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第一章 糨糊兑的稀粥,清汤寡水,勉强能照出人影。 陈平用木勺搅了搅碗底,几粒可怜的米粒随着涡旋打转,就是不肯浮上来。 “喝快点,喝完赶紧滚去看书,别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杵在那儿。” 他娘刘氏的声音跟淬了火的刀子一样,又快又利刮得人耳膜生疼。 她一边说一边把最后一点锅巴铲进自己碗里,嚼得嘎嘣作响,眼睛却死死盯着陈平面前的书本。 那本书的书页已经泛黄卷边,被翻了无数遍。 “听见没有?” “知道了,娘。” 陈平应了一声,把碗里那点清汤喝了下去,却没能填满空荡荡的胃。 他爹陈大柱,正靠在门框上,眯着眼晒着初秋那点不怎么热烈的太阳。 对屋里的争执,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陈平放下碗拿起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他爹。 村里人都说他爹陈大柱是个懒货,田里的活计能省就省,家里的事能躲就躲,一天到晚除了晒太阳就是打瞌睡。 可陈平知道,他爹的眼睛在打瞌睡的时候,也比村里大多数醒着的人看得更清楚。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半旧绸衫,身形瘦小的男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是村里的二赖子。 二赖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一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喊。 “大柱哥嫂子,大喜啊!” 刘氏眉头一皱,手里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大清早的,嚎什么丧?有什么喜?” 二赖子也不生气搓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宝贝似的递了过来。 “是县城里来的信,说是给你们家的。” 信。 刘氏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没去接那封信,手在身前的围裙上使劲擦了擦,陈平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个家里能跟县城扯上关系的,只有一个人。 大伯,陈大山。 那个被全家人尤其是他们二房,用血汗供养出去的读书人。 靠在门框上的陈大柱,终于睁开了眼。 “信上说啥了?” 陈大柱的声音慢悠悠的,听不出喜怒。 “哎哟,大柱哥,这我哪知道啊。” 二赖子嘿嘿笑着,眼睛却滴溜溜地转。 “送信的驿差说了,是府学里送出来的,指不定是大哥儿又考了个什么名堂,要升官发财了!” 刘氏的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升官发财? 她比谁都清楚大房的信,从来只为一件事而来。 要钱。 陈大柱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从二赖子手里接过信,却没有立刻拆开。 他用指腹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边缘。 “送信辛苦了,家里也没啥好招待的。” 二赖子一听这话就知道没好处了,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 “瞧您说的一个村住着,应该的应该的。” 他嘴上客气着,脚下却已经开始往后挪。 “那我先走了,不耽误你们看信。” 二赖子一溜烟跑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刘氏死死盯着陈大柱手里的信,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又是要钱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在发抖。 陈大柱没说话他看信看得很快,两三眼就扫完了。 然后他把那张薄薄的信纸,递给了刘氏刘氏不识字,但她看懂了陈大柱的表情。 那是一种被榨干了所有情绪之后的麻木。 “说啊!他又想要多少!” 刘氏的嗓音拔高,尖锐得刺耳。 “他说……秋闱在即,需要上下打点,还差二十两。” 陈大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二十两。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轰然压在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里。 刘氏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桌子才没倒下去。 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二十两?他怎么不去抢!我们家上哪儿去给他凑二十两!” “去年为了他乡试,把家里最后二亩水田都卖了,说好了是最后一次!” “今年又来!他当我们是开银号的吗?!” 刘氏的骂声一句接着一句。 “他陈大山是读书人,是天上的文曲星!我们家平儿就不是读书人了?平儿读书连买支新笔的钱都没有!他陈大山穿的是细棉布,我们家平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 “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没法过了!” 她一屁股跌坐在长凳上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陈平站在一旁,拳头攥得死死的。 他娘说的每一个字大伯陈大山,是爷爷奶奶的骄傲,是整个陈家的希望。 为了供他读书爷爷奶奶做主,将家产大头全给了大房。 他们二房分到的只有两间破屋,几亩薄田。 这还不够。 每年,大房都会以各种名目来要钱。 买书要钱笔墨纸砚要钱,交同窗要钱拜访名师要钱,就是为大伯的青云路添砖加瓦。 而他们一家,就活该被踩在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陈大柱走到妻子身边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别哭了。”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不给。” “你说啥?” “我说这钱,我们不给了。” 陈大柱重复了一遍,拿起桌上的信纸,慢悠悠地走到灶膛边,随手就丢了进去。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信纸,很快将其吞噬,化为一缕青烟。 刘氏怔怔地看着他,好像第一天认识自己的丈夫。 这么多年每一次大房来要钱,虽然她都会大吵大闹,但最后这个男人总会沉默着,想尽一切办法把钱凑出来。 卖地卖粮,甚至是去借高利贷。 他总说爹娘还在,长兄为父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今天,他怎么就转性了? 陈平也看着他爹。 他爹的背影依旧有些佝偻,但现在的陈平眼里,却有很高大。 然而,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陈大柱话音刚落,院门就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了。 一个满脸褶子拄着拐杖的老太太,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簇新蓝布衫,嘴角下撇的中年妇人。 是陈平的奶奶,和他那位大伯母。 “好啊!陈大柱!我还没死呢,你就要反了天了!” 老太太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的声响让院子里的鸡都吓得扑腾起来。 “你大哥的信,你是不是收到了?” 大伯母王氏跟着上前一步,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二弟,不是我说你。大哥儿读书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整个陈家!等他将来高中了,当了大官,还能忘了你们不成?” “到时候,别说是平儿,就是你跟弟妹,也能跟着去城里享福!” 她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好像给了天大的恩赐。 刘氏一听这话,火气蹭地一下又上来了。 她从凳子上弹起来双手叉腰! “享福?我呸!” “我们家的地都卖光了,锅都快揭不开了,拿什么福气去享你们大房的福?” “王春花,你少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年,我们二房给你们大房填了多少窟窿,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第二章 王春花,你少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些年,我们二房给你们大房填了多少窟窿,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王氏的脸皮抽动了一下青一阵白一阵,她往前抢了一步,手指头快要戳到刘氏的鼻子上。 “刘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们家大山读书,是为了他自己吗?他是为了谁?是为了咱们整个陈家!是为了你儿子陈平将来也能有个当官的大伯做靠山!” 她把靠山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刘氏一把挥开她的手。 “我呸!谁稀罕你们的靠山!” “我们家平儿就算去要饭,也不需要你们大房的施舍!” “娘!你看看她!你看看她!” 王氏见说不过刘氏,立刻转向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开始告状。 “她这是在咒我们大山,咒我们陈家断了根啊!” 老太太的脸本就阴沉,听了这话她手里的拐杖在青石板上咚地一戳。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地钉在自己二儿子陈大柱的身上。 “陈大柱,你媳妇这么闹,你就是个死人吗?” “由着她在这里撒泼,你是不是也想跟着她一起反?” 陈大柱一直沉默着,他高大的身躯挡在妻子刘氏和儿子陈平的前面。 现在的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他娘而是伸手,将还在气头上的刘氏轻轻拉到自己身后。 这个动作很慢刘氏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站到了丈夫身后,只是胸口依旧剧烈地起伏着。 陈大柱这才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 “这钱,不给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那几只被惊扰的母鸡,还在角落里咯咯地叫着。 老太太的嘴唇哆嗦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一向闷声不响让她搓圆就圆,让她搓扁就扁的二儿子,竟然敢当面顶撞她。 “你……你说什么?” “我说,不给了。” 陈大柱重复了一遍,“大哥儿读书读了这么多年,家里能给的,都给了。” “地,卖了。粮食,也快空了。” “再给,我们一家三口,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他的话语简单没有半点修饰,一下一下割在老太太和王氏的心上。 王氏尖叫起来。 “不给?你说不给就不给?爹娘还没死呢,这个家轮得到你做主?” “大哥儿马上就要秋闱了!这正是要劲的时候!你说不给,你是不是存心要毁了他!” “是啊!大柱!” 老太太也跟着哭嚎起来,拐杖敲得地面砰砰作响。 “你大哥要是考不上,都是你害的!你这个天杀的,是要逼死我跟你爹啊!” 她一边嚎一边就往地上坐,这是她每次要钱的惯用伎俩,一哭二闹三上吊。 以往只要她这样一闹,陈大柱就会妥协,但今天陈大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娘,你先起来。” “我不起来!你今天不把钱拿出来,我就死在你家门口!” 老太太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声震天响陈平站在父亲身后,身体绷得紧紧的。 他看着自己的爹,没有记忆中那么佝偻了。 “娘,” 陈大柱又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大哥儿今年,二十有六了吧。” 老太太的哭声一顿。 王氏也是一愣。 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 “是又怎么样?” 王氏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记得,他十六岁过的县试,成了童生。到今天,整整十年了。” 陈大柱不理会王氏,自顾自地说下去。 “这十年,院试考了五次,一次都没过。” 这些话是陈家心照不宣的隐痛,谁也不会主动提起。 今天却被陈大柱这样赤裸裸地掀了出来,老太太的脸上挂不住了。 “你胡说什么!你大哥那是……那是不凑巧!每次都差一点点!” “是差一点点,还是差很多,大哥儿自己心里清楚。” 陈大柱的语调没有变化。 “镇上王屠户家的儿子,跟大哥儿同一年考的童生,人家考了三次不过,就回家帮着卖肉了,如今孩子都两个了。” “东头李木匠家的,考了两次,也回来学手艺了,现在已经是镇上有名的大师傅。” “他们都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拖累了家里。” 王氏的脸红了起来。 “你……你拿那些屠夫,木匠的儿子跟我家大山比?他们是什么东西!也配!” “我家大山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做大官的!” “对。” 陈大柱点点头,竟然认同了她的话。 “大哥儿是要做大官的。” “可是娘做大官,也要一步一步来。” “十年了连个秀才都不是。这青云路,是不是太远了些?” 他的话不紧不慢是啊,十年了陈大山是陈家的希望,也是陈家最大的一个笑话。 周围的邻居从一开始的羡慕,到后来的观望,再到如今背地里的指指点点。 这些老太太和王氏,不是不知道她们只是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罢了。 “你放屁!” 老太太从地上起身,哪里还有半分要死要活的样子。 她举起拐杖,就要往陈大柱身上打。 “你这个不孝子!你就是嫉妒你大哥!见不得他好!” 陈大柱没有躲。 刘氏却尖叫着扑了上来,挡在了丈夫身前。 “娘!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拐杖最终没有落下来,老太太的手在半空中颤抖着。 陈大柱伸手握住了那根拐杖,轻轻地从他娘手里拿了下来,放到一旁。 “娘,我没有嫉妒大哥儿。” “我只是在想,我们这个家,还能撑多久。”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重的问题。 “我前几天去镇上,听回春堂的掌柜说,官府出了新章程,凡是年过二十五还没考上秀才的童生,每年都要多缴一笔逾岁银,以示惩戒。” “这笔钱,信上提了吗?” 院子里再次变得安静起来,王氏的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老太太的身体晃了晃,全靠王氏扶着才没有倒下。 她们的表情,已经告诉了陈大柱答案。 信上,根本没提这件事。 他们只字不提这笔因为陈大山自己不争气而产生的罚金,却依旧理直气壮地,想把这笔开销转嫁到二房的头上。 陈平站在一旁,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无耻! 太无耻了!他一直以为大房只是贪婪是自私,现在他才明白,他们根本没把二房当人看。 他们是附在二房身上的蛆虫,要吸干最后一滴血。 “这笔钱,是多少?” 陈大柱问。 王氏的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我替你说。” 陈大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冷酷的表情。 “五两银子。” “我们家,两间破屋,三亩薄田。不吃不喝,一年也攒不下二两银子。” “为了大哥儿读书,我们已经把田卖得只剩下一亩活命田。” “现在,你们还要我们去哪里,给你们变出这五两银子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老太太和王氏面前。 他的身形明明有些佝偻,却逼得两个女人连连后退。 “是卖了这最后的活命田?” “还是卖了这住了几十年的破屋子?” “还是……” 他停下来,看着王氏。 “让平儿他娘,去给你大哥儿换钱?” “你……你胡说八道!” 王氏被他最后那句话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 老太太也是一脸煞白。 “大柱,你别说了,别说了……” 她怕了。 她第一次从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让她心惊胆战的东西。 “钱,没有。” 陈大柱下了最后的通牒。 “一文钱都没有。” “你们要是还想让大哥儿读书,就自己想办法。” “把你们大房那三间敞亮的大瓦房卖了,或者,让你这个好儿媳,回娘家去借。” “总之从今天起,我们二房,不会再给大房一个铜板。” 说完,他不再看那两个面无人色的女人。 他转身走到灶膛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还有几十个铜板这是他们家全部的家当。 他把这些钱,塞到了妻子刘氏的手里。 “收好。” 然后,他看向自己的儿子陈平。 “平儿。” “爹。” 陈平应了一声,喉咙发紧。 第三章 那劈柴的动静停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子噼啪一声,然后彻底熄灭。 暮色从四面八方来袭,将这个小小的院落完全吞没。 陈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父亲的背影,父亲放下了柴刀柴刀磕在木桩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有回头,只是走到院角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从头顶浇了下去。 冰凉的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淌下来他用力地搓着脸,搓着脖子。 刘氏捂着嘴的手,终于放了下来。 她手心里那几块碎银子和几十个铜板,被她的体温捂得发烫。 她一步一步,走到陈大柱的身边。 “他爹……” 她的声音很轻陈大柱没有应声,只是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这些钱……” 刘氏摊开手掌,勉强照亮了那点可怜的家当。 “就只有这些了?” “嗯。” 陈大柱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 “让平儿去学堂,束脩……笔墨纸砚……哪一样不要钱?” 刘氏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镇上的张先生听说眼界高得很,咱们这样的人家,他肯收吗?” 陈大柱终于转过身。 “他会收的。” 他说。 “为什么?” 刘氏追问。 “他欠我一个人情。” 陈大柱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了。 他走进灶房一点昏黄的豆大灯火,从门里透了出来,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光。 刘氏还站在院子里,低头看着手心的钱,许久没有动。 陈平走了过去。 “娘。” 刘氏抬起头,灯火映着她脸上的泪痕。 她把手里的钱,小心翼翼地重新用那块打了补丁的布包好,塞进自己怀里最深处。 她拍了拍那个位置。 “平儿。” “娘,我……” 陈平想说点什么,想说他会争气,想说他不会辜负这份沉重到让他喘不过气的期望。 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 “吃饭。” 刘氏拉住他的手,走进了灶房。 晚饭是早就做好的,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往日里这样的饭食,一家人也能吃得安安稳稳。 陈大柱坐在矮凳上,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粥,他吃的很慢,也很安静。 刘氏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她看着对面的儿子,那个昨天还在田埂上追着猪跑的半大孩子。 明天,他就要去念书了。 “平儿,你大哥儿那些书,都还在吗?” “在的,娘,都在西屋那个破箱子里。” 陈平立刻回答。 “明天拿出来,晒晒,别叫书虫给蛀了。” “嗯。” “到了学堂见了先生,要行礼,要恭敬。” “嗯。” “同窗们……要是有人看不起咱们家,你别跟人置气。” 刘氏絮絮叨叨地说着。 “咱们是去念书的,不是去打架的。把字认全了,把数算明白了,比什么都强。” 陈平用力点头。 “娘,我记住了。” 陈大柱始终没有说话。 他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滴粥,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睡觉。” 他丢下两个字,起身回了里屋这一夜,陈平睡得极不安稳。 他一会儿梦见大房那两个女人的面孔,一会儿又梦见父亲冷硬如铁的侧脸。 他还梦见了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书本,上面的字一个个都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天还没亮,他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用茅草和泥巴糊成的屋顶,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他爹起床的动静。 没过多久,刘氏也起来了。 院子里响起了轻微的扫地声,还有拉动风箱的呼呼声。 陈平也穿上衣服,下了床。 他推开门,刘氏正在灶房里忙活,看见他出来刘氏停下了手里的活。 “醒了?再睡会儿吧,天还早。” “不睡了,娘。” 陈平摇摇头。 他走到西屋,摸黑找到了那个破旧的木箱。 打开箱子,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书。 书页泛黄边角卷曲,有的封皮上还有被老鼠啃过的缺口。 这就是陈家大伯陈安,读了十几年,也没读出个名堂来的全部家当。 陈平小心翼翼地把书抱了出来,借着灶房透出的微光,一本一本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还有几本更厚一些的,是《论语》和《孟子》。 他大哥儿陈安,连秀才的边都没摸到,看的书倒是不少。 天色亮了起来。 刘氏从灶房里端出一个碗,碗里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陈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们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白面。 “拿着,路上吃。” 刘氏把碗塞到他手里。 “娘,我不……” “吃!” 刘氏打断了他。 “今天是你第一天去学堂,吃饱了,才有精神。” 她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从里面数出十个铜板,用一小块布仔细包好,放进陈平的口袋。 “这是给你路上买水喝的,省着点花。” 陈平拿着那两个温热的馒头,口袋里揣着那十个铜板,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陈大柱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还算干净的短打,脚上穿着一双纳得厚厚的布鞋。 “我送他去。” 他对刘氏说。 刘氏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陈平把那几本旧书用布条捆好,让他背在身后。 “爹,我自己能去。” 陈平小声说。 从家里到镇上,十几里山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 陈大柱没理他他先走出了院门,陈平只好跟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娘刘氏还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们。 陈平背着书跟在后面,他能看见父亲的肩膀,扛起了一整个家。 一路无话。 走了快一个时辰,镇子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镇子比村里热闹得多。 清晨的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挑着担子卖菜的,推着车子卖早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陈平第一次在白天,他仔细地打量这个镇子。 以往他都是天不亮就来割猪草,天黑了才回去,对镇子的印象只有匆忙和疲惫。 陈大柱对这里很熟。 他领着陈平七拐八绕,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一座青砖灰瓦的院子。 院门是紧闭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黑色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字:张府。 这里就是张先生的家,也是镇上唯一的学堂。 陈大柱停下脚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算不上整洁的衣衫。 然后他上前,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三声之后,里面没有动静。 陈大柱又叩了三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一个不耐烦的男声。 “谁啊?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 一个睡眼惺忪的家丁从门后探出头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门口站着的父子俩,看见他们一身的穷酸气,脸上的不耐烦更重了。 “干什么的?” 陈大柱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了陈平身前。 “这位小哥,我们是来找张先生的。” “找我们家先生?” 家丁嗤笑一声。 “我们家先生是你们想见就见的?有拜帖吗?有引荐人吗?” “没有。” 第四章 那个叫阿福的家丁,立刻站直了身体,脸上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神情。 “先生,是两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说是要拜师,我正要打发他们走呢。” “让他们进来。” 那个声音说道。 阿福的身体僵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命令感到意外,他回头不情不愿地瞪了陈大柱一眼,然后才把大门完全拉开。 “算你们运气好。” 他嘟囔了一句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 “进来吧。” 陈大柱连忙对陈平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走了进去。 陈平跟在后面,脚步踏上张府院内的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声音和他踩在村里泥土路上的感觉,完全不同院子很大,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偷偷打量着四周。 廊下的柱子是朱红色的,窗棂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这一切都和他过去十七年的人生,隔着一层无法触摸的距离他看见父亲的背影,在前面领着路。 阿福在前面引路,一言不发脚步踩在石板上,嗒,嗒,嗒。 书房的门敞开着阿福停下脚步,躬身对着里面。 “先生,人带来了。” 说完他就退到了一旁,垂手站着,恢复了那副恭敬的模样。 陈大柱也停了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 他拉了拉陈平的袖子。 陈平顺着敞开的门,向里望去书房里光线充足,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正坐在书案后。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下巴上留着一小撮整齐的胡须。 他没有看他们,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看得专注。 这就是张先生,他比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陈大柱先走了进去,在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深深地鞠了一躬。 “草民陈大柱,携犬子陈平,拜见张先生。” 陈平也跟着学样,弯下了腰书案后的男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卷。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陈大柱,落在了陈平的身上陈平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拜师?” 张先生开口了,声音和他刚才在院外听到的一样,清朗平缓。 “是。” 陈大柱回答,“我儿陈平,自幼……自幼就喜欢读书,求先生给他一个机会。” 张先生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 “阿福说,学堂的名额满了。” “先生……” 陈大柱急切地想解释。 张先生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我不好奇你们如何说服了阿福。” 他的手指停下。 “我只好奇,你们为何觉得,我一定会收他。” 陈平的心又沉了下去。 这个问题,比直接拒绝更让人难堪。 是啊,凭什么呢? 就凭他们站在门外等了几个时辰?就凭父亲塞给家丁的那几个铜板? 还是凭他背后这捆连纸张都泛黄发脆的旧书? 陈大柱的腰,又弯下去了一些。 “先生,我们是诚心诚意的。” “诚心?” 张先生重复着这个词,尾音拖得有点长。 “这世上,诚心的人很多。” “想走捷径的人,也很多。” 他拿起书案上的一支毛笔,在指间转动着。 “读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它耗费的,不只是笔墨纸砚,更是时间,是心血。” “你们,付得起吗?” 这番话说得平淡,却字字诛心陈平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他想起了家里为了大哥的婚事,掏空的积蓄想起了母亲整日劳作,却依旧紧巴巴的日子。 想起了自己为了省下灯油钱,借着月光看书的夜晚。 付得起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改变命运的路。 陈大柱沉默了。 他这个不识字的庄稼汉,无法用语言去反驳一个读书人。 他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决心他突然,对着张先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陈平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爹!” 他失声喊了出来,想去扶他,却被陈大柱按住了手。 陈大柱没有抬头,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 “先生,我们是泥腿子,不懂什么大道理。” “我只晓得,不能让娃跟我一样,一辈子刨土疙瘩。” “他想念书,我就算是砸锅卖铁,卖了这身骨头,也供他念。” “求先生,给他一条活路。” 他的声音,不再是面对家丁时的谦卑,也不是面对老太太时的强硬。 陈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父亲伏在地上的背影,那个为了他,可以拍桌子,也可以弯下膝盖的男人他也跟着,跪了下去。 跪在了父亲的身边。 他什么也没说。 但他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切站在门口的阿福,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 他见过太多来求见先生的人,有送重礼的,有托关系的,却没有见过这样一对父子。 张先生依旧坐在那里。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父子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起来吧。”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这里,不兴跪拜之礼。” 陈大柱的身体动了动,却没有立刻起来。 “先生……” “起来。” 张先生的音量没有提高,陈大柱这才慢慢地,扶着陈平的手,站了起来。 父子俩的膝盖上,都沾了灰尘。 “你叫陈平?” 张先生的视线,再次落到陈平身上。 “是。” 陈平应道。 “读过什么书?”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陈平一一回答。 “还……还看过一些杂书。” 他指了指自己背后那捆用布条系着的旧书,张先生顺着他的指引看了一眼,没有评价。 “我问你一个问题。” 张先生说道。 “你若答得上来,我就收下你。” 他以为会是经义策论,那些他只在书里见过,却从未有人指点过的东西。 陈大柱也紧张地看着张先生,手心里全是汗。 张先生却伸手指了指窗外。 “看到院子里那口水缸了吗?” 陈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第五章 庭院的角落里,确实放着一口半人高的陶制大水缸。 “那口水缸,底下有一道裂缝,一直在漏水。” 张先生缓缓说道。 “现在,你去,把它给我补上。” 陈平愣住了。 补水缸? 这不是木工瓦匠的活计吗? 他是一个来拜师念书的学子,为何要考这个? “先生,这……” 他有些迟疑。 “怎么?” 张先生的眉梢微微挑起。 “做不到?” “不是。” 陈平连忙摇头。 “只是……” “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张先生打断了他。 “院子里的东西,你可以随意使用。” “但是,不能移动水缸,也不能用泥巴之类的东西从外面糊住裂缝。” 不能移动,不能从外面糊。 这要怎么补? 陈平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所有的准备所有背过的书,在这一刻,都派不上用场。 “去吧。” 张先生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书卷,不再看他们。 陈大柱拉着陈平,退出了书房。 阿福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父子俩站在庭院里,看着那口巨大的水缸,陈平绕着水缸走了一圈。 果然,在水缸的底部,有一道细细的裂缝。 水正顺着那道裂缝,一滴一滴地渗出来,在下面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一炷香的时间。 陈平的心里焦急万分他看向院子。 院子里有竹子,有石块,有落叶,有泥土可先生说了,不能用泥巴。 那还能用什么?陈平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想过用布条塞进去,可布条吸了水,只会漏得更厉害他想过用木楔子,可那需要工具,也需要技巧。 陈大柱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焦急的模样,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蹲下身,捻起地上一片落叶,放在指间搓了搓。 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气,有些阴冷。 陈平还在围着水缸打转,脑子里乱成一团他觉得,自己就要失去这个唯一的机会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陈大柱忽然开口了。 “这天,要是再冷点就好了。” “冬天的时候,水缸要是裂了缝,都不用管它。” “冻上一夜,自己就堵上了。” 陈平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冻上? 自己就堵上了?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水结成冰,体积会变大。 冰,可以把裂缝撑住,堵住。 可是现在不是冬天,天虽然冷,却还没到结冰的程度。 怎么办?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硝石。 书上说过硝石溶于水,会吸收大量的热,能让水结冰。 可是这院子里,哪里有硝石? 他再次看了看四周,视线扫过墙角墙角长着一些青苔,墙根的泥土,呈现出一种灰白色。 那是土硝。 村里人有时候会刮下来,当做肥料,或者用来做土火药。 陈平的眼睛亮了。 他快步跑到墙角,用手扒拉开表面的浮土,果然下面有一层白色的粉末状结晶。 他小心地用手捧起一些土硝,又找了一片大点的叶子,包了起来。 回到水缸边,把土硝倒进水缸里,然后他用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搅动着。 水温,在迅速地下降。 陈平把手抽出来,紧紧地盯着那道裂缝。 他看见从裂缝里渗出的水滴,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最后一滴水珠挂在裂缝口,凝结成了一颗小小的冰晶。 不漏了。 真的不漏了。 陈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向父亲。 陈大柱正站在不远处,书房里张先生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书卷,正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要考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经义文章。 他要看的,是一个人的根。 这个叫陈平的少年,没有让他失望。 而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似乎也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有趣得多。 陈平整理了一下衣衫,和父亲一起,再次走进了书房。 “先生。” 他躬身行礼。 “水缸,补好了。” 张先生点了点头。 “用的什么法子?” “回先生,学生用的是……是冰。” 陈平简单地解释了硝石制冰的原理。 张先生听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这法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陈平顿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父亲。 然后,他坦然地回答。 “是家父提醒了学生。” “哦?” 张先生的视线,转向了陈大柱。 陈大柱连忙摆手。 “我……我没说啥,我就是瞎咧咧。” “读书人的事,我不懂。” 张先生笑了。 那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好一个瞎咧咧。” 他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陈平两个字。 “从明天起,卯时过来。” “束脩,先记在账上。” “用你的功课来还。” 陈大柱和陈平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 刘氏正站在院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脚下的地面都被她踩实了一圈。 看见父子俩的身影,她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怎么样?先生……先生肯收吗?” 她的声音发紧,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连看陈平的勇气都没有。 陈平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点了点头。 “娘,先生收了。” 刘氏的身体晃了一下,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收了?” 她又转向陈大柱,寻求确认。 陈大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就是这一个“嗯”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刘氏情绪的闸门。 她猛地转过身,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压抑了许久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里漏了出来,先是细微的呜咽,然后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 她没有去擦眼泪,任由那滚烫的泪水顺着粗糙的皮肤流淌,滴落在脚下的黄土地上。 她走到陈平身边,伸出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背后那捆用布条捆着的旧书。 那不是一捆破烂,那是她儿子的前程,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 第六章 那天晚上,刘氏点亮了家里那盏许久都舍不得用的桐油灯。 她从米缸最底层,用一个布袋子包着的小半袋白面,小心翼翼地舀了两瓢出来。 她要给陈平烙饼。 那是家里仅剩的一点白面了。 陈平坐在灶膛前添着柴火,看着母亲在案板前忙碌的背影。 她和着面,揉着面,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郑重。 锅里没有放油,白色的面饼在滚烫的铁锅里,慢慢地鼓起,散发出诱人的麦香。 刘氏一共烙了两个饼,烙得两面金黄。 她用干净的布把饼包好,塞到陈平手里。 “拿着,明天路上吃。” 那两个饼,沉甸甸的。 次日,天还未亮,陈平就醒了。 他穿好衣服,背上那捆旧书,刘氏已经把昨晚的饼热好了,连同一个煮熟的鸡蛋,一起塞给了他。 陈大柱站在门口,只说了一句。 “去吧。” 陈平准时在卯时抵达了张府。 还是那个叫阿福的家丁开的门,今天的他脸上没了昨日的不耐,只是淡淡地扫了陈平一眼,便领着他往里走。 学堂设在府里的东厢房,很是宽敞。 里面已经到了七八个少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 张先生正端坐在最前方的讲台后,闭目养神。 陈平一走进去,屋里的说笑声便小了下去。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以及……轻蔑。 陈平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肩膀处还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和他背后那捆书页泛黄的旧书,在这间窗明几净、处处透着雅致的学堂里,显得格格不入。 张先生睁开了眼睛。 “来了。” 他对着陈平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对着堂下的学生们说道。 “今日学堂里来了一位新同窗,名唤陈平。” 他指了指陈平。 “以后,你们要好生相处。” 介绍完,他又为陈平引荐堂上的几位同窗。 那些少年大多是镇上富户的子弟,一个个衣着光鲜,神态倨傲。 其中一个坐在最前排,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纹绸衫的少年,尤为显眼。 “这位是林康,县里林记绸缎庄的少东家。” 林康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他的视线在陈平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他背后那捆旧书上,嘴角不受控制地撇了一下。 “先生,这种废纸,也配与我们的书放在一处?”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学堂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几声压抑的窃笑响了起来。 陈平的脸颊有些发烫,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张先生的脸色沉了下去。 “林康。” “书的好坏,不在新旧,而在书里的人,是否用心去读。” 林康被先生训斥,脸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扭过了头。 张先生给陈平指了一个角落里的空位。 “坐吧。” 陈平走过去,放下书,默默地坐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和那些同窗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 张先生没有再多说什么,开始讲授今日的课程。 是《大学》里的开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 张先生的声音不疾不徐,在学堂里回荡。 林康等人听得心不在焉,有的在下面窃窃私语,有的则在把玩着自己那方雕刻精美的名贵砚台。 只有陈平,坐得笔直。 他没有纸笔,就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遍一遍地写着。 他将先生讲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在心里。 这种专注,与周围的散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先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而林康等人,则觉得他是在故作姿态,博取先生的关注,眼神里的反感更添了几分。 课间休息时,没有人跟陈平说话。 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啃着刘氏给他烙的白面饼。 那饼已经冷了,有些干硬,但陈平却吃得很慢,很珍惜。 一天的课程,就在这种诡异的孤立氛围中结束了。 眼看就要散学,众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张先生却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今日的功课,不是抄书。”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向先生。 张先生缓缓开口。 “明日清晨,每人交一篇策论上来。” “题目不限,体裁不拘,你们尽可畅所欲言。” 话音落下,堂下一片哗然。 策论? 那可是乡试、会试才会考的东西。 林康等人面面相觑,随即又兴奋地讨论起来。 “写什么好?不如就写这镇上的风月。” “俗气!当以圣人文章为题,方显我等才学。”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陈平默默地将自己的旧书重新捆好。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他知道,这是张先生给他的机会。 也是他打破这面墙的,第一个机会。 夜色如墨,陈平背着那捆旧书,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晚风吹过田埂,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也吹散了镇上的喧嚣。 学堂里那些同窗们兴奋的议论声,仿佛还回响在耳边。 他们讨论着辞藻,揣摩着句式,想着如何引经据典,写出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来博得先生的青睐。 陈平没有想这些。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一次机会。 一个真正能让他站稳脚跟,而不仅仅是坐在那个角落里的机会。 回到家时,刘氏已经睡下,但灶膛里还温着一碗热水。 陈平就着热水,啃完了路上剩下的半个馒头,然后走到西屋,点亮了那盏昏黄的豆油灯。 灯火摇曳,将他清瘦的影子投在泥墙上,拉得长长的。 他铺开一张从旧书上撕下来的、背面空白的纸页,这是他唯一的草稿纸。 他握着一支炭笔,迟迟没有落笔。 写什么? 歌功颂德?风花雪月?空谈圣人仁政? 那些东西,林康他们会写,而且会写得比他好。 他们的家境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去揣摩这些虚无缥缈的文字游戏。 而他,没有这个资本。 他必须拿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第七章 一点……真正有用的东西。 他的思绪飘回了村子,飘到了村外那条时常泛滥的清河。 他想起了去年夏天,大水冲垮了堤坝,淹没了下游好几个村子的良田。 无数人流离失所,成了靠官府施舍稀粥才能活命的灾民。 他想起了那些灾民麻木空洞的眼神,也想起了官府为了赈灾而空空如也的钱袋。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论兴修水利当以工代赈》。 题目定下,思路便如开闸的洪水。 他脑海中那些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知识,开始与这个世界的现实问题相结合。 最大的难题,不是想法,而是表达。 如何将“分段承包”、“绩效考核”、“发行工票”这些概念,用这个时代的人,特别是张先生这样的读书人,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语言包装起来? 他不能写“项目管理”,但他可以写“分段包工,划定权责,以十日为期,考核优劣”。 他不能写“发行短期债券”,但他可以写“官府出具工票,灾民凭票做工,工程结束,可凭票换取钱粮,亦可在镇内指定米行、布庄流通”。 他不能写“拉动内需”,但他可以写“工票流通,则市集活;市集活,则商税增;商税增,则府库足”。 灯油一滴一滴地消耗着。 窗外的天色,从墨黑,到青灰,再到泛起鱼肚白。 陈平熬了半宿。 他反复推敲着每一个词,每一句话,力求让这篇策论听起来不像是离经叛道的奇谈怪论,而更像是对圣人思想的务实延伸。 在策论的结尾,他没有空谈仁政。 他落到了最实在的数字上。 他根据记忆中清河的水文情况,大致估算了修缮堤坝所需的土方和人力。 然后,他清晰地列出了两笔账。 一笔是官府直接开仓放粮的赈灾账,耗费巨大,灾民坐食山空,无以为继。 另一笔,则是“以工代赈”的账。 通过发行工票,将灾民转化为工人,官府只需付出原先三分之一的预算,便能完成两倍的工程。 同时,灾民得以自食其力,避免了流民滋生,化解了巨大的社会矛盾。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平放下了笔。 他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就是他的敲门砖。 次日,学堂之上。 林康等人意气风发地将自己的策论交了上去,他们的文章都用上好的纸张誊抄,字迹工整,封面华丽。 “先生,学生写的是《论圣君无为而治》。” “先生,学生浅谈《风花雪月亦关教化》。” 一声声的呈报,伴随着各自得意的神情。 张先生一一接过,面色平淡,只是偶尔点点头。 轮到陈平。 他默默地走上前,将自己那张写在旧纸背面的策论,双手呈上。 纸张泛黄,甚至带着折痕。 林康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周围也响起几声窃语。 张先生没有理会那些声音,他接过了那张纸。 当他的目光落在封面上那个标题上时,他的眼神,陡然一凝。 《论兴修水利当以工代赈》。 这个题目,和周围那些靡靡之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先生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一些。 他开始从头读起。 学堂里很安静。 那些交完功课的少年,都在等着先生的点评。 可张先生什么也没说。 他的视线,牢牢地钉在那张泛黄的纸上。 他的表情,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从最初的审视,到中段的凝重。 当他读到陈平将现代管理学概念转化为古代施政方针的部分时,他捏着纸张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而当他看到最后那部分详尽的数字对比和利弊分析时,他整个人都静止了。 仿佛有一道惊雷,在他心中无声地炸响。 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到了千钧之重。 这哪里是一篇学生的策论? 这分明是一份可以直接呈送州府,乃至朝堂的万全之策。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角落里的陈平。 那个少年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张先生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个“孺子可教”的后辈。 那是一种看到了绝世璞玉,甚至……看到了一个妖孽的眼神。 这种无声的震撼,远比任何一句表扬都来得更加有力。 林康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一张破纸写的东西,为何能让先生如此失态。 过了许久,张先生才将那篇策论,小心翼翼地折好,与其他的功课分开放置。 他环视堂下,恢复了平素的语调。 “今日功课,我已尽览。” “各自用心,各有千秋。” 他没有做任何具体的点评。 “下课。”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陈平也背起了自己的旧书,混在人群中,准备走出学堂。 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迈出门槛时,身后传来了张先生平淡的声音。 “陈平,你留下。” 学堂的门被最后一个离开的同窗带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陈平站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膛。 所有的目光都消失了,只剩下书案后,先生那一道深邃难明的视线,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张先生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那张写满了字的旧纸,重新在书案上摊平,指节分明的手指,在纸面上缓缓滑过。 那张纸,在光滑的红木书案上,显得那样寒酸,那样不合时宜。 陈平的手心,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 终于,张先生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轻轻点在纸上那四个墨迹最重的字上。 以工代赈。 “此法,你从何处所知?” 他的声音很平,却像一块石头,投入陈平的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来了。 陈平知道,这才是他今天真正要面对的考校。 他定了定神,躬身回答。 “回先生,学生只是……” “我问的,不是托词。” 第八章 张先生打断了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 “我问的是,此法的根源。” 陈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强迫自己迎上先生的目光,大脑飞速运转。 他知道,一个回答不好,他好不容易推开的这扇门,就会立刻在他面前重重关上。 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垂下眼帘,恭敬地回答。 “先生,此法并无根源。” “哦?” 张先生的眉梢微微挑起。 “那便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不敢称是学生所想。” 陈平的姿态放得更低。 “只是学生在村中,常见乡邻为了一口吃食,争得头破血流。也见过官府开仓放粮,灾民却依旧饿殍遍地。心中郁结,胡思乱想罢了。” 张先生靠在了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胡思乱想?” 他拿起那张纸。 “你这篇策论,条理分明,环环相扣,可不像胡思乱想。” “我问你,灾民懒惰,出工不出力,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陈平心中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地回答。 “设‘工分制’。不按人头分粮,而按工程量记分。挖一方土得一分,砌一尺堤得三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分数当日结算,凭分换取钱粮。” 张先生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好一个工分制。” 他沉吟片刻,又问。 “官吏贪墨,克扣工分,虚报工程,又当如何?” “设‘交叉监察’。” 陈平继续道。 “将民夫分为甲乙两队,甲队之工,由乙队验收;乙队所用之料,由甲队清点。两队互为掣肘,互相监督。再由先生这样的乡绅名望之士,从中抽查,一旦发现舞弊,严惩不贷。”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张先生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盯着陈平,仿佛要将这个少年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初始钱粮,从何而来?官府府库,未必充裕。” 这是最后一问,也是最难的一问。 陈平深吸一口气。 “可向本地大户,发行‘水利善票’。” “善票?” “是。官府出具凭证,言明此票用于兴修水利,利国利民。凡购买善票者,皆为义举。待到工程结束,大户可凭善票,抵扣未来三年的部分税赋。” “如此,官府不需先出钱粮,大户得了名声,又得了实利,灾民得了活路,河堤得以修缮。一举四得。” 当陈平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发现张先生的眼神变了。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是一种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时,所产生的惊疑与审慎。 陈平心中警铃大作。 他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 再往下,就不是聪慧,而是妖孽了。 他猛地后退一步,对着张先生,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几乎要弯到地上去。 “先生!”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惶恐。 “这些……这些都不过是学生读过几本杂书游记,加上目睹乡间疾苦后的一些胡思乱想,全是纸上谈兵,错漏百出,当不得真!还请先生斧正!”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 将那惊世骇俗的策论,归于“胡思乱想”与“纸上谈兵”。 这是一种示弱,也是一种自保。 张先生看着他,那锐利的目光,渐渐缓和下来。 他看着这个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少年,许久没有说话。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里,有释然,也有感慨。 “过谦了。” 他缓缓说道。 “你的这些想法,已非纸上谈兵,而是……经世济用之学。” 他没有再追问来源。 因为他知道,再问下去,就是逼迫,就是不智。 他将那张策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一个抽屉里,没有再拿出来。 他重新看向陈平,神色变得无比严肃。 “陈平。” “学生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张先生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郑重。 “你的才华是利刃,但在你拥有挥舞它的力量之前,它首先会割伤你自己。藏锋,是读书人的第一堂课。今日之言,在考取功名之前,切不可再对外人言说半句。你可明白?” 这句告诫,代表了完全的认可。 更代表了一种保护。 陈平的心,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他再次深深一揖。 张先生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书房一角的柜子前。 他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木盒。 回到书案后,他将木盒推到陈平面前。 “打开看看。” 陈平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套崭新的湖笔、一方细腻的徽墨,还有一沓洁白的宣纸。 这些东西,陈平只在镇上最大的文房斋里见过,标价高得让他不敢多看一眼。 “先生,这……这太贵重了,学生不能收。” “我收了你的学问,自然要还你笔墨。” 张先生淡淡地说道。 “束脩之事,不必再提。学堂里的杂役,你也不必再做了。从明日起,卯时来,酉时归,将所有心思,都用在读书上。” 他看着陈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要让我失望。” 陈平捧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踏上了这条青云之路。 而这条路的开端,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沉重。 自从那日得了先生的笔墨,陈平的日子便彻底变了。 他不再需要去学堂做杂役,卯时到,酉时归,成了张氏学堂里最纯粹的学生。 白日里,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张先生传授的经义文章。 夜晚,他也不再需要借着月光,而是点着先生赠予的蜡烛,将白日所学,一遍遍地在心中温习,在纸上默写。 学业的进步一日千里。 但另一个问题,却悄然浮现。 他住得远,每日往返,中午只能啃着母亲烙的干饼。 第九章 为了节省时间,他常常在学堂的角落里,就着凉水解决午饭。 日子久了,那件本就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领口和袖口处,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油光,在阳光下泛着一层灰黑的腻色。 皂角用了,草木灰也搓了,可那股深入布料纤维的油腻,却像是扎了根,顽固地盘踞着。 每当他坐在窗明几净的学堂里,闻到自己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汗味与油味混合的气息,再看到林康等人每日更换、散发着淡淡熏香的绸衫,一种源自另一个灵魂的轻微洁癖,便会让他坐立难安。 这不仅仅是体面问题。 更是一种提醒。 提醒他,无论他的思想走得多远,他的身体,依旧被困在这贫瘠的现实里。 这天,他从学堂归来,刘氏正在灶前忙活。 陈平放下书,习惯性地走到灶膛前,帮着添柴。 火光跳跃,映着他清瘦的脸。 灶膛里,烧尽的柴禾落下一层厚厚的灰烬,细腻,灰白。 刘氏用火钳拨了拨,准备等冷却后,当肥料撒到菜地里。 陈平的目光,却定在了那堆草木灰上。 草木灰。 溶于水,便是碱。 一个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化学公式,毫无征兆地跃入脑海。 油脂,加上强碱,在加热的条件下,会变成一种全新的东西。 肥皂。 还有甘油。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再也按捺不住。 陈平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分。 他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 “娘。” “咋了?” 刘氏正揉着面团,头也没抬。 “咱家……还有猪油吗?” 刘氏的动作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他。 “要猪油干啥?那玩意儿金贵着呢,都留着过年炼油渣包饺子。” “我……我想做个东西试试。” 陈平有些语焉不详。 刘氏打量着儿子,见他神情认真,不似说笑。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擦了擦手,转身进了里屋。 片刻后,她拿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一块巴掌大小、已经有些泛黄的猪板油。 这是家里最次的一块油,即便如此,刘氏的眼神里也满是心疼。 “就这一块了,你可别给糟蹋了。” “嗯。” 陈平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承载着全家口福的猪油。 他在院子的角落里,找了几块石头,架起一口早就废弃不用的破铁锅。 然后,他将灶膛里冷却的草木灰,用一个破了口的瓦盆装了,加水,搅拌,再用一块旧布过滤。 浑浊的液体,顺着布料,一滴一滴地渗入锅中,变成了略带灰黄色的澄清碱液。 一切准备就绪。 陈平生起火,将那块金贵的猪油切碎,扔进锅里。 猪油在热力下慢慢融化,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油香弥漫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过滤好的碱液,缓缓倒入锅中。 第一次,他没有经验。 火烧得太旺,锅里的液体很快剧烈地沸腾起来,油花四溅。 一股焦糊的味道,混杂着古怪的碱味,呛得他连连咳嗽。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锅里就只剩下一滩黑乎乎、散发着恶臭的粘稠糊状物。 失败了。 刘氏闻到味儿,从屋里探出头,看到那锅黑糊,脸上满是“我就知道”的心疼表情,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缩了回去。 陈平有些懊恼,但他没有气馁。 他仔细回忆着脑海中化学实验的每一个步骤。 温度,配比,搅拌。 缺一不可。 他将锅刷干净,将剩下的猪油和重新过滤的碱液,减量,再次倒入锅中。 这一次,他控制着火候,只让灶膛里燃着微弱的火苗。 锅里的液体,只是微微地冒着热气。 他找来一根木棍,耐心地、匀速地在锅里搅动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锅里的液体,开始变得越来越稠,从清澈的油水分离状态,慢慢变成了浑然一体的乳白色。 陈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继续搅动着。 又过了许久,锅里的液体开始出现奇妙的变化。 它分层了。 上层是半透明的粘稠液体,下层则是浑浊的废液。 成了! 陈平强忍住心中的激动,熄灭了火。 他小心地将上层那些粘稠物,用一个破碗舀了出来,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 随着温度慢慢降低,那团糊状物,逐渐凝固。 最终,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块色泽蜡黄、质地粗糙、散发着淡淡油脂和碱味的固体。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第一块,肥皂。 他拿起那块还有些温热的肥皂,快步走到水井边,那里放着一个木盆,里面泡着他换下来的那件脏衣服。 他将衣服最脏的领口浸湿,然后用那块粗糙的肥皂,在上面用力地来回涂抹。 奇迹发生了。 当他用手揉搓时,一股远比皂角要丰富、细腻百倍的白色泡沫,瞬间涌了出来。 随着他的揉搓,那股顽固的、灰黑色的油腻,肉眼可见地被泡沫包裹着,脱离了布料,融入水中。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污浊不堪的领口,已经恢复了布料本身的颜色。 刘氏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她看着盆里那丰富的泡沫,看着儿子手里那块“怪东西”,看着那焕然一新的衣角,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慢慢张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这……这是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惊。 陈平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洗干净的衣角,递到了母亲面前。 刘氏伸出粗糙的手,难以置信地触摸着那片湿润却干净的布料,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没有了那股油腻的酸味,只剩下一股干净的、淡淡的碱水味。 她再看向陈平手里的那块黄蜡蜡的东西,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块被糟蹋的猪油变成的废物。 那是在看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奇迹。 陈平看着母亲震惊的表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这块粗糙的、凝聚了现代化学智慧的产物。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心中轰然炸响。 这东西,能卖钱。 不。 这不是钱。 这是能彻底改变他家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他看着手里的肥皂,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在自己脚下缓缓铺开。 知识,果然是第一生产力。 我的第一桶金,就从这里开始。 可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如何量产? 这零星的草木灰,和母亲省下来的猪油,只够做这么一小块。 又该如何打开销路? 一个穷学生捣鼓出来的“怪东西”,谁会信?谁又会买? 第十章 晚饭的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桐油灯的火苗,在小小的土屋里投下三道摇曳的影子。 刘氏将一碗腌菜推到陈平面前,看着儿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平儿,你今天一天都魂不守舍的,在想啥呢?” 陈平放下筷子。 他抬起头,迎着父母关切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 “爹,娘,我想把那东西,多做一些出来,拿去镇上卖钱。” “那东西?” 刘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儿子说的是下午那块黄蜡蜡的“怪东西”。 她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卖钱?就那油乎乎的玩意儿?谁会买?” “娘,那东西叫肥皂,是专门用来洗东西的,特别是洗油污,比皂角好用百倍。” 陈平耐心地解释道。 “镇上的富贵人家,还有那些大酒楼,每天要洗多少油腻的碗碟衣物?若是有了这肥皂,能省下多少功夫?他们肯定愿意花钱买。” 刘氏听得半信半疑,她无法将下午那块消耗了家里金贵猪油的东西,和白花花的银钱联系在一起。 在她看来,油就是油,是吃到肚子里的。 拿油去做洗东西的玩意儿,再拿去卖,这事听起来就透着一股不踏实。 “那得要多少猪油?咱家可没那闲钱去买。” 刘氏说出了最实际的问题。 “而且你现在是读书人,心思该放在学问上,整天捣鼓这些,不是不务正业吗?要是被你先生知道了……” 她的话里,满是担忧。 陈平一时语塞,他知道母亲说的是实在话。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吃饭的陈大柱,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碗筷与粗糙的木桌碰撞,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他什么也没说,站起身,径直走到墙角,拿起了下午被陈平随手放在那里的那块粗糙肥皂。 然后,他走到灶房,从锅台边拿起一块用了许久、浸满了油污、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抹布。 他走到院里的水缸边,舀了一瓢水进木盆,将抹布扔了进去。 在陈平和刘氏的注视下,他蹲下身,用那块肥皂,在油腻的抹布上用力搓洗起来。 丰富的泡沫很快涌现。 陈大柱的手很大,指节粗壮,他搓洗的动作不快,却很有力。 一盆清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一层黑亮的油花浮在水面。 他倒掉脏水,又重新舀了一瓢清水清洗。 如此反复两次。 当他再次站起身时,他将那块抹布摊开在手心。 原本油腻僵硬的抹布,此刻虽然依旧破旧,但上面的油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布料原本的灰白色。 他转过头,看向屋门口站着的陈平,眼神平静而深邃。 “我信。” 他只说了两个字。 随即,他又看向身旁目瞪口呆的刘氏,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让他试试。” “咱儿子不是寻常人,他想做的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亏了,我再去码头多扛几趟活,总能补上。” 刘氏看着丈夫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的脸,此刻却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与决断。 她张了张嘴,所有担忧和反对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抹布,点了点头。 家庭作坊,就在这天晚上,正式成立了。 第二天,陈平跟先生告了一天假。 父子二人没有言语,却有着惊人的默契。 陈平负责提供理论,陈大柱负责动手实践。 熬制肥皂最关键的是控制火候,家里的灶膛火太大,不适合长时间的文火慢熬。 陈平只是提了一句,陈大柱便扛着锄头出了门。 他在院子角落里,用村里最常见的黄泥混着碎石和稻草,开始砌一个新的小灶台。 那一刻,陈大柱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靠在门框上晒太阳的懒汉。 他用脚踩着泥,感受着泥土的湿度和粘性,那动作熟练得像个做了几十年的老瓦匠。 他垒砌砖石,每一块砖的位置,每一个缝隙的大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的偏差。 他甚至在灶台的侧面,巧妙地留出了一个可以随时开合的口子,用来精准地控制进风量。 陈平站在一旁看着,心中翻江倒海。 一个普通的庄稼汉,或许会砌墙,会修补屋顶。 但绝不会像父亲这样,对火候、风道有着如此深刻的理解。 这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经验。 他想起父亲在考校那天,捻起落叶,抬头看天,脱口而出“冻上就好了”的场景。 那不是瞎咧咧。 那是一种对自然规律近乎直觉的洞察。 灶台砌好,需要阴干。 父子俩又开始解决原料问题。 猪油金贵,但镇上屠户每天都会剩下大量的、没人要的碎油和板油,价格极为低廉。 陈大柱拿着家里仅有的一点铜板,去镇上换回来一大包。 碱,则来自草木灰。 陈平发动母亲,去村里各家各户收集烧完的灶灰,理由是给自家菜地当肥料。 乡里乡亲的,对这点不值钱的东西也无所谓,不过半天功夫,就收集了一大堆。 几天后,灶台干透。 第一次正式的量产开始了。 陈平站在灶前,有些紧张地指挥着。 “爹,火小一点,再小一点。” “水开了,要不要加碱?” 陈大柱却显得异常沉稳,他盘腿坐在小灶台前,手里拿着一把破蒲扇,不疾不徐地控制着火势。 他甚至不用陈平提醒。 他只是偶尔凑近锅边,用鼻子轻轻嗅一下冒出来的蒸汽,或是瞥一眼灶膛里火焰的颜色,就知道该添柴还是该抽柴。 他的手稳得像一块磐石。 搅动锅里粘稠液体的木棍,在他的操控下,始终保持着一个均匀的速度。 陈平看着父亲的侧脸,那张被岁月刻上风霜的脸上,满是专注。 那种专注,不像一个农民在侍弄庄稼,更像一个工匠在打磨自己最宝贵的作品。 又或者,像一个将军,在擦拭他心爱的兵刃。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陈平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甩了甩头,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开,专心盯着锅里的变化。 在父子二人默契的配合下,一锅又一锅的皂液被成功熬制出来。 刘氏则从最初的怀疑,彻底转变成了全身心的投入。 她负责过滤碱水,负责将凝固的肥皂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状,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块块码放在木板上,拿到屋里阴干。 她看着那些颜色比陈平第一次做的要均匀得多、质地也更细腻的淡黄色肥皂,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那不再是什么“怪东西”。 那是铜板,是白面,是儿子读书用的纸和墨,是这个家未来的指望。 又过了几天,第一批,整整五十块肥皂,整齐地码放在木板上。 它们不再粗糙,每一块都有棱有角,散发着一股干净而独特的气味。 陈平拿起一块,放在手心。 它还带着一丝温润。 这不仅仅是一块肥皂。 这是全家人的心血,是这个家庭作坊的第一批“产能”。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了清河镇的方向。 产品,已经有了。 可这第一步,该如何迈出去? 是像货郎一样,挑着担子沿街叫卖? 还是……有更高明的法子? 第十一章 院子里的石板上,五十块淡黄色的肥皂码放得整整齐齐,像一队等待检阅的兵。 它们在傍晚的余晖下,散发着一股干净而陌生的气味。 刘氏蹲在石板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其中一块,又迅速缩了回来,仿佛那东西烫手。 她的脸上,兴奋与迷茫交织。 “平儿,这……这真能卖出去?”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里满是不确定。 “要不,明儿我跟你爹去村里走走,挨家挨户问问?” 在她看来,东西做出来了,就像地里收了庄稼,得吆喝着卖。 陈平摇了摇头。 他拿起一块肥皂,在手里掂了掂。 “娘,村里婶子大娘们,连买盐的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哪有闲钱买这个。” 他昨日去镇上,特意观察过。 码头上扛活的力工,街边摆摊的小贩,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对这些人来说,吃饱肚子是第一位的,“干净”是一种奢侈。 陈平转过身,看着母亲。 “娘,我们的东西,不是卖给需要它的人,而是卖给‘想要’它的人。” 刘氏没听懂。 陈平继续解释道。 “穷人需要干净,但他们买不起。富人,特别是那些富家的太太小姐们,她们‘想要’干净,更想要‘体面’。她们的一件衣服,就够我们一家吃上一年。为了一件衣服,她们愿意花大价钱。” 他的目光清亮,思路清晰。 “除了富家女眷,还有一处地方,对这东西的需求最大。” “哪儿?” “镇上的青楼。” “啊?” 刘氏吓了一跳,脸都白了。 “平儿,你胡说什么!那种地方……” “娘,你听我说。那种地方的姑娘,最重衣衫华丽,最怕丝绸沾染油污酒渍。她们的衣服比谁都金贵,也比谁都容易弄脏。我们的肥皂,对她们来说,是刚需。” 陈平心中,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经成型。 他将五十块肥皂分成了两份,一份四十块,用一个旧布袋装着。 剩下十块,他让刘氏找来家里最好的细棉布,一块一块细细包好,又寻了个半旧的竹篮装着,上面盖上一块干净的布。 做完这一切,他对父母说道。 “爹,娘,你们在家等我消息。” 次日一早,陈平没有去学堂,而是提着那个装着十块肥“皂”的竹篮,径直去了张府。 还是那个叫阿福的家丁开的门。 如今阿福见了他,早已没了当初的轻视,反而多了几分客气。 “陈平少爷来了,先生正在书房。” “福叔,我不是来找先生的。” 陈平微笑着,将一小串铜钱塞进阿福手里。 “今日是来拜见师母的。学生家里做了些新鲜的吃食,特来孝敬师母。” 阿福掂了掂手里的铜钱,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 “巧了,夫人正在后院为一件衣服发愁呢,少爷这边请。” 陈平心中一动,跟着阿福穿过回廊,来到后院。 只见院中的石桌上,摊着一件月白色的锦缎长裙,裙摆上,一滴指甲盖大小的油渍,格外刺眼。 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妇人正站在桌边,眉头紧锁,想来便是张师母了。 旁边两个丫鬟正小声议论。 “这可是苏绣坊新出的料子,金贵着呢,沾了这荤油,怕是废了。” “用皂角搓,又怕伤了料子,这可怎么办?” 张师母看到陈平,有些意外。 “你是……陈平?” “学生陈平,拜见师母。” 陈平恭敬地行了一礼,将手中的竹篮递了上去。 “学生家中做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拿来给先生和师母尝个鲜。” 张师母的注意力还在那件衣服上,只当是些寻常糕点,心不在焉地让丫鬟接了。 陈平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落在那片油渍上。 “师母可是为这油渍烦恼?” “可不是嘛。” 张师母叹了口气。 “这油污最是顽固,如何都去不掉。” 陈平微微一笑。 “师母若信得过学生,学生倒有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他打开竹篮,取出里面用细棉布包好的一块肥皂。 “这是学生家中无意中制出的一种‘胰子’,去油污颇有奇效。” 张师母和丫鬟们都好奇地看着他手里那块黄澄澄的东西。 在得到张师母将信将疑的许可后,陈平让丫鬟端来一盆温水。 他将长裙的污渍处浸入水中,然后用肥皂轻轻涂抹。 下一刻,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原本顽固的油渍,在肥皂的涂抹和陈平的轻揉下,竟然化作丰富的白色泡沫,迅速地从锦缎上剥离。 不过片刻功夫,陈平将长裙从水中捞起,那片油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白色的锦缎完好如初,没有丝毫损伤,甚至还散发着一股前所未闻的干净气味。 “天呐!” 一个丫鬟忍不住惊呼出声。 张师母快步上前,从陈平手中接过那片湿润的裙角,用手指反复摩挲,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这是何等神物?” 她猛地转头,看向陈平,眼神炽热。 “陈平,你这‘胰子’,还有多少?我全要了!” 陈平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将篮子里剩下的九块肥皂全部留下,张师母当即让丫鬟取来一串沉甸甸的铜钱,足有二百文,硬是塞给了他。 这价格,远超陈平的预期。 张师母更是拉着他的手,激动地说道。 “如此神物,我定要介绍给县里那几位姐妹,她们若是见了,怕是要抢破头!” 口碑的雪球,就这样滚了起来。 从张府出来,陈平没有回家。 他提着那个空了一半的布袋,径直走向了清河镇最繁华的柳叶巷。 巷子尽头,便是镇上最大,也是最销金的青楼——春风楼。 他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叫住了一个正要出门采买的老妈子。 用同样的方法,一块肥皂,外加几句巧妙的话术,成功地换来了与春风楼管事老鸨见面的机会。 在春风楼的后院,面对着一堆混杂着酒气和胭脂味的昂贵丝绸,肥皂再次展现了它降维打击般的威力。 那精明的老鸨只看了一眼效果,便拍了板。 “你这东西,不错。” 她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文一块,你那袋子里有多少,我全要了。” 陈平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妈妈,我这东西,费工费料,二十文……” 老鸨打断了他。 “三十文。不能再多了。” 她眯着眼,打量着这个穿着寒酸却眼神镇定的少年。 “以后做出来了,都送到我这里来。有多少,我要多少。” 当陈平背着空空如也的布袋和沉甸甸的钱袋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陈大柱和刘氏在院门口焦急地张望。 看到儿子回来,刘氏赶紧迎了上来。 “怎么样?卖……卖出去了吗?” 陈平没有说话。 他解下腰间的钱袋,将里面的铜钱,“哗啦”一声,全都倒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一千三百文铜钱,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动人光泽。 刘氏和陈大柱都看呆了。 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 刘氏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那堆冰凉的铜钱,又猛地缩了回来,仿佛被烫到了一般。 “这……这都是卖那‘胰子’挣的?” “嗯。” 陈平点了点头。 “一天,就挣了这么多?” 刘氏的声音都在发颤。 那是他们家过去一年都攒不下的巨款。 陈大柱默默地走到桌边,拿起一枚铜钱,放在指尖,用另一根手指轻轻一弹。 “嗡”的一声清响。 是真的。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那一夜,陈家小院的灯,亮了很久。 新砌的灶台,也从第二天起,便昼夜不息地燃起了火焰,开始了甜蜜而忙碌的“加班”。 肥皂,这个新奇而好用的东西,也如一阵风般,在清河镇的上流圈子里迅速传开。 镇东头,最大的王记杂货铺里。 一个穿着绸衫,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正把玩着一块淡黄色的肥皂。 他便是王记的掌柜,王通。 他眯着眼,将肥皂凑到鼻尖闻了闻。 “去查查。” 他对身边的伙计吩咐道。 “这东西,是谁家做出来的。” 第十二章 不速之客 院子里,新砌的灶台正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锅里乳白色的皂液在文火的舔舐下,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泡,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油脂与草木碱的独特气味。 这气味,在刘氏闻来,比过年时炖肉的香气还要醉人。 她正蹲在石板前,用一根绷紧的细麻线,小心地将已经凝固成一大块的皂胚,切割成方方正正的小块。 她的动作很专注,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 每切下一块,她就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大米,看到了儿子身上崭新的棉袄。 “等再卖掉这一批,就给你爹也扯块布做身新衣裳。” 刘氏一边码放着肥皂,一边对灶台前的陈平念叨着。 陈平看着母亲脸上的光彩,心中也满是暖意。 这几日,是这个家十几年来最舒心的日子。 有钱,有盼头,连空气里都是甜的。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叩叩”敲响了。 声音不轻不重,很有节制。 刘氏停下手中的活,疑惑地站起身。 “谁啊?” 陈平也放下手里的蒲扇,朝门口走去。 他拉开木门,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光鲜的宝蓝色绸衫,面皮白净,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容,两撇八字胡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壮硕的伙计,垂手站着,眼神却在小院里四处打量。 为首的男人一看到陈平,脸上的笑容立刻又热情了三分。 “敢问,这里可是陈平小哥的家?” “我是陈平,阁下是?” 陈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心中升起一丝警惕。 这人的衣着打扮,绝非寻常村人。 “哎呀,总算找对地方了!” 男人一拍手,自来熟地迈步走进院子,目光在院角的灶台和石板上的肥皂上一扫而过,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在下王通,是镇上王记杂货铺的掌柜。” 他对着陈平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 “早就听闻陈家小哥乃是文曲星下凡,不仅文章做得好,还弄出了这等利民的神物,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佩服,佩服!” 刘氏听到是镇上最大杂货铺的掌柜,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陈平却很平静。 “王掌柜过奖了,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 王通哈哈一笑,走到石板前,拿起一块刚切好的肥皂。 他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拇指摩挲着皂体细腻的质感,连连点头。 “小哥太谦虚了。” “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小玩意儿。” 他转过身,笑容可掬地看着陈平。 “实不相瞒,王某今日前来,是想跟小哥谈一桩大买卖,一桩能让你们家一步登天的大好事!” 他说着,看了一眼院角的灶台和忙碌的刘氏,微微摇了摇头。 “小哥你看,你们这样自己熬制,自己售卖,又辛苦,又危险,能挣几个钱?” “而且,你一个读书人,整日与这些油污俗物为伴,岂不耽误了学业前程?” 王通顿了顿,抛出了他的来意。 “王某有个提议。” “你家,只需要继续做这肥皂便可,配方,人手,都由你们出。” “而我王记杂货铺,负责将这肥皂铺满整个清河镇,乃至周边的县城!所有的迎来送往,打点关系,都由我来。”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陈平面前比划了一下。 “挣来的利润,你我三七分。” 刘氏的眼睛瞬间亮了。 王通捕捉到她的神情,笑容更盛。 “当然,是我王记七,你们三。” “弟妹你别嫌少。” 他转向刘氏,语气诚恳。 “你想想,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坐在家里,每个月就能凭空多出一大笔进项!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我王记的招牌,就是保证!” “这是看得起你们,才给的好机会啊!” 刘氏的心彻底动了。 是啊,不用自己抛头露面,不用担心得罪人,只要在家里干活,就能有三成的利。 那可是王记杂货铺! 他们卖一天,比自家卖一个月挣得都多。 她忍不住拉了拉陈平的衣袖,眼神里满是催促和期盼。 陈平的脸上,却始终没有表情。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王通,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三七分。 配方是他的,核心技术是他的,人力也是他的。 王通只出个渠道,就要拿走七成。 这不是合作。 这是吞并。 是巧取豪夺。 就在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时,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响了起来。 “平儿。” 一直坐在屋檐下抽着旱烟的陈大柱,不知何时站起了身。 他将烟锅在鞋底上“梆梆”地磕了两下,把里面的烟灰磕干净。 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看王通一眼。 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天色不早了,送客吧。” “家里的事,我们自己商量。” 王通脸上那和煦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一直被他当成背景板的、看起来懒散窝囊的庄稼汉。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准备了无数应对陈平讨价还价的方案。 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个人,用这样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直接结束了谈话。 陈平对着父亲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对王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掌柜,家父说的是,此事我们还需商议。今日招待不周,您慢走。” 王通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陈大柱,又看了一眼态度恭敬却立场坚定的陈平。 他知道,今天这趟是白来了。 他冷哼一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好,好一个陈家。” 他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买卖,你们可要好好考虑清楚了。” “清河镇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些东西,不是什么人都能攥在手里的。” 说完,他带着两个伙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方才还满是希望和喜悦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重而压抑。 刘氏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急得快要哭出来。 “当家的!平儿!” “你们……你们怎么就把人给赶走了?那可是王记杂货铺啊!咱们得罪不起的!” 陈大柱没有理会妻子的焦急。 他重新装上一锅烟丝,走到灶台前,用火钳夹出一块烧红的炭火,点燃了烟锅。 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陈平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沉稳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石板上那些承载着全家希望的肥皂。 他知道,一场真正的风雨,要来了 第十三章 父亲的智慧 院门关上的瞬间,王通那带着威胁的话音仿佛还未散尽,院子里的空气却像是骤然凝固了。 方才因熬制皂液而升腾起的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氏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快步走到石桌边,看着那一堆冰冷的铜钱,又看看石板上那些还未完全干透的肥皂,嘴唇哆嗦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当家的,平儿……”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们怎么……怎么就把人给气走了?” “那可是王记杂货铺啊!镇上最大的铺子!咱们得罪了他,以后这东西还怎么卖?他要是不让我们卖了,可怎么办啊?” 她急得在原地团团转,手在围裙上搓来搓去。 “三成……三成利不少了啊!咱们只要在家里干活,什么都不用管,每个月就有钱拿,这……这跟天上掉钱有什么区别?多好的事啊!” 刘氏是真的怕了。 在她看来,一个泥腿子,能攀上镇上最大的掌柜,已经是祖坟冒青烟。 对方愿意分三成利,更是天大的恩赐。 可丈夫和儿子,却把这尊财神爷给硬生生推出了门外。 陈平走到母亲身边,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娘,您先别急。” 他的声音很稳,像一剂定心针,让刘氏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 “您想,他给的真是三成利吗?” 陈平拿起一块肥皂,递到母亲面前。 “这东西,怎么做出来的,只有我们家知道。这就叫方子。” “今天,他求着我们,说给我们三成利,让我们把方子给他的人看,教他们做。” “要是我们答应了,他的人学会了,那这方子就不再是我们家独有的了。” 陈平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 “到时候,他自己的铺子,自己的人手,想做多少就做多少。他还会分给我们三成吗?” “不会的。” 陈平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只会给我们一成,甚至半成。如果我们不答应,他就自己另起炉灶,把我们一脚踢开。” “到了那个时候,他卖他的,我们卖我们的。他铺子大,人手多,价钱卖得比我们还低。镇上的人都去买他的,谁还会来我们这儿?” “到头来,我们辛辛苦苦想出的方子,给他做了嫁衣,自己却一个铜板都挣不到,还要落个被他处处打压的下场。” “他要的,不是跟我们合作。他要的,是咱们家的命根子。” 刘氏听着儿子的话,脸上的焦急慢慢变成了茫然,又从茫然变成了后怕。 她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陈平的话朴实直白,她听懂了。 是啊,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就被那“三成利”给迷了心窍。 她看着手里的肥皂,再看看一脸平静的儿子,背后惊出了一层冷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抽烟的陈大柱,站了起来。 他走到院墙边,将手里的烟锅在墙角的石头上“梆梆”磕了两下,把烧尽的烟灰磕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看妻子,也没有看那些肥皂。 他的视线,落在了儿子陈平的身上。 “他说得对。” 陈大柱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王通那样的人,是喂不熟的狼。你今天给他一块肉,他明天就敢来咬你的喉咙。” 他顿了顿,将烟杆别回腰间,用一个最简单的比喻,为这场家庭会议定了调。 “他要的,是那只会下金蛋的鸡。” “不是那几个蛋。” 这一句话,像一道惊雷,让陈平整个人都定住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原以为,自己需要费尽口舌,才能将现代商业里的“核心技术壁垒”和“渠道垄断”这些概念,解释给父母听。 可父亲,只用了“鸡”和“蛋”两个字,就将这一切的本质,剖析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陈大柱迎着儿子的视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只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平静。 他继续说道。 “所以,这只鸡,必须牢牢攥在咱们自己手里。谁都不能给。” “方子,就是这只鸡。” “至于蛋嘛……”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可以卖给他。” “咱们家小,吃不下那么多蛋,与其放着坏了,不如卖给他换钱。” “而且,这清河镇,也只有他王记的篮子最大,能装得下咱们家所有的蛋。” 陈平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已经预感到了父亲接下来要说什么。 只听陈大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 “所以,咱们的蛋,以后只卖给他一个人。” “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 “这蛋,卖什么价钱,什么时候卖,一次卖多少,都得由我们说了算。” “他要是答应,咱们就合作。他要是不答应,那咱们就把这些蛋,自己拿到镇上,一个一个地卖。虽然慢点,累点,但至少鸡还在自己手上,饿不死。” 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寂静。 陈平看着自己的父亲,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敬佩,从心底油然而生。 独家供货。 控制定价权。 掌握生产端。 这不就是后世最经典的品牌方与渠道商之间的博弈策略吗? 父亲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庄稼汉,竟然凭借着最朴素的生存智慧,洞悉了商业竞争最核心的法则。 什么大智若愚。 这根本就是运筹帷幄! 父子二人,隔着半个院子,相视而立。 一个眼神的交汇,所有的策略,所有的默契,尽在不言之中。 刘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 她虽然还是听得半懂不懂什么鸡啊蛋的,但她看明白了最重要的一点。 自己的男人和儿子,没有慌,没有怕。 他们胸中,早已有了万全的章法。 她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稳稳地落了回去。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起身,重新走到石板前,拿起细麻线,继续切割那些代表着希望的皂胚。 她的脸上,不再有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天塌下来,有男人顶着。 路走不通,有儿子想着。 她要做的,就是把家里的活计做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策略已经定下。 可陈平清楚,这只是他们自己的一厢情愿。 主动权,仍在王通手上。 那个精明到骨子里的杂货铺掌柜,会轻易接受这个由他们一个穷苦农家,所开出的“不平等条约”吗? 下一次见面,恐怕就不会是今天这般和风细雨了 第十四章 新的合作 翌日,天刚蒙蒙亮。 陈平没有去学堂,而是将几十块新做好的肥皂用布包好,径直走向了清河镇。 他没有去春风楼,也没有去张府。 他的目的地,是镇中心最显眼的那家,王记杂货铺。 此时,王记杂货铺的伙计们正忙着卸货上板,人来人往,一片繁忙。 王通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手里端着一盏热茶,慢悠悠地吹着茶叶沫子。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清瘦少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穿过人群,径直向他走来。 王通的嘴角,撇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放下茶盏,好整以暇地靠在太师椅上。 来了。 他料定这小子会来。 一个穷学生,一个泥腿子家庭,被他王记杂货铺的掌柜亲自登门,已经是天大的面子。 昨天那番做派,不过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故作姿态罢了。 回去被爹娘一顿骂,想通了,今天还不是得乖乖上门来求饶? “王掌柜。” 陈平走到柜台前,将身后的布包放在了柜面上。 声音平静,没有丝毫的卑微或讨好。 王通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端起茶盏,继续喝茶。 