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渡我》
3. 第 3 章
翌日雪停风散。
寒气比起昨日更甚,洒扫的小太监都忍不住在没人处呵出一口热气,搓搓手背。
楚泠是被一阵细碎的声响吵醒的。
她素来浅眠,周遭侍奉的人素来知晓,不可能在清晨发出这番动静,多半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没有再耽搁,披了件薄氅走出去,只见几位内监站在殿前,怀中捧着拂尘,看到楚泠走出,笑吟吟地迎上来。
是御前的大太监,名唤周作海。
从前陛下还是皇子时就跟在身边的,陛下如今御极,他也随之鸡犬升天,现今宫中谁见了都要给几分薄面。
周作海道:“公主殿下。”
楚泠点头应道:“周公公。雪后深寒,不知叨扰公公来此走一趟,是有什么要事?”
令桃站在前方,欲言又止。
楚泠心下停顿了片刻,随即听到周作海笑道:“前来叨扰公主殿下,咱家实在是惭愧。左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昨日,西六宫的废殿中好似少了个人,在西六宫找了许久也没有寻到人影,这本来也没什么,那里多是些贱婢而已,只是这个人的身份实在有些棘手。”
他话意止住,楚泠顺着问道:“……是?”
周作海道:“陇京送来的质子,宋陵游。”
楚泠应道:“难怪公公说此人身份棘手,一旦处理不好,很是麻烦。事关重大,公公可有告知陛下?”
周作海讪笑,“陛下近来烦心事众多,咱家怎么敢随意叨扰,这质子时常没有踪迹,本也没必要这般兴师动众地找寻,只是正值寒岁,咋家是怕他万一冻死在什么地方,那可是罪过了。”
按理说,两国结盟,是断断不会折辱对面的皇子的。
可是自从陇京动乱以后,国力式微,北凉早已盯上这块肥肉,郦都已然自身难保,自然也不会抱薪救火。
即便是送来质子,也断不可能出手援助。
楚泠语气温和,“既是如此,周公公何不在宫中好好搜寻,为何要前来沉香殿?”
他们两人之前的对话很是圆滑,周作海一时没有料想到她问得这般直白,愣怔片刻后才眯起眼睛,笑道:“本的确不该叨扰到公主殿下面前,只是……”
他停顿了下,“有些不懂事的奴才,昨日似是看到了有位贵女从西六宫处经过。”
周作海的话意有所指。
昨日雪深,出行的贵女本就不多,而陛下召她前去的事情,他这位御前侍奉的大太监自然也知晓。
加之宋陵游与她之间如今不好道明的关系。
怀疑到她头上也是自然。
楚泠没有想到周作海这么快就能找上门来。
面前的人是跟着皇帝多年的大太监,虽为奴婢,但远比自己这个公主能说得上话。
令桃在前面站着,这样的天,却几乎有冷汗从脊背滑落。
昨日那个人还躺在偏殿之中。
只要、只要周作海稍微搜查,那沉香殿就完了。
陛下性情阴晴不定,加之这个人还是陇京送来的质子,若是东窗事发,还不知道会招惹什么样的祸端——
令桃手指紧握,刚准备上前一力承担时,突然听见楚泠平静的声音:“原来如此。所以公公此番前来,是在怀疑是我收留了这位质子吗?”
令桃不由抬头,只见楚泠神色温和,正看向周作海。
周作海连道几句不敢,“咱家自然不敢揣度殿下。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咱家这才斗胆前来问询。”
楚泠淡笑,侧开身子:“既是如此,公公若是实在心有疑虑,不如进宫查验一番。”
这一番话,让令桃本来平复一些的心瞬间又高悬起来。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如果周作海真的搜查了,能搜出什么。
她后背发凉,屏息抬头看向周作海。
显然,周作海也没想到楚泠会直接说出让他搜查的话来。
一向笑眯眯的脸都有些维持不住,显露出几分讶然。
他在思忖。
一个质子而已,原本就算不上什么,更遑论他还是郦都的弃子。
甚至周作海也知道这个质子在宫中受尽欺凌,但他也并不在意,只是一笑了之。
现今找上楚泠,不过是怕这位公主殿下因为从前那点旧事,不知好歹地将人藏进宫闱深处。
可是现在,周作海又迟疑了。
楚泠此时同样神色平静。
刚刚与周作海对话的时间内,她就厘清了很多事情。
同时,也出了一步险棋。
她要嫁给尉迟延的事情,此时应该阖宫上下都已经知晓。
这样的情况下,皇帝怎么可能会希望她这里出岔子呢?
周作海要是没搜出人自然是皆大欢喜,但搜出人,也绝对算不上好事。
只会让变得棘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作海浸淫宫中多年,自然是人精,片刻后就笑着虚拍了下脸,“公主殿下说得这是什么话,真是折煞奴婢了,殿下是金枝玉叶,寝殿哪里是奴婢手下这些阉人能进去的?”
楚泠笑答:“公公一心为宫中事务操劳,实在是说笑了。”
一番虚与委蛇。
周作海临走前,温和笑着道:“公主殿下是聪明人。”
他话停住,楚泠也抬起眼瞳,回视于他。
周作海轻飘飘道:“聪明人应该都知道的……”
“切莫惹祸上身。”
周作海走后,令桃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此时冷得打了个寒颤,才看向楚泠道:“殿下,周作海既然前来沉香殿,说明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怎么会就这么轻飘飘地就走了?”
“他知道我即将要嫁给尉迟延。”
见令桃还是不解,楚泠摸了摸她的脑袋,继续道:“倘若真的从我宫中搜出什么,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是被尉迟延知道,就很是麻烦,若是因此影响婚事,皇帝已经没有第二个公主比我更合适了。”
她语调一转,“再者说,皇帝现在还要仰仗尉迟延,若我日后是尉迟夫人,开罪于我,也绝非好事。”
楚泠这样平静地就说出嫁给尉迟延这样的话。
令桃心疼得几乎有点想哭。
公主殿下分明是金枝玉叶,天家贵女,如今却又像货物一般再次成为联姻的筹码。
现在,甚至还要依仗这场钱货两讫的联姻,不然就连内监都要踩在她的头上。
这让令桃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楚泠看出她的情绪,手指在她额间点了下。
“外面风大,”楚泠道,“早些回殿吧。”
说完,她去了偏殿。
昨日和宋陵游打了个照面后,楚泠也没有和他多说什么,起身回了寝殿。
她现在前去,是想看看他有没有退烧。
偏殿暖炉已经熄灭了。
余温只一点残留,消融殿外的霜寒。
楚泠端着驱寒的汤走进时,只看到殿内空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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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
被衾已经冷了。
他走了。
·
身上原本包好的伤又开裂了。
温热的血渗下来。
宋陵游习以为常,缓慢走回西六宫。
这里充斥着掖庭、庑房、慎刑司,都是些最低贱的奴仆生活的地方。
腥臭味,下水的浓烈腐烂味,融在一起。
而他身上还带着刚刚殿中焚的一点暖香。
混在这样的地方,很快就消散。
他要走回自己的居所。
狭长的通道中,不知道谁泼了盆腥水出来,黏答答混着雪融化,淌下来。
有人在身后啐了声,随即又是几声叫骂。
远处不知道在叫嚷什么,总归也是些污言秽语。
宋陵游恍若未闻,再往前走时,突然听到前面一个人对着他喝道:“你个小贱种,给老子站住!”
宋陵游脚步顿住,向前看去。
面前是个身形矮小的内监。
生得面白无须,平时对待旁人都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是以连后背都有些佝偻。
他极年轻,大概才十五六岁。
他接着怒斥道:“昨天晚上还知道装死,现在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害得昨天老子找了半宿!这么能跑,下次把你腿打断了,看你还能不能这么跑?”
昨日几个内监在巷子中喝了些黄汤,迷迷瞪瞪之际,恰好看到这个质子。
听说,他是陇京皇子,东宫嫡出,与他们这些自幼被送进宫的贱婢是天壤之别。
可是如今,还不过是任人欺凌的弃子。
不知道是谁先动手。
反正等到他们酒稍微醒了些的时候,宋陵游已经不知生死地躺在雪地里了。
他们几个一边安慰自己,现在宫中已经没有人管这个质子了,一边又畏惧他的身份,万一真的追究起来又该如何是好?
正在六神无主,推推搡搡之际,只看到一位贵女而来,他们瞬间被吓破了胆,四散而去。
回来的时候,宋陵游已经不知所踪。
畏惧于上面怪罪,他们将此事告知御前的周公公。
昨夜就为了这么个弃子,折腾了一整夜没睡。
现在看到宋陵游就这么回来了,内监不由怒从心起,一只手抬了起来,想要好好赏这个质子一个耳光。
宋陵游只是淡淡地看向他。
这样的目光更像是一种挑衅。
内监的巴掌即将落在宋陵游脸上的时候——
却见到他竟然在笑。
诡异的,甚至说得上是秾丽的笑。
宋陵游轻飘飘地抬手扣住内监的手腕。
他道:“你很吵,你知道吗?”
手腕上的力道却极重。
内监疼得龇牙咧嘴,他大怒道:“贱种!快把我的手松开,痛痛痛——”
宋陵游漂亮到几乎艳丽的脸隐没在暗处。
他轻声道:“真的,很吵。”
“你要干什……”
清晰的骨骼裂开声咯咯作响,内监涨红着脸,拼命扯着脖子上的手。
纹丝不动。
他听到自己骨头的声音。
双眼已经肿胀到几乎看不到面前的景象,充血让他的眼前一片猩红,耳边也发出嗡嗡的声响。
模糊的景象里,宋陵游还是微低着眼睑。
极黑的瞳仁看向他。
无悲无喜。
好似只是捏死一只蝼蚁。
4.第 4 章
第二日赐婚的圣旨就已经传遍了宫中。
对楚泠映射而来的目光,或许有同情,有讥诮,有庆幸。
诸如种种,楚泠也不想多探究。
直到尉迟延的赏赐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尉迟延要见她。
轻佻地,说是想看看未来的妻容色几何。
绛霜气得几欲发作,抓住裙摆的手上青筋都冒起。
谁人不知这是奇耻大辱。
尉迟延不过一介草莽,早年投军做了前锋,靠着一身蛮力出人头地,可却是个暴虐残暴之辈,从前就因苛待战俘被弹劾过数次。
郦都之乱时,他顺势前来勤王,拥护幼帝,手握大权。
公主于他而言,也只是一件物品。
是幼帝不得不给予他的赏赐。
周作海笑道:“大将军玩笑之谈,现今郦都谁人不知道殿下仙姿佚貌?想来将军见到殿下,也是心生怜爱,促成美谈。”
他躬身作邀:“殿下,请吧。”
尉迟延要见面的地方,不是在玉清殿。
是在一处猎场。
楚泠被周作海带过来的嬷嬷妆点过,眉似远山,眸似春水,身着锦白菡萏罗裙,头上还簪了一支极尽浓重的鎏金牡丹。
这是尉迟延送来的赏赐,特意被拿出,簪在她发端。
今日尉迟延进宫,早早就有役人将猎场洒扫干净。
积雪被扫尽,光秃秃的土地因为雪水而覆上薄薄的冰。
楚泠却只穿了一件很单薄的衣裙。
绛霜想给她披上大氅,却被周作海打断。
他拂尘一扫,“氅衣厚重,将军不喜。”
只因为这样。
仅仅因为这样。
就让楚泠穿着绢纱软裙,前来这雪后深寒的猎场。
四处空旷,寒风无所顾忌地肆虐。
凛凛如关外无人之地。
楚泠走至猎场的时候,尉迟延和楚桓正在谈笑。
自郦都之乱后,尉迟延就成了楚桓的亚父。
两人之间的真实情谊尚且不谈,只是面上确实相谈甚欢。
待到听到脚步声,他们两人都适时停下。
楚桓手中握着杯盏,不动声色地看向楚泠。
尉迟延则明目张胆得多,眯起眼睛,看向朝着这里走来的女郎。
她生得极美。
天家贵女,软玉锦绣中长出来的金枝玉叶。
就算是以朝露为饮,冬雪为食,也未必能养出这样姿容盛极的贵女。
听闻先帝在时,曾想要求娶的世家子弟不知多少,最后几经辗转,却是至今未嫁。
成为了他将来的妻。
尉迟延舔了舔干涸的唇,他没有起身,目光在楚泠身上剜过,“公主殿下。”
楚泠垂目行礼,“尉迟将军。”
楚桓晃了晃酒盏,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刚刚尉迟将军还在和朕说起皇姊,这才话音刚落,没想到皇姊就过来了。”
周作海很是识趣,立刻顺着他的意思问道:“不知陛下在与尉迟将军聊什么?”
尉迟延接道:“不过是些浑话,说出来恐污了公主的耳朵,殿下日后会知道的。”
这话一出,就连楚桓都神色稍变。
谁都知道楚泠不过是送给尉迟延的棋子,是为了拉拢尉迟延,让这位辅国大将军的煊赫更上一层楼。
但是这并不代表,楚桓默许了他的蹬鼻子上脸。
当着一众仆从就开始折辱皇家公主。
也让楚桓感觉很是面上无光。
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斥责尉迟延无礼。
场面寂静片刻。
楚泠几乎是拼尽全力才让自己保持冷静。
她对自己说。
要忍。
外祖和舅父还在狱中,她还没有把身边的人安顿好。
她这个时候发作,除了葬送他们的性命以外,不会有任何用处。
楚泠手指蜷起。
要忍。
忍。
尉迟延自然是意识到了此时气氛的变化,他也丝毫没有歉意,轻飘飘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楚桓重新挂上笑意,“大将军豪爽不拘,即便是说了些浑话——”
他看向楚泠,“皇姊也不会介怀的,对吗?”
