、长身而立,红梅在他身后绽放,更衬得他风姿卓绝。
刘明月平心而论,此人的风采不比她院中整日钻研如何以容色胜出的面首们差,甚至不输当年她那名动洛京的前任驸马崔玄,她愿意也称他一句“洛京第一美人”。
于是她停下脚步,主动打了声招呼:“又见面了,萧二公子。哦不,是萧将军。”
她自然认出了他腰间的符牒,是正四品的武卫将军,和东方鱼在朝中的假身份同级。
从大理寺的六品小吏到正四品武官,他这调任还连带着升了四级,速度堪比战场上射出的弓弩。想都不用想,这背后自是有他祖父萧太尉在运作。
她一边冲他略微抬眉,一边心道:不行,本人也要让东方鱼再升升官,谁还没个后台了?
“大人。”萧晏唇边带笑,依然有礼道。
他仍是称刘明月为大人,虽然她也没个正经官职。对此恭维刘明月以微笑回应,牵着顾真娘的手继续往前走,并无接着寒暄的意思。
萧晏见状则径直向她走来,温言为自己争取道:“大人,此案由下官经手过,是以今日也被唤来出庭。不知可否有幸与大人同行,再谈一谈具体?”
他眸中分明也盛满了雪景,内里温度却仿佛能令冰雪消融,化作春水。
刘明月漫不经心地抬眼对上他漂亮得不行的眸子,笑容不变。抬步继续向前时却是改了主意,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行吧。”
“多谢大人。”萧晏当即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来到她身边的另一侧。
而顾真娘看看刘明月,又回想着自最初二人在大理寺相遇起便始终将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的萧晏,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
崔渠这桩案件在洛京城中备受瞩目,不仅是王朝建立以来的第一起以民告官,被状告的对象还是个地地道道的死人。
除此以外,明月楼这个昭明帝一腔热血建立、又生生门庭冷落了三年的编外组织,也叫众人生出无限好奇。
巳时未至,刘明月与顾真娘还有萧晏步入前庭时,殿内已来了不少人。不仅有大理寺和御史台的诸多官员,她那四位好堂兄也在——
刘章满脸挂着虚伪的笑容,刘吉一如既往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口水;刘骁的头顶她越看越绿,刘逢则比刘章更为装模作样。
他们坐在高堂下的左侧,依照年龄依次往后,见刘明月入内后皆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她。
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倒也看不出身型;身量虽说瞩目,只是自从乱世的娘子军出现后,生得高的女子便不再罕有。
他们四人中有三人仍在猜测她到底是不是刘明月本人。
刘骁是他们中武艺最高的,他从一开始就注意着刘明月行走间的气息,只道这脚步虚浮、呼吸短促的模样着实是不像有功夫在身的。
他觉得以刘明月的武痴作派,要装也不可能装成不会武。
更何况那日他可瞧见了,此人面对区区几个死士包围便吓得钻入桌底。太丢人了,怎可能是十七岁便硬闯朝堂将他亲爹倒着提起来丢出门外三四丈地的疯婆娘。
他永远忘不掉十年前的那一幕,当年正不遗余力对他爹卸磨杀驴的昭明帝只是淡淡地唤了声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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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
而行凶者本人更是风轻云淡,仿佛只是丢出去一个没人要的包裹:“死不了。”
虽然不愿承认,但刘骁打从心底对她又惧又怕:过刚的确易折,但这太刚的是真能先把别人给折了啊!
刘章和刘逢同样百爪挠心,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他们当年也都在场上,谁不觉得他们二叔必死无疑,哪怕现下认为刘明月已成昭明帝弃子,可真当疑似她的人出现,仍是免不了坐立难安。
他们三人心间各自有千千结,唯独刘吉从刘明月出现后便止不住地两股战战。
下意识的反应最骗不的人,她状似随意的目光扫过来时刘吉差点吓得一屁股从椅子上滑下来,双手扶稳座椅后连忙哆嗦着对身边的刘章悄声道:“兄长……我觉得……我觉得她就是!”
刘章唯觉丢人,面上却还得装出知心好哥哥的模样,轻叹一声:“吉弟,莫慌,这是公堂。”
“那女人,那女人什么时候会管公不公堂了?”刘吉都快哭出来了,他心想:完了,全完了,那些死士可是本王实打实派出去的,刘明月不可能认不出来……
而不同于这四位郡王,数年过去朝堂上三公以下的官员早已换了一波。
如今大理寺和御史台到场的人中,不少甚至都未曾有幸亲眼目睹过刘明月的尊荣,只是对眼前这位明月楼主与那位赫赫有名的郡主封号同样的名号感到不快。
他们大多都出身世家,极为注重礼仪孝廉,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明月郡主当年的诸多行径。
光是最开始她坚持要用自己的名字为封号,身为女子却自发将名讳昭告天下的旧事便叫他们不齿。
奈何昭明帝不仅纵着女儿,近几年来还搞出了让女子也与他们同朝为官的新政。比起未曾目睹的往事,眼下这点更叫他们心中郁卒。
有昭明帝如今的铁腕在,他定好的诏令便不得更改,对同僚他们只能敬着。可这个所谓的明月楼主,虽有昭明帝特赐的登闻鼓与虎符,本身却并无官职。
是以他们看向她的目光中有好奇、有不屑,唯独不觉得她能翻出什么花样。
端坐在厅堂有侧首座的王正卿见着刘明月更是当即低哼了声,而后也不看她,只意有所指地沉声道:“公堂之上也敢如此失礼,简直不可理喻。”
这是拐着弯儿说刘明月在公堂上还戴着面具呢。
这些老儒生可当真有话不直说啊,刘明月唇畔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接着信步走至王正卿身前。
她也不回应王正卿的话,只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霎时四下寂静,刘吉在心中默默道:这次是要从哪里把人提起?又是要往哪里丢?可千万别丢本王身上啊……
面具下的双眼沉静如冷井寒潭,仅一人站在他眼前便仿佛有金戈铁骑驾临,那是一种倾略性极强、不言而出的压迫感。
王正卿皱眉,饶是在宦海臣服这么多年,他仍是难以承接此人仿佛与身俱来的上位者气息。后背不自觉地冒出冷汗,这种感觉他只在面对昭明帝时体会过。
正待他想强撑着说什么之际,刘明月忽而像个纨绔子那样不着调地开口:“你就是王正卿?你且站起来,这个位置是吾的。”
10.公堂(下)
一瞬间王正卿几乎以为方才从刘明月身上倾泻而来的压迫感都是错觉,为官多年的本能却告诉他并非如此。
可他绝不能让,除非他今日过后便要辞官隐退。于是,他低哼一声未作答复。
面对满脸肃容的王正卿,刘明月唇边则缓缓勾出一抹笑。
殿内所有人的注意自是都在这二人身上,刘吉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内心有道焦急间尤带隐隐兴奋的声音响起:要动手了吗?揍了岳丈就先别揍本王了啊……
不想刘明月并未对王正卿做什么,而是挪步至他身旁后一位次空着的交椅前。
就在众人以为是她这身无官职之人要退后一步时,冷井般的声音再度响起:“年纪大了不便起身?无妨,我这人最是热心肠。”
说着她直接将面前的交椅搬至王正卿的另一侧,令其成为比对面刘章的位置还要临近高堂的全新首座。
她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随后转头对王正卿道:“有些重,王正卿还不快谢谢吾。”
话落,公堂之上仿佛落针可闻。王正卿眉心紧锁,再控制不住神情:“你!”
见状刘章同样皱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黄门尖细的声音自高堂后方传来:“冯侍中到。”
为首的来者三十多岁的模样,身着一袭暗红色宫装,形容皆是整肃,正是昭明帝亲手提拔的御廷女官之首冯北望。
晋朝亡于皇叔与宦臣勾结篡政,是以昭明帝极其不喜宦官,宫中亲信多用女官。
空置后宫的帝王如此行事,起初自是流言四起。但很快无人再敢多言,昭明帝不仅在宫外设置了专供御廷女官居住的官署,更雷厉风行地发布诏令:捏造是非者,斩。
冯北望出身名门,其父长平侯乃开国功臣。许多人都曾以为,她会成为虞朝的新任皇后。
“陛下早朝后便觉身子不适,方才已经歇下。遵陛下旨意,今日庭审将由下官主持并全程记录,过后呈予陛下审理。”她向已经到场的众人解释着昭明帝为何没有亲自到场,声音同样一丝不苟。
说完她便在侧边案几处落座,身后女史同样有条不紊地为她安置好笔墨。
进殿时冯北望便注意到刘明月这里的突兀,但她只是略微扫了一眼,神色并无变化。在场的都是人精,此刻代表昭明帝意志的人都没说什么,故而也只能将此事先行略去。
与崔渠同族的崔少卿姗姗来迟,同样只得在王正卿的摇头下不明所以地落座。
所有人员就绪后,冯北望再度开口:“宣击鼓者。”
黄门依言重复了一遍,由萧晏与卫兵一并照看的顾真娘独自步入庭中,向她行了一礼。
许是因为高堂之上的御座空着,顾真娘心中少了层惶恐,多了层如冯北望神色般的平静。
“顾真娘,汝状告禹州县令崔渠欲强抢你小妹为婢,可有证据?”冯北望循例问。
“回冯侍中,崔县令与草民所在川河县的里正吴直勾连,私自篡改草民妹妹的户籍,人证物证已皆在诏狱。”顾真娘答。
两日前刘明月和东方鱼领着诏狱官差去了趟川河县,调阅村中管理户籍的档案处并分别提审里正吴直及村正付辽。
付辽平日以吴直马首是瞻,心中却对总是独吞各种好处的吴直早有不满,不到半个时辰便将所知道的全都招了,还顺带告发一手吴直中饱私囊。
吴直则一见到刘明月的虎符便发怵,前言不搭后语间还暴露了诸多收受贿赂后替村中富户更改户籍以避税之事。
而与此案相关最直截了当的证据,便是吴直负责的档案处缺失的顾丽娘相关记录——吴直以为顾丽娘必死无疑,索性将先前白纸黑字的文书都一并损毁了。
除此以外,吴直家中也搜出了大量受贿得来的金银。
女史为冯北望呈上相应证词与记录,冯北望一一看过后颔首:“的确是证据确凿,可崔渠已死,且是死在汝之小妹手中。该案已下结,汝可是想借此为她减轻罪责?”
顾真娘将先前与刘明月所说的经过与疑点再次论述,且道:“恕草民冒犯,大理寺如此举动似是急于要遮掩什么。”
“放肆!大理寺岂容你这小丫头胡乱攀扯?”王正卿当即横眉冷道,看着倒是挺能唬人。
“冯侍中还未说什么,王正卿便急着乱咬人,这才是放肆。”刘明月在他身边紧接着慢悠悠道,讥讽的话语听来颇为云淡风轻,又如四两拨千斤。
王正卿三年前还在地方,当真从未见过这种人,双目圆睁欲要反驳。
“当真是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不料刘明月却抢在他前面轻叹一口气,完了还要侧头问笑他:“王正卿,你说是不是?”
冯北望则再次看了刘明月这边一眼,依然没有理会她和王正卿的龃龉。
她同样没给王正卿说话的机会,只回应顾真娘:“大理寺若当真如此行事,便确有不妥。只是,这些猜测到底不能直接说明崔渠之死与令妹无关。”
王正卿闻言冷哼一声。
刘明月莞尔,站起身来对冯北望揖了一礼:“冯侍中,但明月楼找到了此案的另一名嫌犯。崔氏一族看着和睦,内里却兄弟阋墙,为争宗子之位不惜酿成血祸。”
她没有给任何人反应时间,便先行直奔定论。此言一出不亚于平地起惊雷,公堂内俱是哗然。
冯北望眉心微凛,没有立即回应。
一直沉默的崔少卿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对着她仿佛将要声泪俱下:“这位……大人,不知下官家中如何得罪了您,竟惹得您如此出言中伤?”
随后他又向刘明月鞠了笔直一躬,伸手抹向眼角,恳切道:“若先前哪里有过冒犯,崔某向您赔不是了。家侄就算有过,但到底付出了代价,请您不要借此事编排崔氏了。”
崔少卿同样为官多年,只比王正卿年轻了几岁。
他官声清正,这会儿儒雅的面孔上满怀哀伤,声音却具是隐忍,任谁见了都要觉得是刘明月欺人太甚。
刘明月并不接他的茬,环顾四周后意味深长道:“崔渠身故,是他试图欺压女子所应得的报应,在场诸位也当引以为戒。”
今日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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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的外朝官员中没有一个女子,连此前负责审问顾丽娘的狱丞也没有到场。
说完她径直走至顾真娘身边,牵起她原本紧握成拳的双手,旁若无人道:“真娘,站累了吧?来,到吾这里坐。”
她将顾真娘安置在她自行搬出的“首座”,自己则回到公堂中央,接着对冯北望道:“就在一个月前,崔氏原本的宗子因病逝世,长房剩下的崔渠、崔梁兄弟俩便成了新宗子的人选。”
“只是崔氏守旧,更加属意为长却平庸的崔渠。族老们有了决断后在官途上也更帮着崔渠些,将更好的外放机会留给了他,是以本就不忿的崔梁生出更大的怨念。”
“崔梁知晓自己兄长的德行,趁崔渠来到临县时派出心腹一路跟随,试图找到他的错处。世家好面子,私德是一回事,但明面上的名声真差了,便万万做不得宗子。”
“这名心腹发现崔渠的不轨企图后立即回报给崔梁,崔梁心中激动,合计一番觉得还是由自己亲自前去揭发更有令族老改变主意的份量。”
“只是民女的反抗成了变故,崔渠晕死在麦田中。崔梁在那时完全忘记了自己与崔渠本是一母同胞,一心想着宗子之位与更为顺畅的官路,对兄长痛下杀手并嫁祸给无辜的民女。”
“崔渠死后,他便是崔氏长房仅剩的嫡出公子。他知道,崔氏上下都会想方设法帮他隐瞒此事的。”说到这里,刘明月将目光转至崔少卿身上:“崔少卿,你说是不是?”
她有条不紊地将案件为在场的所有人还原。这三日她不仅去了趟川河县,私底下还见了因不喜崔渠作风,于崔渠死前试图和离的妻子宋珂。
崔少卿那日在大理寺中听得自己的怀疑后,于灭口川河县相关从犯和推出新的替罪羊间,理所当然地选了他认为的风险更小的后者。
未等崔少卿答复,刘明月面具下的目光愈发森冷:“不曾想这小小的大理寺竟成为崔氏一门的小朝廷,想如何便如何。崔少卿一手遮天、污蔑民女之际,眼中可还有王法,可还有天子?”
对上她压迫感十足的注视,崔少卿收起先前仿佛遭了欺凌的神色,沉声道:“这都是你的一家之词。”
此时他终于知道,他和崔梁都看轻了她——
这个明楼楼主并非只会口出狂言的草包,她既将真相说得这般事无巨细,定是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
“是不是吾的一家之词,但请冯侍中向陛下禀明,查一查崔梁在崔渠遇害那日的行踪便知。”刘明月气定神闲,再次向冯北望揖了一礼。
冯北望看着她,静默一瞬后颔首。
……
第一回庭审终于结束,刘明月来到始终保持正襟危坐的顾真娘身边,拍拍她的肩膀:“表现得不错。”
顾真娘双手仍紧握着,目光却格外坚定。
今日坐在刘明月特意叫她体验一番的首座上,她的心中同样生出野心——这个位置王正卿能做,倘若将来她也为大理寺卿呢?
