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手段狠辣,却是顶级恋爱脑》 第1章 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罢了 酉时三刻,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踏着暮色停在清晏园。 这园子原是前朝亲王的别院,如今成了京城最风雅的私邸。寻常人递帖子需等上月余,偏生那辛姑娘只对门房略一颔首,管事便提着灯笼相迎。 “那就是辛姑娘?瞧着倒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么……” “嘘!小声些,叫人听见可了不得。” “怕什么?她又不是正经主子。”先前那声音压低了些,却毫不掩饰话里的轻蔑,“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罢了。” 辛绾朝里走去,一路上,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我可听说秦将军对这辛姑娘十分上心。去年她嫌园里的海棠不够红,将军便从江南运了十株朱砂海棠来;上月又说想听塞外胡笳,将军二话不说,直接绑了北狄最好的乐师。” “啧啧,这样骄纵,也不知秦将军图她什么?” “图什么?男人嘛,自然是图她身娇体软......” 引路的丫鬟是个新来的,低眉顺眼地在前头带路,听闻这些议论声眼睛忍不住往这位辛姑娘身上瞟。而辛绾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绾姐姐,救命!” 她前脚刚迈进门槛,便被秦云瑶拽到牌桌前:“兄长方才被圣上急召入宫,留我替他看牌,谁知我今日手气背得很。” “我当是什么天大事。”辛绾瞥见抽屉里仅剩的几枚铜钱,噗嗤笑出声,她说着去摸荷包,被秦云瑶按住手腕。 “好姐姐,不如你来打两圈?” “啊?可是我不会啊。”辛绾有些为难。 “不打紧。” 秦云瑶眼神向对面一扫,两位锦衣公子相视一笑。 “二小姐,区区几锭银钱,这就搬起救兵了?” “云瑶这是怕输光了被将军问责,要拉辛姑娘垫背呢!”附和之人正是军中副将裴炎。 “胡说!”秦云瑶甩出手中帕子砸他,“上月你在军中饮酒,耽误了操练,不也是求着绾姐姐在兄长跟前说情?不然岂是罚你打扫一月马厩就能作罢的?” 裴炎被揭了短,忙不迭作揖:“姑奶奶饶命!快别说了,来,咱们继续。” 秦云瑶摇着扇子与裴炎斗嘴,牌打了几圈,辛绾面前的银子愈发多了起来。 侍立在侧的小厮刚要提醒裴炎方才已能胡牌,就被瞪了回去,只听裴炎小声训斥道:“蠢货!我还能胡她牌不成?” 这打的哪里是马吊牌,分明打得是人情世故。 “云瑶,这张可留得?”辛绾拈起一张象牙牌。 “先留着,咱们打这张。” “打三索。” 一道低沉的嗓音忽从头顶压下。 辛绾尚未回神,便见一只手自肩后探来,抽走她指间牌,反手将三索掷入牌池。 满屋的人忙起身作揖。 秦沧只随意摆手:“接着玩。” 他在长凳上坐下,顺势将辛绾揽进怀里。 侍女捧上茶水,辛绾打开瞧了一眼,复又盖上:“我去沏壶菊花茶来,将军近日睡得浅,饮不得这浓茶。” 她声音轻软,似檐下风铃。 秦沧在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又瞅了眼台面上得银子:“今日手气倒是不错。” “兄长既赢了钱,不如赏我一副头面?珍宝阁新到的点翠簪子,我可是眼馋许久了。”秦云瑶见秦沧心情甚好,趁火打劫。 秦沧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正说着,外头忽有侍女匆匆进来,附在秦云瑶耳边低语几句。秦云瑶先是一怔,随即瞪大眼睛:“漓王要回来了?” 辛绾指尖一颤,茶盖落在茶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裴炎一愣:“谁?” “九皇子沈谙啊!去了西南封地那位。”秦云瑶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八卦的兴奋劲,“不过这都过去三年了,陛下还未下旨成婚。听说他和西夏公主两人闹得不太愉快……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怎会不知? 裴炎心头一跳。 若他没记错的话,那九皇子沈谙,不正是辛绾成为秦沧外室前的青梅竹马吗? 他下意识抬眼,偷觑对面二人神色。 秦沧依旧淡淡的,指间玉牌一扣:“该谁出牌了?” 仿佛方才的话,半个字都未入耳。 也是。 都过去这些年了,旧事如烟,谁还会放在心上? 裴炎暗自松了口气。 这段插曲很快便过了,众人宴饮玩乐直至深夜,车缓缓驶离清晏园。 辛绾倚在软垫上,她在席间饮了些果酒,此刻酒意微醺。烛影摇曳,映着她瓷白的肌肤,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沉闷而规律。 辛绾闭着眼,内心一片清明。 整整三年了。 刚入将军府时,她夜夜惊醒,梦里全是抄家那日的火光与哭喊。她恨秦沧落井下石,恨他强取豪夺,可......她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后来她明白,眼泪和愤怒救不了辛家。 于是她学会了笑。 “嗯……”她故意含糊呢喃,往男人怀里钻了钻,摸到他腰间的令牌。 这些年她早已摸透这个男人的脾性。 秦沧喜欢她依赖又不过分缠人,她便在人前给足他面子。秦沧厌恶提起旧事,她便连“九”这个字都避讳不提。 今日云瑶提起沈谙时,他几乎要将手中牌九捏碎。她便轻轻闹出点动静,让秦沧看见她那一瞬的失态。 她得让他觉得她仍在乎,却不敢在乎。 可她做这一切,从来不是为了争宠。 她需要秦沧的信任。 只有留在秦沧身边,她才能接触到当年的卷宗,查清当年父亲贪墨案的真相。 马车缓缓停下。 “绾绾,到了。”秦沧低声唤她。 辛绾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缓缓睁眼,眸中水雾氤氲,仿佛刚醒一般。 她软软地“嗯”了一声,伸手勾住秦沧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抱下马车。 夜风掠过纱帐,烛火摇曳,映得满室红光。 秦沧将她放在床上,见她眸中雾气未散,便低头吻了吻她耳后朱砂小痣:“睡迷糊了?” 她抬手,毫不留情地推开他凑近的脸,也不管这张脸生得有多么俊美。 秦沧却也不恼,低低笑了两声,眼前浮现起两人初遇的场景。 第2章 能救你的只有我 那年春末,秦沧随父亲入宫赴宴。他素来厌恶这些场合,便寻了个借口离席,独自踱至御花园僻静处。 “殿下耍赖!明明说好我赢一局,你就把那只玄凤送我的!” 少女嗓音清甜,带着几分娇嗔。 秦沧脚步一顿。 一身华服的少年正举着一只金丝鸟笼,故意逗弄着眼前蹦跳着想抢的姑娘。 “绾绾,你棋艺这么差,再输下去,怕是连发钗都要抵给我了。” “沈谙!”少女气鼓鼓地跺脚,“你耍赖,我要去告诉淑妃娘娘!” 九皇子沈谙。 他眯了眯眼,打量那少女。 她生得极白,眉目如画,此刻因薄怒染上绯色。 沈谙将鸟笼往假山上一搁:“想要就自己拿。” 少女提起裙摆就要攀爬,却被裙摆绊了个趔趄。沈谙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腰,两人一起跌坐在草地上。 “笨。”少年摘掉她发间的树叶,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锦盒,“早给你备好了。” 盒中是一对翡翠耳坠,雕成雀鸟形状,与笼中那只一模一样。 “你……你什么时候……” “上月你说喜欢那雀儿,我就画了图样让司珍局赶制。”沈谙亲手为她戴上,“笼中鸟终归不自由,不如让它飞走,换这对永远陪着你的。” 那日,秦沧在暗处站了许久。 再次见面时,辛家已遭逢巨变。 她的父辛怀民因卷入贪墨案入狱,家产抄没,家眷悉数受到牵连,昔日清贵的府邸门可罗雀。 昏暗厢房里,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她的脸。 苍白,美丽,像一枝被风雨摧折的海棠。 “辛怀民贪墨国库十万两白银。”他俯身撑在她耳侧,“你猜猜九皇子为何不救你?” 她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与脆弱。 “他今早已启程去了封地。”秦沧咬住她的耳垂,心底蓦地涌上一股陌生的情绪,“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 …… 辛绾推他的这一巴掌,力道不重,却带了几分真实的烦躁。 在世人眼中,秦沧出身将门世家,本就是人中龙凤。 他二十岁收复北方失地,立下不世军,莫说被人嫌弃,平日里便是稍稍敛了笑意,满堂武将都要屏息凝神,哪曾受过这般轻慢? 可秦沧偏偏爱极了她这副模样。 白日里温柔小意,夜里总爱使些小性子,像只被惯坏的猫儿。 她越是蹙眉推拒,他越是犯贱般,偏要凑近招惹。 “还笑?”辛绾拍开男人的手,“妾身要沐浴了,将军且让一让。” 她提起裙裾,露出半截小腿。 秦沧眸色一暗,攥住那只不安分的脚,一寸寸抚摸掌心之下如羊脂玉般细腻的肌肤。 “若是爷不让呢?” 她不理他,起身要走,被他一把拽了回来,跌坐在他怀里。 “呀!将军!”辛绾惊呼一声,抵住他胸膛。 秦沧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箍住她的腰肢,让他紧紧贴向自己。由浅入深,她被迫仰头承受,指尖在他肩头抓出褶皱,如同暴雨中摇晃的桅杆。 玉带砸落在地,解衣袍的手突然失了章法,秦沧喉结滚动,嗓音哑得不像话:“绾绾,待事毕……再共浴。” 指尖陷入衣襟交叠处的缝隙,辛绾触到一道凸起的疤痕——是去年北戎刺客留下的。 那夜秦沧浑身是血闯进北苑,却还惦记着给她是否安好。 手上推拒的力道不自觉松了三分...... 秦沧趁机扣住她的手腕按在枕上,用鼻尖撩开她耳鬓的长发,低头吻上她的耳垂 “喜欢这样,嗯?”他嗓音又低又哑,他知道,那里是她最敏感的地方,“方才推我的时候不是很有力气?” 温热的唇沿着颈线游走下移。 “怎么现在……” 帐外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辛绾别过脸去,咬着唇含糊道:“谁要与你……共浴……” 她的尾音颤得不成调子。 “是吗?”秦沧低笑,指尖挑开杏色里衣的系带,“那上月是谁在汤池里,非要本将……” “别......别说了......” 辛绾浑身软成一滩水,在他的步步引诱下,被席卷而来的情潮淹没其中。 帐钩撞得叮当乱响,恰掩住半声惊喘。 初秋的夜晚下了一场雨。 辛绾醒来时,屋内静得只剩残烛偶尔的“噼啪”声。 丫鬟岁安见她睁眼,连忙轻唤一声“姑娘”。 辛绾懒懒支起身子,雪白的颈子上几处暗红印记,在晨光中格外扎眼。 岁安瞧着耳根发烫,手忙脚乱地低头去拾散落的衣裳:“将军天未亮便去军营了,许是有紧急的公务吧。” 辛绾哑然笑了笑。 秦沧每月来三五次,往往深夜而至,天未亮便离去。府中下人都心知肚明,正经人家的姑娘,谁会无名无分地住在这种地方? “备水吧。”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倦意,却又很快敛去。 辛绾闭上眼,温热的水流漫过肩颈,水汽氤氲间,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 “求娘娘开恩,让我见九殿下一面……” 她跪在淑妃宫外的石阶上,宫门紧闭,无人应答。 直到深夜,才有嬷嬷撑着伞出来,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辛姑娘请回吧,殿下今早已启程去封地了。” 她浑身湿透,指尖死死抠进掌心:“不可能……他答应过我……” “辛家如今是什么境况,姑娘心里没数吗?殿下金尊玉贵,难道要为了个罪臣之女自毁前程?” 雨幕中传来刺耳的讥笑。 “辛家当初连侯府提亲都拒了,一心要与九皇子结亲。如今倒好,淑妃娘娘一听辛怀民入狱,连夜把九皇子送去封地,啧啧……” “听说九皇子连句话都没留,跑得比谁都快……” “把十万两亏空啊,谁敢沾这烫手山芋?” 她被官差拖上囚车时,还戴着沈谙送的玄凤耳坠。押解的衙役一把扯下,坠子摔在青石板上,碎成两半。 辛绾缓缓沉入水中,任由思绪淹没。 她当然清楚自己的处境。 秦沧再宠爱她,也从未提过要给她名分。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精致的玩物,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外室。 可那又如何?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正室之位。 辛绾坐到梳妆台前。 提起笔,令牌的形状已在她笔下勾勒出九分相似。 虎头纹饰,边缘刻着繁复的云纹,长三寸、阔约二寸四分,正中一个“秦”字。 第3章 再遇沈谙 听到脚步声,辛绾很快收拾完东西,将纸卷起藏进袖中。 岁安端着早膳进来时,见她正对镜梳发,笑着道:“姑娘今日瞧着气色甚好。” “将军离开时候可说了何时再来?” 岁安只当她惦记着将军恩宠,出言宽慰:“将军去了军营巡视,约莫明日才回呢。姑娘且宽心,将军临走前特意交待奴婢别打扰您,让您好生歇息呢。” 明日……足够了。 她捻起一支玉簪,在发间比了比:“这簪子瞧着样式倒有些旧了,不如今日去珍宝阁逛逛?” 岁安有些为难:“将军吩咐过,姑娘若要出门,需得先报备……” “不过是去买些首饰,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况且将军不在,难道要我整日对着四面墙发呆?” 岁安见辛绾语气恼怒,不敢再拦,只得差人去备马车。 马车很快停在了珍宝阁门前。 辛绾从珍宝阁的后门走出,径直走进一家不起眼的银器铺子。铺内光线昏暗,炉火正旺,须发斑白的老翁正埋头敲打一枚银镯。 “掌柜的,可有上好的点翠?” 老翁抬头,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姑娘走错地方了,小铺只做银器,不卖首饰。” 辛绾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推到他面前。 “那这个,能做吗?” 老翁低头一看,脸色骤变,猛地合上图纸。 “姑娘可知伪造将令是何等大罪?” 她不慌不忙,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金子,搁在案上。 “我只是想要个仿品把玩,又不拿它做什么。掌柜的手艺精湛,想必不难。” 老翁盯着金子,喉头滚动,思量再三仍摇了摇头:“姑娘,这恐怕不行。” 辛绾似乎早料到这样的结果,轻叹了口气,转过身走。 “可惜了。我本想着,若掌柜的肯帮忙,三年前私铸的官银的事……” 老翁手中榔锤“当啷”一声砸在案上。 “你、你是何人?” “一个不想惹麻烦的人。”辛绾轻点着金子,推到他面前:“同样,也不想给别人惹麻烦。” 老翁面色难看,思量再三,最终一把抓过图纸,约定三日后来取。 为避免空手回去不好交代,办完事,辛绾又折回到珍宝阁,打算挑选几样首饰。 她随手拈起一支金丝嵌玉的簪子,对着铜镜虚虚一挽。 掌柜堆着笑凑近:“姑娘好眼力,这是小店新到的款式,整个京城独此一支。” “样式是好看,可惜玉色太浊。”她惋惜地将金簪放回托盘中,“这籽料若是青透些就好了。” “姑娘,不若您再看看这支?”掌柜又捧出另一只锦盒。 这次,辛绾试也没试,指尖一点玉上一处褐色斑纹,摇了摇头,心想这怕不是从别家首饰上拆下来凑数的。 辛绾这般挑剔原在情理之中。 秦沧这人向来大方,待她更是挥金如土。绫罗绸缎、珍馐美馔,就连别院的一砖一瓦,都是按她的喜好建的。她妆匣里随便挑一件首饰,都抵得上普通人家一月的开销。 秦云瑶曾经笑叹:“旁人不过是蜜里调油地过日子,偏你绾姐姐,是大哥拿琼浆玉露浇灌出来的,连影子都透着金贵气。” 掌柜的满脸堆笑,只道姑娘若瞧不上这些,后头还收着几件镇店之宝。 他将辛绾引到内室。 内室陈设极为雅致,正中一张紫檀长案,上头铺着素白锦缎,几件稀罕首饰错落陈列。 “姑娘且先用些茶。”掌柜亲自斟了茶,附上几样精巧的茶点。 辛绾抿了口茶,茶香清冽,是上好的明前芽尖。 她早听秦云瑶提起过,这里的师傅曾为宫里制过首饰,有的是连司珍局都做不出的奇巧款式,宫里的娘娘们时常会差心腹来此采买。如今瞧见这阵仗,便知传言非虚。 “姑娘且坐着慢慢看,这些物件不比外头,都是师傅们费尽心思打的样,一年也出不了两三件。” 掌柜话音刚落,一道身影掀帘而入。 辛绾抬眸,正对上一双陌上而熟悉的眉眼,指尖茶点跌落在地...... 沈谙站在光影交界处,银色蟒袍上的金线在明暗间流转。三年未见,男人褪去了少年气,轮廓锋利不少,肤色也更深了,唯有眼尾那颗小痣依旧如记忆里那般温柔。 “绾绾。”他唤得极轻,像是怕惊散一场梦。 “民女参见殿下。”辛绾依规地蹲身行礼。 “快起来!”沈谙伸手,下意识地要去扶她,却在瞥见她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红痕时骤然僵住。 窗外恰有秋蝉嘶鸣,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掌柜立于一旁,讪笑着开口:“殿下怎地亲自来了?您要的东西已经好了,小人原本是打算明日送到府上的。” 他转身从博古架上取出一只匣子,匣子里头躺着一支累丝嵌宝金凤簪,凤尾羽翎根根分明,眼珠在灯下流转如活物般灵动。 “这凤簪的图样送来时,店里头的老匠人都说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的设计。您瞧这凤目用的西域血珀镶嵌,对着光能瞧见里头天然形成的金丝,正合了凤眸含金的吉兆。收礼之人见了一定欢喜。” 辛绾忽而想起那些说沈谙与西夏公主不睦的传言,觉得着实可笑。 沈谙这样温润如玉的人,想来必不会与任何人闹得如此不堪,何况是他将来要明媒正娶的妻子。 “殿下,民女还有事,就不打扰殿下雅兴了。”辛绾欲行礼告退。 “绾绾。”沈谙打断她的动作,这一次,果断将人扶起,“我们之间何须如此陌生?” 辛绾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殿下说笑了,礼不可废。” “你……近来可好?” “民女一切都好,谢殿下关心。” 沈谙的目光掠过她耳畔的东珠,足有龙眼大,在日光下流转着淡粉光泽。这样品相的珠子,怕是连宫里一年也只得两三斛。 “也是。”他自虐般笑了笑,心想秦沧确实是个会疼人。 “秦将军,内室有贵客在,您且稍等——”屋外忽然传来小斯的阻拦声。 话音未落,软帘已被一把掀开。 第4章 我早该死在抄家那日了 “九殿下回京怎地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臣也好为您备宴接风。” 秦沧一身软甲立于门前,长鞘上还沾着未干的泥水,显然刚从军营疾驰而归。 “本王只是路过珍宝阁,顺道取件物什罢了。”沈谙将簪匣合上递给掌柜,微微颔首道:“秦将军军务繁忙,不必费心。” 秦沧走到辛绾身侧,长臂一展,在自然不过地揽住她的腰,目光落在那支金簪上。他在指尖暗暗发力,箍得辛绾腰间生疼。 “绾绾眼光高,寻常首饰怕是入不了她的眼。殿下若有意相赠,不如让臣代为挑选?” “将军误会了。”辛绾何尝听不出他话里带刺,扯了扯秦沧的袖口:“妾身来选支簪子,恰巧在这里遇见漓王殿下。” “是啊,秦将军,我与绾绾不过是在此巧遇。” 绾绾,叫得倒是亲密。 秦沧痞气地一哂:“看来是本将会错意了。” “听闻秦将军上月剿匪有功,陛下龙颜大悦。今日一见,果然风姿更胜当年。” 沈谙抬手为秦沧斟了杯茶,秦沧接过茶盏却不饮,指腹摩挲着杯沿:“殿下远在西夏,倒是对京中琐事了如指掌。” “将军。”辛绾软声开口,讨好地将手置于他的掌心,“岁安说您去了北营,明日才回,怎地突然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顺势握住她的手:“无妨。倒是你,手这般凉,出门也不知道多穿点。” 沈谙的目光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停顿片刻,随即移开。他起身,整了整衣袍,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无害的笑容:“本王回京仓促,还未曾去给母妃请安,今日倒是在这耽搁久了。” 他看向秦沧,话锋一转:“说起来,母妃近来凤体欠安,将军若得了空不妨去看看娘娘,她会高兴的。” 淑妃娘娘? 辛绾心中疑惑,倒并未听说秦沧与她有何关系。 他们一个是宫中贵人,一个是朝中外臣,合不该有交情。 沈谙这话真叫人捉摸不透...... 回程的马车上,辛绾只顾思量着此事,亦步亦趋地跟着秦沧迈入正厅。 “恰巧遇见?”秦沧转身,猛地掐住她的下巴,“我倒是小瞧你了。” 辛绾被他指尖的力道掐得生疼,被迫对上寒意森冷的眸子。 “沈谙回京第一日便能与你在珍宝阁恰巧遇见?你把爷当傻子呢?” “我没有……”她想辩解,可被人掐着下颚吐出的字句虚软无力,听起来倒像有几分心虚,“我只是去买东西。” “买东西?东西呢?” “我……”她两手空空,确实辩无可辩。 秦沧猛地松手,辛绾踉跄几步,重重撞在厅中的圆桌上。 她还未站稳,秦沧已然逼近,双手撑在桌沿上,将她牢牢困在自己与桌案之间。他俯下身,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 “你的马车刚在珍宝阁门前停稳,消息就递到了沈谙那边!你敢说,你们之间不是约好的?” 他的视线落到她因挣扎而泛红的眼角,忽而冷笑:“怎么,是爷太怜惜你,你就背着我惦记别的男人么?”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安静的空间里响起。 辛绾愤愤瞪着秦沧。 原来如此...... 难怪他后脚便到了。 三年了,她的一举一动,从未逃过他的监视。 辛绾心底泛起彻骨的寒意,反而激起了一丝自暴自弃的勇气。 “将军不是每日都派人盯着我吗?想必我每日做些什么,见了什么人您都一清二楚,您又何必再问!” “你!” 她迎着他暴怒的目光,“是,就算我是去私会漓王殿下。将军待如何?杀了我吗?” “你以为我不敢?!” 辛绾怒极反笑,向前引了引脖子。 “那将军就动手掐死我好了!反正我早该死在抄家那日了!” 秦沧猛地扬起手,拳头的劲风刮过辛绾的脸颊,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落下。 秦沧粗重地喘息着,扬手狠狠捶在桌面上,茶盏瓷杯哗啦碎了一地,丫鬟小斯吓得跪了一地。 “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他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辛绾,别仗着爷宠你就以为我什么都能容你!” 秦沧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警告你!别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更别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否则,我不介意亲手折断你的翅膀,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万劫不复!” 话音落,秦沧带着一身戾气阔步离去,再没回头看她一眼。 空旷的正厅里,只剩下辛绾一人。她扶着桌面,缓缓滑坐到地上,方才强撑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窗外惊雷炸响,秋雨倾盆而下,而醉仙楼内丝竹声声,一片红袖暖意。 秦沧推开包厢门时,里头觥筹交错的热闹戛然而止。 “秦、秦将军?” 几个锦衣公子慌忙起身。 为首的蓝衣青年舌头都打了结:“您怎么……” “不是你们递的帖子?怎么,不欢迎?”秦沧解下佩刀往案几上一掷,撞得杯盘叮当乱响。 “岂敢岂敢!”众人连忙让出中间主位。 席间,都尉府李二公子最是机灵,立刻招呼酒楼管事:“快,把凝香姑娘请来,再开两坛十年的梨花白!” 秦沧随手扯松领口,仰头灌下一杯烈酒,喉结滚动间,辛辣液体灼烧着胸腔。 众人见他面色不虞,互相使着眼色不敢多言。 直到凝香抱着琵琶进来,凝滞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 秦沧虽与他们年龄相仿,在朝中地位可非同日而语,就是他们的老爹见到秦沧,也要恭恭敬敬称一声秦将军。因此,一帮纨绔子弟难得见到秦沧便争抢着轮番上阵献殷勤。 而秦沧除了端起酒杯回应以外,全程几乎没怎么开口。 窗外雨丝斜飞,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与嘈嘈切切的琴声完美融合。 裴炎随秦沧一道在席间落座。 回想起傍晚时分,他在书房撞见一身煞气的秦沧,暗自无奈地叹了口气。 秦沧这模样他可太熟悉了。 第5章 本将的人,何时轮到你们评头论足 裴炎心想,他的这位顶头上司,平日里杀伐果断,朝堂之上也是敢怒敢言,可偏偏在辛姑娘手上讨不了便宜。 不过今日说来倒也奇怪。 两人平日里吵归吵,闹归闹,过不了一个时辰,辛姑娘总会来哄秦沧开心的。 或是做些模样精致、味道可口的小点心,或是故意弄出点动静,娇娇气气地哭一场,好让将军心软。 可这都过去半日了,怎地还不见辛姑娘的影子? 傍晚时分,秦沧问他今日可有人递帖子。 裴炎一愣。 他自幼跟在秦沧身边,知他素来不屑这种风月场所,今日竟主动问起。 他只得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李二公子在设宴醉仙楼设宴,昨日倒是递过拜帖……” “裴将军。” 工部侍郎家的小公子端着酒壶凑过来,打断裴炎的思绪:“秦将军今日看起来似乎心情不佳呀?” 可不是嘛。 就差把“老子今天很不爽”几个大字写在额头上了。 裴炎比个噤声的手势。 “嘘,后院起火。” 那人顿时了然。 满京城谁不知道,镇国大将军秦沧今年二十六,至今尚未娶妻,甚至连房像样的妾室也没有,唯独养了个外室。 都说他这外室虽貌美,却也是个顶能折腾的主。 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见过秦将军、李公子,各位贵人。”凝香一曲弹奏完毕,向众人福了福身,壮着胆子抬眼悄悄打量起正中这位传闻中的昭国第一武将。 进入雅间前,鸨妈曾拉着她的手耳提面命:“今日都尉府家的二公子做东,招待的都是贵客,你千万好生伺候,切莫出了岔子。” 不得不承认,秦沧一副皮囊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俊美而不失利落。 她踏入这行尚不满两年,却因这副名动京城的嗓子,早已在达官显贵间游刃有余。 可当秦沧那俊朗非凡、浑身散发着男人魅力的身影映入眼帘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羞涩。 “将军可要听奴家新谱的《折桂令》?”凝香小声问询。 秦沧半抬了下眼皮,算是默许。 “将军……”凝香大着胆子凑近,却被突然爆发的哄笑惊得退了半步。 “要我说,将军何必为一个女子烦心?那辛氏不过就是个玩意儿。”李二公子醉醺醺地拍案而起,替秦沧打抱不平道:“她一个罪臣之女,连给我等做妾都不配,居然还敢闹脾气!” 秦沧转着酒杯的手一顿。 “就是,在这皇城根下,哪个世家公子后院不是姬妾成群?便是最不起眼的六品小官,也少不得养几个扬州瘦马充门面,更遑论像将军这样的股肱之臣。将军能收了她,都是给她脸了!”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衣服不行咱就换嘛,何必委屈自己?” “我看啊,也就是将军心善,收留她。” “欸?你们说,咱们秦将军怕不是被那辛氏下了蛊了?” 众人哄笑。 秦沧也笑出声。 他本是出来找些乐子,怎的偏偏人人都要提到她? 裴炎见状不妙,赶忙找来守在门外的随从,吩咐道:“去,快去北苑,无论如何都要把辛姑娘请来。” 众人见秦沧的反应只当得了默许,说话愈发肆无忌惮。 “听闻那辛氏琴棋书画样样稀松,也就一张狐媚子的脸能看。” 李二公子摇着折扇道:“兄台此言差矣,你们瞧过没有,辛氏那身段可比脸勾人多了。”他色气地比划着女人凹凸有致的曲线,猥琐地笑了两声。 “李兄果然是风月场里练就的火眼金睛。辛氏走路时柳腰摆得......啧啧,将军夜里怕是消受不起。" 席间顿时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有人用筷子轻敲杯盏,跟着起哄:“要我说,这等女子玩玩也就罢了,正妻该有的贤德才干一样不沾,也就暖床还有些用处。" 李二公子收拢折扇,扇骨往掌心一敲,“不过将军,您若喜欢这种,小弟有位通房倒是比辛氏更……” “咔嚓”一声。 琉璃盏迸裂的脆响截断了污言秽语,雅间霎时死寂。 殷红的血珠顺着秦沧指缝滴落,在台面上洇开点点红梅。 他慢条斯理地摊开手掌,任由碎片落在案上,抬起眼时唇角竟噙着笑:“接着说啊,怎么不说了?嗯?” 他咬字极轻,却让所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李二公子顿时酒醒了大半,冷汗涔涔地往后缩。 秦沧一把揪住他,将人狠狠掼在墙上,眼神如看一件死物:“本将的人,也轮得到你评头论足?” 他紧紧掐住李二公子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离了地面。李二公子的脸瞬间因缺氧而涨红,继而转为青紫,双眼圆睁,仿佛看到了阎王爷狰狞的面容。 “将、将军饶命......” 他还想开口求饶,但喉咙被扼住,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将军!” 裴炎上前劝阻,眼见李二公子挣扎越来越微弱,裤裆竟洇出深色水痕。 秦沧嫌恶地松手,任他烂泥般滑坐在地。 “滚!” 众人作鸟兽散。 凝香吓得呆愣在原地,抱着琵琶进退两难。秦沧踉跄着从她身旁经过,她惊慌后退,不慎踩到裙摆,整个人跌坐在地,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秦沧醉眼蒙眬地望去。 少女狼狈的模样忽地与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叠。 他将辛绾推倒在桌边时,她是否也这般疼? “我在想什么……” 他自嘲地摇头,却在抬眼的瞬间,真的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推开门,脸上满是怒色,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你!立刻,给,我,出,来!” 秦沧看清来人,哂笑一声,挑衅般斟满面前酒杯,当着她的面,将两只酒杯相碰。 “秦沧,你好得很!” 来人上前抢过酒杯,抬手便泼了秦沧一脸,而后转身离去。 凝香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琵琶“咚”地掉在地上。 这,这姑娘莫不是疯了? 竟敢这般对秦将军? 下一秒,却见适才还杀气腾腾秦将军抹了把脸,竟真跟了上去...... 第6章 小东西,还挺记仇 秦沧踉跄跟在辛绾身后,步伐飘忽,突然猛地向前倾去。男人的重量压得她后退半步,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酒气。 “绾绾......” 他呢喃唤着她的名字,熟练地撩开她耳鬓的发丝,低头吻上她的耳垂。 辛绾又羞又恼,使出浑身力气推搡他:“你发什么疯,放开我!” 而秦沧却纹丝不动,声音里带着几分醉意的委屈:“你今日……为何要见他?” “我说了是巧合,将军不信便罢了。” 秦沧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你现在为何又要来寻我?” 辛绾被他问得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是! 她确实可以不管他。可得到裴炎的传信后,心里的烦躁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别过脸去,冷声道:“我只是不想将军明日醒来后悔,丢了颜面。” 秦沧盯着她的眼睛,凑近,在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你!” “嘴硬。” 心被突如其来的亲吻搅得跳漏一拍,辛绾忙看向一旁假装看风景的裴炎。 “裴将军,麻烦你送他回去。” 裴炎干笑两声,挠了挠头:“那个……辛姑娘,我突然想起云瑶今日与几位好友小聚,还等着我去接她,恐怕得先走一步。”说完,不等辛绾反应,转身便溜。 “裴炎!” 辛绾气得跺脚,可裴炎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中。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靠在自己肩头的秦沧。 男人闭着眼,看起来竟有几分无辜,整个人几乎半挂在她身上。 辛绾心中恼怒,又狠不下心将人丢下,用力搡了搡他:“喂!你能不能自己走几步!” 秦沧含糊地“嗯”了一声,微微调整了下姿势,不动声色地将人搂在怀里。 辛绾被他这无赖行径气得无语,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北苑。 刚跨进院门,岁安赶忙迎了上来:“将军这是怎么了?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看什么看!喝多了,又不是快死了!” 辛绾的脸色难看急了,她猛地甩开手,秦沧踉跄两步差点栽倒在地,幸好身旁小厮及时出手。 岁安手足无措道:“那,那奴婢……”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把西厢房收拾收拾。” “啊?重新收拾间屋子?” 秦将军在这儿可没有住过主屋以外的屋子,何况这北苑都是将军的,哪有让主人家睡客房的道理。 “可是,姑娘,西厢房屋顶还未来得及修补,夜里凉,让将军睡那儿怕是,怕是不合适吧?” “哼,冻死正好清静!”辛绾甩袖就往里走,迈过门槛时却又顿了顿,“算了,先把人扶进来,再将药箱取来。” 烛火在纱罩里摇曳。 辛绾低垂着头,认真挑出男人掌心伤口里细碎的瓷片,再给伤口撒上止血的药粉。 手上一用力,秦沧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辛绾心中冷笑。 这男人装得真像。 他看似醉得糊涂,方才进门却记得抬脚跨过门槛,避开青石板上所有水洼。 “妾身笨手笨脚的。将军若是嫌弃,不妨换个人来伺候。” 她甩开他的手,却被秦沧一把拉倒在床上。男人顺势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目光灼灼,哪还有半分醉意。 “绾绾下手这么狠,是在报复爷?” “妾身哪敢。”辛绾挣扎着起身,“将军白日里都说要将我翅膀折断,妾身害怕得紧,哪儿敢造次。” “小东西,还挺记仇的。” 秦低笑着捉住她的手腕,按在枕边,强行将人往怀里带,温热的鼻息混着酒气。 “你今日见到沈谙,当真不知他要回京?” 怀中身躯一僵,只见辛绾眼尾泛起薄红,反问道:“将军现在审我,是要论个欺君之罪?那将军先说说,您装醉演这一出是何用意?” 秦沧脸上闪过一丝狼狈,手上力道却不自觉松了三分。 他早该知道,这丫头比狐狸还精。 “我……”秦沧喉结滚动,白日里那些诛心之言在舌尖转了个圈,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不该那样说你。” 其实,那阵暴怒褪去后,秦沧便隐约感觉到事有蹊跷。 三年来暗卫日夜轮守,每日里辛绾见了什么人、用了多少吃食都记录在册,若她真与沈谙暗通款曲,绝无可能做到毫无破绽。 细细想来,定是沈谙知道有人在暗处跟梢,便特意挑辛绾独自出门的时机现身,好试探一番。 好一个温润如玉的九皇子! 不愧是那个女人养出来的种。 沈谙太清楚他的逆鳞在何处,故意用辛绾来触这个霉头。而他竟真如对方所料,差点把她越推越远。 窗外更漏滴答。 秦沧晃神之际,辛绾起身从妆匣取出个锦囊掷在他膝头。 “将军可知,今日我去珍宝阁是找师傅改这块玉的。” 她背过身,佯装拭泪。 一块羊脂玉佩跌入掌心。 白玉无瑕,正面雕着睚眦图腾,背面刻了个“沧”字,刀工稚嫩,还带着划坏的痕迹。 他盯着那歪斜的刻痕,想起今年年初,辛绾曾向他讨教篆刻。后来她割破了手指,划得鲜血淋漓,便被他强行收了工具,下令不准再弄这些东西。 “下月廿八是将军生辰,原本是想将此物赠予将军作生辰礼。可妾身手笨,怎么都雕不好这玉佩,便想悄悄找人修补......” 亲手雕坏的玉不假。 不过是今日秦沧离开之后想出的权宜之计。 辛绾低垂的睫毛掩住精光,转过身换上委屈的神色。 “将军若不信,大可以继续派人盯着。” “......对不起。” 三年来,这是秦沧第一次认错。 辛绾指一怔,铜镜里映出她瞬间变换的神色,再抬头之时眸中只剩盈盈水光。 “将军不必可怜我,妾身不过是将军豢养的雀儿,无论如何,都不该对将军发脾气。” 秦沧闻言猛地将人狠狠按在怀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那些监视你的人,明日就撤。” 辛绾埋在他肩头勾起唇角。 她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第7章 银器铺遇险 三日后,天还未亮透,辛绾披了件素色斗篷出门。 晨雾浓重,将京城的街巷笼得影影绰绰。她特意绕了两条巷子,确认无人尾随,才闪身进了银器铺。 铺内光线昏暗,炉火未燃,里头隐约传来器物碎裂的声响。 辛绾脚下一顿,拔下发髻上的簪子紧紧握在掌心用以防身。 再往里走,只听里间传来一声闷响和老翁痛苦的呻吟。 辛绾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靠近。 透过门缝,她看见几名黑衣人将老翁按在案桌上,刀刃抵着他的喉咙。 可以肯定的是,这几名黑衣人绝非秦沧的人。 他若发现端倪,只会直接将她锁进地牢。 “东西呢?”为首的黑衣人声音狠戾,“识相的话趁早交出来,好少吃些苦头!” “官爷明鉴,小老儿真的不知道您说的什么账本。私铸官银可是要杀头的,小人不过做些手艺活营生,哪儿有这个本事......” 辛绾心头一跳。 他们说的是三年前的私铸官银案。 她的父亲就是被那批刻了暗记的银锭栽赃陷害,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不久前,她收到一封密信,信中所指便是这处银器铺子。她怕打草惊蛇,便借着打造令牌之事来此处一探虚实。 没想到竟还有其他人找到了这里! 黑衣人揪起老翁的头发,“老头儿,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举起刀。 辛绾认出这是北镇抚司制式的刀。 在大昭,北镇抚司拥有诏狱特权,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犯人,无需经过三法司会审或拱卫司指挥使同意,直接向皇帝汇报。 难道背后之人竟是陛下? 不...... 若是陛下,想要处决父亲,何须用此种栽赃手段,罗织罪名。 这老翁一定是知晓内情的,断不能折在这些人手里。 “掌柜的,我家主子前些日子定的银线可好了?”辛绾突然娇声踏入,见眼前场景,装作惊慌失措的模样,发出一声尖叫。 黑衣人的刀锋倏地转向她。 “你是何人?” “奴家是漓王府的绣娘……” “滚出去!”黑衣人厉喝。 辛绾踉跄后退,“不小心”踢翻角落陶罐。罐中淬火用的黑油汩汩流出,顺着地缝流向熔炉余烬。 “哎呀!”她惊呼着扑向油罐,抽出袖中火折子扔在油渍堆里。 “轰”的一声—— 烈焰腾起的瞬间,辛绾抓起案上黑油泼向黑衣人胸口。 火舌顺着衣料窜上发须,黑衣人发出惨叫,双手疯狂拍打却只让火势更旺。 "走水了!" 院外传来喧哗,辛绾趁乱拽着老翁逃离。 老翁腿上本就有伤,被石板路绊了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辛绾眼疾手快一把抄住,顺势将人推进墙角阴影里。 “姑娘,你自己逃吧。”老翁急喘着去推她。 “别动!” 巷口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辛绾飞快解下素纱披风,反手罩住老翁花白头发,又从墙根抓了把湿煤灰,连着他衣领一起揉搓。 煤灰混着巷底积水,很快在衣服上晕成黑黄的污渍。 “记住,过三个巷口右转,槐树下有辆青篷马车。”她将手中握着的簪子塞进老翁手中,“给车夫看这个,他会带你离开。” “可姑娘,你……” “不必管我,我自有办法与你再见。” 老翁别无选择,只得按辛绾吩咐行事。 黑衣人追至岔路时,见一醉醺醺的老乞丐蜷在馊水桶旁。为首者用刀尖挑开披风,被扑面而来的酸腐味熏得后退两步。 很快,老翁摸到槐树下,果然看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夫嚼着草根打量他。 “老头儿,去哪?” 老翁颤巍巍掏出金簪。 车夫看到内侧字暗记,低声道:“上来吧。” * 辛绾送走老翁后,闪身拐进了巷尾的一间染坊。 染坊女工这会儿估摸着还在用早膳,后院空无一人,只挂着几件油衣。 油衣以桐油涂布,罩于衣外,可防水防污,在这儿是再常见不过的装扮。 辛绾心下有了主意。 她蹲在水缸旁,指尖蘸了桐油,三两下将长发揉得油腻打结,接着,又将手浸入绿矾水中,指甲缝很快染上一层青黑,指节也被泡得发皱,活像个整日劳作的粗使丫头。 她穿上油衣,临出院门前,瞥见墙上挂着的工牌,顺手摘了一块系在腰上。 “李记染坊”四字,正合她意。 辛绾挎着布篮低头从正门走出,混在人流中缓步前行。 街上气氛凝重,百姓们交头接耳,神色惶惶。 “哎,官府又在抓人了,连码头都封了……”一个挑担的货郎低声对同伴道。 “这阵仗,怕不是宫里丢了什么要紧东西?” “你怎么知道是宫里丢了东西,莫不是有逃犯呢?” “嗐,逃犯哪儿轮得着北镇抚司的人上街抓人。” “嘘,快别议论了,方才那人不过多问了一句,就被官爷踹了一脚!”旁边一老妇摇头叹气。 辛绾垂眸,挲着腰间的工牌。 北镇抚司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看来他们在找的东西,比想象中更重要。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城门处的盘查。 守城的差役手持画像,挨个核对,甚至还会掀开货担、翻检包袱,连妇人的发髻都要多看两眼。 队伍缓缓前进,终于轮到她。 差役扫了一眼她腰间的工牌,“李记染坊的?怎么这时候出城?” “回、回官爷的话……”她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掌柜让送布去城外的庄子,说是贵人急着要。” 差役狐疑地盯着她,伸手去掀她的布篮,在素布间翻搅的手指忽地一顿。 只见他嘴角抽了抽,一把攥住东西塞进袖笼,动作快得像是怕被旁人瞧见。 “快走快走!”差役催促道。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辛绾早预料会有人在城门口搜查,提前在篮子底下压一点碎银,不多不少,足够满足这些吃拿卡要的小卒。 她即将走出城门,却倏地被叫住。 “等等,站住!” 第8章 辛姑娘可比仙丹好使多了 “站住!” 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另一名差役踱着方步逼近,腰间铁链哗啦作响。 “你,把头抬起来!” 辛绾不得不照做。 她心里盘算着,若是此时被北镇抚司的人认出,亮出秦沧的名号想必能脱身。以秦沧在朝中的权势,北镇抚司及其背后之人定不敢当众为难他的女人。但如此一来,她好不容易才让秦沧撤走的暗哨,恐怕会重新布满北苑。 “啧,李记的丫头都这么丑?”差役嗤笑出声,粗糙的拇指在她颧骨的雀斑上重重一抹。 “官、官爷说笑了。” 差役悻悻然甩手,“滚吧。” 辛绾得了话,赶忙行礼离开。 晨雾散去,河面上依然浮着一层灰蒙蒙的水汽,码头边停泊的漕船排得密密麻麻。 “姑娘,这边。”老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掀开车帘,警惕地露出半张脸。 辛绾余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这才快步上前。 她压低声音:“您一会儿直接从这儿坐船离开。北镇抚司的人已经出动了,走陆路极易被拦截盘问,漕船码头虽也有巡查,但漕帮势力盘根错节,官差碍于情面,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翁怔了怔,“姑娘早就为小老儿想好了退路?如此周密的安排,可不像是临时起意……” 话到一半,他忽然顿住,眼底闪过一丝恍然。 “姑娘上次寻我做那令牌时,怕是已经计划好后面的一切了吧?” “老人家,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瞒着您了。我知您与三年前私铸官银一案有关,还请将您知道的情况如实相告。” 老翁犹豫良久,苦笑一声,才颓然道出实情。 “姑娘......当年我参与铸银,只是一时贪财,想着不过是多熔几两银子,哎,哪曾想后来竟招来杀身之祸。这三年来,我东躲西藏,连梦里都是刀光剑影,当真......当真是报应啊。” 老翁左右环顾,确认四周无人。 “不过,当年我们这些工匠铸银时,私下留了一本账册。姑娘若想了解此事,不妨去城郊大慈恩寺走一趟。” “账本?”辛绾眸光一凝。 这应该便是北镇抚司那伙人在找的东西了。 老翁点头,将嗓音压得更低:“那上头记着的,可不止是银钱数目。” 码头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夹杂着官差的呵斥声。 辛绾侧耳听了片刻:“时辰不早了,您速速登船,往后一切小心。” 老翁连声道谢,佝偻着身子混入了船工之中,随着漕船的帆影渐行渐远。 送别了老翁,辛绾寻了处附近的水井将手和脸洗净。 “大慈恩寺……” 她轻声自语。 话刚出口,忽觉颈后寒毛倒竖,似有一道无形的目光刺来。 她猛地回头。 只见码头上忙碌依旧。 是错觉吗?辛绾蹙起眉头。 这些年一直被秦沧的人盯着,她的神经早已如紧绷的弦。 莫非真是自己太过敏感? 与此同时,京郊大营的校场上沙尘飞扬。 裴炎握着长枪,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今日,秦沧亲自下场考校武艺,已经接连挑落七名军中精锐,那些平日里自恃武艺高强的将士们,在秦沧面前就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而此刻,秦沧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刀,正地指向裴炎咽喉。 “下盘虚浮。”秦沧倏地收刀入鞘,伸手拍了拍裴炎肩膀,“不过枪法有进步,继续练。” 全场寂静。 将士们面面相觑。 裴炎更是瞪圆了眼睛,活像见了鬼。 要知道,秦沧这人在校练场上向来严格到近乎苛刻,对待将士们的训练要求极高,容不得半点马虎。按往日惯例,他今日这般表现早该被罚去跑二十圈校场。 “将、将军?”他结结巴巴,生怕秦沧反悔,“谢谢将军,末将这就去加练。” 秦沧从亲卫手中接过汗巾。 阳光穿过他铠甲,在沙场上投下狰狞的影子,偏生他此刻眉眼舒展,透出几分少见的温和。 “看到没,将军手上包扎的纱布打了个蝴蝶结。”有眼尖的将士发现,小声议论。 “怎、怎么可能......嘿,你别说,还真是!” 联想到一些市井传闻,将士们顿时恍然大悟。 秦沧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瞥了眼手心—— 蝴蝶结小巧精致,在他宽厚的大手上显得格外突兀。 想到这里,心口泛起一阵柔软。 昨日他说了多少混账话,可辛绾还是来了,红着眼眶为他清理掌心的伤口。 他说了那么多混账话,她却还惦记着他的伤。 他该对她好些的...... 她如今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这偌大的京城里,除了他秦沧,还能倚仗谁呢? “大家都累了,今日就练到这儿吧,明日比试射箭,都回去把弓弦检查好。” 秦沧将汗巾抛给亲兵,想到这儿,就连声音也比平日温和三分。 将士们如蒙大赦,互相交换着不可思议的眼神。 有个胆大的新兵小声嘀咕:“将军今日莫不是吃了仙丹?” “蠢货!”旁边一个老兵听了,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定是辛姑娘又哄得将军开心了。” 这辛姑娘可比仙丹好使多了。 “你还不知道吧,去年辛姑娘生辰,将军还赏了全营每人二两酒钱呢!让咱们好好喝了一顿,那叫一个痛快!” 秦沧耳力极佳,这些窃窃私语一字不落飘进耳朵。 他本该训斥他们妄议主帅家事,可想到今晨离开时,辛绾为他系上外衣,一句“早些回来”说得又软又糯,竟连半分火气都提不起来。 他轻咳一声,吓得众人立刻噤若寒蝉。 “去别院,给府里也递个口信,就说今晚有军务不回去了。” 他交代完裴炎便骑马离去。 马蹄声渐远,校场上的将士们不知是谁先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整个校场如同炸开了锅。 “将军方才说话时,嘴角是不是翘了一下?” “我瞧见将军摸了下手上的蝴蝶结!” “天爷啊,这辛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9章 绾绾是嫌我昨夜伺候得不好? 暮色四合时分,秦沧策马来到北苑。 辛绾正坐在廊下绣一方帕子,见他进来,指尖银针在绢面上灵巧地打了个旋,不紧不慢地收好针线。 她今日穿了身藕荷长衫,发间只簪一支玉钗,素归素,倒比平日更添几分清丽。 “将军今日来得倒早。”她抬眸浅笑,眼尾漾起温柔的弧度,将绣绷搁在一旁。 秦沧走近,忽闻到她发间飘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桐油气味,不由蹙眉。 “绾绾今日去了何处?” 辛绾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只偏头露出疑惑的神情:“将军何出此问?” 秦沧盯着她看了片刻,才道:“你发间有桐油味。” “啊,”辛绾恍然,轻轻掸了掸衣袖,袖口果然沾着几点油渍。 “岁安这丫头毛手毛脚的,今日失手打翻了油灯,我帮着收拾,沾了一身味儿。” 她转身将秦沧的披风挂在檀木衣架上,心想下次行事须更加谨慎些。 “你......今日一直在府中?” “怎么了?妾身晨起之时顿感乏力,将军去了军营之后便又睡下了,一直睡到了晌午。”辛绾微微红了脸,声音带着几分倦意。 恰在此时,岁安端着茶盏进来,闻言附和道:“是啊将军,姑娘一直睡着,奴婢叫了几次,连午膳都未曾用过呢。” 秦沧瞧了眼辛绾眼下的青黑,想起昨夜自己确实索求过度,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愧疚,伸手抚上辛绾的脸颊。 “是我疏忽了。既然你一天未进食,不如一同去临江阁用晚膳?我听云瑶说那里新请了个淮扬厨子,能在小笼包上捏出八十八个褶子。” “当真?”她眼中却流露出些许期待,嘴上却推辞着:“将军若是军务繁忙,不必为我费心。” 秦沧轻笑一声,指尖在她鼻尖点了点:“怎么,我们绾绾是嫌我昨夜伺候得不好,今日连顿饭都不肯赏脸了?” 他故意将“伺候”二字咬得极重,惹得辛绾耳尖绯红。 见她不答,秦沧转向岁安:“去,给姑娘拿件披风来,夜里风凉。” 趁着岁安去取衣物的间隙,秦沧忽然凑近辛绾耳边:“昨夜是我不知节制,今晚定当好好补偿你。” “将军又说这些浑话!” 秦沧低笑着任她推搡,不但不退,反而就势握住她的手腕,在掌心落下一吻。 “这哪里是浑话,分明是真心话。我们绾绾昨夜哭得那样可怜,我自然要好好补偿一番。” 岁安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件淡紫色绣花披风。秦沧接过,亲自为辛绾披上,手指在她颈间流连片刻才系好带子。 “将军......”辛绾声音发软,带着几分求饶的意味。 行至院外,马车早已备好。 秦沧却忽然改了主意,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推上马背,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将辛绾紧紧圈在怀中。 “驾!” 马匹走动时的颠簸让两人身体紧密相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男人坚实的胸膛和有力的心跳。 “抓稳了。” 秦沧突然轻夹马腹,马儿小跑起来,惊得辛绾向后一仰,整个人完全陷入男人怀中。 “秦沧!”她慌得直呼其名,双手紧紧抓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秦沧得逞地笑了,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绾绾,我的名字从你嘴里叫出来,格外好听。” 临江阁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三层木构建筑雕梁画栋,门前挂着两排大红灯笼,照得门口如同白昼。 见贵客到来,掌柜亲自迎出,满脸堆笑:“秦将军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快,请上座!” 秦沧颔首以示招呼,一边扶着辛绾下马。 “楼上雅间可还空着?”他问。 “空着,空着,专门为贵客留着呢!”掌柜殷勤地在前面引路。 上至三楼雅间,正对京城夜景。 雕花木窗半开,晚风裹挟着市井喧嚣与阑珊灯火拂面而来。 “清炖蟹粉狮子头,要瘦七肥三,火候足些;松鼠鳜鱼,糖醋汁另放。”他知她口味清淡,不喜过甜。 “汤品要莼菜鲈鱼羹,多加些火腿丝提鲜。”说完,秦沧抬眼看向对面的她,唇角有极淡的笑意,“记得你总嫌这里的汤不够烫,这次特意嘱咐他们用厚陶碗,沸着端上来。” 待酒菜上齐,秦沧却被府中下人叫了去,说是家中秦老将军找他有急事。 他临走时不舍地捏了捏辛绾的手,只道自己去去就回。 辛绾含笑点头,目送他离开后,有些失落的神色淡了下来。 刚吃了没几口菜,雅间的门便被“砰”得一声推开。 “这位置本小姐要了,你,让开!” 辛绾抬眸,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华服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眉眼明艳,却带着几分倨傲。她身后还跟着几位同样衣着华贵的贵女,正目光轻蔑地打量着自己。 掌柜的跟在后面讪讪开口:“杜小姐,这雅间已有贵客。” “贵客?就她?”杜晚意扫过辛绾今日过于朴素的装扮,不耐地挥了挥手,“让她换个地方便是。” 辛绾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茶盏,唇角含笑,不置可否。 这般嚣张气焰,她猜想着这杜小姐应该就是户部尚书杜衡之女了。杜衡在朝中受太子照拂,多不将同僚放在眼中,没想到其女行事也这般嚣张跋扈。 杜晚意见她不动,径直走到桌前,染着蔻丹的指甲敲了敲桌面,“听见没,还不快滚?” 掌柜的左右为难,两边都得罪不起,只得凑近杜晚意,低声提醒:“这位辛姑娘是......是与秦将军一同来的。” 杜晚意一怔,随即眼中闪过惊喜。 “秦沧哥哥今日也在这儿?” 她将目光重新落在辛绾身上,这次却带了几分审视和敌意。 “你是何人?为何与秦沧哥哥同席?” “这位小姐,妾身不过是陪将军用膳罢了,杜小姐若有急事寻将军,恐怕要稍等片刻。” 辛绾语气虽软,却也未在气势上退让半分。 杜晚意正要发作,她身旁一位贵女却突然掩唇轻笑。 “晚意,你竟不认识她?这位可是秦将军养在外的,京中赫赫有名的辛姑娘呢。” 杜晚意先是一愣,随即嗤笑出声:“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人物,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也配和我抢?” 第10章 盯着别人闺房事,莫非是春闺寂寞? “杜小姐慎言,将军若听见这话,恐怕要不高兴的。”辛绾抿了口茶,缓缓放下茶盏,抬眸看向杜晚意,眸光清冷如霜。 杜晚意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莫名一紧,但很快反应过来。 “你敢威胁我?你一个低贱的外室,也敢拿秦沧哥哥压我?” 她上前一步,抬手便要掀翻辛绾面前的茶盏。 辛绾眼疾手快,指尖一挡,茶盏便定在桌沿。 “杜小姐,茶烫,小心伤了手。” “你个贱人!” 杜晚意伸手便要将她拖拽出去,拉扯间,旁边一位身着蓝色衣服的贵女突然“呀”了一声。 “她脖子上!晚意姐姐,你快看!” 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辛绾颈侧暧昧的红痕上。 “下作!光天化日就敢带着这些痕迹招摇。” 辛绾闻言,面上依旧笑意不减,只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领,遮住那些暧昧痕迹。 “杜小姐这般盯着别人闺房私事,莫非是......”她眼尾微挑,“春闺寂寞?” “放肆!” 杜晚意平日里再跋扈,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哪里被人用这种话羞辱过? 她猛地拍案,正要上前,那着杏色衣服的贵女讥笑道:“我听说她爹生前就是个攀附权贵的小官,难怪生出来的女儿这般会钻营。” 她故意欲言又止,引得众人哄笑。 “家父名讳,也是你们能提的?”辛绾脸上笑意尽褪。 “怎么?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也配......” “我父亲官拜五品兵部郎中。”辛绾一字一顿,“建安七年为护军饷,身中三箭,血染战袍,这才守得南部大捷。他的血,比你们这些养在深闺的蛀虫干净万倍。” “说得好听,不过这些话,你也就留着骗骗自己吧。” “就是,谁不知道你爹贪墨军饷,早死在狱中了?要我说啊,真是死得连条狗都不如。” “哎呀,这辛大人死了也好。”杜晚意故作惋惜,“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沦为男人的玩物,即便活着,也该羞得一头撞死了吧?” “哈哈哈哈。” 她说完,众人皆放肆大笑,声音尖利刺耳。 辛绾胸口剧烈起伏,怒火几乎烧穿理智。她猛地抓起手边茶盏,泼了上去。 “啊啊!” 杜晚意被烫得尖叫一声,狼狈后退。 “贱人!你竟敢——” 她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铆足了力气朝辛绾脸上扇去。 巴掌带起的风掀动辛绾额前碎发,却在离脸颊寸许时被截住。 “本将竟不知杜尚书家的千金,还会动手?!3” 秦沧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锦袍下肌肉偾张,捏着杜晚意手腕的指节泛出青白。 “秦沧哥哥!是她,是她先泼的我!” 秦沧嫌恶地甩开她的手,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细细擦拭辛绾指尖的茶渍。 “泼得好!若是方才本将在......”他扫过众人惨白的脸,“此事就不止是这么简单了。” 他不问缘由,只先护着自己心爱之人。辛绾忽然觉得,秦沧这般护短之人竟也有他的可爱之处。 杜晚意被甩得踉跄几步,她挣开同伴搀扶的手,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秦沧哥哥!你竟为了这么个贱人与我动手?” 杏衣贵女拽了拽杜晚意的袖子,想劝她莫再说话,却被她狠狠甩开。 “杜小姐。”秦沧眼底寒光乍现,“我最后说一次,管好你的舌头,不然我不介意替杜尚书好好教训教训你。” 他的目光扫过另外两个人。 “至于你,礼部侍郎的千金。”他盯着杏衣少女冷笑,“令尊上月刚因漕粮亏空被御史参了一本。” 他又转向蓝色罗裙的少女,“还有你,本将没认错的话,你是光禄寺少卿的妹妹吧。” 杜晚意身后被点名的两名贵女顿时脸色惨白如纸。 “你们的父兄尚在朝中为官,往后行事还是收敛些好。记住,往后在街上看见她,最好绕道走。” “好,好得很!秦沧,你会后悔的!”杜晚意昂贵的云锦裙摆拖过满地茶渍,像只斗败的孔雀。 雅间门被重重摔上。 秦沧周身戾气仍未消。 他一把将辛绾揽入怀中,指腹抚过她微红的指尖,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怒意。 “明日我便去顾府一趟,问问杜尚书是怎么教女的。” 辛绾急忙按住他的手,“将军不可!” 她仰起脸,眼中噙着泪。 “为这点小事就去尚书府兴师问罪,反倒显得将军气量狭小。妾身受些委屈不打紧,万不能损了将军名声。” 秦沧冷哼一声。 他这人向来不在乎那些虚名。 气量小如何?护短又如何?若是连自个儿的女人都护不住,那才是丢人。 “好了,不哭了,我自有办法为你讨回公道。” “将军......”辛绾突然哽咽,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妾身只是......只是想起了父亲。” 她将脸埋进秦沧胸膛,单薄的肩膀不住颤抖,“妾身近日总梦到他,可任凭我怎么呼唤爹爹他都不肯回头看我。” 秦沧大掌轻抚她后背的动作不自觉放柔。 “他定是嫌我这个女儿丢尽了他的脸。父亲生前最重风骨,若知道女儿如今......” 话未说完,便又低头啜泣。 “是我考虑不周。” 秦沧猛地收紧手臂,吻去她眼角的泪。 “明日我就让人在北苑设个佛堂,请高僧来诵经。” 辛绾知道,父亲是罪臣,若无特殊功绩或皇帝特许,无法享受公开祭奠。秦沧这么做,已经是对她莫大的恩宠。 “不,将军,如此一来,难免落人口舌。”她的指尖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像是怕被推开,“下月初三便是父亲忌日,妾身想去大慈恩寺请高僧做法事,让父亲安息。” 秦沧望着怀中人哭红的眼尾,终是叹了口气,“那我陪你去。” “将军军务繁忙,妾身带着岁安去便好。” 她指尖轻轻抵在他心口,似有若无地画着圈,轻声哄劝:“将军若实在不放心,不如多派几个护卫跟着?” 秦沧捉住她不安分的手,“好,都听你的。” 第11章 夜探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的晨钟敲响时,辛绾已在佛前跪了两个时辰。 她指尖拨动佛珠,唇间低诵往生咒。 两日了。 自踏入这寺庙起,她借着为父亲做法事之名,几乎翻遍了每一处能去的地方。大殿、藏经阁、僧寮,甚至借口迷路,故意绕到后山查探,可老翁所说的账本,却始终不见踪影。 “施主,该用斋了。”一名小沙弥恭敬地合掌。 “有劳小师父。” 待小沙弥走远,她起身拿出蒲团底下压着的一张草图。 这是她昨夜偷偷绘制的寺内布局,几处重点标记的地方已被她一一排除。 如今,只剩一个地方还未曾探查——后山禁地,浮屠塔 那里供奉着大慈恩寺历代高僧的舍利,平日有武僧把守,寻常香客不得入内。 夜半。 辛绾换上夜行衣,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接近后山。 她藏在树影里,屏息观察。 塔前立着两名持棍的武僧,警惕地巡视四周。 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来带动手的时机。 “师兄,我去解个手,你且守着。” 其中一守卫的武僧突然开口,另一人很快点头:“快去快回,住持特意交代,这几日要严加看守。” 辛绾心头一跳。 住持特意交代? 莫非寺中已有人察觉她在查探? 待那武僧走远,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这是从秦沧书房顺来的迷香,本是为放倒岁安和那些秦沧派来保护她的府兵所用。 她观察了一下树叶判断风向,蹑手蹑脚绕到上风口,将迷香点燃。 淡淡的白烟随风飘向留守的武僧,不多时,那武僧便开始摇头晃脑,最终靠着柱子缓缓滑坐在地。 “小师傅?” “小师傅,快醒醒!” 辛绾等了片刻,确认对方已昏睡,这才快步,才闪身入内 木门合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塔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盏长明灯幽幽燃着。 她借着微光,迅速扫视四周。 佛塔中央是一座七层佛龛,每一层都供奉着舍利匣,唯有墙角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木箱。 辛绾的心猛地一跳。 这塔内陈设庄严,唯独这些箱子格格不入,倒像是刻意藏在角落里的。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指尖因期待而微微发颤,小心翼翼地掀开第一个箱盖—— 灰尘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箱中并非她日夜寻找的物件,而是一卷卷、一沓沓泛黄陈旧的佛经。 她不死心,近乎鲁莽地翻捡起来。 一本,又一本,全是密密麻麻的梵文抄经,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下去,方才因急切而微热的脸颊也渐渐冷了下来。 就在她望着满箱经卷怔忪出神之际,塔外石阶上,忽然传来清晰而渐近的脚步声! “咦?慧明师兄怎么睡着了?” 不好,是方才离开的武僧回来了! 辛绾瞳孔骤缩,她猛地合上箱盖。 木箱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完了! 她绝望地环顾四周,佛塔内空荡寂静,连个藏身的缝隙都没有。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突然从后方捂住她的唇,将她猛地拉入佛龛后的阴影里。 “别出声!” 这声音…… 辛绾浑身一僵。 她缓缓抬头,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那张刻在记忆深处的面容。 沈谙。 他怎么会在这里?! “嘘,人来了。” 沈谙收紧手臂,将她完全禁锢在怀中。 隔着单薄的衣料,她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甚至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僧人提着灯笼踏入佛塔内,四下照了照,嘴里嘟囔着:“没有人啊......难道是风?” 灯笼的光线扫过佛龛,辛绾死死咬住唇,连呼吸都屏住了。 沈谙微微侧身用宽大的袖袍将她彻底遮住。 “别怕。”他的气息拂过耳际。 片刻后,僧人终于离开。 听到脚步声渐远,辛绾推开沈谙,压低声音质问:“殿下为何在此?!” 沈谙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袖口,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衬得整个人愈发清俊出尘。他唇角微扬,眼底含着辛绾熟悉的温柔笑意。 “绾绾找的,可是这个?” 沈谙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那册子封面上赫然写着《天佑七年工部铸银录》几个字。 “殿下早就知道这账本在这里?” 沈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翻开册子,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 “你看这儿。” 辛绾凑近,只见那行字记载着:“银十万两,重铸为官锭,暗记‘辛’字,交由北镇抚司密存。” 这是……栽赃! 她指尖发抖。 “他们故意在银锭上刻我父亲的姓氏,坐实他贪墨的罪名!” 沈谙合上册子,“这账本只是辅证,并不能查明是谁要栽赃你爹,当年的案卷和赃银去向我们现在还未曾可知。” 辛绾抬眸看他。 “殿下为何知道这些?又为何帮我?” “为何?”他沉默片刻,忽然轻笑:“若我说,是为了赎罪呢?” 辛绾呼吸一滞。 三年来筑起的心墙,只因他三言两语出现了裂痕。 一开始,她总是忍不住去想,或许沈谙抛下她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她宁愿编织千百种理由说服自己,或许是皇命难违,或许是淑妃胁迫...... 她固执地守着这个念头,就像守着最后一盏将熄的灯。这总好过相信,那个曾为她簪花描眉的少年,骨子里竟是个薄情寡义之徒。 可岁月最是磨人。 三年了,她始终没等来他的只言片语。 恨意与思念绞作一团,最锥心刺骨的,竟是发现自己还在期待。 再后来,连这痛都淡了。 就像伤口结了痂,不碰便不觉疼。 偶尔听人提起“九殿下”三个字,心头也不过微微一颤,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开始学着把沈谙当作前尘往事里一个模糊的影子,就像褪色的绢花,干涸的墨迹,不再重要,也不必再提。 “绾绾,是我引你来此的。”沈谙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进辛绾的脑中。 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佛龛,指尖不自觉地攥紧。 “那封密信......”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是你派人送的?” 沈谙没有否认。 他的眉眼依旧温润如玉,可眼底却藏着辛绾读不懂的深意。 “银器铺的老翁,也是你的人?” “他确实曾参与私铸官银。”沈谙向前一步,“但我找到他时,北镇抚司的人已经在追杀他了。” 辛绾的心跳越来越快。 零碎的线索在她脑海中逐渐拼凑完整...... 第12章 你还要引我去哪儿 那封神秘出现在她妆奁下的密信,老翁见到她时古怪的眼神,甚至她在码头离开时,那辆恰好等在巷口的马车...... 这一切,都是沈谙精心布置的局。 “为什么?为什么要绕这么大圈子?你明明可以直接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沈谙打断她,眼中闪过痛色。 “告诉你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帮你查清当年真相?告诉你我明知你被秦沧强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的声音低哑下去。 “绾绾,你觉得这样的话,你会信吗?” 是啊,若三日前有人告诉她,沈谙从未放弃过她,她只会嗤之以鼻。 这三年的屈辱与等待,早将她心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磨成了模糊的影子。 “接下来呢?殿下还要引我去哪里?”她的声音很快恢复冷静。 “不,绾绾。接下来,该你引着他们走了。” 沈谙将一枚玉佩交到辛绾手中。 辛绾低头一看,是他的私物。 “十日后,西夏使团到访,宫内会安排宴会。你找机会混入皇宫,到时候——” 他的话突然顿住。 佛塔外,远远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仔细搜!一个角落都别放过!” 沈谙眼神一凛,拉住辛绾再次隐入墙角暗处。 火把的光影在窗纸上跳跃。 辛绾透过窗户缝隙向外望去,见北镇抚司指挥使陆峥走在前头。 “有人举报寺中藏匿逆党,还请大师行个方便。”粗粝的呼喝声打破寺院的宁静。 住持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陆大人,这浮屠塔供奉着我寺历代高僧舍利,佛门净地,不得打扰,万望大人体恤慈悲。” “慈悲?”陆峥嗤笑一声:“等本官揪出逆党,自然会让大师好生超度!” “且慢!” 住持横跨一步,只身拦住去路。 陆峥猛地挥手将他格开,“搜!北镇抚司办案,我看谁敢阻拦!” 辛绾下意识攥紧手中册子。 “跟我来。”沈谙拉住她的手腕,目光扫过四周,抬手在佛龛底座某处一按。只听“咔嗒”一声轻响,佛龛底座下竟滑开一道暗门。 “走!” 他将她推入暗道。 “别怕,这条密道只有皇室之人知晓,是前朝留下的通道。陆峥的人很快就会搜到这里,现在必须离开。” 佛像复位,吞噬了暗道里所有光线,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而沈谙温热的手,此刻竟成了这无尽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辛绾感觉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不仅仅是因为塔外随时可能发现这条密道的追兵,更因为腕间那清晰传来的、属于沈谙的温度。 他不像秦沧那般,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粝薄茧和不容置疑的强势,而是在温柔背后藏着某种坚定。 暗道深邃潮湿,石阶上生满滑腻的青苔。 辛绾心神不宁,脚下忽地一滑,她低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 “啊——” 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 她跌入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 沈谙在她失去平衡的瞬间已转过身,稳稳地将她接住。 黑暗中,两人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贴在了一起。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紧绷的肌理和骤然加快的心跳。 头顶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拂过她的发丝。 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谙僵了僵。 怀中的温软身躯是他午夜梦回时的奢望。 他应该立刻松开,保持礼节,但手臂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不由自主地收得更紧了些。 “……” 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极低哑的气音。 这声模糊的叹息像一盆冷水,瞬间将辛绾浇醒。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分开。 “……小心脚下。” “嗯。” 辛绾低下头,脸上烧得厉害,幸好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 沈谙重新伸出手,这一次,只是极其克制地再次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跟着我。”他说。 两人沉默疾行,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透来微凉的空气和朦胧的月光。 原来,暗道的出口掩藏在一处茂密的藤蔓之后,外面是寂静的山林。站在这里,能远远眺望大慈恩寺的轮廓和其内晃动的火光。 “暂时安全了。”沈谙松开手,仔细拂去沾在她肩头的蛛网,“从此处下山,我备了马车,会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夜风一吹,被冷汗浸湿的后背泛起寒意,也让辛绾瞬间头脑瞬间清醒。 安全的地方? 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她的安全,从来都系于秦沧的喜怒之上。 “不,”她气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能走,我得回寺里去。” “绾绾!陆峥正在搜寺,你身上带着账册,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沈谙蹙眉,满脸写着不赞同。 “正是因为陆峥在搜,我才必须回去!”辛绾打断他。 “秦沧的眼线遍布京城,今晚北镇抚司如此大的动静,他很快便会知道。以他的性子,必定会亲自前来。若他发现我不在厢房,而寺中又恰好出了乱子……” 她没再说下去,沈谙已然明白。 秦沧的多疑和掌控欲有多强,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一旦让秦沧将两件事联系起来,或是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辛绾之前所有的伪装和隐忍都将付诸东流。 沈谙凝视着她。 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需要他护在羽翼下的娇弱少女,苦难和仇恨将她打磨得如此坚韧,也如此令他心疼…… 他知道,她是对的。 此刻送她远走,反而是将她推入更大的险境。 他移开目光,终是下定决心:“走,去寺院后墙。那里有一处破损,可以避人耳目。” “多谢殿下。” 沈谙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引路。两人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绕回寺院高墙之下。 沈谙深深看了她一眼,“进去之后,自己多加小心。” 辛绾没有立刻转身。 “这个,还是交给殿下替我保管吧。” 第13章 罪臣之女,也敢质疑北镇抚司办案? 辛绾将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账册拿了出来,递向沈谙。 “这东西放在我身上太危险,还是交给殿下保管吧。” 沈谙接了过来,目光从她的脸落到账册上,再回到她的眼睛。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本账册,更是她三年来忍辱负重追寻的目标,是她翻案复仇的唯一希望。 她将它交给了他。 三年了...... 隔着隔着漫长的分离与猜忌,她终于又一次选择了相信他,将身家性命和未尽的执念,托付于他手。 辛绾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沈谙听着寺内隐约传来的喧嚣,攥紧的拳头上青筋隐现。 厢房内。 辛绾刚换下夜行衣,院内就传来了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快!都给老子让开。” “这边的厢房也给我一间一间仔细搜!” 是陆峥的声音。 辛绾垂眸,指尖在袖中蜷紧,心底却悄然松了口气。 陆峥带人亲自搜到这里,看来他并未在佛塔中发现什么。 房门被粗暴地踹开。 火把的光亮瞬间涌入,刺得辛绾眯起了眼。 陆峥按刀立于门口,目光如鹰隼般地扫过屋内,落在辛绾身上。 岁安在隔壁睡得迷迷糊糊,听闻声响只披了件外衣便慌忙冲了进来。她一眼看到房内众多持刀的男人,吓得脸色煞白,却还是第一时间挡在了辛绾身前。 “姑、姑娘!您没事吧?” 她虽然害怕,但护主心切压过了恐惧,竟生出几分勇气来,声音也拔高了些。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擅闯女子厢房,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可知我家姑娘是谁?!” 辛绾心底便暗叫一声不好,正要阻止,却听陆峥嗤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个忠心护主的小丫鬟。 “哦?是谁?本官倒想听听。” 岁安被他轻蔑无礼的态度激得脱口而出:“我家姑娘是秦大将军府上的人,你们岂敢无礼!” 此话一出,果然,陆峥眼中的猜疑和兴味变得更浓了。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目光再次转向辛绾。 “秦将军府上的人……”他慢慢重复着,每个字都像是在齿间掂量过,“难怪如此镇定。只是,秦将军的眷属,深更半夜不在府中安享富贵,怎的独自在这寺里?” 辛绾福身一礼,不动声色地将岁安护在身后。 “妾身为亡父诵经祈福,不知陆大人深夜率众前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陆峥踱步进屋,靴子踩在地上故意踏出声响,目光如钩子般在辛绾脸上逡巡,“有人举报寺中藏匿逆党,本官奉命搜查。” “不过,辛姑娘独自在此……倒是清静得有些不合常理了?” “佛门净地,自是清静。” 辛绾不卑不亢地回应,心中飞速盘算,从大慈恩寺到秦沧府上或是他通常所在的京郊大营,最多半个时辰。若是快马加鞭,再有半柱香功夫也该到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孤注一掷,干脆把事情闹大。 陆峥显然不信她的话,常年在北镇抚司办案的直觉告诉他,辛绾此举必有异。 他逼近一步:“辛姑娘在此,可曾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异样?” “妾身一直在此诵经,心无旁骛,并未察觉异样。” 辛绾抬眼直视着他,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诮。 “倒是陆大人,兴师动众,搅扰佛寺清净,若搜不出什么,不知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又或者……陆大人是奉了哪位贵人的密旨,非要在这寺中找出点什么不可?” “放肆!”陆峥脸色骤变,眼中戾气暴涨,“你一罪臣之女,也敢质疑北镇抚司办案?!” 辛绾毫无惧色,抬起了下巴。 “陆大人今夜搜不出证据,便在我这一介女流之处耍威风,北镇抚司的威名,原来就是靠这样立起来的?” “好个伶牙俐齿的贱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呵,陆大人又比我高贵多少?我辛绾是罪臣之女不假,可你陆峥——” 她顿了顿,目光轻蔑地扫过陆峥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字字如刀,戳进对方最痛的伤疤:“不过是阉党手下的一条得力走狗罢了。” “你!” 陆峥被她这番极其恶毒的羞辱气得浑身发抖,额头青筋暴跳。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马鞭,鞭梢在空中撕开一道锐利的尖啸。 辛绾只觉得肩背处猛地一刺,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炸开,迅速蔓延至全身。 陆峥这一鞭毫不留情,倾注了全身的狠劲。 衣衫应声破裂,底下雪白的肌肤上顿时凸起一道狰狞的红痕,渗出细密的血珠。辛绾疼得眼前发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 “姑娘!”岁安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 辛绾耳中嗡嗡作响,身体晃了晃,全靠扶着桌子才勉强没有跌倒。 陆峥抽完这一鞭子并不解恨,他喘着粗气,眼中尽是暴戾之色,一把抓住辛绾。 “本官看你形迹可疑,与逆党必有牵连,来人!把她押回诏狱,本官要亲自、好好地审问她。” “你们不能带走我家姑娘,她是清白的,你们这是冤枉好人!”岁安见状,张开双臂,像老母鸡护崽般用自己单薄的身子挡在番役面前。 “滚开!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陆峥正在气头上,见一个小小丫鬟也敢阻拦,戾气更盛,抬脚踹在岁安肩头。岁安却仍挣扎着想爬起来阻拦。 辛绾见她这番举动时,心中生出些许复杂。这丫鬟平日里虽胆小怕事,甚至偶尔流露出的市侩让她有些瞧不上眼,没想到关键时刻,她竟有这般忠心和勇气。 “住手!不过一个小丫鬟,与她何干?!” 她试图护住岁安,声音因脸颊肿胀而有些含糊。 “自不量力。”陆峥一把将辛绾粗暴地拽开。 辛绾本就虚弱,被这猛力一拽,肩膀狠狠撞在门框上,一阵钻心的疼让她瞬间闷哼出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知死活的东西,将她一并锁了!”陆峥彻底失了耐心,面目狰狞,“本官看你还能护着谁,带走!” 两名番役立刻上前,拿出铁链就要往辛绾手腕上套去。 “我看谁敢!” 厢房外,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第14章 这笔账,我秦沧记下了 “我看谁敢!”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辛绾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原本的强撑顷刻消散。 下一瞬,高大的身影大步踏入房中。 劲风扫过,惨叫声响起。 两名番役已吐血倒飞出去,不知是死是活。 陆峥未曾想秦沧会出现在此,此刻脸上血色尽褪,勉强拱了拱手。 “秦、秦将军!北镇抚司奉旨办案,下官正在……” 秦沧根本无视他的话,全部注意力都在辛绾身上。 他一步上前,目光死死盯着破裂衣衫下红肿外翻的血痕,在苍白肌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他想碰却又不敢真的触碰这般惨烈的伤口。 “谁干的?” 辛绾泪眼朦胧,飞快地、怯怯地瞥了陆峥一眼,又立刻受惊般垂下,咬着唇,轻轻摇头。 皮开肉绽的伤口刺得秦沧眼睛生疼。 “说!谁干的?!” 辛绾尚未回答,旁边的岁安已带着哭腔脱口而出:“将军!是、是这位大人打的!” 她手指直指着陆峥。 秦沧缓缓转过头,冷冽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陆峥脸上。 陆峥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底寒气直冒,但身后众人皆看着,只得硬着头皮道:“秦将军,此女形迹可疑,阻挠北镇抚司办案,本官只是依法……” “依法?”秦沧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显狰狞。 “陆指挥使的‘法’,就是动用私刑,殴打本将的家眷?” 他刻意突出“家眷”二字。 陆峥一怔,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 “家眷?秦将军说笑了!谁人不知她只是你养在外一个无名无分的......” “是妾身不好,冲撞了陆大人办案。将军千万别为了妾身与陆大人伤了和气。”辛绾声音细弱如蚊,身子发抖向秦沧怀里缩去,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 她这番看似劝解的话,却像油一般,泼在秦沧本就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陆峥心头大骂贱人狡诈,只见秦沧因她的话,望过来的眼神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不得不强撑着场面,色厉内荏地高声道:“秦将军,本官是奉了上命!此案牵扯重大,若有闪失,你我都担待不起!您何必为了一个......” “啪——!” 狠厉无比的耳光声再次响起。 陆峥甚至没看清秦沧是如何动作的,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袭来,整个人被扇得眼冒金星,踉跄着撞翻桌椅,摔倒在地,满口都是血腥味。 秦沧居高临下,阴鸷的目光像是要将陆峥千刀万剐。 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平日里就连被自己失控弄疼了都要懊恼半晌,哄了又哄,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今日竟轮到他人欺负! “奉上命?哪一位上的命?让你动私刑,打本将的人?”极淡的语气足以令人胆寒。 陆峥趴在地上,半边脸高高肿起,鲜血混着一颗牙吐了出来,比辛绾狼狈何止十倍。 满屋的番役吓得魂不附体,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陆峥挣扎着抬起头,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体面。 “秦将军!下官……下官也是依律行事!此女行踪诡秘,嫌疑重大。您虽功高,但也、也无权干涉北镇抚司办案。若陛下和贵人问起,恐怕也不好交代。” 他试图抬出皇帝来压秦沧,表明自己并非毫无倚仗。 秦沧闻言,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交代?”他缓步上前,靴子停在陆峥眼前,“本将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个交代。” 他话音刚落,腰间佩刀已“锵啷”出鞘,寒光乍现,直指陆峥咽喉。 凛冽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厢房,所有人都毫不怀疑,下一刻这位煞神就要当场将陆指挥使当场格杀! 陆峥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缩。 “阿弥陀佛,秦将军且慢!”千钧一发之际,大慈恩寺住持出现在厢房门口。 老住持在弟子的搀扶下走入,双手合十,挡在了秦沧与陆峥之间。 “秦将军,佛门净地,菩萨眼前,此乃大忌。还请将军看在老衲的面子上,勿造杀孽。” 秦沧动作一顿,刀锋微滞,但眼中杀意并未消退。 “本将不信神佛,只信手中之刀。行军之人若是在乎什么杀孽,还如何在战场杀敌!”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了他紧握刀柄的手臂。 辛绾对他轻轻摇头。 “将军,妾身此次前来本是为超度父亲亡灵,万不能为此触怒佛祖……妾身,妾身害怕……” 辛绾心中虽恼陆峥种种恶行,可他现在毕竟是北镇抚司指挥使,是当年构陷父亲案件的关键人物之一,若是此刻死在秦沧刀下,她心中固然痛快,但恐怕许多线索也会就此中断。 父亲的案子刚有了头绪,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死了! 秦沧低头看她,看到她眼中的惊惧,再听她软语哀求。 他可以不在乎佛门净地,不在乎什么因果报应,但他不能不在乎她的感受......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将胸腔里的暴戾强行压下,将半出鞘的刀重重推回鞘内。 秦沧上前一步,靴子停在陆峥眼前。 “既是方丈求情,便暂且留你这条狗命多活几日。你尽可以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这笔账,我秦沧记下了。” 他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可以猜猜,是你的‘上命’先保住你的狗命,还是本将先拆了你的北镇抚司,扒了你的皮,再把你剁碎了喂狗?” 秦沧的话如同毒蛇吐信钻入陆峥耳中。陆峥浑身一颤,如坠冰窟,最后那点强撑起来的硬气瞬间瓦解。 他毫不怀疑,秦沧真的做得出来...... 秦沧直起身,不再看地上抖如筛糠的陆峥,他小心翼翼地将裹在披风里的辛绾打横抱起。 “搜你的逆党。”他丢下最后一句话,“若搜不出,明日金銮殿上,本将倒要好好问问陛下,北镇抚司的律法里,何时多了屈打成招、构陷妇孺这一条!” 第15章 这一问终究会来 秦沧脚下生风,一路抱着辛绾,回到北苑。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下人们远远瞧见,无不屏息垂首,避让一旁,生怕触了霉头。 卧房内灯火通明。 早已得了消息的别苑管事,带着医术娴熟的医女候在一旁,各种伤药、温水、细布一应俱全。 秦沧小心翼翼地将辛绾放在床榻上,他动作虽轻,但放下时仍是不可避免地牵动了她肩上的伤,辛绾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这细微的抽气声像是一根针,刺得秦沧心头起火,他猛地转头,对着一屋子下人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滚过来!” 医女连忙上前,战战兢兢地请辛绾侧身,仔细查看她身上的伤。 剪开破裂的衣衫,一道斜贯前胸锁骨的红痕泛着骇人的紫绀,血丝虽已凝固,看着依旧触目惊心。 秦沧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辛绾笼罩其中。他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死死盯着医女的动作。 医女仔细检查后,松了口气,恭敬回禀:“将军,万幸未伤及筋骨,都只是皮外伤。这鞭伤需先用温和药汤清洗,再敷上特制的清凉膏以防溃烂,几日便可收口消肿。至于肩背下的淤肿,需用药油每日精心推揉化开瘀血,静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 “那还磨蹭什么?赶紧上药!” 医女用温热的药汤软巾,极为轻柔地蘸洗伤口周围。接着,她取来清凉的药膏,用玉板仔细地敷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辛绾痛得浑身一缩,倒吸一口冷气,下唇被咬得失了血色。 “现在知道疼了?!” 秦沧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 “平日里在爷面前不是牙尖嘴利,能耐得很吗?嗯?一句话能噎的裴炎那小子半天回不过神,怎么到了那阉狗面前,就任人打骂,连躲都不会躲了?” 他来回踱了两步,像是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北镇抚司那是什么地方?陆峥又是个什么货色,你也敢往上撞?逞口舌之快,除了挨打还能落下什么好?” “你是傻子吗?!不知道趋利避害?不会先服个软,等本将来了再说?!” 他越说越气,语气又冲又硬。 辛绾本就是有意为之,识趣地不再吭声,任由秦沧责骂。 她微微抬眼,看到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 他骂得越凶,便越显露出她在他心里的位置。 如此一来,陆峥这人怕是没什么好下场了。 处理完鞭伤,医女接着给辛绾的肩膀涂抹完药油,用力将瘀血揉开。辛绾咬紧下唇,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秦沧的骂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一步跨到床边,挥开了医女的手,自己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焦躁地低吼:“轻点!没看见她疼吗?!” 医女吓得手一抖,连声道歉。 “将军,这瘀血若不揉开,明日怕会更加酸痛难忍……” “那也不能……”秦沧话说到一半,看到辛绾苍白着脸强忍疼痛的模样,后面的话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 “下去!你们都下去,药留下!”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有异。 医女连忙将药膏药油放在床头小几上,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跳动的烛火下,秦沧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动作有些僵硬地在床沿坐下。 他拿起那瓶药油,倒了些在掌心搓热,目光落在辛绾淤青的肩膀上,喉结滚动了一下。 “转过身去。” 他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仔细听,却能听出其中的不忍。 辛绾依言侧过身,将伤处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温热的大掌带着浓烈的药油气息,小心翼翼地覆上那片青紫。他的掌心因常年习武而粗糙,此刻的动作却僵硬得近乎笨拙,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开始用力揉按,辛绾疼得身体一颤,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 “忍着点。”秦沧按住了她另一侧未受伤的肩膀,给她支撑,又似是固定她不让她乱动,“瘀血不化开,明日有的你受的。” 他嘴上说着强硬的话,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地又放轻了些许,仔细地、一遍遍地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揉着那伤处。 辛绾埋首在软枕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听到他近在咫尺而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秦沧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直至停止。 他没有立刻起身,依旧坐在床沿,目光深沉地落在辛绾肩头揉得发热的皮肤上。 “好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低沉,“今日先这样,明晚再揉一次。” “嗯。” 他取过一旁干净的细布,动作算不上温柔,却足够仔细地替她将肩头残余的药油擦拭干净,又拉过锦被盖到她身上,避免她着凉。 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秦沧凝视着她侧过身来的脸。 “还疼得厉害?”他问。 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辛绾轻轻摇头,“好多了,多谢将军。” 秦沧“嗯”了一声,收回手。 室内的气氛似乎又凝滞了些许。 “绾绾。”他忽然开口。 辛绾抬眼对上他探究的眼神。 “陆峥虽然行事嚣张,但也不是会无缘无故下这般重手的蠢笨之人。他口口声声说你形迹可疑,阻挠办案,你如实告诉我,在他动手之前,你到底同他说了些什么?” 秦沧的语气算不上质问,更像是冷静的复盘。愤怒褪去后,他在战场上历练出的、善于捕捉细节的头脑开始重新运转。 辛绾心头一跳,知道这一问终究会来。 秦沧或许会因她受伤而方寸大乱,但他绝非蠢人。 第16章 暗中蓄力,只待东风 辛绾面上神色如常,指尖却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紧。 “我,我没说什么。陆大人只是闯进来,态度凶恶,盘问不休。岁安护主心切,抬出了将军的名号。谁知、谁知他反而像是被激怒了似的,言语间多有不敬……” 辛绾顿了顿,仿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低声继续道:“他讥讽妾身是罪臣之女,是、是将军身下的玩物。还说……还说父亲死得连狗都不如。妾身一时气急,便回骂了他几句。” “你骂他什么?”秦沧追问。 辛绾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声音低了下去:“妾身骂他是阉党手下的一条走狗。” 说完,她像是怕秦沧责怪她惹祸,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去。 辛怀民是辛绾的软肋,她有这样的反应,似乎说得过去。而陆峥恼羞成怒,动手打人倒也完全符合那蠢货的行事作风。 “就为了一句口舌之争,他便下如此重手?” “或许也不全是因此。”辛绾犹豫着开口:“他带人进来搜查,好像是在找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却又一无所获,所以才格外暴躁,拿岁安和妾身撒气。” 辛绾故意将话说得半真半假,将话题引向了北镇抚司在找的某样东西上。 秦沧眯起眼,心想找东西、搜捕逆党这些确实是北镇抚司常用的借口,在朝中排除异己,构陷忠良。 “日后遇事,学聪明些。”他看着她,语气是罕见的郑重,甚至带了些教导意味,“硬碰硬是下下策。尤其是在势不如人的时候,保全自己才是首要。记住了?” “有什么麻烦,等我来处理。你这点小爪子,”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受伤的唇角,“挠挠爷就算了,对外人,不够看的。以后别再傻乎乎地自己冲上去,听见没?” 辛绾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番话听起来依旧是责怪她傻,不懂趋利避害,但却是在教她生存之道。 他是在告诉她,他是她的后盾。 “乖。” 秦沧似乎满意了,这才直起身,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惯常带着点命令式的口吻:“这几日好好休息,不许乱跑。我还有些事,得了空,再来看你。” 辛绾知道他还要去处理陆峥和北镇抚司的后续之事,今日将事情闹大,秦沧就绝不会让这件事轻易了结。 秦沧转身走到门口,打开门,对外面候着的下人沉声吩咐: “随我回府,取些补品来,让厨房立刻给姑娘炖上。” “明日一早再去太医院,请刘院判过来一趟,就说本将请他过府诊脉。” “另外,告诉裴炎,让他调一队亲兵过来,给我把北苑守好了!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门被轻轻合上,室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烛火和药酒的味道。 辛绾躺在柔软的锦被中,闭上眼,将纷乱的思绪压下。 路还很长,她不能有丝毫动摇。 秦沧回到将军府书房时,天色已近黎明。 他唤了声,早已候在门外的裴炎立刻推门而入,抱拳行礼。 “将军。” “说。”秦沧在太师椅上坐下,“今夜之事,前后始末,你知道多少?” 裴炎是秦老将军收养的战场遗孤,自幼跟着秦沧,深知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不待他吩咐便早已将情况打探清楚。 他沉声汇报:“属下接到北苑暗哨急报,北镇抚司指挥使陆峥率大批人马闯入大慈恩寺,以搜捕逆党为名,动静极大。属下即刻派人前往探查,并同时向您禀报。据我们的人观察,陆峥搜查的重点似是后山区域,尤其是浮屠塔附近。” “重点搜查浮屠塔?”秦沧敲击扶手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裴炎,“一个供奉舍利的地方,能藏什么逆党?” 裴炎迟疑了一下,“将军,陆峥虽蠢,但若无明确目标或线索,应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恐怕背后之事不简单。” 秦沧冷哼一声:“不管他图什么,动到我的人头上,就是找死。” 他眼中寒光一闪。 “你去,把我们之前掌握的,关于他收受贿赂、罗织罪名、打压异己的那些腌臜事,全都整理出来。” 裴炎精神一振,“将军的意思是?” “他不是喜欢查案吗?”秦沧唇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本将就帮他扬扬名。这些证据先让御史台那帮闻风奏事的言官们瞧瞧。我倒要看看,是他北镇抚司动作快,还是天下人的口舌快!” “是!” 裴炎领命,心中明了,将军这是要借清流之手,让陆峥背后之人弃卒保车。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裴炎垂手侍立,知道将军还有思量。 半晌,秦沧才审慎开口。 “裴炎,你觉不觉得,今晚的事,有些太过巧合了?” “将军是指?” “绾绾前几日突然提出要去大慈恩寺为父做法事,今日寺中就出了逆党。而她的性子……她虽有些小脾气,但也是个知进退的,不会冒然与陆峥硬碰硬。” 这一切看似合理,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蹊跷。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再去一趟大慈恩寺,仔细查探。记住,要隐秘。” “是!” “近来漓王府,可有什么动静?” 裴炎立刻回道:“我们的人日夜盯着,九皇子近日以来,除了入宫,其他时间未曾离开过王府半步。” “闭门不出?”秦沧重复了一遍,眼底的疑云更浓,“沈谙能在皇后和太子的眼皮底下经营至今,甚至引得朝中部分清流暗中倾向,绝非安分之人。他会仅仅满足于做一个闭门谢客的闲散王爷?” 沈谙回京后的行为,辛绾突然要去寺庙,北镇抚司异常的搜查…… 秦沧的直觉告诉他,这些绝非孤立的事件。 “继续盯紧漓王府。” 裴炎意识到秦沧的怀疑可能指向更深的朝局漩涡,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将军是怀疑今夜寺中之事,可能与九皇子有关?可他明明已远离京城,且在世人眼中——” “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秦沧打断他。 他若真无争位之心,当年就不会放弃辛绾自请去西南封地,转头又能为了巩固权势与西夏公主虚与逶迤。 如今太子在朝中接连办砸差事,这位九皇子怕是早已暗中蓄力,只待东风了。 第17章 赌约 “姑娘,奴婢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听您的了。”岁安一脸视死如归地看向自家主子。 “不,岁安,你可以的。” “姑娘......您可怜可怜我吧,今天真的不行了。” “岁安,女人可千万不能说自己不行。”辛绾试图灌输歪理。 “......” “那你就忍心让你的主子一个人承受吗?” “姑娘......”岁安哭丧着张脸,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奴婢实在是吃不下了。” “哎,谁不是呢。”辛绾放下碗,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饱嗝,“要我说,秦沧到底还是有钱,折磨人的方式都如此别致。” 几日以来,什么燕窝、人参、雪莲,流水般送到她的小院,什么贵送什么,秦沧还让别苑管事监督她吃完。 她琢磨着,宫里娘娘坐月子都不带这么养的。 由于实在是送得太多,她只能偷偷往院外倒一点,这不,连累屋檐底下的两只燕子也胖了一圈。 想到这儿,辛绾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 起初几日,胸口和肩上的痛尚能让她昏沉嗜睡,但随着伤势渐愈,整日困在房中不得外出,实在有些闷得发慌。 她正倚在窗边软榻上,望着院中渐盛的秋色出神,盘算着如何能既不惹秦沧生气,又能寻个由头出去透透气,就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清脆欢快的笑声。 “绾姐姐!我来看你啦!”一身鹅黄锦裙的秦云瑶像只雀儿,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云瑶?”辛绾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真切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我大哥!” 秦云瑶凑到榻边,仔细看了看辛绾的脸色,见她恢复得不错,才放心地坐下。 “他呀,嘴上不说,心里可记挂你了。怕你一个人在屋里闷坏了,特意差我过来陪你说说话。” 秦云瑶心直口快,说完发现自己说得过于直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也好,那就劳烦妹妹陪我下两盘棋吧。” 辛绾吩咐岁安去把东西取来。 秦云瑶眼珠一转,拉起辛绾的手。 “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姐姐带我逛逛你这地方可好?我大哥把这北苑宝贝得什么似的,我都没好好瞧过呢。” “妹妹说笑了,我这屋里还有什么稀罕物值得你看的。不过你想看的话,便随我来吧。” 秦云瑶兴致勃勃地跟着辛绾在内室转悠,目光扫过屋内的陈设,触手所及的云锦软枕,多宝格里立着的瓷瓶摆件,案上燃着的冷冽沉香…… 总之无一不精,无一不显奢贵。 她走到梳妆台前,目光一下子被打开的首饰匣吸引,里面珠光宝气,各色钗环玉佩琳琅满目。 秦云瑶的眼神倏地定住,她指着其中一支点翠珍珠头花,满脸不可思议。 “这……这个!绾姐姐,这支头花怎么会在你这里?” 辛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她也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秦沧让人送来的。 这妆匣里的首饰,好一半她都没戴过,平日里用来用去,也不过那几件。 秦云瑶转过身,佯装恼怒。 “我前两个月在珍宝阁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求了大哥好几次,他说匠人手法不到家,配不上我,好啊!转头竟送到了姐姐这儿了!” “有这种事?这簪子我瞧着都长得差不多,妹妹可是看错了?”辛绾被她说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哼,大哥平日里瞧着不近女色,冷心冷面的,原来骨子里竟是个如此会疼人的!真是偏心偏到没边了!” “我瞧着这簪子花色雅致,确实更适合妹妹这般年纪的姑娘戴。既然妹妹喜欢,便送与你好了。” 辛绾说着便要去取那支头花。 “哎!别!”秦云瑶连忙按住她的手,明媚的脸上带着几分好胜的笑容,“那可不行!我秦云瑶看中的东西,怎么能让姐姐送?那不成讨要了嘛!” 她拉着辛绾回到棋桌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棋盘,“咱们单下棋多没意思,不如赌个彩头。” 她指了指那头花。 “姐姐,咱们就赌这个。今天我一定要把它正大光明地从你手里赢回去!” “好。”辛绾执起白子,笑得眉眼弯弯,“那若姐姐侥幸赢了,妹妹又当如何?” “姐姐想如何?” “那妹妹便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好,绝不赖账!来,快开始!” 秦云瑶执黑先行。她自觉棋艺在京中贵女中已算上乘,落子飞快。辛绾则执白子,看起来应对得有些吃力,每一步都斟酌许久。 秦云瑶自觉胜券在握,攻势更猛。 在一枚看似奠定胜局的黑子落下后,辛绾将指尖白子落在一个先前被黑棋重重围困的位置上。 “咦?” 秦云瑶初时不解,待仔细看去,这一子落下,竟如一点寒星投入深潭,瞬间激活了全局! 先前所有看似散乱无章、被动挨打的白子,此刻竟奇迹般地连成了一片,将秦云瑶攻势最盛的那片黑棋彻底困死。 “这……这怎么可能!”秦云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棋盘,方才的得意洋洋瞬间化为乌有。 她试图寻找破解之法,却发现已是回天乏术。 “妹妹,承让了。” 秦云瑶愣了好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好哇!绾姐姐!你你你……你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你可骗得我好苦。” “不过是侥幸罢了。妹妹攻势凶猛,我也只得兵行险着。” “什么侥幸!” 秦云瑶虽是输了,却并无多少恼意,反而对辛绾的棋艺生出了些敬意,“我竟不知姐姐有这般本事,大哥他知道吗?” 辛绾摇头。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辛绾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收回棋罐。 “咱还来吗?” 秦云瑶忙摆手,不想再自取其辱了,愿赌服输地叹了口气。 “好吧是我技不如人。姐姐你赢了,说吧,想要我答应你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推辞!” “我也没想好呢。”辛绾将最后一枚白子放入罐中,动作微微一顿,似不经意般提及:“对了,听闻西夏使团中秋之后便要抵达京城了?” 第18章 气色好多了,瞧着也更可口了 西夏使团的到访是年末一桩大事,秦云瑶自是听秦沧说起过。 “是啊!阵仗可不小呢,听说这次西夏王唯一的宝贝公主也来了。宫里为了彰显天朝气度,计划要举办盛大的欢迎仪式,届时还会有宫宴和秋猎,京中适龄的王孙公子都要参加呢。” 秦云瑶正是爱热闹的年纪,越讲越兴奋:“西夏立国以骑射见长,不分男女。这西夏公主据说也是马背功夫了得,此番秋猎说不定就是为西夏公主和亲选婿呢。” 辛绾流露出几分艳羡:“我父亲尚在之时,我也曾随他一起参加过宫宴,如今怕是再难有机会亲眼得见了。” 秦云瑶心思单纯,见她这般情状,想起辛家变故和辛绾如今的处境,顿时心生同情。她大哥将人安置在此,虽极尽宠爱,却终究没给名分,这等涉及国体的正式宫宴,辛绾确实无法参与。 她转念一想,“这有何难!绾姐姐你也想去看看,是不是?” 辛绾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这还不简单!” “妹妹的意思是?” “届时你便假扮成我的贴身丫鬟,跟我一起去不就行了?”秦云瑶凑近她,悄声道,“这种宫宴各府带的丫鬟仆妇也不少,不过多在偏殿等候,虽不能入正殿近观,但瞧瞧热闹,感受一下气氛总是可以的!只要姐姐不嫌委屈。” “真的可以吗?可若是被发现了……” “哎呀,姐姐放心好了!”秦云瑶拍着胸脯保证,“跟着我,没人会仔细查问的。” “若能如此,真是太好了。只是——” “知道知道,规矩我懂!”秦云瑶抢着说,做了个封口的手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我大哥!” 辛绾见她如此笃定,心头微松,唇角漾开浅笑。 “行了,时辰不早,我先去打点,姐姐只管等我消息。”说罢,她像只轻盈的燕子,转身便融入了廊庑的阴影之中。 * 夜色如墨。 檐下灯笼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晕开一圈圈朦胧的光晕。 秦云瑶的脚步声早已远去,北苑的热闹仿佛被一同带走,迅速沉淀下来。 辛绾沐洗完毕,换了一身素净的寝衣。她毫无睡意,索性倚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随意翻阅着话本打发这漫长的夜晚。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随即,门被推开。 “看来是好利索了,都有精神看书了。”秦沧走了进来,自顾自地解下披风,扔给一旁侍立的岁安。岁安接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门带拢。 “云瑶今日可来看过你了?”他走到榻边,很自然地伸手,想去碰触她的脸颊。 辛绾却偏头避开了他的触碰,目光仍落在书卷上:“难为将军还记得妾身,妾身已无大碍了。” 秦沧宠溺一笑。 他岂会听不出她话里的那点阴阳他的意味?若是被旁人甩了脸子,他或许会不悦,但她此刻眉眼嗔怒的模样却让他心痒难耐,难得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朝中事务繁杂。 秦沧边说,边自顾自地在她身侧坐下,宽阔的身躯瞬间侵占了软榻大半空间。 “哦。”辛绾轻轻应了一声,依旧没什么热络劲儿。 秦沧伸手,拿起小几上她喝了一半的温茶,就着她的唇印呷了一口。 “陆峥,失踪了。” 辛绾看向秦沧。 他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也无意解释“失踪”的具体含义。她知道他并不打算让她深究,只是用这个简短的消息,告诉她陆峥这个人,不会再构成任何威胁。 “将军辛苦,可用过晚膳了?”她岔开话题。 “晚膳不急。”他目光灼灼,嗓音低了几分,“先让爷瞧瞧,可是真的好全乎了?” 烛光下,辛绾白皙光洁的肌肤因着这几日各种补品的滋养,透出几分健康的粉润光泽,整个人似乎都圆润丰腴了些,看上去更添几分娇柔风韵。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让辛绾有些不自在地想偏开头,却被他指尖微微用力固定住。 “看来刘院判的药和厨房的补汤没白费。”他低笑一声,拇指暧昧地擦过她的下唇瓣,那里早已愈合,恢复了一片柔软嫣红,“气色是好多了,瞧着……也更可口了些。”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吐出。辛绾身体下意识地想后退,腰肢却被他的另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揽住,整个人被带向男人坚实的胸膛。 香云纱做的里衣让曼妙的身体弧度一览无余,沐浴后的气息香甜诱人,一点一点钻进男人的呼吸里。 “将军……”混乱喘息间,她迷蒙着睁开了眼。 “嗯?”秦沧应着,鼻尖蹭到颈侧,深深吸了口气,嗅着她身上的味道,怎么也闻不够。 那日涂药油,掌心下的温软滑腻和她在疼痛与舒适间细微的呜咽低吟,早已在他心里点了火,只是碍于她的伤势强压着。如今见她大好,秦沧心里那点被压抑的念想便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趁她失神的瞬间,男人精准地攫取了她的唇。 “唔......”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粗暴掠夺,他耐心地描绘着她的唇形,带着几分慢条斯理的品尝和逗弄。 她僵硬了一瞬,随即生涩地、试探性地给予了回应。 谁知这微弱的回应犹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秦沧压抑已久的渴望。 “张嘴......” 他呼吸骤然粗重,吻骤然加深,带着吞噬一切的激烈,攫取着她的呼吸和呜咽。 空气变得粘稠,弥漫着情欲的气息。 衣衫不知何时已被褪去大半,露出圆润的肩头,在烛光下泛着光泽。秦沧的大手在她身上游走,带着薄茧的指腹所过之处,激起一阵阵细微的战栗。 辛绾闭着眼,长睫颤抖,承受着他带来的狂风暴雨。她的理智在提醒她这一切的虚妄与危险,身体却在他的撩拨下不由自主地软化、发热。 “帮我......” 第19章 从来由不得她做选择 秦沧抽出腰间锦缎束带,在她脑后利落地打了个结。 辛绾下意识地叫他的名字。 黑暗让她脆弱,也让她敏感得可怕。 “别怕。”他的声音贴得极近,滚烫的唇擦过她蒙着锦带的眼睑,带来一阵战栗,“绾绾,今晚……只听我的。”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命令,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蛊惑人心的低沉,仿佛这方黑暗是他精心为她打造的只容彼此的一方天地。 他要她沉浸,要她依赖,要她在这纯粹的黑暗里,所有的感知,所有的反应,都只为他一人而生。 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掌心抚上圆润的肩头,引来她一声压抑的轻哼。 辛绾想抬手,手腕却被他扣住,压在榻上。 “别……” “嘘。” 他阻止她,温热的指腹抚过她微张的唇瓣,缓缓下移,掠过纤细的脖颈,感受到她脉搏急促的跳动,停留在敞的衣襟边缘。 失去了视觉,指尖的每一次触碰都变得格外清晰而磨人,在她身上一点点燎原。 秦沧这会儿并不急切,慢条斯理地探索着她的每一寸颤栗。 “这里还疼么?”他明知故问。 辛绾咬着唇,摇头,发丝摩擦着锦缎发出沙沙声。不知道他下一刻会触碰哪里,不知道他的吻会落在何处......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迫集中在他带来的、一波强过一波的汹涌浪潮之中。 她攀附着他坚实的臂膀,意识渐渐模糊,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在他的引领下沉浮于欲海之中。 烛火渐弱,室内暖融静谧。 秦沧支起头,看着身旁已然睡去的辛绾。他似乎很满意她这全然依赖、无力反抗的模样。锦被滑至她的肩下,露出锁骨上几点暧昧的红痕,他扯了扯锦被,替她掖好。 她睡得很沉,长睫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脸颊还带着未褪尽的潮红,唇瓣微肿,看起来毫无防备而惹人怜爱,与白日里故作清冷的疏离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久久流连在她脸上,指尖虚虚描摹着她的轮廓,心底某个被刻意忽略的角落,悄然松动。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承认,他最初要她的动机并不光彩。 那时辛家倒台,昔日门庭若市的府邸被贴上封条,充斥着哭喊与抄家官兵的呵斥。他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她。 这个曾经在御花园里,被九皇子沈谙小心翼翼护着、笑得明媚张扬的少女,彼时像一朵被暴雨摧折的海棠,苍白,破碎,眼中满是惊恐。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恶劣的、报复的快感走近她。 沈谙珍视的,他偏要染指、踩碎。 沈谙护不住的人,他秦沧可以轻易攫取。 昏暗的厢房里,他刻意用最残忍的话语刺穿她最后的希望。 “辛怀民贪墨国库十万两白银。你猜猜九皇子为何不救你?他今早已启程去了封地。” 看着她眼中光芒彻底碎裂,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满足。 看啊,沈谙,这就是你倾心相待的人。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得到的只是一件战利品,一个用来羞辱沈谙的工具。 可不知从何时起,一切开始失控。 或许是发现她夜夜惊梦,却在白日里对他强颜欢笑时那抹不易察觉的脆弱;或许是她明明恨他,却为了生存不得不学着讨好他时那笨拙又诱人的模样…… 这个女人,像一剂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悄然浸润他的骨血,待他惊觉时,早已病入膏肓。 除了爱她,无药可医。 白日里秦云瑶那句无心之问,此刻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大哥,你既这么疼绾姐姐,为何不给她个名分?” 名分...... 一开始,是没想过给。 一个罪臣之女,一个用来报复和取乐的外室,要什么名分?让她顶着“秦沧外室”的名头,本身就是一种羞辱,对沈谙,或许……也是对那个人的一种挑衅。 尽管内心深处,他知道,辛绾是何其无辜。 后来,是不知该如何给。 正妻之位?绝无可能。 他的婚事非他一人可定。更何况,辛怀民的罪名,是她永远抹不去的污点,做不了镇国将军府的当家主母。 那么,妾?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以辛绾那藏在柔顺下的傲骨,恐怕她宁可继续做着这无名无分、受人白眼的外室,也绝不会甘心俯首做妾,与其他女人分享丈夫,晨昏定省,自称“奴婢”。 他甚至可以想象她若是听到这个提议,脸上会露出怎样讥诮的表情。 事情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他享受着她的温顺,贪恋她的身体,用无尽的娇宠赏赐填补名分的缺失,仿佛这样就能忽略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 可一晃,竟也三年了。 他低头,指尖轻轻拂过她微蹙的眉间。 而辛绾对他,又有几分真心。 她偶尔流露的依赖,那些精心的讨好,夜里情动时的迷离……有多少生存所迫,有多少虚与委蛇?若他此刻给她选择的机会,她是否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这个念头让秦沧心底莫名一窒,一股烦躁与暴戾之气悄然而生。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沉睡中的辛绾更紧地搂入怀中。 辛绾在睡梦中不适地嘤咛一声,并未醒来,只是下意识地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胸膛。 这个全然依赖的小动作,竟奇异般抚平了他心底的波澜。 秦沧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些纷乱思绪,将下巴抵在她发顶。 名分……或许,是时候该想想了。 不过,即使用强,用绑,他也绝不会放她走。 他秦沧想要的人,从来由不得她做选择。 第20章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转眼便到了中秋。 月光清辉泠泠,洒在庭院里。 辛绾搁下手中剪子,望着石桌上几盆略显萧索的秋菊,心头微酸。 她年幼丧母,父亲怀念发妻一直未再续弦。后来辛家蒙难,父亲在狱中自尽,兄长流放边疆,她便再无家人。团圆二字,于她而言,早已是别人屋檐下的喧嚣,与她毫无干系。 她知道秦沧今夜是不会来的。 将军府每年中秋都会举办家宴,秦沧身为长子,自然要在场。 本以为今夜也会如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度过,然而,院外响起的马蹄声打破了她原本的预想。 辛绾下意识地站起身。 不会是...... 可他今日怎会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径直朝着她住的屋子而来,月光将来人拉出长长的影子。 心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填满。无论秦沧今夜是基于何种缘由,在这万家团圆的夜晚,他终究是来了。 “将军?”她迎上前,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欣喜,“您怎么来了?府上宴席结束了?” “宴席自有旁人操心。”秦沧打断她,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见她只穿着素日常服,发间也无半点饰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去,换身衣裳。” “换衣裳?”辛绾疑惑,“我们要去何处?” “带你出去。”秦沧言简意赅,并不多说。 辛绾心中疑惑,但见他神色如常,不似作伪,便依言回房换了一身较为正式些的襦裙,发间簪了一支他之前送的碧玉簪。 她随他出了别苑,登上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辛绾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发现马车一路向南行驶。 “将军,咱们是要去看花灯吗?” “你想看花灯?”秦沧原本闭着眼假寐,闻言睁眼看了她一眼。 “是......不是,妾身只是寻思着,热闹的瓦肆酒楼都在西市,我们一路向南是去何处。” “噢,放心,爷可不舍得把你卖了。”秦沧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这马车走得慢,还有段路程,先休息一会儿。” 秦沧虽这么说,辛绾心中越发惶惶不安,总觉得他今日行事透着古怪。 待马车真真切切地停在将军府那巍峨的朱漆大门前,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丝竹声。 她这颗一路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辛绾站在将军府的大门之外,如同误入琼楼玉宇的麻雀,只想缩回自己的窝里去。 “将军……”她拉住秦沧的衣袖,“我、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是将军府,今日盛宴,我…...我的身份实在不宜入内。” “我、我今日有些不适,或是,或是改日再来拜访可好?”她脑中飞速寻找着借口。 府门高大的灯笼在秦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深邃的眉眼显得有些莫测。 辛绾怕自己拂了秦沧一番好意,惹他恼怒,声音里带着恳请。 秦沧停下脚步,并没有因她的退缩而不耐,只是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慌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跨入府内,仿佛跨入了另一个世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辛绾本能地低下头,想将自己隐藏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将军府,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细密地扎在她身上。 秦沧仿佛毫无所觉,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路牵着她穿过喧闹的前庭,径直走向正厅。 沿途遇到的管家、仆役,见到秦沧牵着一位美貌女子入内,无不面露惊诧,但都训练有素地低头行礼。 一路走过抄手游廊,越往里走,越没有什么人。秦沧的手越发放肆地贴在她后腰,指尖在她脊骨末端摩挲,激得她浑身一颤,腿软得差点绊倒。 “将军!”她嗔道,手绕到身后想去掰开他那不安分的手指,却反被他就势握住,十指紧扣地拽回了身侧。 “小心脚下。”秦沧面不改色,手臂却将她揽得更紧。 辛绾又气又恼,又不敢真的发作,只得用眼刀狠狠剐了他一眼,换来对方一个近乎无赖的挑眉。 就在这时,一道明快的声音插了进来—— “绾姐姐!你可算来啦!” 只见秦云提着裙摆从热闹的前厅小跑过来。 她笑嘻嘻地招呼了辛绾,目光落到自家大哥紧紧箍在辛绾腰间的手时,立刻促狭地眨了眨眼,故意拉长了语调。 “哟,我说大哥怎么迟迟不入席呢,原来是亲自去接贵客了呀?” 辛绾被她打趣得脸颊更红,下意识想挣脱秦沧的怀抱。 秦沧哼了一声,非但没松手,反而将辛绾往自己怀里又带了带,毫不客气地挡开妹妹试图去拉辛绾的手。 “看就看,少动手动脚。这是我的人。” 秦云瑶立刻夸张的“哎哟”一声,叉腰道:“什么你的人!大哥你就光天化日……不对,华灯之下占便宜啊?” 她说着就作势要去捶秦沧的胳膊。 秦沧下意识想躲,奈何搂着人行动不便,结结实实挨了妹妹一记拳头。 “秦云瑶!”他眉头一拧,语气带着警告,“没大没小!” “行了!” 一道威严又不失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只见秦老将军缓步走来,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都多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见面就掐?” 秦云瑶这才收敛了些,亲热地凑到辛绾另一边,挽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对着秦沧做了个鬼脸。 “爹说的是!我才不跟大哥一般见识呢!绾姐姐,我们走,不理他!” 秦沧瞪了妹妹一眼,没再阻拦。 “你且随我来。”秦老将军吩咐道。 第21章 二小姐武功盖世,饭量也盖世 秦云瑶亲热地挽着辛绾的胳膊,半拉半拽地将她带进了内院的花厅。 果然如她所言,虽是中秋佳节,但真正的家宴只设在内院,席间并无外客,只有几位秦府的近亲女眷,以及如同家人一般的裴炎。 见到秦云瑶带着一名陌生女子进来,几位女眷眼中虽掠过一丝惊讶,但联想到坊间关于秦大公子的传闻,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微笑着点头示意,态度还算和善,未让辛绾感到难堪。 秦云瑶坐在辛绾左手边的位置,热情得如同小太阳。 “绾姐姐,你饿不饿?快尝尝这个,这是宫里赏下来的月饼,馅料可跟平时吃的不一样!”她夹起一块精致的月饼放到辛绾碟中。 “还有这个,醉仙楼的桂花鸭子,我特意让厨房学的!” “还有这个蟹粉狮子头,炖了好几个时辰呢……” 她看到什么好吃的都想给辛绾夹一份,很快辛绾面前的碟子就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云瑶,够了够了,”辛绾连忙笑着制止她,“再多我就真吃不下了。” “哎呀,你太瘦了,得多吃点!看我大哥把你养的……呃,我是说,你得多补补!” 秦云瑶差点说漏嘴,赶紧吐了吐舌头。 这时,坐在对面的裴炎看不下去了,呷了一口酒,悠悠开口。 “二小姐,你这哪是让人吃饭,分明是喂......咳咳,”他接收到秦云瑶飞来的眼刀,临时改口,“分明是体贴过头了。辛姑娘自己没手吗?你看你把人家碟子堆的,都快看不见人了。” 秦云瑶立刻瞪向他,“要你管!我乐意给绾姐姐夹菜,绾姐姐也乐意吃,我们这叫两相情愿,对不对绾姐姐?” 她寻求同盟。 辛绾笑着点头。 裴炎“啧”了一声:“人家辛姑娘那是客气。哪像你,整个一饿死鬼投胎,去年中秋一个人啃了半只烤全羊,吓得厨子差点以为宴席不够——” “裴炎!你胡说八道!” 秦云瑶瞬间炸毛,脸颊涨得通红,抓起手边的一颗冬枣就朝他扔过去,“那、那是那只羊烤得特别小!而且我练武消耗大。” 裴炎轻松地偏头躲过。 “是是是,二小姐武功盖世,饭量也盖世。” “你!”秦云瑶作势就要起身过去揍他,“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辛绾看着他们俩孩子气的斗嘴,你来我往,吵吵闹闹,竟觉得格外有趣,连日来的阴郁都被冲淡了不少。 宴席过半,气氛愈发热络,唯独主位空着。 秦沧去了书房许久还未回来。 秦云瑶吃得差不多了,闲不住性子,支着下巴,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糯米藕,嘀咕道:“大哥怎么去了这么久?爹有什么要紧事非得现在说嘛,饭菜都要凉了。” 裴炎给自己斟了杯酒:“老爷子找将军,自然是谈正事,军务也好,朝务也罢,哪是三两句话能说完的?急什么,咱们吃咱们的。” “可我好奇嘛!”秦云瑶放下筷子,眼睛滴溜溜地转向书房的方向。 “爹该不是要给大哥介绍哪家闺秀吧?不行不行,我可只认绾姐姐一个嫂嫂。” 她越想越坐不住,“不行,我得去瞧瞧!” 裴炎一听,连忙拦住:“我的二小姐,你可消停点吧。将军和老爷子议事,最忌讳旁人打扰。你忘了上次你偷听他们谈论边关马政,被罚抄了整整一百遍《孙子兵法》的事了?” 秦云瑶被他提起糗事,脸一红,但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目光落在安静坐在一旁的辛绾身上,顿时计上心头。 她挽住辛绾的胳膊,软声央求:“好姐姐,我一个人去怕挨骂,你陪我去嘛!” 辛绾连忙摆手:“这怎么行?云瑶,将军与老将军议事,我们不该去打扰的。” “我们就在外面远远地看一眼,听听动静就好,绝不靠近!好不好嘛绾姐姐……”秦云瑶使出撒娇耍赖的功夫,摇晃着辛绾的胳膊,硬是将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辛绾见几位女眷也都笑吟吟地看着,并未出声阻止,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被秦云瑶半拖半拽地拉出了花厅。裴炎在后面摇头失笑,也懒得再管。 两人悄声沿回廊走向书房方向。 越靠近书房,喧闹声越小,四周也越发安静。 眼看就要到书房外了,秦云瑶忽然“哎哟”一声,捂住了肚子,眉头紧皱。 “怎么了?”辛绾忙问。 “我好像......好像晚上冰镇果子露喝多了。”秦云瑶苦着脸,“不行不行,我得先去更衣,绾姐姐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说完,也顾不上辛绾了,提着裙子就急匆匆地往另一边的净房跑去。 “云瑶!”辛绾唤她不及,只得独自留在原地。 夜风微凉,吹动廊下的灯笼,在她脚下投下晃动的光影。 她觉得自己在此停留甚为不妥,转身便欲先回花厅。然而,就在她刚要抬步的瞬间,书房内传出了秦沧的声音。 “父亲,陆峥之事与辛绾无关。她不过是恰逢其会……” 辛绾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往廊柱的阴影里缩了缩,屏住了呼吸。 “无关?沧儿,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秦老将军的声音响起,“你可知今晚多少双眼睛看着?你就迫不及待地将她公然带回府中,此举无异于授人以柄,太子那边正愁找不到你的错处!” 闻言,辛绾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书房内沉默了一瞬,接着,秦沧的声音再次响起。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永远让她藏在别苑。父亲,我打算给她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清白的来历,正式纳入府中。” 第22章 她除了麻烦什么也给不了他 “胡闹!” 秦老将军猛地一拍桌案,声音陡然拔高,“你真是被外面的女人弄昏了头了!” “沧儿啊,纸是包不住火的。京城里认识她辛绾的旧人有多少?你当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瞎的吗?” “当年辛怀民一案闹得满城风雨,谁人不知他有个才貌双全的女儿。你这般掩耳盗铃,届时被揭穿,让我秦家满门如何自处?!” “父亲……” “你别叫我父亲!”秦老将军打断他,语气痛心疾首,“你是我秦家长子,行事当以家族为重,以大局为重。你看看你现在,为了一个女子,如此不计后果。” 他的语气缓了缓,带着劝诫:“那杜尚书的千金晚意,才是你的良配。她是为父看着长大的,品貌端庄,对你又是一片痴心。你若有心,多与她接触接触,早日定下婚事,于你、于秦家,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杜晚意?”秦沧的声音里透出不屑,“一个被骄纵跋扈的千金小姐?父亲,我的婚事,还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稳固什么。” “你!”秦老将军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够呛。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杜衡在朝中地位稳固,如今又颇得太子赏识。你若能与杜家结为姻亲,便是向太子殿下表明心迹。这对你、对秦家,都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向太子示好。 秦沧冷哼一声:“父亲,您也是武将出身,当知我秦家的权势地位,是靠在战场上真刀真枪、九死一生拼杀出来的,不是靠趋炎附势、仰人鼻息换来的!” “太子赏识杜衡是他的事,我为何要因此娶他的女儿?我无需以此种趋炎附势的方式站队,更无意向任何人表明心迹。” “你、你简直冥顽不灵!”秦老将军显然气极,“这不是趋炎附势,这是审时度势!” “沧儿,你如今手握重兵,本就处风口浪尖。陆峥是谁的人,你不会不清楚吧?爹说句不当之言,太子本就不是个气量大的人......” “你此时若再为一个罪臣之女大动干戈,得罪东宫,是生怕别人抓不到你的把柄吗?杜家这门姻亲,至少能在陛下和太子之间为你留下一处转圜的余地。那辛绾能给你什么?除了麻烦和祸患,什么也给不了你!” “她不需要给我什么。”秦沧说得斩钉截铁,“我想要的,自会去争、去夺,不需要靠任何一个女人。至于麻烦和祸患,我自会一力承担,绝不牵连秦家分毫!” “此事我意已决,父亲不必再劝。”秦沧最终冷冷道,语气里已然没了转圜的余地。 “好!好!好!”秦老将军连说三个“好”字,显然是怒极。 “你如今翅膀硬了,为父的话也听不进去了!你非要一意孤行,将来若是酿成大祸,休怪为父没有提醒过你!” 书房内传来茶杯重重搁在桌上的声音,谈话不欢而散。 父子俩的争执愈发激烈,清晰地落在辛绾耳中。 而此刻站在窗外的她,早已浑身冰凉。 她紧紧捂着嘴,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抑制住喉间的哽咽。 她原以为秦沧对她,不过是强者对弱者的一种支配,是豢养宠物久了总会生出几分惯性的怜惜和占有欲。 在沈谙弃她而去的那一夜,在秦沧趁机强占她之时,她就将心封存了起来。 她习惯了用虚与委蛇的那一套来应对秦沧给予的一切,无论是宠爱还是禁锢。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存了那样的心思。 不是一时兴起的怜惜,他真的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编造身份,扫清横亘在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震动猛地冲上心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但下一秒,秦老将军的话,又如同一盆冰水,将她浇得透心凉。 秦老将军说得对。 他们之间,早已是云泥之别。 她是辛怀民的女儿,这个事实镌刻在无数人的记忆里,岂是轻易能抹去的?重新编个身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一旦东窗事发,等待秦沧和秦家的,还不知道是什么。 她留在秦沧身边,委曲求全,百般算计,为的是查清父亲冤案的真相,是为辛家满门讨回公道! 她的心早能留给秦沧的,实在不多。 这样一个满心仇恨、步步为营的她,如何配得上他赌上前程的倾心相待? 辛绾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窗子,眼中所有的波动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她强撑着回到花厅,在原来的位置坐下,拿起茶杯想喝口水镇定一下,却发现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杯盏。 恰好这时,秦云瑶也整理好衣裙,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哎呀,肚子不争气,让绾姐姐久等啦!你没被我大哥发现吧?” 辛绾摇了摇头。 裴炎见她回来,明显松了口气,嘴上却还是不饶人:“二小姐这是掉茅坑里了?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被哪路神仙请去论道了呢。” “裴炎,我看你是皮又痒了!”秦云瑶立刻炸毛,作势要去打他。 若是平时,看着这对欢喜冤家斗嘴,辛绾或许会觉得有趣,但此刻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丝笑意。 “怎么手这样凉?”秦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 辛绾怔愣着抬头,见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争吵痕迹。 “吃饱了?”他问。 辛绾点头。 “既然吃饱了,那走吧。”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哄她开心的意味,“走,带你去看花灯。” 第23章 命运从不轻易许诺圆满 人潮在身边涌动,手腕却被秦沧牢牢握着,他宽大的袖袍隔绝了喧嚣推搡,只余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辛绾忽被一阵焦甜的栗子香吸引了去,秦沧停下脚步,松开了她的手。 只一瞬,拥挤的人声似乎又近了。 “捂捂手。”他将一包刚出锅、热腾腾的糖炒栗子塞进她怀里。 辛绾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极自然地拿起一颗,有些笨拙地与那烫手的硬壳斗争,直到剥出一颗金黄的栗子肉,递到她的唇边。 微怔之后,她就着他的手吃了。 栗子很软,很糯,甜意从舌尖化开,她不由自主的眉眼弯弯:“好吃。” 秦沧不再多言,只一颗接一颗地剥,动作从生疏到流畅,剥好的栗子几乎都进了她的口。他吃得很少,目光落在她脸上,看她眼底因为一点甜食而漫上的满足。 辛绾抱着怀里的油纸包,暖烘烘的,可心中那点涩意又漫了上来。 他总是这样,好的时候,能将人宠到天上去。 两人走了一段,在一个卖瓷器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摊主见秦沧气度不凡,身旁又伴清丽佳人相伴,连忙招呼:“这位爷,给您和夫人买对杯子吧,寓意顶好,一辈子!和和美美一辈子!” 辛绾目光落在那对杯子上,釉质粗糙,画工也潦草,实在算不得佳品。她轻轻摇头:“再看看吧。” 身旁的秦沧却已伸手将那对杯子拿了起来,噙着笑意重复:“寓意好就好。”他甚至没问价钱,随手便抛给摊主一小块碎银,“不用找了。” 摊主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辛绾忍不住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袖,小声嗔怪:“哪有你这样花钱的,这杯子哪值这些……” “这就开始管起爷的银子了?嗯?倒有几分主母的派头了。” 他的愉悦毫不掩饰,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惹得她耳根发热,别开脸去。 主母,这两个字重重落在她的心上。 秦老将军的话言犹在耳。 秦沧的正妻之位,秦府的当家主母,必定得是家世显赫、品行端方、能为他仕途助益的高门嫡女。 而不是像她这般的罪臣之女。活在世人轻蔑的窃语和异样的目光里,即便被他用锦衣玉食娇养着,也终究是见不得光的外室。 方才因他贴心的举动而产生的暖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只余唇边一抹极淡的笑意。 不远处传来阵阵喝彩声,摊位前围了不少人。辛绾凑近一瞧,原来是个用小型弩箭射靶的游戏摊,各式精巧的花灯悬作彩头 她见其中一盏兔子灯,用素绢糊成,点缀的眼睛像红宝石活灵活现,目光不由得被吸引。 “喜欢那个?”秦沧注意到她的视线。 辛绾点头,眼中流露出怀念:“小时候,父亲也曾亲手给我做过一盏这样的兔子灯,我就提着它上街,给每个街坊邻居都炫耀一遍。” 秦沧闻言,立刻拉着她挤到摊前:“老板,这灯如何得?” 老板见来了贵客,忙笑道:“公子好眼力,这兔子灯是咱这摊子的头彩。规矩简单,十文钱,十支弩箭,若有八支正中红心,这摊上的灯,随您挑!” 秦沧心想,自己拉弓射箭是战场上看家的本事,百步穿杨亦不在话下,区区玩具弩箭,又有何难?他当即付了钱,从老板手中接过那木弩。 然而,第一支箭射出,却堪堪擦着靶子边缘飞过。 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嗤笑,有人低声议论: “瞧那架势,还以为多厉害呢!” “就是,装得挺像,原来是个花架子啊。” 秦沧挑眉,以为是手感生疏。 第二支箭搭上,他凝神屏息,仔细瞄准,再次激发。 这一回竟又脱靶了! 这下,四周的哄笑声更大,有人高声调侃:“这位爷,要不还是算了吧,省点钱给姑娘买糖吃呀!” “将......”辛绾意识到不妥,临时改了口,“爷,不然还是算了,这花灯我不要了。” “那怎么行!”秦沧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仔细检查手中的弩具,发现这弩的准星竟是歪的,弩臂的力道也调得十分刁钻。 谁能想到,这个较真于一盏花灯的男人,是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煞神,是掌控着大昭最精锐军队的统帅。这样一个权势滔天、强悍无匹的男人,此刻却愿意为一个女子驻足街市,研究一把动了手脚的玩具弩。 她看着他第三次举起弩,全凭多年沙场练就的、近乎本能的手感和对力道精准的控制。 “哇哦!” “这下有了。” 第三箭,正中红心! 方才的嗤笑声戛然而止。 第四箭,第五箭……直至接下来的七箭,秦沧箭无虚发,支支钉入靶心,围观人群爆发出喝彩。 摊主在一旁早已看得额头冒汗,连连用袖子擦着,心里暗道今日真是撞上铁板了。 见秦沧放下弩,他赶忙上前作揖:“公子真是神技!小人、小人小本买卖,实在……还请您高抬贵手……” 秦沧也不计较他对弓弩做了手脚之事,只指着那盏最精致的兔子灯道:“拿来吧。” 辛绾望着他被灯火映亮的侧脸,心头蓦地一软,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她在他身边待了三年,若说半点不曾动心,那她的心,可真是石头做的了。 “给你。” 辛绾接过兔子灯,光影在她眼底跳跃。 “将军,若您没有绾绾,是否也会对别的女子这般......这般好?” “不会。” 秦沧抬起眼,没有任何迟疑。 “将军为何如此肯定?”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属于自己的领域里,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眼中不容错辨的笃定与强势:“我不回答这种假设的问题。”他语气沉缓,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你既成为我的人,这一生便都是我秦沧的人,没有放手这一说。” 原来他的“不会”,是绝对掌控的自信。 而她的沉默,却是因为深知命运从不轻易许诺圆满。 她知道,他们之间总有分别这一日。 第24章 和亲 秋意渐浓,荷塘只剩残梗,平添几分萧瑟。 辛绾指尖拨弄着琴弦,弹着几声不成调的音。 中秋之宴归来已数日,秦沧未曾在她面前提起那日与秦老将军交谈之事,她便也当做不知。 日子渐渐回到从前。 他待她依旧甚好,或者说因为那日与秦老将军不欢而散的交谈而更显纵容,好东西流水般送入北苑,夜里索求也更频繁。 辛绾从秦云瑶口中得知,秦沧与秦老将军父子不睦,多少也与他母亲有些关系。 他的母亲本是老将军的原配发妻,却在秦沧刚满两岁时与夫和离。秦沧从不提及母亲之事,辛绾便未再深问。 而眼下,她所要思虑的又岂止这些家事。 铸造私银的账册虽已到手,但缺乏指认背后之人的关键证据,翻案的线索再次中断。 正沉思间,岁安轻步上前,低声禀道:“姑娘,将军传话,请您午膳后准备一番,他带您去马场散心。” 秦沧近来似乎总想带她出门。游湖、赏枫、听曲……但凡得空,便变着法子邀她相伴,隐隐存着弥补之意。 * 马车驶出北苑,去了城西一处私人马场。此处属于某位闲散宗室,景致优美,平日里多是一些皇亲贵胄在此游猎。 车帘掀开,辛绾被秦沧扶下车,忽感一道目光落在身上。她抬眸望去,心猛地一沉。 不远处的凉亭里,一人负手而立,身着月白常服,气质清雅。 正是沈谙! 他身旁还站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恰好在此小聚。 辛绾认得其中两位,永嘉侯世子赵珩和光禄寺少卿家的公子李茂,这两人皆是沈谙幼时在宫中的伴读,交情匪浅。 秦沧显然也看见了,带着她径直走了过去。 凉亭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几位公子哥的目光在秦沧、辛绾以及沈谙之间逡巡。 赵珩和李茂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们都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站在九皇子沈谙身边巧笑倩兮的,正是眼前这位辛姑娘。如今时过境迁,佳人依旧,却站在了权势滔天的秦将军身侧。 “没想到今日九殿下也有此雅兴。”秦沧笑得漫不经心,手臂却刻意地将辛绾往身侧带了带。 “秦将军,真巧。”沈谙视线自然回落,看到辛绾微微颔首,“辛姑娘,又见面了。” “确实巧。”秦沧仿佛没察觉彼此之间的尴尬气氛,揽着辛绾便坐下,“我念着这儿清静,特意带绾绾出来透口气,总闷在府里,她要不高兴的。”他说着,目光直直投向沈谙,唇角勾着,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既然遇上了,不若一同坐坐?人多,也热闹些。殿下不介意吧?” 沈谙摇头,唇角笑意不变:“将军说笑了,与将军同席是本王的荣幸。” 几位公子哥见状都识趣地寻了借口溜走,顷刻间,只剩下他们三人。 秦沧给辛绾倒了杯热茶,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手背,目光晦涩地看向沈谙:“说起来,西夏使团不日就要抵京了。陛下对此甚是重视。” 沈谙亦端起茶杯,吹了吹:“两国交好,自是大事。” “听说西夏公主也来了?”秦沧挑眉,“这位公主在西夏颇受宠爱,此次随行,恐怕不止是见识天朝风物那么简单吧?” 辛绾捧着茶杯的手指一顿,知道秦沧话里有话。 “公主殿下心意,非我等所能揣测。” “是吗?”秦沧低笑一声,身体向后靠了靠,手臂却更紧地圈住辛绾,“可我怎么听说,公主此番颇有在大昭择婿之意?这西夏公主的身份,显然是要做正妃的。放眼京中,尚未议亲、身份又匹配的皇室子弟……屈指可数啊。” 他刻意停顿,欣赏沈谙瞬间变换的表情。 “殿下在西南封地三年,想必与那位西夏公主熟得很?听闻殿下与公主性情相投,时常一同骑马射猎,感情甚笃。若真是如此,本将倒要提前恭喜殿下了,或许能成就一段两国佳话。” 凉亭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秋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 她明知他是在故意刺激沈谙,也是在敲打她。她不敢抬头看沈谙,只能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倒影。 沈谙沉默片刻,再抬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 “将军说笑了。公主金枝玉叶,她的婚事自有西夏王与陛下圣裁。至于本王,在西夏三年不过是客居,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更谈不上与公主有何超乎寻常的情谊。将军的‘恭喜’,本王实在不敢当,也当不起。” 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倒是秦将军您,手握重兵,深得陛下信重,乃国之柱石。且将军尚未议亲,若是西夏公主真想和亲,您这般英雄人物,岂不是比本王更合适的良配?” 话音落下,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杀气凛冽。 秦沧忽然大笑,低头凑近辛绾耳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对面的沈谙听得一清二楚。 “听见了吗绾绾?漓王殿下眼界高,看不上西夏公主。也是......或许殿下心里一直惦记着别的人呢?” 灼热的气息喷吐在她耳廓,带着警告意味。辛绾深知此刻若再任由秦沧这般试探下去,场面只会愈发不可收拾。 她娇嗔道:“将军,你不是说今日要教我骑马吗?怎么光坐着说话了......” 秦沧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都听绾绾的。” 第25章 他们从一开始就走在不同的路上 秦沧指了一匹温顺的枣红色母马给辛绾。 “会骑么?”他问。 辛绾点头:“不过许久不练,手生得很。” 她说得谦逊,其实唯有她自己知道,父亲辛怀民极为开明,从未因她是女儿身便将之拘于深闺。不仅亲自为她开蒙兵法策论,更是请了当年因伤退隐、曾名动边关的神射将军穆延年作为她的骑射恩师。 穆老将军脾气古怪,独来独往,与辛怀民倒是莫逆之交,见辛绾聪慧且心性坚韧,竟破例收下这个弟子。 辛绾特别能吃苦,十三四岁的年纪,已练得一手能百步穿杨的箭术。只是后来父亲出事,穆老将军愤而离京,不知所踪,她便再也无缘触碰弓马。 “噢?我看你晚上骑得不是很好?”秦沧色气的一笑。 辛绾顿时明白他在说什么,脸上一直从耳尖红到脖子根,气恼道:“秦沧!你浑蛋!” 她作势生气要走,被秦沧哄抱着劝了回来:“好了好了,是我混帐,别气了......嗯?” 秦沧托着她的腰将人送上马背,自己则利落地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他一夹马腹,马儿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辛绾忙催马跟上。 风声在耳边呼啸,两侧景物飞速倒退。 纵马疾驰带来的畅快感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纪,暂时驱散了心头阴霾。 秦沧有意控制着速度,始终领先她半个马身,既让她能跟上,又不至于脱离他的视线。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一片茂密的枫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谷。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岸边是厚厚的、金黄色的草甸,远处层林尽染,黄绿交织。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仿佛世间纷扰都被隔绝在外。 “好美……”辛绾勒住马由衷赞叹。 秦沧也停了下来,马儿在他胯下打着响鼻,蹄子轻刨地面。 脚踩在柔软的草甸上,鼻尖是青草与泥土的清新气息,耳边只有潺潺水声和偶尔的鸟鸣。 秦沧站在她身后,目光凝视着她。他见过她许多面。柔顺的、倔强的、狡黠的、脆弱的,却少见这般全然放松的真实模样。 他心中微动,上前一步,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发顶。 “喜欢这里?”他低声问,气息拂过她耳畔。 辛绾轻轻“嗯”了一声,身体软化在他的怀抱里。 “这有何难?我们以后便找个这样的地方,建一座庄子。京城待得闷了,就来这儿来住,或是去游山玩水,只要你喜欢,都好。”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意交织,几乎要溢出眼眶。 她相信,以秦沧的能力,只要他想,他必能做到。 可是…… 他们怎么可能有“以后”...... 父亲的冤屈未雪,辛家的血仇未报,她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所求的从来不是自身的安宁。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通向何方尚未可知。 而秦沧身系秦氏一族的荣光,他有他的家国大业。归隐山林,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戏言。 他们从一开始,就走在不同的路上,注定背道而驰。 她贪恋此刻的温暖,却比谁都清楚,承诺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轻轻一触就会破碎。 “将军说笑了,这样的生活,想想便好。” 她从他怀中轻轻脱出,秦沧怀中骤然空落,眼底闪过晦暗。 傍晚,马场主人设了宴。 马场内摆上美酒佳肴,丝竹声悠扬,与白日的野趣截然不。 辛绾见与秦沧众人应酬,言笑间掌控全场。他似乎兴致极高,来者不拒,壶中的酒很快见底。 两壶过后,她察觉到扣着她肩膀的那只手又收紧了一些,她抬起头,刚好对上秦沧的视线。 他冲她微微一笑,那双因酒意而格外雾蒙蒙的眸子在灯火下闪着光,嗓音里含着征求的意味:“绾绾,我能否再多喝一壶?” 辛绾一怔,她平时何曾管过他饮酒? 他见她脸上浮起错愕,又主动贴近她,温热的气息混着酒意拂过她的耳廓:“今夜难得有此兴致,就一壶,好不好?” 辛绾勾着嘴角僵硬地笑了下,不明白他今天是怎么了。 “看来秦将军也是……”旁边一位与秦沧相熟的世家子见状,笑着调侃,目光在秦沧和辛绾之间转了转,斟酌着用词,“也是知情知趣,疼惜佳人啊。” 这话引得附近几人会心一笑,目光暧昧地落在辛绾身上。 谁不知秦将军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性子,这还没给娶进门就被“管”上了?看样子这辛姑娘在将军心中的分量,比外界传闻的还要重上许多。 众人立刻纷纷附和着笑起来,言语间多是“将军与姑娘鹣鲽情深”“令人羡慕”之类的奉承。 秦沧淡笑着回应众人的调侃,眼神却刻意扫过对面的沈谙。见他手持酒杯,嘴角依旧勾着得体的浅笑,与身旁人低声交谈,仿佛并未注意这边。他越发笑得越发讳莫如深。 秦沧还在应酬朝中官员,辛绾站得有些累了,寻了个间隙,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稍坐片刻。 晚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暂时驱散了席间的闷热和酒气。 “秋夜风凉,辛姑娘在此处,小心沾染寒气。” 辛绾闻声吓了一跳,倏然转身。 沈谙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边,站在几步开外。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月光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柔和的清辉,显得愈发挺拔清雅。 “多谢殿下关心。”辛绾屈膝行礼,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 沈谙向前踱了一小步:“三日后,西夏使团抵京。宫中守卫必定森严。你届时如何打算?” 辛绾知道时间紧迫,急忙回应:“殿下放心,我自有办法入宫。” 她想到了与秦云瑶的约定,这是目前最可行的一条路。 沈谙眼中闪过讶异,倒也没再细问。毕竟眼下并非谈话之所,也非谈话之时。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远处正与人举杯的秦沧,继续道:“那你......万事小心。届时,我的人会在宫中寻找合适的时机与你接应。” 辛绾重重地点了下头:“多谢殿下。” 沈谙很快离去。 阴影处忽然转出一个人影。 “怎么到这儿来了?”秦沧低沉的嗓音响起。 第26章 极尽挑衅 辛莞一惊:“将军?您怎么……” 他走近她,借着水榭凉亭外几盏灯笼投射的光线打量她的表情。 “累了?” “有点。”辛绾应道。 秦沧走到她面前,距离极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也不知这人后来又喝了多少。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她身后的方向。 秦沧面色一凛,直接将辛绾抵在了凉亭的柱子上! “将军?!”辛绾猝不及防,发出一声低呼。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挡在胸前,不明所以地望向他,“你干什么?” 男人轮廓分明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唇贴在她耳边,吐出了两个字。 “你疯了!” 辛绾瞪大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随时会有人过来! 她不满地挣扎,手腕却被他更快地捉住,轻而易举地反剪到头顶,扣在墙上。 他高大的身躯笼罩下来,低头便将脸埋进了她的脖颈,灼热而粗重的呼吸喷吐在她敏感的肌肤上,激起一阵颤栗。 暧昧又充满强制意味的动作,让辛绾又羞又急,浑身发软,勉强靠着墙才不至于滑下去。 蓦地。 她听到了停在不远处的脚步声,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 “别……有人……”她带着哭腔的哀求刚溢出唇,下一秒,所有的声音便被秦沧落下的唇彻底吞噬! “唔……!” 她的抗拒和呜咽都被堵了回去。 秦沧动情地、带着惩罚意味地吻着她,撬开她的牙关,深入攫取。 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心头,辛绾下意识地抬脚就想踹向他。 可她忘了,秦沧是身经百战的武将,反应速度远非她能及。她甚至还未触及他,就被他轻而易举地制住,动弹不得。 她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发抖,而秦沧的眼睛却是睁着的。 他的眼里没有情动时的迷离,他的视线越过她泛红湿润的眼角,盯着檐廊入口处那个骤然僵住的身影。 他知道,沈谙还站在那里。 秦沧紧紧箍着怀中颤抖挣扎的辛绾,甚至刻意调整了一下角度,让站在暗处的人能将这一幕看得更清楚。 他的嘴角,在两人交合的唇齿间,勾起属于胜利者的弧度。 极尽挑衅。 辛绾猛地偏头躲开他的吻,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着被羞辱的怒火,“秦沧!你把我当什么?!” 秦沧松开钳制,但身体仍将她困在方寸之间。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和紧抿的唇,语气酒后的蛮横:“不然呢?你还指望我怎样?” 辛绾用力推开他,这一次他没有再强硬的束缚。她迅速整理好被弄乱的衣襟,连一眼都不再看他。 她沉下脸来,“既然将军目的已达到,恕不奉陪。” 说完,她已决绝地转身离去。 秦沧径直走到池边,掬起一捧冷水扑在脸上,试图驱散身体里的燥热。 水珠顺着脸颊滚落。他抬起头,对着池中模糊的倒影,用拇指擦过残留的口脂痕迹。 再起身时,身后已然站了另一个男人。 沈谙。 秦沧舌尖舔过刚才被辛绾咬得微痛的嘴角,冷嗤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秦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沧转过身,倚在假山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有何不可?”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马场边缘一处僻静的望台。 此处视野开阔,晚风漱漱,只余一片清冷。 “本王原以为,秦将军当日强留她,不过是一时意气,目的既达,便会放手。呵......未曾想,威名赫赫的秦将军,竟也有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一日。” 沈谙的话意有所指,冷然注视着秦沧。 “怎么,殿下今日倒有闲心过问起臣的私事了?”他逼近一步,目光锐利,“还是说,方才所见,让殿下打心底里嫉妒了?” “将军何必如此激动。我只是觉得,您方才这般勾栏做派,未免有些失了身份。” 秦沧笑意未减,反而更添几分狂妄:“那又如何?她如今终归是在我身边,任我予取予求。” 两人并肩站在观望台边,身高相差无几。 若有旁人细看,或会惊讶于两人眉宇间的相似。 秦沧久经沙场,身形魁梧健硕,即使一身常服也压不住骨子里征战杀伐积累的迫人气势。而沈谙风姿卓然,但并非文弱之流,而是一种将锋芒收敛于表象之下的深沉,如同深潭静水,莫测其底。 “将军倒也不必如此自信。”沈谙轻叹一声,似惋惜,又似嘲讽:“即便她如今人在你身边,可那又如何?秦沧,她可曾对你有过半分真心?” 秦沧注视着沈谙的瞳色瞬间沉了下去。 没等他开口,沈谙继续道:“说实话,本王真替你感到可悲。我不过是与她说了两句话,你便方寸大乱。秦将军,你的自信,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那你呢,九殿下?据我所知,她连手都未曾让你牵过吧?”秦沧残忍地提醒。 沈谙抿唇不语,扶着栏杆的手越攥越紧。 秦沧将他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如今她的一切,如今都是我的。而你,尊贵的漓王殿下,却只能像个宵小之辈一眼,在一旁窥探……你说,到底谁更可悲?” 沈谙看着面前狂妄的面孔,倏地扯出一个极淡的笑。 “将军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满。”他笑得诡异而危险,“不过,有件事,想必绾绾至今还蒙在鼓里吧?” 他意有所指,故意顿了一下,目光紧锁在秦沧骤变的脸色,又自问自答地继续说道:“也是,将军如此珍视绾绾,定然不会将当年的真相……告诉她,对吗?” 沈谙眯起双眸,眼底掠过危险的暗光,贴近秦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 “所以,本王才好心提醒将军一句,守好这个秘密。绾绾若是知晓了……您觉得,她还会甘心留在您身边吗?” 第27章 混入皇宫 皇宫,麟德殿内。 为迎接西夏使团一行人的到来,宫中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秦沧一身绛紫官袍,今日金冠束发,显得英挺逼人。 他作为武将重臣,席位颇为靠前,只是他得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扫过殿侧偏厅——那里是各府丫鬟仆妇等候传唤之地。 就在方才入席之前,他在偏殿廊下捕捉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纵然她穿着再普通不过的侍女襦裙,混在一群丫鬟之中,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一刻,秦沧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不动声色地走近。 秦云瑶正兴奋地拉着辛绾低声说着什么,一抬头,猛地撞见自己大哥山雨欲来的阴沉脸色,吓得差点叫出声。 “你怎么进来的?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辛绾知道今日必定会与秦沧在宫中相遇,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眼下也顾不得考虑秦沧会如何生气。 “都是我的主意!”秦云瑶立刻抢上前一步,挽住秦沧的胳膊,着急解释,“大哥,你别怪绾姐姐。是我觉得宫宴无聊,才非要缠着绾姐姐扮作丫鬟陪我一起来的。” “胡闹!”秦沧眼神冷厉地扫过两人。 他岂会不知其中蹊跷?辛绾绝非贪图热闹、不知轻重之人。 但此刻宫宴即将开始,周遭人多眼杂,绝非深究之时。 他强压下立刻将人拎回去关起来的冲动,用警告的眼神狠狠剐了两人一眼,又将目光转向自己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脸上分明写着“待回去再跟你算账!” 一曲舞毕,西夏使团向陛下献礼,一名内侍打扮的人靠近偏厅,对管事嬷嬷低语几句,似乎要寻人帮忙搬取什么物件。 辛绾的心猛地一跳,她看到内侍手中看似无意地亮出了一枚令牌。 是沈谙的人! 她趁着众人目光都被西夏进献的珍奇异宝吸引,悄然上前半步,向管事嬷嬷示意自己可以帮忙。 嬷嬷见有人主动,便挥挥手让她去了。 “姑娘请随我来。”内侍在前方引路,离开喧嚣的正殿,拐入僻静的宫廊。 “站住!”一道尖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那个丫鬟,对,就是你!给本小姐过来!” 辛绾脚步一僵,这个声音…… 她暗叫不好,杜晚意已款步上前,掰过她的身子。 杜晚意今日盛装打扮,却在秦沧那里碰了钉子,正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没想到竟在此处撞见了这个她最厌恶的人。 辛绾缓缓抬头:“小姐有何吩咐?” “果然是你!” 杜晚意看清她的脸,眼中瞬间燃起兴奋,“好你个辛绾,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冒充丫鬟混入宫禁。说!你混进来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的声音立刻引来附近一些宫人的注意。 带路的内侍见状,悄然隐入廊柱阴影后离开。 辛绾知道众目睽睽之下绝不能承认自己混入皇宫,否则别说此行的目的达不成,更有可能被侍卫当作此刻当场格杀。 她立刻福身,声音不大却清晰:“贵人恕罪。奴婢是奉我家主子之命,在此等候传唤。并非冒充,更不敢行任何不轨之事。贵人若不信,可遣人去问将军府秦小姐。” 她抬出秦云瑶,希望能压住杜晚意,谁知杜晚意闻言更是火冒三丈。 “秦云瑶?哼,谁知是不是你俩狼狈为奸!你一个罪奴,就算跟着她进来,这皇宫大内也是你能随意走动的?我看你分明就是心怀叵测!” “来人啊!快把这个可疑之人拿下,送去慎刑司拷问!” 几个宫内侍卫闻声看来,正犹豫是否要上前,毕竟涉及两位权臣家眷,他们不敢轻易动手。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何事如此喧哗?惊扰了圣驾,你们谁担待得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漓王沈谙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一副高位者的姿态。 “殿下。”杜晚意等人连忙行礼。 沈谙看向她:“杜小姐,为何与一个丫鬟在此争执?” 杜晚意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指着辛绾:“殿下!此女乃是秦将军养在外面的外室,她竟敢冒充丫鬟混入宫中,形迹可疑,臣女正要拿她!” 沈谙闻言,眉头微蹙,再次看向辛绾,目光中带着审视。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杜小姐怕是认错人了吧?” “今日宫宴,各府带一两个生面孔的丫鬟伺候,也是常事。无凭无据,岂可轻易指认拿人?若闹出误会,伤了秦将军和杜尚书两家的和气,反倒不美。”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否定了杜晚意的指认,又点明了利害关系,轻轻将“捉拿”之事压了下去。 杜晚意还想争辩:“殿下,臣女绝不会认错……” 沈谙却抬手打断她,语气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好了,许是光线昏暗,杜小姐看花了眼。一场误会罢了。宫宴尚未结束,杜小姐还是尽快回席吧,莫让杜尚书担心。” 他又转向那几个侍卫:“这里没事了,你们去别处巡视吧。” 侍卫们如蒙大赦,赶紧行礼退下。 杜晚意气得脸色发白,但这是在皇宫,沈谙已然发话她也不敢再放肆,只得狠狠瞪了辛绾一眼,悻悻然地转身离开。 廊下瞬间只剩下沈谙和辛绾。 辛绾低着头,心脏狂跳。方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要前功尽弃。 “多谢殿下解围。”她低声道。 “东西带着了吗?” “带着了。” “收好了,遇到危险关键时刻就拿出来,就说是我的人。” “嗯。” “一会儿有人在西侧暖阁的第三间等你,你得抓紧时间。”沈谙语气有些急促。 辛绾不敢迟疑,按照沈谙指示的方向快步走向西侧暖阁。 与此同时,正殿之内,秦沧刚刚应酬完一波敬酒。他放下酒杯,目光再次扫向偏厅,却蓦然发现那个本该安静待在那里的身影,居然不见了! 他脸色一沉,眸中瞬间凝起风暴。 第28章 娘娘是贵人,臣是外臣 秦沧心中的弦越绷越紧,目光再次扫过偏厅,确实不见那抹青色身影。 他再也无法安坐。 恰在此时,一名内侍上前为他斟酒。秦沧眸光一闪,手腕看似不经意地一抖。 “哐当!” 玉杯倾覆,酒液尽数泼洒在前襟上,左右宫人连忙上前收拾。 “陛下恕罪,容臣暂退更衣。”秦沧立刻起身,对着御座方向躬身行礼。 皇帝正与西夏使臣言谈甚欢,见状只随意摆了摆手,并未在意。 得到首肯后,秦沧大步流星地离开正殿。 他的耳边响起裴炎几日前的回禀。 “将军,寺中僧人均无发现异常,不过山脚下有一猎户说当晚曾见过一男一女在林间攀行上山,走的不是寻常山路,约莫半个时辰后,那男的独自返回了山下。根据猎户的描述,那两人的身形与辛姑娘和漓王殿下有几分相似……” “此外,浮屠塔外墙角,我们发现了府内迷香燃烧后特有的灰烬残留……” 看来他的这只雀儿去大慈恩寺为父祈福是假,与沈谙暗中私会才是真! 她利用他的怜惜,利用他对陆峥的怒火,完美遮掩了她夜探禁地、私会旧情人的行迹! 好!好得很! 一股被愚弄、背叛的暴怒几乎要将他理智焚烧殆尽。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脆响,快步穿过连接前殿的宫廊。 “秦将军?何事如此匆忙?”一道柔婉的声音定住他的脚步。 秦沧压下眉宇间涌起的不耐烦,循声转身,拱手行礼:“臣秦沧,参见淑妃娘娘。” 只见淑妃娘娘被两名宫女簇拥着走近。 她今日装扮得极为雍容,云鬓上的步摇流苏轻晃,宫装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翟纹,尽显宠妃气度。而她看向秦沧的目光,却带着一种与这身华服不甚相称的小心翼翼。 “将军不必多礼。”淑妃小跑着上前两步,“方才见将军离席,可是身子不适?” 她目光落在他衣襟的酒渍上,很快又自答起来,“哦,原是酒洒了......这秋夜风凉,湿衣沾身最易感染风寒,将军需得赶紧换下才是。” “不劳娘娘挂心。”秦沧垂眸,语气疏离而客套。 “许久未见将军,将军近来可好?”淑妃仿佛没察觉他的抗拒,依旧试图靠近,“瞧着似是清减了些……可要好生将养才是,切莫仗着年轻体健就不当回事。” “臣无碍。” 知他敷衍,淑妃也不在意,只讪讪道:“也不知是不是近来思虑过多,本宫这头疾又发作得厉害了些,夜间总难安眠……” 秦沧抬眼,目光带了几分讥诮:“娘娘凤体尊贵,自有太医院圣手悉心调理,定会福泽安康,百病不侵的。” 这话虽是奉承,被他用毫无感情的声调念出,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 淑妃脸上努力维持的笑容变得僵硬。 她抬起手,想替他拂去肩上落叶,秦沧像是被毒蛇靠近般猛地后退半步,避开了她落下的指尖,声音陡然带着警告:“娘娘,您是贵人,臣是外臣,此举若叫旁人看见了,恐生误会,于娘娘清誉有损。” 淑妃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白了又红,眼底闪过难堪。她勉强维持着仪态,半响才将指尖收回,拢入袖中。 秦沧已然彻底失去耐心,再次拱手:“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见他真的转身欲走,淑妃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竟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官袍的一角。 “秦沧……”她的声音近乎哀求。 秦沧猛地甩开她的手,眼神凶恶,吓得淑妃身旁的宫女都低呼一声,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淑妃也被他这骇人的眼神惊住,蓦然松了手,目光慌乱地四处游离,最终落在他腰间玉佩上。似乎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她没话找话似地开口:“将、将军这枚玉佩……瞧着倒是别致得很。” 秦沧腰间的玉佩,正是辛绾当初雕坏了又被他捡回的那枚。 他命人用金丝镶嵌修补。金丝巧妙地盘绕成一支海棠花的形态,恰好遮盖住了辛绾雕坏的瑕疵,古朴雅致中透着一点笨拙,与他平日所用的贵重饰物格格不入。 秦沧闻言脸色更沉,手已下意识地按上玉佩。 “这玉质倒是上乘温润,只是雕工实在粗糙了些,配将军的身份,未免有些委屈了。本宫宫里还有些上好的玉佩,都是内府珍藏,名家雕琢,料子雕工都是一等一的,改日挑几块好的,送到将军府上可好?” “只有最好的美玉,才配得上秦将军这等国之栋梁。” 秦沧闻言,却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唇角勾起冰冷而讽刺的弧度。 他抬眼,直视着淑妃:“娘娘谬赞。臣不过一介武夫,出身微末,得蒙圣恩沙场浴血,九死一生才有今日,实在配不上什么最好的美玉,更当不起娘娘如此厚赏。” 他说到“九死一生”时,淑妃顿时脸色煞白、血色尽褪。 “娘娘的美意,臣心领了。”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娘娘若有这闲聊的工夫,还是多关心关心九殿下吧。臣,告退!” 摆脱淑妃纠缠后,秦沧在后院抓住一名形迹可疑的内侍,正是给辛绾带路的那个小太监。 这内侍不过是个拿钱办事的小角色,平日里确实没少给宫里那些耐不住寂寞的宫妃贵女们行些方便,传递消息、牵线私会也是常事。 他只当这次也是哪位贵人的风流韵事,哪曾想会撞上秦沧这尊煞神。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内侍涕泪横流,几乎是秦沧问什么就答什么。 “是、是一位贵人给了小的银子,让小的留意一个穿着青色襦裙、模样极好的丫鬟。若在偏殿见到,就、就引她去西侧暖阁第三间。说自有人接应......” “小的真的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许是、许是......” 他不敢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无非是男女私会那点事。 第29章 捉奸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刹。 辛绾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猛地站起,看秦沧立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所有的光,深沉的眼眸里翻涌着暴怒与疯狂。 辛绾毫不怀疑,若此刻沈谙真在此处,秦沧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 然而,他预想中的画面并未出现。 坐在辛绾对面的祺贵人也被秦沧的举动吓了一跳,茶盖磕在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秦将军?”祺贵人率先回过神来,她放下茶盏,语气不悦,“将军何事如此匆忙?” 秦沧迅速扫过整个暖阁,屋内陈设简单,一览无余,除了她们两位女子,再无第三人。 祺贵人看了看面色冷硬的秦沧,又看了看强作镇定的辛绾,一下就明白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解释的意味。 “秦将军莫怪,是本宫唐突了。方才在偏殿偶然见到这丫头,瞧着极是眼熟,细看之下,竟是本宫多年未见的表妹绾绾。” “本宫入宫时,绾绾才十二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后来……辛家出事,本宫身处深宫,亦是无能为力,心中一直挂念。今日难得遇见,便忍不住唤她过来,问问近况,想说几句女儿家的话。” 她说着,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早知道就该知会将军府的人一声,惹得将军如此兴师动众地寻来,这下倒成了本宫的不是了。” 辛绾低着头,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 祺贵人的话滴水不漏,可她分明感觉到,秦沧的怀疑并未完全散去。 他高大的身影依旧堵在门口,方才那股几乎要掀翻屋顶的骇人气势渐渐消散,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目光从祺贵人带着宽容笑意的脸上移到她的脸上。 半晌,辛绾才听到他吸了口气,抱拳行礼:“臣鲁莽,惊扰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无妨。将军也是关心则乱。只是这皇宫大内,将军下次还是莫要如此才好,这样反倒是害了绾绾。”祺贵人见他态度转变,也不再追究。 “娘娘教训的是。” 看来是他误会了她。 不仅误会,还几乎当着后宫嫔妃的面,闹得像捉奸在床。 秦沧从善如流,目光再次转向辛绾:“既已叙过话,臣便不打扰娘娘清净了。辛绾,随我回去。” 辛绾低声应了一句“是”,又向祺贵人行了一礼。 行至屋外,秦沧脚步极快,袍角生风,她几乎要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回廊下的冷风一吹,辛绾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已惊出了一层冷汗。 他一路无言,直到一处无人经过的昏暗廊角,才猛地停下脚步。辛绾收势不及,直直撞进他怀里,她慌忙后退一步,稳住身形。 “为何不早说?”他抬起手,想碰碰她的脸颊,但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终究还是握成拳放下。 辛绾垂下头:“将军……未曾给妾身机会解释。且宫中人多眼杂,妾身也不便到将军身边通传……” 是了,从发现她不见到被那疯狂的嫉妒冲昏头脑,他何曾给过她半分解释的机会? 他一心只认定了她与沈谙私会,所有的线索都被指向那个最让他无法忍受的结果。他看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想起自己方才盛怒与冲动之下,想要掐上去的念头...... “罢了。”他烦躁地开口,“回去再说。” 秦沧再次迈开脚步,这一次,速度却明显放缓了许多。辛绾跟在他身后,脑中回忆着方才祺贵人的话。 “绾绾,要不是前些日子里九殿下提起,我差点以为你也跟着你兄长流放去了西北之地......” “只不过看见你如今这样,我这心里终究不是滋味。自从我有了小皇子,才真真切切地觉着,这世上没什么比平平安安、顺顺遂遂更重要。” “你听表姐一句劝,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深究了。秦将军待你……瞧着是上心的,你若能放下前尘往事,跟着他安稳度日,未必不是一条好出路。” 她知道,祺贵人是真心希望她安稳度日,可她知道这依靠男人得来的“好出路”,听起来有多诱人,就有多虚枉。 “表姐,您当了母亲,就更应该懂得父母对孩子的拳拳之心。而孩子对父母,又何尝不是一样?” “我父亲一生清正,却蒙冤受辱,死于栽赃陷害。我兄长流放苦寒之地,至今生死未卜。辛家满门清誉尽毁,这笔血债,我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她目光灼灼,眼中似有火在烧:“秦将军今日或许怜我,明日又待如何?这世间男子的心意,从来如风中烛火,飘摇不定。所以这条路再难,我也必须走下去!” 祺贵人望着她倔强而苍白的脸,听着她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沉默了良久,终是重重叹了口气。 她警惕地瞥了一眼门口,确认无人窥听,这才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一个图案——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形态奇异,喙尖而利,似鹰非鹰。 “舅父之事,甚是蹊跷。他出事前不到半月,曾秘密见过我母亲。我瞧着舅父当日神色仓皇,与我母亲留下了这个图案。他似乎预感到大祸临头,还托我母亲,若有可能,暗中照拂你们兄妹一段时日。可惜,后来变故发生得太快,什么都没来得及……” 祺贵人收回手,茶水画就的图案很快开始蒸发。 “你若有心查清当年之事,或许可以去督察院走一趟。据我所知,当年三法司会审的卷宗副本,以及一些未及归档的密档,都封存在督察院的案库里。” 回忆至此,辛绾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只是督察院案库守卫森严,她该如何接近?前路的目标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艰难。 第30章 皇家秋猎 皇家秋猎,京中一年一度的盛事。 即便幽居北苑,辛绾也能从近日府中丫鬟仆役的议论间感受到那股不同寻常的躁动。 “姑娘,您说今年这秋猎得有多热闹啊!”岁安一边整理着妆奁,一边叽叽喳喳,“奴婢听说因为西夏公主在,这次的排场比往年大了不止一倍,陛下肯定是要彰显咱们大昭的威仪和气度。” 她凑近些,眼里闪着光:“对了,奴婢还听说今年夺得头筹者,陛下金口玉言,允诺可任意讨要一件赏赐呢!” “任意讨要一件赏赐?” 辛绾原本对秋猎并不兴趣,只是......她的脑中飞快地转动祺贵人的话。 督察院案库,当年三法司会审的卷宗副本,未及归档的密档…… 若她能夺得头筹……或许,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求陛下赏赐一枚九阙通行令。 这九阙通行令与铁券丹书一样,代表天子的信任和特许。持有者凭此令,可在非宵禁时间内,自由出入皇城,甚至包括督察院这类宫内的衙署。 若她能得此令,事情就好办多了。 “可惜了,那样热闹的场面,姑娘您却去不得。”岁安没注意到她瞬间的失神,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不然,以您的骑射本事,当年可是连老太爷都夸赞过的,若是上场,定然不会输给那些……” 后面的话,她意识到不对,没再说下去。 她确实去不得。 这样的场合,需要的是能堂堂正正写在名册上的身份。 她正想着如何另寻办法,房门被叩响。 岁安惊讶地跑去开门,只见北苑的管事赔引着一位身着内侍官袍的人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两名小黄门。 那内侍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声音尖细响彻整个房间:“辛姑娘何在?陛下有旨意——” 辛绾的心猛地一跳,骤然起身。 陛下?旨意? 她快步走到门前,依礼跪下:“民女辛绾,恭听圣谕。” 内侍展开一卷明黄的绢帛,朗声宣读。 这圣旨写得文邹邹的,洋洋洒洒读了老长时间,无非是嘉许祺贵人温婉贤淑,念及其与远房表妹辛氏重逢,姐妹情深,特恩准辛氏以祺贵人表妹身份,随驾参与秋猎,陪伴左右,以慰亲情云云。 辛绾伸出双手,接过明黄的绢帛,心中了然。 是沈谙。 一定是他。 只有他,才会利用祺贵人这层连她都忘了的关系,为她制造这样一个合情合理机会。正如暖阁中的偶遇。 皇宫宣纸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秦沧那里。 “祺贵人?你们前几日一见便走得这般近了?”他抬眸带着审视。 辛绾垂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出:“将军,祺贵人娘娘母家与妾身父亲是表亲,论起来,确是该唤一声表姐。许是娘娘念及旧情,又怜妾身孤苦无依,才向陛下求了这份恩典。” 辛绾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不悦。以她对秦沧的了解,他自然是不愿她出现在这种场合,成为众人的焦点。 但圣旨已下,金口玉言,无可更改。 良久,他才冷哼一声:“既是陛下恩准,你便去吧。不过围场非比家中,规矩多,耳目也多。你给我牢牢跟在祺贵人身边,安分守己,不许擅自行动,更不许招惹任何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在她脸上刮过:“记住了?” 辛绾恭顺地应道:“妾身明白。” * 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洒在皇家围场辽阔的草场上。 辛绾勒紧缰绳,紧跟在祺贵人的软轿旁。 她身上是一身祺贵人提前送来的骑装,料子不算顶好,颜色也是不起眼的青灰色。她低着头,目光落在马鬃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祺贵人倒是从容,偶尔低声与她说几句话,缓解她紧张的情绪。 皇帝御驾亲临,太子、诸王、重臣、使团依次排列。秦沧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软甲,位于武将队列的最前方。 忽然,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快看!好神骏的白马!" "这姑娘的马术,当真了得......" 辛绾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火红骑装的女子正控着一匹雪白骏马入场。她乌黑的长发编成数根细辫,额间缀着一枚绿松石额饰,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不同于中原女子的含蓄婉约,她浑身散发着草原儿女特有的张扬。 西夏善养马,西夏之人多骑术精湛,公主更是不遑多让。她控马在场中小跑了一圈。 完颜公主似乎找到了目标,忽然勒转马头,朝着一个方向欢快地高喊一声:“沈谙!原来你在这儿!” 她催马朝着沈谙小跑过去,裙摆飞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毫不在意周遭投来异样的目光。 简单的仪式过后,皇帝兴致颇高,朗声宣布了此次秋猎的彩头与规则。 此次比试两人一组,共四轮,可一男一女自由组队。每轮比试的主题皆不相同,按照每轮排名得分。最终胜者可以向皇帝请旨讨要一件赏赐。 “完颜公主远道而来,乃我大昭贵客。今日围场之上,不必拘礼,尽情驰骋狩猎便是。”皇帝笑着看向完颜珏,“在场诸多我大昭儿郎,公主若有合眼缘的,不妨结伴同行,也好让我大昭儿郎们见识见识西夏儿女的飒爽英姿!” 这话里的撮合之意,已是相当明显。 “沈谙,你与我一组可好?”完颜公主听完大昭皇帝的话,眼波流转看向沈谙。 沈谙神色不变,微微躬身:“但凭公主安排。” 太子率骑马出列,拱手笑道:“父皇所言极是。那儿臣愿与杜小姐一组,必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所望。” 太子此举,既是拉拢杜尚书,也是为自己争取表现的机会。被他点了名的杜晚意娇羞低头,眼中却闪过得意。 秦云瑶为了讨要赏赐,也拉着裴炎上前报了名。 完颜珏笑吟吟地目光又在秦沧、沈谙之间转了一圈,忽然策马向前几步,用马鞭指向辛绾。 “陛下,这位姐姐一身骑装瞧着好生英气,想必也是身手不凡?不如请这位姐姐也一同参与比试?” 第31章 第一轮比试 全场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辛绾身上。 皇帝看向辛绾,似乎觉得这提议颇有趣味:“祺贵人,你这表妹,可擅骑射?” 祺贵人只得起身回话:“回陛下,绾妹妹年幼时……确是学过一些,只是多年未练,恐生疏了,怕是会扫了陛下和公主的雅兴。” “哎,无妨无妨,”皇帝摆摆手,“既是玩乐,何必计较高低。完颜公主有此雅兴,准了!” “谢陛下!”完颜珏笑得越发灿烂,目光落在辛绾脸上,语带双关,“姐姐,可要好好表现哦。” 辛绾心中顿时明了,这位公主,绝非仅仅为了热闹。她分明是要将自己推到明处,好看个清楚。然而此举,正合她意。她本就是为了秋猎魁首而来,正愁没有机会上场。 “辛氏,不若你自己选个搭档吧?”皇帝环顾众人,又将选择权交给辛绾。 周遭的视线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自己选秦沧,太过刻意,会落人口实。但若是……他自己站出来呢? “民女......”她看向他的方向,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无助的神情。 果然,在她抬眸迎向皇帝目光,唇瓣微启时,秦沧的声音如期而至: “陛下,臣愿与辛姑娘一组。” 皇帝欣然应允,分组就此定下: 太子与杜晚意一组、秦沧与辛绾一组、沈谙与完颜珏一组,而裴炎与秦云瑶一组。 “好!第一轮,便以两个时辰为限,比谁猎得的猎物总数最多!现在开始!” 号角长鸣,鼓声雷动。 各组人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向不同的猎区,扬起漫天尘土。 秦沧一马当先,他迅速扫视着周围环境,护在辛绾身前:“跟紧我,箭矢无眼。” 辛绾点头,握紧缰绳跟在秦沧身侧,纵马向丛林深处去。她握紧了手中弓箭,许久未碰这些,她紧张得手心沁汗。 而西夏公主完颜珏的目光在丛林中如影随形。 不过片刻,鲜艳的红色身影便策马靠近。 “秦将军好快的速度!只是这围猎之道,并非跑得快便能赢,你说是吗?姐姐?”完颜公主眸光转向辛绾,笑意更深。 沈谙紧紧跟在公主身后,闻言眉头紧蹙:“公主,围场之上,当专心狩猎。” 完颜珏斜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却也不再言语,只是催动马匹,看似随意地选择了与秦沧、辛绾相邻的一条兽道。 比试正式开始。 初始,林间尚算平静,只闻马蹄踏碎枯枝的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箭鸣。 秦沧箭术极精,几乎箭无虚发,很快,随行侍卫的马背上便挂上了几只野兔和雉鸡。他有意将一些容易的目标让给辛绾,辛绾屏息凝神,也射中了两只野兔,手感渐渐回来,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然而,好景不长。 完颜公主似乎全然忘了狩猎本身,她的兴趣全放在了给辛绾制造麻烦上。 每当辛绾瞄准一只猎物,总有一支来自侧方的箭恰到好处地惊扰,要么抢先射杀,要么将猎物吓跑。 辛绾的箭已离弦,直奔一只獐子而去,完颜珏的箭却后发先至,“铛”一声轻响,竟精准地将辛绾的箭矢凌空撞偏! 若说方才完颜公主邀她下场围猎之时,她只是有所怀疑的话,现在辛绾已经可以完完全全确定,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公主这是何意?”辛绾收起弓,看向不远处的西夏公主。 完颜珏一脸无辜,甚至带着点娇嗔:“哎呀,姐姐别恼,本公主只是看那獐子皮毛甚好,一时心急,手滑了。姐姐不会怪我吧?” 话虽说得客气,但她看向辛绾,眼里的挑衅几乎要溢出来。 沈谙勒马停在稍远处,沉声道:“公主,你我的猎区在这边。” 完颜珏满不在乎地甩了甩马鞭,“猎区只是划个大概,不用分那么清吧。” 辛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公主殿下说的是。将军,我们继续吧。” 她不想与西夏公主起冲突。 至少不是现在。 秦沧冷冷瞥了完颜珏一眼算是警告,护着辛绾转向林子深处走去。 “公主——” 而此刻得完颜珏完全不听身后随从呼唤,紧随着辛绾二人,纵马驰去。红色的身影紧咬不放。 辛绾听到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完颜珏带着戏谑笑意的呼喊,穿透风声传来: “你们大昭的女子都跑得这般慢?” 辛绾咬紧下唇,不予理会,只全力控着缰绳,试图借助林木的掩护摆脱她。 而完颜珏又岂会善罢甘休? 她娇叱一声,猛地一夹马腹,不顾前方横出的枝桠,再次强行加速,硬生生从辛绾的左前方斜插进来! 辛绾的坐骑受惊,发出一声嘶鸣,猛地扬起前蹄,险些将她掀下马背。她死死抱住马颈,才勉强稳住。 “公主!”沈谙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厉色从后方传来,“别失了分寸!” “分寸?”完颜珏勒住马,回过头来,“这围猎场上各凭本事,有点碰撞在所难免嘛。” 她又一次将矛头对准辛绾,语气甜腻却充满恶意,“还是说,姐姐就只会躲在男人身后,离了男人马都骑不稳了?” “公主殿下,您的本事,若只体现在惊扰他人马匹,在围猎场上捣乱的话,未免有失西夏体面。” “你!” 完颜珏没料到一直沉默隐忍的辛绾竟敢反唇相讥,俏脸瞬间涨红。她猛地一甩马鞭,再次催动马匹。 这一次,她胯下训练有素的战马狠狠撞向辛绾的马! 辛绾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传来,马儿悲鸣着向一旁踉跄冲去,直直撞向一棵粗壮的树干。 “绾绾!” 秦沧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同时猛地探身,长臂一伸,精准地一把攥住了她坐骑的辔头,凭借惊人的臂力硬生生将马儿拽得偏离了方向。 马头被强行拉转,马蹄在草地上刮出深深的痕迹。辛绾被这巨大的惯性带得整个人向前扑去,又被安全绳勒回,重重撞在马鞍上,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眼前一阵发黑。 惊魂未定,她就听到秦沧的声音响彻林地: “完、颜、珏!” 第32章 漓王殿下好大的脾气 秦沧一手死死攥着辛绾坐骑的辔头,目光暴戾地盯着西夏公主,威胁道:“你若再敢靠近她三步之内,休怪本将拧断你这匹宝贝马儿的脖子!” 完颜珏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慑住,下意识地勒马后退了半步,她身后的西夏随从更是紧张地按上了腰间的弯刀。 就在这时,沈谙催马赶到,挡在了两人之间。 辛绾看到他先是极快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即转向完颜珏。 “公主殿下,您若再执意妄为,罔顾他人安危,本王即刻奏请陛下,终止比试!” 辛绾看到,在沈谙这般严厉的斥责下,完颜珏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里满是慌乱和委屈。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只是倔强地扭开头,那股子蛮横的气焰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泄了大半。 她似乎……很怕沈谙真的生气。 “不过是场游戏罢了,开不起玩笑就算了!”这话听起来色厉内荏,到更像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说完,她没再看他们,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无趣得紧!本公主不陪你们玩了!” 另一边,水草丰茂的谷地。 箭矢破空而去,精准地没入猎物脖颈。 随行侍卫立刻上前收取。 “太子殿下好箭法!”杜晚意驱马靠近,她马背上的猎物也已不少,多是些狐兔之类,显然也是下了功夫。 “此番围猎的头彩,必是你我囊中之物。”太子眉宇间志在必得,他看重这次秋猎,不仅是为了向朝臣和西夏使团展示骑射功夫,更是为了在父皇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 而更远的偏僻林苑深处,则是另一番光景。 裴炎懒洋洋地靠在一棵大树下,嘴里叼着根草茎,看着秦云瑶瞄准一只根本射不中的肥硕野兔。 “哎呀!又让它跑了!”秦云瑶气鼓鼓地跺了跺脚,随即又咯咯笑了起来,“裴炎,你看它跑起来屁股一扭一扭的,真好玩!” 裴炎揉了揉额角:“我的二小姐,咱们是来狩猎的,不是来逗兔子的。” “怕什么!”秦云瑶浑不在意,眼睛亮晶晶地四处张望,忽然指着不远处灌木丛上一根色彩斑斓的长羽,“哇,好漂亮的羽毛!快,帮我摘下来!” 裴炎认命地起身,替她取下那根野鸡翎毛。 秦云瑶如获至宝,拿在手里欢快地挥舞着,早已将狩猎比试抛到了九霄云外。裴炎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摇头失笑。 两个时辰的时限很快到了。 号角再次吹响,宣告第一轮比试结束,各组人马陆续从不同的方向返回出发点。 太子和杜晚意一马当先,马背上挂满了各类猎物。 紧接着回来的是裴炎和秦云瑶。 秦云瑶手里还宝贝似的攥着那根鲜艳的野鸡羽毛,裴炎的马后则只稀稀拉拉地挂着几只野兔,与太子他们组的满载而归形成鲜明对比。 随后而来的是秦沧和辛绾。 众人看向他们猎获的猎物上,都略感意外。 这一组数量虽也算可观,但比起太子一组的收获,显然逊色不少,这似乎与秦沧往日里的威名不甚相符。 最后回来的,是西夏公主完颜珏和漓王沈谙。 他们的猎物更是少得可怜,仅有几只雉鸡和野兔。 公主脸色难看,径直下马离去。而沈谙则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只是下马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辛绾那边。 内侍们上前清点统计,很快便算出了结果。 太子与杜晚意位列第一轮比试的榜首,各积四分,秦沧与辛绾各积三分,秦云瑶与裴炎各积两分,完颜公主与沈谙积一分。 内侍上前一步,面向御座高声唱报:“第一轮比试,优胜者——太子沈玠,户部尚书之女杜晚意!” 太子拱手向皇帝行礼,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杜晚意也享受着众人恭维。 高踞座上的皇帝似乎对太子的表现颇为满意。他缓缓扫过全场,目光在西夏公主阴沉不虞的脸上停顿一瞬,最终落在置身事外的漓王沈谙身上。 夜晚。 宴席设在行宫开阔的临水平台上。 辛绾坐在祺贵人身侧稍后的位置,对面的西夏公主似乎已从白日的挫败中恢复,与邻座的一位宗室子弟相谈甚欢。 宴席过半,辛绾觉得有些疲惫,便低声向祺贵人禀告了一声,悄然离席。 晚风吹散了宴席上的酒气,带来一丝清凉。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陌生营帐外。 “沈谙,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西夏公主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千里迢迢从西夏追到京城,你为何还是对我这般冷冰冰的?你是不是没有心!” “公主,我告诉过你的,有些事,强求不得。” “强求?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说要查三年前军马采购的事,我动用了多少关系,冒了多大风险才找到那些人,我帮你遮掩,帮你传递消息……我做的这一切,难道就换来你一句强求不得吗?” 三年前、军马采购? 辛绾的心猛地一跳,父亲当年似乎也曾经手过一部分军需事务…… 难道…… 她本欲离开的脚步猛地顿住。 沈谙沉默了片刻,声音再次响起:“公主的帮助,本王铭记于心,亦可用其他方式回报。西夏所需之物资,甚至在某些事上,本王亦可站在西夏一方。但珏儿,若你此番前来是要向陛下请求赐婚——”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冰冷,一字一句地砸在寂静的夜里:“那么,除了一个正妃的空名,你将什么也得不到。” “你!” 西夏公主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难以置信:“是因为她对不对?那个辛绾!我早就知道了,你书房里藏着的那幅画像,画的就是她。虽然只是侧影,但那眉眼,那神态,我一见到她就认出来了!” “哈哈,只可惜啊,她现在只是一个被别的男人养在外面的……” “公主!”沈谙的声音骤然打断她,言语里带着警告意味,“此事与她无关,亦请您不要再探查,否则,别怪本王不念旧日情分。” “好、好得很!沈谙,你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脚步声踉跄地响起,似乎是完颜珏哭着跑开了。 辛绾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沈谙一直在西夏暗中调查。 可沈他中既然有她,当年又为何弃她而去?如今这般暗中筹谋,又究竟是为了旧情,还是另有所图? 第33章 第二轮比试 翌日。 猎场号角再次吹响,宣告着第二日狩猎比试的开始。 众人在御前集结,皇帝今日兴致颇高。 “昨日比试猎物多寡,今日咱们换个花样。林中飞禽走兽,亦有贵贱之分。今日便比谁猎得的猎物更为珍稀罕见,拔得头筹者,朕另有重赏!” 众人闻言,皆摩拳擦掌。 然而皇帝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台下众人,“至于这组合嘛......朕看抓周之法甚是有趣,便以此定今日之搭档。” 内侍即刻捧上一个蒙着红绸的托盘,其上放着数枚刻有名字的木牌。皇帝亲手搅乱,再由内侍一一抽取配对。 最终配对结果公布: “第一组:秦沧将军,秦云瑶小姐。” 秦云瑶心想今日总算傍上个大腿,立刻笑嘻嘻地凑到自家大哥身边,被秦沧略带警告地瞥了一眼,缩了缩脖子。 “第二组:太子沈玠,西夏公主完颜珏。” 太子面露喜色,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以借此拉近与西夏关系的机会。而西夏公主却难掩失望,俏脸瞬间垮了下来,目光幽怨地看向下一对。 “第三组:漓王沈谙,辛绾小姐。” 辛绾抬眸,目光与沈谙交汇,又迅速低下头。而一旁的完颜珏几乎将手中的马鞭捏碎。 “第四组:裴炎将军,杜晚意小姐。” 裴炎一脸“怎么是我”的无奈,杜晚意则撇撇嘴,显然对与这个粗鄙武夫一组十分不满。 而皇帝却对这番组合颇为满意,朗声笑道:“好!既已定下,诸位便出发吧,望今日大家都能有所获。” 各组人马再次进入猎场,气氛却与昨日截然不同。 太子对完颜公主极尽殷勤,然而完颜珏因昨晚与沈谙不欢而散,今日又见他与辛绾并肩而行,心中愤懑难平,对太子的示好敷衍了事,狩猎时也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沈谙和辛绾的方向。 沈谙与辛绾这边,气氛更是微妙。两人默不作声,只保持着一段距离并肩而行,专注于搜寻猎物。 沈谙箭法精准,很快射中一只罕见的白鹇。辛绾也收敛心神,挽弓搭箭,射中了一只毛色亮丽的锦鸡。 另一边,秦沧的心思却明显不在此处。秦云瑶倒是玩得开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杜晚意与裴炎一组,貌合神离,更是收获寥寥。 临近午时,林间忽有一道极其眩目的白影掠过,速度极快。 “是雪狐!”有人惊呼。 那雪狐通体没有一丝杂毛,在阳光下如同流动的雪团,珍贵稀有,正是今日头彩的有力争夺者! 太子、沈谙、秦沧几组人马几乎同时发现了目标,立刻策马追逐。 雪狐极其狡猾,在林间左冲右突。 完颜公主也看到了雪狐,又见沈谙正全力追去,一时好胜心起,竟也打马狂追,不顾太子在身后的呼喊。 马匹在鞭子催促下飞驰,树木飞速后退。 完颜珏眼中只有那抹白影和前方沈谙的背影,她猛地张弓,瞄准雪狐,然而弓弦离弦之际,马匹恰巧踩入一处浅坑! “嗖——” “小心!”沈谙的惊呼与箭矢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 辛绾只觉左臂处一阵剧痛袭来,身子猛地一晃,险些从马上栽倒。她低头看去,只见手臂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翻卷,血流不止。 “绾绾!”沈谙脸色骤变,第一时间勒住马,飞身下鞍冲到辛绾马前。 “我没事...…”辛绾吸着冷气,试图抽回手,“只是擦伤。” “别动!”沈谙的语气罕见的强硬。 他一把抓住她受伤的手臂,确认箭矢并未深入,只是皮肉伤,但这伤口又深又长,血流得着实吓人。 沈谙猛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完颜公主完全愣在原地,握着弓的手微微颤抖,脸上血色尽褪。她确实想给辛绾难堪,但绝没想过要伤人!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马颠了一下......”她喃喃道。 “完颜珏!”沈谙目光如冰刃般射向她,言辞激烈,“昨日你便屡屡挑衅,惊扰马匹,今日竟敢放箭伤人!你西夏公主便是这般教养?!” 他认定她是存心报复,怒火攻心之下,语气极为严厉。 完颜珏被他这般当众斥责,昨晚的委屈、今日的难堪交织心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沈谙,你、你竟如此想我?我说了不是故意的!” “但你暗箭伤人总是事实!” “好!好!我这便回西夏去,再不碍你们的眼!”她哭着调转马头便要走。 “殿下...…”辛绾脸色苍白地拉住沈谙的衣袖,低声阻止。她强忍着痛楚,目光扫过完颜珏,她的脸色竟比她还白上三分。 她知道完颜珏或许骄纵,但本心不坏,要不然这些年也不会暗中相助沈谙。这一箭,九成是意外失手,且其中未必没有沈谙昨日冷待刺激的缘故。 何况猎场之上,众目睽睽,牵扯的是大昭与西夏的颜面。若因她一点皮肉伤便使得两国交恶,那才是因小失大。 “公主确非有意,狩猎之中,难免误伤。不必......不必小题大做......”钻心的疼让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她吸着气,努力让声音更平稳些。 完颜珏站在原地,听辛绾这样说,又看着沈谙那副山雨欲来的骇人脸色,又气又委屈,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感梗在心头。 她猛地一跺脚:“谁要你假好心!” 说罢,也不看众人反应,哭着转身就跑,她的随从和太子连忙追了上去。 辛绾看向沈谙,声音坚定:“请殿下为我简单处理止血即可,莫要耽误了比试。” “绾绾!”沈谙眉头紧锁,满眼不赞同地看着她。 但辛绾态度坚决。 沈谙只得深深看了她一眼,迅速撕开她伤处的衣物,用干净布条缠绕包扎,最后用力打了个结以压迫止血。整个过程他做得又快又稳,只是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压抑的情绪。 “我们继续吧。”辛绾重新握紧缰绳,受伤的左臂垂在身侧,她挺直了脊背,驱马向前。 第34章 以音御兽 第二轮比试的时限将至,各组人马陆续归来。 太子沈玠与完颜公主一组率先返回,他们的马匹后方驮着不少猎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羽毛绚丽至极、极为罕见的虹雉。 此鸟通常栖息于深山绝壁,极难捕获,太子能猎得此物显然下了苦功,也引来了周围一片由衷的赞叹之声。 “太子殿下果然身手不凡,竟能猎得这深山虹雉!” “此鸟灵巧非凡,箭矢难近,殿下好箭法!” “看来今日这头筹,非太子殿下与公主莫属了!” 太子志得意满,享受着众人的恭维,眼角眉梢尽是得意之色。完颜公主面对众人的恭维只得强颜欢笑,目光时不时飘向林口。 随后,秦沧与秦云瑶、裴炎与杜晚意也相继归来。 秦沧猎获了一头健壮的成年麂子,也算难得,但比起太子的虹雉,终究逊色一筹。裴炎和杜晚意则收获平平,杜晚意更是脸色不虞,显然对搭档十分不满。 众人皆以为胜负已分,纷纷向太子道贺。 就在这时,林口终于出现了沈谙与辛绾的身影。 众人目光投去,只见两人马匹之上,竟空空如也。别说稀有猎物,就连只寻常的野兔雉鸡都未见踪影。 