楚泠道:“陛下心胸宽广,臣自然也不会介怀。”
这话算是不冷不淡地刺了下楚桓。
楚桓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神色幽微。
尉迟延倒是没听出来这些弯弯绕绕,恰好旁边有仆从上前,殷勤对他道:“大将军,都准备妥当了。”
放眼望去,只见一位身形娇小的女奴,远远跪坐在猎场之中。
她手举过头顶,木质托盘之中放着一颗新鲜的香梨。
女奴膝行上前,似乎是想要求情,尉迟延却已经准备搭弓射箭,弓弦绷紧,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
尉迟延能弓开三石,堪称惊人的膂力。
女奴无声泣道:“将军……”
还欲上前。
尉迟延眯眼,箭尖往下,“你再前行一步,本将军的箭,对准的就是你的项上人头。”
女奴霎时间抖如糠筛,捧着木案,泪如雨下。
尉迟延对准香梨,毫不犹豫地松手。
待尖锐的破空声后,众人定睛望去,只见箭不偏不倚中穿香梨,力道之大,让箭矢带着果子埋入泥中。
女奴瘫倒在地,几欲昏厥。
尉迟延下颔微抬,让人将她驾起来。
随后,他笑着,将自己手中的弓箭递给楚泠。
“公主殿下久居宫中,想必好久没有尝试过狩猎的野趣。”尉迟延语气遗憾,“可惜连日下雪,林场中野兽踪迹罕至,也只能用些贱奴聊以代替。”
楚泠压住翻涌的恶心,“即便是奴籍,既然无错,也不至于让人拿来狩猎作靶取乐。”
她说这句话的神色几乎说得上是冷淡,只是这样的美人,即便是面有愠色,也是平生月色冷清之态。
尉迟延丝毫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他极兴味地看向楚泠,“殿下说得不错,但这贱奴可不是奴籍,她是我府上的滕妾,昨日她侍奉不周,惹我恼怒。既为姬妾,侍奉不周便是大过,有过受罚,也是寻常。况且,我准头一向极佳,只吓她一吓,也是让这贱奴知错。”
楚泠也看向尉迟延,“那倘若将军失手呢?”
自尉迟延在郦都封为大将军起,已经很少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了。
可是说这话的,是一个极美的美人。
尉迟延回道:“那也是这贱奴的命。”
他的目光在楚泠上下缓缓滑过,随即咬字很重地继续道:“毕竟她远不如,殿下这般,金枝玉叶。”
女奴听到他这些话,早已神色怆然,面如死灰地跪坐在原地。
这样像是毒蛇一样阴冷蜿蜒而上的眼神。
冰冷的鳞片滑过,留下黏腻的液体。
尉迟延问:“殿下是想留这贱奴性命?”
他示意手下侍从,将他的弓递到楚泠面前,“殿下良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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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亦不想吓到殿下,所以——”
侍从垂首,拱手将这沉重的柘木弓递上。
“不如由殿下来决定她的生死。”
只要她射中,就放女奴生路。
反之,要么被她射杀,要么被尉迟延杀死。
楚泠问:“若我不善弓射呢?”
尉迟延露出几分遗憾的神色,“不能让公主尽兴,那也只能直接杀了这贱奴了。”
他在逼她。
刚刚楚泠的言辞,已经让这位久居上位的大将军心生不悦,他厌恶他们邺都贵女这样的惺惺作态。
楚桓在这里适时笑道:“朕记得,皇姊从前应当学过骑射?”
“皇姊从前备受宠爱,骑射师从大家,现在在大将军面前,又何必自谦?”
说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了从前他那些在冷宫的日子,君子六艺一概没有学过,脸上的笑意淡了点。
柘木弓,她曾经握过很多次。
她的射技是先太子教她的,他是一个极有耐心的师傅,不仅手把手教她拉弓的姿势,还知道她膂力不够,给她做了轻巧的竹弓。
后来膂力渐长,楚泠也曾用过很多次柘木弓。
可是远没有尉迟延这把如此沉重,寻常男子都未必能拉开。
楚泠抬手握住,因为弓箭过重,甚至连身躯都为之一沉。
旁边楚桓吃吃地笑,“将军膂力不凡,弓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能拿起的。朕见皇姊这样,都可以吩咐下去,早早准备那女奴的白事了。”
尉迟延接道:“陛下何必多劳费心思,只派人拿块破席卷到乱葬岗中扔出去,倒也省事。”
楚桓以手叩头,失笑道:“瞧朕,还是将军思虑周全。”
楚泠覆盖在薄纱之下的身躯在抖。
她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浑身上下涌来的战栗。
站在她面前的人,一个是淌着她血脉的弟弟,一个是她即将要嫁的夫君。
却好似两只禽兽,衣冠楚楚地坐在尊处,茹毛饮血地学着君臣之道。
那在远处瑟瑟发抖的女奴。
焉知不是来日之她?
冰冷的寒气灌入楚泠的口鼻,好在,也让她清醒了一点。
楚泠拉开弓弦,对准那枚香梨。
弦出的一霎,尉迟延朝着猎场看去。
只出猎场五丈,没入雪地里。
楚泠不言,重新搭弓。
她已经很久没有射箭了,好在,那些熟悉的记忆没有消失,正在逐渐被唤醒。
一箭、两箭、三箭……
“中了!”有人突然惊呼,“公主殿下中了——”
原本跪坐的女奴只听到上面声音嘈杂,她几乎无力支撑孱弱的身体,举过头顶的双臂早已麻木。
甚至开始奢求公主殿下能射中她,好能没有这么折磨。
可是直到身后声响落地。
女奴不敢置信地看向那颗正中果心的箭矢,泪流满面。
楚泠将弓重新交由役人。
尉迟延抚掌笑赞:“殿下果然射艺精湛。”
楚桓倒是有些兴致寥寥,随意夸赞几句,便说自己累了,今日就到这里。
说完摆驾回殿。
宴席已散,楚泠自然也能得以回殿。
郦都未散的风雪里,她仪态极好,发鬓间的牡丹步摇都分毫未动。
不盈一握的腰身犹如细柳,乌丝如墨,逶迤着晕开。
尉迟延手持酒樽,看向她离开的身影。
他的目光阴冷绵长。
犹如跗骨之蛆。
5.第 5 章
那日猎场后,楚泠病了一场。
她这场风寒来势汹汹,病来如山倒,这段时日神色孱弱,身形清减,楚桓也懒得再起什么兴致邀她赴宴。
好在也终于清净了两日。
今日郦都雪尽,久违地开了晴。
楚泠卧病在床,午后喝完一碗苦涩的汤药后,对绛霜吩咐道:“等会给我梳妆吧。”
绛霜接过白瓷碗,不解道:“殿下风寒未愈,身子还未将养好,怎么还要出行?”
楚泠轻声回道:“我要去诏狱。”
外翁与舅父还在狱中,先前她得了楚桓赦令,却因为这场风寒而搁置,现在她终于能起身,自然要先去一趟诏狱。
冬日寒气深重,也不知他们现在境况如何。
楚泠稍加梳妆,点了绛唇,连日生病,让她看上去病容尤甚。
好在梳洗一番后,憔悴之色消减不少。
诏狱位于西六宫附近,是一处极为偏僻幽深之地。
外祖入狱已经将近十日,虽然现今楚桓还没有处置的意思,只是……
楚泠长叹一口气。
诏狱前的狱卒看到一位贵女前来,守在门口,语气生冷道:“刑罚重地,生人勿进。”
楚泠道明身份后,大概是得了楚桓授意,他们并未过多盘问。
狱卒恭敬行礼,“公主殿下。”
楚泠应了声。
她往里前行时,有位狱卒似是想起什么,刚要开口提醒,却见楚泠已经走远。
他摸了摸鼻子,没有吭声。
牢狱之内,潮湿阴冷。
楚泠没走一会,就看到了坐在牢房里面,正在跽坐养神的外祖。
外祖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几日不见,头上竟生出好几簇白发。
他与其他人的牢房有所区别,面前放了张矮矮的桌案,笔墨纸砚一应皆有。
先是舅父听到声响,双手握着栏栅,“猊奴!”
外祖也随之睁开眼睛,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走近上前,“猊奴。”
楚泠忍不住酸了鼻子。
她走到外祖前面,轻声道:“外翁。”
外祖未出事时,时任太史令。
周家世代清流,传到外祖周岳崇这一代时,人丁稀薄。
家中唯有一子一女,长女嫁入宫中为妃,幼子周荀还未娶妻。
外祖问楚泠道:“这几日你在外面,可有受苦?陛下御极,一应冗杂的事情极多,你身为公主,可有操劳?陛下与你并无多少情谊,可有因为我的事情,迁怒于你?”
分明是他在牢狱之中,却还在担心楚泠在外的处境。
绛霜在一旁,手指绞着帕子。
楚泠很快回道:“我身为公主,陛下并未为难于我。倒是外翁,你与舅父在牢狱之中可有受到刑罚?早前听闻诏狱行事残忍,非是重大过失不会被下罚至此……外翁又是因为什么事情,触怒陛下?”
楚桓登基,已经死伤无数。
外祖不过一介并无权势的史官,怎么会开罪楚桓,让他震怒到把周家上下都打入诏狱呢?
周岳崇低咳两声,摆摆手道:“陛下……还没有用刑。猊奴不必担心我,在外照顾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舅父周荀也大着舌头,插话道:“爹说得对,你一个小姑娘家家,也别知道这么多。你能来看看爹和我,也算没白疼你。咳,不过猊奴,你要是能记得给我带瓶那个玉浆酒就更好了……”
他越往后说,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声音越来越小。
外祖都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楚泠却出乎寻常的执着,她问道:“外翁还当我是小孩子吗?与我一般的年纪,许多贵女都已经成婚生子,母妃仙去,整个周家未入狱的只剩我一个人,难道外翁也希望我不明不白地活在外面吗?”
她步步紧逼,“倘若外翁执意不愿意告诉我,那我便当面去问陛下。”
周岳崇听她说话,随后长叹一口气。
他看向楚泠,似是在她脸上找出长女留下的痕迹,最后才无奈道:“猊奴啊猊奴,你这性子,和你娘执拗起来,还真是起来一模一样。”
他也知道,这件事终究瞒不过楚泠。
周岳崇缓声道:“陛下登基那日,召我进宫面圣。”
当日几近血洗郦都,皇亲所居的街巷十室九空,官吏更是死伤无数。
新帝登基的当晚,居然就单独召了外翁进宫。
楚泠心下稍顿。
周岳崇继续,“他来找我,只为了一件事,让我改史。写新帝楚桓乃是正宫嫡出,自幼德才兼备,颇得民心,而废太子楚明瑜,不过一介废妃所生,待到楚桓长大,废太子自觉地位受到威胁,唯恐地位不稳,发起宫变,被楚桓平定叛乱,自此新帝登基。”
楚泠脑中轰然一下。
楚桓怎么敢?
历代史官无不书史记实,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自然有出生低微者,也都是被史官尽数记载在册。
功过后人评,是要流传百代的。
周家世代都是史官,外翁怎么可能违背祖训,做这样的事?
怪不得。
怪不得楚桓提到外翁,都有些咬牙切齿。
外翁这样正直耿介的性格,只怕当时不但不从,还说了些触怒楚桓的话。
楚桓出身冷宫,自幼都未曾见过几次圣面。
他这样厌恶自己那低微的过去。
也因此迁怒于,不愿意听从圣意的史官。
楚泠虽然已经隐隐猜到是这个缘由,可是当真听到的时候,还是脑中一片空白。
外祖怎么办,周家怎么办。
楚桓绝不可能收回成命,可是外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大不韪之事。
这是死局。
楚泠唇齿几度开合,却又说不出只言片语。
周岳崇面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只是似有感慨。
“这些事情,外翁本不想让你知道,只是猊奴长大了,周家数百年来秉公执笔,一向将晋董狐笔奉为圭臬,现今无论陛下如何处置,这都是外翁的命,猊奴知道吗?”
舅父听到他们说话,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
等到一炷香的时间到,他才惊醒,看到楚泠快离开,不忘叮嘱道:“猊奴,别忘了……那个,玉浆酒。”
舅父说完这句话就飞快闭嘴。
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神色平静自若。
楚泠应下知道了,身边的侍女为她穿上氅衣,她不舍地回头望去。
外翁神色分外慈祥地看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往前走。
楚泠往前走出诏狱时,光亮逐渐覆盖她周身。
她却在这时突然听闻一声极熟悉的笑。
她在原地顿住,看到左边审讯室中,有个身形熟悉的内监正坐在其中。
是周作海。
他神色有些厌散,手中拂尘不耐地摇动。
视线再往前。
居然又是熟悉的人。
宋陵游。
他比先前要更狼狈,粘稠的血顺着他的额发黏在一起,掩住了他的神情。
周作海看到楚泠倒是没什么惊讶,笑着作揖道:“公主殿下。”
宋陵游随着他的声音,掀起眼皮也看向她。
他生了一双极黑的眼睛,远不似他兄长的温敛,显得格外昳丽。
他也只是看着她。
没有求救,也没有出声。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一样,对自己的生死,淡漠到近乎无所谓。
人都有想要求生的本能。
外祖之所以不想自救,是因为他的肩上背负着祖训,和他身为史官的气节。
那他呢?
身为陇京皇子,即便是成为质子,身上也流着远比寻常人尊贵的血脉。
也会想要求死吗。
楚泠看向周作海,问道:“周公公这是?”
周作海随意扫了眼地上的人,身边有眼色的小太监立刻递上巾帕,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公主殿下一向心善,又是金枝玉叶,自然不知东西六宫之内,多得是草菅人命的人。但也没什么人管,奴婢奴才们要是死了,一卷席子丢了,埋尸也简单得很。”
他起身,靴尖踩在宋陵游的脊背上,慢慢地碾了下。
“但这里终究是郦都,若是有人死于异国人之手,公主殿下以为,是不是……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异国人一点教训呢?”
前几日这个质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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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乱跑,害得周作海整夜都没有安寝。
现在被他逮到机会,自然要报复回来。
楚泠很轻地皱着眉头。
小太监也适时搭腔:“殿下有所不知,昨日西六宫附近刚死了个小太监,死状凄惨,是被人活生生掐死。这个小太监刚好与这个陇京质子有过过节,若不是这个质子,还能是谁能下此毒手?”
楚泠并不了解宋陵游。
对于这件事原委也不知情。
可是他不能死。
纵然陇京现在势弱,可是他终究是陇京皇子。
两国关系原本就微妙,再加之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北凉。
若是宋陵游真的死了,那么很多事情都会走向不可转圜的地步。
他先前本就有旧伤在身,周作海手下的内侍下手又极其阴狠。
她得救下他。
楚泠很快厘清,随即看向周作海:“也就是说,周公公也只是推测,现在手上并没有证据?”
周作海似乎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他刚想开口,就听到楚泠继续说道:“既然没有证据,就不该先动私刑。放人。”
最后两个字,近乎是命令。
周作海几乎想问问她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个主子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宋陵游虽然现在是弃子,但是若是当真死了,那也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他不过是看宋陵游生得也算高挑,让人随意抽了几鞭子。
谁能想到就蔫成这样。
他本来还想着怎么收场,现在正好楚泠出现。
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周作海心思百转千回,这才半笑不笑地对楚泠应道:“既是公主下令,那咱家自是没有不从的道理……”
他说着,对身边人挥了挥手,“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放人?”
