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画壁》 第1章 新疆,我真的来了! 告别长江三角洲的湿润绿意后,先是华北平原的坦荡,再到黄土高原的沟壑,如今只剩下无尽的戈壁滩,被夕阳染得像块烧红的铁。 这是梁薇从上海出发的第五天,绿皮火车碾过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不眠不休地敲打着满车厢的疲倦。 嗡—— 包里传来震动,梁薇抓起挂链猛一拉。 屏幕亮起的瞬间,心里的期待倏然暗淡。 梁薇捏住机身停顿两秒,慢吞吞把手机按到耳边:“喂,姑妈。” “小薇啊,跟你说的那个事情办得咋样了?” 梁薇的男朋友顾正杰家在上海开宠物用品公司,此外还有几家宠物美容店。 姑妈之前念叨过好几次表弟王浩要实习,想让梁薇去说说情,给表弟王浩腾个实习位置。 可表弟在技校学汽车装饰与美容啊! 梁薇闭了闭眼,荒诞的画面从脑子里蹦出来。 爱歪头的萨摩耶朝王浩吐舌头:“呦,哥们儿,来给我们抛光还是打蜡?” “傻啊,我们怎么能抛光打蜡!”二哈一个神龙摆尾:“他是要在我们屁股上装尾翼!” 梁薇嘴角刚勾起,电话那头催促:“到底成不成?” “姑妈,小浩的专业不太对口。”梁薇声音越来越小:“我是觉得……” “有哪样不对口。” 姑妈的声调陡然拔高:“你以后嫁过去就是老板娘,让你弟帮你负责几家店噻,又不会真让他去给狗洗澡。” 梁薇咬了咬唇:“姑妈,公司和店都是顾正杰他爸妈开的。再说……” 再说, 他们已经一周没联系了。 一周前,她被顾正杰请去家里吃饭。 吃的什么她记不太清,只记得顾正杰的妈妈说了很多话。 “正杰不吃辣,梁薇应该也不爱吃吧?” “文物保护啊。啧,怎么选这么个专业,那点工资够你自己用吗?” “阿姨也是为你好。女孩子嘛,不能总往外头跑。” “抽空多去宠物店转转,也好帮衬正杰,你说是不是?” …… 才不是的! 她是狂热的辣椒爱好者! 学文物保护那咋了,她喜欢! 梁薇胸口憋得发慌。 但,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去顾正杰家。 回家路上她本想说一下自己的心里话,顾正杰不知怎么就把话题引到她申请去新疆的事上。 “梁薇,你根本不爱我,否则你不会去新疆。”顾正杰点燃一根烟,“你再努力有什么意义,以后还不是要靠我。” 烟味呛人,她把车窗打开:“顾正杰,我从来没想过要在你身上得到什么。跟你在一起,我也没……” 奈何顾正杰没给她机会往下说:“你回去好好想想。” 她有错吗? 没觉得。 突如其来的矛盾,并没有打乱她的计划。 交接工作,车站订票,收拾行李,一气呵成。 正走神,姑妈又在那边喊她。 “哦,前久你说想去新疆那个什么窟修壁画,我跟你姑爹商量了一哈,还是觉得莫去了。” 停顿了一会儿,那头语气软下来:“你爸妈走得早嘛,你一个人去那边大家都不放心。要是遇到个好歹,我咋个跟他们交代。” “不是我说你。你天天画那些破石块,也没见画出个名堂来嘛。” “人家顾正杰不嫌弃,你更应该抓紧些。两家约个时间聊聊,尽早把结婚证拿了,勉得夜长梦多。” 梁薇紧咬下唇,没作声。 “小浩的事你上心一点,先给他找个住处,下周他过去。我挂了。” 梁薇眉心一跳:“啊?不……” 话音未落,听筒里已传来忙音。 一股烦躁窜上来。 她用力按下关机键,把手机扔进包里最深处。 夜渐渐深了。 姑妈的强硬要求、男友的冷战,加上她去新疆的先斩后奏,桩桩件件缠成厚茧,闷得她连呼吸都带着窒息的慌。 梁薇整夜没合眼,数着窗外零星灯火到天亮。 刚有睡意,广播里播报库车车站即将到站。 她强撑着灌了铅的眼皮,把证件车票塞进包,拖起箱子踉跄下车。 车站人潮攒动,汉维语杂糅,烤包子和烤馕的香气相继钻进鼻翼。 一切匆忙又鲜活。 梁薇刚摸出手机,五个未接来电跳出来。 没等她细看,电话又响。 “有种别打我电话啊!”她接起,沙哑的声音明显裹着气,“我在新疆库车,怎么说吧?” 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 陌生男声浸着些冷清:“你好,我是你的向导阿亚提.伊明。” “可恶,是骗子哦!” 梁薇蹙起眉头,“啪”地合上手机盖。 …… 梁薇决定来新疆时,早订好了行程,闺蜜许瑶介绍了个认识的向导,名叫张伟。 她利落地翻出张伟的号码拨过去。 电话接通,梁薇赶紧道歉:“对不起张师傅,我昨天不小心关机了。” “不不不,梁小姐。”张伟的声音有些急促,“是我要同你说对不起,给你发的信息你看了吗?” “还没来得及。” “是这样,我和司机临时要接一个旅游团,你的向导需要重新换一个。” “啊?这不行吧,我们签过合同的……” 梁薇有点不高兴,却没说重话。 张伟连忙解释:“真是对不住。我给你安排一个拜城本地人的向导,经验特别足,他刚好要去克孜尔石窟采风,人熟路也熟。经常有人要点名要他带,还不一定遇得上。” “我觉得……按合同来比较好呢。” “梁小姐,你再考虑下吧。”张伟放了大招,“你看你本来要付司机和向导两份钱,换他的话能省一半,他能兼着来。” 能省一半? “嗯,好像也不是不行。” 张伟舒了口气:“谢谢梁小姐理解,欢迎你来到大美新疆。十分钟内,你的向导会联系你。” “等等。出发克孜尔的时间晚一点可以吗?克孜尔石窟离县城远,真忙起来怕是没机会再回县城。我想在库车县城转一转,给朋友挑些纪念品。” “当然没问题。梁小姐可以去库车老城转转,你的向导家也住在那边。你逛完直接联系他,联系方式我发你短信。” “嗯,谢谢。” 梁薇站在车站口,望着“库车站”三个斑驳的字。 新疆,我真的来了! …… 第2章 好看的“奸商” 梁薇硕士阶段专攻壁画修复,这个小众到常被亲戚打趣“刷墙”的专业,在她刚考上美院时就已经定下了。 那会儿她刚到学校不熟悉路,有次误打误撞走进研究生导师的办公室,在那里她第一次看到龟兹壁画的残片。 残片不过半个手巴掌大,半边飞天的裙裾垂下来,赭红色的飘带边缘混合点石绿,后来得知那是波斯的矿物颜料与中原的晕染技法撞出的颜色。 导师没有抬头看来人,手拿放大镜细细观赏着残片:“你看这线条,起笔是印度的‘游丝描’,收笔却拐出中原的‘铁线’。龟兹就是这样,佛教从这里往中原走,商队把颜料和手艺卸下,画工们就坐在石窟里,用手中的笔把几万里路的文明都搅在一起。” 梁薇看愣了神。 半晌,她讷讷吐出句:“牛批!” 导师疑惑地转过身。 她才惊觉失言,脸腾地红透,手脚也僵在原地,不知该往哪搁。 没料想导师没动气,反倒朗声笑起来:“哈哈哈哈,确实。” 四年后,她成了这位导师的学生。 他常对梁薇说:“龟兹文化是西域文明的活化石,克孜尔的壁画更是根脉。你得先沉进这片土地的肌理里,才能看懂那些斑驳色彩里藏着的故事。” 出了库车车站,一路往东南走,库车老城出现在眼前。 土黄色夯土房子顺坡势排开,门面房大门刷满酱红与靛蓝交织的条纹,那是维吾尔族人家独特的“吉祥密码”。 廊柱上刻着葡萄藤与几何图案,几百年的风吹日晒让纹路更深,柱顶挑着半月形穹顶,干辣椒串挂在檐角晃晃悠悠。 又走了几步,弹布尔声渐渐清晰,梁薇看见一家乐器店。 门板上挂着都塔尔、桑木琴,艾捷克和弹布尔立在墙根,角落里堆着达甫鼓,老板悠闲地坐在门口调琴。 这里的人热爱音乐。 好比热爱太阳。 摆摊的老汉蹲在桑树下,面前铺开块白布,摆着巴掌大的土陶碗。 有人路过拿起碗看,他就咧开缺牙的嘴笑:“刚收的。前清老手艺,盛酸奶不挂碗。” 见人放下,也不追问。 只是重新把碗摆好,顺手捡起块小石头,压住被风吹起的布角。 穿袷袢的老人坐在他旁边抽莫合烟,烟杆铜箍磨得发亮,吐口烟圈问:“今儿卖了几个?” 老汉抬手用袖子擦了把额上的汗:“就一个,丫头说能当笔筒用。” 梁薇走得慢,鞋尖踢到路边的石子,滚到卖烤蛋的摊子底下。 铁皮桶里炭火正红,老板娘熟练地掀盖翻蛋,嘴里问道:“热乎的烤蛋,撒盐还是撒孜然?” 街尾两栋民居间藏着一家手工艺品店,木门上挂着串纤尘不染的铜铃。 梁薇推开门,一阵“叮咚叮咚”脆响。 店里光线偏暗,卷成筒的地毯置放在墙边,毛穗子自然垂到地面。 对面墙上两排木质挂钩,各式手工编织的小篮子挂在上面,挂钩下面是一排矮柜,零散放着些铜制小物件,有钥匙扣、小铃铛……表面氧化得发乌。 土陶壶在展架上排列得整整齐齐,壶身上画着胡杨林,树干虽然歪歪扭扭,但透着股风沙吹不倒的倔劲。 …… 此时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位妇人在柜台后绣花帽。 梁薇拿起个拜城木雕盒,盒面雕刻的葡萄藤惟妙惟肖,葡萄粒鼓溜溜的,隐约能闻到雕痕里散出淡淡的松木清香。 不经意的转身,她望见窗边货架旁,还有一个男人正低头整理艾德莱斯头巾。 他戴顶灰扑扑的鸭舌帽,帽檐边漏出几缕卷翘的黑发,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袖口几点颜料似的暗红。 别说,有点好看。 可惜看不见眼睛,很是遗憾! 她耸耸肩收回视线,恰好一块维吾尔花毡吸引住了她。 宝蓝色底布上绣牡丹卷草纹样,边角缀流苏,许瑶一向喜欢这种热烈的颜色。 没等她走过去,两个女孩子刚好走进来,停在那块花毡前面。 “老板,这个怎么卖?” “三百。”男人声音低沉。 哭死,他明明可以直接抢,却愿意搭上一块花毡。 梁薇在网上搜过,这种尺寸的花毡根本不值这个价,再说款式也十分老旧。 她上下打量男人。 一点也不好看了,越看越像专宰游客的奸商。 要不要去提醒一下那两个女孩子?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仅仅一秒钟, 梁薇握紧手里的木雕盒,迈着小碎步凑到那两个女孩儿身边,小声说:“我了解过花毡没这么贵,感觉有点坑。” 两个女孩互相对视一眼,放下花毡转身离开了。 梁薇刚松下紧绷的肩,回头时撞上男人的目光。 鸭舌帽的阴影里,那双眼睛亮得慑人,一股锐不可当的劲儿,直勾勾刺向她。 不好。 有杀气! 梁薇喉间发紧,胡乱把木雕盒塞回货架,仓惶跑出店门。 直到被街上的人流和嘈杂声包围,她才扶墙定住身子,重重吐了口气,急忙把自己的位置编成信息发给新向导。 许瑶的电话恰巧弹过来。 梁薇接起:“我刚刚被吓死了。” “友情提示:你目前的负债是一千七百二十三块八毛。” 梁薇捏紧拳头:“你闭嘴。” “哈哈哈,这不就活了。” 许瑶把薯片嚼得脆响,“给你的转账你都没收。” “暂时不用,真到借钱的时候还能少得了你?” “你这人太要强,但我不是别人。对了,给我买的花毡呢?发我看看。” “没买。”梁薇捋捋头发,“别提了,那家店是个黑店,一块老式花毡敢卖三百。啧,真可惜,店主明明可以靠脸吃饭,你说他为什么要做奸商?” 男音在身后冷不丁响起:“小姐口中的奸商,是在说我吗?” …… 第3章 他怪有礼貌嘞 “靠!” 梁薇吓得手机差点脱手,猛一回头,对上一张略微探究的脸。 视线继续往下落,赫然瞥见男人手持一副弓箭。 “我、我不是……” 她舌头打了结,十八种被报复的画面瞬间闪过。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为上策。 梁薇抱头蹲下去:“误会,真的是误会啊!我绝对没有断你财路的意思……” 她扬起脸,挤出讨好的笑:“大哥,那花毡我买,我买还不行吗?” “哦~”男人拖长了调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眼神里藏着点说不清的意味,“你好……” 他要说什么? 你好,我可以一箭戳死你吗? 呜呜呜,他怪有礼貌的嘞。 男人弯下腰,把手机屏幕伸到她眼前:“我是你的向导。” “啊?向导?”梁薇一脸怀疑,瞄向男人的手,“那你拿弓箭做什么?” “有人订了货,顺路要送。” 梁薇呛了两声,起身拍拍衣服:“早说啊,吓死人了!” 男人晃晃手里的车钥匙,金属链发出哗啦脆响:“所以……刚刚梁小姐口中的‘奸商’,是在说我吗?” “呃,没有没有!您绝对听错了!” 梁薇眼神坚定,手摆得像拨浪鼓。 好在男人没再追问,下一秒报上名字:“我叫阿亚提.伊明,你也可以叫我阿亚。” 梁薇立刻换上小白兔般人畜无害的表情,软声软气地说:“麻烦一路多照顾,谢谢你阿亚……向导。” 等等,他叫啥? 阿亚提·伊明? 她心里咯噔一下,飞快调出通讯记录,那个被她挂断的号码与她发信息的号码……是同一个。 梁薇,干得漂亮! 不到半天,愣是把自己的向导从“骗子”骂成了“奸商”。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彩虹七色差点轮了个遍。 阿亚没瞧见似的,转身朝巷口的吉普车走过去:“上车吧,梁小姐。” 梁薇熟练地给车拍照录像,发给许瑶做“安全保障”。 阿亚看在眼里,从车窗里侧出头,两指夹着身份证递到她前面:“梁小姐,要我举着让你拍一张吗?” “再好不过呢。”梁薇轻声嘀咕。 刚举起手机对准阿亚的脸,那双眼睛就透过屏幕,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不用了。” 梁薇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太礼貌,快速把手机揣进兜,摇摇头上了车。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车里气氛有些僵。 经过一条小路后,阿亚在一个村口停下车。 土坯墙在夕阳下泛起一层暖光,屋顶的木梁上悬挂几束风干的红柳。 阿亚率先开口:“我去送笔花毡的货款,不会耽误太久。” “我也一起吧。” 梁薇连忙下车,跟着阿亚走进一户带小院的人家。 葡萄架下面坐着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在穿针,她一手拿针,一手拿线捻了捻,试了好几次也没穿进去。 膝上半块绣到一半的花毡,针脚细密得像锁扣。 原来那几张被她吐槽“不值价”的花毡,全是老人一点点捻线、配色、缝制的。 老人看到他们,放下手里的针线,拉着他们的手往屋里让。 阿亚把钱递给老人,又帮她穿好针线,婉拒道:“古丽奶奶,下次一定来尝您的抓饭,今天还得赶路呢。” 回到车上,阿亚淡淡解释:“古丽奶奶年轻时是村里最好的绣匠,现在眼睛花了,一块毡子得耗上三四个月。 机器做的花毡虽然花样多,但羊毛线偷工减料,同她手上的比起来差远了。 你看到的那块花毡,艳丽的蓝色是用板蓝根反复染出来的,晒十年都不会褪。” 梁薇脸颊发烫。 她欠他们一个道歉。 刚要开口,阿亚点头示意她看窗外:“看那边。雅丹地貌,像不像一群趴着的骆驼?” 梁薇点点头:“确实很像啊!好漂亮!” “前面那道山梁是汉代戍卒守过的烽燧,残垣里还能捡到老陶片。” 车过渭干河时,他又说:“这河在佛经里叫‘白马河’,据说鸠摩罗什当年就是沿着河往龟兹走的。” 果然是好向导,书上可没讲那么细。 梁薇的注意力被勾走,顺着他的话问起许多沿途的故事。 阿亚冷不丁偏头问梁薇:“为什么来克孜尔?这里的旅游线路不算方便,游客也并不多。” “来修石窟壁画的。”梁薇眼睛亮了亮,“当时有两个选择,敦煌莫高窟和克孜尔石窟。” 阿亚貌似并不意外。 他挑眉:“敦煌名气要大得多呢。” “但克孜尔对我来说很特别。” 梁薇回复完许瑶的信息,继续说:“克孜尔石窟是我国开凿时间最早的石窟群,比莫高窟还早三百年,又是佛教东传的‘第一站’。 那里的壁画是‘龟兹风格’的代表,菩萨穿的是波斯式的裤装,飞天的飘带里藏着希腊的卷草纹,有没有那种不同文明在石头上开派对的感觉? 唉……可惜好多洞窟都空了,要么被斯坦因他们割走了壁画,要么因为气候干燥开裂……我老师说,修这里的壁画,就像给一段快要褪色的历史重新上色。” 一提起修复壁画的事,梁薇先前那点尴尬顿时消散,话匣子打开,收都收不住。 她恨不能把这片土地的故事,一股脑儿全讲给别人听。 有人愿意听,她就乐意讲。 百遍千遍,不厌其烦。 梁薇说的这些,阿亚都熟悉。 他来自拜城,又常年在新疆各个地方东奔西走,算得上这一片的‘百科全书’。 不过他没有打断梁薇,静静地等她说完,才哭笑不得地说:“梁小姐比我这个向导讲得都好,那我给你说点书上没有的,有兴趣吗?” “要听的自然是书上没有的,快讲讲!” 阿亚抬高一点帽檐:“我爷爷说,克孜尔的千佛洞其实藏着条‘暗河’。 当年战乱时,僧人把经书封在陶缸里沉进暗河。 下次月圆你去听听,说不定能听见洞窟深处有水声。” 克孜尔石窟所在的明屋塔格山,传说山体内确有地下暗河,只是从未被证实过。 “真的?” 梁薇信了,眼睛瞪得圆圆的。 “当然……半真半假。” 阿亚笑了:“但他说见过以前的老画匠在洞窟里调色,用的是河里的胶泥和西域的宝石粉,画出来的菩萨脸,在烛光下会透着胭脂色。这倒是真的,你们修复时应该能发现颜料层里的金箔碎屑。” 第4章 “复制”是听懂壁画的语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壁画里的乐器聊到龟兹乐舞的传承,先前的尴尬早散了。 晚上八点多,梁薇和阿亚到达新疆龟兹研究院。 值班室亮着一盏白炽灯,阿亚走过去叩了叩窗户玻璃:“张大爷。” 大爷打开门:“阿亚提?王主任都下班啦。” “今天不找王主任。临时接了个向导的活,送梁薇梁小姐来研究院。” “哦~梁薇,大城市来的高材生呐!好哇好哇!丫头,欢迎来到克孜尔呢。” 梁薇同大爷打了招呼,一路的疲倦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麻烦大爷送她去宿舍,我先走了。” 大爷点点头:“好嘞。” 阿亚递给梁薇一张写着电话的纸条:“用车找我,顺路打折。” 梁薇礼貌接过,刚往研究院里走了没几步。 “嘿!” 阿亚大声叫住她。 梁薇回头,以为阿亚忘了什么。 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我不是奸商吧?” 梁薇僵住。 沉默是尴尬的代名词。 “我是个好人。”他又说:“你也是好人。” 嗯…… 好人卡? 危!!! 阿亚一本正经:“公司回访请给评优,谢谢。” 就这? 梁薇很爽快:“好说好说。” “还有,在陌生的地方,多留个心眼儿是个好习惯。” 他指她的“安全保障”。 此时,梁薇揣在衣兜的手瞬间冒汗,掌心里的手机好像变成了个烫手的山芋。 她装作无事发生,耸耸肩:“谢谢夸奖,我下次一定拍。” “那么,祝你好梦。” 阿亚挥挥手,满意地启动车子,融进墨色中。 张大爷拉起梁薇的行李箱,领着她往宿舍走。 晚风裹着沙粒扫过脚边,梁薇缩了缩脖子,听见张大爷的大嗓门混在风里:“咱这儿条件简陋,宿舍是老砖房,冬冷夏热的,丫头多担待。” 宿舍在矮房最东头,听张大爷说前屋主人李姐休了产假。 眼下屋里只有木床、书桌,墙角堆着几个印着“新疆龟兹石窟研究所”的纸箱。 张大爷把钥匙搁在桌上:“水房在西头,厕所得往外走几步。明早八点去三楼找王主任,他给你分活儿。” “知道了,谢谢张大爷。” 老人说罢背着手往外走:“锁好门,夜里有啥动静喊一声就行。” “好。” 门合上,大风碰撞窗户的声音格外清透。 梁薇拿起桌上的钥匙,大拇指蹭过边缘的细沙。 这地方的日子,得慢慢扛了。 …… 翌日。 梁薇走到三楼时,王主任办公室的门半敞开,里面隐约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她放轻脚步走近,只听王主任叹着气:“你再想想。一个月后你爸那边羊群要往夏牧场迁,少了你这劳力,他能忙得过来?” 阿亚手里转着串钥匙,听完这话停了动作,指尖在钥匙上磕了磕:“我跟我爸提了。他没骂我,也没应。” 他顿了顿:“王叔,你知道的。我那手工艺店,就得找些壁画上的老纹样。能在石窟多待些时候的机会本就少,这次要是错过了,真不知道又得等多久。” “不是我拦你。去库木吐喇下周才出发,等你从库木吐喇回来,肯定赶不上转场。” 王主任往桌上敲了敲笔:“你家草场去年旱得厉害,羊群损失了近三成,你爸这阵子正愁转场时没人帮着赶羊、搭毡房。到时候你在驻点走不开,家里那边催起来,难不难?” 阿亚低头瞅着自己的鞋尖,钥匙串在掌心慢慢转:“难也想试试。以前守石窟的匠人,不也是在戈壁上把日子过下来了?” 声音不高,却像戈壁上的石头一样。 沉甸甸的。 梁薇抬腕看了眼时间,轻轻敲了敲门。 屋里两人同时抬头。 阿亚把钥匙往裤兜里一揣,先开口:“梁老师,早啊。” 梁薇微笑点头:“早。” 王主任朝她招手:“进来吧小梁。” 说完,又转向阿亚:“这活儿要登记人员、跑物料,不算累,但驻点规矩多,不能像你平时跑运输那样自由。唉……到时候真要家里催得紧,随时跟我说,别硬扛。” 阿亚“嗯”了一声,喉结动了动,没再多说。 起身时膝盖撞到椅子腿,“咚”一声响,他也不揉,就那么直愣愣扶好椅子。 倒是路过梁薇身边的时候,脚步慢下半拍:“转玉奇吾斯塘乡那段路,前阵子融雪冲了个小坑。你们下周去驻点,让司机过坑时稍微打把方向——慢半秒就行。” 说完,阿亚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 楼道里传来他的脚步声,不慌不忙,却一步比一步响。 像在跟自己较劲。 “这小子,看着大大咧咧,心里比谁都拧。” 王主任看着门口笑了笑,转头递给梁薇一份表格。 “不说他了。你刚到,先去壁画临摹复制组适应一段时间。 跟着张姐沉下心学临摹,把壁画的质感、线条路数都在这儿练扎实,这是做石窟工作的底子。 下周跟阿亚他们一起去库木吐喇,37窟的细节档案正等着补全呢。” 提到复制组,王主任语气放缓了些:“张姐是老资格,临摹龟兹壁画二十多年,对线条和色彩的敏感度比仪器还准。还有小周和小郑,跟你差不多年纪,你们能聊到一块儿去。” 梁薇接过表格,偷偷松了口气。 虽然以前导师总夸她是做文物保护的好料子,但要直接上手修复…… 说真的,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现在的安排类似给她递了块缓冲垫。 她自然乐意之至。 梁薇填完表格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碰见两个穿蓝色工装的年轻人,手里抱着一卷画布。 戴眼镜的男生笑着打招呼:“是梁薇姐吧?我是小周,这是小郑。张姐让我们来等你,说带你去复制组仓库看看颜料和工具。” 仓库在办公楼西侧,进门一边铁架靠墙而立,装着矿物颜料的陶罐按色号排得整齐:赭石红、石绿、雌黄、朱砂、铅白、墨黑、云母银…… 小周拿起一支狼毫笔:“张姐说,临摹时笔锋得像‘轻扫胡杨叶’,太重会盖过壁画本身的纹路,太轻又抓不住神韵。” 小郑则指着墙上挂着的临摹稿:“你看这张17窟壁画局部,原画师用的是石青颜料,本是透着宝石光的深蓝色。 但你瞧现在,深的地方发灰,浅的地方泛土黄,这是颜料里的铜元素氧化百千年才变成这样。 复制临摹不是照着颜色涂就行,得琢磨透了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郑比小周还早来一年,当时就因为没吃透这层道理,被张姐点拨过。 如今见梁薇刚来,便自然而然地以“过来人”的身份,把当初记下的话叮嘱了一遍。 梁薇轻轻点头:“是这个理,谢谢。” 复制壁画从来不是简单地照葫芦画瓢。 细观原画的整体构图与比例、线条特点、色彩层次及岁月留痕,还有那些细节纹饰、符号乃至病害痕迹,从整体到局部再回归整体,反复对比推敲,才能精准还原其质感与细节,达成形似神似。 修复,是给壁画“治病”; 而复制,是先学会听懂它的“语言”。 第5章 前往库木吐喇驻点 上午十点,小周和小郑带着梁薇去复制组办公室。 路上小周压低声音,朝修复组的方向努了努嘴。 “说起来,咱们几个能先在复制组待着,算是运气极佳了。 梁薇姐听说过苏师傅吧? 病害修复组的老祖宗,手艺没话说,脾气是真急。 上次小马给壁画测湿度时多碰了下脚手架,被他瞪着骂了半钟头,说‘手抖得像是扯了鸡爪风,别来糟践老祖宗的东西’。” 小郑在旁边点点头,补充道:“倒不是真凶,就是对壁画看得比啥都重。 不像咱们复制组张姐脾气缓,说话跟泉水似的,一句句都润得很。 先跟着她磨磨性子,将来去修复组,也能少挨几句训。” 小周又笑:“而且张姐跟苏师傅是老相识了,苏师傅早年临摹的壁画稿,现在还在张姐那儿收着呢。 等你把37窟的细节摸透了,张姐再跟苏师傅提一句,往后打交道也顺些。” 快到办公室时,梁薇远远看见一排临摹半成品。 最中间那张正是37窟里的佛像,衣纹线条流转舒展。 不花哨,偏有股说不出的稳当劲儿,让人忍不住想多瞧上两眼。 小周顺着她的目光笑:“那是张姐画的,她说这佛像的衣纹里藏着龟兹独特的艺术韵律,得带着虔诚的心下笔。” 办公室里,一个穿靛蓝布衫的中年女人对着放大镜调颜料。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冲他们笑笑,手里的狼毫笔还悬在纸上:“是小梁吧?我是张敏,叫我张姐就行。” 确实如小周他们说的温和。 梁薇紧张淡了些,乖巧喊道:“张姐。” “今天我们不干别的,先跟石头打打交道。” 结果,梁薇头天就被“石头”上了一课。 张敏递来块朱砂矿石,让她磨成粉。 梁薇知道要磨细,可真自己上手自己磨,才发现力道太死会结团,太轻又磨不透。 张敏在旁边看着:“实验室里用研磨机磨惯了吧?手磨得找那个匀劲,不然颗粒粗细不匀,上了纸会花。” 梁薇攥着杵臼使劲碾,磨半天粉末还是粗得像沙子,红得扎眼。 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啊张姐。” “万事开头难嘛。来,你看我的。” 张敏接过杵臼,手腕不紧不慢地转圈,感觉没费多大力气,矿石渐渐就成了细粉。 “老壁画的红,得像陈酒,得沉。”她把杵臼递回给梁薇,“慢慢来。” 梁薇有样学样,试着手腕放松转圈碾,磨到日头西斜,总算磨出罐“沉得住气”的朱砂。 红里带点暗。 像传世多年的红漆供桌边。 对味儿。 梁薇在新疆龟兹研究院的一周,是把理论往实操里落的过程,不算难,但处处得较真。 练“屈铁盘丝描”,她懂该刚柔相济,可握笔一紧就僵,一松就软。 张敏拿过她的笔:“学校练的是规范,老壁画的线有工匠的手劲在里头,得把那点‘绷劲’找回来。” 梁薇在毛边纸上画了一下午,纸攒了半摞,手腕酸得抬不起来,线条终于带了点意思。 调色时也没少碰壁。 课本讲过矿物颜料氧化会变色,但具体到什么样的石绿该加多少赭石,加了之后怎么跟胶融到一起配成什么程度,全得试。 她一口气调废了四盘。 一边的小周倒挺乐,有种梁薇打破他的纪录的意思。 眼看梁薇快调废第五盘,张姐把茶水壶推向她:“书本上的比例是死的,墙上的画是活的,差一点就不是那股旧气,你加一点茶水再试试。” 梁薇听从她的建议后,又调了几次才算顺。 还有临摹小花。 她起初按标本画得周正,张敏摇摇头:“学修复,得先认‘残’。原壁画边缘掉了颜料,哪会这么齐整?” 梁薇就去石窟蹲了半小时,回来放宽笔尖,留下不规整的边。 瞅着…… 倒算对了。 最后两天,梁薇泡在画室里,给临摹稿补色。 石绿要分三遍罩染,每遍薄得像雾,叠起来才够厚重;赭石染花蕊时,笔尖的轻得像拈着羽毛,不然就会破坏矿物颜料的颗粒感。 张敏看梁薇半夜还窝在画室,在画旁题了个“稳”字,苦口婆心道:“以后出去修壁画,手比眼重要,心比手更重要。你确实是做这行的好苗子,加油!” 一周后,越野车碾过戈壁碎石。 五月新疆的太阳把车厢烤得又闷又热,温度计红柱直逼38度。 而这样的温度,是一年之中最适合修壁画的时间。 戈壁的夏天虽说烤人,却少雨,空气干燥。 这时候壁画的颜料层、底子都牢固,潮乎乎的霉气生不出来,也不会鼓包翘边。 材料往墙上粘得瓷实,修完了能安安稳稳待上好些年。 “梁薇姐,喝水。” 小周递来瓶水,梁薇手机刚好响了。 她摆摆手,掏出手机。 瞥一眼来电显示。 喔豁,完蛋。 她早把王浩要去上海的事情忘光了。 梁薇接起来,把音量压到最低:“喂,姑妈。” “小薇你在哪儿啊?我跟你弟到上海了,车怎么还没来接呢?” 梁薇头皮发麻:“我出差,不在上海。” 王浩的声音插过来:“管她人在哪儿,赶紧让她那个有钱的男朋友来接!累死了。” 梁薇愣了愣。 哦,她还有男朋友。 同样也忘了。 “怎么跟你姐说话呢!” 梁青声音放大压过王浩的碎碎念:“小薇,你告诉我们住址,我们一路问着人,走过去也行。只是姑妈第一次出远门,在这大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你说会不会找不着路啊?唉……小薇,姑妈知道你忙,也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梁薇无奈道:“你们在机场出口等一会儿,我现在安排。” 碰巧同车的人提议停车休息,梁薇下了车。 她拨通许瑶的电话,对方听完显然欣喜:“你没去找顾正杰是对的,不然他尾巴得翘到天上。” “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车接人?” “小事儿啦。问题是你租的房不是退了吗?他们住哪?实在不行,先把他们接来我这儿?” “那不用。”梁薇看着电脑屏幕上加载到一半的伍捌同城信息,“我给他们俩都各找了份包吃住的工作,地址一会儿发你。” 电话那头的许瑶目瞪狗呆。 半天才隔空向她竖起个大拇指:“姐,你是真行。” 不远处,阿亚在接电话,望见正在踢沙石出气的姑娘,嘴角一侧勾起。 没等那头再说什么,他直接滑下手机盖,从车里拎起一个布袋,拿着伞朝她走了过去…… 第6章 新疆瓜果香 电脑屏幕加载完毕,梁薇把地址编成信息给许瑶发过去。 刚到上海的时候,她也在上海的电子厂找过一份包吃住的活儿过渡。 早7对晚7点的流水线,是迫不得已,也是成长的印记。 说起来,那时候为什么没找顾正杰帮忙呢? 好像,找了的。 可惜碰上顾正杰一家要去欧洲旅行,那句“你能不能陪我找找房子”最终变成了“祝你们玩得开心”。 等他两个月后回来,梁薇已经租好房,也找到了工作。 这样也好。 毕竟, 钱能还,人情难还。 梁薇把手机揣进兜,狠狠踢了脚沙石。 一把超大的黑伞出现在头顶,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下面。 热意减半。 梁薇踢沙石的动作顿了顿,不自然地收回脚转过身去。 看清楚来人是阿亚提.伊明。 她仰起头嘴角扯出弧度:“嗨,阿亚向导,好巧啊。” 巧什么? 一个星期前,去库木吐喇驻点的人员名单就贴在通知栏上。 字体加粗加大的那种。 “梁老师觉得很巧?” “嗯,巧的吧。” 阿亚轻嗤一声:“行,巧。” 他一手撑伞,另一只手拎起布袋递过来,扬下巴示意:“南疆桑葚成熟得早。刚才路边买的,本地的,很甜。尝尝?” 梁薇下意识拒绝:“不用了不用了,你吃就好。” 可是, 很甜是有多甜? 书上说,新疆瓜果一绝。 等下次遇上,她也买点儿试试。 “哦,梁老师帮忙拿一下。” 阿亚忽然把伞递过去,梁薇这次倒是接得自然。 他轻笑一声,从袋子里抓出一把桑葚:“伸手。” “啊?” “快,手酸。” 梁薇看着阿亚手里紫黑又饱满的桑葚,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果肉入口的瞬间,清甜混着微酸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因为电话激起的烦躁似乎也跟着消减了一些。 “谢谢,真的很甜。” 阿亚又抓了一把给她,转身朝其他人走去。 “你的伞……”梁薇喊道。 阿亚已经走到其他车那边分桑葚去了。 同事们好像都很喜欢阿亚,每个人都能跟他聊上几句。 一点不像她, 彻头彻尾的淡人。 在研究所的一周里,跟她说过话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唉,反正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早习惯了。 过一会儿,阿亚又走到梁薇旁边,自顾自往嘴里丢了颗桑葚:“刚见你愁眉苦脸地拿沙子出气,遇上麻烦事了?” 梁薇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声音闷闷的:“家里人来了,有些事情要处理。” 她不想多说。 阿亚也很识趣地没再追问。 他抬手指指远处戈壁滩上几株星零分布的灌木丛:“那是骆驼刺,看着不起眼,根系能扎到地下好几米深。在这能活下来的,都有股犟劲儿。” 梁薇眯着眼,铺了一层黄沙的植物在烈日下恹恹的,风一吹左右来回摇晃。 偏偏不倒。 这时同车的人喊着要出发了。 “走了。”阿亚把布袋往肩上一搭,“明天到库木吐喇石窟后,有得你忙的。” 梁薇后知后觉意识到手里还有东西,大喊:“你的伞!” “借你的。下次太阳底下记得打伞,新疆地大不好找医务室。” “……” 哦,怕她中暑给团队添麻烦啊。 梁薇努努嘴。 她哪有这么弱。 越野车在戈壁滩上行驶,在后面拖出两道弯曲的车辙。 不等印子稳住,一阵风袭来痕迹淡去。 放眼看向远方,地平线与淡蓝色的天空接得平直,没一丝遮挡。 开车的人叫周明远,大概四十岁左右,平时在研究院负责石窟岩体稳定性检测。 他看了一眼温度计:“我们在玉奇吾斯塘乡歇一晚,明早艾合买提大叔要同我们一起去库木吐喇。” 小周疑惑道:“名单上不就我们几个吗?没听说还有别人啊。” “艾合买提大叔是那里的看护员,从他父亲那一辈就已经守护着库木吐喇石窟了。 前段时间他家有事情请假回去,明天同我们一起回库木吐喇。” “为什么得明天?听王主任说,这次我们去库木吐喇,时间紧任务重,早点赶到早点开工啊。” 周明远抬眼看向中控镜,镜中小郑同他相视一笑。 小郑拍拍小周的肩膀:“哥们儿,过来人给你个忠告,今晚要早睡。” 小周翻了个白眼:“你俩就打哑谜吧。” 车往西北方向开了一个多小时,路边出现成片的棉田和散落的民居。 等车停在乡文化站时,毒辣的太阳正悬在头顶,空气烫得像能燎到嗓子。 文化站门口趴着一只土狗,舌头拉得老长,蔫头耷脑地趴在墙根的影子里,连苍蝇落到鼻尖上都懒得摇摇尾巴。 饭馆是文化站旁边的夫妻店,掀开门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老板娘端来刚煮好的羊肉汤和现烤的馕:“随便坐随便坐,差什么和我说。” 周明远从桌上撕了一截卫生纸,擦擦脑门上的汗:“吃完我们去文化站落脚,那三间空房有风扇,还能拉起窗帘遮阳,正好避过正午的毒日头。” 饭后往文化站走,脚下的柏油路黏着鞋底,每走一步都觉得热气从脚底往上窜。 临走时几人抢着买了三壶冰镇凉白开,瓶身很快凝满水珠,握在手里成了最舒服的‘降暑神器’。 阿亚不知去哪里了,下车后梁薇也没见到他。 梁薇撑着伞,跟着周明远他们走进文化站。 文化站院子不大,靠墙的老槐树勉强投下几片遮阳的阴影。 空房间里置放两张简单的木板床,屋顶的旧风扇吱呀吱呀转着,带起的风也是热的。 当然比起外面,屋里舒适度已经上升不少。 梁薇把帆布包放在床上,听见院里几个人在说话。 “现在十二点了,外头至少四十度。这要在外面走,人真扛不住。” “不说人坑不住,我们的装备也怕晒坏啊!你看看那绘图工具,晒久了颜料都得化。” 梁薇靠在窗边,掏出手机想拍一张远处的棉田。 手机忽然震动。 风扇声嗡嗡响,姑妈的声音断断续续:“……” 第7章 新疆的夜晚 梁薇举着手机在房间里慢慢挪,信号时有时无。 电话那头姑妈尖利的声音和着电流杂音,半天才顺出完整的句子。 “梁薇!让你给你弟在顾正杰家找实习单位,你现在让车把我们拉到电子厂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跟他说没说!” 梁薇灌了口凉水:“我跟顾正杰没联系了。” “你又惹恼他?顾正杰那样的条件,你不知道好好把握?等人家真不待见你了,你哭都没地方哭!” 又是“条件好”,又是“好好把握”。 从她跟顾正杰在一起的那天起,这些话就像苍蝇似的在耳边绕,绕了整整五年。 梁薇自动过滤掉那些絮叨:“姑妈,电子厂我提前问过,能收短期工,你们先在那儿落脚。离厂十五分钟有家汽修厂在招学徒,我已经把小浩的简历发过去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换个地方打工的话,找你干啥?还不如守着老家的包子铺。” 梁薇揉了揉发紧的眉心:“当初是你们非要来上海。” “你说啥!你这意思是我们多事儿,给你添麻烦了?” “我真没那意思。” 热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梁薇太阳穴突突跳:“我现在在新疆,明天要去石窟驻点,那边大概率没信号。姑妈,能做的我都做了,抱歉。” 电话里安静几秒,随即传来抽抽搭搭的哭腔:“长大了,翅膀硬了。这么些年我在家里省吃俭用,衣裳都舍不得买件新的,就盼着你们长大能省心。现在倒好,没一个靠得住的,我命怎么这么苦啊……” 梁薇握着手机的手指泛了白,耐着性子问道:“那你到底想让我咋整?” “你给顾正杰打个电话认个错啊!”姑妈的声音满是急切,“你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他还能真看着我跟你弟流落在外头?” “不可能。” 梁薇态度强硬,不留半分商量余地。 “行,你硬气!”姑妈拔高声调,“你不找是吧?我去找!我不信他能连我这个长辈的面子都不给!” “你找他干嘛?”梁薇心头一紧,只觉得荒唐又无力,“他没跟我联系,你这样只会让大家难堪。” “难堪?现在我跟你弟在上海没个正经落脚地,才叫难堪!” 梁薇气得手抖。 转念一想,跟姑妈掰扯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她静了两秒,再开口,嘴里只剩冷淡:“随你吧。”