她的想法都写在脸上,刘明月唇边笑意终于真切起来:“走,我们回家。”
11.收网
冯北望如最初在公堂上所言,将整个庭审过程都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回宫后呈给身体实则并未有佯的昭明帝。
不同于朝中百官内心深处仍未打消的对二人关系的遐思,这对君臣相处起来比任何人都要守礼,公事公办间没有半分旖旎。
昭明帝比冯北望年长十岁,今年四十有六,过去久经沙场的帝王竟生了副格外风雅的书生模样。
烧着壁炉的神仙殿内温暖如春,他身上随意披着龙袍,端看着有几分和刘明月如出一辙的不拘小节,伏案间依稀还能窥得年轻时的形貌昳丽。
但他的面容却是冷肃的,举手投足间具是说一不二的威仪,他只略微看了冯北望呈上来的竹简一眼便沉声道:“传朕旨意,准允明月楼协助诏狱彻查崔氏,诏狱那边也即刻调兵前往崔府。”
“是。”冯北望应下,并未多言任何。
相伴多年以来她再清楚不过昭明帝的心思深沉与铁腕无情,向来都只听吩咐办事,不该问的绝不多嘴。
***
冯北望的执行速度雷厉风行,刘明月回到明月楼不久就收到了来自昭明帝的圣旨。
送走传旨的小黄门,她随意将这蚕丝织就的玄黑布帛搁置在前厅的四角桌上,对座上另外两名女子展露笑颜。
东方鱼这会儿去了越骑营上值,沈犀和也在隔了一条街的百草堂内听诊。
此时明月楼前厅内除她和顾真娘外,还有位身着素服的年轻女子,正是崔渠的遗孀宋珂。
宋珂今年二十有四,虞朝自刘明月带头后便流行起了晚婚,而她十六岁便嫁予了长她五岁的崔渠,亦是他的结发之妻。
相比于门第显赫的博陵崔氏,宋氏只是普通的落魄世族,族中也只有宋珂叔父在朝中就任五品官,与之天差地别。
最初崔氏长房为家中嫡次子崔渠下聘时,宋珂只以为天上掉了馅饼。
崔家人名声都很好,崔渠其人亦生得端正儒雅,与宋珂的母亲父亲对谈间具是敬重,全无世家子眼高于顶的架子。
她怀抱着一腔柔情与憧憬踏入崔府的深宅大院,以为觅得良人。
未曾想崔家上下皆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尤其是崔渠。洞房之夜她才发现此人要害处天生不足,在床榻间根本无法正常行事。
可崔府是什么地方,进去了轻易如何能出,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不断说服自己忍一忍,就当来这里享受荣华富贵了。
但为崔渠管家不代表就能使用他的家当,她为他矜矜业业劳作,却只空得到个贤妇的名头——这个崔渠当真是一毛不拔,抠搜至极!
不仅如此,后来她还发现难以行房并不代表崔渠便彻底禁了欲。
或许因为天生不足而生出扭曲心理,此人格外喜欢勾引年龄尚幼的小姑娘,将她们圈入府中,即使什么都做不成也要过过心中的罪恶之瘾。
宋珂实在受不了了,每日睁开眼看到和崔渠这个小家的账本便生出无限愤怒——
男子总是给女子营造一种错觉,只要好生依附、侍奉就能从他们身上获利,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想让女子更死心塌地地为他们劳作。
她想,救不了别人至少她得试着救自己,她要与崔渠和离。
然而和离尚未成功,崔渠便身死麦田。川河县距洛京城不远,崔家人火速赶来为崔渠收了尸,带她一起回了京宅。
消息封锁得很快,她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直到她得唤一声叔父的崔少卿找上她,以娘家举族相胁,逼她认下蓄意谋杀崔渠的罪责。
她没有答应,她的娘家早在对她说“敢和离便当没你这个女儿”时就已经没了。崔少卿面上略有诧异,但仍旧不以为然,只下令将她关在寝屋内。
接着他一离去,宋珂便见着梁上的刘明月和东方鱼。
一人戴着银质面具,一人面无表情,在内院昏暗的梁上犹如两尊索命的黑无常,宋珂差点以为自己提前见到了太奶。
惊吓未过瞬息,只听戴着面具的刘明月对她说:“宋娘子,我们可以助你和离成功,从此脱离崔家。”
宋珂这回自是知晓天上不可能掉馅饼,喃喃回应:“条件呢?”
而刘明月裸露在外的薄唇勾起上扬的弧度:“出庭指正崔少卿迫你顶罪。”
这两件事都是宋珂想做的,她没有不应的道理,只不安地补充道:“你们想要我指正他,那么在此之前一定可以保全我的性命吧?”
她记得崔少卿临去时的目光,看她仿佛一只蝼蚁。她怕自己被他畏罪自尽了,根本活不到出庭那日。
“放心,我们很需要你。”刘明月依然莞尔。
“两日后便是第一次庭审,尚不用你到场,崔正定会等初次庭审过后再看风向。到时候我安排人将你偷梁换柱出来,那人也已潜入崔家,这几日会模仿你的日常习惯并时刻保证你平安。”她有条不紊道。
达成协议后二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次相见便是此刻。
刘明月摘下面具,宋珂若干年前随崔渠出席过宫宴,当即认出了她。
随后她轻轻摇头,制止了宋珂想要呼之于口的敬称,只是笑道:“宋娘子,方才的圣意你也都听到了,可还有疑虑?”
“没,没有了。”宋珂仍是震惊,心中亦有隐秘的激动。
诚然刘明月在诸多男子口中可谓是不守妇道的典范,可即使被迫囿于后宅,她依然对她心向往之。
更何况从她张罗和离起便不打算守什么妇道了,刘明月对她来说不就是活生生的先行者、引路人么?
双眼放光之间亦有泪花闪烁,宋珂抹了抹眼泪,忽而郑重道:“楼主,听说明月楼不要钱不要命,只要接受您对委托者提出的一个条件便能达成交易。”
“先前虽是您提出请求,可不论是请求还是好处都是妾身的心之所向,妾身可否将此转为妾身对明月楼的委托,您还有什么需要妾身为您做的,妾身都可以……”
“妾身愿为您和明月楼做牛做马,妾身很会算账……”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变得不自信起来。
刘明月看着她,神色忽而愣怔,眸中生出动容:“你我相称便好,离了崔府便不是妾身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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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用为我做牛做马。”
“是,是……”宋珂执着地看着她,目光变得黯然:“说起来还是我要麻烦你,我这一和离,夫家与娘家便都没了。”
“你放心,我先前既允诺助你和离,便不会只做一半。”刘明月道,唇角弧度愈发柔和:“洛京城中有诸多拼尽全力也要和离的女子,许多男子都曾觉得她们出走后便再无生路。”
“但不是的,她们本身就有为自己开辟新路的勇气,只要往前走,怎么走都不会差的。我这里并不缺账房娘子,不过你知道罗生门吗?那里正在招。”
“罗生门?”宋珂心潮澎湃间乍一听闻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当即压低声音问:“那个敢刺杀皇帝且从不失手的杀手组织?”
刘明月笑容宽慰:“现在天下太平,罗生门早就不做此类铤而走险的事了。不过在那边做活的人,即使是世家也不敢招惹。”
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宋珂决然点头:“好,我想去试一试。”
“你先在这安心住下,那天梁上另一个黑着脸的,便是罗生门的现任主人。等案子彻底判完,她会给你安排新住处的。”刘明月继续道。
***
事实上崔正此前确实决定先在初次庭审上观察风向,实在不行再伪造出宋珂畏罪自杀的假象。
现下完全落了下风,崔梁所为被刘明月几乎原模原样地复述出来,仿佛洞悉了崔家的所有动向。他在府中不住地踱步,忽然开始对先前的打算起了犹豫,总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踏入某种圈套。
“叔父,叔父,求求您了,救救侄儿吧!长房的子嗣现下只有我了,您也不想宗子的身份将来落在二房吧?以后侄儿会像孝敬父亲那样孝敬您的!”崔梁见崔正陷入纠结,跪着挪过去抱住他的腿痛哭流涕道。
“看看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比你哥哥又强在哪里?”崔正看到他就来气,狠狠踢开他:“阿渠不能人道,将来还不是要从你那儿过继,你就非得下那毒手!”
崔梁瘫坐在地上,嘴巴动了动,终是说不出话来。
没有人知道,崔渠不能人道的事便是他当年发现并暗中捅到长辈面前的。而他们兄弟之间的共同处,又何止是拥有同一位生母……
望着跪在眼前双目通红的崔梁,崔正到底还是让人将事先准备好的白绫与遗书一并送至宋珂的院子。
只是,现下崔府的宋夫人已变成刘明月的下属赵凭。
明月楼有专门负责潜伏与收集情报的暗客,她们不仅武艺高强,且人人精通易容与口技。赵凭与宋珂身型相仿,这次便是她扮成宋珂偷梁换柱。
与此同时,昭明帝差往崔府彻查的官兵就要抵达。
刘明月安排在崔府中的暗客不止有赵凭一人,她们各司其职,时刻与她这边保持联络。
赵桐是传递消息的最后一站线人,在刘明月刚安顿好宋柯时现身,单膝点地把即将收网之事尽数汇报。
听完,看着被突然出现的赵桐吓了一跳的顾真娘,刘明月兴致勃勃道:“真是巧了,走,姐姐带你去看看热闹。”
12.再审
“哟,我来的可真是太巧了,是不是啊崔少卿?”刘明月和顾真娘手牵手,在官兵的开道下大摇大摆地踏入崔府后院。
崔家主宅也在平安坊上,几步路便走过去了,她们抵达时恰逢崔府乱作一团。
匆匆赶来的崔正再绷不住神情,目光森冷地瞪视着银器遮面的刘明月,宛若一条吐信毒蛇终于显出原型;他身后的崔梁则慌乱至极,连世家男子平素最为注重的仪容都出了差乱,发冠略微歪斜于颅顶。
根据冯北望的示意,诏狱此次调的兵都来自禁军五营之一的越骑营,其间为首的卫琢是东方鱼的副手。
在刘明月到达现场前,一身戎装的卫琢气势凛然,全然无视崔府畜养的私兵与管事递来的好处便长驱直入。
而她们刚进门就听到府内忽而闹出的动乱,此起彼伏、一发不可收拾,正是刘明月手下诸多暗客的手笔。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于大族而言,悄悄抹杀一名妇人的性命再简单不过,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上面出岔子。
就在崔家所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之际,卫琢带着人来到了事发地。
扮作宋珂的赵凭正与奉命处死她的小厮就一根白绫拉扯,她身姿出奇灵活地避开身边捂过来的手,口中绝望而断断续续地嚷着:“救命……崔家当真是个虎狼地!”
“叔父为何要杀我……”
“救救我……”
卫琢眉心微不可闻地动了动,当即着下属救下她,并向管事发难:“看来崔家的腌臜事,远远不止崔县令强抢民女为婢一桩。”
沙场中拼杀出来的悍将眉宇挑动间俱是威仪,崔家管事在她锐不可当的神色下讷讷道:“将军莫要听这妇人胡言……”
对此卫琢冷哼一声,紧接着刘明月和顾真娘便同崔正叔侄迎面撞上。
“哎呀!这不是崔家大少夫人么?”刘明月赶忙上前拉住赵凭的手怜惜道,而赵凭也顺势倚靠向她的怀抱,默默垂泪。
“真是可怜见的,怎么还用上白绫了。”刘明月轻拍她的背脊,随后看向崔正,状似不敢置信道:“夫人口中喊着‘叔父为何要杀我’,莫非?”
顾真娘也跟着讥讽:“原来崔家不止欺压草民的妹妹,对府中明媒正娶的夫人也是如此狠辣,这便是百年世家的家风吗?”
“区区一个乡野农女也敢对我崔氏口出狂言?”崔梁率先耐不住性子,轻蔑地上下打量起顾真娘。
仍与刘明月手牵着手的顾真娘目不斜视地瞪了回去,而听到“乡野”二字,刘明月的唇角则扬起饶有兴致的弧度。
“住口!”崔正就这样看着方才心中的担忧成为现实,听到崔梁口不择言更觉体内气血上涌,但他仍是在刘明月可能对此的发散前强作镇定道:“这本是桩丑事。”
说罢他又揉了揉眉心,像是有几分难以启齿:“宋氏在家侄过世不久,便耐不住寂寞与府内马夫有染……如今事发,府中正要处理了她。”
“是么?”唇间讥诮之意愈浓,刘明月没有理会他的胡诌,声音彻底冷沉下来。
她方才还在安抚赵凭的手抬起,抖落出一道玄黑圣旨,随后用它指向崔氏叔侄与试图行凶的小厮,发号施令道:“吾奉同样乡野出身的陛下之圣意,协助诏狱彻查崔府,都带下去!”
***
第二次庭审在崔府的一片混乱中如火如荼地拉开帷幕,此番崔府差点出了命案,连大理寺少卿崔正也被拿入了诏狱,原本尚对明月楼办案持戏谑态度的百官都无法再作壁上观。
所有人都惧怕无视既有规则之人。
无论此人最后会被如何卸磨杀驴、落得何等下场,在昭明帝以她为刀使出去时,都会有人比她先行成为刀下亡魂。
上回庭审并未出席的御史中丞卢卞,此番也携夏、何二位御史来到诏狱中堂。
他比王正卿更沉得住气,听闻上回王正卿在庭审中因座次闹了好大没脸的事情后,一早就将首座让了出来,主动坐在观席右侧的次座上。
刘明月携顾真娘走过来时他率先起身,指着首座不动声色道:“这位特使,请。”
“卢大人就是比王正卿懂事啊。”依然是纨绔的语调,刘明月侧身冲卢卞之后的王正卿扬唇:“王正卿,你还得多向人家学学。”
语罢她没有立即就座,而是又将手伸向椅子,把它往御座的方向平移了些。
她松开顾真娘的手,接着在落座后眼疾手快地向左弯腰,将原本属于卢卞的位置也拖了过来:“真娘,坐。”
卢卞面上笑容愈深,实则咬牙切齿,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小看了这人的脸皮与胆大包天。
但他到底是御史台的最高长官,没有将情绪显露出来。
失去原有的座位,他便只得转身看向王正卿,而王正卿也早已自觉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他,他之后的官员亦如是。
刘明月单手搁在椅子把手,托腮眼瞧着他们一个让一个,心中“啧啧”了几声后对顾真娘道:“你看他们,好不好笑?”
顾真娘此时尚说不出“好笑”二字,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刘明月仍是揉揉她的脑袋。
卢卞这下真的有点笑不出来了。
幸而此时高堂屏风后一抹玄色衣角及时出现,解救了他与众臣的尴尬。
“陛下驾到——”小黄门拉长嗓音喊道。
昭明帝今日终于亲临庭审现场,他年过不惑的面容很是红润,看着就相当康健。
紧随其后的冯北望依然着了身暗红色女官制式的宫装,神色滴水不漏。
刘明月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投向昭明帝又很快移开,随后与其余人一并起身,道了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昭明帝沉声道。
他也看向自己这个戴着面具,气定神闲间却怎么瞧都没个正型的女儿,眸光中一闪即逝过骄傲,以及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戎马半生的帝王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刚坐下便着人将崔渠被害一案的相关人士全部带上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宋珂本人,之后是关押在诏狱中的顾丽娘、崔正、崔梁以及崔府的三名小厮,这次顾真娘只需要坐在刘明月身边旁观。
人都到齐以后昭明帝便不再开口,还是将主持庭审的差事交予冯北望。
“崔少卿,昨日崔家又新增一名苦主,你可有什么话要说?”冯北望率先问崔正。
“臣,无话可说。”崔正下意识地去撩前襟,却发现自己早已身着囚服,硬着头皮跪下,将手撑在地面生生磕了三个响头。
“崔少卿这是在公堂之上来了脾气?”刘明月凉凉点评道。
御座上瞬间传来爽朗的笑声,昭明帝就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轻轻摇了摇头。
堂中百官眼观鼻鼻观心,谁都知道陛下最喜欢一边这样笑着一边又多砍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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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皆是大气不敢喘一口。
而刘明月依然自如。
这番她甚至没有起身,只冲高堂信手一揖,懒洋洋道:“陛下,冯侍中,既然崔少卿无话可说,那便叫两位苦主好好说说,崔氏都是如何欺凌她们的。”
“崔少卿可要记得,你无话可说哦。”最后半句落下重音。
昭明帝看了冯北望一眼,冯北望了然:“准,那便由崔夫人先说。”
“是,陛下,冯侍中。”宋珂缓缓行礼,将她和扮作她的赵凭在崔府所遭遇的所有一一道明。
说完她不禁潸然泪下:“陛下,妾身嫁予崔渠已有八年。这八年不敢说功劳,却也从未对不起过崔氏半分。”
“如今弟弟对哥哥痛下杀手,却要妾身这个做嫂嫂的当替罪羊,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请恕妾身妄言一句,叔父这是视您、视律法于无物。”
说完她同样跪了下来,对着高堂连磕三下。
“崔夫人请起,昨日之事发生于众目睽睽之下,陛下会为您做主的。”冯北望在崔梁涨红了脖子欲要开口前道,而后看向顾丽娘:“顾丽娘,你来说说当日在麦田。”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俱是心道不好,怎么叫了这个名字?