他要晾一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让他知道,谁才是这清河镇的主人。 然而,陈平并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局促不安地等待。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棵扎根在石缝里的青松,沉默,却挺拔。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 王通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他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开口。 “想通了?” “想通了。” 陈平点头。 王通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就好。年轻人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 “还是那个条件,三七分,方子拿来,我王记保你家一世富贵。” 陈平摇了摇头。 “王掌柜,我想,您误会了。” “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一个新的合作方案。” 王通的笑容僵在脸上。 陈平解开布包,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淡黄色肥皂。 “我的肥皂,以后只供给王记杂货铺售卖。” 王通眉头一挑。 陈平继续说道。 “但是,价格,由我来定。”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王通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死死地盯着陈平,像是要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 可他只看到了认真。 一种近乎冷酷的认真。 “小子!” 王通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柜台上的茶盏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出,发出“刺啦”一声。 周围的伙计和客人都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纷纷侧目。 王通的脸色由白转青,指着陈平的鼻子,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别给脸不要脸!” “你以为你那破玩意儿是什么稀世珍宝?独家供货?价格你定?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不出三日,我王记就能做出和你家一模一样的肥皂!到时候,我让你一块都卖不出去,一文钱都赚不到!” 面对王通的勃然大怒,陈平却只是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丝……怜悯。 他从怀里,又取出了两块东西。 同样是肥皂。 他将其中一块放在柜面上,那是市面上流通的初版肥皂,颜色蜡黄,质地略显粗糙。 然后,他将另一块,放在了初版肥皂的旁边。 王通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他死死地盯着第二块肥皂。 那块肥皂,与第一块截然不同。 它的颜色更纯净,是一种温润的乳白色,质地细腻得如同羊脂美玉。 更重要的是,它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雅的,他说不出来的花香。 这香味,瞬间就将旁边那块肥皂自带的油脂碱味,比得粗鄙不堪。 陈平拿起那块初版肥皂,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嘈杂的大堂。 “王掌柜,仿制,当然可以。” “但这东西,草木灰提纯的火候,油脂配比的精度,差一丝一毫,做出来的东西就天差地别。” “您或许能仿得出它的‘形’,可您仿得出它的‘神’吗?” 他顿了顿,将那块乳白色的改良版肥皂,轻轻推到王通的面前。 “更何况……” “在我看来,市面上流通的这些,都只是些残次品。” 陈平的目光,直视着王通已经开始变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等您的仿制品费尽心力做出来时,我的新东西,早就铺满了整个清河镇。” “王掌柜,您永远只能跟在我后面,吃灰。” “轰!” 最后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通的心口。 他看着那块明显高出不止一个档次的乳白色肥皂,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终于明白了。 对方根本不是来求饶的。 对方是来下战书的。 对方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固定的方子。 而是一种可以不断做出新东西、好东西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能力! 自己引以为傲的财力、渠道、人脉,在对方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他可以仿制,但他永远只能仿制对方淘汰下来的东西。 他永远只能跟在后面,吃灰。 王通的身体晃了晃,颓然坐回了太师椅上。 方才的嚣张与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威胁者,彻底变成了一个被动的,等待审判的交易方。 “你……想要什么价?”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陈平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放在柜台上。 那是一份早已拟好的供货协议。 价格,供货量,账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王通看着那张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割他的肉。 但他没有选择。 他拿起笔,在那张纸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陈平背着空布包,怀揣着那份签了字的协议走出王记杂货铺时,阳光正好。 他没有立刻回家。 而是去了纸笔店,用刚刚从王通那里预支的货款,买了一刀最好的竹纸,一锭上好的徽墨。 当他回到家时,刘氏和陈大柱正在院里焦急地张望着。 “平儿,怎么样了?” 刘氏迎上来,满脸担忧。 陈平没有说话。 他将怀里的协议递给父亲,又将新买的纸墨放到母亲手里。 “娘,以后,不用再为我的纸墨发愁了。” 刘氏捧着那刀洁白的竹纸,手都在颤抖。 陈大柱展开那份协议,逐字逐句地看着,他虽然识字不多,但那上面的数字和条款,他看得懂。 他看完,将纸小心地折好,递还给儿子。 然后,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那一刻,小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然而,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个同村的半大孩子,慌慌张张地从院外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平……平哥儿!不好了!” 陈平心中一沉。 “怎么了?” 那孩子喘着粗气,指着村口的方向。 “你大伯……你大伯陈大山落榜回来了!看那样子,拉着个破板车,狼狈得很!快……快到村口了!” 院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第十五章 落榜而归 院子里的笑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 方才还满是暖意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而滞重。 刘氏手里的那刀竹纸,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她却浑然不觉,脸色煞白地看着那个跑来报信的半大孩子。 “大山……他回来了?” 陈平心中一沉,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母亲。 那孩子用力点头,指着村口的方向。 “是啊!拉着个破板车,车上就一个烂箱子,一身的酒气!好多人都围着看呢!” “说是……说是这次秋闱,又没中!” 刘氏的嘴唇开始哆嗦。 那个名字,像是一块巨石,重新压在了这个刚刚才喘上一口气的家庭心头。 一直沉默的陈大柱,默默地走到院墙边,拿起那根刚别回腰间的旱烟杆。 他没有装烟丝,只是用粗糙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冰凉的烟锅。 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石头般的冷硬。 陈平看着父亲的侧脸,又看看身旁惶然无措的母亲。 他知道,这个家刚刚燃起的灶火,将要迎来第一场真正的风雨。 …… 陈家村的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此时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人群的中央,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拉着一辆独轮板车,正朝着村里走。 那人,正是陈大山。 他不再是几年前离家时那个身穿青衫,意气风发的读书人。 他身上的长衫已经洗得发白,好几处都磨破了边,下摆沾满了泥点和不知名的污渍。 头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胡子拉碴,满面尘霜。 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布满了红色的血丝,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浓烈的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板车上,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破旧的书箱,箱子的锁扣已经坏了,用一根草绳胡乱捆着。 “啧啧,这就是陈大山?听说去府城考举人,怎么混成这个样子了?” 一个村民压低了声音。 “考了十几年,连个秀才都不是,还想考举人?做梦呢!” 另一个村民撇了撇嘴,朝着陈平家的方向努了努嘴。 “你们看他那德行,哪比得上他二弟陈大柱。人家不声不响,把儿子送进学堂,现在日子都过起来了!” 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钻进陈大山的耳朵。 他猛地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 围观的村民被他那副凶狠的模样吓了一跳,纷纷闭上了嘴,却没人让开路。 陈大山拉着板车,在众人的注视下,像一头困兽,艰难地穿过人群。 他没有回那个属于他的家。 他径直走到了陈家老宅,他爹娘住的那个破败院子。 他一脚踹开院门。 “娘!我回来了!” 一声嘶哑的吼叫,伴随着“哐当”一声,他将板车扔在地上,整个人也一屁股瘫坐在了门槛上。 屋里,正在纳鞋底的陈家奶奶和王氏听到动静,冲了出来。 当她们看到陈大山这副鬼样子时,都愣住了。 下一刻,震天的哭嚎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我的儿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陈家奶奶扑了上来,抱着陈大山的腿,捶胸顿足。 王氏也瘫坐在地,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天抢地。 “你爹死得早啊!留我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啊!你弟弟发了财,就不管我们死活了啊!” 陈大山本来就因为落榜和一路的颠沛流离而心烦意乱,此刻被这哭声搅得头痛欲裂。 “哭什么哭!” 他猛地推开自己的母亲,吼道。 “我还死不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走进那间昏暗的土屋,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土炕上。 陈家奶奶和王氏见他发火,哭声小了些,却没停。 王氏爬到炕边,开始添油加醋地哭诉。 “当家的,你是不知道啊!二房……二房他们现在可威风了!” “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弄出个什么洗东西的玩意儿,发了大财!” “又是买纸,又是买墨,还给那小崽子做了新衣裳!咱们去找他们要点钱给你当盘缠,他们倒好,直接把我们赶了出来!” 陈家奶奶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帮腔道。 “是啊,大山!你那好弟弟,现在翅膀硬了!他说你读书没用,是个废物!还说以后再也不管我们大房的死活了!” “他们一家吃香的喝辣的,就眼睁睁看着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啊!” 一句句颠倒黑白的话,像一根根毒针,扎进陈大山的心里。 他本就因为落榜而极度敏感脆弱的自尊,被彻底刺穿。 他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 “他们靠什么发的财?” “就……就是一种叫什么‘胰子’的玩意儿,油乎乎的,拿来洗东西的。” 王氏怯生生地答道。 “胰子?” 陈大山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和不屑。 他堂堂一个读书人,追求的是经世济民的阳关大道。 他弟弟一家,竟然靠做那种屠户、伙夫才摆弄的腌臜之物赚钱? 何其下贱! 何其…… 等等。 赚钱? 陈大山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想起了自己这一路的狼狈,想起了当掉最后一件长衫才换来的几个酒钱,想起了旁人鄙夷的眼神。 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和怨毒,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我寒窗苦读十数载,连温饱都成问题! 凭什么他一个泥腿子,靠着那种下九流的玩意儿,就能发财? 凭什么他陈大柱的儿子能穿新衣,上学堂,而我陈大山,却要像条狗一样地回来! 这不公平! 强烈的嫉妒,像一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那颗因科举失败而扭曲的心,在这一刻,彻底被怨恨填满。 …… 傍晚。 陈平从学堂回到了村里。 他身上穿着母亲新做的棉布衣裳,虽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褶子。 他的背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神采。 当他路过大房那个破败的院门口时,脚步下意识地放慢了。 院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了白日的哭嚎,只有一片死寂。 就在他准备快步走过时,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陈大山站在门内。 陈平的脚步,停了下来。 二人的视线,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中,骤然相撞。 陈大山就那么站在阴影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平。 他的视线,从陈平干净的脸庞,滑到他崭新的衣衫,再滑到他背上那个虽然半旧却很整洁的书包。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陈平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里,有光。 有希望。 有他自己早已失去,并且痛恨的一切。 陈平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大伯,看着他满身的酒气,满脸的颓唐,以及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恶意。 他没有开口。 他只是平静地站着,像一棵扎根在路边的树。 陈大山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那眼神像刀子,一遍遍地刮过陈平的身体。 一股怨毒与嫉恨的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自己焚烧殆尽。 风吹过巷道,卷起几片落叶。 一场针对陈平一家的风暴,正在这个落榜书生的眼中,悄然酝酿成型。 第十六章 读书人的手段 巷道里的风,吹不散两人之间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对峙。 陈大山眼中的怨毒,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空气都扭曲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转过身,重重地关上了那扇破败的木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陈平平静地收回视线,继续朝家中走去。 他知道,这声关门,不是结束,而是宣战。 接下来的两日,大房的院子死一般寂静。 没有哭嚎,也没有争吵。 陈大山就像一头蛰伏起来的毒蛇,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偶尔透过门缝,用阴冷的目光窥视着隔壁院子里的忙碌与生机。 他看到刘氏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笑容,哼着小曲切着皂胚。 他看到陈大柱不再整日躺着,而是帮着劈柴烧火,脚步沉稳有力。 他看到院角的灶火昼夜不息,那混合着油脂和草木灰的气味,在他闻来,是如此的刺鼻,又如此的令人嫉妒。 每一缕升起的烟,都像是在嘲讽他的落魄与无能。 每一块码放整齐的肥皂,都像是在抽打他那早已被科举磨得粉碎的自尊。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个做腌臜活计的泥腿子,能过上好日子。 而自己这个读了圣贤书的人,却要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怨恨的毒液,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翻腾,灼烧着他最后的一丝理智。 第三日清晨,陈大山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如王氏那般冲到隔壁去撒泼打滚。 他从破箱子里翻出了自己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青色长衫,虽然洗得发白,领口也磨损了,但他还是仔细地抚平了每一个褶皱。 他对着一盆浑浊的水,将乱糟糟的头发重新束好,又刮干净了脸上的胡茬。 做完这一切,他整个人看起来,又有了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他从家里仅剩的几个铜板里,拿出一点钱,去村头小铺称了二两最便宜的散酒,用一个半旧的油纸包提着。 然后,他径直走向了村东头,里正的家。 里正陈贵才,正坐在自家院里喝着闷茶,脸色不太好看。 前几日,他婆娘听说了陈家二房的好东西,让他上门去讨要几块。 结果陈大柱那个闷葫芦,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东西都送去镇上铺子了,家里一块没多。 这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看到陈大山提着礼物上门,陈贵才有些意外,但还是站了起来。 “大山回来了。这是……” “噗通”一声。 陈大山竟直接跪在了里正面前,将手里的酒包高高举过头顶。 “学生陈大山,拜见里正大人!” 他声泪俱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学生无能,有负乡亲父老期盼,无颜归来!” 陈贵才被他这一下搞懵了,连忙将他扶起。 “哎,大山,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陈大山被扶起后,却不肯坐下,只是躬着身,用袖子抹着眼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里正大人,学生此次落榜,本应闭门思过。但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事关我陈家村百年清誉,学生不得不说啊!”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陈贵才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何事如此严重?” 陈大山叹了口气,先是痛陈自己“教弟无方”,让二弟陈大柱不务正业。 然后,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里正大人,您可知,我那二弟家中,近日为何昼夜烟火不熄?” “为何?” “他们是在熬制妖物啊!” 陈大山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 “那院中升起的,不是寻常炊烟,而是秽气冲天的妖烟!学生夜半苦读,常闻鬼哭之声,皆自他家院中传来!” 陈贵才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陈大山见他神情变化,立刻添油加醋。 “他们做出的那东西,美其名曰‘胰子’,实则是来路不明的妖物!用之惑乱人心!您想,自古以来,清洗衣物皆用皂角,乃天生之物。何曾有过这等油腻之物,能化油污于无形?” “此乃奇技淫巧,有违天和!” 他向前一步,凑到里正耳边,声音里充满了煽动性。 “里正大人,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物虽能逐利,却有伤风化,乃动摇我村淳朴民风之根基啊!” “长此以往,村中人人皆追逐此等邪门歪道,不事农桑,届时田地荒芜,人心败坏,若再触怒了山神土地,降下灾祸,我陈家村,危矣!” 这一番话说得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陈贵才本就对陈家二房突然暴富心生嫉妒,又被陈大山这番引经据典、危言耸听的言论彻底搅乱了心神。 是啊。 陈大山可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 读书人说的话,那还能有假? 那股怪味,那神奇的效果,确实透着一股子邪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万一真惹怒了鬼神,他这个里正,可是第一个要担责任的! 想到这里,陈贵才的后背冒起一层冷汗。 他猛地一拍大腿。 “此事,必须严查!” “大山,你放心,我绝不会让我陈家村的风气,被这等歪门邪道败坏了!” 当天下午,陈贵才便行动了起来。 他先是召集了村里几位最年长的族老,将陈大山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那些本就思想保守的老人一听,立刻炸了锅。 随后,里正便带着这几位族老,以及十几个被煽动起来的村民,气势汹汹地朝着陈平家走去。 人群中,有前几日闻到气味便头晕的老妇,此刻认定那是中了毒。 也有平日里游手好闲,嫉妒陈家赚钱的懒汉,此刻叫嚷得最大声。 “砰!砰!砰!” 陈家的院门被擂得山响。 刘氏正在院里晾晒衣物,被这阵仗吓得手一抖,新洗的衣服掉在了地上。 她慌忙跑去开门,门一拉开,看到门外黑压压的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满脸怒气的里正陈贵才。 “陈大柱家的!” 陈贵才指着院里的灶台,厉声喝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村里搞这些伤风败俗的妖物!” 一个族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指着石板上的肥皂。 “马上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都毁了!” 另一个被煽动的村民更是直接喊道。 “把你们赚来的不义之财都交出来!充公!给大家伙儿分了!” 刘氏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脸色惨白,一步步后退,话都说不出来。 屋里,正在劈柴的陈大柱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他看到院门口的情形,一言不发。 他只是默默地转身,从墙角抄起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走到了门口,往门槛上一站。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挨个扫过门外每一个人的脸。 院外的叫嚷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陈大柱那副不要命的架势镇住了。 空气凝固,对峙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从村道上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陈平背着书包,从学堂回来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家门口的混乱。 看到了满脸怒容的里正,看到了被煽动的村民,看到了吓得瑟瑟发抖的母亲,也看到了手持柴刀,如一尊门神般护在门口的父亲。 他停下脚步,目光在那一张张或愤怒,或嫉妒,或盲从的脸上缓缓扫过。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人群后方,那个躲在老槐树阴影里,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笑意的身影上。 陈大山。 第十七章 何为利民 陈平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穿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了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之下。 陈大山感受到了这道视线。 他嘴角的冷笑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浓郁,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得意。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 有点力气又如何? 在宗族法理和圣人言论面前,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陈大柱!” 里正陈贵才见陈大柱提着刀,一副拼命的架势,心中也有些发怵,但当着全村人的面,他绝不能退。 他色厉内荏地用手指着院子。 “你还敢动刀子不成?是要造反吗!” “我告诉你!今天,要么你们自己把这些害人的妖物全部销毁,再把赚来的不义之财交出来,由我分给乡亲们压惊!” “要么,我就报官!说你们家私藏妖物,惑乱乡里!到时候,来的可就不是我们了,是衙门的官差!” 这话一出,本就有些被柴刀吓住的村民,又鼓噪起来。 “对!报官!” “不能让他们再害人了!” 刘氏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 就在这时,陈平动了。 他分开面前的人群,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的步子不快,却异常沉稳。 喧闹的人群,在他平静的目光下,竟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没有看里正,也没有看那些叫嚷的村民。 他径直走到手持柴刀的父亲面前,伸出手,轻轻按住了父亲握刀的手腕。 陈大柱感受到儿子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那紧绷如铁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分。 陈平转过身,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 他没有开口争辩。 他只是对着院内吓得不知所措的母亲,平静地说道。 “娘,端一盆清水来。” 刘氏愣了一下。 “再把咱们家灶台上那块最脏的抹布拿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要做什么? 刘氏虽然不解,但出于对儿子的信任,她还是转身跑进院子,很快就端来了一盆清水,又拿来了一块黑乎乎、油腻腻,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 那抹布上常年累月积攒的油污,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几个离得近的村民,都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 陈平接过抹布,又从石板上拿起一块淡黄色的肥皂。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蹲下身,将那块脏得令人发指的抹布,浸入了清水之中。 然后,他用肥皂,在那抹布上反复搓揉起来。 奇迹,发生了。 原本只是略显浑浊的清水,在肥皂的作用下,迅速起了大量的白色泡沫。 而那块黑硬的抹布,在泡沫的包裹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将里面凝固的油污一点点地抽离出来。 一缕缕黑色的、油腻的污水,从抹布中渗出,迅速将盆里的清水染成了墨汁。 围观的村民们,渐渐停止了叫嚷。 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盆水,那双手,那块正在发生变化的抹布。 “咕嘟……” 有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那先前还言之凿凿说中了毒的老妇,此刻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张,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个叫嚷着要充公的懒汉,也伸长了脖子,脸上的贪婪被一种纯粹的震惊所取代。 陈平将搓揉过的抹布捞起,在盆里反复漂洗。 当他再一次将抹布从水中拿起,并用力拧干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块抹布,虽然因为常年使用而显得破旧,但上面那层厚厚的油污,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了它灰白色的本来面目。 而那盆原本清澈的水,已经变成了一盆漆黑如墨的脏水。 陈平站起身,将那块焕然一新的抹布,高高举起,展示给每一个人看。 院门口,鸦雀无声。 “各位叔伯,婶子大娘。” 陈平的声音朗朗响起,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妖物’。” “它不能吃,不能喝。” “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娘手里这块洗不干净的抹布,洗干净。把我们穿脏的衣裳,洗干净。把我们沾了油污的手,洗干净。”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众人心里。 “让我们的家,变得更干净。” 说完,他话锋一转,那双清亮的眼睛,如利剑出鞘,骤然射向了人群后方,那个一直躲在阴影里的身影。 “我请问大伯!” 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质问。 “我陈家村的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操劳,谁的身上没有汗水油污?让大家能用上这东西,穿得干净些,吃得干净些,锅碗瓢盆不再油腻,能少生些病痛,让村里的娃娃们,能少得些闹肚子的毛病!” “这,难道不是一件利民的好事吗?” “圣人书,你读了十几年!” 陈平向前踏出一步,气势如虹。 “难道连最基本的‘民生’二字,都不懂吗!” “还是说,在你这位高高在上的读书人眼里,乡亲们的干净与安康,都比不上你那点可笑的清高,比不上你那点因落榜而生的嫉恨之心!”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村民的脑海中炸响。 一针见血! 字字诛心! 村民们不是傻子。 他们只是淳朴,容易被“读书人”和“鬼神之说”唬住。 可陈平的这番话,却将一切都拉回到了他们最熟悉、最关心的生活本身。 干净。 健康。 民生。 这些词,他们听得懂! 他们瞬间明白了。 陈家二房做的,根本不是什么妖物,而是一个能让他们生活变好的东西! 而陈大山,那个他们曾经敬畏的读书人,只是因为嫉妒,就想毁了这一切!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从陈平身上,转向了那个已经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陈大山。 那视线里,不再有敬畏。 只有恍然大悟,鄙夷,和一种被愚弄后的愤怒。 陈贵才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看那块干净的抹布,又看看周围村民们鄙夷的眼神,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被人当众扇了无数个耳光。 他知道,他被陈大山当枪使了。 “散了!都散了!” 他涨红着脸,挥舞着手臂,狼狈地吼道。 “没事干了吗?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回家去!” 说完,他自己第一个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人群,轰然散去。 临走前,几乎每个人都朝着陈大山的方向,吐了口唾沫,或是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 “呸!读了书,心都读黑了!” “自己没本事,就见不得弟弟家好!” “还妖物……我看着他才像个妖物!” 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陈大山的耳朵里。 他站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紫,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在众人的唾弃声中,陈大山猛地一推身前的人,捂着脸,像一条丧家之犬,仓皇逃离。 院门口,终于恢复了安静。 陈平看着陈大山狼狈逃窜的背影,眼神冰冷。 第一次交锋,他完败。 可陈平知道,以这位大伯的性子,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而逃回自家院子的陈大山,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落在地。 村民们鄙夷的眼神和话语,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他那张因羞愤而扭曲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阴狠到极致的怨毒。 “好……好一个陈平!”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如鬼魅。 “在村里,我动不了你。” “那我就去你的根基,你的命脉上,动你!”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怨毒地望向清河镇的方向。 “学堂!你的名声!” “我要让你,身败名裂!” 第十八章 笔墨作刀 村里的风波,像一阵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陈大山当众丢尽了脸面,如丧家之犬般逃走后,陈家二房的院子,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安宁。 灶火依旧烧得旺,一板板承载着希望的肥皂在院中晾干,然后被陈大柱用独轮车悄悄送去镇上。 王记杂货铺的货款,像涓涓细流,稳定地汇入这个家。 刘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她甚至偷偷给陈平的枕头下塞了两个刚煮好的鸡蛋。 一切都在向好。 陈平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学业之中。 他很清楚,肥皂带来的富足只是暂时的根基,唯有科举功名,才是能让这个家真正挺直腰杆的脊梁。 然而,他低估了一个落魄读书人心中怨毒的韧性。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陈大山在村里身败名裂,便将战场转移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通过镇上一个拐了十八道弯的远房亲戚,将一个精心编织过的“故事”,悄无声息地送进了张氏学堂。 故事很简单。 陈家村有个叫陈平的学生,家里是做皂胰子的,就是那种屠户伙夫才摆弄的腌臜之物。 此子不思圣贤大道,一门心思钻营取巧,小小年纪便满身铜臭,早已忘了读书人的本分。 流言,像无孔不入的霉菌,在学堂这个最注重清誉的地方,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陈平很快就感觉到了变化。 最开始,只是几道异样的目光。 上课时,身边原本坐着的同窗,会不动声色地将桌子往旁边挪开一寸。 下学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文章的学子,在他走过时,会突然噤声,用一种混合着鄙夷和好奇的眼神打量他。 之前那些仅仅是看不起他穷的富家子弟,如今找到了一个更“正当”的理由来轻视他。 这天,张先生正在讲解《论语》中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讲到酣畅处,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是林康。 那个县丞家的公子。 他站起身,摇头晃脑,仿佛在背诵,声音却提得老高。 “士、农、工、商,阶层分明,各司其职,此乃社稷之本。” 说完,他那双小眼睛的余光,像针一样刺向了陈平。 他阴阳怪气地拉长了调子。 “可偏偏有些人,明明身在‘士’林,心却在‘商’海,身上都快有那股子油脂皂角的味道了,还读什么圣贤书?” “依我看,不如早些回家,子承父业,做个‘皂隶’,倒也来得实在!” “皂隶”二字,他说得又重又响。 “轰!” 整个学堂,先是片刻的死寂,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皂隶!哈哈,林兄此言甚妙!” “可不是嘛,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来这里附庸风雅,何苦呢?” 嘲笑声,讥讽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向那个安静的角落。 陈平被彻底孤立在了一片充满恶意的海洋中央。 他没有抬头。 没有争辩。 他只是握着笔,手腕稳得像一块磐石,在纸上继续誊抄着先生的板书。 一个墨点都没有因为颤抖而晕开。 他的沉默,在林康等人看来,是懦弱,是默认。 这让他们的行为,变得更加变本加厉。 几天后,几位平日里自诩清高,最重风骨的学子,联合到了一起。 他们整理好衣冠,神情肃穆地走到了张先生的书房门前。 为首的,是学堂里功课仅次于林康的徐子谦。 “先生。” 徐子谦躬身行礼,言辞恳切。 “学生今日前来,是为我张氏学堂百年清誉着想。” 张先生正低头批改课业,闻言抬起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等读书人,当以圣贤为楷模,以德行为立身之本。可如今,学堂之中,却有人本末倒置,逐利忘本!” 另一个学子立刻附和。 “是啊先生!那陈平家中经营商贾之事,早已人尽皆知!他每日与铜臭为伍,心性已被玷污,如何还能领悟圣人微言大义?” 徐子谦的语气更加沉重。 “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汤。我等实不愿与此等利欲熏心之辈同窗,恐日久年深,亦被其俗气所染!” “学生们恳请先生,三思而行,将其逐出学堂,以正视听,还我张氏学堂一片朗朗乾坤!” 说完,几人齐齐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匡扶正义的凛然。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清除异己的快意。 这番话,很快就在学堂里传开了。 陈平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 他不仅要面对同窗的排挤和羞辱,如今,更有一把名为“清誉”的利剑,悬在了他的头顶,随时可能斩断他的求学之路。 来自家族的暗箭。 来自学堂的围剿。 内外夹击,风雨飘摇。 然而,陈平依旧如故。 他仿佛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 别人嘲讽他,他便低头看书。 别人孤立他,他便利用所有独处的时间,一遍遍地默写经义。 他的沉默和专注,与周围的浮躁和喧嚣,形成了一种刺眼的对比。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像一株在风暴中顽强扎根的青松,任凭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他那挺直的脊梁,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黄昏时分。 学子们都已散去。 张先生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捏着那份由徐子谦等人联名写下的“逐客书”。 他的目光,穿过庭院,落在那个孤独的身影上。 陈平没有回家。 他正借着最后一缕天光,在院中的石桌上,一笔一划地练着字。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可他的神情,却专注得像一位正在雕琢传世美玉的宗师。 张先生看着那道身影,面色平静,不置可否。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 看着那个在流言蜚语中,依旧将脊梁挺得笔直的少年。 看着他那在暮色中,依旧闪烁着倔强光芒的眼睛。 许久。 张先生的视线,从陈平的身上,缓缓移开,落在了自己书桌上的一方砚台上。 那是一方极普通的石砚,边缘处,有一道修补过的、细如发丝的裂痕。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 第十九章 先生的教诲 那方修补过的石砚,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光。 张先生的视线,从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上收回,重新落在了院中那个孤单却挺拔的身影上。 许久,他转身回到书案后,将那封联名信,放进了炭盆之中。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那些义愤填膺的字迹,化为蜷曲的黑灰。 …… 翌日,学堂里的气氛愈发诡异。 林康与徐子谦等人,不时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都在等待。 等待先生的雷霆之怒。 等待那个不合群的“皂隶”,被扫地出门。 一整天的课业,就在这种压抑的、充满期待的氛围中度过。 陈平依旧坐在角落,听课,笔记,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的镇定,在旁人眼中,成了最后的嘴硬。 下学的钟声响起。 学子们收拾着书箱,却没有立刻离去,都装作不经意地磨蹭着,视线有意无意地瞟向讲台。 张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在堂下缓缓扫过。 最后,他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陈平,你留下。” 来了! 林康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难以抑制的喜色。 徐子谦也挺直了胸膛,嘴角挂起一抹清高的微笑。 学堂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一道道幸灾乐祸的,鄙夷的,看好戏的视线,汇聚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陈平牢牢罩在中央。 陈平收拾书本的动作顿了顿。 然后,他站起身,将书包背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了讲台前。 “先生。” 他躬身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张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了学堂,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 陈平默然跟上。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张先生没有立刻发问。 他走到书案后,提起铜壶,为自己面前的茶杯续上热水,又给陈平面前的空杯,倒了一杯。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陈平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审判。 他知道,这是他求学路上,最关键的一道坎。 过了,则海阔天空。 过不去,则前功尽弃。 “坐。” 张先生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陈平依言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张先生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却没有喝。 他抬起眼,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直视着陈平。 “你家中,近来可是做起了皂胰子的生意?” 问题直接,没有任何铺垫。 陈平的心,沉了一下,但随即安定下来。 该来的,终究会来。 他迎上张先生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 “是,先生。”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隐瞒。 张先生的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 “为何?” 陈平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诉说家中的苦难来博取同情。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为家母看病抓药,为小子我的束脩纸墨,也为家中能有一日三餐,不必再顿顿清粥。” “小子不才,家中贫寒,唯有读书一条出路。” “可读书,需用度。小子不想因这黄白之物,断了求学之路,更不想看着父母为此愁白了头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力量。 “那皂胰子,能洗衣,能去污,能换钱,能让小子安心坐在这里听先生教诲。小子以为,它不是腌臜之物,是活路。”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风,吹动着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坦诚了一切,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了眼前这位老先生的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 张先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点头的动作,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力,瞬间卸掉了陈平肩上所有的重压。 张先生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神色。 “好一个活路。” 他看着陈平,那双眼中,不再有审视,而是真正的欣赏。 “这些天,学堂里的风言风语,我都知道。” “他们说你满身铜臭,逐利忘本,不配为读书人。” 张先生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可他们错了。” 他伸出手,指了指书架上那一排排陈旧的书卷。 “读书非死读!” “圣贤之学,若不能经世致用,富家强国,与废纸何异?” 这位老先生站起身,在书房中踱了两步,情绪竟有些激动。 “空谈义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国难当头,能以笔墨退敌乎?民生凋敝,能以空谈果腹乎?”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平。 “你能以所学,寻得门路,改善家境,反哺双亲,不使其为生计所困。” “此乃‘知行合一’!” “此乃大孝!” “何错之有!”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如洪钟大吕,在陈平的耳边轰然炸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深处猛地涌起,瞬间冲垮了连日来所有的委屈、孤立与阴霾。 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会面对苛责,会面对失望,甚至会被逐出学堂。 他准备好了一切最坏的结果。 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肯定与赞扬。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 原来,在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懂。 陈平站起身,对着张先生,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拜的不是先生,是知己。 张先生受了他这一礼,脸上的激动之色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期许。 他重新坐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那些腐儒之见,你不必理会。” “言语,是最无力的东西。” 他看着陈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清河县的县试,就在三个月后。” “从今日起,收敛心神,全力备考。” 张先生的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 “用你的成绩,去让所有质疑你的人,都闭上嘴!” 县试! 三个月后! 陈平猛地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先生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为他指明了一条最直接,也最锋利的道路。 是的。 反击流言最好的方式,不是争辩,而是碾压。 是无可辩驳的,绝对的实力。 “学生,明白了!” 他再次躬身,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当陈平走出书房时,天边的晚霞,正烧得绚烂。 他背着书包,走在回村的路上。 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他的前方,一场新的,更大的风暴正在汇聚。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军奋战。 第二十章 备考 晚霞的余晖,像融化的金子,铺满了陈平回家的路。 他背上的书包,仿佛轻了许多。 先生那番振聋发聩的话,驱散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阴霾,也点燃了一把名为斗志的烈火。 当他推开院门时,刘氏和陈大柱正一脸忧色地等在院中。 看到儿子回来,刘氏连忙迎了上来,抓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 “平儿,先生他……没为难你吧?” 陈平看着母亲担忧的眼神,心中一暖。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个安稳的笑容。 “娘,爹,先生不仅没怪我,还勉励我好好读书,准备三个月后的县试。” “什么?” 刘氏愣住了。 陈大柱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也倏地睁开,透出一道精光。 当晚,一家三口坐在昏黄的油灯下。 陈平将自己想全力备考,暂时放下家中肥皂生意的想法,说了出来。 刘氏有些犹豫。 “可这……家里的开销……” “让他读。” 一直沉默的陈大柱,吐出三个字,斩钉截铁。 他将旱烟杆在桌上磕了磕,看着儿子。 “家里的事,你不用管。我跟你娘,还撑得住。” “你只要做一件事。” 陈大柱的视线,前所未有的锐利。 “考上!” 那一刻,陈平明白了。 这个家,已经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他的笔杆之上。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从第二天起,陈平便进入了近乎“闭关”的状态。 陈大柱接过了所有制作和运送肥皂的活计,他那原本有些佝偻的背,似乎又挺直了几分,每日推着独轮车进出,脚下生风。 刘氏则包揽了所有家务,变着法子给儿子准备吃食,从不在他读书时发出半点声响。 陈平的小屋,成了这个家的圣地。 而他那源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所带来的优势,在这一刻,终于全面爆发。 窗外日升月落,屋内书页翻飞。 那些晦涩的古文,在他眼中,仿佛都变成了清晰的逻辑线条,被迅速地拆解、吸收、重构。 四书五经,他不再是死记硬背,而是用一种结构化的思维去理解其中的义理脉络。 前世的知识体系,让他拥有了远超这个时代学子的逻辑分析能力和归纳总结能力。 一篇篇经义策论,在他笔下,不再是陈词滥调的堆砌。 他总能从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引经据典,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 一日,张先生讲解《禹贡》,论及历代治水方略。 课后,陈平呈上了一篇自己写的策论。 张先生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课业。 可当他看到文中“疏堵结合,因势利导,上游植木以固水土,下游挖渠以分洪流”的提法时,他捏着文章的手指,微微一顿。 再往下看,陈平竟还绘制了一副简易的清河水系图,用朱笔标注了几处最适宜开挖分洪渠的地点,并分析了其对下游农田灌溉的利弊。 这已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学子的认知范畴。 这是一种站在更高处,俯瞰全局的经世之才。 张先生拿着那张纸,久久不语。 他抬头看向窗外,那少年正坐在石桌旁,安静地温书,身形清瘦,脊背却如松。 许久,张先生低声喃喃自语。 “我这是……收了个百年不遇的奇才?” 从那以后,张先生对陈平的教导,几乎变成了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 他将自己多年珍藏的孤本、名家策论,尽数借与陈平阅览,时常在下学后,将他单独留下,开小灶讲解历年科考的重点与关节。 陈平在学业上的突飞猛进,以及张先生对他愈发明显的喜爱,像一根根烧红的毒刺,通过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深深扎进了陈大山的心里。 他躲在破败的院子里,终日与劣酒为伴。 每当听到隔壁院子传来陈大柱推车的吱呀声,或是村里人议论陈平又得了先生夸奖时,他心中的嫉妒与怨恨,就如同毒草般疯狂滋长。 凭什么? 他陈平不过是个黄口小儿。 凭什么能得张先生如此青眼? 凭什么他就能安心读书,而自己却要在此忍受旁人的白眼与嘲讽? 他知道,一旦陈平考过了县试,哪怕只是个最低等的童生,那也是有了功名的人。 到那时,自己这个考了十几年连秀才都不是的“读书人”,将彻底沦为整个陈家村的笑柄。 他陈大山,将再也没有机会,把陈家二房踩在脚下。 嫉妒与恐惧,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最后的理智,让他变得疯狂。 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绝不! 一个更加直接、更加恶毒的计划,在他那被酒精和怨恨烧得混乱的脑中,慢慢成型。 这一日,他将自己身上最后几个铜板都拿了出来,仔细地刮了胡子,换上那件唯一体面的青衫,朝着清河镇走去。 他的目标,不是学堂,而是镇上那家王记杂货铺。 铺子里的王掌柜,正因为肥皂的出现,生意一落千丈,每日愁眉不展。 看到陈大山找上门来,他先是有些不耐烦。 但当陈大山将他拉到无人的后院,说出自己的来意后,王掌柜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陈秀才,你的意思是……” 陈大山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蛇信般的嘶嘶声。 “王掌柜,你甘心就这么看着他们二房发财,抢走你的生意吗?” 王掌柜脸色一沉,恨恨地啐了一口。 “当然不甘心!” “那就好。” 陈大山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他凑到王掌柜耳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 “县试在即,那小子日夜苦读,防备松懈,正是我们下手的最好时机。” “考场上赢不了他,就让他进不了考场!” 王掌柜心头一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你想怎么做?” 陈大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伸出手,在自己脖颈处,做了一个无声的切割手势。 “你我联手,只需如此……保证他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暗室之中,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 映照着两张因贪婪和怨毒而扭曲的脸,以及他们脸上,那如出一辙的阴险笑容。 一张针对陈平的恶毒大网,在县试前夕,悄然张开。 第二十一章 考前之夜 县试前夜。 陈家的小院里,灯火通明。 那盏昏黄的油灯,被刘氏擦了又擦,光芒似乎都比往日亮了几分。 她蹲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陈平明日要带的考篮。 笔、墨、砚台、水囊,还有几块烙好的干饼。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仿佛在整理的不是寻常文具,而是这个家全部的希望。 陈平盘腿坐在床榻上,双目微阖,呼吸悠长。 他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将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一点点调整到最佳的状态。 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种宁静又充满张力的氛围里。 屋外,夜色如墨。 突然。 “咚,咚咚。” 院门被人轻轻敲响。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这几声敲门,显得格外突兀。 刘氏的动作一顿,脸上露出几分疑惑。 陈大柱靠在门框上抽着旱烟的身影动了动,却没有起身。 刘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过去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伙计,满脸堆笑,手里还提着一个颇为精致的食盒。 “请问,这里是陈平相公的家吗?” 伙计的姿态放得很低。 刘氏点了点头。 “是,你是?” “哎呀,总算找到了!” 伙计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将手里的食盒往前一递,笑容可掬。 “我是王记杂货铺的伙计。我们王掌柜听说明日就是县试,特意让小的备了些酒菜,给陈平相公送考,预祝相公明日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刘氏愣住了。 王记杂货铺?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人家掌柜如此客气,自己家不能失了礼数。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快替我谢谢你们掌柜……”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就要去接那食盒。 一只粗糙的大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是陈大柱。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口,挡在了刘氏身前。 他没有看那伙计,也没有看刘氏,一双半眯着的眼睛,只是平静地落在了那个食盒上。 他的鼻子,在空气中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伙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热情起来。 “这位就是陈家大叔吧?您快收下,这可是我们掌柜的一片心意。他说陈平相公是咱们清河镇的才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我们都盼着您高中呢!” 他说得天花乱坠,全是恭维的好话。 刘氏被丈夫拦着,又听着这些话,觉得有些尴尬,轻轻拉了拉陈大柱的衣角。 在她看来,丈夫实在是太多疑了。 人家好心好意送东西来,这么拒之门外,太不给情面。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中,陈大柱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惯有的懒散,却异常清晰。 “王掌柜有心了。” “只是这酒,怕是烈了些。” “明日还要赶考,喝了,会误事。” 伙计的眼角,几不可见地跳动了一下。 “不烈不烈!这是上好的黄酒,活血暖身,晚上喝一盅,睡得踏实!” 陈大柱没有再说话。 他伸出手,从伙计手里接过了那个食盒。 伙计心中一喜,以为他要收下了。 可陈大柱并没有将食盒递给刘氏。 他将食盒放在门口的石凳上,打开盒盖。 里面是两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 他拿起那酒壶,拔开了壶口的木塞。 一股浓郁的酒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奇异的药味,在夜风中散开。 他没有喝。 他只是将酒壶凑到鼻下,深深地嗅了一下。 就是这个动作。 完成的瞬间,陈大柱身上那股懒散闲适的气息,荡然无存。 他那微微佝偻的背,在无人察觉的刹那,挺直了一寸。 那双总是半眯着,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眼睛里,所有浑浊都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两点冰冷刺骨的寒芒。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将酒壶重重地顿在了石凳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屋里。 那声闷响,将陈平从深沉的定境中拉了回来。 他睁开眼。 他的视线,穿过门,越过母亲惊愕的身影,与父亲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不需要任何言语。 一个眼神,便已洞悉了一切。 阴谋败露了。 伙计的脸色,在那一声闷响之后,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挂不住了,眼神开始慌乱地闪躲。 “既,既然相公不能喝酒,那,那小的就先拿回去了……” 他结结巴巴地伸出手,就想去拿那个食盒。 “别动。” 陈大柱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伙计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陈大柱转过头,看向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刘氏,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又变回了那个懒散的庄稼汉。 他的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他娘,既然是王掌柜的一片心意,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收下吧。” 刘氏愣愣地看着丈夫。 陈大柱对她使了个眼色。 刘氏虽然满心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将那个食盒连同酒壶,一起端进了屋里。 陈大柱这才回过头,对着那伙计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天晚了,路不好走,你慢点。” “多谢王掌柜了,让你跑这一趟。” 说完,他不再给伙计任何说话的机会。 砰! 那扇破旧的木门,被重重地关上。 门外,那伙计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夜色里。 门内。 关上门的瞬间,陈大柱脸上憨厚的笑容,便如潮水般退去。 陈平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父子二人,沉默地站在院中,看着桌上那个精致的食盒。 刘氏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捂着嘴,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 “他,他们……那酒里……” “是巴豆,还有其他的泻药。” 陈平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分量很足。” “若是喝下去,别说明日县试,怕是三天都下不了床。” 刘氏听到这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被陈大柱一把扶住。 狠。 太狠了。 这已经不是使绊子,这是要彻底毁了陈平的前程。 陈大柱扶着妻子,目光落在那个食盒上,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这是他陈大柱的逆鳞。 他们,碰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 陈平走上前,拿起那壶下了猛药的酒。 他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 “爹。”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二十二章 将计就计 陈大柱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没有一丝浑浊。 他沉默地从惊魂未定的刘氏发髻上,拔下一根用了多年的旧银簪。 簪子已经不再光亮,甚至有些发乌。 他捏着簪尾,将尖端,缓缓探入那壶散发着异香的黄酒之中。 然后,在灯下,慢慢抽出。 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探入酒中的一截银簪,已经变得漆黑如墨。 刘氏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嘴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门框上,才没有软倒在地。 恐惧过后,是滔天的愤怒。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温和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切齿的恨意。 “畜生!他们就是一群畜生!” 她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哭腔。 “他们是想毁了你啊,平儿!” 陈平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他的动作很稳,眼神更是平静得可怕。 他看向母亲,声音低沉却清晰。 “娘,您先别气。” “待会儿,还得请您哭一场大戏呢。” 刘氏愣住了,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 陈平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哭得越伤心,咱们明天,就赢得越痛快。”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瞬间让刘氏止住了颤抖。 她看着儿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沉默如山、但眼神同样冰冷的丈夫,她明白了。 这父子俩,要反击了。 陈大柱将那根变黑的银簪,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看向陈平,没有问计策,只吐出一个字。 “说。” “我‘病倒’。” 陈平言简意赅。 “娘去请郎中,把事情闹大。” 陈平的视线转向父亲。 “爹去找村里的二赖子,让他去镇上请最好的郎中,顺便把‘我吃了王掌柜送的考前点心后就倒下了’这个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计划简单、直接,却刀刀见血。 陈大柱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赞许。 二赖子是村里有名的大嘴巴,让他去传话,不出半个时辰,整个陈家村乃至清河镇,都会知道这件事。 父子二人,再次对视一眼。 无需更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平端起桌上的一碗清水,喝了一大口。 然后,在刘氏紧张的注视下,他身子一晃,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他一只手死死按住腹部,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 “平儿!” 刘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差点就要冲过去。 陈平对着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床榻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划破夜空的哭喊,从陈家二房的院子里猛地炸开。 刘氏冲到床边,扑在“昏迷不醒”的儿子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儿啊!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天杀的!是哪个挨千刀的要害我的儿啊!”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真实的绝望与愤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头剜下的血肉,足以让任何闻者动容。 院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陈大柱“慌不择路”地冲了出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与慌乱。 “来人啊!救命啊!” 他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瞬间惊动了左邻右舍。 几户人家的灯火接连亮起。 陈大柱没有停步,直奔村东头二赖子的家。 他一脚踹开二赖子家的篱笆门,抓住刚睡眼惺忪走出来的二赖子,声音都变了调。 “二赖子!快!快去镇上请张郎中!平儿他……他快不行了!” “啊?平哥儿怎么了?” 二赖子吓了一跳。 陈大柱喘着粗气,像是快要急疯了,语无伦次地喊道。 “吃了!吃了王记杂货铺送来的点心……就,就倒下了!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快去啊!我给你钱!快去请最好的郎中!” 说完,他将几枚铜钱硬塞进二赖子手里,自己则转身又“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 二赖子捏着那几枚铜钱,看着陈大柱失魂落魄的背影,又听着远处刘氏那不似人声的哭嚎,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他知道,出大事了。 他拔腿就往村外跑,一边跑,一边将这个惊天的大消息,告诉每一个被惊醒的村民。 夜色中,一场精心导演的大戏,正式拉开了帷幕。 …… 与此同时。 陈大山那间破败的屋子里,同样亮着一盏灯。 他和王掌柜相对而坐,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壶浊酒。 两人脸上都带着几分酒意,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得意。 “陈秀才,这次,多亏了你的妙计啊!” 王掌柜端起酒杯,满脸谄媚。 陈大山矜持地摆了摆手,嘴角却压抑不住地上扬。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对付一个黄口小儿,何须动用真本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隐约的哭喊声和嘈杂声。 王掌柜眉头一皱。 “外面怎么回事?” 陈大山也侧耳倾听,那声音,似乎是从陈家二房的方向传来的。 他心中一动,与王掌柜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期待。 王掌柜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拉开一道缝向外张望。 很快,二赖子那咋咋呼呼的声音,就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出大事啦!陈平吃了王记杂货铺的点心,中毒啦!快不行啦!” 王掌柜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关上门,转过身来,那张肥胖的脸上,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扭曲起来。 “成……成了!”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陈秀才,成了!那小子倒下了!” 陈大山捏着酒杯的手,紧了一紧。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喧哗,听着刘氏那一声声绝望的哭喊。 许久。 他转过身,脸上浮现出一抹狰狞而快意的笑容。 他重新端起酒杯,对着王掌柜,高高举起。 “王掌柜。”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与残忍。 “明日之后,清河镇,再无陈平此人。” “干!” 两只酒杯,在昏暗的灯光下,重重地碰在了一起。 发出清脆而又丑恶的声响。 第二十三章 震惊考场 清河县的晨雾,带着微凉的水汽,笼罩着县学考场外那片早已人头攒动的空地。 今日,是县试开考的日子。 数百名考生汇聚于此,他们或手捧书卷,念念有词,做着最后的温习。 或与家人站在一旁,低声接受着最后的叮嘱。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与一丝不易察可的肃杀。 人群一角,一个稍显落魄的身影,却显得格外活跃。 是陈大山。 他换上了那件最好的青衫,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浆洗得笔挺。 他身边围着三两个相熟的落魄书生,正听着他高谈阔论。 只听陈大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挂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惋惜神情。 “唉,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他摇着头,仿佛痛心疾首。 “我那个二房的侄儿,陈平,你们是知道的。本也是个读书的苗子,张先生都对他颇为看重。” 一个书生附和道。 “是啊,陈兄,我等都听说了。只是不知今日为何不见其人影?” 陈大山脸上的痛惜之色更浓了,他甚至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角泪花。 “天有不测风云啊!这孩子,命苦福薄!昨夜里,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竟染上了急症,上吐下泻,一病不起!”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洋洋自得。 “我那二弟连夜去请了郎中,可有什么用?郎中说,病来如山倒,没有三五天,根本下不了床。今科县试,是彻底无望了!” “天意啊!这都是天意!”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为侄儿的前程断送而感到万分悲伤。 周围几个听着的人,脸上神色各异。 有人露出同情之色,跟着摇头叹息。 也有人眼中闪过一抹幸灾乐祸,毕竟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陈大山享受着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享受着自己作为“知情人”和“长辈”的优越感。 他心中,早已乐开了花。 陈平,你个小畜生! 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得先生青眼吗? 考场你都进不来,你拿什么跟我斗! 就在他心中得意万分,准备再添油加醋说几句陈家二房如何倒霉时。 人群外围,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快看,那不是……” “好像是陈家村的那个陈平?” 议论声由远及近,像水波一样扩散开来。 陈大山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下意识地循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晨雾的边缘,一个清瘦的身影,正不疾不徐地,朝着考场大门走来。 那人背着一个半旧的考篮,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儒衫。 身形挺拔,步履稳健。 随着那身影越走越近,面容也越来越清晰。 不是陈平,又是谁? 他面色平静,眼神清亮如水,呼吸悠长,没有一丝一毫的病态。 仿佛昨夜那场惊动了半个村子的“急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轰!” 陈大山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还僵在脸上,显得无比滑稽可笑。 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在这里? 王掌柜送去的酒,那加了猛料的酒!那伙计明明亲眼看着他们收下了! 刘氏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陈大柱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有二赖子传遍全镇的消息…… 难道都是假的? 这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乱窜,让他那本就不甚清明的脑袋,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烂粥。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方才还在听陈大山“惋惜”的那些书生,此刻全都闭上了嘴。 一道道目光,像梭子一样,在陈大山僵硬的脸和缓步走来的陈平之间,来回穿梭。 那目光里,有疑惑,有好奇,有玩味,更有毫不掩饰的嘲弄。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 一边是信誓旦旦说侄儿病重不起的长辈。 一边是神清气爽前来应考的本人。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陈平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到了考场门前。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走向等待入场的队伍,而是转过身,径直走到了陈大山的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陈平没有说话。 没有质问,没有怒骂,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用那双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人心最深处龌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无声的注视,在这一刻,却比任何雷霆万钧的质问都更具力量。 那眼神,像一柄最锋利的冰锥,一寸一寸,凿开了陈大山所有的伪装。 陈大山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尽。 那僵硬的笑容,变成了错愕。 错愕,又化为了震惊。 震惊的深处,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来辩解,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 在陈平那平静无波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卑劣的心思,所有恶毒的算计,都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围观,任人嘲笑。 周围那些书生看他的眼神,已经从玩味,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鄙夷。 “啧啧,自己侄儿大考,不盼着好,反倒咒人家生病。” “何止是咒,我看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 “读书人的脸,都被这种人丢尽了!” 窃窃私语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陈大山的耳朵里。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动。 许久。 就在陈大山快要被这死寂的压力压垮的时候。 陈平,终于动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冰冷的弧度。 那是一个充满了轻蔑与不屑的笑容。 然后,他收回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他不再理会这个已经面如死灰的所谓“大伯”,转过身,昂首挺胸,走向考官唱名的队伍。 他将自己的考引,恭敬地递交上去。 “考生陈平,前来应试。” 声音清朗,中气十足。 考官验过考引,点了点头。 “进。” 陈平背着考篮,迈步走入了那扇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龙门。 从始至终,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他留给陈大山的,只有一个决绝而又无比自信的背影。 那个背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陈大山的脸上。 也抽在了所有阴谋算计的脸上。 直到陈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考场大门之后,陈大山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他猛地一个哆嗦,环顾四周。 迎接他的,是数十道鄙夷、嘲弄、厌恶的目光。 他成了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噗——” 一口气没上来,陈大山只觉得喉头一甜,竟是急火攻心,喷出一口血来。 他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倒去。 …… 考场之内,一片肃静。 陈平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放下考篮,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然后闭上双眼,调匀呼吸。 外界的一切喧嚣,都已被隔绝在外。 昨夜的凶险,方才的对峙,都已化为过往云烟。 现在,他手中握着的,是唯一的,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当——!” 一声悠长的钟鸣,响彻县学。 县试,正式开始。 第二十四章 文思泉涌 号舍狭小,仅容一人转身。 陈平走入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纷扰,仿佛都被那扇薄薄的木门彻底隔绝。 他没有立刻坐下。 而是先将考篮放在案上,取出里面的文房四宝,一一摆放整齐。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 周围的号舍里,传来一阵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有的人在低声祈祷,有的人在反复检查笔墨,还有的人因为过度紧张,不小心碰倒了水囊,发出一声懊恼的低呼。 陈平对此充耳不闻。 他站定,闭上双眼,深长地呼吸了三次。 胸中的浊气,连同考场外陈大山那张扭曲的脸,一同被缓缓吐出。 再睁开眼时,他的心湖已是一片澄澈,再无波澜。 他坐下,取水,研墨。 墨锭在砚台上匀速地打着圈,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时间的低语。 这声音,让他的心神,愈发宁静。 “当——” 开考的钟声,终于响起。 考官们捧着一叠叠试卷,开始分发。 整个考场,瞬间陷入了一种针落可闻的死寂。 试卷发到手中,是一张薄薄的宣纸。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钉在那一行墨字之上。 《论“仓禀实而知礼节”》。 题目一出,号舍之中,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吸气声。 这是一个极其中正平和,却也极难出彩的题目。 出自《管子·牧民》。 是任何一个读书人都能倒背如流的圣人之言。 正因为它太经典,太普通,历代先贤的注疏早已将其阐述得淋漓尽致。 想要在这上面写出新意,写出格局,难如登天。 不少考生看到题目,先是松了一口气,庆幸不是什么偏门怪题。 但随即,他们的眉头就紧紧锁了起来。 如何破题? 是老生常谈,从教化入手,论述物质丰裕是道德养成的基础? 还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展示自己扎实的经学功底? 一时间,无数考生抓耳挠腮,苦思冥想,迟迟不敢落笔。 然而。 在陈平的号舍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当他看到这个题目时,他没有立刻去想那些艰深的经义注疏。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另一幅画面。 是母亲刘氏为了省下一文钱,在寒风中与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是父亲陈大柱为了多挣几个铜板,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在泥泞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身影。 是那一方小小的皂胰子,如何让家里从顿顿清粥,变成了能见到荤腥。 又是如何让父母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仓禀实,而后知礼节。 这六个字,对他而言,从来不是书卷上冰冷的道理。 而是他这几个月来,最滚烫,最深刻的亲身体会。 他甚至想到了更深的一层。 那皂胰子的生意,不仅让自家过上了好日子,也让那些帮着熬制皂液的乡邻,手里多了份进项。 当人们不再为下一顿饭发愁时,村里的争吵少了,邻里的关系也和睦了许多。 这不正是“礼节”的体现吗? 而这一切的根源,不在于谁去宣讲了圣人教诲。 而在于,那皂胰子,创造了“利”。 一种能让所有参与者都获得好处的“利”。 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轰然成型。 他提起了笔。 笔尖饱蘸墨汁,悬于纸上,稳如泰山。 没有丝毫犹豫。 他落笔破题。 “仓禀实非为终途,乃为起始。礼节兴非由教化,乃由民利。” 短短两句,石破天惊。 它没有去重复圣人的话语,而是将“仓禀实”从一个结果,定义成了一个起点。 更是将“知礼节”的根源,从虚无缥缈的“教化”,直接指向了最根本的“民利”二字。 写下这两句,陈平只觉文思如泉涌,再也无法遏制。 他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大段大段地引用圣人经典来堆砌文章。 他以自家制皂为例,论证了“工”之于“农”的补益。 他将“民利”拆解开来,论述了如何通过兴办实业,让百姓有恒产,有余钱。 他提出,当百姓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利,生活得到保障,其心自安,其行自端,则礼节自生,无需强行教化。 他的文章,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从一个小小的家庭,推及到一个村庄。 再从一个村庄,推及到一个县,一个国家。 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经济学原理,被他巧妙地包裹在经义的框架之下,用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的语言,一一阐述。 这已不是一篇单纯的经义策论。 这是一份足以指导实践的,经世济民的方略。 …… 考场中,一片安静。 主考官,清河县令赵汝成,正背着手,在号舍间的廊道上缓缓踱步。 他年近五十,神情严肃,目光不时扫过两边的号舍。 这是他上任以来的第一次县试,他对此十分看重。 他一路走过,看到的,大多是些中规中矩的文章。 引经据典,四平八稳,却毫无新意,看得他昏昏欲睡。 就在他有些意兴阑珊,准备转身回去时。 他的脚步,忽然停在了陈平的号舍之外。 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因为这个号舍里的考生,太过安静了。 从他走过来开始,这考生就一直在奋笔疾书,中途竟没有半分停顿与思考。 那流畅的笔触,仿佛文章早已烂熟于心。 赵汝成心中升起一丝好奇。 他放轻脚步,走到号舍的窗口,朝里面望去。 只一眼。 他的视线,就被那卷首两行破题之语,牢牢吸住。 “仓禀实非为终途,乃为起始。礼节兴非由教化,乃由民利。” 赵汝成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惊异的光。 好大的口气。 好新奇的论点。 他忍不住再往下看去。 越看,他脸上的惊异,就越是浓重,最后,竟化为了一抹难以掩饰的赞许与激动。 这篇策论,没有空谈大道理。 字里行间,竟是从民生实处着手,以“利”为引,层层剖析,直指核心。 其中关于“以工促农,以商活县”的观点,更是让他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这……这当真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能写出的文章? 赵汝成看着那个埋头书写的清瘦背影,久久不语。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考生。 而是一块未经雕琢,却已绽放出惊人光彩的绝世璞玉。 陈平对此,浑然不觉。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笔下的文字,是他胸中的抱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察,更是他对未来的期许。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考场结束的钟声,也恰好悠悠响起。 陈平搁下笔,轻轻吹了吹卷面上的墨迹。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一角天空,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明亮与自信。 他知道,自己已经交出了最好的答卷。 而真正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五章 黑夜清算 考场散去,夜色再次笼罩清河镇。 陈平家中,那盏油灯依旧亮着。 与昨夜的紧张凝重不同,今晚的空气里,多了一丝冰冷的肃杀。 陈平安静地坐在桌前,整理着考篮里的文具,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刘氏则在灶间忙碌,锅里炖着肉,香气飘满了小院。 陈大柱没有抽烟。 他将那只装着毒酒菜的食盒,以及那根漆黑的银簪,用一块干净的布,仔仔细细地包好。 然后,他站起身,对陈平说。 “你在家陪着你娘。” 说完,他拎起布包,没有丝毫迟疑,推门走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找陈大山。 他的脚步,沉稳而坚定,径直走向了镇子另一头,张先生的居所。 张先生正在灯下看书,听到敲门声,有些意外。 当他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一脸凝重的陈大柱时,他愣了一下。 “大柱?” 陈大柱没有多言,只是侧身进了屋,将手里的布包,轻轻放在了张先生的书案上。 然后,他缓缓解开了布包。 食盒。 酒壶。 还有那根,在灯下黑得触目惊心的银簪。 张先生的视线,落在那根银簪上。 他捏着书卷的手,指节瞬间捏得发白。 “这是……” “昨夜,王记杂货铺的伙计,送到家里的。” 陈大柱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说是给平儿送考,预祝金榜题名。” 张先生放下了书卷。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根发黑的银簪,又端起酒壶,凑到鼻下闻了闻。 一股浓烈的巴豆与不知名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让他脸色瞬间铁青。 “砰!” 他将酒壶重重顿在桌上,胸膛剧烈地起伏。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从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中喷薄而出。 这不是普通的乡里构陷。 这是在县试前夜,用最恶毒的手段,试图毁掉一个考生的前程。 这是在挑战科举的根本。 这是在玷污他所信奉和守护了一辈子的圣人门楣。 “畜生!” 张先生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笔杆都跳了起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大柱。 “你待如何?” “请先生,为科场清誉,主持公道。” 陈大柱对着张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先生看着他,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眼底深藏的冰冷,他明白了。 陈大柱要的,不是调解,不是赔罪。 是要一个结果。 一个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的结果。 “好!” 张先生一甩袖子,声音里带着雷霆之怒。 “我这把老骨头,今日就为你走一趟!” 他吹熄了灯,连外衣都未多加一件,与陈大柱一同走出门。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村里的里正家。 当里正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陈大柱和脸色铁青的张先生时,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听完陈大柱简短的叙述,再看到那根黑色的银簪,里正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他本能地想要和稀泥。 “这个……大柱啊,都是一个村的,大山他也是一时糊涂……” “糊涂?” 张先生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周里正,你可看清楚了!” 他指着那银簪,声色俱厉。 “谋害考生,与谋逆何异?此乃动摇国本之大罪!” “此事若在你这里含糊过去,明日,我便亲自去县衙,面见赵县尊,与他分说分说,这清河镇的乡风,是如何‘淳朴’的!” 里正听到“赵县尊”三个字,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他知道,张先生不是在吓唬他。 以张先生在县尊面前的分量,只要一句话,他这个里正就当到头了。 他脸上的犹豫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义正辞严。 “岂有此理!” “竟有如此败类!张先生放心,大柱兄弟放心,我这就召集人手,定要将这等害群之马,拿下问罪!” 一支由受害者家属,名士大儒,以及地方保正组成的队伍,在夜色中,悄然集结。 …… 陈大山那间破败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他和王掌柜相对而坐,桌上的酒菜已经见了底。 两人都喝得满面红光,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得意。 “陈秀才,高!实在是高啊!” 王掌柜端着酒杯,满脸都是谄媚的笑。 “今日在考场外,我是没瞧见那小子的身影。想必是昨夜就着了道,此刻还在床上躺着呢!” 陈大山喝得有些多了,他矜持地摆了摆手,嘴角却咧到了耳根。 “就算他侥幸进了考场,喝了那加了料的酒,也定是腹痛难忍,神思不属。今科县试,他废了!” “等放了榜,他名落孙山,看他还有何面目在村里待下去!” 王掌柜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等他倒了,那肥皂的方子,还不是任由我们拿捏?”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兴奋,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快意的笑声。 就在他们举杯,准备再庆贺一番时。 “砰——!” 一声巨响。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轰然倒地,砸起一片烟尘。 笑声,戛然而止。 陈大山和王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一哆嗦,酒都醒了一半。 他们惊骇地抬头望去。 只见门口,陈大柱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堵住了所有光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身后,是脸色铁青的张先生,和一脸惊惧又不得不装出威严的里正。 再往后,是几个手持棍棒的村民。 这阵仗,让陈大山脑子嗡的一声。 “二……二弟?张先生?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色厉内荏地站起身,还想摆出长辈的架子。 王掌柜更是吓得直接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躲在桌子后面,瑟瑟发抖。 陈大柱没有说话。 他迈步走进屋,径直走到桌前。 他将手里那个布包,重重地摔在了酒桌之上。 “哗啦!” 食盒碎裂,酒壶滚落,那根漆黑的银簪,在油灯下,闪着幽冷的光。 陈大山的视线,触及那根银簪的瞬间,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陈大山!”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炸响在小小的屋中。 是张先生。 他指着陈大山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你读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为一己之私,竟敢行此等卑劣手段,玷污科场,你非但是陈家的败类,更是我辈读书人的耻辱!” 这番话,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陈大山再也站立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不……不是我!我没有!” 他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语无伦次地辩解。 “是……是王掌柜!都是他唆使我的!” 躲在桌后的王掌柜听到这话,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指着陈大山尖叫。 “是你!是你找上我的!你说你有办法让陈平进不了考场!” 两人当场反目,互相攀咬,丑态毕露。 里正看着眼前的人证物证,再看看张先生那快要杀人的眼神,不敢再有半分迟疑。 他对着身后的人,猛地一挥手。 “拿下!” “将这两个胆敢谋害考生的狂徒,给我捆起来!明日一早,就送交县衙,听候县尊发落!” 两个村民立刻上前,用麻绳将瘫软如泥的陈大山和王掌柜捆了个结结实实。 陈大山彻底绝望了。 他知道,当张先生站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从头到尾,只字未发的弟弟。 陈大柱也正低头看着他,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 那眼神仿佛在说。 你,不配。 第二十六章 身败名裂 夜半三更,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河镇的宁静。 里正周扒皮亲自押送,身后跟着两个手持棍棒的壮丁,将五花大绑的陈大山和王掌柜,如同拖死狗一般,一路拖到了县衙门口。 “咚!咚!咚!” 鸣冤鼓被重重擂响,鼓声沉闷,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衙门里很快亮起了灯火,几名睡眼惺忪的衙役骂骂咧咧地打开了角门。 “哪个不长眼的,半夜三更……” 话未说完,当他们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脸色煞白的里正,以及他身后那两个抖如筛糠的囚犯时,话音戛然而止。 一看到那盛着毒酒的食盒和漆黑的银簪,衙役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再也不敢怠慢,一人飞奔进去通报。 县令赵汝成是被从床榻上请起来的。 他披着外袍,脸上带着明显的愠怒,本以为是哪个刁民在无理取闹。 可当他走进灯火通明的前堂,看到堂下呈上来的物证时,他脸上的不耐,迅速凝固。 他的手,捻起了那根发黑的银簪。 他的鼻子,凑近了那壶散发着异味的黄酒。