几个小内侍赶忙应是,随后粗鲁地架起地上的人,三步并两步地往外走。
·
冬日的白昼一向极短。
才不过申时末,就已经天色极沉。
楚泠走入诏狱之时,还是傍晚,一番折腾以后,已经月上梢头。
霜白的明月挂在天幕之中。
内侍随意地宋陵游丢在一处假山后,清溪绕山而过,在月色下更显清澈,莹白的珠流四溅。
楚泠抬步上前,伸出手,指腹轻轻在他额头上碰了下。
似乎是放下心,她呼了一口气,“好在没有继续烧了。”
“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楚泠语调既缓且柔,像是潺潺溪水,“……我很担心你。”
宋陵游掀起眼睑。
听那个阉人说,她是公主。
如他所想,一个出身显贵的郦都贵女。
霜雪做骨,明月为妆。
她垂下发丝,见他不说话,也没气馁,查看了他的伤势,用帕子覆盖在他被周作海碾过的脊背上。
“你的伤需要上药,不然,会留疤。”
只有养尊处优的贵女才会在意的事情。
楚泠说了这几句话以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他。
“对了,”她问,“那个死掉的小太监,你见过吗?”
周遭的声音一瞬间远去。
宋陵游掀开眼睑,看向面前的贵女。
他很好奇。
倘若她知道,她此时救下来的人,就是杀人的真凶。
会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是愤怒,还是诧异,又或者是后悔?
不管怎么样。
这样的公主殿下,都会远离自己这个怪胎。
会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吗?
就像是对路边口流涎水的恶犬一样。
宋陵游刚准备开口,目光上移时,却看到这位公主殿下正低眉垂目看向自己。
她生得极美。
几乎像是志怪里描绘所说的观音面。
普渡万千,慈悲为怀。
她竟然不是在怀疑他。
楚泠极有耐心地在等他回答,冗长的沉寂过后。
宋陵游耷拉着眼睑,如黑羽一般的眼睫垂覆。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
他说:“……我没见过。”
6.第 6 章
从诏狱回来以后,楚泠几近一夜未眠。
外翁,舅父,周家上下的事情,犹如巨石一般压在她的心头。
窗外积雪初融,寒气凛然。
楚泠起来用朝食的时候,令桃前来禀告道:“公主殿下,先前那位……女奴已经醒来了。”
楚泠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堪堪用了几口桃胶羹。
她擦拭了一下唇边,应道:“她受了惊吓,让她先好好修养吧。”
昨日猎场的事情过后,尉迟延说这女奴是被公主所救,理应赏给公主。
所以,那奄奄一息的女奴也被送到了玉清殿。
她曾经是尉迟延的姬妾,现在却因为触怒他而被当成人饵,现在送入玉清殿。
简直像是在杀鸡儆猴。
是在折辱即将嫁与他的楚泠。
也是将郦都皇室的尊严压在地上踩。
楚泠指腹轻轻按了按额侧的穴位,也不再细想,将祖父之前写好的国史初稿拓本放在桌上,翻到撰写楚桓身份的那一页。
上面清清楚楚写了楚桓幼年生于冷宫,先帝子嗣繁多,对这个儿子甚少关切。
楚泠轻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楚桓执意要祖父改史。
他这样一个生于宫闱暗巷的皇子,刚刚登基,怎么能容忍自己那不堪的过去被人发觉?
怎么才能救下周家呢?
外祖性情耿介清正,绝无可能遵循圣意。
可楚桓那边更是无从下手。
楚泠越想几近有些头疼,打开窗牖,让寒气吹进来。
暖香被吹散,她索性也不想再坐,起身出去走了走。
窗前的腊梅已经盛开,清香弥漫。
楚泠走到偏殿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之前大夫开给宋陵游的药,还没有给他。
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这一年里。
他居然一直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偌大的宫闱里,过去的一年。
楚泠只寥寥见过他几次,他是陇京送来的质子,虽然说是尊客,实际也只是郦都豢养的一个筹码。
她会看到他时,还会片刻失神。
她以为,宋陵游作为陇京的皇子,至少会给他基本的礼遇。
却没想到,却是让他犹如丧家之犬活在这里。
·
夜幕初至。
冬日的郦都天黑得格外早。
楚泠穿着厚氅,头戴兜帽,匆匆穿行过宫中甬道。
浓重的雾气笼罩,往来的人极少。
质子其实也没有具体的居所,只是拨了个地方供他容身。
楚泠让令桃去西六宫打听了一下,知道了大概的方位。
好在他所居的到底和寻常的内监还是不一样,应当也还算容易找到。
楚泠鞋履轻轻踩上积雪。
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毕竟今日是去前往西六宫,楚泠身边带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内侍,此时都在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居然又开始下雪了。
钦天监前几日预测,这场雪只下三日就会停,可是现在却又渐起风霜,下起细雪。
这样连绵的雪,郦都已经数年未有。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雪灾随之而来。
楚泠思绪翩飞,在穿行过数道暗巷后,在这里闻到了闻到常年不见天日的腐烂气味。
就连身后的内侍都忍不住掩鼻,扇了扇道:“这都是什么味道?”
楚泠轻声应道:“死尸堆叠的味道。”
这种味道。
她远比身后的内侍更加熟悉。
去岁宫变,这里曾经堆积了成千上万的死尸,一直到今年初才被拖走掩埋焚烧。
这种味道沉积在这迂回的宫巷内,不见天日,积久不散。
那日火光冲天的回忆重新回到楚泠的脑海之中。
几乎让她有些喉间发紧。
西六宫地处偏僻,冗长曲折。
时不时有尚且年幼的小太监好奇地看向暗巷里面出来的人,但也仅仅只敢偷偷觑上几眼。
这里经常会有一些不宜见人的事情。
所以对于楚泠这样不露真容的打扮,也不算少见。
她终于在一处破败的小院前站定。
暮色沉沉,这里人迹罕至,积雪覆盖,庭前杂草丛生,几乎像极荒废的无人居所。
楚泠让随行的两个内侍留在外面。
走进破败的院子里的时候,里面黑灯瞎火,院中的枯井已经被杂草掩埋,被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努力屏住呼吸,往内走去的时候,却看到破旧的屋内,只有几张粗制的桌椅床榻,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楚泠根本没有想到,宋陵游住的地方,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加不堪。
哪怕是打杂的内监,好歹也有月例,可以买些厚重的被褥。
再不济,也有宫外的家人,能送些像样的冬衣。
她思绪交错,站在屋内,看到窗外已经升起月色。
清冷莹白,似潺动的流水。
高墙之上,也正坐着一个少年。
他一手在膝弯上撑着头,只穿了件玄色的单衣,瘦削的颈骨都突出。
看向楚泠,瞳色深深。
楚泠顿步,也看向他,倏而有些愣怔地问道:“……你刚刚看到我,怎么没有出声?”
宋陵游手指挪动,转而撑着下颔。
他慢慢回道:“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要是想来行窃,那我出声不是会到打扰你吗?”
行窃。
楚泠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这个说是家徒四壁都算得上恭维的居所。
真的有贼来了也未必能找到什么值钱的行当吧。
话虽如此,她还是维护了他的颜面,没有说出来,只道:“你上次走得匆忙,什么都没有带。医师给你开了汤药,需要内服几日,我前来这里,是想着给你送过来。”
宋陵游闻言,眉梢上挑。
他依然在看她。
片刻后,他轻飘飘地从墙上翻身下来,靴尖在石砖上轻点。
犹如飞鸿踏雪泥。
这里地处宫闱里最人迹罕至的偏远之地。
灯火稀疏,远远寥寥。
只剩一点天上洒落的月色,也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以及不甚明朗的眼眉。
他要比他的兄长,更为高挑。
高挑到站在她面前,投射下来的阴影都足以覆盖她全身。
楚泠在宋珩口中,寥寥听过他的胞弟。
她曾以为,大概不过是个垂髫幼子,直到真正见到宋陵游,才发觉,他甚至比自己还要年岁稍长。
宋陵游在她面前站定,也在看着她。
片刻后,他抬步走进屋内。
宋陵游点燃屋内仅有的一盏烛灯,随手从供桌上拿了颗果子,递给楚泠,“要么?”
他递过来的果子早就已经干瘪得皱巴巴,楚泠想了想,还是接过,和他道谢。
宋陵游倒是没有想到什么维护他自尊心的大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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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只在她纤长莹润的手指上划过。
这样养尊处优的手,却捏着一颗缩水干瘪的果子。
或许是饿了。
宋陵游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反正,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楚泠突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后,她小声问他道:“你……之前受的伤,还痛吗?”
楚泠用手比了一下脊背的位置,“就是昨日,那个内侍踩过的地方。”
周作海为人阴狠,身量又臃肿,被他踩上一脚,只怕并不好受。
宋陵游语气淡淡,“没什么感觉。”
怎么会没什么感觉呢。
楚泠分明记得,周作海用靴尖狠狠地碾过。
她有点想看看,又觉得实在逾矩。
可是事到如今,她的婚约都几度变更,在旁人眼里,大概也没什么名节可言了。
楚泠问:“能不能让我看看?”
她也知道自己这句话实在是唐突,又解释道:“我略懂一些岐黄之术,医者仁心,并非是存有他意,你不必多虑。”
她头上的珠翠只几簇,浑身上下却也贵不可言。
是锦绣珠玉中才能长出来的天家贵女。
宋陵游慢慢转过了身。
他道:“请便。”
楚泠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扣袢解开,将外袍褪至肩下。
他的后背有数十道纵横交错的伤口,不知道是利刃所伤,还是软鞭所致。
昨日那处被周作海碾过的地方,原本有些愈合的伤口重新开裂,正在渗血。
他穿着黑色的衣物,所以才没有被看出来。
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处理。
这样渗血下去,如今郦都天气严寒,伤口会皴裂反复,一直到血肉烂死。
楚泠没忍住对他道:“你这样不处理,很可能会起炎症,此后高烧不断,稍有不慎就会送命。”
宋陵游眼睑低垂,慢慢地,只‘哦’了一声。
很多人视若珍宝的命,他却弃若敝履。
楚泠从医药箱中取出伤药和纱布,她将污血引出,指腹轻缓地将药粉混合涂抹在伤口上。
“你要活着。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你也可以为你的家人想想,等……以后,你会回到陇京,回到他们身边。”
楚泠这话说得有点底气不足。
她连自己的未来都不知道,更不必说,宋陵游身为质子的命运。
总之,这句话后,周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宋陵游语调缓慢地强调道:“我没有家人。”
好像也是。
长诏动乱以后,他的兄长,他的父皇母后都已经殁在那场宫变里。
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对自己的命这么无所谓吗。
楚泠咬着下唇。
她纤长的眼睫扇动,思忖片刻,看向他道:“那你也可以想想我。”
昏黄灯光下,她因为给他处理伤势,鼻尖都带着一层薄汗。
“是我救了你。我希望你活下去。”
无论是因为她的私心。
还是宋陵游身为陇京皇子的身份。
宋陵游看向她问:“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救我?”
楚泠将纱布绑好,她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这样的昏黄灯光下。
宋陵游的轮廓柔和得几乎像极他的兄长。
只多余眼下一个小痣,显得风流多情。
楚泠想了想,最后垂下视线,慢吞吞道: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死。”
7.第 7 章
昏黄的灯光下,宋陵游手指绕着纱布。
屋中还留着一点她身上的幽香。
他的动作极缓,似在心不在焉地把玩。
浓稠的夜色之中,突然有落叶飒飒之声。
这样的时节,树上几乎都是光秃秃的,出现这样的落叶之声,显然有些反常。
宋陵游却连抬眼都没有,依然低垂着眼睑。
有人悄然无声地进入屋内,身着黑色劲装,极恭敬地向宋陵游行礼道:“殿下。”
宋陵游淡应。
来者抬头觑了一眼,很快又重新垂首,“所有事宜都在部署之中,烨王已经登基,朝中时局明面上已经稳定,烨王不日将会派遣使臣前来郦都,殿下……可要回避?”
宋陵游拨弄着垂下来的纱布。
他道:“找人来郦都,不就是想看我现在过得有多惨?这么大费周折,总该让他如愿。”
在郦都的这么多时日。
他也已经习以为常。
他在郦都当了这么久的质子,千里迢迢外,依然有人高枕难眠。
黑夜沉沉,雾霭浓浓。
夜幕之中的郦都宫闱,犹如一只蛰伏的兽类,趴伏在黑夜里。
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它的腹中。
来者还是没走。
他犹疑许久,最后终于开口问道:“殿下,今日来的那位女子,可要查清底细?她毕竟是郦都公主,若是蓄意接近,只怕会是隐患。”
灯火依旧在燃烧。
只是窗外风大,烛火都忽明忽暗。
宋陵游终于停下把玩的动作,手指懒散地撑在下颔边,随意地叩击着脸侧。
“不必,”他语气淡淡,“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
楚泠踏着夜色回到沉香殿。
殿中,一位年方及笄的少女正端坐在小榻上,待楚泠前来,她这才慌忙起身,放下原本拿在手里的茶盏,“阿姊。”
太后唯一的女儿,楚姣姣。
先帝身子匮乏后宫中子嗣稀少,楚姣姣是他中年得女,宫中行十,自幼尊宠无数,真正的贵不可极。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样被娇惯着长大的公主,却没有养成娇纵任性的性子。
楚泠将身上的兜帽取下,温声回道:“姣姣。”
楚姣姣看向楚泠,看她的眼睫上似乎是沾了些霜露,忍不住问道:“雪后寒重,阿姊病才养好,这是有什么要事外出?”