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她直接按了挂断。 太阳高照,把土坯房晒得像个蒸笼。 梁薇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给顾正杰发了一份“声明”。 【关于我家人找你帮忙的事,必须跟你说清楚:第一,这是他们的个人行为,完全不代表我的想法;第二,这个忙不用你帮,后续也不用回应我家人的联系。】 顾正杰会听吗? 姑妈如果去找他,他一定会安排他们的住处。 恋爱关系一旦扯上利益,便不纯粹了。 真烦! 太阳落山,团队又来夫妻馆吃饭。 梁薇被这件事情压着,没吃多少东西就回屋去了。 到晚上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才后悔为什么下午不多吃些东西。 “梁薇,你真是个大傻瓜。为什么要因为别人委屈自己的肚子。” 梁薇在床上滚了一会儿,最后打算去村口的小卖部碰碰运气。 可惜小卖部关着灯。 “看来运气不太好啊。” 梁薇有点失落。 她刚准备回文化站,一辆车在旁边缓缓停下。 车里的阿亚单手扶在方向盘上,歪头问她:“梁老师,要不要跟我去邻居家坐坐?他们家今晚做包尔萨克,还煮了奶茶。” 梁薇愣了愣:“不了吧,谢谢。” “哦,行。” 阿亚开着车走了。 下午的时候周明远同他们说。 库木吐喇石窟那边路况不好,越野车只能把他们送到戈壁边缘,剩下的路全得靠脚走。 为避开正午的太阳,他们得在天未亮前出发,赶不上吃热乎的早饭。 小周惊得嘴巴能塞下个鸡蛋,怪不得要早睡。 梁薇有点懊恼。 明明肚子饿,刚才干嘛非得拒绝。 唉,她跟阿亚不算熟,贸然去别人家蹭饭也不太好。 静谧的黑夜,月挂中天,银华铺满乡间小路。 梁薇忽然抬头,瞥见光和影的交界立着一个男人,眼眸中似是闪烁星辰,修长的手指随意转着一串钥匙。 该死的迷人。 天呐,梁薇收起你那满脑子的黄色废料。 她慢慢走过去:“欸?阿亚向导,你不是走了吗?” 阿亚装起钥匙:“嗯,去停车。从文化站走出来,刚好在这等你。” 梁薇有些懵:“等我?” “嗯。你说谢谢,我以为你是答应了。” “呃……” 他这听力怎么时好时坏? “走吧。” “嗷。” 人家都等了,不跟上去的话,好不礼貌。 夜色收走戈壁的燥热,土路两旁的白杨树影影绰绰,偶能看见农户院里透出昏黄灯光,隐约的笑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比白日多了几分活气。 阿亚熟门熟路地领着梁薇拐进一条小路。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欢快的手鼓声,夹杂着女人的笑声。 “热合麦提!我们来蹭饭啦!” 阿亚推开虚掩的木门。 葡萄架下挂着一盏马灯,昏黄的光洒在铺着花毡的土炕上,几个穿着彩色连衣裙的姑娘正围着炕桌跳舞,炕桌中央摆着满满一盘金黄的包尔萨克,旁边的铝壶正冒着热气,飘出奶茶的香。 “快坐快坐!” 一个戴着头巾的阿姨笑着迎上来,手里拿着刚炸好的包尔萨克,往梁薇手里塞了一块:“刚出锅的,热乎着呢!” “谢谢阿姨。” 梁薇咬了一口,外皮酥脆得掉渣,里面的面团软乎乎的,带着淡淡的奶香味。 简直好吃到想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刚咽下包尔萨克,阿姨又递来一碗奶茶:“多吃点。啧,丫头真俏呢!” 院子边上有几个男人正围着烤炉忙活,铁签上串着的羊肉滋滋冒油,撒上的孜然和辣椒面随着热气散开,香得人直咽口水。 阿亚跟他们用维吾尔语聊着天,偶尔转头给梁薇翻译:“他们说去年周边的棉田收成好,今年想多种些,还问你是不是第一次来新疆。” 第8章 什么!去石窟,得步行? 梁薇笑着点点头,目光落在跳舞的姑娘身上。 她们的裙摆随着手鼓声摆动,发梢上的银饰叮当作响。 很快有个梳着小辫的姑娘跑过来,拉住她的手要教她跳。 梁薇起初还放不开,脚步跟着节奏晃了两下,紧绷的肩线渐渐放松,连之前压在心头的烦心事,也跟着鼓点散去大半。 马灯的光映在葡萄叶上,投下细碎的影。 很快,梁薇跳得额角冒汗。 在阿亚旁边坐下时,还轻轻喘着气:“呼……好玩。” 阿亚勾了勾嘴角,往她那边递了把瓜子。 男人们把烤好的羊肉端过来,油亮的肉串上冒腾着热气。 阿亚拿起一串递过去:“吃吗?” 梁薇摇摇头:“不了。” “包尔萨克呢?” “不了。” “哈密瓜?” “不了。” “饱了?” “饱了。” “真的?” “真的。” 肚子:咕…… 阿亚忍着笑:“梁老师,说谎鼻子会变长。” 梁薇耳尖微红,小声认怂:“好吧,其实有一点饿的。” 阿亚拿过梁薇手边的白瓷碗:“馕要吗?” “可以。” “拉条子拌点炒烤肉?” “好。” “大盘鸡的汤汁浇在面上?” “行。” …… 不过片刻,梁薇面前的碗就堆得像座小山。 她接过时脸有些发烫,小声嘀咕:“好像……要得有点多。” “慢慢吃,时间还早。” 过了一会儿,阿亚发现梁薇盯着羊肉串犯难。 他瞟了一眼。 签子最末那块羊肉被烤焦了,黑乎乎的。 没等阿亚伸手,梁薇心一横把那块肉囫囵咽下去。 阿亚眯了眯眼。 典型的讨好型人格。 下意识拒绝别人的好意,怕给人添麻烦,可若旁人找她帮忙,在不触碰到她的底线的前提下,她大概率都会答应。 究竟怎样的经历,能让一个人活得这么小心翼翼,连扔块焦肉都要迁就别人的眼光。 梁薇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阿亚向导,你老看我干嘛?” “梁老师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阿亚故意逗她,以为她会反驳“明明是你先看我的”。 没成想梁薇吞了口面,一本正经地说:“可能阿亚向导脸好看,比较下饭吧。” “咳……” 阿亚没绷住,差点把嘴里的奶茶喷出来。 反观梁薇,早拿起另一串羊肉串咬下一大口,还不忘眯着眼赞叹:“这肉真鲜,比城里的烤串香多了!” 阿亚无奈地笑笑,从盘子里拿起一块奶疙瘩递过去:“一会儿尝尝这个,阿姨自己做的,有点酸,配着馕吃正好。” “嗯,谢谢。” 手鼓声慢下来,大家围坐在炕桌旁聊天。 阿姨给梁薇讲她年轻时跟着丈夫去戈壁放牧的事。 她说夜里能听见狼叫,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那时候也没有马灯,全靠月光找路,还说满夜空的星星,亮得能照见地上的石头。 梁薇静静听着。 这片土地的夜晚,真是热闹又温暖啊。 走回文化站时,已经快十点。 那些烦心事还在,又好像没那么难扛了。 梁薇走在阿亚旁边,摸摸吃撑的肚子:“谢谢阿亚向导。” “不客气,梁老师好梦。” 天刚蒙蒙亮,研究院的一行工作人员踏着晨露出发。 车子驶离文化站,在村口他们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大爷。 周明远停下车,向梁薇他们介绍:“这位就是库木吐喇的守窟人艾合买提大叔。从工作站到石窟的那段路,有不少岔道是地图上标不清的,有艾合买提大叔带路,能少绕远。按年龄,你们喊他一声大爷也行。” 艾合买提大爷头发花白,年纪看起来比研究院看门的张大爷还大几岁。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很是和蔼。 看到他们的车,他脸上堆着笑绕到车旁边,先把怀里的帆布包递给周明远。 “给你们带的馕和酸杏干,戈壁上饿能垫垫肚子。”上车时不忘叮嘱:“现在天气凉,等会儿过了十点,日头毒的走不了。” 库木吐喇石窟保护工作站在库车县城西南方向30公里外的戈壁滩上,几间破破烂烂的土坯房,条件比研究所的砖房差远了。 屋外晒着几床旧旧的被褥,边角洗得发白。 屋里没亮灯暗沉沉的,床是简单的铁架床,铺着一层垫棉,垫棉下面塞着防潮用的旧报纸,墙角堆着储水的塑料桶。 众人把多带的绘图工具裹进防潮布,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在放进墙角摆着的木架子上。 艾合买提拎起水壶:“去石窟得走四公里碎石路,踩稳些,水也得备齐喽。” 周明远看向他们:“大伙都再检查一下东西,来回不容易,别带落东西。” 梁薇举起手:“那个……早上我接到所里的电话,王主任说37窟之前的测绘图漏了西侧的残纹,我们到石窟以后要先核对。” 周明翻出泛黄的草图,艾合买提凑过来指着模糊的线条直点头:“这处。我上个月也见着了,雨水冲掉不少赭石颜料,得从西侧栈道上去看。我领路,保证你们看得清楚。” “行知道了。那没什么的话,我们现在出发。” 从工作站出发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大半,淡青色的天空被染成浅蓝,戈壁上的碎石泛着光。 梁薇跟在小周后面,走在队伍中间。 帆布包的肩带勒得她肩膀生疼,包里的颜料盒偶尔碰撞,发出轻微声响。 细沙随着风打在脸上,嘴里满是土腥味。 只走了半小时,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脚下的路更难,不止是由于碎石硌得脚疼。 有的地方覆盖着薄薄一层浮沙,踩上去会往下陷;有的地方全是棱角分明的碎石,稍不留意会硌破鞋底。 走在前面的年轻队员是病害修复组的小吴,鞋跟不小心卡在石缝里,费好大力气才拔出来,鞋底已经裂了道小口。 途中一个女人走过来,看梁薇吃力的样子,戏谑道:“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得做好心理准备,从复制组到病害修复组还得熬上几年。如果吃不了这苦的话,趁早放弃也是好的。别为难自己是吧?” 嗯? 她谁? 怎么从她的口中听出优越感了呢? 梁薇没说话。 随着她越来越力不从心,女人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妹妹,英语词典第一个词是abandon,放弃。” 梁薇慢悠悠抬起头:“还没呢。” 女人没听明白:“什么?” 梁薇眨巴着眼:“我今年还没满26岁。” 第9章 满壁残缺,已无法复原 女人面色一僵:“谁问你年龄了。” 梁薇抱着帆布包,活动了下被勒得发紧的肩头:“哦,不是问年龄啊。对不起姐姐,大概是我听错了。” “我也是看你从大城市来,怕你坚持不下去才这么说。毕竟来这儿的人,好多没撑过一个月就走了。你……” 女人的话没说完,前方带路的艾合买提大爷转过身,粗声喊了句:“歇会儿!风刮得迷眼,靠土坡背风处喘口气!” 大家立刻涌到土坡下,纷纷拧开水壶抿水。 戈壁的太阳毒,水得省着喝。 梁薇刚抿两小口,见刚刚搭讪的女人拎着水壶,踩着小碎步往阿亚提身边凑。 两人头挨头说话,女人时不时朝她这边瞟,眼神像在扫描“可疑物品”。 梁薇心里“哦”了一声,总算明白过来。 在研究院培训那周,她没见过这位漂亮姐姐。 出发那天乱哄哄的,也只是恍惚看见她上了阿亚提的车。 之前以为是普通同事。 现在想想,八成是出发时阿亚提顺手给她递了伞,被这位姐姐看到了。 于是,自动开启“领地防御模式”。 她偷偷翻了个白眼。 好看的男人果然容易招惹是非。 下次见着阿亚提,得绕着走。 她不想平白被当作“假想敌”。 在这戈壁里修壁画都快累成狗了,哪有功夫搞办公室小剧场。 搞事业它不香吗? “梁薇姐,你发什么呆呢?” 清脆的声音打断梁薇的思绪,小周抱着自己的工具包凑过来,一脸关切:“你的包看着沉,不如分点东西给我,我帮你背!” 梁薇赶紧摇摇头,把帆布包抱得更紧些:“这里面都是吃饭的家伙,哪有让别人背的道理。放心,我以前跑过马拉松,这点重量还扛得住。” 小周眼睛瞪得溜圆:“真的?看不出来梁薇姐这么厉害!我以前跑一千米都能平地摔。” 梁薇失笑:“那你还想帮我背东西。” “我是男人嘛,我们研究所本就女孩子少。” “哈哈哈,以后多跟我跑跑。”梁薇笑着拍拍小周的肩。 本想再说两句,艾合买提大爷吼道:“出发喽,还有三公里!” 他抬头望望悬在半空的太阳,又说:“接下来的路程得加快点脚步,争取正午前到石窟。不然这日头晒得,中暑就麻烦了。” 脚下的碎石被晒得发烫,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铁板烧”的威力。 梁薇一只手抓紧帆布包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碎石子硌得脚底发麻,细沙直往衣领里钻,没多久脖子黏糊糊的,像是糊了层盐水腌过的沙。 硬扛一个小时四十多分钟后,前方终于出现崖壁的影子。 库木吐喇石窟的入口,隐在中层崖面上。 众人站在崖底,都忍不住弯着腰喘粗气。 艾合买提停下脚步,周明远趁机凑过来,压低声音分派任务:“一组先跟我去测数据,梁薇你们复制组专注临摹。进去后都轻手轻脚,别大声说话。石窟里的壁画脆得很,微微的气流都可能伤着它。这些最基本的规矩大家都清楚,我就不多说了,抓紧时间干活。” 攀爬的石阶是碎石堆砌的,队员们抓着旁边生锈的铁链,一步一挪往上爬。 梁薇手心里全是汗,脑子里浮现出资料里的内容。 库木吐喇是维语,意思是“沙漠中的烽火台”。 听着着实霸气。 石窟旁边有条河叫木扎提河,汉语又叫渭干河。 早年修水库时,这河还淹过不少洞窟。 那些被淹没的壁画,后来虽被抢救性切割保存,却也成了文物保护史上的遗憾。 想想那些被水泡过的壁画,梁薇心疼得直抽抽。 库木吐喇石窟从公元5世纪开始开凿,唐时达到鼎盛,直到11世纪才渐渐隐匿于风沙,它是继克孜尔之后的龟兹佛教造像艺术中心。 早期画的是龟兹风格的天相图,日天、月天伴着展翅的金翅鸟,满是西域风情; 到了盛唐,中原文化顺着丝路传播过来,壁画染上浓醇的“唐风”。 大乘经变画里,“西方净土”的菩萨衣袂柔婉,飞天绕着祥云飞舞,人物脸型丰腴圆润,榜题用汉文书写,窟顶更是铺着中原常见的团花、茶花,透出繁荣长安的富贵气; 最特别的是晚期,崖壁上出现回鹘人的供养像,旁边的榜题挤着龟兹文、汉文、回鹘文三种文字,这在整个龟兹石窟群里都少见。 盛唐的经变画、灵动的飞天、罕见的三语榜题,每一处细节都让梁薇心驰神往。 这些画面她从前在书本里、照片上来回翻看过无数次。 可再清晰的图片,也抵不过亲身站在石窟前的震撼。 梁薇克制着脚步缓慢走进37窟,握着手电筒的指节微微发白,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惊扰这场跨越千年的相遇。 手电筒光一点点扫过崖壁…… 当壁画的轮廓慢慢显形,心头的激动却像被冷水浇过,瞬间凉下半截。 飞天的飘带断得干脆,只剩半截衣袂悬在崖壁上; 莲花纹的花瓣缺失大半,原本该饱满的弧度变得残缺不全,露出底下灰褐色的岩面; 连壁画的底色都被岁月消磨得斑驳不堪,曾经鲜亮的赭红、明黄,如今只剩一片暗沉的印,像蒙了层再也洗不掉的尘埃。 来之前,她早从资料里、前辈的描述里,对壁画的破坏程度做好了心理准备。 眼之所见,却比所有设想更刺心。 她盯着那些模糊的线条,忍不住想象出它们曾经的模样。 飞天该是披着完整的飘带,在祥云里舒展身姿; 莲花纹该是瓣瓣分明,映着佛龛的微光; 底色该是浓淡相宜,鲜活灵动。 风沙刮走色彩,人为的破坏割碎纹样。 剩下满壁残缺,无法复原。 是的, 无法复原。 壁画修复师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不会再还原出新。 梁薇的喉咙发紧,连手电筒的光都跟着晃了晃。 有些遗憾。 只有亲眼见过,才知有多么沉重。 第10章 让壁画消失慢些,再慢些…… 石窟里静得出奇,翻纸的声音格外清晰。 做这行的都知道,哪怕是重一点的呼吸,都可能让崖壁上的细沙往下掉。 所以在对壁画进行病害修复的时候,壁画修复师会不由自主地屏气,尽可能减少呼吸的次数。 梁薇现在的工作是临摹,自然坐得离壁画远一点,但还是下意识地轻吐气息。 她拿出工具定了定神,开始临摹:先小心翼翼勾出线稿,再对着残缺的莲花纹,一点点精修弧度。 笔触轻得像怕弄疼无酸纸。 正午的太阳透过石窟缝隙照进来,窟内温度渐渐升高,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 梁薇的额头上开始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从太阳穴顺着脸颊往下淌,后背的衬衫也湿透大片,紧紧贴在身上。 她不敢分心。 戈壁的白天短,能工作的光线只有这几个小时,得抓紧时间。 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深刻照进现实。 等石窟里的光线开始变暗,变成暖融融的橘色,周明远悄悄走过来,敲了敲她的肩,用口型示意“收工了”。 梁薇停下笔。 本能地想揉一揉肩头,才发现胳膊已经僵住。 也是了。 抬着手没一点支撑临摹快四五个小时。 肩颈硬得像被人点了穴,一动就牵扯着后背的肌肉一起痛,也不足为奇。 梁薇看着绘图本上的临摹稿,再抬头看石窟里残缺的壁画。 遗憾又涌上来。 如果能多待一会儿就好了。 她还舍不得走。 周明远看出她眼里的留恋,低声说道:“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个月,有机会呢,走吧。” “好,这就来。” 收拾好东西背上身,顺着铁链走下崖壁。 往工作站返回,又是两个小时的路程。 真令人头疼。 唯一的好处是,傍晚不像早上那么灼热了。 回到工作站的土坯房,天已擦黑。 艾合买提大爷从屋外的土灶旁拎来水桶,水是白天提前从几公里外的取水点挑来存下的,桶底沉着些细沙。 煤油灯被风吹得晃了晃,大爷娴熟地伸手拢了拢灯芯。 微弱的光立刻稳稳铺开来,映亮墙角堆着的干柴,也映亮土灶黢黑的砖面。 他蹲下身从袋里抓出两把干胡杨木塞进灶膛,火柴“擦”的一声点燃,火苗“噼啪”舔上柴火,很快就把锅底烘得发烫。 “今天耽误得晚,很多东西没准备,大家先将就一顿。” 艾合买提大爷回头冲围过来的队员笑,额头上的皱纹挤成一条条的‘火车路’。 “馕就咸菜吃。灶是我去年冬天砌的,不用电,烧起来快得很。等明天我去渭干河边上洗洗大锅,给你们做顿库车拉条子,放上一两勺咱们本地的辣皮子,再撒点洋葱,保证你们能吃两大碗!” 病害修复组的小吴最是活泼,手里拿着两根柴火一顿乱挥:“得嘞,跟着艾合买提大爷有饭吃。” 艾合买提大爷乐呵呵地笑,接过小吴手里的两根柴火:“赶紧坐着休息,我来就行。” “哪能呢,我们年轻力壮的,帮您打打下手。” 小吴这么说,其他人也坐不住了,都凑到灶边帮(添)忙(乱)。 从城里来的年轻人会烧灶台的不多。 没人教的话,点着火都成问题。 不趁着现在学点技术,如果艾合买提大爷有事离开石窟,他们就得全员饿肚子。 再说了,他们也不能让上年纪的艾合买提大爷天天给他们提水做饭啊。 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围过去。 学习做饭这件事情,成了每个壁画修复师初到库木吐喇石窟的必修课。 梁薇跟过去。 灶火的温度烤得她脸颊发烫,心里头的沉郁却依然未散。 满脑子都是37窟里那些残缺的壁画。 锅里的馕块吸了水汽,变得软乎乎的。 咸菜的咸香飘散在空气中,小周看起来很饿,率先接过碗,嘴就没停下来过。 梁薇站在旁边,握着手里的铁勺,半天没动一下。 “丫头,发啥愣呢?” 艾合买提大爷把盛着馕块的粗瓷盘递到她面前,盘子边还沾着点灶灰:“快吃,明天还得早起去石窟,来回四五个小时的路,不吃饱没力气。” 梁薇回过神,双手接过盘子,拿起馕勉强咬了一口。 麦香混着咸菜的咸。 味道不差,可她就是心里空落落的,连嚼东西都没什么劲。 “阿亚哥回来啦!” 坐在门口的小周突然喊了一声。 梁薇看见阿亚提拎着两个鼓鼓的帆布包走进屋。 “阿亚,快坐下,我去给你拿。”艾合买提大爷看到阿亚,连忙放下手里的盘子。 “大爷跟我客气什么,这里不跟我家似的。” 阿亚把帆布包放在墙角,拍拍上面的灰。 周明远问道:“阿亚,怎么回来这么晚?” “去收拾了一下带来的东西。你们要是缺什么,可以去隔壁看看。药啊,各种生活用品、工具……都放在隔壁屋。” 阿亚随手拿起一块馕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艾合买提大叔的馕就是香,哎周哥,你是不是从我碗里偷了一块儿?” 周明远顺手拿起纸团砸向阿亚:“好好说话啊,谁偷你饼了。” “周哥偷了,我看到了。” “小吴,你到底是谁老乡?” “嘿嘿嘿。” 屋里气氛好不融洽。 漂亮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套淡蓝色裙子,她自然地坐在阿亚身边的空凳子上,把一块馕递过去:“阿亚,你要是不够的话,我这还有,我吃不完。” “哎~” “咦~” 起哄声冒出来,连艾合买提大爷都跟着笑。 “跟周哥开玩笑呢。”阿亚提起身拿水壶,拧开盖子笑说:“我吃了两块够撑了。你快吃,馕凉了会硬,明天还得走戈壁。” 阿亚提的语气软和又坦荡,起哄声一下就歇了。 土坯房里的热闹又绕回到明天的活儿上。 梁薇坐了片刻,主动起身收拾锅碗。 艾合买提大爷忙上前阻拦:“你们工作够辛苦的,我这把年纪干不了你们的活儿,总得帮着做些后勤的事。丫头,你放下来。” 梁薇没松手:“艾合买提大爷,这碗我来洗,也没几个。我洗得很快,几分钟就洗完了。” 艾合买提拉着锅:“哎呀不要你洗。你去休息,休息去。” 两人正争着洗碗,阿亚提从屋里走了出来。 “大爷,您就让她洗吧。这碗她不洗,怕是今晚睡不着了。” “这……”艾合买提大爷狐疑地看看梁薇,想了想,不情愿地松开手,“那行。” 阿亚提拎起灶上的热水壶走到梁薇身旁:“但凡见过残缺壁画的人,都会是你这反应。但,很幸运不是吗?你能做的还有很多,至少能让更多人看见它的风采,让它消失得慢些,再慢些……” 梁薇蹲着洗碗,没作声。 阿亚提的每一个字都敲在她心上,恰好说到她心坎里。 他见她不说话,也不再开口。 在梁薇身边蹲下。 她洗好一个碗搁在地上,他便拾起来,在清水里漂过,再放进干净的桶中。 此刻。 无声似有声。 第11章 你长得很下饭 梁薇洗完最后一只碗,伸手拎起装碗的铁桶。 阿亚递来包餐厅纸:“剩下的我来吧,这里我比你熟。擦擦手,去歇着。” 梁薇没有拒绝,抽出一张纸擦擦沾着水珠的手,顺口问:“你对这里很熟悉,是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阿亚弯着腰收拾锅碗,铝锅和大勺碰撞的声音清脆。 他回道:“是啊,来过无数次。我不像你们是专业搞壁画修复的,之前哪怕来再多回,也没能进石窟。库木吐喇石窟不对外开放嘛,非专业人员进石窟的机会少之又少。” 阿亚把洗完碗的脏水倒进墙角的大水桶。 工作站严重缺水,连洗过碗的脏水都要攒着冲厕所。 梁薇连忙说道:“石窟不对外开放是因为壁画脆弱,进石窟的人多会改变窟内的温度和二氧化碳含量,加速对壁画的损坏,禁止是最直接的保护。” “梁老师不用解释,我都懂。” 梁薇想起什么,声音轻了些,“我上次在办公室门口,听见你和王主任说的话了。你父亲……最后同意你来库木吐喇了?” 话刚说完,她又连忙补充:“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刚好走到门外,听见你们说话……” “哦。”阿亚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手里擦锅的动作没停,“他没同意。如你所听见的,我来过库木吐喇工作站不下百次,错过这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下一次。所以,他不同意,我也会来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梁薇追问。 他抬起头,嘴角弯起个笑:“梁老师这么问,是希望我走,还是不希望我走?” 阿亚提很爱笑,一笑就露出一颗调皮的虎牙,与他不笑时的冷酷形成反差。 “嗯?” 梁薇看着他一手拎碗筷、一手抬铝锅,连忙拿起墙边的扫帚跟在他身后:“哪有什么希望不希望,我就是提前问问。万一你突然走了,我们还得安排人来接替你,免得耽误工作。” “哦,原来是这样啊?”阿亚拖长了语调。 “那不然嘞?”梁薇反问。 “行吧。”阿亚故意装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唉……我还以为梁老师会希望我留下来。” 梁薇看着他的模样,认真想了想:“好吧,确实有点。” “哦?真的?” “嗯,你长得很下饭。”梁薇说得坦然。 阿亚顿在原地,手里的铝锅差点滑下来:??? 从小到大,他听过长辈夸他俊,听小姑娘说他帅,甚至有人说他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就梁薇一直说他下饭。 他的腿很长,几步追上已经往前走的梁薇:“不是,梁老师,‘很下饭’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梁薇在院角放下扫帚,话锋一转,“还有,很抱歉。” “你抱歉什么了?” “上次在办公室门口,我真不是故意要偷听你和王主任说话。我想想,同你道个歉比较好。” “行……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阿亚憋住笑,逗她,“就是出于人类天生的八卦本能,在门外多站了两分钟而已。” “……” 梁薇被戳中心思,一时竟找不到话反驳。 “梁老师,你也太爱道歉了。”阿亚收起玩笑的语气,温和说道,“在新疆不用这么生分,大家都是朋友。” 阿亚向导对朋友真好。 梁薇本想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想起那个特意为阿亚换裙子的漂亮姑娘。 话到嘴边又转了方向:“困了。晚安,阿亚向导。” 说完,转身回自己的土坯房。 夜里,阿亚从自己房间出来时,正好遇上路过的小周。 小周盯着他肩上的帆布包,好奇地问:“阿亚哥,你这包里装的啥?” 阿亚提拉开一个包的拉链,露出里面一沓沓裁好的无酸纸:“我在克孜尔的时候特意多买了两盒,你明天送一盒去给你们梁薇姐。对了,这里有葡萄糖粉,你带点在包里,万一有人中暑能应急。” “明天亚哥不同我们去石窟吗?”小周接过葡萄糖粉,疑惑地问。 “我留在工作站有事。”阿亚拍拍小周的肩膀。 阿亚回到房间,从包里拿出画本,就着煤油灯的光,继续画手工艺店饰物的原创样稿。 他的手工店需要很多这种有出处的纹样,能有机会在库木吐喇见识新的壁画,他必须赶紧记下来,白日里不能耽误研究院的任务,晚上更得加班加点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 画了一会儿,阿亚提打开手机,聊天框有三条未读消息。 点开是个男人的声音。 “到库木吐喇了?” “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一句带着一点调侃:“你可别说是因为那只南方来的小白兔。” 梁薇? 小白兔? 一个能从千里外独自前往新疆的, 一个能扛着十几斤的工具包,在碎石路上走两个多小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一个能在石窟里临摹,盯着壁画看四五个小时,连汗流进眼睛里都没顾上擦的, 小白兔? 阿亚提单手回复消息。 “错了,她可不是小白兔。” 发送按下。 那条消息转了几圈,变成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库木吐喇石窟驻点没通水电。 阿亚删掉消息,收起手机。 翻开笔记本的下一页,铅笔在纸上勾勒…… 另一边,梁薇躺在床上打了个喷嚏。 大概是白天看到的壁画后劲儿太强,又或是硬邦邦的铁架床实在不舒服,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索性起身从包里拿出日记本,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写下今天的心情。 五月X日晴 库木吐喇的风是热的,我的心拔凉拔凉。 今天又在想,这个在外人看来像“刷墙”的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以前只觉得做壁画修复是始于热爱,终于稳定与平凡。 直到这次亲眼看见那些残损的壁画,颜料一层层剥落,线条一点点模糊,才真正明白李老师说的“守护”是什么意思。 不过,如他所说。 我们很幸运了,起码能让壁画消失得慢些,再慢些…… 月光透过木栏窗,被切成无数个小方块,落在日记本上。 梁薇在窗边呆呆坐了一会儿。 当心里的情绪能够释放,压力自然而然也随之减少。 她回到床上,闭上眼沉沉睡去。 是啊。 他们是壁画修复师,能靠自己的双手守护壁画。 多守一天,就能让更多人看见千年前的色彩,听见历史里的故事…… 第12章 干修复,慢慢的就是最快的 天未亮,外面传来艾合买提大爷生火的声响。 柴火在灶膛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令人心安的烟火气叫醒梁薇。 她睁开眼睛,昨天走路本就累,还睡得晚。 现在‘强制开机’,脑子依旧昏昏沉沉。 迷迷糊糊穿好衣裳,凭着感觉走到桌子旁边,伸手摸到地上摆着的半盆水。 水凉得刺骨,毛巾蘸上一擦脸,她打了个哆嗦,瞬间困意全无。 门被轻轻叩着:“梁薇姐,你醒了吗?” “醒了。” 梁薇打开门,小周的脑袋探进来,手里拿着一沓纸。 “早啊梁薇姐!阿亚哥说他出发前多买了两盒无酸纸,让我给你送点。” 梁薇接过纸,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质地厚实且有韧性。 倒是她平时用的那个牌子。 “替我谢谢他。” “替我谢谢他。” 梁薇说话的时候,小周跟着异口同声。 她没反应过来,小周摆了摆手,“阿亚哥真厉害。他拿无酸纸给我的时候,猜到你一定会这么说。” “啊。”梁薇拍拍手,“那他确实猜到了,一字不差,厉害的。” 小周摸摸后脑勺:“阿亚哥说了,不用客气,都是自己人。” “好,谢谢。” “艾合买提大爷烤了馕,我们能路上吃。那梁薇姐,我先去准备东西了。” “好,知道了。” 梁薇等小周走后,转身把无酸纸搁好,翻出绘图本和工具放进包。 好几支铅笔被她削得又尖又细,小镊子、皮尺整齐地摆在一旁,再塞进一团报纸固定在文具盒里。 拿上香香的烤馕和水,他们又出发了。 天亮前的戈壁凉意袭人,地面还带着夜里的湿气。 昨天走过一趟,今天的路熟门熟路,比昨天所用的时间还提前了十多分钟。 一进石窟,梁薇立刻放轻脚步,打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在壁画上一寸一寸扫过,仔细查看是否有新的掉沙迹象。 这是壁画修复师进石窟首先要完成的基本工作。 在确认没有异常后,梁薇微微松了口气,对着周明远指指壁画,再比了个‘OK’的手势,用口型说道:“周哥,今天壁画看着挺安稳。” 周明远蹲在崖壁边,用手轻轻敲了敲窟壁,听着声音判断情况:“先别着急动手,等两分钟,让洞窟里的空气通通风,散散潮。” 旁边的小周已经铺开自己的画板,从工具包里掏出无酸纸,又摸出提前削好的铅笔,低头就往纸上画。 他昨天看梁薇画飘带,今天想先试着画个轮廓。 笔尖在纸上快速溜过,线条拉得又快又直,飘带该有的弧度被画成硬邦邦的折线,连飞天肩膀的比例都歪了半截。 梁薇刚用无痕胶贴固定好自己的画纸,转头瞥见小周的画,脚步放轻地走过去:“小周,壁画上这飘带,从肩颈到下摆是有弧度变化的,不是一条直线拉到底。” 小周握着铅笔,抬头看一眼壁画,又瞅瞅自己的画,脸有点红:“我想着快点画完,帮你量尺寸,没太注意……” “咱们就算在复制组干临摹,也得注意‘准’比‘快’更重要。” 梁薇把自己的皮尺递过去:“你先别急着画,用皮尺量一下壁画上飞天飘带的实际弧度。 从肩膀最高点到飘带末端,分三个点测长度,再标一下每个点的倾斜角度,这样画出来才对。” 小周接过皮尺,走到壁画前,刚要把皮尺往壁画上贴,梁薇又从包里翻出一块透明塑料板:“垫着这个,别让尺子直接碰壁画,颜料层脆得很。” “对哦,还好是你。如果苏师傅看到……” 梁薇接上:“他得一脚把你踹出去。” 小周赶紧把塑料板铺在壁画上,再用皮尺慢慢比对,一边量一边在草稿纸上记数据:“肩颈处飘带长12厘米,倾斜15度;中间拐点长23厘米,倾斜30度……” 等量完,他再看自己刚才画的飘带,越看越觉得别扭,干脆拿起橡皮把画得歪的线条全擦掉。 “擦的时候轻点儿,别把纸擦起毛了。”梁薇提醒他,“无酸纸结实,但反复摩擦会伤纤维,到时候上色容易晕染。” 小周放慢擦橡皮的力度,吐了吐舌头:“知道了梁薇姐,刚才太急了,总想着赶紧出活,忘了张姐说的‘慢工出细活’。” 周明远这时路过,看了眼小周的草稿纸,指着他记的数据说:“飘带末端还有个小卷边,你没量进去。那个卷边虽然只有3厘米,但少了它,飞天的灵动劲儿就没了,得补上。” 小周赶紧又拿着皮尺和塑料板凑过去。 这次他看得格外仔细,连卷边的弧度都用铅笔在塑料板上描了个大概,才在草稿纸上补全。 “这次肯定没错了,等会儿画的时候,我一笔一笔慢慢勾,保证跟壁画上的一样。” 梁薇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笑了笑,转身回到自己的画板前,拿起皮尺。 她要测的是飞天衣褶的间距,比飘带更精细,得把皮尺上的刻度对准壁画上的颜料线条,连1毫米的误差都不能有。 皮尺是最基本的作画工具,这些年梁薇在学校的时候也没少用,早已在她手中成为一件精密的仪器。 她拿着皮尺在壁画上小心翼翼地移动,有时候碰到一些难以测量的角度,她还会借助小镊子辅助,以确保数据的准确性。 小周凑过来:“梁薇姐,你这一步这么细致,得花多长时间啊?” “慢慢的就是最快的。比例要是错了,临摹出来就失了神韵,这是容不得马虎的宝贝,得用心对待。而且测量尺寸必须精准,之后的勾线、上色都得依据这些数据来。” 量完尺寸,到了勾线环节。 梁薇先用铅笔准确勾出大致轮廓,这是提取铅笔稿的过程,碰到不清晰或残破部分,她就反复对照壁画,仔细修稿。 修完画稿之后,她换成一支毛笔,准备绘制白描稿。 毛笔在纸上落下。 每一根线条的弧度与粗细变化,必须严格参照原作,力求精准还原。 第13章 突遇强风沙 梁薇半蹲在地,画板架在膝盖上,手里捏着一支狼毫小楷笔。 莲花纹的外轮廓她已经用铅笔勾完,下面得用小楷笔蘸上极淡的墨,顺着原壁画的线条补描残损的花瓣边缘。 “手腕再往下沉一点,花瓣的弧度是往里收的。” 周明远蹲在不远处,手里拿着皮尺,说话时声音压得像耳语:“你看壁画上那道折痕,原画师下笔是带顿挫的,你刚才那笔太飘了。” 梁薇“嗯”了一声。 手腕微微往下压,笔尖在无酸纸上顿了一下,再轻轻带过,画出和壁画相近的厚重感。 她侧头看眼壁画,西壁的莲花纹早已不完整,最外层的花瓣缺了大半,露出底下灰白的地仗层。 有些地方的颜料层出现酥碱,用手电筒光斜着照过去,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细小裂纹。 她拿起身边的《壁画线描现场记录册》,翻到同事手绘记录的那页。 这些绘图记录全是之前同事白天进窟时,凭着眼睛仔仔细细记下的细节。 从花瓣的残缺边缘到纹路的顿挫走向,都用铅笔勾下来,等到夜里再慢慢补全。 每一处都全凭壁画修复师手绘记录。 当然他们也会用胶片相机作为辅助,来拍下壁画的关键处。 只是样片得等到任务结束后,或者是由跑物料的工作人员送去研究所送洗。 显然现在梁薇拿不到照片,手绘稿便成为眼下最靠谱的参照底图。 梁薇对着照片看了两眼残边,又用手电筒侧光扫过壁画,借着光线看清颜料层的细微凸起,继续在草稿纸上勾了两笔,比对后才往正稿上落墨。 “周老师,这片花瓣的颜色有点怪。” 梁薇轻声开口,手指虚点壁画上一块泛白的赭红色:“是不是之前积沙磨掉了胶层?” 周明远放下皮尺,挪着步子凑过来,从工具包里掏出一个放大镜,轻轻架在眼前。 看仔细后又把身子离远些,回道:“对,沙粒长期摩擦,把表面胶层磨没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惋惜:“把现在的样子精准临摹下来,算是给它留个底吧。” 梁薇从包里拿出色卡本,挑出两支赭色彩铅,在废纸上反复叠色比对,再慢慢上色。 就在这时,崖壁外传来风声。 起初风声像远处的哨音,没过多久变成“呼呼”的咆哮,刮得石窟顶部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 “什么情况?”一边还在用橡皮擦线稿的小周手一抖,铅笔差点掉在地上。 梁薇立刻按住他的胳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风声越来越近,细沙顺着缝隙灌进来,打在脸上又痒又疼。 梁薇用手稳住画板。 这时她听到“簌簌”的声音。 抬头一看! 37窟西壁的莲花纹壁画在掉沙! 酥碱的颜料层如同晒干的碎纸片,被强风拉着纷纷脱落,掉落的沙粒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赭红,那是莲花纹上的颜料。 梁薇的心跳陡然加快,眼睛死死地盯住壁画,眼眶渐渐红了。 “周老师!” 周明远在石窟工作了很多年,经验很丰富。 “是强风沙!”他神色骤变,声音还很沉稳:“快,先找东西护住壁画!” 他继续说道:“小周,去门口把那幅粗帆布取来!就挂在门左侧石钉上的那幅,别碰到门右侧的壁画!艾合买提大叔把墙角的工具箱往北边挪半米,给帆布腾出路!” 艾合买提大爷刚起身,一阵旋风直接灌进来。 藏青色的衣角往门右侧的壁画上扫去,吓得艾合买提大爷猛地往后撤步,左手死死按住衣角,右手扶着崖壁稳住。 “帆布还在!石钉也没松。就是风太大,布被吹得往门里卷!” 小周快步跑到门口,门左侧石钉离壁画有近一米的距离。 他踮脚伸手,先稳住帆布被风吹得乱晃的上沿,再小心解开石钉上的绳结。 绳结是艾合买提大叔之前系的活扣,小周手指沾了沙,愣是滑了两次才解开。 刚解完扣,风就把帆布吹得往他身上打。 小周赶紧双手抓住帆布的左右两角,往远离门右侧壁画的方向拽。 可风太猛,帆布像被充气似的鼓起来,带着他往前踉跄两步,差点撞在门内的石台上。 “别硬拽!顺着风势往回带!” 周明远快步走到小周身后,双手托住帆布的中下部,帮他稳住重心:“你抓左上角,我抓右上角,慢慢往西壁挪!大叔,你在中间扶着帆布下沿,别让布蹭到地面的残粒!” 艾合买提大爷赶紧凑过来,双手托住帆布下沿,三人呈倒“品”字形,把帆布绷得略平,顺着风的间隙慢慢往西壁挪。 强光直射壁画会导致壁画褪色,平时这块宽约一米五,长约两米的帆布用来遮挡门口的强光刚刚好。 现在遇到强风沙,帆布刚好能盖住西壁那幅掉沙的莲花纹壁画。 挪到离壁画约三十厘米时,周明远停住:“小周,你站在壁画南侧,扶着帆布右沿,让布离壁画保持二十厘米!艾合买提大叔,你站北侧,扶着左沿,别松!” 两人按周明远说的站定,把帆布撑得略高于壁画表面。 周明远则绕到帆布后侧,小心翼翼调整帆布的位置,直到帆布正对着那片掉沙的莲花纹:“好了,慢慢往前送,别贴死!留五厘米的缝!” 帆布一点点往前送,直到离壁画只剩五厘米左右,周明远示意两人停住:“就停在这!小周,你用左手扶着布,右手从工具包里抽两根细木棍,顶在帆布下沿和崖壁之间,别让布往下垂!” 小周赶紧从背包侧袋里掏出两根提前削好的细木棍。 细木棍约三十厘米长,有拇指粗,专门用来临时支撑防护布。 这种细木棍在工作站准备的很多,基本每个工作组的工具包里面都会有。 小周把木棍顶在帆布下沿,刚好撑住帆布,不让它往下蹭。 即便他们做的防护措施很到位,风还是从帆布上沿的缝隙往里钻,带着沙粒落在旁边完好的莲花纹上。 周明远立刻喊:“梁薇,把工具箱里的无酸脱脂棉拿来!撕成指甲盖大小,铺在帆布上沿和壁画的缝隙处!” 第14章 突遇强风沙 梁薇急得掉眼泪。 往常稳得能给壁画做“外科手术”的手,此时搁在工具箱边上微微颤抖。 周明远刚说完,她眼疾手快地抓起一包脱脂棉。 蹲下身用镊子夹着撕成小块的棉花,轻铺在帆布上沿与壁画的缝隙间。 每铺完一块,就用手指轻轻按一下,让棉花贴在帆布边缘,刚好挡住往里钻的沙粒。 艾合买提大爷也蹲下来帮忙。 他老花镜的镜片沾了沙,看不清缝隙,就凑得极近,鼻子快贴到帆布上:“左边好像有点缝,梁丫头,你来补一块!” “好。” 梁薇往左边挪了挪。 补完最后一块,梁薇松了口气,抬头刚好看见艾合买提大叔的手在帆布边缘上摩挲。 那是一坨歪歪扭扭的蓝色线团。 “怎么了艾合买提大爷?” “这是我孙女织的。” 梁薇小声打趣:“您孙女织这帆布时,肯定没想到能派这用场吧?” “可不是嘛。” 艾合买提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浅沟,轻轻说道:“她去年秋天跟着邻居家姑娘学织布,织到这的时候,线团缠在一起,拆了三次都没拆好,坐在院子里哭,说自己手笨。 我呀,就蹲在旁边劝。说织错了才好,以后一眼就能认出是我孙女织的,比啥花纹都特别。 等回家我得告诉她,她的这块帆布护住了壁画,是大功臣。” 梁薇听得心里暖乎乎的,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小周小声地嘀咕。 “小周,怎么了?” 小周扶着帆布,胳膊举了快十分钟,小臂上的肌肉都绷得发僵,他轻轻动动胳膊,说道:“梁姐,我胳膊有点麻,能把木棍往南挪点,换个姿势扶吗?” “慢慢挪,别让帆布晃。” “你先把右手的力气松点,用小臂靠住帆布,左手挪木棍,挪的时候盯着点,别让布往壁画上靠。” 小周按着她说的做,把木棍往南挪五厘米,换个姿势扶着,胳膊上的酸麻劲儿总算缓了点。 他吐了口气,小声说:“还好这木棍结实,不然真撑不住。之前在工作站削的时候,我还觉得没必要,现在看来,亏得周老师考虑得周全。” “干咱们这行,就是得多想一步。”周明远刚检查完帆布的缝隙,头发上沾的沙粒随着动作往下掉,“以前有次在隔壁窟,风沙来得急,没准备支撑的木棍,防护布往下垂,蹭掉了一小块壁画残片,到现在想起来都心疼。” 说话间,外面的风声弱下去,灌进来的沙粒也少了许多。 三人保持着姿势,又等了十五分钟,直到崖壁外只剩偶尔掠过的微风,周明远才示意小周慢慢把木棍抽出来:“轻点,别碰着帆布,顺着布的纹路往外抽。” 小周点点头,手指扶着木棍末端,一点一点往外抽。 抽完一根,又换另一根。 两根木棍抽完,帆布下沿只是轻轻晃了晃,没往壁画上蹭。 周明远绕到帆布前,从口袋里掏出小手电筒,光线调得很弱,从帆布边缘往里照。 他蹲着身一点一点挪动脚步,从帆布南侧照到北侧,确认没有新的沙粒往里钻,才对艾合买提大爷说:“大叔,你把帆布左沿往回收两厘米,我看看里面。” 艾合买提大爷应了声,双手扶着帆布左沿,微微用力往回收。 他动作稳得很,生怕快了会让帆布晃起来。 等帆布收回两厘米,周明远用手电筒照向那片掉沙的莲花纹。 西壁的莲花纹保持着刚才的样子,掉沙的地方积着薄薄一层红沙,却已经不再往下掉。 残存的花瓣纹路牢牢扒在崖壁上,赭红色的颜料泛着点白,却能看出当年的厚重。 周明远紧绷的肩膀松了点,他没敢大声,只是对着众人轻轻比了个“OK”的手势。 那眼里仿佛劫后余生的庆幸。 梁薇站起身,蹲得太久,以致站起来脚底发麻,她扶着墙缓了两秒,目光落在帆布上。 刚才风沙灌进来时,不少带色的沙粒粘在帆布内侧,有灰褐色的崖壁细沙,更多的是带着淡赭红、浅明黄的颗粒,那是壁画上脱落的颜料。 她立刻想起自己背包里的文物现场记录本和无酸样品袋。 出发新疆之前,美院的李老师特意叮嘱她,这些从壁画上掉落的细沙有极其珍贵的研究价值,“哪怕是一粒带色的沙,都别放过”。 她从背包侧袋里掏出记录本,又拿出一支多色的圆珠笔。 黑的用来画示意图,蓝的用来写文字,红的标注重点。 先是用黑色在记录本上画出37窟西壁的简易示意图,用虚线标出莲花纹的位置,再在掉沙区域画上个小方框,旁边用蓝色写:“掉沙区域:西壁中部,距地面120cm,莲花纹第3层花瓣北侧,面积约10cm8cm”。 写完,她又掏出一把迷你直尺,对着壁画量了量残存花瓣的长度,在示意图旁补充:“残存花瓣最长处7.5cm,最短处2.3cm,颜料层酥碱面积约占该区域1/3”。 周明远凑过来看了眼:“把掉沙区域旁边的裂缝也标上,就是那道斜着的,约5cm长的细缝,下次来重点看看这里。” “好。”梁薇赶紧用红色在示意图上画了道细斜线,标注:“裂缝长度约5cm,宽约1mm,无明显掉沙”。 做完这些,她才掏出无酸样品袋。 袋子是透明的,上面贴着小标签,标签上有“文物残片专用”的字样,袋口有密封线。 她又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把尖头镊子,跟普通镊子不同,镊子头经过处理,专门用来夹取脆弱的文物残片。 小周凑过来看热闹,见她从背包里翻出这么多东西,忍不住小声问:“梁姐,你带的这些都有用啊?我还以为就带画板和笔就行。” “一看你上课就没好好听。” “嘿嘿,我不是文博专业的嘛。” “都有用。”梁薇捏着镊子,先对着手电筒的光,仔细分辨帆布上的沙粒。 她继续说:“你看这些带颜色的,不是普通沙子,是壁画上的颜料颗粒。 我在美院实验室待过半年,跟着导师做过敦煌壁画的颜料分析。 哪怕这么小的颗粒,用实验室的专门仪器也能测出成分。” 第15章 突遇强风沙 艾合买提大爷蹲过来。 他没敢靠太近,怕呼吸吹到帆布上的沙粒,眯起眼睛远远地望:“这么小的颗粒,仪器还能测出东西?” 梁薇用镊子夹起一粒赭红色的颗粒,对在电筒前转了转:“这些颗粒是当年画师调的颜料,里面可能有矿物,有植物胶,用仪器一测就能知道。我导师之前测过一片唐代的红颜料,测出里面有辰砂,跟《历代名画记》里写的‘丹砂造红’能对上,特别准。” 艾合买提大爷听得眼睛都直了:“这么神奇?那这些颗粒可比金子还金贵。我以前在戈壁上捡过带颜色的石头,下次也给你捡回来?” “谢谢大爷。”梁薇笑着说,“不过不用。只有壁画上掉下来的才有研究价值,戈壁上的石头是自然形成的,不一样。” 她把颗粒一颗一颗往样品袋装,时不时还会在记录本上记一笔:“赭红色颗粒,约15粒;浅明黄颗粒,约10粒”。 等把带色颗粒都收完,她捏紧样品袋抖了抖,里面的颗粒顺着袋壁滑到底。 再从口袋里找出提前打印好的标签。 上面有空白的填写栏,专门用来标注样品信息。 梁薇用钢笔在标签上慢慢备注,生怕写快了出错。 【库木吐喇石窟37窟西壁,莲花纹区域,风沙掉落颜料颗粒,采集日期:2010年5月X日,采集人:梁薇,颗粒种类:赭红色(约15粒)、浅明黄(约10粒)。】 写完,把标签贴在样品袋上,又用密封线把袋口封好,反复按了按密封处。 确认不会漏之后再裹上一遍胶带,最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最里层。 艾合买提大爷看她做完这一切,眼神又落回帆布上的蓝色线团,小声叹了口气。 梁薇收拾完镊子和记录本,抬头看见他的样子,知道他又在想孙女了,便轻轻凑过去:“大爷,还在想孙女?” 艾合买提大爷点点头,连眼角的皱纹都软下来:“可不是嘛。上回回玉奇吾斯塘乡跟她通电话,她说学校组织画画比赛,她画了咱们山上的石窟,还得了奖,想等我回去给我看。” 他顿了顿,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丫头从小就喜欢跟着我来石窟,那时候七八岁,这么高一点儿,蹲在旁边看我打扫,用树枝在地上画壁画上的莲花,画得歪歪扭扭的,还问我能不能把她的画挂在石窟里。” “那她肯定喜欢画画。”梁薇说,“等这次回去,您可以把今天帆布救壁画的事跟她说说,再多带她去克孜尔石窟转转,说不定她大学也想学文物保护呢。” “我也这么想。”艾合买提笑了,“她总说想做跟石窟有关的事,以前我还担心她吃不了苦,现在看你们年轻人都这么用心,我也放心了。 等她放假,我带她去克孜尔石窟,让她跟着你学学怎么记录壁画,怎么收这些‘小颗粒’。” “好啊。到时候我教她用铅笔勾壁画的线条,再给她讲讲这些颜料颗粒的故事,让她知道,她爷爷守护的石窟里,藏着这么多有意思的事。” 夕阳透过石窟顶部的缝隙照进来,一束暖融融的橘色光线落在崖壁上,刚好罩住那片残损的莲花纹,给褪色的颜料镀上一层柔光。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壁画旁,似在跟千年前的文明对话。 梁薇有些恍神。 周明远从包里掏出手表,看了一眼:“收拾工具吧,今天大家都累了,天黑前得赶回工作站。小周,你把木棍擦干净收进工具箱,艾合买提大爷收完东西去喊其他人。” “好。” 几人应了声,开始各自忙活。 梁薇把画板上的无酸纸小心地取下来卷成筒状,外面裹上层软布,放进专门的画筒里。 那画筒是读研的时候美院专门给研究生配的,能防潮防压。 她带过来时,特意在里面垫了两层无酸纸,怕临摹稿被磨坏。 小周正用软布擦那两根木棍,刚才顶帆布时沾了点沙。 他擦得格外仔细,连木棍上的细小纹路都擦到了:“梁姐,今天遇到强风沙,明天周老师会不会带咱们给壁画做临时加固?” “临时加固的话得准备无酸纸板,等到工作站听周老师安排吧。” 梁薇把画筒放进背包:“如果要做临时加固,咱们得先把纸板裁成合适的大小,固定在壁画周围的裂缝处挡风沙。” 说完她又望着壁画喃喃道:“等咱们把临摹稿和这些样品带回研究院,再让实验室的老师做分析,到时候就能制定更详细的修复方案了,希望接下来进度能快一些。” 周明远锁好门,点完人数大喊:“开路!” 艾合买提大爷走在队伍最前面,怀里抱着那块叠得比往日方正的帆布,嘴里哼着哈萨克族的《玛依拉》:“玛依拉,玛依拉,啦啦啦啦……” 简单的旋律跟着脚步回响在戈壁上,被吹来的风揉得时断时续。 今日的晚饭有土豆汤,几人围在灶台旁有说有笑。 艾合买提大爷还在夸自己孙女织的帆布,逢人就讲,满是得意。 小郑笑道:“大爷!就算今日它没挡风沙,往日遮太阳也早就是大功臣了!” 艾合买提大爷更高兴了:“你小子嘴抹了蜜哦。” 吃完晚饭,周明远同大家细细说了强风沙的事情:“临时加固拖不得。大家加个班,把工作站还剩下的无酸纸板裁剪一下,明天把各窟的情况检查一下。” 小周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周老师,我还没做过这个,你得讲细致一点才行。” “壁画有裂缝的地方都测量得差不多了,先裁出几块大的盖住掉沙的区域,然后剩下的按裂缝的数据裁成条。等我们明天到石窟,能直接固定上去,这样也省时间。” 他们来库木吐喇石窟才待了两天,但队伍里好几个成员是新人,脸上已经染上一股‘沧桑味’。 周明远无奈中带上点愧疚:“我们既然选择这一行,绕不开风沙和苦累。可是大家想想,今个儿我们守住莲花纹,明天我们也能守好更多的莲花纹。这就是我们做壁画的意义!打起精神来,加把劲儿!” 第16章 旧事 梁薇应了声,拿出美工刀和尺子。 她自告奋勇负责把大家裁完后剩余的无酸纸板再按裂缝记录裁成小块。 小周在一边查裂缝的长度:“西侧,有一条长5厘米的裂缝,标记A1。” 梁薇把参差不齐的纸板剩料放在桌上,左手按着尺子,右手用美工刀一点点裁。 裁到第三块,梁薇动作一顿。 …… 她想起小学有一门课程叫手工。 有一次老师让他们用硬纸板做立体模型。 爸爸特意提前下班,去家门前的小卖铺要了两个泡面箱子,说要陪她一起做。 爸爸明明是个男人手却很巧,会用纸折小兔子,小青蛙…… 那次做模型,爸爸给她做了个小房子。 梁薇搬来小板凳坐在爸爸旁边,用剪刀学着爸爸剪小树。 她剪得可丑了,像个锤子似的。 爸爸还一直夸她:“薇薇剪得最好看,比爸爸剪得还像小树,咱家薇薇要快快长大。” 她说:“有爸爸在,薇薇不用长大。” 她永远记得那晚,父女两坐在书桌前,直到深夜才把模型做好。 小房子有两扇可以开合的窗,门前有两棵大树和一棵小小的锤子树。 树旁边有两个卡纸剪的小人,爸爸说那是他和妈妈,站在门口等薇薇。 梁薇扬起小脸问爸爸:“我去哪了?” “你去做饭了。” “薇薇才不要做饭。” 爸爸笑着从桌子上找出一个飞奔的小人:“好好好,薇薇不做饭。爸爸妈妈在门口等薇薇放学呢。” …… 梁薇鼻尖发酸,美工刀在纸板上划歪了一点,留下一道浅痕。 她赶紧稳住手,继续往下划。 病害修复组的小吴不知怎么叹了一声:“时间过得真快,才发现汶川地震已经过去两年了。” 今天几号来着? 她记起自己多年不过的生日。 小时候每年的这一天,妈妈会给她煮面,面的最上面卧一个荷包蛋。 她大大地咬一口做上自己的标记,再往碗底翻,下面一般还藏着一个。 而爸爸下班会给她带礼物,有时候是玩偶小熊,有时候是彩笔…… 可十二岁那年之后,再也没有了。 那年夏天,爸爸妈妈在去外地的路上出了车祸,她成了孤儿,被接到姑妈家。 姑妈家有个比她小六岁的表弟王浩,从她进门的那天起,她注定是家里的‘外人’。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在姑妈家过生日。 放学回家,姑妈果然问了句:“薇薇今天生日,想要啥?” 她没来得及说,姑妈就转头喊:“浩浩,你姐生日,你想要啥玩具?” 表弟王浩立马蹦起来:“我要电磁战队!” 姑妈笑得眼睛都眯了:“行,等会儿让你爸带你买。” 晚饭时桌上摆了蛋糕,蜡烛插了6根,是王浩的年纪。 姑妈赶紧把王浩拉到蛋糕前,让梁薇帮他们拍一张全家福。 照片洗出来贴在客厅墙上。 一家三口,没有多余的她。 更没人记得那是她的生日。 …… “梁薇?咋不动刀?”周明远的声音把她拉回来。 她低头发现美工刀没挨着纸板,倒是差点把尺子削了。 “没事周老师,刚想起点事。” 她赶紧压下思绪,刚要下刀耳边又响起姑妈家卫生间的灯绳声。 晚上她躲在房间写作业,听见姑妈跟姑爹在卫生间门口吐槽:“洗发水怎么又没了。” 姑爹应着:“你看这地上的长头发,天天扫都扫不完,迟早堵了下水道。你说说她,让她弄干净,喊人掏一次下水道不便宜。” 梁薇捏着笔的手顿了顿,作业本上的字都糊了。 等姑爹回了房。 她抠着手指磨磨蹭蹭走到卫生间门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姑妈,能不能给我五块钱?” 姑妈刚打扫完卫生间,听见梁薇要钱,语气立马沉了:“又要钱?今天刚给你买了蛋糕,浩浩的玩具花了八十多,你知道你姑爹一天挣多少钱吗?不是姑妈不给你,是挣钱不容易,你还是个学生,主要任务是读书,别总想着花钱。” 她指甲掐进掌心,脸烧得慌,眼泪在眼眶里转,赶紧低下头:“对不起姑妈,我不该要的。” 话没说完,姑妈又叹着气补了句:“跟你说这些不是怪你,是让你懂事点。咱们家不比你家以前有钱,事事都得算计着来。” 她咬着嘴唇,好半天才小声说:“我……我想把长头发剪短,就不用总掉头发了,洗发水也能省点。” 姑妈居高临下盯着她,随即摆着手:“剪头发去啥理发店?浪费那钱干啥?理发店的剪刀谁都用,多脏,染上个病又得花几十块买药。” 她声音更轻了:“可是……姑妈上次剪头发,也是去的理发店。” “我是大人!”姑妈生气了,“大人抵抗力强,你个小孩子有哪样免疫力,你能跟我比么?真要是病了,耽误你上学,还得人伺候,多麻烦。” 她不敢再说话了。 爸爸妈妈刚走那会儿,她发过一次高烧。 姑妈背着她去医院,一路都在嘀咕。 “怎么偏偏这时候生病。” “买药又得花不少钱。” 从那以后,她最怕的就是自己生病,怕给姑妈家添麻烦。 说完,姑妈找了把旧剪刀,把她拉到在院子里给她剪头发。 剪刀有点钝,夹得头发疼。 她低着头见自己黑黢黢的头发落在地上。 风一吹, 散了。 一起吹散的,还有青春期的少女爱美的心。 剪完姑妈用手拨了拨:“这样多好,清爽,也不用天天梳,省事儿。” 她没敢说什么,只觉得头皮凉飕飕的。 回到房间,她翻出美工材料里的卡纸,用小剪刀慢慢剪。 剪了个高一点的小人,画了件爸爸常穿的蓝色衬衫;又剪了个矮一点的,画了条妈妈喜欢的花裙子。 剪完她把两个纸板小人放在枕头底下,晚上睡觉的时候,好像爸爸妈妈还在身边,能护着她似的。 也是从那天起,她再没提过生日。 “梁姐,你裁的这块板,尺寸好像不对。” 小周说完,梁薇抬头看见自己裁的纸板。 比记录的宽出两倍多。 她赶紧拿起美工刀想修,手指却颤抖的厉害。 第17章 爱情使人精神抖擞 土坯房里的煤油灯芯挑得老高。 “丫头,咋眼圈红了?” 艾合买提手端搪瓷缸走过来,杯子里温水冒着细白的热气:“是不是没适应这工作,还是裁纸板裁得累了?要不歇会儿,我跟小周来,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别熬坏了。” 梁薇抬起手背揉揉眼尾:“没有,艾合买提大爷,刚刚细沙迷到眼睛了。” “别揉别揉,沙子进眼睛揉了的话担心伤到眼球。你去那边闭一会儿眼睛,看看泪水能不能把沙子带出来。不行的话,小周帮你吹吹。” “不用,应该出来了。” 话音刚落,旁边多了道阴影。 阿亚提走过来,手里捏着几张细砂纸,放在桌上的纸板上。 “刚裁完的纸板边缘毛糙,用这个磨磨,明天往壁画上贴的时候,别刮着颜料层。” 小周拿起细砂纸:“还是阿亚哥细心,也不知道以后便宜哪家姑娘。” 阿亚顺嘴回道:“便宜给你要不要?” 小周做出个‘你不要过来啊’的姿势:“不要,我女朋友等我回家呢。” 阿亚的视线扫过梁薇带着点红的眼尾,没多问。 拿起另一张没裁的纸板剩料,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我帮你裁几块,你先磨着,换换手劲。” 梁薇“嗯”了一声,拿起砂纸顺着纸板边缘磨。 砂纸的颗粒很细,磨纸板边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刚好盖过她有点发慌的心跳。 她偷偷往旁边瞟。 阿亚提正低头量尺寸,几缕卷发垂下来随着动作轻晃,微翘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映下一小片蝴蝶翅膀般的阴影。 那双初次吓到她的深邃的鹰眼,此刻专注地看着纸板。 修长的手指捏着美工刀,手起刀落,连裁纸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带上几分清隽。 “阿亚向导,你这手艺是自学的?”梁薇忍不住问。 当初梁薇得知阿亚这个看起来不好惹的人,竟是那家手工艺店店主的时候,心里的震惊莫过于看到菠萝树上菠萝蜜。 后来也没机会见他做细活。 这会儿看他裁纸板的架势,比她这个天天跟美工刀打交道的人还熟练。 阿亚提头也没抬,迅速又裁完一块:“小时候跟我爹学的,以前家里做木活,裁木板比这纸板难多了,差一毫米,拼起来就歪着。” 他把裁好的纸板推到她面前:“你看看,是不是你要的宽度。” 梁薇拿起比对,刚好跟记录册上的尺寸分毫不差。 她刚要说话,阿亚提已经拿起她刚才磨好的纸板,用砂纸再磨了一遍边缘。 知道的知道他在打磨纸板边缘,不知道的以为她在磨翡翠。 旁边的周明远刚好整理完方案,瞥见这一幕,笑问:“阿亚提,你这细致劲儿,不去做文物修复都可惜了。考不考虑重新上一次大学,来跟我们干这行?” 阿亚提笑了笑,把磨好的纸板摞在一旁:“我这粗手,哪能干你们这精细活,也就裁裁纸板还行。” 话虽这么说,可他手里的砂纸没停。 每块纸板都磨得边缘光滑,一点毛边都没有。 被他们一带,梁薇的那些思绪已然散去。 她嘴巴张了张:“梁薇要加油呀!” 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可坐在旁边的阿亚提还是听见了。 他没抬头,倒是轻吐一声“加油”。 梁薇的耳尖悄悄红了,赶紧低头盯着手里的刀,假装没听见他的回应。 等最后一块纸板裁完,已经是半夜。 艾合买提大爷早上要起来做早饭,早就打着哈欠去休息了。 小周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周明远也回了自己的土坯房。 梁薇给小周盖了件衣服,又把纸板按尺寸叠成两摞,用绳子轻轻捆好。 “我送你回去?”阿亚提收拾好桌上的工具,见她揉手腕的样子,随口问了句。 梁薇摇摇头:“不用。就几步路,我自己走就行。” 阿亚提没再坚持,只把桌上的细砂纸叠好,放进她的工具袋:“明天用得上,别落下了。” 梁薇洗漱完毕,看了一会儿书。 土坯房的墙不隔音,隔壁传来艾合买提的呼噜声,跟窗外的风声混在一起,倒也不算冷清。 在这个算不得特殊的特殊日子,她毫无例外的失眠了。 干脆披起一件衣服,打算去院里走走。 也没走太远,站在院外的芨芨草丛旁,刚伸了个懒腰,就听见不远处的沙坡下传来说话声。 这么晚了,谁还没睡? 她本能地走过去。 其中一个男声很耳熟。 梁薇顺着声音往那边看,借着月光,刚好看见阿亚提的身影。 他手里拎着个马灯,暖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对面站着个裙子的姑娘,身子微微前倾,不知道在跟他说些什么。 下午小周告诉她,穿裙子的漂亮姑娘叫陈溪,好像研究所里人尽皆知她喜欢阿亚。 包括她。 难道她又跟阿亚走得太近,于是大晚上她找阿亚提审问来了? 不过这么晚,陈溪穿一条裙子,真的不冷吗? 哦。 她既然可以觉得阿亚长得下饭,这姑娘也可以认为阿亚能保暖。 问题是没阿亚下饭,她也不会饿着自己,但陈溪会冻着自己。 梁薇看到陈溪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她确定她现在很冷。 不过,梁薇很快悟了。 爱情使人精神抖擞。 心里的钦佩油然而生,她下意识就想往后退。 她也待太久了。 要是被当成偷听的,那多尴尬。 刚要走,脚下的小沙堆像是故意跟她作对,毫无知觉就挪到她脚边。 她被绊了一下,整个人瞬间往旁边歪倒。 她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抓旁边的芨芨草,结果力气没控制好,“咔嚓”“咔嚓”扯断了好几根,芨芨草的断茬弹在她手背上,疼得她悄悄“嘶”了一声。 这动静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沙坡下的两人立刻看过来。 马灯的光“唰”地扫到梁薇脸上,把她手里捏着的芨芨草和一脸窘迫的样子照得明明白白。 陈溪原本理性又温柔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眼神像扫过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似的,淡淡掠过她,很快落回阿亚提身上…… 第18章 读心术?她会反读心 “我……”梁薇想解释。 陈溪没给她机会,转身看向阿亚提:“我走了,晚安。” 阿亚点点头:“好梦。” 陈溪穿的高跟鞋踩在沙地上,每走一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走了没两步,她特意放慢脚步,像是在等梁薇先挪开地方。 梁薇僵在原地,手里的芨芨草都快被她抠成芨芨草汁了。 她的脑子一部“社死大戏”开始上演。 完蛋了完蛋了。 漂亮姐姐肯定以为我是故意来偷听的! 要是明天传遍工作站,说复制组的梁薇半夜蹲在芨芨草里当“监听员”,那以后她估计得找块布把脸蒙起来。 想着想着,陈溪已经走到梁薇前面。 梁薇露出一个笑,抬手摆了摆:“嗨,你的鸡皮疙瘩很性感。” 一向冷清知性的陈溪一下子失去表情管理,五官瞬时全挤在一起:“你说什么?” 完了,完了。 她说了什么。 神特么鸡皮疙瘩性感。 碍于阿亚在原地,陈很快露出一个笑:“麻烦让一让。” 梁薇侧身让开:“对不起,我……” “炫耀么?”从梁薇身边经过时,陈溪轻声说道,“太早了。” 天地良心,她真没有那个意思,她发誓。 她盯着陈溪的背影,也忘记了要说什么。 “你在这儿站着当芨芨草精呢?” 阿亚提的笑声传过来,打破这尴尬的氛围。 梁薇赶紧把手里的芨芨草扔了:“啊,没有。” 他拎着马灯走到梁薇跟前:“半夜不睡觉,来这干嘛?” 梁薇红着脸辩解:“我就是出来透透气,谁知道你们在这儿……我真没偷听,刚过来就踩滑了,你看我鞋上的沙!” 她说着还把脚往前伸了伸,鞋边沾着的细沙往下掉,像是在帮她证明。 阿亚提蹲下来,帮她拍拍外套上沾着的草屑,笑得肩膀都在抖:“慌什么?我又没说你偷听。” 他直起身,把长凳子上的编织袋翻过来垫在上面。 坐下去舒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睡不着就坐会儿?刚好跟你说点事。” “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怎么?现在连坐个凳子也得别人批准?”梁薇还没回答,他又笑道,“我批准了,坐。” 梁薇犹豫了一下,挨着他坐下来。 夜里的戈壁有点凉,马灯的光烘着胳膊,也不觉得冷。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阿亚要说的事情跟陈溪有关。 “如果是阿亚向导在为情所困,那换个人讲比较好。我认为这个事情,我帮不上忙。” “真误会了啊?” 误会? 哪有? 没有会,哪来的误。 阿亚解释道:“陈溪是病害组的,前两天他们组的壁画湿度检测仪坏了,总晃,测不了数据。我帮着拧了两个螺丝,她来确认下机子稳不稳,能不能用。” 梁薇应着:“哦……” 晚上啊? 那你俩是敬业,要么过分懂氛围了。 “我明天要同你们去石窟。早上来不及,下午要送资料,后天才能回来。” 嗯? 读心术! 反读心术:请务必让我讨厌的人,跟我一样烦!急急如律令! 阿亚探究地看着梁薇:“怎么不说话?” 听不到了啊,她就说反读心术有用吧。 梁薇露出一个笑:“没有啦,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些?” “没有为什么,想讲就讲了。” 梁薇耸耸肩:“说实话,我不关心。只是她看我的眼神,跟我小时候把姑妈家的绣花针弄掉时一样,有点不待见。” 以前在姑妈家,不管是不是她的错,最后挨说的总要是她。 时间长了,她特别怕别人给她脸色,一看到就内耗,忍不住去琢磨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虽然网上有句话说,‘你又不是人民币,怎么可能每个人都喜欢你’,她依旧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有些根深蒂固的思想,很难改变; 有些微不足道的伤痕,也很难治愈。 “你姑妈念叨你,是她的事。你在这儿是来修壁画的,不是来当‘看人脸色小能手’的。如果自己没有错,那你就要相信你自己,错的是他们,不是你,你已经很好了。” 阿亚提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块磨得光滑的胡杨木片,边缘削得齐整,还带着点弧度。 “给你的。” “这是什么?” 他把木片递到梁薇手里:“上次见你清沙时,总用尺子垫着纸板,怕刮到壁画。这木片比尺子薄,边缘又磨过,垫在纸板底下,既能稳住位置,又不会蹭到颜料。” 木片的大小刚好能握在手里,边缘的弧度像是按她手掌的形状磨的,握起来特别舒服。 她问:“你特意做的?” “顺手削的。”阿亚提说得轻描淡写,“今天修检测仪时,剩了块胡杨木边角料,想着你固定纸板能用得上,就磨了磨。” “嗷,谢谢啊。” 阿亚转头看着梁薇,光落在他脸上,眼神很认真:“记住你在这儿是来修壁画的,不是来讨好谁的。明天你用这木片把纸板垫稳,把密封胶涂匀,比琢磨别人的眼神管用多了。” 梁薇摩挲着手里的木片,忽然就笑了。 刚才她还在瞎琢磨,要是那姑娘到处说她坏话,她是不是得连夜练左手涂胶,省得明天右手抖得像筛糠。 现在被阿亚提这么一说,倒觉得自己那些想法有点傻。 “你说得对,我刚才确实想多了。” 阿亚提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很自然:“下次再瞎想,就摸这块木片。琢磨琢磨,裂缝用它垫着纸板,怎么才能贴得更牢。” 梁薇点点头,把木片揣进兜里,心里的别扭彻底散了。 她举着马灯,对着月光看了看,能看见木片上细细的木纹,跟37窟壁画上的缠枝纹有点像。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小周上次固定纸板时,也总怕蹭到壁画,你能不能也帮他磨一块?” “成啊。”阿亚提应得干脆,“等周末休息,咱们去沙坡下捡点胡杨木片,多磨几块,组里人都能用。到时候让你也试试,看你磨的木片,能不能比你裁的纸板还歪。” “你才裁得歪呢!”梁薇笑着推了他一把。 “回去睡觉,不然木片歪不歪我不知道,你人肯定要歪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切,小看人。明天让你看看,我涂的密封胶,比你修的检测仪还稳当!” 第19章 梁薇,你给的数据对不上 阿亚提也站起来,拎着马灯跟在她旁边。 两人肩并肩往土坯房走。 沙地上,两道长长的影子,挨在一起。 说不出的和谐。 阿亚提说:“明天我要先把物料点一遍。等我忙完过去找你,要是你手酸了,我帮你抬着胶。” “谁要你抬!” 梁薇嘴上这么说,脚步轻快了不少。 走到工作站门口时,她转头对阿亚提说:“对了,今天谢谢你帮我裁纸板。” 阿亚提笑了:“多大点事。赶紧回去睡,明天还得早起进窟呢。” 梁薇点点头,转身走进宿舍。 她摸摸兜里的胡杨木片,手心暖暖的。 那些乱七八糟的脑补,早被阿亚提的话吹得没影了。 她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明天一定用这木片把纸板垫得稳稳的,涂胶涂得比谁都齐整,至于别人的眼神,确实没有壁画重要。 晨光漫过37窟西壁的莲花纹,周明远已经帮工作人员分好了任务。 “我们要快,更要稳。在确保小心的前提下,加快进度。听见了吗?” 大家异口同声:“听见了。” “行,咱们按计划动起来。” 时间紧任务重,平时跟梁薇一组的小周也被分去给壁画做临时固定。 梁薇前几日的工作态度和专业周明远都看在眼里,所以她被单独分到远一点的地方。 那个地方的壁画位于37窟最里侧的窄小耳室。 耳室通道仅宽两尺,高不足一米六。 临时加固需一人全程蹲跪操作。 梁薇瘦,能轻松钻进通道,又能在狭小空间里灵活操作,不磕碰周围岩体,是队里最适合的人选。 她到了预定位置,把密封胶挤到小瓷盘里,按照比例搅合好。 刚准备拿着胶刷开始工作,陈溪拿着记录本凑过来。 她来干什么? 梁薇有些纳闷。 昨天的事情,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尴尬的脚趾能在沙地上抠出一排土坯房。 她装作没看到陈溪,把头朝另一边转了点。 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奈何…… 天不遂人意。 陈溪蹲下来,小声说道:“梁薇,你在这儿啊?” 梁薇感觉到自己的肩头被拍了拍,只能转过身去:“陈溪姐你找我?” “平时大家在底下叫我陈溪姐可以,但工作的时候,叫我陈老师。” “哦……” 梁薇悄悄腹诽:明明小周他们都是这么叫的。 她抠着手指头:“对不起,陈老师,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陈溪把手里的记录本搁在梁薇的背包上:“刚翻昨天的病害记录,发现你下午负责的那片清沙区,落沙量数据跟我们组的检测结果对不上。周老师说数据容不得马虎,你去门口那边的桌子上核对下,我帮你盯着胶,免得干了。” 数据对不上可不是小事。 梁薇没多想,抓起记录册出了耳室,快步往门口走。 门口,阿亚提正蹲在长桌旁,对着一本仓库记录皱眉。 “阿亚向导,你也在这儿?”梁薇随口问了句。 “刚核对完工具。你们复制组的软毛刷够不够用?哦,收工的时候要统一报一下损耗。 “好,知道了。” 阿亚提抬头,看见梁薇急乎乎的样子,问道:“你不是去做临时加固了么,怎么来这里了。” “数据对不上,我得复核一遍。” 阿亚提站起来,把椅子递过去:“坐这儿慢慢对,别急。” 梁薇抱着记录本:“不用,你坐吧。” “让你坐你就坐。”梁薇被阿亚按在凳子上坐下,“我搬完胶料过来找你。” “好吧,谢谢。” 她道了谢,摊开记录册一页页核对。 翻来翻去,她记的落沙量跟手里的检测册明明能对上,压根没有陈溪说的“对不上”。 梁薇心里犯嘀咕。 刚要起身去问,又想起陈溪说“这是周老师交代的”,或许是她漏看了哪组关联数据? 到时候如果真的是自己错,挨批是小事,主要还心里的那道坎不好过。 她会自责,会来来回回复盘很多次失误,再骂自己为什么会犯那么低级的错。 本质是对自己太苛刻,也是她对自己不够信任。 梁薇只能耐着性子,把洞窟环境监测系统的数据调出来,重新把三方数据进行比对,从而确定问题所在。 所谓洞窟环境监测系统,是石窟保护的“环境哨兵”。 库木吐喇石窟所用的北京澳作ENVIdata-WT风蚀环境监测系统,可以实时监测温湿度、风速等,其附加的风沙监测模块,能通过高精度传感器收集并记录洞窟内风沙量,经数据换算后,辅助推算壁画表面的落沙情况,为修复提供数据支撑。 只是这么梁薇这一折腾,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不对啊,都能对上啊。” 梁薇合上记录册,心里忽然有点不安,快步往西壁小耳室那边走去。 刚拐过转角,她看见陈溪手里拿着片透明取样膜,正蹲在地上比对刚从壁画边缘取下的沙尘样本,时不时抬头看眼壁画,又低头在记录册上记着什么。 见她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老师,我比对过数据了,都对得上的。” “啊?哦。”陈溪敷衍地应了一声,就不舍得多给她一个字了。 梁薇见她不说话,只能回到自己加固的位置。 当她走到背包旁边的时候,目光先落在小瓷盘上。 密封胶已经彻底凝固,像块硬邦邦的小疙瘩,根本没法再用。 她心里一沉,拿起胶快步朝陈溪那边走过去:“陈老师,这胶怎么干了?你不是说会帮我盯着,帮我搅一搅吗?” 陈溪挑了挑眉,放下手里的胶水瓶,诧异地问道:“我帮你盯胶?没有啊,我也有自己的工作,胶不应该是你自己盯吗?” “是你跟我说的数据对不上,让我去先核对数据,你帮我看着胶。” 陈溪站在不远处,架起胳膊,双手环胸:“我刚才一直在记录这边的病害数据,没让你去核对什么数据啊……” 梁薇愣在原地,像是被人泼了盆凉水:“你说了是周……” 第20章 “我相信你” 没等梁薇说完,陈溪打断她。 她声音故意提高一点点,刚好能让不远处的周明远听见:“梁薇,你这话就不对了。 大家可都看见你在那边跟阿亚提聊了一个多小时,耽误了时间。怎么现在反过来怪我没帮你调胶? 你说话能不能打打草稿,我一个病害组的,怎么可能亲自找你对数据。” 