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那双总是带着威严的眼中,一点点弥漫开来。 他刚刚才审阅完所有考生的卷子,对其中一份印象极其深刻。 那份卷子,破题石破天惊,论述切中时弊,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格局与老练。 卷首的名字,赫然便是“陈平”。 他正爱才心切,准备将其列为案首。 可现在,竟然有人要在考前,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毁掉这棵好苗子。 这已经不是乡里械斗。 这是在掘他大炎王朝的根。 “好,好得很。” 赵汝成缓缓坐下,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公堂的温度都降了三分。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躬身禀报。 “大人,张先生前来拜见。” 赵汝成眼中的寒意一收,随即化为一丝了然。 “请。” 张先生走进公堂,对着赵汝成行了一礼。 两人没有过多的寒暄。 赵汝成指了指堂上的证物。 “先生都知晓了?” 张先生点了点头,面色沉重。 “此风断不可长。若不严惩,科场将再无公道可言。” 赵汝成缓缓点头,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本官,也是此意。” 他看向堂下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的陈大山和王掌柜,眼中再无一丝温度。 “此二人,非为私怨,实为败坏国典,动摇根本。若从轻发落,何以儆效尤?” 张先生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赵汝成,再次深深一揖。 公堂之外,两个衙役凑在角落里,压低了声音。 “头一次见县尊发这么大火。” “废话,这跟刨他家祖坟有什么区别?这俩蠢货,惹谁不好,偏偏在县尊眼皮子底下搞这种事,活腻了。” 这一夜,县衙的灯,亮到了天明。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一匹快马从县城疾驰而出,直奔陈家村。 马蹄踏过村口的石板路,惊醒了村里的狗,也惊醒了所有早起的人。 一名衙役翻身下马,手里拿着一卷盖着县衙大印的文书,径直走到了村子中央的打谷场上。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传遍了半个村子。 “县尊令,所有村民,即刻到打谷场听判!” 这声通传,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池塘。 村民们纷纷从家里涌了出来,脸上带着惊疑和好奇,很快便将打谷场围得水泄不通。 刘氏和陈平也站在人群中,面色平静。 很快,陈家大房的老太太和王氏,被人从屋里推搡了出来,两人披头散发,脸上还挂着泪痕。 衙役没有理会她们的哭嚎,展开了手中的文书,朗声宣读。 “查,镇中商户王大富,心术不正,图谋不轨,以毒酒谋害考生,手段卑劣,罪无可赦!” “判,查封其名下所有铺面,家产充公。其人,杖责二十,即刻驱逐出清河镇,永世不得踏入!” 话音落下,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判得太重了。 这不只是倾家荡产,这是要让他彻底没了活路。 王氏听到这个判决,两眼一翻,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衙役看都未看她一眼,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更加森然。 “查,本村童生陈大山,身为读书人,不思圣贤教诲,反因嫉生恨,同流合污,设计毒害同族子侄,欲断其前程,其心歹毒,天地不容!” 这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村民的心上。 陈老太太瘫软在地,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衙役的声音,带上了前所未有的严厉。 “为肃科场铁律,以儆效尤,县尊大人亲判!” “革除陈大山童生功名,其名从学籍中划去,永不录科!” “此等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人人得而唾之!”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革除功名,永不录科! 这比杀了陈大山还要让他难受。 这是将他这一辈子所有的指望,所有的骄傲,全都碾碎了,踩进了泥里。 衙役宣读完毕,从怀中取出了另一份文书。 那是陈大山的童生功名文书,是他前半辈子唯一的成就。 衙役当着所有村民的面,捏住了文书的两端。 “刺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撕裂声,响彻整个打谷场。 那张代表着一个读书人身份和未来的纸,被干脆利落地撕成了两半。 然后,又被撕成了四半。 最后,化作一堆无用的碎纸,被衙役随手扬在了空中。 纸屑,在晨风中飞舞,像一场绝望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正落在被两个衙役从囚车上拖下来的陈大山身上。 他呆呆地看着那些碎纸,看着那一张张幸灾乐祸、鄙夷、唾弃的脸。 他毕生的追求。 他所有的希望。 没了。 全都,没了。 “啊——嗬——” 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嘶吼,从陈大山的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来。 他双眼暴突,眼球里布满了血丝,直勾勾地瞪着天空。 随即,他两眼一翻,嘴角流下涎水,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疯了。 “天杀的啊!” 陈老太太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也跟着昏死过去。 整个陈家大房,塌了。 衙役冷漠地看了一眼这片狼藉,仿佛只是看了一堆垃圾。 他收起文书,翻身上马,对着人群扬了扬下巴。 “对了,县尊大人有令。” “今科县试的案首,已然定下。” “明日一早,贡院放榜。” 说完,他一抖缰绳,策马离去,只留下一地鸡毛,和一个让所有人呼吸都为之一滞的重磅消息。 打谷场上,所有人的视线,都从瘫倒在地的陈家大房人身上,不约而同地,转向了人群中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清瘦少年。 清河镇的天,要变了。 第二十七章 县试案首 放榜之日,清河镇万人空巷。 卯时未到,县衙前的贡院广场,便已被黑压压的人头彻底淹没。 考生,家人,看热闹的镇民,将那面悬挂着巨大红榜的影壁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交织着期待,焦虑,与近乎窒息的紧张。 每一张仰起的面孔上,都写满了对命运裁决的渴望与恐惧。 然而,这震天的喧嚣,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了陈家的小院之外。 院内,一片静谧。 陈平没有去。 他只是坐在石桌前,用一块干净的棉布,一遍又一遍,细致地擦拭着那方陪他入场的旧砚台。 他的动作很慢,专注而沉静。 刘氏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针线篮,低头缝补着一件旧衣。 可那根针,在她的指间停了许久,也未曾落下。 陈大柱则搬了条小马扎,坐在院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只是时不时地,会抬起头,朝着村口的方向,望上一眼。 一家三口,谁也没有说话。 但那份压抑在平静之下的汹涌,却让小院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 贡院广场。 “吉时到——!开榜——!” 随着衙役一声悠长的唱喝,两名官差走上高台,猛地扯下了覆盖在红榜上的巨大红绸。 “哗——” 人群如沸腾的油锅,瞬间炸裂,所有人拼了命地向前涌去。 “别挤!别挤!” “让我看看!” 维持秩序的衙役用尽力气,才勉强没有让场面失控。 一名负责唱榜的官吏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的名录,从后往前,开始高声宣读。 “第二百四十七名,下河村,周大福!” 一个名字被念出,人群中便会发出一阵或喜或悲的骚动。 二赖子仗着身强力壮,挤在人群的最前面,脖子伸得像只焦急的鸭子。 他死死盯着那张写满了墨字的榜单,从最后一个名字开始,一个一个地往上找。 没有。 倒数五十名,没有陈平。 他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唱榜声还在继续。 “第一百名,西街,吴德有!” 人群中,二赖子身旁一个相熟的村民,也踮着脚尖帮忙看着,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二赖子,还没瞧见平哥儿的名字?” “没呢!” 二赖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榜单上的名字,越来越少。 人群的议论声,也渐渐变了味道。 “第五十名,刘家巷,刘三郎!” “怎么还没陈平?莫不是……落榜了?” “唉,不好说啊。考前闹出那么大的事,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得受影响吧。” “可惜了,这张先生都看重的人才……” 这些窃窃私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二赖子的心上。 他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唱榜官的声音,已经念到了前二十名。 “第十名,县学,赵文宇!” 这是县尊公子的大名。 人群发出一阵理所当然的惊叹。 可二赖子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前十名了。 还没有。 难道……真的…… 就在广场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气氛凝重到极点的时候。 唱榜的官吏,忽然停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几分敬畏与激动的声音,看向了榜单最顶端,那唯一一个用朱砂红笔写下的名字。 整个广场,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挤在最前方,识字的年轻考生,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 他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到变了调的尖叫。 “第、一、名!” “案首——” “陈平!” 轰! 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人群中轰然炸响。 整个广场,在静止了一瞬之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哗然与惊呼! “什么?!” “案首!是陈平?!” “天哪!我没听错吧!那个陈家村的陈平,考了第一名!” 无数道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向榜单的顶端。 在那里,“陈平”两个朱红大字,龙飞凤舞,如同一轮初升的旭日,散发着刺眼的光芒,镇压了下方所有的墨字。 二赖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名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下一刻。 一股狂喜到足以冲垮理智的激流,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嗷——!”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狂吼,猛地一转身,用蛮牛般的力气,硬生生从人墙中撞开一条路。 他跑了起来。 疯了一样地朝着陈家村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呐喊。 “中了!” “中了——!” “陈平少爷考中案首啦——!” 他的声音,像一道滚雷,从清河镇的街头,一路炸向陈家村的村口。 所有听到的人,无不骇然驻足。 …… 陈家小院。 那一声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呐喊,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院中的宁静。 刘氏手中的针线篮,“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陈大柱捏着烟杆的手,猛地一紧,那根老旧的竹制烟杆,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纹。 两人霍然起身,死死地盯着院门口。 陈平也放下了手中的砚台,站了起来。 “砰!” 院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二赖子像一团燃烧的火,冲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他来不及喘气,通红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激动与狂热。 他双腿一软,竟是“噗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对着陈家三人,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吼出了那句足以改变一切的话。 “喜报——!” “陈家村陈平,荣登本届县试案首!” 刘氏捂住了嘴。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最后,她再也抑制不住,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了半辈子的,喜极而泣的痛哭声。 陈大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许久。 他猛地抬起手,重重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 随即,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仰起头,对着苍茫的天空,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穿云裂石,充满了无尽的辛酸,无尽的压抑,以及,那足以让整个世界都为之动容的,无尽的骄傲! 陈平走到母亲身边,轻轻将她扶起。 他又走到父亲身旁,看着这个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的男人。 少年的脸上,没有狂喜。 只有一片如水的平静,和眼中,那比天上日光,更加明亮的自信。 清河镇的天。 从这一刻起,真的变了。 第二十八章 后堂策问 案首的喜报,像一场席卷清河镇的春风。 一夜之间,陈平这个名字,从一个贫寒的农家少年,变成了无数人艳羡与谈论的焦点。 然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陈家小院,却在最初的狂喜之后,迅速回归了平静。 第二日清晨,一辆青布小车停在了村口。 一名身穿皂衣的衙役,恭恭敬敬地站在车旁,高声通传。 “奉县尊大人令,请新科案首陈平,赴县衙后堂一叙。” 没有鸣锣开道,没有威严仪仗。 但这辆小车,这份请帖,比任何声势浩大的排场,都更具分量。 这意味着,陈平已经不再是需要被审视的考生,而是被县尊大人视为座上宾的读书人。 整个陈家村的村民,都远远地站着,投来敬畏,羡慕,与夹杂着一丝嫉妒的复杂视线。 陈平换上了那件唯一体面的儒衫,浆洗得发白,却笔挺如新。 刘氏为他抚平了衣领上最后一丝褶皱,眼圈通红,嘴里却反复叮嘱。 “见了大人,莫要慌张。” 陈大柱则一言不发,只是将一个布包递给陈平。 里面是几块刚烙好的麦饼。 陈平接过,点了点头。 他走出院门,张先生已在村口等他。 老先生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长衫,看到陈平,他浑浊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慰与自豪。 两人并未多言,一同登上了那辆看似普通,却代表着无上权威的小车。 车轮滚滚,驶向县衙。 这一次,他们没有走那扇审判无数罪恶的正门。 而是被衙役引着,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了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 这里是县衙的后堂,是县令赵汝成处理公务与读书的私密之所。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墨香扑面而来。 没有森严的公堂,没有肃立的衙役。 映入眼帘的,是四壁顶到房梁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宗与典籍。 一名身着常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正背手立于窗前,似乎在欣赏着窗外的一丛翠竹。 正是清河县令,赵汝成。 他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张老先生来了。” 他的声音温和,没有半分堂上的威严,倒像是老友叙旧。 “见过县尊大人。” 张先生躬身行礼。 陈平也跟着,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书生礼。 “学生陈平,拜见县尊大人。” 赵汝成的视线,落在了陈平身上。 那是一道平和,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视线。 他没有让陈平起身,就这么打量了片刻。 “抬起头来。” 陈平依言,缓缓抬头,迎上赵汝成的视线,不卑不亢。 赵汝成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 “赐座。”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两个位置。 张先生与陈平谢过,依言坐下。 赵汝成没有说任何客套话,他直接从桌案上,拿起了那份用朱笔圈点过的卷子。 正是陈平的考卷。 “仓禀实非为终途,乃为起始。礼节兴非由教化,乃由民利。” 赵汝成一字一顿,念出了这两句破题之语,声音里带着玩味。 他抬起头,看向陈平。 “好大的口气。” “圣人云,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到了你这里,这‘仓禀实’,反倒成了一个起点?” 陈平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真正的考校开始了。 他站起身,再次躬身。 “学生不敢曲解圣人经典。” “学生以为,仓禀实,是民生之基。然民生无止境,故而此途无终点。百姓今日温饱,便想明日有余。明日有余,便想子孙富足。” “此乃人之常情,亦是社稷安稳之动力。” “至于礼节,教化固然重要,但腹中饥饿之人,难以闻圣人之言。唯有让百姓通过自身劳作,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使其有恒产,有恒心,则无需强令,其行自端,礼节自生。” 一番话说完,书房内一片安静。 张先生捋着胡须,眼中异彩连连。 赵汝成则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许久。 他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充满了欣赏与惊喜。 他转向张先生,由衷地感叹道。 “张老先生,你这位弟子,胸中所藏,怕是不止一部四书五经啊。” 张先生连忙谦逊道。 “大人谬赞,此子偶有野见,还需多多打磨。” 赵汝成摆了摆手,视线重新回到陈平身上,那份审视,变成了纯粹的好奇。 “本官很好奇。” 他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也变得随意起来。 “你策论中所言,以工促农,以商活县。其中种种,条理分明,逻辑自洽,不似空想。这些新奇的想法,寻常老师可教不出来。”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 “令师张先生,乃是醇儒,学问扎实,但行文风格,并非此路。你这文章的笔锋……倒让本官想起了一位故人。”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猛地砸入陈平的心湖。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来了。 最关键的试探,来了。 他能感觉到赵汝成的视线,像一根探针,正试图刺入他思想的最深处。 这一刻,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不能慌,更不能撒谎。 最好的应对,是以诚恳为盾,以谦卑为矛。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姿态比之前更低了几分。 “回大人,学生不敢欺瞒。” “学生这些想法,根基皆源于张先生的教诲。先生常言,读书当经世致用,不可做书架上的蠹虫。” 他先将功劳,稳稳地推给了张先生。 “至于那些新奇之处……实乃学生年少,偶在坊间淘得几本前人游记杂谈,上面记载了些奇闻异事,风土人情。” “学生将那些杂学,与先生所授的经义胡乱糅合,妄加揣测,不过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胡思乱想罢了。能得大人青眼,实属侥幸。” 这番回答,堪称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知识的“异常”来源——杂书,又将自己定位成一个“胡思乱想”的少年,完美掩盖了那跨越千年的秘密。 更是捧了张先生,也捧了赵汝成。 赵汝成听完,没有说话。 他只是放下茶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陈平。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 就在陈平感到后背微微渗出冷汗时,赵汝成那严肃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笑容。 “偶得杂书,胡思乱想?” 他重复了一遍,意味深长。 “好一个胡思乱想。”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递给陈平。 “这是本县的图志与户籍简录,你拿回去看看。纸上谈兵终觉浅,你那篇策论虽好,但若不知清河镇一亩地产粮几许,一镇有多少工坊,那便永远只是文章。” 陈平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心中一震。 这是信任,更是期许。 “多谢大人栽培。” “好好读书,准备府试吧。” 赵汝成挥了挥手。 “本官等着在南阳府的乡试名录上,再看到你的名字。” 这次接见,就此结束。 走出县衙,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陈平才发觉,自己的后衫,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威严的衙门。 今日之后,他在清河镇的地位,再也无人可以动摇。 可是,赵汝成最后那句“想起一位故人”,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然生根。 县令口中的故人,究竟是谁? 那行文风格,又与谁相似? 一个模糊的,却让他心跳加速的猜测,渐渐浮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总在关键时刻,展现出惊人智慧的父亲。 第二十九章 新的起点 青布小车还未到村口,陈家村便已经提前沸腾了。 那条通往村外的泥土路,两侧站满了人。 一张张黝黑的面孔上,堆砌着近乎谄媚的笑容,那份热情,比夏日正午的日头还要灼人。 当小车缓缓驶入村口,停在老槐树下时,人群嗡的一声,围了上来。 “平哥儿回来了!” “是案首公回来了!” 村里的里正周扒皮,第一个挤上前,满脸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 他对着陈平,深深地躬下身子,那姿态,比在县尊面前还要恭敬几分。 “案首公一路辛苦,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陈平下了车,对着里正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他的视线,越过一张张陌生的笑脸,落在了人群后方。 他的母亲刘氏,正站在那里。 她的腰杆,挺得笔直。 以往那些面对村民时总带着的怯懦与闪躲,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的底气。 一名妇人挤上前,将一个装着七八个鸡蛋的篮子,硬要往刘氏手里塞。 “陈家嫂子,这是我家老母鸡刚下的蛋,给案首公补补身子!” 这妇人,陈平认得。 月前,她还曾站在自家门口,指着母亲的鼻子,骂她是不会下蛋的鸡。 刘氏没有接,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妇人。 “不必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妇人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周围的喧嚣,似乎都为之一静。 所有人都看着刘氏,这个在村里沉默了半辈子的女人。 她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走上前,牵住了陈平的手。 然后,她看向另一位凑上前来,满脸堆笑夸赞陈平如何聪慧的村民,第一次,主动开了口。 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传遍了整个村口。 “我家平儿能有今日,都是他爹教得好。”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转向了那个始终沉默地站在小车旁的男人。 陈大柱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将嘴里的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将烟灰抖落干净。 然后,他抬起头,看了妻子一眼。 那半眯着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一天的陈家小院,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但真正的宴席,却是在送走了所有不相干的人之后,才真正开始。 一张小方桌,几样简单的家常菜,一壶温好的淡酒。 除了陈家三口,便只有张先生和二赖子。 “来,平儿,我敬你一杯。” 张先生端起酒杯,老怀大慰。 “县试案首,只是起点。往后的府试,乡试,会试,才是真正的龙门。” “万万不可骄傲自满。” 陈平起身,恭敬回敬。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二赖子在一旁,咧着嘴傻笑,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看陈平的眼神,如同在看天上的神仙。 刘氏没有动筷子。 她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的喜悦,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可笑着笑着,她的眉头,却又不自觉地,轻轻蹙了起来。 “平儿,去府城,得要不少时日吧?” 她轻声问道。 “路上吃穿,住店的开销,还有笔墨纸砚……这盘缠……” 一句话,让桌上原本热烈的气氛,稍稍冷却了下来。 是啊。 一个案首的名头,足以让乡邻敬畏。 可它变不成实实在在的铜板。 家里的那点积蓄,在陈大山一事上,早已耗得七七八八。 靠着卖皂胰子攒下的钱,应付日常开销尚可,但要支撑一场耗时数月的远行,却是捉襟见肘。 喜悦的潮水退去,露出的,依旧是那片名为“贫穷”的冰冷礁石。 陈平放下了筷子。 他知道,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而且,要一次性,彻底解决。 宴席散去,二赖子被陈大柱送回了家。 张先生似乎有话要说,却只是看了看天色,最终还是先行告辞。 小院里,只剩下了一家人。 刘氏开始收拾碗筷,脸上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愁绪。 “娘,爹。” 陈平开口了。 他将父母请到石桌旁坐下。 油灯的光,将三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盘缠的事,你们不用担心。” 陈平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陈大柱和刘氏都抬起头,看着他。 “我想把咱们家这皂胰子的生意,正经做起来。” 刘氏愣了一下。 “正经做?现在……不就是正经做吗?” 陈平摇了摇头。 “娘,现在这不叫生意,叫小打小闹。” “我们自己熬制,自己售卖,一天下来,累得直不起腰,也赚不了几个钱。我一旦要去府城,这生意就得停下。” 他看着父母,将心中早已盘算好的计划,一点点铺开。 “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把它做大。” “首先,我们要在村里,或是镇上,租一个专门的院子,用作工坊。不再占用家里的地方。” “其次,我们要雇人。二赖子为人可靠,可以让他做管事。再从村里挑几个手脚麻利,心思踏实的妇人,专门负责熬制和晾晒。” “这样一来,爹和娘就不用再亲自动手,只需看着账目,盯着工序不出错就行。” 刘氏听得有些发懵,她从未想过这些。 陈平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最重要的一点,我们要有自己的名号。”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沾了点水渍,写下三个字。 “陈氏皂。” “我们要让清河镇,乃至整个南阳府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们陈家村出产的‘陈氏皂’,才是最好用的。我们要把它卖到镇上所有的杂货铺,甚至卖到别的县城去。” 少年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清晰而坚定。 他所描述的,已经不是一个家庭作坊的图景。 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帝国的雏形。 “如此一来,这生意才能变成一棵摇钱树,源源不断地为我们提供支持。” “不仅能供我读完府试,乡试。将来,即便是我去了京城,这笔钱,也足以让爹娘在家里,过上衣食无忧,受人尊敬的好日子。” 他说完了。 小院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刘氏被儿子这番宏大的计划,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丈夫。 陈大柱一直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手里把玩着那根已经有了裂纹的旧烟杆。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久。 他终于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陈平,而是看向了刘氏,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亮光。 “婆娘,你觉得呢?” 刘氏嘴唇动了动,看着丈夫眼中的光,又看了看儿子脸上那自信笃定的神情。 她忽然觉得,自己那点关于盘缠的担忧,是何其的渺小。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我都听你们爷俩的。” 得到妻子的回应,陈大柱这才将视线,缓缓移到陈平的脸上。 父子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陈大柱的脸上,慢慢地,咧开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充满了欣慰,骄傲,以及彻底放手的笑容。 他对着儿子,只说了一个字。 “好。” 一个字,重如泰山。 它代表着这个家庭的掌舵人,将未来的航向,彻底交到了年轻的继承者手中。 陈平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不再是一个只为自己前程奋斗的学子。 他将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就在一家三口为未来的蓝图心潮澎湃之时。 院门,被轻轻叩响了。 陈大柱起身去开门,发现去而复返的,竟是张先生。 老先生的脸上,没有了宴席上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走进院子,没有看迎上来的陈平。 他的视线,径直落在了陈大柱的身上。 陈大柱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张先生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大柱。” “我们,谈谈。” 第三十章 父亲的过往 夜色如墨,将陈家小院包裹得密不透风。 那盏昏黄的油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动,如同人心。 陈平站在屋檐下,没有动。 他看着去而复返的张先生,看着父亲停在半空中的手,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气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 他本能地感觉到,接下来的对话,或许会颠覆他过去十几年对这个家庭,对这个父亲的所有认知。 刘氏也察觉到了不对,她不安地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张先生,最终还是默默地退回了灶间,将这片空间留给了男人们。 张先生没有坐下。 陈大柱也没有请他坐。 两个相识半生的男人,就在那张杯盘狼藉的石桌旁,隔着一臂的距离,静静地站着。 许久,张先生才打破了这片死寂。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今天在县衙后堂,县尊大人……向我问起你了。” 陈大柱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作声,只是低头,吹了吹那本无热气的茶水。 张先生的视线,紧紧锁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县尊说,平儿那篇策论,字里行间,杀伐决断,颇有兵家权谋之风。” “其立论之高,布局之远,不像是一个乡野少年能有的见识。” 张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用词。 风,更紧了。 吹得灯火剧烈地跳动,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县尊还说……” 张先生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 “这等文风,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二十年前,名动京城,也搅动了整个大炎王朝风云的人物。” 陈大柱依旧低着头,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只有他那握着茶杯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张先生看着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似是追忆,又似是叹息。 他一字一顿,缓缓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冠军侯。”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平的脑海中炸响。 他看到,父亲那始终纹丝不动的肩膀,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猛地僵直。 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的反应。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连风声都消失了。 张先生没有给陈大柱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的声音变得更加锐利,像一把刀,要剖开那层伪装了二十年的厚茧。 “县尊大人还问我……” 他死死地盯着陈大柱的眼睛。 “清河县陈家村,是不是那位冠军侯麾下,‘陷阵营’校尉陈啸的故乡。” “陈啸!” 最后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这静谧的夜色里。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陈大柱手中那只粗陶茶杯,竟被他生生捏得粉碎。 锋利的瓷片深深嵌入掌心。 滚烫的茶水与殷红的鲜血混在一起,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石桌上。 那声音,在死寂的院落里,清晰得可怕。 陈大柱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陈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那张他看了十七年的,总是带着几分懒散,几分憨厚的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彻底睁开。 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浑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如实质的煞气。 那里有尸山血海的倒影。 有金戈铁马的嘶鸣。 更有无尽的沧桑,和一种被岁月与鲜血浸泡过的,刻骨的煞气。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陈大柱。 他是陷阵营校尉,陈啸。 张先生看着他这副模样,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果然如此的了然,更有对命运无常的感慨。 “大柱……” 他下意识地想去看看他的手。 陈大柱却仿佛毫无痛觉,任由那鲜血流淌,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张先生。 “他,还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县尊说,当年陷阵营三百袍泽,尽殁于北境之战,唯校尉陈啸,不知所踪。朝廷追封其为烈,遍寻其家眷而不得。” 张先生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苦涩。 “谁能想到,名震北疆的陈校尉,会在这清河镇的泥土里,一藏就是二十年。” 陈大柱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摊开自己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看着掌心那纵横交错的伤疤,眼神变得悠远而悲凉。 张先生看着他,又看了一眼屋檐下那个僵立不动、满脸震惊的少年。 他站起身,走到陈大柱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柱,时代不同了。” “平儿已经不是池中之物,他考了案首,下一步,就是府试,是乡试,是京城。” “他站得越高,看得越远,就越容易被有心人注意到。” “二十年前的旧事,那些人,那些债……” 张先生的声音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躲不了一辈子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推开院门,蹒跚着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院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还有那盏在夜风中,明灭不定的油灯。 陈大柱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雕像。 他掌心的血,已经不再流了,在冰冷的夜风中,凝固成暗红的血痂。 陈平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到父亲面前。 冠军侯。 陷阵营。 校尉陈啸。 北境之战。 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像一把把重锤,将他过去十七年的认知,砸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父亲那远超常人的沉稳与智慧,从何而来。 他也终于明白,赵县尊那句“想起一位故人”,所指何人。 更让他感到一阵彻骨冰寒的是,张先生最后那句话。 那些人,那些债。 这六个字背后,隐藏的,究竟是怎样一场滔天的血案? 清河镇的天,变了。 但陈平知道,那真正广阔而凶险的天地,才刚刚在他面前,掀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狰狞的角落。 第三十一章 县学风波 关于父亲的过往,如同一座沉在心底的冰山,暂时被陈平强行压下。 他知道,追问无益。 有些真相,需要用实力去触碰。 三日后,陈平换上那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独自一人,踏入了清河县学的朱漆大门。 与陈家村的泥土芬芳不同,这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老木料与浓郁墨香混合的味道。 院内,一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柏,枝干虬结,如同一位沉默的宿儒,静静俯瞰着来往的学子。 一切都透着一股庄严肃穆。 报到处设在东厢房,一名须发微白,身着青衫的学官正伏案登记。 他看到陈平递上的名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光亮。 “陈平?你就是今科的案首?” 学官抬起头,仔细打量了陈平几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根骨端正,眼神沉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他拿起毛笔,饱蘸浓墨,正欲在名册首页写下陈平的名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学子,簇拥着一个面皮白净、身形高挑的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一身月白色的绸缎长衫,腰间挂着一枚成色极佳的玉佩,行走间环佩叮当,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傲气。 “周兄来了!” “周兄,今科月课,我等可都要仰仗你了。” 来人正是清河县豪绅周家的公子,周文。 周文享受着众人的吹捧,视线在屋内一扫,当他听到学官口中的“案首”二字时,动作微微一顿。 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平身上。 那目光中,没有好奇,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件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物件。 陈平察觉到了那份不加掩饰的敌意。 他没有动怒,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的注意力,只在那支即将落下的笔上。 他的这份淡然,落在周文眼里,却成了无声的挑衅。 一个泥腿子出身的案首,竟敢无视自己。 周文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故意提高了声音,对着身旁的同伴说道。 “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 “连满身铜臭味的商贾之子,也能混进这圣人门墙,甚至还侥幸拿了个案首。” “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几名跟班立刻发出了附和的窃笑声。 “就是,听说还是个卖胰子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咱们县学,什么时候成了这等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地方?” 这些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刺向陈平。 满身铜臭。 卖胰子的。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了陈平的出身之上。 负责登记的学官眉头一皱,笔尖停在了纸上,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可周家的势力在清河县盘根错节,他一个小小学官,也不好当面发作。 陈平依旧没有反应。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学官,等着他落笔。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学堂内的气氛变得无比尴尬之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咳。” 一声轻咳,不重,却让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一名身穿藏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文士,背着手走了进来。 是县学的孙教谕。 所有学子,包括一脸傲气的周文在内,都立刻躬身行礼。 “见过教谕大人。” 孙教谕的视线在屋内缓缓扫过,最后在周文和陈平的身上,各停留了片刻。 他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但他没有当场点破,只是淡淡地开口。 “今日是开学之日,都聚在这里,成何体统?” 周文脸色微变,不敢再多言。 孙教谕转向那名学官。 “名册登记好了?” “回大人,正要登记新科案首。” 学官恭敬地回答。 孙教谕点了点头,随即转向众人,声音平缓却极具威严。 “既然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本官便宣布开学后的第一项月课。”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再次看向周文。 “题目便是,论洁。” 论洁。 这两个字一出,周文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这题目,实在太巧了。 巧得就像是专门为他刚才那番话量身定做的一般。 周围的学子也都是人精,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作声。 宣布完题目,孙教谕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的目光,转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清瘦少年。 “你就是陈平?” 陈平上前一步,恭敬行礼。 “学生陈平,拜见教谕大人。” 孙教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你的县试文章,老夫看过了。” “立论高远,见解不凡,是个难得的可造之材。” 他拍了拍陈平的肩膀,语气中带着期许。 “入了县学,当戒骄戒躁,潜心向学,莫要辜负了县尊大人和你老师的厚望。” 这番话,声音不大,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周文的脸上。 周围那压抑的窃笑声,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如果说案首的身份,还可能被归结为“侥幸”。 那么,孙教谕这番当众的、指名道姓的褒奖,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认证。 它将陈平的地位,在这县学之中,牢牢地钉下了一根桩子。 周文的面皮涨成了猪肝色,双拳在袖中死死攥紧。 他感觉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陈平没有去看他。 他只是再次对着孙教谕,深深一揖。 “学生,谨遵教诲。” 那份从容,那份平静,与周文此刻的气急败坏,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孙教谕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周文死死地盯了陈平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 他一甩袖子,带着他那群同样面色尴尬的同伴,悻悻然地走了出去。 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句冰冷的狠话。 “不过是写了篇好文章罢了,我倒要看看,一个月后,你这个卖胰子的商贾之子,如何‘论洁’!” 人声散去,东厢房内重归安静。 学官提笔,在那本崭新的名册首页,用工整的楷书,写下了“陈平”二字。 陈平看着那两个字,心中一片澄明。 夏虫不可语冰,犬吠何须动容。 我的路,不是说给你听的。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三十二章 再献策论 月课题目《论洁》二字,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县学的课堂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学子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论洁?此题大有可为啊。” “正是,可引《庄子》,言精神之洁。亦可仿《离骚》,抒情志之洁。” “君子之德,如玉之洁,此乃正道。” 周文站在人群中央,一身月白绸衫,愈发显得鹤立鸡群。 他享受着同伴们的簇拥,脸上是志在必得的傲然。 他故意将声音提得很高,确保不远处的那个清瘦身影能清楚听见。 “此等题目,考校的不仅是经义,更是胸襟气度。若终日与铜钱秽物为伍,眼界心胸皆被熏染,又如何能写出高洁脱俗的文章?” 他身旁的跟班立刻心领神会,发出夸张的附和。 “周兄所言极是!我等读书人,当胸怀天下,志存高远。岂是那些贩夫走卒所能比拟。” “有些人,怕是连屈子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能懂‘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境界?” 一句句夹枪带棒的话语,清晰地传入陈平的耳中。 他却连头都未曾回一下。 他的手指,只是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地划过。 周文的炫耀,在他看来,不过是夏日的蝉鸣,聒噪,却无足轻重。 这些人的思路,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陈平没有在学堂过多停留,领了纸笔,便径直回了家。 他没有立刻动笔。 而是站在院中,看着母亲刘氏正在清洗的衣物,看着角落里堆放的柴火,看着村道上偶尔经过的,拉着粪肥的牛车。 他的脑海里,没有庄子,没有屈原。 浮现的,是另一个世界里,窗明几净的城市,是纵横交错的地下管网,是写着“可回收”与“不可回收”的垃圾桶,更是那一个个因为卫生条件的改善而得以存活的鲜活生命。 洁。 于这些学子而言,是风花雪月的精神寄托。 于陈平而言,却是民生之本,是足以改变一个时代的基础。 他要写的,不是一篇华而不实的美文。 而是一份足以让县尊赵汝成都为之动容的,实学策论。 方向既定,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如何将那些跨越了千年的现代公共卫生管理体系,转化为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并且能够执行的语言。 “垃圾分类”,不能直接写。 他提笔,在草稿上写下:污秽之物,分门别置。可腐者为肥,滋养田地。不可腐者深埋,远离水源。 “污水管道”,更是天方夜谭。 他沉吟许久,笔锋一转:城建沟渠,当有章法。居民之废水,牲畜之粪溺,当分流而出,引至城郭之外,不可与饮用之水混同。 “防疫”。 这个词,在这个时代,等同于瘟疫,等同于死亡。 陈平的笔尖微微一顿,落笔时,字迹沉凝如铁。 “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井水之洁,关乎百姓入口。茅厕之洁,关乎疫病之源。一城之洁,则关乎万民之生死。” 他将一个个现代概念,小心翼翼地拆解,重组,用最质朴,最直接的语言,镶嵌进这个时代的框架里。 这已经不是在写文章。 这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严谨的翻译。 …… 三日后,月课交卷。 孙教谕坐在书房内,面前摆着一摞厚厚的卷子。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正是周文的。 一手漂亮的馆阁体,字迹工整,赏心悦目。 文章引经据典,从《庄子·逍遥游》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谈到《离骚》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辞藻华丽,对仗工整。 孙教谕点了点头,却又微微摇了摇头。 通篇看下来,虽是佳作,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言之有物,却无筋骨。 他又翻了几份,大都如此。 学子们都在用尽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的才学,将“洁”字描绘得如天上仙子,不食人间烟火。 看得多了,孙教谕竟有些昏昏欲睡。 他揉了揉眉心,随手抽出了最底下的一份卷子。 卷面干净,字迹是普通的楷书,谈不上惊艳,却一笔一划,清晰有力。 署名,陈平。 孙教谕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他看向文章的破题之语。 “洁,非独善其身,乃安邦之本。” 没有华丽的辞藻,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孙教谕的眉头,微微一皱。 这文风,太过质朴了。 可当他继续看下去时,那微皱的眉头,却慢慢地,舒展开来。 然后,越扬越高。 从个体衣物器具之洁,到家庭居所之洁,再到一村一镇之洁。 文章的格局,在一步步扩大。 当看到“污秽之物,分门别置”时,孙教谕抚须的手,停住了。 当看到“城建沟渠,当有章法”时,他的眼中,迸发出一丝惊人的亮光。 最后,当他看到“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这八个字时,他整个人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拿着那几页薄薄的纸,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这哪里是一篇学子的月课文章! 这分明是一份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并且具备极强可操作性的城市卫生管理纲要! 他再回头去看周文那些风花雪月的文章,只觉得空洞无物,索然无味。 孙教谕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神情,从震惊,到激动,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感叹。 …… 讲评之日,学堂内座无虚席。 周文坐在最前排,神情倨傲,他相信自己的文章,必然是此次月课的魁首。 孙教谕手持一沓卷子,走上讲台。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从后往前点评。 而是将所有卷子都放在一边,只单独抽出了一份。 “此次月课,论洁者众。”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回荡在安静的学堂里。 “尔等皆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论君子之德,论精神之洁,皆为佳作。” 周文的嘴角,已经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孙教谕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严肃。 “然,风花雪月,不过是锦上添花。柴米油盐,才是国之基石。” 他举起手中那份卷子,目光扫过堂下所有学子。 “有一人,跳出了精神与德行之论,将‘洁’字,落在了实处。落在了我等每日饮用的井水,行走的街道,生存的城郭之上。” 周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向孙教谕手中的那份卷子。 “此文不尚虚华,字字珠玑,有经世致用之才!” 孙教谕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 “《论洁》者众,唯陈平一人,得其真意!” 轰! 学堂内,一片哗然。 周文的脸色,在那一瞬间,从得意,转为惊愕,最后化为一片铁青。 他精心雕琢,自以为能艳压群芳的华美文章,在孙教谕这番评价之下,竟显得那般可笑,那般不值一提。 孙教谕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展开手中的卷子,开始一字一句地,高声诵读。 “……故学生以为,欲强一县,当先洁一县。当设‘清扫吏’,专司城中洁净。当颁‘洁净令’,使家家户户知晓洁净之重。如此,则疫病不生,民心自安,商旅愿来,此乃富强之基也……” 学堂里,鸦雀无声。 所有学子,包括周文在内,都被这篇文章里展现出的宏大格局与务实精神,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文章”的理解范畴。 诵读完毕,孙教谕将卷子轻轻放下,目光落在了那个始终平静的少年身上。 “陈平,你上前来。” 陈平起身,走到讲台前。 孙教谕看着他,眼中满是欣赏。 “这些想法,你是从何而来?” 陈平躬身,不卑不亢地回答。 “回教谕大人,学生偶读前人游记杂谈,见其中记载,南方瘴疠之地,多因秽物横行,水源不洁所致。又得张先生平日教诲,读书当经世致用,故有此胡思乱想。” 又是杂书,又是张先生。 滴水不漏的回答。 孙教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好一个胡思乱想。” 他将那份策论小心地折好,郑重地放入袖中。 “此文,老夫会誊抄一份,呈送给县尊大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周文更是如遭雷击,面无人色。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就在陈平的声望,在县学之中达到顶点的同时。 清河县城最繁华的南大街。 一家新开的铺子,悄然卸下了门板上的红布。 牌匾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陈氏皂。 而这家铺子的正对面,便是周家最大的一间绸缎庄。 第三十三章 周家生意 南大街是清河县最繁华的一条街。 辰时刚过,街上便已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就在今日,这条街上最显眼的一个铺面,撤下了蒙了数日的红布,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正式开张。 牌匾黑底金字,龙飞凤舞。 陈氏皂。 铺子不大,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陈大柱就搬了条长凳,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他那根从不离身的旧烟杆,眯着眼,看着眼前攒动的人头,一言不发。 他就像一尊沉默的门神,身上那股经历过风浪的沉稳气度,让那些想要趁乱起哄的地痞无赖,远远看到了,便下意识地绕道而行。 刘氏在柜台后忙得满头是汗。 她不停地用油纸包着一块块淡黄色的皂胰子,收钱,找零。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 钱匣子里,那一串串沉甸甸的铜钱,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二赖子则彻底成了个跑堂的,嗓子都快喊哑了。 “都别挤,一个个来!” “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开业的火爆,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凭借着之前在陈家村和镇口积攒下的口碑,加上远低于镇上澡豆和皂角的亲民价格,“陈氏皂”这个名字,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清河县的市井之间迅速传开。 “哎,这就是那个陈氏皂?听说洗衣服比用棒槌砸半天都干净?” “何止是干净!我昨天托人从村里带了一块,把我当家的那身沾了猪油的褂子泡了泡,轻轻一搓,油污就没了!跟新的一样!” “真的假的?这么神?” 人群中,一个刚买到皂胰子的妇人,迫不及待地在铺子门口的水盆里试用了一下。 她只是将皂胰子在手上搓了几下,便起了满手细腻的白色泡沫,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 “香!还挺好闻!” “快看,她那手,是不是白了点?”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这直观的冲击力,比任何叫卖都有用。 原本还在观望的人群,瞬间疯狂了。 “给我来五块!” “我要十块!过几天走亲戚,这可比送点心有面子多了!” 一个大户人家的管事妈妈,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气喘吁吁地拍出了一锭银子。 “别一块一块的了,给我来一箱!” 刘氏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连忙看向门口的丈夫。 陈大柱磕了磕烟灰,慢悠悠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门口。 “诸位乡亲,承蒙厚爱。” “小本生意,备货不多。为让大家都能用上,今日每人,限购三块。” 这规矩一出,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可看到陈大柱那平静无波的脸,没人敢闹事。 反而,这种“稀缺感”让皂胰子显得更加珍贵,抢购的氛围愈发热烈。 两个结伴而来的妇人挤在人群外围,其中一个满脸艳羡。 “张家嫂子,你看这生意好的。咱们也买几块?” 被称作张家嫂子的妇人撇了撇嘴,脸上带着几分不屑。 “一个泥腿子做出来的东西,能好到哪里去?我还是信得过周家的老字号。虽然贵点,但用着放心。” 她的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刚买到三块皂胰子的妇人就笑出了声。 “哟,王家妹子,你这话说的。” “以前我也是这么想,觉得周家的东西是好。可自从用了这陈氏皂,我才明白,以前花的那些,都是冤枉钱!” 她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声音里满是得意。 “不信你买一块回去试试,要是洗不干净你家男人的臭袜子,你回来找我!” 这番对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人群。 那些本就对周家高昂价格心存不满的百姓,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消了。 队伍,排得更长了。 …… 与陈氏皂铺门口的热闹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街对面。 周记杂货铺。 这是周家在清河县最大的产业之一,主营各类胭脂水粉,以及高档的澡豆,胰子。 往日里,这里总是门庭若市,县里的富户太太,小姐丫鬟,都以用周记的东西为荣。 可今天,铺子里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掌柜周福,站在柜台后,脸色铁青地看着对面那家新开的铺子,手里的算盘珠子,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一个伙计愁眉苦脸地凑上来。 “掌柜的,这……这才一个上午,咱们一颗澡豆都没卖出去啊!” 周福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对面。 他看到,就连往日里经常光顾的李员外家的管事,都挤在对面的队伍里,满脸笑容地买走了三块淡黄色的皂胰子。 这一下,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备车!” 周福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要去见大公子!” …… 县学,静舍。 周文正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他那篇被孙教谕评为“言之无物”的策论。 纸上华丽的辞藻,此刻在他看来,却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 一想到孙教谕在讲堂上对陈平那毫不掩饰的激赏,一想到所有同窗看他时那异样的神情,他胸中的怒火就无法抑制地翻腾。 一个卖胰子的商贾之子! 凭什么? 他凭什么在学问上压过自己一头! “砰!” 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跳动。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周记的掌柜周福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大公子!不好了!不好了啊!” 周文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周福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公子!咱们的生意……快被那陈家挤垮了!” 他语无伦次地将陈氏皂铺开业的盛况,以及自家店铺的惨状,飞快地说了一遍。 “那陈家的皂胰子,去污的效用比咱们最好的澡豆还要强上十倍!价格却只有咱们的三分之一!” “现在满县城的人都在抢!他们还说……还说咱们周家的东西,是冤枉钱!” 周文起初还只是皱着眉听,可当他听到“陈家”二字时,身体猛地坐直。 当他听到“冤枉钱”三个字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学业上输了,已是奇耻大辱。 如今,连家族最引以为傲的生意,都被对方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 这是在掘他周家的根! 新仇旧恨,如同烧红的铁水,瞬间涌上心头。 周文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方名贵的端砚。 那是他最心爱的文房四宝,平日里碰都不舍得让人碰一下。 “陈……平!”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中迸发出怨毒的光芒。 他猛地抓起那方沉重的砚台,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向地面! “哐当——啪嚓!” 价值百金的端砚,在清脆的碎裂声中,四分五裂。 墨汁混着碎石,溅得到处都是。 周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目赤红,如同赌场里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我与你,势不两立!” 他嘶吼着。 就在这时,一名家里的管家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看到一地狼藉,吓得腿一软。 “公……公子……” 周文猛地回头,眼神凶戾。 “滚!” 管家吓得一哆嗦,但还是硬着头皮,颤声禀报。 “公子,门外……门外有个自称陈大山的人求见。” 管家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他说……他是您的本家,有对付那皂胰子铺的……妙计。” 第三十四章 恶毒的联盟 周家书房内,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尘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价值百金的端砚碎裂成数块,静静地躺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像一具丑陋的尸骸。 周文胸口剧烈地起伏,双目赤红。 管家那句禀报,如同一根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陈大山。 陈平的本家。 还有……妙计。 “让他进来。” 周文的声音嘶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后,他强迫自己坐回太师椅上,用袖子拂去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试图重新找回属于周家大公子的体面。 可那微微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狂怒。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被管家领了进来。 来人约莫四十多岁,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灰的旧布衫,显得有些局促。 他的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透着一股精明与谄媚。 这便是陈大山。 他一进门,视线便先落在了地上的端砚碎块上,眼底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又被更深的贪婪所取代。 他快走几步,不等周文开口,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人陈大山,见过周公子!”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再抬起脸时,已是满脸悲愤,声泪俱下。 “周公子,您可要为我们陈家的老辈人做主啊!” 周文眉头一拧,厌恶地看着眼前这个表演过度的男人。 “小人是陈平那孽障的亲大伯!我那兄弟陈大柱,被他那个好儿子撺掇,不敬长辈,忤逆宗亲,如今更是要将我们这些本家,都逼上绝路啊!” 陈大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将陈平一家描绘成忘恩负义,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周文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些乡野村夫之间的家长里短,他没有半点兴趣。 若不是因为“陈平”这两个字,他早已命人将这腌臢货色乱棍打出。 陈大山见周文不为所动,心中一急,知道光靠卖惨还不够。 他连忙收了哭声,膝行两步,凑得更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周公子,小人知道,您是被那陈氏皂铺抢了生意。” “小人今日前来,便是想为公子献上一计,保管让那陈平……永世不得翻身!” 周文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终于抬起眼皮,正眼看向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 “说。” 一个字,冰冷,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陈大山精神一振,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挺直了些腰杆,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周公子,那皂胰子看似神奇,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 “小人打听过了,无非就是些猪油牛油之类的废油,混上草木灰烧出来的碱水,搅和在一起熬出来的!” “这里面没什么秘方,更没什么技术!咱们完全可以仿制!” 周文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仿制? 他周家是清河县的头面人家,岂能去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仿冒之事?传出去,他周文的脸面何存? 陈大山是个人精,一眼就看穿了周文的顾虑。 他嘿嘿一笑,那笑容里满是阴毒。 “公子,对付君子,得用君子的办法。但对付陈平那种泥腿子,就得用我们小人的手段!”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周文心中那把名为“体面”的枷锁。 是啊。 跟一个商贾之子,一个泥腿子讲什么君子风度? 他配吗? 陈大山见周文的神情有所松动,立刻趁热打铁,将整个毒计和盘托出。 “公子,我们不但要仿,还要做得比他更绝!”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 “他用好油,我们就用最差的废油,甚至是地沟里捞出来的泔水油!他用精挑的草木灰,我们就用烧坏的,甚至混上泥土!” “如此一来,咱们的成本,能比他低上一半不止!到时候,他卖三十文一块,咱们就卖二十文,甚至十五文!” 周文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贪图便宜的市井小民,是如何抛弃陈氏皂,转而疯抢自家仿品的场景。 陈大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迸发出一种疯狂的光。 “百姓愚昧,只认便宜,哪里分得清好坏?等所有人都用了咱们的便宜货,人人都说这皂胰子不过如此,他陈平的好名声,不就彻底臭了?” “到时候,这清河县的市场,不就还是周公子您一人的天下吗?” 这番话,如同一股带着硫磺味的毒气,钻进周文的脑海,让他因为愤怒而混乱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价格战。 劣币驱逐良币。 好狠,好毒,也好用! 陈大山看着周文脸上那渐渐浮现的兴奋之色,知道火候到了。 他凑到周文的脚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也是最恶毒的一环。 “公子……若是咱们在仿品里,再加点别的料呢?” “比如……能让皮肤发痒生疮的皂角刺粉末,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到时候,人人用了都身上发痒,这笔账,算在谁的头上?” “他陈平,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轰。 周文的脑海里,仿佛有烟花炸开。 他看着跪在地上,满脸阴笑的陈大山,第一次觉得,这个形容猥琐的男人,顺眼了许多。 这已经不是计策了。 这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刀,能一刀捅进陈平的心窝,让他血流不止,无从辩解,最终在痛苦和污蔑中,彻底倒下。 “好!” 周文猛地一拍扶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一个毒计!”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大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笑容。 “你想要什么?” 陈大山心中狂喜,他知道,自己下半辈子的富贵,稳了。 他再次重重磕头,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 “小人不要钱!小人只想跟着公子,为您效犬马之劳!” “这仿冒皂胰子的事,请公子全权交给小人!小人保证,不出十日,定让那陈平的铺子,门可罗雀!” 周文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 他转身,对着门外喊道。 “来人!” 管家立刻跑了进来。 “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再把城西那处废弃的染坊收拾出来。” 他一指陈大山。 “从今日起,他就是那间工坊的总管,一切用度人手,都由他调配。” 管家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躬身领命。 陈大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百两银子!一个总管的位置!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对着周文砰砰砰地又磕了三个响头。 “谢公子!谢公子天恩!小人定为公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周文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去吧。” 陈大山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那佝偻的背影,在走出书房的瞬间,似乎都挺直了几分,充满了小人得志的猖狂。 周文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挑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一条好狗。” 他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学问上赢不了你,那又如何? 这世道,终究是银子和权势说了算。 陈平,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当天夜里。 清河县城西,一处偏僻的院落里,沉寂了许久的烟囱,冒出了第一缕黑烟。 那黑烟在夜色中翻滚,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带着一股油脂烧焦的恶臭,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座县城。 一场针对陈平的,更为阴险的风暴,正在酝酿。 第三十五章 品牌危机 陈氏皂铺的生意,比最烈的夏日还要火热。 钱匣子里的铜钱,从叮当作响,到沉甸甸地再也摇不动,只用了短短几天。 刘氏脸上的笑容,是陈平记事以来,从未见过的灿烂。 她一边麻利地用油纸包着皂胰子,一边在心里偷偷盘算。 这个月下来,除去成本,少说也能赚个十几两银子。 再攒几个月,平儿去府城赶考的盘缠就绰绰有余了。 到时候,再给他置办一身崭新的绸衫,买上好的笔墨纸砚,不能让人家小瞧了去。 想到儿子,刘氏的干劲更足了,连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蜜。 就在这时。 “你们这黑心的商家!” 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利刃,猛地划破了铺子门口热闹祥和的气氛。 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男童,疯了一般冲了进来。 她双眼通红,脸上满是泪痕,将怀中孩子的手臂高高举起,杵到刘氏的面前。 那孩子的手臂上,布满了大片红疹,有些地方甚至被抓出了血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看看!你们看看!这就是用了你们家的毒皂胰子!我儿的胳膊都快烂了!” 妇人嘶吼着,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皂胰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在了柜台上。 “啪!” 那块皂胰子被摔得缺了一个角,在光滑的木制柜面上弹跳了几下。 它的颜色,比陈家的皂胰子更黄,质地也显得粗糙许多,还散发着一股隐约的馊味。 刘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煞白,整个人都懵了。 “不……不会的……” “我们家的皂胰子,不可能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在发抖,毫无说服力。 妇人的哭闹声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池塘,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原本正在排队抢购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什么?这皂胰子有毒?” “天哪,我昨天才买了两块,回家得赶紧扔了!”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人群中,又有好几个人挤了出来。 “我的手也是!用了你们的皂胰子,又红又痒!” 一个汉子举着自己同样起了红疹的手,满脸愤怒。 “退钱!必须退钱!” “奸商!砸了这家黑店!” 几个面相不善的无赖混在人群里,开始高声煽动。 一时间,群情激奋。 “退钱!” “退钱!” 喊声汇成一股洪流,仿佛要将这间小小的铺子彻底淹没。 刚才还人人追捧的陈氏皂,转眼间成了人人喊打的毒物。 无数人拿着手里刚买的,甚至还没开封的皂胰子,往前拥挤,要将东西砸回柜台。 刘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连连后退,手足无措,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铺子即将被愤怒的人群冲垮的瞬间。 一个沉稳的身影,从后院走了出来。 陈大柱。 他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是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冷光。 他走到柜台前,先是看了一眼那个哭闹的妇人,又低头,捡起了柜台上那块被摔坏的皂胰子。 他将皂胰子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然后,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那个男童手臂上的红疹。 “大柱……” 刘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陈大柱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起身,挡在了刘氏和汹涌的人群之间。 他那并不算魁梧的身躯,此刻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 “各位乡亲,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那个带头哭闹的妇人见状,哭得更大声了。 “你还想狡辩!我儿要是落下什么病根,我跟你们拼了!”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那几个混子更是趁机往前挤,伸手就要去推搡陈大柱。 “跟他废什么话!砸了再说!” 陈大柱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伸过来的手。 那个混子被他盯了一眼,竟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伸到半空的手,下意识地就缩了回去。 整个场面,出现了一瞬间诡异的安静。 陈大柱的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愤怒或猜疑的脸,最后,他举起了手中的那块仿冒皂胰子。 “我陈大柱穷了一辈子,但脊梁骨没弯过!”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字字千钧。 “我们卖的东西,对得起良心!” 他将那块皂胰子重重地放在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块皂胰子,不是我陈家的东西。” “我陈家的皂胰子,用的是上好的猪油,带着清香。而这块,用的是什么,想必大家心里有数。” “至于这位大嫂孩子身上的红疹,是真是假,是因何而起,找个郎中一看便知。” 他的话,条理清晰,不疾不徐,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了一些。 不少人开始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皂胰子,仔细分辨起来。 陈大柱看着众人,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担当。 “此事必有蹊跷。” “我陈大柱,拿我这颗项上人头担保,我陈家的皂胰子,绝无问题!” “请大家给我们一天时间,明日此时,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若是查明,真是我陈家的皂胰子出了问题,我陈大柱砸锅卖铁,也赔偿大家的损失,并亲自去县衙投案!” 这番话,掷地有声。 尤其是“项上人头”和“县衙投案”这几个字,彻底镇住了场面。 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开玩笑。 人群开始动摇了。 “要不……就再等一天看看?” “是啊,陈掌柜看着不像说谎的人。” 那个带头闹事的妇人见势不妙,还想再哭喊几句,却发现周围已经没人附和她了。 那几个煽风点火的混子,见状也悄悄地退到了人群后面。 最终,人群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渐渐散去。 只是,退货的浪潮,却并未停止。 许多人还是默默地将皂胰子放在柜台上,拿回了铜钱,然后沉默地离开。 不过半个时辰,原本堆积如山的皂胰子,便空了一大半。 铺子门口,重归冷清。 黄昏时分。 夕阳将整条南大街染上了一层落寞的金色。 陈平背着书箧,从县学归来。 他还未走近,便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往日里人头攒动的铺子门口,此刻门可罗雀,地上还散落着一些被踩烂的菜叶和杂物。 他心中一沉,加快了脚步。 一进门,他看到的,便是坐在长凳上一言不发,只是闷头抽着烟杆的父亲。 还有站在柜台后,双眼红肿,默默垂泪的母亲。 钱匣子敞开着,里面的铜钱,所剩无几。 整个铺子,一片狼藉,弥漫着一股死寂般的沉重。 “爹,娘。” 陈平放下书箧,轻声喊道。 刘氏一看到儿子,强忍了一下午的委屈和恐惧,再也绷不住了。 “平儿!” 她扑过来,抱住自己的儿子,失声痛哭。 “咱们的铺子……完了……” 第三十六章 质量与品牌 “平儿!” 刘氏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割在陈平的心上。 他没有立刻去扶母亲,而是目光沉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铺子。 他看到了柜台上那块缺角的,散发着馊味的仿冒皂胰子。 看到了地上散乱的脚印和被退回的油纸包。 也看到了父亲陈大柱坐在长凳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一张比锅底还要黑的脸。 绝望,委屈,愤怒。 所有的情绪,都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凝固。 陈平走过去,将母亲轻轻扶到凳子上坐下,然后拿起那块仿冒品,放在鼻尖下闻了闻。 一股劣质油脂混合着杂质的恶臭,直冲鼻腔。 “完了……全都完了……” 刘氏还在喃喃自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那些人说我们是黑心商家,卖毒物害人……咱们的皂胰子,再也卖不出去了……” 陈大柱将烟杆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闷声道。 “降价吧。明天起,咱们比他们卖得还便宜,我不信他们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这是最朴素,也是最无奈的应对。 然而,陈平却缓缓摇了摇头。 “爹,娘。”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让沉浸在悲伤中的刘氏和满心怒火的陈大柱都抬起了头。 “我们遇到的,不是价格的事。” 他将那块仿冒品举到父母面前。 “是名声的事。” “他们不是想跟我们抢生意,他们是想让‘陈氏皂’这三个字,在清河县彻底烂掉,臭掉!” “就算我们降到一文钱,只要这害人的名声还在,就没人敢买。这才是他们的毒计!” 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被愤怒和恐惧冲昏头脑的夫妻二人。 刘氏止住了哭泣,陈大柱也皱起了眉头,开始真正地思考儿子话里的分量。 是啊。 问题不在价格,在人心。 人心坏了,生意就死了。 “那……那可怎么办啊?” 刘氏的声音里带着颤抖的绝望。 陈平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亮得惊人。 “他们要战,那便战。” “第一。” 他伸出一根手指,语气沉稳有力。 “从明天起,我们所有卖出去的皂胰子,在晾干成型之前,都用模具在上面盖一个印章。” 他用手指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正品。” “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只有盖了‘陈氏正品’印章的,才是我陈家的货!其余的,皆是仿冒!” 陈大柱的眼睛,瞬间迸发出一丝亮光。 这个法子,简单,却直指要害! “第二。” 陈平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我们现有的皂胰子,暂停售卖。立刻推出一款新的。” 他看向刘氏。 “娘,咱们库里是不是还有上次我让您买的蜂蜜,和晒干的桂花?” 刘氏下意识地点头。 “有。” “好。从今晚起,我们连夜赶工,做一批新的‘滋润香皂’。在原有配方的基础上,加入蜂蜜和桂花碎末。它的功效更好,味道更香,也更好看。” 这一下,连陈大柱都有些不解了。 “平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陈平看着父亲,一字一句道。 “爹,别人用污水坑里的地沟油跟我们比烂,我们偏要用最好的料,跟他们比好!他们想把我们拉进泥潭,我们就偏要站到更高的地方去!” “我们要让所有人明白,‘陈氏皂’,不仅用料扎实,还能做出别人做不出的好东西!” 危机,便是转机。 将对手的低劣,变成衬托自己高端的垫脚石! 陈大柱咀嚼着儿子的话,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 陈平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这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公开对质!” “明天一早,咱们就在铺子门口搭个台子,贴出告示,就说‘陈氏皂’假一赔十,欢迎所有用了我们皂胰子身体不适的乡亲,前来对质!” “我要当着全县城的面,把这盆脏水,原封不动地泼回去!” …… 第二天一早。 陈氏皂铺门口的景象,让整条南大街都为之侧目。 铺子非但没有关门,反而还搭起了一个半人高的木台。 台子旁边的墙上,一张巨大的白纸上,用浓墨写着几行大字。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陈氏正品,假一赔十!” “凡用陈氏皂后身体不适者,皆可上台,当众对质!” 这番操作,瞬间点燃了整个县城的好奇心。 不过一个时辰,铺子门口便再次围满了人,比前几日开业时还要多。 人群中,几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正不怀好意地煽动着。 “看吧,这是心虚了,想演戏给大家看呢!” “就是,别被他们骗了!黑心商家,花样最多!” 那个昨日带头闹事的妇人,又抱着孩子挤到了最前面,准备随时开始哭嚎。 辰时正。 陈平一身干净的儒衫,神色平静地走上了木台。 他没有看台下攒动的人头,也没有理会那些夹杂在人群中的污言秽语。 他只是对着台下的父亲和二赖子点了点头。 很快,两口大水盆被抬了上来,里面都装着清澈见底的清水。 陈平对着台下朗声道。 “各位乡亲,今日请大家来,只为一件事。” 他从一个“受害者”手中,拿过一块仿冒的皂胰子,高高举起。 “就是辨一辨这真假,看一看这清浊!” 他将那块仿冒品,轻轻放入左边的水盆中。 然后,他又从自家柜台里,拿出一块同样大小,但颜色更纯正,质地更细腻的皂胰子,放入了右边的水盆。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盯住了那两盆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了。 惊人的一幕,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 右边,放着陈家正品的盆中,皂胰子缓缓溶解,漾开一圈圈乳白色的涟漪,水只是略微变得有些浑浊,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 而左边! 放着仿冒品的那个水盆里,那块劣质皂胰子就像一块掉进水里的烂泥! 一团团黄黑色的污渍迅速扩散,将整盆清水染得污浊不堪! 一股令人作呕的馊臭味,混杂着化学物质的刺鼻气味,猛地散发出来!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随着皂体溶解,盆底竟然沉淀下一层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渣滓! “呕……” 站在前排的一个妇人,当场就捂着嘴干呕起来。 人群,瞬间炸了! “天哪!这是什么东西做的!” “这哪里是皂胰子,这分明是毒药啊!” “怪不得用了身上会痒,这简直是要人命啊!” 真相,在这一刻,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 那两盆水,一清一浊,对比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触目惊心! 陈平的声音,在此时朗朗响起,如同洪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各位乡亲请看!” 他手指着左边那盆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声色俱厉。 “肥皂有真假,人心亦有清浊!” “我陈家的皂胰子,用的是上好的猪胰和草木灰碱,清澈纯净!而这害人的仿品,用的是什么地沟油,什么毒草灰,大家一看便知!” “今日一盆清水,照见的不仅是肥皂,更是某些人的黑心!” “这不仅是谋财,更是害命!” “害命”二字,如同惊雷,在人群中炸响。 所有人的怒火,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无数愤怒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人群中那几个还在负隅顽抗的混子,和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就是他们!昨天就是他们带头喊砸店的!” “抓住他们!送官!” 那几个混子和妇人脸色煞白,哪里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就想往人群外钻。 可愤怒的百姓,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陈平没有理会那边的骚乱,他趁热打铁,从身后拿出一块盖着红色“正品”印章,里面还夹杂着细碎桂花的新皂胰子,高高举起。 “为杜绝仿冒,从今日起,我陈氏皂铺只售卖此种盖有‘陈氏正品’印章的滋润香皂!内添蜂蜜桂花,洁净护肤,售价不变!” 话音刚落,台下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高喊。 “给我来十块!不!二十块!” “这才是真正的陈氏皂!我要买回去送人!” 人群的狂热,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他们抢购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块皂胰子。 更是一份安心,一份对无良奸商的唾弃,和对良心商家的支持! 陈家的生意,非但没有倒下。 反而在这次精心策划的绞杀中,浴火重生,将“陈氏正品”这四个字,牢牢刻在了清河县所有百姓的心里。 铺子里的存货,被抢购一空。 陈平站在台上,看着远处周家绸缎庄的方向,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来。 被动防守,永远不够。 只有把打过来的拳头,彻底砸断,才能换来真正的安宁。 他走下台,来到父亲身边。 陈大柱看着儿子,满眼的欣慰与骄傲,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三十七章 诉诸公堂 “我们去告官!” 陈平的声音不重,落在这间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波的小小铺子里,却像一声惊雷。 刘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抓住儿子的胳膊,脸上血色尽褪。 “平儿,你疯了?那可是周家!” “民不与官斗,咱们小门小户的,怎么跟有钱有势的周家斗?这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那是普通百姓对权贵与官府根深蒂固的畏惧。 陈大柱一直沉默着,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清神情。 他将烟杆在桌角磕了磕,抬起头,浑浊的眼珠看向儿子。 “周家在县里,根深蒂固。县衙里的门房书吏,哪个没受过他们家的好处?” 他的话,比刘氏的哭喊更现实,也更沉重。 陈平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爹,娘。”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这一次我们靠着当众对质,侥幸赢了。那下一次呢?他们会用更阴毒,更隐蔽的法子。我们防不胜防。” 他看着父母,眼神清澈而坚定。 “只有把他们的爪牙彻底斩断,把他们的根打痛,才能换来真正的安宁。告官,是唯一的路。” 刘氏还想说什么,却被陈大柱抬手止住了。 陈大柱盯着儿子看了许久,那双经历过风霜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最终,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你想怎么做?” 陈平知道,父亲被说服了。 他立刻将心中的计划和盘托出。 “兵分两路。” “爹,您得辛苦一趟。去找到昨天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那几个手上起疹子的汉子。” “他们也是受害者。告诉他们,我们告官,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给他们所有人讨一个公道。请他们做个人证,把他们手里剩下的毒皂胰子,都作为物证。” 陈大柱听完,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起烟杆,转身便走出了铺子。 看着父亲坚毅的背影,陈平转向母亲。 “娘,您把铺子先关了,这几天我们不做生意了。” 说完,他回到后院,拿出了笔墨纸砚,铺在桌上。 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静静地研墨。 墨汁在砚台中一圈圈地散开,如同他脑中正在铺陈的思绪。 片刻之后,他提笔,笔尖饱蘸浓墨,落在纸上。 他写的,不是一篇声泪俱下的控诉,而是一封逻辑严密,直指要害的诉状。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墨迹吹干,小心地折好。 “娘,我去一趟张先生府上。” …… 张氏学堂,书房。 张先生正捧着一卷古籍,眉头微锁。 孙教谕昨日特意登门,将陈平那篇《论洁》策论的誊抄本给了他一份。 他已反复看了数遍,每一次,心中的震撼便加深一分。 “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 这八个字,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这已远非一个普通学子的见识,这分明是宰辅之才的雏形。 正在他沉思之际,门外传来了管家的通报。 “老爷,陈平求见。” 张先生精神一振。 “快让他进来。” 陈平走进书房,躬身行礼。 “学生陈平,见过先生。” 张先生放下书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见他神色沉静,并无半点因昨日力挽狂澜而生的骄矜之色,心中更是欣赏。 “昨日之事,老夫已听说了。做得很好。” 陈平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从袖中取出那封诉状,双手呈上。 “学生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张先生接过诉状,展开。 当他看到“状告周氏商行”几个字时,眉头便是一皱。 可当他继续往下看,那微皱的眉头,便慢慢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异。 诉状上,陈平并未过多渲染自家铺子的损失,也未哭诉周家的霸道。 而是将整个事件,拔高到了一个全新的层面。 “……周氏身为本县大户,不思为商之正道,反以劣油毒物仿冒,低价倾销,此为以次充好,败坏我清河县营商之风,其心可诛!” “更有甚者,其仿品致使乡邻皮肤生疮,孩童啼哭不止。此乃以利为先,罔顾人命,动摇我清河县民生之本,其行当惩!” 最后,诉状的结尾,是那一句点睛之笔。 “故学生状告周家,非为一家之私利,更为我清河县千万商家立一个‘诚信’的规矩,为我县万千百姓求一个‘安心’的公道!” 张先生捏着纸页的手指,微微一紧。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好一个立规矩,求公道! 这已经不是商贾之间的争斗了。 这是在向县尊赵汝成,递上一把整顿吏治,收拢民心的刀! 赵汝成初来乍到,正愁没有立威的机会。 而陈平这封诉状,正好戳中了他的痒处。 张先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诉状轻轻放在桌上。 “好一个立规矩,求公道。” 他看着陈平,眼中满是赞许。 “你这状子,老夫替你递了。这个保人,老夫也做了!” …… 次日,清晨。 县衙门口的鸣冤鼓,已经许久没有响过了。 “咚!” “咚!” “咚!” 三声沉闷而清晰的鼓声,划破了县城的宁静。 街上的行人和商贩,全都停下了脚步,惊愕地望向县衙门口。 只见一个身着儒衫的老者,和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静静地站在鼓前。 正是张先生与陈平。 片刻之后,县衙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几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冲了出来,厉声喝道。 “何人击鼓鸣冤?” 张先生上前一步,将诉状递了过去。 “故人张德辉,携学生陈平,状告周氏商行,请县尊大人升堂!” 衙役看到是县学德高望重的张先生,不敢怠慢,立刻飞奔入内禀报。 不久,堂鼓响起,威严的喝道声从衙内传出。 “威——武——” 县令赵汝成一身官袍,端坐于公堂之上。 当他看到堂下跪着的原告,竟是自己前几日才刚刚激赏过的陈平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通的讶异。 再看到陈平身旁站着的张先生,他的表情,变得更加耐人寻味。 “传被告,周氏商行主事周文。” 很快,一身锦衣的周文,带着两名家丁,大摇大摆地走上公堂。 他甚至没有下跪,只是对着赵汝成拱了拱手。 “学生周文,见过县尊大人。” 他的脸上,满是倨傲。 他根本不信,一个泥腿子,能把他周家怎么样。 赵汝成面无表情,惊堂木一拍。 “啪!” “周文,陈平状告你家商行以有毒之物仿冒其商品,败坏市风,毒害乡里,你可知罪?” 