楚泠以手挡唇轻声咳了下。
她回道:“没有什么事。”
楚泠显然是不想多谈。
楚姣姣很是懂事,也不会寻根究底,没有再问。
转而直入她今日前来的目的。
楚姣姣是从母妃那里得知楚泠被赐婚给尉迟延的事情的。
现今宫闱局势多变,好在楚姣姣早些年就被定下亲事,但也被太后勒令,今后少在宫中走动,直到她出嫁的那天。
“宫变那日以后,母妃寻常不太让我出去,我也是寻了由头,这才能偷偷溜出去前来沉香殿。”
楚姣姣屏退宫中婢女,上前靠近楚泠,小声对她道:“我今日才从母妃那边知道,阿姊被赐婚给了尉迟延,前些时日他的手上几乎沾满了郦都宗室的血,甚至太子哥哥也是……”
楚泠手指轻压在她唇上,“噤声。”
自先前那场宫变以后,太子已经是不能提起的禁忌。
稍加不慎,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
楚姣姣忍不住缩了下身体,她尚且青稚的脸上也忍不住流露出恐惧。
即便是无人敢闯入中宫皇后所居,可是殿外的杀伐声和火光冲天,也足以从四面八方渗入进来。
楚姣姣才不过刚刚及笄,自幼又是被娇养长大,这段时日,想来也很是煎熬。
楚泠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
楚泠对她道:“没事的,尉迟延轻易不会敢动太后身边的人的。他早些年承蒙你外祖家的点拨,若是这样忘恩负义,会遭世人不齿,加之你外祖家在陇南根基深厚,树敌过多,于尉迟延来说也是掣肘。”
楚姣姣轻轻吸了吸鼻子。
她的语调慢慢的,还带着鼻音。
“即便他不会动我,但是我还是很害怕他。那天死了很多人,母妃抱着我,我听着外面的惨叫声,有血渗进宫殿里,还能闻到很浓的血腥味。”
“我身边的宫女下午还在帮我沏茶,晚间我让她去帮我拿杏子甜羹,我等了很久,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楚姣姣蜷长的眼睫忽闪。
她轻声地继续道:“如果我不让她去拿杏子甜羹,她不会死的。”
这段时间,她应该很自责,很内疚。
楚泠想。
“把别人的因果强加在自己身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楚泠道,“真正的刽子手,是那些残杀无辜宫女的人,是那些本该有悯弱之心的武将。你没有做错什么,姣姣。”
楚姣姣拖拉着鼻音。
她点了点头,双手抱膝坐在小榻上,垂下来的发丝倾泻。
“阿姊,我知道的。现在我只是想起来那些人,很担心你。我不想你嫁给尉迟延这样的人,我在宫宴上见过他,也知道他把谏言的臣子直接砍死在金銮殿上,这样一个暴虐恣睢的人,与他交涉都已经提心吊胆,更何况成为他的妻子……”
楚姣姣跽坐,双手合握住楚泠的手。
像是想传递一些暖意给楚泠。
她一字一句对楚泠道:“阿姊,不如你逃吧。我会偷母妃的令牌给你,等你逃到陇南,那里尉迟延与新帝的势力不如我外祖家,我会暗中找人接应你,陇南以南不过百余里,就到了长诏,你在长诏隐姓埋名,不会有人找到你。”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几乎像是某种幼兽。
天真烂漫,自幼生长在爱意里面的小公主。
楚泠想,她大概不知道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要面对怎么样的后果。
如若不成功,被查到与楚姣姣有关,楚桓与尉迟延都是一样的睚眦必报,即便是姣姣母族显赫,也必然会被牵连受罚。
如若成功,她出逃至长诏……
楚泠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宫中最适宜嫁给尉迟延的人。
就变成了楚姣姣。
太后将姣姣教得极好,她善良,悯弱,懂事,也还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在乱世内,这样的性格,未必全然是好事。
楚泠用篦子替她梳发。
“姣姣,我说过,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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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将别人的因果强加在你身上。”
“可是阿姊,”楚姣姣反驳,“你怎么会是别人呢?你是我的阿姊,我可以救你。”
楚泠停下动作,目光直视她。
“那这件事,你的母妃也知晓吗?如果我是拿着她的令牌跑出去,即便是你与太后无事,你身边的人也会因我而死,你身边许许多多的人,就会如同那个替你拿晚膳的侍女。帮我出逃这样的风险,你外祖家也能承担吗?姣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是我出逃到陇南,为了自保,你找来接应的人,也可能将这件事直接上报给尉迟延,只要我没有逃出去,他们依然可以将功抵过。”
“我与你的确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可是姣姣,你的外祖家是不可能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帮我出逃的。”
“乱世之中,自保尚且不易,你外祖家族庞大,数百年的煊赫世家,延存至今,但凡行差踏错,便是数百人的命。尉迟延现在的权势几近如日中天,倘若我是你外祖家,我也不可能为了不相干的人,冒这样的险。”
楚姣姣眼睫颤动,像是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沉默了许久,她才慢吞吞地小声说道:“可是阿姊……我只是想让你能活下去。”
她没有精密的计划,也没有来得及想到那么深远的后果。
只是想要从小一起长大的阿姊能活下去。
楚泠的心也忍不住软了下去。
她方才说的语气,实在太过不留情面。
虽然是担心楚姣姣这样天真纯善的性格,容易被人利用。
可是姣姣也不过才刚刚及笄。
她不该这么严苛。
楚泠缓了语气,轻声道:“总之,方才你说的话,我会当作没有听过。”
楚姣姣起先倔强地看向她。
僵持片刻,最终,她才泄了气地点了点头。
·
楚姣姣离开的时候,窗外风雪四起。
她身形孱弱,身量才不过到楚泠眼下,走在这样的风雪里,显得很是吃力。
楚泠目送她走到沉香殿外。
令桃走上前去,替楚泠撑伞挡住外面的风雪。
令桃犹豫几瞬,对楚泠道:“十公主走的时候,好像很是难过,殿下是说了什么话伤了她的心?”
楚泠抵唇轻咳一声,回道:“其实也没说什么,但倘若我刚及笄的时候,有人这么和我说话,估计我也是哭着回去。”
令桃失笑,她道:“十公主性情天真纯善,殿下是为她好。”
楚泠没再回答,只看向楚姣姣有些赌气的步伐。
突然想到自己刚刚及笄的那年,是祯和十九年春。
那时的自己,以为即将要嫁入长诏。
母妃为自己准备嫁衣,她的未婚夫婿临行前,坐在高头大马上,红着耳后对自己道:“下次前来郦都,会带着三书六聘前来迎娶阿泠。”
他郑重道:“等我。”
可是她十六岁的时候,宋珩也没有来。
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来自长诏的使臣,还带来了一个长得几乎与宋珩相差无几的少年。
那是他的胞弟。
被带入郦都成为质子。
而那个带来与宋珩有关的消息——
是他死了。
8.第 8 章
楚泠与尉迟延的婚约,带来的,也并非全然都是坏处。
至少,她能将过冬的一些东西送进诏狱。
她的温顺与识相让楚桓很满意。
所以也没有人会苛待舅父与外祖,甚至就连玉浆酒这样的禁品,都被狱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终究,也只是权宜之计。
只要外祖不答应楚桓的要求,楚桓就绝对不可能放过他。
想到这里,楚泠就忍不住很轻地按了按额角。
她随意翻着国史的初稿,正在这个时候,令桃前来对她道:“殿下,先前那位女奴身体已经大好,医师说,她已经能够下榻了。她此时正在殿外,想前来拜谢殿下。”
楚泠道:“让她进来吧。”
那位女奴走进来时,她已经换上沉香殿的侍女衣物,低眉垂目地膝行至楚泠面前:“奴婢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当日的场景重又回到楚泠脑海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尉迟延那如同毒蛇一样阴冷黏腻的视线。
她忍住不适,对女奴道:“不必谢我,我射技不过泛泛,若不是你当时能维持身形不动,我也不一定能救下你。”
带着清淡香味的殿内,女奴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这位公主殿下。
她长了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容色秾丽,让人不由屏住呼吸的出众。
女奴回想到那日,身躯依然忍不住颤抖,她苦笑道:“奴婢当日……实则已经在等死,想着索性给自己个痛快,所以才一动也不曾动。”
她的语调凄凄。
楚泠随手把手上的国史放在一旁,“听闻你是尉迟延的姬妾,你叫什么名字?”
女奴回道:“奴唤阿箩。”
楚泠点头,片刻后,她才开口问道:“尉迟延……是个怎么样的人?”
寥寥数面,楚泠就见识到了这位尉迟将军的可怕。
曾经与尉迟延朝夕相处的阿箩,对他远比自己更为熟悉,她很好奇阿箩的看法。
阿箩听到楚泠唤出尉迟延的名讳,都会忍不住地轻颤一下。
她垂着眼,双手曲起,抓住地上的绒毯。
不知过了多久,阿箩才抬起头,看向楚泠道:“奴婢虽是尉迟延的滕妾,但奴本是良家子,先前有夫婿,不过只是因为与夫君在街上,我崴了脚,走路不便,偶然挡了将军府的马车,夫君就被车夫用鞭子活活抽打至死,而奴家也被尉迟延瞧中,将我强抢进府。”
“起先,奴不愿屈从尉迟延。他杀了奴的夫君,可是……”
说到这里,阿箩几近泣不成声。
她双手死死地抓住地上的毯子,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强撑住身体。
“在一日的清晨,奴数日滴米未进,有人前来送餐的时候,餐盘上面放着的,是奴长子的头颅。”
“尉迟延对奴说,再这么不识抬举,下次送过来的,会是奴的幼女。”
说到最后,字字泣血。
如果没有遇上尉迟延,她如今应当与夫君琴瑟和鸣,儿女绕膝。
可是她现在,却在寒风凛冽的猎场内,被当做活靶取乐。
楚泠忍不住问道:“那你的小女儿……”
听到这句话,阿箩的身体彻底蜷缩下去,她浑身上下的力气犹如被抽去一般。
许久以后,她才轻声回道:“前段时日,奴才得知,幼女在将军府侍从前去抓长子的时候,因为拦着侍从,早就已经被随手摔死。”
楚泠很快想到了前因后果,“所以,你是想杀了尉迟延,被他察觉,所以才被他带至猎场上的,对吗?”
说到这里,阿箩几近苦笑了出来。
“倘若真的是这样,倒也还好。”她说,“本来的确和殿下说的一样,奴想为我的儿女报仇,暗中筹划了好久,一点一点地磨我的簪子,为计划顺利,奴对尉迟延比往日更加逢迎,想让他放松警惕——”
“可是,正因为我这样温顺,尉迟延说,这样反倒让他没了兴致。”
后面的发展,就如楚泠看到的那样。
仅仅因为这样的侍奉不周,她就被带到猎场之上。
她求饶,她哭泣,她想回到将军府。
至少,也为自己的儿女做一些事情。
直到最后,心如死灰。
殿内的燃香在焚烧,丝丝缕缕的烟顺着而上。
楚泠也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她蜷长的眼睫颤动,原本放在膝上的手曲起,也忍不住抓住了膝弯的襦裙。
这样的人,将是她未来的夫君。
她的皇弟,将自己许配给了这样的人。
她是楚桓给予尉迟延的一个赏赐。
她该怎么办,外祖又该怎么办,桩桩件件压在她身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殿中只剩下地龙燃烧的噼里啪啦声,还有阿箩密密匝匝,砸在绒毯上的眼泪声。
在这样声响消融的时候,绛霜突然神色慌张地前来禀告道:“殿,殿下。”
楚泠霎时抬头,问道:“怎么了?”
绛霜一口气都还没有喘上来,就赶忙道:“尉迟大将、将军正朝着沉香殿走来。”
瞬间,楚泠身上的战栗也涌了上来。
她顿时扶起阿箩,手指搭在唇上,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待看到阿箩点头以后,她才安抚道:“这里是沉香殿,你不必担心,记得低头,不要让他察觉。”
待阿箩退至殿内角落时,沉香殿的门被人推开,随之而来的,还有涌入的风雪。
尉迟延身穿狐皮大氅,厚重的氅衣盖在他宽大的肩膀上,他目光在殿中逡巡片刻,最后才定定地落在楚泠身上。
楚泠忍住浑身上下涌来的冰冷,她勉力对尉迟延笑道:“大将军。”
尉迟延眯起眼睛笑道:“数日不见殿下,听闻殿下前些时日受了风寒,今日一见,的确似是清减不少。”
他慢悠悠地看向楚泠,“看得本将军,甚是心疼。”
楚泠回道:“有劳将军挂心,阿泠无碍。”
宫闱深处,外男本就不宜前来,更何况此时已近夜半。
可是他是尉迟延,宫中禁令于他而言,也只是一纸空谈。
尉迟延的目光附着在楚泠身上,许久以后,他才抬手轻拍了下。
立刻有役人上前来,手中高高托着托盘,头几乎埋在托盘下。
楚泠看向托盘上的檀木盒,不解地看向尉迟延。
尉迟延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走过楚泠身边的时候,还低头凑在她身上嗅了下。
他语调很慢,似是轻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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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他道,“你身上好香。”
楚泠顿时拉开距离,看向尉迟延,“我与将军虽已赐婚,还尚且未曾成婚,将军自重。”
她身上的襦裙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渐次的环佩之声。
楚泠今日并未出门,发丝半挽未挽,像是一池墨水倾泻而下。
脸上带着薄怒,也是美得让人惊叹。
尉迟延被她拂了面子,却不见恼怒,目光一寸一寸在楚泠身上滑过。
他吸了一口沉香殿中的香味,才笑着道:“殿下见谅,尉迟一介武夫,从小到大就没听过什么规矩,想着殿下与本将军不日即将成婚,便想着与殿下亲近亲近,却不想唐突了殿下。”
楚泠回道:“将军威名在外,想来不会如此逾矩。”
尉迟延不置可否,片刻后,才道:“今日我前来,是来给殿下送衣装。”
他示意役人打开托盘上的檀木盒,一件织金襦裙映入眼帘。
襦裙上缠枝暗纹在烛光下熠熠生光,这样精美的织物,宫中也是罕见。
“长诏来使不日就将抵达郦都,殿下与我既然婚约已定,本将军自当为我的未婚妻备下最华贵的衣裙,届时在筵席之上,所有人都能看到殿下的容色艳绝。”
长诏来使。
楚泠霎时看向尉迟延。
长诏的消息繁冗,楚泠身在郦都,其实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总之,现今登上长诏皇位的人,是宋珩与宋陵游的叔父烨王,而长诏的先帝一脉,都被烨王杀害殆尽。
而唯一留下来的宋陵游,也被当做质子,送来郦都。
没有想到,烨王御极后,第一件事居然是派使臣前来郦都。
难道是还想联姻吗?
楚泠心绪百转千回,她对尉迟延道:“多谢尉迟将军。”
尉迟延点点头。
他对楚泠的目光几乎称得上贪婪。
只是……
自上次猎场以后,他能看得出,这位先帝长相最出众的公主殿下,有一副极其刚烈的性子。
过刚易折。
对于这样的美人,他会拥有先前不曾有过的耐心。
他会迎娶她。
婚期钦天监已经在算,尉迟延让他们越快越好。
他会等到成婚那日。
将这位郦都的天家贵女,变成自己榻边的姬妾。
尉迟延起身,目光看在楚泠刚刚随意放在一旁的国史。
他道:“殿下正在沉香殿中待嫁,不若多看些女戒女训,或者绣自己的嫁衣……”
尉迟延继续道:“总之也好过,看这些无用的书。”
与他交涉的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几乎抽空楚泠浑身上下全部的力气。
她沉默片刻,很快温声回好。
这样的温顺,让尉迟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好在,他终于迈开步子,走向门外。
门外,是佚散的风雪。
郦都已经十年未曾遇见这样冷的冬日。
尉迟延在即将走出门外的时候,顿步回头,看向楚泠:“本将军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楚泠倏而抬头。
尉迟延正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听闻长诏先太子,曾经是公主殿下的未婚夫?”