场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夹杂着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太子见状,心中更是畅快,故作关切地扬声问道:“九弟怎么空手而归?可是今日运气不佳?” “哎呀,辛姑娘养在深闺,不善骑射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可惜了漓王殿下,本是夺魁的热门,如今却被连累得……颗粒无收呢。”杜晚意话中的嘲讽之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必然垫底之时,沈谙却从容下马,向御座方向躬身行礼:“父皇,儿臣与辛姑娘归来稍迟,请父皇恕罪。” 他随即侧身示意身后的侍从。 只见两名侍从抬着一个覆着黑布的笼子走上前来。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太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沈谙上前,亲手掀开了笼子上的布帘—— 刹那间,一抹耀眼无暇的雪白映入众人眼帘! 笼中正是那只早已逃遁,让太子和西夏公主都无功而返的雪狐!它此刻正蜷缩在笼中,一双碧色的眼眸警惕地打量着外界,通体没有一丝杂毛,在阳光下宛如精灵。 “天啊!居然是只雪狐!” “不是说此狐极通人性,狡黠无比,从未有人能活捉吗?” 惊呼声、质疑声瞬间爆发开来,比刚才称赞太子时还要热烈数倍。 太子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只雪狐,仿佛见了鬼一般。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九弟!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这畜生速度奇快,警觉异常,我与公主联手围堵都让它逃了,你如何能将它抓住!” 太子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了不少附和之声。 “是啊,漓王竟然还是将这雪狐生擒?这怎么可能? “莫非……这比试之中,有什么猫腻不成?” 皇帝也来了兴趣:“谙儿,太子所问,亦是朕之所惑。你是如何擒得这雪狐的?”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沈谙微微摇头,侧身让开一步,将身后的辛绾显露出来,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回父皇,儿臣不敢贪功。擒获此狐者,正是这位辛姑娘。” “什么?” “辛氏?这怎么可能!她一个弱质女流,看起来还受了伤……” 这下,不仅是太子和杜晚意,几乎全场哗然。 皇帝也露出了惊讶的之色:“辛氏?是你?” 辛绾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忍着臂上疼痛,翻身下马,上前一步行礼:“回陛下,民女不敢居功,只是侥幸罢了。” “侥幸?”杜晚意冷笑,“何等侥幸能活捉雪狐?辛绾,莫非你用了什么邪术?” 她刻意将“邪术”二字咬得极重。 辛绾并无惧色,她转向皇帝,恳请道:“陛下若允许,民女愿当场一试。” 众人屏息凝神,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见辛绾取来一支竹笛,置于唇边。吹出的笛音空灵,不似寻常乐曲,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韵律。 奇迹发生了! 原本在笼中焦躁踱步、龇牙低吼的雪狐,在笛声响起后,竟渐渐安静下来。它竖起的耳朵微微抖动,碧色的眼眸中的凶光慢慢褪去。它走到笼边,朝着辛绾的方向,伸出了一只爪子。 辛绾停下吹奏,走上前,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打开了笼门。 她将未受伤的右手伸入笼中,那雪狐非但没有攻击,反而主动将脑袋凑近她的掌心,轻轻蹭了蹭,发出细微的呜咽声,温顺得如同家宠。 “这……这是以音御兽?”有见多识广的老臣惊呼出声。 “竟是这失传已久的技艺!可她怎么会这等本事?” 但立刻又有人质疑:“辛氏一闺阁女子,从何处习得这以音御兽之术?莫非真是……” 辛绾收回手,关好笼门,再次向皇帝行礼,这才缓缓道出缘由。 “陛下明鉴,这并非什么邪术,音律乃与万物沟通之道。民女年少时,蒙恩师穆延年老将军不弃,倾囊相授,这才习得这以音御兽之术。” “穆延年?” “可是那位三十年前威震边关,一箭射穿北戎王旗,后却归隐山林的神射将军穆老将军?” “他竟然还在世?还收了辛姑娘为徒?” 朝中老臣几乎无人不知这位传奇人物的名号,只是穆老将军消失多年,渐渐被人遗忘。如今被辛绾提起,带来的震撼远比那以音御兽更甚。 如此一来,这便完全说得通了! 太子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杜晚意更是妒恨交加,几乎掐破了掌心。 皇帝看着辛绾,眼中充满了惊叹和赞赏:“竟是穆老将军的弟子……难怪有此才能!朕年少时,亦曾听闻穆将军有通兽语之能,原以为只是传说,不想今日竟在汝身上得见。好!好!好!” 连声三个“好”字,奠定了辛绾此番无可争议的胜利。 而此刻,秦沧站在喧嚣赞叹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沉寂,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第35章 你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一连两日的狩猎与风波,让所有人都倍感疲惫。皇帝宣布明日休整一日,后日再开始第三轮的比试。 当晚,晚宴结束后,众人便各自早早散去,回归营帐休息。 辛绾因着祺贵人表妹这层身份,被单独安排在了后宫女眷区域一处安静的营帐里,与秦沧所在的前营武将区相隔甚远。 她掀开帐帘,想着岁安不在身边,今夜只能自己处理臂上的伤口。然而,就在她踏入帐内的瞬间,身影猛地僵住。 “将、将军?您怎么...…” “回来了。”秦沧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手臂还疼么?” 辛绾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确认帐外无人注意,才慌忙放下帘子。 屋内只有一盏油灯,映得秦沧此刻的表情显得格外难测。他没有像往常般发作质问,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目光打量着她,从头到脚,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这个人。 这种平静,比暴怒更让辛绾害怕。 她心中警铃大作,小心翼翼地答道:“只是小伤,不碍事了。” 屋内沉默了片刻。 秦沧站在原地,紧紧盯着这个他以为早已被自己牢牢掌控的女人。 穆延年的弟子。 以音御兽...... 他一直以为,自己掌控着辛绾的全部。可直到下午在围猎场上,秦沧才猛然惊觉,他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她这三年在自己身边乖巧顺从,温柔解语,究竟有多少是真情,多少是假意?又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谋划在暗中进行?看来他养的雀儿,用她藏起来的利喙,啄开了一道裂缝。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箍住他的心,越收越紧。 “辛绾,”他叫她的全名,“你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辛绾早已预料到他会来质问下午之事,甚至准备好了说辞。可当他真的用这种近乎审视的平静语气问出来时,她还是感到紧张。 她下意识地用以往的方式应对。 示弱,讨好。 “将军这话说得……”她上前半步,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妾身能有什么事情瞒着您呢?不过是年少时跟着恩师学了些的技艺,如今早已生疏了。” “何况您也从未问起过这些。在妾身心里,只想着如何伺候好将军,骑马射箭这些粗笨之事,提它作甚?” 她试图将话题引向风月,用惯常的温顺姿态麻痹他。 然而,秦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他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穆延年的关门弟子,通兽语的奇人,却只想着在我这里洗手作羹汤?我可真是荣幸之至啊!” 他愤怒于她的隐瞒,震惊于她的另一面,可她有一句话戳中了他。他确实从未真正试图去了解过她的过去。一直以来,他享受着她的温顺与身体,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她可能拥有的光鲜灿烂的过往。 辛绾心中发紧,知道这些搪塞之言已无法过关。但秦沧此刻的样子,反而让她不敢再轻易编造谎言激怒他。 她垂下眼,抱住自己受伤的手臂,摸索到披风下包扎好的布条上。 “将军不信便罢了。”她声音并非全然伪装,那份被他看穿的恐慌是真的,“只是,妾身此刻伤口真的疼得厉害……” 说话间,指尖猛地用力一掐! 原本已经止血凝痂的伤口瞬间被指甲刺破,一阵尖锐的疼痛让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辛绾感觉到温热的血液迅速涌出,浸透了内层的布条。 秦沧终究没再说什么,动作算不上温柔地解开了她系着的披风,露出里面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布条。 他的眉头狠狠拧了起来,之前种种复杂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坐下!” 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纱布。让她坐在榻上,自己则半跪在她面前,撕开被血黏住的布条。 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生硬,但看到伤口因他粗暴的动作而渗出更多血时,又不自觉地放柔了力道。 夜晚,辛绾低低发起了烧,身上热一阵、冷一阵。 她咬着牙,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去够桌上那壶水,想着或许多喝些水能让自己好受些。然而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光了她全部力气。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重重跌回枕上,眼前发黑,喘不上气。 冷......好冷...... 她蜷缩起来,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可过了一会儿,一股热气从身体深处烧了起来,烧得她口干舌燥,意识模糊。 她陷入了一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伤口的剧痛和冷热交替的折磨,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混乱骇人的梦境。时而是父亲染血喊冤的模样,时而是秦沧暴怒冰冷的眼神,时而又是沈谙深不见底的眼眸...... 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低吟。外头祺贵人派来照顾她的侍女或许太累了,并并未察觉她的异常。 夜,格外漫长。 秦沧几乎一夜未眠,心头总是隐隐的不安。他终究是放心不下。趁着大多数人还未起身,再次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辛绾的营帐。 屋内还弥漫着未散尽的药味。 他几步走到内间榻前,借着窗外透进的晨光一看,心头猛地一沉! 只见辛绾蜷缩在锦被里,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苍白。她呼吸急促,显然极不舒服。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皮肤上。 “绾绾?”秦沧心头一乱,伸手探向她的额头,烫手的温度让他脸色骤变。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昨夜他离开时,不还是好好的? “来人!”他厉声朝外喝道。 侍女连滚爬爬地跑进来,看到辛绾的样子也吓傻了:“将、将军......奴婢、奴婢不知,娘子昨夜一直很安静......” “废物!” 秦沧此刻没空追究,立刻对亲兵吼道:“快去!把刘太医请来,要快!” 第36章 忘忧藤 太医仔细检查后,在关键几处穴位刺下银针,对守在一旁脸色铁青的秦沧如实回禀: “将军,辛姑娘失血过多,伤口虽已处理,但元气大伤,万不可再移动颠簸,需静卧休养至少数日,否则日后恐落下病根。” “不......” “听见了?第三轮你不必想了,给老子好好待在这里。”秦沧的话如枷锁般落下。 辛绾挣扎着坐起,“将军,我可以的!第三场比试只是寻物,并非剧烈搏杀,你让我去...…” “可以?” 秦沧像是被这两个字彻底点燃,他猛地跨前一步,眼中翻滚着怒火。 “你这副样子连站都站不稳,怎么去?啊?”他低吼着,声音因刻意压着而显得格外骇人,“那是未经开发的密林,不是你家后花园!里面有沼泽、毒虫、野兽,还有你看不见的悬崖峭壁,你以为是小孩子捉迷藏吗!” 他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猛地一挥手—— “哐当!” 旁边小几上刚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被他狠狠扫落在地。漆黑的药汁四溅,瓷碗摔得粉碎,如同他失控的情绪。 被祺贵人一早安排来照顾辛绾的侍女吓得惊叫一声。 秦沧喘着粗气,指着那一地狼藉,眼神凶狠地盯在辛绾脸上,一字一句:“给我老实待着,狩猎比试之事你再敢提一个字,我就把你绑在床上!听到没有!” 说完,他不再看她骤然黯淡下去的眸子,大步流星地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浓重的药味。 辛绾脱力地跌回枕上。 昨日,陛下宣布第三轮比试为最终局。 所有参赛者将被蒙上眼睛,用马车带至一片完全陌生的密林深处。每人发放一枚可用于弃权求救信号烟和一份地图。密林中设置了一枚皇家旗帜,率先找到旗帜并返回营地者即为获胜者。 第三轮的比试不仅考验骑射功夫,更考验参赛者的心智、耐力和勇气。 而从前两轮的结果来看,她与太子沈玠同积七分,沈谙、秦沧、杜晚意积五分紧随其后,谁也没有锁定胜局。 她一定要拿下第三场比试,才能在皇帝面前讨要出入宫廷的九阙通行令! 营帐外巡逻卫兵规律的脚步声,提醒着辛绾时间的流逝。 臂上的伤口灼痛不止,但比身体更煎熬的,是她此刻焦灼万分的心。 她知道,门口的站岗之人是秦沧的亲兵,绝不会对她有半分通融。 趁着侍女端药进来,她挣扎着拉住小丫鬟的手,声音因发热而沙哑:“你去帮我跟祺贵人传个话...…就说我没事了,让我去,我必须去...…” 她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 那侍女却“噗通”一声跪倒在榻前,哭求道:“姑娘!您就别再想了,奴婢求您了,身子要紧啊!外面那些军爷看着好吓人,没有秦将军的话,他们是绝不会让我出去的,您就安心养着吧。” 辛绾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连让侍女去传话的可能性都被彻底堵的话......要参加第三轮比试几乎是不可能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昏昏沉沉之际,房门又被猛地推开。 秦沧去而复返,带着一身夜间的寒凉气息。 他似乎才处理完手头的事,眉宇间带着疲惫,但看到辛绾竟然还睁着眼睛,那点疲惫立刻被怒火取代。 他几步走到榻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来,将她完全笼罩。 “辛绾,”他俯下身,用力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极度不耐烦地警告,“把你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统统给我收起来!别挑战我的耐心。” 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场比试,对你而言,已经结束了!听懂没有?” 他的力道很大,捏得她下巴生疼,伤口也因这动作被牵扯。 门再次被关上。 这一次,辛绾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插翅难飞”。 难道真的要就此放弃吗? 不!她决不死心。 “来人...…” 辛绾烧了一日一夜,虽然头脑依旧昏沉,四肢软如棉花,但她知道,最凶险的高热总算是熬过去了。 一直守在外间的侍女连忙跑进来,见她似乎清醒了些,又是喜又是忧:“姑娘,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拿些吃食来。要肉糜粥或者......或者其他任何顶饿的。” 侍女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点头:“哎!好!奴婢这就去厨房让他们做,您总算肯吃东西了!” 很快,温热的肉糜粥和小菜被送来。 辛绾毫无胃口,甚至闻到油腻的味道有些反胃。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往下咽。胃里沉甸甸的,身体的力气似乎也随之慢慢汇聚。她吃得很多,直到实在咽不下去才停下。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做的准备。 等待。 耐心地等待。 终于熬到了夜间,刘院判提着药箱前来为她换药。 刘院判动作轻柔,嘴里还安慰着:“姑娘且宽心,热度退了便是好事,好生将养些时日定能康复。” 辛绾默默听着,等到刘院判包扎完毕,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她才状似无意地开口:“刘院正,且慢...…” “姑娘可还有其他何吩咐?” “许是病了这一场,我这夜里总是难以安眠。不过听闻野外有一种安神的草药叫做忘忧藤,不知您可听过?” 刘院判想了想,点头道:“确是有的。此物晒干后焚烧,气味清洌,有宁神静心之效,宫中一些娘娘偶尔也会用些助眠。” “不知刘院判明日可否为我带来一些?我想放在香炉里熏一熏。”辛绾语气恳切,“若能安睡几晚,想必于伤势也更有益处。” 刘院判不疑有他,只觉得这位娘子虽遭难,却温和有礼,便爽快应下:“此乃小事,姑娘放心,明日一早我便为您送来。” 然而一般从医之人只知这忘忧藤焚烧在炉子里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却不知,这“忘忧藤”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特性——若大量嚼服便能麻痹痛感。 这是当年辛绾的恩师穆延年将军带她在丛林历练骑射时告诉她的。边关药物奇缺,许多受了重伤的将士,便是靠大量嚼服这“忘忧藤”,才能提起最后一口力气,带伤杀敌,搏一线生机。 不过,忘忧藤其效虽猛烈,对身体损耗亦大,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 第37章 事若可为,当尽力而为 翌日一早。 辛绾趁着侍女送药的功夫,躲在帐后,用烛台将其敲晕。她看着被自己敲晕过去的侍女,心中闪过歉意,随即又很快与侍女对换了衣物,端起空了的药碗托盘,掀帘走出了营帐。 “姑娘何事?”帐外亲兵将她拦下,投来审视的目光。 辛绾压着嗓子低眉顺眼道:“军爷,娘子用了药睡下了,吩咐奴婢去祺贵人处回个话,禀报伤势已无大碍,免得贵人挂心。” 亲兵心想,将军只下令不准辛姑娘离开,并未限制她身边的侍女出入,便挥了挥手:“快去快回,莫要耽搁。” “是,谢军爷。” 辛绾心中狂跳,面上不敢显露分毫,端着托盘快速离开。一脱离视线,她立刻丢弃了托盘,朝着营地中央皇帝所在的大帐疾步而去。 待她赶到时,营地前的空地上,参赛者早已进入密林,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还未离去,御座周围簇拥着一些官员、内侍以及祺贵人等女眷。 辛绾快步上前,在御前扑通一声跪下:“民女辛绾,叩见陛下,恳请陛下准民女继续参加第三轮比试!” 她的高声请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帝面露诧异:“辛氏?你怎会在此?秦将军不是禀报你伤势较重,需安心静养吗?” 祺贵人也是大吃一惊,连忙起身:“辛绾,你胡闹!快起来,你身上还有伤,怎能再去林中涉险!” 她说着就要去扶她,辛绾却避开了祺贵人的手。 她跪得笔直,抬头看向皇帝,言辞恳切:“回陛下,民女伤势已无大碍,不想错过陛下亲设的比试。求陛下允准民女入林。” 皇帝看着她苍白执拗的脸,以及身上不合身的侍女服饰,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 这女子,怕是硬闯出来的。 他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对着身旁的总管太监道:“去问问,第三轮比试开始多久了?” 总管太监立刻小跑向旁边记录时辰的官员,片刻后返回禀报。 “回陛下,信号烟燃起,选手们入林已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了。” 皇帝看向辛绾:“你听到了?第三轮比试并非狩猎,而是寻找朕事先藏好的旗帜。密林广阔,路径复杂,如今其他人已先行一炷香,你此刻入林,莫说夺冠,能否找到旗帜都未可知。你确定还要参加?” “陛下,”祺贵人急忙劝道,“绾绾年轻气盛,您别听她的。她昨日才受了箭伤,失血过多,今日岂能再入密林?” “快回去好生歇着!”她又急又气地瞪了辛绾一眼。 辛绾却迎着皇帝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陛下,民女知道希望渺茫,也知道林中危险重重。但恩师曾教导民女,事若可为,当尽力而为;即便不可为,亦须有勉力一试之勇气。” “落后一炷香并非不可能完成之事,或许民女运气好,能另辟蹊径。若因畏惧艰难而放弃,民女心有不甘,亦愧对陛下给予的恩典和机会。求陛下成全!” “好!好一个勉力一试之勇气。”皇帝收敛笑容,正色道,“准了!朕便给你这个机会。来人,给她信号烟和地图。” “陛下!”祺贵人还想再劝。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心意已决:“既是她自己的选择,便让她去吧。年轻人,有些锐气是好事。” 他看向辛绾,目光中多了几分期待,“去吧,让朕看看,你的本事。” “谢陛下恩典!”辛绾重重叩首。 内侍将一枚信号烟和一份皮质地图交到辛绾手中。她紧紧握住,再次行礼谢恩后,毫不犹豫地转身。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对身旁的祺贵人意味深长地叹道:“你这妹妹,不简单啊。” 按照第三轮比试的规则,所有参赛者都需要蒙上双眼,由马车随机送往密林不同位置。 皇帝选择的这片密林古木参天,枝叶蔽日,光线晦暗不明。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腐叶,湿滑难行,加之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要在这里辨别方向十分困难。 杜晚意在眼罩摘下的瞬间就慌了神。 四周是遮天蔽日的古木,藤蔓缠绕,根本无路可走。地图在她看来如同天书,脚下潮湿的泥土和不知名虫子的窸窣声让她尖叫连连。 不过一炷香多点的时间,她便拉响了求救的信号烟。 “咻——嘭!” 伴随着色红色的烟雾在林地上空绽开,她也成了第三轮比试首位淘汰的选手。 秦云瑶解开眼罩后,并未急于移动。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哨,模仿林鸟的叫声,三短一长吹了起来。 裴炎则在稍远的地方凝神倾听,很快回应哨音。两人按照前一晚的约定,通过声音互相定位,虽花费了一些时间,但总算成功汇合。 太子沈玠素来心高气傲,急于表现,且前两轮积分领先,自认为能很快找到旗帜。他向着地图上标注的方向而去,结果走到尽头是一处瀑布断崖,走到了死路,不得不折返。 他在这里浪费了不少时间,下山路上又不慎踩上湿滑的苔藓,险些摔倒,狼狈不堪,心情愈发急躁,便拿随行的侍卫撒气。 虽然第三轮比试的规则是不允许带人的,但太子仗着自己身份特殊,早早安排侍卫远远跟着。 秦沧、沈谙、完颜公主暂时不知踪迹。 辛绾是最后一个入林的。 她翻开手中地图,见这份地图绘制得十分简略,只标注了林中大致方向和孤峰、巨石等一些显著的地形特征,还有一条没头没尾的溪流。而旗帜隐藏的区域只用一个较大的圈来框定范围,具体位置并未标明,需要自行判断。 她出发前嚼服的忘忧藤开始发挥作用,暂时压制了伤口的痛,让她能集中精神进行思考。 通往旗帜所在区域一共有两条路,一条路程较短,但有巨石拦路,另一条的路程较前者长一倍有余,但根据地图来看,大部分都是平地。 没有时间犹豫了。 第38章 林中暗杀 辛绾收起地图,时间紧迫,她决定相信地图,选择那条较远但平坦的路径,希望能以速度弥补距离。 起初,这条路走起来不算太艰难。但很快,地势开始有了起伏,地图上轻描淡写画出的几个小丘,实际爬起非常耗费体力。 伤口随着每一次拨开树枝的动作而隐隐作痛。 “爬过这一座,应该就到了……”辛绾喘息着,为自己鼓劲。 然而,约莫一刻钟后,她停下了脚步。 不对! 按照地图上标注,此时她应已穿过一小片白桦林,抵达一处溪流转弯的浅滩。 可附近的水声更为湍急,显然不是浅滩。 一阵恐慌攫住心脏。 难道走错方向了? 她回头试图寻找来时的路,却发现林深叶茂,早已遮蔽了踪迹。 “别慌......”她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辛绾蹲下身,仔细观察地面。 泥土、苔藓、裸露的树根……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一株长在岩石背阴面的蕨类植物上——它的叶片并非指向正南,而是明显偏向东南。 她心下一沉,接连查看了附近几处类似环境下的蕨类,发现了同样的偏移。 “看来是走错了。”她想起师傅曾经说过,在某些特殊山谷或强风地带,植物的朝向会因小环境而整体改变。 她依靠经验判断的方位,从一开始就产生了细微的偏,经过一刻钟的行走,已足以让她偏离预定的路线。 “该死……”她忍不住低咒,汗水混着林间的湿气浸湿了额发。 时间正一点一滴流逝。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眼前溪流、更为响亮急促的水声隐约传来。她凝神细听,确定那不是幻觉。 循着水声,辛绾拨开层层交错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地图上未曾标注的溪流横亘眼前。水流清澈湍急,撞击着河床中的卵石,泛起白色泡沫。 一条暗流?她心跳加速。 难道是地图绘制疏漏? 她小心下到河边,想看得更仔细。指尖刚触及水流,脚下却猛地一滑。 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让她瞬间失去平衡! “呃啊!”惊呼脱口而出,受伤的左臂下意识地撑向地面,伤口撕裂的剧痛狠狠烙过神经。 辛绾眼前发黑,冷汗涔涔而下,她趴在地上喘息了好一会儿,视野才逐渐清晰。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刚才撑地的泥泞处,除了她自己留下的手印,旁边竟然还有半个清晰的脚印! 那脚印颇深,边缘整齐,显然是不久前留下的。 她仔细观察那半个脚印的方向,是往上游去的。 她再次望向这条未知的溪流,脑中线索越来越清晰。 水必有源,踪必有迹。 这正是陛下隐藏在地图中想要告诉大家的线索。 这条溪流,或许是地图上画的主干溪流真正的上游源头。而地图只绘制了众人熟知的中下游,太子或许也发现了蹊跷,正溯流而上探寻。 必须跟上! 她咬紧牙关,沿着溪流向上游跋涉。 这条路比想象中更难走,乱石密布,湿滑无比。她有几次差点再次滑倒,全靠抓住旁边的树枝才稳住身体。 粗糙的树皮磨破了掌心,汗水湿透了衣背,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忘忧藤的药效几乎褪尽。 就在她几乎要力竭时,轰鸣的水声变得震耳欲聋。她拨开最后一道挡在眼前的藤蔓,一道瀑布从山崖间飞泻而下。 潭边有马蹄踏出的浅坑,显然不久前有人在此停留过。 辛绾扫过水潭四周。 瀑布右侧一片茂密的藤蔓自然垂落,但有几根粗壮的藤蔓却被利刃齐整地斩断。藤蔓后方隐约透出一点不自然的阴影。 心,猛地狂跳起来。 她蹚过潭边浅水,湿冷的溪水立刻灌满了靴子。 拨开那些湿滑的藤蔓,一个狭窄的、明显有人工开凿痕迹的洞口竟显露出来。 难得就是这里? 辛绾屏着呼吸,弯腰钻了进去。 洞穴初极狭,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复行数步,眼前豁然开朗。 一束天光从洞穴顶部的裂隙投入,正好照亮了洞穴尽头一方天然形成的石台。石台之上,明黄色的皇家旗帜静静矗立。 “太好了!找到了!” * 走出洞穴,瀑布的水声依旧轰鸣。 辛绾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朝营地走去。拐过一丛茂密的灌木时,前方突然传来兵刃交击的锐响和一声惊惶的尖叫。 是女子的声音! 辛绾几乎是本能地伏低身体,隐在一棵粗壮的树后,屏息望去。 只见前方林间空地上,被踩碎的信号烟滚落泥中。 西夏公主完颜珏手中只剩半截断弓,红色的骑装被划破数道,狼狈不堪地躲避着黑衣蒙面人的攻击。 黑衣人刀法狠辣,招招直取要害。完颜公主显然不是他的对手,眼看就要丧命刀下。 辛绾脑中轰然作响。 完颜珏虽骄纵,但罪不至死,更何况她是西夏公主,若死在这里…… 就在那柄钢刀即将劈向脖颈的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辛绾厉喝一声,将手中旗帜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挥刀的黑衣人狠狠掷去。 两名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里还有其他人,这突如其来的干扰令他动作一滞,下意识地挥刀去格挡缠住视线的旗帜。 “走!”辛绾对着吓呆了的完颜珏嘶声吼道,同时右手猛地抓起地上一把泥沙,扬向刚刚扯开旗帜、怒不可遏冲来的黑衣人! 泥沙迷眼,黑衣人发出一声怒骂,动作再次受阻。 完颜珏这才如梦初醒,求生的本能在身体里爆发,连滚带爬地冲向辛绾的方向。 “这边!” 辛绾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顾左臂撕裂般的痛楚,拖着她往旁边一处陡坡冲去! “妈的!谁?敢坏老子好事!”身后传来黑衣人愤怒的吼叫和急促的脚步声。 辛绾拉着完颜珏,滚下了陡坡。 天旋地转间,碎石与枯枝不断撞击着身体,尖锐的荆棘划过肌肤,带来一阵刺疼。辛绾咬紧牙关,在最后一丝清醒耗尽前,用力将完颜珏拖进一处被岩石与藤蔓遮蔽的狭窄石缝中。 “嘘!”她捂住她的嘴,气息急促却目光凌厉,“别出声。” 第39章 纵使深陷沟渠,亦要心向明月 两人紧紧挤在石缝里,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脚步声在上面徘徊了片刻,夹杂着黑衣人压低声音的咒骂。而他身边似乎还有接应的人。 “妈的!让那娘们跑了!” “另一个是谁?!” “别管了!动静太大,肯定惊动人了,快撤!” 脚步声很快远去,林间很快恢复了寂静。 石缝里,只剩下两个惊魂未定之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过了许久,确认外面真的安全了,辛绾才缓缓松开手,脱力地靠在石壁上。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左臂上的伤口因为方才剧烈的奔跑和撞击,鲜血已经彻底浸透衣袖,顺着手臂往下滴落。 完颜珏瘫坐在她对面,同样狼狈不堪,看到辛绾不断滴血的胳膊,嘴唇哆嗦着:“谢……谢谢你……”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的手……” 辛绾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忍着眩晕,撕下相对干净的内衬衣角,试图重新捆扎止血。 “他们是什么人?”辛绾喘匀了气问,“皇家猎场,怎会有针对你的杀手!” 完颜公主眼神躲闪。 “说话!”辛绾语气加重,“我为你丢了旗帜,差点把命也搭上,你至少该告诉我为什么!” 完颜公主被她的话刺得一激灵,泪水再次涌了上来,如同惊弓之鸟:“是……是我叔父的人,他们混进了随行的队伍!” 辛绾瞳孔一缩:“西夏的人要杀你?为什么?” 完颜公主的眼泪掉得更凶:“因为、因为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沈谙他之前私下找过我,他怀疑三年前西夏有一宗马匹交易有问题,让我暗中帮忙调查……” 三年前、军马交易。 辛绾坐直身体,紧紧盯住完颜珏:“说下去!” “我……我偷偷查了,”完颜珏咽了口口水,声音压得更低,“我发现那几年,王庭确实有一批顶级战马,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通过非正常渠道偷偷卖给了大昭!而背后之人很可能是我皇叔。他在偷偷敛财,勾结你们大昭的人,想……想推翻我父王!” “三年前......”她的声音因为某种可怕的预感而发颤,“购买那批马匹的人是谁?是谁经手的!” 完颜珏茫然地摇头,泪水涟涟:“我不知道,这交易做得极其隐秘,我查不到具体经手人。只知道,大昭的人在往来密信和交接货物时,会用一种特殊的图案作为标记……” “什么图案!”辛绾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完颜珏努力回忆着,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颤抖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 “像一只鸟,不......”完颜珏不确定地说。 “是猫头鹰。”辛绾肯定地说出,她画在地上的图案与祺贵人所说的密信中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 辛绾陷入沉默,零碎的线索拼凑在一起,映照出一个令人浑身颤抖的真相。她父亲极可能是发现了这桩勾结西夏权贵的非法交易,才被栽赃灭口! 她死死抠住身下的岩石,指甲几乎崩裂。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些人一会儿可能还会找过来,得尽快离开。” “我、我走不了了,我的脚好像扭了......”完颜珏哭丧着脸。 辛绾低头看去,完颜珏的右脚被荆棘缠住,脚踝高高肿起。 若是此时贸然放出信号烟或大声呼救,怕是黑衣人会比陛下的守卫更快赶来,辛绾不敢冒这个险。 为今之际,也只有先回到营地。 辛绾抄起一根粗壮的树枝,可荆棘缠绕在一起,用树枝根本扒拉不开。她颓然将树枝扔在一边,徒手撕扯了起来。 被倒刺扎破的掌心很快流出血来,顺着手腕,滴在地上,而辛绾像是浑然不知道疼一样,埋头继续清理。 “对、对不起。”完颜珏终于崩溃得哭出声来,“昨天……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辛绾清理荆棘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知道了,忍着点疼,快好了。” 她检查了一下完颜珏的脚踝,确认没有骨折:“试试,能不能站起来?把重量靠给我。” 完颜珏流着泪摇头。 辛绾没再废话。 她转过身,背对着完颜珏,微微屈膝:“上来。” 完颜珏看着眼前单薄的背影,泪水流得更凶。 重量压下来的瞬间,辛绾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胳膊上的疼痛让她发出一声闷哼。她死死咬住下唇,用未受伤的右手托住背上之人,靠着一股惊人的毅力稳住了身形。 背上,温热的泪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的后颈。 她迈开步子,艰难地朝着营地的方向挪动。 完颜珏伏在她并不宽阔的背上,方才生死一线的恐惧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 “我以前总觉得不服气。”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无声地淌进辛绾的衣领,“我认识沈谙三年,陪在他身边三年,看着他总是温温和和地笑,对谁都好,可我知道,他的心和我总是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好,只要我足够有耐心等,总有一天,我能走到他心里去。” 完颜珏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压抑了太久的情感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悸动:“直到刚才你把我护在身后,把那旗子扔出去的时候,我才突然……突然有点明白了。” 她哽咽了一下:“他不是心里没有人,他是心里装着一个人,太好,太满,太久了,久到再也看不见别人了。” “我现在才知道……”她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去,手臂轻轻地环住了辛绾的脖子,原来他满心满眼记挂了这么多年的人,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辛绾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应,只是更加咬紧了牙关,一步一步向前走。 过了好一会儿,完颜珏仿佛才从刚才那番真情流露中回过神来。 “对了,你、你的旗……” “家父曾经教导,纵使身陷沟渠,亦要心向明月,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旗子没了就没了。”辛绾头也没抬,“倒是公主你这脚,再不处理,怕是要真瘸了。” “到时候,就算赢了比试,走路一瘸一拐,好像也不怎么好看吧?” 第40章 只差一步 林间的光线逐渐变得明亮,远处隐约传来人声马嘶,营地的轮廓已然在望。 左臂早已痛到麻木,鲜血浸透的衣袖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步都靠意志强撑。背上的完颜公主也沉默着,节省最后一丝力气。 就在她们即将踏出林地时,前方却骤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辛绾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想躲藏,却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见两骑快马当先冲来。 秦沧手中甚至还提着两名被双手反绑在一起的黑衣人,像扔破布袋一样将其掼在地上。那两名黑衣人挣扎几下,便不动了。 而在他们身后,更有大队侍卫手持兵刃,严阵以待。 秦沧和沈谙几乎同时勒住缰绳,待看清从林间蹒跚走出的辛绾,以及她背上同样狼狈的完颜公主时,两人脸上的冷厉瞬间被巨大的难以置信所取代! “绾绾!” “公主!”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秦沧一眼就看到辛绾那鲜血淋漓、无力垂落的左臂,一股骇人的戾气瞬间席卷周身,他直接从马上翻身跃下,几个大步就冲到了辛绾面前,伸手想要接过她背上的人,动作却因看到她惨状而有些僵硬迟疑。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辛绾的伤臂上。 沈谙也飞身下马,他的脸色同样难看至极,他先是迅速扫了一眼完颜珏扭伤的脚,随即目光便落在辛绾身上,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你们……”他看向完颜珏,又看向辛绾。 完颜珏看到沈谙,劫后余生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哽咽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辛绾脑中紧绷着的根弦终于松了下来,脱力感席卷全身,膝盖一软,眼看就要栽倒。秦沧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同时将完颜珏从她背上接了下来,交给快步上前的侍卫搀扶。 “将军,我拿到了旗帜,我的旗……”辛绾靠在他臂弯里,气息微弱,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袖。 “闭嘴!”秦沧低吼一声,眼底一片焦灼,“别管那破旗子了,这笔账回去再跟你算!” 他打横将她抱起,朝着营地疾步走去:“太医,快传太医!” 沈谙站在原地,看着秦沧抱着辛绾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地上滴落的血迹,眼神晦涩难辨,对搀扶着完颜珏的侍卫沉声道:“小心照看公主。”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地上那名被俘的黑衣人,温润的眉眼间覆上一层寒霜。 …… 营地中心,气氛凝重。 比试规定的时间已到,西夏公主却迟迟没有出密林...... 太子沈玠一脸不忿,他未能找到旗帜,还差点在林中迷路。杜晚意则惊魂未定,被侍女搀扶着。裴炎和秦云瑶站在一旁,面面相觑,还不知道林中发生了如此惊变。 而皇帝的面色更是难看,但眼神已透出不悦,正准备加派更多人手进入密林搜寻。 就在众人焦急等待之际,营地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骚动。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 只见秦沧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大步流星地走来。那女子左臂血肉模糊,软软垂落,整张脸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地靠在秦沧肩头。凌乱的发丝被鲜血黏在脸颊,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是辛姑娘!”有人失声叫道。 整个营地顿时一片哗然。皇帝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脸上满是震惊:“这是怎么回事?” “绾姐姐!”秦云瑶吓得捂住嘴,眼眶瞬间红了。 裴炎脸色骤变,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帮忙。 太子与杜晚意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这时,侍卫搀扶着同样衣衫褴褛的西夏公主跟了上来。 “陛下!有人在林中行刺!是辛姑娘……是她救了我!”她指着辛绾,泣不成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昏迷不醒的辛绾身上。 这个平日里看似柔弱的女子,竟在生死关头这般勇敢。 秦沧将人放在大帐的一处软榻上。 他单膝跪在榻边,小心地查看着辛绾的伤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的寒气让周遭的侍卫都不敢靠近。 沈谙看着眼前景象,目光扫过被秦沧扔在场地中央的黑衣人身上。 *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一点点浮了上来。 辛绾极其费力地掀开眼皮,视线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不是营帐的穹顶,而是晃动的车厢顶。 她……在马车上? 她试图转动一下僵硬的脖颈,却牵动了伤处,忍不住发出一声抽气。 “绾姐姐,你醒了?” 辛绾侧过头,守在软榻边的竟是秦云瑶。小姑娘如释重负,欣喜地凑过来。 辛绾心头一沉。秦云瑶在此,看来这一切都是秦沧的安排。 他必然什么都知道了。 从她打晕侍女、私自离营参加比试,到最终浑身是血,几乎丢了大半条命的回来……他全都知道了。 “云瑶。”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们这是去哪里?” 秦云瑶连忙拿起旁边备着的水囊,喂她喝了几口水,答道:“我们现在在回京城的路上。绾姐姐,你都昏迷两天了,可把我们大家吓坏了!” 两天? 竟然过去了这么久...... 辛绾透过车窗缝隙,看向外面:“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快了,按照这个速度,再有两个时辰,肯定就能到了。大哥安排了最好的马车和护卫,一路都很平稳,就怕颠着你。” 辛绾沉默了片刻,收回目光。 “其他人呢?”她问,试图拼凑出昏迷后发生的事。 秦云瑶见她精神稍好,话也多了起来:“因为出了刺客那么大的事情,陛下震怒,当天就下令提前结束秋猎,銮驾和大部分人都已先行回京,算算时辰,他们这会儿应该早就到了。” “姐姐放心,陛下已经下令让太子殿下全力彻查此案,务必揪出幕后主使。” 可辛绾伤心的并不是刺客行刺一事。 第41章 强扭的瓜不甜 夺魁的旗帜终究还是丢了 离陛下亲口允诺的赏赐,就差那么一步...... 辛绾思忖着,看来想要进入皇宫,得另寻他法了。 只是此次她违逆命令、私自行动、还把自己弄得险些送命,秦沧还会给她任何另寻他法的机会吗? “云瑶,我有些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秦云瑶点头如捣蒜:“好好好,绾姐姐你快休息,我就在这儿守着你,有事你就叫我!” 马车依旧不疾不徐地向着京城方向行进。 前途未卜,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与此同时,驿馆,西夏公主下榻之处。 沈谙听着完颜珏惊惧而愤怒的叙述。 “……定然是皇叔!一定是他!”完颜珏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早就不满父王倾向与大昭交好,更不满父王有意传位于我!他勾结你们朝中之人,暗中交易马匹敛财,壮大自身势力,如今定是察觉我们在查他,才想借此机会除掉我。这样还能嫁祸给大昭,挑起争端,他好从中坐收渔翁之利!” 沈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公主稍安勿躁,你的推测不无道理。信王确有动机。” 他思考片刻,问道:“公主可知,除了马匹交易,信王还与朝中何人往来密切?” 完颜珏茫然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知道……他们向来做得隐蔽,我只查到皇叔的心腹经手,那猫头鹰图案是他们联络的记号,至于朝中是谁……” 她忽然想起什么,急切道:“但是,在林中狩猎时,太子殿下曾多次旁敲侧击,询问我西夏马场之事。当时我只觉他是好奇,如今想来……” 秋猎第二轮,太子与完颜珏一组。 太子沈玠策马与完颜珏并行,状似随意地提及:“久闻西夏牧场水草丰美,所产战马天下无双,尤其是西夏的黑风驹,听闻更是神骏异常,可惜本王一直无缘得见。” 完颜珏当时正为与沈谙没分在一组而闷闷不乐,随口敷衍了几句:“黑风驹确是良种,不过马匹贸易都是我皇叔和下面的人打理,我并不十分清楚。” “哦?信王殿下亲自打理?看来对此甚是重视。” 完颜珏当时只觉得这太子有些聒噪,有些不耐:“太子若好奇,不如直接去问我皇叔。” 太子碰了个软钉子,随即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岔开。 ...... “沈谙,我总觉得太子殿下对西夏之事过于关切了。而且细细想来,他问话的样子不像只是好奇。此案若交由他来查办,会不会……” 沈谙沉默着,她的直觉与他的猜测不谋而合。 太子沈玠与西夏信王…… 这两者之间若真有勾结,那这猫头鹰暗号背后的朝中人,势力恐怕盘根错节。 “沈谙,”完颜珏哀切地看着他,“你去求求陛下,此案不要交给太子查办,好不好?” 沈谙看着她恳求的眼神,心中微涩。 他何尝不知太子并非最佳人选?甚至可能是最坏的结果。 可他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公主,陛下已经下令命太子主理此案。我此刻若贸然前去质疑,非但无法改变圣意,反而会引得陛下疑心,认为我别有用心,意图插手储君事务。” “眼下,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太子查案,未必就查不出真相,或许反而能让他露出些马脚。当务之急,是你要安心养伤,确保自身安全。我会加派人手保护驿馆。” 完颜珏眼中黯淡下去,她知道沈谙说的是实情,只能无力地点点头,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良久,完颜珏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沈谙,那双总是盛着骄纵的灵动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不舍与决绝。 “沈谙,三年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知道你心里还装着她。” 沈谙身形一僵,看向她。 “这三年来,我总是跟在你身边,缠着你,想着总有一天能走进你心里。现在我知道了,不是我不够好,是你心里那个人……她太好了。” 她想起辛绾毫不犹豫丢弃旗帜,背着她艰难前行的背影,声音哽咽,“她值得你喜欢,真的。” 完颜公主吸了吸鼻子,用力抹了一把眼泪。 “我好像从来没有正式对你说过我的心意。现在,我想说给你听。” “公主......” 她示意沈谙别说话,直视着他微微讶然的眼眸,一字一句,认真无比: “沈谙,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从三年前第一次在西夏王宫上见到你,就喜欢了。” 说完这句,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微微侧过头,“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答案。我只是……想给我自己这三年的感情一个交代。” 她顿了顿,再转过头时,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原本这次来大昭,是想着求你们陛下赐婚的。我就想强扭你这颗瓜试试,看它到底甜不甜。” “不过现在……”她笑容淡去,摇了摇头,带着释然和骄傲,“我反悔了。我完颜珏,西夏唯一的公主,将来或许还要做西夏的女王……我想要什么样的驸马没有?何必非要一个心里半点都没有我的男人。” 沈谙静静地听着她这番突如其来的表白,心中百感交集。 他认识的那个骄纵任性、甚至有些蛮横的小公主,好像在这一刻突然长大了。他看着她又想哭又想笑、却努力维持着骄傲的模样,心中那点因她过往任性而产生的不耐烦悄然消散。 沈谙忽然轻笑一下,不同于往日温润面具般的笑意,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怜惜。 他抬手,拂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像兄长对待妹妹。 “说什么傻话呢。”他的声音温和了下来,“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儿郎真心相待。而不是像我这样,心里装着太多旧事和算计的人。”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公主殿下,你总会遇到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愿意为你摘星揽月的人。到那时,你就会发现,现在的执着,不过是年少时一场迷梦。” 完颜珏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真挚,鼻子一酸,又想哭了。她重重点头,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有些感情,说出来,放下了,反而才能真正开始。 沈谙收回手,起身:“好好休息。外面的事,交给我。” 第42章 合作 是夜。 将军府书房内,烛火摇曳,将秦沧的身影投在墙上。 他的面前摊放着西夏使团的名册,指尖敲击着桌面,思考着眼下棘手的问题。 西夏公主遇刺,绝非小事。 陛下将此案交由太子沈玠主理,表面看是对东宫的信任,也是一次历练。实际上,这又何尝不是权术的平衡? 毕竟负责秋猎护卫总体安全的人是他秦沧。 陛下此举,既有对太子能力的审视,也未尝没有对他秦沧兵权过盛的隐晦提防。 太子…… 秦沧眼底掠过一丝冷嘲。 秦家虽有祖训,不参与党争,但这位储君他还是了解的。太子的心思,多半会放在如何借此案打压异己、巩固势力上,至于真相,恐怕并非首要。 “叩叩——” 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 “将军,漓王送来拜帖。”裴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秦沧挑眉:“沈谙?他动作倒快。让他进来。” 不多时,书房门被推开,只见沈谙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常服,外罩一件同色斗篷,他将帽檐压低,若非裴炎引路,几乎难以辨认其身份。 虽然朝中储君已立,但皇帝最忌讳皇子结交朝中要员,沈谙此举亦是为了避人口舌。 秦沧眼中的讶异随即化为玩味:“漓王殿下这是唱的哪一出?微服私访访到我将军府了?” 沈谙摘下兜帽,他无视了秦沧话中的嘲讽,径直走到书案前,神色凝重:“秦将军,明人不说暗话。西夏公主遇刺一案,交由太子审理,你我都知不妥。” 秦沧向后靠进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呵,殿下何处此言?太子乃国之储君,审理此案,名正言顺。有何不妥?” 沈谙眉头微蹙:“太子是否与西夏内部有所牵连,尚未可知。此案交予他,难保不会节外生枝,甚至掩盖真相。将军难道希望看到真凶逍遥法外,甚至可能危及大昭与西夏两国安定?” 秦沧嗤笑一声,把玩着手中的纸镇:“殿下忧国忧民,令人敬佩。只是,陛下旨意已下,你我皆是臣子,莫非还要抗旨不成?殿下若有疑虑,何不亲自面圣陈情?”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俨然一副忠君体国、绝不越矩的模样。 沈谙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知道,秦沧这是在等他先低头,等他拿出足够的诚意和请求的姿态。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我若此刻面圣,非但无法改变圣意,反而会引得陛下猜疑。此事还需得借将军之力。” “哦?”秦沧挑眉,似是来了点兴趣,“殿下想让我如何‘借力’?” 沈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太子将两名活口关押在大理寺。您只需……让那里出点意外,届时太子监管不力,陛下必然震怒。我再趁机请缨,或许能分得部分审理之权,至少,能插手进去。” 秦沧听完,沉默了片刻,指尖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殿下倒是好算计。” 秦沧身为镇国大将军,掌管京城及周边军事防务。虽然大理寺狱由大理寺卿直接管理,但其外围警戒、乃至部分内部低级狱卒的调派,却与京畿卫戍部队存在交集。 军队中因伤、因年龄退役的士兵,有时会被安排到京中其他衙门任职。大理寺狱卒中,也有不少昔日曾在秦沧麾下效力之人。 “让我的人去动大理寺?这风险,可不小。我为何要蹚这浑水?此番行事于我又有何好处?” “将军运筹帷幄,自然着眼于大局。只是……”沈谙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辛绾此番重伤,几乎折了一条手臂,难道将军就甘心?” 听闻“辛绾”二字,秦沧周身气压骤降,目光锐利如刀,几乎要将沈谙洞穿。 “沈谙,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谙面色不变,语气依旧平稳:“她救下公主是事实,但背后是否有人刻意引导、利用,甚至这本身就是针对她的一环?将军难道不想知道真相吗?” “查明此案,揪出真凶,既是为西夏公主讨回公道,亦是为陛下分忧,又何尝不是为她今日所流的血,讨一个说法?将军若能亲手了结此事,想必也能更安心些。” “漓王殿下倒是很会为旁人操心。”秦沧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极其厌恶沈谙用这种洞悉一切的口吻谈论辛绾,更厌恶他话语里隐含的意味,仿佛他比自己更关心辛绾的安危。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沈谙的话,戳中了他心中不安。 书房内,短暂的沉默。 秦沧转念一想,沈谙需要借他的手搅乱太子的局,而他则需要一个更直接的切入点去彻查背后可能牵涉辛绾的阴谋。 合作,确实是最快的方式。 而且,让这位漓王殿下欠自己一个人情,将来或许有用。 秦沧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掌控感:“漓王殿下真是精于算计,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彼此彼此。将军不也在等我先开口吗?” “好,我答应你,但是——” 秦沧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那两个刺客,在你问完该问的话之后,要交给我处置。” 沈谙略一沉吟,点头:“可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沈谙临走前仿佛不经意般提及:“说起来,围场之上绾绾那般拼命,着实令人意外。想来……或许是盼着陛下金口玉言,能成全一桩心愿吧。” 他身体微侧,腰间一枚别致的玉佩不经意显露出来。 那枚玉佩,秦沧曾见辛绾妆匣里藏着一枚极为相似的,此刻在沈谙腰间摇曳,无声佐证着他的暗示。 第43章 现在知道错了?晚了! 书房门合上的轻响如同解开了某种封印。 秦沧胸腔中压抑的暴戾情绪瞬间汹涌而上。他猛地转身,眼底一片骇人的猩红,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马车在夜路上疾驰,车厢内却比外面的夜色更沉、更冷。 秦沧自上车后便一言不发,搭在车窗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曾见过辛绾将这块相似的玉佩拿出来把玩,当时他只以为她是真心喜欢那玉的质地,甚至特意寻了几块更温润通透的籽料送去,她只是淡淡谢过,从未真正在意。 原来,她珍视的从来不是玉,而是赠玉之人。 她在围场拼尽全力,搏的从来都是她与沈谙的将来!那他这些年又算什么? “呵。”一声极低极冷的笑从喉间溢出。 马车在北苑门口停了下来。 院内,辛绾这段时间身体已恢复了七八成,用完晚膳后在岁安的搀扶下绕着前院散步。大门一开,寒意瞬间灌入,辛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秦沧大步走到她面前,目光却没有在她脸上停留。 “过来!” 辛绾下意识地顺从,刚从台阶上下来,脚步虚软地踏上地面,手腕便被秦沧猛地攥住,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 “疼……” 秦沧恍若未闻,径直拖着她往里走。 他身形高大,步伐极快,辛绾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拽着踉跄前行。沿途的下人见到这般情景,无不骇地低头避让,大气不敢出。 岁安见到辛绾被如此粗暴拖行,脸色瞬间煞白,刚开口劝道:“将军,姑娘她身体……” “滚!” 秦沧一声低吼,吓得岁安僵在原地,再不敢上前一步。 卧房的门被秦沧一脚踹开,又在他身后重重合上。 他将辛绾狠狠甩向屋内。 辛绾脚下不稳,重重跌坐在地面上,手肘撑在地砖上磨破了皮。 这阵钻心的疼还没缓过气,秦沧便将妆匣里的玉佩找出,“啪”的一声摔在她面前。 “说!”他终于看向她,眼神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嗯?” 他逼问,语毫不掩饰恶毒而扭曲的快意:“为了在你旧情人面前逞能,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你以为你豁出命去,就能换来什么?恩典,你也配?” 恶毒的话狠狠刺穿她最后的尊严。辛绾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身体在他暴戾的笼罩下抑制不住地发冷。 伤口疼,手腕也疼,可都比不上心口的荒芜带来的窒息般的绝望。 她咬紧了下唇,直至尝到血腥味,硬生生将所有的呜咽和泪水都逼退回去。 “看着我!”下巴被再次狠狠捏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颌骨,强迫她对上那双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没死心,我知道你留在我身边别有目的,可我没想到你竟敢如此大胆!更没想到你会蠢到去相信沈谙!” 他提到沈谙的名字时,几乎是咬牙切齿。 “你以为他是在帮你,他是在利用你!他许了你什么?替你父亲翻案吗?然后呢,带着你远走高飞?” 辛绾的沉默越发证实他的猜测。 他一把将辛绾从地上拽起来拖到梳妆的铜镜前,逼她直视镜子里的自己。 “你好好看看你自己,你是我的人!辛绾,从三年前你就是我秦沧的人,你以为他沈谙还会要一个被我睡了三年的女人吗?” 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剜在辛绾的心上。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耻辱、不堪、绝望,被他撕开,暴露在空气中。 辛绾被他眼中的疯狂和质问刺痛,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她通红着眼声音嘶哑地喊道:“我父亲是冤枉的!他一生清廉,最后却死得不明不白,你让我怎么能甘心?怎么能忘记!” 她用力想挣脱他的钳制,却徒劳无功,只能任由眼泪疯狂滑落:“你以为我愿意留在你身边吗?” “秦沧,是你!是你趁人之危!是你把我变成现在这个人人唾弃的样子......” 秦沧怒吼回去,眼眶也微微发红,“所以你就背着我,和他沈谙暗通款曲?他一回来你就迫不及待了是吧?” “我没有!”辛绾尖叫着反驳。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给了我线索。” “可你呢?秦沧,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父亲可能是被冤枉的,你知道我一直想查,可你却从来不肯帮我!你只会把我锁在这牢笼里,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安心做你的玩物!” “你拦着我,怕我给你惹麻烦,怕我毁了你的前程!既然如此,你何必假惺惺地对我好?何必带我去看花灯?说什么生同衾死同穴!” 她几乎是口不择言,将所有的委屈愤怒倾泻而出:“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人,可你给了我什么?你给过我一丝一毫的信任和尊重吗?你不过是拿我当做泄欲的工具罢了!” 秦沧怒极反笑,“好,好,好......” 原来她一直是这么看他的。 男人眼尾泛着猩红,如一头受伤的野兽,散发着浓烈的戾气,仿佛随时都会暴起将她撕成碎片。 “我今天便让你知道,什么是玩物,什么是工具!” 辛绾只觉得脑海中嗡地一声,如利剑抵喉的危机感,让她本能地想逃。 她慌张站起向门的方向跑去,撞翻脚下圆凳。 秦沧三两步上前,摁住大门,反手将门锁上。他冷冷地注视着眼前一脸惊慌失措的女人。 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如同受惊的小鹿,睁得大大的,无助而惊恐。这些年,他就是被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骗了又骗。 她一落泪,他就心软。 但这一次,他不会了...... 秦沧猛地跨前一步,一把将辛绾按倒在案桌上。 辛绾下意识地开始抗拒挣扎,秦沧见状,手臂一挥,桌面上的物品瞬间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意识到秦沧已经彻底失去理,辛绾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而男女之间天生力气悬殊,她被硬生生摁在了案桌上。 她知道眼下不是硬刚的时候,试图缓和道:“将军,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你这么说话,玉佩之事我可以从头向你解释......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知道错了?”秦沧冷冷地重复她的话。 “是......” “晚了。” 第44章 看她倔强到几时 秦沧脸上带着嗜血的笑,一手紧紧扣住她的腰,将她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则将她胡乱挣扎的手固定在头顶,让她动弹不得。 他一口咬在她的脖颈上,力道毫不留情,牙印处立刻渗出血丝。 “秦沧!你混蛋!”辛绾痛得眼泪直流。 秦沧今日铁了心要给她一个教训,无论她如何挣扎求饶,都不为所动。 辛绾今日只着一件单薄的襦裙,此刻因剧烈的挣扎,襦裙的系带散开,露出大片春光。 “放开我......你放开我!你这个疯子!”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娇媚,更刺激了男人的想要狠狠教训她的欲望。 秦沧冷笑一声,手上的力气更加的凶狠,“这还没开始呢,就求饶了?收起你的眼泪,一会儿有你求的时候!” 粗鄙的语言刺激着她的神经,辛绾全身血液都在沸腾,她的眼中闪过恨意,卯足了全身力气,抽出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在秦沧脸上。 “啪——”响亮的一声。 “秦沧,你算什么男人?你不敢动沈谙就只会来欺负我吗?” 她虽被他按住动弹不得,气场却半分未怯,话如冷箭般放出,刺激着男人的神经。 秦沧闻言嘴角那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更甚。 “我算不算男人,你很快就知道。” 意识到秦沧要做什么,辛绾开始剧烈地挣扎,抓着桌案不肯放。待秦沧稍一松懈,她立刻起身要从窗子爬出去。 “还想跑?” 秦沧注意到动静,拉着她的脚腕将她直直拽了下来,摔得她差点喘不上气。 事到如今,秦沧反而冷静了下来了。他一把将辛绾抱起,扔在床榻之上,扯下腰间细带,将两只纤细的腕子狠狠绑在床柱上,心中只剩下将她撕碎的念头。 辛绾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这样的他令她感到陌生而恐惧,初次那晚噩梦般的记忆浮现在眼前。而她此刻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秦沧勾起一抹残忍的笑,他用双腿压着她的,抬手离开她的身体,一颗一颗地解着自己的玉扣,露出精壮的胸膛。 “横竖不过是卖......”他扬手用力一扯,“你权当再卖一次给我!” 伴随着裂帛之声,凉意袭上她的肌肤,辛绾咬着牙,全身因羞辱而颤抖,理智几乎崩溃。 秦沧根本不容她尖叫抗拒,猛地扣住她的脑袋,唇便狠狠地压了上来。 他的吻霸道而炽热,滚烫的舌头像是一头猛兽,势不可当地闯入她的牙关,强迫她与他唇齿相缠。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的气息充斥着她的鼻息,而她心中只剩下深深的恐惧和无法抑制的憎恶,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湿透了她的脸颊。 若是说第一个夜晚他尚且还留了她一丝体面,那今日便是彻彻底底的对她尊严的践踏。 “不,不要......”她哭得急促,湿湿亮亮的一双眼眸里全是恐慌,“求你了,秦沧,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不舒服,我真的不舒服,我求你放过我......” “一会儿你就不这么说了!” 秦沧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动作粗鲁。 “秦,唔.....秦沧......” 话音未落,灵活的舌强势地封堵,将她后面的话悉数吞没。 秦沧心中欲念愈浓,眉眼被欲望染红,他望着这张未施脂粉的小脸,娇嫩干净,又因染着泪水显得格外诱人,让他愈发难以自持。 这一瞬间的柔软让他有些恍惚,像有什么在心头轻轻划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他本能地吻上她眼角的泪。可这道痕迹很快就被更深的欲望所掩盖,他知道自己无法停下,也无法再回头了...... 他恼极了她的倔强,粗重的喘息声填满整个卧室。 辛绾死死咬着唇,抑住喉咙里即将逸出的声音,脸深深埋进枕头里,泪水和汗水染湿大片。 秦沧愈发使了些磋磨的手段,他甚至恶劣地想,看这个女人能倔强到几时。 夜,漫长得近乎残忍。 不知过去多久,辛绾身上的寒意褪去,只觉周遭一片滚烫,烧得她意识朦胧,看不真切眼前的一切。 可身上的男人似乎没有要结束这场酷刑的意思...... “够了,够了,停下来。”辛绾终于忍不住哭着求饶,“秦沧,我错了。” 听到她服软的声音,横亘在胸口的怒意终于得到片刻纾解。 “你说说,哪儿错了?”秦沧拖着慵懒的尾音,声音因情欲而显得低哑性感。 辛绾已经被无法抑制的感官刺激折磨得快要崩溃,吐字也是含混不清的,“我、我不该瞒着你偷偷查案。” 男人显然不满意她的答案,他用力地掐着她的腰,威逼着贴近她的耳朵,“还有呢?” “我不该和沈谙......” 