而果不其然,甫一听到“丽娘”二字,昭明帝原本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便立即大变,他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丽娘……”
昭明帝对文怀皇后的深情几乎人尽皆知,只要听到相关,哪怕仅是一个“丽”字,都会露出这幅神色。
“丽娘,别怕,大胆说。”就在满堂寂静,顾丽娘亦不知所措时,刘明月沉稳的声音传来。
整座公堂中似乎唯有她一人置身事外。
高堂之上昭明帝依然在黯然神伤,冯北望面不改色,其余人的目光则开始在刘明月、昭明帝以及顾丽娘的身上来回打转。
顾丽娘这几日都有顾真娘送饭,与姐姐日日相见,不复最初在大理寺时的憔悴模样。她比顾真娘小一岁,却比顾真娘生得还要高上一些,如同正在茁壮生长的小树。
她对上刘明月不受周遭影响、始终从容不迫的目光,想起昨日在牢中见到她时,她对自己说的那句“你若想说那便说吧,无碍的,我支持你”。
她知道刘明月用强抢民女为婢这一说辞来掩去实情,是为了她的名声考虑。
大虞王朝对女子的束缚虽比前朝少些,可有些印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从未改变。尤其在乡野间,自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无处不在。
这道绳索能杀人,红口白牙间便能要去活生生的性命。
可是凭什么呢?所以她不想躲了,她也不要名声。
她要将这件事情宣之于口,且活得好好的,昂首挺胸地大步往前走,告诉这世上所有人,再遇到此事她还是会提起镰刀。
不光砍向色胆包天的“崔渠”,还有名声。
她攥紧双手,下定决心道:“草民顾丽娘,见过陛下与诸位大人。”
“草民尚未完全告知姐姐实情,崔渠其人放浪不堪,勾结里正篡改草民的户籍便是源自对草民起了色心。草民拒绝他纳妾的企图后他便起了强掳之心,此后在麦田也试图对草民上下其手!”
“所以草民打了他!”
“草民想要替自己,也替所有有可能被他欺凌过的姐姐妹妹们一道状告崔渠!”
她字句铿锵有力,执着的目光中初显无坚不摧之势。
14.庆祝
庭审的最后,昭明帝拍案定下崔氏叔侄等人的判罚。不光活人,已死的崔渠也没能幸免于追责。
“崔渠虽死,其罪犹不可恕,朕也当为朕的百姓讨个公道。”昭明帝状似随意,目光却尤为凌厉地扫向公堂内的所有人:“就将他的尸身与牌位尽数移入僇人祠,以儆效尤罢。”
僇人祠乃昭明帝登位后所设的祠堂,却并不供奉先祖与功臣,内里皆是遗臭万年之辈,前朝末帝与定陶王的头颅、牌位便都在其中。
世家最注重的就是身前身后名,在场官员无不惶恐。
这正是他们所熟悉的昭明帝,表面看着好说话且多次颁布仁政,可最为无情、最为狠辣的同样是他。
而后,昭明帝又示意冯北望宣布其余人的处置——
崔梁谋害亲兄,革职问斩;崔正借职务之便包庇崔梁并诬栽无辜者,革职永不复用,流放岭南;王正卿在位不察亦有过,由大理寺卿贬为少卿。
至于川河县县令与里正等相关从犯,一并抄家革职,与崔正同样流放岭南。
没有任何人逃过昭明帝的追责,至此,这场由民女与明月楼发起的状告死人之案终于迎来尘埃落定。
冯北望话音落下之际场内一片寂静,无人再为崔家叔侄求情。
同时他们终于明白,明月楼查案一事绝非儿戏,才太平没几年的大虞朝堂真的要变天了。
刘明月打量着神色皆尽肃穆的命官们,忽而开口:“陛下,罪人落得应有的下场,可顾家姐妹与宋家娘子都实打实受到了本不该受的搓磨。”
“草民认为,对待无辜受害者,也当予以相应安抚。”说完,她分别看向顾真娘与顾丽娘,唇边勾出微笑:“并且顾姓二女一个敢于为妹伸冤,一个敢于为民除害,光勇气便可嘉。”
话落,场内仍是安静。
面对刘明月明晃晃的向他讨要对别人的奖励,昭明帝看着她,目光中也浮现出细微笑意:“朕会对她们另行赏赐与安抚,也想为顾家姐妹亲自题一块牌匾。”
三女当场谢恩,而昭明帝的封赏没有停:“此番明月楼主查案有功,卢中丞一口一个特使,倒是朕疏忽了。”
乍然被点的卢卞心道不妙,果然下一秒昭明帝又紧接着道:“有功之人怎可再称草民?明月楼既有登闻鼓,朕便将司隶校尉一职特赐予楼主,也好为朕继续肃清大虞的不正之风。”
司隶校尉的官位特殊,可与卢卞这个御史中丞及尚书令共享在朝三独坐的待遇,且可监察百官,连三公也要避其锋芒。
这话一出便有人要坐不住了。
但对于昭明帝的示好刘明月却未接茬,她仍是笑道:“陛下,草民不曾在朝为官,乍然登此高位恐有不妥。”
“此番查办崔府,越骑营亦立下赫赫功劳。草民认为,越骑校尉丁余是个更合适的人选。”
丁余正是东方鱼作为越骑校尉时的化名,自刘明月被贬、昭明帝准允女子入朝后,她参与募军短短一年便升到这个位置,此后再未变过。
她有平定南越的军功在身,亦是禁军五营中鼎鼎有名的战神,无数人尝试挑战她却从未有人成功,完全有担任这一实职的资质。
昭明帝思忖瞬息,同意了刘明月的推辞,但还是现场任命了一个诏狱特使的官职给她,另着代表越骑营在场的卫琢补上越骑校尉的空缺。
***
顾丽娘正式领了冤狱补偿与奖赏出狱,宋珂也在昭明帝的授意下即刻领到了和离书,并额外分得了崔渠留下的遗产。
刘明月带着她们再度大张旗鼓地步入被越骑营层层围困的崔府,将崔渠这些年困住的女孩都解救了出来。
而东方鱼换上一身江湖劲装,与沈犀和一起前来崔府门口接人。她这回还带了罗生门的下属,派她们将这些惶惶不安的孩子们都送到她的地盘安置。
做完这些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沿街灯笼一盏一盏地亮起,沈犀和从马车内取出火盆点燃,笑盈盈地对顾丽娘道:“丽娘妹妹来跨个火盆,祛祛晦气!”
火光映照在顾丽娘的眼眸中,同时,她感受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顾真娘握住她的手,泪中带笑:“丽娘,姐姐与你一起。”
“嗯……”顾丽娘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亦有泪花闪动,和顾真娘手牵手迈过寒夜里仍然烧得旺盛的火盆。
宋珂看着这幕,不知为何想起先前与崔渠成婚时,自己也是在这崔府的门口被他牵着跨过了火盆。
还是姐姐妹妹手牵着手比较合适,她这么想着,待顾丽娘跨完也道:“如今我成功和离,也算是重获新生了。我也跨一跨,就当祝我新生开局顺畅!”
换下易容的赵凭瞬间跳到她身边,挽起她的手疼惜道:“宋姐姐,我陪你一起吧!崔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一点荤腥也不见,我每日还得托同伴给我带外面的鸡腿吃。”
刚嘱咐完下属的新任越骑校尉卫琢闻言白了她一眼,又很明显地低哼一声。
刘明月对此忍俊不禁,笑道:“我的凭儿真是辛苦了,这会儿大家都饿坏了吧?等宋娘子跨完火盆,我请大家一起去城北的富贵楼吃牛肉锅子,庆祝本案圆满结案。”
“太好了,我最爱富贵楼的牛肉了!”赵凭牵着宋珂跨过火盆,兴高采烈道。
马车坐不下八人,刘明月让沈犀和带着顾家姐妹和宋珂乘坐马车,自己则与东方鱼还有赵凭、卫琢一起借用越骑营的马,前后护送着马车往城北去。
有东方鱼与卫琢在,且明月楼提前做过部署,这次刘明月的请客之路不再有阻碍。
平安抵达富贵楼时依然只有大厅的位置,幸而有一桌人刚走,刘明月索性没有找梁秀开后门,带着她们直接落座,借人气再祛一祛晦气。
路过隔壁桌时,东方鱼忽而脚步微顿,认出这桌人正是她在冬至那天遇见的小女孩与长舌夫们。
“怎么了阿鱼?”刘明月注意到她的变化,低声问。
东方鱼微笑着摇头:“没什么。”
刘明月不再追问,环顾四周后在落座时摘下面具,率先招呼道:“今晚只为尽兴,大家都随意点,有什么想喝的酒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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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点。”
富贵楼除了牛肉锅子,还有各类家常炒菜都做的不错。
宋珂和顾真娘不怎么能吃辣,刘明月便点了辣和不辣的两个锅子,以及诸多她们自行选择的炒菜,酒水则选了玉米酿和果酒。
向来不愁生意的富贵楼今日仍旧吵嚷,尤其是隔壁桌,几名中年男子酒酣耳熟之际又开始大放厥词起来。
崔渠一案在市井间也传得很快,囡囡她大伯斜着眼道:“那个小丫头的案子都听说了吗?连皇上都亲自审理了……”
“可不是么,听说那个明月楼门口的登闻鼓真的有用!就是这明月二字,我怎么总觉得和那位明月郡主能扯上关系!”囡囡她二伯一下子勾搭上他大哥的肩膀,拧眉道。
说完他又冲桌上正对着肘子大快朵颐的小姑娘挤眉弄眼:“囡囡你说,那个明月楼主不会和你一样也喜欢明月郡主吧?哈哈哈哈!”
这俩人在前几日不知为何都突然失了声,今日突然见好后说起话来更加放肆。
听到这里刘明月不禁挑眉,随即侧目看向身旁面无表情的东方鱼,大概知道她方才为何停顿了。
但她没有别的表示,只一边招呼着桌上各位多吃点,一边不动声色地继续听。
而认真啃肘子的囡囡没有理会她二伯,此人自觉无趣,只得冲身边人嬉皮笑脸地撇了撇嘴。
囡囡她大伯同样哈哈大笑几声,接着又状似沉痛地将话题转回先前的:“不过,那被冤枉的小丫头这辈子也是毁了!牢里走过一遭,将来谁敢娶她?我看是嫁不出去了!”
只是这回,在囡囡她二伯附和前,一道清冷的嗓音懒懒响起:“你家男儿赘不出去了。”
“什么?”身边突然冒出一道声音,两个男人不仅吓了一大跳,且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从未听过这样不伦不类的措辞。
“入赘,我说有你们这两个长舌男当长辈,将来没人要你家男孩当赘婿,他们赘不出去了。”刘明月凑近他耳边好心好意地解释道。
她不知何时便坐到囡囡靠着她大伯的长椅空位上。
说完她又对着他们那桌的小男孩摇头叹气,面上却是神采飞扬:“太惨了,这辈子没指望了。”
“你是什么人?挑事?”囡囡她大伯唰得一下站起身来。
“我是明月郡主的崇拜者。”刘明月也立即站起身来,义正严辞道。
刘明月比他高了快一个头,这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当即气焰减弱,梗着脖子想说什么但又瞥见隔壁桌又站起三个不仅比他高还佩戴刀剑的女子,硬生生将话都憋了回去。
这时候顾丽娘也冷声道:“那么关心女人嫁不嫁就自己嫁,反正我以后不嫁人。”
“我以后也!”囡囡放下肘子,先是冲顾丽娘笑得友善,接着小心翼翼地看向刘明月,目光中仿佛还有些不可置信。
刘明月冲她眨了眨眼,弯腰笑道:“我也喜欢明月郡主,既是同道中人,那便击个掌?”
囡囡张张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随后立即擦干净手,大力点头道:“嗯!”
14.庆祝
庭审的最后,昭明帝拍案定下崔氏叔侄等人的判罚。不光活人,已死的崔渠也没能幸免于追责。
“崔渠虽死,其罪犹不可恕,朕也当为朕的百姓讨个公道。”昭明帝状似随意,目光却尤为凌厉地扫向公堂内的所有人:“就将他的尸身与牌位尽数移入僇人祠,以儆效尤罢。”
僇人祠乃昭明帝登位后所设的祠堂,却并不供奉先祖与功臣,内里皆是遗臭万年之辈,前朝末帝与定陶王的头颅、牌位便都在其中。
世家最注重的就是身前身后名,在场官员无不惶恐。
这正是他们所熟悉的昭明帝,表面看着好说话且多次颁布仁政,可最为无情、最为狠辣的同样是他。
而后,昭明帝又示意冯北望宣布其余人的处置——
崔梁谋害亲兄,革职问斩;崔正借职务之便包庇崔梁并诬栽无辜者,革职永不复用,流放岭南;王正卿在位不察亦有过,由大理寺卿贬为少卿。
至于川河县县令与里正等相关从犯,一并抄家革职,与崔正同样流放岭南。
没有任何人逃过昭明帝的追责,至此,这场由民女与明月楼发起的状告死人之案终于迎来尘埃落定。
冯北望话音落下之际场内一片寂静,无人再为崔家叔侄求情。
同时他们终于明白,明月楼查案一事绝非儿戏,才太平没几年的大虞朝堂真的要变天了。
刘明月打量着神色皆尽肃穆的命官们,忽而开口:“陛下,罪人落得应有的下场,可顾家姐妹与宋家娘子都实打实受到了本不该受的搓磨。”
“草民认为,对待无辜受害者,也当予以相应安抚。”说完,她分别看向顾真娘与顾丽娘,唇边勾出微笑:“并且顾姓二女一个敢于为妹伸冤,一个敢于为民除害,光勇气便可嘉。”
话落,场内仍是安静。
面对刘明月明晃晃的向他讨要对别人的奖励,昭明帝看着她,目光中也浮现出细微笑意:“朕会对她们另行赏赐与安抚,也想为顾家姐妹亲自题一块牌匾。”
三女当场谢恩,而昭明帝的封赏没有停:“此番明月楼主查案有功,卢中丞一口一个特使,倒是朕疏忽了。”
乍然被点的卢卞心道不妙,果然下一秒昭明帝又紧接着道:“有功之人怎可再称草民?明月楼既有登闻鼓,朕便将司隶校尉一职特赐予楼主,也好为朕继续肃清大虞的不正之风。”
司隶校尉的官位特殊,可与卢卞这个御史中丞及尚书令共享在朝三独坐的待遇,且可监察百官,连三公也要避其锋芒。
这话一出便有人要坐不住了。
但对于昭明帝的示好刘明月却未接茬,她仍是笑道:“陛下,草民不曾在朝为官,乍然登此高位恐有不妥。”
“此番查办崔府,越骑营亦立下赫赫功劳。草民认为,越骑校尉丁余是个更合适的人选。”
丁余正是东方鱼作为越骑校尉时的化名,自刘明月被贬、昭明帝准允女子入朝后,她参与募军短短一年便升到这个位置,此后再未变过。
她有平定南越的军功在身,亦是禁军五营中鼎鼎有名的战神,无数人尝试挑战她却从未有人成功,完全有担任这一实职的资质。
昭明帝思忖瞬息,同意了刘明月的推辞,但还是现场任命了一个诏狱特使的官职给她,另着代表越骑营在场的卫琢补上越骑校尉的空缺。
***
顾丽娘正式领了冤狱补偿与奖赏出狱,宋珂也在昭明帝的授意下即刻领到了和离书,并额外分得了崔渠留下的遗产。
刘明月带着她们再度大张旗鼓地步入被越骑营层层围困的崔府,将崔渠这些年困住的女孩都解救了出来。
而东方鱼换上一身江湖劲装,与沈犀和一起前来崔府门口接人。她这回还带了罗生门的下属,派她们将这些惶惶不安的孩子们都送到她的地盘安置。
做完这些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沿街灯笼一盏一盏地亮起,沈犀和从马车内取出火盆点燃,笑盈盈地对顾丽娘道:“丽娘妹妹来跨个火盆,祛祛晦气!”
火光映照在顾丽娘的眼眸中,同时,她感受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顾真娘握住她的手,泪中带笑:“丽娘,姐姐与你一起。”
“嗯……”顾丽娘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亦有泪花闪动,和顾真娘手牵手迈过寒夜里仍然烧得旺盛的火盆。
宋珂看着这幕,不知为何想起先前与崔渠成婚时,自己也是在这崔府的门口被他牵着跨过了火盆。
还是姐姐妹妹手牵着手比较合适,她这么想着,待顾丽娘跨完也道:“如今我成功和离,也算是重获新生了。我也跨一跨,就当祝我新生开局顺畅!”