9.第 9 章
楚泠的呼吸屏住,披帛拢在她身上,此时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滑落。
细如针缕的气氛凝滞,远处不知道是谁养在宫中的狸奴,发出呜咽的声响。
尉迟延依然在看着她。
他与楚桓以亚父相称,她先前被先帝赐婚与长诏太子的事情,尉迟延必然不会不知道。
那么现在又对她提及,又是有什么目的?
楚泠双手攥紧,语调如常地回道:“先前长诏先太子前来郦都拜谒,父皇赐婚的旨意虽未广而宣之,但阖宫上下也都悉知,大将军一打听便知真假。”
“哦?”尉迟延兴味,“可是这样的韵事,本将军自是希望殿下能亲口告知。”
楚泠直接回道:“的确如将军听到的传言一般。我曾与长诏先太子有过婚约。”
她浑身上下都紧绷。
尉迟延不动声色,只是慢慢地看着她的神情。
目光像极某种蛇类,嘶嘶地吐着信子。
片刻后,尉迟延才轻描淡写笑道:“殿下不必紧张。本将军也只是随意问问,顺便也觉得庆幸……”
“正是因为本将军发妻与长诏太子都死了,才能让殿下与本将军如今缔结良缘,对吗?”
“……”
楚泠看向尉迟延。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视线在殿中上下随意过了一下,终于朗声大笑而去。
尉迟延走后,楚泠才终于卸力一般地坐在小榻上。
背后冷汗漉漉,浸湿她的脊背。
沉重的殿门被令桃关上。
风声消弭,只有她胸腔中还未平复的跳动。
音犹在耳。
·
西六宫的破败院门猛地被人踹开。
周作海一边摆动拂尘,一边以手作扇在鼻尖挥动了下。
“诶呦,”周作海皱眉,“这都什么味儿?”
旁边的小太监殷勤地上前,嬉皮笑脸道:“周公公这是什么人物,往日里那可是跟在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何曾来过西六宫这样的污秽之地,要不是陛下有些事情信不过旁人,周公公怎么会来这儿?”
他将身体弯下去,弓着身子扶着周作海的手。
周作海倒是笑笑,“就你小子会说话。不过倒也是,若不是有些事情咱家也不想交给你们这些毛手毛脚的小子做,咱家是真不想来这样的地儿,平白污了鞋袜。”
小太监忙着应是。
里屋很快有人被连拉带拽地送了出来。
周作海才不过十几岁就被送进宫当阉人,身量自是矮小,是以,他甚至得稍稍抬着头才能看到这位长诏质子的脸。
他生了一副几近称得上是妖冶的脸。
纵然在这样的破落地中,依然如天潢贵胄一般的贵不可言。
长诏的皇子,与曾经名满天下的长诏先太子,一母同胞。
甚至长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作海原本神色怨毒,但是打量着宋陵游,却又不知道想到什么,神色又突然变得如沐春风起来。
周作海道:“皇子殿下。”
他在破落的院中踱步几下,“你的皇叔前来派使臣拜谒郦都,陛下感念你在这里背井离乡,见到故土使者也是难得的机会,特意吩咐咱家给你带来华衣锦服,让殿下能够体面地见到长诏来使。”
他手中拂尘在宋陵游脸上拂过,“当然,陛下也让咱家来给殿下提个醒。”
“你的皇叔,是不可能把你带回长诏的。所以,宴席之中,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殿下应当心中有数。”
周作海的语气显而易见。
长诏现在局势繁乱,他们只是知晓烨王杀兄夺位,因为接连的动乱,长诏国力式微,为了虎视眈眈的北凉,烨王将先太子的胞弟宋陵游送到郦都做质子。
但是谁都知晓,长诏先帝与先太子都已死,宋陵游这样的身份,说是烫手山芋都过誉,起不到任何约束的作用。
烨王将他送至郦都,不过是向郦都释放一个友善的信号。
至于这样一个质子在郦都的死活,都与他们无关。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明面上,宋陵游在接风宴上,都得体面一点出席。
不过他在郦都过得怎么样。
没有人会在意。
·
长诏来使踩着未尽的风雪姗姗来迟。
两国邦交已经数十年,纵然现今因为长诏国力不如以往,已经变得些许微妙,但是明显上,楚桓这个刚刚御极的新帝,还是给了长诏来使体面。
更何况,长诏登基的烨王,也很是识趣地带来了长诏特有的乌孙马、丝绸、美酒。
满满当当装了数十辆马车,数百只漆金描红的箱子也被随之放置进库房之中。
接风宴定在今晚。
宫闱上下都是往来的役人,顶着酒壶的宫女穿梭在灯火如织的宫殿之内,窈窕的身姿映照着晃动的烛火。
宝马香车,香粉如云。
楚泠此时端坐在沉香殿内,脚边蜷缩着一只小小的狸奴。
前几日与尉迟延的那次交谈中,她听到外面传来几声狸奴的呜咽声。
这样深的冬日,狸奴在殿外只怕活不下去。
楚泠提着灯顺着寻去,才看到一直全身缩成一团,头上有花纹的狸奴,掩在绿树丛中,天又极沉,若不是提灯来巡,只怕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这几日令桃用羊奶喂了它,原本奄奄一息的狸奴才终于能蹒跚着走路了。
楚泠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狸奴的脑袋。
它似乎知道是有人在与它玩耍,孱弱的爪子抬起来抱住楚泠的手指。
令桃将先前尉迟延送来的衣裙整理好,此时端正放在楚泠面前的妆奁旁。
令桃道:“接风宴在即,殿下更衣吧。”
楚泠点了点头。
丝质的衣裙像是流水一般地滑过她的肌肤。
缠枝裙映照着暖阁的灯光,浮动的光影,像是跃动的浮金。
又是长诏来使。
上次他们带过来的消息,是她的未婚夫死了。
今日这场接风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
金銮殿中此时已经坐满了人。
主座上空无一人,楚桓还未来。
楚泠走入的时候,倏而感受到数道映射而来的视线。
楚姣姣坐在一旁,轻声对她道:“阿姊!”
楚泠看过去,楚姣姣身边的座位空着,原本她应当是被安排与另外一位世家女同坐,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总之,那位世家女已经坐到了对面。
好在楚姣姣这个位置,距离尉迟延极远。
楚泠走过去,姣姣挨着她。
“阿姊……”
姣姣毛茸茸的头蹭着楚泠的肩侧,几乎像是被她捡回来的那只狸奴。
她小声道:“阿姊,我那日偷偷跑出去找你,被母妃发现了。”
姣姣绞着手指,帕子被她揉得不像样子,“母妃太了解我了,她一下子就猜到了我要做什么,她几乎断掉了我所有能传信出宫的途径,也和陇南那边通了信,所以……我其实知道的,阿姊,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是难道,这件事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她的话越说到后面越小。
带着显而易见的愧疚。
楚泠替她理了理头发。
“姣姣,没事的。”
“尉迟大将军是现今郦都最有权势的人,或许嫁与他……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说到最后,连楚泠自己都觉得违心。
楚姣姣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轻声吸了吸鼻子,只是依旧将自己的脑袋扣在楚泠肩膀上。
正在这时,楚泠察觉到一道视线朝着这里看过来。
她顺着往那里看去,只见一个弱冠郎君正看着自己,察觉到自己的视线,他仓皇避开,手忙脚乱地用折扇挡住脸。
模样清俊英挺,看着像个文官,但身上却穿着武将的衣服。
楚泠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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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庆伯的二公子,陆琰。
母亲与如今的太后是手帕交,楚姣姣才不过十余岁的时候,太后就为她与陆琰定下婚事,等到姣姣及笄,就将嫁入陆家。
楚泠道:“说起来,姣姣的婚期,是不是就定在今岁四月?”
这对于皇家公主来说,其实说得上仓促了。
毕竟姣姣才不过刚刚及笄。
婚期甚至还在楚泠之前。
但是楚泠完全能懂太后这么做的意图。
楚桓阴晴不定,虽然现在暂时还不会和太后家撕破脸面,但也只是暂时。
未免将来夜长梦多,姣姣的婚事的确应当越早越好。
姣姣似乎没想到楚泠突然这么问,有点不好意思地埋了埋脸,“阿姊……突然提到这个?”
楚泠失笑,下颔轻抬。
“我原本也没有想到。只是姣姣的未婚夫看到你靠在我的肩上,好像有些吃味了。”
姣姣忍不住瞪向陆琰,随后才不好意思地看向楚泠道:“阿姊,你又取笑我!”
父母之爱子,为其计深远。
太后早就为姣姣准备好了后路,即便是现在新帝登基,也依然能护得姣姣周全。
她与姣姣,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倏而之间,有拖着细长调子的内侍高声道:“陛下驾到——”
宴席也随之静寂下来。
楚桓头戴十二冕旒,身上的十二章纹滚金镶边,贵不可言。
缓步走入宴席。
数月前,他不过冷宫内一个无人问津的皇子。
短短数月,时过事易,摇身一变成为郦都新君,登基称帝。
谁人不感慨一句时也命也。
座下众臣心思百转千回,面上依然是恭顺地低头行礼。
自郦都之乱后,这样盛大恢弘的宫宴,已经没有过了。
这还是第一次。
楚桓以新帝的姿态出现在当朝臣子面前。
尉迟延坐在楚桓下首,只设了尉迟延一人之位。
地位尊崇,可见一斑。
楚姣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楚泠说着这段时日宫中发生的事情,手中剥着花生,放在楚泠面前的小碟子里。
长诏来使披风沐雪,终于赶在二月前来到郦都。
在驿站稍加休憩,休整完毕,才前来宫中赴宴。
来使并不算多,拢共十数人。
为首的是一个年约三十的郎君,生得也是一副好相貌,听闻是如今陇京新帝的长子。
叫做宋牧霖。
他高声祝贺新君登基,称赞楚桓真龙天子,面有天地祥瑞、九五成乾之相。
纵然只是客套的溢美之词,但这话,显然是夸到了楚桓的心坎上。
一番虚与委蛇后,长诏来使得以入席。
宴上酒酣杯满,总归算是没有什么风波,大多是些奉承的客套话。
直到最后,楚桓撑着下颔,才状似无意地笑着对来使道:“对了。”
“先前长诏来使,曾将一位皇子送入郦都,若是朕不曾记错,这位皇子,应当是你的堂弟?”
宋牧霖当即道:“正是在下的堂弟。今日前来郦都叨扰,也是想着能前来看一眼阿弟,让父皇心安。”
先帝之子,永远都是隐患。
谈何心安?
楚泠也忍不住心下微顿。
楚桓抚掌而笑,“长诏不远千里而来,还送来美酒骏马,这样的小事,朕怎么可能不允?”
他双手轻拍,“来人——”
楚桓话音刚落,就有人被带入金銮殿。
隔着迢迢远远的众人,楚泠看到灯火浮动之下,宋陵游跟着内侍,抬步进入殿中。
他穿着绛红锦袍,与先前的落魄模样大相径庭。
灯火幢幢,人影重重。
一样的长诏来使,别无二致的长相。
如果不是眼下的那颗小痣……
楚泠几乎会以为,是宋珩来履行当初的承诺了。
10.第 10 章
当年见过长诏太子的人不在少数,亦有不少人低声惊呼。
有人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了楚泠身上。
长诏使臣带着满脸的关切迎上前去,似是极为担心这个身在郦都的皇子。
尤其是宋牧霖,半是愧疚半是心疼地在与宋陵游交谈。
宋陵游神色依旧淡淡。
只在宋牧霖说到动情处,才抬下唇角,算是回应。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堂兄弟。
只是一个现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新帝长子,一个则沦为异国的质子。
宋牧霖看着这张酷似宋珩的脸。
他面上依然在扮演一个恳切的堂兄,心中却忍不住冷笑一声。
名满天下的长诏太子,还不是死状凄惨,无人收尸。
也只有面前这个贱种,如今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宋牧霖语气沉沉,“一年未见,阿弟似乎是清减不少,是阿兄无能,让阿弟千里迢迢,背井离乡。”
他温声问道:“阿弟……心中可有怨气?”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巧是能被近些的官吏听到的程度。
这样的言辞恳切,任谁见了,都像是一位关切幼弟的兄长。
宋陵游掩唇低咳了声。
他靠在宋牧霖的耳际,声音低不可闻:
“一年不见,阿兄。”
宋陵游语调慢悠悠的:“你恶心人的功夫倒是见长。”
宋牧霖霎时间笑僵在脸上。
宋陵游刚刚的声音极低,好在,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并没有其他人能听见。
宋牧霖很快拉开一点距离,抬手在宋陵游肩膀上虚虚拍了下,他笑笑:“多日未见,阿弟与我也是生疏不少,这些话,阿兄与你私下再叙。”
当然,也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叙旧。
宴席很快照常继续。
今日出席的宗亲并不算多,除却数位未曾出嫁,或者夫家在京城的公主,余下的,只有一位早些年跛了脚的王爷。
因为跛脚的缘故,无论是擢选储君,还是其他的宗室重事,他几乎从未被想起过。
若不是因为先前宫变,宗亲死伤大半,楚桓登基后又将手足至亲杀尽,今日这场宫宴,也远远轮不到这位跛了脚的钧王。
钧王倒是很识时务,尉迟延拥护楚桓登基之时,他是第一个应声同意的宗亲。
所以在皇室宗亲中,钧王也是受牵连最轻的那个,甚至楚桓登基后,还给予了他不少赏赐。
是以今日筵席上,楚桓也很是尊敬地给他敬酒,敬道:“皇叔。”
钧王自是受宠若惊。
场中众人各怀鬼胎,觥筹交错中,楚桓不胜酒力,先行离席。
剩下的人亦是在彼此恭维里,逐渐散去。
·
姣姣被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接走。
楚泠身边只跟着令桃。
今夜又是一个极寒的夜晚。
刚刚筵席散尽,大多数的官宦都是匆匆离开,有些得了特赦的,还能坐着马车离开。
偶尔有些喝得不省人事的官吏,也被自家的役人连拖带拉地架着离开。
楚泠离席得很晚,楚姣姣难得见人,拉着她说了不少话。
一直到宴上都没有什么人了,才终于依依不舍地跟着宫女离开。
金銮殿外已经月上中天,令桃慢慢走在楚泠身边,楚泠轻轻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令桃倏而出声,问道:“殿下?”