梁薇心凉凉的…… 陈溪是病害组的技术骨干,跟她一个初来乍到的边角料扯不上直接关系。 陈溪不耐烦地瞟了一眼梁薇,又扫过刚走过来的阿亚提:“年轻小姑娘有些小心思能理解,可工作是工作,不能因为个人的私事,就把工作抛在脑后吧?现在胶干了,耽误了进度,倒反过来怪别人,这可不太合适。”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帮忙的人都看了过来。 梁薇的脸瞬间涨红,张了张嘴想反驳。 还好,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很快冷静下来。 刚才陈溪跟她说的话,既没第三人听见,也没任何记录。 陈溪那一脸“不知情”的样子,让她心里无比清楚。 就算争辩,自己也拿不出证据,只会越说越乱。 阿亚提往前走了一步,刚想说话,被梁薇轻轻拉了下胳膊。 她看着陈溪,压下心里的委屈和生气,只说了句:“我没坏心思,也没耽误工作。” 说完,转身去拿密封胶和工具,没再跟陈溪争辩。 阿亚提皱着眉,想跟上去。 梁薇回头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能处理。 她蹲在工具桌前,先把凝固的胶清理干净,然后拿出新的密封胶。 这次她没像刚才那样直接挤,而是从工具袋里掏出两个不锈钢小托盘,一个装基胶,一个装固化剂,按精准的比例混合后,两手拿着调胶刀不同速度搅拌。 这是她之前在美院跟着李老师学的“双盘速调法”,混合后的胶干得慢,还能保持粘性,最适合赶进度时用。 除此之外,“双盘速调法”能精准地控量,做到不浪费,还能随时调稠稀,这种法子在修复壁画起翘残边也经常被使用。 不过“双盘速调法”不是所有壁画修复师都会的,因为这个方法学起来一点也不简单。 它需要两手搅胶的速度分开控制,用得顺是好法子,用不好就是左右脑互搏,稍不留神就搅砸。 没一会儿,胶就调好。 她拿出阿亚提给的胡杨木片。 之前清沙时,她总怕蹭到壁画,得反复调整姿势,现在有木片垫着,既更快找到固定纸板的位置,又能顺着木片的弧度涂点,速度快了不少。 没过多久,阿亚提走进来。 阿亚提没再多问,默默走到离她近一点的外面位置坐下,帮她把需要密封的纸板按顺序排好,又用记号笔把每块纸板对应的区域编号写上。 这样梁薇涂完一块,不用低头翻记录册,直接就能找下一块,省去不少时间。 耳室里,梁薇蹲在壁画前面,手里握着小型针管,均匀地在纸板边缘涂完最后一点胶,抬手便循着记忆中标记的位置,转向下一处壁画残边。 昨晚在周明远分配好任务后,她睡不着看了一会儿书,随便翻了一下今天要加固的壁画。 她早把这片区域需要加固的点位记在心里,涂完一块根本不用比对记录册,动作没半分耽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收拾好工具,大家先出来透透气!我进去检查,没问题的话,今天收工了。”周明远的声音从洞窟外传来。 陈溪抱臂站在通道口,眼底藏着看好戏的笑意。 她暗自算着时间,周明远检查壁画最多需要半个小时。 梁薇的那个位置不好操作,需要的时间会比其他人多一点,之前还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她怎么都不可能干完这个活。 周明远是研究所里的‘好脾气’,看在梁薇是新人的份上,就算她加固不完也不会怎么说重话。 可惜,这个‘好脾气’有前提。 那就是她认认真真的工作了,却没干完。 陈溪故意让周明远听见梁薇去找阿亚提聊天,在这种工作态度下,梁薇今天是免不了一顿批了。 她不经意勾了勾唇,瞪了一眼梁薇所在的方向。 这时有人凑到陈溪身边:“陈溪姐,刚才你真没喊梁薇去检查数据啊?” 陈溪眨眨眼,一脸无辜:“这种琐事,我哪用亲自喊,早让助手去了。平时我在工作中找过你们吗?” “这倒也是。” 她在队里资历老,这话一出,不少人便默认是梁薇自己漏了事。 “也难怪,年轻人还是毛躁了点。” “照她这个态度,怕是该做的记录怕是也没顾上。” “难不成是她昨天没好好记录落沙区域,今天来补?” 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很快话题又岔开,有人笑着打趣:“陈溪姐,你跟阿亚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啥时候把关系定下来啊?” “就是啊,你们郎才女貌的,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吧?” “你懂什么?天在将黑未黑时最美,爱在将爱未爱时最迷人。” “哇嗷……原来是这样啊。” 陈溪脸上泛起笑意:“乱说什么呢你们,这种事情先主动就输了。” 她和众人聊得热火朝天,眼角不忘时不时瞟向洞窟入口。 直到周明远从里面出来,梁薇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陈溪立刻挺直脊背,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连脚步都不自觉抬高了些。 下一秒。 周明远喜笑颜开,对着众人笑道:“开个小会,今天啊!得夸夸梁薇。” 什么?! 陈溪微微不经意的笑僵在脸上,一时忘记收回去。 为什么是夸她? 凭什么夸她? 周明远继续说道:“耳室里空间小,操作不容易,但这样的困难丝毫不影响梁薇的工作,她的临时加固做得又快又好。对了,我要重点夸夸她的“双盘调胶法”省料还精准,等闲暇时,梁薇你教教队里其他人。” 梁薇抬起头,脸红红的:“周老师你有点浮夸了。” 陈溪才看清梁薇的低头不是没完成任务的心虚,而是被表扬时的害羞。 真可恶。 被她给装到了。 “哪有浮夸,没有浮夸,我说的都是事实。但是这个“双盘调胶法”也不是每个人都合适学,你们啊……下去先试试一只手画圈一只手画方,不会的就不用学了。” 梁薇小声道:“也不用,练着练着还是可以练顺的。” “谦虚,多谦虚,我们向梁薇多多学习!” 话音刚落,周围响起一阵掌声。 刚才议论梁薇的人也跟着点头称赞。 陈溪抓紧了手里的工具袋,脸色沉下来。 回工作站的路上,阿亚走在梁薇身边:“刚才陈溪那番话,明显是让大家误会你,你怎么不让我跟她解释?” 梁薇把工具袋往肩头里边拽了拽:“跟她争没用,把活做好了比什么都强。不是你说的吗?” 抬头时,梁薇瞥见陈溪独自走在队伍最前面,也没个人说话。 她心里没有半分得意,只觉得心里面很踏实。 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刁难,她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把手里的活干扎实,把壁画护好,就够了…… 阿亚勾起嘴角:“嗯。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说,我相信你。” “你说数据的事吗?” 前面有人喊阿亚,他快步走向前。 微风吹过耳际,梁薇听见两个字:“都信。” 第21章 姑妈病危? 周日傍晚,最后一缕阳光从梁薇脚边溜过。 梁薇收起临摹工具和画板走出石窟,拍了拍裤脚。 缝里嵌着的细沙簌簌往下掉,右手手指因为画了一周的画,弯动时还有些隐隐的发僵。 收工后回到工作站。 周明远肩上搭着件沾满沙尘的外套,冲进土坯房里大喊:“来库木吐喇的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这周大家熬得最久,明儿放一天假,一早去玉奇吾斯塘乡补点物资,顺便找家地道的馆子,把这几天的面片子都给补回来!” 话音一落,屋里瞬间松了劲。 “终于放假了!” “一天也好,呼……” 第二天一大早,工作站的越野车载着众人往玉奇吾斯塘乡去。 车厢里不算挤,小周坐在副驾,转头跟后座的人搭话:“这段时间在石窟里没信号,我对象估计得发疯。等会儿到了乡里,我可就不跟你们一起转了,得先去哄我的‘姑奶奶’。” 这话逗得满车人哈哈大笑。 小郑从背包里摸出手机,拍了拍屏幕:“我也得赶紧给我妈打个电话,上次说好了给她带乡里的手工地毯,再不报平安,她该以为我被沙漠埋掉了。” 车厢里的笑声还没散,小周又转头看向梁薇:“梁薇姐,你长得这么漂亮,肯定有男朋友吧?这几天没信号,对方会不会急得上树?” 梁薇望着窗外掠过的戈壁,闻言摇了摇头:“没有。” 小周显然不信:“真的假的?梁薇姐你这么能干,又好看,追你的人肯定排着队才是!” 旁边有人跟着附和。 梁薇笑了笑,没多解释。 小周在拿着手机打贪吃蛇,见梁薇不想说对象的问题,又问:“说起来梁薇姐,我听说你是南方人,这么远来新疆修壁画,你家人能放心吗?” 提到家人,梁薇的眼神软了些。 她轻声说:“我爸妈一直很支持我。以前我爸总跟我说,人生就这么一次,一定要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不用怕远,不用怕难,只要踏实去做,他们永远会支持我,也会为我高兴。” 风吹着车窗,送来戈壁的干燥气息。 如果他们还在,肯定会这么说的。 她确定。 小郑眼里有羡慕:“你爸妈真好。我当时说要来新疆,被我爸妈关在屋里关了一个星期,还扬言要打断我的狗腿。” 小周看了眼中控镜:“那你爸妈也挺好的,起码你的狗腿还在。不过我听说,你不是被关了半个月么?整个研究所都知道啊。” “好吧,本来是一星期的……只是我当时对我爹说,我长狗腿,那我是小狗,你就是老狗。我老爹一生气,又把我关了一个星期。” 小周捂着肚子笑起来:“还得是你。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啊。”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越野车停在玉奇吾斯塘乡的文化站院里。 众人刚准备下车,梁薇裤兜里的手机“嗡嗡嗡”地响起来。 跟着就跟炸了锅似的,未接来电提示一条接一条往外蹦,屏幕亮得晃眼。 足足二十七个未接,全是姑妈梁青的号。 梁薇的手指刚触到按键,短信消息又铺天盖地地涌进来,顶的手机都卡成了死机。 她赶紧下车。 打开手机盖,插拔电池,再开机。 脚步却是没停,快步往信号稍好的文化站二楼走去。 刚站定,姑妈发的第一条彩信弹出来。 照片里的顾正杰站在一家亮堂的酒店门口,左手搭着王浩的肩,右手拎着姑妈的背包,三人对着镜头笑,姑妈脸上的褶子都堆着。 配文看的梁薇太阳穴直跳:“还是我的女婿懂事!知道我们来上海没地儿住,立马给开了星级酒店,倒是你这亲侄女,还不如人家一个外人贴心!” 继续往下翻, 消息一条比一条扎得慌。 “梁薇你翅膀硬了是吧?打电话不接,信息不回,真打算跟家里断了?” “我给小顾通电话,他说你跟他闹脾气?我看你真的是脑子进水了,小顾条件那么好,你上哪儿再找这么对咱家人上心的?” “梁薇,我警告你啊!今天之内必须回电话,不然这个家你也别认了!” …… 这些是短的,长的有69个字。 刚好是一条短信的上限。 内容都大同小异。 梁薇没有耐心读,直接全选,一键删除。 看完短信,QQ消息也跳出来。 发消息条数最多的人来自许瑶。 她给自己发了一些美食、八卦、问要不要借钱、想你了、是不是在戈壁上迷路了…… 除此之外,王浩也发了几条语音。 最新的两条是昨天半夜发的。 王浩的语气里是不耐烦的责备,背景有隐约的音乐声:“姐,你还真不回啊?我妈被你气着了。” 跟着是梁青的声音,虚飘飘的:“小薇,你回来看看姑妈啊……” 只是一句。 王浩又接着说道:“梁薇,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妈现在躺床上,全是被你气的!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梁薇握着手机,反复听了两遍语音。 从她有记忆起,姑妈一直在马鹿塘开包子铺。 马鹿塘是南方的一个小镇,盛产锡矿。 早上天未亮,工人开始换班。 上早班的工人为了方便,早饭大多数吃包子馒头。 下夜班的工人工作了一整夜,也没有精力花时间做饭,包子馒头对于他们也是最好的选择。 姑妈开的包子铺子在正街,是他们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所以她家生意很好。 但这种生意很好的前提,是她要比别人更加劳累。 一般凌晨三点她就得起床和面,做包子,蒸包子。 到五六点才能把包子馒头都做出来,让大家都有得买。 等过了这个高峰期,差不多到七点左右,上课的学生,在街上做生意的人也开始起床吃早饭了,又能迎来第二波小高峰。 二十多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姑妈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差。 难道姑妈真的病了么? 梁薇深吸口气,翻出王浩的电话拨过去。 听筒里“嘟嘟”响了好一会儿…… 第22章 她要回上海了 王浩接起,声音黏糊糊的,像刚睡醒:“梁薇,你还知道回电话?” 梁薇问道:“你没起?” 王浩揉揉眼睛,抑制住自己想把手机扔出去的冲动:“为了我妈的医药费,我白天上班,晚上上班,刚睡了一个小时。我妈好歹养了你几年,你是人吗?” “别说没用的。姑妈怎么样了?人在哪呢?”梁薇赶紧问。 刚问完,电话那头传来“砰”的声音,好像玻璃瓶倒地。 “妈的。”电话那头王浩静了两秒,语气瘫软下来,“我妈她在医院呢!我听你的话去了汽修厂,现在还要在夜场上夜班……姐,你快回来吧,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梁薇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而活,可那是她的姑妈。 如果姑妈真的有事,她不能这么自私。 她不允许自己这么自私。 “人在哪家医院?病房号多少?”梁薇追问。 王浩支支吾吾半天:“我不熟。就是市里的大医院,杰哥安排的。姐,你看看照片。” 扯到顾正杰,梁薇心烦得不行,不过眼下姑妈更重要。 王浩的消息弹进来,是一张图片。 梁薇点开,手猛地顿住。 医院的诊断证明。 患者姓名梁青,诊断栏印着“急性心梗,病危”。 “病危”两个字像块石头砸在梁薇心上,之前的怀疑瞬间被慌神盖了过去。 梁薇顾不上想别的,手指哆嗦着点开购票软件。 最快的一条路线是先乘车赶到阿克苏机场,再从阿克苏机场飞往乌鲁木齐,这趟航班在两个小时之后起飞。 然后订从乌鲁木齐飞上海虹桥国际机场的机票,但今天已经没有了,只能赶明天的。 所谓关心则乱。 如果她能冷静一些,就会注意到右下角模模糊糊的红章是浙江。 梁薇揉了揉眉心:“现在医生怎么说?” 王浩急了:“你回来不就知道了?赶紧买机票!” 说完“咔哒”挂了。 梁薇站在走廊上,风沙吹得头发糊眼睛,也没心思扒拉。 “梁薇!走啦!去逛街!周哥说请大家吃烤馕!” 梁薇急急忙忙跑下楼:“你们去吧,我家遇上点事情,得回上海一趟。” 在库木吐喇这段日子,大家都知道梁薇是什么性子的人。 她会这么慌张,肯定是遇到了急事。 “现在吗?” 梁薇点点头,翻翻自己的证件,心里舒了口气:还好有随时带证件的习惯。 “玉奇吾斯塘乡有直接到阿克苏机场的大巴车吗?” “有倒是有,但是不方便。”小郑往外看看,“我给周哥打电话。” “我打吧。” 梁薇刚翻出手机,就撞见跨进院门的阿亚。 他手里拿着两瓶刚买的矿泉水,见梁薇脸色煞白,立马递过一瓶拧开了盖子的水,扶了她一把:“怎么了?跑这么急?” “我姑妈病危,我得马上回上海,能不能……能不能送我去车站?” 梁薇的声音有点发颤,平时调胶时稳得能捏住针尖的手,这会儿连手机都快攥不住了。 阿亚愣了一秒,转头对小郑说道:“跟周哥说一声,我送她去。” “好好好。” 阿亚拉着梁薇往越野车那边走,脚步又快又稳:“别慌,车站的大巴要是赶不上,我们直接去机场。我开车快,肯定能赶上。” 车上,梁薇的心越来越慌。 让自己冷静,最好的办法是转移注意力。 她看到被设置成免打扰的顾正杰。 点开他的头像。 聊天框里有几条前几天的消息。 “你姑妈和表弟给我打过电话,已经帮你安排好了。” “我给他们在上海郊区找了套两居室,地段差了一点。半年房租,一共一万二,你别操心。王浩的工作我确实帮不了,抱歉。” “梁薇,别赌气了。你看,最后你还是得靠我。赶紧回上海,之前的事我们翻篇,我还像以前一样对你。” 她也没工作多久,上哪儿去找一万二。 梁薇看着屏幕,不知不觉就翻出上次发给顾正杰的声明。 复制, 粘贴。 唉,如果姑妈住院是他安排的…… 梁薇又把那些字一一删除。 重新打上:钱我会想办法还你,谢谢,但我们的事情确实翻篇了。 刚要发送,手机又响了。 许瑶的名字跳在屏幕上。 梁薇接起。 “我的祖宗!你可算接电话了!”许瑶的大嗓门差点震破听筒,“我以为你在新疆迷路了呢!打的电话全是无法接通!” “我在乡下,刚有信号。”梁薇的声音有点哑,“许瑶,我姑妈病危,我现在去机场的路上,明天你能不能给我找辆车?” “啊?病危?怎么这么突然?”许瑶安慰道:“薇薇,你先别慌,毕竟你在路上,慌也没用,反而容易出事。你多想想他们对你的不好嘛,有什么事也得你到了上海才能处理,对不对?” “嗯。” “我问你个事情,你和顾正杰彻底分手了么?” “算吧。” “你去新疆的时候?” 梁薇没心思细想:“应该是吧,怎么了?” “你看我给你发的照片了么!”许瑶瞬间炸了,“这狗男人太渣了!你们才分手多久,他就无缝衔接了!” 梁薇往上滑了一下聊天记录。 许瑶发来的照片时间是她刚到库木吐喇工作站的那天晚上。 一张两个人的合照,看起来是在外滩拍的。 顾正杰穿着件白衬衫,单手插兜。 女孩仰头看着他笑得明媚,她的双臂紧紧环着顾正杰插在裤兜里的手臂,手里拉着一个爱心的粉色气球,配文:得偿所愿。 女孩叫夏彤,她的大学同学。 梁薇还记得大三那年,夏彤在男生宿舍楼下堵着顾正杰,当着好多人的面喊:“顾正杰,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但我可以等你!” 那时候的顾正杰牵着她的手,特别坚定:“不用等,我喜欢的只有梁薇。” 车里很静,发动机嗡嗡作响。 阿亚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的路,没说话,但余光瞥见梁薇的脸越来越白,手指把挂链上的小熊捏得变了形。 许瑶还在电话里骂:“你说他是不是早就跟夏彤勾搭上了?臭男人!狗男人!” 梁薇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赞同许瑶。 或许她现在还得对他心怀感激。 毕竟他这个“过去式”愿意多管闲事,帮她的家人一把。 “嗯。”梁薇想了一下,“同前女友纠缠不清,确实该杀!” 正想挂电话,许瑶突然“欸”了一声:“不对啊,这人……薇薇你别挂!” “怎么了?”梁薇问。 “你等等,我刚刷空间,在夏彤的照片里看到个熟人。我把照片发给你。” 许瑶语速很快,没两秒,又一张照片传过来。 梁薇点开,屏幕里是五光十色的KTV包厢。 一群人围着沙发闹,主角是顾正杰和他几个朋友,最边上有个黄头发的脑袋正使劲往中间挤。 脸被灯光晃得有点模糊,可那标志性的黄毛,总爱缩着脖子的姿势,梁薇一眼就认出来。 王浩。 时间, 今天凌晨五点。 梁薇,笑了。 第23章 多美好的姑娘 梁薇看着照片里那个使劲把脸往屏幕里挤的黄头发。 心底的担忧化为怒气直冲头顶,最后反倒“嗤”地笑出了声。 只是梁薇眼底没半分笑意,手指紧紧捏着手机,连指节都泛了青。 王浩的夜班, 就是这么上的? 满嘴鬼话。 “许瑶,我挂了,一会儿跟你说。” 许瑶应道:“好,有事随时联系。” 梁薇匆匆挂断电话,翻出之前存下的那家汽修厂老板的号码拨过去。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接着传来老板有些粗犷的声音:“喂,哪位?” “你好,请问是凯达远汽修吗?” “是的,你有什么事?” “您好老板,我想找一个新来的学徒工,叫王浩。我是他姐姐,他手机关机联系不上,想问下他今天在厂里吗?” 梁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老板脱下手套回道:“我们这儿没有叫王浩的工作人员啊,你是不是打错了?” “没有吗?” 梁薇的心沉了沉,更确定了自己的怀疑。 她补充道:“要不您再想想,大概月初的时候,我给把他的简历发到过您的邮箱,说好让他去面试当学徒的。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没去吗?” “哦!我想起来了!”老板一拍脑袋,“你说的是那个黄头发的小伙子啊!” “对,当时你说他年纪小,怕不踏实。” “我记得这事。后来我同意让他来面试,特意让我这的员工把空床位收拾出来了,结果一直没等到人来。 前两天还有人问我,他们说一直不来的话,东西还是收拾到空床位上,搁在地上怕潮湿。” “抱歉老板,您让他们放吧,他应该不会来了。” “哦,老妹。来不来以后要说一声,让人一直等着也不好。” “对不起对不起。”梁薇握着手机的手,指腹都硌得发疼:“我知道了,谢谢您,打扰了。” 挂掉电话,梁薇把手机扔在腿上。 她想了想,重新点开王浩发来的照片。 之前被“病危”两个字冲昏了头,根本没细看王浩发的诊断证明。 这会儿梁薇重新点开图片,逐字逐句地看。 看到右下角的医院公章时,才意识到章的边缘模糊,字体也比她之前见过的医院公章粗了些,关键是医院名称隐隐能看出来是‘浙江’。 P得很不走心。 甚至有种把她当白痴耍的错觉。 刚把诊断证明的页面关掉,许瑶的语音又弹过来:“薇薇,你看到照片了吧?是不是王浩?我就说那黄毛看着眼熟!不是说你姑妈病危吗?怎么跑去唱K了?这一家子到底在搞什么!” 梁薇压下心里翻涌的火气,回了条语音:“知道了瑶瑶,谢谢你告诉我。我这边先处理下,回头跟你说。” 发完消息,她转头看向正在开车的阿亚。 欲言又止。 阿亚正盯着前方的路。 等梁薇的目光再袭来,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梁老师,你到底想干什么?” “啊?什么?” “你这样‘不怀好意’地看了我很多次,让我有点瘆得慌。” “呃……”梁薇犹豫了两秒问道:“阿亚向导,能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吗?” “只是借电话吗?” “嗯嗯。” “下次借电话直说,我以为你想搞暗杀。” 梁薇被他逗笑了:“你说的真夸张。” 阿亚没多问,把手机从磁吸板上取下来递过去:“给。” 梁薇调出号码,拨通姑妈的号码。 听筒里“嘟嘟”响了没两秒,就被人接起来:“喂?谁啊?” 梁薇没出声,只是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 那边又追问了一句:“说话啊!谁啊!” 梁薇没回应,轻轻把手机拿开了些。 接着, 电话那头传来王浩的声音:“妈,谁啊?” “不知道,没人说话,估计是打错的吧。神经兮兮的!” 姑妈说完,“咔哒”一声挂了电话。 梁薇把手机还给阿亚,车里瞬间又静了下来。 阿亚的余光瞥见她脸色苍白,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梁薇把自己的手机揣回兜里,看向窗外掠过的戈壁。 往日一向充满力量的声音,此刻却像泡在温水里的纸巾。 她说:“我们回玉奇吾斯塘乡吧。” 阿亚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瞬间明白了大半:“他们骗你?” “看样子是。” 梁薇自嘲地笑起来,视线落在远处连绵的雪山。 雪山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白光,清晰得像幅画。 画上是她可笑的脸。 梁薇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的担心算什么。 算什么? 到底算什么呢? 算她蠢是吗? 梁薇静静地开口:“诊断证明是假的,工作是假的,刚才打电话,姑妈那边也根本不像有人病危的样子。” 阿亚没再多问,轻轻踩了脚油门,车子没有往回拐,反而继续往前开。 “既然都出这么远了,别急着回去,晚些再回。” 他说着伸手拉开副驾储物箱,摸出一个马口铁盒。 单手一按,盒盖弹开,里面是好几颗色彩斑斓的糖果。 他把盒子往梁薇前面送去:“吃吗?” “多大的人了,还有吃糖的习惯。” 阿亚痞笑着顶了顶腮:“你在笑我?不吃算了。” “吃,没说不吃。” 梁薇挑了个颗橘色的,用手指捏着两端拧开。 她把糖放进嘴里,淡淡的橘子味慢慢在舌尖化开,驱散了些喉咙里的涩意。 梁薇摊平那张彩色糖纸,捏着一角轻轻举到眼前,对准了斜斜照进来的阳光。 细碎的彩光透过薄薄的糖纸,落在她的脸颊上,染出淡淡的粉紫与浅金。 微风起,浮光动。 她的眼尾、鼻尖,连着她的眼睫上,都沾上细碎的亮色。 阿亚的视线不经意落在她身上。 一时忘了移开。 多美好的姑娘! 她应该像这样,被阳光好好宠爱着。 连风都该轻些,别吹乱她额前的碎发,也别让那些糟心事,再压得她眼底没了光。 他想着。 脚下的油门又放轻了些。 车子平稳地碾过路面的碎石,没惊动副驾上的人。 第24章 怎样,敢跟我走吗? 梁薇玩够了,心情不再像刚刚那般糟糕。 她忍不住问阿亚:“那我们现在去哪?” 阿亚偏头看了她一眼:“哪来这么多问题?” “当然得问啊。”梁薇往椅背上靠了靠,侧头看他,“你是本地的向导,我又不熟路,万一你把我卖掉怎么办?” “我是真打算卖掉你。”阿亚被她这话逗笑了,眼里闪过点痞气:“怎样,敢跟我走吗?” “为什么不。” “这么干脆?” “车门你落了锁,那不然……我跳窗?” “呵……” 阿亚低笑出声,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放心,不卖你。” 车子继续往前开,路两旁的戈壁渐渐有了些生机。 远处的矮坡上长着一丛丛红柳,枝条是深褐色的,顶端冒出嫩红的芽。 风一吹,细枝轻轻晃荡,像无数只小手在挥舞。 偶尔能看见几只灰褐色的石鸡,扑棱着翅膀从路这边飞到那边的草丛里,留下一串“咕咕”的叫声。 阳光变得暖起来,透过车窗洒在梁薇的胳膊上,带着点晒人的温度。 她把车窗降下一条缝,让风钻进来。 空气中混着点远处沙棘丛的清苦味,吹在脸上很舒服。 她慢慢闭上眼。 刚有点睡意,梁薇的手机又“嗡嗡”震动起来。 王浩来电。 她犹豫一下,还是接了。 “姐,你买机票了没?什么时候到上海?我跟杰哥说好了,到时候让他去机场接你。” 声音很急。 梁薇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掠过的一株开着小黄花的骆驼刺,冷哼一声:“杰哥?倒叫得挺亲密。” “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别跟杰哥置气了。”王浩的语气满是不耐烦,“错的本来就是你,杰哥不计较,还一直帮我们家,又是给租房又是帮忙找工作的,你也别这么犟,行不行?” 梁薇没接话,“哦”了一声。 “‘哦’是什么意思啊?”王浩的声音更急了,“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你现在到哪了?是不是快到机场了?” “路上。”梁薇淡淡地回道。 电话那头的王浩松了口气,有点压不住对她的讨厌:“那我挂了。” “嗯。” 梁薇刚要挂,王浩又喊道:“哦等等等,姐……” “还有事?” 王浩安静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姐,还有个事。” “怎么了?”梁薇心里隐隐有猜测,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小熊挂链。 “那个……你有钱吗?”王浩的声音放低,“我妈的医药费还差一大截,凑不够。医生说,今天要是再不交钱,她的针水就要断。” 梁薇声音冷了些:“没有。” “你不是下个月回学校拿毕业证吗?” “嗯,所以呢?” “要拿毕业证得先把学费结清,你欠的学费应该凑得差不多了吧?姐,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凑的那笔学费打给我,我先把妈的医药费交了。” 梁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浩很少有对她这么客气的时候,如果他客气,一般就是要钱。 没有一次是例外。 王浩见梁薇不说话,以为她在犹豫。他又说道:“等我下个月发工资,立马就转给你,绝对不耽误你拿毕业证,我保证!” 梁薇只觉得浑身发冷,好不容易被橘子糖压下去的酸涩,再次堵住她的喉咙,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不行。” “梁薇!你是不是个人啊!” 王浩炸了。 在电话那头吼起来:“在你心里,我妈的命还比不上你的毕业证吗?再说了,又不是不还你!妈现在还昏迷着,等她醒过来,肯定会把钱转给你的,这也不行吗!” 人在气到极致的时候,反而会变得异常平静。 梁薇握着手机,声音没有起伏:“不行。” 电话那头的王浩彻底装不下去了。 脏话顺着听筒涌过来:“你个白眼狼!毒妇!你怎么不跟你爹妈一样去死!就是你心这么毒,才把你爸妈克死的吧!哦,我差点忘记了,你们全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怪不得死得早!死得早才好!那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死!” 说她,她可以忍,但带上她父母不行。 梁薇死死攥着手机,连呼吸都跟着用力。 她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王浩,道歉。” 梁薇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威慑力,电话那头的王浩瞬间没了声音。 过了两秒,竟哭起来:“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生气,求求你救救我妈,她情况真的不好……我这几天一直在打工,可我真的凑不够医药费。姐,你想想办法,哪怕跟杰哥低个头认个错也行啊,杰哥有钱,他肯定愿意帮你的……我凑不够,真的凑不够……” “凑不够啊?我想想。” 电话那头,王浩脚搭在堆满啤酒瓶的茶几上,得意扬扬地冲梁青点点头,又问道:“姐,你这是答应了?” “不是。”梁薇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是想说,那你别急,慢、慢、凑。” 王浩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两秒才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梁、薇!” 操! 准确来说,王浩还骂了好几个字。 不过梁薇听不见了,她直接挂掉电话合上手机翻盖。 刚挂,手机又响,震得她手指发麻。 梁薇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心烦得厉害,连看窗外的红柳都没了兴致。 阿亚见状,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手机,按了关机键。 世界安静下来。 “睡会儿吧,到地方我叫你。” 梁薇没反驳,听话地闭上眼。 阿亚开车很稳,车子没有颠簸,耳边只有风的声音和发动机的轻响。 刚才绷得太紧的神经一松,她竟真的慢慢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梁薇好像又回到十二岁那年。 刚被接到姑妈家的第一天,姑妈拉着王浩的手,指着她介绍:“小浩,以后梁薇就住我们家了,快叫姐姐。” 才六岁的王浩攥着手里的玩具车,往后退了两步:“不要!她凭什么住我们家!让她滚出去!我不要跟她一起住!” 姑妈赶紧把王浩搂进怀里哄:“小浩乖,你是妈妈亲生的,她又不是。让她住进来,以后让她多帮你干活,好不好?” 王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梁薇的眼神里多了些理所当然的轻蔑。 第25章 你是姐姐,同他计较什么 梁薇成了家里的“小保姆”。 每天放学先冲回家淘米做饭,吃完饭洗碗擦桌,周末还要帮王浩洗校服、收拾房间。 未成年的她想着,只要自己做得足够好,少说话、多干活,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家里占个小小的角落。 可懂事, 好像没换来他们的改观。 画面跳到初二。 梁薇有一次生理期。 那是个连买卫生巾都要东躲西藏的年纪。 小卖铺得挑老板娘一个人在的时候去; 店里不能有别的男性; 哪怕有人路过,她的心也会随着脚步声忐忑,好像买卫生巾是件令人羞耻的坏事。 梁薇攒三天早点钱,在巷尾的小卖铺买了包卫生巾。 一半装在书包最底下的夹层带去学校用,另一半藏进衣柜的收纳格在家用。 第二天到学校,她去厕所才发现书包里的卫生巾不见了。 毫无意外。 她的裤子脏了。 幸亏班主任是个温和的女老师,带她换裤子,还解决了她的窘迫。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 她以为糟糕的一天终于结束,谁知噩梦刚刚开始。 七岁的王浩举着撕开的卫生巾,在路上一边跑一边喊:“梁薇不害臊!这么大了还穿尿不湿!我三岁就不用尿不湿了!” 镇上的小学和初中一墙之隔。 正是放学的点,路上全是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 几个路过的男同学听见,凑过来看热闹,发出一阵奇怪的哄笑。 那种笑声像夏天的苍蝇,绕着她不肯走。 梁薇的脸瞬间烧起来。 血往头顶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唇没让它掉下来。 她冲过去,从王浩手里夺过卫生巾,把他堵在单元楼的墙角。 读小学的王浩比梁薇矮一个头。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眼里满是狠劲儿。 “王浩,你再敢乱说一句,我真的会揍你。” 晚上,王浩的哭声从客厅传进她住的小阳台。 她听见他在姑妈面前哭着告状,说她抢东西、还吓唬他。 姑妈推门进来时,梁薇坐在小板凳上叠衣服。 手里的衣服皱巴巴的,怎么也叠不平整。 姑妈没问缘由,靠在门口数落她:“梁薇,你都多大了,怎么能欺负弟弟?” 没有询问她为什么生气,也没有问王浩做了什么。 更没理会她早已通红的眼眶。 梁薇拽着叠了一半的衣服,手指用力把布料捏出深深的褶子:“是王浩先抢了我的东西!” “他能抢你什么东西!他还小,不懂事,你是姐姐,就不能多让着他点?” 他抢了我的…… 三天早点钱才够买的…… 她张了张嘴。 “行了!我一天天的工作累死累活,你怎么不知道为我分担着点。真是的,既然有钱买东西,那我这个星期不用给你早点钱了吧?” “姑妈……我……” “行了行了,睡早点。一天天灯亮到这么晚,这个月的电费又得超,真烦!我说你们这些小孩什么时候能懂点事……” 姑妈一边念叨,一边拉上门。 梁薇关掉灯。 没有爸妈的孩子,委屈只能自己咽。 一束光照到自己身上,有声音远远传来:“梁薇……” 梁薇睁开眼。 窗外的红柳还在风里晃,阳光依旧暖融融的。 阿亚转头看她:“醒了?快到地方了。” 她晃晃脑袋,抬手摸摸眼角。 有点湿。 刚才的梦太真实。 那些藏在心底的委屈,好像又被翻了出来。 真可恶。 她讨厌这种感觉。 阿亚停稳车,先一步跳下车绕到副驾。 手掌搭在车门上沿,弯腰时额前的碎发落下:“到了。” 梁薇迈下脚:“这是哪里?” “阿热买里村。” 阿热买里村卧在连片的苗木林里,田埂边的白杨树窜得老高。 阿亚顺手摘颗红透的沙枣,擦了擦递过来:“尝尝,今年头茬,甜得很。” “不告而取是为偷。” “在我们这里,过路人摘几个果,只要不浪费就不算偷。相反,若是被果子的主人看到,主人会觉得因为自己的果子受人欢迎而感到十分高兴。” “是吗?那我尝尝。”梁薇咬了一小口,果子甜如蜜糖,“真的甜啊。” “新疆是我国著名的瓜果之乡,独特的气候条件让这里的瓜果甜度高,口感好,而且适宜种植的果树种类丰富。 大家最熟悉的应该是葡萄,新疆的葡萄种植史超2000年,吐鲁番的无核白葡萄,和田的红葡萄最具有代表性。 石窟的壁画里最常出现的就是葡萄藤纹样,既体现出古人的生活场景,也说明葡萄在新疆是重要的作物。” 刚想说什么,阿亚抬手用手蹭过她的唇角:“沾到沙枣核了。” 手的温度比阳光还暖。 他伸了手, 她没有避。 等意识到这个暧昧的动作时,两人一下子都红了耳尖。 梁薇转身看向不远处的苗木大棚:“那些是育的果苗?” 殊不知这个举动,越是装作自然,更是欲盖弥彰。 “嗯,都是村民自己育的苹果苗。”阿亚快步走在她前面,顺着田埂继续走,“你记不记得咱们石窟西崖的那棵老苹果树?” 梁薇点点头:“是有这么一棵。” “三十年前从这儿移过去的,每年结的果子,够整个工作站的人吃。” “什么时候才结?” “还早呢,这才五月。” 