周文嗤笑一声。 “大人,此乃刁民诬告!” “我周家百年商誉,岂会做这等下三滥的勾当?定是这陈平生意做不下去,想要讹诈于我!” 陈平抬起头,声音清朗。 “学生有人证,物证。” 他话音刚落,陈大柱便领着那几个受害的乡亲,捧着一包包散发着恶臭的劣质皂胰子,走上堂来。 铁证如山。 周文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陈平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向前一步,对着赵汝成再次叩首。 “县尊大人!” “人证物证俱在,然制假之工坊尚存!学生恳请大人,立刻派人查封城西那处废弃的染坊!” “去晚一步,恐对方转移证物,届时,死无对证!” 此言一出,周文的脸色,瞬间煞白。 公堂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在了高坐堂上的县令赵汝成身上。 赵汝成没有看任何人。 他只是伸出手指,在那光滑的紫檀木案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那声音,仿佛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第三十八章 县令的决断 公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赵汝成的手指,在紫檀木案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每一声,都像一柄小锤,砸在周文的心口。 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他却不敢去擦。 他看着高坐堂上的县令,那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他第一次感到了发自骨髓的恐惧。 他不明白。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一个泥腿子,一个穷酸秀才,一群刁民,怎么就敢,怎么就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 赵汝成的目光,从周文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堂下那个少年的身上。 陈平。 他依旧跪得笔直,身形清瘦,却像一根扎在岩石里的青松,不卑不亢,沉静如水。 赵汝成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几日前,他在灯下读过的那篇策论。 “洁乃民生之本,防疫之基。” 那字迹,清俊有力。 那见识,更是远超同侪。 一个能想出疏通沟渠、集中处理秽物、以皂胰洗衣防病的学生,和一个只知垄断市场、以次充好、甚至不惜投毒害人的豪绅之子。 孰为栋梁,孰为蠹虫,一目了然。 他赵汝成,十年寒窗,读圣贤书,所为何来。 不就是为了扫除这世间的污浊,为真正的栋梁,清开一条向上的路吗。 他的目光,又扫过旁听席上的张先生。 老先生端坐着,神情肃穆,虽一言不发,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分量。 一个连张德辉都愿意亲自出面作保的少年…… 赵汝成心中,那最后一丝犹豫,烟消云散。 他读圣贤书,十年寒窗,所求为何? 若今日,在这公堂之上,连一个为民请命的少年都护不住,反而要去庇护一个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的豪绅,那他头顶的这顶乌纱,不要也罢! 这官,不当也罢! 一股浩然之气,陡然从他胸中升起。 赵汝成猛地坐直了身体,那双一直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开,精光四射,如同出鞘的利剑。 他抓起惊堂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下! 啪! 一声巨响,如平地惊雷,炸在所有人的耳边! 周文浑身一颤,双腿一软,竟是再也站不住,整个人瘫跪了下去。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 “岂容尔等宵小之辈,以毒物谋财,以劣品害命!” “国法如炉,民心似镜!周家百年商誉,就是这么来的吗!” 这番话,字字诛心,如同滚烫的铁水,浇在周文的脸上。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汝成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对着堂下衙役厉声下令。 “张典史!” 一名四十余岁,面容精悍,眼神锐利的黑袍官吏立刻出列,单膝跪地。 一名身着皂隶官服,眼神精悍的中年男子立刻出列,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属下在!” 此人是赵汝成从府城带来的心腹,只听他一人号令。 赵汝成指向堂外,语气斩钉截铁。 “本官命你,亲率三班衙役,火速前往城西废弃染坊!将作坊即刻查封!” “所有涉案人员、往来账册、制假物料,一律扣押,带回县衙!” 典史猛一抱拳。 “属下遵命!” 赵汝成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杀气四溢。 “途中若有任何人胆敢阻拦、通风报信者……” “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柄冰刀,深深刺入周文的耳膜。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格杀勿论。 县尊大人,是真的动了雷霆之怒! 他不是在审案,他是在立威! 而他周家,不幸成了那只被宰来儆猴的鸡! “属下遵命!” 张典史没有丝毫迟疑,猛然起身,抽出腰间的佩刀,对着身后早已待命的衙役们一挥。 “出发!” “喝!” 数十名衙役齐声应喝,声势骇人。 他们如同一群出笼的饿狼,手持水火棍与铁索,在张典史的带领下,冲出公堂,直奔县衙之外。 马蹄声,脚步声,铁索撞击声,响成一片,迅速远去。 公堂内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周文呆呆地站在原地,身体冰凉,如坠冰窟。 他脸上的倨傲与不屑,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震惊与恐惧。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个新来的县令,怎么敢? 他怎么敢真的不给周家一丝一毫的颜面! 围观的百姓,看着这雷厉风行的一幕,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民告官的闹剧,最终会不了了之。 谁也没想到,这位新来的县令大人,竟如此刚正不阿,说动手就动手,没有给清河县的第一豪绅周家,留半分情面! 陈平深深叩首。 “谢大人为我等小民做主!” 他身后的陈大柱和那几位受害的乡亲,也才如梦初醒,纷纷跟着磕头,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感激。 赵汝成面色稍缓。 “你且起来。” “本案尚未审结,待人证物证悉数带回,本官,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说完,目光转向瘫在地上的周文,又恢复了冰冷。 “周文,在案情查明之前,你便暂且收押在县衙大牢。” “退堂!” 两名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像拖死狗一样,将失魂落魄的周文架了起来,押向后堂。 直到此刻,人群才彻底爆发出震天的议论声。 “青天大老爷啊!” “这才是真正的父母官!” “周家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了!” 喧嚣之中,陈平站起身,对着一旁的张先生,再次深深一揖。 张先生扶住他,看着这个处变不惊的少年,老眼中满是欣慰。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陈平的肩膀。 公堂之外,阳光正好。 然而,就在县衙后方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一扇不起眼的角门,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周家家丁服饰的下人,探出头来,惊慌地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后,便立刻闪身而出。 他提起衣摆,不顾一切地朝着周家大宅的方向,狂奔而去。 大公子被抓了! 县衙要来抄家了! 必须,必须立刻通知老爷! 清河县的天,看似晴了。 一场更大的风暴,却正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以更快的速度,酝酿成形。 第三十九章 府城来人 张典史的动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不过一个时辰。 县衙外再次响起整齐而肃杀的脚步声。 张典史一身煞气地返回公堂,身后跟着一队衙役,押着十几个面如土色、浑身脏污的工匠。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陈平那位好大伯,陈大山。 此刻的陈大山,再也没有了那日在周家书房的小人得志。他被两名衙役反剪着双手,发髻散乱,脸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草灰,眼神中只剩下惊恐与绝望。 “报大人!” 张典史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城西染坊已查封!坊内制假之人,悉数擒获!此乃坊内账册,以及尚未用尽的毒料!” 两个大木箱被抬上公堂,重重地放在地上。 其中一个箱子里,是散发着恶臭的劣质油膏和混杂着不知名粉末的草灰。 另一个箱子里,则是一本本记录着原料采买与销售去向的账册。 人赃并获。 铁证如山。 “好!” 赵汝成看着堂下的累累铁证,一声断喝。 围观的百姓,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青天大老爷!” “严惩奸商!严惩周家!” 呼声汇成一股洪流,几乎要将县衙的屋顶掀翻。 陈大山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他知道,自己完了。 赵汝成拿起账册翻看了几页,脸色愈发阴沉。 他将账册重重拍在惊堂木旁,目光如刀,扫向堂下众人,最后定格在陈大山身上。 “罪首陈大山,主谋周文,狼狈为奸,以劣油毒物制假,荼毒乡里,败坏市风,罪证确凿,不容抵赖!” “本官宣判……” 就在这关键时刻。 “报——!” 一声拉得极长的凄厉喊声,从县衙外猛地传来,硬生生打断了赵汝成的话。 众人惊愕地回头。 只见一匹快马在县衙门口急停,马上的驿卒翻身滚落,连滚带爬地冲进公堂,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他高高举起手中一个火漆封口的牛皮信筒。 “南阳府,八百里加急公文!请清河县令赵大人,即刻接令!” 南阳府! 八百里加急! 这几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所有沸腾的情绪上。 公堂内外,瞬间鸦雀无声。 赵汝成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死死盯着那个信筒,脸上的怒气与威严,正一点点凝固。 一名衙役快步上前,接过信筒,检验火漆无误后,呈送上去。 赵汝成没有立刻去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属于南阳知府衙门的朱红大印,沉默了足足十几个呼吸。 公堂上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他伸出手,撕开了封口,抽出里面的公文。 他看得很快,但随着每一行字映入眼帘,他刚刚挺直的脊梁,就仿佛被抽走了一根骨头,缓缓地,不易察觉地塌下了一分。 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也重新变回了初见时的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他将公文轻轻放在桌上,抬起眼,看向跪在堂下的陈平。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陈平的耳中。 “陈平,这个世界,有时候‘理’,大不过‘势’啊。” 陈平的心,猛地一沉。 赵汝成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漠然。 他拿起惊堂木,这一次,落下时却显得有些无力。 “啪。” “本案,周氏商行管教不严,致使下人行不法之事,有失商德。” “判,罚银三百两,以儆效尤。” “周文,无罪,当堂释放。” “罪首陈大山,收押入监,秋后问斩。” “退堂!” 简短的几个字,如同几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周文……无罪释放? 仅仅罚银三百两? 围观的百姓全都懵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一刻还是雷霆万钧,下一刻,就变成了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周文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被狂喜和无比的嚣张所取代。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赵汝成轻蔑地拱了拱手。 “多谢大人明察秋毫。” 说完,他转过身,经过陈平身边时,停下脚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阴冷地说道。 “泥腿子,跟我斗?” “你还嫩了点。” 他大笑着,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公堂。 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屈辱,愤怒,与深深的无力。 风向,似乎又要变了。 陈平依旧跪在地上,没有抬头。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 …… 与此同时。 城南一条偏僻肮脏的小巷里。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郎中,正拎着药箱,从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走出来。 他紧锁着眉头,对着等在门口的病人家属摇了摇头。 “怪哉,怪哉。” “病人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脉象却虚浮无力,老夫行医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蹊跷的病症。” “我开的几副止泻退热的方子,竟全然无用。” “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叹了口气,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屋子里,再次传出女人绝望的哭声和男人痛苦的呻吟。 这只是清河县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县衙内。 赵汝成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公堂上,看着桌上那封来自南阳府的公文,脸色铁青。 “因商贾小事,擅动干戈,扰乱地方,致商绅之心不安……” 他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一群蠹虫!” 正在他烦闷之际,一名衙役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 “城西,城北,接连有十几户百姓前来报案,都说家里人得了急症,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好几个都已经……快不行了!” 赵汝成猛地站起身。 一股比府城压力更为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夜色深沉。 陈氏皂铺的后院,灯火通明。 陈平坐在书桌前,却没有看书。 窗外,隐约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哭喊,还有人奔跑呼救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凄厉的狗叫。 他不知道。 一场远比周家那点商业手段,要麻烦百倍,恐怖万倍的风暴,已经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座县城。 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名为“瘟疫”的滔天巨浪之中。 他脑中那些看似无用的知识,将成为这乱世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第四十章 瘟疫的阴影 夜色如墨,泼满了清河县的上空。 陈平推开后院的门,一股混杂着草药和焚香的怪异气味,便随着冷风扑面而来。 街面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宁静。 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哭泣声,还有从远处巷子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哀嚎,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整座县城的心脏。 城中最大的三家药铺,仁心堂、百草庐、回春馆,此刻灯火通明。 队伍从柜台一直排到了街面上,人群焦灼不安,一张张脸上都写满了同样的恐惧。 “下一位!” 药铺的学徒嘶哑着嗓子喊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一个汉子冲上前,将一张药方重重拍在柜台上。 “没用!王郎中,你开的方子一点用都没有!我婆娘喝了三副,拉得更厉害了!” 坐堂的王郎中头发散乱,眼窝深陷,他抓过药方看了一眼,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 “泄症入体,邪气难除,非药石可医……你再去求求神佛吧。” 汉子愣住了,随即双眼赤红。 “什么叫非药石可医!你们是郎中!是救命的!” 学徒和伙计连忙上前将他架开,人群中发出一阵绝望的骚动。 这样的场景,在每一家药铺里,都在不断上演。 所有的郎中都束手无策。 他们翻遍了医书,用尽了所有止泻固元的方子,可那病症却如同跗骨之蛆,一旦缠上,便只会愈演愈烈。 终于,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第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从城西的一间民房里炸开。 “当家的!你醒醒啊!”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屋里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跪在冰冷的街面上,哭得肝肠寸断。 很快,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两个面色惨白的邻居抬了出来。 死的是一个壮年汉子,平日里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从发病到断气,不足两日。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座县城的恐慌。 死亡,原来离得这么近。 “砰!” “砰砰!”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门一扇接一扇地紧紧关闭。 原本还在药铺门口排队的人群,像是见了鬼一般,轰然散开,转而疯了一样涌向城里的土地庙和普渡寺。 药石无用,只能求神佛。 一时间,城内香火鼎盛,青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县衙,后堂。 赵汝成一夜未眠,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满了从城中各处汇总来的报案文书。 “城北,新增病患三十七人,死一人。” “城南,新增病患五十二人,死三人,其中有一个是五岁的孩童。” “城东……” 师爷在一旁念着,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颤抖。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正是清河县里行医五十载,德高望重的孙郎中。 “大人!” 孙郎中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是时疫!是时疫啊!”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赵汝成和师爷的心上。 时疫。 意味着这不是普通的病症,而是一场无法抵御,无法可医的天灾。 孙郎中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巾,上面沾染着一些淡黄色的秽物。 “老夫……老夫刚刚去看过城南的李屠户,他……他泻出来的,已不是粪便,而是这种米泔水一样的东西。” “病人神识不清,浑身抽搐,皮肤干瘪,不出半日,必死无疑!” “老夫行医五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凶险霸道的疫病!”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声音凄厉。 “大人,这不是病,这是天要收人啊!” “快封城吧!再不封城,等疫病传出去了,整个清河县,不,整个南阳府,都要变成一座死城了!” 赵汝成抓着桌案边缘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他猛地站起身,冲着门外嘶吼。 “来人!传我将令!即刻关闭四方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杀无赦!” 然而,他的命令,还是晚了一步。 当衙役们举着火把和兵器冲到城门口时,那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城中那些有钱的富户,消息最为灵通。 他们早已套好了马车,装上了金银细软,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座正在被死亡笼罩的城市。 数十辆马车堵在城门口,车夫的叫骂声,女人的哭喊声,守城兵卒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 有人试图强行冲撞城门,被兵卒用长枪刺穿了马匹。 鲜血,染红了冰冷的石板路。 恐慌,彻底演变成了血腥的骚乱。 清河县的秩序,在这一刻,濒临崩溃。 陈平走出了家门。 他看着眼前这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景象,神情无比凝重。 一个邻居张婶,正哭喊着从旁边一条巷子里跑出来,神情恍惚,像是丢了魂。 陈平一把拦住了她。 “张婶,你家里……” “完了!全完了!” 张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着。 “我当家的……我儿子……都在发热,上吐下泻,拉出来的东西……跟那米汤一样……” 陈平的心猛地一跳,他追问道。 “除了发热腹泻,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呕吐!喝口水都吐!” “人是不是很快就没力气了,眼窝凹陷,浑身抽筋?” 张婶惊愕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知道?” 陈平没有回答。 他的脑海中,那些曾经只在书本上见过的词汇,此刻正以一种无比清晰、无比残酷的方式,与眼前的现实一一对应。 剧烈腹泻,呈米泔水样。 剧烈呕吐。 迅速脱水,循环衰竭。 霍乱。 这个在现代医学史上都留下过赫赫凶名的词汇,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认知。 这不是什么天谴,更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时疫。 这是一种由霍乱弧菌引起的,烈性肠道传染病。 在没有抗生素和现代补液技术的古代,它的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陈平缓缓松开了手。 他站在混乱的街口,周围是奔逃的人群,是绝望的哭喊,是死亡的阴影。 所有人都选择了逃避,或是跪地祈祷。 唯有他,站在这片末世般的景象中,眼中没有恐惧,没有迷茫。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科学与理性的光芒。 他能做什么? 他敢做什么? 第四十一章 再上书 陈家的后院,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铅。 刘氏在院子角落里点燃了一沓黄纸,火光映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满天神佛的保佑。 浓重的烟火气,混杂着街上传来的隐约哭嚎,让这个小小的院落,也仿佛成了人间炼狱的一角。 “砰。” 正房的门,被从里面关上了。 陈平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他没有理会窗外的混乱,也没有去安慰惶恐的母亲。 他只是在桌案前坐下,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然后静静地研墨。 墨汁在砚台中一圈圈晕开,浓黑如深夜。 他的眼神,却锐利如刀。 时疫?天谴? 不。 在他脑中,那是一个清晰无比的词汇。 霍乱。 一种通过水源和接触,进行爆炸式传播的烈性细菌传染病。 在没有抗生素和现代医学的古代,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求神拜佛,没有用。 逃离,只会将死亡扩散到更远的地方。 唯一的生路,就是用最科学、最严酷的手段,斩断它传播的链条。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笔,饱蘸浓墨,落在纸上。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写任何深奥的病理,更没有提什么“细菌”、“病毒”之类的惊世骇俗之语。 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将脑中那些现代防疫知识,“翻译”成这个时代能听懂,官府能执行的铁血条文。 “其一,隔离之策。当设‘病坊’,将所有病患,无论亲疏贵贱,尽数迁入其中,严禁出入。健康家属不得探视,每日吃穿用度由官府专人配给。此为,断其根。” “其二,消毒之策。征用城中所有石灰,以水稀释,遍洒全城街巷、沟渠、病患居所。强制全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每日必须以皂胰子洗手三次。此为,洁其身。” “其三,净源之策。城中所有水井,即刻封停!严禁任何人取用生水!所有饮水,必须烧沸之后,由官府统一派发。此为,清其源。” 三条大策,每一条都简单粗暴,却直指要害。 逻辑清晰,环环相扣。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平在策论的最上方,写下五个大字。 《防疫救急疏》。 他将墨迹吹干,小心地折好,没有片刻迟疑,拉开门便走了出去。 “平儿,你去哪?” 刘氏被吓了一跳。 陈平的脚步没有停下。 “娘,我去救人。” …… 张氏学堂,书房。 张先生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屋外不断传来的消息,让他心乱如麻。 “老爷,陈平求见。” 管家的通报让他精神一振。 “快让他进来!” 陈平走进书房,神色沉静,与外面的惶惶末日判若两人。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手中的《防疫救急疏》双手呈上。 “先生,学生有一策,或可解清河县之危。” 张先生接过策论,眉头微皱。 都这种时候了,一个学生的纸上谈兵,能有什么用? 可当他展开纸页,目光落在第一条“隔离之策”上时,他便愣住了。 将病患尽数迁入病坊?连家属都不得探视? 这……这简直有违人伦! 可他继续往下看,当看到“消毒之策”中,征用石灰、强制用皂胰子洗手时,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当看到最后一条“净源之策”,要封停全城水井,所有饮水必须煮沸时,他那握着纸页的手,竟开始微微颤抖。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骇与不可思议。 这三条计策,单独看,似乎都有些道理。 但将它们串联起来,背后那套完整、严密、他闻所未闻的逻辑体系,让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不是在治病。 这是在……作战! 与一场看不见的敌人作战!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少年,眼神中充满了震撼与不解。 “平儿,这……这真是你想出来的?” 陈平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回先生,学生幼时体弱,曾读过几本杂书,上面记载过类似的防疫之法。今日结合皂胰子洁净之理,斗胆推演而来。”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却合情合理。 张先生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那张年轻的脸上,只有一片坦然。 张先生不再追问。 他深知,有些事,不必问得太清楚。 他看着手中的策论,又看向窗外那片灰败的天空,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气。 “先生。” 陈平的声音再次响起。 “疫病如火,扑之不及,当断其薪。” “水源、接触、病患,皆是其薪。薪尽,则火自灭。” 薪尽火灭!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张先生脑中的所有迷雾! 他瞬间全明白了! 这篇策论的核心,不在于“治”,而在于“防”与“断”! “好!好一个薪尽火灭!” 张先生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抓起那份分量千钧的策论,转身就往外冲。 “此策或可救一城百姓!我立刻为你呈送县衙!” …… 县衙,大堂。 赵汝成颓然地坐在公案之后,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 堂下,师爷、典史、各房的书吏,全都面如死灰。 “大人……城南的隔离坊,已经……已经满了。” “城西刚刚又抬来了二十多具尸体,连棺材都用光了。” “药铺的郎中们全都束手无策,好几个自己也染上了。” “大人,城门快守不住了,那些富户疯了一样往外冲,已经和守军动了刀子!” 一个个坏消息,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绷紧的神经。 他一手按着额头,只觉得天旋地转。 府城的斥责公文还摆在桌上。 周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他动弹不得。 如今,这滔天的瘟疫又当头砸下。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艘在狂风骇浪中即将倾覆的小船,无助,且绝望。 就在这时。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大堂,带起一阵急风。 正是须发散乱的张先生。 赵汝成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这位德高望重的乡贤,声音沙哑。 “张先生,连你……也来求本官开恩,放你出城吗?” 张先生没有回答,他几步冲到公案前,将那份还带着少年体温的策论,重重地拍在桌上。 他喘着粗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县令,嘶声大喊。 “府尊大人!” “有救了!” 第四十二章 知府驾临 “府尊大人!” “有救了!” 张先生的嘶喊声,像一道劈开浓雾的闪电,炸响在死气沉沉的县衙大堂。 赵汝成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看着冲到案前、须发散乱的老人。 有救了? 他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发出一声轻微的,像是自嘲的笑。 城门已乱,疫病横行,死者日增,府城的斥责文书就摆在手边。 天都塌下来了,何谈有救。 “张先生,事到如今,还有何可救。”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张先生不顾礼仪,将那份策论用力拍在公案上,纸页散开,露出上面清俊而又充满力量的字迹。 “大人!此非虚言!城中童生陈平,献上防疫三策!或可挽此危局!” 陈平? 这个名字让赵汝成的神思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他想起了那篇《论洁》,想起了公堂上那个不卑不亢的少年。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那份策论。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页的刹那。 “报——!”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惊惶、更加尖利的嘶喊,从衙门外直冲进来。 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入大堂,脸色比死人还要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大人!不好了!” “南阳知府,孙大人的仪仗……已经到东城门了!” 轰隆! 这句话,比瘟疫本身更像一道催命符,狠狠砸在赵汝成的心头。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从椅子上栽倒下去。 师爷和典史更是面无人色,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 知府大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快!快随本官出城恭迎!” 赵汝成用尽全身力气,撑着桌案站起来,连官帽歪了都来不及扶正,踉踉跄跄地就往外冲。 然而,已经晚了。 根本无需他们出迎。 知府孙传庭的车驾,没有在城门口做任何停留。 在亲兵卫队的护卫下,一路长驱直入。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一张轮廓分明、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的脸。 孙传庭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冰刀,扫过街道两旁的景象。 没有百姓叩拜,没有商贩叫卖。 只有紧闭的门窗,萧瑟的街道,还有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草药与死亡的腐朽气息。 偶尔有几道身影从巷口一闪而过,脸上都带着末日来临般的惊恐。 这不是一座虽有疫情,但仍在运转的县城。 这是一座死城。 一座正在腐烂、正在沉沦的死城。 孙传庭的脸色,一寸一寸地阴沉下去,最后变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放下了车帘。 县衙大堂。 孙传庭没有换下官袍,直接升座。 他高坐于公堂之上,身后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堂下,县令赵汝成、县丞、主簿、典史,清河县大大小小的官吏,跪了一地,像一群等待宰杀的鹌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整个公堂,安静得能听见冷汗滴落在地砖上的声音。 孙传庭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雷霆万钧的压力,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终于,他动了。 他抓起赵汝成那方紫檀木惊堂木,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下! 啪! 一声巨响,如山崩地裂! 跪在最前面的赵汝成浑身剧震,头埋得更低,整个身体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赵汝成!” 孙传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能穿透骨髓的寒意。 “本府问你,你可知罪!” 赵汝成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孙传庭猛地站起身,指着堂外那片死寂的县城,声色俱厉。 “一城父母官,治下百姓病死过半,城中秩序崩溃,商铺闭户,百业凋敝!” “你告诉本府,你这几个月,都做了些什么!” “朝廷养你们,俸禄供你们,就是让你们在这公堂之上,坐视百姓一个个病死,坐视一城之地,沦为人间炼狱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已是雷霆般的怒吼,在大堂内来回激荡。 “赵汝成!你抬起头来!看着本府!” 赵汝成身子一颤,缓缓抬起头,脸上早已血色尽褪,满是泪水与汗水。 他看到了孙传庭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孙传庭指着他头顶的官帽,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官帽上的不是翎子,是百姓的命!” “你这顶帽子,太重!” “你戴不起!”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彻底砸碎了赵汝成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放声痛哭,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下官无能!下官有罪!” “下官罪该万死!” 看着他这副模样,孙传庭眼中的怒火,渐渐化为深深的失望与疲惫。 他知道,清河县,指望不上赵汝成了。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之中。 赵汝成在混乱的哭嚎中,脑子里猛地闪过一道光。 那份策论! 陈平的那份策论!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扑到公案前,一把抓起那份被他遗忘的《防疫救急疏》。 他高高举起那几张薄薄的纸,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堂上的知府,发出了嘶哑的、不成调的呐喊。 “府尊大人!息怒!” “下官无能!下官无能至极!” “但……但城中有一童生,献上防疫三策,或……或有一线生机!” 大堂内所有人的视线,瞬间汇聚到他手中那份平平无奇的纸上。 孙传庭的目光如电,死死盯住那份策论。 他一步上前,没有让衙役转呈,而是一把从赵汝成手中,将那份策论夺了过来。 他半信半疑地展开。 当他的目光落在“隔离之策”、“消毒之策”、“净源之策”那几个标题上时,原本紧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可当他继续往下看,细读那一条条简单粗暴,却又逻辑森严的条文时。 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最初的轻视与不屑,渐渐变成了惊疑。 最后,那一抹惊疑,化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 第四十三章 临危受命 孙传庭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地锁在手中的策论上。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简单,直接,却又蕴含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森然而严密的逻辑。 大堂内的空气,凝固如冰。 赵汝成和一众官吏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 孙传庭缓缓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惊疑与震撼交织。 他没有看赵汝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张先生。 “此策,何人所献?”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先生心头一跳,连忙躬身。 “回府尊大人,乃是学生陈平。” 孙传庭的视线,扫过地上那份被赵汝成揉成一团的斥责公文,又落回手中的《防疫救急疏》。 两相对比,讽刺至极。 “传他进来。” …… 县衙后堂。 所有的衙役、书吏都被屏退了出去。 空旷的厅堂里,只剩下四个人。 高坐主位的南阳知府孙传庭。 侍立一旁,神情复杂的张先生。 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的县令赵汝成。 以及,刚刚被传唤进来,站在堂中央的布衣少年,陈平。 陈平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身形单薄,在这肃杀的官衙后堂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他站得笔直。 面对着一府最高长官那如山岳般的威压,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惶恐与不安,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 孙传庭没有让他跪下。 他只是将那份策论,轻轻放在桌案上,用手指点了点。 “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 陈平长揖及地,动作标准,不卑不亢。 “回禀大人,是学生所书。” “好。” 孙传庭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如同利刃,直刺陈平的内心。 “本府问你,第一策,隔离病患,严禁探视。此举有违人伦,与强夺人子何异?若激起民乱,阖城骚动,你当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阴狠毒辣,直指要害。 一旁的赵汝成听得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生怕这个少年说错一个字,惹来知府的雷霆之怒。 陈平却像是早有预料,缓缓直起身,声音清晰而稳定。 “回禀大人。民乱,源于未知之恐惧,而非隔离之举措。” “当以雷霆手段,彰显官府决心,立下铁规,使人人知晓,此非儿戏,乃活命之唯一法则。” “再以活命之效验,安抚人心。当隔离坊中,有人因沸水、洁净而症状减轻,此消息一旦传出,则恐惧自消,民心自定。” “一手持霹雳,一手施菩萨。双管齐下,乱不起来。” 孙传庭眼中的寒光更盛。 “说得轻巧!其二,全城戒严,封停水井。清河县中,豪绅大户盘根错节,他们若是不从,倚仗财势,公然违抗,你又当如何?” 陈平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大人。豪绅,畏威而不怀德。” “对付他们,无需讲理,只需用势。” “府尊大人亲临,此为天威。以防疫救民之大义压之,此为大势。若有顽抗之辈,欲以一家之私,害一城之命,此等奸邪,不杀何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字字铿锵。 “杀一儆百,余者自服!” “好一个杀一儆百!” 孙传庭猛地一拍桌案,案上的茶杯都随之跳动。 他死死盯着陈平,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本府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此策若败,瘟疫不止,满城百姓怨气沸腾,皆言是你这妖言之策,害了全城性命。这个罪责,你一介童生,担得起吗?” 赵汝成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张先生也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这是诛心之问。 这是生死之题。 陈平闻言,却忽然笑了。 他再次深深一拜,长揖及地。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脱生死的坦然与决绝。 “回禀大人。” “若此策能救万民于水火,事成,学生不敢居功半点。” “若事败……” 他抬起头,目光清亮如星。 “陈平愿以项上人头,平息物议!” 满室死寂。 赵汝成和张先生,都被这少年身上迸发出的决绝气势,震得心神摇曳。 孙传庭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神情变幻,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说得都好听。” “可你,终究只是一个童生。你凭什么,让本府将这一城百姓的性命,都押在你这几页纸上?” 陈平抬起头,直视着孙传庭的眼睛。 那目光,没有畏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纯粹的、理性的光芒。 “大人,学生不凭口舌,也不凭一腔血勇。” “只凭此策背后,最朴素的道理。” “疫病传播,定有其途。或经口鼻,或经手足。断其途,则病自消。此乃格物致知之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他向前踏出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大人,您信与不信,学生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时间,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您在这里多耽搁一个时辰,城外,或许就多倒下几十具尸体。” “您信不信我,它都在杀人!” “与其坐而论道,不若起而行之!” 最后八个字,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孙传庭的心上。 好一个“起而行之”! 好一个“它都在杀人”! 孙传庭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眼中的审视与怀疑,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了绝世璞玉般的狂喜与兴奋。 他仰头大笑起来,笑声豪迈,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哈哈哈哈!好!好!” “本府戎马半生,见过的所谓天才俊彦不知凡几,却无一人有你这般胆识与见地!” “本府就赌一次!” “赌你这格物致知之理,赌你这起而行之的胆魄!” 笑声戛然而止。 孙传庭的脸色,瞬间恢复了肃杀。 他没有任何犹豫,一把解下自己腰间那块代表着知府身份的玄铁令牌,看也不看,直接扔向堂下的陈平。 “接着!” 令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一股冰冷的劲风。 陈平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令牌入手,冰冷而沉重。 “本府现命你为‘防疫佐吏’,暂代官身!” “持我令牌,辅佐县令,全权推行防疫三策!” 孙传庭的声音,如同金石相击,在大堂内轰然炸响。 “阖城上下,官吏、兵丁、商贾、百姓,但有不从号令、阴奉阳违、阻挠行事者……” 他眼中杀机爆闪。 “可先斩后奏!” 轰! 赵汝成和张先生的脑子,同时炸开一片空白。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个童生。 一个连功名都未有的少年。 一步登天,被授予了连县令都没有的,“先斩后奏”之权! 陈平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 上面雕刻着古朴的云纹,中间一个篆体的“孙”字,透着一股生杀予夺的铁血气息。 他知道。 这既是授权,也是一道催命符。 从此以后,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 可他的眼前,却是一城百姓的生路。 他收紧手指,将令牌紧紧握在掌心。 然后,他转身,拉开了后堂的大门。 门外,阳光刺眼。 县丞、主簿、典史……清河县大大小小的官吏,全都等在外面。 他们看到大门打开,看到走出来的,竟是那个穿着布衣的少年。 无数双复杂的眼睛,汇聚在他的身上。 有疑惑,有轻蔑,有好奇,有不屑。 陈平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举起了手中的知府令牌。 他开口,发出了成为“防疫佐吏”后的第一道命令。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落。 “张典史。” “在!” 那名精悍的典史下意识地出列应喝。 陈平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四十四章 铁腕手段 “斩!” 一个字,如同一块冰,砸在县衙院内的滚烫空气里。 院中所有官吏,全都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那个手持令牌的少年。 张典史那张常年紧绷的脸,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封锁周氏商行。 软禁家主周万山。 这是要将清河县的天,捅个窟窿! 他下意识地看向后堂门口,那里,知府孙传庭的身影如山岳般伫立,没有任何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默许。 张典史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久违的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猛地一抱拳,对着陈平,用上了对上官的礼节,声如洪钟。 “遵命!” 他转身,对着早已集结完毕的三班衙役,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目标,周氏商行!” “出发!” …… 清河县的街道,死寂一片。 一队衙役手持水火棍,脚步匆匆,踩在空无一人的青石板上,发出整齐而肃杀的回响。 陈平走在最前面。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手中的玄铁令牌,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沿途的门窗,都在缝隙后露出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他们看着这支队伍,径直穿过主街,拐进了一条巷子,最终停在了县城首富周万山府邸的侧门前。 这里,是周家下人出入的门户。 “咚!咚!咚!” 张典史亲自上前,用刀柄重重砸门。 过了许久,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个穿着绸衫,留着两撇鼠须的管事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 当他看到门外黑压压的衙役时,愣了一下,随即目光便落在了为首的陈平身上。 他认得这个少年。 就是这个泥腿子,昨天在公堂上,差点让周家翻了船。 管事的眼中,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原来是陈佐吏。不知陈佐吏带着这么多人,来我周家门前,有何贵干?” “佐吏”二字,被他咬得又重又长,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陈平没有理会他的态度,语气平静。 “奉知府大人钧令,彻查城中所有病患,集中隔离。听闻府上有一名仆役昨日发病,我等特来带他前往病坊。” 那管事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他将门又拉开了一些,身后,十几个手持棍棒的精壮家丁露了出来,一个个面露凶光。 “陈佐吏,你这话说的。” 管事皮笑肉不笑地整理了一下衣领。 “我们府上的人,自然有我们府上自己的郎中照顾,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上好汤药,就不劳官府费心了。” “一个下人而已,就不必惊动知府大人了吧?” 言语之间,已是公然的拒绝。 他身后的家丁们,往前逼近了一步,手中的棍棒,握得更紧了。 空气,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跟随陈平而来的衙役们,脚步都有些迟疑。 周家在清河县积威已久,他们这些底层吏员,谁没受过周家的气,谁又敢真的和周家撕破脸? 陈平看着他,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反问。 “你的意思是,周家要公然违抗知府大人的防疫钧令?” 那管事冷笑一声,腰杆挺得更直了。 他以为这少年不过是狐假虎威,只要自己态度强硬,对方必然会知难而退。 “知府大人日理万机,哪会管一个下人的死活?” “陈佐吏,我劝你一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别给你脸,你不要脸!” “滚!”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陈平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玄铁令牌。 “知府大人有令。” 他的声音依旧不大,却像一把锥子,刺入每个人的耳朵。 “防疫期间,阻挠公务,隐匿病患,意图扩散疫病者,视为动摇国本,罪加一等。”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脸色变幻不定的衙役班头。 “王班头,我再问你一次。” “此人,公然抗法,当如何处置?” 那姓王的班头浑身一个激灵。 他看着那块代表着知府孙传庭的令牌,脑海里瞬间闪过孙传庭在公堂上那张几乎要吃人的脸。 一边是盘踞多年的地头蛇周家。 一边是能决定自己生死前程的,手握尚方宝剑的知府大人。 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一股寒气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今天若是退了半步,明天掉脑袋的就是自己! “直娘贼的!” 王班头怒吼一声,像是要将心中的恐惧全都吼出来。 他一把抽出腰刀,向前猛地一指。 “来人!给我拿下这个藐视府令的刁奴!” “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命令一下,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衙役们,像是被解开了束缚的饿狼,红着眼睛就扑了上去。 周家的家丁们哪里想到这群平日里点头哈腰的衙役会真的动手,而且如此凶狠。 只一个照面,棍棒齐下,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家丁便头破血流地倒了下去。 那名嚣张的管事,脸上的冷笑还僵在嘴角,整个人便被两名衙役死死按在了地上,脸颊紧紧贴着冰冷的石板。 他还在挣扎,还在嘶吼。 “你们敢!你们敢动我!我家老爷是周万山!” 陈平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冷漠得不带一丝温度。 “拖出去。” “当众杖责二十。” “以儆效尤。” 冰冷的三个词,决定了这名管事的命运。 “不!你不能!” 管事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条街巷。 很快,那惨叫声,就变成了被木杖击打皮肉的闷响,和一声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哀嚎。 周围门缝后那些窥探的眼睛里,全都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杖责周家的大管事! 这是清河县多少年都没发生过的事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陈平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疫病面前,没有豪门,只有病人。” “王法之下,没有刁奴,只有罪人。” 说完,他不再看那如同死狗般被拖走的管事,转身,踏入了周家的大门。 这一次,再无人敢阻拦。 血腥的立威,效果显著。 当衙役们从周家后院,抬出一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仆役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接下来的隔离、消毒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 那些原本还想阳奉阴违,将家中病人藏匿起来的富户,在听到周家管事的惨叫后,全都乖乖地打开了大门。 陈平用一次毫不留情的流血震慑,强行为这铁血新政,铺平了第一段道路。 周府,一间幽暗的书房内。 周万山脸色铁青地听着下人的回报,捏着茶杯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在他的身旁,陈大山那张沾满油污的脸上,怨毒与嫉妒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扭曲。 他看着窗外,陈平那道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明着来,有知府撑腰,他们已经动不了这个小畜生了。 一个更阴险,更恶毒的计划,如同毒蛇一般,在他的心中,缓缓成形。 第四十五章 暗箭难防 清河县,变了天。 不再是那种末日降临般的混乱,而是一种铁腕下的、死寂的秩序。 街道上,再也看不到随处倾倒的污秽。 一层薄薄的石灰,覆盖了每一寸青石板,连墙角和沟渠都撒得一丝不苟。空气中那股草药和腐臭混合的气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鼻的、属于石灰的干燥气息。 城中最大的几处空地,都被改造成了临时的“病坊”。 四周用粗布和木板高高围起,只留一个出入口,由衙役和临时征调的民壮日夜把守,严禁任何人靠近。 城里的水井,井口全都盖上了厚重的木板,贴上了县衙的封条。 每天清晨和傍晚,官府的马车会拉着一桶桶烧沸的开水,在固定的地点分发给百姓。 每家每户,领水都需要凭官府发放的木牌,领多少,用在哪,都有书吏登记在册。 起初,怨声载道。 尤其是那些富户,早已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今连喝口水都要出门排队,自然是牢骚满腹。 但随着病坊里传出消息,说最早被送进去的一批病人,有几个只是喝了几天开水、勤洗了手,上吐下泻的症状竟然奇迹般地减轻了。 恐慌的民心,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抱怨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然而,光亮所及之处,阴影便会愈发深邃。 “听说了吗?那陈平就是个灾星!他一来,咱们县就遭了瘟!” “可不是嘛!他那法子,又是隔离又是封井的,简直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我三叔家的远房亲戚,就是被抓进病坊的,听说进去就没活路了!” 这样的窃窃私语,在领水的队伍里,在紧闭的门窗后,如同阴沟里的霉菌,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 陈家的晚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 这在如今的清河县,已是难得的丰盛。 陈平端着饭碗,却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眼神没有焦距,显然是食不知味。 他太累了。 白天要巡视各处防疫关卡,要调度人手物资,要应付那些阳奉阴违的官吏,还要时刻提防周家残余势力的反扑。 每一件事,都耗尽了他的心神。 刘氏心疼地看着儿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给他夹了一筷子肉。 “平儿,多吃点,看你都瘦脱相了。” 陈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陈大柱一直沉默地喝着碗里的稀粥。 他忽然放下碗筷,看着儿子,平静地开口。 “平儿。” “爹在。” “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 陈大柱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家里的事,外面的风,爹给你挡着。”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重新端起了饭碗。 陈平心中一暖,连日来的疲惫都仿佛被这句话驱散了不少。 他知道,父亲一定是从那些流言蜚语和周家败落后的不寻常安静中,嗅到了什么。 但他没有多问。 有些事,父子之间,无需言明。 饭后,陈平回到房间,几乎是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夜深了。 陈大柱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短褂,无声无息地推开后院的门,像一滴水融入墨汁,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 子时,月黑风高。 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贴着墙根的阴影,在寂静的巷子里快速穿行。 正是陈大山。 他那张平日里因纵欲而显得浮肿的脸,此刻因为怨毒和兴奋,扭曲得如同恶鬼。 他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这些偏僻的小巷里绕行。 最终,他在一口被官府征用为核心水源的深水井旁停了下来。 这里是城南最大的供水点,每天都有上千人要喝这里烧开的水。 井口被木板封死,上面还贴着封条,旁边搭着一个简陋的窝棚,两个负责看守的民壮正靠着墙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 陈大山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冷笑。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纸包。 里面,是周万山托人从黑市上高价买来的剧毒。 无色无味,见血封喉。 只要将这一小包东西倒进去,明天一早,整个清河县,至少要多出上百具尸体。 到那时,所有的恐慌和愤怒,都会变成最锋利的刀子,将陈平那个小畜生,连同他那个该死的老爹,一起撕成碎片! 他做贼心虚地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 然后,他蹑手蹑脚地靠近井口,用一把早就准备好的短刀,轻轻撬动封住井口的木板。 木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两个打盹的民壮动了一下,似乎要醒过来。 陈大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好在,那两人只是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陈大山松了口气,手上动作加快。 他终于撬开一道足够将手伸进去的缝隙。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包,脸上那狰狞的笑容愈发扭曲,对准那道缝隙,就要将毒药倾倒下去。 就在这时。 一只手,如同从地狱里伸出的铁钳,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的阴影中探出,死死地抓住了他持着毒药包的手腕。 那只手,干瘦,却坚硬如铁。 陈大山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惊恐地想要回头,可那只手上传来的力量大得惊人,他的手腕骨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油纸包,从他脱力的指间滑落。 却被另一只手,在半空中稳稳接住。 一个冰冷刺骨的声音,仿佛贴着他的耳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针。 “大山。” “这么晚了,这是要往井里加什么‘料’呢?” 陈大山艰难地扭过头。 在昏暗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此刻却比任何恶鬼都更让他恐惧的脸。 是陈大柱! 陈大柱那双平日里总是睡眼惺忪的眼睛,此刻在黑夜里,亮得吓人,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二……二弟……” 陈大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上下打颤。 “我……我只是路过……路过……” 陈大柱没有理会他的辩解。 “哗啦!” “哗啦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四周的阴影中同时响起。 七八条手持棍棒的黑影,从巷子的两头,从旁边的屋顶上,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将这口水井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人,都是村里出来的,平日里受过陈家恩惠,最是憨厚可靠的乡民。 他们看着瘫软在地的陈大山,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与愤怒。 陈大山彻底绝望了。 他这才明白,自己从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对方布下的天罗地网。 陈大柱松开了手。 陈大山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地。 陈大柱蹲下身,将那包被他接住的毒药,放在陈大山的眼前,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以为,你算计得很高明。” “其实,我儿子在天上画图,我在地上,只是替他看一看家。” 他凑到陈大山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你这种阴沟里的蛆,翻不起浪来的。” 说完,他站起身,对着那几个围上来的乡民,挥了挥手。 “绑了。” 两个字,干脆利落。 立刻有两人上前,用早已备好的麻绳,将陈大山捆了个结结实实。 人赃并获。 这一次,罪名是投毒谋害全城。 这是无可辩驳的死罪。 天色,在东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县衙后堂时,一夜好眠的陈平推开了房门。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锈迹斑斑的旧猎刀。 院子的角落里,五花大绑的陈大山,像一条死狗,被堵住了嘴,扔在那里。 他的脸上,再无半分怨毒,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陈平愣住了。 陈大柱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将擦拭干净的猎刀收回鞘中。 他指了指地上的陈大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吃什么。 “平儿。” “这个祸害,你打算怎么处置?” 第四十六章 疫情拐点 陈平的视线,从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如磐石的手,移到了地上被堵住嘴、满脸死灰的陈大山身上。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 经过这一连串的血火洗礼,他的心,早已被磨砺得坚硬如铁。 他知道,对这种烂到根子里的恶,任何一丝怜悯,都是对善良的辜负,更是对自己的残忍。 “爹。” 陈平走了过去,声音同样平静。 “人证物证,俱在。” “投毒谋害全城,按大炎律,当凌迟处死,祸及三族。” 他没有说要不要这么做,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陈大柱擦刀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那张总是睡眼惺忪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他将猎刀收回鞘中,站起身。 “那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便转身回了屋,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务。 一刻钟后。 县衙的大门被敲响。 当守门的衙役看到陈平亲自押着五花大绑、人赃并获的陈大山,以及那包致命的毒药时,整个县衙都震动了。 消息传到后堂,正在用早饭的知府孙传庭,当场摔了饭碗。 他没有多问一句,只下了一道冰冷的命令。 “验明正身,验明毒物。” “即刻押赴市曹,斩立决!” “周家,满门抄斩,家产充公,用以抚恤疫病亡者家属!” 雷霆震怒,铁血无情。 随着周万山和陈大山的人头先后落地,盘踞在清河县上空最浓重的一片乌云,被彻底斩碎。 而防疫之策,也进入了最关键的,等待结果的时刻。 …… 三天后。 县衙后堂,被临时改成了防疫指挥所。 赵汝成、张先生,还有几个核心的官吏,全都聚集在此。 没有人说话。 空气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盯着门口。 他们在等。 等一个足以决定这一城人生死的数字。 陈平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缩着。 即便拥有超越时代的知识,但在结果出来之前,他依然会紧张。 “吱呀——” 房门被推开。 一名负责统计数据的书吏,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像是见了鬼。 赵汝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说!” 他嘶吼道,声音都变了调。 那书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的账册散落一地。 他抬起头,眼中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回……回各位大人!”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今……今日,全城新增病患……十……十三人!” 轰! 整个指挥所,陷入了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赵汝成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 十三人? 要知道,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一天抬出城的尸体,都不止这个数。 高峰期,一天的新增病患,更是超过百人! 从上百人,到十三人! 这意味着什么? 张先生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那书吏的衣领。 “你再说一遍!是多少人!” “十三人!千真万确!学生反复核对了三遍!就是十三人!” 书吏带着哭腔喊道。 赵汝成那紧绷了十几天的身体,猛地一晃。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然后,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他的指缝间传了出来。 这个年近半百的县令,哭了。 在场的其他官吏,也一个个眼圈泛红,激动得浑身发抖。 有效了! 陈平的法子,真的有效了! 陈平紧握的拳头,终于在袖中缓缓松开。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成了。 …… 又过了三天。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 但气氛,已经从之前的绝望压抑,变成了焦灼的期盼。 当那名书吏再次冲进来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紧张,只剩下纯粹的、灿烂的狂喜。 他甚至忘了行礼,直接对着满屋子的大人,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呐喊。 “三个人!” “今天只新增了三个人!” “而且……而且病坊那边传来消息,第一批被隔离的病患里,已经有人痊愈了!今天就能出坊回家了!” 如果说,前一个消息是希望的曙光。 那么这一个消息,就是一轮普照大地的骄阳! 痊愈了! 这个被瘟疫折磨了近一个月的死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痊愈的病人! 消息,如同一场春风,瞬间吹遍了清河县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是短暂的寂静。 那些紧闭了太久的门窗后,是一张张不敢相信的脸。 随即,不知是谁家,第一个推开了大门。 然后是第二家,第三家…… 紧接着,压抑了太久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火山一般,轰然爆发! “天啊!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我没听错吧?有人好了?能回家了?” “呜呜呜……我儿有救了……” 震天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无数百姓自发地走出家门,他们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虽然还遵守着规定,没有大规模聚集,但那一张张脸上,恐惧和绝望早已一扫而空。 街道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看到自家那个吊儿郎当的孙子,二话不说,一巴掌就呼了过去。 “你个小王八蛋!看到了吗!” 老大爷指着县衙的方向,激动得满脸通红。 “以后谁再敢跟老子说读书无用,老子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没看到吗?陈佐吏读的书,救了我们一城人的命!” 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朝着县衙的方向涌去。 他们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跪倒在地,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科学,也不懂什么叫防疫。 他们只知道,是那个叫陈平的少年,那个被他们称作“陈青天”的佐吏,把他们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陈青天!” “救命恩人啊!”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汇聚成一股洪流,直冲天际。 …… 清河县,城楼之上。 孙传庭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 他看着城中重新恢复生机的景象,听着耳边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呼喊,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神情复杂。 震撼,欣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而且,是挖到了一个远超想象的旷世宝藏。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那个自始至终都神色平静的少年。 少年的脸上,没有居功自傲的得意,也没有一步登天的狂喜,只有一片仿佛看惯了风浪的澄澈。 孙传庭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 “陈平。” “随我来。” “论功行赏的时候,到了。” 第四十七章 一县之师 县衙广场。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 人山人海,却不是因为恐慌,而是因为新生。 孙传庭没有在城楼上多做停留,他带着陈平,一步步走下城墙,穿过重新变得洁净的街道,径直来到了县衙前的广场上。 这里,早已按照他的命令,搭建起了一座高台。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与期盼。 孙传庭大步走上高台,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 他身后,赵汝成等一众清河县官吏,垂手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孙传庭身上。 然后,他们看到孙传庭侧过头,对一名亲兵下令。 “搬张椅子来。” 亲兵一愣,但不敢多问,立刻从衙门里搬出一张黄花梨木的椅子。 在全场数千人惊愕的注视下,那名亲兵将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知府孙传庭的座位之侧。 一个平起平坐的位置。 孙传庭看向仍站在台下的陈平,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安静的广场。 “陈平,上座。” 轰! 人群炸开了锅。 “天爷!我没看错吧?府尊大人竟然给陈佐吏赐座?” “这……这是何等的荣耀!” 赵汝成的心脏狂跳了一下,看向陈平的眼神里,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深深的敬畏。 陈平没有推辞。 他知道,这一刻,他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知府大人要树立的一个标杆。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走上高台,在那张万众瞩目的椅子上,坦然坐下。 就在他坐下的同时。 一队衙役,押着一群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人走上了高台。 为首的,正是周家如今的主事人,周万山的胞弟周万海。 他们被衙役粗暴地踹倒在地,跪成一排,正对着台下的万千百姓。 功与罪,在这一方小小的木台上,形成了无比鲜明的画面。 广场的喧哗声,渐渐平息。 孙传庭站起身,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 “清河县的父老乡亲们!” “本府今日在此,只为宣布两件事!” “第一件,从今日起,清河县瘟疫,平定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无数人喜极而泣,跪倒在地,冲着高台的方向,用力地磕头。 孙传庭抬手,向下虚按。 欢呼声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 他的脸色,由晴转阴,变得无比森寒。 “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就在全城军民一心,共抗疫病之时,却有奸邪小人,欲行灭绝人性之举!” 他一挥手。 一名亲兵端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放着一个被撕开的油纸包,和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此乃人证物证!” 孙传庭指着那包毒药,声色俱厉。 “已伏法的奸贼陈大山,受周家指使,意图将此剧毒,投入城南总水源井中!” “一旦得逞,清河县,将再无一个活口!” 这个消息,像是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人群。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百姓们,脸上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后怕与愤怒。 “畜生!简直是畜生啊!” “杀了他们!杀了这群没人性的东西!” “我的儿啊!差点就……就见不到你了!” 同仇敌忾的怒吼声,汇聚成一股足以掀翻屋顶的声浪。 孙传庭的目光,如同冰刀,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周家人身上。 “周家!身为清河大族,不思为国分忧,反在防疫期间,处处掣肘,包藏祸心,最终更是犯下此等滔天大罪!” “此等家族,与禽兽何异!” 跪在最前面的周万海,早已吓得屎尿齐流,整个人瘫软在地,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孙传庭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愤怒的脸,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 “本府宣判!”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周氏一族,罪大恶极,其主犯周万山、从犯陈大山虽已伏法,但余孽不可不惩!” “判!周家家产,罚没一半,充作‘防疫善后款’,用以抚恤疫病亡者家属,修缮城中各处!” “周家家主周万海,革除其所有功名,永不叙用!周家子弟,三代之内,不得参加科考!” 这个判决,比直接杀了他们还难受。 它彻底斩断了周家作为一个士绅望族,重新崛起的根。 周万海听到判决,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台下的百姓,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好!判得好!” “府尊大人英明!” 孙传庭再次压了压手。 他缓缓转身,走到了陈平的面前。 全场的目光,也随之移动,汇聚到这个清瘦的少年身上。 孙传庭看着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毫不掩饰的欣赏。 他对着台下数千百姓,高声说道。 “第二件事!” “本府要你们所有人都记住这个少年!记住他身后的两个字——知识!” “我大炎王朝,需要的不仅仅是吟风弄月的锦绣文章,更需要的,是能为生民立命的国之栋梁!” 他从身旁亲兵手中,接过一块早已备好的,覆盖着红绸的牌匾。 他亲手扯下红绸。 四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县之师! 孙传庭将这块沉重的牌匾,亲手交到了陈平的手中。 “童生陈平,临危受命,以经世之才,挽狂澜于既倒,救万民于水火,功在社稷,利在苍生!” “本府,特授予其‘一县之师’之名!” 这是何等的天恩!这是何等的荣耀! 陈平,一个不久前还在为几两束脩发愁的寒门子弟。 此刻,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登天!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跪倒在地。 “陈师!” “我等叩谢陈师救命之恩!” 下一刻,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跪倒在地。 “陈师!” “陈青天!” 那汇聚起来的呐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真诚,更加狂热。 陈平手捧着那块“一县之师”的牌匾,另一只手捏着那份决定了他命运的文书,心中百感交集。 他做到了。 他真的靠着自己的知识,改变了命运。 高台之上,孙传庭看着眼前这万民叩拜的盛景,看着那个在狂潮中依旧身形笔直的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深邃的光。 他走到陈平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这,只是开始。” “南阳府的路,很长。” “莫要让本府失望。” 第四十八章 过往的影子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最终随着人群的散去而渐渐平息。 县衙广场恢复了空旷,只剩下被踩得发白的石灰地面,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劫后余生的狂热气息。 高台之上,一众官吏早已退下。 只剩下孙传庭和陈平二人。 “走吧。” 孙传庭站起身,没有再看台下,而是径直走向后衙。 陈平捧着那块分量不轻的牌匾和那份足以改变命运的文书,默然跟上。 没有去肃杀的后堂,孙传庭领着他,拐进了一处小巧精致的花园。 园中假山流水,翠竹摇曳,与外面那座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县城,仿佛是两个世界。 凉亭下,石桌旁,早已备好了新茶。 孙传庭在主位坐下,亲手为陈平斟了一杯茶,示意他坐。 这一次,他没有再让陈平坐在侧席,而是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尝尝。” 孙传庭端起茶杯。 “这是本府从南阳带来的雨前龙井,在清河县这种地方,可喝不到。” 陈平捧起茶杯,入手温热。 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但他没有喝,只是将牌匾和文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石凳上。 然后,他离席,对着孙传庭,行了一个标准的、属于晚辈对师长的跪拜大礼。 “学生陈平,谢府尊大人再造之恩。” 这一拜,不是拜官,而是拜师。 他很清楚,孙传庭给予他的,早已超出了一个上官对下属的赏识。 那份“破格录科”的举荐,几乎是堵上了孙传庭自己的官声前途。 孙传庭没有扶他。 他只是静静地受了这一拜,待他起身后,才缓缓开口。 “坐下喝茶。”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威严,多了一丝属于长辈的温和。 “本府举荐你,非为私恩,是为国举才。你若真是栋梁,本府这点官声,赌了也就赌了。你若不堪造就,那便是本府瞎了眼,怨不得旁人。” 陈平重新落座,端起茶杯,浅酌一口。 茶水入喉,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正如他这半个月来的心境。 凉亭内,一时无话。 只有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孙传庭像是随口一问。 “你的那些防疫之法,当真是从古籍中看来,自己悟的?” 又来了。 陈平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放下茶杯,神态愈发恭敬。 “回禀大人。学生不敢欺瞒。” “隔离之法,源于《周礼》中‘凡民有疾,则出之于郊’之古制。沸水洁净,则是家母常年教诲,病从口入,物要洗净。” “至于格物致知之理,确是张先生所授。学生只是将这些零散的道理,串联起来,斗胆一试罢了。”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将一切都归功于古制、家教和师承,完美地掩盖了最核心的秘密。 孙传庭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你这小子”的了然,却又没有半分探究到底的意思。 他转而看向亭外的池塘,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他忽然轻叹一声。 “你的行事风格,让本府想起了一位故人。” 陈平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孙传庭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二十年前,本府还在京中任职,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官。那时,京华之地,最耀眼的不是那些状元榜眼,而是一群少年将军。”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沙哑。 “其中,有一位‘鹰扬卫’的少年校尉,他也姓陈。” “鹰扬卫!” “陈将军!”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在陈平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想到了父亲那绝不像一个农夫的魁梧身形,想到了他面对危险时那双偶尔流露出的、鹰隼般的锐利,想到了他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制服陈大山的恐怖身手。 无数个平日里被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串联成一个让他几乎窒息的猜测。 他端着茶杯的手,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杯中的茶水,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孙传庭仿佛没有察觉,依旧看着远方。 “那位陈将军,与你很像。不拘一格,奇谋百出,尤其擅长利用地形、天时,以少胜多,打过许多匪夷所思的胜仗。” “可惜……” 孙传庭的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掩的萧索与愤懑。 “后来在北境一场大胜之后,他所在的部队,却被朝中言官诬陷通敌,谎报军功。主帅在狱中不堪受辱,自尽明志。” “而他,背上了最大的那口黑锅,从此不知所踪。” “有人说他突围时战死了,尸骨无存。也有人说,他隐姓埋名,流落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陈平的呼吸,停滞了。 他感觉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火,灼热而干涩。 他强行按捺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骇,逼着自己将颤抖的手指收拢,将茶杯稳稳地放回石桌上。 “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凉亭里,格外清晰。 孙传庭终于回过头,目光如炬,落在了陈平的脸上。 他看到了那张竭力保持平静,但眼底深处却已掀起滔天巨浪的年轻脸庞。 他什么都明白了。 孙传庭没有点破,只是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声音变得低沉而意味深长。 “那件事,是当年朝中一桩牵连甚广的大案。如今,当年那些构陷忠良的小人物,有不少,已经成了朝中的巨擘。” 他看着陈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才华横溢,前途无量。本府希望你能走得更高,更远。” “但……” 他停顿了一下,整个凉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你要记住。” “有时候,太过耀眼,会照亮前路,也会引来黑暗中的猎鹰。” “凡事,多加小心。” 说完,他便站起身,不再多言,负手向园外走去。 只留下陈平一个人,呆坐在凉亭之中。 父亲的过往,不再是模糊的猜测。 它是一个名字,一个番号,一个与朝堂顶级权力斗争相关的,无比凶险的漩涡。 陈平低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住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他要走的路,不再仅仅是为了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那条路的尽头,还连着二十年前,北境的风雪。 第四十九章 名动州府 凉亭中的那一席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久久未平。 孙传庭走了。 带着他的亲兵卫队,如同来时一样,雷厉风行,没有在清河县多做一日停留。 县城的生活,在铁腕手段的余威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效秩序,迅速回归正轨。 病坊的病人陆续痊愈出院,城门重新开放,街道上再次响起了商贩的叫卖声。 一切仿佛都和从前一样。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 距离府试,尚有一月。 清河县防疫大捷,以及那个被知府大人亲封为“一县之师”的少年童生陈平,这两个消息捆绑在一起,插上了翅膀。 它们随着南来北往的商队,随着那些从周边各县涌向州府的赶考学子,如同一场迅猛的春风,在短短十数日内,传遍了整个南阳府的角角落落。 南阳府城,最大的“听雨楼”茶馆内。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惊堂木声清脆响亮。 “上回书说到,那清河县瘟疫肆虐,尸横遍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知府孙大人亲临坐镇,却也束手无策!” “忽有一少年,姓陈名平,自人群中而出,不卑不亢,于公堂之上,七步成策!” 茶馆内座无虚席,所有茶客都屏息凝神,听得如痴如醉。 说书先生将折扇“哗”地一下展开,眉飞色舞。 “那陈平,据传乃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献上的《防疫救急疏》,字字珠玑,匪夷所思!什么沸水除秽,石灰绝毒,分坊隔离!闻所未闻!” “知府大人当场拍案叫绝,授予令牌,命其总揽全县防疫之事!诸位可知,这少年才多大年纪?十七!一个十七岁的童生,掌一县之生杀大权!” “好!” 满堂喝彩,铜钱如雨点般砸向台上的托盘。 在这些说书人的口中,陈平的故事已经被演绎得神乎其神。 他成了智慧的化身,成了危难中的救世主。 “陈平”这个名字,成了整个南阳府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府城内,准备参加府试的各县学子,自然也都被这股风潮席卷。 一间客栈的院子里,几名学子围坐一团,人手一份抄录的册子,正在热烈地讨论着。 那册子,正是陈平所书的《防疫救急疏》。 “经世致用!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 一名家境贫寒的学子,满脸激动,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 “我等寒窗苦读,若只为锦绣文章,与那花瓶何异?当如陈兄这般,以所学济苍生,方不负圣贤教诲!” “说得对!我已将此疏通读三遍,其中道理,看似浅显,实则蕴含大道!府尊大人破格授予‘一县之师’,实至名归!” 然而,有光亮的地方,便必有阴影。 不远处的另一张石桌旁,几名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听着这边的议论,脸上都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其中一人,轻嗤一声,语气酸涩。 “不过是走了运,恰好懂些乡野偏方,又会钻营,讨好了知府大人罢了。” “就是。”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防疫救急,不过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科考比的是经义策论,是圣人文章。他一个泥腿子出身,能有多深的学问?” “等着看吧,这次府试,高手云集,我倒要看看,他那支笔,能不能写出救一城的文章来!” 嫉妒,如同毒藤,在某些阴暗的角落里疯狂滋生。 他们不愿相信一个出身比他们低微的人,能取得如此耀眼的成就。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个被捧上神坛的少年,在真正的考场上摔个头破血流。 府城一处阴暗的酒馆里。 周文面色灰败,听着邻桌对“陈平”二字的吹捧与议论,捏着酒杯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周家倒了。 他这个曾经的周氏麒麟儿,如今成了整个南阳府最大的笑柄。 羞辱,愤怒,怨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了无尽的绝望。 “砰!” 他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在周围人惊愕的注视下,踉跄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馆,走出了这座让他受尽屈辱的府城。 府试,他放弃了。 他再也没有脸面,与那个将他家彻底踩在脚下的人,同处一个考场。 …… 外界的喧嚣与纷扰,似乎都传不进清河县陈家的小院。 陈平婉拒了县令赵汝成以及城中所有富户的宴请和拜访。 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孙传庭的那番话,为他揭开了一个巨大而凶险世界的冰山一角。 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如今的声望,不过是空中楼阁,是无根之萍。 唯有“秀才”这个功名,才是他安身立命,踏出下一步的坚实台阶。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经史子集的最后梳理之中。 窗外,日升月落。 屋内,灯火长明。 他仿佛回到了前世高考前的状态,心如止水,摒绝外物,脑海中只有浩如烟海的文字和义理。 父亲陈大柱的话更少了。 他只是默默地劈柴,挑水,修葺着院墙。 每当陈平房中的灯火亮起时,他便会算着时辰,悄无声息地走进去,为儿子换上一杯热茶,将砚台里快要干涸的墨,重新研满。 他看着儿子那愈发清瘦的背影,看着他手腕上因长期握笔而磨出的厚茧,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是深不见底的欣慰,与一丝无人能懂的期待。 他知道,他的儿子,正在为自己,也为他,铺就一条通往京城风雪的路。 一月时间,转瞬即逝。 府试之日,终于到来。 当陈平的身影出现在南阳府考院门前时,原本喧闹嘈杂的场面,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下一刻,他便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有敬佩,有好奇,有审视,有挑衅,更有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敌意。 树大招风。 名满南阳。 这一次府试,对他而言,已不仅仅是一场考试。 更是一场公开的审判。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究竟是名副其实的“一县之师”,还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幸运儿。 不远处,两个即将入场的考生低声交谈。 “快看!他就是陈平!听说了吗,这次府试,案首怕是非他莫属了!” 另一个考生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哼,救疫是奇术,考场比的是文章。我倒要看看,他笔下能开出什么花来!” 这些声音,陈平听见了。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目光平静地望向那座高大森严、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龙门。 不成功,便成仁。 他没有退路。 陈平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踏入了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第五十章 天命之题 身后传来轴承转动的沉闷摩擦声,朱漆大门合拢,最后“哐当”一声巨响,将门外的世界彻底锁死。 光线骤然黯淡。 外界的喧哗、马蹄声、人们的议论,瞬间被厚重的门板吞噬。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地跳动。 高墙切割天空,只留下一方狭长的青灰色。 阴影笼罩着青石板路,空气闻起来干燥,带着旧书卷发霉和石灰墙返潮的混合气味,钻进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痒。 密密麻麻的号舍沿甬道排开,一个个黑洞洞的入口,像无数沉默的眼睛。 一名衙役伸出手,接过陈平的考牌,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他比对了一下名册,声音毫无起伏。 “丁字九号。” 他下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 “进去,待到交卷才能出来。”衙役把考牌丢还给他。 陈平颔首致意,迈步走向那个属于自己的小隔间。 考棚里空间逼仄,转身都得小心翼翼。 一块磨得发亮的木板是桌,另一块是凳,墙壁上还残留着前人留下的墨痕。 陈平放下考篮,将湖笔、徽墨、端砚、宣纸一件件取出。 他用指腹拂去砚台上的微尘,将笔整齐地搁在笔架上。 动作沉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他做完这些,便在木凳上坐正,闭上双眼。 周围传来其他考生压抑的咳嗽声、翻动书页的窸窣声,他却充耳不闻。 他调整呼吸,一呼一吸间,将浮躁之气缓缓吐出。 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圣人文章,而是前些时日里,那些流民的脸,那些荒芜的田,那些冰冷的数字。 这便是他的经义。 “肃静!” 高台上传来一声断喝,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一名身穿皂隶服的纪律官展开文书,声音在院墙间回荡。 “考场之内,严禁交谈!” “严禁左顾右盼!” “严禁夹带!” 他每念一条,声音便严厉一分。 “违者,革除功名,枷号示众!” 冰冷的规则砸在每个考生心头。 考院里死一般寂静,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空气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前排一个锦衣考生,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他用绣着金线的袖口去抹,反而晕开了一片水渍。 不远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衫的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啪嗒”,毛笔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 他猛地一惊,慌张地俯身去捡,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有人坐不住,在狭小的空间里挪动屁股,发出木板摩擦的吱呀声。 有人脸色惨白,嘴唇翕动,无声地背诵着什么。 还有人强撑着挺直腰板,眼珠子却控制不住地乱瞟。 唯独丁字九号考棚内,陈平依旧闭目端坐。 他的脊背挺直,呼吸深长而平缓,整个人沉静得像一块石头。 “当——!” 悠长的锣声响起,穿透了所有人的紧张与不安。整个考院的空气为之一清。 正中的仪门洞开,两列甲胄鲜明的卫兵踏着整齐的步点进入,手中长戟的缨穗随步伐摆动。 所有考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汇聚处,主考官一行人走了进来。 领头的是南阳知府孙传庭。 他身穿绯色官袍,胸前的白鹇补子在阴影下依旧醒目。 他身后跟着几位同考官,个个神情肃穆。 孙传庭站定在高台中央。 他的目光扫视全场,像一把尺子,缓缓地从每一排号舍、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量过去。 那些脸上写满了紧张、期盼与恐惧。 考院里落针可闻。 一股沉甸甸的压力笼罩下来。 当孙传庭的视线扫过丁字号区域,划过九号考棚时,陈平感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顿了半息。 那不是偶然,而是一次审视,一次确认。 孙传庭收回目光,沉声开口。 “开封,发卷!” 声音洪亮,不含任何情绪,在考院上空回荡。 书吏们立刻行动,将封着火漆的牛皮纸袋分发到每个号舍。 考院里只听见纸袋传递的摩擦声,以及考生们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 陈平睁开双眼。 