楚泠顿步,对令桃道:“去殿中取我的兜帽,再唤两个身强体壮些的内侍过来。”
令桃很快领命而去。
不多时去而复返,令桃有些担忧地看向楚泠,问道:“殿下?”
楚泠对她道:“我很快就回来。”
前往西六宫的路已经比之前更熟悉,楚泠一步一步走在宫闱内,风将她的鬓发都吹起,她蜷长的眼睫颤动,犹如忽闪的流萤。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前去那里。
他不是宋珩,即便是再像也不是。
可是看到他的时候,总像是在编织一场美梦。
她及笄时在沉香殿待嫁,她的未婚夫温润如玉,是名满天下的长诏太子,她的父皇还在,虽然她不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可是他依然是在意她的,母妃也还在,舅父会埋下祝贺她大婚的喜酒,外祖也会给她备下嫁妆。
他就像是楚泠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飞蛾扑火般地想要靠近,汲取那一点微不可见的暖。
楚泠穿行过西六宫。
一直走到宋陵游所居住的院落。
门栓都是断的,半耷拉在门上。
楚泠推门进去,听到里面传来几声轻咳。
今日金銮殿中,她就感觉到他先前的伤还没将养好,一直在掩唇轻咳。
所以她才实在放心不下,前来这里。
先前医正说他体虚气弱,本就要好好修养,后面又被周作海关进诏狱审问,只怕现在更为虚弱了些。
郦都今年是数年难遇的寒冬,她只是……
很担心他。
破败的小屋里面只有一簇细微的烛火。
宋陵游听到动静,他倏而抬头,只见身穿缠枝襦裙,腕带披帛的女郎提着纱灯走近。
居然又是她。
楚泠将纱灯放下,搓了搓手指,天实在是太冷了,她的瞳仁都因为寒风,洇上一层水雾。
眸似春水,盈盈照月。
楚泠看向他,对他道:“你今天这身衣袍,很衬你。”
她忍不住上手碾了一下,“而且,比你之前那件黑色的衣袍厚多了,你总穿那件,会得风寒的。”
宋陵游不甚在意地回道:“是么?周公公和我说过,明日我要将这件衣服洗干净还给他的。”
楚泠没想到周作海连件衣物都要斤斤计较,她忍不住道:“他要这件衣服干什么,他又穿不上。”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好笑。
宋陵游撑着下颔,没由来地笑了下。
“就算剪了,”他无所谓道,“可能也比穿在我身上好。”
楚泠没说话了。
片刻后,她问道:“你与你堂兄,关系很不好吗?”
殿中,虽然她没听到宋陵游与长诏来使说了什么,但是宋牧霖那僵硬的笑,已然彰显了,宋陵游说的话似乎并不怎么动听。
“公主殿下。”宋陵游掀起眼睑,“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叔父,杀了我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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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母妃,兄长,你觉得他与我的关系怎么样?”
楚泠倏而抬头。
她眼睫轻轻颤动,随后才道:“我只听说,长诏皇室是在行宫遇袭。”
宋珩在离开郦都后不久,就在行宫中身亡。
楚泠也仅仅只知道这些而已。
他和她说过。
每年春夏,他的父皇母妃会去行宫避暑,所以他此行离开,不会前去陇京,直接南下前往行宫。
“行宫周围的山上会有很多流萤。少年时,我常常会乘船而下,沿岸都是藻荇,水波淙淙,算是个休憩的好去处。”
宋珩温声道,“我听说,你的外祖是史官,那正好,行宫的书库内,藏着长诏数百年来的珍藏书册,到时候,我可以在船上为你掌灯。”
“陇京多雨,夏日很长,冬日也不比郦都这般严寒。我听闻你畏寒,那你不必担心,你应当会很喜欢陇京。母妃听说你喜爱绛萼,已经在宫殿外移种来各地的名贵品种,等你来到陇京,应当恰好可以赶上绛萼的花期。”
“……”
“我此去鄞州,快马加鞭半月可达,待我与父皇再商讨筹备一番,到时,就会回来郦都前来迎娶你。”
他的声音温柔犹如春水。
为她编织了一个美梦。
楚泠的思绪重新回到这处破败的小院。
面前的人,像他,却不是他。
楚泠问道:“那你……当时没去行宫吗?”
“没去。”宋陵游道,“不然,或许也会死在那里。”
说这句话时,他的语调带着淡淡的嘲弄。
“但你能活下来,或许也是你的父皇母妃兄长,希望看到的事情。”
宋陵游听到这句话,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秾丽的眼眉犹如春水般划开。
恰如当年宋珩临走时一样。
楚泠没有再继续问这些事情,转而问宋陵游道:“刚刚在金銮殿上,我听到你咳了好几下,医正给你开的药,你有喝吗?你体虚内空,是需要好好温补的。”
她说到这里,一下子就看到了整整齐齐摞在桌案上的药包。
正好是她前几日送过来的,麻绳都绑得严严实实,连位置都没有变,看上去未曾动过。
楚泠的声音低下去,随后才轻声道:“你没有喝吗?”
她穿着织金襦裙,极清亮的瞳仁照着一簇烛火,漂亮得几乎像是书中描绘的精怪。
“公主殿下,”宋陵游看向她道,“我喝与不喝,好像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他语调慢悠悠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很关心我吗?”
楚泠回视他,随后认真点了点头。
“对呀,我很关心你。”
她靠近他,手指解开药包上面的细麻绳,“你大概是第一次在郦都过冬对吧。郦都不比陇京,是真的会冻死人的,你原本就受了伤,若是再受风寒,稍有不慎,是真的会死的。”
宋陵游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郦都动乱以后,即便她身为公主,大概也生活得步履维艰。
可是她依然会救下他,会前来这破败的荒院,会叮嘱他喝下温补的汤药。
但他们明明,素不相识。
11.第 11 章
楚泠找了个矮凳坐下,现在有点棘手的是,该怎么给他煎药。
这间小屋就算被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一件值钱的东西,锅碗瓢盆也是一应全无,唯一说得上是容器的碗,都是豁了口的。
楚泠掂量了一下容器,却不想原本就豁了口的陶碗,终于像是捱不住了一般,应声而碎。
她俯身将碎片捡起,规规矩矩地摞在一起。
楚泠看了好久也没找到能熬药的器皿,索性直接问道:“你平时都用什么做饭?”
宋陵游认真思索片刻,随即道:“一般都饿着。”
他的确是很瘦。
可是楚泠回忆了一下上次给他上药的时候,却也不是完全的皮包骨,衣袍之下,他的身躯肌理分明。
想到这里,楚泠想起来他之前受的伤,她小心翼翼问道:“你之前受的伤,我还能再看看吗?”
每次说到这样的话,楚泠都觉得很唐突。
好在,宋陵游好像也不怎么在乎这些,只坐在原地,没有说话。
按照楚泠这段时日与他的接触,知道他这就是应允的意思。
楚泠走过去,细白的手指小心解开他的衣襟。
这件锦袍比先前那件单薄衣物要难解得多,楚泠手指在扣袢处尝试了许久,也没有解开,额头都有些细密的汗珠。
她身上的香味,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宋陵游包裹其中。
温热的指尖触碰着他的肌肤,犹如春雨,淅淅沥沥地洒落。
未知的,陌生的,他从未有过的欲念。
倏而滋长。
宋陵游突然扣住她的手。
楚泠垂下的发丝颤动一下,她抬头,手往后缩了下。
宋陵游道:“我来吧。”
楚泠点头,蜷长的眼睫漉漉,因为刚刚一路穿行过寒风而生的水雾。
如春水濛濛。
宋陵游一手解着扣袢,他倏而问道:“公主殿下。”
楚泠回神,“嗯?”
“你对所有人,”宋陵游问道,“都这样吗?”
楚泠没太明白:“哪样?”
宋陵游言简意赅地补充,“这么,无微不至。”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
当日救下宋陵游,其实无论是谁,她都会这么做。
但是后来的种种,已然逾矩。
因为他长了一张肖似故人的脸。
她没有办法不管他。
楚泠手指摩挲着刚刚的陶碗碎片,她道:“也不是所有人。郦都如你一般的人很多,我力有不及。”
宋陵游轻而易举地解开衣襟,“那为什么是我?”
宋珩曾经说过自己有愧于这个胞弟。
楚泠想,说出自己的那些私心,或许宋陵游也并不会高兴。
况且,他的戒备心很重。
提起宋珩,只怕会适得其反。
楚泠笑着抬头,半真半假地回道:“因为你长得,特别好看。”
宋陵游已经将外衣褪下,紧实的皮肤上,是纵横交错的伤口。
实在不妙的是,原本有些合上的伤口,又有些开裂了。
楚泠出行得匆忙,并没有带伤药与纱布。
她咬了下下唇,看向宋陵游那只有一床薄被的床榻,只用砖石垒起来,上面铺了一层稻草,就姑且算是榻了。
就连宫中最低等的内侍,都不会是这般的破落居处。
这样的住所,又是这样的严寒天气,难怪他的伤势一直都没有好转。
楚泠抬起眼,问道:“你愿意和我回沉香殿吗?”
·
雕栏画栋的殿内,楚桓身边坐着一位女郎。
她软若无骨地倚靠在楚桓身上,披散的乌发四散。
宋牧霖此时也在殿中。
他的目光,正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靠着楚桓的女郎。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位女郎,长了一张出人意料的脸。
楚桓才不过十六七岁,但这位女郎,虽然面上妆点得宜,可是看着,至少也有三十许上下。
是以宋牧霖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楚桓察觉到他的目光,语调淡漠地问道:“皇子是对朕的妃嫔,有什么话说吗?”
宋牧霖赶忙收回,诚惶诚恐道:“在下一时失态,陛下见谅。”
楚桓抬手在女郎手上拍了拍。
“阿姆去内殿吧。”
女郎顺从离开,丝质的披帛滑过宋牧霖身边。
宋牧霖先前从未知晓,雍朝皇帝身边的妃嫔,竟然年岁如此之大。
近乎是年长一辈有余。
宋牧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先是称赞了楚桓几句,楚桓不耐地摆摆手,单刀直入道:“有什么话直说吧。”
宋牧霖道:“北凉势大,父皇遣在下前来拜访陛下,是想着……”
楚桓冷笑一声,“先前朕的皇姐与长诏太子不就是为此联姻?既然联姻作废,那么结盟也是作废,北凉靠近长诏,你们给朕送些东西,就让朕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买卖,想得未免太美了些。”
宋牧霖讪讪笑道:“在下自也知晓郦都前些时日动乱,本就是社稷未稳之际,不敢擅言让陛下出手相助。”
“未稳?”楚桓笑道,“朕的江山是宗亲们点头应允的,郦都有大将军坐镇护国,倒是你们……”
“早前听闻,自长诏太子死后,你的父王登上皇位,很是废了一番功夫?”
楚桓这话说得尖锐。
宋牧霖的额角都在抽动。
他们与楚桓不过是一丘之貉。
楚桓五十步笑百步,谁人不知,尉迟大将军不过就是看中了楚桓年纪尚幼,又是一个低微出身。
一个傀儡皇帝而已,竟然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
毕竟是在雍朝的地盘,宋牧霖没有发作,咬了咬牙,笑道:“的确是费了一番折腾,不比陛下得来全不费工夫。”
楚桓眯起眼睛看他。
片刻后,懒得和他废话一般地问道:“既然结盟已没有再谈的必要,那你们送过来的那个质子……”
无论是要接回去,还是想要留在这里自生自灭。
楚桓都不在乎。
不过,楚桓回想起宋陵游那张脸。
他也不太喜欢。
长诏太子贤名在外,楚桓还在冷宫之时,隔着众多宫女内侍,曾经见过宋珩一面。
他听到宫女们叽叽喳喳地说长诏太子温文如玉,是所有女郎都想要的夫婿。
这样出身高贵又顺风顺水的人。
楚桓一向厌恶至极。
宋牧霖舔了下后槽牙。
殿内细烟袅袅,温暖如春,将寒冷刺骨的冬日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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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牧霖早就听说了宋陵游在郦都过得是什么日子。
就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阿猫阿狗一样,缩在宫闱的臭水沟里,自小到大,都是如此。
也是,他是从出生就注定的贱种。
能苟活至今,也是命大了。
想到这里,宋牧霖有些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道:“陛下不必多虑,他不会有机会回到长诏的。”
·
带一个人回到沉香殿,得一路从小径穿行。
楚泠让内侍将衣物脱下来给宋陵游披上,还有幞头,穿戴整齐后,宋陵游站在原地。
明明都是一样的衣物,穿戴在他身上,却又显出几分出人意料的俊俏。
连脱下衣物的小内侍都没忍住嘟囔道:“长这么俊……”
叽里咕噜的,剩下的话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总是很怨天尤人地长吁短叹了一番。
好在这样的冬日,一路上几乎不会有宫人穿行。
况且才刚刚结束一场宫宴,大多的宫女内侍都已经累极,得以早早睡下。
回到沉香殿,令桃替楚泠取下身上的兜帽,视线一转,就看到了她身后的宋陵游。
令桃知道,殿下还是放心不下这个质子。
楚泠让令桃前去煎药,她则坐在偏殿的小凳上,手指拍了拍面前的小榻,对宋陵游道:“坐这里。”
宋陵游很是听话地坐在她面前。
他坐得很规矩,双手合拢交叠在身前。
楚泠脱下他衣物,轻声对他道:“这几日是最冷的时候,我担心你在那边不好养伤,所以……你可以在这里小住修养,但是宫中你也知晓,我不能留你长住,等到天气转暖,你得回去。”
她说着,用巾帕轻轻擦拭他伤口渗出的血。
宋陵游道:“我知晓。”
楚泠想起来他上次不辞而别的事情,问道:“说起来,你上次走了怎么一句话都没有说?给你准备的汤药,还有一些止血生肌的药粉都没有带上。”
宋陵游的声音低低的,他道:“我怕给你惹麻烦。”
这回是楚泠沉默了。
她摇头,轻声道:“不是麻烦。”
窗外还在下雪。
雪夜如一碗化不开的浓稠的墨,不见前路,来路也被掩埋。
被她触碰过的肌肤仍然滚烫。
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感触。
宋陵游低眼,手指把玩着垂下来的纱布。
楚泠前去查看药煎得进度,令桃则受了楚泠的吩咐,前来给宋陵游送些茶水,还准备了一些吃食,都是些温补滋养的食物。
令桃走入时,昨日那只狸奴也好奇一般地跟了进来。
它到处张望,最后在宋陵游脚边趴了下来,毛茸茸的脑袋也随之蹭了蹭他。
刚出生的狸奴都是这样,极为亲人。
令桃将吃食放在小桌上,揪着狸奴的后颈将它抱起,令桃解释道:“这是殿下昨日救回来的狸奴。”
宋陵游的视线盯着那只狸奴,他问道:“你们殿下,经常救些……活物回来吗?”