换下易容的赵凭瞬间跳到她身边,挽起她的手疼惜道:“宋姐姐,我陪你一起吧!崔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一点荤腥也不见,我每日还得托同伴给我带外面的鸡腿吃。”
刚嘱咐完下属的新任越骑校尉卫琢闻言白了她一眼,又很明显地低哼一声。
刘明月对此忍俊不禁,笑道:“我的凭儿真是辛苦了,这会儿大家都饿坏了吧?等宋娘子跨完火盆,我请大家一起去城北的富贵楼吃牛肉锅子,庆祝本案圆满结案。”
“太好了,我最爱富贵楼的牛肉了!”赵凭牵着宋珂跨过火盆,兴高采烈道。
马车坐不下八人,刘明月让沈犀和带着顾家姐妹和宋珂乘坐马车,自己则与东方鱼还有赵凭、卫琢一起借用越骑营的马,前后护送着马车往城北去。
有东方鱼与卫琢在,且明月楼提前做过部署,这次刘明月的请客之路不再有阻碍。
平安抵达富贵楼时依然只有大厅的位置,幸而有一桌人刚走,刘明月索性没有找梁秀开后门,带着她们直接落座,借人气再祛一祛晦气。
路过隔壁桌时,东方鱼忽而脚步微顿,认出这桌人正是她在冬至那天遇见的小女孩与长舌夫们。
“怎么了阿鱼?”刘明月注意到她的变化,低声问。
东方鱼微笑着摇头:“没什么。”
刘明月不再追问,环顾四周后在落座时摘下面具,率先招呼道:“今晚只为尽兴,大家都随意点,有什么想喝的酒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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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楼除了牛肉锅子,还有各类家常炒菜都做的不错。
宋珂和顾真娘不怎么能吃辣,刘明月便点了辣和不辣的两个锅子,以及诸多她们自行选择的炒菜,酒水则选了玉米酿和果酒。
向来不愁生意的富贵楼今日仍旧吵嚷,尤其是隔壁桌,几名中年男子酒酣耳熟之际又开始大放厥词起来。
崔渠一案在市井间也传得很快,囡囡她大伯斜着眼道:“那个小丫头的案子都听说了吗?连皇上都亲自审理了……”
“可不是么,听说那个明月楼门口的登闻鼓真的有用!就是这明月二字,我怎么总觉得和那位明月郡主能扯上关系!”囡囡她二伯一下子勾搭上他大哥的肩膀,拧眉道。
说完他又冲桌上正对着肘子大快朵颐的小姑娘挤眉弄眼:“囡囡你说,那个明月楼主不会和你一样也喜欢明月郡主吧?哈哈哈哈!”
这俩人在前几日不知为何都突然失了声,今日突然见好后说起话来更加放肆。
听到这里刘明月不禁挑眉,随即侧目看向身旁面无表情的东方鱼,大概知道她方才为何停顿了。
但她没有别的表示,只一边招呼着桌上各位多吃点,一边不动声色地继续听。
而认真啃肘子的囡囡没有理会她二伯,此人自觉无趣,只得冲身边人嬉皮笑脸地撇了撇嘴。
囡囡她大伯同样哈哈大笑几声,接着又状似沉痛地将话题转回先前的:“不过,那被冤枉的小丫头这辈子也是毁了!牢里走过一遭,将来谁敢娶她?我看是嫁不出去了!”
只是这回,在囡囡她二伯附和前,一道清冷的嗓音懒懒响起:“你家男儿赘不出去了。”
“什么?”身边突然冒出一道声音,两个男人不仅吓了一大跳,且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从未听过这样不伦不类的措辞。
“入赘,我说有你们这两个长舌男当长辈,将来没人要你家男孩当赘婿,他们赘不出去了。”刘明月凑近他耳边好心好意地解释道。
她不知何时便坐到囡囡靠着她大伯的长椅空位上。
说完她又对着他们那桌的小男孩摇头叹气,面上却是神采飞扬:“太惨了,这辈子没指望了。”
“你是什么人?挑事?”囡囡她大伯唰得一下站起身来。
“我是明月郡主的崇拜者。”刘明月也立即站起身来,义正严辞道。
刘明月比他高了快一个头,这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当即气焰减弱,梗着脖子想说什么但又瞥见隔壁桌又站起三个不仅比他高还佩戴刀剑的女子,硬生生将话都憋了回去。
这时候顾丽娘也冷声道:“那么关心女人嫁不嫁就自己嫁,反正我以后不嫁人。”
“我以后也!”囡囡放下肘子,先是冲顾丽娘笑得友善,接着小心翼翼地看向刘明月,目光中仿佛还有些不可置信。
刘明月冲她眨了眨眼,弯腰笑道:“我也喜欢明月郡主,既是同道中人,那便击个掌?”
囡囡张张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随后立即擦干净手,大力点头道:“嗯!”
15.坦言
刘明月和囡囡痛快地击了掌,又回头冲东方鱼笑得无比快意。
在酒楼厅堂瓦亮的灯光映照下,她的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但她只唤了声她的名字:“阿鱼。”
东方鱼则轻轻勾了勾唇,以坦然神色回应她,视线交汇间便是心有灵犀。
这些年外面对刘明月的流言蜚语从未断过,东方鱼只要听到就不会手软。刘明月知道,这两个中年男子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便是因为他们的侄女。
迎着二男显然忿忿却又不止出于对她们几人顾忌的目光,她将一枚月牙状的白玉悄悄塞给囡囡。
吃饱喝足回到明月楼已是亥时过半,刘明月让大伙儿都早些回去休息,唯独叫住顾真娘。
她们留在前厅,还是对坐于初见时的那张四角桌上,静听烛火燃出“噼啪”声。
待众人走远,刘明月注视着隐有心事的顾真娘,缓缓道:“真娘,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眼前人的目光难得这般认真,顾真娘微微咬唇,终是下定决心:“姐姐,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戴着面具吗?”
见她憋了半天只问出这句,刘明月莞尔,一字一顿道:“好玩。”
顾真娘不禁哑然,紧接着却见她依旧玩世不恭的面上浮现出鼓励,终究将真正想问的一股脑说了出口:“我记得第一次见姐姐的时候,姐姐腰间有一枚很特别的平安扣。”
“姐姐好像很重视这枚平安扣,但只要姐姐戴上面具出门,我就看不到它了。”
“姐姐对京中事事如此了若指掌,真的是在我到来时才知晓丽娘的冤案吗?姐姐一开始便信了我,仅仅是因为若有欺君,全由击鼓者一人承担吗?”
“公堂上坐在我们对面的几位郡王是认识你吗?他们总偷偷看你,有个看着有些傻的好像特别害怕你。”
“姐姐,楼主,您就是明月郡主吧?”
最后顾真娘一瞬不眨地看着她,而刘明月唇边的笑意愈深:“我就知道,真娘是个敏锐的孩子。”
*
自刘明月被昭明帝贬为郡主并勒令闭门思过后,她明面上再未出席任何一场宫宴。
从前作为大虞王朝仅有的公主与皇嗣,昭明帝不仅给她远超诸侯王规制的封邑,年年冬至祭礼都不顾百官异议让她跟随自己共同举行大典,而这本该是太子才享有的待遇。
这几年昭明帝实际上也没有削减她的封邑,甚至暗中补贴她更多,像极了一位极度溺爱女儿的慈父。
至于冬至祭礼与各个年节,她照旧入宫面圣,只是不再出现在人前。昭明帝会在北宫给她单独支个小灶,留她一个人不受打扰地用膳。
今年冬至祭礼仍是如此,刘明月独自在北宫后殿内吃牛肉锅子。一边吃,一边欣赏窗外漫天纷飞的雪景。
即使下了大雪,祭礼依然如常举行。
刘明月从日暮时分吃到天色完全暗沉,昭明帝才和冯北望一起回到北宫。
“父皇,冯侍中,一块儿吃点?”她随意地给自己斟了杯酒,又夹了块牛肉放在面前的小碟子中,头也不抬地对他们道。
锅里已经不剩几块牛肉了,冯北望始终佩服于她的能屈能伸与为所欲为,试图远离这对明显都不是正常人的天家父女:“陛下,郡主,臣先告退了。”
以往这个时候昭明帝会顺势放行,但这日刘明月却不让她走:“冯侍中,留下吧,本宫有事向你与陛下禀报。”
四日前赵凭发现大理寺忽然戒严,且还要额外推出一小批死刑犯在冬至前问斩,刘明月便嗅到一丝不对的气息。
让赵凭继续查下去,却只得到零星消息,有股内部力量正在强行掩盖些什么。
但这点讯息足够刘明月下判断——这批死刑犯中的某一位便是大理寺如此行事的原因。
处刑名单与判书倒是公开的,在一堆穷凶极恶的人犯中,顾丽娘仅仅四字描述的“谋害命官”之罪显得如此模糊。
她觉得,她一直等待的契机或许就要来了。
人是肯定要救的,然而就在她想要亲自动手之际,赵凭那边传来消息,有位大理寺的官员将顾丽娘的判决按了下来。
于是刘明月暂时收起夜行衣,只让赵凭继续盯住顾丽娘的安全,一有异动便直接劫狱。
后来她也看到了顾真娘在大理寺门口的孤注一掷,以及一道匆匆赶去救人的背影。顺势再度观望之际,身旁的赵凭说正是此人同样觉得顾丽娘的案子疑点重重,拦下了关于她的处决。
种种前情刘明月尽数在冯北望的见证下告知昭明帝,昭明帝则让她放手去做,并在她告辞时给她递了把伞:“明月,带上吧,回去的路上可能会下雪。”
她没有拒绝,却在回去的路上看到穿了身朴素红袄,在平安坊内一路奔跑的顾真娘。
其实过去也曾有人至明月楼的登闻鼓前踌躇,甚至有人已经执起鼓槌,但最终都无一例外地没有更进一步。
洛京府门口的登闻鼓尚且形同虚设,而她的明月楼则连官府都不是,无人击鼓实属情理之中,她也早就做好了别的打算。
看着头顶与肩膀皆被飘雪浸湿的顾真娘,刘明月追上前去将自己的伞给了她,并状似随意地问她为何这么冷还在外面。
顾真娘说自己是这里的丫鬟,临时替主人传信,这会儿就要回去了。三日前便见过她的刘明月没有戳穿她的谎言,只笑着不由分说地将伞塞给了她。
与她分别时刘明月难得生出些许期待:或许就在这晚,洛京城会发生点不一样的。
而没过多久,顾真娘真的成为击响明月楼前登闻鼓的第一人。
她想,老天还是一如既往地用人来告诉她“天无绝她之路”。
……
“真娘,姐姐瞒了你诸多,你可会怪姐姐?”将所有都坦白后刘明月问。
“我怎么会怪您?”顾真娘连忙道,眸中却仍有纠结,她心中的最后一个疑问是关于昭明帝的:“郡主,陛下他真的……不是在利用您么?”
这句问得颇为大胆,刘明月却是失笑,浑不在意地说出更为要命的:“自古这给皇帝做刀的,到最后往往都不得善终。皇帝的女儿又如何,这世上处死亲子的陛下光前朝便不知凡几。”
“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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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顾真娘听不得她这么说自己,眸中不知不觉便生出泪意。
“叫姐姐才对,早就说过了,你我之间不必使用敬语。”刘明月立即起身,坐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
她取出藏在衣襟下的平安扣,将红绳挂回在腰间后,又持着它细细抚摩:“这是我娘在我第一次上战场时送给我的平安扣,我相信,她会保我平安的。”
她言辞笃定,眉目间不深的笑容浸透出与她这个人截然相反、春风化雨般的暖意。
在顾真娘怔怔的目光下,她继续说回昭明帝,最后半句尤其意味深长:“不用担心我。目前,他还是我的好父皇。”
***
翌日清早,冯北望亲自登临明月楼,为顾真娘和顾丽娘送上昭明帝御赐的牌匾。
她身后的两个小黄门一道将牌匾上的红布揭开,不出意料恰是昭明帝在公堂上赞过她们姐妹二人的那句“姐妹情深”。
“冯侍中,可要来楼里坐坐?”刘明月主动与冯北望寒暄。
“不了。”冯北望笑着拒绝,却也主动给她提供了则大快人心的消息:“本官一会儿还要去趟崔府,陛下多题了块牌匾得送过去。”
“哦?不知陛下给崔府的可是‘兄弟阋墙’?”刘明月饶有兴致地问。
“特使说对了,正是这四字。”冯北望面上笑容加深,接着对她行了个告辞的礼。
送走冯北望,无事一身轻的刘明月提着牌匾慢悠悠地晃回前厅。
宋珂、顾真娘和顾丽娘都在,而东方鱼现下不用再去军营点卯,升官后反而比从前清闲许多,下了朝便回到明月楼。
“真娘,丽娘,陛下给你们的赏赐来了,一会儿可以挂在房门口。”这会儿她们正在四角桌上用早膳,刘明月将这块牌匾放在另一张空着的案上。
接着她往东方鱼身边一坐,勾住她的肩膀对宋珂笑道:“宋娘子,以后你就跟着阿鱼混,保证吃香喝辣,她的罗生门可比我这明月楼生意好多了。”
最后一句说得满是羡慕。
东方鱼很想问她是不是大白天也喝高了,但最终还是只睨了她一眼,随后冲宋珂友善道:“宋娘子,罗生门刚好缺位账房娘子,你经验丰富,以后便有劳了。”
宋珂自是全然应下,虽然她仍是对罗生门有些犯怵,但这位东方姑娘她瞧着便很靠谱。
安排完宋珂便轮到顾真娘和顾丽娘姐妹,她们年纪不大,正是继续读书的年纪。
川河县不适合再回去,那儿学堂的条件也远不如洛京城。刘明月对她们的将来做过考量,只待问询她们本人的意见。
于是她转向她们,笑眯眯道:“真娘,想不想知道加入明月楼后,我派你办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顾真娘眸光一亮,颇为激动道:“是什么?姐姐,我一定会努力完成任务的!”
“去太学,做一名太学生。”刘明月笑容不变,接着问顾丽娘:“丽娘,听说比起读书你更爱刀枪,想不想入军营历练一番?”
顾丽娘与顾真娘对视一眼,最初的不可置信后皆郑重点头,一个道“是”,一个道“想”。
16.刀影(开头微恐预警!)
寅时,天阶夜色如墨,连风声也陷入沉眠。
就在距离洛京城四百余里的汜水县郊野,荥阳郑氏有一旁支长年居住于此。
虽是旁支,这座老宅同样修得庄重沉肃,不堕郑氏百年底蕴。
府兵将前厅守得像个密不透风的铁桶,宿在地上的老管家仍旧夜不能寐。
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仿佛看到无数刀影在眼皮上缭乱。
没有人能在见过那种场景后能将之轻易忘怀。
那把横刀就像为地狱而生的索命恶鬼,顷刻间即能叫人身首分离。
三日前的深夜,值夜的老管家路过前厅,先是看到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一晃便钻进前厅。
而后,不知是风还是别的什么使力,大门轰得一声便紧紧扣上。
他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迟疑一瞬后跟了上去,躲在屋侧的窗扉下。
一边想着那人究竟是谁,一边举起灯笼,缓缓抬头。
老管家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看到这个此生都逾越不去的噩梦——凛冽刀光一闪而过,一颗头在他眼前缓缓升起。
他控制不住地大喊大叫,仿佛如此便能唤醒瞬间僵硬的四肢。
过后他确实成功了,丢掉手中的灯笼便跑,毫无方向地连滚带爬。
他总感觉刚才见着的刀影就在他身后追。
好像,还有人在笑。
老管家闹出的动静终究惊动了熟睡的其余人,府兵举着火把蜂拥而至。
作为目击者他再度来到前厅,大门打开,府兵用火把照亮厅内场景。
众人纷纷发出起伏不定的惊呼,只见内里一具尸体被齐头斩去首级,身子则由五枚骨钉死死钉在太师椅上,仿佛正端坐着般。
方才看到的头呢?
老管家自问,眼前恍惚又见刀光一闪,原是府兵举着的火把抬起。
循着光亮抬头,他看到一颗已然面目全非的头颅正悬在梁顶随一根丝线晃动。
然而这一切并未结束,不过短短三日间,郑宅便接连出现了三具同样的尸体。同样的作案手法,尸体分布在不同地点。
家主第一时间报了官,却未查出所以然,尸首的身份也难以确定,具是年龄、身量都相仿的年轻男子。
想到这里,老管家心下骤然升起一阵莫名的凉意,接着他下意识的回头。
凛冽寒光似闪电晃啊晃,映照在窗扉上仿佛拉长的催命符。
他好像又看见刀影与头颅了,这一次,是在屋外。
***
綦江王府,田措终于给刘骁带来了关于明月楼主身边那名绝顶高手的情报。
刘骁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听田措神色惭愧地禀报:“殿下,那人神出鬼没的,根本摸不清行踪。属下最开始派去盯梢的昆仑堂门人全都被她砍了,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以免折损殿下的布置更多。”
“不过,昆仑堂有处据点和罗生门总堂在同一条街上,确实看到她进出过那里。”这次在东方鱼身上查探到的讯息着实太少,说完田措小心地瞅了瞅刘骁的脸色。
刘骁仍未停下脚步,目光自是愈发凝重。
但他不是刘吉,知道御下的重要性,是以他并未追责田措的办事不力,反而宽慰道:“无妨,那人的身手本王前些天便同你一起见证过了,若是被你等轻易摸清楚了行踪才是有诈。”
随后他陷入了沉思。
昆仑堂同样是现下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门派,但同曾经叱咤风云几百年不止、甚至影响数代王朝兴衰的罗生门比起来,便显得完全不够看了。
罗生门底蕴深厚,具体的创立年代已不可查。但世人皆知,那是个毫无底线的刺客组织——只要许下的银钱足够,无论是朝中众臣还是龙椅上的皇帝全都杀得。
前几朝有诸多帝王派官兵尝试围剿过罗生门,无一例外没有成功。而罗生门刺杀皇帝的交易,却鲜有失败的。
这个组织的据点遍布全国,过去也同多位权贵之间都保持着很深的联络。
虽然权贵时常成为罗生门刺客的刀下亡魂,可许是为了避免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竟乐忠于主动为罗生门献上各种好处。
就在晋朝开始走向末路时,罗生门出了位欺师灭祖的奇才。此人名为丁重楼,不仅亲手斩下前任门主的头颅,且在上位后将整个组织都血洗了遍。
罗生门内人人使刀,可以说世上最好的刀都云集在罗生门。
丁重楼的破障刀最初并非罗生门所有,据说是她无意中所得。而这把刀的来历却比罗生门还要悠久,传说中更为上古时期的仙人所铸。
破障是一把长约三尺、通体漆黑的横刀,特征显著,刀身刻有密密麻麻的符箓文字,刀柄末端则嵌有一颗纯正的和田赤玉。
寻常刀剑在破障面前只有沦为废铁的结局,世间唯有照影剑能与这把破障刀齐名,分别为天下第一剑和天下第一刀。
先前在田措口中初闻破障之名,刘骁并未第一时间想起来,直到再听他提起具有狂刀名号的丁重楼才大惊失色——那可是十一年前斩下晋朝末帝与定陶王头颅的丁重楼啊!