在昏暗的号舍里,他的瞳孔黑得发亮。 书吏将试卷递入。 陈平接过,放在一旁,并未急着拆封。 他取过墨块放入砚台,注入清水,右手握住墨锭,手腕平稳地开始画圈。 墨锭在砚台上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摩擦声。 一圈,又一圈。 他的心跳与这研磨的节奏合而为一,所有杂念都被磨进了墨里。 淡淡的墨香升起,他停下了手。 他拿起牛皮纸袋,撕开火漆封口,抽出里面的考卷,在桌上摊平。 纸张很厚实。 他目光扫过前面的经义、贴经、诗赋。 他的视线直接跳到最后,落在分值最重的那道策论题上。 当那行宋体字映入眼帘时,他握着笔的手,停在了半空。 试卷上,墨字清晰。 《论大疫之后,如何安抚流民,恢复民生,振兴百业》。 短暂的死寂之后,考院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隔壁的号舍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 “这……这考的是什么?” “流民?民生?这……这如何下笔?” 无数考生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皓首穷经,满腹锦绣文章,却从未真正思考过这些沾满泥土的政务。 有人开始抓挠头皮,有人捶打着桌面,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看着那道题,眼神空洞。 这不是考学问。 这是在考他们,能不能做一个官。 在一片哀嚎声中,丁字九号考棚内却异常安静。 陈平看着那道题,看着“流民”、“民生”、“百业”这些字眼。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他亲眼见过的面孔,亲手丈量过的土地。 他的嘴角,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扬起。 那不是狂喜,也不是轻蔑。 那感觉,就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忽然听到了乡音,看到了故人。 一种巨大的踏实感,瞬间填满了胸膛。 这不是一场考试。 这是孙传庭,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他一个人,推开了一扇门。 陈平提起笔,将笔锋浸入浓墨之中。 笔尖悬于宣纸之上,纹丝不动。 一个字,还未落下。 一篇早已在他心中酝酿了千百遍的,足以经世济民的宏伟蓝图,已然跃然于胸。 第五十一章 一挥而就 考院之内,死寂。 那一道策论题,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砸在了数百名考生的心头。 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 “啪嗒。” 不知是谁的笔杆,从僵硬的指间滑落,在石板地上发出一声清脆而绝望的响。 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声。 无数考生,脸色煞白。 他们十年寒窗,皓首穷经,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将圣人微言大义揣摩了千百遍。 可他们何曾想过,府试的策论,竟会是如此一道宏大、务实,甚至带着血腥味的题目。 安抚流民? 恢复民生? 振兴百业? 这哪里是文章,这分明是摆在州府大员案头上的施政纲领。 一名平日里以诗赋闻名的富家公子,此刻呆呆地看着题目,脑中一片空白。他那些吟风弄月的华丽辞藻,在“民生凋敝”四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另一边,一个家境贫寒的苦读学子,眉头拧成了死结。他引经据典,想从《尚书》《周礼》中寻找答案,却发现圣人之言高屋建瓴,却从未教过他,当府库空虚时,钱从何来。 绝望,如同瘟疫,在考棚之间无声地蔓延。 这道题,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准备,也击碎了他们所有人的侥幸。 然而,就在这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丁字九号考棚内。 陈平看着那道题目,嘴角的笑意,愈发真实。 那不是轻蔑,也不是狂喜。 那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看到了一张他早已烂熟于心的沙盘。 那是一个最高明的棋手,遇到了一盘他早已推演过千百遍的残局。 他的脑海中,没有去搜寻圣人典籍。 浮现的,是清河县那一张张绝望的脸,是病坊里彻夜不熄的灯火,是父亲陈大柱在黑夜里磨刀的剪影,是孙传庭那双锐利如鹰的眼。 更是前世那浩如烟海的知识中,一个名为“凯恩斯”的经济学巨擘,在面对大萧条时,提出的惊世骇俗的理论。 以工代赈,激活市场,政府干预,刺激消费。 当别人还在纸上寻找圣人之言时,陈平的胸中,早已装着一个世界的实践经验。 他没有立刻动笔。 他缓缓闭上双眼,整个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将所有的嘈杂与慌乱,都隔绝在外。 脑海中,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施政框架,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搭建。 从安抚流民的短期手段,到恢复生产的中期规划,再到振兴百业的长期布局,环环相扣,层层递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旁边的考棚里,一名考生见陈平久久不动,以为他也被这道天大的难题给镇住了。 那考生嘴角撇过一抹不易察ar的轻蔑。 什么“一县之师”,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懂些防疫的偏方罢了。 真到了考较经世济民的大学问上,还不是束手无策。 就在他暗自腹诽,准备继续硬着头皮凑字数时。 “呼……” 一声绵长的吐气声,从丁字九号考棚传来。 陈平,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里,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一种如渊似海的澄澈与自信。 他动了。 没有丝毫犹豫,他提起那支饱蘸浓墨的狼毫笔。 笔锋落下,稳如山岳。 一行刚劲有力,透着无比自信的字迹,出现在了试卷的开篇—— “学生陈平,以清河县为例,试论之。” 仅仅十一个字,便如同一道惊雷,奠定了他整篇文章与众不同的基调。 不谈空泛理论,不引圣人虚言。 只讲实例。 以一县之实践,论天下之大策! 下一刻,他的手腕开始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洁白的卷面上舞动。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欲安流民,首在安其心。心安则身安,身安则不为乱。何以安心?一曰有食,二曰有事。” “清河之疫,城中数千流民嗷嗷待哺,府库空虚,赈济无力。学生斗胆,请行‘以工代F赈’之法!” “组织流民,修缮城墙,疏通沟渠,清扫街道。官府日结工钱,不发银两,只发米面布票。凭票可在官府指定粮铺换取吃食,在布庄换取衣物。” “如此,一举三得!” “其一,流民有事可做,有力可出,凭己力换食,心气自平,免生祸乱。” “其二,城中百废待兴,借流民之力,可迅速恢复城池原貌,为后续生产恢复打下根基。” “其三,以票代银,可防无良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粮价。钱不过手,直达民生根本,此为活流之第一步!” 他的笔锋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些条陈早已在他心中演练了无数遍。 写完第一策,他毫不停歇,笔锋一转,直指民生恢复的核心。 “民生凋敝,商贾畏缩。欲恢复民生,必先激活百业。然商贾重利,无利不往。此时,官府当为‘引路之人’,而非‘放任之主’。” “学生再请,行‘减税降息’之策!” “凡疫后重开之商铺,官府当免其三月之税。凡借贷经营之商户,官府可出面担保,与各大钱庄协商,统一降低利息。” “官府让利于民,让利于商,看似亏损,实则大赚。税收是河,商业是源。源头活水来,何愁河道不充盈?” “此为活流之第二步,引水入渠!” 写到此处,考院中大部分考生,还在为如何安抚流民而苦苦思索,引用的典故绕来绕去,始终无法落地。 而陈平的文章,已经如同一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析到了问题的核心,并且给出了具体到可以立刻执行的方案。 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 他的思路,已经完全打开。 “然,百姓手中无钱,纵商铺重开,货物琳琅,亦是无源之水。百姓不敢用钱,则商贾无利可图。商贾无利,则百业难兴。此为死循环。” “欲破此局,需行雷霆手段!” “学生三请,由府库出资,印发‘消费券’!” 他将“消费券”三个字写下,稍作停顿,又在旁边用小字注解:“意为限定用途之采买凭证。” “此券分两种。一为‘米面券’,一为‘百货券’。官府按人头发放,限定一月之内用尽,过期作废。” “百姓凭券购物,可抵扣部分银钱。商户收券之后,可到官府兑换等额现银。” “此法看似官府撒钱,实为撬动整个市场之杠杆!百姓因有抵扣,乐于消费。商户因能兑现,乐于收券。百姓消费,商户获利,继而进货,工坊开工,农人卖粮……一潭死水,由此而活!” “此为活流之第三步,掘井引泉!” 洋洋洒洒,数千言一挥而就。 从以工代赈到减税降失,再到消费券雏形。 一个完整、闭环、极具操作性的“疫后经济振兴计划”,跃然纸上。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陈平终于停下了笔。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整个后背都已被汗水浸透。 他将试卷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将墨迹小心翼翼地吹干。 然后,在一片死寂的考场中,他缓缓站起了身。 这个动作,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他们看到了什么? 那个来自清河县的少年,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一县之师”,在所有人都还愁眉不展,奋笔疾书,甚至还有大片空白的时候。 他,居然已经写完了。 “他……他要做什么?” “疯了吧?这才过去多久?他这是要交卷了?” 负责巡场的纪律官也愣住了,他快步走了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考生,时辰尚早,你可再检查一遍。” 陈平对着他,平静地拱了拱手。 “学生,已经写完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周围那些惊愕、鄙夷、嫉妒、震撼的目光,拿着那份足以震动整个南阳府的答卷,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了高台。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将自己的试卷,亲手放在了收卷官吏的案头。 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考院大门。 “吱呀——” 厚重的朱漆大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午后炽烈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将他清瘦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一步踏出。 门内,是昏暗压抑的旧世界。 门外,是天高海阔的新天地。 …… 与此同时。 考院深处,一间雅致的签押房内。 南阳知府孙传庭,正端着一杯茶,闭目养神。 一名亲信书吏,捧着一份试卷,脚步匆匆,神情激动地走了进来。 他将那份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的试卷,轻轻地,放在了孙传庭的案头。 “大人。” 书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第一份交卷的,出来了。” 第五十二章 此子当为案首 考院深处,签押房内。 灯火通明,将几位同考官疲惫的脸庞照得蜡黄。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墨香与茶气,却驱不散那股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 案几上,已经批阅过的试卷堆成了几摞。 大多是中规中矩的八股文章,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却看得人呵欠连天。 “唉,又是一篇空谈心性的文章。” 一位姓刘的同考官放下手中的卷子,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语气里满是失望。 “今年的学子,似乎都只会引述圣人之言,却无一人能言之有物。” 他随手从待阅的卷宗里,抽出了最上面的一份。 正是那份提前一个多时辰交上来的卷子。 “我倒要看看,是何等狂生,敢如此藐视考场。” 刘考官带着几分先入为主的偏见,展开了试卷。 只扫了一眼开篇,他的眉头便立刻皱了起来。 没有遵循传统的破题、承题之法,开篇便是“以清河县为例,试论之”,直白得近乎粗俗。 他耐着性子往下看。 “以工代赈”、“减税降息”、“消费券”…… 一个个闻所未闻的词语,一个个看似荒诞不经的条陈,看得他连连摇头。 “哼,哗众取宠,奇技淫巧。” 他拿起朱笔,没有丝毫犹豫,在卷末的评语栏上写下两个字。 “中下。” 他认为自己已经很客气了。 在他看来,这等不宗法古、不尊圣言的文章,若非看在字迹还算刚劲的份上,直接评为下下等也不为过。 按照规矩,批阅过的卷子,需呈送主考官孙传庭做最终审定。 那份被评为“中下”的卷子,很快便被书吏送到了孙传庭的案头。 孙传庭端着茶杯,正闭目养神。 听到动静,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淡淡问道。 “如何?” “回大人,大多平庸,未见出彩之作。” 书吏恭敬地回答,又补充了一句。 “刘大人刚阅完一份,评为中下,说其文风轻佻,非圣人之道。” 孙传庭“嗯”了一声,依旧没有睁眼。 他本想将之直接归档。 但不知为何,心头一动,想起了那个在考场外平静如水的少年。 他放下了茶杯。 “拿来我看看。” 他接过卷子,随意地扫了一眼。 当“学生陈平,以清河县为例,试论之”这十一个字映入眼帘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坐直了身体。 目光,从随意的浏览,变成了逐字逐句的审视。 签押房内很安静。 只有孙传庭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其他几位考官,都注意到了主考官的异样。 他们看到,孙传庭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他捏着试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当看到“印发消费券”那一段匪夷所思的论述时,他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 “啪!” 一声巨响。 孙传庭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双手撑着桌案,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那份试卷。 满屋的考官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大……大人,何事惊动?” 那位刘考官更是心头一突,连忙起身问道。 孙传庭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骇人的火焰。 “这份卷子,谁评的‘中下’?” 刘考官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硬着头皮站出来。 “是……是下官。” “下官以为,此文通篇不谈经义,只论权谋算计,言辞粗鄙,多为乡野村夫之见,有违圣人教诲,实乃离经叛道之作!” 他还在为自己的评判据理力争。 孙传庭听完,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满是冰冷的、滔天的怒意。 “离经叛道?” 他拿起那份试卷,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整个签押房都为之一震。 他指着试卷上“以工代赈”那一行字,声音如同炸雷。 “若此策能让城外数万流民有食果腹,不至饿殍遍地,祸乱四起!” 他又指向“减税降息”。 “若此策能让百业复苏,商贾归心,市井重现繁华!” 他的手指,最终落在了“消费券”三个字上,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若此策能让府库在凋敝之后重归充盈,让万民在苦难之后重拾生机!”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脸色惨白的刘考官,一字一句地质问道。 “若能如此,这‘经’,这‘道’,离了又如何!” 石破天惊! 满室皆惊! 刘考官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孙传庭没有再看他,而是拿着那份试卷,在室内来回踱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以工代赈,让流民自食其力,安其心神,此为釜底抽薪之仁政!” “减税降息,官府让利于商,放水养鱼,此为高瞻远瞩之远谋!” “至于这消费券……” 孙传庭停下脚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此乃点石成金之神来之笔!凭空造市,撬动全局!将一潭死水,彻底盘活!” “此三策,环环相扣,层层递进,从安民到兴商,再到活市,已然是一套完整无缺的经世大略!” 他猛地转身,将试卷举到众人面前,声音嘶哑而亢奋。 “此非秀才之文,乃宰辅之策!” “此等经世之才,此等救时之策,你们……你们竟评为中下?!” “糊涂!” 其他几位考官早已被孙传庭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给震慑住了。 他们纷纷凑上前来,传阅着那份试卷,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汗颜。 他们这才明白,那不是什么奇技淫巧。 那是一种他们从未接触过,却又无比贴合实际,直指问题核心的大学问! 孙传庭看着他们震撼的神情,胸中的激荡稍稍平复。 他走到主位,重新坐下,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恢复了威严,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无需再议!”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若此子不为案首,非其文之过,乃本府之过,是朝廷之过!” 一锤定音! 那位刘考官,早已面如死灰,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孙传庭不再理会众人。 他拿起那支沉甸甸的朱砂笔,饱蘸浓墨。 在陈平那份试卷的卷头,在那两个被刘考官评下的“中下”评语之旁。 他手腕用力,笔走龙蛇,重重地写下了一个大字。 魁! …… 清河县,陈家小院。 天色,已近黎明。 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刘氏一夜未眠,她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目光则死死地盯着通往村口的那条小路。 吱呀一声。 房门被推开。 陈大柱走了出来,将一件外衣,轻轻披在了妻子的身上。 “天快亮了,风大,回屋等吧。” 刘氏没有动,只是抓住了丈夫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 “当家的,你说……平儿他,能中吗?” 陈大柱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望向南阳府城的方向,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映着破晓的微光。 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 第五十三章 府试捷报 天光,自东方地平线漫起。 那是一种混杂着青灰与微白的颜色,像一捧冷水,泼在清河县陈家小院的青石板上。 刘氏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已经维持着这个姿势,整整一夜。 她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所有的期盼、恐惧与祈祷,都在这漫长的黎明前,被熬成了一尊沉默的石像。 “咔嚓!” 一声脆响。 陈大柱挥动斧头,将一块硬木劈成两半。 他的动作看起来和往常一样,沉稳而有力。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昨夜到现在,他劈开的木柴,已经堆成了半人高的小山。 那一下下沉重的撞击声,是他唯一能够压制内心翻涌情绪的方式。 院门外,传来邻居早起开门的吱呀声,还有几声犬吠。 寻常的一天开始了。 可对于这个小院而言,今天,要么是新生,要么是地狱。 刘氏的身子,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她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望向自己的丈夫。 “当家的……” 陈大柱停下了斧头。 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远处的天际线,声音有些沙哑。 “快了。” 就在这时。 一阵极细微的、自远方传来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起初像是风声,又像是错觉。 但很快,它变得清晰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 “嗒、嗒、嗒……” 是马蹄声! 而且不止一匹! 陈大柱的身形瞬间绷紧,他扔下斧头,一个箭步冲到院门后,侧耳贴在了门板上。 刘氏也听到了。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死死扶住了一旁的石磨才没有倒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如同战鼓,一下下地,重重捶打在夫妻二人的心口上。 紧接着,另一种声音混了进来。 “铛!铛!铛!” 是铜锣! 一声高过一声,粗野而喜庆,撕裂了清河县清晨的宁静。 “捷报——!” 一声长长的、拖着尾音的呐喊,如同平地惊雷,在县城上空轰然炸响! 整个清河县,仿佛被瞬间点燃。 无数扇门窗被推开,无数个脑袋探了出来。 街边的店铺里,掌柜和伙计纷纷涌上街头。 “是府试放榜的报喜官差!” “快看!是往我们这边来了!” 那队官差,足有七八人,皆是红衣红帽,骑着高头大马,为首一人手持一面铜锣,另一人则高举着一份用红绸包裹的巨大卷轴。 他们一路敲锣打鼓,引得全县百姓都跟在后面,形成了一条奔涌的人潮。 陈家小院内。 刘氏听到那声“捷报”,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她的身子一软,顺着石磨缓缓滑倒在地。 陈大柱没有去扶她。 因为他自己,也动弹不得。 他像一尊石雕,死死地钉在门后,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听着那马蹄声和锣鼓声,在自家门口,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安静了。 门外,是数百上千百姓屏住呼吸的死寂。 门内,是夫妻二人擂鼓般的心跳。 “咚、咚、咚。” 三声沉稳的敲门声响起。 陈大柱的手颤抖着,摸索了几次,才拉开了门栓。 “吱呀——” 门开了。 刺目的晨光涌了进来。 为首的那名报喜官翻身下马,满脸堆笑,他身后,是无数张好奇、激动、探寻的脸。 那名官差目光在院中一扫,看到了呆立的陈大柱和瘫坐在地的刘氏。 他清了清嗓子,提起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朗声唱喏道: “奉知府孙大人令!” “恭贺清河县陈平老爷,高中大炎王朝本科府试——”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猛地一顿,声如洪钟! “案首!” 案首!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天雷,在寂静的人群中轰然炸响!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 “案首!我们清河县出了个府试案首!” “天啊!是陈家的那个小子!” “一县之师!府试案首!这是文曲星下凡啊!” 冲天的欢呼声,几乎要将陈家小院的屋顶掀翻。 而在那山呼海啸般的喧嚣中心。 刘氏呆呆地坐在地上,仿佛没有听见。 两行滚烫的泪水,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无声地滑落。 紧接着,她像是忽然反应了过来,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了十数年的、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哭声里,有太多的辛酸,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欺辱与不甘。 陈大柱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眶瞬间红了。 他看着放声大哭的妻子,看着门外那一张张震撼、狂热、敬畏的脸。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轮初升的朝阳。 一道压抑不住的、低沉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滚了出来。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 最终,化作了响彻云霄的仰天长啸!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那是喜悦的泪,是骄傲的泪,是一个男人用半生隐忍,换来的、最酣畅淋漓的释放! …… 整个清河县,都疯了。 鞭炮声从街头响到巷尾,经久不息。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陈家出了府试案首的消息,比瘟疫传播得还要快。 不到半个时辰,县令赵汝成便亲自带着县丞、典史,抬着写有“文魁”二字的烫金牌匾和丰厚的贺礼,敲锣打鼓地登门了。 这一次,他没有摆任何官架子。 当看到从里屋走出来的陈平后,赵汝成快步上前,不等陈平行礼,便一把扶住了他,满脸是无比真诚的笑容。 “文远贤弟,使不得,使不得!” “从今往后,你我平辈论交!你是有功名的秀才公,见官不跪,这是朝廷的恩典!” 文远,是府试案首按例由主考官赐予的“字”。 一声“文远贤弟”,彻底宣告了陈平社会地位的质变。 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农家小子。 他,是士! 是这个王朝金字塔结构中,已经迈入统治阶级门槛的读书人! 陈家的小院,被挤得水泄不通。 曾经那些对陈家避之不及的乡邻,如今都带着最谦卑讨好的笑容,挤破了头想进来说一句贺喜的话。 村里的族长,那个曾经对陈大柱一家冷眼旁观的老人,此刻正颤颤巍巍地捧着一杯酒,对着陈大柱,深深地弯下了腰。 陈家大摆流水席,宴请全村。 刘氏换上了一身新衣,穿梭在人群中,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灿烂而自豪的笑容,仿佛年轻了十岁。 陈大柱坐在主桌,被一群乡绅名流围着,一杯杯酒往下灌,来者不拒。 陈平站在院门口,看着这喧嚣、热闹、甚至有些混乱的一幕。 他看着母亲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看着父亲那醉意熏然,却挺得笔直的脊梁。 他知道。 从今天起,这个家,再也不会被人欺辱。 这条通往京城风雪的路,他终于,踏出了最坚实的第一步。 不远处,县令赵汝成端着酒杯走过来,压低了声音。 “文远,府尊大人有份手书,让我亲手交给你。” 第五十四章 衣锦还乡 县城里的喧嚣与恭贺,终于渐渐平息。 陈平婉拒了赵汝成再三挽留他于县衙小住的好意。 他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陈家村。 去祖坟上,烧一炷香,告诉列祖列宗,陈家的二房,站起来了。 这一日,天朗气清。 陈平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襕衫。 这是秀才方能穿着的服制,青色衣料,边缘镶着黑边,显得庄重而儒雅。 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 当他从房中走出时,院子里所有人的声音都消失了。 刘氏看着儿子,那身姿挺拔,那眉目清朗,一身的书卷气,与往日那个面黄肌瘦的农家少年,判若两人。 她的眼圈,又红了。 陈大柱叼着烟杆,靠在门框上,眯着眼,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烟雾缭绕,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爹,娘,我们回村吧。” 陈平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 回村的路,不长。 可这一路,却走了仿佛半辈子那么久。 还未到村口,远远地,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为首的,正是村里的里正,还有几个平日里在村中颇有脸面的乡绅。 他们竟是早已等候在此,夹道相迎。 看到陈平一家的身影,里正连忙小跑着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对着陈平深深一躬。 “陈相公回来了!我等在此,恭迎陈相公衣锦还乡!” “陈相公!” 身后,是村民们此起彼伏的、带着敬畏与讨好的呼喊。 一声“陈相公”,彻底划开了陈平与他们之间的界限。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打趣的“平哥儿”,而是有功名在身的“士”,是他们需要仰望的存在。 刘氏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陈大柱身后躲了躲。 陈大柱却坦然受之。 他只是将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陈平对着众人,平静地拱了拱手,算是还礼。 人群簇拥着他们,浩浩荡荡地往村里走。 经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陈平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的视线,越过那些热情洋溢的脸,落在了不远处一处破败的院落上。 那是大房的家。 院门紧闭,门上的红漆早已剥落得斑驳不堪,露出里面腐朽的木色。 院墙的墙头长满了杂草,在风中萧瑟地摇摆。 与陈家小院那边的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相比,这里,死寂得像一座坟。 “听说啊,自从陈大山被判了流放,王氏那婆娘就疯了。” 旁边有村民压低了声音,悄声议论,以为陈平听不见。 “整日里在屋里骂,说陈家二房害了他们,还砸东西,前几天把腿都给摔断了。” “还有那老虔婆,也一病不起了,整日躺在床上哼哼,说是活不了几天了。” “啧啧,真是报应啊……” 这些声音,陈平听见了。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收回了目光。 可怜吗? 或许。 但这一切,与他何干。 他没有再多看一眼,迈开脚步,径直走向自家的祖坟。 …… 陈家祖坟,在村子后山的一片缓坡上。 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声。 刘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几座孤零零的土坟前,将手中的纸钱,一沓一沓地送入火盆。 火光跳跃,映着她满是泪痕的脸。 “爹……娘……你们在天有灵,看到了吗……” 她的声音,起初是压抑的啜泣,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老天爷不长眼啊!我们二房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被人欺负,被人踩在脚下,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啊!” “大房他们……他们不把我们当人看啊!”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捶打着地面,仿佛要将这十数年来所受的所有委屈、所有辛酸,都一次性地发泄出来。 “我苦啊!我心里苦啊!” 哭声在山野间回荡,闻者伤心。 陈平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母亲。 他没有去劝。 他知道,母亲需要这场释放。 这些年,父亲用懒散伪装自己,他用沉默积蓄力量,唯有母亲,将所有的苦难,都实实在在地吞进了肚子里。 哭了许久,刘氏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倾诉。 “不过……不过都过去了。” 她擦了一把泪,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咱家平儿……咱家平儿有出息了!” “他是秀才了!是府试的案首!是文魁老爷!” “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我们二房,挺起腰杆了!” 她抬起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儿子,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是倾尽天地的骄傲与自豪。 陈大柱走到儿子身边,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只常年握着斧头和锄头的手,粗糙,却无比厚重。 他看着儿子的眼睛,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此刻满是欣慰与骄傲,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句话。 “好样的。”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 许多话,已无需多言。 …… 祭祖归来,陈家大排筵宴,流水席从院内一直摆到了院外的空地上。 整个陈家村,甚至邻村的一些乡绅,都赶来道贺。 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刘氏换上了一身新衣,穿梭在人群中,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灿烂而自豪的笑容,仿佛年轻了十岁。 陈大柱被一群人围在主桌,一杯接一杯的酒往下灌,他来者不拒,喝得满脸通红。 陈平作为今日的主角,自然也是应接不暇。 就在院子里气氛最是喧嚣热烈的时候。 一个身影,挤开了看热闹的人群,走进了院子。 那是一个汉子,约莫四十来岁,一身风尘仆仆的短打扮,脸上带着饱经风霜的沧桑,背上背着一个破旧的行囊。 他看起来,像个走了远路的老兵。 这人的出现,与周围喜庆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锐利的目光在院中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主桌上那个喝得正高兴的陈大柱身上。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穿过人群,大步走了过去。 嘈杂的院子,因为他的闯入,渐渐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 那汉子走到主桌前,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陈大柱,声音沙哑而有力。 “敢问,哪位是陈大柱?” 第五十五章 陌生的故人 那一声沙哑的询问,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被扔进了沸腾的油锅里。 整个院子的喧嚣,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 主桌上,正被里正和几个乡绅围着敬酒的陈大柱,脸上的醉意和笑容,一同凝固了。 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周围的村民顺着那汉子的视线看过去,又扭头看看这个闯入的陌生人,脸上满是疑惑。 刘氏端着一盘刚出锅的热菜,也停下了脚步,不解地望着那个满身煞气的汉子。 只有陈平,在看清那人眼神的瞬间,心头猛地一跳。 那不是寻衅滋事的眼神。 那是一种在茫茫人海中搜寻特定目标的眼神,锐利,专注,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 院子里的嘈杂声很快又恢复了,但声调明显低了下去,所有人都一边交谈,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陈平眉头微皱。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身,挡在了那汉子与主桌之间。 “这位壮士,今日是我家喜宴,不知有何贵干?”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带着一丝读书人特有的礼数,却也清晰地划出了界限。 然而,那汉子根本没有看他。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死死地钉在了陈大柱的身上。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起初是长途跋涉后的审视与探寻。 当他看清陈大柱那张被酒精熏得微红,带着几分懒散与憨厚的脸时,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失望与困惑。 不对。 不像。 将军威严如山,气吞万里,怎么会是眼前这个醉醺醺的乡下土财主。 可那轮廓……那眉眼之间依稀的神韵…… 就在他准备开口追问,或是转身离去的时候。 坐在主位上的陈大柱,动了。 他缓缓地,将停在半空的酒杯,放回了桌上。 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这个动作很轻。 却像一道无声的命令。 那汉子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一张被拉满的硬弓。 陈大柱抬起了头。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他脸上所有的醉意、憨笑、满足,全都消失了。 像是被一张无形的手,瞬间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平从未见过的,如深渊般沉静的冷冽。 他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此刻变得漆黑,锐利得像两把出鞘的刀,直刺人心。 他不再是那个懒散的农夫陈大柱。 他只是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整个人便如同一座沉默的山,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院子里的谈笑声,彻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股气氛的剧变。 里正脸上的谄媚笑容僵住了,端着酒杯的手,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继续举着。 “你……” 那汉子看着变了一个人似的陈大柱,嘴唇颤抖着,只吐出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眼中的困惑与失望,在顷刻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所取代。 紧接着,那震惊化作了火山爆发般的狂喜。 是了! 就是这个眼神! 是这种气势! 纵使容貌改变,纵使布衣加身,但这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化成灰他都认得! 汉子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激动。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扭曲着,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 在满院宾客惊疑不定的注视下。 在这片诡异的死寂之中。 “噗通!” 一声闷响。 这位铁塔般的壮汉,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不是缓缓跪倒。 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膝盖重重地砸在了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颤。 他以头抢地,行了一个最标准、最隆重的军中跪拜大礼。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陈平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没等任何人做出反应。 那汉子猛地抬起头。 两行混杂着尘土的泪水,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他用一种嘶哑、破碎,却又无比洪亮,足以让整个村子都听见的声音,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 “鹰扬卫队正,参见将军!” 将军!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毫无征兆地,狠狠劈在了陈家的小院里。 劈在了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里正张大了嘴,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却毫无所觉。 几个刚才还在高声喧哗的村民,此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个个脸色煞白,身体僵硬。 刘氏端着的菜盘子,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菜汤溅了她一脚,她却疼都忘了喊,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陈平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眼前的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幅无声的、荒诞的画。 画的中央,是一个泪流满面的铁血壮汉,跪在地上。 而他叩拜的对象,是那个他叫了十几年“爹”的男人。 那个懒散、憨厚,每日不是躺着就是睡觉,最大的爱好就是抽两口烟的乡下农夫。 将军? 陈大柱? 这两个词,怎么可能联系在一起?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陈大柱的脸色,在听到“将军”二字的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那不是惊喜,也不是感慨。 而是一种混杂着惊怒、懊恼与滔天杀意的狰狞。 “你找死!”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野兽的咆哮。 下一刻,他动了。 他像一头被惊扰的猛虎,从座位上猛地弹起,一个箭步跨过数尺的距离,瞬间就到了那汉子面前。 他没有去扶。 而是一把伸出大手,死死捂住了那汉子还想继续呼喊的嘴。 他的另一只手,如同一把铁钳,抓住汉子的衣领,硬生生将那近两百斤的壮硕身躯,从地上一把提了起来。 “唔……唔唔!” 那汉子剧烈挣扎,眼中满是急切与不解。 陈大柱却不给他任何机会。 他不顾满院子惊骇失语的宾客,不顾妻子和儿子呆滞的目光,拖着那个还在不断挣扎的壮汉,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姿态,疯了一般地冲向内屋。 “砰!” 房门被他一脚踹开。 “砰!” 房门又被他重重关上。 一声巨响,隔绝了内外。 也留下了一整个院子,呆若木鸡的人们,和一颗被引爆的、名为“过去”的惊天巨雷。 门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血雨腥风? 第五十六章 二十年前的真相 内屋。 门被重重关上的瞬间,院外的喧嚣与喜庆,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光线,骤然暗淡。 陈大柱松开手,那铁塔般的壮汉便顺着墙壁滑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却不敢发出一丝抱怨。 他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陈大柱,里面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孺慕。 陈大柱没有理他。 他转身,看到了同样跟进来的陈平。 少年关上了门,甚至插上了门栓。 他的脸上没有惊愕,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一种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决绝。 陈大柱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今天,瞒不住了。 这个他伪装了近二十年的身份,这个他用懒散和庸碌筑起的龟壳,被他乡遇故知的这一跪,砸得粉碎。 “爹。” 陈平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是谁?将军,又是怎么回事?” 陈大柱沉默着,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杀意还未完全褪去。 那跪在地上的汉子挣扎着想要解释。 “将军,他是……” “闭嘴!” 陈大柱一声低喝,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那汉子浑身一颤,立刻噤声,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只是眼中的急切与委屈更浓。 陈大柱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双清澈的眸子,像一面镜子,映出了他此刻所有的狼狈与挣扎。 他想呵斥,想随便编个理由糊弄过去。 可他看到陈平那不闪不避的视线,知道任何谎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儿子,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意哄骗的孩童。 他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风骨。 他有权知道真相。 良久。 陈大柱身上那股暴戾的杀气,缓缓收敛。 他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走到屋内的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凉透了的茶,一口饮尽。 那动作,透着一股无尽的疲惫与萧索。 “你起来吧,铁牛。” 他对那汉子说。 “是,将军!” 名叫铁牛的汉子立刻从地上弹起,身形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陈大柱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桌面上那粗糙的纹路,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在叙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不是陈大柱。” 陈平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但他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陈大柱,二十年前就死了。” 陈大柱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熟悉的田埂与远山,眼中是一片空茫。 “我的本名,叫楚天阔。” 楚天阔。 这个名字,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与“陈大柱”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乡野气息,判若云泥。 “二十年前,我是大炎王朝北境鹰扬卫的一名校尉。” 铁牛在一旁,挺直了胸膛,眼中是无尽的骄傲。 陈大柱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背诵一段尘封的卷宗。 “那一年,北蛮入寇,边关大急。我奉主帅之命,率三百亲兵,绕道千里,奇袭蛮人王庭。” 他的叙述很平淡,可陈平的脑海中,却瞬间勾勒出一幅幅惨烈而壮阔的画面。 是漫天的风雪。 是黑色的鹰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是三百铁骑在无垠的雪原上,如一柄黑色的利刃,沉默而坚定地刺向敌人的心脏。 “那一战,我们胜了。” 陈大柱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彩,那是属于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的光。 “我亲手斩下了北蛮王的头颅,悬于王帐之上。北蛮大军闻讯,军心崩溃,我军主力趁势掩杀,大获全胜。” 那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不世之功。 可陈大柱眼中的光,只亮了一瞬,便迅速黯淡下去,化作了无尽的冰冷与嘲讽。 “但也正是那一战,毁了我的一切。”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 “功高震主。更重要的是,那一战,打乱了朝中某些人的计划。” “朝中,有人不希望我们胜。或者说,不希望我们胜得那么彻底。” 陈平的呼吸,停滞了。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主和派?” 陈大柱看了儿子一眼,带着一丝赞许,随即化为更深的悲凉。 “是。以当时的兵部尚书为首的一派,早已与北蛮私下勾结,准备以议和为名,出卖边关利益,换取他们自己的政治资本。” “我的大胜,让他们所有的算盘,都落空了。” “于是,报复来了。” 陈大柱端起茶碗,还想再喝,却发现碗已经空了。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班师回朝的路上,我们接到密令,说有一支北蛮残部逃窜,命我率部追击。” “我的主帅,张先生的挚友,林帅,他不放心我,亲自带兵跟了上来。” “那是一个陷阱。” 陈大柱的声音,压抑得如同地底的闷雷。 “我们在一个叫‘断魂谷’的地方,遭遇了十倍于我的伏兵。那不是北蛮的残部,而是他们的精锐主力。” “更可怕的是,我们的身后,本该作为援军的友军,迟迟未到。” “林帅为了救我们,亲率卫队冲阵,被乱箭射成了刺猬……战死沙场。” 铁牛在一旁,早已是虎目含泪,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 陈大柱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再回忆那惨烈的一幕。 “我带着残部,拼死杀出重围。可等着我的,不是抚恤与荣耀。” “而是一纸通敌卖国的罪状。” “他们说,是我,楚天阔,勾结北蛮,故意将主帅引入埋伏,才致使林帅战死,大军惨败。” “所有的功劳,都成了罪证。所有的荣耀,都成了耻辱。” “朝中政敌,立刻下达了必杀令,不经审判,就地格杀。所有跟随我的亲信,都被列入了灭口的名单。” 荒诞。 却又无比真实。 这就是政治。 陈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深处,一点点地蔓延开来,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终于明白,父亲那身懒散的外衣下,包裹着怎样一段血淋淋的过往。 那不是懒,那是心死。 “是张先生。” 陈大柱睁开眼,眼中是无尽的感激与痛苦。 “在绝境之时,是张先生动用了所有关系,买通了行刑的官员,用一具死囚的尸体,换了我一条命。” “他为我伪造了‘诈死’的文书,安排我隐姓埋名,来到这个离京城最远,也最不起眼的村子。” “那时候,你娘刚怀上你。” 陈大柱看着陈平,目光复杂到了极点。 “而铁牛,就是我当年失散的亲卫之一。这些年,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一直在找我。” 一切,都清晰了。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全部解开。 陈平看着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着他鬓角不知何时生出的白发。 他忽然明白了。 父亲不是在躲。 他是在忍。 他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能为自己,为枉死的主帅,为那些被冤杀的袍泽,洗刷冤屈的机会。 而自己,就是他全部的希望。 陈平上前一步,扶住了父亲颤抖的手。 他的声音,不再有任何疑问,只剩下一种如钢铁般的坚定。 “爹。” 他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 “当年陷害你的那个人,是谁?” 陈大柱看着儿子眼中燃起的火焰,那火焰,像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他沉默了许久,喉咙里发出一声沉痛的叹息。 “平儿,这条路,一旦踏上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你,想好了吗?” 陈平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更紧的力道,握住了父亲的手。 行动,就是最好的答案。 陈大柱笑了。 那笑容,悲怆,却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当年陷害我的那位兵部尚书,如今,已是权倾朝野。” “当朝宰相,林瑞。” 第五十七章 悬崖之上 当朝宰相,林瑞。 这四个字,像四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让这间本就狭小的内屋,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而沉重。 陈平的呼吸,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父亲那身懒散外衣下,藏着的是何等尸山血海的过往。 明白张先生为何对他另眼相看,那不仅仅是人情,更是一种带着赎罪与期盼的托付。 明白这个家,为何要在这偏僻的村落里,像蝼蚁一样,隐忍近二十年。 所有的线索,在“林瑞”这个名字出现后,全部串联成了一条完整而血腥的锁链。 而锁链的另一头,就握在当今权势最盛的那个人手中。 “将军!” 跪在地上的铁牛,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血丝与仇恨。 “末将……末将此次前来,便是因为京中传来消息,林瑞那老贼,似乎又在清算我们鹰扬卫的旧部!我们有几个兄弟,在京城……” “够了。” 楚天阔,不,陈大柱冷冷地打断了他。 他的目光没有看铁牛,而是落在了屋外那喧嚣的酒席上,眼神穿过那些热闹的笑脸,看到了更深处的危机。 “你能找到这里,他们,自然也能。”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铁牛脸上的激动与悲愤瞬间凝固,取而代de是无尽的懊悔与惶恐。 “将军,我……” “我一路都十分小心,绝无人跟踪!” 铁牛急切地辩解。 “你以为,林瑞的人是靠跟踪来找人的吗?” 陈大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他如今是宰相,整个大炎的官府、驿站、关隘,都是他的耳目。一个满身煞气、四处打探二十年前旧事的北境老兵,就像黑夜里的一支火炬,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其实早就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了。” 铁牛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噗通”一声,再次重重叩首在地,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末将该死!末将给将军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陈大柱看着他,眼中的厉色缓缓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他摆了摆手,没有再斥责。 因为他知道,斥责已经毫无意义。 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他以为可以藏一辈子的龟壳,终究还是碎了。 “爹。” 就在这时,陈平开口了。 他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死寂,也让陈大柱和铁牛同时将视线投向了他。 少年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震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或许,我们不该考虑敌人‘迟早’会找来。” 陈平走到桌边,昏暗的光线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我们应该假设,他们已经来了。” 陈大柱的眉梢,猛地一挑。 陈平没有理会父亲的反应,自顾自地分析道,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在场两人的心上。 “第一,我中了府试案首,‘陈平’这个名字,已经通过府衙的文书,上报到了州里,甚至会送入京城礼部备案。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农家小子了。” “第二,我的那份考卷。” 陈平的目光,落在了父亲身上。 “‘以工代赈’、‘减税降息’、‘消费券’……这些不宗法古,只求实效的策略,与您当年的行事风格,何其相似?” 楚天阔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他想起了孙传庭对那份考卷“宰辅之策”的评价。 是啊,那样的文章,那样直指核心、不拘一格的思路,怎么可能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一个能爬到宰相位置的人,一个靠构陷袍泽、出卖国家才坐上高位的人,他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陈平自问自答。 “他最怕的,就是二十年前的冤魂,从地狱里爬出来,向他索命。” “所以,他绝不会有丝毫的松懈。二十年来,他一定布下了一张大网,监视着天下所有可能与‘鹰扬卫’、与‘楚天阔’有关的人和事。” “一个偏远县城,突然冒出来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这少年,文风酷似当年的少年将军。而收他为徒的,是当年边帅的挚友。举荐他的,是当年主战派的后起之秀孙传庭。” 陈平每说一句,陈大柱的脸色便沉一分。 当所有巧合都串联在一起时,那就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所以,铁牛叔的到来,只是一个信号。” 陈平看向那名已经听得呆住的汉子,声音平静而残忍。 “它告诉我们,我们一直以为安全的藏身之所,其实早就暴露在了猎人的视野里。” “我的崛起,不是荣耀的开始。” “它更像是一盏在黑夜里被点亮的灯笼,主动告诉了猎人,我们在这里。”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铁牛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 陈大柱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风暴汇聚。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看懂过这个儿子。 这哪里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这份洞察力,这份在惊天变故后迅速冷静下来、抽丝剥茧的逻辑,简直比他麾下最优秀的斥候还要可怕。 良久。 陈大柱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磨盘滚动的笑声。 那笑声里,有自嘲,有欣慰,更有被逼入绝境后的凛冽战意。 “好……好一个‘猎犬已至’。”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内来回踱了两步,那股属于农夫的慵懒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将军的决断。 “你说得对。” 他停下脚步,看着陈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不能再把希望寄托于敌人的疏忽。从今天起,我们必须假设,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悬崖边上。 要么粉身碎骨。 要么,逆风飞翔。 陈大柱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二十年前那场雪夜奇袭时的火焰。 “平儿,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第一条,我们立刻就走。放弃这里的一切,你刚刚得到的功名,这个家,所有的一切。换一个地方,换一个身份,继续像老鼠一样躲起来,或许还能苟活一辈子。”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直刺陈平的内心。 “第二条路,你不走,我也不走。” “你继续考,乡试、会试、殿试!用最快的速度,走到那吃人的朝堂上去!走到所有人的面前去!” “你要比他升得更快,站得更高,快到他来不及出手将你摁死的时候,你就已经拥有了和他对坐的资格!” “这条路,九死一生。你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刀尖上,前面,是万丈深渊。” 他说完,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整个房间的压力,似乎都凝聚在了陈平一个人的身上。 院外,依旧是宾客的喧哗与笑语。 院内,却是决定一家人,乃至更多人命运的生死抉择。 退,是苟延残喘,一生再无天日。 进,是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陈平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将桌上那碗已经凉透的残茶,端了起来。 他将碗里的茶,一饮而尽。 然后,将空碗重重地,放回了桌上。 “砰。” 一声轻响。 前路既是深渊,退路也已断绝。 那便,杀出一条生路。 第五十八章 先生的忠告 那一声“砰”的轻响,像一枚黑色的棋子,落在了名为命运的棋盘上。 屋内的死寂,被这声决绝的回应敲碎。 楚天阔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风暴渐息,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即将燃尽一切的火海。 铁牛跪在地上,看着这对父子,只觉得胸中一股热血激荡,二十年颠沛流离的委屈与不甘,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赴死的决然。 就在这时。 “吱呀。” 内屋的房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道缝。 刘氏苍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她的目光里满是惊恐与不安。 她看看跪在地上的陌生壮汉,又看看浑身散发着陌生气息的丈夫,最后,视线落在了儿子身上,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院子里的喧嚣还在继续,可那一切,都仿佛与这间小屋隔着万丈深渊。 不等楚天阔开口安抚。 刘氏的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脚步声。 “让老夫进去吧。” 一个清朗,却带着一丝疲惫与凝重的声音响起。 楚天阔的身体,猛地一震。 陈平也豁然转头。 张先生。 他怎么会来? 而且是深夜到访。 刘氏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让开身子。 张先生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夜的寒气与风尘,显然是连夜赶路而来。 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儒衫,而是一身利落的短打,更像个赶路的行商。 他脸上的儒雅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如刀锋般的锐利。 他的视线在屋内飞快地扫过。 当他看到跪在地上的铁牛时,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眉宇间的凝重又深了一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楚天阔身上,带着一丝叹息,一丝了然。 “楚兄。” 张先生开口,直接用了二十年前的称呼。 “躲,是躲不过的。” 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楚天阔眼中刚刚燃起的、玉石俱焚的火焰。 楚天阔沉默了。 他身上那股刚刚凝聚起来的决绝杀意,缓缓散去,重新变回了那个带着几分颓唐的农夫。 张先生走到桌边,自己拉开凳子坐下,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你以为,这二十年你藏得很好?” 他看着楚天阔,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那只是因为,在他们眼里,‘楚天阔’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一个甘于在乡野间了此残生的农夫,不值得他们再耗费心力去深究。” “可现在,不一样了。” 张先生的视线,转向了陈平。 那锐利的目光,在看到陈平时,又柔和了下来,带着欣慰,也带着更深的忧虑。 “平儿,已经不是一介白身了。” “府试案首,文魁之名,他的名字,他的文章,早已通过驿站的快马,摆在了州府大员,乃至京城某些人的案头上。” “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无人问津。可一旦这块石头自己发了光,所有人的眼睛都会盯过来。” 张先生的话,与陈平之前的分析,不谋而合。 “这时候选择消失,选择逃亡,才是最愚蠢的举动。” “那无异于直接告诉所有人,你们心虚,你们有问题。” 陈平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想到了进,想到了杀出一条血路。 却没有想到,退路,其实也早已被堵死。 他们一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推到了悬崖的边缘,进退维谷。 “那该如何?” 楚天阔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二十年的隐忍,耗尽了他所有的锐气,面对这盘牵扯到京城中枢的死局,他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在棋盘上,小卒子是任人宰割的。” 张先生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想不被吃掉,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向前。” “过了河,卒子,就能当车使!”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 “秀才,见官不跪,可也仅此而已。在那些大人物眼里,和一个有钱的富户,并无本质区别。” “但举人,不一样。” 张先生看着陈平,眼中光芒闪动。 “一旦中了举,你便有了‘老爷’的身份,有了做官的资格。你的名字,会录入吏部的黄册,你便是大炎朝廷体制内的一员。” “动一个秀才,对林瑞那种人来说,像捻死一只蚂蚁。” “可要动一个举人,尤其是一个声名鹊起、背后还站着知府的举人,他便要掂量掂量,这只蚂蚁,会不会硌了他的手,又会溅出多少血,染脏他的官袍。”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 陈平瞬间明白了。 身份。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王朝,身份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只要他爬得够快,快到对方来不及轻易出手的时候,他就安全了。 至少,是暂时安全了。 “孙府尊是个有抱负的人,也是个聪明人。” 张先生话锋一转,提到了另一个人。 “他欣赏你的才华,愿意将你收为门生,这便是你如今最大的依仗。” “你越是出众,就越能成为他政治上的一份助力。他保你,便是在保他自己的眼光与前程。” “所以,你不仅不能躲,还要站得更高,更显眼。” 张先生站起身,走到陈平面前,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孩子,你要记住。” “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有时候比躲在阴影里更安全。” “因为你的才华,就是你最强的铠甲,也是最利的武器。” 屋子里,安静极了。 楚天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吐出,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变了。 迷茫与颓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方向后的沉稳与坚定。 陈平没有说话。 他只是对着张先生,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弟子大礼。 直起身时,他眼中的所有犹豫与彷徨,都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如寒星般的冷静与决然。 “先生,父亲。” “我明白了。” “这乡试,我非去不可。”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重量。 这不再仅仅是为了光宗耀祖,不再仅仅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从这一刻起,科举之路,成了他的战场。 每一步,都是在与那位权倾朝野的宰相,进行一场无声的赛跑。 楚天阔站了起来。 他那沉寂了二十年的将军气势,在这一刻,彻底复苏。 他的目光转向一直跪在地上的铁牛,声音冷硬如铁。 “铁牛。” “末将在!” 铁牛猛地抬头,身体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从今天起,你留在村里。” “外松内紧。把你当年在鹰扬卫寻人的那套法子,反过来用。” 楚天阔走到门边,看着院外漆黑的夜色,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我要知道,有任何陌生的苍蝇靠近清河县,它们,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 第五十九章 一枚铁令 张先生与铁牛,都在当夜悄然离去。 一个回了县城,去布下一张无形的网。 一个则化作了村口最不起眼的庄稼汉,融进了陈家村的日常里。 那一场在内屋引爆的惊雷,仿佛从未发生过。 陈家小院的流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宾客散尽,喧嚣退去,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乡试的日期,日益临近。 陈平没有丝毫的慌乱,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家中诸事。 肥皂铺的生意早已步入正轨,陈平将管事的伙计叫到一旁,详细交代了接下来几个月的生产和销售计划。 最后,他取出两个沉甸甸的钱袋,一个交给伙计作为铺子的周转资金。 另一个,他亲手交给了母亲。 “娘,这些银子您收好,铺子每月还会有分红送来,家里用度,不必节省。” 刘氏接过钱袋,只觉得那分量烫手。 她看着儿子那张比同龄人沉稳太多的脸,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堵得厉害。 这几日,她总觉得丈夫和儿子之间,藏着她看不懂的心事。 丈夫不再终日躺着,时常一个人坐在院里,看着远山一坐就是半天。 儿子则变得更加沉默,却也更加挺拔。 那是一种被沉重的担子,硬生生压出来的挺拔。 她什么都没问。 她只是默默地为儿子准备着远行的行囊,一针一线,缝得无比细密。 …… 离别的前一夜。 一家三口,围坐在饭桌前。 桌上摆满了菜,几乎都是陈平爱吃的。 刘氏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往陈平碗里夹菜,仿佛想将他未来几个月的饭,都提前喂进他肚子里。 那双为这个家操劳了半辈子的眼睛,红红的。 屋子里很安静。 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陈大柱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辛辣的土烧酒,火气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他看着妻子通红的眼眶,看着儿子沉默吃饭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二十年的苟活,他早已习惯了将一切藏在心底。 可现在,这份他藏了二十年的重担,却要亲手交到自己年仅十七岁的儿子肩上。 何其残忍。 又何其无奈。 晚饭过后,刘氏默默地收拾着碗筷,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滴滴砸进了水盆里,她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用手背飞快地抹去。 陈平收拾好自己的书箱,检查着笔墨纸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大柱,开口了。 “平儿,你跟我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陈平放下手中的书卷,跟着父亲走出了屋子,来到了院子角落那堆放杂物的柴房里。 柴房里很暗,只有一丝月光从破旧的窗棂里透进来。 陈大柱没有点灯。 他就那么站在黑暗中,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他转过身,面对着陈平。 在昏暗的光线里,陈平看不清父亲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份压抑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沉重。 陈大柱从怀中,极为珍重地掏出一个用厚布层层包裹的东西。 他解开布包,动作缓慢而郑重。 当最后一层布被揭开,一枚通体漆黑的铁牌,出现在他粗糙的掌心。 铁牌不大,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边缘因常年的摩挲而变得圆润光滑。 借着微弱的月光,陈平看到铁牌的正面,刻着一个模糊不清,却依旧能辨认出轮廓的字。 楚。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姓氏。 那是一面旗帜,一个番号,一段被鲜血与冤屈掩埋的历史。 “这是我当年的军令牌。” 楚天阔的声音,在狭小的柴房里回荡,带着金戈铁马的冰冷质感。 “当年鹰扬卫旧部,战死的,被清洗的,不知凡几。但总有些兄弟,像铁牛一样,侥幸活了下来,散落在大炎各地。” 他将那枚冰冷的铁牌,塞进了陈平的手中。 铁牌入手,沉甸甸的。 那重量,不只是来自于钢铁本身,更来自于它背后所承载的,三百条不屈的冤魂。 楚天阔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儿子握着铁牌的手。 那只常年握着斧头和锄头的手,此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平儿,你记住。”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它。” 他盯着儿子的眼睛,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凝重。 “一旦动用,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没有回头路。 这五个字,像五座大山,轰然压在了陈平的心上。 他知道,一旦这枚令牌现世,就等于向那个高居庙堂之上的宰相,发出了最直接的宣战。 那将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 陈平没有说话。 他只是反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握紧了父亲的手。 行动,就是他最好的回答。 …… 第二日,天还未亮。 陈平换上一身干净的儒衫,背上沉甸甸的书箱。 院子里,刘氏早已为他准备好了滚烫的肉粥和烙饼。 他吃得很慢,也很安静。 饭后,他走到院中,对着双亲,郑重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儿子去了。” 刘氏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楚天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将腰杆挺得笔直。 他看着儿子站起身,推开院门,一步步走入清晨的薄雾中。 那背影,孤单,却无比坚定。 仿佛二十年前,那个雪夜里,率三百铁骑奇袭王庭的少年将军。 楚天阔的眼眶,终究还是红了。 …… 画面,陡然切换。 清河县通往南阳府的官道上,有一处名为“一线天”的险峻隘口。 两侧是高耸的悬崖,中间只容一辆马车通过。 此刻,隘口旁的密林之中。 十几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潜伏在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腰间佩着制式相同的长刀,刀柄上,缠着防滑的黑布。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漠视生命的冷酷。 他们不是江湖草莽,而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为首的一人,站在一块岩石上,目光如鹰,死死地盯着隘口的另一端。 一阵风吹过,林中响起“沙沙”的声响。 一名手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头儿,驿站传来消息。” “目标已于今晨卯时,从陈家村出发。” 为首之人没有回头。 他只是抬起手,感受着风的方向,声音冷得像他腰间的刀。 “准备动手。” 第六十章 路遇截杀 官道在群山之间收束,如同一条被勒紧的缰绳。 前方,便是“一线天”。 两侧是斧劈刀削般的悬崖,壁立千仞,只在底部留下一道狭长的缝隙,仅容一辆马车勉强通行。 天光从头顶那条狭窄的缝隙中挤进来,将整条隘道照得明明暗暗,光影斑驳。 马车缓缓驶入隘口,车轮压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陈平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张先生为他安排了四名护卫,都是常年在镖局行走的练家子,此刻正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护着马车前行。 一切都显得很平静。 可当马车行至隘道最深处,光线最暗的那一刻。 变故,陡生! “咻!咻!咻!” 毫无征兆。 数道尖锐的破空声,从两侧崖壁的密林中爆射而出! 那不是寻常的羽箭,而是短小、迅疾,专门用于破甲的军用弩箭! 箭头上,闪烁着幽蓝色的诡异光芒。 淬了剧毒! “有埋伏!” 走在最前方的护卫发出一声怒吼,猛地挥刀。 “铛!铛!” 火星四溅。 他拼尽全力格开了两支射向马匹的弩箭,可第三支箭,却以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噗嗤一声,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胸膛。 那名壮硕的汉子身体一僵,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化为一片死灰。 他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便直挺挺地从马上栽倒。 战马受惊,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嘶,人立而起。 整个车队,瞬间大乱。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 车厢里的陈平,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身体里,那个属于现代人的灵魂,让他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做出了最快、最正确的判断。 “散开!下车!” 他一声低喝,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已经像一只狸猫,从剧烈晃动的马车上一跃而下,就地一个翻滚,稳稳地藏在了车轮之后。 剩下三名护卫也是身经百战,立刻弃马,拔刀护在了车厢周围,结成一个小小的防御阵型。 “沙沙沙……” 林间的响动,密集如雨打芭蕉。 十几道黑色的身影,如同从阴影里渗透出来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两侧悬崖上滑下,落在了隘道的前后,将整个车队堵死在中间。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落地无声,手中提着样式统一的狭长战刀。 冰冷,高效,致命。 这不是江湖匪类。 这是军中,专门用来执行刺杀任务的死士! 为首的一人,缓步从人群中走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眼睛像两块不会融化的寒冰,隔着摇晃的马车,死死地锁定了刚刚起身的陈平。 “陈平?”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没有丝毫温度。 “奉我家主上之命,前来清除叛将余孽!” 叛将余孽!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陈平的头顶! 也证实了他心中最坏的猜想。 林瑞! 宰相的人! 他们甚至懒得掩饰,懒得寻找任何借口。 就是最直接,最赤裸裸的,灭口! “保护公子!” 剩下的三名护卫脸色煞白,却依旧嘶吼着,挥刀迎了上去。 “杀!” 黑衣头领没有多说一个字的废话,只是轻轻抬手。 他身后的十几名杀手,如同一群被放出牢笼的饿狼,瞬间扑了上去。 刀光,骤然亮起! 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江湖人的喝骂。 只有最简洁、最高效的劈、砍、刺。 每一刀,都直奔要害。 每一次配合,都天衣无缝。 “噗!” 只一个照面。 一名护卫的刀被两名杀手架住,第三把刀,便从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隙中捅入,贯穿了他的小腹。 鲜血,喷涌而出。 那护卫圆睁着双眼,满脸的难以置信,身体缓缓软倒。 剩下的两名护卫,更是节节败退,身上瞬间多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逼得只能困守在马车旁,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这些杀手,太强了。 他们的搏杀之术,完全是为了战场而生。 以三对十,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黑衣头领根本没有动手。 他只是像一个冷漠的看客,穿过混乱的战圈,一步步,走向被护在最后的陈平。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有陈平一人。 一名杀手看准时机,一脚踹开苦苦支撑的护卫,身形如电,突破了最后的防线。 他手中的长刀,在昏暗的隘道中划出一道森白的匹练,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直直劈向陈平的脖颈! 死亡的阴影,瞬间将少年笼罩。 然而,陈平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冷静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刀锋。 就在那刀锋即将触及他颈上皮肤的刹那。 “咻——!” 一声比之前弩箭更加尖锐、更加霸道的破空声,从更远处、更高处的林海深处,骤然响起! 那是一支羽箭! 一支带着雷霆之势的羽箭! 它后发先至,以一种近乎神迹的精准,不偏不倚,正中那名杀手挥刀的手腕! “噗嗤!” 箭头透骨而出,带出一蓬血花! 杀手的惨叫声还卡在喉咙里,握刀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柄致命的长刀,“哐当”一声,掉落在陈平脚前半尺的地面上。 黑衣头领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豁然抬头,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下一刻。 “保护少主!” 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从四面八方的密林中同时炸响! 那声音里,带着压抑了二十年的悲愤与决然! 紧接着,数十道比黑衣杀手更加矫健、更加悍不畏死的身影,从外围的密林中冲杀而出! 他们同样是军中好手,但身上那股铁血煞气,却比这些宰相府的死士,浓烈了十倍! 他们像一群真正的猛虎,扑向了那群围攻的豺狼。 两拨人马,瞬间激战在一起! 刀光剑影,在狭窄的隘道中疯狂交错。 血肉横飞,惨叫声与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陈平站在风暴的中心。 他看着那些奋不顾身冲向自己,口中高喊着“少主”的陌生面孔。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父亲那段被埋藏的过往,究竟是何等的血雨腥风。 州府之行,才刚刚踏出第一步。 脚下,便已是修罗场。 第六十一章 血色前路 隘道里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十几具黑衣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脚下是碎石与血水混合的泥泞。 战斗结束得很快。 那些后出现的汉子,出手狠辣,配合默契,像一群在暗夜里捕食的狼。 他们身上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远不是宰相府豢养的死士可比。 此刻,他们正有条不紊地清理着战场,补刀,搜身,动作高效得令人心头发麻。 陈平站在马车边,看着自己那三名护卫的尸体,他们的眼睛还圆睁着,脸上残留着死前的惊愕与不甘。 一个为首的汉子,大步走到陈平面前。 他约莫四十来岁,脸上有一道从眉角划到嘴边的刀疤,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抽动。 他身上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走到陈平三步之外,站定,然后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 “鹰扬卫斥候营百户,铁峰,参见少主!”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 “属下来迟,累及无辜,请少主责罚!” “少主”两个字,像一柄重锤,砸在陈平的心口。 他明白,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只是陈平。 陈平上前两步,伸手扶起铁峰。 “铁叔,快起来。若非你们及时赶到,我早已是刀下亡魂,何来责罚一说。” 他的声音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铁峰站起身,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欣慰。 陈平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群黑衣死士的头领身上。 那人被卸掉了四肢关节,像一滩烂泥般躺在地上,却依旧用怨毒的眼神瞪着这边。 “打扫战场,把我们的兄弟好生安葬。” 陈平对铁峰下令。 “留一个活口,我要那个头目。” 这道命令,冷静,果决,不带任何情绪。 铁峰眼中那丝欣慰更浓,他重重点头。 “遵命!” 很快,黑衣头领被拖到了陈平面前。 铁峰一脚踩在他的下巴上,防止他咬舌自尽。 “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陈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平淡。 黑衣头领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冷笑,眼神里满是嘲弄。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要杀便杀!” 他说完,脖颈猛地一挣,竟是想寻死。 铁峰脚下发力,只听“咔嚓”一声,直接踩碎了他的下颌骨。 剧痛让黑衣头领浑身抽搐,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少主,这种死士的嘴,一般都撬不开。” 铁峰皱眉道。 陈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人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铁峰似乎明白了陈平的意思,他蹲下身,凑到黑衣头领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连串短促的音节。 那些音节,不属于任何一种方言,更像是某种特定的口令。 黑衣头领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脸上的嘲弄与决绝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掩饰的惊骇。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铁峰,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铁峰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表情。 “龙骧卫暗营,‘蜂巢’部,专替卫国公府,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 铁峰没有看那俘虏,而是对着陈平汇报。 “挂靠在京城禁军的名下,拿双份俸禄,养着家人,以为自己是天家鹰犬。” 他每说一句,地上那黑衣头领的脸色便惨白一分。 铁峰再次蹲下,拍了拍他的脸。 “不说也罢。”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让人骨头发寒的凉意。 “对我们鹰扬卫来说,找到一个活人的家人,比撬开一个死人的嘴,要容易得多。” “你家在京城西郊大柳树胡同,三十七号,对吗?我记得你儿子今年五岁,刚上了蒙学。” 黑衣头领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眼中的所有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绝望。 他看着铁峰,又看看陈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求声,眼神里满是祈求。 “想说?” 铁峰问道。 黑衣头领拼命点头,眼泪和鼻涕混着血水流了一脸。 铁峰卸掉了他下巴上的力道,让他能够勉强开口。 “是……是国公爷……”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却字字清晰。 “国公爷有令……清除叛将楚天阔……所有余孽……” “一个……不留……” 卫国公。 又是卫国公。 陈平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原以为,最大的敌人是当朝宰相林瑞。 却没想到,这把直接捅向他咽喉的刀,来自另一座他甚至从未听说过的大山。 “卫国公……为何要杀我?” 陈平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黑衣头领喘息着,眼中只剩下恐惧。 “小人……小人不知……只知国公爷说,你的存在,会碍了……会碍了公子的大事……” 公子? 哪个公子? 铁峰似乎看出了陈平的疑问,他站起身,走到陈平身边,声音低沉。 “少主,卫国公,姓卫名渊,是朝中有名的实权派,与宰相林瑞素来同气连枝。” “而他口中的公子,应该是指卫国公的嫡长子,卫昭。” 铁峰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 “这个卫昭,文武双全,号称南阳第一才子。” “他也是今年南阳府乡试的头号热门,解元之位的最有力争夺者。”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陈平的呼吸,有那么片刻的凝滞。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份府试案首的功名,究竟触动了谁的神经。 这不是私人恩怨。 这是在断人前路。 在科举这条独木桥上,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家子弟前程的人,都是敌人。 对于卫国公那种权势滔天的人物来说,解决一个潜在的敌人,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这个人,从世上消失。 陈平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已经彻底失神的黑衣头领。 “处理掉吧。” 他淡淡地说道。 铁峰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 隘道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铁峰指挥着手下,将所有尸体都拖进了密林深处,又用泥土掩盖了地上的血迹。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里除了空气中还未散尽的血腥味,几乎看不出刚刚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少主,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铁峰走到陈平面前,恭敬地问道。 陈平看着通往南阳府的官道,那条路在前方,被群山遮挡,看不见尽头。 他知道,从踏上这条路开始,他就已经身在战场。 前路,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退路,却早已断绝。 “继续走。” 陈平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去南阳府。” 第六十二章 鱼太大,网不住 换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车辙混入官道上南来北往的印记里,再也分辨不出。 隘口处的血腥,连同那十几具尸体,都被铁峰和他的人,埋进了深山的老林。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马车行得不快,铁峰亲自驾车,另外四名鹰扬卫旧部扮作随行伙计,散在马车周围,融进了拥挤的人流。 前方,南阳府高大的城郭,已遥遥在望。 城墙是用巨大的青黑色条石垒砌而成,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 城楼巍峨,飞檐翘角,像一头俯瞰众生的巨兽。 越是靠近,那股属于州府的威严与气派,便越是扑面而来,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城门口,人流如织,车马川流不息。 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轮滚动的轰隆声,牛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喧嚣的热浪。 与清河县那份安逸的小城景象,截然不同。 陈平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目光平静,扫过城门口那些身披甲胄、手持长戟的守城士卒。 他们的甲胄,比清河县的县兵要精良得多,眼神里也多了一份久居大城的傲慢与审视。 “少主。” 铁峰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压得很低。 “我们进城。” 马车汇入等待进城的队伍,缓缓向前挪动。 轮到他们时,守城的兵卒只是例行公事地盘问了一句。 “从何处来?到南阳府做什么?” 铁峰递上一份早就备好的路引,脸上堆起商人的谦卑笑容。 “军爷,我们是从清河县来的,贩了些山货,想来府城碰碰运气。” 那兵卒接过路引扫了一眼,又懒洋洋地掀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 看到车厢里只有一个穿着儒衫的清秀少年,便没了兴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过去吧,过去吧!” 马车驶过深深的城门洞,光线豁然开朗。 一股更为繁杂的气息涌了进来。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阔平整,足以容纳四五辆马车并行。 街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茶馆、钱庄、当铺,各色招牌的幌子迎风招展。 街上行人如鲫,有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翁,有行色匆匆的背剑客,也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 一切都透着远超县城的繁华与生机。 “少主,您看那座最高的楼,‘望江楼’,是南阳府最大的酒楼,卫家的产业。” 铁峰一边驾车,一边用极低的声音介绍着。 陈平顺着他的指引看去,那是一座足有五层高的木楼,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街对面那家‘济世堂’药铺,也是卫家的。” “还有前面那个路口的‘四海通’车马行,南阳府一半以上的长途运输,都握在他们手里。” 铁峰的声音没有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卫家的产业,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南阳府的各行各业。 粮、油、布、药、运输……几乎所有与民生相关的行当,都有他们的影子。 他们不是南阳府的半个主人。 他们就是。 “卫国公卫渊,有三子一女。长子卫昭,便是那个南阳第一才子,文名最盛。” “次子卫武,在京城禁军中任职,听说颇受上官赏识。” “三子卫宁,年纪尚小,不成气候。” “卫家,在南阳府,根深蒂固。” 铁峰说完,便不再言语,专心驾车。 这些情报,是鹰扬卫的斥候们,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一点点拼凑出来的。 陈平放下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车厢内,光线有些昏暗。 他没有去找客栈,而是直接对铁峰吩咐道。 “去知府衙门。” 铁峰握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应道。 “是。” 知府衙门坐落在府城的正中心,门前是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八名衙役按刀而立,气势森严。 马车在街角停下。 陈平独自一人下了车,走到衙门门口,将自己的名帖,连同孙传庭当初给他的那封推荐信,一同递给了门口的衙役。 “清河县新科案首陈平,求见府尊大人。” 那衙役本还带着几分倨傲,一听“案首”二字,又看到那封盖着知府大印的信,脸上的神情立刻变了,变得恭敬起来。 “陈案首请稍后,小的这就去通报。” 不多时,一名穿着青色官袍的幕僚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可是陈平陈案首?府尊大人有请。” 陈平跟着那幕僚,穿过仪门,走过前堂,来到一处清净的后衙书房。 孙传庭正坐在书案后,处理着公文。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陈平,脸上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你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 “让本府好等。” 他挥退了那名幕僚,亲自关上书房的门。 “路上,可还顺利?” 孙传庭一边给陈平倒茶,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 他的眼神,却在陈平的身上停留了一瞬。 陈平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了视线。 “有劳府尊挂心,只是遇到几只不长眼的苍蝇,已经处理干净了。” 孙传庭端着茶杯的手,没有任何变化。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两人都明白,有些事,不必说破。 “你那篇文章,本府又看了几遍,写得很好。” 孙传庭坐回自己的位置,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只是,锋芒太露了。” 他看着陈平,目光变得深邃。 “南阳府这潭水,深得很。” “有些鱼,长得太大,连本府的网都未必能罩得住。” 书房里很安静。 孙传庭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 陈平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孙传庭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你是本府看中的千里马,但南阳府里,想把你这匹马绊倒的猎人,可不止一个。” 他这是在点拨,也是在警告。 陈平的崛起,已经动了别人的蛋糕。 “所以,你不能再像在清河县那样,一个人单打独斗了。” 孙传庭话锋一转。 “本府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南阳府学,是官办的学府,里面都是一州的生员才子。你进去,食宿全免,可以安心备考。” 陈平抬起头。 他知道,这是一种保护。 将他置于官府的羽翼之下,置于众目睽睽之中,卫家就算想动手,也要掂量掂量。 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有时候比躲在阴影里更安全。 这个道理,张先生说过,孙传庭也在做。 “多谢府尊厚爱。” 