令桃点头,“殿下心善,狸奴,鸟雀,在这样的冬日都是活不下去的。若是路上遇到,都可能会被殿下带回沉香殿。”
沉寂片刻。
令桃又道:“不过,你是殿下第一个带回来的人。”
12.第 12 章
楚泠端着滚烫汤药回来的时候,宋陵游正在看着先前医师开的药方。
弱小的狸奴很是欢快地在他脚边跑来跑去,时不时咬一下他的袍角,生拉硬拽地想把他拖走一般。
楚泠问道:“你懂医术?”
宋陵游将纸放下,他语气淡淡道:“这是药方吗?我还在看上面画了什么。”
姚医正的字虽然也有些飘逸,但是也远不至于被误认成画的程度。
楚泠意识到什么,她问道:“你……不太识字吗?”
宋陵游稠密的眼睫垂下来。
“学过一点。”他道,“所以,也只认识一点。”
楚泠一时间完全没想到,红唇微张。
宋陵游看向她,问道:“很惊讶吗?”
这并不怪楚泠惊讶。
他的兄长以贤名闻名天下,五岁学艺,七岁成诗的才名几乎遍布五湖四海。
任谁得知宋陵游居然连字都认不全,都会觉得惊讶。
楚泠道:“你是长诏正宫嫡出的皇子,你的父皇母妃在你年幼时,没有让你学过这些吗?”
“我很少见到他们,”宋陵游语调淡淡,“他们应当也不怎么想见到我。至于六艺五经之类,没有人教过我,我年幼时,身边只跟着一个小太监,我会的那些字,也是小太监教我的。”
楚泠这次真的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当初宋珩与她说的,对胞弟亏欠良多就是源于此吗?
可是按照寻常来说,即便是父母对孩子之间存在偏袒,也远不至于如此。
除非宋珩与宋陵游并非同胞所生。
但就他们这几乎一模一样的长相来说,绝无这种可能。
楚泠其实有很多想问的,可是话到唇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比如他与他的兄长呢?
宋珩这样的人,对宋陵游,也会是这样的不闻不问吗。
殿中寂静下来。
好在幼猫细微的一声呜咽,将他们从这样凝滞的氛围中解救出来。
狸奴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扑腾了一下爪子,随即叫唤起来。
楚泠匆匆回神道:“它应当是饿了。我去给它喂些温羊乳。”
她俯身抱起狸奴,转身离开。
……
楚泠走后,窗外霜白的月光渗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身穿劲装的影卫,他悄无声息地潜进,恭敬地在宋陵游面前行礼。
“后宫不比西六宫,属下避开守卫费了些周折,殿下恕罪。”
宋陵游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汤药,他道:“宋牧霖带过来的人,都查清楚了吗?”
影卫垂首道:“除却一般的文臣,起居郎外,还有六个刺客。”
“好大的手笔啊。”宋陵游道,“一个质子,也要这么大费周折吗?”
“世子素来心思缜密,殿下身上流着先皇的血,他不得不防备。”
宋陵游轻嗤一声。
影卫缄默片刻,随即又道:“殿下不该与郦都公主交往过密。”
宋陵游原本搅拌着汤药的手停下,他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
语调带着笑意尾音,“嗯?我没听错的话,你是在规训我吗?”
影卫连忙低头回道:“属下不敢,只是殿下终究是要回到长诏的,这个女子又是郦都公主,这样的身份,多接触实属有害无益,若是万一心怀鬼胎,那更是回长诏的隐患。”
他说到这里,又低低接上一句:“而且,据属下所知……”
“她已有未婚夫。”
·
楚泠回来的时候,只感觉偏殿比刚刚冷上不少。
她去添了些炭,随后问宋陵游道:“你冷吗?”
宋陵游摇了摇头。
楚泠看着他没有动的药汤,“你没有喝吗?”
宋陵游刚准备说,等再凉一会。
楚泠却凑近了点,问道:“你是不是怕苦?”
她变戏法一样地从袖中拿出了用粗纸包好的蜜饯,“其实我刚刚不仅仅是给那只狸奴去喂羊乳了,我还特意去给你准备了蜜饯,姚医正配的药汤一向都极苦,我每次也要用蜜饯才能喝下去。”
“我不喜欢喝药。”宋陵游道。
怎么和小孩子耍性子一样。
楚泠道:“你身上有很多陈年累月积攒的伤,喝了药,会好得更快。”
宋陵游倒是一点都不在意这个,他只定定看向楚泠道:“如果我喝了,你会高兴吗?”
楚泠犹豫一瞬,才刚点了下头。
他就拿起瓷碗,一饮而尽。
浓稠的药汁染在他唇边,宋陵游用舌尖舔干净。
碗底空空如也,连一滴都没有剩下。
医师说,他身子虚弱,喝完这样的温补汤药以后,还需再一个时辰后再送服些党参。
这样能达到更好的药效。
左右无事,楚泠便在偏殿的小桌上坐下,她随便翻阅着前朝的史记,纸页纷飞,她的思绪不知道为什么,也越飘越远。
大概是最近实在是太累了,殿中温暖的环境,滋生了困倦。
楚泠堪堪看了几页,就趴伏在小桌上,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冗长的,几乎想要沉湎其中的梦。
·
郦都公主待嫁,鸾台之上,母妃为她梳理着头发。
“一梳,白头偕老……”
母妃温柔的话语像是流水,潺潺流动。
楚泠枕在母妃膝上,小声对她道:“母妃,我不想离开你身边。”
母妃为她带上华丽的头面,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触,“阿泠,母妃也不想让你远嫁他乡。只是母妃看着那位长诏太子,也是样样挑不出错处的良人,生得清雅无双,还极擅才学,连你外翁都对他挑不出毛病。”
“他珍之重之地对母妃说,会待你好。”
“阿泠,倘若你能平安幸福的话。即便不在母妃身边,母妃也会为你高兴。”
外祖与舅父站在殿外,笑着看着她出嫁。
纵然楚泠和亲他乡不是他们所愿,可是宋珩这个人,实在是出挑至极。
舅父说来年要给她寄最好的陈酒,外祖说,等他致仕,会去陇京看她。
楚泠一身红妆从鸾台之上走出,她头戴喜帕,拾级而下时,突然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握住。
温柔的声线响起:“阿泠。小心脚下。”
他有力的臂膀搀扶着她,小声与她说着要注意的事项。
是宋珩。
她被定下的夫君,长诏所有女郎都想要嫁的温润君子。
她飘忽的心倏而有了定处。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她从郦都远赴长诏,一路上,是莺飞草长,是浮动的春日。
宋珩会为她系好氅衣,为她描眉妆点。
一路快马前往陇京,需要整整二十日。
他会给她准备九连环,也会在某一日外出,再次返回时,给她带来春末开得最好的杏花。
“陇京与郦都其实乡音有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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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但是不用担心,”宋珩道,“我已经吩咐下去,让所有在你面前的宫女官吏,都说官话。”
楚泠不太好意思问道:“我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
宋珩看向她,郑重道:“能娶到阿泠,我很开心。”
一路跋山涉水,他们终于在春末时节抵达陇京。
陇京花开满城,在楚泠到那里时,下了一场春雨。
细雨如丝,楚泠在前往宫殿时,心下惴惴不安。
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君上,她唯一熟悉的,也只有面前的新婚夫君。
宋珩似乎是看出来了她的不安,他握住她的手。
“不必担心。”
“阿泠,”宋珩道,“他们都会很喜欢你。”
他们在郦都相伴过一月,宋珩与她讲过许多陇京的趣事。
譬如他幼年时总去爬一颗歪脖子银杏,皇后得知以后,连夜命人将那棵树砍了。
当时夜黑风高,前去得令砍树的内侍没有看到当时树上还有一个人。
宋珩说,那是他的胞弟。
趁着夜色才敢爬上那颗歪脖子树。
“那后来呢,他还好吗?”
宋珩道:“他没有事,倒是那个前去砍树的内侍吓了个半死,发了半个月的烧。”
“你有胞弟吗?我在郦都极少听说过。”
宋珩很轻地点了下头,“有,他与我是一母所出,所以我们,长得很像。”
这件事如吉光片羽,也只轻飘飘地提起过。
楚泠没作他想,跟着宋珩走过重重宫闱。
他身上有好闻的松香味,声音永远温和有礼,是所有姑娘家都会喜欢的郎君。
楚泠想,那他的胞弟,也是一样吗?
这般的温和有礼,儒雅随和。
还有一张,极为相似的脸。
那他的胞弟应当也是很受姑娘家的喜欢吧。
或许,也是名满陇京的少年郎君。
长诏的雨下了一夜。
宋珩与她见过陛下与皇后,最后撑着伞与她一同回了东宫。
满室的红绸中,宋珩与她饮下合衾酒。
他细致到无微不至,考虑到楚泠不胜酒力,所以特意为她准备的,是夫人女郎们常饮用的桃浆。
喜婆与观客的声音逐渐远去,几不可闻。
一直到寝殿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
“阿泠。”他道,“能将你娶回长诏——”
“是我之幸。”
暖黄的灯光下,他瞳仁如墨,漆漆似夜。
犹如美玉一般的长相,无一不是极致的昳丽。
风流无瑕,如璋如圭。
·
楚泠从这场梦境里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是同样一张稠丽的脸。
只是远不似那样淡极雅极,反而更为惹人注目。
暖黄的宫灯倾斜而下,宋陵游正在看着她。
与梦中几乎别无二致的脸。
一样的风流无瑕,如璋如圭。
楚泠在片刻之际,几乎分不清刚刚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但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现在不是陇京的春,而是郦都数年未遇的寒冬。
她不再是鸾台待嫁的和亲公主,而是已经被当成一件赏赐,赐婚给了尉迟延。
楚泠勉力支起身子,揉了揉酸胀的脖颈。
“公主殿下。”宋陵游看向她,轻声问道,“你做梦了吗?”
13.第 13 章
温暖如春的宫殿内,涌动的寒潮被消融。
楚泠问道:“我是说了什么吗?”
宋陵游摇头,片刻后,他道:“没有。我只是看到你,好像在笑。”
楚泠怔然摸上自己的脸。
她抬眼看向宋陵游,随后道:“对。”
“……是一个美梦。”
楚泠双手撑在窗边,她的声音被风吹得四散,“你能不能给我讲讲长诏,我出生就在郦都,我还没有去过陇京,我听说,那里夏日多雨,而且四季分明,远不似这里这样冷,对吗?”
“长诏的冬也很冷,不像这里这么干燥,是刺骨的冷,所以其实也大差不差。至于夏日么,”宋陵游低下眼睑,“最热的时节会热死人。”
他说得与楚泠听到的大相径庭。
她倏而回头,风将她的发都吹起。
腰窝随着她的动作轻微地凹陷进去,楚泠想,他好像在长诏的时候,过得也不是很开心。
让她想起来捡到他的那天。
就像是捡到那只被冻得喵喵叫的狸奴一样狼狈。
楚泠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背,她小声问道:“那你现在还会觉得冷吗?”
只一触即离。
他的手背也很凉,手指如玉一般修长瘦削。
被她碰过的那点肌肤,瞬间灼热起来。
楚泠道:“你的手还是很冷,我晚上让令桃给你准备一个汤婆子,说起来……”
她戳了戳宋陵游的手臂,“你看上去也挺瘦的,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小厨房给你准备,不过得让我先过目一下,我要看看会不会与你的药相冲。”
楚泠说完这些,又补充道:“你可以安心在这里住下,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欺负你。”
她大概是想到了最开始遇到他那天的情形。
内侍对他拳打脚踢,他像是个丧家之犬一样地躺在雪地里。
楚泠又认真道:“我会保护你。”
面前的女郎眸若弱水。
她在关心他。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别人这么对待他。
像是年幼时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一样,他坐在雪天里看着枯井里的鸟雀时,那个小太监也会给他披上过很多次的冬衣,问他冷不冷。
他不冷。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可是他还是很想让小太监留在他身边。
那是他身边唯一一个会说话的人。
他很需要他。
可是后来,那个小太监死了。
没有死在冬天,而是死在陇京漫长的夏日里。
·
祯和二十年春。
宋陵游被登上皇位的叔父送到郦都,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身边有他曾经父皇和母后身边的老臣,还有太子殿下曾经的家臣,依然在背后支持着他。
他们对这个宋陵游道:“殿下身上流着真龙血脉,臣等不会让窃国贼将皇位收入囊中,殿下前去郦都,只需隐藏蛰伏,等到时机成熟,臣等会将殿下接回长诏,届时,殿下会是陇京真正的新帝。”
那是宋陵游第一次离开他的宫殿那么久。
没有人会将他赶回去,他们会将他送往郦都,那是一个距离长诏千里迢迢的地方。
宋陵游问:“当皇帝,是有什么用处吗?”
一众臣子面面相觑,似乎是为他稚子发言而惊诧。
九五之尊之位,烨王为了登基,甚至杀了那么多人,这样别人趋之若鹜的位置,他居然会问出,有什么好处的惊世之谈。
有老臣沉着片刻,回道:“为君者,生杀予夺,若是殿下将来为君,那么天下万民,都在陛下执掌之中。”
亦有人怕他这个没怎么习过字的皇子听不懂,小声在旁边提点道:“总之,就是殿下将来想要什么奇珍异宝,又或者是稀世美人,都能随心所欲。”
当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可是现在,宋陵游却知道了。
他要她。
他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就算她是郦都的公主也没什么所谓。
若是郦都那个皇帝拦着自己,那么就杀了他。
但是有点棘手的是,她已经有未婚夫。
但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不管她喜不喜欢……
杀了便是。
只要能将她抢过来,留在他身边就好。
·
天越来越冷了。
外祖早些染上风寒,自此一直留有病根,楚泠心中实在担忧,是以又前去面见了一次楚桓。
但是这次,她连楚桓的面都没有见上。
外翁的事情并不适宜经常在楚桓面前提及,否则将适得其反。
是以楚泠特意间隔几日,才前来面见楚桓。
却不想殿前内侍听闻楚泠来意,毫不犹豫地拒了她的请求。
楚泠站在清和殿外不知多久,连指尖都被冻得麻木时,一位年约三十的女郎撑着伞,袅袅婷婷从她身边走过,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汤盅。
女郎对楚泠道:“殿下早归。陛下不会见你的。”
这是楚桓后宫中最受宠的妃嫔,年长楚桓一旬有余,是早些年陪在楚桓身边的阿姆。
这样的事算不得光彩,是以一直隐而不发,但是宫中人尽皆知。
楚桓极为依赖这位端妃。
楚泠小声恳切道:“端妃娘娘。能否进去通禀一声,我的外祖早些年曾有过痨症,这样的冷的天气,只怕多年的旧伤都会复发,外翁年老体衰,我只想进去见他一面,能否……”
“公主殿下。”端妃笑道,“并非是本宫不想帮你,只是据我所知,周大人触怒陛下已经并非一次两次,陛下因为周大人的事情,亦是被气得心血郁结,看得本宫也甚是心疼,不如这样,若是公主殿下此行前去诏狱中,是能让周大人回心转意,按照陛下的旨意行事,那么本宫自然能求陛下这个恩典,但是若公主殿下进去诏狱只是想闲话家常……”
端妃道:“那本宫也犯不着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来帮殿下,对吗?”