昭明帝攻入晋宫之际,所有人只见正德殿内的龙椅上整齐端坐着两具无头男尸。而再抬头一看,两颗首级赫然悬于高耸的梁顶,正是末帝叔侄。
就刘骁久远的记忆而言,丁重楼是奉安城人人闻之色变、不折不扣的魔头。
不仅生性嗜杀,还格外热衷于缔造灭门惨案,杀人手法统一而可怖,常被长辈挂在口中以止小儿夜啼。
她比罗生门任何一位先任门主都要强大,为人也狂妄至极,曾放过她接下的单子若少一颗头颅便将罗生门整个相赠的高调言论。
事实上她的确从未失手,但自从晋朝彻底灭亡,她就同破障刀一起销声匿迹,从此再也没有人听过她的消息。
坊间有传言,丁重楼过去亲手杀了授业恩师,最终也死在自己的徒儿手上,算是天道好轮回。
思及此处刘骁终于停下脚步,沉声道:“你说,丁重楼有可能还活着么?”
田措知道他的意思,当即摇头:“殿下,丁重楼若还活着,现下应是四十有二了。那女子看起来不到三十,年龄对不上。”
“这样啊。”刘骁颔首,接着问:“你常在江湖走动,可知丁重楼真的有个徒儿么?”
“属下记得小时候师傅提过,丁重楼在彻底了无音讯前也消失过很长一段时日,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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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身之际身边确实带着一个女孩,她们的年龄大致可以对上。”田措肯定了他的猜测。
“想来你也听过丁重楼死于徒儿之手的传闻吧,倘若那是真的,此人当真是……”刘骁心有戚戚。
田措同样如此,且道出更严重的:“罗生门在丁重楼失踪后就不再做刺客的行当,但各地据点始终未撤,门头甚至愈发崭新,可见其内里仍在稳固运作。”
“按理而言这种穷凶极恶的组织不可能金盆洗手得那么轻松,而今甚至隐有蒸蒸日上的势头,背后应是有非常之人作保。”他意有所指。
“一个明月楼,一个罗生门。”刘骁嘴角露出讽意,皮笑肉不笑道:“如今看来,陛下为了剪除世家羽翼,布置的远比本王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
越骑营内里都由刘明月说了算,顾丽娘加入的很是顺畅。但除此以外刘明月没有给她行更多的方便,只让她同所有人一样都从小兵练起。
娘子军无论在何处都是纪律严明,刘明月对卫琢的治下也同样放心。
而太学恰在近日开始冬季入学,刘明月为顾真娘准备好束脩,将她引荐给和自己颇为交好的堂姐宣平郡主刘解意。
刘解意的女儿刘扶摇也在太学读书,和顾真娘同届。
太学是虞朝的最高学府,去年开始招收首批女学生,是虞朝目前唯一一座女男同堂的学府。
当年女学开得便格外艰难,女男同堂更是如此。一年过去女学生的人数仍是寥寥,加上顾真娘也仅仅只有四人。
除了刘扶摇外便是萧太尉的孙女萧宝璋,以及来自荥阳郑氏旁支的郑观山。巧的是,郑观山也算是萧家的远亲。
她们和刘扶摇先前住在同一间校舍,如今顾真娘来了,出乎意料地都很欢迎她的加入。
萧宝璋甚至同郑观山用看似悄声、实则让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音道:“太好了,四个人打叶子戏更有意思。”
刘明月自是看出了她的刻意为之,略微挑眉,顺势问顾真娘:“真娘,你会玩叶子戏吗?”
心思细腻的顾真娘同样感受到萧宝璋递来的善意,大方地展露笑颜:“会的,从前和妹妹一起陪姥姥玩过。”
看着也算打小看着长大的刘扶摇和这对笑容开朗的表姐妹,刘明月算是放了大半的心。
另外一小半心则放在冯北望那边,她也在太学授课,并且负责分管女学生这边。
虽然二人交集不深,但刘明月清楚她的为人,定不会让顾真娘过的比顾丽娘在卫琢手底下差的。
安排好姐妹俩,刘明月暂时没有别的事,回到明月楼便来到了后院的温柔乡。
她这几日多为召见孟泽这位新人,她觉得他还挺纯的,这么几天过去,仍保持着最初的青涩。
她当然知道他来郡主府参选是为了将来不用再努力,但在这床第间该努力的还是少不了一点。
感受到孟泽唇齿间较之昨日的进步,刘明月抚了抚他柔顺的墨发,舒适地轻叹一口气道:“好了小孟,去漱口罢,一会儿陪本宫用晚膳。”
“仆多谢殿下垂爱。”孟泽在她掌下抬起头,目光中却皆是真切的爱慕。
他想,没有人会不心向明月。
17.除夕
日子眨眼便来到年节。
兰陵萧氏居于洛京城的目前只有太尉府这一支,萧崇只剩萧复一个男儿,而萧复的三个孩子均未成家,分家之事更是遥遥。
除夕当天,不论是做官的还是做学生的都休了假。
作为历经乱世且失去多位亲眷的幸存者,萧崇很重视这种举家欢聚的年节,管家一早便将太尉府布置得颇为喜气。
从宫中午宴回来后,萧晏一直待在自己的书房内。
他对这个家向来没什么归属感,祖母避居佛堂久不见人,祖父则因他先前执意入大理寺而生出嫌隙,除此之外便是生父不喜、大哥忌惮,关系稍亲近些的唯有继母和妹妹。
前不久第二次庭审结束的翌日,萧晏刚过完二十二岁生辰。那天他让亲信文竹替他找工匠打一枚玉佩,算算时日也该做好了。
于是他放下手中的兵书,看向堂柱边站没站相的文竹:“我的玉佩呢?”
“公子,还差最后一道工序,不过今晚结束前指定能好,让您年初一就戴上!”文竹毕恭毕敬道,面上却是笑嘻嘻的:“您要的那个样式吧,大道至简!越是这种反而格外考验工匠。”
文竹是萧晏的母亲郑姝病逝前从道观给他送来的,二人虽是主仆,相处间却更像朋友。
萧晏当然知道文竹的后半句话是在打趣自己,但他只扫了他一眼便重新垂眸,没再多言。
对此文竹则摸摸鼻子,想起上回萧晏吩咐自己做玉佩时的场景——
那会儿他一时未转过弯来,只想着世族公子的玉佩就代表着他们的门脸,而他家公子向来风雅,所穿所用无不是精心考究过的,怎么会特意要他去做一块大圆玉佩。
是以他当即不解地嘟囔了句:“那不就像块饼了么?”
当时萧晏正在喝茶,直接取了枚果盘里的瓜子就丢过去。
脑袋被不轻不重地砸中的瞬间,文竹总算意识到,那怎么会是饼呢,那是他家公子心里头始终记挂着的一轮明月啊……
看着萧晏又拿起兵书、颇有些孤独寥落的模样,他心中也不由生出惆怅:郡主啊!您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咱们呢?
而萧晏虽然归家后便躲在书房不出来,但有些东西确是每年这个时候都避不开的。
萧崇除了仕途一概不管小辈的事,萧复则对萧易和萧晏的婚事年年操心,他自己十七就成了亲,对他们死活不愿同人相看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
“二公子,老爷说等过完年您须得见一见人。”萧复派来的小厮说得含蓄,他其实也格外不想跑这趟差事。
每次结果都是既得不到两位公子的待见,回去复命时还要看萧复发火。但萧复偏就是不信邪,年年都要在大过年时整上这出不愉快的。
但这还不算完,末了小厮又悄悄瞅了眼仍在专心看书的萧晏,愈发战战兢兢道:“公子,老爷说,若您实在不愿意娶妻,选个通房也好……”
闻言萧晏蓦地放下手中书本,一双美目变得冰冷至极,小厮与文竹在一旁具是大气不敢出。
他知道不关这个小厮的事,是他的父亲实在过于可笑。
萧家虽有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但萧复身边一直都有通房,萧氏诸多德高望重的先祖过去也是。明面上不给名分,便能成就他们自诩正人君子的好名声。
萧晏只觉得他们虚伪至极,哪像明月郡主,做什么都是光明正大的。
除了戴面具逗人玩。
于是他头也不抬,回的极为不客气:“同萧太常说,还是先催一催大哥吧。”
“……是。”小厮只得退下。
萧易自从在八年前在上林宴落选归来便陷入长久的沉郁,萧晏一直都知道,他的好大哥曾经可没少咒崔玄早死。
而一想到萧易,他的唇边不由流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洛京城的权贵间几乎没有秘密,更何况昭明帝那么大张旗鼓地将牌匾送到崔府。
他当时便想,兄弟阋墙可真是太适合形容他们这些世家男子了。累世名门端看着金玉其外,实则哪家内里不是兄弟阋墙?
同母所生的崔氏兄弟尚且斗得你死我活,更遑论不同母的。
那年明月公主择选驸马的上林宴只准允各家长男参选,萧晏是真的考虑过将萧易杀了,这样他就为长了。
但他终究想成为能够配得上刘明月的人。
***
今年宫中的除夕午宴,刘明月依然没有出席。
她一大早便带着顾真娘和顾丽娘一道出发前往川河县,先陪她们一块儿回去祭拜顾文君,又在午膳前回到明月楼,与东方鱼、沈犀和还有梁秀等人共享今日的第一顿团圆饭。
而到了午后,刘明月独自前往皇宫,东方鱼则带着其余人一起来到锦书院。
锦书院内住着东方鱼的母亲东方雁,她虽然已经不记得过去也认不得人了,但好在除了冬至当天情绪都比较稳定,不会一见到东方鱼就闹。
她们来时刚好和尤徽交接,尤徽家中还有女儿,站完最后一班岗便领了赏银回去过年。
在尤徽休假的期间,东方鱼都会将东方雁接到明月楼先住着。除夕当日因为刘明月会在宫中待到很晚才回来,她们便索性将用第二顿团圆饭的位置设在锦书院。
蜂拥至东方雁唯一愿意待的茅草屋,沈犀和依然像大管家一样指挥着大家将各类喜庆的装饰都挂上,而东方雁则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们,笑容腼腆似孩童。
她不认得自己的女儿了,但她很喜欢这群神采各异的姑娘。就是在她们中看起来话最少的那个,她不知为何,只要看到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有些想要流泪。
东方鱼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东方雁,不知为何又想起将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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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深夜,和她一样仅是半大小孩的刘明月拉着她的手悄悄潜入里正家。
她曾经更改过两次名字,一次从随生父到随继父,一次到彻底成为东方鱼。
一群人闹哄哄地在草屋中剪窗花贴窗花,厨房那儿则是从郡主府借来的大厨在忙活。
不同于锦书院内的热闹,皇宫中刘明月和昭明帝整个下午都待在寂静无声的永思堂。
永思堂顾名思义,自是昭明帝修建来悼念文怀皇后的佛堂,内里供奉了足足一百零八盏长明灯,盏盏寄托哀思。
父女俩当下具是沉默无言地抄写经文,“陪伴”文怀皇后共度团圆佳节。
年夜饭也是二人单独在北宫用的,菜肴上齐后昭明帝便一如既往地屏退宫人。刘明月直到陪昭明帝吃过饺子,守完岁才离开。
***
“当——”
“当——”
普宁寺浑厚的钟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各家各户都守完了岁,有人来到普宁寺排队上头香,亦有不少人家来到清晖湖边燃放烟火与夜灯。
萧晏应付完萧复无比困倦了也仍忘不掉的催促,终于一身轻松地回到自己的寝居中。
此时他的玉佩也做好了。
不论隔着面具还是别的什么,萧晏当然一眼就可以认出自己的心上人。
他很早就知晓明月楼主正是刘明月本人了,虽然对她的更多布局一概不知,但他始终希望她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能够成功。
满月状的玉佩确实大道至简,天然去雕饰。
同过去的每一日就寝前一样,萧晏回味着近日与刘明月之间寥寥的几句对谈。他摩挲着这枚象征圆满的玉佩,阖眸在心中是无声道:希望明月事事圆满,顺心如意。
新岁愿望落下之时,窗外升起火树银花。远远的还有两道年轻女子与一名中年女子的欢笑声响起,想来正是萧宝璋、郑观山以及他的继母元槿。
郑观山是萧宝璋的好友,同时也算是郑姝的族人。由于荥阳郑氏在洛京城的主支不喜她进入太学的行为,萧宝璋便同萧晏商量,让郑观山在休沐时用表妹的身份借住在她的院子。
不过奇怪的是,萧宝璋说就在郑观山前几日准备告辞回去过年时,忽然收到了封令她不要归家的信。
子夜降临,今晚刘明月没有召幸任何男子。从宫中归来后,她吃了好友留给她的最后一枚包裹铜钱的水饺,又与她们一起放了冲天炮才回到房中。
她觉得里屋有些热便打开了窗,此时窗外仍有烟火味残留,院内正中的红梅于暗夜下开的正盛。
新的一年,会是个好年吧,她缓缓勾起唇角。
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观赏了会儿,刘明月正打算关窗之际,空寂夜幕忽而传来一道仿佛能令时间转瞬停滞的强劲剑气。
以及,一声尤为爽朗的“阿照。”
18.故人
来者正是刘明月早已不问江湖事的师傅,连山派第三十八代传人虞闲秋。
通体漆黑的宝剑湛卢比她的人更先出现在刘明月眼前,剑身上古朴的纹路如画卷展开般在灯烛下长驱直入。
刘明月则在瞬息间侧开身子,从窗口退至屋角,堪堪避开精准冲她而来的磅礴剑气——登峰造极的剑意收放自如,并未伤及屋内的摆件分毫。
这便是虞闲秋每年到了此时的传统,一来即要先试试关门徒在去岁可有懈怠武艺。
“师傅,你比上次有进步,没有吓到我的梅花。”刘明月从身边木架上取出沉寂多日的照影剑,冲虞闲秋不着调地挑眉道。
虞闲秋对她的倒反天罡早就习以为常,轻撇嘴角无奈笑道:“就数你嘴贫。”
年过四十的女子身披厚厚的毛裘,内里却穿了袭道袍,端看着清正如松、仙风道骨。
她在落地后便负剑而立,面庞即使在深夜依旧神采飞扬,浑身上下皆浸透着精神抖擞。
刘明月看向窗外,眸光中盛满跃跃欲试:“大伙儿都睡了,老地方?”
……
翌日,刘明月一觉睡到晌午才艰难起身,开门刚好碰见同样精神不济的虞闲秋从隔壁厢房走出,困倦中仍将招呼打得悠扬起伏:“师傅,早啊。”
她们昨夜跑至城郊论剑,一直比划到天蒙蒙亮。
原本是师傅想要考校徒儿,结果徒儿反追着师傅越挫越勇,毫无点到为止的自觉,给虞闲秋整得直呼:“停手、停手!为师老了!”
“……早。”此刻虞闲秋仍是一身道袍加上毛裘的打扮,闻言自然而然地打了个哈欠,问出昨晚没来得及问的:“近来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那么兴奋?”