田埂上几位戴绣花帽的维吾尔族大婶蹲在大棚边间苗。 见了阿亚,笑着用方言喊他名字。 阿亚也笑着应,转头给梁薇翻译:“她们说你好看。” “啊?” 梁薇脸红扑扑的。 其实大婶问的是:阿亚提,你这是带着女朋友来耍哩嘛? “嗯。她们还说你看着细皮嫩肉的,不像能扛住戈壁风的样子。让我拉紧些,别被风吹跑了。” 梁薇脸更红了。 她想不出怎么回,阿亚却先一步笑着回了大婶几句,转头冲她眨眨眼:“我跟她们说,你是看着娇,其实能一个人扛起一头羊。” “……” 梁薇尬笑着:“你还不说我喜欢被风吹上天,跟太阳肩并肩。” 阿亚思考了一下:“下次一定说。” “你……” “哈哈……” 两人正说着,村口传出木槌敲打木头的声响。 阿亚走在前面,突然转过来面向她,一步一步倒着走:“带你去见个人,他手里的活计,你肯定感兴趣。” 第26章 2010年,超人不会飞 简单的土坯房外面围着栅栏形成小院,白胡子的大叔坐在院外的小马扎上凿木雕。 见有人走近,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个位置。 阿亚走到跟前喊道:“吾买尔大叔!” “原来是阿亚,我眼神不好呢,好久不见嘛。”大叔看着梁薇问道,“朋友?” 阿亚介绍道:“嗯。她叫梁薇,在库木吐喇石窟工作的壁画修复师。” “了不得呢。你们进来坐,进来坐。” 院里木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木雕,大大小小挤得满满当当。 大的有半人高的沙枣木花架,架身上缠枝葡萄纹刻得立体,连叶片脉络都清晰; 还有能坐两人的木雕长凳,凳面边缘凿着回形羊角纹,老木色透着温润。 小的是巴掌大的木碗,碗沿绕着圈巴旦木纹样,刀痕细腻; 刚好够两个指头捏的小木勺,勺柄上刻着迷你胡杨枝; 还有核桃大小的木雕小壶…… 梁薇没有乱碰东西的习惯,只能用视线把它们‘拿起来’,看够了再换下一个。 她问阿亚:“这都是大叔雕的?” “嗯,都是。” 阿亚拿起木架上的小刻刀和一块打磨好的梨木片:“试试?” “不了吧?” 她说不的时候,阿亚已经把刻刀和木片塞进她手中。 “梁薇,有时候呢你要大胆些,不用这么为难自己。” 梁薇喃喃道:“有吗?” “有。”阿亚自顾自拿起另一块木头,用砂纸磨着,“想吃的东西,你要说想吃;想要的东西,你也可以说想要;想看的东西没看够,你可以说等等,你想再看一会儿。 相反。你不想吃的烤焦肉,也不用逼着自己往下咽;你不想帮的忙,你可以说不好意思,你不方便……” 烤焦肉? 梁薇记起在玉奇吾斯塘乡文化站的那个晚上。 他看见了吗? 见梁薇发呆,阿亚问道:“听见了吗?” “哦,听见了。” “行,想刻什么就刻,不用担心别的。” “好。” 梁薇有点局促,手拿着刻刀也不知从何开始。 阿亚见状,挨着她蹲得更近些,伸手像示范:“握刀轻些,像你拿修复笔那样……” 话没说完,他的手指就碰到梁薇握着刻刀的手。 两人像触电似的,同时往回收了收。 刻刀在梨木片上划了道浅痕。 梁薇垂着眼,盯着木头上的纹路。 两次。 他是刻意还是无意? 阿亚也没再说话,起身假装去看吾买尔大叔手里的花板,耳尖悄悄红了一片。 他刚才单纯想帮梁薇调整握刀的姿势,碰到她微凉的手时,心跳突然乱了节奏。 扑通扑通。 吾买尔大叔看眼两人,笑着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刻花纹,得先让心稳下来。” 梁薇“嗯”了声,重新握住刻刀,试着在木头上划出道曲线。 阿亚在旁边看着,清清嗓子说道:“手腕松点,顺着木纹走,就像你补壁画时描边,木雕靠的是巧劲儿。” 梁薇跟着他的话调整姿势,一点点‘挖’出一道缠枝纹雏形。 很丑。 阿亚倒是难得的没笑,反而一脸肯定:“比我第一次刻强多了。” …… 人在专注的时候会忘记烦恼。 直至太阳落山,两人坐上车往玉奇吾斯塘乡走,梁薇没再想起那些糟心事。 车窗半降,梁薇靠在椅背上。 她不敢看他。 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和阿亚不经意碰手时的慌乱,赶紧转头看向窗外。 阿亚余光瞥见她盯着窗外发呆,随手按下车里的音乐播放键。 周杰伦独特的嗓音填满车厢。 ‘妈妈说很多事情别太计较, 只是使命感找到了我, 我睡不着……’ 是《超人不会飞》。 梁薇惊讶地转头:“周杰伦的最新专辑,你怎么买到的?18号才发行的啊!” “有一天去采购,常去的音像店刚好有买。见你喜欢听周杰伦的歌,我顺手买的。” 阿亚说得云淡风轻。 “你知道吗?我真的超喜欢周杰伦。” 梁薇变成星星眼,就差把喜欢刻脸上了。 阿亚故意不说话。 他在等她的下文。 十秒, 二十秒, 半分钟过去, 没等到。 …… 阿亚开口:“喜欢,然后呢?我把碟片借你听两天?” “可以吗?” “不可以。” 梁薇失望地靠向椅子:“好吧……那就算了。” ‘吱——’ 阿亚一脚踩下刹车,轮胎在土路上留下两道车辙。 ‘嘣。’ 阿亚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我跟你说的话白说了?” “没有啊。” 梁薇木讷地看着前方,他说‘想的时候是要说想的,不然别人不知道你的想法’。 阿亚重新启动汽车:“看来想起来了。” “嗯。” “自己说。” “等回工作站,能借我听两天吗?” 阿亚勾起嘴角,眯着眼笑起来:“能。” 梁薇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这是什么破表情? 为什么有种自己养的猪,学会拱别人家大白菜的…… 欣慰? 她竟然读出了欣慰。 真是神金。 音乐还在继续。 喔~ 如果超人会飞, 那就让我在空中停一停歇, 再次俯瞰这个世界, 会让我觉得好一些。 Oh 拯救地球好累, 虽然有些疲惫但我还是会, 不要问我哭过了没, 因为超人不能流眼泪。 “饿不饿?”阿亚问她,“文化站旁边的那家馕坑肉这个点应该刚出炉,回去顺道买两串?” “好啊。”她轻轻回应,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 车子很快驶进玉奇吾斯塘乡,阿亚停在那家馕坑肉摊子前。 下车时不忘叮嘱:“你在车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梁薇点点头。 趁着这功夫,她从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 下午被阿亚关机后,她一直没再打开。 这会儿按下开机键,信息和未接来电提醒再次把她手机卡死机了。 换作上午,她或许会觉得心口发堵,但是现在,她竟然有种幸灾乐祸的爽感。有些人的自私是刻在骨子里的,无论她再怎么退让,也换不来真心。 倒不如守好自己的底线,把精力放在值得的事上。 手机重新开机。 梁薇在未接来电的列表里,捞到一个令她感到温暖的号码。 李老师…… 第27章 新疆是个好地方 李老师是她大学时的导师,也是带她走进壁画修复领域的引路人。 高考结束后填志愿那会儿,梁青帮梁薇报了师范和护理专业。 在她姑妈的眼里,这类才是正儿八经的工作。 梁薇说想考美院,姑妈把她一顿臭骂。 说艺术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学的,她家又没钱,而且毕业后也不好找工作。 梁薇不敢反驳,任由着姑妈报上志愿。 最后一天偷偷让许瑶登上自己的号,硬是瞒着姑妈把志愿改成文物修复。 等梁薇的录取通知书到,姑妈气得打了她一顿。 让她要么滚出这个家,要么再复读一年。 如果梁薇执意要去读书,那么她的四年大学,家里不会给她一分钱。 梁薇收拾好东西,一个人去了省城。 省城比小镇上机会多,招暑假工的地方很常见。 梁薇愣是用两个月存够路费和几百块的生活费。 辅导员看她家境不好,帮她申请助学金,还推荐她去博物馆兼职当讲解员。 考上研究生以后,是李老师让她更加确定自己未来的路线。 不管在学业还是生活中,李老师带给梁薇的,远远比书本上的知识多得多。 后来她能拿到去上海的实习名额,也离不开李老师的推荐。 梁薇心里一暖,回拨电话过去。 如果把她接电话的内容比作海洋一般的压迫,那么许瑶和李老师的电话就跟大海里打捞起的漂流瓶一样。 是为数不多的温暖。 李老师温和地问道:“梁薇啊?总算联系上你了。平时都想着你在忙,也不想打扰你,到晚上又觉得那头工作累,你得好好休息,就一直没打了。” “还好,不过幸亏您没打。您要是打了,我在库木吐喇石窟这边应该接不到,怕您会担心。” “你在库木吐喇啊?” “嗯,来了差不多半个月了。今天刚好休息,来乡下采买生活用品。李老师身体可还好?” “好着呢。就你那几个师弟师妹,让我有些头疼。前几天让他们做个实验,有本事从网上抄一份一模一样的给我。你说他们抄就算了,抄的还是你的,连数据调查人员的名字都不改一下。” “哈哈哈哈……该罚。” “梁薇,你是我最出色的学生,在那边适应得怎么样,老师对你印象如何。”李老师笑着说,“龟兹风格的壁画线条和色彩都有讲究,你跟着那边的老师多学多看,肯定比待在实验室有收获。” “我最近先在复制组临摹。这些壁画以前只是在资料上看过,现在能亲眼看到跟着画,还是挺有收获的。研究所的老师对我也挺好,很耐心也很宽容。” “库木吐喇石窟是个好地方!我年轻的时候跟着考古队去过一次。 那里的壁画融合了中原和西域的风格,尤其是西崖那几处唐代的遗存,临摹价值特别高。你能去那儿,比在研究所里光看资料强多了。” 提到库木吐喇的壁画,梁薇的话也多了起来。 “是啊李老师,我每天跟着工作站的老师学,感觉受益颇多呢。前几天一直在临摹一幅莲花纹边饰,那些线条看着简单,下笔才知道,当年的匠人运笔多稳。以前在学校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了,现在才发现实际做起来多难。 当然也有值得高兴的。前几天我们在石窟里突遇强风沙,西壁的壁画有点落沙。老师让我们给壁画做临时加固,我运用您教的‘双盘调胶法’把任务完成得还可以,连带头的老师都夸我了。” 李老师欣慰地说道:“做得好,看来你没白学。” 说完又特意叮嘱:“梁薇,落沙的壁画最娇贵,固定的时候一定要控制好黏合剂的浓度,太稠了会影响画面,太稀了又起不到作用,你记得多观察,跟着老老师多练手感。还有临摹,别光追求像,要注意观察颜料的叠加层次,那些细微的色彩变化,都是当年画师的心思。” “我记着呢!李老师。”梁薇应下,“您教的我都记着,老师好几次夸我上手快。” “那是你自己用心。说起来,我真羡慕你这年纪,能天天守着那些壁画。要是我再年轻十岁,肯定打包行李就去跟你做个伴,咱们师徒俩一起临摹,一起修复那些壁画,多好。” 梁薇的眼眶微微发热:“李老师,没有您当年教我握笔、教我看画,我现在连石窟的门都摸不到。等我把这边的前期工作做好,临摹出完整的壁画稿,就给您寄过去,您帮我看看哪里画得不对。” “行啊,我等着你的临摹稿。”李老师的声音很温和,“行了,就不耽误你休息了。记得按时吃饭,那边晚上冷,多添件衣服。有任何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嗯!谢谢李老师,您也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阿亚正好拿着两串冒着热气的馕坑肉走过来。 他把一串递到她手里:“刚出炉的,尝尝咸淡。” 肉香混着孜然的香气直扑鼻翼,嘴还没沾到馕坑肉,脑子先脑补出了味道。 “好吃,比上次的还香。” 梁薇抬头笑着看阿亚,眼睛像两道浅浅的月牙。 阿亚也跟着笑了,发动车子:“好吃就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明天去石窟干活。走,回工作站。” 车子缓缓驶离乡道,晚风卷着路边沙枣树的香气吹进车窗,路灯的光影在梁薇的脸上轻轻晃动。 手里是温热的馕坑肉,心里格外笃定。 新疆,真是来对了! 那些藏在壁画里的时光,那些身边细碎的温暖,才是她应该牢牢抓住的东西。 两人到工作站的时候,差不多八点半。 工作站浸在戈壁的暮色里,阿亚去停车,梁薇先往驻点走。 她想着回宿舍换件薄外套,再找周老师他们,同他们说她不回上海了。 手推开宿舍门的瞬间,她脚步一下子顿住。 宿舍里有个陌生的女孩儿。 女孩儿穿着一件石榴红的连衣裙,领口绣着圈米白色的葡萄藤纹样,针脚细密,一看就是手工绣的。 裙子是收腰的款式,衬得她腰肢纤细,下摆设计成微微散开的A字版。 风从敞开的窗吹进来,裙摆轻轻扬起,像朵刚绽的石榴花。 女孩把乌黑的长发扎成利落的高马尾,正弯腰把叠好的被褥往床板上放。 听见开门声,她立刻直起身,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操着带点方言的普通话大声招呼:“你是……梁薇?我叫古丽,刚到这儿!” 第28章 远方的星,注定离得太远 梁薇点点头,脚步轻缓地朝自己的床边走去。 工作站的住宿向来紧张,四人、六人间是常态。 多亏学壁画修复的女孩少,她才和陈溪各有一间小宿舍。 虽然放两张床和一张桌子就显得拥挤,倒也清净。 “你是……来工作站的新同事吗?” 梁薇一边整理着床沿的临摹纸,一边轻声问。 比起梁薇的客气疏离,女孩显得热络许多。 她自来熟地走到梁薇床边,拉开凳子便坐下,声音脆生生的:“不是呀,我是来找阿亚哥哥的。” 梁薇“哦”了一声。 心里在猜测女孩的身份,但也没多问,低头继续捋平纸上的褶皱。 女孩一点也不见外,凑近了跟她搭话:“我叫古丽。我家在拜城,就住阿亚哥哥家隔壁,我跟他一块儿长大的。来这里是因为马上要转场了,达达让我来催他回去。” 她吸吸鼻子,又说道:“真是搞不懂阿亚哥哥为什么不留在家。在库车开手工店达达也是同意了的,他干嘛还非要来在这儿。水不方便,电也不方便,风沙打得脸生疼……啊啾!” 说完,她打了个喷嚏。 梁薇没接话,配合着点点头,再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听说阿亚开的手工店需要一些壁画上的老纹样,当他收集得差不多,应该就会赶回去了。” “那也不行啊!壁画再过几百年几千年不还在墙上,纹样早收集晚收集都是一样的。可是家那边不能等了啊!他要是不回去,达达那边忙不过来。我们在草原上生活的游牧民,羊群是我们的命。” 梁薇没接话。 古丽倒不在意梁薇的安静,脑袋凑得更近了些,眼睛亮晶晶地打量着她:“姐姐和阿亚哥哥很熟吧?我刚才看见你们一起回来的。” 梁薇嘴角几不可查地抽了下,避开她的目光:“不算熟,就是同事而已。” “这样吗……” 古丽放心地眨眨眼,很快又凑上来,两只手拉着她的胳膊轻轻晃:“去年达达家的羊损了快三成,今年要是阿亚哥哥再不回去搭把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以为你们熟,想让你帮我劝劝他呢,姐姐,你去试试?” 梁薇心里犯怵。 她和阿亚本没深交,哪有立场去劝? 况且她太懂被人强行劝说的滋味。 当年每个人都逼她学师范,那种不被理解的压抑,她至今记得。 若阿亚早有决定,她的劝说不过是徒增烦恼。 “我……” 她正不知如何回应,门外突然探进个脑袋。 小周是也。 “古丽妹妹!你要找的阿亚哥回来了!”小周喊完,才注意到屋里的梁薇,惊讶地问道,“梁薇姐?你没去上海啊?” “小周哥哥好!”古丽眼睛一亮,松开梁薇的胳膊就往门外跑,跑到门口又回头冲梁薇喊,“姐姐,我先去找阿亚哥哥啦!拜拜!” 话音未落,人已跑远。 小周挠挠头:“我还以为你这个时候都到乌鲁木齐了呢。” “是我听错消息,不去了。”梁薇解释道。 “那正好!”小周笑着说,“我们今天买了些羊肉,在灶台那边烤肉呢,周哥他们都在,梁薇姐一起去吃点?” 梁薇摇摇头,手指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不了,今天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哦,那行。我们留着一点腌制成肉干,明天还能烤。” 小周和古丽走后,屋里安静下来。 梁薇拿出高中买的复读机,放了一盘周杰伦的磁带进去。 耳机入耳。 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 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背对背默默许下心愿 看远方的星 是否听得见 梁薇不自觉想起今天发生的事,心底升起一种怪怪的情绪。 虽然不想承认, 但, 她这是……心动了么? 梁薇不确定。 她坐在桌前,双手撑住下巴听着歌发呆。 不知时针走向几点,院坝里的笑声响起来,梁薇猛然收回思绪。 古丽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有穿透力,此时语气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梁薇忍不住抬手,拨开窗帘一角。 芨芨草从那边,古丽正拽着阿亚的胳膊晃。 她的脸上没了刚才的雀跃,反而染上几分委屈:“达达都急得睡不着觉了,你就不能回去帮几天忙?去年的羊损了那么多,今年再没人盯着,家里怎么办?” 阿亚站在她前面,眉头微蹙,声音是梁薇没听过的柔:“古丽,工作站这边的壁画临时固定刚有头绪,西崖那几处落沙的残片还没整理完。人手不够,我走不开。” “什么壁画比家里还重要?”古丽撅着嘴,眼眶有点红,“在这里又赚不到什么钱,你来半个多月已经帮他们大忙了,你不能请假?达达说了你要是不回,就让我一直催,催到你回去为止。” 阿亚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后背,像哄闹脾气的小孩儿:“别闹,我知道你难办。但这边的工作真的离不开,再等半个月,等我把手里的活交接好,一定回去帮家里转场,行不行?” 古丽偏过头,还是不高兴:“半个月?谁知道这半个月会出什么事!反正我不管,你不跟我回拜城,我就没法跟达达交代。大不了我留在这儿,你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走!” 阿亚无奈地笑了笑,食指刮了下她的鼻尖:“你这丫头,还是这么犟。行,那我去跟周哥说一声,你先在这儿住下。” 说着,阿亚提起手里的布袋子:“我先带你去拿些生活用品。饿吗?带你去吃烤肉?” “哼。” “吃不吃?” “既然你求我的,那我勉强同意了。” 古丽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跟着阿亚往宿舍走。 路过梁薇的窗下时,阿亚像是想起什么,抬头往窗边望了一眼。 梁薇一时心虚,连忙缩回手。 窗帘落下的瞬间,她仿佛看见阿亚的目光在窗上停了两秒。 扑通扑通,心跳加快。 她懊恼地撑着头:梁薇啊梁薇,偷听是会上瘾吗? 叩叩。 梁薇正想着,窗子被轻叩了几下。 她掀起窗帘,看到阿亚和古丽站在窗前。 古丽露出一个很甜的笑,朝她挥挥手:“梁薇姐姐,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烤肉?” 梁薇的视线下落,最后定在古丽揪着阿亚衣服角的手上。 五味杂陈。 她很快抬起头笑着说道:“不用了,我今天肚子不太舒服,你们去吧。” 阿亚看着她:“真不想去?” “嗯,不想。太累了,更想休息。” “那我们走喽!梁薇姐姐再见!” “嗯,再见。” “早点休息。” 阿亚说完,随即又转头跟古丽说起什么。 梁薇已然没了偷听的兴致。 只是古丽银铃般的声音,还是传进她的耳朵。 声音渐远。 她的心, 也远了。 第29章 古丽,太阳一般的新疆姑娘 阿亚对古丽的耐心是梁薇从未见过的。 经过她不到几个小时的观察,她发现阿亚会弯腰听古丽说话,会哄她开心,连吃穿用度都想得细致。 梁薇等他们走远,拿出自己的日记本。 写下:2010年5月X日晴转阴 手拿着钢笔在纸上悬停了许久,最后只写下两个字。 错觉。 梁薇在生活中是个很被动的人。 喜欢的小吃店,人排得多,她就不买了。 人亦如是。 她选择了理所应当的疏远阿亚。 阿亚给她糖,她会以牙不好拒绝; 阿亚让她一起走,她会以有问题要问同事推辞。 …… 她的每一个婉拒的理由足够充分,以至于阿亚也不好再问什么。 梁薇有时候会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明显了。 可她控制不住。 既然是自己的错觉,那应该要及时扼杀在摇篮里。 这叫什么, 悬崖勒马。 一顿疯狂的自我洗脑后,梁薇变得心安理得。 她一向体面,不会像陈溪那样对谁都有敌意。 哪怕是从许瑶的口中得知顾正杰无缝衔接,她也不觉得应该要去找夏彤吵什么。 她甚至在想。 以后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另一半出轨,那么问题不应该只找第三者,主导原因还是渣男管不住该切掉的嗯哼。 再退一万步说呢。 阿亚是个很热心的人,他对工作站里的每个人都很好。 说到底,这些烦恼的出现还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至于古丽。 她更是根本讨厌不起来。 她是如此的有生命力,能把平凡的日子过得闪亮。 自从古丽来到工作站,她便在这处枯燥的戈壁添上了一把鲜活的色彩。 第一天她缠着阿亚想跟去看37窟,跟着大家来回走了几个小时山路,回来时脚底板磨红了。 第二天便拍着腿说“石窟哪有觅食有意思”。 自此赖在工作站,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每日傍晚大家疲累地从石窟回来,总能闻见灶房那个方向飘来的香气。 古丽会把馕掰成小块,和羊肉、胡萝卜一起焖成喷香的抓饭,油亮的米粒裹着肉汁; 也会把用炭火烤得焦香的馕坑肉撒上孜然,香气能飘出五里地…… 如果遇上周末,她会拿出来时带的都塔尔,坐在院坝的树下弹唱。 艾合买提大爷就跟着打节拍,维吾尔语的歌谣混着晚风摇晃。 这时的梁薇一般早已回到宿舍。 但她会忍不住停下手里的画笔,偷听那欢快的旋律。 有一天梁薇犯了胃疼,蜷在床上冷汗直流,还是古丽端着温热的奶茶和馕进来,坐在床边守了她一整夜,时不时用手背试她的额头,还絮絮叨叨地说“达达说胃疼要喝奶茶暖着”。 第二天梁薇醒来时,古丽正趴在床边打盹。 阳光落在她乌黑的发梢上,带着暖意。 梁薇心里一软,替她盖上毯子。 古丽的热情像戈壁的太阳,直白又温暖,让她既感激,又无法拒绝。 没过几天,古丽和大家彻底混熟了。 他们爱调侃古丽是“阿亚的小尾巴”。 毕竟阿亚如今一完成石窟的工作就往回赶,有时还会给古丽带朵路边摘的小野花或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而每当古丽听见大家叫她‘阿亚的小尾巴’,她就会红着脸追着调侃的人跑,嘴里喊着“才不是”,闹得整个工作站都充满笑声。 梁薇看着这热闹,默默收回目光,把心思全扑在37窟的壁画复制上。 最近,她发现档案里记录的飞天飘带纹样,与原作残片上的缠枝纹存在细微差异。 上周补全的细节档案里,标注飞天飘带边缘是“三叠缠枝莲纹,莲瓣呈椭圆状,纹间距约0.5厘米”。 可她去窟内核对残片时,却发现左侧飘带残角上的莲瓣更偏向尖圆,纹间距也比档案记录窄了近0.2厘米,连缠枝的缠绕弧度都略陡些。 梁薇把残片的高清照片贴在画板旁,又将档案复印件压在玻璃下,手里捏着细铅笔,在草稿纸上反复试错。 她先按档案画一组莲纹,叠在照片上比对,尖圆的瓣尖和椭圆轮廓差得明显;又照着照片改了瓣形,却发现缠枝的走向与档案里标注的“自右上至左下缓绕”不符。 第二天一来到石窟,她立刻专心地蹲在残片前,一手举着放大镜,一手用炭条在纸上拓印残纹。 阳光从窟顶斜照进来,她终于看清莲纹边缘有极淡的褪色痕迹。 档案里的椭圆瓣形,或许是当年记录者误将褪色后的模糊轮廓算成了原态。 回到工作站,梁薇就着煤油灯把拓印的残纹与档案线条逐点对齐,用尺子量着纹间距,一点点调整铅笔线条的弧度,连缠枝交叉处的留白都反复修改,直到草稿上的纹样与照片里的残片重合度达九成以上,才敢在正式复制板上落笔。 在此期间,她还是会刻意和阿亚保持距离。 开会时坐得离他远些,遇见也只点头问好。 她起看着画板上未完成的壁画复制稿,深吸一口气,拿起画笔,将所有情绪都融进了细腻的线条里。 古丽到工作站的第九天,小周发现了梁薇和阿亚两人的不对劲。 那天小周手里拿着一盒无酸纸,慢悠悠跟在梁薇身后,欲言又止。 梁薇感觉到小周的视线,一下子停下来,以至于疾步的小周差点撞到她。 梁薇问他:“小周,你胶水调错了?” 小周摆摆手:“哪能啊,你亲自教的,哪能出错。” “那是你的任务又没完成?” “也不是。” “那就是想让我帮你改画稿?” “没有。” “那是什么?”梁薇刚顺出的气,一下提到嗓子眼,“你别说你动了壁画。” “也不是。” “到底怎么了?坦白说,我饶你一命。” 哪知小周支支吾吾地问道:“梁薇姐,你是和阿亚哥吵架了吗?” 第30章 我们和好吧 梁薇握着整理好的壁画残片照片愣在原地。 连小周这个神经大条都发现她和阿亚的不对劲了吗? 她摇摇头,故作神态自若:“没有啊。” “哦,真的吗?”小周凑近了些,语气满是探究,“我总觉得你俩之前挺熟的。一起去石窟、一起回工作站,可这阵子你和阿亚哥凑一块儿的时间,还没我跟他去拉颜料的次数多。我还以为……你俩闹别扭了呢。” “有吗?” “有啊,小郑他们也这么觉得。” 梁薇脸上挤出笑,夺过他手里的那盒无酸纸,顺便敲了一下他的手臂:“一天天净瞎琢磨这些没用的。你要是把这份心思分一半在壁画档案上,也不会天天被周哥拿着画稿批评。” 小周摸着后脑勺,嘿嘿憨笑了两声。 小周不像其他人善于察言观色,如果此时站在梁薇面前的是她自己,那她一定能看出她在说谎。 “对了梁薇姐,”小周想起什么又凑过来,一脸谄媚,“我那个画稿,你上次说不对,要不你再帮我改改?就改一小处……” “再见。” 梁薇不等他说完,转身就往宿舍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 “哎哎哎,梁薇姐!你别走啊!我这次真的认真画了!不是,薇姐……你跑什么呀?等等我呐……哎哎哎!” 梁薇没回头,匆匆推开宿舍门,把那点莫名的慌乱关在门外。 宿舍里很安静,窗台上那盆仙人掌在夕阳下投出小小的影子。 梁薇走到桌边,把手里的残片照片摊开,又拿出最近临摹的壁画复制品。 对着画稿发了会儿呆,门外传来敲门声。 梁薇揉了揉眉心:“小周,我跟你说过了,画稿要自己琢磨,总靠我改,你永远学不会……” 门外没说话。 叩叩叩,声响继续。 不是小周么? 梁薇放下手中的画稿,起身打开门:“谁啊?” 一抬头,阿亚站在门口。 手里拿着那盒印着银色纹路的《跨时代》专辑,封面的周杰伦侧影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呃……阿亚向导,有事吗?” 梁薇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我一直在等你找我借专辑。”他把专辑递过来,“说好的,你失约了。” 梁薇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她确实记得那天在车里,阿亚说过要把专辑借她。 但后来发生的事,让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哦,最近工作太忙,我给忘记了。而且37窟的工作快收尾了,我晚上还要整理手里的残片数据,也没什么时间听……” “真话?”阿亚打断她,语气很轻,直直地落在她心上。 梁薇牵强地笑笑:“假的。我的复读机没电了,所以我觉得也没有借专辑的必要了。” 阿亚呆呆地看着梁薇。 她没抬头,故也没看到他有些委屈的小狗眼。 门口很安静,两人就这么静默着。 像在为这段刚冒头就被她掐灭的、连感情都称不上的心动默哀。 梁薇忽然觉得这很尴尬。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为难地在脑子里搜索着能打破僵局的词汇。 阿亚却率先开口:“总会买到电池的。” 梁薇抬头看他:“什么?” 阿亚注视着她,声音很清晰:“电池没电,总会买到电池;复读机坏掉,也可以买新的。关键是,你还想借专辑吗?” 她看向远处,笑道:“等到了库车县城,我可以自己买一张,就不麻烦你了。” 话音刚落,阿亚把专辑硬塞到她手里。 专辑的外壳带着他手心的温度,烫得梁薇指尖一颤。 “那不行。” ??? 梁薇拿着专辑,整个人瞬间石化。 心里又气又乱。 这算什么? 他对古丽那么好,转身又对自己这样,是把所有人都当成需要照顾的对象吗? 还是说,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对谁都温和体贴,像个中央空调,从没想过别人会误会? 阿亚,你别太过分了嗷。 梁薇捏紧了手。 她没法否认,阿亚的出现对她来说是特别的。 第一次觉得他好看; 第一次吃到新疆的桑葚; 送她的胡杨林垫片; 还有在她手足无措的时候,他愿意开车送她去机场…… 这些瞬间都曾让她心动。 可如果这份特别不是独属于她的,而是可以轻易给古丽,给其他人,那她宁愿不要。 再喜欢也不要。 梁薇抬起眼睛看向他:“不……” “梁薇,我们和好吧。”他说。 “……”梁薇皱起眉,干笑道,“你没事吧?我们又没吵架。” “对不起。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刻意疏远我,只是之前一直没想好该怎么跟你说清楚。” 说清楚? 梁薇的心轻轻揪了一下。 不解释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上周六的傍晚,工作站的人聚在院坝里烤肉,古丽弹着都塔尔,艾合买提大爷打着节拍,大家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热闹得像过节。 而她躲在宿舍里,对着那幅没完成的壁画复制品,听了一晚上的欢声笑语。 直到后半夜,她实在憋得难受,才悄悄溜出宿舍,想在院子里透透气。 刚走到榆树下,碰巧撞见拿着搪瓷缸的陈溪。 陈溪看到她特意走过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这不是梁薇吗?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下午烤肉的时候没见你,晚上跳舞也没露面。难道是怕看到阿亚和古丽凑在一起的样子,心里不舒服?” 梁薇下意识地想走,被陈溪拦住了。 “别急着走啊。”陈溪走到她面前,“我都听说了,古丽是艾尔肯达达从小就认准的儿媳。去年转场的时候,阿亚还特意带她去县城买了新头巾。你知道吗?在我们这儿,男人给女人买头巾,可是定亲才有的规矩。” “定亲”两个字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在梁薇心上。 入戏不深。 故也不是很疼。 “有些人啊,就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陈溪瞥了眼她手里的东西,又嗤笑一声:“阿亚和古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家里早就认下这门亲事了。你一个外来的,凑在他们中间算什么?别到最后,连同事都做不成,那才真叫难看。” 梁薇叹了口气:“你容我想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你不会真的想当小三吧?” “别说话,你容我想想。” 陈溪站在梁薇前面神气十足,好像等这天等了好久。 过了一会儿,陈溪站得有些脚麻,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终于有点困了,晚安陈老师。” “你!” 梁薇回到床上。 不得不说,‘定亲’二字确实戳在了她的心上。 还能解释什么呢? 又何必再解释。 …… 第31章 意气风发的少年,坠落 专辑一角被梁薇捏在手中,封面上的银色纹路因按压微微变了形。 想问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 最后梁薇露出一个微笑:“她只是你的妹妹,对吗?” 阿亚一愣:“是……” 真是有够老套的了。 梁薇打算关门,阿亚却预判了她的预判,身子一歪靠在门上:“那些话,我该早些跟你说的。”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嗯,很好,她关不上门。 不听也得听。 “OK,说。” 梁薇在心里顶嘴:左右进,右耳出,你能奈我何! 她的小心思被阿亚看在眼里,但他并未意。 他想了想,说道:“古丽家跟我家的牧场,打我爷爷那辈就挨在一块儿,转场时要一起绕过滴水湾那条河。 一开始有好几家邻居,后来修了大马路,好多人家改道了。就我们两家老人说,老路走了一辈子,闻着草香都踏实。” 梁薇没吭声。 不过她注意到阿亚握着钥匙串的手,指节泛白。 “十六岁那年,我在牧场里比什么都争第一,赛马、套马、甚至比谁能在山上待得更久。” 阿亚的声音里掺了点自嘲,嘴角扯了扯,却没笑出来:“我总觉得自己应该是武侠小说里的天下第一,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该为我让路。 我以为…… 那会是我扬名天下,最得意的一年,没想到犯了最愚蠢的事。” 阿亚俯下身,慢慢拉起裤腿。 一道深疤如蜈蚣一样蜿蜒地爬在阿亚的小腿上,一直往下延伸到脚踝。 旧疤颜色已经发褐,但不影响看清当年伤口撕裂的狰狞程度。 梁薇甚至觉得阿亚小腿上的那块肌肉是不是已经被完全撕开,后来再被缝合上的。 梁薇呼吸猛一停滞,下意识收了收目光。 又忍不住抬眼,想去深究这条伤疤的来历。 “那年一如既往的转场,我家和古丽一家出发了。我们到了滴水湾附近,有天晚上我偷偷溜出去,想证明自己能单独守夜。没走多远,在山坳里撞见了狼群。 是古丽的爸爸救了我。他巡夜时看见我被狼围在坡下,举着松明火把骑马冲过来,还抬手射伤了头狼。” “后来呢?” 说到这儿,阿亚突然停住,喉结动了动,转头看向远处的戈壁。 “那个位置离毡房远,而我爸在另一头。狼群的狼太多了,根本吓不退。” “阿亚……” 梁薇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 她忍不住柔声打断:“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了。前几天确实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瞎想,跟你没关系。” “梁薇,我不想因为我的关系影响你的心情,但我更怕你的心情跟我没关系。” 阿亚说完有些脸红。 他赶忙转回头:“让我说完吧,我没跟任何人讲过这件事,在心里憋了很久。你当个听众,也算我占了你的便宜。” “好,你说,我愿意听。” “每次看到古丽,我都会想起那天的火光照着她爸爸的脸,他托着我的脚往枯树上抬,而他被狼扑倒,然后……然后……” 灶房那边偶尔有声音传来。 梁薇抿了抿唇:“阿亚,放轻松些,都已经过去了……或许,你觉得我们坐去那边说,怎么样?” 阿亚点头,脚步放得很慢。 梁薇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平时他走路总是稳稳的,今天像是背着什么重东西。 一步,两步,三步…… 显得很沉重。 明明他是那么耀眼的人啊。 “你知道在这片土地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狼盯上猎物就不会放,更何况是已经被狼咬伤的我。” 阿亚坐在土坡上,抓起一把地上的沙砾,带着温度的沙从他的手中流走。 “它们虎视眈眈地围着我转圈,古丽的爸爸毫不犹豫地骑马冲过来。马儿也受惊了,他被重重摔在地上。趁着狼群畏惧的间隙,他抬着我的脚,把我推上旁边的枯树。他转身想骑马回毡房喊人,就被后面扑上来的狼……” 后面的话,阿亚没说下去,声音突然哽住。 梁薇的心一揪。 她能想象出那画面:火光里的狼群,老人转身时的背影,还有古丽后来没了爸爸的模样…… 试想,十六七岁的少年,意气风发,在草原上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佼佼者。 以为是自己成名的一夜,却重重跌落神坛。 由于他的傲慢,导致这场无法弥补的过错。 阿亚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愧疚之中。 人有一种固有的思维,叫情感代偿。 他对古丽的爸爸充满感恩和愧疚,又无法再去弥补,所以把这些都转移到古丽的身上。 这些不是喜欢, 是责任, 是不敢忘。 “你说,我那天要是没出去该多好。”阿亚声音里带着点茫然的自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要是我不逞强,古丽不会没了爸爸,她也不用小小年纪就跟着妈妈扛事了。” 梁薇没说话。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她很会察言观色,也很容易产生共情。 