辛绾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化作断断续续的抽噎。脑子昏沉得如同灌满了铅水,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她只觉得一道刺目的白光在脑海中炸开,随即整个人便彻底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软软地瘫倒下去。 “绾绾!” 秦沧下意识地接住她倒下的身子,裸露在外的肌肤异常滚烫,他心头猛地一悸,如同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她……竟然病了? 难怪,从他一进门,就觉着她脸色异样苍白,还以为是见了他心虚害怕所致,未曾想她竟烧得这般厉害。 他迅速扫视屋内,目光停留在斗柜旁,快步上前,随手取出一套干净的衣裙为她换上。 “岁安!岁安!”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猛地冲到门边,朝着外面厉声喝道“快去!把医女给我立刻找来!快!” 第45章 冷战 天刚蒙蒙亮,辛绾睁开眼睛,视线停留在头顶陌生的雕花大床上,一时间有些恍惚,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辛绾闻言转过头,四目相对之间,男人脸上透着些许疲惫,下巴出冒一层胡茬。 见秦沧欲上前,辛绾本能地想避开,不料这一动扯到身下的伤口,痛得她直抽气。她下意识地往床角缩去,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戒备。 男人伸出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你不要过来!”尖锐的喊在房中响起。 辛绾从被褥中爬起来,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明知身后已无路可退,依然拼命地往后缩。 秦沧的手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看到辛绾这样激烈的反应,心中有根弦被狠狠扯动。 她那样冷冷嘲讽于他,嘲讽他的一厢情愿。 可他差点忘了,她再任性骄纵,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小女孩,母亲早逝,父亲枉死,哥哥失踪,除了他,这京城里根本不会拿真心待她。 “我……”他试图开口,声音沙哑。 他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颈项、锁骨、手臂这些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布满青紫,特别是脖颈处的咬痕,血痕已经干涸,其他地方的伤势足以想象了。 昨夜医女战战兢兢地回话,说她脉象纤弱无力,元气大伤,恐有性命之忧时,悔恨与恐慌汹涌翻滚着直冲喉咙口,堵得他半晌发不出声音。 他都做了些什么...... 沈谙刻意撩拨之言,轻而易举地点燃了他。 他本意只是想去找她问个清楚,却未曾想,在极怒之下,事情竟会失控到如此地步。 压下喉间的哽塞,他重新端起床头矮几上的药碗,递到她唇边:“来,先喝药。” 谁知辛绾猛地一挥手,狠狠将药碗打翻。 “不喝药,你是想死吗?”秦沧忽地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气息灼热而危险。 “还是你觉得,你身边那些人的命都太长了?这些人连侍药这等小事都做不好,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他们,是把他们的手也剁了,还是直接丢去喂狗!” 他用最在乎的人的安全来威胁她。这是他最卑劣的手段,却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果然,辛绾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惊惧而骤然收缩。 他捕捉到她眼底的震动,语气更加狠绝,“你尽可以再试一次,试试看我敢不敢!” 她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却如同修罗般的男人。 最终,眼里的痛苦、恐惧、委屈、愤怒都一点点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她不再挣扎,甚至连颤抖都停止了,就那么空洞地看着他。他所有的暴虐和威胁,都再也无法在她内心激起任何涟漪。 这种彻底的冷漠,比任何哭喊和反抗都更让秦沧失控。 他宁愿她恨他、骂他,也好过这样视他如无物。 “好,很好!”秦沧怒极反笑,目光落在了方才端药进来的岁安身上。 “连药都端不稳的废物,留着何用!”他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个没用的东西拖出去,杖毙!” “将军饶命!小姐——”岁安的哭喊声凄厉。 就在侍卫应声而入的瞬间,一直如同木偶般的辛绾,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喝。” 秦沧一抬手,侍卫的动作顿住。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盯着那碗重新端上来的滚烫热气的汤药。她捧起药碗,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 药是重新熬出来的,她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秦沧像一头焦躁的困兽扫视屋内,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命令道:“从今天起,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你院子里的所有人,我会全部换掉,辛绾,别再挑战我的底线!” 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最后的话:“你最好学会什么叫安分守己。我不介意用链子锁起来,让你这辈子都只能安分地待在我身边!” 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屋内所有的生气。 辛绾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空洞地落在那一地狼藉上。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从四肢百骸深处蔓延开来,将她彻底淹没。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对峙中缓慢地拖曳前行。 汤药一碗接一碗地送进来,又空碗端出去。 左臂的伤口在名贵药材和太医精心调理下,总算开始收敛愈合,新肉生长时带来钻心的痒意,提醒着那日的惨烈。 辛绾变得异常沉默,几乎不再开口说话,只是被动接受,喂药便张口,擦拭便抬手。 她的魂灵仿佛被抽离出了躯壳,悬于半空,冷眼瞧着这具日渐恢复的皮囊,困在这座锦绣牢笼里。 她与秦沧陷入了一场无声的冷战。 秦沧依旧每日都会来,有时是清晨带着一身朝露寒气,有时是深夜裹着酒气。 他不再像那日般暴怒嘶吼。 他有时站在榻前,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许久。他也会查看她手臂伤口的愈合情况,动作谈不上温柔,更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 辛绾不再反抗,也不迎合。 他捏她,她便抬头,他查看,她便任由他动作。 她那双曾经潋滟生波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化不开的雾,无论他如何探究,都看不到丝毫情绪。 这种油盐不进的漠然,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能激怒秦沧,却又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这种变相幽禁几乎要将她溺毙。 但辛绾知道,她不能真的沉下去。 身体里每一分力量的回归,都让蛰伏在心中的念头更加清晰——她必须想办法出去。 她像一株被巨石压弯的韧草,表面匍匐于地,沉默顺从,却在探寻着每一丝可能透光的方向。 她在等。 等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 而就在这几日,大理寺发生了一件大事。 第46章 太子被禁 大理寺。 一个寻常的午后,一名吏员正拿着册簿例行公事地清点着刚运送入库的米面粮油。 “王伯,今日看押的重犯餐食可准备好了?这俩人得仔细照看,上头交代了,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王老五被这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手一抖,食盒差点打翻在地。他慌忙稳住,连声道:“好了好了,都备好了,这就送去,这就送去……” “怎么了?今日慌慌张张的。”吏员看了过来。 “啪”的一声轻,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从王老五衣襟里掉落出来,掉在地上。 王老五脸色唰得变白,下意识就要扑上去捡。 吏员的动作却比他更快,抢先一步拾起了那个小包,捏开油纸一角,里面露出些许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东西?” “这、这是……”王老五后退一步。 周围所有的杂役、厨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王老五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快!快封锁此地,看好他,任何人不得出入!你,立刻随我禀报大人!” 文书吏员对着闻声赶来的管事厉声道。很快,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最快的速度层层上报。 “什么?竟有此事!” 大理寺卿听完汇报,惊得直接从官椅上弹了起来。 在他的管辖范围内,竟然有人欲对涉及两国关系的重犯下毒灭口,这简直是塌天之祸!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官帽都来不及戴正,便火速更衣,捧着那包药粉,乘轿直驱皇宫,请求面圣。 大殿内,香炉青烟袅袅。 皇帝刚刚批阅完一批奏折,疲惫地揉着眉心。当听完大理寺卿的奏报,他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寂静的大殿里,皇帝的目光落在那包药粉上。 不多时,太医院院正匆匆赶来,额上见汗,显然已知此事事关重大。 “看看此物。”皇帝指了指,“是何东西?有何效用?仔细验来。” 太医连忙上前,取了一丁点儿,用银针试探,又放入水,用舌尖尝了尝味,立刻吐出,用清水漱口。 “启禀陛下,此物名为‘百日枯’,其性虽毒,却……却甚是巧妙。” “哦?如何巧妙法?” “此毒无色无味,混于饮食之中极难察觉。初服之,只会令人精神渐衰,四肢乏力,脉象呈现气血双亏、旧伤难愈之状,宛若身体自然衰败,极难诊断出中毒。” 太医正顿了顿,“但若是将此物连续服用数日,毒性便会侵入五脏六腑,最终令人元气枯竭而亡。届时……纵是仵作验尸,若非精通毒理之人,也多半会认定为是重伤不治或虚弱过度而亡。” 太医每说一句,皇帝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好一个百日枯!”皇帝几乎是咬着牙重复这几个字。 这毒药的特性,简直就是为了杀人灭口而量身打造。 若非今日机缘巧合被撞破,那两名秋猎的刺客一旦毒发,谁又能想到背后竟是如此手段? 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心腹内侍见状,小心翼翼地躬身上前半步。 “陛下息怒!此事实在骇人听闻,也不知是何人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这、这分明是想嫁祸太子,搅乱朝纲啊……” 他试图为太子转圜一二,皇帝却猛地一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若真想搅乱朝纲,何不直接用见血封喉的剧毒,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更能掀起风浪?” 内侍听得冷汗涔涔,不敢再接话。 皇帝闭上眼,脑中满是这几日朝野流传着关于太子与西夏信王过从甚密的闲言碎语。 太子殿下近来时常召见兵部武库司及军马司的官员,关切边军武备,特别是对西夏边境驻军的马匹状况询问得尤为细致。 紧接着,黑市上偶有流出疑似西夏军制的鞍鞯与蹄铁,数量不多,却件件精良。 秋猎刺杀事件发生之后,太子积极请命要将人犯控制在自己手里,而人带回来没几日此刻就发生了下毒事件。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幕后主使根本就不是想嫁祸太子。 怕是他的这位好儿子,早已与西夏有了交易。如今事情眼看要败露,信王那边要灭口,太子这才会如此迫不及待,让那两个可能知晓内情的刺客闭上嘴! “好……好得很!”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乱颤,“真是朕的好儿子!” “传旨即刻将厨役抓起来,给朕严加拷问!朕倒要看看,还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此龌龊之事!”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太子沈玠,监管不力,疏于职守,致使要犯险遭毒手,难辞其咎。即日起,责令其暂停审理刺客一案,回东宫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擅离!” 然而,案子必须查下去。 西夏公主在大昭遇刺,无论如何必须给西夏一个交代。 皇帝的目光扫过殿外,“传,漓王沈谙。” 是了,他早该想到的。 漓王的封地恰在西南,与西夏接壤。三年来,他治理封地颇为用心,与边境各族关系融洽。由他来审理此案,也能稍缓西夏方面的情绪。 片刻后,沈谙步入殿内,“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没有让他起身,他直接将大理寺卿的奏报冷声说了一遍。 “父皇,此案牵连甚广,关乎国体,儿臣唯恐行事有差,辜负父皇信任。” 他抬起头,言辞恳切:“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一向勤勉谨慎,此次或许只是一时疏忽。还请父皇三思,再给太子殿下一次机会……” “好了!”皇帝打断他,语气却缓和了不少,“朕意已决。太子之事,朕自有考量,你不必再多言。” “朕知你性子温和,但与西夏交涉、审理此案,需得刚柔并济,既要查清真相,亦要稳住大局。朕将此重任交予你,是信你之能,莫要让朕失望!” “儿臣……儿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不负父皇重托!” 沈谙似乎被皇帝的信任所震动,他愣了片刻,深深叩首领命。而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快意飞快掠过,无人得见。 第47章 功高盖主之人,几个能有好下场 “岂有此理!” 东宫内。 太子沈玠接到旨意,猛地将案上茶具扫落在地。 “孤乃一国储君!此等构陷,皇他竟也信了?” 太子额角青筋暴起,面目因愤怒而扭曲。 勾结西夏,刺杀公主,真是天大的笑话! 当堂堂一国太子怎会去做这等蠢事。 他与西夏私下里那点交易,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信王需要钱财,对抗西夏王庭内部的其他势力,而他则需要信王提供的优质战马和边境上的方便,一来可以暗中壮大自己,二来也能通过控制这条线,为自己将来登基后处理西夏事务埋下棋子。 他图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和未来的政治资本,绝不是引狼入室,更不是在自己家里动手刺杀他国公主,惹来一身腥臊。 太子只觉得一股憋屈的火直冲颅顶。 这幕后之人,不仅是想害他,更是把他沈玠当成了彻头彻尾的草包来算计!但这人偏偏还掐准了父皇多疑的性子,让他此刻百口莫辩。 “殿下息怒!陛下此刻正在气头上,您越是动怒,反倒是……”闻讯赶来的兵部中郎魏谦看着满地狼藉,赶忙劝慰。 “孤当然知道此刻不能妄动,可这口恶气,叫孤如何能咽下!” “殿下,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住气啊!” 太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魏谦身上。 “魏中郎,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魏谦心头一凛,谨慎措辞:“回殿下,此事……绝非偶然。布局精准,时机刁钻,直击要害。非深谙朝局,手握权柄者不能为。” “哦?那依你之见,谁有此动机,又有此能耐,敢将脏水泼到孤的头上?” “漓王殿下近日风头渐盛。且陛下旨意一下,他便是最大得益者。只是……” 魏谦话锋一转,显出老谋深算。 “沈谙……”太子哂笑一声:“孤这个九弟,平日里装得温良恭俭,倒真是小瞧了他!” 魏谦抬起头,谨慎道:“殿下,漓王殿下固然心思深沉,但以他之力,要将手伸进大理寺,恐怕并非易事。” 满朝文武,敢与一国太子为敌,又有能力做下此局者,屈指可数。 太子踱步回到案前,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你的意思是?” 魏谦沉吟片刻,迟疑道:“殿下,此次围猎,那位救了西夏公主的辛姑娘,您可还有印象?” 太子皱眉:“那个祺贵人的表妹?倒是生得一副好模样,怎么?” “老臣起初只是觉得她有些面熟。昨日细细回想,忽然记起,多年前,老臣还在兵部任职时,当时的兵部中郎辛怀民……他府上似乎有位千金,年纪相貌,与这位辛姑娘或许对得上” “只是……”魏谦谨慎地顿了顿:“只是过去这么多年,女大十八变,老臣也不敢十分确定。” “辛怀民?”太子瞳孔一缩,“那个因贪墨军饷被抄家问罪的辛怀民?” “正是。”魏谦低声道,“且坊间早有传闻,说秦大将军在别苑金屋藏娇,养着一位貌美外室,似乎就是罪臣辛怀民之女。若此事为真,那这位辛姑娘,怎的摇身一变,又成了祺贵人的远房表妹?这其中怕是有些蹊跷。” 太子猛地眯起了眼。 如果是秦沧在背后助力沈谙,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当年辛怀民倒台,背后确实有他推波助澜。谁让这辛怀民软硬不吃,又占了这么个重要的位置? 魏谦看着太子的神色,知道他已经想到了。 “当年辛怀民一案,其罪证其实也并非全然无懈可击,只是当时……唉,殿下您是知道的,有些事,需要快刀斩乱麻……”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太子心中联想。 魏谦被太子瞪得一哆嗦,立刻伏低身子:“老臣、老臣绝非意指当年之事与殿下有关!只是忽然想到,若那辛氏真是罪臣辛怀民之女,那她与秦将军,与当年旧案……这其中恩怨,怕是复杂得很。秦将军若因此而被什么人利用,或是主动想借此做些什么,也未可知。” 太子死死盯着他,忽然冷笑一声:“魏中郎,别忘了,当年若不是孤在背后推了你一把,你能那么顺利坐上兵部中郎这个位置,接手辛怀民留下的一切?” 魏谦冷汗涔涔:“是,是是,老臣明白。臣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去查!查清楚辛绾的底细,她与秦沧的关系,还有与祺贵人的关系。记住,要隐秘。” “还有,当年辛怀民贪墨一案的所有卷宗,调出来,孤要再看一遍。” “是,殿下。”魏谦立刻应下,心中稍定。 太子能冷静下来部署,便是好事。 魏谦应声退下,书房门再次合拢。 太子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 眼下一切只是猜测,他还没有证据。在父皇那里,这些根本不够看,反而会显得他狗急跳墙,胡乱攀咬。 此事急不得。 太子缓缓吸了一口气。 他深知自己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他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只要不犯下滔天大罪,父皇再猜忌,也不会轻易废黜。 他耗得起。 而沈谙,他这个藏头露尾的九弟,一旦开始争夺,就注定暴露更多野心,迟早会引来父皇的忌惮。 秦沧就更不用说了。 功高盖主之人,自古有几个能有好下场? 父皇如今倚重他,难道还会永远倚重他吗? “沈谙、秦沧……”太子低声自语,“你们既然联手给孤送了这么一份大礼,那孤便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礼才是。” 第48章 逃离他的下场 沈谙查办刺客一事很快有了进展。 除了刺客的招供,沈谙的人还成功地在刺客之前藏匿的落脚点,发现几封用西夏文写的密信。 沈谙将一份条理清晰、人证物证俱全的结案陈情奏报呈送御前。 奏报中指出,此番刺杀乃西夏信王完颜赫为破坏两国和谈、嫁祸大昭所为。两名刺客系信王麾下死士,所有证据均指向西夏内部斗争,与大昭朝野无关。太子殿下先前监管不力,以致贼人妄图利用大理寺管理疏漏,杀人灭口。 这份奏报将矛头指向了西夏内部,保全了大昭的颜面,皇帝自然乐得不再深究。 很快,皇帝下旨公告此案结果,重申大昭与西夏王庭的友好关系,将两名刺客连同所有物证,一并交给西夏公主完颜珏处置,并对漓王沈谙办案得力予以嘉奖。 而对于太子,皇帝则以疏忽失察,并无重大过错为由,解除了他的禁足。 这桩轰动朝野的刺杀案,表面上就此尘埃落定。 是夜。 辛绾在睡梦中被轻轻推醒,睁开眼,对上裴炎异常凝重复杂的眼神。 他示意她噤声,引着她走入一条她从未知晓的地下通道。 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辛绾的心不由自主地缩紧。 “裴炎,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裴炎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不祥的预感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石阶陡峭向下,墙壁上昏暗的油灯投下摇曳的光影。越往下走,空气越冷。隐隐约约的呻吟声和皮鞭破空的厉响,越来越清晰地钻入耳朵。 她的脚步变得迟疑,几乎是被裴炎半强制地带着来到通道尽头一的铁门前。 门缝里透出更亮些的光,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 裴炎伸手推开铁门,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呛得她几欲作呕。而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景象更让她汗毛直竖,不可遏地发出一声尖叫。 阴森的地牢里,墙上挂满了各种形状古怪的刑具,中央的木架上,绑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而秦沧,就站在他们面前。 他脱去了外袍,袖口挽到手肘,衣襟溅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秦沧扔开已经冷却的烙铁,慢条斯理地在一旁的刑具架上挑选了一柄薄如柳叶、寒光湛湛的短刀。 辛绾见他走到那名意识尚存的刺客面前,在颈后三寸最薄处轻轻一划,血珠顺着银亮的刀身往下淌。 那刺客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哀鸣。 “知道人皮最妙的地方在哪儿吗?”秦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低笑了一声,刀尖顺着刺客的脖颈缓缓下滑,最终停在后颈某处,“只要行刑者手法得当,一整张皮剥下来的时候人还能活着......” “呃啊——” 刺客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却被绳索死死固定。 秦沧不悦地蹙起了眉头。 “嘘……”他伸出沾血的手指,轻轻按在了刺客因惨叫而大张的嘴上,“别吵。” “你叫得这么大声,我若手一抖……”他喃喃自语,刀尖又微微压下几分,引来对方更加剧烈的颤抖和呜咽,“剥下来的皮子可就不完整了。” 辛绾浑身冰凉。 她看着那个曾在无数个夜晚将她拥在怀中温存、会因为她一点小病小痛而皱眉,纵容她所有小性子的男人,此刻正用最残忍的方式享受着折磨他人的乐趣。 他根本不是在审讯。 沈谙早已将情报与他共享。 他现在做的。 是施虐。 是发泄。 更是……表演。 演给她看。 裴炎不忍地别开视线,手下却不得不微微用力,扶住几乎要瘫软在地的辛绾。他能感觉到她单薄的身体正在剧烈地发抖。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倒映着地狱般的景象,胃里翻江倒海,冷汗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里衣。 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叫,皮肉焦糊的气味,还有秦沧那平静面容下露出的极致残忍…… 她看着他,用这种令人发指的手段,折磨着两个早已失去反抗能力的囚徒。 她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违背逃离他的下场。 她想起三年前,刚来到秦沧身边时,她是何等怕他。 她曾见过秦沧当众处置一个试图向他下药的美人。那美人被揪出来时,花容失色,哭得梨花带雨,辩解自己是无辜的。 秦沧只漠然地对裴炎吩咐了一句:“既然她的手喜欢碰不该碰的东西,那便留着也没用了。” 第二天,辛绾就在窗外的海棠树下,看到了两只被齐腕斩断的手。她听说,那个美人被灌下她自己带来的药,丢去军营。 那时秦沧一个不经意的蹙眉,就足以让她吓得彻夜难眠。 这三年来,是他用无数的绫罗绸缎、珍宝奇玩、纵容呵护,以及那些偶尔流露出的温柔,一点点抚平了她的恐惧,让她几乎忘了,他本质上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在尸山血海中爬出的修罗,一个信奉绝对力量,习惯用残忍手段掌控一切的男人。 他的温柔纵容是有条件的,前提是她必须完全属于他,安分地待在他划定的牢笼里。 他的那些温情,不过是猛兽偶尔收起利爪。而她,竟差点沉溺其中,忘了被豢养的本质。 彻骨的寒意,比地牢的阴冷更甚千百倍。 秦沧似乎觉得玩得差不多了。 他扔开柳叶刀,拿起旁边一桶漂浮着冰碴的盐水。 “既然都不肯说,那便永远别说了。”他语气淡漠地做了最后总结。 话音未落,他将一整桶冰盐水泼向了那两个血肉模糊的身体。更加痛苦的呜咽声响起,两人剧烈抽搐着,却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沧接过手下递来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门口的辛绾,仿佛在欣赏她脸上的恐惧。 “带她回去。”他对裴炎下令,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硬。 裴炎如蒙大赦,几乎是半抱半拖着已经腿软得无法站立的辛绾,飞快地退了出去。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可怕的一切。 回程的路上,辛绾一言不发,身体冰冷,不住地颤抖。裴炎几次想开口安慰,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一夜,秦沧用最极端的方式完成了他的目的,也为辛绾心中那点残存的情愫,画上了一个鲜血淋漓的休止符。 她必须离开他。 不惜一切代价。 第49章 他的人何时轮到别人糟践 接连数日,辛绾夜夜被血腥的梦魇惊醒,食欲不振,本就未痊愈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原本的寝衣套在身上更显得空空荡荡。 而她刻意加剧了这种状况。 她开始在某些秦沧可能过来的时候,故意打翻药碗,或者蜷缩在床榻最里侧,对着虚空某处露出惊恐的眼神。 当新来的侍女试图靠近时,她会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手,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她不再主动要求任何东西,送来的饭食,无论冷热,她都只是机械地吃几口,便推说没胃口。 侍女送来的茶水明显是隔夜的冷茶,她竟也默默端起喝了下去,直到引发剧烈咳嗽,浑身脱力地伏在枕上喘息。 这一切,自然都被尽职尽责的管事汇报了上去。 秦沧听着裴炎的转述,眉头越皱越紧。 他本意是想让她彻底绝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认清谁才是她的主宰。可他没料到,她的反应竟如此剧烈。 再想到她如今这副孱弱惊惧、逆来顺受的模样,与往日那个即使隐忍克制,眼底却总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的辛绾,简直判若两人。 烦躁混杂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悔意,悄然掠过心头。 他冷落她、惩罚她,只是为了将她牢牢攥在手心,而不是为了真的把她逼疯。 这副模样的她,让他感到一种即将失控的憋闷。 这日午后,秦沧孤身一人来到北苑。 刚踏入内室门槛,便恰好撞见一名侍女将一碗冷粥放在辛绾床头的小几上。 这粥许应是放了许久,粥面都凝起一层薄衣。 “姑娘快些用吧,凉了就更不好入口了。”侍女的语气不耐地开口。 而辛绾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伸出瘦得见骨的手去端那碗冷粥。 这一幕,像一根尖刺,深深扎进秦沧眼里。 “这就是你们伺候主子的规矩?!”他冰冷的声音骤然在室内响起,吓得那侍女魂飞魄散。 侍女猛地回头,见到面色铁青的秦沧,腿一软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将军恕罪!将军恕罪!奴婢只是看姑娘先前几次送来的膳食都没怎么动,怕这碗又放凉了浪费……奴婢知错了,求将军开恩!” 秦沧根本懒得听她辩解,目光死死锁在床上之人脸上。 辛绾因他的一声怒喝,像受惊的小兽般迅速缩回手,整个人蜷缩起来。 秦沧心中那点因她先前违逆而起的怒火,被另一种更深的愤怒所取代。 他的人竟被如此轻贱! 就算是他要冷落她,教训她,也轮不到这些爬高踩低的贱婢来作践! 他想起从前岁安在身边伺候时,那丫头虽然咋咋呼呼,偶尔还有些小心思,但对辛绾的饮食起居的照料却是细致周到的,从不敢如此怠慢。只不过从围场回来之后,他一怒之下撤了院中所有她熟识的人,就为了让她辛绾在此处再无可相助之人。 “滚出去!”秦沧厉声喝道,吓得那侍女连滚爬爬地逃了出去。 室内恢复寂静,只剩下辛绾细微的喘息声。 秦沧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冷声对外吩咐:“裴炎!” “末将在。” 裴炎立刻出现在门口。 “去把岁安那丫头给我叫回来伺候。” “告诉底下所有人,再敢有半分怠慢,仔细他们的皮!” “是!” 裴炎领命,悄然退下。 秦沧最后看了一眼床上将脸半埋进锦被里的女人,心中郁气仍未消散,他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他并不知道,在他转身之后,锦被之下,辛绾缓缓睁开了眼睛,方才盛满了惊恐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片平静。 * 岁安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 看到榻上那个瘦得脱了形的身影,瞬间哭出了声:“姑娘!” 她扑到床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您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才几日不见,她们是怎么伺候的啊!” 她想碰碰辛绾,又怕弄疼她,最终只敢轻轻握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 辛绾反手握住岁安的手,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哭什么,我没事。” “这还叫没事!”岁安又急又气,眼泪掉得更凶。 “奴婢都听裴将军说了,那些个黑心肝的,竟敢给您吃冷饭冷茶,她们怎么敢!将军也是……怎么能让她们这样作践您!” 她看到床头那碗还搁着的凉粥,更是气得不行,直接端到一边去。 “这东西不能吃了!奴婢这就去厨房,给您熬一碗热乎乎的鸡丝粥来。” “岁安。”辛绾唤住她,摇了摇头,“别忙了……我吃不下。” “那怎么行,吃不下也得吃一点!”岁安难得地强硬起来,红着眼睛,“您看看您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再不吃点东西,身子怎么熬得住?您等着,奴婢很快就好。” 她说着,仔细地替辛绾掖好被角。做完这些,这才匆匆忙忙往外走。 “岁安。”辛绾再次叫住她,“谢谢你……还能回来。” 岁安的脚步顿住,鼻子一酸,差点又哭出来。她转过身,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看着辛绾,无比认真地说:“姑娘您别说这话。奴婢是您的丫鬟,不管发生什么事,奴婢都得在您身边伺候着。以后……以后奴婢哪儿也不去了,就守着您,谁再敢欺负您,奴婢就跟他们拼了!” 辛绾看着岁安那副恨不得立刻去跟人打架的护主模样,眼底终于有了些暖意。 “傻丫头……”她极轻地叹了一声,“去吧。” “哎,您等着!”岁安这才破涕为笑。 岁安走后,辛绾从枕下摸出一只锦袋,隔着锦袋摸了摸里面的东西——正是那日沈谙在大慈恩寺交给她的玉佩。 她的心中已有决断。 第50章 永远都别想离开 辛绾知道,岁安的归来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秦沧的监视无处不在,两个侍女虽被申斥,却依旧在院中尽职地守着。 她并未急于行动。 在岁安的细心伺候下,她的身体慢慢有了起色,脸色不再那么惨白骇人,偶尔也能在岁安的搀扶下,在窗边坐一会儿,或是看看书。 这种变化传到秦沧耳中,让他觉得那日的震慑和换回岁安的决定是正确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外围的警惕。 一日,喝完汤药,辛绾忽然轻声开口:“岁安,我昨日似乎听前院的人提起,说西夏公主不日便要回去了?” 岁安放下药碗,点头道:“是呢姑娘,听说就在这几日了,公主还留了好多高头大马给咱们呢!” 辛绾眼睫低垂,“可惜我如今这般模样,也无法去为公主送行……” 她顿了顿,抬眼恳求地看向岁安:“我妆匣最底层放着我幼时戴过的一个长命锁,虽不贵重,却是我一番心意。岁安,你可否替我走一趟驿馆?便说是……便说是我一点心意,感谢公主当日在陛下面前的直言。” 岁安一听,立刻拍胸脯保证:“姑娘放心!这点小事包在奴婢身上。奴婢一定把姑娘的心意带到。” 她只觉得姑娘肯想着外面的事,是身子好转的迹象,心里只有高兴。 “岁安,你再顺便问问,公主那里是否还有西夏的安神香膏?我夜里总睡不踏实……” 岁安利落地从妆匣底层找出那个有些年头的锦盒,打开确认了一眼里面小小的银锁。 辛绾轻声叮嘱:“这盒子衬布有些旧了,你取放的时候仔细些,莫勾坏了丝线。” “哎,姑娘放心。”岁安只当是姑娘心细,她合上盒子,保证道:“奴婢一定小心保管!” 岁安禀明院中管事,言明是奉姑娘之命去驿馆为公主送行赠礼。 管事知这是将军允许岁安回来伺候的缘由,并未阻拦,只派了个小厮远远跟着。 到了驿馆,岁安将辛绾的嘱咐和讨要安神香膏的请求向公主转达。 完颜珏听闻,心中诧异。 她打开锦盒,确实是那枚小巧的长命锁。她拿起长命锁,手指无意中按到底部衬布,立刻感觉到其下有一块不寻常的硬物。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假意欣赏长命锁,指尖掀开衬布一角—— 赫然是那枚沈谙常佩戴的玉佩! 只是这玉佩碎了一半...... “夜夜惊梦......”完颜珏瞬间明白了,辛绾这是在向她求救! 公主合上锦盒,悄然将玉佩扣入手心,对着岁安道:“这长命锁倒是别致,本公主收下了。至于安神的香膏,你且拿去,转告你家姑娘,让她安心睡个好觉。” 岁安接过公主的赏赐,欢天喜地的回去了。 日子就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了三日。 到了第四日,宫里来了一道旨意。 大意是为给西夏公主完颜珏辞行,陛下特于宫中设宴,念及辛氏与公主有旧,特许其入宫赴宴。 是夜,辛绾坐在梳妆台前,岁安正帮她拆卸发髻上的零星珠饰。镜子里映出身后之人的脸。 岁安连忙躬身退到一旁。 秦沧出现在房中,目光沉沉地落在镜中的脸上。 辛绾透过镜子,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行礼或露出惊惧,只是那么看着。 最终还是秦沧先开了口:“明日,西夏公主邀你进宫赴宴。” “将军是来问罪的吗?”她转过身,迎上他的目光,“问我为何会受到公主邀请?问我是不是还存着别的心思?” 辛绾又想秦沧那夜的话,心上如同在今夜被划开了一个口子,积压的怨愤委屈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化为让她无畏的愤怒。 “将军那日问我为何要在围场上那么拼命想夺魁,我不是为了出风头,更不是为了什么旧情复燃……”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清晰,“我只是想或许能有机会,求陛下重查我父亲当年之事。那是我仅剩的一点念想了。” 提到父亲,她的眼圈微微泛红,却强忍着没让泪水掉下来,只是倔强地看着他。 “我知道将军或许不信,觉得我蠢,觉得我异想天开。但这三年来,我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除了想着将军,心里再也没有别的人。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一点不甘心了。” 秦沧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她脸上的疲惫、苦涩、不甘以及最后那句近乎表白的话,听起来……情真意切。 良久,秦沧周身戾气似乎缓和了些。他走近一步,有些生硬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你父亲的事,陛下金口已定,就不会再翻案。你去查,就是打陛下的脸,质疑陛下的圣断。非但查不出结果,反而会把你自个儿搭进去。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你。” 这些年,秦沧何尝不知她这点心思,不过是不想她涉险罢了。 他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安安分分待在我身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答应过会照顾好你,便不会食言。别再想那些不该想的,嗯?” 是告诫,也像是一种承诺。 辛绾垂下头,肩膀微微垮下,终于认命了一般,她极轻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其实,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方才那番半真半假的坦诚,几分是不得已的搪塞,几分…… 或许这里面还夹杂着连她自己都辨不分明的心绪。 她不是没有想过将父亲的冤情尽数告知秦沧。他手握重权,深得帝心,若有他倾力相助,翻案并非遥不可及。 可然后呢? 即便秦沧信了,即便他肯出手,即便奇迹发生,父亲得以沉冤昭雪,辛家恢复门楣…… 届时,秦沧还有什么理由将她继续圈养在这别苑,無名無分地做他的禁脔? 他那样强势霸道的一个人,习惯了将她牢牢攥在手心,他会允许她恢复身份,脱离他的掌控,甚至另嫁他人吗? 绝无可能。 告诉他实情,无异于自断后路。 所以,她只能赌。 赌她半真半假的情意能暂时麻痹他,赌她这次进宫能成为她撬动命运的支点。 秦沧这一晚出奇的温柔,极尽耐心地取悦着她。他要了她很久,久到她的大脑几乎快要缺氧。 她意识恍惚地被人抱着清理,混混沌沌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一声一声地唤着她。 “绾绾,答应我,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第51章 入宫之请 麟德殿内。 宴至中段,丝竹暂歇,席间众人与西夏使臣互相敬酒寒暄,气氛看似热络。太子沈玠端着杯子,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踱步辛绾案前,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周围的谈笑声低了下去,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过来。 辛绾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行礼,被太子抬手虚虚一按,止住了动作:“辛姑娘不必多礼,孤听闻,今日公主能向父皇辞行,还多亏了姑娘当日的......义举?” 他刻意在“义举”二字上停顿,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辛绾垂着眼睫,恭敬回话:“殿下谬赞,民女不敢当。当日只是恰逢其会,任何人见到公主遇险,都会出手相助。” “哦?是吗?”太子晃了晃杯中酒液,忽然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辛怀民的女儿,果然是侠义心肠,与众不同啊。” 辛绾不置可否,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微微颤抖的睫毛却泄露了内心的惊骇。 太子似乎很满意她这细微的反应,他直起身,声音恢复如常,甚至带着几分温和的劝诫:“不过嘛,这京城之地,水深浪急。有些旧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为好。安分守己,方能长久。姑娘说,是不是这个理?” 说完,他不等辛绾回应,便笑着转身,继续与旁人谈笑风生去了。 辛绾僵在原地,四周喧嚣的宴乐声仿佛都隔了一层膜,变得模糊不清。 太子不仅是在警告她安分,更是在提醒她,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永远是一把悬顶之剑,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落下,将她和她谋求的一切,都碾得粉碎。 沈谙也向这里看了过来。 他的指尖摩挲着酒杯边缘,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三日前,完颜公主派人送到他府中的书信。与之一同送来的,还有他当初在大慈恩寺交给辛绾的玉佩。 他了解辛绾。她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强执拗。若非真正走投无路,她绝不会动用这枚玉佩。此刻,看着她独自坐在那偏僻角落,与记忆中御花园里明媚张扬的少女判若两人。 心像是被什么揪紧了。 他更担心她今日为了父亲的案子,在殿上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触怒天威。 无论如何…… 他暗暗握紧了拳,今日若有任何变故,他定要设法护住她周全。 宴席过半,丝竹暂歇。 就在这时,西夏公主完颜珏忽然起身,行至殿中,向皇帝郑重一礼。 “陛下,完颜明日便要回国。为感念陛下盛情,亦是受我父王所托,此次我西夏将三千良驹赠与大昭,并留下两名精通养马的官员协助打理,作为两国友好的象征。” 皇帝微笑颔首,十分满意。 完颜珏话锋一转:“陛下,临行前,完颜心中还有一事,想向陛下阐明。”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哦?公主何事?”皇帝问。 完颜公主目光转向辛绾,扬声道:“是关于秋猎围场之事。当日陛下曾言,寻得旗帜者,可得恩赏。” 皇帝眸光微动:“确有此事。” “那日,其实是辛姑娘先找到了旗帜!”完颜珏语惊四座,引来一片低哗。 秦沧握着酒杯的手一紧。 “只是当时完颜遇险受伤,辛姑娘为救完颜,不得不放弃了旗帜,背负完颜脱险,也因此错失了秋猎魁首。” “陛下,完颜的命是辛姑娘所救,不忍见她因此而错失恩典,故此冒昧恳求陛下,能否念其救人在先,依旧兑现承诺?” 这番话情真意切。 皇帝沉吟片刻,朗声笑道:“公主所言极是!朕竟不知其中曲折。辛氏救人在先,义举可嘉,朕金口玉言,自然作数!” “辛氏,朕允你当日所求之赏。你想要什么?”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辛绾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她深吸气,在无数目光中起身,走到殿中,垂首跪下。 “民女辛绾,恳请陛下恩准,允民女入宫。” 话音落下,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众臣勋贵们面面相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殿中那道纤细的却挺得笔直身影上。 窃窃私语声蔓延开来。 “进宫?她说什么?一个外室竟想进宫?” “真是疯了……秦将军岂能容她?” “莫非是嫌将军府庙小,想攀更高的枝儿?” “呵,罪臣之女,还想入宫闱,简直异想天开!” 秦沧侧过头,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昨晚还假意温顺的她,今日竟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御前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这是想要脱离他!彻底地脱离他! 皇帝也极为意外,身体微微前倾,打量着跪在下方的女子。 “辛氏,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辛绾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回陛下,民女父母俱亡,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幸得陛下恩典,此次围猎让民女与祺贵人娘娘重逢,方知在这深宫之中,尚有血脉亲人可依......” “民女别无他求,只愿能长伴娘娘左右,哪怕是做个端茶送水的侍女,洒扫庭除的宫婢,只要能时常见到亲人,得片刻温情足矣。” 她朝大殿之上再次盈盈一拜:“求陛下成全!” 众人的目光又转向了祺贵人。 祺贵人此刻完全是懵的,她接收到辛绾的视线,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席下的漓王沈谙。 沈谙面上不动声色,只极轻地颔首。 祺贵人心中稍定,虽觉此举唐突,但想到淑妃的嘱托和心中对舅父一家的愧疚,只得硬着头皮起身,顺着辛绾的话道:“陛下,臣妾与绾妹妹多年未见,此次重逢确实倍感亲切。她孤身一人着实可怜,若她愿意,臣妾宫中……倒也不多她一个伺候的人。” 这话说得有些勉强,但终究是应和了。 皇帝沉吟着,目光在辛绾、祺贵人以及面色铁青的秦沧之间扫过。 “不妥!” 第52章 桥归桥,路归路 “不妥!”皇帝缓缓开口。 秦沧心下稍安。 “看吧!我就说陛下不会答应!” “哼,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毕竟是罪籍,还想入宫,真是痴心妄想……” 各种嘲讽、奚落、幸灾乐祸的低语如同潮水般涌向殿中的辛绾。 秦沧心下稍安。 祺贵人则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地捏紧了帕子。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已定,辛绾即将沦为朝堂笑柄之时,皇帝话锋一转。 “辛氏,你乃穆延年将军的亲传弟子,身怀以音御兽之技,更在围猎场上展现出不让须眉的勇毅与仁心。仅为一寻常侍女宫婢,岂非明珠暗投,委屈了人才?朕又岂是这般不懂惜才之人?” 皇帝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谁也没想到皇帝对辛绾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辛绾自己也愣住了,她原本只求一个入宫的由头,从未想过…… 秦沧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彻底失控的预感攫住了他。 皇帝略一思忖,朗声道:“这样吧。宫中尚仪局下设珍禽苑,负责驯养、照料各地进贡的祥瑞珍禽及皇家猎苑部分事宜,正缺一得力之人掌管。朕看,辛氏精通与鸟兽沟通之道,正合此职。便赐你珍禽苑典执之职,正七品,隶属尚仪局,准你出入宫禁,专职此事。” “如此,既不埋没你的才能,亦可时常入宫探望祺贵人,全你思亲之心。你看可好?” 那些刚刚还在嘲讽辛绾的官员们,此刻嘴巴大张着,惊讶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珍禽苑典执虽只是正七品女官,却是有实职、有品级,能名正言顺留在宫中的职位,这远比一个普通宫女自由且有权力得多! * 宫宴散去后这几日,辛绾都在宫里头住下。吃穿用度上,有了祺贵人的照拂,适应得也还算快,但唯有一件事让她始终放不下,这边是秦沧。 她知道他会来。 只是没料到这么快。 刚拐过一道僻静的廊庑,秦沧的身影便堵在了前方,辛绾下意识地呼吸一窒。 她停下脚步,对上他的视线。 “将军。”辛绾礼数周全地福了福身。 “呵。”秦沧发出嗤笑,一步步逼近。 他高大的身躯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将她困在墙壁与他之间,“将军?辛典执如今身份不同了,倒是知礼数了。” 辛绾攥紧了手中卷宗,指节发白,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陛下隆恩,授以职司,奴婢不敢不谨守宫规。” “好一个职司!”秦沧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卷宗“啪嗒”一声散落在地。 “辛绾,你跟我玩这套?你以为躲进这宫里,换了身皮,我就拿你没办法了?”秦沧气得颤抖,歇斯底里地说道。 “将军请自重。这里是皇宫内苑,若叫人看见,奴婢担待不起。” 秦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底的戾气更盛,“现在想跟爷撇清关系,是不是晚了?还是你想在这宫里另攀高枝?” 他终于撕破了那层伪装,用最刻薄的字眼砸向她。 辛绾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痛过之后只剩麻木的悲凉。她看着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攀高枝?”她轻声重复,声音里带着嘲弄,“将军以为,我舍了将军赐予的锦衣玉食,进宫来做个小小七品典执,终日与禽鸟粪便打交道,是为了攀更高的枝头?” 她试图抽回手,但他攥得更紧。 “难道不是?”秦沧咬了咬牙,被气得头疼,“还是说,你看准了这宫里有个旧主子等着你?跟着他,比跟着我秦沧更有益处?嗯?” 他终于将最深心中的猜忌说了出来。 辛绾眼中终于盛满怒意:“将军慎言!我与漓王殿下清清白白!你休要以己度人!” 秦沧猛地松开她的手,却又瞬间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承受他的怒火,“辛绾,我给你的一切,难道还不够吗!” 他的声音里,除了愤怒,竟透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苦。 看着他眼中的疯狂和不解,辛绾忽然明白了,他永远不会懂,他从未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一股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 她不再试图挣脱,只是用那双清凌的眼睛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将军给的,是金丝笼,是琼浆玉露,是外人羡艳的宠爱。可那是什么?是随时可以收回的施舍!” “你对我好,宠我,纵我,就像主人宠爱一只羽毛漂亮的雀儿,秦沧,何曾真正把我当作一个‘人’来看待?何曾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 秦沧眼中闪过一丝狼狈,但随即被更盛的怒火覆盖:“你想要什么?你说!你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堂堂正正地活着!”辛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三年的屈辱和愤懑,“我想要查清我父亲冤案的真相,还辛家一个清白!我想要我的命运,握在我自己手里!这些,您愿意给吗?将军您给得起吗?” 她发泄完后,秦沧竟罕见地沉默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想要斥责她,却不知从何开口,看到她满面泪痕,委屈又气愤的模样,他突然变得哑口无言。 他愿意给吗? 他给得起吗? 为一个女人,去翻旧案,去对抗可能牵扯的巨大势力? 看着他的沉默,辛绾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黯下去,她用力推开他桎梏的手,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你看,你给不起。” 她弯腰,默默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卷宗,拍去灰尘,“将军,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抱着卷宗,再次对他行了一礼,姿态恭谨,却隔着千山万水。 “感谢这三年来您对我的照顾。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若是将军对我还有几分情分,日后在宫中,若无事,还请将军避嫌。奴婢……告退。”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宫道尽头,风吹过,扬起她青灰色的女官袍角,很快消失在朱红宫墙的拐角。 秦沧僵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第一次感到失控的恐慌。 他忽然意识到,他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 第53章 一点皮肉之苦,换你安然无恙 那日之后,秦沧仿佛彻底从辛绾的世界里消失了。 如同暴风雨骤然停歇,留下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辛绾不敢懈怠,利用这喘息之机,以熟悉职司为名,每日往来于尚仪局、珍禽苑甚至皇家猎苑,默默记下路径、岗哨、以及各衙门人员往来最频繁的时辰。 对于都察院,她尤其上心。借着送交文书的机会,将都察院布局、回廊走向刻入脑中。 沈谙的照拂无声无息,却也无处不在。 恰好出现在她房里的点心、因刁难她而隔日便被调的老嬷嬷......她承着他的情,心底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他投入越多,而她亏钱的便越多。 近段时间,她一直在专心驯养陛下新得的一只玉爪海东青。 这畜生金睛玉喙,利爪如铁,极为漂亮,却也野性难驯。隔离区内,辛绾吹着骨笛,气氛稍有缓和,那猛禽歪着头,锐利的目光黯了下来。 就在此时,陡生变故! 附近笼舍一只绿孔雀不知何故突然惊惶炸笼,发出凄厉刺耳的尖鸣,海东青瞬间凶性大发,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唳叫,巨大的翅膀猛地张开,铁钩般的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辛绾的面门! 它太快了! 辛绾甚至来不及惊呼,阴影已笼罩而下。 “小心!” 电光火石间,一道身影以惊人的速度从侧面扑来,狠狠将她撞开。 辛绾踉跄着摔倒在地,耳边听到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是利爪撕裂皮肉的声音,紧接着是那畜生更加狂暴的嘶鸣和翅膀的扑击声。 她骇然睁开眼,只见沈谙竟用身体护住了她。 海东青的利爪深深嵌进他的右臂,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月白的常服。而他竟似感觉不到疼痛,左手如铁钳般死死扼住那畜生的脖颈,额角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狠狠掼在地上! “殿下!!” 周围的侍卫太监们这才反应过来,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用网套和棍棒制住那只发狂的畜生。 场面一片混乱,辛绾瘫坐在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脸色煞白如纸。 方才那一刻,她离鬼门关只有一线之隔。她呆呆地看着沈谙血流如注的手臂,浑身发冷。 太医匆匆赶来。 伤口极深,太医清洗缝合时,沈谙疼得冷汗涔涔,却硬是咬着牙未吭一声。 夜里,珍禽苑安静下来,只剩下秋虫的唧鸣。 辛绾坐在窗前,掌心一片湿冷。 白日里惊险的一幕和沈谙血流如注的手臂不断在眼前闪现,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探望。 他是为她受的伤。 可是……去吗? 宫中耳目众多,夜深人静,她一个女官私下探望亲王,若被有心人看去,不知会编排出怎样难听的话。 秦沧的眼线或许正盯着她,等待她行差踏错。 心中两个念头激烈交战。 最终,心头的愧疚压过了一切。 她找出之前因为猎场上受伤所得的上好金疮药,用一块素净的帕子包好,借着朦胧的月色,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漓王府内,众人已经睡去,正殿只点零星几盏灯。 沈谙披着外袍靠在软枕上,手臂的伤让他迟迟无法入睡。见到辛绾偷偷进来,他眼中极快地一亮,随即化为担忧:“你怎么来了?” “殿下的伤因我而起,我若不来看一下,心中实在难安。”辛绾低将药包放在桌上,“这是极好的伤药,虽然知道您这里不缺,但......或许能用得上。” 沈谙目光落在药包上,又缓缓移回她脸上,唇角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一点皮肉之苦,换你安然无恙,很值。” 这话太过直白,辛绾耳根微热,有些不自在的别开视线:“殿下日后万不可如此涉险,若是……” “若是如何?”沈谙打断她,“绾绾,即使重来一次,我依然会如此。”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辛绾感到一丝无所适从的窘迫。 沈谙忽然笑出声来,“此情此景,我倒想起小时候一件趣事。” 辛绾抬眸,眼中带着询问。 “忘了?有一次你非要去掏檐下那窝刚孵出来的雏鸟,垫脚的梯子突然滑了。”他怀念地调侃,“你吓得闭眼乱抓,结果把我一起带了下去。我当了肉垫,手肘磕在石阶上,当时觉得骨头都要裂了。” 多年前的记忆被唤醒,辛绾有些窘迫:“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 “是啊,”沈谙的目光变得柔软,揶揄道,“我当时疼得眼前发黑,结果一低头,发现某个罪魁祸首倒在我怀里,哭得惊天动地。闻声赶来的宫人一看你那惨状,慌得手忙脚乱,竟一股脑儿把你抬去了太医院,倒把我这个真正的伤患给忘了。” 他说着,低低地笑了起来。 辛绾想起当时滑稽的场景,也忍不住笑了笑,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些许。 那段无忧无虑、彼此眼中只有彼此的岁月,悄然融化了此刻的疏离。 “那时真傻……现在想来仿佛还是昨日之事,却又好像隔了一辈子那么远。” 物是人非的苍凉感悄然弥漫心头。 沈谙收敛了笑意,凝视着她:“可我并不觉得遥远。” 辛绾的心微微一跳,看向他。 “绾绾,”他的声音像带着魔力,温柔而坚定,“我知道你现在所有的念头都在那件事上。我明白。”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 “你不必着急推开我,也不必有负担。我们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这三年来,我从未停下过。信王、边境、军马、还有朝中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我看到的,或许比你所知的更多。” 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绾绾,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等这一切尘埃落定,我们……” 第54章 事有蹊跷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紧锁着她:“你能否重新看看我?” 他将她引向一个充满诱惑的假设里。 青梅竹马的情谊,共担承担秘密的纽带,清晰可盼未来……这一切几乎让她动摇。 她应该顺着他的话去想的。翻案之后,与这个了解她的过去,也愿意许她将来的男子共度一生。 然而,一个强硬、暴戾、霸道的身影,竟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脑海。 秦沧那日如困兽般的眼睛,他最后僵立在宫道里那孤寂而压抑的背影…… 心口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带来一阵酸胀。她怎么会……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他?想起那个她恨着、怕着、一心想要逃离的人? 沈谙捕捉到她瞬间的恍惚,温和的眸光沉了沉,轻声唤道:“绾绾?” 辛绾像是被惊醒般,猛地站起身。 “殿下,”她无法再对上他期盼的目光,声音有些发紧,心跳乱得不成样子,“您伤势不轻,需要静养,这些日后再说吧。我……我不便久留,先告退了。” 她几乎是语无伦次,不敢再多看沈谙一眼,匆匆行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 沈谙唤住她,艰难地从软枕底下将东西掏出,塞进她的手中。 辛绾低头一看,正是那枚她向他求救的玉佩。 “这东西,我既送了你,便是你的。”沈谙极克制地握了握她的手,又很快松开,“绾绾,我一直都在。” 辛绾一路疾走,手心冰凉。 回到珍禽苑属于自己的值房,她的心依旧跳得纷乱。沈谙的话语、受伤的手臂、还有自己那不合时宜的闪念交织在一起,让她坐立难安。 夜已深,她却毫无睡意。 她索性起身,点亮油灯,摊开今日未整理完的禽鸟录档,试图用琐碎的事务压下心头的纷扰。 然而,白日里那惊险的一幕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 不对。 她蹙起眉头,笔尖顿在纸上,墨迹晕开一小团。 那只绿孔雀,是苑里的老人了,性子最是温顺胆小,平日里见到生人靠近都会瑟缩,怎会无缘无故突然炸笼? 念头一旦升起,便难以按下,种种疑点浮上心头。 难道这不是一个意外?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有人想要她的命,至少是想让她重伤致残,无法再在宫里待下去。 她立刻起身,再次踏入夜色。 夜深人静,守卫在外围打盹。 辛绾仔细检查了孔雀笼门的锁扣,并无撬动痕迹。 她走进笼内,借着月光,仔细观察地面,食槽、水槽、栖架……忽然,目光定格在一堆未完全啄食完的谷物上,里面混杂着一些深色碎末。 她蹲下身,指尖拈起一点,凑到鼻尖轻嗅,一股古怪的辛辣气味。 看来有人偷偷在孔雀的食物里动了手脚! 辛绾的心沉了下去。 是谁?秦沧? 不! 她很快否定论自己的想法。 秦沧虽不想她在这宫中继续待下去,但他这人向来强取豪夺,不屑用这种阴私手段。 难道是她查案的动作,已经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点证据用帕子小心包好,清理掉自己来过的痕迹,悄然退回值房。 接下来的几日,辛绾表面一切如常,只是专心照料禽鸟,整理档案。暗地里,她却以十二分的警惕,观察着院内每一个人的动向。 很快,一个负责喂养那片区禽鸟的小太监进入了她的视线。 此人名叫小禄子,平日看着老实巴交,做事也算勤勉。但辛绾注意到,每次她靠近时,小禄子的眼神总会下意识地躲闪,手脚也会变得有些慌乱。 而且,他有个习惯,每日喂食后,总会绕到苑后废弃的井台边待上一小会儿。 辛绾在尚仪局下发的名册记录里翻找,小禄子入宫前,在都察院左都御史高见贤府中做过一段时间的杂役。 这左都御史高见贤,她曾听秦沧提起过,在朝中专门帮着太子朝谏与太子政见不合之官员。 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了。 但这些仅是她的猜想。 无凭无据,对方完全可以抵赖,甚至可能反咬一口。 她没有打草惊蛇,只是将这一切默默记在心里。 没想到,机会很快来了。 几日后,尚仪局下令,要挑几只温顺漂亮的珍禽,送往太子妃宫中供赏玩。 这是一件露脸的差事,办得好,或许能得到赏赐。 辛绾亲自督办,点名让小禄子负责运送其中最珍贵的一对白鹦鹉。这对鹦鹉是番邦进贡,羽色如雪,聪明伶俐,极得贵人喜爱,却也极其娇贵,容易受惊。 临出发前,辛绾特意将小禄子叫到一旁,温声叮嘱。 “小禄子,这差事紧要,太子妃金尊玉贵,这对鹦鹉更是陛下都夸赞过的,万不可出半点差错。路上务必稳当,喂食喂水都要仔细,尤其是水,定要用晨起收集的荷露,鹦鹉喝了羽毛会更光亮。” 她说着,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我瞧你平日做事稳妥,才将这要紧事交给你,莫要让我失望,更莫要坠了东宫的颜面。” 她特意加重“东宫”二字。 小禄子连忙低头哈腰:“奴才明白,奴才一定小心伺候,绝不敢出错!” 然而,心中已有鬼的人,听什么话都像是敲打。 小禄子一路上心神不宁,反复回想辛绾的叮嘱,越想越觉得是在警告他,便愈发紧张起来。 人越紧张,越容易出错。 途经一处门槛时,小禄子手一抖,鸟笼猛地颠簸了一下,受惊的白鹦鹉顿时在笼中扑腾尖叫起来。小禄子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想稳住笼子,却不慎打翻了旁边预备的荷露。 清水洒了一地,鹦鹉受惊更甚。 最终,这对白鹦鹉送到太子妃宫中时,羽毛凌乱,惊魂未定,全然没了平日的神采,惹得太子妃甚是不悦。 小禄子灰头土脸地回来,自然少不了尚仪局管事太监的一顿严厉斥责。 辛绾当着众人的面,安抚了他两句,让他往后仔细些便是。 她深知,强行将小禄子调走,不仅显得她这个新上任的典执无能又刻薄,更可能会打草惊蛇,让背后之人察觉她已起疑。 她需要的是一个无可指摘的理由。 第55章 当差,最要紧的是本分 私下里,辛绾并未急于动作,反而更加沉静细致地整理起珍禽苑的所有案档记录,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几日后,她精心挑选了几卷记录详实的册子,主动求见了尚仪局的掌事女官林尚仪。 这位林尚仪作为宫廷女官六局之首,素以严谨刻板不徇私情著称,是宫中少数能秉公办事之人。 “奴婢辛绾,请林尚仪安。”辛绾态度恭谨,将册子呈上,“奴婢近日奉命协理苑中事务,不敢有丝毫懈怠,将近月禽鸟的狀況,尤其是几次意外受惊、抱恙乃至损耗的记录都重新梳理核对了一遍。发现其中似有隐忧,奴婢见识浅薄,心中惶恐,特来请尚仪示下。” 林尚仪接过册子,并未立刻表态,只淡淡道:“你且说是,有何发现?” 辛绾上前一步,指尖点向几处记录。 “尚仪明鉴。奴婢发现,诸如禽鸟无故惊飞、食欲不振、乃至莫名损耗这类小事,单看一二起不足为奇,但近月来,其频次较往年同期确有异常增多。” 她稍作停顿,翻到另一册喂养与当值记录,将两册并置。 “奴婢斗胆,仔细核对了事发时的当值记录与喂养笔记,发现这些意外十之七八,都集中在西侧那片笼舍。”她的手指最终停在小禄子负责区域的记录页上,“而负责此片区的内侍,恰是前日因向太子妃进献鹦鹉时行事不周刚受了责罚的小禄子。” 林尚仪的眉头皱起。她执掌宫规,最厌恶的便是行事不稳、屡出差错之人。 辛绾垂眸,语气愈发谦卑温顺:“奴婢新接手苑中事务,人微言轻,本不敢妄加揣测。这些许异常,或许只是时气所致,或许是奴婢多心了,错怪了当差辛苦的同伴。只是……” 她言语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苑中豢养的皆是陛下和各位贵人的心头所好,圣心偶尔也会垂询。若因底下人当差不慎,或是心浮气躁以致屡生事端,将来万一惊扰了哪位贵人的凤驾……奴婢实在担待不起这责,思来想去,唯有冒昧前来禀明尚仪,求您拿个主意。” 她这番话,看似句句为公事考量,忧心宫闱祥和,全然无私心杂念,但却精准地戳中了林尚仪最在乎的点。 林尚仪再次仔细翻看辛绾呈上的证据,记录条理清晰,关联指向明确,她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宫中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真因一个小太监毛手毛脚,将来酿成大错,她这个掌管尚仪确实难逃失察之咎。 “嗯,”林尚仪合上册子,已有决断,“你的顾虑不无道理。差事不稳,心性浮躁,便不堪伺候这些精细活计。没得带累了其他安分当差的人。” 她当即唤来手下女官,吩咐道:“去,传我的话。将珍禽苑的小禄子调去浣衣局。那边正缺些力气大的杂役,调他去那边当差吧。珍禽苑那边另挑个稳妥细心的人补上。” 