自打十一年前王朝更迭,曾经与狂刀齐名的虞剑仙便在正当盛年之际忽然淡出江湖,回到连山派的发源地上清山避世而居。
既是打定主意远离尘嚣,虞闲秋平时除了偶尔馋了出来寻觅美食,也就逢年过节才固定下山看看故人。
对于山外事她一概不去刻意操心,是以还不知晓刘明月已经为明月楼办下了第一桩案子。
“当然是因为太想师傅了。”刘明月依然不着调道,接着在虞闲秋“少贫嘴”的目光下简单将喜讯概述了番。
对此虞闲秋拍拍她的肩膀,夸赞她的同时也顺势给自己贴金:“不愧是我虞闲秋的徒儿。”
“师傅,咱们俩的嘴一脉相承好吗?”刘明月被她拍得彻底清醒,虽是谴责,嘴角笑意却一直未放下。
二人并肩来到前厅,午膳已在比四角桌更大的圆桌上摆满,东方鱼、沈犀和还有顾家姐妹都在。
“虞前辈。”东方鱼对虞闲秋打招呼道,昨晚虞闲秋来时她便察觉到了,这会儿见到人并不意外。
沈犀和故去的姥姥曾带着她一起给虞闲秋诊过伤,是以从小也认得她,此刻指着桌上一瓶未打开的酒壶笑意灿然道:“前辈,去岁的桂花清酒我专门给你留了壶,今早刚从树下挖出来。”
“真娘,丽娘,这是我的师傅虞闲秋。可以叫前辈也可以直呼名字,她都不介意。”刘明月同顾家姐妹介绍道。
顾真娘实打实是第一次见虞闲秋,随东方鱼叫了声“虞前辈”,而顾丽娘一看到虞闲秋却是又惊又喜,兴奋地站起来冲她道:“高人!”
先前击打崔渠颈后的方法便是虞闲秋教给顾丽娘的,虞闲秋也还记得她,脚下步子停顿一瞬后先对顾真娘颔首再对她笑道:“丽娘。”
看到其余人疑惑的目光,虞闲秋便解释道:“秋天时我下了趟山,本想去汴城买酒,结果路过川河县时听说那儿刚上市的柿饼特别出名。”
说到这她颇有些怀念柿饼甜丝丝的滋味,笑容惬意地对顾丽娘竖了个大拇指:“但我那会儿不知具体哪家是当地人常吃的,幸亏有丽娘给我指路,牛记的柿饼确实好吃。”
她没有说的是,当时她路过麦田听到有人叫“丽娘”,这才停下脚步找正在挥舞镰刀的顾丽娘问路并以指点作为回报。
“前辈,我才是多亏了您!谢谢您教我自保之法。”顾丽娘眼中闪出激动的泪花,但她强忍着没让它落下,起身冲她结结实实地鞠了一躬。
顾真娘也知道这么回事,却第一次见到妹妹口中的“高人”本人,同样欣喜地起身向她郑重道谢。
“举手之劳罢了。”虞闲秋摆摆手,猜到顾丽娘便是案子的当事人。
一样意识到前因的刘明月则走过去拍拍她们的肩膀,温声道:“看来咱们的缘分一早就有了,先吃饭先吃饭。”
姐妹俩重新落座,师徒二人也坐了下来。
但圆桌的七张椅子却未坐满,虞闲秋坐在刘明月身边,她和东方鱼之间还留着一个空位,以及一副空碗筷。
明月楼尚未建成时,每一年在刘明月的府邸便都是如此安排。
虞闲秋取来沈犀和给她留的桂花清酒,给自己面前和空位上的酒盏分别倒满,东方鱼也沉默地给自己斟了一盏酒,随后与虞闲秋一起敬向空位。
刘明月主动对第一次见着这般场面的顾家姐妹解释:“阿鱼的师傅不在了,她们是在向她敬酒。”
姐妹俩张张嘴,小心翼翼地对东方鱼道:“小鱼姐姐,节哀。”
东方鱼不知该如何回应,刘明月略有尴尬地清咳一声,难得艰涩道:“不用……她们都,已经走出来了。”
“小鱼的师傅故去已经有十一年了,我们无妨,吃饭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的虞闲秋也补充道,笑容很浅很浅。
刘明月看着她,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连山派创建的年代比罗生门还要早些,但罗生门的出现仿佛便是与连山派为敌,初代门主曾发布门规:罗生门与连山派势不两立,罗生门的历任门主同连山派历代传人不死不休。
然而罗生门的门人遍布天下,连山派虽是剑道第一教派,却始终坚持世代单传。
饶是如此,罗生门仍是从未完成过击溃连山派的祖训,几度想要聚众包围上清山都被拦在山下的八卦阵前,历任门主中也一直未有人能真的同连山派传人成为对手。
直到罗生门出了位血洗自家门派的丁重楼,照影剑与破障刀相遇,至此王不见王。
没有对手的高手是相当寂寞的,刘明月很明白这点。
丁重楼活着时尚有人和虞闲秋不分伯仲,丁重楼故去后,她若自谦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作为当世毫无争议的天下第一,依然有人孜孜不倦地前往上清山下请求论剑,虞闲秋偶尔也会应战,但鲜少有人能在她手下撑到三招。
虞闲秋自幼在上清山无拘无束地长大,远离乱世纷扰,小半辈子快意恩仇,难得的遗憾便是在盛年时失去对手。
用完午膳,众人忽然发现外面不知从何时起又下起了雪。
沈犀和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虽然现下在北地居住了多年,依然见了雪便无比兴奋:“我们出去看雪吧!不知道会不会再下大,下大了的话明儿还能堆雪人!”
东方鱼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也跟着她欢快的身影移向门外。
刘明月见此笑道:“阿鱼,你快带真娘妹妹和丽娘妹妹一起赏雪去。”
“你呢?”东方鱼应下,却听出言外之意,面无表情地看她。
“我陪师傅说说话。”刘明月则瞅了瞅还在喝酒的虞闲秋,意味深长道。
……
“我大刘村的扳指,现在还留着呢?”重新坐回被侍从收走残羹、只余酒盏的圆桌边,刘明月冷不丁道。
这枚扳指的制作一看就很粗糙、劣质,刘明月记得好像是当年虞闲秋暂居大刘村赶集时在路边小摊上买的。
昨晚论剑时她尚未在她手上瞧见,想来是怕被剑气震坏。
“下雪了,你怎么不和她们一起?”虞闲秋用食指转了转扳指,避而不谈。
桂花清酒还剩很多,刘明月也给自己斟了杯,但她却不急着喝,只单手托起下颔笑着看自饮自酌的虞闲秋。
“今年的雪下得真频繁啊。”她先是顺着她说起雪,而后话音一转,又是冷不丁道:“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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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其实你现在很寂寞吧?”
“咳……”闻言虞闲秋差点被还没来得及咽下的酒呛到,当即横了她一眼:“胡说,我可从来都没想过男人。”
戴着扳指的那只手攥紧了瞬又松开,她状若如临大敌地接着补充:“千万别给我送男人!”
她说得急促,刘明月对此笑而不语,眉目间具是“师傅我都明白”的狡黠。
“噔”的一声,虞闲秋看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徒儿不轻不重地放下酒盏,眯眸笑嗔:“贼丫头。”
只是末了,她心中又涌起一阵怅惘,她想问刘明月现在真的快活吗,但终究没有问出来。
十一年前她失去了世上唯一的对手,但她的徒儿,失去了相依为命多年的娘亲。
***
年初一无更多的事发生,虞闲秋再度指点了下初入军营的顾丽娘。
然而年初二,明月楼门口却出现了个熟悉面孔。
原本说要出去溜达的沈犀和刚出门又匆匆跑回前院,冲躺在摇椅上看顾真娘和顾丽娘堆雪人的刘明月撇嘴道:“那个一百万钱来了。”
一百万钱?刘明月闻言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无奈地起身。她先示意姐妹俩继续玩,而后戴上从从衣襟内取出的面具和沈犀和一起再度出了门。
来者正是萧晏,以及他的妹妹萧宝璋、表妹郑观山。三个人的神色都有些踌躇,还有显而易见的抱歉。
刘明月将他们迎进了前厅的圆桌落座,不在意地让侍从为他们倒上热茶:“无妨,有生意的话,年初二我也是乐意至极的。”
东方鱼和虞闲秋原本就在这里对酌,刘明月又道:“她们都是我的副手,几位不介意吧?”
“自然不介意。”萧晏定定地看着她率先道,萧宝璋和郑观山同样附和。
迎着三道如炬目光,刘明月勾唇愈笑愈深,忽而伸手缓缓取下面具:“有些闷,不介意吧?”
“……不介意。”萧晏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摘面具,措手不及间耳后略微发热。
萧宝璋小时候在宫宴上见过她,当即瞪圆双眼,不着痕迹地看看自家二哥,心中有千万句话想问。
但到底还是好友的家事更急,她清了清嗓子装作不认识,推推郑观山的手。
唯一没见过刘明月的郑观山感受到俩人的不对,但同样以正事为重,直言道:“楼主,小女家中出了诡谲的命案,想请您出手查看。”
“你是真娘的同窗,你我相称便好。”刘明月听到命案,微微凝神问:“你家中可报过官?官府如何说?”
郑观山摇头,却不是对此:“楼主,小女,我家中人其实未将此事的具体告知于我。我家是荥阳郑氏在汜水县的旁支,原本年节肯定是要回去的,但一个月前父亲忽然传信给我,要求我就留在洛京城。”
“我当时觉得不对,却不敢违背父亲的命令。幸好我母亲出身商户,派运货的伙计今早递来消息,但也是叫我千万莫归家,只道家中出了大事。”
“如此语焉不详我自是不放他走,在我和宝璋的反复逼问下他才说了实话。原来,我家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出现命案。”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面色变得无比苍白。
“那个伙计平日不常出入郑宅,我不知他是否夸大。他说从一个月前开始,我家就频频有人在深夜身首分离,身体被钉死在椅子上,头颅却被吊上房梁……”
她艰难地复述,萧宝璋再次听闻也觉得瘆得慌,牢牢握住她的手给她支持。
最后,郑观山祈求地看向刘明月:“母亲和父亲都在家中,我不能一个人置身事外。我听过明月楼的规矩,纵使最后查出来只是虚惊一场,楼主依然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妹妹,别怕。”刘明月先是温声安慰,只是听到这般标志性的杀人手法,她和东方鱼都做不到无动于衷,随即出奇一致地看向虞闲秋。
原本百无聊赖转扳指的虞闲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在二人看过来的瞬间举起双手,眸光一凛接一凛,却是无比肯定道:“不可能,人是我亲手埋的。”
19.家主
原本虞闲秋被刘明月随口点为副手的时候,只心道她这个好徒儿又拿自己开涮,自顾自坐在原位当摆设。
但听到郑观山说起凶手同丁重楼生前别无二致的杀人手法,便再无法置身事外。
来报案的不知道,她、刘明月和东方鱼三个人可都是心知肚明——丁重楼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虞闲秋,后来尸体也是她本人亲手落葬的。
连山派向来敬畏天道,深谙自然轮回和因果,是以虞闲秋明白这世上并不存在起死回生。借尸还魂什么的只存在于话本中,她从来不信。
“师傅,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杆秤。”刘明月又同东方鱼对视了眼,低声借用东方鱼曾经说过自己的话打破僵局。
而后她又冲郑观山和萧家兄妹俩解释道:“这位其实是我的师傅,方才观山所说的命案,凶手的作案手法听来同她故去的死对头一摸一样。”
虞闲秋放下手,她也觉得自己方才的模样有些像刘明月口中的秤,摸摸鼻子清咳一声:“抱歉,有些激动了。”
明月郡主师承鼎鼎有名的连山派剑仙之事人尽皆知,而当年与狂刀各占半壁武林的虞闲秋即使淡出江湖多年,依然是习武之人心底始终屹立不倒的山巅。
当然,全然继承剑仙衣钵的徒儿也拥有同样的待遇。
“虞前辈。”萧晏大大方方地对虞闲秋抱拳行了一礼,目光中隐有波澜浮动。虽然他仍猜不透刘明月为何突然摘下面具,但知道她既这样做,便是在他面前不再隐瞒身份的意思。
“您便是虞剑仙,我的天姥姥,居然给我见着本尊了……”自小有个侠客梦的萧宝璋同样激动,末了想到好友家的案子又打住,小心翼翼道:“前辈的死对头,可是丁重楼丁前辈?”
虞闲秋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接着点头又摇头:“也不算死对头吧,倒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大伙儿都是这么看我们的。”
萧宝璋似懂非懂地颔首,她和郑观山从小都喜欢看武侠话本,对剑仙与狂刀的各种江湖传言也都耳熟能详。狂刀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她的风评在斩杀昏君叔侄后极速扭转,在民间亦有不少追随者。
同时她也知晓,正是因为这两名女子身的绝世高人存在,她们才得以在书肆淘到少量合口味的以女子为第一主角的侠客故事。
这些故事不仅给予她们更多同为女子的自我认同感,也不用担心主角们打着打着就忽然做起了闝客,再说些令她们皱眉恶心的冒犯话。
能够考入太学的都不是一般人,更何况女学子的录用标准更为苛刻,聪慧如郑观山这下也知道刘明月的真实身份了。但她来不及震惊于此,只“唰”得一下起身。
刘明月见此忽然想到还在外面堆雪人的顾真娘,对她接下来的动作若有所觉,同样站起身来提前制止道:“观山妹妹,你先坐下,这个案子我挺有兴趣的。”
青年女子的声音沉稳至极,让人下意识地想要依赖,郑观山目光盈盈地看着她,终是颔首坐回原位。
“观山,若事情真如你家跑腿伙计所言,那便是桩不折不扣的大案。”刘明月也坐回原位,直言不讳道:“汜水县并非交通阻塞之地,距离洛京也不算很远,一个月的时间也够传到这儿了。”
“你不是亲历者,有关这桩案件的种种皆听自他人口述。但我这么说并非否定,而是想说,你家中的态度确有蹊跷,不止在于不让你归家。”
“按照郑氏在汜水县的位望,府衙定会不遗余力地破案。破不了也往上级递,再加围观者对猎奇案件的一传十十传百,洛京城不可能一点风吹草动也未闻得。”
“如此便只能说明一点。”刘明月看着郑观山的眼睛,停顿一瞬后无比认真道:“悬案之下,还有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比起人命关天更为严重的秘密。”
“观山,你真的想要我去查吗?”说完,她仍是定定地看着她。
萧宝璋也看向郑观山,郑观山的双手则不由自主攥紧。她同样想过这点,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崔氏之今日便是她郑家之明日。
但她已经想清楚了,尤其是在今日知晓明月楼主便是明月郡主后。于是她点头,郑重道:“楼主,我想委托您,前去郑氏一探究竟。”
同顾真娘一般大的女孩眸光中俱是澄澈清明,然而平静水波下却仿佛还藏着一股尤为坚定的蓄力,正悄然酝酿着汹涌起伏。
静水流深就是这般,刘明月心道有趣,终是一锤定音:“好。”
接着她唇角微弯起弧度,看向东方鱼和虞闲秋补充道:“凶手传出的作案手法同故人一致,即便为此我也当亲自去一趟汜水县。”
***
关于此次委托,刘明月暂时还没想好要郑观山为她做什么,便说先欠着,郑观山对此也无异议。
趁着年节休沐,不论是有官身的还是读太学的都有空出这趟远门。
刘明月自是和东方鱼形影不离,郑观山作为当事人也势必同行。而萧宝璋和萧晏两兄妹,一个说要陪好友一起,一个则说要护送妹妹。
兄妹俩一个比一个执着,最终五人达成一致,一道踏上旅程。
至于虞闲秋,原本她也想去,但被刘明月以明月楼得有个镇楼的人为由强行留下,莫名其妙多了份“临时楼主”的额外工。
从洛京城驾车至汜水县最快需要六个时辰,萧晏主动提出由他在前面驾车,车厢内的四名女子虽然两两间近乎完全陌生,彼此氛围却格外和谐。
东方鱼从上车后便抱着软枕阖目养神,而刘明月的话本来就多,萧宝璋也是健谈之人,一拍即合后便是天南海北说个不停。郑观山则趁隙看书,偶尔同她们搭上一句。
中途停了一晚休整,最终五人在第三日的午后抵达汜水县。
同刘明月所料一致,汜水县风平浪静,所有百姓都在正常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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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年节,郑观山从送货郎口中得知的可怖命案仿佛只是无中生有。
或者说,被郑家捂得死死的——除了运货郎的意外,所有讯息连郑宅都未出过。
马车靠近郑宅时,刘明月感受到内里有不下百余名重兵驻守的气息,心下不禁了然:看来是后者。
此刻东方鱼也睁开了眼,怀中软枕不知何时变成破障,她一语不发地和刘明月对视,与她下了同样的判断。
这趟出行用的是萧府的马车,刘明月乐得蹭个方便。
不提郑萧两家长房失败的姻亲关系,萧氏作为屹立两朝不倒的世族,且家中有人位列三公,是新朝建立后逐渐有些日薄西山的郑家主支也不得不给面子的对象。
故而神色明显有异的郑家门房听闻此番是萧家兄妹专程护送自家小姐回府,实在不敢将人拦在门外。
甫一入内,就连年纪尚小的郑观山和萧宝璋也感受到府中的不对。
郑宅内与郑宅外实属两种天地,沿路每个人的面上都有藏不住的疲惫与魂不守舍,整座宅院内都仿佛笼罩着浓重的阴影。
萧晏在刘明月的示意下走在最前面,刘明月自下车时便带上面具,一手一个牵着两名女孩行在中间,东方鱼则面无表情地跟在最后。
得到门房的通传,汜水郑宅当家的郑益和夫人罗珊匆匆赶来前院,同样面色差得不行。
并且,见到许久未见的女儿二人面上俱是暗含斥责,只是碍于萧家兄妹在没有当场发作。
“多谢贤侄护送小女归家,不知贤侄今日可要在汜水县留宿?”郑父先同萧晏打招呼,不甚自如地打探道。
“汜水县风光甚好,侄儿此番前来便是要与妹妹以及友人同游几日。”萧晏含笑从容道。
而他的回应刚刚落下,沉闷的拐杖杵地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
闻声郑父面上神情不断变幻,和罗珊对视一眼后索性只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来者满头花白、老态龙钟,身后跟着两名年轻力壮的府兵。萧晏有些诧异,但还是规矩地唤了声:“外祖。”
年近七旬的郑德阳站定,不动声色地扫过一行五人,唤了声萧晏的字:“兰莛。”
荥阳郑氏当下的家主竟然也在自己家中,郑观山同样无比惊讶,心中更升起忐忑难安。
刘明月自是察觉到她似是出自对郑德阳的恐惧,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握紧了些,内力悄然于掌间运转。
很快郑观山便感受到一股如涓涓细流般的暖意在体内润泽,心下不觉间也生出无限底气——郑家家主又如何?她身边的可是十四岁便随昭明帝征战、打下大虞泰半江山的明月郡主。
只是郑德阳从未将郑观山放在眼里过,此刻也仅仅将注意放在许久未见亲外孙身上。
他抬起拐杖点地,面上却是皮笑肉不笑:“既是前来汜水县游玩,不若便宿在这里,也当陪一陪外祖。”
20.入夜(结尾微恐预警!)