陈平起身,长揖及地。 孙传庭坦然受了他这一礼。 他扶起陈平,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那笑容里,却多了几分莫测的意味。 他拍了拍陈平的肩膀,看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 “卫家的那位公子卫昭,才学出众,如今正在府学担任‘学首’。” “你们年轻人,才华相当,正好可以多亲近亲近,切磋学问。” 书房里,茶香袅袅。 陈平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府学。 学首。 卫昭。 孙传庭这一手,既是将他纳入了保护圈,也是将他直接,送进了龙潭虎穴。 这是保护,也是考验。 更是借他这颗刚出水的石子,去探一探,南阳府这潭深水,究竟有多浑。 陈平的眼眸深处,没有波澜。 他对着孙传庭,再次躬身一礼。 “学生,明白了。” “一切,听凭府尊安排。” 第六十三章 府学交锋 知府衙门的衙役将陈平领到一座古朴的建筑前便停下了脚步。 门楣上悬着黑漆金字的牌匾,上书“南阳府学”四个大字,笔力雄浑。 朱漆大门敞开着,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衙役对着陈平拱了拱手。 “陈案首,小的只能送到这里了,您持府尊手令,进去自有人接引。” 陈平道了声谢,独自一人,背着书箱,迈步走入大门。 穿过一座栽着松柏的庭院,前方是一座开阔的讲堂。 府学里的景象,与清河县的学堂截然不同。 院中三三两两聚着的,都是身穿锦缎儒衫的年轻学子,个个头戴方巾,手持折扇,神态悠然。 他们看到陈平进来,读书声和交谈声都低了下去。 一道道目光,落在了陈平身上。 陈平的衣着,是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色棉布儒衫,虽然干净整洁,却与周围的绫罗绸缎格格不入。 他背着一个旧书箱,面孔陌生,脚步沉稳地走来。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人扇子一合,嘴角撇了撇,流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的轻慢。 陈平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径直走向讲堂。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过来。 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身月白色的长衫上用银线绣着竹叶暗纹,腰间悬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 他一出现,周围的学子纷纷躬身行礼。 “卫学首。” “见过卫学首。” 来人正是卫昭。 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穿过人群,主动停在了陈平面前。 “想必这位,便是新科的府试案首,来自清河县的陈平,陈案首了。”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话语客气周到。 “在下卫昭,忝为府学学首。早已听闻陈案首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 他拱手一礼,姿态做得十足。 周围的学子都看着这一幕,眼神各异。 陈平也拱手还礼,动作标准,不卑不亢。 “不敢,在下陈平,见过卫学首。” 他的声音平静,眼神没有波澜,直视着卫昭的眼睛。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平静如水。 空气里,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在碰撞。 “陈案首初来乍到,若有不习惯的地方,随时可以来找我。” 卫昭的笑容依旧。 “府学之内,皆是同窗,理应互助。” “多谢卫学首。” 陈平回道。 恰在此时,讲堂内传来一声钟响,是开讲的信号。 学子们立刻收敛神色,鱼贯而入,在各自的席位上坐好。 陈平被一名学监引到了一个靠后的空位上。 讲台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是府学的讲郎。 他讲的是《礼记》中的一篇,声音洪亮,引经据典。 一堂课讲完,老讲郎呷了口茶,目光投向了最前排的卫昭。 “卫昭,你为学首,对此篇可有心得,不妨说与众人听听。” 卫昭站起身,先对着讲郎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开口,声音传遍了整个讲堂。 “先生所讲,字字珠玑。学生以为,此篇核心,在于‘正心’二字。读书人立身于世,当以修身、正心为本,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先是引述经典,侃侃而谈,言语间满是浩然正气。 满堂学子,皆点头称是。 忽然,他话锋一转。 “然,为学之道,当取其大,舍其小。若专攻奇技淫巧,虽能解一时之困,博一时之名,终非读书人所追求之大道。”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最后,若有若无地落在了陈平的身上。 “譬如那防疫之术,看似有功于民,却不过是医家末流。我辈读书人,若将心力耗于此等杂学,恐会迷失本心,忘了圣人教诲的根本大道。” 这番话一出,整个讲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全部聚焦到了陈平身上。 这番话,就是指着陈平的鼻子说的。 将他赖以成名的防疫功绩,贬低为不务正业的“奇技淫巧”。 这是诛心之论。 卫昭的脸上,还挂着那副悲天悯人的温和笑容,仿佛他只是在阐述一个再正确不过的道理。 不少学子脸上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陈平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站起了身。 他没有看卫昭,而是先对着讲台上的老讲郎,深深一揖。 然后,他又转向卫昭,同样行了一礼。 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卫学首所言极是,为学当以正心为本。” 他一开口,竟是先表示了赞同。 卫昭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分。 周围的学子也有些意外。 陈平的声音继续响起。 “但平以为,圣人所言‘大道’,非悬于空中楼阁。” “若百姓流离,疫病横行,我辈读书人手捧圣贤书,却只知于高堂之上空谈心性,那这‘大道’,又与脚下受苦的百姓,何干?”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讲堂里一片寂静。 “医者救一人,防疫救一县。” “此非小道,此乃‘仁’字落于实处,是‘道’之躬身践行!” “圣人教诲,是让我们看,让我们听,让我们去做,而不是让我们把‘仁义道德’四个字,挂在嘴上,绣在袍角!” 他目光灼灼,直视着卫昭。 “脚下踩着泥土,心中才能真正望见星辰。若双脚离地,那看见的,不过是自己的幻影罢了。” 一番话,掷地有声。 讲台上的老讲郎,抚着胡须的手停住了,他看着陈平,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彩,重重地点了点头。 周围的学子们,脸上的神情变了。 那份轻视与看热闹的心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与思索。 卫昭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了僵硬的痕迹。 他没想到,陈平的反击如此犀利,竟能将他的“捧杀”,直接升华为自己的立身之本,反过来将他衬托成了一个只知空谈的伪君子。 他正要开口反驳。 就在这时,一名学监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甚至忘了礼数。 “讲郎!诸位学子!” 学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州府学政大人,刚刚驾临府学!” “言明……要亲自出题,考校府学诸生!” 一句话,让整个讲堂的气氛瞬间凝固。 学政大人! 那可是主持乡试的最高主考官!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第六十四章 将军的后手 夜深了。 府学的宿舍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陈平坐在桌前,桌上摊着一本书,他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那场由学政大人亲自主持的考校,题目出得极为刁钻,并非经义,而是策论。 论题是“南阳府水患之治”。 卫昭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写了数千言,从上古大禹治水,谈到圣人教化,文章做得花团锦簇。 陈平的答案,只有一张图,和不到一百个字。 那是一张简易的南阳府水系图,他凭着记忆,标出了几处关键的河道与地势。 他在图旁写下几个字。 “高筑堤,不如深挖河,广开渠。” “堵不如疏。” 学政大人收走所有卷子,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结果未出,府学里的气氛却变得微妙。 陈平关上门,又走到窗边,确认窗户也已闩好。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一道阴影,从房梁上悄无声息地滑落,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 铁牛的身影,在灯火的摇曳中显现出来。 他身上带着一股夜风的凉气。 “少主。” 铁牛的声音很低。 “今日之事,我听说了,做得很好。” 陈平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灯芯上跳动的火苗。 “卫昭,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铁牛的嘴角扯动了一下,算是笑了。 “孔雀的羽毛再好看,也变不成鹰的翅膀。” 陈平从桌前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床铺边。 他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一个用厚布层层包裹的物事。 动作很慢,很郑重。 他解开布包,露出一枚通体漆黑的铁牌。 “我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它。” 陈平将铁牌递过去。 铁牛伸出手,准备去接。 可他的手在距离铁牌还有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的呼吸,也停住了。 那双在黑夜里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枚铁牌上。 他整个人,像一座瞬间凝固的石雕。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用两只手,将那枚铁牌捧了过去。 他的手指,在触碰到铁牌的瞬间,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铁牛翻过铁牌。 令牌的背面,在昏黄的灯光下,现出一个模糊的图案。 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雄鹰的下方,刻着两个字。 百七。 铁牛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咯”的一声。 他猛地单膝跪地,双手将铁牌高高举过头顶。 “少主……”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颤抖。 “这不是军令牌。” “这是鹰扬卫的……百户令!” 陈平的心跳漏了一拍。 “百户令?” “当年鹰扬卫三百铁骑,分为三营,每营设百户长一人,副百户二人,另有斥候营、中军亲卫营,各设正副百户。总共,只有十位百户长,才配拥有此令!” 铁牛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光。 “每一枚百户令,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代表着一位百户长的身份。” “这枚‘百七’,属下记得,是当年中军亲卫营副百户,罗通的令牌!” “罗通……他当年为护将军突围,战死在了关外雪原!” 陈平看着铁牛激动的神情,看着那枚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的铁牌。 他忽然明白了。 父亲交给他的,不是一枚普通的令牌。 那是一个身份,一个番号,更是一份被托付的权力。 “此令,有何用?” 陈平问。 铁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少主,鹰扬卫的规矩,见令如见将军亲临!” “凭此令,可召集、指挥权限之内,所有散落的鹰扬卫旧部!” 他将令牌恭敬地递还给陈平。 “当年鹰扬卫覆灭,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可总有些人活了下来,像我一样,藏身在各处。” “仅这南阳府,据我所知,就有不下二十名弟兄。” “他们有的是车夫,有的是脚夫,有的是街边卖炊饼的小贩。他们脱了军装,换了身份,可他们骨子里的血,还是热的!” 铁牛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只要少主您将此令交给我,不出三日,我便能将他们,全部召集到您面前!” 陈平握着那枚冰凉的铁牌。 他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那不是钢铁的重量,是二十多条人命,二十多个家庭的重量。 一旦动用,便是将这些人,重新拉回那片血雨腥风的战场。 再也没有退路。 “将军当年待我们恩重如山,这份恩情,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没一日敢忘。” 铁牛停下脚步,看着陈平。 “我们不怕死,我们只怕,死得没有价值。” 陈平沉默了片刻。 “你刚才说,这枚令牌,是罗通的。” “是。” “我爹,为何会拿着他的令牌?” 铁牛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罗通是将军的亲卫,寸步不离。当年他战死之时,想必……是将此令,亲手交还给了将军。” “将军他……他一直带在身上。” 陈平摩挲着铁牌边缘那光滑的触感。 二十年。 父亲日夜摩挲着这枚代表着死亡与忠诚的令牌,他心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煎熬。 “铁叔。” 陈平忽然开口。 “你之前说,卫国公要杀我,是因为我碍了卫昭的路。” “是。” “这只是其一。” 陈平的目光,变得深邃。 “一个府试案首,还不至于让一位国公,动用京城的死士,千里截杀。” “他怕的,不是我考中解元。” “他怕的,是我爹,是鹰扬卫,是二十年前的那桩旧案!” 铁牛的身体一震。 “少主的意思是……” “卫国公,与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铁牛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怪不得!怪不得他们要赶尽杀绝!” 陈平将那枚百户令,重新递到铁牛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 “去吧。” “把我们的人,都找回来。” 铁牛看着陈平,看着那双与楚天阔有七分相似,却更加沉静的眼睛。 他没有再跪下。 他只是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枚令牌。 仿佛接过的,是一面重新竖起的战旗。 “遵命!” 铁牛转身,准备离去。 他走到阴影处,身形即将融入黑暗。 他忽然又停住了。 “少主,还有一件事。” 他的声音,压得比之前更低,带着一丝不确定。 “当年那场惨案,牵连甚广,所有卷宗都被销毁,知情者几乎被清洗一空。” “但属下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查探,听到过一个传闻。” 陈平凝神静听。 “据说,当年负责管理鹰扬卫军备、粮草、器械的军需官,并没有死在关外。” “他掌管着鹰扬卫所有的账目往来,知道很多……见不得光的交易。” “有人说,他在最后一战前,就以押送粮草为名,提前离开了大营,侥幸躲过一劫。” “后来,便彻底销声匿迹了。” 陈平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人,在哪?” 铁牛摇了摇头。 “不知道。只听说,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这南阳府地界。” 说完,他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陈平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的掌心。 第六十五章 兵书与活人 府学大讲堂内,落针可闻。 所有的学子都挺直了腰背,目光汇聚于讲堂最前方。 那里,端坐着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老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 他便是南阳府学政,孙敬。 孙敬的手边放着一沓考卷,正是昨日的策论。 他的目光在堂下缓缓扫过,像一把尺子,丈量着每一个人的心神。 最后,他的视线在最前排的卫昭和后排的陈平身上,各停顿了一下。 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昨日之策,老夫都看过了。” 孙敬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 “有人言之无物,有人拾人牙慧,亦有人,见解独到。” 他没有点名,话语却让不少人低下了头。 “科举取士,所取者,非背书之鹦鹉,乃经世济用之才。” “今日,老夫再出一题,现场作答。”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论,北境防务。” 此题一出,满堂哗然。 北境防务,那是军国大事,是兵部与枢密院的议题。 寻常学子,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半点军报,如何能论? 纸上谈兵,最易露怯。 这题目,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绝境。 可对卫昭而言,却是坦途。 他的父亲是卫国公,家中往来皆是军中将领,耳濡目染,非他人可比。 果然,卫昭站起身,脸上是成竹在胸的笑容。 “学生卫昭,愿先献曝。” 孙敬点了点头。 “讲。” 卫昭清了清嗓子,朗声开口。 “北境蛮族,其性如狼,其行如风。我大炎当效仿前朝,于要冲之地,筑高城,屯重兵,以静制动,以逸待劳。” 他先是引述《兵策》,又谈及《武经》,从历代战例讲到排兵布阵,言辞华丽,气势恢宏。 “当设三道防线,以长城为主,烽火台为眼,层层布防,使其攻之无力,来之难返。” 一套套的理论,从他口中说出,引来不少学子点头附和。 他们听不懂,却觉得十分高明。 卫昭讲完,对着孙敬长揖一礼,又转头看向陈平,眼神里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 孙敬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陈平身上。 “陈平。” 他开口。 “你可有不同见解?”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于那个角落里的青衫少年。 一个农家子弟,如何能懂军国大事? 他这次,必然要出丑了。 陈平站起身,先对着孙敬行了一礼。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学生敢问大人,兵者,是兵书上的棋子,还是活生生的人?” 这个问题,让喧闹的讲堂瞬间安静。 孙敬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目光中第一次透出审视的意味。 “说下去。” 陈平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卫学首所言,皆是兵书上的至理,固若金汤。可学生以为,死的防线,防不住活的人。” 他上前一步,走到了讲堂中央。 “学生以为,北境之防,有三要。” “其一,防线非一线,而在纵深。” “蛮族铁骑来去如风,我军若死守城池,便处处被动。当变防线为防区,建立数个互为犄角、可快速机动的野战兵团,以游击对冲锋,以空间换时间。敌进我退,敌疲我打,将整个北境,变成一个巨大的泥潭,拖垮他们。” 这番话,完全抛开了筑城守险的传统思路。 卫昭的眉头,皱了起来。 “其二,胜负非在战前,而在后勤。” 陈平的声音,开始有了力量。 “一场大战,打的是兵,更是粮草,是军械,是药品。我军之利,在于国力。当建立标准化的后勤体系,从兵甲尺寸,到伤药配给,再到粮草运输,皆有定制。让前线将士,有衣穿,有饭吃,受伤了,有人治。如此,士气不衰,战力不竭。” 他讲的,不再是战法,而是管理。 在场的学子,闻所未闻。 “其三,耳目非在帅帐,而在敌后。” “与其被动等待烽火台传讯,不如主动出击,将我们的眼睛,放到蛮族的草原上。建立一支精锐的斥候队伍,专司侦查、袭扰、刺探。知其虚实,晓其动向,方能料敌于先,决胜于千里之外。” 他每说一句,孙敬的眼神便亮一分。 讲堂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陈平的论述,没有一句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肉气息。 那不是从书本里看来的,而是从沙场上闻到的。 卫昭的脸色,已经从不屑,变成了凝重。 他想反驳,却发现陈平说的每一条,都切中时弊,环环相扣,自成一体,他根本找不到破绽。 陈平说完,退回原位,再次躬身一礼。 他看着孙敬,也看着满堂震撼的学子,最后说了一句。 “兵书教我们如何赢,而沙场教我们如何活。” “学生之策,不为赢,只为让我大炎的将士,能活着回家。” 话音落下。 孙敬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 他猛地站起身,双目之中,光芒迸射,死死地盯着陈平。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绝世璞玉。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一个‘活着回家’!” 他快步走下讲台,来到陈平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叫陈平,清河县的案首,老夫记住你了。” 这番亲近的举动,让所有学子都倒吸一口凉气。 孙敬又转头看向卫昭,脸上的光彩瞬间收敛,只剩下淡淡的官威。 “卫昭,你的文章做得很好。可策论,不是文章。” “纸上谈兵,终究是空谈。” 考校就此结束。 孙敬对陈平赞不绝口,几乎是当众许下了赏识。 而对卫昭,他只留下一句不轻不重的敲打。 学子们散去,看向陈平和卫昭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 卫昭站在原地,听着周围隐约传来的议论声,感受着那些异样的目光。 他那张俊朗的脸,第一次失去了笑容。 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胁感,混杂着羞辱,涌上心头。 他意识到,单凭才学,他已经压不住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少年。 有些路,一旦被堵死,就必须另辟蹊径。 卫昭看着陈平离去的背影,眼底深处,那份温润如玉,被一抹阴狠所取代。 乡试之前,必须让他,彻底消失。 第六十六章 这桌子,掀了它 府学里的风向,变了。 陈平走在路上,之前那些带着轻慢的目光,如今都换成了敬畏与探究。 偶尔有人上前,拱手称呼一声“陈兄”,言语间客气了许多。 学政大人的那句“老夫记住你了”,分量太重。 陈平一一还礼,脸上不见得意,步子走得和往常一样稳。 他回到分给自己的那间号舍,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名声是把双刃剑,能带来敬意,也能引来刀锋。 他现在站在了阳光下,卫家不好再用隘口截杀那样的手段。 可阳光下的战场,厮杀起来,同样不见血。 他打开书箱,里面除了几本书,只有几件换洗衣物。 来南阳府的盘缠,在路上雇佣护卫时已经花去大半。 铁峰他们虽是旧部,可二十多个兄弟要重新聚拢,衣食住行,都是开销。 他需要钱。 他需要在这南阳府,建立自己的根基。 当天下午,陈平写了一封信,交给了铁峰。 “铁叔,派个可靠的兄弟,把信送回清河县家里,交给陈忠。” 陈忠是陈家新提拔的管事,为人忠厚,做事勤勉。 “让他带上我们之前做好的肥皂和精盐样品,再带上家里所有的活钱,尽快来南阳府。” 铁峰接过信,没有多问。 “是,少主。” 七天后,陈忠带着两个伙计,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南阳府。 他一脸兴奋,见着陈平,从包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几个油纸包。 “少主,东西都带来了。” “咱们的肥皂和精盐,在清河县已经是独一份的招牌,拿到这府城来,肯定能一炮打响!” 陈忠看着这满街的繁华,眼睛里全是光。 “我来时都看好了,城南有几处铺面位置不错,人流量大。只要盘下来,不出三月,咱们就能在这府城站稳脚跟!” 陈平看着他带来的样品,点了点头。 “辛苦了,先找个地方住下,不急。” 陈忠领命而去,第二天一大早,便兴冲冲地出门找铺子去了。 可他晚上回来的时候,脸上的兴奋劲,少了大半。 “少主,有点邪门。” 陈忠给自己倒了碗凉茶,一口气灌下去。 “我今天去城南那家牙行,看中了一个铺子,位置价钱都谈好了,说好第二天去签契书。” “可我刚从牙行出来,那牙人又追上我,说东家临时变卦,不租了。” 陈平给他续上茶水。 “然后呢?” “然后我又去了城西,也看中一个,那牙人当面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让我回去等信。” “结果我等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 陈忠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这府城的生意人,怎么都这么不讲规矩。” 陈平没有说话。 第二天,陈忠又出去跑了一天。 回来时,他整个人都蔫了,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少主,我跑遍了城里所有的牙行。” “凡是我看上的铺子,要么就是租金比市价高出三倍,要么就是第二天就告诉我,已经租给别人了。” 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满脸的疲惫与困惑。 “有个相熟的同乡偷偷告诉我,府城里所有的牙行都得了信,不许把铺子租给我们陈家人。” 陈平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外。 “是卫家?” 陈忠猛地抬起头,嘴巴张了张。 “少主,您怎么知道?” “除了他们,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陈平的声音很平静。 陈忠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他总算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是生意上的麻烦,而是一座大山。 “铺子租不成,那我们就找人合作!” 陈忠咬了咬牙,他不信邪。 “我们的货这么好,不愁没人要。我们出货,他们出铺子,赚了钱大家分,总有人愿意干!” 接下来的三天,陈忠开始拜访南阳府的各大商行。 起初,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那些商行的掌柜看到肥皂和精盐的样品,眼睛都直了。 他们都是生意场上的老人,一眼就看出了这里面巨大的商机。 好几家商行都当场表示了强烈的合作意愿,约好第二天详谈。 陈忠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可第二天,当他再次登门时,所有人的脸都变了。 昨天还热情似火的掌柜们,今天一个个都变得客气而疏远。 “陈管事啊,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东家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生意风险太大,我们小本经营,还是不掺和了。” “陈管事,您这货是好货,可我们铺子小,怕是做不开啊。” 一连吃了七八个闭门羹,陈忠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最后,他找到了“福运来”商行的刘掌柜。 刘掌柜的祖籍也在清河县,和陈忠算有半个同乡之谊,昨天他表现得最为积极。 陈忠找到他时,他正准备出门,看到陈忠,刘掌柜的脸色很尴尬。 他把陈忠拉到后巷的角落里,压低了声音。 “陈兄弟,不是老哥我不帮你。” 他长叹一口气,脸上带着几分恐惧。 “昨天下午,我刚送走你,卫家的管事就亲自上门了。” “他什么都没说,就在我这喝了杯茶,临走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这铺子风水不错。” 刘掌柜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这上有老下有小,都指着这铺子吃饭。卫家,我惹不起啊!” 他对着陈忠拱了拱手,满脸的歉意。 “兄弟,听我一句劝,南阳府这潭水,太深了。你还是……早点回清河县吧。” 陈忠站在巷口,看着刘掌柜匆匆离去的背影,手脚冰凉。 他回到落脚的客栈,还没进门,就看到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管事!不好了!” “我们从清河县运来的那批原料,在城门口被城防营的人给扣了!” 陈忠脑子里“嗡”的一声。 “为什么扣我们的货?” “他们说……说我们货物违禁,文书不全,要缴三千两银子的罚款才能放行!” 三千两! 那几乎是陈家所有的家底! 这根本不是罚款,这是明抢! 陈忠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着门框才没有倒下去。 铺子租不到。 渠道找不到。 现在,连命根子一样的原料都被人掐断了。 卫家甚至都懒得用什么阴谋诡计,他们就用最直接,最霸道的办法,明明白白地告诉陈平。 在南阳府,我就是规矩。 你,玩不起。 夜里,陈忠走进了陈平的房间。 他把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 他说得很慢,每说一件,心就往下沉一分。 说到最后,这个在清河县意气风发的汉子,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少主,路都堵死了。” “牙行、商铺、官府……全都是他们的人。我们就像一只被网住的鱼,怎么挣扎都没用。” “这生意,没法做了。” 他抬起头,看着陈平,眼里满是绝望。 “我们……我们还是回清河县吧。” 陈平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客栈的斜对面,就是南阳府最大的酒楼,“望江楼”。 望江楼的楼顶上,一面绣着“卫”字的大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只俯瞰全城的眼睛。 陈平看着那面旗。 他转过身,看着一脸颓丧的陈忠。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们用南阳府的规矩来困住我们。” 陈平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我们就掀了这南阳府的桌子。” 第六十七章 阴沟里的老鼠 陈忠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七岁的少年,脑子里一片空白。 掀了南阳府的桌子? 这话说得轻巧,可这张桌子是卫家用几代人的心血,用无数的金钱和权力铸造的,怎么掀? 陈平没有解释。 他扶着陈忠的肩膀,让他坐下。 “陈叔,你这几日辛苦了,先去歇着。” 他的声音很平静,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生意上的事,都停下。我们带来的钱,一分都不要动。” “那……少主,我们……” 陈忠还是不明白。 陈平走到他身边,给他倒了杯茶。 “这桌子,不是用钱来掀的。” 他把茶杯递过去。 “等我的消息。” 陈忠看着陈平那双沉静的眼睛,心里的慌乱莫名地平复了一些。 他点了点头,拿着茶杯,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陈平一人。 他没有点灯,只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 一道影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身后。 “少主。” 是铁牛。 陈平没有回头。 “都听到了?” “听到了。” 铁牛的声音里,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像一头闻到血腥味的狼。 陈平转过身,在黑暗中看着他。 “我小看卫家了。” “也高估了银子的用处。” “他们想用南阳府的规矩,把我们困死在这张棋盘上。” 陈平的声音很冷。 “既然他们不让我们上桌吃饭,那我们就把桌子腿给他们砍了。” 他从怀里,再次拿出了那枚漆黑的百户令,递给铁牛。 这一次,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铁叔,生意上的事,不用管了。从现在起,你只有一件事。” 铁牛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枚令牌,手背上青筋毕露。 陈平的目光,在黑暗中像两点寒星。 “去找那个人。” “那个失踪的军需官。”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铁牛握紧令牌,那冰冷的铁器仿佛有温度,烫得他掌心发热。 他单膝跪下,头颅低垂。 “遵命!” 说完,他的身影便融进了门外的黑暗里,再无声息。 铁牛领命而去。 南阳府这座巨大的机器,依旧在喧嚣中运转。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没有人知道,在这繁华的表象之下,一张无形的网,正以那枚小小的百户令为中心,迅速张开。 城西码头,一个扛着麻包的脚夫,在与人擦肩而过时,手心被塞进了一枚磨得光滑的铜钱。 他捏着那枚铜钱,走到无人的角落,借着灯笼的光一看,铜钱的背面,刻着一个极浅的鹰头。 他的身体僵住了,扛在肩上的麻包“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城北的酒馆里,一个正在擦桌子的伙计,看到一个黑脸的汉子走进来,在角落坐下,用手指在桌上沾着酒水,画了一个“七”字。 伙计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南市的勾栏里,一个守着后门的护院,看到一个汉子递给他一根烟杆,烟杆的锅底,同样烙着一个模糊的鹰头。 护院那张麻木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车夫、小贩、铁匠、更夫…… 二十多个蛰伏在南阳府最底层的身影,在接到讯号后,像被唤醒的兵俑,脱去了伪装的尘土。 他们在一个深夜,来到了城郊的一处破败的义庄。 义庄里,只点着一盏油灯。 铁牛站在灯下,看着眼前这二十多个汉子。 他们有的已经两鬓斑白,有的还很年轻,是旧部的后人。 他们穿着各色破旧的衣裳,身上带着码头的汗臭味,厨房的油烟味,铁匠铺的烟火味。 可他们的腰杆,都挺得笔直。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铁牛身上,带着询问,带着激动,带着不安。 铁牛没有说话,只是举起了手中的百户令。 “百七令!” 人群中,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兵失声喊了出来。 他认得这枚令牌,这是当年中军亲卫营副百户罗通的令牌! 所有人都看清了。 下一刻,二十多个人,“哗啦”一声,齐齐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他们没有出声,可那份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铁牛的眼眶红了。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 “将军,有后了。” “现在,他需要我们。” 情报,像一条条不起眼的小溪,从南阳府的各个角落,汇集到了陈平落脚的客栈。 铁牛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精神却异常亢奋。 一张简易的南阳府地图,铺在桌上。 上面用炭笔,画满了各种记号。 “车行的老张说,二十年前,有一批从北边来的伤兵,被安置在城南的普济寺。” “普济寺的火工头陀,是我当年的袍泽,他说那批伤兵后来都遣散了,但有一个断了腿的,留了下来。” “卖炊饼的王麻子说,城南的贫民窟里,有个姓马的残疾老头,没人知道他从哪来,只知道他二十年前就住在那了。” “我让铁匠铺的李三去试探过,那老头的口音,是咱们北境的。” 一条条线索,被串联起来。 最后,所有的指向,都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老马,一个人住,靠给人糊纸灯笼为生,脾气古怪,从不与人来往。” 铁牛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城南贫民窟的位置。 “最关键的是,我让一个相熟的郎中,借口送药,看了一眼他的腿。” 铁牛抬起头,看着陈平。 “是旧伤,伤在左腿膝盖下面三寸,骨头被贯穿过。郎中说,那伤口,是被三棱的箭头射穿的。” “我们鹰扬卫的制式弩箭,就是三棱破甲箭。” 陈平的心跳,漏了一拍。 军需官,不直接上战场。 他会在营中受伤,只可能是内部出了问题。 这与铁牛之前的猜测,完全吻合。 “就是他了。” 陈平吐出四个字。 铁牛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看着陈平,声音里带着一种重新找到价值的快意。 “少主,我们这些蛰伏在阴沟里的老鼠,终于又能闻到血腥味了。” 他正准备说出下一步的计划,如何接触,如何确认身份,如何将人悄无声息地带走。 就在这时,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 一个扮作客栈伙计的鹰扬卫旧部,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全是汗。 “牛哥!不好了!” 他声音发颤,带着极度的惊恐。 “卫……卫家的管家卫安,带了十几个人,正往城南贫民窟去了!”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铁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猛地抓住那伙计的衣领。 “他们去做什么?” “我听不清,只听到卫安对手下说,‘做得干净点’,还说‘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他们也在打探一个断腿老兵的下落,已经问到老马家门口了!” 铁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一把推开伙计,看向陈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们要灭口!” 卫家动手了。 他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活口的存在,并且要抢先一步,将这唯一的证人,从世上抹去! 时间,一下子变得无比紧迫。 陈平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抓起桌上的地图,看了一眼城南的位置。 “不能等了。”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们现在就去。” 第六十八章 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陈平扯下身上的儒衫,换上一身利落的短打。 “铁叔,带上家伙。” 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对铁牛说。 铁牛没有多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长条的布包,解开,里面是几把出鞘便能见血的短刀。 他自己拿了一把,又递给另外两名一同前来的汉子。 那两人接过刀,插在后腰,动作熟练。 夜色像泼开的浓墨,将南阳府的南城彻底吞没。 这里是贫民窟,巷子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空气里混杂着泔水、霉变和廉价草药的气味。 陈平走在最前面,铁牛和另一名汉子护着他,最后一人则跟在数丈之外,负责断后。 他们的脚步落在湿滑的石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陈平的脑子里,浮现出那张简易的地图,每一个转角,每一处堆放的杂物,都清晰无比。 他带着三人,像游鱼一样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穿行。 很快,他们停在一间半塌的茅屋前。 屋子没有门,用一张破草席挡着。 铁牛上前,一把掀开草席。 屋里,一盏豆大的油灯下,一个老人正坐在小马扎上,低头用竹篾和彩纸糊着灯笼。 他头发花白,脸上的皮肉松垮地挂在骨头上,左边的裤管空荡荡的,从膝盖以下就没了。 听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在看到铁牛他们时,射出鹰一样的光。 他的手,摸向了身边一把用来裁剪竹篾的剪刀。 铁牛往前走了一步,正要开口。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从巷子口传来。 一支带着红羽的箭,钉在了茅屋的土墙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信号箭! 铁牛的脸色变了。 陈平没有丝毫停顿,他冲着铁牛低喝。 “带上他,走!” 铁牛不再犹豫,一个箭步上前,在那老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伸手一抄,将他整个人扛在了肩上。 “你们是什么人!” 老人剧烈挣扎,声音沙哑。 “闭嘴!想活命就别出声!” 铁牛吼了一句,扛着他转身就冲出了茅屋。 陈平在前引路,几人瞬间没入了另一条更黑暗的巷子。 他们刚离开,十几道黑影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那间小小的茅屋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一人,是卫家的管家,卫安。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人跑了!” “追!他带着一个瘸子,跑不远!” 卫安一挥手,十几名杀手立刻散开,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猎犬,追了下去。 巷道里,追逐开始了。 陈平的脑子在飞速运转,地图上的每一条路线都在他眼前闪过。 “左边!” 他低喝一声,率先拐进一个堆满破烂瓦罐的窄道。 铁牛扛着一个人,步子却不见慢,紧随其后。 身后,喊杀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嗖!嗖!” 几支箭矢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钉在前面的墙壁上。 负责断后的那名叫王五的汉子,反手拔出短刀,头也不回地劈飞两支射向陈平后心的冷箭。 “他们人多,这样下去跑不掉!” 王五的声音很沉。 他们冲出窄道,前方是一个三岔路口。 就在这时,左右两边的巷口,同时出现了卫家杀手的身影,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前后的路,都被封死了。 “少主,你跟铁牛先走,我跟老三断后!” 王五吼道。 他与另一名汉子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转身,迎向了身后追来的七八名杀手。 刀光亮起,瞬间绞杀在一起。 “走!” 铁牛没有回头,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扛着老马,跟着陈平冲向唯一没有人的那条路。 身后传来兵器碰撞的闷响,还有一声压抑的痛哼。 陈平的牙关咬得死紧,他没有回头,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几息之后,身后传来王五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吼。 “少主快走!告诉将军,王五……没有给他丢脸!” 声音戛然而止。 陈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他知道,王五用自己的命,堵住了那个巷口。 他们冲进一条死胡同,前方是一堵两丈多高的高墙,再无去路。 身后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巷口。 卫安带着剩下的人,一步步逼了过来。 他看着被堵在墙角的陈平,脸上露出了猫捉老鼠般的笑容。 “陈平,你倒是很能跑。” 他身后的杀手散开,将整个巷子堵得严严实实。 “可惜,到头了。” 卫安慢慢抽出腰间的长刀,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陈平,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铁牛将肩上的老马放下,护在身后,他握着短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猛兽,死死盯着卫安。 陈平却没有看卫安。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边一堆胡乱堆放的破木桶和烂绳子上。 他指着那堆杂物,对铁牛低喝。 “就是这里!” 铁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他想起了白天的布置,脸上露出一丝狂喜。 他不再管逼近的杀手,猛地转身,用尽全力一脚踹在最中间的那个木桶上。 “砰!” 木桶碎裂,后面的几个木桶也跟着滚开。 杂物堆下,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下水道特有的恶臭,瞬间涌了上来。 “跳!” 陈平喊道。 卫安脸色大变,他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暗道。 “放箭!别让他们跑了!” 他怒吼着,第一个冲了上来。 铁牛一把抓起地上的老马,将他扔进了洞里,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 陈平紧随其後。 跟在最后的汉子老三,在跳下去之前,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陶丸,用力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一股浓烈的黄烟瞬间弥漫了整个巷子。 “咳咳!” 卫安和一众杀手被呛得连连后退,什么也看不清。 等浓烟散去,洞口已经空无一人。 卫安冲到洞口,看着下面深不见底的黑暗,和缓缓流淌的污水,气得一刀劈在旁边的墙上。 “给我搜!就算把南阳府的沟渠都翻过来,也要把他们给我找出来!” 城郊,一处废弃的土地庙里。 陈平三人从一口枯井里爬了出来,身上全是污泥和恶臭。 铁牛把肩上的老马放在地上铺着的干草上。 “少主,我们安全了。” 老三守在庙门口,警惕地看着外面。 陈平喘着粗气,他走到老马身边,想看看他的情况。 借着从破窗户透进来的月光,陈平的瞳孔缩了一下。 老马的腹部,插着一支箭,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灰色的衣衫。 是在最后跳进暗道前,被流矢射中的。 他已经陷入了昏迷,脸色白得像纸。 陈平注意到,即便是昏迷中,老马的右手,依然死死地攥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用油布包着,被他紧紧地护在怀里,即便身上中箭,手也没有松开分毫。 陈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掰开他的手指。 那是一本册子,很旧,边角已经磨损。 是账册。 第六十九章 罪证账册 土地庙里,一股下水道的恶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呛得人喘不过气。 铁牛将肩上的老马轻轻放在干草堆上,转身对陈平说。 “少主,我们暂时甩开他们了。” 那个叫老三的汉子守在破败的庙门口,身形融入阴影,像一尊警惕的石像。 陈平快步走到老马身边,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的一缕月光,看清了他腹部的情形。 一支黑色的箭矢深深扎进肉里,周围的衣衫被涌出的血染成深褐色,已经板结。 老马的呼吸很弱,像随时会断掉的风中残烛。 “水,火,还有刀。” 陈平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铁牛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和水囊。 老三从腰间解下一把随身的短刀,在庙里的石质香案上用力磨了磨,然后递了过来。 陈平接过短刀,在火苗上反复烤着,直到刀刃变得赤红。 他撕开老马腹部的衣物,那翻卷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陈平没有犹豫,一手按住老马的身体,另一只手握着滚烫的短刀,沿着箭杆切了下去。 “滋啦”一声,皮肉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 昏迷中的老马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铁牛和老三的肌肉都绷紧了。 陈平的动作没有停顿,他用刀尖小心地拨开皮肉,找到了卡在骨缝里的三棱箭头,然后用力一撬。 “咯”的一声轻响,箭头被带了出来,一股黑血随之喷涌而出。 陈平立刻将水囊里的烈酒倒在伤口上。 老马的身体再次弓起,像一条离水的鱼。 陈平从自己贴身的衣物上撕下一条干净的布,将带来的金疮药粉末厚厚地倒在伤口上,然后用力缠紧。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少主,他……他能活吗?” 铁牛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平看着老马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摇了摇头。 “我尽力了,剩下的,看他的命。” 他走到老马身边坐下,看着那张在昏迷中依然紧紧攥着油布包的手。 那只手,因为失血而呈现出一种青白色,骨节突出,像干枯的鹰爪。 时间一点点过去。 庙外的风声,和老马微弱的呼吸声,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半夜,老马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响动,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他的眼神浑浊,像蒙了一层灰的琉璃,茫然地看着庙顶的破洞。 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才慢慢聚焦,落在了守在他身边的陈平脸上。 他端详着陈平的眉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先是困惑,然后是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水……” 他终于挤出一个字。 陈平拿起水囊,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润湿了喉咙,老马的呼吸顺畅了一些。 他再次看向陈平,那眼神,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你……是将军的……”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陈平的心跳了一下。 他凑近了些,清晰地说道。 “我是楚天阔的儿子,我叫陈平。” 楚天阔。 当这个名字从陈平口中说出时,老马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两行热泪。 那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进花白的鬓角,无声无息。 他没有哭出声,身体却因为激动而轻微地颤抖起来。 他那只一直紧握着油布包的手,用力地,挣扎着,向陈平递了过来。 “给……给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急切。 “拿着……这是将军……要的东西……” 陈平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 包入手,很沉,带着老马身体的温度。 老马把东西交出去后,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草堆上,大口地喘着气。 陈平一层层地解开油布,露出一本用牛皮做封面的册子。 册子很厚,边角已经磨烂,封皮上没有任何字。 他翻开第一页。 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排排的人名,数字,还有日期。 “神威弩,三百张,箭矢三万支,验,实入库两百张,箭矢一万五千支,弓弦皆为劣麻……” “破甲锥,五千,验,实为铁芯灌铅,不堪一击……” “冬衣,三千件,验,内里填充物为芦花,非棉……” “粮草,十万石,验,实到七万石,另三万石,以陈年霉米充数……” 陈平一页一页地翻下去,他的手开始发抖,呼吸也变得急促。 每一笔记录后面,都跟着一个名字。 卫远山。 前任卫国公,卫昭的祖父,当年主管北境全军后勤的军需总管。 “大战之前……卫远山,他……他跟蛮族做了交易……” 老马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陈平的心上。 “他把我们最好的军械,卖给了蛮子……换回来的,全是些破铜烂铁……” “我……我只是个管账的……我发现了,不敢说……” “我偷偷记了下来……我想等战后……交给将军……” 说到这里,老马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痛苦和悔恨。 “可是……没等到战后……” “那一战,我们的弓拉不满,箭射不穿蛮子的皮甲……兄弟们饿着肚子,拿着钝刀,去跟喂饱了的狼拼命……” “鹰扬卫……鹰扬卫三千兄弟……就这么……就这么没了……” 铁牛站在一旁,他听着老马的话,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一动不动。 他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所以……不是将军指挥失误……” 铁牛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带着血。 老马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将军……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捅的刀子啊!” “我们鹰扬卫的兄弟,不是败给了敌人,是败给了自己人的贪婪!” “砰!” 铁牛一拳砸在土地庙的土墙上,墙皮簌簌落下。 他猛地跪倒在地,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二十年的冤屈,二十年的骂名,二十年背负的耻辱。 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陈平合上了账册。 “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庙里格外响亮。 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二十年如一日地扮演一个落魄的农夫。 他不是不敢,是不能。 这本账册一旦拿出来,在没有足够力量之前,迎来的不是沉冤昭雪,而是卫家更加疯狂的灭口。 他看着手里这本薄薄的册子,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这里面记着的,不是冰冷的数字。 是鹰扬卫三千忠魂的性命,是父亲被折断的脊梁,是一个被掩盖了二十年的,通敌叛国的滔天罪行。 老马看着陈平,眼中露出一丝祈求。 “小将军……替将军……替我们鹰扬卫的兄弟……报仇……” 说完这句话,他的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陈平将账册小心地用油布重新包好,塞进自己最贴身的怀里。 他站起身,走到庙门口,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 南阳府的夜,黑得不见底。 可他知道,天,就快亮了。 第70章 这火药,得让人抢着点 铁牛的哭声停了。 他用满是泥污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通红的眼睛里燃起两团火。 他转头看着陈平,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少主!有了这个,我们现在就去府衙!” 他指着陈平怀里的账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把这东西拍在知府孙文台的桌子上!让他看清楚卫家都是些什么东西!” 陈平没有动,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铁牛。 “然后呢?” 铁牛被问得一愣。 “然后?然后就是将军沉冤昭雪!卫家满门抄斩!这还用问?” 陈平摇了摇头。 “铁叔,你觉得一个知府,敢接一个能参倒当朝国公的状子吗?” 铁牛胸膛起伏,梗着脖子反驳。 “他孙文台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看到这等通敌叛国的铁证,他敢不接?” 陈平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他继续问。 “他接了,然后呢?” “他会把这本账册锁进最深的柜子,再把我们抓起来,送到卫家面前,换他自己的官运亨通。” “或者,他胆子大一点,把账册藏起来,不动声色,等将来有机会,再拿出来当成他向上爬的梯子。但绝不是现在。” “至于我们,告密的人,下场只会是人间蒸发。” 每一句话,都像一盆冷水,浇在铁牛烧得正旺的火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陈平说的都是实话。 卫家在南阳府经营了三代,根深蒂固,知府孙文台不过是个外来的流官。 这鸡蛋,碰不过石头。 过了半晌,铁牛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又重新亮起光。 “那我们就把它公之于众!我让兄弟们把里面的内容抄写几千份,贴满南阳府的大街小巷!让天下人都知道卫家的罪行!” 陈平看着他,再次摇头。 “铁叔,我们是什么人?” “是府学里一个还没功名的学子,是一群在南阳府最底层讨生活的脚夫、伙计、铁匠。” “我们说的话,谁信?” “卫家只需要派人出来说一句,账册是伪造的,是我们栽赃陷害。你觉得南阳府的百姓,会信谁?” “到那时,我们不仅是栽赃当朝国公的罪人,还是扰乱地方的乱党。官府会第一个站出来,把我们抓起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铁牛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他颓然地坐倒在地,抱着头,满脸的痛苦与无力。 “那……那就没办法了吗?” “难道就让将军的冤屈这么背着,让卫家那群畜生继续逍遥法外?” 陈平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办法。” 他从怀里拿出笔和纸,借着庙里昏暗的油灯光,铺在地上那块还算平整的石板上。 他没有去抄录那本账册。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账册,一页一页地翻动,然后提笔,在白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铁牛不解地抬起头,看着陈平的动作。 他发现陈平写的不是状纸,也不是檄文。 那更像是一篇文章,一篇策论。 “少主,你这是……” 陈平头也不抬,手里的笔没有停。 “卫家在南阳府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也是一张摆满了酒菜的桌子。他们不让我们上桌,还想把我们困死在网里。” “我们掀不了桌子,但我们可以告诉别人,这张桌子下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火药桶。” 他写完一段,吹干墨迹,换了一张纸继续写。 “这篇东西,叫《论整顿州府军需,清查积年弊案之我见》。” 铁牛凑过去看。 文章里,一个字都没有提卫家,也没有提鹰扬卫。 它只是用“前朝旧事”作为引子,详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剖析了军需后勤中存在的种种贪腐舞弊的手段。 如何用劣质麻线替换神威弩的牛筋弓弦。 如何往破甲锥的铁芯里灌铅来以次充好。 如何用受潮的芦花来代替冬衣里的棉絮。 如何调换粮仓,用陈年霉米替换掉新粮。 文章里列举的每一种手段,每一种器械的名称,甚至是一些虚报冒领的数量,都与那本罪证账册里记录得分毫不差。 任何一个懂行的人,只要看到这篇文章,都会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这写得太真了,真实得就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 铁牛看明白了,他倒吸一口凉气。 “少主,您这是……” 陈平停下笔,抬起头,眼中闪动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 “我们不直接扔出炸药,我们只递上一张地图,告诉他们,火药库就在那里。” 他将写好的策论递给铁牛。 “敢不敢去点,什么时候点,就看他们自己的胆量和野心了。” 铁牛接过那几张还带着墨香的纸,只觉得它比那本账册还要烫手。 “少主,这东西……给谁?” 陈平站起身,走到庙门口,看向府衙和府学的方向。 “誊抄两份,一份,想办法送进知府孙文台的书房。另一份,送到府学学政孙敬的案头。” 铁牛一惊。 “学政大人?他一个管教育的,送给他有什么用?” 陈平回过头。 “铁叔,你忘了学政大人在大讲堂上说的话了吗?” “科举取士,所取者,非背书之鹦鹉,乃经世济用之才。” “孙敬这个人,有抱负,不甘心只当一个学政。而且,他即将主持乡试,手里握着南阳府所有学子的前途,影响力巨大。更重要的是,他是京城孙家的人,他的背后,有我们看不到的力量。” “而知府孙文台,身为一府主官,地方军需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篇东西送到他手上,就像在他屁股底下点了一把火,他坐不住。” “一个人或许不敢动,可两个人呢?” “一个有地方实权,一个在士林中有清望。当他们都看到了这张地图,他们会怎么想?是联手把地图烧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是各自心怀鬼胎,想抢先一步去把火药库拿到自己手里?” 陈平的声音很轻,却让铁牛和一旁的老三听得手心冒汗。 这已经不是报仇了。 这是阳谋。 是把南阳府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都拖下水,逼着他们在这盘棋上落子。 陈平把另一份原稿也递给了铁牛。 “记住,要用最不起眼的方式送进去,不能留下任何痕迹。送完之后,你们就带着老马,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接下来的事,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南阳府这潭水,该起风了。” 铁牛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将两份策论贴身收好,又看了看地上昏迷不醒的老马。 “少主,那你呢?” 陈平重新换回了那身青色的儒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我?” “我回府学,继续当我的案首,准备乡试。” “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子,能知道什么军国大事呢?” 铁牛和老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 他们对着陈平,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 “遵命!” 说完,两人扶起地上的老马,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土地庙外的夜色里。 庙里,又只剩下陈平一个人。 他走到神像前,将那本牛皮账册,小心地塞进了神像底座的一个裂缝里。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油灯,走出了土地庙。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第七十一章 这南阳府的天,要变了 夜深了,府学学政孙敬的书房里,只剩一盏油灯亮着。 他独自坐在桌前,手里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已经一个时辰没有动过。 纸上,是那篇没有署名的策论。 他的手指在“神威弩”、“破甲锥”、“芦花”这几个字眼上反复摩挲,指尖能感受到那墨迹背后透出的寒气。 孙敬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地板上的青砖被他踩得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外面是沉沉的夜色,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身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把黄铜钥匙,打开了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子。 他将那份策论小心地放进去,重新锁好。 “来人。”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长随推门进来,躬身候着。 “备车,去知府衙门。” 长随愣了一下。 “老爷,这时辰……” 孙敬的目光扫了过来,不带任何情绪。 “备一辆最不起眼的青布小车,从后门走。” 长随不敢再多问,立刻退了出去。 知府衙门的后堂密室,一灯如豆。 南阳知府孙文台坐在主位,手里同样拿着一份策论的抄本。 这是孙敬刚刚送来的。 密室里很安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孙文台看得很慢,很仔细,脸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 他看完最后一行字,将纸张轻轻放在桌上,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敬之,你深夜来访,就是为了这个?” 孙敬坐在他对面,神色凝重。 “文台兄,你看到了什么?” 孙文台抬起眼皮,看着他。 “我看到了一把刀。”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份策论。 “一把已经递到卫家咽喉上的刀,也同样悬在我你二人的头顶。” 孙敬的身体微微前倾。 “里面的门道,细到了骨子里,绝非凭空杜撰。” 孙文台将那几张纸拿了起来,在烛火上晃了晃。 “这不是策论,这是一封来自深渊的战书。” 他看着孙敬,一字一句地说道。 “写这东西的人,是在试探我们,也是在给我们递投名状。他把火药给我们看,问我们敢不敢点。” 孙敬的眉头紧锁。 “卫家在南阳三代经营,盘根错节,若要动他……” “动他,如拔大树,稍有不慎,便是屋毁人亡。” 孙文台接过了他的话。 “可若不动,这东西既然已经出现了,你我装作没看见,你觉得写信的人会就此罢休吗?” 孙文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他会把这东西送到别处去,送到御史台,甚至送到京城某些人的案头。到那时,一个‘失察’之罪,你我二人都担不起。” 密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两位南阳府最有权势的文官,都从这薄薄的几张纸里,嗅到了巨大的风险,和同样巨大的机遇。 扳倒一个盘踞地方的国公家族,这是何等样的功绩。 许久,孙文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意味深长。 “此文作者,要么是想借你我之手,引爆雷霆;要么,他自己就是雷霆。” 他看着孙敬,眼中闪着光。 “无论如何,这南阳府的天,要变了。” 孙敬看着他。 “文台兄,计将安出?” 孙文台的手指停住了。 “乡试,就在三日之后。” 孙敬的眼睛亮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 “这篇文章,文笔老辣,见解深刻,绝非寻常腐儒能写出。此人,大概率就在今年的考生之中。” 孙文台站起身,走到窗边。 “乡试,是我们的考场,也是他的考场。你我只需顺水推舟,把火烧得再旺一些,让卫家先感觉到烫。” “我倒要看看,这位藏在暗处的高人,想唱一出什么戏。” 第二天,两则消息在南阳府的官面上悄然传开。 知府衙门以清查秋粮入库为名,派了主簿带人前往城西大营,核对粮仓账目。 府学则以整顿学风为由,由学政孙敬亲自带队,巡查了城中几处存放军械的武库。 这两件事,看起来都只是寻常的公务。 可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卫家府邸,书房内。 一只上好的青花瓷瓶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卫家现任家主卫远,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他的儿子卫昭,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孙文台查粮仓,孙敬查武库!他们早不查晚不查,偏偏在这个时候查!” 卫远指着卫昭,手都在发抖。 “说!你最近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了什么祸事!那个叫陈平的穷酸,你是不是又对他动手了?” 卫昭的脸色发白。 “父亲,我……我只是让人断了他的生意,没做什么别的。” 卫远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将他踹翻在地。 “蠢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派人去截杀那个断腿老兵的事?人没杀掉,还折损了七八个好手!” 他喘着粗气,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孙文台和孙敬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没有闻到血腥味,他们绝不会动!一定是有人,把什么东西递到了他们手上!” 卫远在书房里来回走动,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传我的话,把家里所有管事都叫来!把近五年的账册,一笔一笔地给我查!我要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捅刀子!” 整个卫家,这部在南阳府运转了数十年的巨大机器,瞬间陷入了一种风声鹤唳的自查之中。 无数的下人被盘问,管事们人人自危。 卫远最后指着地上的卫昭,声音冷得像冰。 “乡试之前,你给我待在祠堂里,一步都不许出来!” “再敢给我惹出半点事端,我就亲手打断你的腿!” 乡试开考的日子,到了。 客栈里,陈平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儒衫,推开窗。 街对面,那个卖炊饼的摊贩,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的窗口。 巷子口,那个靠着墙根打盹的乞丐,眼角的余光一直没离开客栈的大门。 陈平关上窗,隔绝了那些窥探的视线。 他知道,自己布下的第一步棋,已经起了作用。 那张原本密不透风的网,已经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网里的鱼,乱了。 他走出房门,下楼,汇入了涌向考场的人潮。 贡院门前,人山人海。 陈平抬头,看向贡院正门上方那块巨大的牌匾。 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两个大字。 龙门。 一声悠长的锣响,划破了清晨的喧嚣。 考场,开了。 第七十二章 乡试,开考 天还未亮,南阳府贡院门口,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考生们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儒衫,站在最前面,一个个面色紧绷,嘴唇发干。 他们的身后,是前来送考的家人。 没有人高声说话,只有一片压抑的嗡嗡声,像是无数只蜜蜂在巢穴里振翅。 “进去之后,莫要慌张,先喝口水,定定神。” 一个老妇人拉着儿子的手,一遍遍地叮嘱。 “带的干粮省着点吃,考足三天呢。” 一个中年汉子拍着儿子的肩膀,声音发闷。 考生们大多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偶尔点一下头,算是回应。 陈平站在人群外围,铁牛和另外两名汉子护在他身边,隔开拥挤的人流。 他只穿着一身寻常的青布衫,身上没有多余的挂件,手里提着一个装着笔墨和干粮的考篮。 他的神情很平静,目光越过眼前攒动的人头,落在贡院那朱红色的大门上。 “少主,都打点好了。” 铁牛凑过来,压低声音。 “考场里的号吏,有我们的人。若是有事,你把笔杆掰断,他会看到。” 陈平摇了摇头。 “不必。从进了这扇门,我就是个普通的考生。” “你们回去,告诉陈叔,让他带着老马,立刻出城,去城外三十里的那处庄子等我。” 铁牛有些不放心。 “可是,卫家那边……” “他们现在自顾不暇,没空理我。” 陈平的视线扫过不远处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卫家的人,还有孙府的人,都在看着。我们越是寻常,就越是安全。” 铁牛不再多言,点了点头,带着人退入了街角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 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华丽马车,在差役的开道下,径直驶到了贡院门口。 马车停稳,一个仆人连忙放下脚凳。 车帘掀开,卫昭走了下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袍,腰间系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头发用一根碧玉簪束起。 他一出现,周围的议论声都小了下去。 不少考生看着他,眼神里混杂着羡慕和嫉妒。 卫昭没有理会旁人,他抬头看了一眼贡院的牌匾,嘴角勾起。 他的仆人跟在身后,手里提着一个紫檀木的考篮。 “公子,您看,那不是陈平吗?” 仆人眼尖,指着人群边缘的陈平。 卫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对上陈平望过来的目光。 两人隔着十几丈的距离,隔着无数攒动的人头,视线在半空中撞到了一起。 陈平的目光澄澈,像一口古井。 卫昭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他对着陈平,做了一个口型。 “你死定了。” 说完,他便收回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脏了眼睛。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袖,率先朝着贡院大门走去。 “咣——” 一声悠长的锣响,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开门——!考生入场——!” 门口的差役大声唱名。 人群立刻向前涌动。 “肃静!按考牌次序排队!一个一个来!” 十几名身材壮硕的兵士手持水火棍,维持着秩序。 贡院门口摆开了十几张长条桌,考生们要在这里接受入场前最严格的搜身。 “考篮打开!所有东西都拿出来!” 一名面无表情的号吏喝道。 考生们不敢怠慢,纷纷将考篮里的东西倒在桌上。 笔、墨、纸、砚、水囊、干粮。 号吏们检查得极为仔细。 一个考生带的馒头,被掰成了四瓣,仔细查看里面有没有夹带纸条。 另一个考生的墨锭,被拿起来在石头上用力磨了磨,确认是实心。 连考生穿的衣服鞋袜都不能幸免。 “鞋脱了!袜子也脱了!” “头发解开!” 一个年轻考生被检查得满脸通红,身体微微发抖。 卫昭排在队伍前面,轮到他时,负责检查的号吏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卫公子,请。” 卫昭皱着眉,将考篮递了过去。 那号吏只是象征性地看了一眼,便准备放行。 “慢着。” 一个冷硬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一名身穿铠甲的武官,胸甲上刻着一个“监”字。 他是这次乡试的监考武官。 武官走到桌前,拿起卫昭考篮里的那方端砚,用指甲抠了抠砚台的底座。 “这砚台,是夹层的。” 他声音不大,但周围的考生都听得清清楚楚。 卫昭的脸色变了。 “胡说!我这方砚台……” 武官没有理他,将砚台在桌角用力一磕。 “咔嚓”一声,砚台的底座裂开,从里面掉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油纸。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张小小的油纸上。 卫昭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这不是我的东西!是有人陷害我!” 他厉声叫道。 武官打开油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是一篇策论范文。 “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武官冷哼一声。 “按考场规矩,夹带作弊,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来人!给我拿下!” 两名兵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卫昭。 “不!不是我!我没有!” 卫昭疯狂地挣扎,他那身华贵的衣袍被扯得变了形,头上的玉簪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是陈平!一定是他陷含我!” 他扭过头,死死地盯着人群中的陈平,眼睛里全是血丝。 陈平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南阳府鼎鼎大名的卫公子,竟然在乡试入口,被人搜出了夹带? 主考官孙敬和知府孙文台很快被惊动,两人从贡院里快步走了出来。 他们看到眼前的情形,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怎么回事?” 孙文台沉声问道。 那武官将人证物证呈上。 孙文台看着那张写满小字的油纸,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卫昭,眉头紧紧皱起。 “卫昭,你可知罪?” “大人!冤枉啊!学生是被人陷害的!” 卫昭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考场舞弊,铁证如山!” 孙敬在一旁冷冷开口。 “若是不严惩,何以儆效尤?何以服众考生之心?” 孙文台沉吟不语。 他知道,这件事情不简单。 卫昭是什么身份,他怎么可能用这么拙劣的手段作弊? 这更像是一个早就设好的局。 可是局已经布下,人赃并获,当着这么多考生的面,他若徇私,这乡试的公信力便荡然无存。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人群中的陈平。 那个少年,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旁观者,安静得像一棵树。 孙文台心里有了计较。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传遍了整个考场门口。 “考生卫昭,考场舞弊,证据确凿!” “本官宣布,革去其童生功名,枷号示众三日,终身不得再入科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卫昭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 完了。 他这辈子,彻底完了。 两名差役拖着他,就要往外走。 陈平排着队,终于轮到了他。 他将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放在桌上。 一支旧毛笔,一方普通的石砚,半块墨锭,一个装着清水的水囊,还有两个用油纸包着的杂粮饼。 负责搜检的号吏仔细检查了一遍,连杂粮饼都掰开看了看。 “进去吧。” 号吏挥了挥手。 陈平收好东西,提着考篮,走过卫昭的身边。 他没有看卫昭一眼,径直走向那扇被称为“龙门”的拱门。 经过孙文台和孙敬身边时,他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走了进去。 从始至终,他一句话都没说。 孙文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 他知道,这南阳府的天,从今天起,真的要变了。 陈平按照考牌上的号码,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丙字三十七号。 第七十三章 你的考题,我先答了 号舍的木门关上后,外面的世界就远了。 只剩下头顶一片天,和眼前一方桌。 脚步声在狭长的巷道里响起,由远及近。 是发卷的号吏。 一份卷子从门上的小窗递了进来,带着油墨的气味。 陈平接过卷子,没有立刻展开。 他静静坐着,听着隔壁号舍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还有更远处有人紧张地打翻了水囊。 整个贡院,像一口烧得滚烫却被捂住了盖子的铁锅。 他将卷子在木板桌上缓缓铺开。 第一场,经义。 题目出自《论语》,中规中矩。 陈平的目光没有停留,直接滑向了卷末。 那里,是策论题。 当看清那一行字时,他握着卷轴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之弊病及其革新之策》。 来了。 他抬起头,看向号舍顶上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孙敬,孙文台。 这题目,是他们递过来的刀。 也是他们扔过来的一块问路石。 他收回目光,拿起墨锭,开始在砚台里加水,不急不缓地研磨。 沙沙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与此同时,甲字三号的号舍里。 卫昭几乎是在拿到卷子的瞬间就展开了它。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道策论题。 《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之弊病及其革新之策》。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手里的卷子,差点没拿稳。 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反复看了三遍。 不会错。 就是这道题。 这题目,太偏,太怪,太刁钻。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兵家颠扑不破的至理。 可这考题,却要人论其“弊病”。 寻常考生,哪里敢从这个角度下笔。 可他卫昭敢。 因为就在几天前,他刚看过一篇写得极其精彩的匿名策论。 那篇策论,通篇都在讲军需后勤中的种种贪腐舞弊,讲的就是这“粮草先行”背后能做的文章。 那篇文章,他读完之后,惊为天人。 他本想在这次乡试的策论中,借用其中几分观点,必定能艳惊四座。 可现在,这道题,就这么直白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已经不是巧合了。 这是泄题!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瞬间钻进了他的脑子,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 那个送匿名策论的人,和出题的人,是一伙的! 他们早就知道了考题! 是谁? 卫昭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号舍的墙壁,仿佛要射穿一切阻碍,死死地盯住了丙字三十七号的方向。 陈平! 一定是他! 那个乡下的泥腿子,那个让他当众出丑的贱民!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能搭上学政和知府的路子? 他凭什么能提前拿到考题? 不!这不可能! 我十年寒窗,通读经史,夜夜苦读! 我卫家的资源,我父亲的人脉,哪一样不是顶尖的! 我凭什么要输给他? 我不信! 这不公平! “咔嚓!” 他手里的狼毫笔,被他生生捏断了。 断掉的笔杆,戳破了他的掌心,一滴血珠渗了出来,滴落在雪白的卷纸上,晕开一小团刺眼的红。 卫昭看着那点红色,眼睛也跟着红了。 他完了。 这道题,他没法写。 写浅了,是拾人牙慧,绝不可能得高分。 写深了,万一跟那篇匿名策论的观点撞上,那就是抄袭的铁证。 出题的人,就是看过那篇策论的人。 他只要敢写,就是自投罗网。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专门为他卫昭设下的死局! 他瘫坐在木板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叫陈平的身影,和那张平静得让人憎恨的脸。 他想毁了这张卷子,想冲出去,想揪住陈平的领子,问他凭什么。 可他不能。 他被钉死在了这个小小的号舍里。 丙字三十七号。 陈平已经开始落笔。 他的坐姿很正,手腕悬空,笔锋稳健。 他没有直接去写那篇匿名策论里的内容。 那是鱼饵,不是答案。 他写的,是那本罪证账册。 他将账册里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变成了一个个“前朝旧事”里的例子。 “前朝末年,北境有将,名为卫山,总管军需。其人上报神威弩三百张,实则偷梁换柱,以劣麻换牛筋,致使临阵弓弦崩断,三千将士,血洒疆场……” “又有冬衣三千件,内充芦花,非絮。边关苦寒,一夜风雪,冻毙者数百,皆为无衣之魂……” “破甲之锥,铁芯灌铅,不堪一击。十万石粮草,三万为霉米……” 他没有直接点名,却字字指向卫家。 他没有一句控诉,却笔笔都是血泪。 这不是一篇策论。 这是一篇檄文。 是一篇写给孙敬,写给孙文台,写给所有能看到这份卷子的人的檄文。 他用最工整的楷书,把卫家二十年前的罪行,清清楚楚地写在了大炎王朝乡试的考卷上。 这是一个阳谋。 你们不是要看吗? 我就写给你们看。 你们不是要证据吗? 我就把证据摆在你们面前。 你们敢不敢接,就看你们的胆量。 时间一点点过去。 考场里,有的考生抓耳挠腮,无从下笔。 有的考生思索良久,终于战战兢兢地开始破题。 甲字三号的号舍里,卫昭依旧一动不动。 他面前的卷子,除了那一点血迹,依旧是一片空白。 他已经放弃了思考。 他知道,按规矩考下去,他必输无疑。 陈平会高中,会成为解元,会踩着他卫昭的脸,踩着卫家的脸,青云直上。 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绝不! 既然正途走不通,那就走邪路。 既然考场上赢不了,那就在考场外,让他彻底消失! 卫昭的眼神,慢慢从绝望变成了狠厉。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巷道,看向斜对面一个不起眼的号舍。 庚字十二号。 那里面的考生,是卫家花重金供养的一个门客,平日里只负责陪卫昭读书。 这次送他进来,本是想让他帮着誊抄卷子,以防卫昭自己时间不够。 现在,他有了新的用处。 卫昭对着那个方向,伸出右手,做了一个极其隐晦的手势。 他用拇指,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划过。 做完这个动作,他便收回了手,垂下头,看着自己空白的卷子,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 陈平。 就算你文章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一个死人,是没办法去领解元的牌匾的。 庚字十二号的号舍里,那个门客看到卫昭的手势,身体僵了一下。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对着卫昭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第七十四章 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贡院里,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一排排号舍如同沉默的蜂巢,将数百名考生的命运禁锢其中。 陈平的笔没有停。 他面前的卷子上,字迹已经铺满了小半。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方正,有力,墨色均匀。 他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去看旁边巡考的号吏。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笔,和纸上的那篇策论。 甲字三号的号舍里,卫昭的笔早就停了。 他握着那半截断笔,掌心的刺痛已经麻木。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的空白卷子上,而是透过号舍的缝隙,死死盯着过道里来回走动的巡考官。 他在等。 等一个时机。 当一名巡考官走到巷道尽头,刚刚转过身背对他时,卫昭的眼神动了。 他朝着斜对面的庚字十二号,再次投去一个眼色。 那眼神里,再没有犹豫,只剩下催促和命令。 庚字十二号里,那个一直低着头的门客,身体绷紧。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团早已准备好的纸团,捏在指尖。 他的手心全是汗。 他看到卫昭的眼色,深吸了一口气,手腕猛地一抖。 那团小小的纸团,像一颗白色的石子,从他的指间弹出。 它划过一道低低的弧线,越过数丈的距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丙字三十七号的门槛边。 纸团滚了两下,停在陈平的脚边。 陈平的笔势正酣,对脚边多出来的东西,毫无察觉。 就在纸团落地的下一刻。 “夫子!” 一声嘶吼,像一道惊雷,炸碎了贡院的寂静。 卫昭猛地从号舍里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撞翻了身后的考篮。 笔墨纸砚摔了一地。 他却不管不顾,手指直直地指向丙字三十七号的方向。 “有人舞弊!”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 “丙字三十七号!考生陈平!他那里有夹带!” 沙沙的落笔声戛然而止。 所有号舍里的考生,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停下了笔。 无数道目光,错愕地,疑惑地,从各自的号舍里投射出来,汇聚在甲字三号那个状若疯狂的身影上。 “肃静!” “何人喧哗!” 两名最近的巡考官脸色一变,立刻提着水火棍冲了过来。 “夫子!我举报!” 卫昭指着陈平的号舍,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 “考生陈平,将夹带的纸条藏在身上,方才趁你们不备,掉在了地上!” “就在他脚边!你们去看!” 两名巡考官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留下看住卫昭,另一人则快步冲向丙字三十七号。 陈平终于停下了笔。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门外发生的一切,脸上没有半分惊慌。 他只是放下了笔,然后低头,看到了自己脚边的那一小团白纸。 那名巡考官已经冲到门口。 他的目光锐利,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纸团。 他弯下腰,用两根手指小心地将纸团捏了起来。 “这是什么?” 他举起纸团,厉声问道。 陈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巡考官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纸团一层层展开。 那是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上面用极小的字,密密麻麻地写着一段文章。 文章的开头几个字,正是“论粮草先行之弊……” 人赃并获。 “好大的胆子!” 巡考官捏着那张纸,气得手都发抖。 “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卫昭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近乎狰狞的笑容。 他看着陈平,眼神里全是快意。 完了。 陈平,你完了。 你的才华,你的冷静,你的所有算计,在考场的铁律面前,都将化为齑粉。 你不是能搭上孙敬的路子吗? 现在,我看你怎么翻身! 考场舞弊,这是科举场上最重的罪。 一旦坐实,立刻就要被带上枷锁,在贡院门口示众三日,然后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科场半步。 “来人!” 那名巡考官高声下令。 “将此舞弊考生拿下!听候主考官发落!” 两名衙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陈平的胳膊。 冰冷的铁甲,贴着他的皮肤。 周围的号舍里,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有鄙夷的目光。 “真是丢我辈读书人的脸!” 有幸灾乐祸的目光。 “这下完了,府学案首,还没考就折了。” 也有同情的目光。 “可惜了,看他答卷的样子,本以为是个有才的。” “有什么用?人品不行,才学越高,为祸越大。” “卫公子真是火眼金睛。” 陈平的科举之路,他的人生,似乎在这一刻,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呼喊冤枉。 他任由那两名衙役将他从狭小的号舍里架了出来。 他那张写了一半的卷子,还静静地躺在桌上。 墨迹未干。 他被押着,从巷道里走过。 经过甲字三号时,他停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向号舍里站着的卫昭。 卫昭也正看着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姿态。 陈平的眼神,异常平静。 那平静里,没有愤怒,没有绝望,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只是倒映出卫昭那张扭曲的脸。 卫昭被他看得心里一突。 他本以为会看到陈平的崩溃和求饶,可他什么都没看到。 这让他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加烦躁。 “看什么看!” 卫昭色厉内荏地吼道。 “舞弊的贼子!还不快押下去!” 衙役推了陈平一把。 “走!” 陈平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他即将被押出这条巷道,押出贡院,押向一个确定的、毁灭性的结局。 整个南阳府,都知道府学案首陈平,在乡试考场上舞弊被抓。 他的名声,他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就在他的脚即将踏出巷道口,踏入广场的那一刻。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远处的高台上,清晰地传了下来。 “等等。”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包括押着陈平的衙役,都循声望去。 高台之上,主考官学政孙敬,正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号舍屋顶,精准地落在了陈平的身上。 “把人,带到我这里来。” 第75章 学生有三问 高台上的声音落下,整个贡院的嘈杂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 押着陈平的两名衙役脚步一顿,抬头看向高处,脸上露出些许茫然。 卫昭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顺着所有人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站在高台边缘的学政孙敬。 孙敬的目光,正穿过数十丈的距离,落在他和陈平的身上。 “把人带过来。” 孙敬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那名最先冲过来的巡考官不敢怠慢,立刻躬身应是。 “带走!” 他对着两名衙役挥了挥手。 衙役架着陈平,穿过考生们投来的各色目光,走向高台。 卫昭的脸色变了变,他犹豫了一下,也快步跟了上去。 高台之下,除了主考官和几位同考官,还站着那名铁面无私的监考武官。 陈平被押到众人面前。 他没有看别人,只是对着孙敬和孙文台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 “学生陈平,见过两位大人。” 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半点身陷囹圄的慌张。 孙文台看着他,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在流动。 孙敬则面无表情,他从巡考官手里接过那张作为“物证”的纸条,看了一眼。 “陈平,这东西,你怎么说?” 不等陈平回答,跟上来的卫昭抢先开了口。 他对着孙敬深深一揖,脸上全是痛心疾首的神情。 “大人!学生卫昭,亲眼所见!” 他伸手指着陈平,言辞凿凿。 “此人趁着巡考官转身的间隙,从袖中取出纸条偷看,不慎掉落在地。学生为保科场公允,为护圣贤清名,才不得不出声检举!” “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大人明察!”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周围几位不明就里的同考官都点了点头。 考场舞弊,向来是科举第一大案,绝不可姑息。 孙敬的目光从那张纸条,移到了陈平的脸上。 “陈平,你可认罪?” 陈平抬起头,迎上孙敬的目光。 他没有去看卫昭,只是平静地开口。 “回大人,学生不认罪。学生有三问,问完之后,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卫昭冷笑一声。 “死到临头,还想巧言令色!” 孙敬抬了抬手,制止了卫昭。 他看着陈平,说了一个字。 “讲。” 陈平再次躬身。 “其一,请大人验墨。” 他指向自己丙字三十七号的号舍。 “学生的考篮之中,只有一方石砚,半块徽墨。请大人取此纸上之墨,与学生砚中之墨比对,看是否出自同源。” 这一问,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这确实是一个查证的法子。 卫昭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反驳。 “谁知你有没有带两方砚台,两种墨?这算什么证据!” 陈平没有理他,继续说道。 “其二,请大人观此纸团之形。” 他看向孙敬手中的纸条。 “此纸团揉搓松散,边角尚还平整。若是学生自己夹带,必是日夜藏于贴身之处,早已被汗水浸透,揉成死结,岂会是这般模样?” “这形状,更像是被人随手一扔,力道不大,落在近处。” 卫“这更是无稽之谈!” 卫昭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揉搓轻重,全凭你一张嘴说!大人,不要听他狡辩,速速将他拿下,以免耽误其他考生答题!” 孙敬没有说话,他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张纸条,若有所思。 陈平的声音依旧平稳,他抛出了最后一问。 “其三,学生不才,请与检举我的卫公子,以及我号舍周围庚字十二号、丙字三十六号的两位考生,当场默写一段经义。” 卫昭一怔。 “默写经义?” “正是。” 陈平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卫昭的脸上,那目光清澈,却又像能看透人心。 “学生斗胆,请大人出题,默写一段《礼记》。若学生真是夹带舞弊之人,此刻必然心慌意乱,满脑子都是范文策论,早已将经义抛诸脑后,定然错漏百出。” “反之,若卫公子心中有鬼,诬告陷害,此刻心神大乱之下,恐怕也难以下笔!” 这个要求一出,连知府孙文台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这招太狠了。 这是阳谋,是攻心之计。 它直接把问题的关键,从物证转移到了人本身的状态上。 作弊的人会心虚,诬告的人同样会心虚。 在主考官面前当场比试,谁心虚,谁就露馅。 卫昭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陈平会来这么一招釜底抽薪。 默写《礼记》? 他自问经义功底不差,可此刻,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哪里还能静下心来回想那些诘屈蠖牙的文字。 更重要的是,那个庚字十二号的门客! 他只是个陪读,平日里舞文弄墨还行,真要考校硬桥硬马的经义功底,他哪里比得过这些正经考生! 卫昭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荒唐!” 他厉声喝道,想用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 “乡试考场,岂是让你用来比试的地方!你这是在藐视科场,藐视大人!” “住口!”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 说话的,是学政孙敬。 他猛地一拍面前的桌案,发出一声巨响。 整个高台都安静了下来。 孙敬站起身,目光如刀,扫过卫昭,又扫过人群中一个面色发白、身体微微发抖的考生。 那就是庚字十二号。 孙敬的眼神,让那名考生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孙敬看着陈平,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他缓缓开口,声音传遍全场。 “不用默写了。” 卫昭心里一松,以为孙敬是驳回了陈平的无理要求。 可孙敬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来人!” 孙敬的手,指向那个庚字十二号的考生。 “搜他的身!” 此令一出,卫昭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那名监考武官反应最快,他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根本不给那名考生任何反应的机会。 “你……你们干什么!” 那考生惊慌失措地尖叫,想要后退。 武官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闪电般地伸入他的袖口。 一掏,一抖。 又一个一模一样的纸团,从他的袖子里掉了出来,滚落在地。 真相大白。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这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栽赃陷害! 一个负责扔,一个负责喊,配合得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陈平那石破天惊的三问,打乱了他们的阵脚,恐怕此刻陈平已经被枷号示众了。 “好!” 孙敬怒极反笑。 “好一个栽赃陷害!好一个内外勾结!” 他走下高台,亲手捡起地上的那个纸团,展开一看,和陈平脚边的那张,果然一模一样。 “在本官主持的考场上,玩这种阴险的把戏!你们把朝廷的科举,当成什么了!” 他猛地将纸团摔在地上。 那名庚字十二号的考生,已经彻底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不是我……是卫公子!是卫公子逼我这么做的!” 他涕泪横流,指着面如死灰的卫昭。 “拿下!” 孙敬没有半点犹豫。 “两人一并拿下!拖出贡院,重打三十大板!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两名衙役立刻上前,拖起那个瘫软的门客就往外走。 