偏偏,不善于安慰人。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带着愧疚的牵挂,从来都不是一句“没关系”和“已经过去了”就能抹平的。 红彤彤的夕阳像个咸鸭蛋,沉到戈壁尽头。 阿亚眼里还带着点红,却直直地看着梁薇:“我对古丽,从来都是把她当妹妹。之前没跟你解释,我很抱歉。” 阿亚说的,梁薇听进去了。 只是陈溪说…… 说个屁说,当事人不是在这坐着么,听什么陈溪说。 梁薇鼓足勇气问了出来:“陈溪说,你给古丽买过新头巾。这里……送头巾是定亲的规矩,是真的吗?” 阿亚勾了勾嘴角:“那是误会。去年转场时,古丽的旧头巾被风吹进滴水湾弄丢了。她的妈妈身体不好,我就顺路在县城帮她买了一条,就是普通的碎花头巾,不是定亲的那种。” “哦。” 嗯? 不对,她问这个,他不会误会吧? 梁薇瞟了眼阿亚,“我问你这个问题只是好奇,不代表我对你有什么意思,懂?” 嗯。 她自爆了。 阿亚笑起来,两人之间那种奇怪的感觉慢慢散了。 阿亚又说:“行,我想跟你再解释一下头巾的问题。这里定亲的头巾是有讲究的,得是男方家妈妈亲手绣的,上面要缝上羊角纹才算是真的定亲。我买的那个就是集市上随便挑的,算不上。” 风卷着沙粒打在着旁边的草丛,沙沙地响。 梁薇看着他眼底的真诚。 这些天堵在心里的闷、偷偷泛起的酸,忽然顺着风散了。 她轻松地说道:“专辑我收下了。” 第32章 返回克孜尔 阳光底下的梁薇很好看。 阿亚喜欢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梁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抬起眼逗他:“你刚自己承认的,我安安静静听你讲这么多事,算是你占了我的便宜,对吧?” 阿亚点头应得干脆:“对,是占了便宜。你想要什么报酬?只要是我能办到的,都依你。” “报酬?”梁薇挑了挑眉,拿着专辑在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你可真是看错我了,我梁薇可不是会随便要报酬的人。不过我这人有个原则,被人占了便宜,就得……” “就得怎样?” “当然是……占回来。” 她故意拖长语调,看着阿亚眼里的笑意更深,才笑补充:“别急,先欠着,等我啥时候想好了,再找你讨回来。不说啦,我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一起去灶房看看有没有热乎的馕,走啦!” 她转身刚走两步,阿亚及时喊住她:“梁薇,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他要跟我说什么? 天呐,不会是要告白吧? 梁薇心跳加速。 这可不行,她现在要忙着搞事业的。 现在37窟的壁画补全工作正到关键收尾阶段,哪有心思想这些? 那要是他真的开口,自己该怎么办? 拒绝的话会不会太伤人? 不拒绝的话,工作怎么办? 她转过身问:“什么事啊?” 只见阿亚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削得整整齐齐的木片递给她。 那些木片边缘磨得光滑,大小均匀,正是上次他送给梁薇的胡杨林木做的垫片。 “家里牧场要转场,我爸妈忙不过来,不能再在这儿耽误了。库木吐喇的活差不多到收尾阶段,我明早天不亮就得动身回拜城。这些垫片是我这几天抽空削好的,你拿给小周他们。” 原来是这个啊。 呼…… 还好不是。 唉…… 可惜不是。 梁薇扬起一个笑脸:“行,我明天一早得去石窟盯收尾的活,就不送你了。转场路上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好。”阿亚应了一声,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喊声。 “阿亚哥哥!梁薇姐姐!可算找到你们啦!” 古丽扎着两条麻花辫,手里举着两块撕开的馕,一路小跑过来,跑到梁薇面前就把馕往她嘴边送。 “快尝尝!我今天跟艾合买提爷爷学的新烤法,还加了芝麻和洋葱碎,我给它起名叫‘古丽古丽古丽馕’,超好吃的!” 梁薇没防备,被塞了一大口,面香混着芝麻的焦香在嘴里散开,确实比平时吃的馕更有味道。 她赶紧用手接住馕,嚼了嚼笑着说:“好吃!比外面烤得还香,你这手艺能摆摊去了。” 古丽眼睛布灵布灵的眨,听梁薇喜欢吃,又把手里另一块馕塞到她手里:“明天我就要跟阿亚哥哥回牧场转场啦!梁薇姐姐,你可千万要记得想我嗷!” “好,肯定想你,转场路上要跟紧阿亚,别乱跑。”梁薇笑着点头。 当晚的工作站格外热闹。 古丽说要在走之前给大家露一手,下午一直在灶房忙活。 晚餐桌上摆着大盘鸡、炒面片,还有她烤的“古丽古丽古丽馕”。 简单的食材被她做得色香味俱全,连平时总挑毛病的陈溪都多吃了两碗。 吃过饭,大家又搬着烤肉架到院坝里烤肉。 古丽抱着她的都塔尔坐在火堆旁,弹着轻快的调子,小周抢了小吴的烤串,被小吴追得到处跑,周明远则和阿亚一起翻烤着肉串。 火星子在夜色里蹦跳,暖融融的。 梁薇没有像上次那样躲回宿舍,她坐在火堆边,手里拿着古丽烤的馕,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 偷听别人的快乐,哪有自己参与大家的快乐能感到快乐。 夜深了,大家各自回房休息。 梁薇洗漱完,刚铺好被子准备睡觉。 古丽抱着被子爬过来,下巴搭在她的床头:“梁薇姐姐。明天我就要走了,我想跟你一起睡,跟你说说话好不好?” 梁薇愣了一下,她向来没有跟别人一起睡的习惯。 看着古丽期待的眼神,她还是往墙边挪了挪:“上来吧,床有点小。” 两人躺在床上,聊了会儿烤肉的味道。 古丽话锋一转:“梁薇姐姐,阿亚哥哥跟我说,前阵子你好像生他的气了,都不怎么跟他说话,是不是呀?” 梁薇没想到阿亚会跟古丽说这个,愣了一下没否认。 古丽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似的:“其实你别怪阿亚哥哥,他就是太实诚了,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对我好,是因为我爸爸当年救过他的命。我妈妈总跟我说,阿亚哥哥是爸爸用命换回来的孩子,我们得好好待他。 所以我跟他亲近,就像跟亲哥哥亲近一样,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顿了顿,又小声说:“我知道小周哥哥他们总打趣我和阿亚哥哥,我没反驳是因为我发现陈溪姐姐也喜欢阿亚哥哥。 她总偷偷看阿亚哥哥,还问我是不是跟阿亚哥哥定亲了,我就故意不否认。 相比之下,我更愿意你当我的嫂嫂呀! 我真的很喜欢你,不只是因为你长得漂亮,还因为……” “还因为什么?” “容我想想怎么说……就是那种感觉……容我想想……” 古丽皱着小眉头,嘀嘀咕咕地琢磨着措辞,可没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竟然想着想着睡着了。 于是,梁薇一晚上没等到答案。 奇怪,这剧情梁薇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第二天一早,梁薇起床时,古丽已经收拾好东西了。 她没去送阿亚和古丽,只是站在宿舍窗边,看着两人背着背包走出工作站大门。 古丽不忘回头朝她的方向挥了挥手,才跟着阿亚慢慢跑远。 阿亚走后,他的工作由周明远接手。 大家按部就班地整理壁画残片、补全37窟的细节,小周拿着阿亚削好的垫片铺残片时,还念叨:“阿亚哥削的垫片就是好用,边缘磨得这么光滑。” 大概一周后,所有工作都完成了。 大家收拾好东西,一起返回研究所。 平平无奇的一周,要说有点什么特别的…… 那就是陈溪辞职了。 第33章 一份国外的入职邀请函 回到龟兹石窟研究所那天,大家都特兴奋。 小周恨不得把手机用502粘在耳朵上,即使电话里是他的女朋友的‘河东狮吼’; 小郑忙着给爸妈报平安,听他妹妹说家里的大黄生了一窝小狗,也能乐得合不拢嘴; 最数周明远遗憾。 前几日他的娃实在想爸爸,他老婆就休了年假,带着孩子千里迢迢来到新疆,在龟兹石窟研究所的宿舍住了一晚。 周明远的老婆打了一晚上周明远的电话。 结果,没打通。 于是她在距离他不足一百公里的地方停下了。 回到研究所后,周明远打了很多通电话,对方都没接。 梁薇那会儿正好要去洗澡室洗澡,看到王主任在一边劝他:“要不你回去看看?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新疆,家里靠娃她娘一个人撑。人家再不说你,也只是个女人。” 周明远蹲在门口抽烟,一根接一根:“行,等忙完这头吧。夏季不能浪费,错过又得等一年。” 王主任拍了拍周明远的肩头:“辛苦了老周。” …… 院子里飘着饭菜香,同事们见到梁薇都笑着打招呼。 比起库木吐喇工作站断水断电的日子,这里的电灯、自来水,早已算天大的恩赐。 梁薇端着空水盆刚洗完澡,发梢还滴着水,急着往宿舍跑。 帆布包里装着这段时间在库木吐喇石窟拍的壁画底片,她得赶在暗房关门前送去冲洗。 刚背上包要出门,抬头看见陈溪倚在门框上,双手环胸,把大半扇门都挡住了。 梁薇没打算同她搭话,拉上门侧身想绕过去。 陈溪抬手,稳稳按住她的胳膊:“聊聊。” 梁薇挑着眉回头,冷笑:“聊什么?聊你上次在临时加固时故意让我拖后腿,还是聊你让我误会古丽和阿亚定亲的事?” “你都知道了啊。你去问谁了?古丽?小丫头不好缠吧?” “没有,我直接问的阿亚。有门何必爬窗,是吧?” 陈溪鼻尖动了动,抬手假装扇了扇风:“看你才刚刚洗完澡,怎么还是一股子火药味,真记仇。” “彼此彼此。”梁薇抱起胳膊,“要是我用你对我的法子对你,你早把我记在小本本上,翻来覆去念一百遍了。” 陈溪没反驳,淡淡应了声:“你倒是挺懂我。” 梁薇翻了个白眼。 从库木吐喇石窟回到克孜尔,王主任担心他们累,特意放了他们一天假。 现在看来,还不如不放呢。 人闲得太慌,就会在这种废话上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等于浪费她宝贵的生命。 她直视陈溪:“我忙着呢,你要是无聊,去戈壁滩堆沙堆玩,比在这堵我强。” 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藏都藏不住。 “嗯……你的嘴上功夫快要超过真本事了。” 陈溪竟没像往常那样炸毛,站得稳稳的。 梁薇有点意外。 不过不影响她懒得再耗。 她往旁边跨了一步,脚刚伸出去,陈溪已经牢牢抓住她。 “你到底想干嘛?”梁薇皱眉。 “不废话了。”陈溪直起身,从身上的斜挎包里掏出份文件递过来,“看看。” 梁薇没接,扫了一眼。 密密麻麻的英文,下面附了小一号的中文翻译,顶端写着“入职邀请函”。 她抬眼扫向她:“什么意思?” “我的offer下来了。国外一家文物修复工作室,年薪制。”陈溪声音透着不易察觉的得意。 SO? 梁薇愣了愣,掏出手机点开一条未读短信,把屏幕怼到陈溪眼前:“所以呢?看到没?我,梁薇,‘非常七加一’幸运场外观众,回拨领大奖。拿着这‘幸运’,我骄傲了吗?” 陈溪嘴角抽了抽:“那是诈骗短信。” “我乐意看,怎么了?”梁薇收起手机,“连这我都瞧不上,更别说你的offer。陈溪,人生无非两件事:关你屁事,关我屁事。你的工作,和我没关系。” 陈溪竟笑了。 她按下梁薇的手机翻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碎发:“不扯闲篇了,我真有事找你。” “行,还来是吧?”梁薇扯出假笑,敷衍道:“哦,恭喜你拿offer。需要我给你再唱一段恭喜恭喜吗?用的话等我回来。现在、麻烦让路,我要去洗底片,OK?” “梁薇,幸运观众是假的,但我能带你赚钱是真的。” “嗯?” 陈溪上前一步:“我需要个助理,你跟我走,工资是这里的三倍,项目奖金、福利另算。” 陈溪这是学诈骗短信呢? 当她傻啊? 前几天巴不得她赶紧离开研究所的,敢情不是她是吧? “呵呵呵呵呵,你看我信吗?” 陈溪收起玩笑样,认真说道:“这份文件你填好,回传过去随时可以入职。 梁薇,我没开玩笑,也不是来气你。在阿亚的事上,我确实讨厌你,但不得不承认,你能力很强。 去年你发表的那篇《龟兹壁画地仗层裂隙成因分析》,我找来看过,里面用的取样方法、数据对比,连所里的老研究员都夸‘够细致’。 你在央美修复系的毕业成绩我也打听过,矿物颜料调配、壁画残片临摹都是满分。你需要的只是实践经验,再练几年,肯定能成顶尖的修复师。” “哦,借你吉言,谢了。”梁薇不咸不淡应着。 “我在研究所待了八年,是病害组骨干,国外很缺咱们这样的人,这对你我来说都是个好机会。 跟我走,能接触到更顶尖的技术。修复壁画除了需要经验,设备技术的运用也能帮大忙。 你看看现在研究所的条件,你的那些本事根本就发挥不出来。” 梁薇把玩着帆布包带,轻声问:“出国的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吧?” “合同五年一签,到期后留国外还是回国,随你选。”陈溪观察着梁薇的表情,补充道,“我打听了,你和家里关系不算好,在这边也没什么牵绊的人和事吧?” 梁薇松开包带,慢悠悠问陈溪:“那你呢?不追阿亚了?” 陈溪眼里的光暗了暗,又很快恢复如常,轻嗤一声:“能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实打实的东西。男人而已,追不到就算,下一个未必比他差。” “嗯,够洒脱。”梁薇点点头,“那就不耽误你准备出国了,拜拜。” “你要拒绝?”陈溪一脸震惊,用力钳住她的手腕。 “松手,疼。” 陈溪意识到自己失态,松开她的手:“梁薇,这种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你竟然要拒绝吗?” “还不够明显?”梁薇晃了晃手里的包,“我真得去洗底片,晚了暗房就锁门了。” “告诉我为什么。” 她急需一个答案。 第34章 出息的定义是什么呢? 陈溪来到克孜尔整整八年,一直在向这家工作室投放简历。 八年了,她终于拿到这份offer。 她需要一个助理,梁薇的能力刚好可以胜任。 她愿意让她走捷径,她不应该感恩戴德吗? 为什么梁薇要拒绝! 怎么可以拒绝! 初入行的时候,她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就这么被梁薇拒绝了。 梁薇拒绝的是一纸offer吗? 并不是。 陈溪追问道:“是钱不够?对方不缺钱,你觉得薪资低可以再谈,或者你有什么附加条件,都能提。” 梁薇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语气平静又坚定:“陈溪,这不是钱的事。不过你说对了,国内有我放不下的东西。” “什么东西?可以一起带走。”陈溪眼里满是不解。 梁薇没直接答,抬步走到院子的阳光下,抬手挡住刺眼的光。 视线越过研究所院墙,落在远处连绵的戈壁滩上。 克孜尔石窟的洞窟隐在赭红色山体间,安安静静卧在风沙里。 陈溪跟着走到阳光下,情绪有些失控:“你明明知道,克孜尔最精致的壁画、最完整的供养人画像,早被外国探险队割走了! 现在散在伦敦博物馆、巴黎私人收藏里,你在这戈壁滩守着的,不过是他们剩下的残片! 想真看懂壁画、见顶尖遗存,就该跟我出国。 国外不止有克孜尔的流失珍品,还有意大利湿壁画、埃及墓室彩绘,那些才是能长见识的东西!一辈子不留遗憾的东西。” 梁薇慢慢放下手,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把眼里的坚定照得更清。 她看着陈溪一字一句说:“正因为好东西被他们带走了,我才更要留下来。 他们割走壁画,带不走石窟的根;盗走珍品,留不下修复的手艺。 我守着这些‘残片’,不是守残缺,是守着让它们‘活下去’的希望。 总有一天,我们能把流失的找回来,也能让留在这的,好好传下去。” 陈溪脸上的急切僵住,这是她第一次‘读懂’梁薇。 这个总让她想针锋相对,想一较高下的姑娘,眼里藏着比骆驼刺还犟的光。 风把梁薇没干的发梢吹得飘起来。 她抬手把碎发别到耳后,手指头蹭到耳尖的晒痕,有些发痒。 细沙打在脸上,依旧感到有些轻微的刺痛。 不过梁薇觉得很幸运。 很幸运自己能站在这里, 也很幸运自己选择了这里。 “你就是太死心眼。”陈溪终于找回声音,“国外修复设备比这先进十倍,接触的案例也不是克孜尔能比的。你留在这里,一辈子困在戈壁滩,守着这些破壁画,能有什么出息?” 梁薇笑了。 “出息是什么呢? 赚很多钱,还是在国外博物馆看我国的藏品? 陈溪,每个人对于出息的定义都不同。 有人觉得功名利禄是出息;有人觉得死后留名是出息;有人觉得做出惊世之举是出息…… 可对于病入膏肓的人来说,活着就是出息…… 对我来说呢,能把克孜尔的残壁画修得再完整点,让百年后的人还能看到这些颜色,就是最实在的出息。” 她拍拍帆布包,里面的底片隔着布料有点硌手:“你说国外有更精致的壁画,可那些有人守着,这里的不一样。” 梁薇声音很沉,继续说:“它们在风沙里褪颜色,在潮湿里长霉斑,连被人好好看一眼的机会都快没了。我要是走了,它们怎么办?” 陈溪脸微红,想了想说道:“随你吧。反正我给你机会了,是你自己放弃的。但愿你以后想起来,不要后悔今天的决定。” 梁薇抬头看了眼天色,对陈溪点了点头,转身往院子外走:“祝你前程似锦,再见。”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陈溪的声音:“梁薇。” 梁薇回头,看见陈溪手里还捏着那份入职邀请函:“联系方式别乱换。如果以后我在国外看到石窟的流失壁画,会拍下来发给你。” 梁薇笑了,用力点头:“好啊,到时候说不定能根据照片,把这边残片的缺口对上。” 说完,她快步走向暗房。 风还在吹,却没那么凉了,反而带着点戈壁特有的干燥暖意。 暗房的灯重新亮起,暗红色的光透过窗户映在地上。 梁薇推开门,显影液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拿出底片交给洗照片的师傅,师傅再小心地把它们放进显影槽。 看着底片上慢慢清晰的壁画轮廓,梁薇想起陈溪的话,想起那些流失的珍品。 其实她不是不羡慕,也想亲眼看看那些完整的壁画。 可她更清楚,有些东西总得有人守着。 就像李老师说的,修复师的手,既要补得上壁画的残缺,更要扛得住心里的执念。 窗外彻底黑了,戈壁上的星星亮起来,一颗接一颗缀在墨蓝色天空,像克孜尔壁画上用金粉点的星辰。 梁薇看着显影槽里出现的飞天,嘴角不自觉弯起。 这条路,她走得值。 另一边,陈溪收拾完东西站在院子里,看着暗房的灯光,慢慢把邀请函折起来放进包。 她抬头望向克孜尔石窟的方向,夜色里只有模模糊糊的山影。 想起梁薇的话,想起那些在风沙里挣扎的壁画。 陈溪心里第一次有了说不清的滋味。 或许, 梁薇是对的。 有些东西,总得有人留下来守着。 只是,不会是她。 陈溪收拾好行李,连夜离开研究所。 走的时候,没跟任何人告别。 她坐在车上,回头看了一眼慢慢缩小的研究所。 别了,克孜尔…… 但谁说的, 离开不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再见。 她笑起来。 戈壁的风还在吹,吹不散石窟里的色彩,也吹不走那些个守着壁画的身影。 第35章 制板 龟兹石窟研究所工作人员少,活儿却堆得很多。 陈溪走了,工作不会跟着少,反倒落到剩下的人肩上。 梁薇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也不知道是从小没机会赖床,亦或者是这么多年已经养成习惯。 天空泛起鱼肚白,梁薇洗漱好。 手里拿着半个馕,一边吃一边往复制组办公室走。 拐过宿舍走廊,她看到在做广播体操的王主任。 好像是…… 《雏鹰起飞》? 她走过去打招呼:“主任早。” “梁薇啊,起这么早呢。” “主任怎么还在做《雏鹰起飞》,现在广播体操都更新到《放飞梦想》了。” 王主任做着跳跃运动:“啊?更新了啊。” “对,中间还隔着一套《时代在召唤》。” 王主任跳完,喘气声不止,整理运动却没停。 “不行不行,我上年纪了。脑子跟不上,还是做第一套吧。就这还是几年前那个实习生教的。” 梁薇吃下最后一口馕:“那主任我先走了。” “一起吧,我也要去办公室。” “好。” 王主任提上老式录音机,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充满歉意地对她说道:“梁薇啊,你们刚从库木吐喇回来,按说该让你们多歇两天。唉……只是眼瞅着六月,雨季要到了,实在没办法歇,辛苦你们了。” 梁薇拍拍手上的残渣:“不辛苦。王主任,我看库木吐喇那边的石窟情况不太好,得赶紧找专门的人去做加固才行。不然雨季一到,那些壁画扛不住。” 王主任跟着点头:“你说得对,这事得抓紧落实。” 真不喜欢雨季啊。 以前在马鹿塘老家,一到雨季就没好路走,回家那条路全是泥。 王浩有双桶桶鞋,放学后老爱在泥里瞎踩,故意把泥浆溅得到处都是。 他倒只顾着好玩,回家脱了鞋就去洗澡换衣服,剩下的烂摊子全是由她收拾。 那些溅上泥浆的衣服最是难洗,搓上好几遍,晒干能看出淡淡的黄泥印。 而且,她爸妈出事的那天,也下大雨。 “小梁,发什么呆?魂都飘到门外头了!”张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叠照片:“47窟的‘鹿王本生’,咱俩搭档复制。” 梁薇收回思绪:“好。” “多的我就不说了。你记着复制壁画一定要按现状来,盐斑、缺口、露出来的地仗,一根线条都不能改。” 梁薇接过照片。 照片上鹿王的左前腿被盐析啃出几片灰白,像结了层硬霜,边缘的风蚀缺口歪歪扭扭。 她记得去年在李老师的电脑里看过资料,那时候这只腿能看清完整的轮廓。 “怎么……蚀得这么快?” “壁画的损毁程度比想象的严重,我们得抓紧时间。” 两人扛着筛子走出办公楼。 突然,一阵呵斥砸来! “看仪器能看出盐霜会不会掉么!用手摸!用手摸!教过多少次了!硬的是老盐,软的是新盐,这是有三十年经验的手摸出来的准头,数据能比?” 严厉的声音吓两人一跳。 同时,这声音惊飞了研究所办公楼顶上歇息的飞鸟。 “……” 梁薇咽了口唾沫,抬头看见个穿深蓝色中山装的老头。 老头把一个本子往徒弟手里摔。 被骂的年轻小伙低着头,脸上有点不服气,却也不敢顶嘴。 “那是苏忠亮师傅。”张姐见梁薇看着老头,柔声解释着,“苏师傅修了一辈子壁画,手上救过的壁画比咱们见过的都多。就是脾气怪,尤其见不得年轻人抱着仪器不放,等下绕着走。” 呼…… 梁薇是很想亲手去救那些壁画,病害修复组也是壁画修复师最终的归宿。 那意味着跟这个凶巴巴的老头打交道,是以后怎么也避免不了的事。 如果她天天被这么骂…… 还真不一定能待得下去。 好吓人。 “你也别太紧张。苏师傅嘴硬心软,你多用心些,多跟他学本事,他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梁薇点点头。 远远看着苏师傅转身,莫名让人觉得敬畏又疏离。 复制一幅完整的壁画,最基础的工序是制板。 所谓制板,核心是制作与原壁画基底材质、平整度相近的承载板。 第一步准备基底材料,需要根据原壁画的地仗层选择基底。 二十多分钟后,两人到达取土的地方。 取土的坡地不平整,全是小石子。 梁薇单膝跪在地上,膝盖才碰到地,碎石就把她的膝盖硌得生疼。 没办法,她抬起膝盖,改成蹲着。 把适合的土收集起来吼,有土块的话,先用手把土块一块块掰碎,再用小锤子敲细。 接着回到研究所用细筛子过土。 她特意把筛出来的细小盐粒拢回土堆,那些盐粒泛着细碎的白,和47窟壁画上的盐斑如出一辙。 “张姐,这些盐粒得带着。复制件的地仗得和原壁画‘同病相怜’。该析出盐霜,就得析出。” 张姐笑着递过小秤:“你这股较真劲,倒和苏师傅年轻时像。” 梁薇握着秤杆,按“土:麦秸秆:白乳胶=5:3:2”的比例配料。 搅泥时手腕发力,麦秸秆在泥浆里散开。 刷细泥层时,小吴没有经验,手忙脚乱地把泥层刷出了气泡。 梁薇眉心一跳,抢过板刷。 “你轻一点,顺着亚麻布的纹路推。” 等这些步骤都按顺序做完,她掏出实验室的湿度计。 屏幕上,数字显示“55%”。 张姐看了一眼:“得等湿度降到40%,不然泥层会起壳,迟早要掉。” 六月底,新疆克孜尔将进入雨季。 周明远以往主要负责石窟岩体稳定性检测,之前实在抽不出人来,才让他带队前往库木吐喇。 回到研究所以后,他就被派去检测所有石窟的岩体,以确保在汛期来临前做好防护。 路过复制组时,他特地凑过来打招呼。 看到梁薇的做的板,拍着她的肩直叹:“啧啧,小梁这活,细得能挑出盐粒里的砂!比我当年凭感觉做的强百倍。会用仪器的高材生,就是靠谱哈。” 几个复制组的同事跟着附和,梁薇瞥见苏师傅从门口走过。 他扫了眼地仗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梁薇的心吓得悬起来,还好苏师傅脚步没停,绷着背影走远了。 第36章 脾气古怪的孤僻老头 等把最后一块地仗板挪进阴干室,天色已经擦黑。 梁薇回到宿舍,换下沉甸甸的工装,活动了下脖子,从抽屉里翻出复读机。 按下播放键,《跨时代》的旋律涌出来,耳机里的鼓点敲着,她想起阿亚把专辑给她的样子。 那句“我们和好吧”。 像老爷爷爱不释手的核桃,时不时就得拿起来盘一下。 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 去库木吐喇遇上家里转场,他爸爸本就不同意。 他和他爸爸的关系,会不会更僵了?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梁薇拿起来。 屏幕上跳出来姑妈的消息“永远都别回来了!” 下面还跟着王浩发来的“梁薇,你是死了吗?没死就回电话。” 她把两条消息全选删除,心里毫无波澜。 删完消息,梁薇鬼使神差地调出通讯录。 手指在“阿亚”的名字上停了很久。 想打电话给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问他和爸爸和好了吗,还是说自己正在复制47窟的壁画? 犹豫半天,她按下返回键。 重新点开手机相册,一下一下往下摁。 相册里有阿亚的一张照片。 他坐在吉普车里侧出头,手冲她伸来,两指间夹着他的身份证。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镜头,嘴角噙着笑。 那次做‘安全保障’,她其实按下了快门键。 本来打算到研究所就删掉的,后来一直忘了删。 梁薇盯着照片看了几秒,忍不住笑了。 不得不说,这男的确实生得好看。 耳机里的歌刚好唱到“我跨越过时代,如兽般的姿态”。 梁薇把胳膊搭在桌上,半边脸懒洋洋地枕在手臂上。 手里还握着手机,最终她没敢给阿亚发消息。 只是对着那张照片,轻轻问了句:“你那边的风沙,也这么大吗?” 电话响起,梁薇一惊:他怕不是真的会读心? 梁薇把手机听筒靠近耳边:“喂?” “梁薇。” “啊?嗯,是我。” “嗯呵……”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声,“我现在在库车,你最近还好吗?” “嗯,挺好的。回到研究所,有水有电挺好。” 阿亚的呼吸声很轻,安静了一会儿,他说:“很抱歉现在才给你电话。牧场这边,没信号。” “哦,没事啊。你家里的事处理完了吗?” “嗯,差不多了。” “你爸爸没生气吧?” “还好。”阿亚倚靠着汽车,“我忙完这一阵就来找你。” “嗯,其实你不来也行。因为我也很忙,马上要到雨季,你知道的。” “梁老师还真是重事业轻……朋友。” “那是。” “行,早点睡,我得赶回牧场。” “好,路上小心,晚安。” 梁薇挂掉电话。 嗯,有些甜。 进47窟拓稿那天,他们去得特别早。 一进窟里,阴冷和土腥味就冲过来。 梁薇打开调低过亮度的头戴式手电筒,光柱落在鹿王左前腿的断痕上。 离上次的照片仅仅才过去几天,那处残影又肉眼可见地淡了些。 她举起相机,先拍‘残损分布图’。 小吴跟在她旁边,给照片上的盐斑、缺口挨个编号。 她小声叮嘱:“仔细一点,漏一处,就是丢了一段它活过的证据。” “知道了薇姐。” 拓到鹿王断成三截的前腿时,小吴忍不住说:“薇姐,要不补一笔吧,这么碎,看着太难受了。” 梁薇摇了头:“我们复制的不是‘完美的鹿王’,是‘现在的它’。这些断痕,是时间留下的印记,我们没资格改。” 她对着照片上的残影,一点点描,连断口处的毛边都拓得清清楚楚。 晚上修稿时,梁薇把照片导进平板电脑。 在经过专业的软件处理后,能够将照片调成灰度模式。 颜料层的叠压顺序清晰可见。 那处断口下藏着的淡墨,是原画师留下的痕迹。 不仔细留意的话,很容易被忽略。 “你这软件真好使。”张姐凑过来,“我当年总把叠压顺序搞混,你这个一目了然的。” 隔壁组的小李来送资料来时,盯着梁薇的拓稿惊叹:“梁姐,你这拓稿和原壁画简直是一个模子刻的!” 梁薇谦虚地红着脸:“还能再好一些的。” 听着大家的夸奖,梁薇心里没觉得轻松。 壁画复制要留住的不仅是“形”,还有壁画里藏着的“时光味”。 这“味”,凭仪器测不出来。 过初稿那天,办公室里的热闹让梁薇有点不适应。 同事们围着她的分光光度计,七嘴八舌的夸仪器精准。 她握着仪器,看着屏幕上鹿身颜料的配比数据,心里说不出的慌。 原因是她调颜料时,明明什么都是计算好的。 按“7分土黄、3分白”一点不差地配好,看上去没问题。 一动手涂在试块上,颜色和原壁画也是一模一样。 但,还是怪怪的。 “精准是精准,可惜太‘死’了。” 苏忠亮的声音冷冰冰的。 办公室的热闹一下子消失,全场鸦雀无声。 梁薇看见老头站在门口,手背在身后,眼神落在试块上,带着审视的锋芒。 “原壁画的盐斑晒了几十年,白里带着土涩。”他走进来,手指敲在试块上,声响干脆:“你这颜色太干净,像刚从颜料盒里倒出来的,没有日晒雨淋的‘糙劲’,看着就假。” 周明远见梁薇拧起眉头,赶紧打圆场:“苏师傅,小梁用仪器测了样本,比例没错。” “错不错,不是数据说了算!” 苏忠亮打断他,瞪向梁薇:“你摸过原壁画的盐斑吗?是脆的,一刮就掉渣,你这颜料涂得太实,没有那种‘一碰就碎’的脆感。仪器能测成分,测得出这感觉吗?能测出壁画疼不疼吗?” 梁薇攥着画笔,她想说“我摸过”。 想说她知道盐斑的脆,知道壁画的“疼”。 话到嘴边,成了弱弱的一句:“我会加细土末,模拟掉渣的质感。” 苏忠亮哼了一声,丢下一句:“年轻人,别以为有了机器就能留住壁画。壁画的‘真’,在手里,在心里,不在冷冰冰的数据里。” 第37章 你的彩礼就是我的老婆本啊 苏师傅走后,小吴小声在梁薇耳边吐槽:“苏师傅也太凶了。” 小郑努努嘴,点头表示同意。 张姐拍拍梁薇的肩,没说话。 梁薇走到窗边,对着阳光看试块。 颜料的白太亮,土黄太鲜,确实没有岁月磨出来的暗沉。 还好只是试块,能改。 她回到调色盘前,往颜料里加点淡赭石。 梁薇戴起棉布手套,拿起一支狼毫小笔,重新给试块染盐斑。 颜料是按老配方调的,掺了克孜尔本地的砂和胶。 在绘画层上晕开时,要借着灯光仔细控制力度。 不能太急。 太急的话,盐斑会像泼上去的水渍。 手控笔的速度也不能太慢,太慢会少了那种从地仗里自然渗出来的斑驳感。 转眼到了上色的第三天,梁薇都几乎没怎么合眼。 工作室外的日头升了又落,同事们换了三拨班,她始终守在画架前。 点完一处鹿身的盐斑,她摘下手套,手指上面已经被笔杆压出一道红痕。 握着的时候没感觉,一松手,那个被按压的位置就隐隐发麻。 在壁画角落的缺口处,有一块千百年风沙侵蚀留下的痕迹。 复制时得做得和原作分毫不差。 梁薇拿起细砂布,绕在食指上,一点点蹭缺口边缘。 砂布与版面摩擦的声音极细,有点像春蚕啃食桑叶。 蹭了大概十几分钟,缺口处的毛边变得软塌塌的,才和原壁画上被岁月磨旧的质感一模一样。 手机在工作台上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王浩”两个字。 无语。 这些号码只配乖乖躺在黑名单,一拉出来就不会消停。 梁薇瞥了一眼,没接,随手把手机翻扣过去,继续用砂布蹭另一处缺口。 刚蹭两下,手机又震了。 陌生的座机号。 刚响完又响。 梁薇按下接听键,按下免提丢在一边。 几日的疯狂连轴转,她的嗓子有点沙哑:“说。” “姐,你快救救我!”王浩像被人踩住尾巴的猫,乞求的声音哭哭啼啼,“我真的没办法了!” 梁薇捏着砂布的手指没停:“怎么,姑妈的医药费又不够了?从上海跑到浙江住院,也是难为你们了。” 电话那头的哭声顿了一下,王浩吸吸鼻子,接着结结巴巴道歉:“我错了姐,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骗你,我妈没生病,她身体好得很。” “哦,好得很啊。建议下次P图P好一点,说不定我就上当了。” “我哪有那本事,这是我给了我同学二十块,让他们P的。对不起姐,我再也不敢了,我发誓。” 二十块。 她订的机票,车票,损失的手续费都不止二十。 “哦。”梁薇拿起旁边的调颜料刀,刮着颜料盘里干结的赭石。 “姐,我是真的知道错了。”王浩完全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我跟我妈不是故意骗你,就是……我妈那钱存的是定期嘛,取出来太不划算了。我们想着你要是有钱,先借我们用用,等定期到期了就还你,主要还是不想欠杰哥太多人情。” 不想欠人情,但能要人情。 是他们的做派。 “你们只是不想损失那点利息,而我的钱给你们,就拿不到毕业证。我的学费没找家里要过一分,凭什么我要把我的学费给你们。” 梁薇把调颜料刀放下,用手指摸了摸那处刚处理好的缺口,确认毛边没有被碰坏。 “妈说了,你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嘛。” 梁薇火一下噌地冒起来:“王浩。” “嗯,怎么了姐。” “你喊我一声姐,那我拜托你,学着做个人吧。” “你!”王浩的草上泥中马刚狂奔到嘴边,想起有求于人,一下子悬崖勒马收了回去。 “挂了。” “等等等姐别挂。哎呀,那个不重要。姐,我真是有事求你。看在我们姐弟一场的份上,你帮帮我这一次!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好,这么多年都没把你当姐看,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你还记得有一次……” 砂布蹭得久了,她的手指有些发红,皮也火辣辣的疼。 她没耐心听王浩的铺垫,直接打断:“说事。” “姐,我欠钱了。欠了不少,我还不上,不敢让我妈知道。” 另一张桌子上,供养人的脸模糊在斑驳的色彩里,她想起姑妈梁青。 姑妈对她和王浩的态度,从来都是天差地别。 王浩要什么,姑妈基本都会满足,哪怕家里条件一般,也会省出钱给王浩买新球鞋。 而梁薇呢,从小到大穿的都是别人穿过的旧衣服,姑妈总说“女孩子家家,穿得太好会学坏”。 不过姑妈不是那种一味溺爱的人,她对王浩的教导里,有一条说得很死。 绝对不能借钱。 宁愿穷死,也不能开口跟人借。 当然了,那话或许只对王浩说。 在姑妈的潜意识里,梁薇是顾正杰的女朋友,只要两人顺利结婚,顾正杰家的钱、房子、公司,都是她的。 到时候,他们一家向她伸手,无关于“借”,而是“拿”,是理所当然的。 顾正杰该补贴她全家,谁让姑妈在她父母去世后,给了她一个“家”呢? 梁青从没把这话明说过,但她不是傻子。 每次姑妈旁敲侧击,让她跟顾正杰要这要那,语气里都藏着一句话:我们帮你养了媳妇儿这么多年,占点便宜怎么了? 在姑妈家的那几年,她天天听着这套逻辑,却始终觉得不对。 有一次姑妈让她跟顾正杰要一台笔记本电脑,说王浩上学要用。 她没找顾正杰,自己使劲儿压缩生活费,又多打了一份工,三个月后才买了台二手的给王浩。 她是不想欠顾正杰的。 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是觉得两人的感情不该掺着这些算计,或许是骨子里那点不服输的劲。 爸爸教过她,她的日子,得自己过,不能靠着别人。 这才是对的。 “你不是上班了么?怎么会欠钱。”梁薇拿起细砂布,又放下。 风刮得更紧了,把工作室挡沙的塑料布吹得鼓起来。 “我跟我妈在上海,不是一直靠杰哥照顾嘛。 跟他们在一起,人家请我吃了十顿,我总得回请一次吧? 我又没有钱,只能借信用卡了…… 后来又跟着他们玩了几次,额度就没了,其他银行也办不成…… 姐,你想想办法,帮我把钱还上呗。” “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去找个正经班上,别天天跟着顾正杰他们混一起,钱慢慢就能还上。实在没办法,找你妈和你爸。他们顶多打你一顿,不会真不认你这个儿子。” “姐,听你这意思,还是不愿意帮我? 可这都是你害的啊! 如果当初我跟我妈来上海的时候,你能好好给我们安排,我也不会跟你那个男朋友混在一起,更不会欠钱!” “纠正你两点。第一,我跟顾正杰早就分手了,很久没联系了。第二,你们去找他,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姐,我真的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王浩又开始哭求。 “王浩,我就是个刷墙的,不是你的提款机。” “你变了姐……你以前……” 第38章 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样 梁薇打断他:“我从读大学开始,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你上技校的时候,我每个月都给你打生活费,那是因为你年纪小。 现在你毕业了,有手有脚,我没理由再补贴你。难不成,你以后结婚、买房,我都得一直接济你?” “那倒不至于。”王浩嘟囔着,又带上点理所当然,“我妈说了,你以后结婚的彩礼,就是我的老婆本。到时候把媳妇娶回来,让她在家带孩子,还能帮我妈做包子,在包子铺自己养活自己,多好。” 梁薇气得差点把手机掰成两截。 她沉默了几秒,最后只吐出七个字:“厚颜无耻,闭嘴吧。” 说完,她直接按下挂断键。 算了,继续踏踏实实在小黑屋躺着吧。 “梁薇,过来看看。鹿王这个位置颜色是不是有点太亮了?”张姐拿着新的试块走进来。 复制好的鹿王壁画铺在工作台上,鹿角的断口处颜色有点新。 要是被苏师傅看到,又得挨批。 梁薇本能地瞅瞅四周,没看到苏师傅松了口气。 她拿起旁边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从克孜尔石窟外面的坡地取来的细土。 她蘸了点细土,用工具抹在鹿角的断口处,细土与颜料融合,原本鲜亮的颜色瞬间变得温润,和原壁画的质感渐渐贴合。 “对了,就应该是这个感觉。”张姐赞赏地看着梁薇,“你这手艺进步得真快。如果能跟着苏师傅,一定能进步得更快。” 梁薇笑了笑:“能再缓冲一段日子,我心里会更有底一些。” 她喜欢这种和壁画打交道的日子。 安安静静的。 只要够专注,能把所有的烦心事都暂时忘掉。 忙到后半夜,梁薇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 这个月她连续上班十三天,累得沾床就能睡着。 简单地冲个澡,换上干净的睡衣,往床上一躺。 可惜床不够大,只能摆成一个瘦金体的“大”字。 当四肢舒展开来,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手机突然“滴滴”响了一下,屏幕亮起来。 梁薇眯起眼睛,把手机摸过来。 QQ收到一条信息。 梁薇以为是许瑶,没想到是顾正杰。 他发来一个表情包,一只橘色的小奶猫,歪着头,脸上被P了粉色的腮红,耳朵还闪着荧光。 最让梁薇无语的是,猫的下面有一行花里胡哨的字:【脑婆你还在生气气吗~喵呜~】 梁薇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差点没把手机扔出去。 她皱着眉,回了一个问号:【?】 消息发出去没两秒,顾正杰的回复弹过来。 【都这么久了,再有什么气也该消了吧?对不起小薇,上次是我的错,你想修壁画就去修,我不拦着你了,我同意了。】 梁薇看着“我同意了”这四个字,更莫名其妙了,又回了三个问号:【???】 她把消息发出去,顾正杰把电话打了过来。 “小薇,你在哪?我来找你。”顾正杰的声音有些刻意的温柔。 “顾正杰,我以为我们已经分手了。” 梁薇的声音很淡,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怎么会呢?”顾正杰不以为然,“你就是跟我闹脾气,生我的气而已。对不起小薇,我不该拦着你去新疆修壁画,你想去就去吧,我支持你。对了,我们家花椰菜说,它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花椰菜是顾正杰家宠物店养的一只英短猫。 以前她跟顾正杰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去他家宠物店喂(打)猫(杂)。 梁薇心里没什么波澜,语气像在接一个广告推销:谢谢,但不需要。 她说:“呃……OK,如果我之前说得不够清楚,那我再跟你说一次,我们已经分手了。还有,你不是都跟夏彤在一起了吗?别再来找我了。” “小薇,你是在气这个啊。那只是我们朋友一起玩游戏,玩的‘诚实与勇敢’,输了才拍的照片,不是真的。你以前不也一起玩过吗?” 梁薇确实玩过一次。 那是她刚和顾正杰确定关系没多久,跟着他去酒吧见他的朋友。 一群人围着桌子玩“说大话”,她是新手,没玩几轮就输了。 大家起哄让她和顾正杰亲一个。 她性子慢热,脸皮又薄,被起哄得脸都红了。 顾正杰倒是看起来很乐在其中,朝她靠过来。吓得梁薇抓起桌上的酒,一口闷进喉咙,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一堆人还在夸她豪爽。 从那以后,她没再去过酒吧,也没跟顾正杰的那些朋友一起玩过。 后来有朋友在她背后说她不合群、败兴,都是顾正杰帮她挡回去的。 那时候,她觉得顾正杰是真的在乎她,会护着她。 可惜什么东西都会变质。 喜欢的时候是真的喜欢,不喜欢的时候也是真的不喜欢了。 其实,现在静下来冷静分析一波。 她和顾正杰的那段感情,与其说是互补,不如说格格不入。 她喜欢安安静静地待在画室里画画,喜欢石窟古老的壁画;而顾正杰喜欢热闹,喜欢去酒吧、KTV,喜欢和朋友一起玩闹。 他们的世界,本该没有交集。 她记得自己独自去新疆的那天。 火车开动的时候,她给顾正杰发了条消息:我们聊聊。 顾正杰一直没回过,那条消息躺在聊天框里,像一个没人捡的笑话。 从上海到库车,她用了一周的时间。 整整一周,她时不时就看一眼手机,期待顾正杰的消息。 可每次打开聊天框,都是一片空白。 从一开始的难过、委屈,到后来的麻木、平静,再到最后慢慢放下。 幸好有壁画,幸好来到了新疆。 这个地方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轻轻抚平她心里的伤口。 教会她放下,教会她豁达。 “顾正杰,给一段关系画上句号,是对这段关系最基本的尊重。”梁薇语气很平淡,“所以,你听清楚,我们已经分手了,很久之前就分了。还有,你帮王浩和姑妈找房子的事情,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没关系,钱你可以找他们要。再见,我们互删吧。” “梁薇,你能不能别这么无理取闹?”顾正杰不耐烦地说道,“我都说了,我跟夏彤就是玩游戏输了,那张照片不作数。我都跟你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第39章 鹿王本生图 梁薇听到“无理取闹”四个字,笑了。 她笑自己以前怎么会觉得顾正杰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也笑自己五年来荒唐的恋爱脑。 更笑顾正杰到现在都没搞清楚。 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从来都不是因为夏彤。 梁薇不想跟顾正杰在争辩,直接挂断电话,再把顾正杰的联系方式一口气送进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她把手机扔在一边,重新闭上眼睛。 晚安美好的一天。 一觉醒来,她又可以回到工作室。 和那些古老的壁画作伴,继续她的修行。 早上的阳光浅浅地投进石窟,梁薇已经抱着干透的试块,蹲在原壁前。 正式复制壁画前先做试块,是为了正式复制打样。 得把颜料质感、残痕形态都校准到和原壁分毫不差,这小块“样品”过关了。 等样品过关以后,复制壁画工作才能正式开始。 梁薇用指腹反复摸试块上的盐斑,那层掺了47窟坡地细土的灰白色,比在工作室调时又暗了些,倒和原壁上被风沙沁透的盐霜更像了。 她把试块贴向鹿王左前腿的断痕,眼睛眯成一条缝:“边缘还是太实。”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苏忠亮的工装蹭过岩壁,带起细土。 他看起来没什么表情。 梁薇在心里纠结着要不要同他说话。 说吧,他不理的话,好尴尬; 不说吧,显得她很没有礼貌。 梁薇抬起头:“苏老师。” “嗯。”苏忠亮回了梁薇一个字。 随即伸出粗糙的食指,在试块盐斑边缘刮了下。 指甲缝里的泥屑落在试块上,和盐斑融成了一片。 “加一把砂粒末。克孜尔的盐霜是脆的,一刮就掉渣,你这又太密。” 梁薇点点头,从帆布包里掏出小秤。 她把试块带回工作室时,小吴正对着原壁画照片描线稿。 “薇姐,张姐都说可以了。你这是要干嘛?” “苏师傅说得再加上一把砂粒末。” “不是吧,你大早上就遇到他啊?那岂不是会影响一整天的心情。” 梁薇白了小吴一眼:“苏师傅在克孜尔待了这么多年,能得到他的指导自然是好的。小吴,你的态度不对,得改改。” “我就是替你委屈。这段时间你为了复制鹿王本生这一幅壁画,整天整天的蹲在石窟里面。张姐是复制组的负责人,她都说能达到这样的程度已经很好了。再说,你才来克孜尔多久啊。” “能把一件事情做得越来越好是好事。尤其是我们做壁画的,这里差不多,那里差不多,很多的差不多加起来就是差很多。” “唉,我知道了薇姐。”小吴咬着铅笔,叹了口气,“梁姐,鹿王右耳那道缺口,歪得一点规律都没有,我描了三遍都不对。要不,你帮我瞧一眼?” 梁薇放下手里的试块,拿起小吴的线稿看。 照片里的缺口边缘是被风沙吹落沙的位置,好几处细碎的小豁口。 “这个位置我看过,你来看我的笔记。这个下面是有一条细细的墨影的。” “哪里?” “这儿,你对着光看,不然看不出来。”梁薇拿出拷贝纸覆在照片上:“先拓残痕,再扎孔,原壁怎么‘伤’的,我们怎么画。” 接下来的两天,梁薇又一头扎进工作室和石窟。 她把地仗原料的比例改成5.5:2.5:2,麦秸秆剪得更碎。 搅泥时手腕转得很慢,让秸秆在泥浆里均匀散开。 之前制作试块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刷泥层的时间。 这次正式开始,她特意把这个步骤选在清晨。 工作室内湿度降到40%,亚麻布上的泥层刷得极薄。 每刷完一层,就得用指腹按按。 直到感受不到粘腻,才敢刷下一层。 “梁姐,这泥层要等多久啊?”小吴蹲在旁边,看着画布上变干的泥印,有些着急。 梁薇掏出湿度计,插入泥层边缘。 眼睛盯着温度计一动也不动,等屏幕跳至11%时,她对小吴说:“刷泥层不是干得越快越好。真求快的话,直接用烘干机不是来得更快?我们要等泥层喝够水,干得太快反而会裂。” 她想起苏师傅说的“手汗摸出来的准头”,现在也慢慢摸出点门道。 泥层从湿到干,触感会从凉软变成温硬。 那点恰到好处的温度,仪器测不出来的。 线稿拓印那天,窟里的土腥味格外浓。 梁薇把拷贝纸覆在原壁鹿王身上,手拿软炭条轻轻描。 不敢太用力,怕蹭掉原壁的细土。 拓到鹿王断成三截的前腿时,那条会被忽略的墨线已经看不见了。 她把炭条换成支2H铅笔,笔尖削得像针尖,沿着残影的边缘仔细地勾。 铅笔痕淡得几乎看不见,却把那点痕迹留了下来。 等把拓好的线稿覆在画布上,用针尖扎孔时,梁薇的眼睛酸得发涩。 每扎一个孔,她就在心里跟着默念。 这里是去年新增的盐斑。 那里是风蚀了十年的缺口。 尾巴的残缺是被人为的损坏…… 扎到鹿王右耳缺口时,梁薇故意在边缘多扎了两个不规则的小孔:“小吴,你看。” “来了。” 她指着孔痕:“原壁的缺口就是这样没规矩,这是风沙啃出来的样子。你做的时候也得注意一下。” 上色是最磨人的活。 梁薇把赭石颜料分了两碗,一碗加了洞窟土,一碗没加。 她先在画布上薄涂第一遍赭石,颜色鲜得有些扎眼。 等干透后,她蘸了点加过洞窟土的颜料,用干笔在鹿王躯干上轻扫,扫过的地方,颜色慢慢沉下去,透出股暗沉的旧意。 画盐斑时,梁薇换成支硬毫笔,笔锋里掺了细砂粒末。 她先在盐斑边缘点出细碎的“盐霜颗粒”,再用湿笔点画晕开。 让颜色从边缘向中心渐淡,像真的从地仗里渗出来一样。 画到鹿王背部的月牙形酥碱区时,她停下笔,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无酸塑料包。 这是她从原壁旁收集来的颜料粉末。 她用指尖蘸了点粉末撒在画布上。 粉末落在未干的颜料上,瞬间融出“粉化脱落”的质感。 第40章 故事的开头总是甜的 做旧那天,梁薇恢复没多久的手指,又被细砂布蹭得发红。 她拿着比试块做旧时更细的砂布,在鹿王的蹄子、耳朵边缘轻蹭,每蹭一下,就停下来看一眼原壁。 鹿王右耳的缺口被她蹭出了几处更细碎的小豁口,原本有些规整的毛边,瞬间带上被风沙啃过的野气。 “梁姐,你这蹭得也太小心了。”小吴递过来一瓶水,“跟给鹿王挠痒痒似的。” 梁薇接过水,没喝,放在一边:“做旧得轻,得准。” 最关键的是最后那道工序。 梁薇蘸了点47窟坡地细土与白乳胶的混合浆,用小楷笔在鹿王断口处轻轻点。 点完三个细小的盐粒凸起,她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最后把干细土轻拍在酥碱区,细土自然附着在颜料粉末上,像一碰就会掉渣。 等把复制件抬进窟里和原壁比对时,梁薇的腿都蹲麻了。 她交替看着复制件和原壁,从正面看到侧面,又蹲下来和鹿王断口平齐。 缺口的倾斜角度、毛边的疏密,甚至盐斑反光的暗度,都对上了。 “勉强。”苏忠亮站在她身后,扫了一眼,“封护吧。” 梁薇不敢回头,心里却是落下一口气。 连苏忠亮苏师傅都过关的话,应该是没问题了。 梁薇拿出雾状喷壶,里面是极稀的无酸封护剂。 她离远一些,对着复制件一按。 细密的水雾落在画布上,像克孜尔的细雨。 等待封护剂干透后,梁薇退后几步。 再认真看一遍复制件的鹿王。 它穿着和原壁一样的“旧衣”,身上满是风沙刻下的残痕。 在晨光里,像和原壁上的鹿王并肩站在了一起。 小吴凑过来,一脸崇拜:“梁姐,我什么时候能做到这个地步啊?” “你不是主修文博,一些东西就得现学。学得慢一些没事,主要得踏实。沉下心来一点点学,总是能做好的。其实我也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希望下一次能做得更好。一次进步一点点,加起来就是一大步。” 这是梁薇完成的第一幅复制品。 梁薇眼睛久久舍不得移开,眼眶有点热。 她用心地把鹿王此刻的样子,完完整整地留下来了。 那些盐斑,那些缺口,那些淡墨残影,都是它活着的证据。 从47窟坡地取土那天算起,到给鹿王复制件喷完最后一层封护剂,整整二十一天。 梁薇几乎大多数时间泡在工作室和洞窟里,连轴转的眼窝都陷了些。 她脱下沾着封护剂的手套,长长舒出口气。 这大半个月的加班加点,总算没白费。 “小梁,今天下个早班吧。” “好。”梁薇也不推辞了,“正有打算。” 刚走出工作室的门,手机响了。 她接起来。 张大爷的声音很爽朗:“小梁,快来研究所门口,有个小伙子说要找你!” “谁啊?”梁薇有些疑惑。 不是阿亚。 阿亚是研究所的常客,熟门熟路的,不用麻烦张大爷传话。 她在新疆认识的人,还是小伙子的…… 除了研究所的同事和阿亚,再没别人了啊。 心里犯起嘀咕,梁薇加快脚步往门口走。 帆布包里露出一截湿度计,在拉链边上随着她的步子来回晃。 绕过办公楼,远远看见研究所铁门外,张大爷背着手站在一辆丰田车旁。 车身上蒙着层厚厚的灰,把车原本的纯黑色染成黑黄渐变。 眼熟。 顾正杰喜欢丰田车。 但她不认识这个车牌。 她走近些,脚步顿住了。 张大爷正同车旁的人说话,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瓷碗。 他前面的人坐在个小马扎上,背对着她,手里攥着块茶色毛巾,正一下下擦脸和脖子。 大概是擦得太急,后颈的衬衫皱成了一团,露出的手腕上,一块闪着银色的名牌手表。 真是他? 她往前又走了两步,那人刚好转过头。 顾正杰脸还算干净,显然是特意打理过,可头发…… 挺惨的。 他喷了发胶,想梳得整齐,偏被克孜尔的大风吹得东倒西歪。 几缕头发倔强地翘着,像个被狂风蹂躏过的鸡窝。 配上他身上那件沾着尘土的米色休闲西装,活像个刚从沙堆里爬出来的“精致流浪汉”。 梁薇琢磨着,转身就想往研究所躲。 脚刚抬起来,又放下。 他都能从上海跑到这戈壁滩来,她躲回去有什么用。 这人怕是能在门口守着,见不到她誓不罢休。 她想起当初顾正杰追她的样子。 天天站在女生宿舍下面,引得许多女生尖叫。 她容易害羞,也怕被别人关注。 只能下去让他别再守着了,其实还挺困扰的。 顾正杰哪里会听,死皮赖脸地跟着她,天天在她眼前晃。 后来有一次寒假,大多数同学都回家去了。 梁薇回老家得帮姑妈做包子,却不会得到钱。 她索性留在了学校,在当地打工赚下学期的生活费。 大过年的,同事都不愿意加班,老板又找不到人。 于是给她开三倍工资,还愿意多给一百块的补贴。 能赚钱,梁薇当然愿意。 等她下班,公交车也停了。 她只能走着路回学校。 回学校的路要过文化广场,本市划定的烟花燃放点在那。 吃过年夜饭,人们开始涌出来放礼花,到处欢声笑语。 她空着肚子走在路上,一整天忙得连口热水都没沾。 偌大的城市,再热闹。 与她无关。 那天回学校的路变得格外长,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 她干脆找了个路边的石凳子坐下来。 结果刚坐下,顾正杰不知道从哪钻出来,手上拎着个饭盒。 “梁薇,你坐这里喂蚊子呢?” 只是一句话。 梁薇的喉咙一涩,莫名其妙哭起来。 “哎哎,你别哭啊。我真没跟着你,遇到你是意外。你要是这么烦,我不跟就是了,你别哭了喂。” 梁薇不说话,半个身子压到腿上,双臂蒙着脸继续哭。 顾正杰退远了些:“让你自己坐这儿哭,行吗?明天我不会被挂到贴吧上吧?” 梁薇抽了抽,眼巴巴望着顾正杰手里的饭盒:“我……我饿了。” “啊?噗呲……”顾正杰扬了扬手里沉甸甸的饭盒,“你没吃饭啊?” “没。” 顾正杰想了想,把饭盒递给她:“那你吃吧。吃完不准哭了,也不准挂我。” “嗯。” 梁薇打开饭盒。 傻眼了。 一大盒皮蛋瘦肉粥。 谁家好人过年吃皮蛋瘦肉粥啊! 她又想哭了。 “别,姐,你可别哭了。” 梁薇吸吸鼻子,有总比没有好。 等梁薇吃完,顾正杰的电话响起。 只听他对着话筒说道:“妈,要不麻烦你亲自送去吧。” 顾正杰轻轻咳嗽,往前走了两步,小声说:“我路上遇到一只小猫,大过年的没吃饭,怪可怜的。就把粥喂她了!” 收起电话,他顺势在她旁边坐下。 梁薇一问,才知道她吃的是顾正杰爷爷的年夜饭。 顾正杰的爷爷住院了,他正要去送饭。 梁薇道歉。 顾正杰说没事,爷爷其实已经吃过饭了。 不过爷爷患了阿茨海默症,总是忘记自己已经吃过饭。 家里人也不说什么。 医生说顺着他来,有益于病情恢复。 梁薇当时就觉得顾正杰很好,他的家人也很好。 她或许应该试着去接受别人,也试着让自己走向别人。 别再当一头画地为牢的困兽。 唉……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梁薇咬咬牙,朝他们走过去…… 第41章 我们该走在各自的路上 顾正杰一看见她,立马从马扎上弹起来。 那撮被吹乱的头发,翘得更高了。 他自己没察觉,往前凑了两步:“小薇。” “你来干什么?”梁薇没给他好脸色。 “你在这,我就来了。”顾正杰的声音放得很轻,“我怕再不来,就真的把你弄丢了。” 旁边的张大爷眼睛亮了,背着手凑过来,一脸八卦地打量着两人:“小梁,这小伙真是你男朋友啊?” “不是!” “对啊!”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又同时看向对方。 梁薇瞪眼过去,顾正杰偷偷朝她挤了挤眼。 张大爷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佝偻着身子摆手:“嗨,吵架了嘛!年轻人处对象,哪有不拌嘴的,慢慢说,慢慢说。” “大爷,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梁薇说完,指着研究所对面那棵歪脖子胡杨树:“去那边说。” 顾正杰捏着手里的茶色毛巾,毛巾边角都被他攥得发皱,脸上露出点可怜巴巴的神色。 “小薇,不能去你那里洗把脸吗?你看我这脸上,全是土,新疆的风沙大得睁不开眼……” “不方便。”梁薇打断他,“顾正杰,我在电话里说得还不够明白?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不同意。”顾正杰脸色一变,像个闹脾气的小孩。 梁薇被气笑了:“你在搞笑吗?分手还要经过你同意?顾正杰,你是不是当老板当久了,觉得天下所有人,不管什么事都得听你的?” 顾正杰的肩膀垮下来,眼神里的委屈更浓了。 “小薇,我来这里不是听你说这个的。你别再生气了,我跟夏彤真的没什么,就是朋友间玩游戏输了,拍了张照片而已。”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跟你分手,跟夏彤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不喜欢你了,仅此而已。” “我不信!” 顾正杰把手里的茶色毛巾“啪”的一声砸在地上,毛巾上的细土溅了起来。 “我们在一起五年,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怎么可能!” 梁薇看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毛巾,拍了拍上面的土递给他。 “没什么不可能的。顾正杰,五年很长,但也够我看清,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顾正杰没接毛巾,眼睛盯着梁薇,喉结动了动:“不是一路人?那以前呢?以前你愿意陪我一起去看游戏赛事;你恐高,却愿意陪我去玩过山车,那时候怎么就是一路人了?” 提起以前,以前的事像蒙着沙尘的旧照片,已经模糊又遥远。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那时候我以为,喜欢能跨过所有的困难,可现在才知道,我想守着壁画慢慢熬,你想追着城市的光往前跑。” 梁薇提起以前的事,没有觉得多幸福,而是对自己的迁就起了一丝的同情。 顾正杰往前走一步,梁薇立刻往后退一步。 “说起来,我真的很讨厌那些事情。我恐高,你非得拉着我去坐过上车,我差点死在上面; 你从来不吃辣,所以每次去餐厅,我们只能去广味餐厅。我跟你在一起从来没去过一次烧烤摊、麻辣火锅店,实话是我很讨厌甜点; 还有你老是让我陪你去网吧,我根本就不喜欢那种地方。你在打游戏,我像个白痴一样坐在你旁边。实在不明白几个小人在屏幕上跑来跑去,还老是变成黑白屏,究竟有什么好玩的…… 太多了,我不喜欢的地方太多了。” 梁薇一口气把心里压着的话全说出来,以前她总是在迁就他,现在她不想再迁就。 心里那些压抑也不必再忍。 风又刮起来,顾正杰的头发被吹得更乱了。 他没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整理,只是僵着身子:“对不起,是我没注意到你,我可以改的。你喜欢壁画,我可以把宠物店开到这边;你想待在新疆,我可以在这边买房子……” “没必要。” 梁薇打断他,把毛巾塞进他手里。 她继续说:“顾正杰,你不用为谁改。你喜欢的是上海的写字楼、精致的饭局,不是克孜尔的风沙和满手的泥; 我也不想因为谁,放弃每天和壁画说话的日子。我们本来就该走在各自的路上。” 顾正杰的眼睛微微发红,大概是风沙太大:“我只是不想失去你。五年啊,小薇,你一点都不留恋吗?” “顾正杰,真正的喜欢藏在细节里。比如以前我确实很喜欢你,所以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晚上9点多在开黑;我会知道你不吃蛋黄……我会在逛街的时候不试衣服,也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等人……”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细心的人。”顾正杰低低地认错。 “这跟细心没关系。顾正杰,你只是没那么喜欢我罢了。 你的家境不错,从初中开始,围在你身边的女孩就不少。我成了那个很特殊的存在,激起了你的一点兴趣,这是开始。 后来我喜欢上你,你便会觉得我跟她们也没什么区别。但你没跟我分手,是因为我的存在影响不到你什么,我会一味地迁就你,并且符合你家里人对于一个懂事女孩儿的形象。 所以一旦我不听你的话了,比如我不顾你的反对来到新疆,你认为我挑战了你的权威,你开始对我冷战,以至于我们的关系开始崩盘。” 顾正杰不知道该说什么,梁薇的每一句都说在点上,他甚至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我从乌鲁木齐下飞机,一路开车过来的。看见戈壁滩的时候,我还在想,你怎么会喜欢这种地方。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又好像没懂。” 梁薇看了眼太阳:“天快黑了,新疆的晚上冷,你找个地方住下。明天早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梁薇,对不起。” 顾正杰朝她走过去,在她皱眉往后退的时候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带进了怀里。 梁薇一惊,手抵在他的胸口:“你干嘛!” 顾正杰很快放开:“只想跟我们的五年好好道个别。你希望我离开,我不会缠着你的。” “希望你说到做到,再见。” 顾正杰一松手,梁薇转身就走,没再回头。 第42章 被风沙困住的旅人 风吹起梁薇的衣角,未散去的颜料味和身后顾正杰的沉默,还有戈壁的风沙,慢慢融在一起。 走到办公楼转角的时候,她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顾正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块茶色毛巾。 像个被风沙困住的旅人。 而她,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 那条铺满壁画残痕,满是心意的路。 张大爷手里端着个搪瓷杯,递到顾正杰面前:“小伙子,喝口水吧。克孜尔的风烈,人也得认个实理。沙子吹过留痕,人一旦走向不同的路,再追也追不上喽。” 顾正杰没接杯子,反而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毛巾,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戈壁。 远处的山峦被风沙磨得平缓,近处的胡杨树歪歪扭扭地站着,和他熟悉的上海街头,完全是两个世界。 电话响了响。 是夏彤。 顾正杰接起电话:“喂?” 夏彤的声音又娇又媚:“杰哥,你去哪了?怎么不开门啊?我在你家门口。” “新疆。” 夏彤有些生气:“五千多公里,你去找梁薇?” “嗯。” “你!顾正杰,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是吧?你敢让梁薇知道我们的事吗?” 顾正杰笑了笑:“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她把我甩了。” “啊?我没听错吧,她竟然敢把你甩了?” …… 晚上难得空闲,梁薇把收集的古老纹样摊在桌上。 前几天她在38窟角落里发现了一处乐器上的残纹。 线条已经模糊,她费了好几天劲才拓下来。 阿亚的手工店需要不同的纹样,自然是越多越好。 梁薇觉得她既然已经拓印下来,画一次是画,画两次也是画。 干脆把拓印下来的纹样,整理后再画到一本画册上。 桌上的台灯暖黄,把纹样的影子投在她脸上,柔和了她眼底的倦意。 电脑屏幕上弹出一个视频来电。 看到熟悉的公主头像,梁薇顺手接起。 许瑶脸上贴着黑乎乎的面膜,只露出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姐妹!你真把顾正杰给甩了?我刚从朋友那儿听来的,说他疯了似的开了五千多公里的车,去新疆找你!” “什么开车五千多公里,他飞到乌鲁木齐才开车来的。” 梁薇手里的铅笔没停,在画本纹样旁标注上“38窟北壁,乐舞伎手鼓纹”。 许瑶用手按压着脸上的面膜,翻了个白眼:“我就说呢。哪来的小道消息,说他开了五千多公里车,全程不吃不喝,那还不死翘翘了!” 梁薇把纹样重新用勾线笔勾勒一遍:“还有什么叫我甩了他,我们顶多算和平分手。他冷战在先,我以为那会儿就已经分手了。” “那算个屁的和平!”许瑶的声音透过电脑扬声器炸开,“你等等,我给你发点东西。这群人嘴碎得很!” 说话间,聊天框接连弹出几张截图,还有一段模糊的视频。 梁薇瞥了一眼,没点开:“我的小公主,我这忙着整理纹样呢,哪有时间看视频。” “我给你说个大概!”许瑶的声音藏不住一点火气,甚至添油加醋的愤慨,“大致意思就是顾正杰那群朋友在群里聊,说他多深情,为了你跑遍大半个中国,结果你连面都不肯好好见,还说你……” “说我什么了?” “你不准生气。”许瑶咬牙切齿,“说你清高得很,不就是个‘刷墙妹’,顾正杰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还不知好歹!” 梁薇还没发表意见,许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撕掉脸上的面膜砸在地上,吓跑了路过的大胖橘。 “我呸!什么玩意儿?越说越离谱,我这就去查他们在哪个酒吧,看我不撕烂他们的嘴。顾正杰自己招蜂引蝶,还好意思装可怜造谣你?” “行了侠女,冷静点。”梁薇把铅笔放在纸上,抬眼看向屏幕,“他们爱说就说,我们永远改变不了别人的认知,也没必要去改变。” “你倒是看得开!”许瑶抱起电脑,凑到镜头前面,“也就是你脾气好,换了别人早炸了。” “那不然呢,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行吧。对了薇薇,我最近接了活,要完成一个敦煌主题的妆造。虽然你在克孜尔,但我觉得敦煌你应该也有研究,到时候找你取取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许瑶有电话进来,视频才挂了。 梁薇合上笔记本电脑,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古老纹样上,却没了之前的专注。 许瑶的话没掀起什么波澜,倒是让她莫名想起阿亚。 阿亚回拜城以后,除了那天给她来过一个电话,便再没什么消息。 是他的家里太忙,还是他接了别的活,去其他地方出差了呢? 梁薇画好纹样,把画本合起来。等阿亚来,她再把这个画本给他吧。 宿舍的门被轻轻敲了敲,梁薇起身打开门。 小吴抱着画板和一叠稿子探进头来:“梁薇姐,忙吗?” 梁薇连忙把门合上:“忙的,再见。” 小吴半个身子挤进来:“别关别关,薇姐,就一点点了。细节,修一下细节就行。” 梁薇叉着腰:“细节?” “我保证这次真是细节。”小吴把稿子推到梁薇眼前,“这是上次你帮我改的拓稿,我总觉得鹿王蹄子的纹路还是不对,想让你再看看。” 梁薇接过稿子,手点在拓稿上:“这里,原壁上的蹄纹是向外撇的,你画得太规整了,得有点风沙磨过的毛糙感。” “薇姐,笔给你……”小吴接收到梁薇那杀人的眼神,又把笔锋一转,“我自己改,我自己改。” “对,笔头收轻一点。” “这样可以吧?” 梁薇点点头:“这也能画对啊。下次别老想着别人帮你改稿,自己动手。” “知道了。对了薇姐,这是阿亚哥给的稿纸,这盒没开封的给你。他说这个比你在用的那个牌子的好用,让你试试。” 梁薇接过稿纸:“他寄来的?” 为什么没寄给她,而是寄给小吴呢? 小吴挠了挠头,眼神里带着点疑惑:“不是嘛,阿亚哥下午来的研究所啊。不过没待几分钟急急忙忙走了,他没找你吗,梁薇姐?” 原来。 他来过。 只是没找她。 梁薇拉开抽屉,把稿纸放进去,回道:“我跟他没什么关系,也不是所有来研究所的人,都要找我的。” “哦。梁薇姐,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 梁薇笑了笑:“没事打电话做什么。” “没事也是可以打电话的,在库木吐喇的时候,大家都处得跟朋友一样,不是吗?下午我看他往宿舍那边走,还以为他去找你了呢。我觉得……” “小吴,你这个稿子我看着没有问题了。” 小吴在梁薇这里得到肯定,后面要说的话也忘记了,应了声“谢谢梁姐”,转身跑了。 宿舍恢复安静,台灯的光落在纹样上,暖得有些晃眼。 梁薇拿起那本画册,收进柜子最底层…… 第43章 新设备,新底气 研究所宿舍面向戈壁而修,为了方便工作人员,宿舍对面用砖砌起一个洗漱台。 梁薇早上起床洗漱,最喜欢一边刷牙,一边赏景。 戈壁的天空很开阔。 太阳升起来之前,天上的星宿尚未退去。 尤其那颗亮晶晶的启明星。 梁薇总是免不了多看几眼。 鹿王本生图完成后,也不知道今天会派什么任务。 克孜尔石窟的壁画受损严重,她还有许多窟没去过。 刚接好水洗脸,小吴端着盆来到她旁边。 梁薇有些诧异:“你现在为了让我帮你改稿,都愿意起这么早了?” “不是。梁薇姐,我那个稿子你昨天不都说行了么。王主任昨晚上找我,说是有一批东西到库车了,好像是检测设备还有一批耗材,让我去拉一下。” “送物料……” 阿亚呢?她差点脱口而出。 小吴没注意她的表情,对着水龙头凑过头去:“对啊。” 梁薇擦擦手:“送物料不是有专门的人吗?” “哦,听说阿亚哥有事情。梁薇姐,你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们一起去怎么样?那些设备只能到库车嘛,如果有问题,正好就可以退回去。” 库车。 她第一次见到阿亚,就在库车老城。 梁薇说道:“你先洗漱,我去问一声张姐有没有安排。” “行。” 梁薇敲敲张姐的宿舍门。 张姐打着哈欠,眼眶周围发青,大概是昨天熬了个夜。 “抱歉张姐,打扰你了。我问一下今天的安排,小吴说是不是研究所有一批设备到了库车,要我们去验收?他说我如果没事的话,能不能同他一起去?” 张姐揉着眼睛:“哦对,是有这么一个事情,我都给忙忘记了。 研究所为了科学的进行壁画的保护和研究,向上面申请了一批检测设备,听说上个月刚批下来。 梁薇,这是你的专业领域,你就同小吴跑一趟吧。这些设备都不便宜,你查验的时候仔细一点。” “好。”梁薇的信心不由得增加了些。 她在学校的时候很多东西依靠设备,比如颜料的研磨机、PH试纸、湿度传感器、便携式显微镜…… 来到克孜尔以后,她发现这里的条件比她想的要严峻一些。 很多她在学校里经常用的设备这里都没有。 在这里工作的大多数壁画修复师,依靠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经验。 这对于缺少经验的梁薇来说,自己会的技能被大大的限制了。 如果能多有一些设备,她更好在这里发光发热,大显身手。 “张姐,去一次库车不容易,你有没有要我代买的东西,我一并给你买来。” 交谈之中,张姐的瞌睡醒了不少。 她转身走进屋,从桌上拿起一幅画。 画上的孩子踮脚够书架顶层的书,妈妈托着他的胳膊,书页间藏着“加油”的小字,窗外朝阳正升起。 梁薇问道:“一幅画?” 张姐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个地址:“小梁,麻烦你帮我把这幅画寄到这个地方。我家娃马上上一年级了,我这个当妈妈的一年也回不了几天家,这个是早准备好的礼物,还担心没机会送给他呢。” “好的,那还有什么吗?” 梁薇刚问出口。 小吴已经收拾好,在远处问她:“薇姐,可以走了吗?” 张姐看看屋里:“我都忘记列清单了。下次吧,你们办你们的事情就好。” 梁薇晃晃手里的手机:“我们先走,去库车还有好一会儿才到。张姐你看差什么,发消息给我。” “行。” 梁薇同小吴坐上车。 小吴兴致很高,乐呵呵地哼着歌:“薇姐,我昨天在群里问了大家要买的东西,整整两页呢。如果先买东西再去邮局,怕是时间会晚。” 梁薇说道:“不如咱们分头行动,你先把我送去邮局那边,我去检查设备,等你买完东西再来找我,行不行?” “我也是这么想的。邮局在老城那边,你检查完设备,如果嫌热,可以去阿亚的手工店休息一会儿。” 邮局在老城啊…… 那遇到阿亚会不会很尴尬? 梁薇回道:“好,知道了。再说吧,到时候电话联系。” “薇姐,你困的话先睡一会儿,到库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好。” 梁薇闭上眼。 没睡着。 一路上她都在想,到了库车以后要不要去找阿亚。 她觉得一个人对一个人的喜欢藏不住。 陈溪喜欢阿亚,会不由自主地去找他搭讪。 小吴喜欢他女朋友,一有机会就会给他女朋友打电话。 她和阿亚呢? 她承认自己会偷偷看相册里的照片,会把他们在一起发生过的事情复盘。 哪怕是很小的小事,也能引得她笑起来。 她之前明明可以感觉到阿亚对她很不同…… 但阿亚昨天来过研究所,又没找她,让她看不懂了。 梁薇很纠结。 她想问清楚。 不敢。 怕尴尬。 梁薇拉起外套盖住脸:“不想了。” 开车的小吴疑惑地瞅了梁薇一眼:“薇姐你没睡着?