无比顺畅地在郑宅留下,五人被安排到了西厢房的三间客舍。
其中郑观山以陪伴萧宝璋为由,也和来时一样与他们一起。
突然出现的郑德阳不仅主动留他们过夜,还邀请他们放完行李后去前厅喝茶。
“萧兰莛?”初次听闻萧晏之字的刘明月在廊上饶有兴致地唤他,语调一如既往的宛转,接着又随意一问:“很好听嘛,哪两个字?”
说完她径直将手伸给他,竟是让他在掌心写给自己的意思。
自脱离幼儿状态有记忆以来,除了母亲和妹妹,萧晏便从未与女子产生过肢体接触,完全称得上一句克己复礼、守身如玉。
但他怎么会拒绝刘明月,也巴不得将自己整个交予她。
指节分明的修长食指触碰上手心,刘明月垂眸,眉眼微弯,辨别出兰莛究竟为哪两个字。
兰为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莛字却是路边随处可见的草木之内里,世族子弟鲜少取用此字。
“兰莛的确是芝兰玉树,且有内秀。”刘明月认真地点点头,笑着夸赞。
“多谢殿下。”萧晏看着她盛满灿烂光华的明眸低声道,耳稍于不觉间变得更红。
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刘明月用各种称呼唤他时,他都有种她在调戏自己的错觉。
可爱人之时总容易自作多情,他不愿一再自我欺骗。
他知道她若心悦一人向来都要得到,而自己分明已经被她拒绝过一次,虽然她早就不记得……一想到这里,萧晏心底又生出无限涩然。
刘明月不知他心中的百转千回,随心所欲后便不再流连。
这座宅院显而易见有问题,她接着简单分配了下——自己和郑观山宿在一间,东方鱼和萧宝璋一起,剩下便是萧晏单独一间。
对此萧宝璋颇有些遗憾不能同刘明月彻夜长谈在马车上没说完的江湖旧事,以及对她是否愿意垂怜自家二哥的试探,而后瞅了瞅始终面无表情的新同舍,十足小心地唤了声:“小鱼姐姐。”
东方鱼闻言轻轻“嗯”了声,神色并无变化,却主动帮她提起了几人里面最繁复的行囊。
不过饶是萧宝璋也属于轻装上阵,他们的行李不多,片刻功夫便收拾好来到前厅。
*
郑德阳已然坐在高堂主座等候,只是作为邀约者,他见到人来却头也不抬,只自顾自拂动手边茶盏。
刘明月不由心道:这些世家的老头子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做作、爱拿乔。
前厅内还有郑益和罗珊,作为这座宅院原本的主人,他们坐在郑德阳的左侧下首,留给刘明月等人的则是右侧。
落座前萧晏不着痕迹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刘明月,刘明月略微挑眉,示意他们兄妹坐前面,而后等郑观山和东方鱼依次落座才难得谦逊地坐在最后。
此番不宜打草惊蛇,这个位置也更方便她观察。
她从来时便注意到这座前厅的粱顶似有几道环绕而过的划痕,像是罗生门特有的一种锐利丝线。
不过刘明月和东方鱼一个戴着面具、一个头发只及肩膀多一点点,在郑德阳看来无疑都是奇装异服、不合规矩,注定要被他借机敲打萧晏。
此番落座后未及寒暄,郑德阳便皱着眉沉声问:“兰莛,萧太尉平时都不管你结交什么样的朋友么?”
萧晏早就知道郑德阳此番邀请定是不怀好意,但闻言眸光仍是霎时变冷,刚要开口,不料萧宝璋先行将不满脱口而出:“外祖,您怎么能随意折辱兄长认定的好友?”
作为萧家长房唯一的女儿,萧宝璋在家中颇为受宠。元槿自是不必多说,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而萧复首先不喜萧晏,曾经同心的萧易又因为不肯成婚一事与他闹僵,唯有年仅十四的女儿看着顺眼些。
她丝毫未掩饰眼中升腾而起的火冒冒,方才第一次见郑德阳时她就莫名觉得他不像好人,这会儿听到这般刻薄言语,更是印证了先前的想法。
郑德阳未想过一个小丫头也敢对他出言不逊,当即冷哼一声,重重放下茶盏发难道:“这就是你们兰陵萧氏的教养?”
而后他直勾勾地看向在他眼中依然算得坐没坐相的刘明月:“将面具摘了。”
东方鱼当即轻嗤一声,她有点忍不了了。
刘明月知道她这是想见血了,轻轻推了推她,在郑德阳再度发难前懒洋洋道:“这位郑……老先生,可是远离朝堂久了?”
话音刚落,厅堂便陷入一片死寂。
她在称呼郑德阳时显而易见地停顿,连对面郑益和罗衫心中都瞬间跳出四个字:杀人诛心。
在荥阳郑氏如今的日薄西山之前,郑德阳乃晋朝一人之下的丞相,大女儿郑婉嫁的是虽无帝王之名却有帝王实权的定陶王,小女儿则是傀儡皇帝最为宠爱的贵妃。
唯一未与皇室联姻的二女儿郑姝,嫁的也是名满天下的兰陵萧氏。
也正是这层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姻亲关系,郑家在当今虞朝再未得到过重用。而昭明帝明面上虽未连坐,长房上下几百口人全都无比自觉地夹着尾巴做人。
郑德阳也体会过一度权倾朝野、风头无两的滋味,如今身无半点职衔,只能依靠旧荫了此残生,可谓是世间最为折磨的骤然登高跌重。
刘明月那句看似平平无奇的话直接戳中了郑德阳平生最不愿直视痛楚,萧宝璋和郑观山皆在心里鼓掌,眼瞅着他面色阴沉到极点。
“这位是陛下亲封的诏狱特使,于陛下面前尚有佩戴面具的特权。外祖,您比陛下还特殊吗?”萧晏对郑德阳介绍起刘明月,后半句更是说的毫不客气,完全不留情面,
郑德阳尚不知就面具一事已有人在公堂上当众没脸,但明月楼主一举整垮博陵崔氏在京中的长房之事却人尽皆知,他也不在例外。
于是他缓缓饮了口茶,胸腔起伏虽尚未平复,依然做了回识时务者,沉缓开口:“罢了,是我这个老头子冒犯了。”
说完他又喝了口茶,话音一转却笑容古怪道:“近日郑宅突遭贼人觊觎,虽有府兵巡卫,但贼人防不胜防。”
“兰莛,外祖有个忠告——戌时过后,不要踏出房门。”
***
许是午后在前厅落了没脸,郑德阳不再邀请他们五人共用晚膳。
这座宅院真正的主人始终不敢随意薄待他们,即使府内人人自危,送至客舍的膳食依然丰盛可口。
东方鱼用随身携带的银针试过无毒后,刘明月当即大快朵颐起来。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中午吃的还是干粮,她现下已然饿得不行。
虽是大口吃肉,但她吃到口中却是细嚼慢咽,只因她始终记得娘亲的尊尊教诲——用膳时不宜过快,狼吞虎咽最伤脾胃。
而她吃饭的动作在从小被要求恪守仪态的萧宝璋和郑观山看来一点也不粗鄙,反而莫名有种进退有度感。最重要的是,她们看刘明月吃饭不知为为何就是觉得好香,连带自己也多吃了许多。
吃完足足三大碗米饭,刘明月率先放下碗筷,又给自己盛了碗汤,一边嘱托道:“萧二公子,一会儿你就先在这里护着妹妹们,我和阿鱼去府里探探路。”
她将对萧晏的称谓又换回了萧二公子,同时肯定了萧晏的武艺还凑合,足够暂时给两名女孩当护卫。
郑观山和萧宝璋都对自己有自知之明,没有异议。
小厮前来撤走膳食时,萧晏找他们要了两副叶子戏。烛火幽幽,五人围坐在内室一边玩牌一边静候夜幕彻底降临。
此刻无人将心思在叶子戏上,饶是对它甚是喜爱的萧宝璋。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宅院必定有“鬼”。
深冬天黑的早,汜水县又比洛京城还要靠北些,戌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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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天色便趋近全黑。
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条件,刘明月不再需要戴上面具,同东方鱼各自换上一身夜行衣便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上了屋檐。
黑暗中她们都蒙着面,只露出两双如星眼眸。
站在高处纵观郑宅全景,只见宅院占地颇广,看着有不下百余座院落,且四处都有举着火把巡逻的府兵。
即便荥阳郑氏整体走下坡路,昔日顶级门阀的旁支在汜水县也能成为一方豪强不算离奇,但是这样体量的府兵却不是郑益够格拥有的。
大过年的,郑德阳为何撇去一家老小在这处旁支逗留?这个案子同他有什么关系?刘明月在脑海中火速扒拉着已知讯息,却暂时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
多年的至交与搭档,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决断。彼此略一点头,刘明月和东方鱼便分头展开行动。
两刻不到的功夫,二人又在原点会和。此时还未到戌时,但也快了。
原本刘明月和东方鱼完全不在乎郑德阳口中的戌时禁令,只想潜在外面看看他们究竟在扮什么鬼,但留在房中的两个小姑娘都一致恳求她们到点便归,刘明月到底不想让她们担心,便答应了。
这点时间足够她们去一趟能够佐证案情的地方了。
“最西边。”东方鱼低声道。
她们这次就是冲着尸体去的,若真有不为人知的骇人命案,尸体极有可能仍留在郑宅。而这一路查探下来,东方鱼确实发现了一间由普通屋舍临时改造的停尸房。
“你那边有看到观音像吗?”刘明月同样用仅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量与她交流,她方才在郑宅的另一侧排查,几乎每间大的主屋里都供奉着观音像。
东方鱼点头。
一路无声疾步至最西,她们来到郑府临时用堂屋改造的停尸房。放倒守门府兵甫一推门进去,即使是再厚重的防腐草药也盖不住浓烈尸臭。
里面总共有两具尸体,一具在棺椁中,一具躺在长桌板上。还有一尊高大的观音像赫然站立在直面大门那堵墙的正中央,手执玉净瓶与杨柳枝,在昏暗灯烛下慈悲垂眸。
刘明月轻轻捻起白布一角揭开,男子还未僵化的断颈赫然入目,四肢与胸腔正中则共有五个血洞。
眼前这具尸体很新鲜,看着顶多才死去一日。她不由挑眉,接着又去往棺椁处。
棺椁密封得很好,但刘明月徒手就将棺盖掀了开来。
内里更是臭不可闻,哪怕棺壁涂满防腐的药剂,对尸体逐步溃烂的结局依然无力回天,这具尸体显然放在这里有一段时日了。
同第一具不一样的是,这具尸体有头。但脖颈处依稀有漏出线脚,头是被缝上去。
不仅如此,这颗头可以说是完全面目全非。并非腐烂所致,而像生前便被人刻意毁去面容。
刘明月又将棺木原模原样恢复回去,又回到白布前。
她了然地看了东方鱼一眼,东方鱼颔首道:“这么粗糙的创口,她要是做成这样,便是真诈尸也不如死了算了。”
虽未亲眼见过丁重楼斩人首级,但东方鱼砍人的时候刘明月可没少见。即使没有破障刀她砍出的伤口也格外齐整,毫无拖泥带水的部位。
“这人是干粗活的。”东方鱼对着白布肯定道。
“那人肯定不是干粗活的。”刘明月同样对棺椁肯定。
棺材里的人穿着绫罗,木材与涂料皆是价值不菲,若非草草停尸于此,说是世族公子也不为过。
有这间停尸房和与送货郎所述一致的死者死法,郑宅的案子便是确实其事。
而无处不在的观音像,确是此行无论如何也未预料到的意外。
刘明月看着前方格外高大的观音像,不知为何总感觉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讯息,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说,这世上真的有死而复生吗?”
21.观音
说完后刘明月自己也愣了愣,观音像依然不动如山地注视着她,目光中仿佛承载着对众生一视同仁的慈悲。
昏暗灯烛映照着观音眉眼,无限温柔尽数流转于绮丽的油彩间。
晋末乱世持续了许多年,很多人都曾将终结乱世的希望寄托于神灵。儿时她也随娘亲和村民们一起拜过大刘村的观音,那也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拜观音。
大概是乡野小庙与世族精心供奉的区别,刘明月在郑家所见到的观音像都与印象里的截然不同。
“子不语怪力乱神。”东方鱼自是明白她并非在说已经否定的狂刀疑似诈尸事件,此刻神色颇有些复杂地瞥了她一眼,无比平静地提醒道。
刘明月当然知道东方鱼从来不相信这些神啊鬼的,并且她还不信因果报应,唯信自己手中的刀。
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眨的着自己,大活人的目光自然比神像来的真实、犀利。
和东方鱼对视片刻,刘明月忽然笑了:“走,先回去,不然观山她们要担心了。”
方才勘查时,她始终在心里计量着时间,记得同两个女孩的约定——她们要在戌时前回到客舍。
“刘明月,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见她避而不谈地糊弄过去,东方鱼拉住她缠绕绑带的手腕,目光凛然、声音也更冷沉了些。
“知道的知道的,我和你一样也不信鬼神。”刘明月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揉了下她的掌心,一派轻松道:“走吧,小鱼姐姐。”
明明比自己还大一岁却总爱跟人乱叫姐姐,东方鱼拿她没有办法。
……
回到客舍后,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们。
刘明月和东方鱼一齐摘下面具,她们方才特意借飞掠间屋檐上裹挟的劲风散去身上沾染的尸臭,此刻完全看不出来方才去了哪里,与什么打过交道。
而留在客舍内的这三人确实一直在继续打叶子戏,八仙桌上叶子牌凌乱地堆叠着,萧宝璋的面上被贴了最多的白条。
刘明月挑眉,她记得马车上闲聊间郑观山说过萧宝璋很擅长叶子戏,输成这样怕是心神不宁到了极致。
“明月姐姐,小鱼姐姐,你们可算回来了。”郑观山的神色最为镇静,率先开口询问,随后略有迟疑地发问:“姐姐们可有发现什么?”
萧家兄妹面上都有白条,而她面上一张也没有,正是方才最大的赢家。
刘明月先是对她予以肯定的颔首,接着和东方鱼依次落座回原来的位置,问:“宝璋怎么了?”