全场的目光,此刻都从那个倒霉的门客身上,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卫昭。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鄙夷,嘲笑,幸灾乐祸。 他完了。 他这辈子,都完了。 孙敬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停下脚步。 他没有发怒,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那眼神,比任何怒骂都让卫昭感到恐惧。 孙敬看着这张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 “卫昭,你,作何解释?” 第七十六章 好一条忠心护主的狗 卫昭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站在那里,像一根被雷劈过的木桩。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个瘫软的门客身上,移到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还有毫不掩饰的嘲弄。 “卫公子……救我……” 瘫在地上的庚字十二号考生,伸出手,朝卫昭的方向抓着,声音里全是哀求。 “救我啊,卫公子!” 卫昭的身体抖了一下。 他看着那张涕泪横流的脸,看着那双充满乞求的眼睛,喉结上下滚动。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那种因为恐惧而产生的煞白,已经变成了一种痛心疾首的愤怒。 他没有去看那个门客,而是对着孙敬,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大礼。 “大人!” 他的声音,洪亮,激昂,充满了被欺骗的悲愤。 “学生……学生万万没有想到!” 他直起身,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瘫在地上的门客,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此人平日里与学生相交,看似温良恭顺,学生竟不知他……他竟是如此蛇蝎心肠之辈!”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周围的考生们都愣住了。 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人是一伙的。 可卫昭这番话,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他才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 “他不仅是要陷害陈平,他这是要玷污我南阳府的文风,是要毁了科举的公道啊!” 卫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听起来情真意切。 “此等败类,不配与我等同场为试!学生恳请大人,将此人严惩,以儆效尤,还考场一个清明!” 他再次躬身,深深一揖。 “学生恳请大人,还我等清白考生一个公道!” 他说得大义凛然,仿佛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高台上的孙文台,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嘴角勾起一个看不出意味的弧度。 陈平站在一旁,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卫昭的表演,就像在看一出蹩脚的戏。 全场最痛苦的人,莫过于那个庚字十二号的门客。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脸上的哀求,一点点凝固,然后碎裂。 希望的火苗熄灭了,剩下的,是冰冷的灰烬,和从灰烬里重新燃起的怨毒。 他看着卫昭那张“义正言辞”的脸,忽然笑了。 那笑声嘶哑,难听,像是夜枭在哭。 “呵呵……呵呵呵……” 他收回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却又一次跌坐回去。 “好……好一个卫公子!” 他死死地盯着卫昭,眼睛里全是血丝,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瞎了眼!我真是瞎了眼啊!” 卫昭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他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只是对着孙敬,再次拱手。 “大人,此人疯言疯语,还请速速将其带离,莫要再扰乱考场清静。” 孙敬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卫昭,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却让卫昭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 许久,孙敬才缓缓开口。 “拖下去。” 他的声音很冷,不带任何情绪。 两名衙役立刻上前,架起那个已经彻底绝望的门客,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往贡院外走去。 从始至终,孙敬都没有再多看卫昭一眼。 他只是转过身,走回高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考场肃静!” “所有考生,继续答卷!” 巡考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衙役们将陈平送回了丙字三十七号。 那两名之前架着他的衙役,态度已经截然不同,脸上带着几分敬畏和歉意。 陈平对着他们点了点头,走回了自己的号舍。 他坐下,拿起笔,蘸了蘸墨。 那篇写了一半的策论,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看了一眼,收敛心神,笔锋落下,继续书写。 沙沙的落笔声,重新在号舍里响起。 不远处的甲字三号,卫昭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关上号舍的门,隔绝了外面那些探究的视线。 他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结束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刚才那番话,骗得了谁? 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 他那点小聪明,在孙敬那种老狐狸面前,就像是三岁孩童的把戏。 他卖掉了自己的门客,把自己摘了出来。 可他也把自己的人品,丢在地上,让所有人踩。 从今往后,南阳府的读书人圈子里,他卫昭就是一个笑话。 一个临阵脱逃,卖主求荣,不,是卖狗求荣的笑话。 他听到隔壁,还有远处,都传来了落笔的声音。 那沙沙声,此刻听在他的耳朵里,像是一把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剐着他的心。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那张空白的卷子。 上面只有一滴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伸出手,想去拿起那支断掉的笔。 可他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根本不听使唤。 他试了几次,都无法将笔拿起。 卫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一拳砸在坚硬的木板上。 他的乡试,已经结束了。 不是孙敬宣布的,是他自己亲手结束的。 高台之上。 孙文台放下了茶杯,走到孙敬身边,压低了声音。 “文台兄,为何不连那卫昭一并拿下?” 孙敬看着下方那一排排的号舍,目光深远。 “一条咬人的狗,和一个养狗的主人,你说,哪个更重要?” 孙文台愣了一下。 孙敬继续说道。 “今天这事,人证物证俱在,可卫昭一口咬死,说是门客自作主张。我们就算把他抓了,最多也就是一个‘御下不严’。卫家有的是办法把他捞出去。” “打蛇不死,反受其噬。对付卫家这种盘根错节的大树,要么不动,要动,就要连根拔起。” 孙文台明白了。 “那陈平的卷子……” “我已经派人盯着了。” 孙敬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倒要看看,他这把刀,究竟有多锋利。” “他不是要考场公道吗?我就给他一个天大的公道。” 孙敬的目光,落在了丙字三十七号的方向。 “这南阳府的天,变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一些。” 第七十七章 神之一手 甲字三号的门关上了。 卫昭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陈平被衙役送回丙字三十七号。 号舍里,一切如旧。 那张写了一半的卷子,墨迹已经干了。 陈平坐下,没有立刻拿起笔。 他将砚台里的残墨洗去,倒上清水,拿起墨锭,重新研磨。 沙沙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不疾不徐。 他的动作很稳,呼吸也很匀。 方才高台下的对峙,门客的哭嚎,卫昭的决绝,仿佛都随着这研磨声,沉淀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贡院里又响起一声钟鸣。 “第三场,策论,发卷!” 号吏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 一份新的卷子从小窗递了进来。 陈平接过,缓缓展开。 卷首,一行大字。 《论州府监察之要》。 陈平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了片刻。 他握着卷轴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监察之要。 这题目,问的是如何监督地方。 这题目,也是在问他。 陈平抬起头,看向号舍顶上那一方天空。 他知道,孙敬在看,孙文台也在看。 他闭上眼睛。 老马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那本沾着血污和油渍的账册,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账册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这不是一笔账。 这是三千条人命。 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他要把这份血债,写进这张卷子里。 可要怎么写? 直接在考卷上写“卫家贪墨军饷,罪证在此”? 那不是策论,是状纸。 不等考官看到内容,这张卷子就会因为“违制”而被判为废卷。 他陈平,也会因为“夹带私货”、“扰乱科场”的罪名,被直接拿下。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 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隔壁的号舍,传来考生奋笔疾书的沙沙声。 更远处,有人因为思路枯竭而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陈平的笔,依旧稳如泰山。 他在脑中拆解着策论的章法。 破题,承题,起讲,入手…… 引经据典,是策论的血肉。 没有经史子集作为论据,文章便如无根之木,轻飘飘立不起来。 可史书上,没有记载卫家的罪。 陈平的嘴角,忽然有了一个极淡的动作。 史书上没有。 那他就让史书上,从今天起,有。 笔尖落下。 这一次,再无半分犹豫。 他先是引《左传》、《尚书》之言,堂堂正正地破题,论述朝廷设立监察制度的根本所在。 字迹工整,法度森严。 开篇部分,写得中规中矩,却又滴水不漏。 写完起讲,他笔锋一转。 “然,徒法不足以自行。监察之要,非在条文之繁,而在察人之实,纠事之弊。若监察不力,则弊病丛生,其祸甚于猛虎。前朝旧事,可为明鉴。”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一口气。 真正的杀招,要来了。 他重新蘸墨,笔尖在砚台边上轻轻舔过,刮去多余的墨汁。 接下来写的每一个字,都必须清晰无比。 “史载,前朝景泰三年,北境督抚魏氏,其父掌军需,贪墨无度,致‘龙朔之败’。” 他直接点出了“魏氏”二字。 这两个字,就像一根针,直直地扎了下去。 他没有停顿,继续写道。 “是役,折损兵甲三千,皆因‘所领军饷,十不存一’。神威弩三百张,以劣麻换牛筋,临阵弦断;冬衣三千件,内充芦花非絮,边关苦寒,一夜冻毙数百。军械库中,破甲之锥,铁芯灌铅,不堪一击;十万石粮草,三万为霉米……” 他写得不快。 每一个数字,都与那本罪证账册分毫不差。 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亲眼所见。 这不是冰冷的文字。 这是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 是弓弦崩断时,士兵绝望的脸。 是穿着芦花冬衣的兵卒,在风雪中被活活冻成冰雕。 是手持铅芯铁锥的将士,无法刺穿敌人铠甲时,愕然的眼神。 写完这一段“史料”,陈平没有加上任何自己的评判之语。 他只是冷静地,将这一段“历史”当做一个论据,嵌入自己的文章之中。 他另起一行,继续论述。 “此败之因,非战之罪,实乃监察之失也。督抚之父,何以能上下其手?军需之账,何以能层层遮蔽?盖因州府监察,形同虚设,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官官相护,积弊成疾,终至一朝溃败,悔之晚矣。” 他的文章,从这个伪造的“典故”出发,开始深入剖析州府监察制度中的种种弊端。 从监察官员的选拔,到监察权力的制衡,再到对贪腐舞弊的惩处。 条条框框,丝丝入扣。 整篇文章,结构严谨,逻辑缜密。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来看,只会觉得这是一篇引用了生僻典故、论述深刻的优秀策论。 可若是孙敬,或是任何一个看过那篇匿名策论的人来看。 这篇文章,就是一封字字泣血的举报信。 是一把递到他们手里的,开了刃的刀。 陈平写下最后一个字,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 他吹了吹纸上的墨迹,从头到尾,将整篇文章默读了一遍。 没有问题。 这是一个阳谋。 他将卫家的罪证,清清楚楚地写在了大炎王朝乡试的考卷上。 他赌孙敬敢看。 他也赌孙敬敢接。 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考试。 这是他陈平,和南阳府知府孙文台,以及学政孙敬之间,一次心照不宣的合谋。 他把刀递了过去。 就看他们,敢不敢握住这把刀,砍向卫家那棵盘根错节的大树。 “当——” 收卷的钟声,响彻整个贡院。 长达三日的乡试,终于结束了。 号舍的门被一一打开。 考生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一个个从那狭小的空间里走了出来。 有的面带喜色,显然是自我感觉良好。 有的垂头丧气,如同斗败的公鸡。 更多的,是满脸的茫然和疲惫。 陈平整理好自己的考篮,跟在人流中,缓缓走出号舍。 阳光照在身上,有些刺眼。 他眯了眯眼睛,才适应过来。 一名号吏走到他的号舍前,取走了他的卷子。 号吏的动作很标准,检查了姓名考号,确认无误后,将卷子放入一个牛皮纸的封套中,用浆糊封口。 然后,投入一个上了锁的大木箱。 陈平看着那个木箱被两个衙役抬走,消失在甬道的尽头。 他的乡试,结束了。 而另一场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他走出贡院大门。 门口已经没有了开考时的拥挤。 只有一些焦急等待的家人,伸长了脖子在张望。 陈平没有停留,他穿过人群,走向街角。 铁牛和另外两名汉子,早已等在那里。 “少主!” 铁牛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关切。 “考得如何?” “该写的,都写了。” 陈平淡淡地回了一句。 “走吧,陈叔他们该等急了。” 一行人迅速汇入人流,消失在南阳府的街巷之中。 与此同时。 贡院的阅卷房里,灯火通明。 十几名同考官已经就位。 所有考生的卷子,都被送到了这里。 按照规矩,卷子要先由专人糊名,誊录。 考官们看到的,将只有红笔誊抄的副本,上面只有一个编号。 学政孙敬坐在主位上,端着一杯茶,却没有喝。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几口装满了考卷的大箱子上。 知府孙文台坐在他的下首,同样沉默不语。 一名负责分发卷子的官员走上前来,躬身请示。 第七十八章 这卷子,我不敢批 阅卷房里,烛火跳动,映着一张张凝重的脸。 十几名同考官大气不敢出,目光全都汇聚在主位上的学政孙敬身上。 孙敬的手指,还压在那份考卷上。 那张纸上,“魏氏”两个字,墨色淋漓,像两个刚刚烙下的印记。 他握着卷子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一根根如同盘曲的虬龙。 时间像是凝固了。 只听得见烛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孙敬松开了手。 他拿起那份卷子,没有再看,只是将其对折,再对折,动作不快,却很用力,纸张的边缘被他捏得发白。 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在场的同考官。 “今日阅卷,暂且到此。”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诸位先回驿馆歇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不得与外界通信。”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全是惊疑。 乡试阅卷,向来是日夜赶工,争分夺秒,从未有过中途暂停的先例。 这是出了天大的事。 一名年长的同考官站起身,拱手问道。 “大人,可是这卷子……” 孙敬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不该问的,不要问。”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名同考官的脸上。 “记住,你们今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那名同考官心里一凛,立刻低下头。 “下官明白。” “都退下吧。” 孙敬挥了挥手。 考官们不敢多言,躬身行礼后,鱼贯而出。 很快,原本拥挤的阅卷房里,只剩下孙敬一人。 他走到门口,对守在门外的亲信随从吩咐道。 “去知府衙门,立刻请孙文台大人过来。” 随从愣了一下。 “大人,现在已是深夜……” “就说,我这里有灭门之祸,关乎南阳府的安危,让他务必立刻前来。” 孙敬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是!” 随从不敢再问,转身快步离去。 孙敬关上房门,插上门栓。 他走回桌案前,重新坐下,却没有立刻展开那份卷子。 他从自己的袖袋里,取出了另一份用油纸包好的文稿。 正是那篇匿名策论。 他将匿名策论和陈平的考卷并排放在桌上。 一份是匿名投书,一份是乡试答卷。 两份文稿,字迹不同,但里面提到的那些数字,那些细节,却如出一辙。 他盯着那两份东西,像是在看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大人,知府大人到了。” 孙敬起身,拉开门栓。 知府孙文台一身便服,额上还带着细汗,显然是来得极匆忙。 “文台兄,出什么事了?让你的人说得如此严重。” 孙文台一进门就问道。 “你先看看这个。” 孙敬没有回答,只是将他引到桌案前,指了指那份折起来的考卷。 孙文台带着疑惑,拿起卷子展开。 他的目光从头扫下,起初还带着审视,当看到“史载,前朝景泰三年”那一段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呼吸,也停住了。 “这……” 孙文台的手指点在那一行行字上,指尖都在发抖。 “神威弩……芦花冬衣……铅芯铁锥……这些数字……” “没错。” 孙敬的声音很沉。 “和你我看到的,一模一样。” 孙文台猛地抬起头,看向孙敬,又看向桌上另一份文稿。 “这是……那个陈平写的?” “正是。” “他疯了?” 孙文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其中的震动。 “他怎么敢把这些东西,写在乡试的卷子上!这是在自寻死路!” “他不是疯了。” 孙敬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他是在赌。” “赌什么?” “赌你我二人,敢不敢接下这份投名状。赌这大炎的法度,在南阳府,还管不管用。” 孙文台拿起那份卷子,又放下,来回踱了两步。 “卫家在南阳府经营三代,其父卫山虽已致仕,可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单凭一篇考卷上的‘前朝旧事’,如何能动摇其根基?这东西送上去,只怕不等查到卫家,你我的官帽子就先没了。” “一篇考卷不行。” 孙敬转过身,拿起那份匿名策论。 “那再加上这个呢?” 他将策论递给孙文台。 “这是考前数日,有人送到我府上的。里面的内容,比这考卷上,还要详尽。他手里,一定还有最关键的东西。” 孙文台快速地翻阅着,越看脸色越白。 “账本……他手里一定有卫家当年的罪证账本!” “不错。” 孙敬点了点头。 “所以,这不是一份状纸,这是一个鱼饵,也是一把刀。他把证据拆开,一份扔给我,一份写进考卷,就是要逼你我表态。” 孙敬的目光变得锐利。 “如果我们视而不见,将此事压下。以这个陈平的心性和手段,他这后手,不知会捅到哪里去。到那时,你我就是失察之罪,甚至可能是同谋。” 孙文台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那如果我们接了呢?” “接了,他就是我们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孙敬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可以用这把刀,砍向卫家那棵大树。” 阅卷房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的风声,呜呜作响。 许久,孙文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巡按御史张承,正在南阳府巡查风纪,三日后便要启程离去。” 孙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表情,那像是一个笑容。 “天意如此。” 他走到桌案前,取来火漆,将陈平的原始考卷和那份匿名策论,一同装入一个牛皮纸袋,用火漆仔仔细细地封了三道。 他做完这一切,拿起笔,又写了一封短信,装入另一个小信封。 他拉开门,将门外的亲信叫了进来。 “你立刻备马。” 孙敬将那个封好的牛皮纸袋和信封,一并交到亲信手上。 “将此物,连夜送往城西的巡按御史行辕,亲手交到张承张大人手上。” 亲信接过东西,神色一凛。 “大人,若是张大人问起……” 孙敬看着他,缓缓说道。 “你就告诉他,南阳府的卫家,养肥了。他要找的年猪,就在这里。” “是!” 亲信将东西贴身藏好,没有再多问一个字,转身大步离去。 马蹄声很快在寂静的贡院外响起,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夜色深处。 孙文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文台兄,这一步棋,走得险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 孙敬重新关上门,走回桌边,看着那空荡荡的桌面。 “现在,就看那位巡按大人,胃口好不好了。”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 贡院、知府衙门、卫家府邸,三座巨大的建筑,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趴伏在南阳府的夜色里,等待着天亮。 第七十九章 南阳府变天 孙文台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夜的凉意,却散不开心头的燥热。 “文台兄,这一步棋,走得险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 孙敬重新关上门,走回桌边,看着那空荡荡的桌面。 “现在,就看那位巡按大人,胃口好不好了。” 孙文台没有坐下,他在屋里走了两圈,脚步声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他停在孙敬面前。 “光靠张大人还不够。” 孙文台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卫家在南阳府是棵大树,根扎得太深。张大人是过江龙,龙要走,地头蛇还在。我们若只把案子递上去,自己不动手,等张大人一走,卫家的反扑,你我二人都接不住。” 孙敬抬起眼,看着孙文台。 “你的意思是?” “要动,就连根拔起。” 孙文台的拳头在身侧握紧。 “在张大人动手之前,我们先把卫家在南阳府的爪牙,给他掰干净!” 孙敬的眼中闪过一道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孙文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有力。 孙文台没有再停留,他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夜风灌入房中,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孙敬走到窗边,看着孙文台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然后,他又看向知府衙门的方向。 那一夜,知府衙门与贡院阅卷房的灯,彻夜未熄。 子时刚过。 知府衙门后堂,灯火通明。 南阳府的总捕头李虎,被从被窝里叫了起来,他一边扣着腰带,一边快步走进后堂。 “大人,这么急叫我来,是出了什么事?” 孙文台坐在主位上,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 他没有回答李虎的问题,只是从桌案上拿起一枚令牌,扔了过去。 “拿着我的令牌,立刻去调动府衙三班衙役,还有城防营的一百兵士。” 李虎接住令牌,手心一沉,心里也跟着一沉。 调动城防营,这是天大的事。 “大人,这是要……” “南阳府近来流寇猖獗,恐有秋盗作乱。” 孙文台给了他一个名目。 “从现在起,关闭四方城门,许进不许出。城中所有主街要道,全部设卡盘查。凡是形迹可疑之人,先拿下再说。” 李虎的眼睛睁大了。 这不是防秋盗,这是要关门打狗。 “大人,这动静太大了,怕是会引起城中恐慌。” “就说是为了清查乡试舞弊案的同党,防止贼人外逃。” 孙文台又给了他一个理由。 “记住,盘查要严,但不要扰民。重点是那些往来各家钱庄、商铺的伙计,还有深夜在外游荡的人。” 李虎听明白了。 这不是防盗,也不是查案,这是要封锁消息,控制人。 “下官明白!” 他将令牌揣进怀里,抱拳领命。 “还有。” 孙文台叫住他。 “派几个机灵的便衣,去城西卫家府邸周围转转。再派几个人,去城里几家姓卫的钱庄、绸缎庄门口守着。”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 “不用进去,就在街对面找个茶摊或者面摊坐下。看清楚都有谁进出,把人脸记下来,一个都不要漏。” 李虎的心跳漏了一拍。 卫家。 他终于知道知府大人这把刀,要砍向谁了。 “是!” 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转身快步离去。 很快,寂静的南阳府街道上,响起了一阵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一队队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和腰挎朴刀的兵士,从衙门里涌出,奔赴城中各处。 与此同时,贡院里。 十几名同考官被孙敬召集到了阅卷房。 “诸位。” 孙敬站在众人面前,脸色看不出喜怒。 “昨日的舞弊案,想必大家都听说了。此事影响恶劣,本官怀疑,贡院之内,或有内应。为保本次乡试的公允,也为诸位的清白。” 他环视一圈。 “本官决定,对所有考卷,进行二次复核,重新誊录比对。” 一名考官忍不住出声。 “大人,这工程浩大,只怕放榜之日要推迟了。” “推迟便推迟。” 孙敬的语气不容商量。 “科举乃国之大典,容不得半点瑕疵。在复核结束之前,所有考官,一律留在贡院驿馆,不得外出,不得与外界通传消息。” 这句话一出,众人脸色都变了。 这哪里是复核考卷,这分明是软禁。 “大人,这不合规矩……” “我的话,就是规矩。” 孙敬打断了他。 “谁有异议,现在可以提出来。本官会记下他的名字,上报吏部,请他们来评判,是科场公道重要,还是他一人的规矩重要。” 满堂死寂。 再无人敢出声。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南阳府的夜色中,悄然张开。 城东的一处宅院里。 户房主事钱有德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披上衣服打开门,两个面生的衙役站在门口。 “钱主事,知府大人有请,让你去衙门喝茶。” 钱有德的心咯噔一下。 “现在?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 “大人说了,茶已经备好,就等你了。” 衙役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只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钱有德的腿软了。 他知道,这杯茶,不好喝。 同样的一幕,在城中好几个官员的府邸同时上演。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平日里,都与卫家往来甚密。 卫家府邸。 书房里,烛火还亮着。 卫昭的父亲,致仕在家的前任通判卫山,正在听管家的回报。 “老爷,今天晚上城里动静不小。到处都是衙役和兵士,说是要抓秋盗。” 管家的脸上带着几分忧虑。 “街上好几个路口都设了卡,连咱们家门口的巷子口,都多了两个卖馄饨的,一整晚都没收摊。” 卫山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不必大惊小怪。” 他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 “乡试出了舞弊的事,孙文台这个知府,脸上无光。他现在搞出这么大动静,无非是做给上面看的,表明他治下严谨,雷厉风行。” 管家还是不放心。 “可我听说,钱主事他们几个,都被请去衙门了。” “哦?” 卫山放下茶杯。 “几个趋炎附势的小角色罢了。孙文台大概是想从他们嘴里问出点什么,敲打敲打我们。” 他冷笑一声。 “由他去。等乡试的榜一放,学政孙敬拍拍屁股回了省城,这南阳府,还是姓孙,但做主的,还得看我卫家。” 他的眼中,满是身为地头蛇的傲慢。 他根本没有把孙文台的这些动作放在眼里。 他以为这只是一场官场上的姿态表演。 他不知道,那份由他儿子亲手点燃的引信,已经送到了巡按御史的案头。 他更不知道,一张足以将他卫家连根拔起的天罗地网,已经收紧了最后的口子。 天,一点点亮了。 放榜的日子,到了。 贡院门前那面巨大的皇榜墙下,一大早就挤满了人。 考生,家人,看热闹的百姓,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人们伸长了脖子,焦急地等待着。 可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皇榜墙周围,站满了披甲执锐的兵士,一个个面色冷峻,将人群隔开数丈远。 往日喧嚣的街市,此刻也安静得有些诡异。 人们交头接耳,声音都压得很低。 “怎么回事?这阵仗,也太大了。” “你没听说?昨晚全城戒严,抓了一宿的人。” “不是说抓秋盗吗?” “谁信啊,我看是要出大事了。” 人群中,陈平戴着一顶斗笠,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铁牛护在他的身侧,警惕地看着四周。 陈平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皇榜墙上。 红色的墙壁,还是空的。 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日头渐渐升高,已经过了往年放榜的时辰。 可敲锣报喜的衙役,迟迟没有出现。 人群开始骚动,议论声越来越大。 第八十章 解元 皇榜墙下,巡按御史的仪仗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劈开了拥挤的人群。 百姓们纷纷退避,官兵们立刻上前,清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官轿在皇榜墙前停下。 一名身穿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从轿中走出。 他抬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皇榜墙,又看了一眼墙下肃立的学政孙敬和知府孙文台。 “孙学政,孙知府。” 巡按御史张承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 “时辰已到,为何还不放榜?” 孙敬与孙文台对视一眼,一同上前,躬身行礼。 “回禀张大人。” 孙敬直起身子。 “因本科乡试之中,查出内外勾结,栽赃陷害之舞弊大案。为保科场公允,下官与一众考官,连夜复核所有试卷,故而耽搁了时辰。” 张承的眉毛挑了一下。 “舞弊大案?” “正是。” 孙敬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 “涉案考生卫昭,庚字十二号考生,已于考场之上人赃并获。二人供认不讳,已革除功名,收押待审。” 张承接过文书,扫了一眼。 “只是两个考生,便敢称大案?” 孙敬的声音沉了下来。 “回大人,此案背后,牵扯南阳卫家,恐涉及前朝旧案,贪墨军饷,致边军大败,折损兵甲三千。” 这句话,他没有压低声音。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进人群里,激起千层浪。 贪墨军饷! 边军大败!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张承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死死盯着孙敬。 “此话当真?” “人证物证,俱在知府衙门。” 孙文台在此时上前一步,声音洪亮。 “昨夜,本府已将卫家一干人等,悉数捉拿归案。府库之中,起获其贪墨赃款,铁证如山!” 他一挥手。 几名衙役押着一个披头散发,戴着手铐脚镣的人,推到了前面。 正是卫昭。 他面如死灰,浑身发抖,哪里还有半分公子的模样。 张承看着狼狈不堪的卫昭,又看向孙敬和孙文台。 他忽然笑了。 “好,好一个南阳府!” 他将手中的文书一合。 “既然案犯已经拿下,那这榜,也该放了。” “来人!” 张承高声喝道。 “放榜!” “当——” 一声锣响,震彻长街。 四名衙役抬着一张巨大的黄色榜单,从贡院内快步走出。 人群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停滞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张正在被缓缓展开的榜单。 角落里,陈平拉低了斗笠,转身汇入开始散去的人流。 “少主,不看看吗?” 铁牛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回头张望。 “不必了。” 陈平的声音很平。 “回家。” 清河县,陈家小院。 刘氏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眼睛却一直盯着院门的方向。 陈大柱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 院子里的气氛,沉得能拧出水来。 放榜的日子到了。 可这几日,城里风声鹤唳,到处都在抓人。 他们这些从小地方来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只觉得心慌。 尤其是陈平回来后,对考场上的事只字不提,越是这样,刘氏心里越是没底。 她怕,怕是卫家在报复。 那种人家,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们一家。 “他爹,你说平儿……” 刘氏的声音带着颤。 “别胡思乱想。” 陈大柱打断了她,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平儿心里有数。” 话是这么说,可他那紧紧握着烟杆,指节发白的手,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突然。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又重又急,像是要将门板拍碎。 刘氏浑身一抖,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瞬间煞白。 陈大柱也站起身,将旱烟杆别在腰后,眼神变得锐利。 “谁?” 他沉声问道。 门外没有回答,只有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铁叔和另外两个汉子,第一时间挡在了陈平的房门前,肌肉紧绷。 “砰!” 院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七八个身穿公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凶神恶煞地涌了进来,将小小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为首的一个衙役头目,满脸横肉,三角眼,鹰顾狼盼地扫视着院里的人。 刘氏看到这个阵仗,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倒。 “来了……报复来了……” 她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娘。” 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 陈平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将母亲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好,然后站直了身体,平静地迎上那衙役头目的目光。 “各位官爷,来我这小院,有何贵干?” 那衙役头目没理他,拨开挡在身前的陈大柱,径直走到陈平面前。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平,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疼。 院子里的空气凝固了。 刘氏的心沉到了谷底,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陈大柱的手,已经摸到了腰后的烟杆上。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那衙役头目脸上的横肉,忽然挤到了一起,硬生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猛地收回目光,后退一步,对着陈平,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那动作之标准,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紧接着,他扯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 “捷报——!” 这一声,如同平地起惊雷,震得院子里的鸡都飞了起来。 刘氏的眼泪,僵在了脸上。 陈大柱摸着烟杆的手,停在了半空。 衙役头目憋红了脸,继续高声唱喏。 “恭贺南阳府清河县陈平老爷,高中大炎王朝本科乡试,第一名,解元!” “解元老爷,小的给您道喜了!” 唱完,他又是一个深躬。 身后的七八个衙役,齐刷刷地跟着躬身行礼,齐声大喝。 “恭贺解元老爷!贺喜解元老爷!” 声音传出院子,响彻了半条街。 整个世界,安静了。 刘氏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那个满脸堆笑的衙役头目,脑子里一片空白。 解……解元? 第一名? 陈大柱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那群点头哈腰的衙役,嘴巴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反差,让这天大的喜讯,砸得他们夫妻二人晕头转向。 “解元老爷?” 那衙役头目直起身,见陈平一家都没反应,不由得小声提醒了一句。 “赏钱……” 陈平回过神来,他对着衙役头目拱了拱手。 “有劳各位官爷。” 他转身从屋里取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钱袋,递了过去。 衙役头目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谢解元老爷赏!” 他正要带着人离开,院门口又传来一阵骚动。 人群自动分开。 两顶官轿,一顶青色,一顶蓝色,在一众官兵的护卫下,稳稳地停在了陈家小院的门口。 轿帘掀开。 学政孙敬,与知府孙文台,一前一后,从轿中走出。 那报喜的衙役头目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两位大人,竟然亲自上门道贺! 孙敬和孙文台没有理会旁人,他们的目光穿过人群,径直落在了院中那个身形清瘦的少年身上。 孙敬的脸上,带着一丝欣赏。 孙文台的眼神里,则满是复杂。 第八十一章 知府大人叫我老弟 孙敬的话音落下,小院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学政大人亲口说,写得很好。 这句话,比那一声声“解元”加起来,分量还要重。 陈平躬身,双手作揖。 “多谢大人夸奖。”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刘氏还愣在原地,她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面前这两个气度不凡的大官,嘴唇动了动,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使不得!” 知府孙文台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老人家,不必多礼。令郎大才,为我南阳府争光,是我等该来贺喜。” 他的手很有力,语气也温和。 刘氏被他扶着,才没有倒下,只是脑子里还是一片嗡嗡声。 院门外,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人。 邻里乡亲,街坊路人,把本就不宽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知府大人和学政大人亲临一个农家小院道贺,这可是南阳府开天辟地头一遭。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然后便是潮水般的议论。 “陈解元!” “真的是解元公!” “知府和学政都亲自来了!” 孙文台松开扶着刘氏的手,转身对着院外黑压压的人群,朗声开口。 “陈解元高中,乃我南阳府文坛盛事。本府已在城中‘醉仙楼’备下薄宴,为解元公,也为本科所有上榜的举子,一同庆贺!” 说完,他转向陈平。 “陈解元,请吧。” 陈平看了一眼身后的父母,陈大柱对他点了点头。 “有劳大人。” 陈平再次拱手,跟着两位大人的仪仗,走出了小院。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清瘦的少年身上。 那目光里,有羡慕,有嫉妒,有敬畏,有好奇。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清河县的农家子陈平。 他是南阳府乡试解元,陈老爷。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飞遍了南阳府的大街小巷。 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说的不再是前朝演义,而是本科乡试的惊天奇闻。 “话说那考场之上,卫家公子一手遮天,欲陷害我等平民士子。说时迟那时快,咱们这位陈解元,于高台之上,字字珠玑,引得学政大人拍案叫绝,当场便将那恶徒拿下!” 酒楼里,一桌桌的读书人,讨论的都是同一篇文章。 “听说了吗?陈解元的策论,引‘前朝景泰旧事’,针砭时弊,振聋发聩!” “我托人抄了一份,那文章,简直是神来之笔!‘龙朔之败’一段,字字泣血,读之令人发指!” “此等文章,百年难遇。南阳府,要出一位大人物了。” 醉仙楼,南阳府最好的酒楼,今日被知府衙门整个包了下来。 楼上楼下,灯火通明。 所有新中的举人,都收到了请柬。 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脸上带着喜气,却又有些拘谨。 当陈平在孙敬和孙文台的陪同下走进大堂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诸位,这位便是本科解元,陈平,陈解元。” 孙文台笑着介绍。 在场的举人们立刻起身,对着陈平拱手行礼。 “见过解元公。” 陈平一一回礼。 他被安排在了主桌,与孙敬和孙文台同坐。 宴席开始,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一个个新科举人端着酒杯,轮番过来给主桌敬酒。 他们敬知府,敬学政,最后,都把酒杯端到了陈平面前。 “解元公,在下刘明,敬您一杯。您那篇文章,我辈楷模。” “陈兄,小弟王启年,日后还望多多指教。” 陈平来者不拒,以茶代酒,一一应酬。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不卑不亢,不远不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孙文台放下酒杯,与孙敬对视了一眼。 他站起身。 “诸位,今日尽兴。本府与孙大人,还有些科场公务要与陈解元商议,就先行一步。” 众人连忙起身恭送。 孙文台对着陈平开口。 “陈平,你随我来。” 陈平放下茶杯,跟着二人走出喧闹的大堂,上了三楼一间雅致的静室。 房门关上,将楼下的喧哗隔绝在外。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桌上摆着一套崭新的茶具。 孙文台没有坐主位,他走到茶桌边,拿起紫砂壶,亲手给三个杯子倒满了茶。 他将其中一杯,推到陈平面前。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陈平,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 “平老弟。” 他开口,称呼变了。 陈平端着茶杯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孙文台,等着他的下文。 “今日之喜,来之不易。” 孙文台的声音很沉。 “但喜悦背后,是更大的风暴。有些关于卫家的内情,你必须知道。” 一直没有开口的孙敬,接过了话头。 “在你考试之时,知府衙门与城防营便已动手。” 他的目光落在陈平脸上,似乎想看穿他每一丝表情变化。 “我们将卫家在南阳府布下的暗桩,一夜之间,拔除了七七八八。这一切的开端,正是你那份藏着雷霆的考卷。” 孙文台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你以为我们抓的,只是卫山和他府里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 “府衙户房主事钱有德,管着南阳府的钱粮账目。通判衙门的主簿张松,负责卷宗归档。城防营的都司李校尉,他手下有三百兵士。还有城里最大的‘卫通’钱庄,‘锦绣’绸缎庄……这些人,都是卫家的手脚。” 孙文台的眼神变得锐利。 “我们一夜之间,把他的手脚都给砍了。”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陈平。 屋子里,只剩下三人的呼吸声。 陈平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 “这还不够。”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孙文台和孙敬的眼中,同时闪过一道光。 “卫家的根,不在南阳。” 陈平继续说道。 “不错。” 孙文台赞许地点了点头。 “卫家的根,在京城。巡按御史张大人,已经带着你的原始考卷和我们整理的罪证,星夜兼程赶赴京城。可京城的水,比南阳府深得多。”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陈平。 “你这把刀,递到了我们手里,捅了卫家一刀。现在,我们想问问你,这把刀,接下来想怎么用?” 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一个上官对下属的询问。 这是一个盟友,对另一个盟友的商议。 陈平没有立刻回答。 他重新端起那杯孙文台亲手倒的茶,送到唇边,吹开漂浮的茶叶,轻轻呷了一口。 茶水温热,顺着喉咙滑下。 他抬起眼,迎上两位大人的目光。 “大人,卫山贪墨军饷,罪证确凿。可他早已致仕多年,前朝的案子,如今再翻出来,只怕朝中有人会说,这是新账扒旧坟,于国体有伤。” 孙敬的眉毛动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 “要办他,就要给他安一个现在就能杀头的罪名。” 陈平的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一个让他背后的人,想保也保不住的罪名。” 第八十二章 办的就是国公的案子 雅间里,灯火安静地跳动着。 孙文台和孙敬的目光,都落在陈平身上。 这个少年刚刚说,要给卫山安一个现在就能杀头的罪名。 一个让他背后的人,想保也保不住的罪名。 孙文台端起茶杯,自己先饮了一口。 “平老弟,你说的没错。” 他放下茶杯,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一个前朝的案子,要扳倒一个致仕多年的通判,难。就算加上贪墨,也未必能让他死。” 他看着陈平。 “但如果,是通敌叛国呢?” 陈平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才是正题。 孙敬在一旁开口,声音清冷。 “你的那份考卷,是神来之笔。” “乡试的卷子,按规矩,前十名的都要封存,送往京城,呈交礼部备案,以备圣上随时御览。” 孙敬的嘴角动了一下。 “一份匿名的策论,送不到天子面前。可一份乡试解元的答卷,可以。” “你把状纸,写成了经义。把罪证,变成了典故。” 孙文台接过了话头。 “你把刀递给了我们,还给了我们一个不得不接,也无人可以指摘的理由。”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 “在你还在号舍里为那篇策论收尾的时候,我和孙大人,已经拿着你的考卷,见了巡按御史张大人。” “三份东西,摆在了一起。”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一份,是你匿名投来的策论。一份,是你同伴补上的罪证账册。最后一份,就是你那篇惊动了整个南阳府的考卷。” “证据,人证,物证,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了绕开州府所有眼线,直达天听的名目。” 孙文台停下脚步,看着陈平。 “你以为我们昨夜,只是在抓秋盗?” 陈平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 孙文台的声音冷了下来。 “在你走出贡院大门的那一刻,南阳府的三班衙役和城防营的兵士,已经封锁了全城十三家钱庄,七家绸缎庄,还有城郊的八处田庄。” “这些,全都是卫家的产业。” “府衙户房主事钱有德,正在家里做着美梦,被我们从被窝里拖了出来。通判衙门的主簿张松,想连夜烧掉一些见不得光的卷宗,被我们堵在了后院。” “城防营都司李校尉,卫山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他想调兵,可他的兵符,在我的桌子上。” 孙文台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 “卫家在南阳府经营三代,织了一张大网。我们用了一个晚上,把这张网,撕了个粉碎。” 屋子里很安静。 陈平依旧在撇着茶沫,动作不紧不慢。 孙文台重新坐下,身体微微前倾。 “平老弟,你知道放榜那天,我派了多少人出门吗?” 他没等陈平回答。 “两拨人。” “一拨,敲锣打鼓,去你的小院,给你报喜。” “另一拨,披甲执锐,去了城西的卫府,给他报丧。” 孙文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但那笑意很冷。 “我们的人冲进去时,卫昭正在厅堂里等着消息。他以为,凭他父亲的关系,就算考场上出了岔子,顶多也就是斥责几句,功名还是保得住。” “他看见官兵,第一反应不是害怕,是愤怒。他觉得我们这些丘八,扰了他的清净。” “直到带队的捕头,当着他全家老小的面,宣读了我的手令。” 孙文台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模仿当时的情景。 “奉知府孙文台、学政孙敬大人令,彻查本科乡试舞弊案,涉案人卫昭,即刻锁拿归案!” “他当时就疯了,指着捕头的鼻子骂,说他爹是前任通判,说他叔父是当朝国公。” 陈平撇茶的动作,停了下来。 孙文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嘶吼着,‘我爹是卫国公的亲弟弟!你们敢动我?’” “你知道我们的人怎么回他的吗?” 孙文台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带队的李虎,只说了一句话。” “‘我等奉命办案,办的,就是国公的案子!’” “办的就是国公的案子。” 陈平轻轻重复了一遍,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然后呢?” “然后,他就被剥去了身上的绸衫,换上了囚衣。革去了功名,打入了死牢。” 孙文台的语气恢复了平静。 “卫家在南阳府的百年基业,一夜倾覆。卫山和他的一众党羽,如今都在府衙大牢里,等着秋后问斩。” “至于卫昭,”孙文台顿了顿,“他比他爹更惨。他要被押往京城,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通敌叛国的罪名一旦坐实,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陈平,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陈平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局外人。 雅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孙文台长长吐出一口气,打破了宁静。 他脸上的那丝冷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平老弟,南阳府的这棵烂树,我们帮你砍了。” 他的称呼没变,但语气变了。 “但它的根,还在京城。” 孙敬也放下了茶杯,看着陈平。 “卫山的兄长,当朝卫国公卫英,手握京城三大营之一的兵权,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才是卫家真正的参天大树。” 孙文台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 “巡按御史张大人,已经带着所有罪证,星夜兼程赶赴京城。可京城的水,比这南阳府的护城河,深不见底。” “一个致仕的弟弟,一个不成器的侄子,卫国公或许会舍弃。” “但他不会舍弃卫家的脸面。” 孙文台的目光,像两把锥子,牢牢地钉在陈平脸上。 “你,毁了他最看重的侄子,让他卫家成了天下读书人的笑柄。” “你,斩断了他家族在南阳府的根基,断了他一条重要的财路。” “他对你的恨,不会因为卫昭的死而结束,只会因此而开始。” 孙文台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沉。 “平老弟,你真正的敌人,不是卫昭,也不是卫山。是你头顶上,那位权倾朝野的卫国公。” “他对你的报复,将是雷霆万钧,不死不休。” 第八十三章 知府相送,县令相迎 雅间的门被拉开,外面的喧嚣涌了进来。 孙文台和孙敬一左一右,陪着陈平走下楼梯。 楼下大堂里,所有新中的举人全部起身,目光汇聚在三人身上。 孙文台脸上带着笑,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诸位尽兴,本府与孙大人还有陈解元,便先行一步。” 他没有多做解释,但这个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平,是他孙文台的人。 醉仙楼外,夜风已凉。 孙文台的官轿旁,还备着一辆崭新的青布马车。 “平老弟,南阳府鱼龙混杂,你若不嫌弃,可在我的府上暂住几日,待风头过了再回乡。”孙文台开口。 陈平摇了摇头。 “谢大人好意。家有父母,正在等我。” 孙文台看着他,点了点头。 “也好。忠孝之人,方能行得正,走得远。” 他转头对身边的随从吩咐。 “去,传我的话给清河县令。就说陈解元今日衣锦还乡,让他务必照应周全,不可有半点差池。” “是!” 随从领命而去。 孙文台又指了指那辆马车。 “这辆车,你且用着。从南阳府到清河县,这一路,我派府衙的仪仗护送你。” 陈平没有推辞。 “多谢大人。” 他躬身行礼,随后登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在府衙仪仗的护卫下,缓缓驶出南阳府城门。 来时,他是一个人,骑着一头瘦驴,怀里揣着凑出来的几两碎银。 回时,他坐着知府所赠的马车,前后是鸣锣开道的衙役,身侧还有几位闻讯赶来陪同的乡绅名流。 车队浩浩荡荡,火把连成一条长龙,照亮了回乡的官道。 车行了一夜。 天刚蒙蒙亮,车队行至一处十里长亭。 亭外,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清河县令刘振。他身后,县丞、主簿、典史,清河县衙大大小小的官吏,一个不落,全都到了。 马车还未停稳,县令刘振便已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笑。 “下官清河县令刘振,恭迎解元公回乡!” 他对着车厢,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身后的官吏们,也跟着齐刷刷地躬身行礼。 “恭迎解元公!” 声音在清晨的薄雾里传出很远。 车帘掀开,陈平走了下来。 “刘大人客气了。” 刘振直起身,目光落在陈平身上,心中感慨万千。 数月前,这还只是他治下一个不起眼的农家少年。 如今,却已是南阳府乡试解元,连知府大人都要称一声“老弟”的人物。 “不客气,不客气。”刘振连连摆手,“解元公乃我清河县百年不遇的文曲星,是我清河县的荣耀。下官在此恭候,理所应当。” 他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解元公,请。县里已经备好了仪仗,全县的百姓,都在等着一睹解元公的风采。” 从十里长亭到陈家村,不过十里路。 车队却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路的两旁,站满了人。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当“解元”二字的旗幡出现在村口时,整个陈家村都沸腾了。 “回来了!解元公回来了!” “咱村里出解元了!” 全村老少,倾巢而出,挤在村口的土路上。 村正带着族里的几位老人,跪在路的最前面,头深深地埋在地上。 陈平的马车缓缓驶过。 人群中,一个妇人伸长了脖子,拼命想往前看,却被前面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她正是陈平的大伯母,王氏。 她看着那高头大马,看着那些身穿公服的衙役,看着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马车,脸色煞白,浑身都在发抖。 她想起了几个月前,自己是如何堵在陈平家门口,指着刘氏的鼻子骂。 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嘲笑陈平去读书,是把钱扔进水里。 如今,那被她瞧不起的侄子,成了高高在上的解元公。 连县太爷都要亲自迎接。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悔恨,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人群的欢呼声,在她耳边变得模糊不清。 盛大的祭祖仪式过后,天色已经近午。 县令刘振和一众乡绅,被请到了村正家里喝茶。 陈平则遣散了围观的乡亲,回到了自家的小院。 院子已经翻修一新,青砖铺地,墙壁也重新粉刷过。 刘氏和陈大柱站在院中,看着被衙役和下人簇拥着走进来的儿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平儿……” 刘氏的眼眶红了,声音哽咽。 陈平挥退了所有人,让他们守在院外。 他走到母亲面前,轻轻扶住她。 “娘,我回来了。” 他将父母扶到堂屋的椅子上坐好,自己则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两杯热茶。 他端着茶,先递给刘氏。 然后,他走到陈大柱面前,没有递茶,而是双膝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 他将茶杯高高举过头顶。 “爹。” 陈大柱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那张总是挂着懒散的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 “南阳卫家,已经倒了。” 陈平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您当年的冤屈,儿子很快,就能为您彻底洗清。” 陈大柱的身子震了一下。 他看着儿子那双清澈又坚定的眼睛,看着他身上那件崭新的举人袍。 这个他一手教导,一手护着长大的孩子,真的做到了。 他伸出手,想去扶儿子,手却在半空中抖个不停。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饱经风霜的眼角滑落,砸在青色的地砖上,碎了。 这是二十年来,他流的第一滴泪。 他扶起儿子,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陈平的肩膀。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里屋。 片刻之后,他抱着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子走了出来。 箱子很旧,上面还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锁。 陈大柱将箱子放在桌上,用袖子擦去上面的灰尘。 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打开箱盖,从箱底最深处,取出了一本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册子。 册子很厚,边缘已经磨损。 他将册子递到陈平面前,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是我的一切。” “现在,是你的了。” 第八十四章 父亲的兵法 院子彻底安静下来。 县令刘振和一众乡绅已经告辞,看够了热闹的村民也各自散去。 陈平独自坐在新收拾出来的书房里,油灯的光在书桌上投下一片暖黄。 那只旧木箱就摆在桌上,生了锈的铜锁已经打开。 父亲的话,在他脑中回响。 “这是我的一切。” “现在,是你的了。” 陈平吐出一口气,伸出手,将箱子里的油布包拿了出来。 油布很旧,表面布满了岁月的裂纹,却擦拭得很干净。他一层层解开。 一本青色封皮的厚厚手稿,在灯下显露出来。 封皮上没有多余的纹饰,只有用硬毫写下的四个大字。 《兵者诡道》。 笔锋刚劲,每一划都像是刀刻进去的,一个“戈”字的笔锋,带着一把长戟的锋锐。 陈平的手指,抚过那四个字。 他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粗糙,边缘泛黄,墨迹已经深深渗入纸张的纤维里。 开篇第一章,写的不是什么奇谋大略,而是“养兵”。 里面讲了在不同地形行军,该如何计算兵士的口粮,如何防止非战斗减员,如何辨别可以食用的野菜,如何用草药治疗军中最常见的腹泻和暑热。 行文简练,每一个字都落到实处。 陈平一页页翻下去。 “筑城”、“斥候”、“辎重”、“阵法”。 里面的内容详细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在何种地势如何快速构筑营寨,如何从敌人丢弃的灶火余温判断其离开的时间,如何用驴马在山地最高效地转运粮草。 这不是纸上谈兵的腐儒之言,这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用血和汗写出来的东西。 陈平的心跳快了几分。 他一直知道父亲不简单,可这本手稿里显露出的东西,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继续往后看。 书里的内容,开始变了。 有一章叫“离间”,讲的不是战场上分化敌军,而是如何在新旧官员交替时,制造新任上官与前任心腹之间的矛盾。 有一章叫“用间”,详述了如何安插不起眼的仆役、账房先生到对手的府邸里,收集情报。 有一章叫“火攻”,论的不是焚烧敌军的粮草大营,而是如何精准地制造和散播谣言,烧掉一个政敌的官声和前途。 陈平的呼吸,慢慢变得沉重。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本兵书了。 这是一本将兵法谋略,完完整整地嫁接到官场争斗中的权术之书。它将刀光剑影的沙场,变成了不见血的权力棋局。 而他的父亲,一个在乡下晒了二十年太阳的懒散农人,写出了这样一本书。 陈平的手指有些发颤,他翻开了新的一页。 一个新的篇章开始了,标题是“北境诸将评”。 排在第一个的名字,让陈平的瞳孔猛地一缩。 卫英。 当朝卫国公。 对卫英的评述,足足占了三页纸。 “卫英用兵,其表为勇,常亲率冲锋,实为好大喜功,不耐下属功高。” “其于人前,常厚赏士卒,以示宽仁。于人后,则多疑善妒,尤忌有才之将。惯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然终不肯付以腹心。” “其性之要害,在于傲。自矜门第,自重身份,视其家族颜面高于一切。凡有公开折辱其颜面者,必引其雷霆之怒,怒则失智。” 手稿的后面,甚至推演了几种对付卫英的方略。 “攻卫英,不可攻其强。当示敌以弱,诱其轻进,予其小胜,以长其骄。” “而后,寻其帐下素所忌惮之将,为其创造盖过卫英之功。无需我等动手,卫英之妒火,自会烧毁其臂助。” “或攻其名。寻一公义大非之事,令其身处其中。鼓动学子清流,公开质问。其傲必使其悍然回击,其怒必使其昏招迭出。” 陈平看着这一行行字,后背慢慢渗出一层冷汗。 他看到书页的右下角,用小字写着一行日期。 “景泰十五年。” 那是十几年前。 他的父亲,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剖析他最大的仇人。在纸上,推演了无数遍如何击倒他。 陈平终于明白了。 父亲从来没有放弃过。 他是一头躲进深山里的猛虎,二十年来,他每天都在磨砺自己的爪牙。他在等。 等一个时机。 或者,等一个能替他执刀的人。 陈平缓缓合上手稿,这本书在他手里的分量,重逾千斤。 他看着油灯那跳动的火苗。 “原来,爹,”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开口,“您等的不是昭雪,而是复仇。” 这本手稿,是父亲二十年的痛苦、仇恨和智慧凝结成的兵器。 是专门为他打造的兵器。 他静坐了许久,手稿就放在膝上。 夜色已深,窗外只有虫鸣。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解元公!解元公!” 是县令派来的那个管家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甚至有些惊慌。 脚步声停在了书房门口。 陈平将手稿放回木箱,站起身。 “何事?” “解元公!”管家的声音在发颤,“京城来人了!是……是宫里来的天使!” 书房的木门被推开。 那个叫福伯的老管家站在门口,满脸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 “人到村口了!为首的捧着圣旨!说是来传皇上的旨意!” 圣旨。 皇上的旨意。 这几个字,像一道雷,劈在陈平的头顶。 南阳府的棋局结束了。 京城的棋局,以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直接拉开了序幕。 “来了多少人?”陈平开口,声音很稳。 “十几骑,都穿着宫里禁卫的服饰。领头的是个公公,穿着蟒袍。”福伯急促地说,“县令大人也陪着,看样子比我还慌!” 陈平越过福伯,走向院门。 “备茶,用最好的茶。” 他迈出书房,夜里的凉风吹在他脸上。 “另外,”他顿住脚步,背对管家,“去告诉我爹,就说京城来了贵客。” “是,解元公!” 福伯赶忙朝主屋跑去。 陈平站在院子中央,抬头看着满天星斗。 卫国公撒下的网,到了。 又或者,是那位高居九重之上的天子,投下的一颗问路石。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必须接住。他朝村口走去,脚步不快,却很稳。前方的路,不再是乡间小道,它通往帝国的权力中心。 第八十五章 不得不接的圣旨 村口的路,被马蹄踏得结实。 十几骑黑衣禁卫,如一排沉默的铁桩,立在村口空地上。他们胯下的马,全是北地良驹,在寒夜里喷着白气。火把的光跳跃在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上,也跳跃在他们腰间刀柄的兽首上。 县令刘振站在最前面,官袍穿得一丝不苟,额头上却全是汗。他身后的县丞、主簿,一个个弓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陈平从村里的小路上走出来。 他的脚步不快,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落在了他身上。 为首的那个太监,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蟒袍,面容白净,没有胡须,眼角吊着,看人的时候眼皮只抬起一半。 他看见陈平,那半开的眼皮才完全掀开,目光在陈平身上扫了一圈。 “你就是陈平?” 他的声音尖细,却很清晰,像一根针,扎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草民陈平,见过天使。” 陈平走到近前,躬身行礼。 那太监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身后一摆手。 立刻有两名小太监上前,抬出一张香案,摆在路中央。又有人点上三支清香。 烟气笔直地升起。 “传皇上口谕。” 太监的声音扬了起来。 “陈氏阖族,跪接圣旨。” 村口围观的村民,听到“皇上”二字,吓得魂飞魄散,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陈大柱扶着脸色煞白的刘氏,也从人群后走了出来。他看了陈平一眼,眼神里没有波澜,然后拉着妻子,在陈平身后跪下。 县令刘振等人,更是早就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 整个村口,只剩下风吹过火把的呼呼声。 那蟒袍太监从一个木匣里,请出一卷黄澄澄的丝绸。 他双手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治世以兴贤为本,育才以科举为先。今岁乡试,天下英才辈出,策论佳作纷呈,朕心甚慰。” “南阳府解元陈平,时文策论,卓然一家,见识深远。顺天府解元周易,经义文章,法度森严。朕闻之,龙心大悦。” “为储栋梁之材,备异日之用,特旨征召。南阳府、顺天府、应天府三地本科乡试前五名举人,着即刻收拾行装,由天使护送,火速进京,入翰林院观政学习,以备顾问。” “尔等皆国家未来之栋梁,务必勤勉用功,不负朕望。钦此!” 太监将最后一个字念完,把圣旨一合。 村口,一片死寂。 县令刘振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愕。 观政学习? 入翰林院? 这是开国以来都没有过的恩典!新科举人,连会试都未参加,就能提前进入翰林院,这等于是提前拿到了天子门生的身份! 他看向陈平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客气,变成了敬畏。 陈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的脑子里,只有那几个字在回响。 火速进京。 翰林院观政。 这不是嘉奖,这是提人。 把他这个刚刚捅了卫家一窝的马蜂,从南阳府这个小地方,直接提溜出来,扔进京城那个更大的马蜂窝里。 他无法拒绝。 “陈解元,接旨吧。” 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催促。 陈平抬起头,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臣,陈平,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和之前一样平稳。 他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黄色的丝绸触手温润,却感觉有千斤重。 “咱家叫李进,在司礼监当差。” 蟒袍太监脸上的冷漠化开,露出一丝笑容。他亲自上前,将陈平扶了起来。 “恭喜陈解元了,小小年纪,就得了这泼天的富贵。圣上对你们这些年轻人,可是看重得很呐。” 他的话很客气,态度也亲热了许多。 “全凭圣上恩典,天使提携。”陈平回道。 “好,好,是个会说话的。” 李进拍了拍陈平的胳膊,那笑容更深了些。 “圣旨上说了,火速进京。咱家在南阳府还有些公干,给你三天时间准备。三天后,卯时,在清河县码头汇合,乘船北上。” “解元公家里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刘县令提。咱家已经交代过了,刘县令会给你办得妥妥当帖。” 他转向刘振。 “刘大人,你可听清了?”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刘振赶忙磕头。 “解元公家里的事,就是下官的事!一定办好,请李公公放心!” 李进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交代完事情,便不再停留。 “行了,咱家回了。” 他转身,准备上马。 十几名禁卫,动作整齐划一,翻身上马。 在经过陈平身边时,李进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微微侧过身,凑到陈平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极快地吐出几个字。 “圣心难测,卫公权重。”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尖细,却像淬了冰的针。 “陈解元,好自为之。” 说完,他没有再看陈平一眼,脚尖在马镫上一点,身子轻飘飘地落在马背上。 “走!” 他一抖缰绳。 十几骑禁卫,如一片乌云,卷起尘土,瞬间消失在夜色深处。 村口,只留下一地跪着的人,和手捧圣旨,站在原地的陈平。 刘振从地上爬起来,跑到陈平身边,脸上的喜色怎么也藏不住。 “解元公!不,陈大人!恭喜!贺喜啊!” “这是天大的恩宠!天大的恩宠啊!”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陈平没有理他。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父母。 刘氏已经被这阵仗吓得站不起来,陈大柱正扶着她。 陈平走到父亲面前,将手里的圣旨,递了过去。 陈大柱没有接。 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看了很久。 然后,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回家。”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沉。 “吃饭。” 陈平收回手,点了点头。 他扶住母亲的另一边胳膊,和父亲一起,搀着她往家走。 身后,县令刘振还想跟上来,却被陈大柱一个眼神止住了脚步。 那眼神,不像一个乡下农人的眼神。 刘振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停在原地,再也不敢动了。 陈家小院。 新修的院门紧紧关上,将外面所有的喧嚣都隔绝了。 堂屋里,油灯亮着。 刘氏坐在椅子上,还在不停地发抖。 陈大柱一言不发,从厨房里端出两碗早就凉了的面条,一碗放在刘氏面前,一碗放在自己面前。 他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 陈平将那卷黄绫圣旨,轻轻放在了八仙桌上。 它就摆在那本《兵者诡道》的旁边。 一本,是父亲藏了二十年的刀。 一本,是皇帝递过来的刀。 陈平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 他看着父亲。 陈大柱吃得很快,一大碗面,几口就见了底。 他放下筷子,抬起头,也看着陈平。 父子二人,在灯下对视。 许久,陈大柱才开口。 “怕吗?” “怕。” 陈平回答。 “怕就对了。” 陈大柱站起身,走到那本《兵者诡道》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封皮上那四个字。 “我教了你二十年怎么藏。” 他转过身,看着陈平的眼睛。 “现在,该教你,怎么出鞘了。” 第八十六章 躲不掉,就掀翻他 堂屋里的灯火,被窗外灌进来的夜风吹得摇晃。 刘氏的身子,也跟着那火苗一起抖。 她的目光在桌上那卷黄澄澄的圣旨和旁边那本破旧的手稿之间来回移动,最后落在了自己儿子平静的脸上。 “平儿,咱们不去行不行?” 她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什么解元,什么翰林院观政,娘都不要。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刘氏伸出手,抓住陈平的袖子,手指收得很紧。 “那是京城,是天子脚下。卫家的人就在那儿,你一个人去了,他们……他们会吃了你的!”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咱们不去。咱们把这圣旨还回去,就说你病了,去不了。咱们就留在村里,种咱们的地,好不好?” 陈平没有说话,他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 他看向自己的父亲。 陈大柱靠在椅背上,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睛半睁半闭,像是在打盹。 他听着妻子的哭诉,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直到刘氏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才睁开眼。 他看着陈平,开口了。 “圣旨,是皇帝的命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屋里的哭声停了。 “不是请帖,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陈大柱坐直了身子,双手从袖子里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你今天说病了,明天就有太医上门给你瞧病。你若没病,就是欺君之罪。”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桌上的圣旨。 “你若真有病,去不了。你信不信,不出三个月,卫家的屠刀,就会先落到清河县,落到这个院子里。” 刘氏的脸,一下子白了。 陈大柱没有理会她,他只是看着陈平。 “躲?”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你躲到天涯海角,你也是南阳府乡试解元陈平。你也是那个把卫山、卫昭叔侄二人送进大牢的人。” “这道圣旨,不是催你上路的符,是催他动手的鼓。” “你不去京城,他就会来南阳府。” 陈大柱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到了那时候,你觉得知府孙文台,学政孙敬,他们护得住你吗?” “他们是朝廷的官,卫英也是朝廷的官。而且官比他们大得多。” “他们能在南阳府帮你,是因为他们占着一个‘理’字。可卫英要收拾你,他可以有一百种不讲理的法子。” 陈平的喉结动了动。 他明白父亲的意思。 在南阳府,孙文台是地主。可放眼整个天下,卫国公才是那个可以掀桌子的人。 “所以,去是必须去。” 陈大柱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那股懒散的农人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平从未见过的锋利。 “躲是躲不掉的。”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像冬日里的寒星。 “不如迎头赶上,在他最熟悉的地方,把他彻底掀翻!” “把他彻底掀翻!” 这几个字,在小小的堂屋里回荡。 刘氏被这股气势镇住了,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陈平的心,却因为这句话,猛地跳了一下。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而急促的敲门声。 “笃,笃笃。” 声音很克制。 陈平站起身,走过去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县令府上的那个老管家福伯,他提着一盏灯笼,身边还跟着一个陌生的汉子。 那汉子穿着寻常的短褂,但站姿笔挺,眼神锐利,一看就是行伍出身。 “解元公。” 福伯压低声音。 “知府大人有密信送到。” 他说着,侧过身,让出身后的汉子。 那汉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火漆封好的信筒,双手递给陈平。 “陈解元,孙大人交代,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陈平接过信筒,入手微沉。 “有劳。” “小的告退。” 那汉子一抱拳,转身就融入了夜色里,动作干脆利落。 福伯也躬身行礼。 “解元公,那小人也先回了。您有任何吩咐,随时差人去县衙。” 陈平点了点头,关上院门。 他回到堂屋,在灯下拆开火漆,从里面倒出一封信。 信纸只有一页,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是知府孙文台的笔迹。 陈平展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信的内容很简单。 孙文台告诉他,这次的征召,确实是皇帝的意思。起因是顺天府有个解元,写了一篇关于漕运改革的策论,深得圣心。皇帝一时兴起,便想把几个地方的青年才俊都召到京城,亲自看看。 但卫国公卫英,一定在其中推波助澜了。 将陈平这个仇人,从孙文台的羽翼之下,直接调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信中,孙文台和孙敬的意见出奇地一致。 他们建议陈平,必须去。 “京城虽是龙潭虎穴,却也是天子脚下。” “入了翰林院,你便是天子门生。卫英权势再大,也不敢在明面上动你。” “躲在南阳府,看似安全,实则如坐愁城,处处被动。入了京城,看似危险,反倒是入了棋局,有了落子的机会。” 信的最后,孙文台向他透了个底。 他与学政孙敬,已经分别修书给各自在京城的同年、门生。 这些人,有在六部任职的,有在都察院当言官的,官职或许不高,却都是京城里的地头蛇。 他们会为陈平提供一些必要的照拂和消息。 “此去,非你一人。” 信的末尾,只有这五个字。 陈平将信纸慢慢折好,重新塞回信筒。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父亲看过来的目光。 “信上说什么?”陈大柱问。 “跟您说的一样。” 陈平开口,声音很平静。 “他们也让我去。”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 他的目光,从那卷代表着皇权的圣旨上,移到了那本写满父亲心血的《兵者诡道》上。 一本,是将他推入风暴中心的巨浪。 一本,是能让他在风暴中站稳脚跟的船。 他对着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爹,娘,你们放心。” 刘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陈大柱一个眼神按了回去。 陈平直起身,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清明。 “我此去京城,不只为功名。” 他的手,伸向那本青色封皮的手稿。 “更是要将笼罩咱们家二十年的这片乌云,彻底撕碎。” 他说完,拿起了那本《兵者诡道》。 书不重,但拿在手里,陈平却感觉自己握住了一把藏了二十年的刀。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房。 “平儿,你……” 刘氏忍不住开口。 陈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母亲,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娘,给我收拾几件换洗衣裳吧。” 他指了指天色。 “三天后,我就要走了。” 第八十七章 要用朝廷的刀杀人 京城,卫国公府。 书房里,紫檀木大案上摆着一套汝窑茶具,茶水已经凉透。 卫英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手里捏着一封刚从南阳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信。 信纸很薄,在他手里却发出被攥紧的声响。 伺候在旁的老管家,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 书房里只听得见卫英越来越重的喘息声。 他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 他放下信纸,拿起桌上的那方青玉镇纸。 五指缓缓收紧。 “咔嚓。” 一声脆响。 坚硬的青玉镇纸,在他掌心碎成了几块,一些更细的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老管家眼皮一跳,头埋得更低了。 “好,好一个陈平。” 卫英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松开手,碎裂的玉块掉在名贵的金丝楠木桌面上,发出几声闷响。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老管家。 “去,把先生们都请到密室。” “是,国公爷。” 老管家躬身退下,脚步又轻又快。 一炷香后。 国公府后院,一间不起眼的耳房内,灯火通明。 这里没有窗户,墙壁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隔绝了内外一切声音。 卫英坐在主位上,面前是一张长条桌。 桌旁坐着四个人。 一个身穿灰色长衫,面容枯瘦,是卫英的第一谋士,人称“鬼手”的徐庶。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刀疤,是卫英麾下三大营的退役都尉,专管府中死士的赵莽。 另外两人,一个是当朝户部的一名侍郎,一个是刑部的主事,都是卫英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 “南阳府的事,想必你们都听说了。” 卫英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怒气,只有一片冰冷。 户部侍郎先开了口。 “恩师,卫山贪墨之事,证据确凿。巡按御史的折子已经递进了宫里,圣上批了,此案已成铁案,怕是难以转圜。” 刑部主事也跟着说。 “卫昭勾结秋盗,图谋不轨,更是捅破了天。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三司会审只是走个过场。通敌叛国的罪名,一旦坐实,神仙也救不了。” 两人言下之意,卫山和卫昭,都得舍弃。 “我不是要救他们。” 卫英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两个废物,死了就死了。可我卫家的脸面,不能就这么被人踩在脚下。” 他看向赵莽。 “那个叫陈平的小子,什么来路?” 赵莽站起身,抱拳道。 “查清了。清河县陈家村人,祖上三代都是农户。父亲叫陈大柱,是个出了名的懒汉。他本人,在乡试之前,默默无闻。” “农户?” 卫英的眉头皱了起来。 “一个农户的儿子,能写出那样的策论?能布下这样的局?” 谋士徐庶咳了两声,慢悠悠地开口。 “国公爷,此子的背后,是南阳知府孙文台,和学政孙敬。” “孙文台是帝师刘阁老的人,孙敬是清流领袖李太傅的门生。这两个人,都不好动。” 赵莽脸上那道刀疤动了动。 “国公爷,用不着那么麻烦。” 他向前一步,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他不是要进京吗?从南阳府到京城,水路千里。派一队人,在路上做掉他,神不知鬼不觉。” “蠢货!” 卫英一拍桌子。 “一个新科解元,奉旨进京,死在半路上。你当圣上是傻子?你当满朝言官是哑巴?” 赵莽脖子一缩,不敢再说话。 卫英的目光扫过众人。 “杀一个举人,简单。可杀了他之后呢?孙文台和孙敬会借此大做文章,那些闻着血腥味的御史,会像疯狗一样扑上来,把我卫家这些年见不得光的事,一件件都翻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 “为了一个泥腿子,不值当。” 他看向谋士徐庶。 “先生,你说该怎么办?” 徐庶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国公爷说的是。杀人,是下策。”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 “要对付这种人,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惹一身骚。要让他身败名裂,让他自己走进死路。” “要杀,就要用朝廷的刀来杀。” “让他死得‘合法’!” 卫英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弧度。 “先生说得对。说下去。” 徐庶点了点头。 “此子进京,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水路,二是陆路。” “水路,沿途必然经过漕运码头。我们可以安排人手,在他乘坐的官船上藏匿违禁之物,比如私盐,或者军械。再让巡检的官吏‘恰好’查获。人赃并获,他百口莫辩。” “陆路,则更容易。沿途州县,多有我等故旧。寻个由头,栽他一个命案,或是与前朝余孽有所勾连。只要把他打入大牢,是圆是扁,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户部侍郎眼睛一亮。 “此计甚妙。只要罪名坐实,都不用我们动手,刑部的大牢就能让他脱层皮。” 卫英不置可否,他继续看着徐庶。 “这只是第一步。” 徐庶继续说道。 “这一步,是让他死。可国公爷要的,不只是他的命,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与卫家作对的下场。” “所以,我们还要在朝堂上动手。” 他看向刑部主事和户部侍郎。 “圣上为何要征召这批举人入京?起因是顺天府解元周易的那篇漕运策论。圣上起了爱才之心,想提前看看这些年轻人。” “可这件事,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把陈平也加进去的?” 卫英冷笑一声。 “除了东宫,还能有谁。” 徐庶接话道。 “没错。太子殿下需要培植自己的势力,这些新科举人,就是最好的苗子。陈平斗倒了卫家,在太子看来,这就是一份完美的投名状。” “所以,我们要做第二件事。” 徐庶的声音压得极低。 “把陈平,打成‘太子党’。” “国公爷,您该去见见三殿下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三皇子,当今圣上第三子,素来与太子不合,朝中人尽皆知。 卫英的眼睛眯了起来。 “三殿下生性多疑,嫉贤妒能。他最恨的,就是太子殿下收拢人心。” 徐庶继续分析。 “您去告诉他,陈平是太子安插进翰林院的棋子,是东宫未来的臂助。您再告诉他,此子锋芒毕露,若让他入了翰林院,得了圣眷,将来必成三殿下的心腹大患。” “以三殿下的性子,他会怎么做?” 卫英没有说话,但他眼中的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三皇子会比他更想让陈平死。 而且,三皇子出手,分量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国公,对付一个举人,是恃强凌弱。 一个皇子,要清除一个“太子党”,那就是朝堂争斗,是国本之争。 “好。” 卫英站起身。 “就这么办。” 他看向赵莽。 “路上的事,你亲自去安排,要干净利落,做得像真的。” “是!” 他又看向两位门生。 “你们两个,在各自衙门里,盯紧与此案相关的卷宗。一旦路上事成,立刻跟进,把案子办成铁案。” “遵命,恩师!”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徐庶身上。 “先生,备车。我们去三皇子府。” 半个时辰后。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从卫国公府的侧门驶出,汇入了京城的车流。 马车停在了金碧辉煌的三皇子府门前。 卫英递上拜帖,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书房里,熏着龙涎香。 三皇子穿着一身明黄色绣金龙的常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串东珠。 “卫国公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啊?”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 卫英躬身行礼。 “臣,有要事启禀殿下。” 他将南阳府之事,以及陈平奉旨进京观政的来龙去脉,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他刻意隐去了卫家的私仇,只强调陈平如何被孙文台和孙敬引荐,又如何写出那篇深得圣心的策论,最后把一切都归结为东宫的布局。 “……此子,不过是太子殿下投石问路的一颗棋子。今日一个陈平,明日就会有张平、李平。东宫这是要将手,伸进翰林院,提前为自己预备班底啊。” 三皇子把玩东珠的手,停住了。 他坐直了身体。 “你的意思是,这个陈平,是大哥的人?” “臣不敢妄言。” 卫英低着头。 “臣只是觉得,此子锋芒太盛,非国家之福。若让他平步青云,怕是会助长某些不该有的气焰,于殿下不利。” 三皇子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两步。 第八十八章 临行前的三件事 第一天,天刚亮。 陈平召集了人。 不是村里的族老,也不是县里的乡绅。 是当初跟着他一起制肥皂、熬煮精盐的几个汉子。 为首的叫陈三,是陈家村的旁支,为人机灵,手脚也勤快。 另一个叫赵五,是镇上的混混出身,被陈平收拢后,管着盐铺的采买和运送,颇有几分手段。 几人被福伯领进院子,看见穿着举人袍的陈平,都有些拘谨,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 “都坐。” 陈平指了指院里的石凳。 他没有进堂屋,就在这院子里说话。 “解元公,您叫我们来,有什么吩咐?” 陈三搓着手,先开了口。 陈平看着他们。 “我过两天,要去京城。” 几个人神色一变。 去京城,那得是多远的路。 “我走之后,家里的产业,就交给你们几个。” 陈平的声音很平静。 “肥皂的生意,还是陈三你来管。配方你已经熟了,以后,你就是这皂坊的大管事。” 他看向赵五。 “盐铺那边,赵五你继续负责。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偷偷摸摸去收粗盐了。” 陈平从袖子里拿出一份盖着南阳府衙大印的文书。 “这是孙知府批的条子。以后,你可以直接从官盐场提货,我们有专门的配额。” 赵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能从官盐场提货,这意义完全不同。 这意味着他们的生意,从见不得光的私下买卖,变成了受官府保护的正经行当。 “我走之后,皂坊和盐铺每个月利润的三成,送到我家里,交给我娘。” “剩下的七成,一成分给底下干活的兄弟。剩下的,你们几位管事按功劳自己分。” 陈平看着他们。 “我只有一个要求。” “解元公您说!” “把生意做好,做大。让跟着我们吃饭的兄弟,都能吃饱穿暖,家里有余钱。” 陈三,赵五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动。 他们站起身,对着陈平,深深地鞠了一躬。 “解元公放心!我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把差事办好!” 陈平点了点头。 “去吧。县令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以后在清河县,没人敢找你们的麻烦。” 几人领命而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 陈大柱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 “你倒是学得快。” 他吐出一口烟。 “知道用官府的势,来保自己的财路了。” 陈平笑了笑。 “跟您学的。” 陈大柱没接话,只是看着院门的方向。 “这些人,能用,但不能全信。” “我明白。” 陈平答道。 “所以,我还有第二件事。” 当天夜里,三更时分。 陈平悄悄出了院门,来到村后的一片小树林。 林子里,一个铁塔般的身影早已等在那里。 是铁叔。 “少主。” 铁叔见他来了,躬身行礼。 “铁叔,不必多礼。” 陈平扶住他。 “我明日就要启程,有两件事,要托付给您。” “少主请讲。” “第一件,我走之后,我爹娘的安危,就全靠您了。” 陈平的声音很郑重。 “明面上,有县衙照应,应该无事。但我怕卫家的人,会用些下作的手段。” 铁叔的脸上,那道疤痕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少主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动老爷和夫人一根头发。” 陈平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递给铁叔。 “这里面是五百两银子。您用这些钱,把当年跟着我爹的那些叔伯兄弟,都找回来。” “不用让他们做什么。只告诉他们,我爹很好,我也很好。” “让他们在南阳府各地安顿下来,做点小生意,或者就在府衙里当个差役。平日里,多听多看。” 陈平看着铁叔的眼睛。 “我要知道卫家在南阳府的每一处残余势力,每一个眼线,都在做什么,说什么。” 铁叔接过钱袋,入手沉甸甸的。 他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懂了。少主,您这是要咱们在南阳府,织一张自己的网。” “是。” 陈平答道。 “我在京城是眼睛,你们在南阳府,就是我的刀。” 铁叔将钱袋揣进怀里。 “少主,您此去京城,万事小心。京城不比南阳府,那里的人,心都是黑的。” “我记下了。” 陈平拍了拍他的肩膀。 “铁叔,保重。” 他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第三天,也就是出发的当天。 陈平起得很早。 刘氏已经把他的包袱打好了,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一些家里做的干粮。 她眼眶红红的,嘴里不停地念叨。 “到了京城,要按时吃饭,天冷了要加衣裳。” “别跟人置气,凡事多忍让。” 陈平一一应着。 “娘,我知道了。” 他走到陈大柱面前,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儿子不孝,不能在膝前尽孝了。” 陈大柱扶起他。 “去吧。” 他只说了两个字。 然后,他转身回屋,把那本《兵者诡道》,塞进了陈平的包袱里。 “记住,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陈平重重地点了下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院,看了一眼自己的父母,然后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头。 他先去了张先生的家。 张先生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摆着一副棋盘。 “来了。” 张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坐。陪老师,下完这盘棋。” 陈平坐下,执起黑子。 两人一言不发,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棋局过半,陈平的黑子攻势凌厉,将张先生的白子围困在一角,眼看就要屠掉一条大龙。 张先生却不慌不忙,在棋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落下了一子。 那是一步闲棋,看似与大局无关。 陈平的眉头皱了皱,没有理会,继续对那条大龙发起猛攻。 几步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攻势不知不觉间,被化解了。 而先生落下的那步闲棋,此刻却像一颗钉子,钉在了他的要害上,与外围的白子遥相呼应,反而对他的黑子形成了合围之势。 “你的棋,杀气太重。” 张先生终于开口。 “只知攻,不知守。只看眼前,不看长远。” 他抬起头,看着陈平。 “京城那盘棋,比这要复杂一百倍。你这样下,会输得很惨。” 陈平站起身,对着张先生深深一揖。 “请老师教我。” 张先生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我教不了你太多。路,要靠你自己走。” 他看着棋盘。 “卫英是当朝国公,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这是他的‘势’。三皇子与太子不合,意图争储,这也是一种‘势’。你此去,是把自己扔进了这两种势力的漩涡中心。” 他抬眼看向陈平。 “棋盘之内,你是解元公,凭你的才学,可以在翰林院里纵横。可到了棋盘之外,你只是一个无根无萍的举人。” “那时候,才学没用,道理也没用。要懂得以势压人。” 张先生说着,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上面没有任何署名,也没有任何字迹。 “到了京城,若遇到你自己无法解决的危局,就去国子监。” 他将信递给陈平。 “找一个姓秦的老翰林,把这封信交给他。” 第八十九章 这条官道会吃人 清河县码头。 晨雾还没散尽,水汽黏在人的眉毛上。 一艘三层高的官船停在岸边,船头挂着南阳府衙的旗子,在风里微微摆动。 船下,站着五名穿着崭新举人袍的年轻人。 陈平站在最前面。 他身后,是另外四位一同奉召入京的南阳府本科举人。 一个叫李修的年轻人,凑到陈平身边。他家境普通,是凭着苦读考上来的,身上有股书卷气。 “陈兄,真没想到,我们竟有这等机缘,能同船入京。” 李修的脸上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兴奋。 他话音刚落,旁边传来一声轻哼。 说话的是王梓谦,南阳府城里有名的富商之子。他一身苏绣长袍,腰间挂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下巴抬得很高。 “入翰林院观政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王梓谦的目光扫过陈平脚上那双半旧的布鞋,嘴角撇了撇。 另外两人,一个叫张恒,一个叫吴凯,站在稍远的地方,正低声交谈着什么。他们看向陈平的眼神,有些复杂。 这次乡试,陈平是解元,光芒盖过了所有人。 李进公公从船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 “时辰到了,都上船吧。”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不阴不阳。 “路上都安分些,到了京城,有你们的好日子过。” 五人依次登船。 船舱分了几个隔间。王梓谦一上船,就独占了最大的一间。 张恒和吴凯对视一眼,也选了一间,关上了门。 陈平跟李修,自然而然地被分到了最后一间。 隔间不大,一张小桌,两张床榻。 船身微微一晃,缓缓离岸。 码头上送行的人影,很快就模糊了。 李修坐在窗边,看着倒退的景物,感慨道。 “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故乡了。” 陈平给他倒了杯茶。 “既踏上了这条路,就别想回头的事。” 李修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陈兄说的是。只是……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他压低了声音。 “京城不比南阳府,卫国公府就在那里。陈兄你把卫家得罪得那么狠,此去……” 他没有说下去。 陈平看着窗外。 船行在江上,两岸的青山连绵不绝。 “李兄,你看这江面。” 陈平忽然开口。 