林尚仪局直接下令,任谁也挑不出辛绾的错处,只觉得是小禄子自己差事办砸了惹来的惩罚。 消息传到珍禽苑时,小禄子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而苑中其余人等,见识了辛绾这不着痕迹却又雷霆万钧的手段,心中皆是一凛,日后当差无不更加谨慎了几分。 * 珍禽苑的差事刚顺遂不多日,长春宫的传召便来得突然。 原是淑妃娘娘最宠爱的一只红嘴相思鸟近来精神萎靡,听闻辛绾擅治珍禽,特命她即刻前去查看。 辛绾心下凛然,淑妃此举绝非只为一只鸟,恐怕沈谙为她而受伤之事,终究未能完全瞒过这位娘娘的眼睛。 “请辛典执在此等候,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有劳公公。”辛绾垂首应道。 内侍转身进了殿内,将她独自留在殿外。 时间一点点流逝。 廊下穿堂风过,带着秋日特有的凉意。起初尚能忍耐,站得久了,那寒意便如细针般钻入骨髓,指尖冻得通红僵硬,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进去通传的内侍如同石沉大海,再未出现。 殿门前侍立的宫女和嬷嬷目光如冰,偶尔扫过她,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辛绾只是微微动了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一位执事嬷嬷便立刻投来严厉的警告眼色。她立刻稳住身形,维持着最恭谨的姿势,目光低垂,只能看着地上自己那抹被拉得细长的影子。 终于,在她几乎要冻僵时,那名内侍才慢悠悠地出来,拖长了音调:“娘娘宣你进殿——” 殿内暖香馥郁,熏着名贵的合苏香,与外面的凛冽仿佛是两个世界。 淑妃斜倚在榻上,指尖拨弄着金丝鸟笼,里面一只翠羽鹦鹉正乖巧地啄食。 “奴婢辛绾,叩见淑妃娘娘,娘娘千岁。”辛绾依礼跪拜。 “哦?来了。”淑妃并未立刻让她起身,目光如同打量一件物品般在她身上缓缓扫过,“早听说珍禽苑来了位了不得的能人,连陛下都开了金口夸赞。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辛绾依言抬头,目光谦恭地落在淑妃裙摆的绣纹上。 淑妃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语气轻慢:“啧,几年不见,出落得倒是越发标致了。难怪能入了陛下的眼,从那种地方出来,还能捞着珍禽苑这么个好去处。” “与那些飞禽走兽打交道,虽说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活计,倒也确实比伺候人清净些,正配你如今的身份。” 这话分明是在讥讽她只配与畜生为伍。 辛绾蜷起指尖,面上依旧恭顺:“谢娘娘关怀,奴婢愚钝,幸得陛下和上官信任,定当尽心竭力。” “尽心竭力是好。”淑妃放下鸟笼,拿起一旁的团扇,姿态优雅,“可这宫里的差事啊,光靠尽力可不够。最紧要的是本分。” 她拖长了语调,“得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不该碰的、不该想的,就连念头都不该有。就好比本宫这只鹦哥——” 第56章 秦沧遇刺 淑妃用扇柄重重敲了一下金笼,惊得里面的鹦鹉扑棱着翅膀,瑟缩在角落。 “给它金笼玉钵,它就该乖乖地唱歌说话,逗主子开心。若是不安分,总想着外头的高枝儿,那这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娘娘教诲,奴婢字字铭记在心,不敢或忘。”她将头埋得更低。 “唔。”淑妃似乎暂时满意于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说起这禽鸟啊,野性难驯,本宫怎么听说前几日你们珍禽苑就出了桩意外?” 淑妃拖长了语调,目光似笑非笑,如同猫捉老鼠般落在辛绾身上,等待着她的慌乱。 而这才是淑妃今日找她的缘由。 “回娘娘,确有此事。是奴婢学艺不精,未能驯服那烈禽,惊扰了九皇子,奴婢罪该万死。” “万死?你的命值几个钱?” 淑妃的语气陡然变得尖厉:“谙儿那孩子,自小就心软,看不得阿猫阿狗受苦,对底下人更是过宽纵。三年前……” 她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她心中冷笑,若非自己三年前当机立断,以死相逼将沈谙遣去封地,只怕她的谙儿早就被这个祸水拖累,前程尽毁。如今谙儿好不容易回来,竟又为这女人伤了手臂,这辛绾简直就是个专克她儿子的灾星! 她很快收敛心神,眼底厌恶更浓。 “旧事不提也罢。只是辛典执,”她看着辛绾,目光冰冷,“你是个聪明人,就该懂分寸。既然陛下开恩,你就该惜福,老老实实地待在珍禽苑,伺候好那些畜生!过去的人和事,更不是你该惦记的。” “奴婢不敢。”辛绾伏下身,声音艰涩,“殿下救命之恩,奴婢唯有感激,绝无半分妄念。奴婢入宫,只为尽心当差,报答陛下隆恩。” “最好如此。本宫也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她叹了口气,神色有些疲惫:“罢了,说了这许多,倒是忘了正事。那相思鸟就在偏殿,你去瞧瞧吧,务必仔细着点。这鸟儿是陛下当年赏赐的,若在你手上出什么差池,就算本宫有心体谅,只怕宫规也容不得情面。” “是,奴婢定当竭尽所能,小心伺候。”辛绾恭声应道。 她正欲叩首行礼告退,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内侍惊慌低呼:“殿下!” 话音未落,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沈谙蓦地闯入,目光急切地扫过殿内,最终定格在跪在地上的辛绾身上。 “母妃!” 他甚至来不及行礼,几个大步跨到辛绾身前,下意识地用身体将她护在了身后。 “您召她来做什么?她如今是父皇亲封的女官,若有错处,自有尚仪局管教,何须劳母妃亲自过问?” “沈谙,你放肆!这就是你对待自己母妃的礼数?!” 淑妃看着自己儿子毫不掩饰地维护,疾言厉色道:“本宫召一个女官过来问问鸟雀之事,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怎么,她是何等金贵人物,本宫连问都问不得了?还是你觉得,本宫会吃了她不成!” 沈谙自觉失态,强压下怒气,尽量缓和语气:“儿臣不敢。只是母妃,辛典执她……” “她什么她!” 淑妃根本不让他说完,指着辛绾,“为了这么个女人,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沈谙本还想说什么,身后的辛绾拉了拉他的衣摆。 “滚!都给本宫滚出去!”淑妃拂袖背过身,下了逐客令。 出了殿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辛绾胸中横冲直撞的委屈与悲愤。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三年前,她跪在冰冷的雨水中,求一个公道,得到的却是家族倾覆、爱人离去。今日,她只是被迫承了沈谙的情,却又要无端承受这莫须有的折辱? 就因为她是一个失去了家族庇护的女子,便可以随意被轻贱吗? 这世道,为何总是对女子总有倒不尽的恶意! “绾绾!”沈谙几步追上,“绾绾,你听我说。” 袖口传来的力道让辛绾猛地停住脚步,她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抽回衣袖,依旧不肯回头。 “殿下,请您自重!光天化日,拉拉扯扯,若让旁人看见,奴婢便是浑身长满嘴,也再说不清这勾引皇子的罪名了!” 沈谙闻言,如同被针刺般立刻松开了手。 “殿下还有何吩咐?”辛绾转过身,面上已恢复了平静,只有微微泛红的眼尾泄露了方才的情绪。 “绾绾,对不起,我不知母妃会突然召你前来,更没想到她会……她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代她向你赔罪。” “殿下言重了。”辛绾后退半步,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淑妃娘娘是主子,教诲奴婢是应当应分之事。奴婢不敢有怨言,更当不起殿下赔罪。” 她的疏远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沈谙满腔关切都堵了回去。 “奴婢还要回去打理苑中事务,恕不能久陪,告退了。” 她再次行礼,转身欲走。 “等等!”沈谙情急之下,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你现在什么也不想听,更不愿见我,但是……” “绾姐姐,绾姐姐!不好了! 只见秦云瑶提着裙摆,满脸泪痕,不顾仪态地飞奔而来,一眼看到辛绾,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般扑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绾姐姐,快!快跟我走!我大哥……我大哥他遇刺了!伤得好重……流了好多血……昏迷中一直念着你的名字,你快去看看他吧!” “什么!” 辛绾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都瞬间静止了。 “你说什么?他现在在哪里?御医怎么说?” 她反手紧紧抓住秦云瑶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 “在、在府里……御医都在,可是……可是大哥他……”秦云瑶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走,快带我去!”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辛绾想也不想,拉着秦云瑶就要走。 “绾绾!” 沈谙惊愕的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看着辛绾瞬间失魂落魄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 是他低估了秦沧在辛绾心中的位置。看来,他必须要让她知道,秦沧当年用怎样卑劣的手段骗过她...... 第57章 死无对证 马车在通往将军府的路上疾驰。 辛绾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秦云瑶坐在她对面,抽抽噎噎地诉说着:“绾姐姐,你是不知道,自从那日宫宴回来之后,大哥他……他就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他在军营里,像发了疯一样操练,不吃不睡,就跟不知道疼似的,谁劝都没用。后来还是裴炎看不下去,带着几个亲兵,硬是把他给绑回府里的。” 辛绾双手下意识地收紧。 宫宴那日是她自请入宫,与他彻底决裂之后。 “回府之后,他就开始喝酒,没日没夜地喝,府里的酒窖都快被他搬空了。爹气得不行,前几日还动了家法,用马鞭抽了他,可……” 秦云瑶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可大哥他就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吭,打完照样喝……” 辛绾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中酸涩。这个在战场上如同战神的男人,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是因为她吗? 这个念头让她心又酸酸涨涨地疼了起来。 “我问裴炎,大哥到底怎么了,裴炎只叫我别问。”秦云瑶哭得更厉害了,“绾姐姐,你知道我大哥他到底怎么了吗?” 辛绾敛了眸,避开与秦云瑶交汇的视线。 她其实有些不敢看她。 “那今日......”辛绾终于问出口。 “今日大哥接到一封不知道谁送来的密信,看了之后脸色更难看了,一个人骑马就出去。结果……结果就在回来的路上,被人伏击了。” “裴炎哥哥带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满身都是血,被抬回府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个东西。御医来了好几个,都说伤得很重。”秦云瑶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他昏迷的时候,一直含糊地念着你的名字,绾姐姐,我大哥他、他会不会……” “别胡说!”辛绾猛地打断她,“他不会有事,他一定不会有事!” 她嘴上这样说着,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忽然想起那日宫道上,他掐着她的下巴,赤红着眼睛问她到底想要什么的疯狂模样,想起他最后僵立在阴影里=…… 她曾经那么想逃离他,甚至不惜利用沈谙入宫。 可当听到他生命垂危的消息时,所有的理智、算计都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她怕他死。 马车在将军府前停下,车轮尚未停稳,辛绾便已踉跄着跳下车。早已候在门口的裴炎立刻迎了上来,他铠甲未卸,脸上带着血污和疲惫,眼神沉重。 辛绾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也顾不得避嫌,急声问道,“将军怎么样了?御医怎么说?” “姑娘,将军他伤得很重,尤其是胸口那一刀,离心脉只差一点点……” “是谁干的,查到了吗?” 裴炎脸色铁青,咬牙道:“是陆峥那个杂碎!” “陆峥?”辛绾难以置信,“他不是已经……况且,以将军的身手,陆峥怎么可能近得了他身?还伤得如此之重?” 秦沧的身手她是知道的,陆峥绝无可能对他造成这样的威胁。 “姑娘有所不知!”裴炎重重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懊悔,“将军今日接到一封密信,信中说姑娘你遭人绑架,随信还附了一只耳坠子。” 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只东珠耳坠。 “这......” 正是去年她生辰时,秦沧特意寻来送给她的那一对,她一直很喜欢,所以常常戴着。 “将军一见这耳坠,当时脸色就变了,他根本来不及细想真假,也等不及调集人手,独自一人便按照信中所指的地点而去……结果,就在城南永巷,中了陆峥的埋伏!” 辛绾如遭雷击,脚下踉跄。 裴炎拳头紧握,骨节咯咯作响:“那帮杂种至少埋伏了二十个好手,将军他……他是因为心急如焚,失了方寸,这才着了道!” 秦沧是因为以为她遇险,才会方寸大乱,孤身涉险。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耳坠,是了。 她前些时日在珍禽苑打理鸟舍时,确实丢了一只耳坠。 当时只以为是钩环松动掉落草丛,并未在意,想着日后得空再找。没成想,竟落入了有心人之手,成了引诱秦沧踏入死局的诱饵。 “不......这不是简单的报复......”她呢喃着,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是一个针对秦沧,也针对她的处心积虑的阴谋! 可陆峥他一个失势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和人手?他的背后定然还有人。 辛绾一边快步往府内走,一边强迫自己冷静思考。情况未明,她不能先乱了阵脚。 “裴炎,将军在军中可有罪了什么人?” 裴炎跟在她身侧,闻言立刻摇头。 “将军治军虽严,但向来赏罚分明,爱兵如子。上月,他还自掏腰包,给营中几个家境特别困难的将士添置了过冬的棉衣靴袜,这等小事他都记在心上,怎会与人有如此深仇大恨,要置他于死地?” 辛绾的心沉了下去。 不是军中恩怨,那目的就更加明确了。 “陆峥呢?”她追问,“他现在人在何处?” 提到陆峥,裴炎显得有些挫败:“他死了。我们赶到时,将军已身受重伤,那帮刺客见我们援兵到了,立刻作鸟兽散。我带着人拼死追上了陆峥,本想留活口拷问……” 他咬了咬牙,继续道:“可那杂碎眼见逃脱无望,竟直接服毒自尽了。我们顺着线索追查到他们在城外的一处临时落脚点,里面的人也全都被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 “灭口……”辛绾停下脚步,和裴炎对视一眼,“看来陆峥也不过是枚棋子。背后之人利用他与将军的旧怨,设下这个局。无论刺杀成功与否,最后都死无对证!” 裴炎重重一拳捶在旁边的廊柱上,恨声道:“到底是谁?!” “裴炎,先带我去见他!”辛绾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进内院。 第58章 你的脑子呢?被酒泡坏了吗 “站住。” 一声呼呵定住了辛绾的脚步。 这是辛绾第二次见到秦老将军。他虽年迈,却气势依旧,他站立在秦沧卧房门前,将背脊挺得笔直。 “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老将军,求您让我看看他!我……” “看他?”秦老将军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杵,“看他如何为了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就丢掉了为将者最基本的冷静,将性命当儿戏?” 老将军上前一步,“辛姑娘,老夫一生纵横沙场,见过无数生死。沧儿是我秦家的长子,是老夫一手栽培、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他本该......” 他似乎想用更严厉的词,但终究忍住了,化作一声叹息。 “可你看看他现在!”老将军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心,“消沉意志,酗酒度日,今日更是险些把命都送掉!你告诉老夫,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辛绾被这番重若千钧的话压得抬不起头。 不值,当然不值。 她从未想过要他如此。 如果她当初没有瞒着他入宫,如果她没有把话说得那般决绝,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我……”她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爹!”一旁的秦云瑶再也忍不住,哭着上前拉住秦老将军的胳膊,“您别说了!大哥他如今最想见的人就是绾姐姐啊!您就让绾姐姐进去看看吧,说不定……说不定大哥听到她的声音,就能挺过来了呢!” “她若真有心,我儿在府中醉生梦死之时,她在何处?”秦老将军眉头紧锁。 他何尝不知自个儿儿子的心思? 可正是因为知道,才让他无法不迁怒于辛绾。 “辛小姐,你扪心自问,我秦家可曾有过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这三年来,吃穿用度沧儿何曾短过你分毫?反倒是我儿……”他指着房门,痛心疾首,“落得如此下场!” 这番话如同锋利的刀子,生生剖开辛绾一直试图逃避的内心。 是啊,她享受着秦沧的庇护,却在有能力脱离后,近乎决绝地和他划清界限。 入宫后,她沉浸在摆脱控制的庆幸和对未来的谋划中,可曾真正关心过他的状态? 秦沧不是没有关心过自己。 那日宫宴之后,他曾派人给她送过一封信。 可她呢? 她甚至连打开都不曾。 而此刻,她终于敢直视自己的心。 她不是不想,是不敢。 她怕面对他,怕看了信之后自己会动摇,她的心远不如她在他面前表现的那般冷硬。 强烈的自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辛绾双腿一软,几乎跪坐在地。 就在这时,房内传来一声微弱的低吟:“绾……绾……” 秦老将军猛地一僵,闭上眼,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那是一个父亲看到骄傲的儿子被情爱折磨至此的无力与心痛。 秦云瑶的哭声更大了,她用力摇晃着父亲的手臂:“爹,您听到了吗?大哥他在叫绾姐姐,您就让她进去吧,求您了。” 老将军重重地叹了口气,侧身让出了路。 推开房门,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御医、侍从们守在一旁。 辛绾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床榻上。 只一眼,她的心便被狠狠剜了一下,疼得缩成一团。 秦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往日健康肤色此刻是骇人的灰白,紧抿的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丝毫血色。他瘦了很多,合身的寝衣此刻显得有些空荡。 辛绾的脚步僵住,几乎不敢上前。还是裴炎在她身后轻轻推了她一把,低声道:“御医说,将军失血虽多,但……但性命暂时无碍,只是不知何时能醒。” 辛绾这才挪动脚步,一步步走到床前。 她缓缓在脚踏边跪坐下来,离得近了,更能看清他脸上冒出了的胡茬,平添几分落魄。 “秦沧……”她终于开口,声音染上哭腔,哽咽得厉害。 “你不是挺能耐的吗?怎么会蠢到中了这种简单的圈套。陆峥那种货色,也能把你伤成这样,你的脑子呢?被酒泡坏了吗?!” 她越说越气,用愤怒掩盖其他复杂的情绪:“你不是镇国大将军吗?怎么别人随便拿个女人的东西骗你,你就信了。你就这么……这么……” “就什么?”一个虚弱而戏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辛绾噤了声,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 只见秦沧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 捕捉到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他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个笑容,却因为虚弱而皱了皱眉。 “就这么……在乎你?”他气若游丝,几乎是用气声,替她说完了后半句,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光亮。 “你什么时候醒的?!” “从你骂我开始。”秦沧的声音低弱,断断续续,目光却一直牢牢锁着她,“骂得……还挺带劲……” 辛绾又哭又笑的,想抽回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他手指的手,却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反手轻轻攥住。 “你!”辛绾气结,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砸落在他手背上,“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了!你、你简直蠢死了!” 她一边骂,一边哭,想用手背去擦眼泪,却被他攥着手抽不回来,模样狼狈又可怜。 秦沧看着她哭得通红的鼻子,胸口的疼痛竟奇迹般减轻了些。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想去擦她的眼泪,却因为无力而中途垂下。 “别哭了……”他声音沙哑地哄道,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又不是没见过爷受伤,怎么还哭得跟个小孩子似的。” 他这么一说,辛绾哭得更凶了。 “这怎么能一样,裴炎说这次离心脉只差一点点!秦沧,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死了……” 她的话戛然而止,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放心,祸害遗千年,爷还没听到你亲口承认……在乎我,我怎么舍得死。” 这个混蛋!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忘戏弄她! 第59章 茑萝之毒 秦沧虽然醒了过来,每日能勉强进食一些薄粥,但这并未驱散笼罩在将军府上空的阴霾。 接连两三日,御医前来换药时,辛绾都会守在屋内。 狰狞的刀伤非但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反而持续渗血,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每日换下的染血纱布堆满铜盆,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得于心不忍。 御医脸上的凝重一日胜过一日。 “若非将军根基雄厚,体魄远胜常人,换作旁人,早已……唉,老夫行医数十载,也未曾见过如此顽固的创口,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止血肉生长。” “老夫已是竭尽全力,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和补气培元的方子,可将军若再这样下去……只怕……”一位年迈的御医捻着胡须摇头叹息,” 心像是在油锅里煎着,搅得人日夜难安。 辛绾每日白天仍需强打精神回宫当值,处理珍禽苑的琐事。一到日落时分,她便匆匆出宫,直奔将军府。只有亲眼看到秦沧安好地躺在榻上,悬着的心才能暂时落下。 夜晚,她守在秦沧床边,看着他即使是在睡梦中也紧蹙的眉头,看着他日渐凹陷的脸颊,心中的恐慌如藤蔓疯狂滋长。 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温水,湿润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偶尔,秦沧会醒过来,轻声同她说几句话。但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着。 每一次他闭上眼,辛绾的心都惴惴难安,生怕下一次,他就不再醒来。 将军府里寂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裴炎将御医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辛绾,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眼眶也是红的:“姑娘,将军他这次怕是真的遇到麻烦了。” 趁着裴炎送御医出门的间隙,辛绾追了上去。 “院判大人,”辛绾顾不上礼节,直接问道,“将军这伤口迟迟不愈,血流不止,会不会……会不会是吃了什么相克的东西,阻碍了凝血?” 刘院判捋着胡须,沉吟良久,缓缓摇头:“姑娘所虑,老夫也想过。老夫仔细查看了秦沧的伤口,也检查了将军所用的汤药、膳食,皆由专人严格查验,绝无问题。至于毒嘛……” “寻常剧毒,见血封喉,将军撑不到现在。不过,经姑娘此番提醒,老夫倒是想起一物。”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老夫年轻时曾随军到过西南边陲,听闻当地深山之中,生长着一种奇特的植物,名为蚀骨茑萝。” “蚀骨茑萝?”辛绾和裴炎同时重复。 “不错,”刘院判点头,“此物藤蔓如丝,叶片呈暗紫色,会开一种极小的、近乎黑色的花。当地土人取其汁液炼制一种阴损的毒药,若涂抹于伤口之上,会造成的伤口极难愈合,血流不止,如同被慢慢腐蚀殆尽,故而得名‘蚀骨’。看秦将军这伤口的迹象……倒有几分相似。” “此毒可能查验?” “银针便可查验” “快!准备银针!”辛绾急声道。 刘院判将银针探入秦伤口处的皮肉。片刻之后,针尖部分已然变成褐色! “果然有毒!”裴炎倒吸一口凉气,一拳砸在墙上。 刘院判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看来,行凶之人是将此毒淬于刀上了。” “此毒可有解?” 刘院判沉吟道:“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这蚀骨茑萝本身便是花叶双生,其毒在叶,其解却在花。此花形似兰草,花瓣却呈罕见的赤红色,只在月夜下绽放,有极强的凝血生肌之效。只是……” 他叹了口气:“此物生长在西南瘴疠之地,人迹罕至,极难寻觅。太医院药库之中,并无此物储备。” 西南……茑萝花…… 辛绾的脑海中如同闪电划过! “院判大人,若能寻得这茑萝花,该如何使用?将军他还能撑多久?”辛绾快速问道。 “若能取得这茑萝花,将其捣碎成泥外敷于伤口,便能解此毒。但将军失血过多,依老夫看最多……最多再撑三五日,若再无转机,恐怕……”刘院判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三五日?!”裴炎听到御医的话,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失声低吼,“从京城到西南,山高路远,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不吃不喝,也绝无可能在三五日之内往返!” 御医摇头叹息着退下,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 辛绾此刻却比他更冷静,她转向裴炎:“裴将军,你守好他,无论如何,吊住他的命!” “姑娘,你不能去!”裴炎恳求地望向她,“让我去吧,我这条命是秦老将军捡回来的,秦沧待我亲如手足,如今他性命垂危,别说西南瘴地,就是刀山火海我也闯得!” 辛绾看着裴炎通红的眼眶心中动容,但她用力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裴将军,你的心意我明白。但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七日,我们赌不起,更不能拿将军的性命去赌。” “可眼下还有其他办法吗?!”裴炎几乎是吼出来的,“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将军……看着将军他……”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 “有。”辛绾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还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更快拿到茑萝花。” 裴炎一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问:“什么办法?你快说!” 辛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边,望向漓王府的方向。 夜色浓重,看不清远方。 “我去找一个人。一个或许知道哪里能最快找到茑萝花的人。” 她看着裴炎,眼神坚定。 裴炎瞬间明白了她指的是谁:“漓王?!姑娘,你此刻去求他,岂不是……” “顾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救命要紧,这是我欠他的。” 说完,她不等裴炎回应,转身便冲出了房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第60章 交易 已近子时,漓王府书房内的灯却还亮着。 沈谙并未入睡,秦沧遇袭的消息他早已听闻,只知伤势不轻,却未料到已到了生死边缘。 当管家通报辛绾深夜求见时,沈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立刻命人请她进来。 “殿下!”她甚至来不及行礼,“求殿下救救秦将军!” 沈谙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沉静地打量着她,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 “绾绾,深夜来访,所为何事?秦将军他怎么了?”他递上热茶,“且不急,慢慢说。” 辛绾强忍着焦灼,将秦沧受伤之事,御医诊断出的蚀骨茑萝之毒等情况快速说了一遍。 “……殿下曾在西南三年,定然知晓蚀骨茑萝,或许……或许殿下有办法能尽快寻得这茑萝花?还求殿下施以援手!”辛绾说完,深深福了下去,这是她第一次在沈谙面前如此卑微恳求。 沈谙静静地听着,待她说完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蚀骨茑萝确实是西南至宝,它只生长在瘴气最浓,毒虫盘踞的千年古木之上。其汁液提炼出的毒素,沾肤入血则如跗骨之蛆,非寻常药石可解。莫说太医院,便是西南本地熟知百毒的巫医,也视其为禁忌,轻易不敢触碰。” “至于你所说的解药——茑萝花,”他顿了顿,观察着辛绾愈发苍白的脸色,继续道:“此花相伴而生,但只在特定的月圆之夜,于子时绽放,花期仅有一个时辰,采摘时机稍纵即逝。” “所以,你明白了吗?这茑萝花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即便在我封地三年,也只闻其名,未曾亲见。” 辛绾听完这些,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她曾经以为心痛到痉挛的时候人会变得歇斯底里,只有此刻真的经历了,她才明白,人到绝境只有沉默。 因为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不过......” “殿下有办法?”听闻沈谙话锋一转,她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他走到辛绾面前,神情晦涩难辨。 “绾绾,你为何会认为本王一定会帮你?帮秦沧?” 辛绾一愣,缓缓直起身,看向烛光下沈谙温润却莫测的脸。 她不是傻子,她一直都知道沈谙与秦沧之间那种剑拔弩张而又微妙的关系。这里面,或许有一部分是因为她,但更深层次,定然牵扯着朝堂上她无法窥见的权力博弈。 她无言以对。 任何关于旧情、关于道义的请求,在现实的利益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谙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背对着她,声音平淡地剖析着朝堂局势:“你可知,上次西夏公主遇刺,我与秦沧曾有过一次合作。作为利益交换,他暗中助我,使得太子在父皇面前失了分,受到猜忌打压。” “太子此人,睚眦必报。他定然已将这笔账记下。若我此时再跳明了去救秦沧,无疑是彻底站在了东宫的对立面。以太子的手段,你觉得他会如何?”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向辛绾:“他只需在父皇面前稍作文章,说我结交手握兵权的重臣,图谋不轨,一纸诏书,便能将我再次打回那西南封地,甚至……永无回京之日。” 辛绾的心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沉入谷底。她明白,沈谙说的都是事实。救秦沧,对他而言,风险巨大。 “殿下……”她声音干涩,“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辛绾,”沈谙打断她,冷静得近乎残忍,“本王若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甚至可能赌上未来的前程,去救一个某种意义上算不得队友的人。你能告诉我,本王能得到什么?” 他将问题赤裸裸地抛回给了她。 辛绾迎着他的目光,心脏狂跳。 这是交易,也是谈判。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问道:“那么,殿下想要得到什么?” 沈谙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忽然轻笑了一声,夹杂带着苦涩和自嘲。他向前一步,感受到她因紧张而急促的呼吸,目光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我的答案,你一直都很清楚。” 他的眸中情绪翻腾,却终是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想要的,从来只有你。” 辛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是他啊……是沈谙啊…… 那个曾在她跌落时毫不犹豫垫在她身下的少年,那个曾为她细心簪花许诺未来的九皇子。眼前这个男人,承载了她所有年少懵懂与青涩爱恋的人。 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 御花园里他举着鸟笼逗弄她的朗笑,月光下他亲手为她戴上翡翠耳坠的温柔,还有那些只有彼此才懂得的嬉闹时光……那是她人生中最初的一抹亮彩。 按理说,她应该感到庆幸的。 兜兜转转,年少时倾心的人,如今仍愿意为她付出代价,许她未来。这何尝不是命运对她坎坷经历的一种补偿?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此刻她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她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酸涩。 另一个霸道、强势、甚至有些可恶的身影,深深烙在她的心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让她恨着、怨着、却又无法真正割舍的人,竟然变成了秦沧。 她看着沈谙执念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资格犹豫。秦沧的命,就悬在这一线之间。 嘴角极其艰难地上扯动了一下,辛绾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我答应你。”她的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掉。 沈谙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却又如此绝望。 她抬起眼,目光空洞地望着他。她甚至主动向前挪了一步,踮起脚尖,朝着他的唇,缓缓凑近。 就当作是一场交易吧。 用她的未来,换秦沧的命。 她试图这样说服自己,闭上眼睛,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就在她的唇即将触碰到他的前一刹那,沈谙却侧过头,生生避开。 辛绾的吻落空了,她错愕地睁开眼。 沈谙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紧闭双眼时,悄然从眼角滑落的一滴泪珠。那滴泪,在烛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他终究还是无法忽略她眼底深藏的挣扎、痛苦和不情愿。 “我要你,但不是以这种方式。绾绾,我帮你救他,但我要你一个承诺,待此事了结,待你父亲的案子沉冤得雪,离开秦沧,回到我身边。”沈谙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了平静。 “茑萝花,我的确没有,不过有个人,你倒是可以一见。” 第61章 迟来的亏欠 淑妃坐在秦沧榻前,眸底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二十年来了,这是她第一次能如此平和地近距离凝视这张脸。 尽管对方闭着眼,可那眉眼间的轮廓,却像极了镜中的自己。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 年轻的她提着行李箱,蹲下身来,指尖轻柔地抚过小男孩的脸颊,温柔地对他说:“沧儿,你以后要听父亲的话,娘亲过一阵就回来看你,一定要乖哦。” 那时秦沧刚满三岁,似懂非懂地望着她。 可她终究没有回来。 宫车缓缓驶离府门,身后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而她坐在车里,始终没有回头。 她虽和他约定了要再去看他,可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她却再也没有履行约定。 她不是不想认,而是不敢认。 身为母亲,她心中有愧,可脚下的路,终究是她自己选的。 当年与秦老将军的婚事,本就是家族联姻,谈不上什么感情。婚后,丈夫常年戍守边关,留她一人在偌大的府邸中侍奉公婆、抚育幼子。在她独自撑起的日子里,有多少深夜的叹息,只有她自己知道。 所以当有机会选择时,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割舍了那些令她疲惫的日常,转而投向另一个能予她温存与依靠的男人。 她原以为这是解脱,却未料深宫似海。 君夺臣妻,本就不是光彩之事,陛下虽爱她,却也忌讳她的过去。她只能将前尘旧事尽数斩断,连同那个才三岁的孩子。 后来她有了沈谙,便将全部的爱与期待都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包括亏欠秦沧的那一份。 岁月流转,她也偶尔在深宫中听闻秦沧的消息。她为他的每一次出征而担心,又为每一次的捷报而欣喜。 她看着他一步步成长为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心中既骄傲,又酸楚。她不是没有想过弥补,可当她终于鼓足勇气想要靠近时,才惊觉那个曾经哭着追在马车后的孩子,早已将她视作陌路,眼中只剩怨恨。 她终究是,回不去了。 辛绾捧着刚煎好的药汤走入内室。 汤药隐约透出一股异香,是茑萝花独有的味道。 她走到淑妃面前,恭敬垂首禀报:“娘娘,药已按您吩咐煎好,只待稍凉,便可让将军服下。” 说话时,辛绾忍不住抬眼望向榻边衣饰华贵、气质雍容的淑妃,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 昨夜,九皇子沈谙对她言明茑萝花的来历时的凝重犹在眼前。 西夏贡品,世间仅存两株,一株救了当年为守漠北来犯身受重伤的穆老将军,另一株,便在曾为生育皇子而历经生死关的淑妃手中。 这是陛下赐予她保命的恩赏。辛绾原已做好了跪求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 当她硬着头皮向淑妃说明来意,提及秦沧性命垂危急需茑萝花救命时,淑妃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未曾过多询问细节,立刻命心腹去库房取来这宝贝。她只说了一句她唯一的条件:“本宫要亲眼看着他服下。” 面对这份慷慨的恩情,辛绾心中十分动容。 她虽有不解,但只当是淑妃娘娘慈悲,或许是看在九殿下沈谙的情面上,才如此倾力相助。 “有劳了。”淑妃的声音将辛绾从思绪中拉回。 她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过榻上昏迷的秦沧,目光复杂得让辛绾有些看不懂。 “温度差不多了,”辛绾提醒,将药碗递过去,“娘娘,是否现在……” “让本宫来。”淑妃接过药碗。 辛绾退后一步,安静地侍立一旁,看着淑妃用玉匙将药汁一点点喂入秦沧唇间。 她为秦沧有救而欣喜,同时也将淑妃的这份恩情深深铭刻于心。她此刻还不知道,淑妃此番举动背后所包含的愧疚与深意。 *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 “朕的镇国大将军在京城,在天子脚下遇刺!太子,你这个京畿卫戍总督,是怎么当的?”皇帝震怒的声音在殿宇中回荡。 太子闻言,毫不犹豫地撩袍跪倒,以头触地,姿态恭谨而沉痛:“父皇息怒,儿臣万死!京城出此惊天大案,惊扰圣驾,更是险些折损国之栋梁,此乃儿臣失察渎职之罪,请父皇责罚!” “呵,你这番请罪,倒是干净利落,将责任全然揽下。”皇帝只盯着他,语带讽刺。 片刻的死寂后,九皇子沈谙毅然出列:“父皇,秦将军遇刺,非但是对朝廷的挑衅,更是对父皇天威的亵渎。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严惩凶徒,难以安抚军中将士之心,遑论震慑天下宵小。儿臣恳请父皇将此案交由三法司与儿臣共同审理。” 沈谙此言一出,立刻引发了朝堂的骚动。他主动请缨,分明是要打破太子对三法司的控制。 左都御史高见贤捕捉到太子递来的眼色,当即出列反驳:“九殿下此言差矣!下官知殿下关切秦将军之心,然正所谓关心则乱。若由殿下主导调查,恐因情感而影响判断,有失公允。” 高见贤话音一落,几名太子党的官员纷纷出言附和。 “高大人所言极是!” “此案关系重大,确需避嫌!” 太子抬起头,痛定思痛,满眼恳切:“儿臣深知罪责深重,不敢求父皇宽宥。唯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儿臣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刺客及其幕后主使揪出,以正国法,以慰秦将军和父皇之心!” 他这番以退为进,既承认了失职,又展现了担当,逼得皇帝必须考虑朝局平衡。 “起来吧。”皇帝听闻太子之言,怒火渐敛,“朕就给你这个机会。十日,朕只要结果。” “儿臣,领旨!谢父皇恩典!”太子再次叩首,这才站起身来,垂手退回到班列之中。 他的第一步已经成功。 掌握了调查的主导权,接下来,便可以按照与魏谦谋划好的剧本,将这出“贼喊捉贼”的大戏,唱得圆满,唱得逼真。 第62章 尚书之位 兵部中郎魏谦退出大殿,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 回想起一周之前,东宫书房内。 太子面色铁青地抓着他:“魏卿,不能再等了!秦沧已经在暗中调查辛怀民的事,他今天能插手大理寺,明天就能把刀直接架在孤的脖子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太子话语中的不安。他知道自己与太子绑在同一根绳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殿下所虑,句句在理。”他安抚好太子,继续道:“秦沧此番行事确已成为心腹大患。他不死,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既然他自寻死路,我们便送他一程。” “你且细说。”太子目光锐利。 “殿下放心,我已安排陆峥藏于暗处,他会用我们特制的毒刃行刺,只要划破秦沧一点皮肉,剧毒入体,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事成之后,我立刻安排将人灭口,这样即使查到,也死无对证。” “只是......”太子紧紧盯着他,“秦沧武艺高强,非一般人所能及,你有几成把握?” “殿下明鉴,世间从无万全之策。”他深知太子多疑,回答得极为谨慎,“然此计已是当下最能确保成功的选择。攻其必救,方能一击致命。” “既如此,孤便再为你添一把火。”太子脸色稍霁,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秦沧对那辛家女可是宝贝得紧……你在行动时,不妨给他一点‘暗示’。” 他心领神会:“微臣明白。必让他临死前也备受煎熬。” “记住,手脚必须干净,所有经手之人绝不能留下任何活口!” 太子下了朝回到东宫,他紧跟在他身后。 踏入书房,太子挥退左右,转身看向他,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魏卿,此次之事你办得极好。” 他连忙躬身,谦逊道:“全赖殿下运筹帷幄,臣不过是依计行事,不敢居功。” “嗯……珍禽苑那个负责传递消息的小太监,可都处理干净了?” “殿下放心,昨日夜里不慎失足,已经投井自尽了。” “很好。”太子满意地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景象,忽然话锋一转。 “兵部尚书王大人年事已高,近来屡次上书告老还乡。孤观满朝文武,论能力、论忠心,无人能出先生其右。孤意,举荐你出任这兵部尚书一职。” 刹那间,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边嗡鸣作响。他下意识地撩起象征着他如今地位的绯色官袍,重重跪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殿下、殿下如此厚恩,臣……臣何德何能!唯有竭尽所能,万死不辞,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就在这巨大的狂喜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瞬间。 他想起十二年前,寒冬腊月里,自己刚入兵部,只是个卑微的厩司调度,负责清点核对各卫所报上来的车马损耗。那时,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袍,在那些鼻孔朝天的勋贵子弟眼中,连条狗都不如。 他记得有人将满是污泥的马鞭扔到他怀里,呵斥他手脚麻利点。他也曾因算错一笔无关紧要的马料账目,被上司当众辱骂,罚跪在衙门口半个时辰。 铲除辛怀民是在太子暗示下递上的投名状,也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从那以后,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吏。 这些年,他成了太子手中最锋利的刀,清除了一个又一个障碍,才一步步爬到了今天这个正四品中郎将的位置。 曾几何时,他也怀揣过报效朝廷,做一名清正廉官的梦想。但这吃人的朝堂,早已将天真的想法碾得粉碎。 在这里,清流寸步难行,唯有权力,才是唯一的护身符。 兵部尚书是正二品的枢要重臣,执掌天下兵马调动、武官铨选。 他魏谦,终于可以真正站在权力之巅,俯瞰那些曾经轻视他、践踏他的人! 他深深俯首,几乎将额头贴在地面上:“臣之一切,皆为殿下所赐,愿为殿下手中利剑,扫清一切障碍!” 太子转过身,看着脚下激动难抑的魏谦身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很清楚,对于魏谦这样的人,怎样才能拴住他的心。 “说起此事,魏卿,”太子话锋一转,“当日你执意要让陆峥假死,从秦沧眼皮子底下将人弄出来,孤当时还觉得,是否太过小题大做。不过一个小小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值得耗费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吗?” 魏谦依旧保持着跪姿,声音恭敬:“殿下恕臣当时未曾言明。臣思忖陆峥此人,关键不在其官位高低,而在于其身份特殊。他与秦沧结下梁子,又参与过当年辛怀民之事,日后若有所冲动之举,亦在情理之中,此为其一。其二,他常年在北镇抚司任职,诏狱那些阴私腌臜手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太子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若当时让他轻易死在秦沧手中,不过是乱葬岗中多一具尸体,用处有限。但若让他‘活’着消失,其意味便大不相同。一来,可迷惑秦沧,让他们自乱阵脚,以为是内部出了奸细,这样一来便可安插我们的人进入军中。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魏谦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殿下救下陆峥,他必定对殿下感恩戴德,如此一来,他便成了我们手中的一件利器。一个活着的死人,远比一个真正的死人,有用得多。” “利器?确实不错。”太子挑眉。 “如今,想要查证陆峥刺杀秦沧之事,是报私怨,还是受他人指使,主动权便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 “哈哈哈哈哈!”太子闻言,终于舒心地大笑起来,走上前亲手将魏谦扶起,“好!好一个活着的死人!魏卿深谋远虑,走一步看三步,孤得先生,如高祖得子房也!” 他拍着魏谦的手臂,语气无比亲厚:“魏卿此举,当真是一步妙招!下来这辛家女之事,还望魏卿多费心了。” 魏谦就着太子的手站起身,“殿下放心,圈已设下,就等这辛氏上套了......” 第63章 真是会挑时候 夜深人静,将军府主院卧房内只点了一盏羊角灯。辛绾坐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解开秦沧胸前系扣。 要说这茑萝花真不愧是止血生肌的神药,秦沧在服下之后,高烧退去,伤口开始愈合。 深可见骨的创口不过几日便收了口,长出粉嫩的新肉。而秦沧也在辛绾连日来的精心照料下,苍白的面容渐渐恢复了血色。 辛绾动作尽可能轻柔,外衣、中衣、里衣一层层揭开。 秦沧原本闭目忍着,感受到细腻微凉的指尖,喉结滚动了一下,倏然睁开眼,深邃的眸子在灯光下暗沉沉地锁住她。 “你做什么?”声音因压抑而有些低哑。 辛绾被他突然出声惊得手一颤,下意识回道:“脱......脱衣服换药啊。” 秦沧反手便握住了她纤细皓白的手腕,倾身向她逼近。 伤口因这动作被牵扯,但他眼神却带着玩味,语调慵懒地上扬:“脱衣服?” 明明很正常的三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反倒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缱绻暧昧。 辛绾耳根烧了起来,羞恼地瞪他一眼,试图抽回手:“不脱衣服,怎么给伤口上药,将军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哦——”秦沧拖长了语调,眼底戏谑更浓。 他依言放松了力道,甚至配合地直起身,双臂展开,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原来如此。那……有劳绾绾了,想脱哪里,都随你。” 辛绾气结,懒得再跟他斗嘴,红着脸,低下头,专心去解他腰间繁复的衣结。 终于脱到里衣,男人露出精壮的上身和骇人的伤口。 辛绾拿起一旁温着的药瓶,用银匙舀了药膏涂抹上去。药膏刺激伤口,秦沧猛地收缩,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弄痛你了?”辛绾立刻停下动作抬头看他,眼中满是紧张和心疼。 不待他回答,她便下意识地俯身,对着伤口周围轻轻吹了吹气。她的气息温热轻柔,拂过灼痛的伤处,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 她并不知道,这对于此刻感官异常敏锐的秦沧而言,无异于最致命的撩拨。 羽毛般轻柔的气息,一下下搔刮在他心尖上,撩起阵阵难以抑制的燥热。加上屋内为了保暖燃着的银炭盆,更让他觉得口干舌燥。 终于,在辛绾再次低头准备吹气时,秦沧猛地伸出手,再次抓住她的手腕,这一次,他的力道大了许多。 “怎么了?”辛绾不明所以地抬头,猝然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早已没了之前的戏谑,取而代之的是翻滚着欲望的暗色。 辛绾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好,下意识就想抽身逃离。可她刚有动作,秦沧便手臂一用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拽了回来。 天旋地转间,辛绾惊呼一声,已被他揽着腰肢按倒在了柔软的锦被之上。 下一刻,秦沧高大滚烫的身躯笼罩下来,将她牢牢困在方寸之间,浓烈的男性气息将她包裹。 “秦沧!你疯了,你身上还有伤!”辛绾又惊又急,用手抵住他的肩膀,她又不敢太用力,生怕碰到他的伤口。 “这点小伤,”秦沧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声音喑哑充满侵略,“还耽误不了爷做正事。” 话音未落,他精准地攫取了她的唇瓣,将她的惊呼和未尽之语全都吞没在一个强势而深入的吻里。 秦沧的吻来势汹汹,带着伤后初愈的急切,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积压已久的的占有欲。 隔着层层衣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某处急剧的变化,灼人的温度正紧紧抵着她。 辛绾又羞又恼,趁着换气的间隙,偏过头躲开他的吻,气息不稳地嗔道:“你……你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还想着这等事!” 秦沧低喘着,闻言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将滚烫的唇烙在她敏感的颈侧,吮吻厮磨,引得她一阵战栗。 “傻绾绾,你的男人只是受了点伤,又不是废了……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他粗粝的掌心探入她的衣襟,抚上她细腻的腰肢,力道带着急切的渴求:“帮帮我……绾绾,我难受得紧……” 辛绾浑身一僵,被他直白露骨的话惊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想并拢双腿,却被他用腿膝顶开。 “你……你……放开我!”她羞得连脚趾都蜷缩起来。 “不放。”秦沧咬着她耳垂,气息灼人,近乎耍赖地告求着,“好绾绾,你就当是……心疼心疼我,嗯?” “秦沧!你……你别这样……”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哀求,身体却在他的撩拨下不由自主地发软。 “乖,就一会儿……”秦沧喘息愈重,吻密集地落在她的眉心、眼睑、唇角,一声声低哑的“绾绾”如同魔咒,瓦解着她最后的抵抗。 他示弱般的恳求,与他平日强势的模样形成巨大反差,竟让辛绾的心莫名一软。 他的手沿着腰肢向上。 辛绾猛的一个激灵,从沉沦的边缘惊醒过来。 她气息不稳地急声道:“别、不行,我……我今日身子不便!” 秦沧的动作骤然顿住。 他抬起头,眼中欲色未退,带着疑惑。 辛绾趁着他停顿的间隙,用力将他推开些许,拉拢自己被扯开的衣襟,脸颊烫得厉害,难以启齿 “是葵水……今日刚至。” 她说完,便羞得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垂着头,露出纤细的脖颈,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秦沧怔住,眼底翻涌的情欲如同潮水般退去,他维持着俯身笼罩她的姿势,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真是……会挑时候。” 语气里听不出是埋怨还是别的什么。 随即,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将体内翻腾的躁动强行压下,翻身从她身上下来,躺回她身侧,却依旧将她紧紧揽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手臂霸道地环着她的腰肢。 “那就乖乖躺着,别乱动。”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陪爷睡一会儿。” 辛绾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依偎在他怀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内强劲而稍快的心跳,以及他身体某处依旧明显的灼热和紧绷。 她知道他忍得辛苦,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说了句恨不得咬掉舌头的话:“要不......换个方式......” 第64章 你的心只能是我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向下探去,碰到那惊人的滚烫和坚硬,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想缩回,却被他死死按住。 “不是说了要帮我?爷的眼里可容不下逃兵。”秦沧目光揶揄地望向她。 辛绾已经羞得说不出话来,长睫剧烈颤抖着,抵抗的力道渐渐松懈下来。 指尖在他灼热的肌肤上微微蜷缩,终究还是…… 灯火昏黄,帐幔低垂,掩去了一室暧昧春色与压抑的喘息。 辛绾被秦沧圈在臂弯,耳边是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声,她整个人呆滞在了他身上。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不是要给我处理伤口吗?怎么趴在我身上不动了? 她回神,羞愤地起身,瞪了他一眼。 可恶,这分明是恶人先告状。 辛绾这才想起今夜来此的目的。 她下床取过医药箱,苦于一直解不开他腰侧系带的结,气得一把将衣服扒了下来。 “啧,小花猫生气了。” 辛绾不理他,低头检查他身上的伤口,果然胸前的伤口又渗出血来。看着那刺目的血色,想到他方才不顾伤势的孟浪,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心疼猛地窜了上来。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知轻重!”辛绾恶狠狠剜了他一眼。 “没事,死不了。”秦沧说得理所当然。 他这副浑不吝的模样,更是火上浇油。辛绾气得不行,手上抹药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秦沧不甚在意,甚至懒洋洋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更方便上药,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一阵失笑。 狰狞的疤痕见证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秦沧命悬一线的样子再次浮上辛绾心头,那点因他而起的恼意,渐渐被更深的不安所取代。 她手上的动作缓了下来,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用指尖轻轻抚过纱布边缘:“将军,行刺之事,你心中可有眉目?” 究竟是谁能有这般手段,让陆峥冒死行刺,又能在事后如此干净利落地灭口? 秦沧沉默着,只将环着她的手臂收紧,没有立刻回答。 这沉默让辛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怒气再次涌上心头。 他总是这样! 每次涉及关键之事,总是这般讳莫如深,将她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你又什么都不愿告诉我,是吗?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这般无用?” 秦沧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疲惫和些许无奈:“绾绾,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辛绾抬起头,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 秦沧伸手抚过她散落在枕上的青丝:“绾绾,你还记得那日你问我,能不能查清你父亲冤案的真相,还辛家一个清白。” 辛绾身体一僵,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那场不欢而散的争吵。 “当时,我确实给不了你答案。甚至觉得你不识好歹,痴心妄想。” 他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后背,“但这段时间,当我意识到我真的快要失去你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好像错了。” 辛绾眸色倏紧,有一瞬的吃惊。 “可是绾绾,有些事,卷入得越深,越危险。” “可我已经卷进来了!”辛绾忍不住反驳,“有人用我的耳坠做局,差点要了你的命,这难道还不够深吗?将军,我不想永远做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糊涂鬼。” 秦沧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执拗,知道再也无法完全将她隔绝在外。他沉吟良久,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我告诉你。”他缓缓开口,“这段时间我确实在查一些事。” 辛绾屏住了呼吸,静静听着。 “三年前,你父亲贪墨的银两虽然明面上充入了国库,但据我暗中调查,那批刻了特殊暗记的银子,后来在西南边境出现过。” “这批银子,当时极可能是向西夏购买了马匹,而且,不是普通的马,是西夏的顶级战马黑风驹。” 黑风驹! 辛绾记起完颜公主也曾提及西夏有批顶级战马被秘密交易。 “但蹊跷的是,”秦沧眉头紧锁,“我执掌兵权多年,对各地驻军、边关守备的军马配给、辎重补充了如指掌。若是朝廷采买了如此大批量的顶级战马,无论配给何处,兵部的档案、军中的接收文书、乃至日常的粮草消耗,都绝不可能毫无痕迹。” 他看向辛绾,一字一顿地分析道:“能瞒过所有人让这批战马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只有一个可能——” “兵部内部,从最初的采购审批、到中间的运输交接、乃至最后的入库核销,整个流程都被人精心掩盖过了。” “而能调动如此庞大的官银,能绕过常规渠道与西夏进行违禁交易,还能在兵部内部将一切痕迹抹得干干净净……”秦沧的声音冷了下去,“这甚至不是一个普通朝臣能做到的。” 辛绾愕然失色,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转念一想:“将军可是已经有了怀疑之人?” “兵部之中,有一个人,升迁之快,令人侧目。便是如今的兵部中郎,魏谦。” “魏谦?”辛绾飞快地在记忆中搜寻,对此人有些印象,“我想起来了!此人当年是父亲手下的一员小吏,借着贺寿之词向父亲行过贿,被父亲赶了出去。” “没错,此人最初不过是在兵部驾部司做个管车马档案的小吏。但就在这三四年间,他一路擢升至如今的四品中郎。” 秦沧顿了顿,眼中寒光闪烁:“我刚刚留意此人,查到他升迁的关键节点,似乎太与子负责的几笔边境交易有关……结果,还没等我拿到确凿证据,就收到了你那封求救信,紧接着便是陆峥的埋伏。” 他看向辛绾,眼神交汇间,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默。 这时间点,太过巧合了! “你是怀疑太......” 辛绾愕然失色,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让她几乎脱口而出那个称谓,又硬生生刹住。 秦沧伸手按住了她的唇,阻止了她即将出口的那个字。 “原本我只是有所怀疑。”他收回手,“但经此一事,这反而让我更加确信。” 秦沧看着她苍白的脸,伸手将她重新揽入怀中:“所以绾绾,你要翻案,我替你翻;你要报仇,我替你杀。但你记住......你的心,必须是我的。” 第65章 少女心事 腊月将至,珍禽苑得禽鸟异兽按照惯例被运送至更为暖和的江南暂栖一段时间,待来年开春再接回。辛绾得了好几日的休沐,便顺理成章地在将军府住了下来。 秦老将军对此,态度颇为微妙。他虽一贯威严,但对辛绾此次留下,却并未多言,算是默许了。 府中上下都心知肚明,老爷子这是念着辛绾求来解毒奇花,硬生生将秦沧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恩情。 再者,他看着自家那个平日里桀骜不驯的儿子,如今在辛绾面前矫情的样儿,老爷子也只能吹胡子瞪眼地暗叹一句:“罢了,谁让自个儿养的儿子这么不值钱呢!” 辛绾留在秦府这段时日,最开心的人莫过于秦云瑶了。 一来,她看着大哥秦沧在辛绾的精心照料下,伤势一日好过一日,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英气,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大半。她深知,若非绾姐姐在,以大哥那倔脾气和府里下人战战兢兢的伺候,恢复断然没这么快。 二来,将军只有她这么一位千金,平日里虽有父母兄长疼爱,但有些女儿家的体己话,却无人可诉。如今有了辛绾,可把她高兴坏了。 她几乎日日都要腻在辛绾眼前,不是拉着她品评新得的胭脂水粉,就是嚼着京中听来的八卦,就连心底萌动的少女心事也有了诉说的对象。 这日,辛绾刚走进小花园,便瞧见秦云瑶正对着一盒精致的点心兀自发呆,唇角还噙着一抹傻乎乎的笑意。 辛绾心下莞尔,放轻脚步走近,打趣道:“咱们云瑶这是怎么了?对着点心也能笑出声来,莫非……是这点心比往日格外甜些,甜到心里去了?” 秦云瑶闻声回过神来,脸上倏地飞起两片红云,却并未像往常那般娇嗔反驳。她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极其认真地望向辛绾:“绾姐姐,你说怎么样才算得上是喜欢一个人呢?” 辛绾被她问得一怔,随即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略一思忖。 “喜欢一个人啊……大抵便是见着他时,心里便像揣了只欢快的小雀,忍不住地欢喜;不见时,思绪又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他那儿去。盼着能时时与他待在一处。” 说着,她不禁想起前些时日与秦沧闹别扭的光景,当值时也总有些心神不属,原是如此缘由。脸上微微发热,忙敛了心神。 “会!都会的!”秦云瑶听得连连点头,眼眸亮晶晶的,像是找到了知音。 “那这便是喜欢了。”辛绾见她这般情态,心中了然,笑着追问,“只是不知那位让你如此挂心的人,他可也知晓你的心意?对你可好?” 云瑶闻言,兴奋的神色淡去几分,指尖绞着衣带,“他待我是极好的,很是照顾我,平日里我说什么,他也多半依着我。只是……绾姐姐,我不确定,他这般好,是因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是也同我一样的心思?他对别的姑娘,似乎也挺和气的。” 辛绾见她患得患失,便知这小丫头是真正陷进去了。 她凝眉细想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凑近云瑶耳边,压低声音献上一计:“这般试探倒也简单。下次你若见着他,寻个机会,定定地望进他眼睛里,就问他,你在我眼里看见了什么?或者你便什么都不说,只管与他对视。若他心中亦有你,定然会害羞、会躲闪,神色必与平常不同。” “这……这能行吗?万一他觉着我古怪怎么办?”秦云瑶将信将疑地瞪大了眼睛。 话虽如此,这个念头却像颗种子,在她心里发了芽。 