郑观山看看萧宝璋,唇边扬起一抹显而易见的笑意,打趣道:“你们走后宝璋就开始各种想东想西,来的时候说要保护我,结果自个儿先吓得不行。”
萧宝璋用肩膀轻轻撞了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嗔她:“这不是那个老……兄长的外祖先前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太奇怪了么,我一开始只是隐隐有些害怕,现在是越会想越后怕。”
“这种夜里到点不得出门的规矩,我先前只在话本上看到过。”萧宝璋稚气未脱的眉宇皱起,接着如临大敌道:“按照话本里的发展,往往到点以后,主角所处的地方就会莫名出现新的尸体……”
“咱们肯定也是主角,那最能打的不在之时我能不害怕么……”说到最后她终于笑了,振振有词间实足安心地看向刘明月,也颇有些心虚地瞥了瞥自家二哥。
对于亲妹妹的不信任,萧晏完全未有介意。他慢条斯理地将面上贴着的白条摘下,笑着对萧宝璋道:“宝璋,现在你不用怕了,一会儿慌的人该是我了。”
白玉般的面孔在暖黄烛火下依然俊美逼人,虽是调侃萧宝璋,他却始终注视着身侧的刘明月。
“感情不是担心我们,是想我们早些回来给你们做护卫呀。”刘明月先是同样打趣萧宝璋,而后转头回望向萧晏:“萧二公子放心,既是同行者,我也会保护你的。”
“多谢殿下。”她的声音清晰动人地传入耳畔,萧晏莞尔,话音与笑意一样轻缓温和。
见萧宝璋面上的神色轻松回来,刘明月这才说起刚刚的发现:“方才我们主要发现了两处异状。”
她顿了顿,却是先问郑观山:“观山,你家是有人格外信奉观音么?”
郑观山闻言微愣,点头后解释道:“家父笃信佛法,尤其敬重观音娘娘。姐姐是在查探时见到了许多观音像吗?那些都是父亲请的名匠特意雕刻打造的。”
“这样啊。”刘明月表示自己知道了,心间当即生出一阵思索。
世家乐忠于求仙问道之人不算少,只是这么大几十尊一看便是技艺极为精湛的雕塑作品,绝非一点半点的银钱便可铸成。
若是梁秀在此,怕是会当场惊叹若是她手上没有盐铁生意,赚一辈子的钱估计才到这家人的起点。
她想:看来郑家的这支旁支相当富有,不知这是否与郑观山口中出身商户的母亲有关?
原本世庶间便有不通婚的默认,即便是旁支也几乎不可能与商户联姻,除非末落到极致,急需大量银钱来周转时。
或者,郑益对罗珊是非卿不可的真爱。
想到这里刘明月不禁强行压下唇边堪堪就要扬起的弧度,说到真爱,真是很难不联想起昭明帝对文怀皇后举世皆知的情深。
她清清嗓子,接着就她和东方鱼在宅院内的发现展开:“戌时快到了,观山,宝璋,拉紧身边人的手,接下来我说的可能会有点吓人。”
“我和小鱼姐姐在宅院西侧的位置发现了处由堂屋改造的停尸房,里面有两具尸体,死法同运货郎所说的一致,尸首分离,四肢和心口皆有骨钉穿身而过的痕迹。”
“也就是说,此案属实为真。”
她径直说完,对上对面郑观山和萧宝璋双双瞪圆的双眼。而她的话音刚一落下,戌时打更的锣鼓声便骤然响起。
“咚——咚——咚——”
郑宅有专门负责夜间巡逻的打更人,此时位置应是靠近客舍这里,听来无比嘹亮。
萧宝璋的心霎时随之震颤,她一手紧紧攥住萧晏的衣袖,一手和郑观音手拉着手,感受到自己和好友的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郑观山同样贴近另一侧的东方鱼,小心翼翼地扒拉住她的手腕,面色苍白,不再从容。
而刘明月看向身边的萧晏,伸手递向他问:“萧二公子,你害怕吗?”
心上人带有握剑薄茧的手近在咫尺,萧晏没有任何犹豫便握了上去,他点头,清冽目光无比真诚:“嗯。”
只是一阵北风宛转地呼啸而过,毫无预兆间,屋内的灯烛突然尽数熄灭。
破障于瞬息间出鞘半寸,无光室内亦划过烛光消失前将将映照出的最后一道刀光。
郑观山和萧宝璋皆是大气不敢喘一口,郑观山甚至不知什么时候直接握住了东方鱼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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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过后无事发生,刘明月取出方才夜行时备上未用的火折子点燃八仙桌上的烛台。
“戌时灭灯杀人,确实是她灭门时的习惯。”东方鱼收回刀道,她在说丁重楼。
而后她又补充了句肯定:“看来这个模仿者挺了解她的,至少是经历过她那一代的人了。”
“灭门……”萧宝璋乍一听闻此言愈发惊魂不定,她转头对郑观山道:“观山,你家近来都得罪过什么人?”
“我家……我也不清楚。”郑观山摇摇头,几个月未归家,对于这点她的确不知。
刘明月双眸微眯,松开萧晏修长隽秀的手忽而站起身来。
她走之郑观山和萧宝璋的身后,双手各自搭上她们的半侧肩膀:“时间不早了,都先回房里休息吧,明日或许要抓个人审问一下。”
“我和阿鱼都与你们同榻而眠,不离开你们半刻。”她顺势安抚地揉了揉她们的肩膀,却也抬起头对萧晏露出友好一笑:“放心,就我对丁前辈有限的了解,她灭门时从来不杀女眷。”
“这个模仿者,想来不会漏掉这同样标志性的一点。”
***
三间客舍连在一起,回屋后刘明月和郑观山一道洗漱、沐浴,确是寸步不离。
换上寝衣后她们便一并上塌,刘明月让郑观山宿在床榻里侧,自己则躺在方便应变的位置。
临睡熄灯前,刘明月忽然问郑观山:“观山,你的名字是你父亲给你取的吗?”
“嗯。”郑观山点头肯定,她下意识地贴近身边令她无比安定的热源,目光不觉间满是依赖:“明月姐姐可是想问,我名讳中的观山二字可和观音有关?”
“真聪明,一点就通啊。”刘明月笑着夸赞,将头靠在少年人稍显瘦削的肩膀。
郑观山心下莫名暖暖的,又靠近了她一点,喃喃道:“父亲甚爱观音,而母亲的名讳中有个珊字。母亲说,山便同珊。”
她眼中升起一阵轻嘲,反过来问:“明月姐姐,你相信我母亲所说的吗?”
刘明月抬起头,转而看着她的眼睛,只见年纪尚轻的姑娘眼中俱是不加掩饰的忧愁。
她沉默片刻,伸手揉了揉她褪去白日里工整钗环的头顶:“她相信她所相信的,你也有自己要走的前路。”
郑观山与她对视,只觉咫尺前凛冽的眉眼中蕴藏有无限温柔。
而她薄薄的唇继续翕动,令她心神止不住地动漾:“我第一次在太学校舍中听闻你的名字,脑海中便浮现出波澜壮阔的山海。我那时想,这真是个好生有气魄的名字。”
“后来与你相识,我更觉此名甚是衬你,观山的心中自有坤乾。如果实在不喜欢……”刘明月对郑观山眨了眨眼,忽而转折:“那就改成你喜欢的,我是郡主,我帮你改。”
郑观山方才几欲落泪,此间却又忽而失笑。
她点点头,前所未有地肯定道:“我喜欢的,给了我的就是我的。我喜欢明月姐姐所说的山海。”
……
翌日清早,五人辰时刚至便都来到客舍前厅。他们昨晚都睡得很早,此时醒的也早。
简单用完唤来的早膳,刘明月神清气爽道:“很好,看来大家昨夜都度过了平安的一晚,昨晚我说要寻个人审问一下,我觉得现在就是个不错的时间。”
“观山,我想审问的人便是你父亲,不知你介意吗?”
22.恶鬼(含入v公告)
郑观山自然不介意,昨晚在刘明月状似随口的提到自己父亲时,她便隐隐有了预感。
更何况即使郑德阳暂居于此,郑益也是郑宅当下毫无疑问的当家人。此行既要来查清楚案情真相,必然跳不过他。
“不介意的,姐姐。”郑观山目光清明地点点头,并补充了句:“只是我父亲心里藏了许多事,很多时候对着母亲也不愿说实话,若是……姐姐不用顾及我。”
此话说的相当直白,刘明月不由心说:看来大家都是颇为孝顺父亲的好孩子。
而后她从怀中取出面具戴上,起身笑道:“走吧,此番前来叨扰,还没有正式拜访郑功曹呢。”
来时路上刘明月便从郑观山口中得知,郑益在县府就任功曹一职。品级不高却也有实权,尤其是在汜水县这样的万户县,按郑家如今的处境,算是旁支里混得很好的了。
她一发话,另外四人便都起身。
身份明示后刘明月自然牵着郑观山的手走在最前面,萧晏提着来时未来得及送上的薄礼跟在她的侧后方,身旁是妹妹萧宝璋。
东方鱼这次出门则带上了包裹好布帛的破障刀,作为护卫行在最后。
一切都很妥当,然而不料他们刚一踏入院中,距离客舍的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青天白日里这么一嗓子,活像是撞见了鬼。
就刘明月对丁重楼有限的印象而言,此人在灭门时并非一下子将一家人都杀绝,而是从心理上慢慢折磨。
她喜欢用一颗又一颗全新的人头来让暂时幸存者的恐惧达到顶峰,最后再对着族谱一网打尽,和郑观山从运货伙计那里听来的描述倒也对得上。
异变突生,刘明月自然要前往声源处看看。
感受到郑观山手心冒出冷汗,她垂眸安抚道:“一会儿如果有可怕的,姐姐就提前捂住你的眼睛,你相信姐姐的反应速度吗?”
最后半句说得颇为轻松,郑观山点头,而后刘明月又转头看向萧晏:“宝璋就交给你了,萧二公子。”
“我的反应速度,怕是比不上殿下。”萧晏看着身旁同样战战兢兢的萧宝璋,笑着回应。
他说的是玩笑也是事实,萧宝璋努努嘴,从萧晏身边换了个位置后强作镇定道:“没关系,我躲在姐姐伟岸的身影后面就瞧不见了。不过二哥如果害怕的话,那也没办法咯。”
***
惨叫发出的位置确实距离客舍不远,是一座规制不输大宅主屋的院子。
血腥气由远及近的传至鼻息,只不过刘明月倒是不用去捂郑观山的眼睛了,因为这座院子已经被府兵牢牢围守起来。
一问附近神色恐慌的小厮,这里竟是郑德阳暂居于此的住所。
“见此虎符如见陛下,吾代表诏狱前来办案。”刘明月上前一步扬声道,但实际上已做好被拦在外面的准备。
这里并非洛京城,在地方尤其是世家自己豢养的府兵面前,她又未带上官兵同行,“陛下”二字未必管用。
眼前府兵果然露出犹豫的神情,但很快内里传来郑德阳掺杂着紊乱气息的声音:“让她进来看看吧。”
刘明月略微挑眉,松开郑观山的手,将她交给东方鱼和萧晏:“我先进去看看,你们就在这里等我。”
郑观山和萧宝璋也都闻到了血腥味,猜测被证实,面色皆变得和方才的小厮一样苍白。
“姐姐,千万小心。”郑观山叮嘱道。
“这是自然。”刘明月点头,径直步入院中。
尸体应是刚刚盖上白布,此刻还未被抬下去处理,通过轮廓可以明显看出这具尸体同停尸房的一样没有头颅。
院内正堂打开的门扉上仍有飞溅的血迹,一看便是干涸已久,事发至少隔着一个夜晚。
郑德阳端坐在内里,虽是呼吸急促不平,苍老的面上却未见太多惊吓。
而对于死状这般凄惨的尸体,府兵仿佛也早已习惯,处理起来游刃有余。
“郑老先生,看起来命案就发生在此间,你竟一点也不害怕?”刘明月踏入正堂,停在门槛内里一点的位置问。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郑德阳抬眼看她缓缓道,气息依然微弱紊乱,面上却带了点笑。
“也是。”刘明月同样回以轻笑,余光注意了下房梁,却见梁上没有任何丝线拴吊过重物的痕迹。
就血迹喷溅的位置看,命案左不过发生在正堂附近。方才路过适合悬挂物件的高处她都有去注意,别处也没有昨日在前厅粱顶看到的痕迹。
晋末帝和定陶王的死状她也瞧见过,若按丁重楼的手法,尸首的头颅与身体不会被分开太远,往往只是一上一下的距离。
刘明月心中当即划过怪异,这一趟可当真是处处有意外——模仿者这一回没有将尸体的头吊起来?可头又去哪了?府兵那里也并未瞧见。
她又瞧了郑德阳一眼,只觉这老头实在是古怪极了。
他在京中与荥阳皆有尚还活着的直系晚辈,大过年的却留宿在此本就不正常。而昨日“戌时勿外出”的提醒便是他给的,现在亲临案发现场也毫无对命案的畏惧。
他明知郑宅有问题,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越是一把年纪的人就越怕死,且根据此人昨日对自己暗嘲的反应,显然对官场、名利尚有留恋,这样的人是决计不会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的。
他是确信犯案者一定不会杀自己吗?刘明月心中直犯嘀咕。
“郑老先生可否讲讲,方才你们都见到了什么?”她又问道。
“老朽一般都在此处用早膳,没想到下面人前来准备的时候竟在这里发现了具失去头颅的尸体,老朽在睡梦中听到惊叫声便来了。”郑德阳道,倒也事无巨细。
他的回应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也没有额外的讯息。
刘明月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后又在院子里晃悠了一圈,便顺势头也不回离开:“我查看完了,不送。”
她这么快就查探完出去,郑德阳有些意外,看着她的背影双目眯起陷入沉思。
而临走时刘明月也意识到一点,昨晚停尸房那具新死的尸体,被发现时恐怕现场便已不见头颅,两具尸体的差异不仅仅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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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于后续收殓上。
***
刘明月踏出院子之际,郑益、罗珊以及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正一道急匆匆赶来,倒是不用她再去专门寻人。
她拦住这俩人欲要进院的步伐,而后对东方鱼和萧晏各自使了个眼色。
东方鱼自是不必多说,直接扣住罗珊的胳膊,萧晏也非常上道的将郑益拿下。至于那名管家,看着自家主子人为鱼肉,除了急不可耐也别无办法。
唇边掠过笑意,刘明月取出虎符对郑益道:“郑功曹认得这个吧?麻烦你与夫人随吾走一趟,吾有话要问你们。”
刘明月注意到郑益在自己话音落下时便悄悄往院内看,只是不论是郑德阳还是守在院中的府兵都没有人提出异议。
……
就这样畅通无阻地来到一座空院落,东方鱼和萧晏松开了对他们的挟制,连带老管家八个人纷纷落了座。
这座院子的正堂中央供奉着一尊观音,初次见到的萧家兄妹都略微有些诧异。
郑益的神色从方才开始便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宁,刘明月没有直接开始审问,而是看向郑观山:“观山这两日一直陪着我们,吾倒是忽略了你还没能和家人说上几句话呢。”
“母亲,女儿在外求学多日不曾归家实在不孝,不知您与父亲近来可好?”郑观山知道她是想让自己先和家人说说家常,便先问候了母亲。
“……你确实不孝,这么久不见,也不知道关心关心你兄长吗?”罗珊眼眶从方才便有些泛红,却不是因为思念女儿。
闻言郑观山的眸光中划过一丝果然如此的轻嘲,阖了阖眼后顺着她的话问:“是啊,怎么不见兄长?可是又去哪座赌坊赌了?”
“观山。”一直沉默的郑益听到家丑,这才出声,面上俱是不赞同。
先前郑观山并未提过自己还有个兄长。
不过看这样子也是她不愿额外提及的人,刘明月在罗珊欲要对郑观山发出责难之前开口:“听起来令郎颇有些不为常人道的兴致,不过这大过年的也不着家,确实不太合适。”
罗珊昨日也在前厅,知道她的身份,虽有强烈不满却只能攥紧手心将之压了回去。
刘明月接着道:“吾先前便听说汜水县郑家这里出了连环命案,今早一见果真属实。郑功曹,你是宅子的主人也是县府里的命官,发生这么大的事竟是不查也不管吗?”
话落,郑益当即扫了罗珊一眼,目光中俱是带着质问的厉色。
而刘明月既然把话直接说明白了,隐忍许久的罗珊便再也没有顾虑,头一次没有理会夫君,而是起身来到她面前径直跪下。
“母亲……”郑观山面露诧异,实在没想到罗珊会来这么一出。
罗珊则眼眶愈红,绝望而又急切道:“特使大人,妾身知道明月楼,妾身求求大人帮帮妾身吧……妾身什么都愿意和您交换的!”
“这座宅院中藏了个早该死掉的恶鬼……”说着她又转头看向刘明月身边的郑观山,将头整个伏在女儿的膝盖上泣不成声:“观山啊……你兄长,你兄长他死得好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