她们无亲无故,楚泠自知这件事也是强人所难。
楚泠点头,只道:“是我叨扰娘娘。”
端妃手指拨弄着汤盅,在走入殿中前,对楚泠道:“殿下请恕本宫直言。”
“并非是本宫有意想说些晦气话,但若是周大人还是这样一意孤行的话,”她笑笑,“殿下这个时候,已经可以开始准备他的后事了。”
这句话以后,她就走入清和殿。
楚泠浑身冷彻,脑中还在回响刚刚端妃的话。
她说得很直接,但也很有道理。
可是该怎么办?
外翁的性格她并不是不知晓,他怎么可能会为了楚桓的一己私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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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去更改他一生的清誉呢?
楚泠手指收紧,最后疾步走到殿外,叫住端妃道:“端妃娘娘留步。”
“麻烦端妃娘娘前去通禀一声,”楚泠双手攥紧,“我会前去诏狱劝劝外翁。”
端妃似乎是有些讶然。
片刻后,她轻点了下头,随后转身进殿。
申时三刻,楚泠终于得以再次进入诏狱。
好在她先前送来的御寒衣物还有吃食酒水也没有被克扣下,都被尽数送入外翁与舅父的牢房中。
才走近外翁的牢房,高高低低的咳嗽声就传来。
楚泠鼻尖一酸,快步走上前去,只看到外翁坐在桌案上,佝偻着身子,身上还穿着单衣。
舅父倒是早早看到楚泠,唤道:“猊奴!”
他语调轻快地道:“我当真没想到你居然能送东西进来,诶呀,上次捎来的玉浆酒滋味很是不错……”
舅父一向纨绔,但现今外翁都这样了,他居然还惦记着酒。
现今楚泠没有力气与舅父说什么,她没应声,只是看向外翁。
听到这声呼唤,外翁才转过身,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蹒跚着走到栏栅前,半是责怪地问道:“天这般冷,你怎么前来了?还不快快回去,况且陛下知道你见我,只怕很是不高兴,你现今处境困难,不要自惹麻烦!”
楚泠想。
她再麻烦还能麻烦到哪里去呢?
她的婚事,她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一件随意赏赐的物品。
乱世中的人命,本就如同草芥。
哪怕她身为公主,也不过了了。
若是能换得身边的人平安,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
这些话,她却不能向面前的外翁倾诉。
外翁身体本有沉疴,告诉他,除却让他担忧受怕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楚泠摇头,她轻声道:“外翁不必担心,我与陛下说……是前来劝你的。”
周岳崇沉默下来,他道:“你当真想劝我吗?”
“我想劝。”楚泠轻声道,“但我也知道,若是外翁真的能被劝动的话,今日也不会在这里。”
她知道。
外翁也知道。
他们心知肚明。
成为秉公执笔的史官是外翁毕生的夙愿,如果背弃史官的信念来苟活……
清正如外翁,宁愿选择去死。
她该怎么劝。
她能怎么劝。
楚泠却忍不住酸了鼻尖,她不该在外翁面前流眼泪的,今日前来,她只是想见他,可是,再次开口的时候,喉间还是带着哭腔:“可是外翁,母妃仙逝,父皇也已经驾崩,若是您不按照楚桓的旨意来……他不会放过你的,我没有亲人在世间了,到时候的我又该怎么办?”
她只想留住身边的人,仅此而已。
可是所有人都留不住。
外翁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隔着栏杆摸着楚泠的发,像是年幼时无数次重复过的动作。
粗粝的手,干枯得不成样子。
“外翁在诏狱,对于阿泠来说,应该是累赘对吧?”
外翁看向她,就像是看向自己年幼时候的女儿。
“如果陛下用外翁威胁阿泠的话……”
他语调很缓慢,对楚泠和蔼笑道:
“把外翁当成弃棋就好。”
14.第 14 章
昨日见过外翁,楚泠一直到夜半都没有入眠。
繁芜的梦境像是触水的羽毛,浸湿她的思绪,半梦半醒间,她好似又回到了母妃还在的年少时。
梦醒时,除却眼睫下已经冰冷的泪,再无其他痕迹。
下了数日的雪终于又停了。
这场雪旷日持久,连带着京城外的京畿道附近八百里加急上书,说是出现了数年难遇的雪灾。
连篇累牍的奏折,最后只有一句。
“陛下早决。”
楚桓看着这些奏章,随即一股脑将所有的文书奏折全部推翻在地。
端妃闻声赶来,看到的,是楚桓带着怒气的脸。
楚桓恨声道:“偏偏是今年,每篇奏折都要点明,这是数十年难遇的灾情,偏偏在朕登基的第一年,明里暗里的意思不就是觉得朕不堪为帝,难道要朕亲自来写罪己诏吗?”
天灾人祸不断,楚桓现在如此盛怒,自然是因为这场雪,来得实在不巧。
在他登基第一年就有如此天灾,几乎像是上天下降的一场天谴,意在阐明楚桓他不是那个天命所归之人。
端妃上前,将散落一地的奏折重新整理好放到桌案上。
她轻轻按压着楚桓的额角,她道:“陛下息怒,郦都地处北端,往年也是大雪不断,今年也只是稍加大了些,怎么能将这样的事情怪罪到陛下身上呢?”
端妃轻声道:“大将军会为陛下主持公道,所有会对陛下怀有不臣之心的人,大将军都不会轻易放过的。”
“尉迟延?”楚桓冷笑一声,“他对我,又能有几分真心?”
这话端妃自然是不敢接的。
她只轻轻为楚桓按压着额角,转而又道:“昨日,昭明公主想要前去诏狱中探望周岳崇。”
“周岳崇那个老骨头?”楚桓不耐,“他这人实在不识抬举,若不是为了让楚泠嫁与尉迟延,手中还需捏着把柄,不然朕也不会留他至今。”
端妃笑道:“昨日臣妾准了她前去探望周大人。”
楚桓道:“阿姆,你太过心善。”
“昭明公主对臣妾道,此行前去是为了劝周大人,”端妃依偎着楚桓,“可是诏狱来人今日前来回了臣妾,说是周大人还是决意抗旨不尊。”
这么多时日了,居然还是这么冥顽不灵。
楚桓冷笑道:“这老东西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至于楚泠么……”
前去一趟诏狱,却又丝毫没有用处。
楚桓想,之前还是对自己这位皇姊脸色太好了。
他让她前去见她的外翁,难道是让她前去闲话家常的吗,不过是借着这个借口,前去探望。
他还是对她太过仁慈。
楚桓招来周作海,周作海拿着拂尘笑眯眯地走过来,恭敬地站在楚桓面前。
楚桓低低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周作海连连点头,最后才退下了。
繁复奢靡的藻井之下,楚桓面色倦怠。
他从被尉迟延扶持着登基至今,都没有一天能高枕无忧。
雪灾连绵,卧榻旁猛虎酣眠,甚至就连周围能真正相信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楚桓喃喃问道:“阿姆,你会永远陪在朕的身边的,对吗?”
端妃依偎在他膝侧,华美的宫装皱成一团。
他们依靠在一起,就像是朱漆描金宫殿内两只互相取暖的狸奴。
·
楚泠用朝食的时候,绛霜匆忙前来禀告道:“公主殿下,周公公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楚泠思索片刻,还是抬步走出殿外。
周作海今日前来,连一贯挂在脸上的假笑都没有,只是看向楚泠,语气很是有敲打的意思,道:“公主殿下。”
楚泠问道:“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是为何事?”
周作海笑笑,随即对楚泠道:“是陛下特意遣咱家来见殿下。”
是楚桓。
楚泠几乎一瞬间就知道了周作海前来的意图。
她是奉了命令前去诏狱的,现在她没有达成楚桓的命令,自然要被他问罪。
但她显然没有想到,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楚泠道:“不知公公有何指教?”
“指教么,倒也谈不上。”周作海道,“只是敢问公主殿下,先前陛下让您前去诏狱是为了什么事情,殿下可还记得?”
“记得。”
“诏狱是刑罚重地,寻常人等不得擅入,先前陛下开恩让殿下前去探望,依然是特赦,”周作海不紧不慢,“昨日殿下说是前去劝周大人不得抗旨,但是实在是让人不解——”
周作海看着楚泠,“为何今日押解周大人的狱卒前来回禀,说周大人仍然决意抗旨不尊?”
“殿下要清楚,这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楚泠手指收紧。
她不退不避,只回道:“所以,周公公是准备告诉我,陛下也是想要诛杀周家九族,今日是准备把我也押解进入诏狱吗?”
周作海愣住,似乎是没有想到楚泠居然一反平日里的温顺姿态,他眯起眼睛,连忙道:“咱家不敢。”
“既是不敢,”楚泠道,“那公公今日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陛下感念与殿下乃是血脉相连的姐弟,自然不可能会对殿下做什么,但是……”
周作海笑笑,“周大人与他的亲眷,对,也就是还在诏狱的殿下舅父,既然还是这样冥顽不灵,殿下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是以,今日陛下准备,让两位大人稍稍吃点教训。”
什么叫吃点教训。
楚泠耳边的声音像是潮水一样远去。
她不是没有预料到,但是却完全没有想到,楚桓准备动刑的起因,居然是因为自己。
是她想要前去见外祖,反而却害了他。
周作海很是满意地看向楚泠此时的表情,他手中拂尘甩动,“至于殿下么,陛下传了口谕,让殿下这一个月在殿中好好思过,手抄佛经,在沉香殿中待嫁。”
楚泠忍不住上前,手指攥紧周作海的衣袖,“我已经应允陛下嫁与尉迟大将军,陛下还要如此对我的外祖与舅父吗?”
周作海笑应:“正是因为殿下答应嫁给了大将军,是以——”
“他们才能苟活至今。”
说完,周作海察觉到楚泠还没有松手,他甩了甩拂尘,猛地抚开楚泠。
周作海身材矮胖,手上力气更是不小,楚泠被他推开,摔在地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令桃小声的惊呼。
“殿下!”
膝弯上传来的剧痛,楚泠已经无暇顾及,脑海之中一直都是刚刚周作海说出口的话。
现今已经隆冬,正是最冷的时节,若是这样用刑,外翁这样的身子该怎么撑得过去?
楚泠勉力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在周作海没走之际,沉声道:“周公公留步。”
周作海不耐地摆手,“殿下不必白费口舌……”
随着身边小太监也忍不住的惊呼声,周作海回头,只看到楚泠此时跪坐在地上,将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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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下的金簪对准自己的脖颈。
她的几近用尽全身的力气,尖锐处陷入肌肤,渗出血珠。
周作海大骇,浑身上下的血都冲在一起。
楚泠不能死。
尉迟延对她很满意。
惹怒尉迟大将军的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楚泠用金簪抵住自己,她瞳仁盈盈入水,这样一个娇弱的天家贵女,却全然将自己的死生置之度外,她道:“周公公,现在能留步了吗?”
她将金簪从脖颈缓缓移到自己秾丽的脸上,“公公不如猜猜,大将军更想得到的,是一具死尸,还是一个容貌尽毁的公主?”
她已身无依仗,唯一能赌上的,不过是自己仅有的那一点筹码。
周作海声音倏而变尖:“你、你先将簪子放下!”
楚泠充耳不闻,只转而道:“若是外翁与舅父都身死,那我在宫闱里已经没有亲眷,陛下尚且有求于我都能如此对待外祖,可想而知,他日等我真的嫁入将军府,周家的今日,就是我的来日。”
“即使如此,”楚泠手腕用力,“不如早做了断。”
周作海连忙道:“殿下且慢!”
他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早已没有了当初那样的嚣张气焰,苦口婆心道:“殿下是陛下的皇姊,将来即便是嫁入将军府,那陛下也是殿下的娘家,殿下何必作这般想?”
楚泠的脸侧已经有一道浅浅的痕迹。
周作海自也不敢再迟疑,对楚泠道:“至于殿下的外祖……”
周作海权衡片刻,“虽有大错,但是陛下自是会看在公主殿下的面子上,酌情处理,从轻发落。”
这也已经够了。
这件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楚泠的确是重要的棋子,但是倘若她以命相逼让楚桓将外祖放出,以楚桓的性情,哪怕另寻公主,也不会让自己如此为人掣肘。
但是……
能用她血肉来换外祖免受皮肉之苦,也是值得的。
楚泠的膝弯与手臂上,都有细细的擦痕。
令桃心疼地用伤药涂抹过,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楚泠自幼娇生惯养,哪怕只是受了一些擦伤,也触目惊心。
加之今日周作海出手也很是用力,是以楚泠身上摔倒的部分,也是红肿了一片。
楚泠出神地看着令桃处理伤势。
然后起身道:“我去一趟偏殿。”
楚泠想到每次给宋陵游涂抹伤药的时候,他永远都是缄默得一声不吭。
可是药效会浸没过破损的皮肉,灼热又带着痒意,很痛。
楚泠一路走至偏殿,她踏入温暖的殿内,一路带来的寒意凝结成水珠,漉漉得犹如郦都下了一场雨。
在沉香殿的这几日,宋陵游几乎很少出现在她面前。
令桃说,他好似在学字。
有些不会的,还会问旁边的内侍。
他很安静,比起他,反而是救回来的狸奴更为闹腾一些,昨日还悄悄咬了令桃放在桌上的点心。
楚泠走入偏殿的时候,宋陵游手中正拿着一本典籍。
是外翁之前编纂的前朝史书。
待听到声音后,宋陵游倏而抬头。
他的视线在楚泠身上停顿片刻,最后,看向她脸上那已经被遮过的红痕。
其实已经很浅了。
宋陵游的神色晦暗不清。
风雪簌簌如雨打芭蕉,窗外夜如垂纱。
他轻声问道:“是有人伤了你吗?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