傍晚时分,她鬼使神差地踱到了裴炎院门前。心中将辛绾的话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勇气鼓了又泄,脚步迈出去又缩回来。 终究是女儿家脸皮薄,怕万一弄巧成拙,日后连这般自在相处都难了。 “算了算了,还是回去吧!”她懊恼地一跺脚,转身欲走。 不料刚一转身,便撞见裴炎不知何时已抱臂倚在门框上,坏笑着打量她:“哟,小霸王在我这门口转悠了半天了,是打算把我这门槛磨平不成?” 秦云瑶吓了一跳,心口怦怦直跳,胡乱搪塞道:“我……我找你有点事。” 裴炎挑眉,侧身让开:“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学会在门外候着了?快进来吧,外面风大。”他语气熟稔地调侃着。 秦云瑶硬着头皮跟他进了屋。 裴炎径自在书案后坐下,顺手拿起一份军报翻阅。秦沧养伤这些时日,军中事务多半压在了他身上。 “说吧,什么事?”他目光仍落在文书上,随口问道。 云瑶紧张地捏着衣角,指尖都泛了白,脑海中再次响起辛绾的话语,她把心一横:罢了,来都来了! 她忽然起身,几步走到书案前,一把抽走裴炎手中的军报丢在一旁,随即俯下身,歪着头,直直地望进裴炎诧异的眼眸中。 她动作急促,一缕青丝滑落,不经意间扫过他的颈侧。 裴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随即失笑,习惯性地挑了挑眉:“这是又闯什么祸了?要我替你出头?” 秦云瑶不答,只是鼓足勇气,将双手撑在书案边缘,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与他平视,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一字一顿地问:“裴炎,你……你快仔细看看,我今天有什么不同?” 裴炎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愣住,当真依言仔细端详了她片刻,然后颇为认真地点头评价道:“嗯,今日这胭脂颜色选得不错,衬你。” 秦云瑶气得暗自磨牙,她每日都是这个妆容! 她强压下心头火气,努力挤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你再……再仔细看看嘛!” 裴炎见她如此执着,虽觉莫名,还是配合地向前倾了倾身,眉头微锁,更专注地凝视着她的脸,目光从眉眼细细看到唇角。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 第66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秦云瑶心跳如擂鼓,脸颊烫得厉害,几乎以为下一瞬便会发生些什么。 然而,裴炎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伸出食指,在她眼梢下方轻轻捏了一下,恍然大悟般笑道:“我知道了,你这两日定然是贪嘴偷吃了厨房新做的芙蓉糕,脸又圆润了不少。” “你!”秦云瑶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一把拍开他的手,猛地直起身子,又羞又恼地跺了跺脚。 裴炎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好笑地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几分宠溺:“行了行了,多大姑娘了还来这套。直说吧,到底是看上什么宝贝了?明日我抽空去给你买来。” 秦云瑶满腔的期待和勇气瞬间化为乌有,像只被霜打了的小茄子,蔫蔫地垂下脑袋,委屈巴巴地嘟囔道:“你真是个木头疙瘩,怎么就看不出来呢,我的眼睛里……明明装的都是你啊。” 秦云瑶的话如同一道惊雷,震得裴炎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脸上的戏谑和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揉着眉心的手都忘了放下。 胸腔里的心脏先是漏跳了一拍,随即开始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他怀疑对面的云瑶都能听见。 她……刚才说什么? 装的都是他。 难以置信的狂喜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想抓住她的肩膀,问她是不是真的。 然而,这股炽热话语还未说出口,就被理智狠狠压了下去。 他不过是战场留下的一名孤儿,幸得秦老将军垂怜,收养军中,才有了今日。 虽蒙秦家恩情,赐名授艺,待若亲子,但他骨子里,永远记得自己无根无萍的出身。而云瑶是镇国大将军府嫡出的千金,是秦老将军的掌上明珠。 他裴炎,一个靠着军功勉强挣得些许地位的武将,如何配得上她? 他能给她的,除了一颗真心,还有什么? 秦家对他恩重如山,他岂能因一己私欲,玷污了云瑶的清誉,让她被人在背后指摘,下嫁于一个“家奴”出身之人。 那些深藏的自卑,那些刻意忽略的差距,此刻将他刚刚腾起的渴望死死捆住。 他配不上她。 她值得更好的。 能配得上她的应该是那些真正的世家公子,能给她安稳尊荣,能让她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霸王。 “我......” 他其实从未敢想过,云瑶会对他存有除了兄妹之外的其他情谊。他最大的奢望,也不过是像现在这样,守在她身边,看她笑,听她闹,在她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护她一世周全。 这就够了,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这就很好了。 可是…… 可是她现在亲口说了出来。 那双总是亮晶晶望着他的眼睛里,装的竟然是他。 裴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心中天人交战,种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不敢看云瑶此刻充满了期待和委屈的眼睛,他生怕自己多看一眼,那点可怜的理智就会彻底崩溃。 他别开脸,动作快得甚至有些狼狈。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回头时,脸上已经强行挤出了一丝惯常的笑意。 “胡说八道什么呢!”他伸手,像往常一样,轻轻弹了一下云瑶的额头,“小丫头片子,整天脑子里尽想些有的没的。是不是又偷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净学些不着调的话。” 他试图用插科打诨将这件事遮掩过去,语气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责备:“这种玩笑可开不得,让人听见了像什么样子?坏了你的清誉,将军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说完,他甚至不敢等云瑶的反应,匆忙站起身,借口道:“我想起来营里还有些紧急军务没处理完,得赶紧去一趟。你……你也快回去吧,天快黑了,别让老爷子担心。”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只留下秦云瑶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秦云瑶看着他逃离的背影,满腔期待瞬间化作了巨大的难堪,眼圈一下就红了。 一连几日,将军府里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秦云瑶了。往日那股子里能掀翻屋顶的鲜活气,仿佛被抽走了,留下一种让人不适应的安静。 辛绾看在眼里,心下明了,却也不便点破。 这日午后,她正坐院中的看一本食谱,就见秦云瑶蔫蔫地从月洞门外走过。 若是往常,这丫头老远瞧见她,定然叽叽喳喳说上半日的新鲜事。可今日,云瑶只是抬眸匆匆瞥了她这边一眼,脚下步子不停,反而加快了些,悄无声息地溜了过去,像是刻意的回避。 辛绾握着书卷的手指收紧,心下暗叹。 用膳时分,她的这变化更是明显。 以往饭桌上,就数云瑶话最多,一会儿跟秦老将军撒娇,一会儿又跟秦沧拌嘴,总能将气氛搅得热热闹闹。可如今,她总是最后一个入席,坐在离裴炎最远的位置,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秦老将军偶尔关切地问一句:“瑶儿,今日的菜不合胃口?怎吃得这样少?” 她也只是摇摇头,说自己不太饿。 辛绾坐在她斜对面,见她碗里的饭几乎没怎么动,平日里最爱吃的胭脂鹅脯和水晶肘子,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夹一筷子。连带原本圆润娇俏的小脸都清减了几分。 有一次,辛绾瞧见裴炎偷偷买了她最爱的糖蒸酥酪拿到厨房,佯装是下人外出采买的。可那日,酥酪端到云瑶面前,她只是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眼神飘忽,不知落在了何处,半晌,才舀了一小勺送入口中。 辛绾忍不住轻声问她:“云瑶,酥酪不合口吗?要不要让厨房换点别的?” 云瑶像是被惊醒般,猛地回过神,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没有,很好吃,谢谢绾姐姐。”说完,又低下头去,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碗里的酥酪,落下泪来。 这样的秦云瑶让辛绾心疼不已。她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感情的事,外人终究难以置喙。 辛绾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云瑶心上的这把锁,钥匙握在裴炎手里。 第67章 倒是留了个全尸 在将军府住下的这几日,辛绾除了照料秦沧伤势,还暗自琢磨起了一件事。 给秦沧做些滋补的吃食。 她这人,自幼聪慧,无论是父亲教的琴棋书画,还是后来穆师父传授的骑射之术,她都能很快掌握。但唯独这灶台上的功夫,仿佛天生与她相克,可谓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闹出的笑话能写满一本册子。 不是火候掌控不当烧糊了锅底,就是调味失准咸得发苦或淡而无味,最惊险的一次还差点点燃了厨房的帘幔,惹得当年辛府里的厨娘们见到她挽起袖子进厨房就如临大敌。 但这回,辛绾再次燃起了斗志。 翌日一早,天还未大亮,她便悄悄起身,凭着记忆中前几日看过的某本食疗古籍上的记载,决定挑战一道看似简单实则考验功夫的鱼汤面。 厨房里一阵鸡飞狗跳。 足足耗费了她两个时辰,期间经历了数次险些失败后,一碗热气腾腾、汤色诱人的鱼汤面终于出锅了。 辛绾将鱼汤面小心翼翼地将面装入食盒,看着汤面上漂浮的翠绿葱花,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这一次的卖相似乎还不错? 她端着食盒,满怀期待地走向秦沧的书房。他伤势渐愈,已开始处理一些紧急军务。 推开书房门,秦沧正在向裴炎了解近期军中情况。近几月来,京畿营马匹损耗严重,虽不值战时,但马匹损耗终归不是好事,必须得找到问题的源头。 裴炎正汇报,闻到一股食物香气,抬头见是辛绾提了食盒进来。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迅速掠过一丝警惕。 他也是见识过这位辛姑娘在厨房的“杀伤力”的。 裴炎识趣地退下,将书房留给二人。 “将军,你伤势未愈,需得清淡滋补,我熬了碗鱼汤面,你趁热用些吧。”辛绾将食盒放在书案旁,轻声说道。 秦沧放下笔,目光在食盒上转了一圈,轻咳一声:“有劳你了。只是我刚用过些点心,眼下还不饿,不如先放着……” 辛绾何等敏锐,立刻看穿了他的推脱。想到自己一大早的辛苦和差点炸了厨房的狼狈,一股委屈夹杂着不服气涌上心头。 她柳眉微蹙,上前一步,直接将食盒盖子揭开,带着点赌气的意味:“我熬了许久,将军好歹尝一口!我看书上说这鱼汤最是补气养血,对伤口愈合有益,这才亲自下厨的。” 秦沧见她态度坚决,眼神里还带着点“你敢不吃试试”的嗔怪,知道这关是躲不过去了。 他暗自吸了口气,仿佛要面对的不是一碗面,而是敌军的千军万马。 罢了,大不了就是多解几次手…… 他鼓足勇气,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筷子,低头看向碗中—— 这一看,倒是叫他愣住了。 只见碗中汤色醇厚奶白,面条之间点缀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而来。 秦沧难以置信地看向辛绾:“真是你做的?” “不然呢?难道我还在这事上诓你不成。” 秦沧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直冲天灵盖。 秦沧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精彩。他强忍着喉头翻涌的不适,硬是将那口汤咽了下去,额角青筋都隐隐跳动。 “如何?”辛绾站在一旁,满眼紧张期待。 秦沧试图挤出一个赞赏的笑容,奈何那笑容僵得发硬:“尚可,你,辛苦了。” 辛绾何等了解他,见他这般情状,心头那点期待瞬间沉了下去。她不信邪,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汤匙:“我不信,我自己尝尝!” “别!”秦沧想阻止已来不及。 辛绾舀起一勺汤,毫不犹豫地送入口中。 下一秒—— “噗,咳咳咳!”她猛地侧头,将口中的汤尽数吐了出来,被那难以言喻的腥气呛得连连咳嗽,“怎、怎么会这样?” 她看着那碗卖相极佳的面,满脸的不可思议与挫败。 秦沧见状,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连忙起身给她倒了杯清水漱口。待她缓过气来,才问道:“绾绾,你这鱼是从何处得来的?” 辛绾漱了好几次口,才觉得口中那股味道淡了些,闷声道:“就是从后院莲池里捞上来的那两条红鲤鱼,我看着它们长得肥美。” “……” 秦沧扶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那是锦鲤,本就是观赏之用,肉质粗糙且土腥味极重,如何吃得?” 辛绾怔住,她只想反正都是鱼,却不知还有这等讲究。 她仍有些不服:“可我看那食谱上说,鱼汤要鲜美,鱼需得新鲜,池里捞上来的可不就是最新鲜的么。” “鱼可曾刮鳞、去鳃、开膛破肚,清理内脏?”秦沧打断她,问到了关键处。 辛绾闻言,更是茫然,一双美眸里全是无辜:“鱼还要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吗?我看它活蹦乱跳的,直接洗净下锅了。” 直接……下锅…… 秦沧看着自她理直气壮又带着困惑的模样,再想想那两条在锅中“完整”走完一生的锦鲤,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他摇了摇头,宠溺道:“我的好绾绾,你这倒是给了那两条鱼一个全尸了。” 辛绾这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想到刚才自己还那般信誓旦旦,顿时又窘又羞,跺了跺脚:“我、我这就去把它倒掉!” “慢着。”秦沧却拉住了她的手腕。 在辛绾疑惑的目光中,他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筷子,竟又挑起几根面条,准备往嘴里送。 “你做什么!”辛绾惊了,“这么腥,别吃了!” “虽然过程有些出乎意料,但心意难得,无论如何,我也该吃完它。” 说着,他便要将面条送入口中。 “不行!”辛绾一把抢过筷子,眼圈微微发红,“再珍贵的心意,也不能让你吃坏肚子,你伤还没好利索呢!” 秦沧看着她端碗急匆匆离开的背影,那般决绝又不乏可爱,秦沧终于畅快地笑出了声,胸口的震动牵动了伤处,带来一丝细微的疼痛,心里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和满足填得满满的。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将军,漓王沈谙来访。” 第68章 如果秦沧骗了你呢 秦沧负手立于庭前,目光落在缓步走来的沈谙身上。晨光勾勒出对方与自己依稀相似的轮廓,却因截然不同的气度而显得泾渭分明。 他原以为此生注定要与这人势同水火,此生绝无可能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却未曾想,是他寻来了救命的茑萝花。这份情像一根卡在心头的刺,让他每每想起便觉得呼吸滞涩。 “裴炎都告诉我了。”秦沧率先打破沉默,“就当我欠你一条命,日后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既然是欠的,倒也不必着急还。”沈谙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了些:“本王今日贸然前来,实则还有一事。” 他抬眼直视秦沧:“娘娘这几日头疾犯得厉害,吐了几日,今日更是卧床不起。太医院诊过,说她的病情古怪,若是持续恶化下去,怕是......”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秦沧的反应,见对方神色依旧冷峻,才继续道:“你若有空,不妨去看看她。她一直很想见你。” 秦沧平静的眸子微动,但很快收敛起眼中情绪,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看什么,看她如今所受的报应?” "秦沧!"沈谙猛地攥住他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别太过分!她毕竟也是你的娘亲。你可知......" 他几乎要将茑萝花是母妃送来的一事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看着秦沧那双充满怨怼的眼睛,想起母妃哀求的那句“不要告诉他”,沈谙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可知什么?”秦沧没有挣扎,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嗤笑,“娘亲?哼,她也配。这二十多年来,她可曾尽过一天做娘亲的责任吗?” 秦沧猛地抬手,一根根掰开沈谙攥紧的手指:“沈谙,你记住,你没有资格指责我的不是。” 他逼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对:“你不如去问问你那位高贵的母妃,她当初是怎么对我的。她既然能为了她的荣华富贵头也不回地舍弃我,就别再指望我如今还会回头认她这个娘!” 沈谙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刺得后退了半步,他蓦然偏过头,与秦沧四目相对。 “可她终究是你的生母!难道这些年你的报复还不够吗?眼睁睁看着辛家覆灭,明知绾绾与我……你却将她从我身边抢走,这些还不够让你尽兴吗?” 秦沧将他的痛苦尽收眼底,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他承认,他喜欢看沈谙这副失控的模样。 沈谙越是愤怒,越是痛苦,他就越是能从中品体会报复的快感。 他正要开口,余光却瞥见台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脸色骤变。 "绾绾?"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乱,"你何时来的?" 辛绾怔怔地望着二人,眸中满是错愕:"你们......在说什么?" 秦沧下意识地收紧双手,目光闪烁,随即强作镇定:"没什么,不过是些朝中琐事。" 辛绾心中疑云更甚。 这两个人平日里见面了总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怎么今日竟能和和气气地聊起天来了? 可她方才分明听到沈谙在说什么“报复”之类的词,难道真是她听错了? 她狐疑地打量着二人,最终还是转向秦沧:"秦老将军正在寻你。" 秦沧如释重负,快步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我这就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廊下,沈谙已收敛了所有情绪,对辛绾微微颔首:"母妃抱恙,既然已探望过秦将军,本王也该回宫了。" "淑妃娘娘病了?"辛绾一怔,"前些时日见娘娘还很是康健。" 沈谙轻轻摇头:"旧疾复发罢了。太医院正在全力诊治,但愿无碍吧。" “嗯,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辛绾点头。 “绾绾,”沈谙再次开口,“你打算何时回宫?”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辛绾连日来沉浸在秦府温情中的气泡。她倏然回神,意识到这段陪着秦沧养伤的幸福日子其实是黄粱一梦罢了。 梦,终究有要醒的一日。 她尚未回答,沈谙又向前迈了一步:“还是说……你已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 辛绾的心猛地一沉。 她当然没忘。 当时情势危急,秦沧命悬一线,她没有选择。可如今,秦沧已然脱险,身体一日日好转。那个承诺,便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她看着沈谙眼中混合着期待、不安甚至恳求的复杂情绪,心中五味杂陈。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在此刻与他说清楚。 “殿下,您的救命之恩,绾绾没齿难忘。若非殿下援手,将军他恐怕未能走到今日。这份情,我记着。”她顿了顿,迎上沈谙的眼睛,“可是,关于那个承诺……” 沈谙的眼神瞬间黯了下去,像是预料到了什么。 辛绾狠下心,继续道:“殿下,我并非过河拆桥、背信弃义之人。正是因为感念殿下恩情,我才更不能以此种方式回报您。” 她的眼睛真诚得近乎残忍:“若我因此而回到您身边,那对您不公平。您值得一份纯粹的心意,而非掺杂着感激、愧疚的。那样对您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轻慢和委屈?” 她看到沈谙的嘴唇抿紧,知道自己这番话伤到了他。但她必须说。 “殿下,您很好,真的很好。在我无助的时候,不止一次伸出援手。可是殿下,有些路,走过了,心境便不同了。我……已非当年那的我,你也不再是当年的你了。” 她屈膝跪下行了一礼。 “殿下救命之恩,我会以其他方式报答。但那个承诺……请恕我无法兑现。” 沈谙僵立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雨夜,他被迫离去时,她绝望的眼神。只是这一次,选择离开的人,变成了她。 他苦笑着闭上眼,喉间满是涩意。 公平?在这漩涡般的命运里,何曾有过真正的公平?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她的感恩。可如今,她连一个基于感恩的承诺,都吝于给了。 他沉默片刻,问道:“如果我说,秦沧他骗了你呢?” 第69章 秦沧的秘密 “什么意思?”辛绾愕然抬眸,心底无端升起一丝寒意。 沈谙的唇角牵起一抹讳莫如深的弧度,令人心悸。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她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可曾仔细思量过,秦沧他手握重兵,权倾朝野,若他真心想助你查清三年前的真相,当真就那般困难吗?”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她闪烁的眼眸:“为何他始终按兵不动,甚至在你试图查案时屡屡阻挠?” 辛绾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 她一直以为,答案显而易见。 那个男人霸道专横,掌控欲强到令人窒息。他或许只想让她孤立无援,只能像一株攀附的菟丝花,全然依赖他,做一只永远飞不出他掌心的金丝雀。所以当她选择请旨入宫,试图挣脱他的掌控自行寻求真相时,他才会那般雷霆震怒。 辛绾声音干涩,像是在说服自己,“他自然……不愿我卷入太深。” “是吗?”沈谙目光复杂地在她的脸上逡巡许久,最后斩钉截铁道:“那是因为他心虚!” 心中紧绷的弦被拨动,发出不安的嗡鸣。 沈谙迎着她的目光,继续道:“绾绾,你再仔细想一想——” “当年辛家之事,从发难到定案,速度之快,令朝野震惊。而秦沧第一时间就能找到你,他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不可能!”辛绾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显得尖厉,“他不会的。我知道他或许行事霸道,但他……他心是正的,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这是她一直以来对秦沧的认知底线,若连这一点都是假的…… 沈谙看着她急于反驳的模样,脸上掠过复杂难辨的神情,最终化为一个苦涩而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没有再继续争辩,只是缓缓道:“绾绾,有兴趣听一个故事吗。”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冷却。她看着沈谙脸上苦涩的表情,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沈谙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远处虚空,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小时候,我其实很怕他。”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嘲,“不是怕他的拳头,虽然他确实比我强壮太多。我怕的是他那双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会在我经过时撞掉我手中的书卷,会在父皇考校功课时讥讽我的文章是妇人调教出来的匠气,会在学堂里故意让我出丑,看我狼狈……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记得我十岁那年生辰,从母妃那里得了一只会学舌的鹦鹉,我喜爱极了,将它挂在屋檐下每日同它说话。可有一日,这鸟莫名从笼中消失了。” “我焦急寻了几日未果,最终却在上书房门外,看见秦沧在手上把玩着那只鹦鹉,与其他同窗谈笑,说这扁毛畜生,倒是比人更识时务。” “我那时年纪小,受了委屈,自然跑去向母妃哭诉。”沈谙的声音沉了下来,“可母妃每一次......每一次都只是摸着我的头,对我说,谙儿,忍一忍,你要让着他。” 他转过头,看向辛绾:“我那时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忍。明明太子故意打碎我的砚台时,母妃还能带着我去找皇后理论,可为何偏偏对着秦沧,我就要一忍再忍?” “直到我渐渐长大,开始懂得察言观色,开始从一些老宫人闪烁的言辞中拼凑出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这个隐藏已久的秘密:“我的母妃,在入宫之前曾嫁过人,并且,生下过一个孩子。” 辛绾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 答案,不言而喻。 那个孩子,就是秦沧。 沈谙拥有着他失去的一切。完整的家庭、母亲的宠爱以及被呵护宠爱的童年...... “原来母妃让我忍的,不是他的刁难,是她自己放不下的过去。” 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段往事叹息。 “现在,你明白了吗?”他轻声问,“他恨我,或许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所以秦沧当初将她占为己有,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她就像沈谙失去的那只鹦鹉,因为是他沈谙喜欢的,他秦沧便要夺过来。 他不过是想利用她报复他同母异父的弟弟罢了。 是啊,淑妃娘娘送来茑萝花那日,她就该猜到的,可她那时因着秦沧的伤势根本没再多想。 “绾绾!”沈谙攥紧拳头,“他一直在利用你!事到如今,你还要待在他的身边吗?”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最初的惊骇后,渐渐清醒。 她知道秦沧最初的动机卑劣而残忍。 可是……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这三年的点点滴滴。 他深夜归来,带着一身寒气,会将手搓暖了再贴上她的脸;她偶尔染了风寒,他嘴上斥责她,却会在夜里一遍一遍换洗额头的帕子;他昏迷中死死攥着她的手,一遍遍含糊唤她“绾绾”的模样;他那样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因为她一句“想要堂堂正正”,而开始笨拙地尝试着改变…… 利用吗? 最初或许是。 可这三年来的日日夜夜,那些细碎的关怀,那些下意识的维护,那些因她而起的喜怒哀乐,难道全都是精心编织的假象吗? 不,她不是瞎子,她看得到。 经过了这些,她还能怎么去全盘否定他后来付出的? “沈谙,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看着他,目光里是一种沈谙从未见过的清醒和坚定,“我知道他最初的目的不纯,可是……” 她收回目光,看向了某个不确定的远方:“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对我的好,我也无法全然否定。” “我不是要为他开脱。”她仿佛知道沈谙想说什么,抢先一步开口,“我只是需要时间去想清楚这一切,也想清楚我自己的心。” 她对着沈谙,行了一个郑重的礼:“殿下的恩情,绾绾铭记。但接下来的路,请让我自己走吧。” 第70章 当她是狗吗 临江阁。 裴炎下了马,贴身侍卫牵过马儿,低声道:“裴将军,您午间回府吩咐属下,属下将京中酒馆儿找了个遍,后来发现二小姐和她的朋友又折回在这里吃酒。” 裴炎眼神一厉:“胡闹,她竟吃了一整天!” 那侍卫支支吾吾:“约莫是和朋友一道,喝出兴致来了。” 裴炎冷冷应了声,随即又想,朋友,她的哪个朋友? 他一掀衣摆,一只脚踏进门槛,突然想起什么:“我嘱你路上买的东西呢?” 侍卫一笑,立刻向马儿快步走去。 未几,折了回来,手里拿着个牛皮纸包。 “还是城门口那家买的,二小姐最喜欢的蜜渍梅子。” 裴炎伸手接过,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也不知秦云瑶为什么总爱这种甜腻的零嘴。 他迈着大步往楼面儿走去。 酒楼门口小二一看,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裴将军,快请进来。” 裴炎正要随那小二上楼,忽见雅间门帘一动,两个人相偕走出。 那女子双颊醺醺的红,似三月桃花,她的身子有些不稳,男子微一迟疑,终是伸手虚扶住她的纤腰,低声唤道:“云瑶,小心台阶。” 裴炎见此情景,只觉一股无明火直冲头顶,几步跨到二人面前:“放肆!闺中小姐岂可容你这般,还不撤手。” 这男子正是新晋状元郎宁书砚。 半月前,秦云瑶在西市目睹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穷追一个小偷半条街,在她的拔刀相助下,那书生夺回了钱袋,却将袋中碎银分与周围被撞翻摊位的百姓。 没曾想,过了三日,两人竟又在府中相遇。 原来这位追贼的书生竟是近日高中了的状元郎。 两人年纪相仿,言谈投机。云瑶心中烦闷,今日恰遇宁书砚到府中拜访大哥,便硬拉了他来这酒楼,说是要听听“状元郎开解愁肠”。 她知宁书砚风度翩翩,不是什么心术不正的人,遂多喝了几杯,这时看裴炎眼神严厉,一脸怒意看着二人,心头先是一涩,低声咕哝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裴炎却看也不看她,只冷眼打量着宁书砚。 宁书砚剑眉微蹙,“裴将军,云瑶小姐喝醉了,我……” 云瑶小姐? 裴炎冷笑,刚才一声云瑶他可听得清清楚楚,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竟敢肖想云瑶! “今日之事,我必向秦将军如实相告。”裴炎声音冷硬,目光如刀锋般落在宁书砚扶着秦云瑶的手上。 几次接触下来,宁书砚对这位活泼直率的二小姐早已暗生情愫。方才在席间,他隐约听到云瑶向他抱怨,说某人“像个木头一样,怎么暗示都不明白”,虽未指名道姓,却让他心头莫名一跳,生出一丝希冀。虽然云瑶似乎并不想多谈,很快转了话题。 他只知裴炎是镇国将军秦沧手下的副将,并不知他与秦云瑶的关系。而眼下云瑶醉眼迷蒙,他如何能放心将她交给旁人? “将军恕罪。”宁书砚不卑不亢地躬身,手臂却稳稳托住秦云瑶,“但请将军容在下先送二小姐回府,再行向秦将军请罪。” 裴炎素来沉稳,此刻见秦云瑶醉态可掬地偎在宁书砚怀中,像只慵懒的猫儿,心中怒意翻涌。 这宁书砚竟敢如此亲近他看着长大的姑娘!他定要寻个由头好生整治此人。还有云瑶这丫头,也太不知分寸,待她酒醒必要好好说教一番。 他强压怒火,沉声道:“云瑶,过来。” 说着已伸手欲将秦云瑶揽过。 秦云瑶虽醉,尚存几分清醒,并不理会裴炎,只对宁书砚软声道:“宁大哥,我们走吧。” 宁书砚面露难色:“二小姐,裴将军与你相识,是否……” “哦,他呀。”秦云瑶醉眼斜睨裴炎,“我大哥都不管我,裴将军作为义兄管得倒是宽。” 她刻意加重“义兄”二字。 裴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宁书砚朝他颔首致意,携云瑶从面前走过,心中怒意再难抑制。 他绝不容别的男人将云瑶带走! 一个眼神示意,侍卫会意,上前拦住二人。 裴炎自幼跟在秦沧身边,虽然平日里好说话,但严肃起来不怒自威的模样确有几分上位者的模样。 他怒极反笑,淡淡道:“听闻宁状元出身寒微,全凭苦读才有今日。不知可曾寻回当年典当的祖宅?本将军在军中有些人脉,若需要帮忙……” 他刻意顿住,满意地看到宁书砚脸色微变。 秦云瑶又惊又怒,瞪大双眼看向裴炎。往日她心悦于他,瞧着他哪儿哪儿都好,却不知他竟也会如此羞辱他人! 裴炎目光如炬,紧盯着她:“秦云瑶,过来。” 少女冷笑一声,反而握住宁书砚的手:“英雄不问出处。宁大哥寒窗苦读,正直不阿,是真正君子。” 宁书砚听闻云瑶的话,浑身一震,目光灼灼望向她。 “我们走。”秦云瑶道。 “不准走!” 看着相视的两人,裴炎只觉心口如遭重击。 “裴炎,你还要如何?”秦云瑶戒备地瞪着他,宁书砚立即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裴炎沉默片刻,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哑声道:“云瑶,这是你最爱吃的蜜渍梅子。” 他后悔了。从军十余载,他从未后悔过任何决定,唯独那日将她从身边推开,他悔不当初。 “多谢将军美意。”秦云瑶声音冰冷,“但云瑶消受不起。” 她转向宁书砚:“宁大哥,我们走。” 一番争执让秦云瑶酒醒大半,不似方才醉态,此刻站在宁书砚身侧,她的衣袖紧贴着他的,脸颊微红。 裴炎捏紧手中纸包,脑中一片空白。待看见她面对宁书砚时罕见的娇羞模样,心痛与怒意汹涌而来。云瑶性子直爽,除他之外,何曾对旁人露出这般情态? 将梅子收回怀中,他伸手便去抓秦云瑶手腕:“跟我回去!” “我不!” 她想起她在他房里表白那日,裴炎的训斥和避难似的落荒而逃,如今又表现出这样一副心痛模样做什么!真当她秦云瑶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狗吗? 她转身既走,还未迈出步子,就被一股大力扯进怀抱,清洌的松柏气息扑面而来,手心抵住的是坚硬的胸膛,她被裴炎牢牢禁锢在怀中。 “糟了!”秦云瑶突然反应过来,“绾姐姐还在楼上。” 第71章 我真是欠你的 夜深露重,一辆马车踏着月色驶来,甫一停稳,早已候在门前的秦沧沉着脸大步上前。 裴炎先从车上跳下,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和无奈,刚要开口解释,秦沧已一把掀开了车帘。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车厢内,秦云瑶醉眼惺忪地靠在软垫上,而她身旁的辛绾更是醉得厉害,软软地歪倒着,瓷白的脸颊泛着红晕。 秦沧什么也没说,只狠狠剜了秦云瑶一眼,吓得尚存一丝清醒的秦云瑶猛地缩了缩脖子。 下一刻,他俯身钻进车厢,长臂一伸,直接将醉得昏昏沉沉的辛绾捞了出来,往肩上一扛。 “唔……”倒悬的姿势让辛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难受地挣扎起来,手脚无力地扑腾着。 “安分点!”秦沧低斥一声,抬手在她臀上重重拍了几下。 辛绾吃痛,呜咽了一声,挣扎的力道弱了下去,或许是实在醉的厉害,也或许是这熟悉的霸道让她潜意识里感到了安全,她竟真的渐渐安静下来,软软地伏在他的肩头,只剩下细微不适的喘息。 秦沧一路将人扛回内室,辛绾被这一颠,胃里更是翻涌,蹙着眉难受地哼唧。 “水……难受……” 秦沧冷眼看着她这副娇弱无力的模样,心头火气更盛,却还是转身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唇边。 辛绾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凉水入喉,稍微压下了些许燥意,混沌的脑子似乎也清明了一瞬。她抬起迷蒙的眼,努力聚焦,终于看清了眼前这张俊美却阴沉的脸。 白日里积压的委屈,借着酒意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秦沧……”她声音带着哭腔,软绵绵的,一遍遍叫他名字。 秦沧拧眉看着她。 “你这人总是骗人。”她伸出手指,虚虚地点着他,身子摇摇晃晃,“嘴上说……说疼我,心里……心里不知道在算计什么……最、最讨厌你了!” “我骗你?”他攥住她乱点的手,力道之大让辛绾痛呼一声,“今日我离开后,沈谙跟你说了什么?” “沈谙……”辛绾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更加迷茫,随即像是被触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用力甩开他的手,语无伦次地抱怨,“不要提他!你们……你们都讨厌。” 她后面的话含糊不清,颠三倒四。 秦沧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确实只是醉后胡言,根本问不出所以然来,心头那股无明火无处发泄,憋得他胸口发闷。 跟一个醉鬼较劲,显得他像个傻子。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恼意,转身端过早就备好的醒酒汤,命令道:“喝了。” 辛绾别开头,耍着小性子。 “由不得你。”秦沧没了耐心,捏住她的下巴,半强迫地将汤药给她灌了下去。 辛绾被呛得咳嗽了几声,眼泪都咳了出来,好不容易喝完,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瘫软在榻上,急促地喘息着。 汤药很快起了作用,加上刚才一番折腾,酒意散了不少,眼神虽然还带着水光,但总算能聚焦了。 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挣扎着坐起来,目光直勾勾地落在秦沧脸上。 她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微凉的指尖带着一丝颤抖,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上轻轻抚摸,然后,用力一掐! “嘶——”秦沧没防备,被她掐得吸了口凉气,眉头紧锁,“放肆!” “可恶!”辛绾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警告,盯着他,眼神迷离又专注,带着醉鬼特有的执拗,“长得这么好看,心却那么坏!” 她的指控软绵绵的,像羽毛一样搔刮着秦沧的心。 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说不尽的委屈:“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还是有点喜欢你……” 秦沧浑身一震,瞳孔微缩,紧紧盯着她。 辛绾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凭着本能,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秘密,借着残余的酒意吐露出来。她凑近他,额头几乎抵着他的额头,温热的气息带着酒香和药香拂在他脸上。 “你抱我的时候,我心里是欢喜的……你替我出头的时候,我也、我也觉得很好……”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别、别不要我……秦沧……”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重砸在秦沧的心上。 他沉默回应着,任由她捧着自己的脸。一时间,白日里的琐事、沈谙带来的烦躁以及她醉酒惹事的怒火,竟奇异地平息了下去。 良久,他叹了口气,伸手将她不安分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另一只手揽住她软倒的身子。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微凉的薄唇缓缓靠近那两片诱人的嫣红。然而,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 “唔……”辛绾忽然难受地蹙紧眉头,猛地别开头。 “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秦沧彻底僵住,身体还保持着俯身的姿势。 他英俊的脸庞瞬间黑如锅底,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方才那点旖旎心思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冲得七零八落。 而罪魁祸首对此毫无所觉,吐完之后似乎舒服了不少,她迷迷糊糊地转回头,用他干净的衣袖揩了揩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好。”他沉默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算是回应了她那句“别不要我”。 尽管她此刻根本听不见。 他认命般,先是动作略显僵硬地脱掉了自己被污染的外袍,扔在一旁。然后,他深吸一口,小心翼翼地避开污秽之处,将她不安分的手拉下来,另一只手则揽住她软倒的身子,尽量轻柔地将她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远离那一片狼藉。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床上再次陷入沉睡,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的女人,又看了看自己这混乱的处境,最终只能揉了揉发痛的额角。 “我真是……欠你的。” 第72章 太子侧妃 休沐结束,辛绾再次踏入宫墙,心境却与出宫时截然不同。 她本以为淑妃娘娘会因秦沧受伤之事更加刁难于她,却没想到,引路的宫女径直将她带到了淑妃的寝殿内室。 “娘娘正在等您。”宫女阖上门,候在殿外。 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不似往日熏香的馥郁。淑妃半倚在暖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坐吧。”她抬了抬手,声音虚弱。 辛绾依言在榻前的绣墩上坐下,垂眸敛目,姿态恭谨。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淑妃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良久,她才开口。 “绾绾,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些事,本宫不说,想必你也猜到了几分。当年是本宫逼谙儿离开你的,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你如今跟在秦沧身边,也好。” “本宫这辈子,亏欠最多的,便是他。他恨我是应该的。我不求他原谅......” 淑妃剧烈地咳嗽起来,辛绾下意识想起身,却被她摆手制止。 “沧儿那孩子,从小就能忍,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那会儿他才两岁,摔破了膝盖也不哭,就咬着牙自己爬起来......你别看他如今位高权重,可我知道,他心里从未真正快活过。” 她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缓过气来,才继续道:“绾绾,本宫时日无多,旁的无所求,只盼着你能好好陪在他身边。他性子倔,不会说软和话,可他若真将一个人放在心里,便是掏心掏肺的……莫要辜负他。” 说着,淑妃颤抖着手,从枕边摸出一个用软绸包裹着的小物件,递向辛绾。 辛绾迟疑了一下,双手接过。 入手微沉,解开绸布,里面赫然是一把打造得十分精巧的赤金长命锁,锁身上刻着祥云百福的图案。 “这是他出生时,本宫融了嫁妆找人打制的,后来离开将军府是时候我什么都没拿,只带了这一样。”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她看着辛绾,眼神近乎祈求,“你替本宫……看着他长命百岁,可好?” 金锁的棱角硌着掌心。 辛绾看着眼前这个气息奄奄的女人,想起秦沧偶尔流露出的阴郁与孤寂,被命运捉弄,被至亲所伤,却还要在这人世间艰难地走下去,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她只是将东西地收进怀里,对着淑妃,郑重地点了点头:“奴婢谨记娘娘嘱托。” 淑妃仿佛终于了却了最大的心事,脱力般靠回引枕,缓缓阖上眼,挥了挥手:“去吧。” 辛绾出了淑妃寝宫,心神不宁地走在宫道上,一个不留神,在转角处与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娇叱声尖锐地响起。 辛绾踉跄一步,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盈满讥诮的眸子,心想真是冤家路窄。 近来,杜晚意在京中贵女间风头无两。珠翠环绕,绫罗满身,皆因一纸婚约——太子亲自向陛下求娶,将她定为东宫侧妃。 尽管人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位杜小姐腹中空空,与册封圣旨上“锦绣文章”四字毫不沾边,全仗着她那位任户部尚书的父亲。若无这层父荫,东宫的侧妃之位,如何能落到她的头上? 可笑这杜小姐竟无半点自知之明,三天两头便朝宫里跑,恨不能贴在皇后身边。那上赶着显摆的架势,活像是怕还有人不知道她就要飞进东宫当娘娘了。 杜晚意看清是她,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居高临下的讥诮取代:“我当是谁,原来是辛姑娘。怎么,秦将军不在身边,连路都不会走了?” 她刻意拔高音量:“哦,不对,瞧我这记性,辛姑娘如今可是宫中典执,身份不同往日了呢。” “冲撞了贵人,是奴婢不是。”辛绾不欲与她纠缠,只想尽快离开。 “站住!”杜晚意侧身一步,再次挡住去路,“你也知道自己是奴婢,见了主子,还有不跪的道理?” “太子妃说的是,她不过一个小小典执,就是掌管六宫的尚仪来了,那也是主子的奴婢,还不赶紧跪下!”杜晚意的贴身侍女应声附和道。 辛绾心中冷笑,这还未行册封典礼呢,这太子妃就叫上了。真不知道这杜晚意的丫鬟是狂妄过了头呢,还是当真和她的主子一样没脑子。 她正欲在此开口道歉,避其锋芒,只见杜晚意慢条斯理地折下一支白色月季,拿在手中把玩。 “来人,将她给我摁好了。” 杜晚意身后两个健壮的丫鬟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狠狠拧住辛绾的胳膊,用力将她往地上按。 辛绾吃痛,挣扎着却被死死制住,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她抬眼看向杜晚意手中折下的花儿,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侧妃教训的是!奴婢自然比不得贵人,就像这满园月季,开得再艳,终究不是玫瑰。形似而已,神韵差之千里。” “你!”杜晚意脸色骤变。 月季与玫瑰之别,这分明是在暗讽她即便嫁入东宫,侧妃之位再显赫,也终究不是正宫嫡妻! 太子有意娶她,父亲与府中上下皆以为荣,可这“侧”字,如同一根刺,扎得她日夜难安。 太子给侧妃之位正是要杜家明白,他们尚未完全取得储君信任。此举既让杜家看到拥戴储君的希望,感恩戴德,又保留随时收回恩宠的余地,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 可她杜晚意哪里能想到这些? 她用手中花枝抬起辛绾的下巴:“本小姐瞧着,这白色的月季实在不合心意。眼看我大喜之日将近,见不得这素净的颜色,不如……换成红色的,瞧着喜庆。” 她眼神一厉,两个丫鬟会意,粗暴地将她的手掌按向旁边一株月季丛的枝条上! “呃!”细密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辛绾闷哼一声,咬紧了下唇。 花枝上坚硬的利刺划破掌心,鲜血迅速涌出,滴滴答答溅落在那些纯白的花瓣上。 “好了,”她满意地看着那几朵被血染红的“红月季”得意地笑出了声,“就当是提前谢谢辛典仪送本小姐的新婚贺礼了。我们走!” 她随手将沾了血的白月季扔在辛绾脸上,带着丫鬟,扬长而去。 辛绾依然跪在原地,青石板上已洇开深色血渍。她凝视着掌心翻卷的皮肉,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奴婢恭送太子妃娘娘。”她朝着杜晚意离去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里带着诡异的欢愉,“娘娘放心,这真正的贺礼奴婢还没送到呢......” 第73章 吉兆亦是杀招 宫道上的血迹早已被清洗干净,唯有辛绾掌心翻卷的皮肉,在每一次触碰时,都用细微的刺痛提醒着她那日的羞辱。 “辛典执,苑里的白孔雀,不知怎的飞到了御花园西侧,奴婢们正在设法引回。”一个小宫女进来禀报。 辛绾眼帘微抬,御花园西侧,正是杜晚意前往皇后宫中请安的必经之路。 她淡淡道:“知道了。那是祥瑞之鸟,小心些,莫要惊着了。它既愿往那边去,便由它去吧。” 小宫女似懂非懂地退下了。 辛绾望向窗外是四方的宫墙天空,嘴角勾起冷冽的弧度。 她提笔在素笺上写下几行字,唤来一个心腹内监。 “去,将这封信,务必亲手交到钦天监王监副的门人手中。记住,要无意间让他知道,这是从杜尚书府上流出的意思。” 信上并无落款,只隐晦提及,近日观测天象,或有“凤星伴月”之异兆,主东宫有喜,望监内同僚留意。 王监副与杜尚书素来有些不对付,得了这来自杜家的暗示,无论信与不信,都会心生警惕,加倍关注天象。只要他看了,这“凤星”之说,便会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生根。 而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解读天意的人。 几日下来,御花园偶遇白孔雀的宫人越来越多,“凤星伴月”的流言如同初春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沿着宫墙蔓延。 “昨儿个我亲眼见着白孔雀在杜家小姐经过的时候开屏了!”御花园的小宫女们窃窃私语,“你说,这会不会是什么征兆?” “可不是嘛!我听说啊,钦天监那边都传开了,说是夜里观星,见着凤星亮了,主的是东宫有大喜事!”先头那宫女压低了声音,眼神往东宫方向瞟了瞟。 “我的天爷,凤星伴月……这、这难道应在杜小姐身上?她可不就是要进东宫了?” “可她不是侧妃吗?”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敢乱说。不过,白鸟朝贺,凤星伴月,这桩桩件件,也由不得人不多想啊。” 留言传播速度之快,就连各宫主子私下里也难免议论几句。 “淑妃姐姐,你信那些话吗?”一个刚入宫不久的贵人好奇地问。 淑妃斜倚在榻上,眼皮都没抬:“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上头的意思,咱们琢磨不透,但看着像那么回事,就得当那么回事。” 她顿了顿,咳了几声:“我在这宫里二十几年了,见过太多巧合了。有时候,这天意啊,不过是人意借着老天爷的嘴说出来罢了。总之,那位杜小姐,如今风头正劲,咱们等着看吧。” 辛绾知道,光是流言还不够。 她需要一把能递到杜晚意手中,让她自我了断的刀。 而机会很快来了。 安阳郡主是杜家近亲,又喜逢迎,借着册封大典之事入宫向皇后请安,后又特意来寻祺贵人说话。言语间,不免提及风头正劲的杜晚意。 “杜家小姐真是好福气,眼看着就要入主东宫了。只是这侧妃之位,终究是屈就了她。”安阳郡主语气中带点惋惜。 祺贵人捧着茶盏,目光落在自己掌心:“郡主说笑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杜小姐能得太子殿下青眼,已是莫大荣宠。只是……”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色。 “只是什么?”安阳郡主立刻追问。 “只是,”祺贵人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嫔妾听闻,杜小姐心气极高。她身边的侍女,已直呼其为太子妃了。” 安阳郡主倒吸一口凉气。 僭越,这可是大忌。 祺贵人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继续道:“郡主与杜家亲厚,不妨提醒一二。册封典礼固然风光,但典礼后的宫宴,才是真正在宗亲重臣面前亮相的时刻。侧妃礼制服制皆有定规,不可逾越,不过可以在内衣衬裙之上,以金线绣些不违制的凤尾纹样,既合了眼下宫中的吉兆,又能彰显独特,令殿下过目不忘。岂不胜过旁人千百倍?” 安阳郡主眼睛一亮:“妙啊!凤尾,既暗合凤意,又不算正宫凤凰,正是恰到好处!祺贵人,你真是心思玲珑。” “郡主谬赞。奴婢只是觉得,杜小姐这般人物,合该有此殊荣。” 安阳郡主心领神会,满口答应,仿佛已经看到了杜家未来对她的感激。 安阳郡主走后,祺贵人对着隐在帘后的辛绾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出来。 “绾绾,这当真能行?”祺贵人担忧地问。 “娘娘放心,杜晚意心思蠢笨,又爱出风头,定会照做的。” 种子已经播下,辛绾开始耐心地浇水施肥。 太子侧妃加封仪式是尚仪局的大事,宫内本就人手短缺,辛绾主动请缨协助大小事务,林尚仪此前因辛绾处理鸟禽损耗之事对她颇有好感,认为她是个心思细腻、处事周道之人,便将此重任交办与她。 在杜晚意下一次入宫时,辛绾安排了一场偶遇。 通往皇后宫中的一条回廊上,辛绾正恭敬地向掌管宫廷礼仪的典仪嬷嬷汇报册封典礼的细节,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不远处假山后驻足整理衣饰的杜晚意听清。 “……是,嬷嬷。册封礼后,按旧例是宫廷大宴。不过奴婢听闻,陛下和皇后娘娘体恤,特意在麟德殿大宴前,于清辉阁另设一小宴,算是家宴,仅陛下、皇后、太子殿下与新侧妃,以示天家温情……” 假山后,杜晚意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 嬷嬷愣了一下,她并未接到此安排,但见辛绾说得笃定,只当是上头最新的旨意,便含糊应道:“哦?既有此安排,我等需得更精心准备才是。” 辛绾恭敬称是。眼角余光瞥见那抹熟悉的衣角消失在假山后,她知道,鱼饵已经被吞下了。 安阳郡主适时地向杜晚意进言,一切便显得顺理成章,如同命运亲自为她铺就的锦绣之路。 杜晚意抚摸着那件绣着璀璨金线凤尾暗纹的衣裙,想象着在皇帝、皇后和太子面前,自己如何惊艳登场,嘴角是抑制不住的得意笑容。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母仪天下的未来,却不知,她正一步步走向辛绾为她精心搭建的断头台。 第74章 这份贺礼,侧妃可还满意? 册封之日,终是到了。 这一日,天光未亮,整个宫廷便已忙碌起来,沉浸在一片庄重喜庆之色中。 辛绾身着标准的女官服饰,颜色素净,姿态恭谨,立于不起眼的角落,冷眼地注视着这场盛大仪式的进行。 吉时已到,钟鼓齐鸣,礼乐悠扬。杜晚意身着繁复华丽的侧妃礼服,在引礼官的唱喏声中,一步步走向大殿。 杜晚意依礼叩拜,阳光洒在她头顶的珠翠冠冕上,折射出七彩光明。她微扬着下巴,努力维持着端庄的仪态,但眼角眉梢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志得意满,却如何也掩不住。 典礼过程无比顺利,合乎所有礼制规范。 辛绾垂眸,心中冷笑。此刻越是风光,稍后的跌落,才越是惨烈。 典礼毕,众臣与命妇依序退去,准备移步麟德殿参加接下来的宫廷大宴。杜晚意则在宫人的簇拥下,前往偏殿稍作休整。 按照她所知悉的流程,接下来,她将去往清辉阁,参加特意为她准备的皇室家宴。 就在杜晚意心中盘算着何时更换那身凤尾华服时,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地快步上前,对着杜晚意身边的主事宫女低语了几句。宫女听罢,转身对杜晚意恭敬禀道:“娘娘,陛下与皇后娘娘体恤,言今日典礼辛劳,特旨请您至麟德殿偏殿暖阁稍歇,随后一同赴麟德殿正宴。” 杜晚意心中一动。麟德殿偏殿暖阁,想来是为了方便,才将清辉阁的家宴临时改在了麟德殿附近。 她丝毫不疑有他,反而觉得正合心意。 在前往正宴之前,换上凤尾华服,再一同出席大宴,效果更佳! 她按捺住激动,矜持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杜晚意立刻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下两个绝对心腹的贴身丫鬟。 “快,将那件衣裳取来!”她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丫鬟小心翼翼地从箱笼底取出那件华服。在暖阁明亮的灯火下,金线绣成的凤尾暗纹流转着夺目的光彩,那凤凰尾羽的图案,虽非完整的凤凰,却栩栩如生,贵气逼人,在绯色的锦缎上,仿佛随时要腾空而起。 “娘娘,这……”一个丫鬟看着那过于华美的衣裳,略显迟疑。 “怕什么!”杜晚意不耐地打断,“此乃天意所归!今日之后,谁还敢妄议?” 她早已被“凤星伴月”的流言和即将到来的尊荣冲昏了头脑,亲手解开了繁重侧妃礼服的系带。 片刻之后,她已换上了那身绯色凤尾暗纹华服。 没有了礼服的沉重,这身衣裙更衬得她身段窈窕,行走间,金线凤纹在裙摆流动,光华璀璨,确实美得惊心动魄。 她对镜自照,满意至极,只觉得今日之后,太子殿下的心,乃至正妃的位置,都已在她囊中。 “时辰差不多了,娘娘,该去赴宴了。”门外,宫人的提醒声传来。 杜晚意扶了扶鬓间的步摇,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推开了暖阁的门。她并未注意到,引路的小太监眼中一闪而过的诡异。 小太监低着头,引着她直接走向了麟德殿正殿。 殿内,觥筹交错,人声隐约传来。杜晚意脚步微顿,心中浮现一丝疑惑,但箭在弦上,已不容她多想。 “侧妃娘娘,这......” 殿门外的内侍见到她这身装扮,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煞白,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杜晚意已昂首,示意宫女推开殿门。 殿内金龙盘柱,灯火如昼,宏大而喧闹的景象映入眼帘。 皇帝、皇后高踞御座,太子位于下首。两侧筵席绵延,坐满了亲王、公主、宗室勋贵以及文武重臣。 一瞬间,谈笑声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皇帝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冻结,目光沉凝如冰。皇后凤目微眯,眼底先是错愕,随即涌上无法遏制的怒意。 太子殿下手中的酒杯顿在半空,他看着杜晚意,眼神里的茫然随即转为难以置信。他亲自求娶的侧妃,竟是个如此不知轻重、胆大包天的蠢货! 杜晚意僵立在门口,脸上笑容凝固,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她看着御座上那三张冰冷的面孔和满殿难以置信的宗亲重臣,大脑一片空白。 清辉阁……家宴……怎么会是这里?! 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位素以耿直闻名的老御史猛地拍案而起,须发皆张,怒指杜晚意:“大胆杜氏!尔一介侧妃,册封之日,竟敢身穿如此有违典制的衣服!凤者,乃国母之尊,尔此举,是何居心?” “杜尚书。”皇帝沉声道,“还不将你教出来的这狂妄无状、僭越犯上的女儿待下去!” 杜尚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陛下!皇后娘娘!臣……臣教女无方,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磕头如捣蒜,额头上瞬间一片青紫。 杜晚意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那身华丽的绯色衣裙,此刻却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要将她彻底吞噬。 “拖下去。”太子冰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感情。 立刻有两名高大的宫廷侍卫上前,将软倒在地的杜晚意架起。 “不……陛下!臣女知错了!臣女……”杜晚意终于找回了一丝声音,涕泪横流,想要辩解,却已被迅速拖离了大殿,只余凄厉的哭喊声在寂静的宫殿中回荡。 一场盛大的庆典,转眼间变成了一出骇人的闹剧。 皇帝拂袖而起,皇后与太子紧随其后,面色铁青。留下满殿噤若寒蝉的宗亲重臣,面面相觑,心中各有盘算。 辛绾一直安静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自始至终,如同一个真正的局外人。她缓缓抬起手,掌心的伤痕已长出粉嫩的新肉,微微翻着痒意。 她勾起唇角,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 “杜侧妃,这份贺礼,您可还满意?” 第75章 执掌尚仪局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父皇,杜氏女虽狂悖,然杜衡掌管户部多年,漕运、税银、国库账目盘根错节,骤然将其革职,恐生乱象,于国不利。”太子率先开口, 皇帝沉默不语,指尖敲击着御案。他何尝不知,杜家这棵大树,根系已深,强行砍伐,难免伤及国本。 最终,一道旨意颁下,既彰显了天威,也对杜家留有余地。 杜氏晚意,德行有亏,举止失当,难堪侧妃之位。然念其年幼无知,且杜尚书多年勤勉,特网开一面,革去侧妃封号,降为太子良人,禁足东宫,非诏不得出。望其深刻反省,修德养性。 太子良人的位份远低于侧妃,仅比普通侍妾稍高。这个处置,既狠狠惩戒了杜晚意的僭越之罪,保全了皇室颜面,又没有将杜家彻底逼入绝境。 同时,对杜尚书的处罚也随之而来,杜衡着降为户部侍郎,暂领尚书事,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明降暗用,权力被削弱,但好在差事还在。 杜衡在府中接到旨意,几乎是老泪纵横。他深知,杜家的命运,如今已完全系于太子一念之间,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而另一边,辛绾因册封仪式上失察之过,被罚俸三月。但不久后,林尚仪到了出宫的年纪,因辛绾在协理后续事务处置得当,被擢升为新的尚仪局典仪。 而这其中,不乏淑妃的功劳。 她看得更清楚。辛绾在此事中展现出的隐忍、谋略和一击必中的能力,让她既欣赏又警惕。她时日无多,若要为谙儿铺平后路,制衡东宫,必须更加倚重辛绾。 这日,辛绾处理完一批关于东宫用度记录的文书后,合上卷宗,对随侍的小宫女道:“走,去趟落芳苑吧。” 小宫女愣了一下,落芳苑,如今住的可是那位被废黜妃位的杜良人。 辛绾步入苑内,见满庭落叶无人打扫,宫人面色木然。她通报身份后,得以入内。 杜晚意眼神空洞地坐在窗边,着了一身半旧的素色宫装,未施粉黛,整个人憔悴不堪。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头。当看清是辛绾时,死水般的眼眸中骤然迸射出怨毒的光芒。 “是你!你来做什么!”她的声音嘶哑。 辛绾屏退左右,缓步上前,目光平静地扫过这清冷的殿宇。 “良人这里,倒是清静。” “滚出去!贱人,是你……一定是你害我!”杜晚意激动起来。 辛绾微微一笑:“良人何出此言?衣裳,是您自己穿上的,路,也是您自己走的。奴婢人微言轻,如何能左右良人的心意?” “你!”杜晚意气得浑身发抖。 辛绾敛去笑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奴婢今日前来,是奉宫规办事。如今奴婢忝为尚仪局主事,协理宫中用度,核查东宫记录时发现,良人此处仍按侧妃份例支取炭火、丝帛及日常供奉,此举恐怕不合规矩。” 杜晚意猛地抬头,眼中满是屈辱:“你……你说什么?你竟敢克扣我的用度!” “并非克扣,而是依规办事。您如今是太子良人,份例自有定规。逾制之事,可一不可再。”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若继续如此,被御史台知晓了,定要参杜侍郎一个纵女逾制、不知悔改的罪名,只怕杜侍郎那暂领的差事,也难保了。” “你敢拿杜家威胁我!”杜晚意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辛绾那张脸,恨不得扑上去将其撕碎,“好你个辛绾!你如今是得意了,可我劝你,在这宫里从来花无百日红,焉知我的今日不是你的明天,哈哈哈哈哈!” 辛绾不再理会她,目光落在杜晚意膝上一个精致小巧的赤金雕花手炉上。她上前两步,在杜晚意尚未反应过来时,已伸手将那尚带着余温的手炉拿了起来。 “此物乃内府监特制,按制,妃位及以上才能使用。奴婢便先行带回了。” 这手炉是杜晚意最后的一点体面,今日也被剥夺了。 “还给我!你把它还给我!”杜晚意尖叫着试图去抢,被辛绾轻巧地侧身避开。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回椅中满脸泪水的杜晚意,微微屈膝。 “良人若无其他吩咐,奴婢告退。新的用度份例,明日便会按规送来。” 夜色渐深,辛绾从尚宫局返回居所,经过一片竹林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她。 “绾绾。” 竹影微动,沈谙从竹林后走出,眼神责备地看着她:“杜家之事,你做得太冒险了。” 辛绾停下脚步,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没有丝毫退让:“殿下是指哪一件?是杜良人自己穿了不该穿的衣裳,还是杜侍郎自己教女无方?” 沈谙走近两步,竹叶在他衣袂间沙沙作响:“杜晚意降为良人,杜衡明降暗用。表面上看太子失了颜面,可实际上——” 他语气一沉:“杜衡那个老狐狸,一直在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如今倒好,经此一事,他为了保住杜家,只能彻底投向太子了。” 辛绾闻言,眉头紧蹙。 这一点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她只想着惩治杜晚意,瓦解杜家与太子的联姻,却没想到反而逼得杜衡不得不做出选择。朝堂的棋局,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殿下是在怪我将杜衡推向了太子?”她抬眸看向沈谙,语气紧绷。 沈谙看着她这般神情,原本想要说教的话突然哽在喉间。他轻叹一声,声音软了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会怪你。” 他上前一步,月光清晰地照出他眼中的关切:“只是绾绾,杜晚意之事若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引火烧身的便是你。下次若再遇此事,能否先与我商量?” 辛绾看着他眼中的担忧,为自己刚才语气不善的反问而生出几分自责:“殿下好意,辛绾心领。只是宫中行事,有时机会稍纵即逝。往后我会更谨慎行事的。” 沈谙知道无法改变她,叹了口气,话锋一转:“我今日找你,实则是想来告诉你,你一直牵挂的事,或许明日便是机会了。” 第76章 密探都察院 天色未明,寒气侵骨。 辛绾换上一身毫不起眼的褐色内侍服饰,早早候在了通往都察院的必经巷口。 昨夜,沈谙暗中找到她,告诉她,她要找的东西,或许有机会接近了。 “我会以核对西夏使团护卫文书为由前往都察院。届时我会想办法进入档案库查找卷宗。” “你独自去?不行,太危险了!”辛绾极力反对,“我和你一起去,多一个人也多一分照应。” “不!绾绾,你听我说,都察院守卫森严,你不能涉险。你放心,我已想好万全之策,即便被人发现,我也有脱身的借口,绝不会牵连自身。” 她明白沈谙是在骗她。一旦他私自调查旧案的行为被皇帝知晓,那他这些年所有的忍辱负重和苦心经营都将付诸东流。 她知他看似随和外表下的执拗,嘴上不再与他争执,而她心中早有决断。 此刻,辛绾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袖中暗袋。 她并非毫无准备便来送死,暗袋里藏着一小药粉,这本是用来放倒院中鸟兽的,虽不致命,但足以令人短暂失去意识。她还带了一枝磨尖的银簪,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她至少要有搏命或自保的能力。 大仇未报,她绝不能轻易折在这里。 