李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江面开阔,水流平缓,阳光照在上面,泛着粼粼波光。 “风平浪静,一帆风顺。”李修答道。 “是啊,可谁又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有没有暗礁和漩涡呢?” 陈平收回目光,看着李修。 “京城就是这片江。卫国公府,就是水底下最大的一块礁石。我这次去,不是绕着它走,是要把它从水底,彻底给它掀出来。” 李修拿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 他看着陈平平静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船行了两日,风平浪静。 王梓谦整日待在他的船舱里,吃饭都有下人送到门口。 张恒和吴凯偶尔出来走动,见到陈平,也只是点个头,神情冷淡。 只有李修,时常来找陈平说话,或是探讨学问,或是聊些乡间趣闻。 这天下午,船在一个叫“望江镇”的码头停靠,补充给养。 李进公公下了船,说是要去拜访一位故人。 船上的禁卫守在船头,不许任何人随意下船。 陈平站在甲板上,看着这个陌生的镇子。 镇子不大,沿江而建,码头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他注意到,码头的另一侧,停着几艘不起眼的货船。 几个穿着短褂的汉子,正从船上往下搬运箱子。那些汉子动作矫健,太阳穴微微鼓起,不像是普通的船工。 他们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陈平他们这艘官船。 李修也走了过来。 “陈兄,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随便看看。” 陈平收回目光。 “这望江镇倒是繁华。” 李修笑道:“那是自然。这里是南北水路的一个要冲,南来北往的商船,大多会在此处停靠。据说,镇上最大的那家悦来客栈,背景很深,连府台大人路过,都要给几分薄面。” 陈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傍晚时分,李进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酒气,心情似乎很好。 “开船!” 官船再次起航,顺流而下。 入夜,江上起了雾。 陈平躺在榻上,闭着眼睛,脑子里却在飞速地转动。 父亲的《兵者诡道》,张先生的棋局,孙文台的信。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地方。 京城。 他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在他前方张开。 他翻了个身,面对着窗户。 窗外,雾气茫茫,连星光都看不见。 他想起了出发前,铁叔对他说的话。 “少主,您此去京城,万事小心。京城不比南阳府,那里的人,心都是黑的。”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不是怕心黑的人。 他怕的,是那些披着官袍,用朝廷法度杀人的黑心人。 船舱里很安静,只有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 “陈兄,你睡了吗?” 隔壁床榻的李修,忽然小声问了一句。 “还没。” “陈兄,你说……我们这次入京观政,是真的好事吗?” 李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 “圣上为何会突然下这样一道旨意?我总觉得,像是被人推着走一样。” 陈平沉默了一会儿。 “李兄,你看这官道。” 他忽然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李修愣了一下。 “官道?” “对,从南阳府到京城的官道。宽阔,平坦,走在上面,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陈平的声音在黑暗中很清晰。 “但越是这样的路,越容易成为埋骨之所。” 李修的身子僵住了。 他听懂了陈平话里的意思。 这趟入京之路,就是一条看似平坦的官道。 而他们,就是走在上面的行人。 随时都可能被人从路边的草丛里,拖进去,埋掉。 船舱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与此同时。 在官船前方一百多里外,一个名为“风陵渡”的驿站。 驿丞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留着两撇八字胡。 他正在后院的房间里,对着账本,拨着算盘。 窗户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一只信鸽落在了窗台上。 驿丞放下算盘,走过去,熟练地从信鸽腿上取下一个蜡丸。 他捏碎蜡丸,展开里面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鱼已入网,明日到渡,按计行事。” 驿丞看着那行字,脸色变了变。 他走到灯前,将纸条凑到火苗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走出房间,对守在门口的一个精悍下属吩咐道。 “去,把后院那几个院子都清出来。” “另外,传话给‘蝎子’他们。” 驿丞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耳语。 “告诉他们,明天有贵客要住店,让他们把家伙都擦亮点,准备接客。” 下属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驿丞重新回到房间,关上门。 他坐回桌前,却没有再碰算盘。 他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然后,他看着灯火,嘿嘿笑了一声。 南阳府解元,陈平。 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希望你明天的胃口,会好一些。 第九十章 驿站里的这顿饭,不好吃 船靠岸了。 这里是风陵渡,一个不大不小的水陆驿站。 天色已晚,驿站里挂起了灯笼,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开。 驿丞带着几个伙计,早早地等在码头上,脸上堆满了笑。 “哎哟,总算是把各位大人给盼来了。” 他一躬身,对着走在最前面的李进公公行礼。 “李公公,房间和酒菜都备好了,就等您和几位解元公大驾光临。” 李进下了船,伸了个懒腰。 “嗯,算你机灵。” 他回头看了一眼船上的几个举人。 “都下来吧,今晚在这里歇脚,明日一早再走。” 王梓谦第一个走下跳板,他用手帕捂着鼻子,嫌弃地看了看码头上的水渍。 张恒和吴凯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脸倦容。 李修扶着船舷,对陈平说。 “陈兄,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陈平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了那个驿丞身上。 那驿丞的笑容很热切,可眼神却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口井。 他身后的那几个伙计,站得笔直,手垂在身体两侧,不像伙计,倒像是站岗的兵。 “几位解元公,这边请。” 驿丞在前面引路,腰弯得像一张弓。 驿站的大堂很宽敞,摆了七八张桌子。 正中的一张大圆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热气腾腾。 “李公公,几位解元公,快请上座。” 李进大马金刀地在主位坐下。 王梓谦毫不客气地挑了个好位置。 李修拉着陈平坐下。 “陈兄,奔波了两天,吃点热的暖暖身子。” 陈平拿起筷子,却没有动。 他看着满桌的菜肴。 酱肘子,烧鸡,清蒸鱼,还有一坛开了封的陈年花雕。 对于一个驿站来说,这招待过于丰盛了。 李进显然很满意,他拿起酒杯。 “来,都满上。这一路辛苦,今晚咱家请客,大家好好吃一顿。” 驿丞亲自给众人斟酒,酒香四溢。 王梓谦端起酒杯,对着李进。 “多谢公公体恤。” 他说完,一饮而尽,脸上露出舒坦的神情。 张恒和吴凯也跟着喝了。 只有陈平跟李修,没有动。 “陈兄?”李修小声问。 陈平摇了摇头,他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李进看见了,眼睛眯了一下。 “怎么,陈解元是瞧不上咱家这杯酒?” 陈平站起身。 “公公误会了。草民不善饮酒,以茶代酒,敬公公一杯。” 他说完,将杯中茶水喝干。 李进哼了一声,没有再理他。 酒过三巡,大堂里的气氛热络起来。 王梓谦已经喝得满面红光,正跟张恒高谈阔论。 就在这时,驿站外面,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重,像是穿着铁靴,踩在青石板上。 大堂里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停了。 所有人都看向门口。 “砰!” 驿站的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几十个手持火把的兵士,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他们身上穿着玄甲,腰间挂着佩刀,脸上带着风霜,眼神像狼。 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校尉,他的脸上有一道疤,从眉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书,大步走到大堂中央。 火把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驿站里的护船禁卫立刻站了起来,拔出了刀。 “你们是什么人?敢冲撞官船驿站!” 那校尉看都没看他们,目光在大堂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陈平身上。 他咧开嘴,笑了。 “奉旨办案!” 他的声音像一块石头,砸在大堂里。 “捉拿与逆党勾结的要犯,陈平!” “什么?” 李修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王梓谦的酒,瞬间就醒了。 张恒和吴凯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们下意识地往后缩,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李进公公站了起来,脸色阴沉。 “放肆!咱家奉旨护送新科举人进京,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那校尉对着李进一抱拳,态度却很强硬。 “李公公,得罪了。我等奉的是内廷中旨,捉拿钦犯,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他抖开手里的文书。 “南阳府举人陈平,勾结前朝余孽,图谋不轨,证据确凿。圣上有旨,着即刻拿下,押入诏狱,严加审问!” 李进的瞳孔缩了一下。 内廷中旨?诏狱? 陈平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慌。 “我乃朝廷征召入京的举人,何来逆党之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传遍了整个大堂。 “敢问这位将军,圣旨何在?可敢让我一看?” 校尉冷笑一声,把那份文书举到陈平面前。 “陈解元,到了这里,你的文章救不了你。” “跟我们走一趟吧,诏狱的笔墨,可比考场的要‘深刻’得多。” 陈平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书上。 黄色的绫布,朱砂的印章,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罪名。 那方大印,是“内廷司礼监”的印。 王梓谦等人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退到墙角,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 “我……我们跟他不熟!”王梓谦哆哆嗦嗦地喊。 李进看着那方印章,脸色变幻不定。 那印章,他再熟悉不过。 是真的。 可这道旨意,他从未听说过。 校尉失去了耐心。 他把手一挥。 “拿下!” 几名如狼似虎的兵士,立刻扑向陈平。 护船的禁卫想上前阻拦,却被校尉身后冲出的几名高手死死缠住。 对方的人手,比他们多一倍不止,而且个个都是好手。 转眼间,李进身边就只剩下两个小太监。 大堂里,只剩下陈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冰冷的刀锋,已经快要碰到他的脖子。 他避无可避。 他若反抗,就是坐实了“逆党”的罪名,当场格杀勿论。 他若不反抗,进了诏狱那个人间地狱,也是九死一生。 这是一张用朝廷法度编织的网,天衣无缝。 就在这时。 驿站门口,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住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凝固了。 扑向陈平的那几个兵士,举着刀,停在半空中。 那名校尉猛地回头,看向门口。 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投向了门口。 只见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人,正站在那里。 他身形清瘦,面容儒雅,年纪约莫五十上下,鬓角微霜。 他身后没有带一个随从,就那么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外的夜色里。 驿站里的火光,照亮了他官袍上的补子。 那是一只羽翼华丽的白鹇。 五品文官。 校尉的眼睛眯了起来。 “阁下是何人?敢阻挠内廷办案?” 那绯袍官员没有理他,他迈步走进大堂。 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陈平身上。 他看着陈平,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开口。 “老夫,国子监司业,秦观。” 第九十一章 天子脚下,先讲规矩 大堂里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门口那个绯袍官员身上。 国子监司业,秦观。 一个教书的五品官。 那名校尉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将手里的文书收回,眼里的凶光没有半点减弱。 “国子监?秦司业?” 他上下打量着秦观。 “我等奉内廷中旨办案,捉拿朝廷钦犯。一个教书的官员,也敢插手?” 秦观没有看他,他迈步走入大堂,脚步不快,踩在地上却发出清晰的声响。 “内廷中旨,好大的名头。” 秦观走到大堂中央,停下脚步,这才将目光转向那名校尉。 “咱大炎朝的规矩,内廷发旨,需有司礼监掌印太监用印,中书科勘合。你这份旨意,可有勘合?” 校尉的脸色变了变。 “我等奉命行事,只认将令,不问其他。” “好一个奉命行事。” 秦观点了点头。 “那你又是哪个衙门的兵?金吾卫?羽林卫?还是三大营的人?” 校尉把胸膛一挺。 “京营十二卫,神机营办事!” “神机营?” 秦观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 “神机营掌管京师防务,护卫皇城。什么时候,也管起捉拿逆党的差事了?刑部是摆设吗?大理寺关门了吗?还是说,你们神机营,想把都察院的活也一并干了?” 他一连串的问话,让那校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堂里的兵士握着刀,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李进公公站在一旁,眼珠子转了转,没有开口。 王梓谦和张恒几人躲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 “我再说一遍,我等奉旨捉拿钦犯陈平!” 校尉加重了语气,手按在了刀柄上。 “谁敢阻拦,以同党论处!” 他说完,对着身后的兵士使了个眼色。 “弓箭手准备!” 十几个兵士齐刷刷地举起了手里的弓弩,黑洞洞的箭头,对准了堂中的陈平和秦观。 气氛一下子绷紧到了极点。 李修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他想冲到陈平身前,双腿却像灌了铅。 陈平站在原地,他看着那些对准自己的箭头,脸上没有表情。 秦观看着那些弓弩,摇了摇头。 “我大炎的兵,何时成了私家的爪牙?” 他叹了口气,从宽大的官袍袖子里,慢慢取出一卷事物。 那是一卷明黄色的卷轴,用金线捆着。 他解开金线,将卷轴展开。 “神机营的校尉,你可识得此物?” 那校尉的目光落在卷轴上,瞳孔猛地一缩。 卷轴的最上方,盖着一方朱红大印。 那印章的形状,他就算化成灰也认得。 传国玉玺! 而玉玺之下,是几行龙飞凤舞的字迹,那是当今圣上的亲笔。 “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秦观,彻查南阳府乡试舞弊一案,凡涉案人员,皆可先拿后奏,不得有误。” 校尉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这才是秦观真正的身份。 国子监司业,只是一个兼职。 都察院,专司监察百官,风闻奏事,是皇帝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一把刀。 而左佥都御史,是从四品的大员,有巡按地方,先斩后奏之权。 官阶,比他高了不知多少级。 权力,更是天差地别。 “你那道内廷中旨,是捉拿逆党。” 秦观的声音很平淡。 “而我这道圣谕,是查舞弊案。陈平,是此案最重要的人证。” 他看着那校尉。 “现在,你告诉我,人,你还要不要带走?” 校尉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手里的那份中旨,突然变得无比烫手。 中旨,是皇帝的命令。 圣谕,也是皇帝的命令。 可圣谕上盖了传国玉玺,代表的是国法。 而中旨,更多时候,代表的是皇帝的私意。 在朝堂上,国法永远大于私意。 这是规矩。 “怎么,还不收兵?” 秦观往前走了一步。 “还是说,你想连我这个左佥都御史,也一并拿下,送进诏狱?” 校尉的身子抖了一下。 他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扭曲在一起。 他知道,今天这个局,破了。 他挥了挥手。 “收兵!” 那些弓箭手如蒙大赦,纷纷放下了弓弩。 校尉走到秦观面前,躬身行了一礼,那姿势僵硬无比。 “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秦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秦观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们走!” 校尉转身,带着他的人,像潮水一般退了出去。 驿站的大门外,很快就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满地的火把,还在噼啪作响。 大堂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王梓谦腿一软,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李修快步跑到陈平身边。 “陈兄,你没事吧?” 陈平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在了秦观身上。 秦观将圣谕收好,重新放回袖中。 他走到陈平面前。 “陈解元,受惊了。” “多谢秦大人救命之恩。” 陈平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秦观扶住了他。 “不必谢我。” 他从怀里拿出另一封信,递给陈平。 “是你的老师,托我照顾你。” 陈平接过信,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正是张先生所留。 他拆开信,信上只有一句话。 “秦观,我同年挚友,可信。” 陈平将信收好,再次行礼。 “原来是老师故友,学生失敬。” 秦观摆了摆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的李进公公,和面如土色的王梓谦等人。 “陈平,你随我来。” 他说完,转身就向外走去。 驿站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青布马车。 陈平没有犹豫,跟了上去。 “陈兄!”李修喊了一声。 陈平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兄,保重。我们京城见。” 他说完,便上了马车。 车夫一抖缰绳,马车很快就汇入了夜色里。 驿站大堂中,李进看着那桌已经凉透的酒菜,脸色阴晴不定。 他知道,今晚这顿饭,吃出大事了。 马车里。 陈平与秦观相对而坐。 车厢里没有点灯,有些昏暗。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 秦观先开了口。 “学生不敢妄测。”陈平答道。 “是张先生的信。” 秦观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 “他算到你此行必有大劫,半个月前就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入京。信上说,卫家一定会动手,而且会用官面上的力量。” “他让我去求这道圣旨,在路上保你一命。” 陈平的心里动了一下。 “老师他……” “你这个老师,是个奇人。” 秦观打断了他。 “他当年若肯入仕,如今的成就,绝不在我之下。” 马车行得很稳,只有轻微的晃动。 “秦大人,今晚那些人,是卫国公派来的?”陈平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 秦观的语气冷了下来。 第九十二章 龙椅前面,坐着另一位天子 天色未亮,都察院的别院里就点起了灯。 秦观换上了一身绯色官袍,将一份盖着吏部印信的凭证递给陈平。 “这是观政的凭证,今日你就随我入宫。” 陈平接过凭证,入手微凉。 他已经换上了李修送他的一件青色儒衫,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 “秦大人,观政席位在何处?” “金銮殿的东侧廊下,专为新科进士和特召人员所设。” 秦观整了整自己的官帽。 “那里能看清殿上所有的人,也能听清所有的事。” 他看了一眼陈平。 “你今日,只需用眼看,用耳听,不要说话。” 一刻钟后,一辆马车停在了宫城东华门外。 两人下车,汇入等待入宫的百官人流。 天边泛起鱼肚白,巨大的宫门在晨光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官员们按照品级,分列两侧,无人交谈,只有官靴踩在青石板上的细碎声响。 宫门缓缓打开。 一队身穿金甲的禁卫,手持长戟,从门内走出,分列两旁。 他们的甲胄在晨曦中反射出冷光,目光直视前方,纹丝不动。 陈平跟在秦观身后,走过长长的宫道。 两侧是高耸的红墙,墙头是金色的琉璃瓦,一路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每隔五十步,就有一对禁卫站岗。 空气里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 金銮殿前,汉白玉的台阶层层叠叠,向上延伸。 官员们拾级而上,在殿外的广场上再次整队。 陈平被一名小黄门引着,从侧门进入大殿,来到了东侧的廊下。 这里摆着几排座位,已经坐了七八个人,看起来都是些年轻人。 他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整个大殿的全貌。 高高的台阶上,是金色的龙椅。 龙椅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五颜六色的官袍汇成两条河流。 大殿的柱子漆着朱红,上面雕刻着盘龙,龙目俯视着下方。 陈平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文官队列最前方的一张太师椅上。 卫英穿着国公的朝服,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 他的位置,离龙椅不过十步之遥。 “圣上驾到!” 一声悠长的唱喏响起。 所有官员立刻躬身,山呼万岁。 陈平也跟着众人站起,躬身行礼。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身穿龙袍的身影,走上了台阶,在龙椅上坐下。 “众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很年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朝会开始了。 首先是户部尚书出列,奏报南方几省的秋粮入库事宜。 他话音刚落,一名御史就站了出来。 “启禀圣上,臣有本奏。户部所报之数,与臣所查,多有出入。其中南淮一地,亏空竟达三成之多,请圣上彻查!” 户部尚书脸色一变,立刻反驳。 “一派胡言!南淮今年遭了水患,粮食减产,本是情理之中。” 那御史还要再说。 皇帝开口了。 “此事,众卿以为如何?” 大殿里安静了片刻。 陈平注意到,好几位站在前列的大臣,都下意识地,用眼角瞥向了那张太师椅。 卫英依旧闭着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只一下。 刑部尚书站了出来。 “圣上,水患乃天灾,非人力可为。南淮知府已尽力赈灾,情有可原。御史所言,恐有夸大之处。” 他一开口,立刻有三四名官员跟着附和。 “臣附议。” “臣也以为,当以安抚为主。” 最先开口的那名御史,脸色涨红,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再发出声音。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 “既然如此,此事交由内阁再议。” 一场风波,就这么平息了。 陈平的心沉了下去。 他看得分明,从头到尾,卫英没有睁眼,没有说话。 他只是动了一下手指。 接下来,兵部奏报边关军情,礼部奏报冬至祭天仪典。 几件军国大事,都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进行着。 但凡有争议,皇帝问话之后,总会有一瞬间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都会飘向那个闭目养神的老人。 然后,卫英的党羽就会站出来,三言两语,引导话题的走向。 事情,就这么一件件定了下来。 整个朝堂,仿佛不是皇帝的一言堂。 而是卫英的一言堂。 陈平再去看龙椅上的皇帝。 那位天子始终面无表情,眼神像一口深井,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波澜。 他就那么看着,听着,偶尔说一句“准奏”,或是一句“再议”。 陈平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冷。 这金銮殿上,仿佛有两位天子。 一位坐在龙椅上。 另一位,坐在太师椅里。 一个时辰后,朝会结束。 “退朝!” 百官再次行礼,然后依次退出大殿。 陈平也跟着观政的人流,向外走去。 他走下汉白玉的台阶,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 “你就是南阳府的解元,陈平?”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陈平脚步一顿,转过身。 卫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 他身旁围着七八个官员,此刻都退开了几步,给他和陈平留出了一片空地。 陈平躬身行礼。 “学生陈平,见过卫国公。” 卫英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浑浊,却又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平,从头发丝,一直看到脚上的布鞋。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 像是在看一件器物,估量着它的材质和价值。 片刻之后,卫英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看起来很和蔼,就像一个普通的长辈在看一个优秀的晚辈。 他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陈平的肩膀。 那动作很轻,落在陈平的肩上,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年轻人,前途无量。” 卫英开口,声音带着笑意。 “好好干。” 他说完,便收回手,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陈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卫英的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外,他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被拍过的肩膀,一片冰凉。 回到都察院的别院。 秦观已经等在书房,正在煮茶。 “回来了。” 他抬头看了陈平一眼。 “如何?看到了什么?” 陈平走到桌边,坐下,端起一杯热茶,却没有喝。 他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沉默了很久。 秦观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许久,陈平才放下茶杯,抬起头。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学生看到了权倾朝野。” 秦观点了点头。 “然后呢?” 陈平的目光,望向窗外。 “朝会结束时,我见到了卫国公。” “他与你说话了?”秦观的眉头动了一下。 “是。” 陈平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他夸我前途无量,让我好好干。” 秦观拿起茶壶,给陈平续上水。 “他是在勉励你。” “不。” 陈平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他不是在看我。” 他转回头,看着秦观的眼睛。 “他是在看一件可以随手捻碎的玩物。” 第九十三章 这道题,答错了要命 秦观走了。 书房里只剩下陈平一个人。 他坐在桌边,看着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夜未动。 第二天,天光刚透进窗户。 院门被轻轻叩响。 陈平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太监,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袍子。 小太监看见陈平,躬了躬身,没有说话,双手捧着一卷明黄色的事物递了过来。 是一道口谕。 “宣,南阳府举人陈平,御书房觐见。” 小太监的声音很细,说完便垂手立在一旁,等着陈平。 秦观从另一间屋子走了出来,他已经穿好了官袍。 “去吧。” 他的神情很严肃。 “记住,在御书房里,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决定你的命。” 陈平点了点头,换上一身干净的儒衫,跟着那小太监走出了别院。 没有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在清晨空旷的宫巷里步行。 越往里走,四周越是安静,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檀香和旧书卷混合的味道。 御书房外,两名侍卫如同雕像般站立。 小太监将陈平引到门口,便躬身退下,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进去。” 侍卫的声音没有起伏。 陈平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书房很大,四周是顶到房梁的书架,上面塞满了书。 光线从高窗透入,在空气中划出几道光束,能看见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浮动。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坐着一个人。 大炎天子。 他正低头批阅着奏折,朱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没有抬头。 陈平走到书案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 “草民陈平,参见圣上。” 皇帝没有应声,依旧在批阅奏折。 书房里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 陈平就那么躬着身子,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沙沙声停了。 “坐。” 皇帝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 陈平直起身,看见皇帝指了指书案旁的一张圆凳。 那张凳子离书案很近,近到能看清奏折上的字迹。 “谢圣上。” 陈平坐下,只坐了半个凳面。 皇帝放下朱笔,拿起手边的一只茶壶,给一个空杯倒了七分满,然后将茶杯推到陈平面前。 “喝茶。” “草民不敢。” “朕让你喝。” 陈平伸出双手,捧起茶杯。 茶水温热,正好入口。 他小口喝下。 皇帝看着他喝完,自己也端起一杯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杯壁。 “陈平。” 他忽然开口。 “你从南阳府来,对当年卫家那桩军需案,有什么看法?” 来了。 陈平将茶杯放回桌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整个书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 他知道,这是皇帝给他的考题。 答错了,就要命。 他站起身,再次躬身。 “圣上,草民人微言轻,不敢妄议朝堂人事。” 皇帝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 “朕,想听。” 陈平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一个话头。 “圣上,草民在南阳府时,曾听闻一事。府库往边关运粮,一百石粮食出库,运到边关军营,登记入册时,往往只剩下不足七十石。” 皇帝的眉毛动了一下。 “哦?那三十石,去了哪里?” “押运的官吏说,路上有损耗。船行于水,米粮受潮发霉,需剔除。车行于陆,路途颠簸洒落,也属寻常。” 陈平的声音很平稳。 “此为‘途耗’。” “到了军营,开仓取用,又有说法。说粮食存放日久,鼠蚁偷食,水分蒸发,此为‘仓耗’。” “一来二去,一百石的军粮,真正到了军士碗里的,不足五十石。” 皇帝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你的意思是,我大炎的官仓,都是筛子?” “回圣上,草民以为,筛子不是官仓,而是规矩。” 陈平抬起头,直视皇帝的眼睛。 “草民不敢妄议人事,只知良制可使奸者无隙可乘,劣制可使廉者寸步难行。” 书房里再次陷入安静。 皇帝的目光落在陈平脸上,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思索。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说下去。” “是。” 陈平定了定神。 “草民以为,要堵住这些窟窿,需从三处着手。” “第一,是‘运’。漕运也好,陆运也罢,不应以‘石’为量。可制统一大小的木箱,每箱定量,上锁加封。从出库到入库,只点箱数,不称重量。箱上封条,由发运地与接收地两方监察共同查验,中途但有破损,押运官一体问罪。” 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 “第二,是‘仓’。府库账目,不可一年一清。当设‘巡检官’,不定期,不定时,随时抽查各地府库。且巡检官需从异地调派,三年一换,使其无法与地方官吏盘根错节,结成一党。” “第三,是‘人’。” 陈平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监察御史之权,不可只在朝堂,更应下沉至州府县衙。凡重大钱粮账目,需有御史副署方可生效。御史只对都察院负责,地方官吏无权置喙其行事。” 他说完,便重新低下头,不再言语。 他只谈论制度,只说流程。 从头到尾,没有提一个“卫”字,也没有提任何一个官员的名字。 他将一把刀递了上去,至于这把刀要砍向谁,那是皇帝的事。 皇帝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窗外庭院里那棵枯黄的梧桐树。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 陈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转过身。 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光说不练,终是纸上谈兵。” 他走回书案,从一摞已经批阅过的奏折下面,抽出了一道早已写好的圣旨。 明黄的卷轴,朱砂的印章。 他将那道圣旨,放在了陈平面前的桌上。 “朕命你,即刻起,入户部观政。” “协同户部侍郎,清查自景元二十年以来,所有漕运亏空旧案。” 皇帝看着陈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给你,便宜行事之权。” 陈平的呼吸停了一瞬。 景元二十年。 那正是卫英被封为国公,开始总揽军权的年份。 清查漕运亏空,就是清查卫家的钱袋子。 这道旨意,不是一把刀。 这是一块滚烫的山芋,一块能把人活活烫死的山芋。 陈平伸出双手,捧起了那道圣旨。 卷轴入手,沉甸甸的。 “草民,遵旨。” 第九十四章 这规矩,比圣旨大 户部衙门的大门,是两扇刷着黑漆的厚重木门,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嘴巴张得很大。 陈平手持圣旨,站在台阶下。 他身后,跟着御书房派来的两名小太监,他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一名户部的郎中快步从门里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 “哎哟,可是陈大人到了?下官户部主事刘川,恭候多时了。” 陈平递上自己的凭证。 刘川双手接过,看了一眼,态度更加恭敬。 “陈大人里面请,侍郎大人已经吩咐过了,说您是圣上钦点的人才,让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他引着陈平穿过前院,走进一间宽敞的值房。 屋里坐着七八个官员,看见陈平进来,都站了起来。 刘川给众人作了介绍,又亲自给陈平搬来一张椅子,就在主位旁边。 “陈大人,您请上座。” 陈平没有坐,他将圣旨放在桌上,轻轻展开。 “奉旨查案,就不说客套话了。”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需要景元二十年至今,所有漕运的账目总册。” 屋子里的空气停滞了一瞬。 刘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化开。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圣上交办的差事,我等怎敢怠慢。” 他转头对一个书吏模样的人吩咐。 “小张,快去,把陈大人需要的总账取来。” 那个叫小张的书吏躬了躬身,面露难色。 “刘大人,陈大人,这……不巧得很。”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陈平一眼。 “掌管总账房钥匙的王侍郎,今日一早派人来说,偶感风寒,跟衙门告了病假。那钥匙,被他带回府了。” 刘川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一拍大腿。 “哎呀,怎么偏偏是今天!王侍郎这身子骨,也太不凑巧了!” 他转向陈平,一脸的歉意。 “陈大人,您看这事闹的。要不,您先喝杯茶,下官这就派人去王侍郎府上问问?” 陈平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必了。” 他开口。 “总账看不了,那就看分账。把所有漕运码头的原始入库、出库单据调出来,我一本本看。” 刘川的眼睛亮了一下。 “对对对,看原始单据也是一样,还是陈大人脑子快。” 他又对另一个书吏喊道。 “小李,听见陈大人的话没有?快去库房,把原始单据都搬过来。” 那个小李的脸色,比小张还要为难。 他走到陈平面前,躬着身子,头都快埋到胸口里了。 “回陈大人,库房……库房去不了。” “为何?” “前几日京城不是连着下雨嘛,存放漕运单据的丙字号库房,墙角有些渗水。为了保护卷宗,司务房已经将库房暂时封存了,说等天气放晴,墙体干透了才能开封。” “砰!” 刘川又一拍桌子,这次声音更响。 “胡闹!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报上来!这下好了,陈大人要查案,你们一个个都掉链子!” 他骂完下属,又换上一副笑脸对着陈平。 “陈大人,您别生气。这帮下人办事不牢,回头我一定重重地罚他们。” 屋子里,几个官员跟着附和。 “是啊,陈大人,您消消气。” “这雨天也是没办法的事。” 陈平看着这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既然如此,我今天就在这等着。”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 “等到库房能开了,或是王侍郎病好了为止。” 值房里的气氛又是一变。 刘川搓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 “陈大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是钦差,我们哪能让您在这儿干等着。” 他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 “有了!” 他快步走到一个角落的书架前,从上面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陈大人,您看,漕运的账目虽然暂时看不了,但咱们户部还有别的账。” 他将那本册子捧到陈平面前,册子封皮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这是景元十五年,黄河大决口,朝廷赈灾的钱粮账目。年头虽然久了点,但也能看出些门道。要不,您先看着这个?” 不等陈平回答,他又招呼着几个书吏。 “都愣着干什么?快,把库里那些陈年旧档都给陈大人搬过来,让大人先过过目!” 很快,几名书吏推着一辆木板车进了屋。 车上堆满了发黄发霉的卷宗,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 他们将那些卷宗一摞摞地搬下来,堆在陈平面前的空地上,不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刘川指着那堆卷宗,笑得合不拢嘴。 “陈大人,您看,这些都是宝贝。您慢慢看,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 他说完,便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一份公文,低头看了起来。 屋子里其他的官员,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打算盘的打算盘,写字的写字。 整个值房里,只剩下算盘珠子的碰撞声和毛笔的摩擦声。 仿佛陈平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他被孤立在一堆废纸里。 两名小太监站在陈平身后,脸色有些不好看。 其中一个凑到陈平耳边,压低声音。 “陈大人,他们这是……” “我知道。” 陈平打断了他。 他没有去看那堆废纸,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些忙碌的户部官员。 他看刘川的八字胡,看小张额头上的那颗痣,看小李写字时习惯性翘起的小指。 时间一点点过去。 茶凉了,又有人给他续上。 太阳从东窗,慢慢移到了西窗。 值房里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只有陈平,像一座雕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夕阳的余晖,染红了窗棂。 刘川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哎呀,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陈大人,辛苦了。” 他走到陈平面前,看了一眼那座丝毫未动的卷宗山。 “天色不早了,衙门要关门了。要不,您明天再来?我保证,明天一定让您看到想看的账。” 陈平也站了起来。 他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不辛苦。” 他看着刘川。 “今天看了不少东西,很有收获。” 刘川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陈平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诸位,告辞。”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刘川送到门口,看着陈平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一名官员凑了过来。 “刘大人,这小子,好像不太好对付。” 刘川冷哼一声。 “一个毛头小子,刚拿到圣旨,就想来户部翻天?”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轻蔑。 “陈大人,您别急,这事儿啊,得按规矩来。在户部,这规矩,有时候比圣旨还大。” 回别院的路上。 小太监终于忍不住开口。 “陈大人,咱们就这么算了?他们这明摆着是阳奉阴违!” 陈平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不算了,又能如何?跟他们吵一架,还是拿着圣旨去砸他们的库房大门?” “那……那怎么办?” 陈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名小太监。 “公公,看来,账是死的。” 他顿了顿,又说了一句。 “人是活的。” 回到都察院的别院,秦观不在。 陈平没有点灯。 他走进书房,关上门,在桌边坐下。 他没有去想那些看不见的账本,也没有去想卫国公。 他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笔,蘸了墨。 他闭上眼睛,今天户部值房里的情景,在脑中一幕幕闪过。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落下了笔。 他画的不是字,也不是画。 而是一张图。 一张户部值房的座位图。 他先画出刘川的位置,在旁边标注上“主事,八字胡”。 然后是小张的位置,“书吏,额头有痣,负责总账”。 再是小李,“书吏,翘小指,负责库房”。 他将今天见到的每一个人,都画在了图上,写下他们的官职,记下他们的特征,甚至他们彼此间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交换。 一张无形的关系网,在纸上慢慢浮现。 第九十五章 让废纸,自己开口说话 第二天,陈平准时出现在户部衙门门口。 刘川依旧是那副笑脸,仿佛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大人早。不知大人今日有何指教?” 陈平没看他,径直往里走。 “昨日刘大人说,存放漕运单据的丙字号库房渗水,封存了。” “是啊,下官正为此事发愁。”刘川跟在旁边,一脸的为难。 陈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既然库房封了,那便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来,晾一晾,免得发霉。” 刘川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陈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卷宗出库,需司务长和侍郎大人共同用印。” “是吗?”陈平从袖中取出那道明黄的圣旨,“那这道规矩,比圣旨还大?” 刘川的额角跳了一下。 他看着圣旨上那方刺眼的朱红大印,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 “下官不敢。只是……库房里卷宗堆积如山,全都搬出来,工程浩大,恐怕……” “无妨。”陈平打断他,“我人手不够,还请刘大人行个方便,从部里调拨几名书吏听用。” 刘川的眼珠转了转。 他想,这小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让他看,看他能从那堆废纸里看出什么花来。 “好说,好说。陈大人为国查案,我等理当全力配合。” 他立刻叫来几名书吏,又让人去寻了一间平日里堆放杂物的空置大屋。 很快,丙字号库房的大门被打开。 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一辆辆木板车被推了出来,上面堆满了发黄、发脆的故纸堆。 那些卷宗被随意地倾倒在空屋的地上,像一座座小山。 刘川站在门口,用手帕捂着鼻子,指着屋里。 “陈大人,您要的东西都在这了。您慢慢看,下官就不打扰了。” 他说完,带着人转身就走,嘴角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 屋子里,只剩下陈平和那两名小太监。 其中一名小太监看着满地的废纸,脸都白了。 “陈大人,这……这得看到猴年马月去?这比大海捞针还难。他们就是存心刁难!” 陈平走到一堆卷宗前,随手拿起一张入库单。 上面的墨迹已经有些模糊。 他将单子上的灰尘吹掉。 “每一张纸都不会说谎。” 他回头看着那名小太监。 “只是你们没有让它们互相开口说话。” 他说完,把那几名户部调来的书吏叫到跟前。 “从今天起,你们不用做别的事。” 他指着地上的卷宗山。 “你们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分开。” 几名书吏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的意思。 陈平走到屋子中央,用脚在地上划出几个区域。 他指着第一个书吏。 “你,只负责一件事。把所有单据上写着‘德运粮行’的,都挑出来,放在这块地方。” 他又指着第二个书吏。 “你,把所有经手人是‘孙主事’的,都挑出来,放在那里。” “你,把所有景元二十一年三月的单据找出来,放这边。” “你,把所有付款凭证找出来,按银两数目的大小,从高到低排列。” 他一条条指令发下去,清晰,简单。 每个人只负责一个最单纯的分类标准,互不相干。 书吏们听得一头雾水,但这是钦差的命令,他们不敢不从。 整个大屋,立刻变成了京城最大的废纸分拣场。 纸张的翻动声,成了屋里唯一的声音。 陈平没有闲着。 他让小太监搬来一张长桌,铺开一张巨大的白纸。 他拿起笔,开始在纸上画表格。 横轴,是时间。 纵轴,是粮商的名字。 书吏们每分拣出一摞符合标准的单据,就送到陈平的桌上。 陈平接过,快速地扫过,然后在对应的表格里,记下一个数字。 他看得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 那些在别人眼里毫无意义的单据,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个跳动的数据。 第一天过去。 屋里的卷宗山,矮了一半。 地上,按不同标准分类的纸堆,越来越多。 刘川派人来看过几次,回报说陈平就是在带着人翻故纸堆,便再也没理会。 第二天。 日夜不休。 屋里的灯火,一夜未熄。 两名小太监和那几名书吏都已经累得眼圈发黑,动作也慢了下来。 只有陈平,依旧坐在桌前,双眼布满血丝,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面前那张大纸上,已经填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字。 他忽然停下了笔。 他的目光,落在了表格的两个名字上。 “德运粮行”。 “丰仓粮行”。 他站起身,走到按粮商名字分类的纸堆前。 他从“德运粮行”的纸堆里,随意抽出一叠入库单。 数量巨大。 他又走到按付款凭证分类的纸堆前,开始翻找。 没有。 没有一笔付给“德运粮行”的大额款项。 只有一些数目很小,由不同经手人签字的零散付款单。 而且,这些付款单上的日期,与入库单的日期,完全对不上。 他回到桌边,拿起笔,在那两个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圈。 他叫来一名小太监。 “公公,辛苦一趟,去查一下。这两家粮行,在京城的注册地址。” 小太监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陈大人,查到了。” 他压低声音。 “两家粮行,注册的地址,是同一个地方。城南,一个早就废弃的杂院。” 陈平点了点头,脸上没有表情。 幽灵,找到了。 他没有停下。 他走到按经手人分类的纸堆前。 那里,有几十个小纸堆,分别对应着几十个不同的户部官员。 他的目光,在一个最不起眼的纸堆上停了下来。 “孙有才”。 户部的一名主事,官职低微。 陈平弯下腰,将那堆属于“孙有才”的单据全部抱了起来,回到桌前。 他把这些单据,一张张铺开。 有入库单。 有出库单。 有采买单。 有付款凭证。 几乎涵盖了漕运的所有环节。 然后,他把从“德运粮行”和“丰仓粮行”纸堆里找到的单据,也拿了过来。 他开始比对上面的签名。 孙有才的签名,出现在德运粮行的入库单上。 孙有才的签名,也出现在丰仓粮行的付款凭证上。 孙有才的签名,还出现在另一家“通达粮行”的采买单上。 这个官职最低微的主事,他的名字,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将这几家幽灵粮行,全都串联了起来。 他就是整张贪腐网络里,那个最关键的节点。 那个最不起眼,却经手了所有脏活的白手套。 陈平放下了笔。 他看着满屋子的狼藉,和那些累得东倒西歪的书吏。 两天两夜。 他绕开了那本被藏起来的总账,用最笨的办法,从这堆废纸里,自己拼出了一本真正的账。 一本写满了罪证的账。 屋外,夕阳西下。 户部的下值钟声敲响。 刘川带着几名官员,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他看见屋里的情景,脸上露出笑意。 “陈大人,辛苦了两天,可有什么发现啊?” 陈平站起身,将桌上那张画满符号的白纸,仔细地折好,放入怀中。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收获颇丰。” 他看着刘川。 “多谢刘大人和各位同僚的鼎力相助。明日,我就不去王侍郎府上催他销假了。” 他说完,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刘川愣在原地。 他看着陈平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不安。 回到都察院的别院,天已经全黑了。 秦观刚从宫里回来,正坐在书房里喝茶。 第九十六章 你找朽木,我放白蚁 秦观拿起桌上那张写着“孙有才”三字的纸条,凑到烛火前看了看。 “户部主事,从六品。官不大,也不小。” “他是绳结。”陈平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所有线头,都在他手里打了个结。但这个结藏得很深,我们直接去解,只会把绳子扯断。” 秦观将纸条放下,走到一旁的书架前,从一排排卷宗里,抽出一本没有封皮的册子。 他翻开册子,借着烛光查找。 “孙有才,四十二岁,沧州人。景元十年入户部为吏,熬了二十年,才当上主事。年俸九十二两。” 秦观的手指在册页上轻轻划过。 “三年前,此人在东城朱雀街购入一座三进宅院。去年,纳了第四房妾,是教坊司出来的歌姬,花了八百两。” 陈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秦观合上册子,放回原处。 “都察院就像蜘蛛,织好了网,就等着。网上任何一点动静,我们都能感觉到。这只苍蝇,我们盯着很久了,就想看看它最后会把嘴凑到哪块更大的肥肉上。” 他转过身,看着陈平。 “你负责找到那根朽木,我负责用白蚁蛀空它。” 陈平对着秦观,躬身一揖。 “学生,静候风起。” 第二日,金銮殿。 百官按品级列队,鱼贯而入。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礼部奏报冬至祭天仪典的筹备,工部奏报几处河道的疏浚进展。 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脸上看不出情绪。 卫英坐在文官首列的太师椅里,闭着眼,手指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殿中气氛平稳,直到一个人从御史的队列中走出。 秦观手持象牙笏板,出列。 “启禀圣上,臣有本奏。” 皇帝抬了抬眼皮。 “讲。” “臣,弹劾户部主事孙有才。” 此话一出,殿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为了一个从六品的主事,在朝会上动用弹劾,实属少见。 卫英敲击扶的手指,停了。 秦观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字字清晰。 “臣风闻,户部主事孙有才,私德不修,生活奢靡。其在东城所住宅院,规制早已逾越其品级。家中豢养戏班,日用开销,堪比侯爵。” “孙有才一年官俸不足百两,臣不知,他何以支撑如此挥霍。此事关乎朝廷体面,更恐滋生贪腐之风。” “臣请旨,将孙有才暂交都察院隔离审查,彻查其钱财来源,以正官箴,以儆效尤。” 他双手高举笏板。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若容贪墨小吏侵蚀国本,则社稷危矣。恳请圣上准奏!” 大殿里一片寂静。 不少官员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了太师椅上的卫英。户部,是他的地盘。 皇帝的目光从秦观脸上,移到了卫英身上。 卫英依旧闭着眼。 “准奏。”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事交由都察院,十日之内,朕要看到结果。” “臣,遵旨。”秦观躬身退回队列。 卫英身后的几名官员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有些错愕。 事情发生得太快,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皇帝就已经拍板定案。若此时出言反对,反而显得小题大做,欲盖弥彰。 卫英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道光,他看了一眼秦观的背影,随即又合上了眼睛。 户部衙门,值房。 孙有才正拿着一把小银剪,修剪着桌上一盆文竹的枯枝,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户部主事刘川从他桌边走过。 “孙老弟,心情不错啊。” 孙有才放下银剪,脸上笑开了花。 “昨晚新买的那个歌姬,谱了首新曲,那叫一个销魂。刘兄,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个舒坦嘛。” 刘川笑着摇了摇头,正要说话。 值房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 两名身穿都察院黑色官袍的御史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名面无表情的校尉。 屋里原本闲散的气氛瞬间凝固。 为首的御史扫视一圈,目光定在孙有才身上。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 “圣上有旨,户部主事孙有才,涉嫌贪墨,即刻起,由都察院隔离审查。钦此!” 孙有才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全退了。 他手里的银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求助似的看向刘川,嘴唇哆嗦着。 “刘兄……这,这是不是搞错了……我……” 刘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脸上全是惊愕。 都察院的人从不废话。 两名校尉大步上前,一左一右,像抓小鸡一样架住了孙有才的胳膊。 “不!你们不能这样!我是朝廷命官!我要见尚书大人!我要见卫国公!” 孙有才终于反应过来,开始疯狂挣扎,声音变得尖利。 校尉手上加力,将他整个人往外拖。 他的官帽在挣扎中掉落在地,滚到了桌子底下。 值房里,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大气不敢出。 刘川盯着那顶滚落在阴影里的官帽,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都察院,静室。 厚重的石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门栓落下的声音沉重得像一声丧钟。 孙有才被扔了进去。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用拳头死命地砸着门板。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搞错了!我是冤枉的!”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石室里回荡。 他终于没了力气,靠着门滑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他抬起头,打量着这个地方。 四面都是厚厚的石墙,只有靠近屋顶的地方,开了一个碗口大的小窗,钉着铁栏。 屋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都察院的静室,专门用来“招呼”不肯开口的官员。 他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斗室里来回踱步。 是谁?到底是谁在整我? 弹劾?就因为宅子和女人?那种事,最多罚俸降职,怎么可能直接被关进这种地方。 还是说……他们查到了别的? 漕运的账?那些幽灵粮行? 不可能!他心里大喊。账目做得天衣无缝,原始的单据早就化成纸浆了。谁也查不出问题。 他停下脚步,双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衣襟。 他必须送信出去,必须联系上国公府。 他们会保自己的。自己为他们办了那么多事,知道那么多秘密,他们不敢不保。 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随即又猛地弹了起来。 万一呢? 万一自己就是那枚被丢出来保全大局的棋子呢? 一个区区主事,死了也就死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牙齿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战。 他把耳朵贴在冰冷的石墙上,想听见一点外面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 死一般的寂静。 这寂静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末日,也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这种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才是最折磨人的。 他终于瘫倒在椅子上,把脸深深埋进掌心。 他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第九十七章 棋子和天 都察院的静室,石门厚重。 深夜,门外的长廊只点着一盏气死风灯,光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门上的小窗被打开,饭食塞了进去,又被原封不动地拿了出来。 “吱呀”一声,门栓被抽开。 陈平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石室里弥漫着一股馊味和绝望混合的气息。 孙有才蜷缩在角落里,听到开门声,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了起来。 他被关了一天一夜,官袍皱得像一团咸菜,头发散乱,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是你!”孙有才看清来人,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 他冲到陈平面前,离着三步远停下,伸出手指着陈平。 “是你这个黄口小儿在害我!我没罪!我是冤枉的!” 陈平没说话,他走到屋里唯一那张桌子旁,拉开椅子坐下。 孙有才见他不理会自己,更加激动。 “我告诉你,我上面有人!户部侍郎是我姐夫!卫国公也曾夸我办事得力!你动我,就是跟他们过不去!你担当得起吗?” 他的叫嚣在空荡的石室里回荡,听起来却没什么底气。 陈平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坐下说话。” 孙有才愣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走到陈平对面,却没有坐下,只是撑着桌子,俯身瞪着陈平。 陈平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没有喝。 他开口,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听说,你幼子刚满百日?” 孙有才的身体僵了一下,眼里的凶光变成了警惕。 “你……你想干什么?祸不及家人!这是规矩!” “大炎律,官员贪墨三百两以上,即可抄没家产。若数额巨大,情节恶劣,罪加一等,家人流放三千里。” 陈平的声音很平,像是在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文字。 “三千里,从京城出发,要去到最南边的瘴疠之地。你的幼子刚满百日,恐怕走不到一半,就要病死在路上。你的几房夫人,如花似玉,到了那地方,会是什么下场?” “你胡说!”孙有才的脸瞬间白了,撑在桌上的手开始发抖,“我没罪!你这是恐吓!这是屈打成招!” 陈平没有理会他的辩解。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放在桌上,缓缓推到孙有才面前。 孙有才低下头。 纸上没有罪状,没有律法条文,只用毛笔写着几个名字。 德运粮行。 丰仓粮行。 通达粮行。 孙有才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伸出手,想去拿那张纸,手却在半空中抖个不停,怎么也伸不下去。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桌面上。 “这些……这些是什么……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陈平终于端起那杯凉水,喝了一口。 “你当然知道。这几家粮行,只存在于户部的账册上。它们没有一间铺面,没有一粒存粮,却每年从漕运的账目里,拿走数以万计的银两。” “而所有相关的单据上,都有你的签名。” “砰”的一声。 孙有才双腿一软,膝盖撞在了桌腿上,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纸,像是看见了催命的符咒。 完了。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 陈平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继续说道。 “你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户部侍郎会出来保你吗?他只会说,是你孙有才利欲熏心,蒙骗上官,所有罪责,由你一人承担。” “卫国公呢?他会为了一个从六品的主事,去跟都察院和圣上掰手腕吗?” 陈平站起身,走到孙有才身边,俯下身,声音压得很低。 “大人物的棋盘上,你只是一颗随时可以被丢掉的棋子。但对你的家人来说,你是他们的整片天。”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 “天塌了,棋子还有什么意义?” 孙有才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一边是卫国公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一边是刚满百日的儿子那张粉嫩的小脸。 他知道,陈平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自己只是一个最好用的工具,也是一个最方便丢弃的夜壶。 陈平直起身,从怀里又取出一份文书,放在桌上。 那不是圣旨,上面盖的是都察院的大印。 “这是秦大人拟的文书。只要你肯合作,交代一切,都察院可以为你向圣上求情。罪不至死,家人也可免于流放。我们会给你换个身份,送你们一家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重新开始。” 陈平看着他。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自己选。” 孙有才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挣扎和恐惧。 他看着桌上那份都察院的文书,又回头看了看那扇冰冷的石门。 一边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另一边,是渺茫的一线生机。 他紧紧咬着牙,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许久,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双膝一软,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了地上。 起初只是压抑的抽泣,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一个在官场浸淫了二十年,早已心硬如铁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说……我全都说……” 他一边哭,一边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 “求大人……求大人救我全家性命……我不想我儿子死在路上……” 陈平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等到孙有才的哭声渐渐平息,他才重新坐回椅子上。 “说吧。” 孙有才跪在地上,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些粮行,都是侍郎大人让我办的。他说,这是为国公爷办事。” “每次漕运的粮食入库,都会按惯例报‘途耗’和‘仓耗’。实际上,这些损耗的粮食,都被我们偷偷运出去,卖给了京城的其他粮商。卖粮的银子,就通过那些幽灵粮行,转手洗干净,最后进了侍郎大人和国公府的口袋。” “为了做得天衣无缝,侍郎大人让我做了两本账。一本是给户部和圣上看的,天衣无缝。另一本……另一本才是真的。” 陈平的眼睛亮了一下。 “真账在哪里?” 孙有才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一想到自己的妻儿,他立刻把心一横。 “我……我不敢放在京城。我把它藏在了沧州老家的祖宅里。”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 “就在我爹娘的牌位后面,墙里有个暗格。那本账,记录了从景元二十年开始,每一笔黑钱的数目和去向。侍郎大人每次分了多少,送去国公府多少,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平站起身。 他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 孙有才见他要走,连忙爬过来,抱住他的腿。 “大人!你答应我的!你要救我的家人!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陈平低头看着他。 “放心。只要账本是真的,你的家人,就会是安全的。” 他说完,挣开孙有才的手,转身拉开了石门。 门外的光照了进来,陈平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静室。 石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将孙有才的哀求和希望,一并锁在了黑暗里。 陈平没有立刻去找秦观。 他独自一人走在都察院空无一人的院子里。 夜风吹在他的脸上,有些凉。 他拿到了足以将户部侍郎一击毙命的铁证。 只要将这本账册呈给皇帝,卫英就会立刻断掉一条臂膀。 但他没有感到轻松。 扳倒一个侍郎,对卫英来说,只是壮士断腕,伤筋动骨,却不致命。 他会很快推出一个新的侍郎,继续掌控户部。 这阵风,还不够大。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上的那轮残月。 他要等的,是一个能将这场火烧得更大,烧得更高,烧到让卫英想断尾求生都来不及的最佳时机。 账本是死的。 他需要一个活的引信,在最恰当的时候,点燃它。 第九十八章 这酒,不好喝 秦观回到别院时,陈平正坐在书房里,对着一盏油灯,在纸上画着什么。 “沧州那边,我已经派了最可靠的人去。快马加鞭,七日之内必有回音。”秦观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陈平放下笔,将那张画满了各种线条和名字的纸推到一旁。 “有劳秦大人。”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秦观喝了口茶,目光落在一张刚送来的请柬上。 请柬是烫金的,纸质极好,上面用漂亮的馆阁体小楷写着一行字。 “宁王府,赏雪诗会?”秦观拿起请柬,眉头皱了起来。 “是。”陈平回答。 “宁王,是卫英最坚定的盟友。这些年,卫英在朝中能有如此地位,离不开宁王在宗室中的支持。他这时候请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秦观将请柬扔回桌上。 “这是一场鸿门宴。他们查不到你在都察院的动作,便想用这种法子来敲打你,羞辱你。你若去了,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陈平拿起那张请柬,用手指摩挲着上面凸起的烫金字体。 “不去,他们会以为我们怕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 “风还没来,正好去看看他们的成色。” 宁王府坐落在朱雀街的东头,朱红大门,门口两座石狮子比户部衙门的还要大上一圈。 陈平递上请柬,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府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条抄手游廊曲曲折折,通向灯火通明的宴会大厅。 他刚一踏入大厅,原本喧闹的气氛便有了一瞬间的停顿。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厅中宾客,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青年才俊,或是宁王一派的年轻官员,个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 陈平一身干净的儒衫,在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没有理会那些目光。 宴会很快开始。 酒过三巡,一名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年轻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他是吏部尚书的次子,名叫李昂。 “这位想必就是圣上新封的户部观政,陈大人吧?久仰大名。”李昂嘴上说着久仰,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陈平站起身,举了举杯。 “李公子客气了。” “我听闻陈大人在南阳府时,曾以一篇策论惊动州府。今日正好,我有个问题想向陈大人请教。” 李昂的声音不小,立刻吸引了周围几桌人的注意。 “我大炎行‘一条鞭法’,将田赋、徭役并为一条,折银征收,本是利国利民之策。可如今,地方上却屡屡出现‘火耗’加征之事,民间怨声载道。不知陈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这个问题很刁钻。 说“火耗”合理,是为贪腐辩护。说不合理,又是公然抨击朝廷税制。 陈平放下酒杯。 “李公子此问,非三言两语能解。碎银熔铸,确有损耗,此为实情。官吏借此盘剥,亦是实情。” 他顿了顿,看向李昂。 “与其在此空谈利弊,倒不如想想,如何让这‘火耗’有个明明白白的章程。一两银子,该耗多少,由朝廷明文规定,刻在衙门口的石碑上,让百姓自己去看。如此,则官吏无从加码,百姓也交得明白。” 李昂愣了一下,没想到陈平会给出这么一个具体的法子。 他哼了一声。 “说得轻巧。这规矩谁来定?定了之后,谁来监督?” 陈平笑了笑。 “这便是在座诸公与朝廷诸公该费心的事了。平人微言轻,不敢妄议。” 他把问题又抛了回去。 李昂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地坐了回去。 他刚坐下,另一桌又有人站了起来。 此人是卫国公的远房侄孙,卫康。 卫康没有谈论国事,而是吟了一首咏叹自家府邸亭台的诗,诗中辞藻华丽,极尽铺陈。 吟罢,他看向陈平,脸上带着一丝傲慢。 “听闻陈大人出身南阳府,不知如今在京城居于何处?想必也是一处雅致非凡的所在吧?” 这是在讥讽他出身寒微。 满场都安静下来,不少人脸上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陈平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居所不过遮风挡雨之地,心安处便是家。倒是卫公子的诗,字字珠玑,气派非凡,让我等大开眼界。” 他只夸诗,不答话,反而将了卫康一军。 卫康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讨了个没趣,也只得坐下。 几轮交锋下来,众人发现这个从南阳府来的小子,像一条滑不溜丢的泥鳅,看似温和,却总能让你的力气使在空处。 这反而让众人更加轻视他,觉得他不过是会耍些嘴皮子功夫,没有真才实学。 一直坐在主位上,含笑看着这一切的宁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玉筷。 他站起身,大厅里立刻鸦雀无声。 宁王三十多岁,面如冠玉,一身紫色王袍,显得贵气逼人。 他亲自端着一壶酒,走到陈平桌前,为他将酒杯斟满。 “陈大人,不必理会他们。他们是酒喝多了,胡言乱语。” “王爷言重了。”陈平起身回礼。 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本王听闻,陈大人不仅查案厉害,文采也斐然。今日这诗会,少了你的诗,可是大大的遗憾。” 宁王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压力。 陈平看着他。 “王爷谬赞,平才疏学浅,不敢在诸位大家面前献丑。” “诶,陈大人过谦了。”宁王笑着摆了摆手,“今日赏雪,本是雅事。可本王一想到如今北境边关,将士们还在冰天雪地里浴血奋战,这酒,喝着便不是滋味。” 他的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平。 “我辈文人,不能亲身上阵杀敌,也当为国分忧。不如,就请陈大人以‘边疆战事’为题,即兴赋诗一首,以壮我大炎军威,如何?” “轰”的一声。 陈平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边疆战事。 景元二十年的那场边疆战事。 那是他父亲的冤案所在,是他陈家永远的痛。 宁王此举,不是在请他作诗。 他是在满座宾客面前,指着陈平的鼻子,笑着问他,你爹当年是怎么当逃兵的? 这是在揭他的伤疤,还要在伤口上撒一把盐。 大厅里,连乐师的琴声都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平身上。 李昂和卫康等人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们看着陈平,就像在看一个即将被当众剥光衣服,进行终极羞辱的囚徒。 陈平端着酒杯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中。 他看着宁王那张温和的笑脸,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第九十九章 这诗,是杀人的剑 陈平端着酒杯的手,没有一丝晃动。 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映出满堂灯火,也映出宁王那张带笑的脸。 大厅里安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毕剥”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陈平身上。 李昂的嘴角咧开,等着看笑话。 卫康端着酒杯,轻轻摇晃,眼神里满是戏谑。 宁王的话,像一张无形的网,将陈平牢牢罩住。 边疆战事,那是陈家不能碰的伤口,是扎在陈平心头的一根刺。 宁王让他以此为题作诗,就是在邀请满堂宾客,一同来欣赏他如何亲手将这根刺拔出来,看他血流不止的模样。 陈平的目光从酒杯移开,缓缓扫过全场。 他看见了李昂的讥讽,看见了卫康的傲慢,看见了更多人脸上那种事不关己的看客神情。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了宁王身上。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动作不急不缓。 他将手里的酒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王爷命题,岂敢不从。”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宁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好,陈大人快人快语。本王洗耳恭听。” 陈平没有立刻开口。 他转身,面向大厅中央,仿佛那里不是铺着地毯的空地,而是一片风沙席卷的关隘。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的平静已然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与这满室温暖截然不同的苍凉与肃杀。 他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金石之气。 “黄沙万里接云天,孤月冷照玉门关。” 第一句诗出口,大厅里便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不少文人脸上的看戏神情收敛了些,换上了专注。 仅仅十四个字,一幅雄浑而孤寂的边关画卷便铺展开来。 陈平没有停顿,继续念道。 “铁衣映雪夜渡河,鼓角声里马蹄疾。” 厅中更静了。 众人仿佛能听见那冰冷的河水冲击着甲胄的声音,能看见战马在呜咽的号角声中,踏着积雪奋力前行。 那股紧张肃杀的气氛,穿透了诗句,弥漫在温暖的厅堂里。 李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卫康摇晃酒杯的动作也停了。 陈平的语调微微一变,带上了一丝悲怆。 “闺中少妇空入梦,塞上白骨未还乡。” 这两句一出,厅中几位年长的文人,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他们的眼眶有些发红。 战争的残酷,思妇的哀怨,征夫的宿命,全在这一句里了。 诗写到这里,已经算得上是上乘之作。 不少人以为,这就是结尾了。 宁王的脸上,笑意已经完全消失。 他设下的局,陈平不但接住了,还接得如此漂亮。 这已经不是羞辱,反倒成了陈平展示才学的舞台。 他心中已经升起一丝悔意。 然而,陈平并未就此结束。 他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向主位上的宁王。 他的目光,像两把出鞘的利剑,直直刺了过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质问。 “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一句,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守卫边关,从青丝到白头的将军,那埋骨他乡,魂魄无依的兵士,他们流尽的血与泪。 然后呢? 陈平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冰。 “尽付朱门一纸谈!” “轰!” 这句话,像一道天雷,在寂静的大厅里炸响。 所有人都懵了。 将军的白发,征夫的眼泪,那无数人的牺牲与痛苦,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你们这些高门大户里,酒宴之上,一张纸上的几句轻飘飘的谈资! 这已经不是诗了。 这是质问,是控诉,是耳光! 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抽在宁王脸上,抽在所有自鸣得意、以议论边疆战事为雅兴的权贵脸上的一记耳光!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最后一句震得魂不附体。 李昂张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卫康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宁王的脸,先是涨成了猪肝色,随即又变得惨白。 他扶着桌子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想发作,想呵斥陈平放肆。 可他又能说什么? 陈平作的是诗,应的是他的题。 诗中没有一个字提到他宁王,没有一个字是忤逆之言,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角落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猛地站了起来。 他是当朝大儒,太子太傅何敬。 何敬满脸通红,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极度的激动。 他指着陈平,声音都有些颤抖。 “好!好一个‘尽付朱门一纸谈’!” 他环视全场,大声说道。 “此诗一出,京城十年之内,再无边塞诗!” 老翰林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何老说的是!此等胸襟,此等气魄,我辈不及!” “悲壮!苍凉!最后一句更是神来之笔,直刺人心!” “陈大人真乃大才!” 那些原本中立,或是心怀正气的文人,此刻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出言赞叹。 他们看向陈平的眼神,已经从审视,变成了敬佩,甚至是崇敬。 他们敬佩的,不只是这首诗的文采。 更是陈平敢于在这宁王府里,用这样一首诗,说出他们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这需要何等的胆魄! 李昂和卫康等人,在这一片赞誉声中,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 而那个始作俑者,宁王,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设下的鸿门宴,他精心准备的羞辱。 到头来,却成了陈平成就惊天诗名的垫脚石。 他,宁王,连同他满府的宾客,都成了陈平的陪衬。 陈平站在那里,仿佛没有看见周围的骚动。 他对着主位上脸色煞白的宁王,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王爷,学生献丑了。” 他的语气,依旧是那样的平静。 说完,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迈开步子,向大厅门口走去。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无比坚定。 满堂的赞叹,权贵的错愕,敌人的怨毒,似乎都与他无关。 人群不自觉地为他分开一条路。 他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出了那间灯火通明,却气氛诡异的大厅。 门外的冷风吹来,陈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让他因激动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 他知道,今夜之后,他在京城算是真正出了名。 他也知道,今夜之后,宁王和卫英,想让他死的心,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 身后,是宁王府里的喧嚣。 身前,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第一百章 说不过你,就杀了你 陈平走出宁王府,冷风一吹,酒意散去大半。 他没有直接回都察院的别院,而是让车夫调转方向,去了秦观的府邸。 书房里,秦观听完陈平的叙述,久久没有说话。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你今夜这首诗,是把宁王的脸皮,连同卫英的里子,一起剥下来扔在地上踩。” 秦观转过身。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文的不行,就会来武的。” 陈平给自己的茶杯续上水。 “学生明白。有些事,躲不过。” “我派几名护卫跟着你。”秦观的语气不容商量。 陈平想了想,点了点头。 “有劳秦大人。” 从秦府出来,陈平坐上马车。 驾车的是铁叔,他一言不发,只是将马鞭握得更紧了些。 夜已深,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马蹄敲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和车轮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传出很远。 马车行至一条无人的窄巷,这里是回别院的近路。 就在马车转入巷口的瞬间。 一道黑影从巷边的屋顶上落下,悄无声息,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那人影在半空中,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一道寒光撕裂夜色,直劈车厢顶部。 剑锋破开车顶的木板,带着尖锐的啸声,刺向车厢内陈平的眉心。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车厢内的陈平只觉得头顶一凉,一股杀气当头罩下。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一直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的铁叔,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去拔刀,也没有去格挡。 他的身体像一头被激怒的熊,猛地向前一扑,将陈平死死地压在了身下。 “噗嗤!” 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那柄长剑,穿透了铁叔的后肩,剑尖离陈平的后脑只有一寸。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铁叔的后背。 “少爷!” 铁叔发出一声闷吼,他反手抓住插在肩上的剑刃,肌肉猛地绷紧,硬生生将剑卡在了骨头里。 车外的黑衣人手腕一沉,没能将剑抽出。 就在这停滞的一瞬。 铁叔另一只手已经拔出了腰间的短刀,看也不看,反手向上一捅。 刀锋精准地从车厢的破洞里穿出。 黑衣人收剑不及,只得松手后撤。 短刀划破了他的掌心。 铁叔一脚踹开车门,抱着陈平滚了出去。 黑衣人落在地上,看了一眼流血的手掌,目光落在了铁叔身上。 “你是军伍里的人。”黑衣人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铁叔将陈平护在身后,把那柄还插在自己肩上的长剑猛地拔出,扔在地上。 鲜血喷涌而出,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要杀我家少爷,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他握着短刀,摆开了架势。 黑衣人不再废话,身形一晃,长剑化作一道白练,直刺铁叔心口。 铁叔不闪不避,短刀横在胸前。 “当!” 一声巨响。 铁叔被巨大的力道震得后退了三步,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他握刀的虎口裂开,鲜血顺着刀柄流下。 来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黑衣人一击得手,攻势如同狂风暴雨。 剑光笼罩了铁叔全身。 铁叔凭借着一身悍不畏死的蛮勇和战场上磨练出的本能,勉力支撑。 可他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增多。 一道,两道,三道。 他的动作开始变慢。 黑衣人抓住一个破绽,长剑一抖,剑尖如同毒蛇吐信,绕开短刀,刺向铁叔的咽喉。 这一剑,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 “咻!咻!咻!” 三支弩箭带着破空之声,从巷口射来,封死了黑衣人所有的闪避路线。 黑衣人眼神一凝,不得不放弃必杀的一击,拧身回剑,格挡弩箭。 “叮叮当当”几声脆响。 弩箭被尽数击飞,黑衣人也被逼退了几步。 巷口,四名同样穿着黑衣的汉子冲了进来,他们手持连弩和长刀,迅速将黑衣刺客围在中央。 是秦观派来的护卫。 战斗从一对一,变成了围攻。 那名刺客环视一圈,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手中的长剑一挽,剑势变得更加凌厉。 “一群土鸡瓦狗。” 他主动发起了攻击。 战斗再次爆发,比刚才更加惨烈。 秦府的护卫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但刺客的武功太高。 每一次剑锋交错,都有血花飞溅。 一名护卫躲闪不及,被刺客一剑划开了脖子,闷哼一声便倒了下去。 另一名护卫的胳膊被齐肩斩断。 刺客自己也付出了代价,他的左腿被一名护卫用性命换来的一刀砍中,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铁叔也红了眼,不顾身上的伤,疯了一样扑上去,用最原始的方式,以伤换伤。 刺客的压力越来越大。 他看了一眼被护在圈外的陈平,知道今晚的任务已经不可能完成。 他长啸一声,剑招变得大开大合,逼退众人。 随即,他身形暴起,踩着墙壁,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无边的黑夜里。 巷子里,恢复了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陈平从地上站起来。 他走到那名被割开喉咙的护卫身边,蹲下,伸出手,合上了他死不瞑目的双眼。 他又走到铁叔面前。 “铁叔,伤得重吗?” 铁叔咧开嘴,想笑一下,却牵动了伤口。 “小伤,死不了。少爷没事就好。” 陈平看着地上的血迹,看着倒下的尸体,看着铁叔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对铁叔说。 “他们流的血,我会让该负责的人用血来还。” 半个时辰后,都察院,秦观的书房。 大夫正在给铁叔和另一名受伤的护卫包扎伤口。 陈平和秦观站在一旁。 “是卫英的死士。”秦观看着铁叔肩上那处被贯穿的伤口,“手法干净利落,一击必杀。若不是铁兄弟拼死挡了一下,后果不堪设想。” 陈平没有说话。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户部侍郎。 他把纸递给秦观。 “秦大人,不能再等了。” 秦观看完纸条,又看向陈平,看见了他眼里的那片寒意。 “你可想好了?这一步踏出去,再无回头路。” 陈平的目光,望向窗外。 “从他们决定动手杀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回头无路了。” 他转过头,看着秦观。 “明日朝会,我要先断他一条臂膀。” 第一百零一章 账本,开口了 金銮殿。 香炉里的檀香烟气笔直升起,又在殿顶盘旋。 百官垂手肃立,朝会的气氛比往日沉闷。 昨夜朱雀街窄巷里的厮杀,消息是封不住的,早已在各府之间传开。 卫英一党的官员们,脸上带着几分有恃无恐的冷笑,目光不时扫向御史队列中的秦观,又落到末席那个不起眼的青色身影上。 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最后的挣扎。 说不过你,就杀了你。 杀不了你,那就当着满朝文武,把你连皮带骨,一起吞下去。 卫英依旧坐在太师椅里,闭着眼,手指搭在扶手上,一动不动。 皇帝听着工部尚书奏报,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 “准。” 工部尚书退下。 殿中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就是现在。 秦观手持象牙笏板,从队列中走出。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启禀圣上,臣有本奏。” 皇帝敲击的手指停下。 “讲。” “臣,弹劾户部尚书张承安,户部左侍郎王若林。” 此言一出,大殿里像是被投进了一块巨石。 弹劾户部主事,已是小题大做。 今日,竟直接将矛头对准了户部的两位最高长官。 卫英身后的几名官员脸上肌肉抽动,立刻便要出列。 秦观没有给他们机会,声音陡然拔高。 “户部尚书张承安,玩忽职守,纵容下属。户部左侍郎王若林,贪赃枉法,监守自盗,与不法粮商勾结,侵吞漕运官粮,中饱私囊!” “其行径,蠹国害民,罄竹难书!” “臣,请圣上彻查户部,严惩贪官!” 话音刚落。 吏部侍郎立刻出列。 “秦观!你血口喷人!户部乃朝廷钱袋,张尚书与王侍郎皆是勤勉老臣,岂容你空口白牙污蔑!” 另一名御史也站了出来。 “秦大人,弹劾朝廷二品大员,需有实证。你仅凭风闻奏事,是为构陷,是为党争!” “请圣上治秦观污蔑大臣之罪!” 一时间,数名官员同时出列,言辞激烈,矛头直指秦观。 大殿之上,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卫英缓缓睁开了眼,看着殿中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浑浊的瞳孔里,看不出情绪。 “肃静!” 皇帝身边的老太监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喊了一句。 殿中的嘈杂声小了下去。 皇帝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秦观身上。 “秦爱卿,你说王若林贪赃枉法,可有证据?” 秦观躬身。 “臣,有。” 他转过身,看向大殿的末尾。 “臣请圣上,传召证人,户部观政,陈平。”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角落。 陈平手捧着两本厚厚的账册,从队列中走出。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儒衫,在这满是朱紫官袍的大殿里,格外显眼。 他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停下脚步,将手中的两本账册高高举起。 “学生陈平,参见圣上。” 户部侍郎王若林脸色铁青,他不等皇帝发话,便抢先出列。 “启禀圣上!此人不过一介观政,到户部不足一月,能知晓什么?他手中所谓的账册,定是其私下伪造,意图构陷上官!” 他转向陈平,厉声呵斥。 “陈平!你可知罪!伪造官账,构陷朝廷命官,是何等大罪!” 陈平抬起头,看着王若林。 “王侍郎,这两本账册,一本是户部漕运司的入库总账,另一本,是从沧州孙有才祖宅中寻得的私账。哪一本是伪造,你我心里,应该都清楚。” 王若林的瞳孔猛地一缩。 孙有才! 那本账册,竟然真的被他们找到了! 但他久历官场,脸上瞬间恢复了镇定。 “一派胡言!什么私账,不过是你与那贪官孙有才串通一气,做的假证!” 他对着皇帝一揖到底。 “圣上明鉴!漕运账目繁杂,每年途耗、仓耗,皆有定例。偶有出入,亦是记录疏漏,或是转运交接时的笔误。陈平年轻,不懂其中关窍,错把‘途耗’当贪墨,这才闹出如此荒唐的指控!” 他身后几名户部官员立刻附和。 “王侍郎所言极是!账目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非精于此道者不能明辨。” “陈平一介白身,凭何勘验朝廷账目?此举不合规矩!” 他们人多口杂,用各种繁琐的会计术语和流程规定,试图将水搅浑。 一时间,陈平仿佛成了一个不懂业务,却妄图构陷朝廷重臣的黄口小儿。 陈平没有与他们争辩。 他只是安静地等着,等他们把话说完。 直到殿中再次安静下来,他才开口。 他的声音很平静。 “账会说谎,” 他环视着那些刚刚还在高声辩驳的官员。 “但账与账之间的关系,不会。” 他将两本账册,分别呈给左右两边的内侍。 “请圣上容许学生,只问王侍郎三个日子。” 皇帝抬了抬手。 “讲。” “景元二十年,三月初五。入库总账上记,有漕船八艘,共运粮一万两千石入京。敢问王侍郎,这一万两千石,是否全数进了通州仓?” 王若林额头渗出了一点汗。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所有官粮,皆有记录,毫厘不差。” “好。”陈平点头。 “同年六月十九。总账记,抚州旱灾,朝廷开仓赈济,从通州仓调粮三万石。敢问王侍郎,此事是否属实?” “确有此事。此乃朝廷仁政,户部上下,不敢有丝毫怠慢。”王若林答得滴水不漏。 陈平的目光变得锐利。 “最后一个日子。同年七月初一。总账记,通州仓清点盘存。敢问王侍郎,盘存的结果,是否与账面数目,完全相符?” 王若林的脸色,开始变了。 他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可话已经说出口,无法收回。 “……是。”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陈平笑了。 他转向皇帝,朗声说道。 “启禀圣上!问题就在这里!” “三月初五入库的一万两千石粮食,在孙有才的私账上,清楚地记载着,其中有两千石,并未入仓,而是直接被运到了城外的德运粮行卖掉。” “此事,若只看一本账,无从查证。可只要将两本账放在一起,便能看出破绽。” “抚州调粮,是大事,户部上下无人敢动手脚,所以账目是真的。但正因为如此,到了七月初一盘库时,账面上就会凭空少掉那两千石粮食!” “为了平账,他们只能在盘库的账目上做手脚,谎报盘存数目与账面相符!” 陈平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王侍郎他们做得很高明,可只要找到那个最初的谎言,后面的一切,都会轰然倒塌!” “学生所言,是否属实,只需将两本账册上,这三个日期的记录,拿来一对便知!” 王若林浑身一颤,如遭雷击。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种核对账目的法子,他闻所未闻。 不是一笔笔地查,而是抓住几个关键的时间点,进行逻辑比对。 釜底抽薪! 皇帝的脸上,已经罩上了一层寒霜。 “内侍,核!” 一个字,冰冷刺骨。 两名内侍捧着账册,走到殿中,在地上摊开。 一名识字的老太监跪在地上,手指在两本账册上飞快地移动,比对着。 整个金銮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名老太监。 王若林的官袍,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后背上。 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终于,那名老太监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启禀圣上……陈平所言……分毫不差!” 轰! 王若林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响雷。 他整个人晃了晃,向后倒去。 “王侍郎!” 他身后的官员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铁证如山。 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抓起桌上的一个琉璃笔洗,狠狠地砸在地上。 “啪!” “好!好一个勤勉老臣!好一个朝廷钱袋!” 皇帝的胸口剧烈起伏,指着瘫软如泥的王若林。 “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侵吞国帑,胆大包天!” 他怒吼道:“来人!将王若林、张承安,给朕拿下!打入天牢!彻查户部!凡涉案者,一律严惩,绝不姑息!” 殿外的金甲卫士闻声而入,如狼似虎地冲向户部的官员队列。 哭喊声,求饶声,瞬间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