远处,一辆悬挂着皇子标识的马车辘辘驶来,车檐下的铜铃在清冷的晨风中发出轻响。 “吁——!” 车夫被突然窜出的人影惊得猛拉缰绳。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马车剧烈晃动,骤然停住。 “何人胆敢惊扰殿下车驾?!”随行护卫厉声喝道,手已按上刀柄。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掀开,沈谙警惕地出现在帘后。 当他看清车下那名低垂着头、身形单薄的内侍时,瞳孔骤然一缩,所有斥责的话瞬间卡在喉间,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 辛绾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双清亮而决然的眼眸,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视线。 她赌的就是这一刻。 赌他绝不会在都察院门口,任由她这个形迹可疑的“内侍”被盘问扣押。 沈谙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极了,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上来!” 辛绾迅速攀上马车,钻进车厢,帘子落下隔绝外界的刹那,沈谙的质问便劈头盖脸砸了下来:“简直胡闹!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你独自涉险,我不放心。” “你……”沈谙气结。 看着她这一身冒险的装扮,深知此刻再将她赶下车已绝无可能,反而更引人怀疑。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像是被逼到绝境般,猛地从腰间扯下令牌,塞到她手里。 “拿好!”他声音沙哑,带着无可奈何的妥协,“进去后跟紧我,没有我的示意,不准擅自行动。万一……我是说万一被发现,你就亮出这令牌,说是奉我之命前来取遗漏的文书,一切责任推到我身上,听到没有!” 辛绾握紧令牌,没有看他,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好。” 马车重新启动,车厢内气氛沉默怪异。 而就在不远处的阴影后,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悄悄缩回头,快步朝着宫外将军府的方向跑去。 * 进入都察院。 辛绾在沈谙的人的指引下,悄无声息地穿过几条僻静的宫道,来到了一处森严肃穆的建筑前。 内侍在一处侧门前停下脚步,警惕地四下张望后,压低声音道:“姑娘,就是这里。左都御史高大人此刻正与殿下在前殿议事,一时半刻回不来。这里的守卫每两个时辰轮换一次,每次交接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眼下正是空隙!您千万把握时机!” 他喘了口气,语气愈发凝重:“殿下让小的转告您,都察院守卫森严,绝非久留之地,无论能否找到,务必在一炷香内、在新的守卫到来之前出来,请您万事小心!” “我明白了,多谢公公。” 辛绾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她抬头望向那扇漆黑的门,闪身钻入。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 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陈年墨香、灰尘和纸张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辛绾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向深处摸去。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木门,推门入内,眼前豁然开朗。 辛绾瞬间被巨大的压迫感攫住,这督察院的档案库远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档案库忌明火,借着高窗外透入的光线,她看到无数顶天立地的巨大楠木架一排排、一列列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里存放着开国以来督察院的所有案卷,架子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塞满了各种卷宗、册簿,浩如烟海,令人头皮发麻。 时间紧迫! 绝望过后,辛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寻找一些归档的规律。她摸索着最近的架子,指尖划过卷宗侧脊以辨认上面的标签。 然而光线太暗,标签上的字迹大多模糊不清,且格式不一,有的按年份,有的按部门,有的按案件类型,杂乱无章,根本无从下手。 她心中焦急万分,只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从这个架子扑到那个架子,胡乱地抽出一两卷,凑到窗前极微弱的光线下费力辨认。 “永寿三年,江南科场,也不对。” 都不是! 年份不对,案件也不对! 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后背的衣衫也被冷汗浸湿。时间每过去一分,外面的危险就逼近一分。 轮换的守卫脚步声隐约在走廊外响起。 怎么办?到底在哪里? 父亲是兵部官员,贪墨的是军饷,是否该找与兵部或军需相关的分类? 可是架子如此之多,分类标识又不清晰,从何找起? 她跌跌撞撞地在高大的架林中穿梭,如同迷失在巨大的森林。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难道就要这样功亏一篑?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之时,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第77章 他怎么也在这儿? 辛绾慌忙扶住旁边的架子,稳住身形,低头看去——书架侧面刻着一个“丙”字。 旁边的几排书架,同样的位置也刻着“丙”字。 “丙”字区。 辛绾冷静下来,心想这些案卷的摆放必然是遵循某种分类规律。 她迅速退回到通道口。果然,在门内侧的墙壁上,有一块铜牌,上面阴刻着库房的区域划分。 “甲字区: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重大事项案牍。” “乙字区:各地巡按御史监察奏报。” “丙字区:皇室宗亲、勋贵事务。” 父亲是兵部官员,案卷应该在甲字区。 辛绾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快找到了! 她目光急切扫过档案库。 可甲字号区域在哪里? 她凭借刚才混乱奔跑时的模糊记忆,朝着库房更深处跑去,这里的架子看起来与门口那些有所不同。 果然,她在这里看到了刻在架上的“甲”字标识。 进入甲字区,面前又是望不到头的架子。该如何进一步缩小范围? 她注意到,这个区域虽然看上去疏于整理,但每个大架子的侧面,似乎都钉着一个小木牌,标示着此架所存卷宗的编号范围。 光线太暗,她几乎要贴上去才能看清。 “甲字壹至伍拾” “甲字伍拾壹至壹佰” 原来是年份。 督察院的案卷编号似乎并非直接对应年份,但通常一个大案会占用一个号段,且大致按时间顺序排列。 天佑七年是三年前,当时的编号应该已经排到了叁佰号之后。 她沿着架子快速移动,目光扫过那些模糊的木牌。 “甲字叁佰至肆佰” “甲字肆佰壹至伍佰” “甲字陆佰至柒佰” 越来越近了,她的心跳加速。 “甲字柒佰至捌佰” 就是这里!天佑七年的重大案件,编号极有可能就在这个区间。 这些卷宗被塞在架子的最高层,辛绾踮起脚尖,奋力去够,却差了一点距离。 她环顾四周,看到墙角有一个供吏员取书用的脚凳,立刻将其拖过来,踩了上去。 卷宗的侧脊标签上除了编号,还会用极小的字注明事由或涉及部门。 她的指尖飞快地划过一卷卷案卷,目光如炬,捕捉着任何与“兵部”“军饷”相关的字眼。 终于! 她的指尖停在了一卷格外厚实的卷宗上。 侧脊的标签清晰写着: 【甲字柒佰叁拾贰号兵部军饷贪墨案】 就在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卷宗,试图将其抽出的瞬间—— 库房入口处传来了什么东西被快速合上的轻响,紧接着是极其轻的脚步声,正向她这头靠近! 辛绾冷汗直流,全身血液几乎凝固,巨大的恐惧将她包围。 难道是轮换的守卫提前到了?还是她已经被发现了? 听上去距离她不过二三百尺。 辛绾顾不得案卷,急忙躲入旁边一根巨大的廊柱之后,紧紧捂住嘴。 心脏狂跳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 而那来自走廊一端的脚步声,不疾不徐,稳定而清晰,正一步步地,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她被困在了这黑暗的廊道之中,进退维谷。 一炷香的时间,仿佛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脚步声在她藏身的廊柱附近停了下来。 一片死寂。 辛绾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似乎正在扫视这片区域,她的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廊柱,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一道压得极低的、带着咬牙切齿意味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还不出来!” 辛绾猛地一怔。 “还不出来!等着被守卫发现吗?!” 是秦沧! 确认的瞬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让她差点软倒在地。 至少,此刻出现的不是能立刻将她置于死地的督察院守卫。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呼出,寒意便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后怕如潮水,瞬间淹没四肢百骸,比起刚才面对未知危险时更甚。 刚刚放松的身体再次僵硬,她下意识地往廊柱后又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延缓被他揪出来的那一刻。 但一切都是徒劳。 一只大手猛地从廊柱后伸来,猛地将她从藏身之处拽了出来! 秦沧抓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闭嘴!”他低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暴怒,“先离开这里,你这笔账回去再算!” 他的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眼神锐利如鹰隼般扫向库房入口的方向,脸色骤然一变。 “来不及了!”他声音压得极低,语气急促,“轮换的守卫到了!” 话音未落,远处已隐约传来铠甲摩擦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听动静,至少有四五人,正朝着他们所在的区域而来。 退路似乎已被堵死,巨大的档案库此刻如同绝境。 辛绾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抓紧了秦沧的衣袖。 秦沧飞速扫视四周,猛地看向身边高耸直至房梁的沉重楠木书架,又瞥了一眼上方那些支撑结构复杂的横梁以及高处用于通风换气的狭窄气窗。 “走!”他低喝一声,不容辛绾反应,左手揽住她的腰,将人紧紧箍在自己身侧。 下一刻,他足尖一点地面腾空而起,竟借着书架本身作为支撑,如同灵猿攀木,悄无声息地便带着一个人跃上了足有两人高的书架顶端。 书架微微晃动,尘埃簌簌而下。辛绾吓得紧闭双眼,将脸埋在他胸口,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声。 书架顶端空间狭窄,堆满了积尘。秦沧将她轻轻放倒在阴影最浓处,用极低的气音在她耳边命令:“趴下,别动,别出声!” 他自己则半跪在她身前,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透过书架顶部的缝隙死死盯着下方。 几乎就在他们藏好的下一秒,一队四名身着禁军服饰的守卫便举着灯笼走了进来。 灯光划破了库房的黑暗。 第78章 惊险出逃 “刚才好像听到点什么动静?”年轻的守卫疑惑地开口。 “能有什么动静?老鼠吧。这破地方,除了咱们谁愿意来。”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守卫不以为意,“赶紧交接完走人。” “头儿说了,这几日天干物燥,守卫要格外仔细。” “知道知道,看一眼不就完了。” 灯笼的光线在下方晃动,守卫们例行公事地巡视着。光线偶尔扫过高处的书架,但阴影浓重,他们并未抬头细看。 辛绾屏住呼吸,她清晰地感受到秦沧身体紧绷的肌肉。 幸运的是,守卫们根本没想到有人能悄无声息地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他们并未过多停留,粗略检查一圈,并未发现异常便离开了。 人是走了,但他们两人要如何离开这守卫森严的库房呢? 秦沧心中盘算着。 他飞速扫过库房内部结构,看向西墙的某处。 那里悬挂着一个硕大的木箱,上面写着“慎火”二字,旁边还倚靠着几个沙桶。 这是宫中库房标准的防火设施。 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待着别动。”他低喝一声,将辛绾往旁边一个堆满废弃卷宗的角落阴影里猛地一推,自己则攀上那“慎火”箱。打开箱盖,里面是叠放整齐的麻布。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麻布,迅速将其扔进了旁边装满干燥细沙的沙桶里! 燃烧的火折子被干燥的细沙渐渐淹没,但这个过程产生了大量刺鼻的烟雾。 麻布灼烧后腾起一股灰白色、带着浓烈焦糊味的烟雾,在黑暗中迅速弥漫开来。 “走水了!” 门口的守卫阵脚大乱,惊慌地大喊起来。 “快!快去通知上官!”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借着烟雾的掩护,秦沧一把将辛绾拉起。 “走!” 秦沧低咒一声,只得返回去取辛怀民的案卷。 他夹着案卷,带着辛绾冲向库房另一侧。 那里有一扇高窗,只为通风,开得较高,且常年不闭。 奔至窗下,秦沧毫不犹豫,将辛绾向上猛地一托:“上去!” 辛绾借力攀上窗台,秦沧随后单手一撑,利落地翻出窗外,同时反手将案卷也递了出来。 窗外是宫墙之间一条极其狭窄僻静的防火巷。两人先后落地,秦沧毫不停留拉着辛绾迅速融入阴影之中。 * 辛绾一身狼狈的内侍服还未换下,袖口撕裂,露出翻窗时划破的伤口。 “出去。”秦沧声音冷得像冰。 房中下人悄无声息地退下,带上了门。 辛绾尚未反应过来,秦沧已转身大步逼近,一把攥住她受伤的手臂。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却被他死死按住。 他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怒意,"辛绾,你当真以为你有几条命可以挥霍?" “都察院是什么地方?”他猛地将她拽到身前,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档案库重地,擅入者格杀勿论!离开我这儿没几日,倒是长本事了,连迷药都敢用?” 辛绾疼得脸色发白,却倔强地仰起头:“机会难得,我有必须要去的理由” 秦沧冷笑一声:“什么理由值得你拿命去赌?” 他一把将她按在书案前,案上摊开的正是三年前军饷案的卷宗副本:“这些证据,我早已在查。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翻案?” 辛绾怔住了,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一时语塞。 “为什么不说?”秦沧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为什么不来找我?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还是说——” 他眼底闪过一丝痛色,语气愈发森寒:“你宁愿去找沈谙相助,也不愿与我商量?” “不是什么?”秦沧逼近,鼻尖几乎贴上她的,“是不是非要等到哪日我收到你的尸首,才知道你又去做了什么蠢事?” 辛绾望着他猩红的双眼,忽然明白了,他的暴怒之下,藏着他发了疯的在意。 他猛地松手,背过身去,肩背绷得死紧。 “滚出去。”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辛绾却从他身后将他抱住,两条手臂有些吃力地穿过他劲瘦的侧腰,十指相交紧紧扣在他的身前。 “就不滚!”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说什么也不滚!” 她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背上,感受着他紧绷的肌肉和温热的体温。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恐惧终于决堤,化作小兽般的呜咽。 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委屈的哭泣声。 秦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能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湿意,他还想再强硬地骂上几句,想让她知道害怕,想让她再也不敢这般冒险。可那些狠话在喉间滚了又滚,最终只化作一声涩然的叹息: “好了,别哭了。” 辛绾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紧紧抱着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秦沧沉默片刻,轻轻掰开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转身牵着她走到桌旁。他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自己则在她对面落座,手指利落地解开案卷的丝绳。 他的目光落在案卷上,语气恢复冷静:“既然不想滚,那就好好看着。看看你差点用命换来的东西,究竟值不值得。” 案卷的前半部分,与他所知并无二致。弹劾奏章、抄家清单、北镇抚司的初审录状……一切都证据确凿,人证、物证无一不指向辛怀民贪墨。 他抬眼,飞快地瞥了辛绾一眼,见她也正紧张地盯着自己。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往下翻。 案卷很厚,记录冗长而繁琐。秦沧看得极为仔细,不敢遗漏任何细节。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目光凝滞在某一页的中下部。 第79章 案卷被动过手脚 这段笔录的末尾空白处,勾勒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鸟,似鹰非鹰。 “是鸮。”辛绾指着这个图案,“完颜公主曾告诉我,西夏与大昭的秘密交易中也出现过这个图案。” 秦沧不动声色地继续翻阅,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与他之前查到的一样,案卷中关于辛怀民赃银最终去向的记录,只模糊地写着“依律入库,登记造册”,却没有任何具体的入库单据编号或经手人详细签名,只有几个潦草的花押,根本无法辨认。 更诡异的是,他在最终的银两交割凭证部分,发现了蹊跷。 “呵。”一声冷笑从秦沧喉间溢出。 辛绾一直紧紧盯着他,见状立刻紧张地问:“将军?发现了什么?” “案卷被人动过手脚。” 他开口辛绾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喃喃道:“果然,他们怎么可能留下证据……” 秦沧将案卷重新摊开,指着有问题的部分:“这几页是后来替换的。做这事的人很谨慎,连纸张都特意寻了相近的旧纸,针脚也模仿得极像。可惜——” 他的指尖划过装订线边缘:“旧线留下的针眼,与新线的走向有细微差别。” 秦沧突然停顿,将其中一页举到灯下,仔细看了看。又从案桌上抽出一张看似无关的批文,将两张纸并排放在一起。 “你看这两处的字迹。”秦沧翻到案卷被替换的这一页,指着那几个潦草的字,“这些字虽然刻意变形,但笔锋走势与魏谦平日批阅文书时的习惯如出一辙。特别是这个转折。” 两相对比,特有的顿笔和收势果然极其相似。 “兵部中郎魏谦?”辛绾的呼吸骤然急促。 “不错。”秦沧的眼中寒光乍现,他指着另一份文书,“这是当年兵部核准采买的文书,上面有魏谦的正式签押。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吗?我早就怀疑他与此案有关,但一直苦于没有确凿证据。” “所以,是魏谦篡改了案卷?”辛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止如此。”秦沧冷笑一声,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暗影,“我查过他当年的行程。在辛怀民案发前三个月,他曾以核查边关军备为由,秘密前往西夏边境。” “我父亲发现了他们的勾当。”辛绾接过秦沧的话,眼中泄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不愿同流合污,就成了必须除去的绊脚石。” 她终于明白,为何父亲会在案发前急急写信给姑母,字里行间透着不祥的预感。那封被祺贵人偶然看到的家书,竟是父亲最后的托付。 “没错,这些人确实聪明。”秦沧的手指轻叩案卷,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他们将原本准备用于西夏秘密交易的私银,暗中刻上你父亲的印记,借此栽赃陷害,事成之后再将这批收缴国库的银两秘密转移,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送到了西夏,极可能就是购买了那批黑风驹。” 辛绾猛地抬头,想起完颜珏的话:“完颜公主说过,她曾查过三年前我父亲出事后,西夏王庭确实有一批顶级战马,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偷偷卖给了大昭!” “这就对了。” “可若真是如此,太子殿下为何冒着如此风险也要购买这批战马呢?”辛绾不解地问出口。 “此事,我倒是能理解他。”秦沧嗤笑一声,眼中讥诮仿佛看透一切。 “沈玠十岁就被立为太子,但陛下生性多疑,时刻警惕前朝覆灭的教训,陛下不仅防着太子不让他掌兵,连他的外家也都被刻意压制,无一武官。” “拥兵自重可是死罪!”辛绾骇然。 辛绾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他这是在为自己留后路?” 秦沧摇了摇头,眼中透漏出一丝不屑:“他这是在赌命。赢了,保住太子之位;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极轻的三声叩响。 裴炎的声音隔着门板低沉响起:“将军。” 秦沧神色一凛,迅速将案卷收起,对外道:“进。” 裴炎推门而入,神色凝重,来不及对辛绾行礼便径直走到秦沧身边,压低声音禀报: “将军,刚传来的消息。约莫一炷香前,左都御史高见贤高大人连夜进宫,去的不是陛下寝宫,而是直奔东宫!” “东宫?”秦沧眸光骤冷。 “是。而且……”裴炎的语气更加沉重,“我们安插在都察院附近的人回报,就在高见贤进宫后不久,一队北镇抚司的缇骑秘密出动。” 此话一出,屋内更安静了。 辛绾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 高见贤是太子的心腹。他深夜急赴东宫,北镇抚司随后出动搜寻线索,这意味着太子已经知晓了今日都察院之事,并且怀疑到秦沧头上了。 “将军,眼下可怎么办才好?”辛绾攥紧衣袖,看向始终镇定自若的秦沧。 “不必慌张。”他听完裴炎的禀报,他反而从容坐下,指尖在案几上轻叩,“太子既然找不到我们在场证据,就一定会伪造证据。” “伪造证据?”辛绾愕然。 “不错。”秦沧看向裴炎,“你方才说,北镇抚司的缇骑出动了?” “是,约二十骑。由指挥佥事赵昆亲自带队。” “很好。”秦沧唇角微扬,“裴炎,你亲自带人盯着北镇抚司。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只需将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记录下来,特别是他们见了什么人,取了什么东西。” “是,属下明白。”裴炎领命而去。 辛绾仍然不解:“将军,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这不是坐以待毙。”秦沧的目光深邃难测,“太子既然要栽赃,就一定会留下破绽。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以为我们毫无防备。” 第80章 朝堂弹劾,遭遇危机 三日后的朝会之上。 金銮殿气氛微妙。 许多消息灵通的官员已然听闻昨夜风声,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 果然,议事过半,左都御史高见贤手持玉笏,大步出列,声如洪钟: “陛下!臣高见贤,弹劾镇国大将军秦沧!”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秦沧身上。 皇帝微微蹙眉:“高爱卿,所劾何事?” “陛下!臣要弹劾镇国大将军秦沧,昨夜戌时,无视宫禁,擅闯都察院机要档案库。其行径猖狂,视朝廷法度如无物,恳请陛下明察!” 立刻有几名与高见贤交好的御史出列附和: “陛下,高大人所言甚是!都察院乃朝廷监察重地,岂容武将随意闯入?秦将军此举,恐难辞其咎。” 秦沧并未立刻反驳,只是冷冷地看着高见贤表演。 “擅闯档案库?”皇帝眉头微蹙,“秦将军,可有此事?” 秦沧迈步出列:“回陛下,高御史纯属误会。昨夜臣一直在府中,从未靠近过都察院半步。” 高见贤似乎早料到他会否认,冷笑一声:“误会?秦将军敢做不敢当吗?昨夜档案库守卫分明见到一身形与将军极为相似之人,若非将军,难道这宫中还有第二人有如此身手,能悄无声息潜入重重守卫的档案库?” “天下身形相似者何其多?高大人仅凭一个‘相似’,就想给本将定罪,都察院何时变得如此儿戏了?还是说,高大人是因为陆峥失踪一案,对本将怀恨在心,故而挟私报复?” 他直接将陆峥之事抛出,反将一军。 高见贤脸色一变,正要反驳。 此时,户部尚书杜衡慢悠悠地出列了:“陛下,老臣以为,高御史或许言辞急切了些,秦将军昨夜是否接近督察院确实需详查。不过,老臣倒是想起另一事……” 他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开:“秦将军掌管的北郊大营,上月呈报的马匹损耗数额,似乎比往年同期高了三成有余。如今边关不宁,战马乃重要军资,如此损耗,若无一明确说法,恐难以向朝廷交代。” 兵部尚书魏谦立刻出列附和:“杜尚书所言极是。臣已多次询问,北郊大营均以日常演练损耗为由答复。然则,然近期并无大型战事、亦无严酷天灾,何来如此损耗?此事兵部驾部司郎中已有记录。” 驾部司郎中作为魏谦的下属,被点到名,立即出列:“陛下,臣查阅过往卷宗,发现北郊大营马匹的异常损耗多发生于粮草、军械例行补充之后。且损耗的马匹多为壮年良驹,老弱病残反而损耗甚少,此事不合常理!” 魏谦再次进言:“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北郊大营马政账目,以防有人中饱私囊,损公肥私!” 他将“中饱私囊”四字咬得极重,眼神若有似无地瞟向秦沧。 殿内气氛愈发凝重。 户部与兵部此番攻讦,从擅闯禁地到军资损耗,看似针对公务,实则暗指秦沧掏空朝廷资源来养自己的私兵。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父皇,儿臣以为,此事或有误会。” 众人望去,竟是太子沈玠出列。 他面带忧色,语气恳切:“秦将军劳苦功高,对朝廷忠心耿耿,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或许只是下人办事不力,账目不清,让将军受了蒙蔽。至于擅闯档案库……更是无稽之谈,秦将军岂是那般不知轻重之人?” 太子这番话,看似回护,实则将其个人行为引申为“治下不严”之责,并暗示皇帝秦沧恃功自傲可能带来的失控。 知父莫若子,皇帝看向秦沧的目光里,审视的意味变得更浓了。 高见贤仿佛受到了鼓舞,再次高声奏道:“陛下!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但国法如山,臣还有一物证。” 他举起手中一块边缘焦黑的碎布:“此物乃是在都察院档案库起火处捡获。经初步查验,此乃西夏独有的衣料!臣怀疑,昨夜之事恐非擅闯禁地这么简单,行事之人必是想里通外邦、窃取机密。而秦将军恰好出现在附近,难逃干系,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彻查秦沧!” “里通外邦!”殿内瞬间哗然。 秦沧立于风暴中心,面对这精心编织的罗网,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他只扫了一眼一脸“痛心”的太子,最后落在举着证物、志得意满的高见贤身上。 他轻笑一声:“高大人,您这出戏,唱得可真是……漏洞百出。” 他猛地提高声调:“陛下,既如此,臣也有人证物证,证明高御史手中所谓物证,纯属捏造构陷!” “臣恳求陛下宣西夏兀朮大人上殿!” 这位兀朮正是完颜公主当初留下驯养进贡马匹的指挥官。 高见贤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太子沈玠垂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皇帝的目光在秦沧和高见贤之间来回扫视,最终沉声道: “准。” 很快,西夏使团副使兀朮来到殿上。 秦沧直接指向高见贤手中的碎布:“兀朮大人,请问贵邦蜀锦,除了用于皇室近卫军服用之外,可会轻易流出?” “回将军,蜀锦制作难得,数量稀少,每一匹皆有登记,绝无可能流落在外。”兀朮用略带口音的官话清晰回道。 “那可否麻烦大人看看,这一块可是西夏使团所用蜀锦?” 高见贤顿时有了底气,复又直起腰杆。 “不过,这要想检验倒也不难。” 第81章 恨也比没命强 兀朮当众取过火折子,轻轻燎了一下布料边缘,随即肯定地向皇帝回禀:“陛下,兀朮现在可以肯定,此物绝非我西夏。我西夏蜀锦以特殊秘法染制,遇火灼烧会泛出青紫色泽,而非如此纯黑焦糊。此物,恐怕是仿造的劣品。” 兀朮的话顿时引起殿内一片吸气声和议论声。 高见贤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臣、臣一时失察,请陛下恕罪!” 就在众人以为皇帝要严惩高见贤时,太子沈玠却上前一步,躬身进言:“父皇息怒!” “高御史此举确实鲁莽失察,险些铸成大错。然左都御史职责所在,即便有误,其心亦是为国为民。若因此次失误便重罚御史,只怕日后言路闭塞,无人再敢直言进谏。恳请父皇念其往日勤勉,从轻发落。” 高见贤是太子麾下一员得力干将,此刻太子若弃之必然寒了其他党羽的心。 秦沧冷眼旁观,心中冷笑。 太子果然如他所料。 前一夜,秦沧听完裴炎的禀报,连夜找一块与西夏使臣所着蜀锦图案和颜色都相似的云锦,然后,不经意地让人找到它。 此事虽然让皇帝在西夏使臣面前失了面子,但他更忌惮被冠上堵塞言路的污名。而太子此言也恰好给了皇帝一个台阶。 皇帝闻言,沉吟片刻,脸上的怒色稍霁。他冷冷瞥了一眼跪地不起的高见贤,沉声道:“高见贤,你身为左都御史,不辨真伪,轻信谗言,险些构陷忠良,本当重处。不过太子所言亦有理,朕念你御史职责特殊,且往日还算勤勉,此次朕便罚你罚俸一年,若再有不察,朕必定严惩不贷。” 高见贤闻言如蒙大赦,连连叩首:“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秦沧本就没指望能借此机会扳倒高见贤,对于皇帝的处置并无多少意外。 皇帝处理完高见贤,目光转向秦沧,语气缓和了些许:“秦将军,受委屈了。” “为陛下尽忠,不敢言委屈。”秦沧拱手,姿态恭谨,心中却如明镜般透亮,知道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果然,皇帝再次开口:“高见贤虽已受惩,但其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京郊大营马匹损耗异常,确是事实。即便无通敌、养私兵之实,但治下不严、账目不清之过,秦沧,你身为统帅,你如何说?” 杜衡和魏谦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秦沧知道皇帝是在借机敲打他。 他坦然道:“臣确有失察之责,请陛下治罪。” “治罪倒不必。”皇帝摆摆手,语气忽然变得语重心长,“秦沧,朕当年封你为镇国大将军,你是朕的国之柱石,正因如此,才更需谨言慎行,避嫌远疑。如今出了这般事,于你、于朝廷,皆非好事。” 他顿了顿,仿佛经过深思熟虑:“漠北边防军近来奏报,士卒骄惰,操练废弛,朕心甚忧。” 太子适时出列,附和道:“父皇,漠北虽苦,但秦将军治军有方,若能亲赴漠北督导练兵,必能一扫颓靡之气,为陛下再练出一支虎狼之师!相信京城这些流言蜚语,时日一久,自然也就平息了。” 皇帝满意地看了太子一眼:“秦沧,朕欲派你前往漠北军营,代朕巡视,督导边军练兵事宜。你可愿往?” 这不是询问,而是旨意。 皇帝的猜忌和太子的谗言,最终还是起到了作用。他若抗旨,便是坐实了“心有异志”。 他跪下行礼:“臣,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所托,整饬边军,拱卫漠北。” “好!”皇帝脸上露出笑容,似乎很满意他的“识大体” “京郊大营的事务,暂由兵部协同副将代理。你回去准备一下,十日后起程。” “退朝——” 圣旨已下,乾坤既定。 秦沧大步走出宫门,新鲜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未能驱散他心头的凝重。 裴炎紧跟在他身侧,低声道:“将军,太子党此番未能得逞,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陛下将您调往漠北,只怕……” “只怕他们已经想好,要对辛绾下手了。”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等候的马车,掀帘上车。 秦沧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脑海中思绪飞转。 太子能在朝中屹立不倒,确实不容小觑。他与高见贤、杜衡、魏谦一党昨夜必然已察觉案卷失踪。 明面上,高见贤被罚俸降职,看似是太子一党在此事上落败,但实际上,他们利用皇帝的多疑将他调离京城,一为削权,二为隔离,这三……恐怕就是想在他离京后,对辛绾下手。 这些年来,他将她拘在北苑,看似掌控,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京城这虎狼之地,她辛家女的身份,本身就是原罪。将她放在眼皮底下,至少能护她一时平安。 他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烦躁。 漠北路远,太子党的手段层出不穷。以她那点微末道行,一旦离开他的庇护,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炎。”秦沧忽然开口。 “末将在!” “你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点齐一百亲卫,要绝对忠诚、身手最好的,全部轻装简从,准备好长途跋涉。” “第二,”他顿了顿,“出发前一日,你亲自带把辛绾给我请出宫来。她若听话便罢,若是不肯……” 秦沧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很快被决绝取代:“就算用绑的,也要把她给我绑上马车!” 裴炎倒吸一口凉气:“将军,这……若是辛姑娘激烈反抗,恐怕会惊动旁人,而且依她的性子,怕是会恨极了您……” “恨?”秦沧冷笑一声,“恨也比没命强!我宁愿她活着恨我,也不想回来给她收尸,按我说的去做。” “是!”裴炎见秦沧心意已决,不敢再多言,立刻领命,身形一闪,迅速消失在街角。 马车内,秦沧独自一人。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他知道,此举必然会让两人才刚好转的关系再次陷入僵局。 但他别无选择。 “绾绾……”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涩然,“但愿日后你能明白。” 第82章 西南祸事再起 沈谙被迫离京 太子暂敛锋芒,秦沧被指派漠北,就在众人以为朝堂局势就此安定之际,一则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骤然打破朝堂的平衡。 西夏信王举兵谋反,已攻陷西平府,兵锋直指兴庆。 消息传回,举朝震动。 一直以来,西夏王主张与大昭和平共处,维系着西南边境的安宁。而他的胞弟,手握重兵的信王,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主战派,在西夏极力主张武力收复被大昭占据的西南失地。 如今信王悍然发动政变,若让其得势,以他的鹰派作风,下一步必然是剑指大昭西南边境! 宣政殿内,气氛凝重。 “陛下!信王狼子野心,若让其掌控西夏,我朝西南必起战火,臣请即刻发兵,助西夏王平叛,以绝后患!”有武将慷慨陈词。 “不可!此乃西夏内政,我朝若贸然介入,恐引火烧身,当严守边境,静观其变。”文臣则持重谨慎。 “助西夏王平定叛乱,既可彰显我大昭天威护佑藩属,更能以绝后患,将战火拒于国门之外,此乃上策!” “王将军此言差矣。兵者,国之大事,老臣以为当严守边境,静观其变,方为持重之道。” “持重?李国公的持重,就是坐视强邻崛起,养虎为患吗?”王将军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待信王整合西夏,兵强马壮之时,我西南将士要用多少血肉才能挡住他的铁骑?届时,李国公可能担得起这误国之责?!” “你!”李国共气得脸色发白,旁边一位中年文官,立刻出声支援: “王将军,李国公乃三朝元老,一心为国,岂容你如此污蔑!敢问将军,出兵西夏,粮草从何而来?军械可曾齐备?莫非是要我大昭儿郎盲目出征,徒增伤亡不成?” 一时间,宣政殿内你来我往,争论不休。 朝堂议事的大臣分为主战和主和的两派,两边互相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 龙椅上的皇帝面色沉郁,目光在争论的臣子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三皇子沈谙身上。沈谙的封地正在西南,与西夏接壤,他本人也曾多次巡边,对当地情势、军务乃至西夏内部派系都颇为熟悉。 龙椅上的天子缓缓抬手,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谙儿。" 这一声呼唤让满朝文武皆是一怔。皇帝素来在朝堂上以官职相称,此刻这般亲昵的称呼,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儿臣在。"沈谙从容出列,躬身待命。 “情况紧急,朕命你即刻返回西南封地,总督西南诸州军政,整饬军备,严防死守。同时,密切监视西夏内乱动向,若有机会……可酌情给予西夏王必要支援,务必不能让信王得势!” “儿臣,领旨!”沈谙出列,跪拜接旨。 离京刻不容缓。如同三年前他初次就藩一般,行程仓促。但这一次,他没有再不告而别。 在出发前的短暂空隙,他将一封盖了私印的书信秘密送到了辛绾手中。 辛绾在尚仪局听闻沈谙要回封地之事,没过半日,便收到了他的书信。信上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匆忙间写就: “绾绾亲启: 西夏骤变,旨意紧急,恕我不能当面道别。京中局势复杂,太子经此一挫恐更忌恨,你身处宫中务必万事小心,谨言慎行,无论发生何事,切勿擅自行动,保全自身为上。 西南之乱其势虽凶,然信王不得人心,料想不会持久。待我平定边患,稳定局势,必尽快返京。 母妃病体沉疴,我此去心甚挂念,恳请你有暇时代我常去探望,略尽孝心,谙感激不尽。 勿忧,等我归来。 ——沈谙手书” 她将信仔细收好,心中惶惶然分析着近日几桩大事。 秦沧刚在朝堂上挫败了太子的构陷,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转头就被陛下派往漠北巡视。美其名曰委以重任,实则是将他调离京城这个权力中心。 而几乎就在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南发生了谋乱。沈谙被派往西南。 这两个目前看来对太子威胁最大的人,都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被名正言顺地调离了京城。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还是说,太子一党在构陷秦沧失败后,立刻调整了策略,利用了西夏内乱的良机,顺势而为,促成了如今这个对他们极为有利的局面? 若真是如此,那太子的反应速度和对朝局的影响能力,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而一切正如她所料,新的风暴,早已在酝酿当中。 这几日,辛绾将从都察院偷偷带回的卷宗反复查看,几乎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薄薄的几页纸,每一个字她都细细斟酌,试图从中找出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然而,除了那日秦沧指出的关键线索之外,卷宗本身再也提供不了任何新的线索。调查仿佛走入了一条死胡同,前方迷雾重重,让她倍感无力。 "辛尚仪。"门外响起轻柔的叩门声,一位女官捧着拜帖走进来,”兵部刚送来的拜帖,说是完颜公主进贡的那几匹黑风驹一直恹恹的,想请尚仪前去看看。" “兵部之事,为何会送到我这里?兵部自有马政司与太仆寺协理,畜医、槽头皆备,何时需要宫中女官越俎代庖?”她未接拜帖,只抬眼问道,目光清明如镜。 她虽执掌过珍禽苑,但饲养的都是鸟兽鱼虫之类,养马一事并不擅长。且她尚仪局与兵部从无公务往来,这突兀的请求让她心生警惕。 近来风波不断,让她不得不小心对待。 女官回想了一下:"听兵部的人说,这些马约莫是半个月前开始有些不良反应。起初只是食欲不振,后来就愈发萎靡。兵部的畜医都看过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听闻尚仪对草料调配一事颇有研究,想请您去瞧一瞧,看是不是草料出了问题。" “知道了。”她将拜帖置于案上,“你去回话给兵部,就说明日巳时,我会过去。” 第83章 兵部疑云 辛绾乘坐的青帷小车在兵部衙门前停下。 一名兵部主事早已候在门前,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辛尚仪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下官奉魏中郎之命在此等候多时了。”他侧身引路,语气恭敬,“尚书大人特意交代了,辛尚仪肯拨冗前来,兵部上下感激不尽,定要好好酬谢尚仪辛劳。” “分内之事,大人客气了。”辛绾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心中却是更为疑惑。早就听闻兵部尚书年事已高,兵部事务近些年来皆交由兵部中郎魏谦打理,怎么会突然关心西夏马匹之事,还招她前来。 恐怕此事皆为那魏谦的注意。 不过既然来了,那便让她好好探探这兵部,她正愁没机会接近呢。 辛绾被引至专门安置那几匹黑风驹的马厩。 马厩打扫得干干净净,饮水和通风都极好。那几匹原本应神骏非凡的骏马,此刻确实无精打采地站在槽边,眼神黯淡,皮毛也失去了应有的光泽。 辛绾先是仔细查看了马匹的日常饲养记录,何时喂料、何时饮水、何时遛放,记录得清清楚楚,看不出任何纰漏。她又亲自查验了马槽中剩余的草料,以及仓库里储备的干草和豆料,皆是上等货色,并无霉变或杂质。 “记录清晰,草料也无问题。”辛绾直起身,看向陪同的兵部主事,“按理说,不该如此。” 她走了两步,思忖道:“听闻完颜公主当初留下了两位精通养马的随行官员,负责照料这些马匹直至适应。不知可否请那两位过来一见?” 那主事闻言,脸上热情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虽然极快恢复,却没能逃过辛绾的眼睛。他搓了搓手,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遗憾与懊恼:“哎呀,辛尚仪您来得真是不巧,那两位西夏来的大人,前几日因水土不服,感染了时疾,上峰体恤,已准他们暂离兵部,在安排的馆驿中静养了,不便见客。您看这……” 人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 辛绾心下一沉,随即展露一抹得体的浅笑:“原是如此。无妨,既然两位大人身体不适,我去馆驿探望便是。既是西夏来的贵客,又关乎马匹病情,于情于理都该亲自走一趟。” 那主事脸色一变,忙躬身道:“这怎敢劳烦尚仪。馆驿杂乱,且那二人染了时疾,若过了病气给尚仪,那下官这罪过可就大了。” “主事大人过虑了。”辛绾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本官略通医理,自有分寸。况且……”她目光扫过马厩中萎靡的黑风驹,意有所指,“若因忌讳这些虚礼,耽误了查明马病因由,以致辜负完颜公主厚赠,损了两国邦交,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她不等主事再劝,已转身吩咐随行女官:“去备车,即刻前往驿馆。” 主事见她态度坚决,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却不敢再拦,只得暗地向身后小吏使了个眼色。 去往驿馆的马车上,辛绾指尖轻叩窗棂。 兵部这般推三阻四,更印证了她的猜测——这两位西夏马官,定然知道些什么。 然而当她抵达驿馆,出示令牌说明来意后,馆丞却面露难色:“启禀辛尚仪,那两位西夏大人三日前就已搬离本馆了。” “搬离?”辛绾眉心紧蹙,“去了何处?” 馆丞摇头:“下官不知。当时是兵部来人帮着收拾的行装,只说另有安排。” “可知是兵部何人经手?” 馆丞努力回想:“似乎是……一位姓赵的书记。” 就在此时,方才兵部主事身边那小吏气吁吁追来,高声道:“辛尚仪!我们主事方才想起,那两位西夏大人因病情反复,已由魏中郎安排到京郊别院静养了,那里环境清幽更适合养病。主事特命小的来请您回兵部细说!” 她不动声色地点头:“既然如此,那今日便不多打扰了。” 辛绾正欲转身离开驿馆,忽见一名驿馆侍从抱着满怀书册,神色慌张地从内院疾步而出。两人在门廊下险些相撞,侍从一个踉跄,怀中书册哗啦散落一地。 “奴才该死!冲撞了大人!”侍从吓得面无人色,慌忙跪地收拾。 辛绾目光扫过满地书册,瞳孔骤然收缩。 其中一本蓝封册子的角落,赫然绘着一只线条锐利的猫头鹰图案! 她不动声色地蹲下身拾捡。 她虽不认西夏文字,但她敏锐地注意到文字的排列方式十分特别。 每行简短,后面都跟着几个数字。 这分明是账册! 她将最后一本书册递给侍从,状似随意地问道:“这些书册是要送往何处?” 侍从接过书册,诚惶诚恐地回答:“回姑娘的话,这是兀术大人落下的东西。他走得急,小的正要给他送去。” “兀术大人?”辛绾心中一动,“可是先前照料黑风驹的那位西夏官员?他如今在何处?本官正有些养马之事想要请教。” 侍不疑有他,老实答道:“就在城西榆林巷。兵部的赵书记安排的住处,小的只需把书册送到巷口就行,那边自有人接应。” “城西榆林巷……”辛绾记下这个关键信息,将最后一本书册递还给侍从,状似随意地瞥了一眼猫头鹰图案,与她之前在案卷见过的标记几乎一模一样。 “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侍从连连道谢,抱着书册匆匆离去。 辛绾站在原地,看着侍从远去的背影,眼神暗了下来。 城西榆林巷,那里并非什么达官显贵的居所,多是些寻常民宅和租赁的小院,绝非兵部中郎将魏谦会用来安置贵宾的别院。 兵部的人,果然在撒谎! “回宫。”辛绾低声对心腹女官吩咐,“立刻想办法秘密查清榆林巷内有生面孔、特别是异族人出入的院落,记住,一定要快。” 她缓步登上马车,指尖在袖中发颤。 看来这位西夏的兀术大人,掌握着不少秘密。而此刻,她必须赶在一切被掩盖之前,找到他。 第84章 辛绾入狱 城西榆林巷,狭窄的巷道两旁是些低矮的民房,几株老榆树歪斜地伸展着枝桠,在暮色中投下斑驳诡异的影子。 根据手下人探查到的线索,辛绾独自一人来到了巷子最深处一扇掉漆的木门前。 这里没有护卫,没有婢女,甚至连一丝烟火气都无。只有风吹过破损窗纸发出的呜咽声,如同恶鬼低语。 不合常理的寂静,让辛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握紧了袖中暗藏的短刃,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虚掩的院门。 院内杂草丛生,落叶堆积,石阶上布满青苔。尘土和淡淡的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脚下的枯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辛绾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 她停在正屋门前,抬手敲了敲。 “笃,笃,笃。”声音空洞地回荡在院子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袭上心头。 她不再犹豫,推开了主屋的木门,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更浓重的血腥。 “啊!” 她惊叫一声,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仰面倒在血泊之中,双目圆睁,瞳孔已经涣散,正是她要找的兀术大人! 他的腹部赫然插着一柄匕首,刀身几乎全部没入,殷红的血沿着刀柄往外流,在地面上汇聚成一片暗红。 “兀术大人,你坚持住!” 辛绾见他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她来不及细想,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一个箭步冲上前,蹲下身查看兀术的伤势。 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消逝,更何况他可能掌握着至关重要的秘密。 兀术已经无法言语,只有喉头发出“嗬嗬”的声响,他似乎想说什么,因为伤势过重,只能吐着血沫喘息。 “一定要坚持住!”她低喝一声,试图通过压迫止血。 就在这时,身后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重重地拍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火把的光芒将辛绾伸向伤口的动作照得无所遁形。 火光跳跃,映出来者狰狞而得意扬扬的脸。 兵部的赵书记身后是十余名手持兵刃的北镇抚司缇骑。 “辛尚仪,你竟敢私自勾结西夏细作,如今事情败露,还杀人灭口,真是好歹毒的手段!” 辛绾的手僵在半空,她站起身,面对着一片明晃晃的刀光,终于意识到,这从头至尾便是一个为她精心编织的陷阱! 兵部异常的邀请,驿馆侍从恰到好处的出现,以及这处刻意营造出无人看守假象的院落!所有的事,都像是一条条看不见的丝线,精准地牵引着她,在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地点。 地上,兀术大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双目圆睁地对着屋顶,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血,还在流。 辛绾站在血泊中央,紧紧握着手中短刀,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赵书记,”她的声音清冷,在空旷房间里传来回响,“真是……好巧。巧到让人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一直跟在我身后,就等着这一刻?” 赵书记脸色一沉,厉声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拿下!” 两名缇骑立刻上前。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辛绾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看向赵书记身后,失声惊呼:“兀术大人,你……你没死?!”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地上的尸体自然毫无动静。但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辛绾直扑向站在门口的赵书记,袖中一直握着的短刀滑入掌心,下一瞬,已架在了赵书记的脖颈上。 “别动!” 辛绾手腕微微用力,刀刃立刻在赵书记的皮肤上压出一道血线,“否则,赵大人这脖子,怕是扛不住!” “呃……”赵书记感受到脖颈上传来的刺痛,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别、别乱来,都退开!退开!” 他尖声对着那些拔刀欲上的缇骑嘶吼。 缇骑们投鼠忌器,一时僵在原地。 “让开一条路!”辛绾命令道,事到如今,她反而生出些破釜沉舟的孤勇,押着浑身发抖的赵书记一步步向院门外挪去。 那赵书记本就是贪生怕死之徒,为了保命,连连呼和:“让开!都让开,让她走!” 他嘴上却不忘威胁,“贱人,你跑不了的!刺杀朝廷命官是重罪,你若敢伤我性命,必定罪加一等。” 辛绾根本不理会他的废话,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到了院门口,她心知步行绝无可能逃脱。 “牵一匹马来!”她再次下令,手腕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赵书记感觉到温热的血液顺着脖子流下,吓得几乎失禁,带着哭腔大喊:“马!快给她马,快啊!” 一名下属只得牵来马匹。 “把你们手中的武器全都放下!”她大声命令道。 所有人你看看看我,我看看你,就等着赵书记发话。 刀锋又陷进肉里半分,赵书记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几乎是带着哭腔嘶吼:"都聋了吗?放下,全都把兵器放下!快啊!" 他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变调。 辛绾计算着距离和时机,她一手死死箍住赵书记,另一手持刀抵着他,慢慢挪到马侧。 就是现在! 她猛地将赵书记用力推向人群,同时足尖一点,身形灵巧地翻身上马,一拉缰绳—— 马儿扬蹄,朝着巷口冲去。 赵书记踉跄跌入人群,气急败坏地指着辛绾的背影嘶吼:“追啊!快给我追!”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支箭从侧面屋顶的阴影中射出,瞬间没入了辛绾的右肩胛。 “呃!”辛绾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身体猛地前倾,差点栽下马背。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握住缰绳的手一松,整个人从奔驰的马背上滚落,重重摔在地上。 她蜷缩在地上,肩头的箭羽微微颤动,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裳。线开始模糊,她努力想抬起头,看清楚那支箭射来的方向,只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一闪而逝。 最终,黑暗吞噬了她的意识。 赵书记捂着流血的脖子,看着倒地不起的辛绾,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他快步上前,对着昏迷的辛绾啐了一口: “带走!押入诏狱!” 第85章 绝不能死在这里 诏狱最深处的牢房终年不见天日。 已是寒冬腊月,一桶冰水当头泼下,辛绾猛地一颤,被刺骨的寒意激醒。剧痛瞬间席卷而来,右肩胛处的箭伤被粗暴处理过,草草包扎的布条已被血浸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楚。 她的手腕脚踝都被镣铐锁住,铁链将她固定在墙壁上,让她连蜷缩身体缓解疼痛都做不到。 牢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打开,一道修长的人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都退下。” 她看不到外面的动静,只听得靴子踏在地上,发出不紧不慢的声响,待人走近牢房,她才看清来人正是太子沈玠。 狱卒躬身退了出去,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太子慢慢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脸上带着惋惜。 “辛尚仪。”他俯身,拂开她颊边湿透的碎发,语气温和得像在问候故友,“瞧瞧这副模样。若是九弟见了,该多心疼?” 他忽然低笑出声:“瞧孤这记性,沈谙正在西南督战,怕是顾不上你了。” 辛绾别开脸,太子不以为意,从袖中取出已经写好的口供,声音陡然转冷:“说吧,是谁指使你杀害西夏使臣的?” 辛绾猛地抬头,撞进太子深不见底的眼眸。 “什么?” “那日你潜入榆林巷,杀了兀术灭口。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狡辩?” 他猛地攥住她下颌:“是沈谙指使的,对不对?他让你杀了西夏使臣,挑起两国争端,好让他在西南趁机揽权——” “你血口喷人!”辛绾嘶声打断。 太子轻笑一声,挥手示意。两名狱卒应声而入,一人端来盐水,一人手持银针。 “既然辛尚仪不肯说实话,那就帮帮她。” 太子手一挥,一名狱卒将她摁跪在地上,另一名狱卒舀起一瓢盐水,毫不留情地浇了上去。 “啊——”蚀骨钻心的剧痛瞬间冲垮了辛绾的意志,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铁链被扯得哗啦作响。 “现在愿意说了吗?”太子把玩着那一纸口供,“沈谙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命都不要,也要替他担下这通敌叛国的罪名?” 辛绾艰难地喘息:“与......九殿下.....无关......” 太子眼神骤冷。狱卒会意,拈起一根细长的针,在火把上烤了烤,然后精准地刺入了辛绾肩胛伤口边缘。 “呃啊!” 比盐水灼烫强烈十倍的尖锐痛感猛地炸开,辛绾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这案卷上的交易记录,与西夏使臣身上的账本如出一辙。你杀了人,却忘了销毁证据。现在人赃并获,你还要替沈谙遮掩?”他猛地掐住她脖颈,“我劝你趁早招供,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 辛绾艰难地扯出冷笑:“殿下这般急着......嫁祸......是怕查到自己头上吗?” 太子手上力道骤增,就在辛绾即将失去意识时,他忽然松手,任由她瘫倒在地。 他冷冷地对狱卒下令:“继续。别让她死了。” 惨叫被压抑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呜咽,她的身体在铁链的束缚下剧烈抽搐,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徘徊。 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太子那张带着残忍笑意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酷刑暂歇。狱卒退了出去,牢房里再次只剩下她和太子。 辛绾像破布娃娃一样被吊在墙上,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汗水、盐水还是血水。 太子用一块洁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一边悠悠开口:“你和你父亲可真像啊,都是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 听到父亲的名字从太子口中如此说出,辛绾瞳孔骤缩,虽然已经猜到了七八分真相,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太子会在此时袒露实情,看来他是不准备让她活着走出诏狱了。 “很意外?”太子欣赏着她剧变的脸色,慢条斯理地道,“当年孤需要从西夏的茶马交易中挪些银钱,购置些军械马匹,这原本是共赢的好事,可你那父亲却是个死脑筋!” 太子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寻常事:“孤的人几次三番给他暗示,许他高官厚禄,只要他稍稍行个方便,可他非但不领情,竟还暗中核查,想要揪出账目中的疏漏。” “就因为我父亲不肯与你同流合污,你便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害得我家破人亡?!”辛绾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颤抖,铁链被她挣得铮铮作响。 “忠良?”太子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挡了孤的路,就是逆臣!” 说到这里,太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一个褪色发旧的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能看出制作之人的稚嫩。只是此刻,那平安符上沾染着早已干涸发黑的斑驳血迹。 “哥哥......”辛绾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她十岁时第一次学女红绣给哥哥的平安符。 哥哥当时笑着揉她的头发,嫌弃它真是个丑东西。可他却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怀里,从此再未离身。即便后来被同窗好友调侃“堂堂男儿身佩这等女气之物”,他也只是憨厚一笑,从不肯取下。 “你那兄长,”太子的声音将她从撕心裂肺的回忆中拽回,他晃动着那枚染血的平安符,“他倒是个聪明人,似乎在路上察觉到了什么,竟想写血书陈情?可惜啊……” 太子将平安符随手丢在辛绾面前,如同丢弃一件垃圾。 “孤只好送他下去,让你们父子团聚了。这丑东西,他倒是到死都攥在手里,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呢。” “沈玠!你不得好死!” 一股比身体痛苦强烈百倍的绝望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内爆发,却因为极致的虚弱,连一声悲鸣都发不出来,只有眼泪混着血水,无声地滑落。 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太子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笑容:“骂吧,尽管骂。可惜啊,你和你父兄一样,终究是斗不过孤的。你们辛家的冤屈,就跟着你一起,烂在这诏狱里吧。” 牢门再次关上,黑暗和死寂重新笼罩下来。 不! 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第86章 太子想要一石二鸟 偏不能让他如愿 自从漠北之行定下后,秦沧这几日一直在府中与幕僚推演漠北舆图,清点随行人员名录。 起初两日未闻辛绾音讯,他只当是宫中事务繁忙,并未多想。直到第三日黄昏,裴炎步履匆匆地闯入书房。 “将军,辛姑娘出事了。”裴炎脸色凝重,将声音压得极低,“罪名是行刺西夏马官兀术,人赃并获,现已押入诏狱。” 秦沧手中的笔“啪”的折断,墨迹在舆图上晕开一片狼藉。 “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午后。兵部赵书记带北镇抚司的人当场拿获。现在消息被严密封锁,若非我们在诏狱有眼线,恐怕至今还蒙在鼓里。” 秦沧猛地站起身:“备马。” “将军要去何处?”裴炎拦住门前。 “诏狱。”秦沧眼神如刀,“太子手段狠毒,多耽搁一刻,她便多一分危险。” 裴炎寸步不让:“将军是要劫狱吗?诏狱守备森严,此刻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太子正愁找不到您的把柄!” “那就让他来找!”秦沧一把推开裴炎,声音里压抑着暴怒,“裴炎,诏狱的手段你是懂的!难道要我在府中坐等她被折磨致死吗?” 裴炎被推得踉跄,却再次挡在门前:“将军!您若此刻劫狱,便是坐实了辛尚仪的罪名,太子正等着您自乱阵脚。” “让开!”秦沧目眦欲裂,“我答应过要护她周全!” “护她周全不是这样护法!”裴炎毫不退让,“您这样去,非但救不了人,还会把所有人都拖下水。您想想云瑶和老将军,想想京畿营的将士,想想那些追随您的人!” 两人在门前对峙,秦沧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血色几乎要溢出来。他何尝不知裴炎说得在理,但一想到辛绾此刻可能正在诏狱中受苦,理智就仿佛燃烧殆尽。 “将军,”裴炎放缓语气,“属下知道您心急如焚。但越是此时,越要冷静。太子设下这个局,针对的恐怕不只是辛姑娘。” 秦沧猛的一拳砸在门框上,木屑飞溅。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狂怒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杀意。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沙哑,“太子想要一石二鸟,我偏不让他如愿。” 诏狱深处,辛绾靠在阴湿的墙壁上,右肩胛处的箭伤在缺医少药下已然恶化,高烧让她的意识时而模糊。 铁门被推开,狱医在狱卒的监视下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吩咐了,要给她换药,万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狱卒闻言,打开了牢门。 辛绾勉强抬起眼皮,没有力气反抗,任由那狱医摆弄。就在狱医俯身,用沾了药酒的棉布擦拭她伤口周围的污血时,借着身体的遮挡他极其隐秘地将一小撮深褐色的药粉迅速按入了她伤口最深处。 蚀骨的剧痛炸开。 辛绾身体瞬间绷紧如弓,牙关几乎要咬碎,才将那声冲到嘴边的惨叫硬生生咽了回去,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味。 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感觉正以伤口为中心,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 “这药性烈,六个时辰后见效。”狱医用几乎不可闻的气音急速低语了一句,手上动作却未停,熟练地盖上金疮药,用新布条将她肩头重新包扎好。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在狱卒看来,与平日并无不同。 做完这一切,他收拾好药箱,又恢复了那副麻木不仁的模样,离开了牢房。 两日前,裴炎通过黑市重金购得一种西域奇药。此药服下后六个时辰,人会进入假死状态,脉息几近于无,体表冰凉,与死人无异。但若超过十二个时辰不服解药,便会假死成真。 "此药药性猛烈,服用者会经历蚀骨之痛,方能进入假死状态。将军,真的要用吗?我怕辛姑娘她......"裴炎禀报时面带忧色。 "她撑得住。"秦沧声音低沉。 铁门再次重重关上,留下辛绾独自在黑暗中,对抗着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剧痛与寒意。 她知道,这是秦沧给她的信号,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必须撑过去。 子时刚过,诏狱最底层传来狱卒惊恐的呼喊。 “人……人没气了!”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赵书记带着人匆匆赶来。他脸上带着狐疑,亲自蹲下身,伸出两指探向辛绾的颈侧。 脉搏已经停止。 他又将手凑到她鼻下,气息全无。 “死了?”赵书记皱紧眉头。 为确保万一,他命人取来一面小铜镜,小心翼翼地置于辛绾口鼻之前。时间一点点过去,一炷香后,铜镜表面依旧光洁清晰,没有凝结出丝毫水汽。 “看来是真死了。”赵书记嘴角勾,“倒是便宜她了。快,去禀报太子!” 按照诏狱处置死囚的惯例,确认死亡的尸体需及时运往城外的乱葬岗,以免在狱中引发疫病。 两名当值的狱卒骂骂咧咧地用一张破草席将辛绾卷起,抬往临时停放尸体的房间。 就在两人将尸体放置好转身离开去取推车的间隙,停尸房的角落里,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闪出两个黑衣人。 他们动作迅速地将旁边另一具刚因酷刑致死、身形与辛绾相仿的女囚尸体换了过来。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当狱卒推着车回来时,黑衣人早已消失无踪。 狱卒浑然不觉,将替换后的席筒随意扔上车,与另外几具尸体混在一起,准备在天亮前运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