还是在说梦话?不想什么?你是不是看上研究所的谁了?” 梁薇扯下外套:“小吴,你可以再八卦一点的。” “没睡着啊,嘿嘿。”小吴傻乎乎地乐,“那我就不问了。” 梁薇白了一眼小吴,用外套挡住太阳。 拿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决定给阿亚先发个消息。 【你最近在手工店吗?】 梁薇给阿亚发消息的时候,他正在手工店收拾东西。 说是收拾东西,一边的阿姨嫌弃地叫起来。 “阿亚阿亚,你在干什么!” 阿亚低下头,手里的蓝印花布被揉得皱成一团,刚理好的彩绳被他碰散在地上,滚了一地。 “不好意思阿姨。”他赶紧蹲下身捡彩绳,手又碰倒装珠片的小盒子,银闪闪的珠片撒了满桌。 阿姨跑过来,用手将桌上的珠片轻轻归拢:“平时理货比谁都利索,今天彩绳缠成结,珠片撒半桌,魂都飘到哪儿去了?我来收拾,你去那边吧。” 阿亚没说话。 他的脑子里都是梁薇在石窟里专注的样子,最后她身边多了一个人,抱住了她…… 第44章 她有喜欢的人 阿亚靠在手工店的木门上。 从库木吐喇回拜城之后,他忙着帮家里和古丽家转场。 阿爸的年纪大了,一个人护不住那么多羊,转场的主要任务自然落在他身上。 白天他跟着羊群在草地上走,看着牛羊低头啃草。 晚上躺在毡房里,他经常也会摸出手机。 可惜草原深处,连手机信号都没有。 想给梁薇发句“我在草原挺好的”。 他试过好几次,字跳进聊天框,转了几圈后,又变成红色感叹号。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握着手机,想象她在研究所里忙什么:是在临摹壁画,还是在已经开始做复制了?会不会偶尔想起,他…… 转场的活儿刚忙完,阿亚还没来得及往克孜尔赶,手工店那边托人给他带话。 看店的阿姨告诉他,地区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来过电话。 她又年纪大,表述不清工作人员的意思,让阿亚赶紧回手工店。 阿亚开车到库车,回过电话去。 电话那头的文化馆工作人员语气很急:“阿亚,之前跟你定的那批非遗文创设计稿,审稿专家下周一就要看。你之前发的电子版里,维吾尔族花帽纹样的比例有问题,要是周一前交不上修改好的纸质稿,这次的合作机会就黄了!” 这批文创要放进地区博物馆的伴手礼展区的。 要是成了,能让更多的人看到新疆的传统纹样。 这是他求了好久才争取到的机会,根本没法拒绝。 所以那天给梁薇打了个电话后,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泡在店里。 白天对着电脑修改纹样,每一个花帽上的卷草纹都要对照着博物馆的文物照片调整,纹样的弧度也要反复测量。 晚上趴在桌上手绘纸质稿,他连吃饭都要对着设计图,生怕哪个细节出错。 有好几次,他想给梁薇发条消息。 鼠标刚移到QQ图标上,又想起没改完的设计稿,只能叹气继续画。 直到昨天,他终于把修改好的纸质稿送到文化馆。 专家翻着稿子点头说“没问题”时,他紧绷的神经才松了下来。 走出文化馆的大门,他第一反应就是去买东西。 梁薇喜欢吃库车的小白杏干,他注意到她会把小白杏干泡在水里当茶喝。 还有维吾尔族手工酸奶疙瘩。 那次晚宴,阿亚给她拿的几颗都吃完了。 后来她不好意思拿,眼睛却是看了很多次。 她喜欢手工酸奶疙瘩,那得去老城那家开了三十年的老店买; 对了,她上次整理纹样时说笔记本快用完了。 他还得去文具店挑几本草纸封面的本子,上面印着桑皮纸纹样,她肯定会喜欢。 还有稿纸…… 阿亚开着车在库车老城里转,把能想到的都买了个遍。 副驾驶座堆得满满当当。 开车往克孜尔走的时候,阿亚看着副驾驶上的东西,忍不住笑了。 他能想象出梁薇看到这些东西时的样子。 她肯定会先抓一把杏干塞进嘴里,然后抱着笔记本跟他说“太好看了”,说不定还会蹦蹦跳跳地跟他道谢,最后补上一句:“这些多少钱?” 到时候他就靠在研究所的墙上,手里转着车钥匙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这些东西不值钱,但我开着车一处一处找可不容易。我这个人呢,也不喜欢被占便宜。你吃了我的东西,不如答应我件事怎么样?” 她肯定会停下来,警惕地盯着他。 嘴里塞满杏干,以至于脸颊鼓鼓的,像只圆滚滚的河豚。 她会含糊不清地问他:“什么事?” 那时候他就认真地看着她,告诉她:“我喜欢你,梁薇。想跟你一起看石窟的壁画,想同你一起整理古老的纹样,一起……过以后的日子。” 对,就得这么直接。 梁薇会是什么反应呢? 也许她会说‘开什么玩笑’。 如果她这么说,他会坚定地告诉她,他没有在开玩笑。 梁薇不讨厌他的。 他想,就算梁薇这次没同意,只要她愿意给他机会,他可以等。可以慢慢让她知道,他是真心想跟她在一起的。 可是,他不过与她分开了半个月多一点,她就有男朋友了吗? 不对,也许不是这段时间里有的,而是她之前就有了。 是他误会了。 他们只是比较合拍一些。 人这一生中,总是会遇到几个比较合拍的朋友。 他以为这戈壁的风沙,他能一直为她挡的。 现在看来,不必了。 开车回到库车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公路两旁的戈壁滩黑漆漆的,只有车灯照亮前面的路。 路过库车老城的垃圾桶时,他看见几只小野猫在翻垃圾,可怜巴巴地叫着。 阿亚停下车子,把副驾驶上的东西拿了下来。 他打开装酸奶疙瘩的油纸,把杏干倒在纸上,放在垃圾桶旁边。 小野猫们犹豫了一下,慢慢围过来。 见他没有恶意,他们胆子大了些,吃得很开心,发出“呜呜”的满足声。 阿亚蹲在旁边看着它们,心里掩饰不住的失落。 他原本以为,这些东西能给梁薇带来快乐。 可现在,这些东西只能喂给小猫了。 屯娜阿姨把店里收拾好,转身看见阿亚靠在柜台边出神。 她走过去:“阿亚,魂又飘到哪儿去了?前几天我就瞅着你不对劲,总对着手机发呆,是不是心里有喜欢的姑娘了?” 阿亚跟屯娜阿姨认识快十年了,阿姨不仅帮他守着手工店,还教他绣花帽的针法,早跟亲人一样。 以前不管是店里的难处,还是草原转场的趣事,他都愿意跟阿姨说。 可这次关于梁薇,他没好意思开口,含糊地笑了笑。 屯娜阿姨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猜中了,索性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手里还捻着绣花针。 她说:“傻孩子,喜欢有什么好藏的呢? 你们年轻人啊,总把心事揣在怀里,生怕风吹走似的。 想去看她就去,店里有我呢,花帽的订单、布料的整理,我都能应付。” 见阿亚不说话,她继续说:“我跟你叔叔年轻时,也隔着大半个草原呢。 他要是当初没敢骑着马跑三天来找我,哪有现在的日子? 喜欢就得说出来,就得往她跟前凑,不然风一吹,机会就跑了。” 阿亚想了想:“她有喜欢的人了。” 第45章 库车老城的邮局 屯娜阿姨放下绣花针:“阿亚,她亲口跟你说‘她有喜欢的人’了?还是你自己在心里瞎琢磨?” 她拿起桌上的奶茶壶,给阿亚倒了杯热奶茶:“我年轻的时候,也以为你叔叔身边有别的姑娘,躲在毡房里偷偷哭了好些天。结果后来才知道,那是他远房妹妹。有些事啊,你得自己去问,去弄明白。” “就算她真有在意的人,那又怎么样?”阿姨笑得爽朗,“你把心里的话跟她说了,就算没成,也不留遗憾。总比现在这样,天天揣着心事发呆强。你要是连往前走一步的勇气都没有,才真的把机会给弄丢了。” “您说得对,屯娜阿姨。”阿亚站起身,从柜台下拿出罐土蜂蜜,瓷罐上系着他在草原上特意编的彩绳,“我这就去克孜尔找她。” 前段时间在草原上的时候,阿亚遇到艾合师傅。 阿亚见老师傅吃力,动手帮了他。 这在草原上是很常见的事情。 老师傅给他这罐蜜以作为答谢,说这蜜是草原上的野花酿的,润喉最管用。 戈壁干燥,梁薇在石窟待久了,嗓子肯定容易干。 想到这,阿亚接下了艾合师傅的好意。 他特意把蜜装在小瓷罐里,想着哪天亲手递给她。 阿亚收拾好东西,开车前往克孜尔研究所。 他想快点见到梁薇,把心里话都告诉她。 被遗落的手机静静躺在工作室桌上,响了两声。 没被发现。 …… 梁薇看了好几次手机,没看到阿亚的短信。 到了库车县,小吴停下车买了两瓶水,递给梁薇一瓶:“薇姐,往前不好停车。我先找个地方停车,再送你过去。” 梁薇戴着一顶帽子,她拧开水喝了一口:“小吴,我看了一眼群里的清单,周哥他们要的东西老城这边不好买,你不用送我过去。这条路我走过,我知道邮局在哪。” “你确定自己能行?要不我还是给阿亚哥打个电话,问问他有没有空来接你。” “不用。”梁薇失笑道,“又不是小孩子,再说大白天的。你赶紧去,买完电话联系。” 小吴推了推茶色眼镜:“那行,注意安全薇姐。” “快去。” 梁薇看着老城的风貌,没想到从上海离开到新疆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库车老城的邮局窝在巴扎巷尾,土黄色的墙皮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露出里面暗红的砖。 梁薇走到邮局时,看见绿色的邮政门牌,锈得只剩半截“邮”字。 邮差老阿不都蹲在门槛边分信件。 他的手指甲里缝里嵌着洗不干净的墨色污渍,一看就是常年分拣信件和握车把手留下的。 老阿布都小心地避开起毛的信件边角,把经历过千里颠簸的信封按村落归成小堆。 塔里木乡的放左边,牙哈镇的摞右边,最底下那叠是要往沙漠边缘连队送的,得单独用帆布包裹紧防沙。 墙根下蹲着三四个人。 穿黑底红绒花纹长袍的老人是巷尾卖桑葚干的吐尔逊,他在怀里揣着块洗得发白的土布包,时不时探头往老阿不都手里瞅。 “阿不都老哥,乌鲁木齐的信来了没?”他问得急。 吐尔逊的儿子在乌鲁木齐的建筑工地上班,每月十五号准寄汇款单。 今天都十八号了。 旁边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是吐尔逊的小孙女古丽,没封面的作业本被她捏得皱巴巴的。 她踮脚盯着那摞从内地寄来的包裹,辫梢上的红绸带跟着晃。 在浙江做裁缝的姐姐说,今年要寄新裙子给她当六一礼物,到现在还没收到呢! 她就每天趁着课间休息,跑出来到邮局转一圈。 老阿布都转身从一叠信里找出来一封递给吐尔逊:“你儿子那笔汇款单我单独放在这边呢,怕跟普通信件搞混了。” 吐尔逊打开信件,眉间的皱纹都跟着舒展开。 小古丽看到爷爷拿到信,又往前凑了凑:“爷爷,还有我的裙子,我的裙子到了吗?” “快了快了,应该在县城呢。等我下次去,肯定能取到。” “好嘞,那我先回学校。明天我再来,阿布都爷爷再见!” 刚说完,热合玛大婶又凑过来:“阿不都老哥,帮我看看,这信是从河南来的不?” 她声音发颤,把信递给老阿布都,另一只手紧紧按着心口:“我男人在那边种红枣,三个月没消息了。前阵子听广播说那边下大雨,我天天急得睡不着。” 老阿不都接过信,对着太阳照照邮票上的邮戳:“是哩,盖着河南的邮戳。这信在路上走了二十多天,估计是被风沙堵了路。” 热合玛大婶红了眼,抬手抹了把眼角,把信揣进贴身的衣兜,嘴里念叨着“总算盼到了”。 走出去几步,又回头叮嘱:“阿不都老哥,下次有他的信,一定帮我留着!” 老阿布都没抬头:“知道了!” 等吐尔逊领着古丽、热合玛走远,院里静了下来。 “阿不都大叔,你要把信送到塔里木乡?那里可远呢!” 老阿不都弯着腰分拣着信,听见梁薇搭话,抬头看了她一眼:“丫头要找哪的信?” 梁薇回道:“不是信,是寄到龟兹壁画研究所的仪器,应该是从西安寄来的。” 老阿不都哦了一声,直起身时腰杆明显佝偻了些:“原来是修壁画的丫头,等着!” 他捶捶后背,朝着里屋喊:“老婆子,把西安来的那个印着‘精密仪器’的大箱子挪出来!” 屋里有人应道:“哎!好。” 老阿布都背的送信包,包带磨得脱线,粗麻绳在接口处缠了三圈,勒出深深的印子。 他把一叠信塞进老旧的帆布包:“还能咋弄?” 大叔扯了扯磨破的邮差服袖口:“去年冬天往沙漠连队送年货,摩托车骑到半路没油。我背着二十斤的包裹,踩着没过脚踝的雪走了四里地。” 他直了直身子:“没办法,年轻人都嫌远。他们说现在跑一趟的油钱,够在城里打一天工,没人愿意接这趟活。只能我隔天早起,赶在日头晒透沙子前过去。” “那很辛苦了大叔,不过我相信会越来越好的。” 第46章 我在,天山的邮件就不会断 屋里传出一阵挪动东西的声响,老阿不都快步走进屋。 没过一会儿,他和老伴一起费劲地把一个蒙着防尘布的纸箱抬到院里。 梁薇连忙上前搭手。 待箱子放稳当,她立即拨开防尘布,对着箱体上的物流单号核对了两遍,又轻轻晃了晃箱子。 没听见内部碰撞的声响,她才借了把裁纸刀打开箱子的封条。 “这箱子里面的东西金贵。”梁薇笑着跟老阿不都解释,“这是壁画专用的扫描仪。有这玩意儿,能看清壁画底层的颜料层,修复时也能更精准。” 老阿不都点点头,从兜里摸出个烟袋:“前两年你们所长托我给沙漠里的佛窟送过矿物颜料,红的绿的装了半箱子。” “两年前的事情,您还记得这么清楚啊。”梁薇有些意外。 “咋不记得。”老阿不都蹲回门槛上,“那回送颜料,赶上他们在窟里忙活。这老城的宝贝,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丫头片子守着喽!” 梁薇坐到他身边,把设备拿出来检查,轻声说:“您才是在守着呢,这些信件、包裹,连着老城人的念想,也连着外面的世界。” 老阿不都抽了口烟,烟圈在风里散开。 他望着院门口延伸向巴扎巷的土路,眼里有些掩饰不住的自豪:“只要我还走得动,这路上的邮件,就不会断。你们把壁画修得好好的,这老城的根,也断不了。” 梁薇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取出张姐给的画:“大叔,帮寄这地址,麻烦您仔细打包。” “放心呢,我帮你多用泡沫垫几层,保证平安送到。” “谢谢大叔。” 梁薇核对完仪器,手指头在箱体上敲了敲。 该是饭点了,老阿不都见她收拾妥当,直起身招呼:“丫头,别着急走,老婆子煮了锅拉条子,吃完再走。” 梁薇摆摆手,把仪器装进箱子,重新盖好防尘布:“不了阿不都大叔,我约了朋友,仪器先在院里搁会儿,我去去就回。” 谢过老阿不都,她背着随身的帆布包走出邮局。 翻开手机盖,阿亚还是没回消息。 或许他只是在忙呢? 他在忙的话,她去会不会太打扰? 可是,既然已经到这里了。 就去看看呗。 那会儿到新疆,梁薇说要给许瑶买一块花毡做礼物。 当时误以为自己走进黑店,她都没来得及买。 后来她亲眼见过阿亚从老手艺人手里收购货真价实的纯手工花毡,质量绝对没得说。 没错。 她去阿亚的手工店逛逛。 真要遇到阿亚,她只用说来给许瑶买花毡就行了。 做生意的,没理由拒绝顾客。 对,就是这样。 梁薇心里在犹豫,一抬头才发现已经站在阿亚的手工店门前。 死腿,走这么快干嘛! 我还没准备好。 见到他该说点什么好呢? “嗨,阿亚,我来看看那次看到的那个花毡还在吗?” 这样表演痕迹会不会太重。 “喂,打劫!我要买你家的花毡,给我打骨折!” 太凶悍了,有点浮夸。 “好久不见,我没有找你,我是来买花毡的。” 这不是自爆是什么? …… 梁薇没做好准备,刚要走。 “丫头,要买东西吗?” 戴头巾的大婶打开门,笑着朝她招手:“进来瞧瞧嘛!我们这儿的花毡、刺绣、工艺品都是纯手工的好东西。” 梁薇不好拒绝,顺着大婶的话应了声“好”,慢慢走进店里。 店里陈设和第一次没什么差别。 她的目光快速扫了一圈店里,只有她和大婶。 梁薇在来的路上想过。 如果阿亚在,语气还不错的话,他们就多聊一会儿。 然后问他为什么去了研究所,又没找她。 如果他不愿意见到她,那就算了。 梁薇是那种被动的人,别人走九十九步,她才会踏出一步。 但如果别人退了一步,她会退九十九步。 做这么多的心理建设,唯独没想过阿亚不在:“丫头,这块花毡不合心意?” 大婶在她身后问道。 梁薇猛回神,发现自己手里拿着块花毡。 此时可怜的花毡被她捏成一团。 她连忙松开手,把花毡抚平递过去:“没有没有,就这块吧。有礼盒吗?麻烦您帮我打包,送人的。” “哎,有。”大婶麻利地找了张牛皮纸,把花毡仔细包好放进盒子里。 梁薇付了钱,拎着纸包走到门口,终究忍不住折了回去。 “丫头,还有事吗?” 梁薇迟疑了一下:“阿姨,请问……阿亚不在吗?” 屯娜手里捏着针线:“他有事出去了,不在店里。” 梁薇的手无意识抠着纸包的系带,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屯娜忽然抬起眼打量梁薇。 这姑娘眉眼清秀,问起阿亚时,脸颊微红。 哎……好看是好看,那也得阿亚喜欢才行啊! 以前屯娜最想帮阿亚找门亲事。 眼下阿亚已经有心仪的女孩儿了。 她再鼓励别的女孩儿去追求他,最后也是落得个伤心的下场。 屯娜阿姨低下头,态度冷淡:“这可说不准,他好像是去找个女孩儿了。 去找个女孩儿? 这几个字像小石子,落进梁薇心海。 却激起千层浪。 她懂了。 阿亚昨天去研究所没找她,不是忙,是在避嫌。 毕竟,他有心仪的人了。 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个笑:“好的,谢谢您。” 拎着花毡走出店门,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风一吹,眼角有点发涩。 她抬手揉了揉,把那点莫名的酸胀压下去。 可恶的风沙,吹什么吹。 我只是来给许瑶选个礼物而已啊! 回到邮局时,老阿不都正帮着老伴把晒好的干辣椒串往墙上挂。 见她拎着纸包回来,老阿不都眯眼瞅了瞅:“丫头这是买了啥好东西?” 梁薇把纸包递过去让他瞧。 解开绳结,花毡露了出来。 “给朋友带的礼物,她没来过新疆,说喜欢这边的手工花毡。” 老阿不都摸了摸花毡的纹路:“这花毡绣得地道。我们库车老辈人绣花毡,最爱绣这些瓜果、花草,不单好看,还图个日子像葡萄似的,一串一串甜到底。” 梁薇听得笑了。 她重新包好花毡:“那借大叔吉言,希望我朋友收到,也能沾到这甜气。” 第47章 2010年上海世界博览会 阿亚开车来到克孜尔乡。 门口的张大爷在看报纸,研究所在地远,报纸通常两三个月才会送一次。 阿亚敲敲窗户,大爷站起来:“阿亚来啦!王主任去石窟了,你可以直接去石窟找他。” “张大爷,梁薇……在石窟还是在所里?” “梁薇啊?一大早同小吴出去了,昨天有个从上海来的小伙子来找她。” 阿亚看了眼时间:“一早就走了?” “嗯,天刚刚亮走的。不知道是不是小梁想一整天想明白了,年轻人嘛,吵吵闹闹正常。说起来上个月世博会召开呢,看!这主题叫……” 张大爷眯着眼,把报纸离远一点:“主题叫,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要到10月底呢,哎,真想去看看。” “这样啊。”阿亚捏着手里的蜂蜜罐:“谢谢大爷。” “阿亚你有什么事情找小梁啊?要不你给她打个电话?” “不用了,也没什么急事。”阿亚拿下罐子上的彩绳,把蜂蜜递过去:“大爷,等她回来,把蜂蜜交给她。” “要跟她说什么吗?” “不用。”阿亚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去,“我有个设计稿比较急,可能最近都不会来石窟了。” “哦……” “算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会自己同她说的。” 阿亚坐上车,车速越来越快。 张大爷说他们是早上走的。 如果没抄近路,应该会在半路上相遇。 他们算是错过吗? 有时候老天很爱开玩笑,明明想见到的两个人,偏偏要错过。 阿亚手搭在方向盘上,扭转车头驶向拜城。 小吴和梁薇把仪器抬上车。 梁薇正巧接到一个陌生座机号码。 接起,阿亚的声音传来:“梁薇。” 梁薇心里突突直跳:“阿亚?” “是我。你前久不是有些咳嗽吗?我送了罐蜂蜜过去,泡水喝有好处。” 带蜂蜜,你怎么对谁都这么好! 真可恶! 梁薇语气不咸不淡:“哦,谢谢。我会放在办公室,让大家一起喝。” 阿亚一手叉在腰处,看来她跟张大爷口中的小伙子在一起。 每一句话都在撇开关系。 这是种令人很不舒服的感觉。 阿亚捏着那根彩绳:“好,那我挂了。” “嗯,拜拜。” 梁薇握着手机。 心乱如麻。 还有一点涩涩的。 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呼……” 不过。 梁薇,说不定这是好事呢! 都知道想上岸,先斩意中人。 现在没了意中人,她就能够专心搞事业了。 没错。 梁薇给自己疯狂洗脑,一回头! 车呢! 车哪去了? 她赶紧拿出手机给小吴打电话:“小吴!” 专心开车的小吴:梁薇姐,你就在后排打电话做什么? 没人应。 “薇姐?” 小吴终于舍得回过头。 咦? 没人? 他接起电话:“薇姐!你人呢?” “我还想问你车呢!滚回来!” 药丸! 他只注意到仪器要放平稳。 上车后,他还以为梁薇方便看仪器坐在后排了呢! 小吴被梁薇臭骂一顿。 刚回到研究所,梁薇被张姐喊去办公室。 张姐告诉梁薇,病害组那边由于陈溪辞职,人手不太够,需要调派一个人过去跟着苏忠亮师傅。 新来的小吴和小郑还有几个复制组的成员基本功不够扎实,主负责人张姐没办法调去病害组。 一般修复师在复制组要待上最少一年,多的要待三年、五年,甚至更久。 等一切摸熟摸透,才能对壁画上手修复。 梁薇做事细致,基本功也不错,缺的就是实际的经验。 她热爱壁画,对壁画充满了惋惜,不是会胡作非为的人。 有苏师傅亲自带,进步一定会比现在快很大。 梁薇,调去病害修复组很合适。 张姐握着她手一顿夸:“梁薇,你要有信心。苏师傅严厉,但严师出高徒嘛。” “张姐,你让我想想。” 梁薇坐在凳子上,上次苏师傅凶她的样子她还没忘记。 “你看嘛,现在确实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小吴他连复制都过不了关,小林目前也还是实习的阶段,她还要回学校……” “小郑呢?小郑比我来得早,经验比我足。”梁薇问道。 张姐叹了口气:“小郑压力挺大的。他妈妈身体不太好,想让他回老家相亲,主要他自己也在摇摆。 梁薇你别介意,其实找你之前我也找过小郑。小郑同我说,他还没想好要不要留在新疆。他怕到时候学得差不多了,他又得回老家。 所以在他没想好之前,还是直接培养一个愿意留下来的人。” “张姐,什么时候给答复?” “最好是现在吧,雨下下来会很麻烦。梁薇,你也知道新疆的气候,我们每一天都在跟时间赛跑呢。” 梁薇双手扣在一起,一紧张就抠手抠衣角。 左右手的指甲在博弈,最后右手比较厉害,一下子抠到肉。 她站起来说道:“张姐,我去病害修复组。” “行,你收拾一下办公室的东西,现在去找苏师傅。” 梁薇收东西很麻利,走向病害修复组办公室的步子却很慢。 路终会有尽头。 她敲敲门。 无人应答。 门是锁着的,看来没人。 这个时间大家都很忙。 梁薇把东西放在办公室门旁边,往克孜尔石窟走去。 刚到石窟外面,苏忠亮扛着一卷麻绳走过来。 绳结在岩壁上撞出闷响。 苏师傅看起来好凶。 呜呜呜,害怕。 要说点什么呢? 梁薇想了想往日的自我介绍。 她心一沉,捏起拳,硬着头皮走过去:“苏老师,您好,我是复制组的……” 苏忠亮把拿卷麻绳往前一扔:“干活。” “……” 好尴尬。 她把麻绳扛起来,跟在苏忠亮身后,小声问:“苏老师,我的任务是什么?” 身上的仪器很重,现在在加上麻绳,梁薇不一会儿就额头冒汗。 苏忠亮话不多:“测绘。” 还好还好。 听到苏忠亮的话,梁薇悬着的心落下来。 测绘对她来说不难。 走到洞窟门口,苏忠亮皱着眉瞪了她一眼。 收到讯号。 梁薇停下脚步。 苏忠亮回头往窟里走。 她跟上去。 他又顿住。 苏忠亮有些生气:“来石窟这么久,最基本的都没学会吗?” “啊?”梁薇心里害怕,可怜巴巴问道,“苏老师,我走路的姿势不对吗?” 苏忠亮脸一下子绿了,又不能大声喧哗。 他瞪着梁薇说道:“喘气这么重,会损坏壁画!” 第48章 古法测绘VS仪器测绘 梁薇吓得往后退:“对不起苏老师。” “静下来,再进来。” “好。” 呼…… 梁薇走进洞窟,拿出包里的激光测绘仪。 经过她的调试,屏幕上岩壁的倾斜角度跳在3.2度。 数据稳得很。 刚把数据记录在本子上,苏忠亮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仪器。 梁薇本能地想去护金贵的仪器,苏忠亮已经把仪器轻轻放在地上。 连灰尘都没带起一粒。 但她知道, 苏师傅轻放仪器的原因,仪器贵重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愿意是怕震到石窟里的壁画。 他低声说:“这玩意儿测不了。克孜尔的石头里面藏着的弧度,得用手摸,用绳量。要跟我学,如果连古法测量都不会,那不要浪费时间了。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把木质矩尺。 尺身被磨得发亮,边缘留着几道细小的刻痕。 从他学修复开始,这把尺一直跟着他。 “给你两天,把洞窟进深、岩壁倾斜度都量出来,误差不能超一厘米。” 梁薇不敢吱声。 这算是要跟苏师傅学本领,必须得闯的关。 从苏师傅的角度看,这也能让他看出这个人值不值得教。 苏忠亮把矩尺塞到梁薇手里:“量不准,就别碰后面的修复活。” 梁薇捧着矩尺,站在空荡的洞窟里发愣。 她在学校学的是电子测绘,激光一扫就能出数据。 这古法测量…… 李老师是讲过,但在课上没作为重点。 现在她连怎么握矩尺都没谱。 试着把麻绳一端系在岩壁的铁钩上,拉着另一端往洞窟深处走。 刚走两步,麻绳被岩缝里突出来的石棱勾住,扯得她一个趔趄。 等好不容易把绳理直,用卷尺量完,记下的进深数据比激光仪测的还少了3厘米。 她不死心,又试了三次。 每次要么麻绳拉不直,要么矩尺贴不准岩壁,最后一次蹲在地上读数时,膝盖撞在石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苏忠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窟口,看着她手里的记录册,眉头皱成了疙瘩。 他夺过册子,扫了眼上面的数字,“啪”地摔回她怀里:“连绳都拉不直,还说要守壁画?这活要是交给你,岩缝里的病害都得被你漏了!” 梁薇站在原地,鼻尖泛酸,可她没敢哭。 在苏忠亮面前,眼泪比误差还没用。 等苏忠亮走了,她又蹲回原地,把麻绳重新系在铁钩上。 这次她特意绕开岩缝,一点点把绳拽紧。 手臂绷得发酸,眼睛死死盯着麻绳与岩壁的贴合处。 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到她的。 梁薇咬着牙,揉着发酸的手腕。 刚想歇口气,身后传来轻响。 她回头。 阿亚站在不远处,卡其色的冲锋衣上沾着细土。 他一眼看到她泛红的手腕,又扫过地上散落的麻绳和矩尺。 然后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阿亚喉结悄悄动了动,再抬头时,眼神里多了点她看不懂的沉郁。 “需要帮忙吗?”他问。 不是去找姑娘了吗? 怎么又有空来石窟了。 梁薇摇摇头,心里有些赌气,嘴上却是云淡风轻:“不用,我自己能搞定。” 她不想被别人误会什么。 可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语气太硬。 当朋友也不至于这样吧。 刚想补句什么,阿亚已经转身往窟口走。 走两步,他又停下。 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温水,放在她身边的石台上。 “戈壁里风大,多喝水。”阿亚说完,没再回头。 梁薇看着那瓶温水,瓶身上印着的“亚格村”字样。 她拿起瓶子,手指碰到温热的瓶身,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那句放轻的“需要帮忙吗”,像窟里的风。 轻轻刮过,留下痕迹。 她拧开瓶盖,喝了口温水。 低头看着地上的麻绳,忽然觉得那道3厘米的误差,好像也没那么难跨了。 她忙活到深夜,没研究明白古法测量的要领。 一晚上只睡三个多小时,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来。 桌上摊着昨晚画的麻绳丈量草图,纸上密密麻麻标着不同拉力下的误差值。 最后,都被她划上了叉。 试到后半夜,最好的结果也还差1.5厘米,离苏忠亮的要求差得远。 她扛上麻绳和矩尺往47窟走。 出了研究所大门,看见阿亚靠在越野车旁抽烟。 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半张脸,只剩双眼睛亮着。 见她过来,赶紧把烟摁在鞋底灭了。 “早啊。”她自然的同他打招呼。 一晚上的劳累,梁薇根本没注意到她的‘自然’在阿亚眼里有多刻意。 阿亚忽略掉心里的那点不舒服,手里给她递了张折叠的纸条:“昨天看你没搞定,想起亚格村有位老石匠。他懂以前龟兹匠人量洞窟的法子,或许能帮上你。” 梁薇展开纸条,上面是阿亚工整的字迹,写着老石匠的名字“艾力”,还有村落的具体位置,末尾还画了个简易的路线图,怕她找不到。 她抬头问:“你怎么知道老石匠懂这个?” 阿亚昨天没多问,却替她找了办法。 他说:“以前采风去过亚格村,听老人说艾力师傅年轻时跟着石窟维修队干过,手里有老法子。” 阿亚说着打开车门:“上车吧,村里路不好走,开车得四十分钟。” 梁薇看着阿亚握着方向盘的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腕上戴着块旧手表,表盘边缘都磨花了。 她问:“你那天……” 算了。 万一只是自己多心,反倒显得奇怪。 “怎么了?” “你那天送的蜂蜜水很好喝。” “那就好。”阿亚像是没察觉她的犹豫,主动说起亚格村的事:“村里大多是老住户,还保留着以前的土坯房。艾力师傅的院子里有他自己做的木工具,比博物馆里的还全。” 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前方,车厢里的沉默一时没那么尴尬了。 车子停在一个土坯房聚集的村落口,一条黄土路蜿蜒着往村里伸。 阿亚领着梁薇往里走。 她跟在他身后,偷望他的侧颜。 人没可能,看看脸也不过分,对吧? 她想着,两人已经走到一间挂着旧木犁的院子前。 阿亚敲了敲门…… 第49章 脑子强得可怕,手没跟上 门很快开了。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探出头,手里拿着一把胡杨木削成的凿子。 “阿亚,你怎么来了?” 老人的汉语说得不利索,咬字却清晰。 他看见梁薇,眼里多了点好奇。 “艾力师傅,这是梁薇,她在克孜尔石窟修47窟,想跟您学老法子量洞窟。” 阿亚说着把梁薇往前推了推。 梁薇赶紧问好,把自己遇到的难题说了一遍。 末了,她掏出那张画满误差值的草图。 艾力师傅接过草图,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不时点点头。 “哎,丫头这有啥难的,跟我来这里。” 艾力师傅带他们走到院角的空地上。 墙根堆着几捆晒得泛白的红柳枝,枝桠间挂着两把没编完的柳编小筐。 旁边码着三根粗壮的胡杨木,树皮剥得干净,截面露出浅黄的木纹。 老师傅弯腰从旧木箱里取出两样老物件。 “这叫桑木丈杆,杆身上的寸、分刻度是用朱砂点的。” 桑木丈杆每节衔接处包着磨亮的黄铜箍,很精致。 还有一个边角圆润的木质直角器,直角顶端嵌着枚小铜钉。 “丫头,你看着。量进深跟量院子一样,先得找平。” 他蹲下,用手把细沙和枯草除开,再捡起碎石把小坑填实。 “不管是洞窟还是院子,地面不平就量不准。你得用细沙把凹陷垫匀,凸起的土块敲碎磨平,这个步骤不能省。” 说完,他将桑木丈杆的首节对准院墙根的老榆树,双手扶着杆身缓缓向前铺展,每接一节都用指腹抵住铜箍接缝,左右轻晃确认无松动。 铺到第三节时,他又停住。 从布袋里摸出根棉线,一头系在丈杆中段的铜箍上,另一头拴着枚小铜锤。 “光铺直还不够,得看水平。” 老师傅表情专注,松开手让铜锤垂落,眼睛顺着棉线瞄向丈杆。 “像这样,丫头过来瞧。棉线得贴紧杆身‘准星线’,说明丈杆没歪;偏了就垫块薄岩片,直到线杆重合。” 他捏起半片岩片塞进丈杆下,铜锤晃两晃便贴紧朱砂细线。 “准星线是老辈用墨斗弹的。以前马合木提爷爷在院子里打木架晒壁画残片,全靠这丈杆量尺寸,再用红柳细枝编小支架架着丈杆防手晃。那会儿院子风大,他蹲在胡杨木墩上挪步,量完晒架,红柳枝都被风吹得发颤,尺寸也没差过半分。差了的话,晒架不稳,壁画残片一晒准会卷边。” “来,你过来试试。”艾力师傅让开一侧。 梁薇放下笔记本,蹲身扫净地面细沙,小心地拼接桑木丈杆。 刚铺到第二节,棉线歪了。 铜锤离准星线差小半寸。 她急着调整,伸手掰丈杆,反倒让铜箍松了半分。 脑子明明学会了,叽叽喳喳的,好像在说:“让开让开,我现在强得可怕!” 手刚刚睡醒:“嗯?什么风大?神经,戈壁哪天风不大。” 果然,万事都看着容易,做起来难。 “别急,手放轻。”艾力师傅按住她的手腕,帮她把铜箍按回原位。 阿亚扫出石子:“那里有颗小石子,把杆尾顶高了。” 铜锤晃了晃,仍没贴紧准星线。 “垫在杆身中间,别垫两头。”艾力师傅递过薄岩片,“早年我搭壁画修复台,把岩片垫在杆头,量偏一寸差点钉错胡杨木支架。 后来马合木提爷爷教我用红柳枝削小楔子调水平,比岩片稳当。你回克孜尔以后,改用红柳枝试试,现在暂时用岩片。” 梁薇依言垫上岩片,铜锤稳稳垂落,棉线恰好贴紧准星线。 成了。 她抬头笑时,额角的汗水落到下颌。 测完距离,艾力师傅拎着直角器走到院墙前,手掌贴住墙面顺着砖缝摸索,再将直角器长边贴紧墙面对齐砖缝。 “岩壁和砖墙的平行纹路都是天然准线。”他抖抖棉线铜锤,“木矩贴紧砖缝,棉线对齐另一条边,直角就准了。以前老辈砌存颜料的土坯柜,先按这法子定横竖线,再用红柳枝蘸白灰描线,砌出的柜子方方正正,放颜料罐也不晃。” 梁薇蹲在一旁记录。 连‘铜箍松了用羊油擦了敲紧’,‘红柳枝支架要晾干防弯’…… 这种微不足道的小知识点也一并记下。 阿亚站在她身后,把羊皮囊递到她手边。 见她没察觉,便往她身前挪了挪,用自己的影子挡住她头顶的烈阳。 院角的红柳枝在风里轻晃,影子落在梁薇的笔记本上,刚好盖住她画的支架草图。 梁薇听得入了迷,直到太阳快偏西,才想起该回去了。 她谢过艾力师傅:“这段时间有些忙,等忙过这段时间,我请您吃饭。” 艾力师傅摆摆手:“不用客气丫头。能有人记得老法子,比啥都强。” 回去的路上,越野车开得比来时慢。 车里谁也没说话。 梁薇忽然想起刚来新疆的那天。 那次她对阿亚产生了误会,车里也是这般安静。 要不要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好呢? “艾力师傅很少跟人说这么多,他觉得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学老法子了。” 阿亚目视前方,说话的语气很一如往常。 “嗯,谢谢你阿亚。”梁薇憋得慌,问出心里的疑惑,“不过你不是去找人了吗?” 阿亚没看她,回道:“是啊。不过没找到。” 没找到。 所以又路过石窟,顺便进来看一眼? “阿亚。”梁薇想起阿亚悄悄替她挡太阳的样子,无奈地说道,“你真是个好人。” “……” 阿亚转过头看着她,‘哈’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对谁都好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怎么说呢?” “因为大多数的女孩子没那么大度。尤其是她真的喜欢你的话,请对身边的异性朋友不要太好,注意保持距离。” 阿亚顶了顶腮,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点点收紧,将方向盘上的皮质套捏变了形。 “那么你呢?梁老师。” 他一脚踩下刹车停,转头望向她。 “啊?”梁薇一把抓住车顶把手。 只听他语气诚恳,似乎带着一点低声下气:“我能对你大度一些,你能不能别跟我保持距离。” …… 第50章 你是不是喜欢我? 梁薇吓得小心脏快要蹦出来。 不知道是被急刹车吓的,还是因为阿亚的话。 她侧身靠着车门,咽下一口唾沫:“阿亚,你……你没事吧?” “有事,我嫉妒得快要疯掉了。” 阿亚突然凑身过来,一只手撑在车窗上,将她牢牢禁锢在车门与怀抱的狭小空间里。 没有半点触碰,可车内弥漫的沙枣花气息骤然浓烈。 他微微低下头:“梁薇,我该拿你怎么办。” 下巴离她的肩头只有寸许距离,呼吸缓缓落在她的耳际、颈侧。 清晰,温热。 梁薇浑身霎时僵住。 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红。 心跳声如雷鸣。 车外的风卷着红柳叶拍在车窗上,细碎的声响成了背景音。 阿亚没再靠近。 梁薇却觉得车内有股无形的引力将空气拧成细丝,勒得她连眨眼都小心翼翼。 胸腔里的慌乱还在翻涌,几乎要冲出来。 就在梁薇快要喘不过气时,阿亚猛地直起身,迅速撤回驾驶座。 他的喉结重重滚了两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他失控了。 他嫉妒那个能陪在她身边的人。 梁薇是他第一次喜欢的人。 可是还没告白,她就已经是别人的了。 不甘。 但束手无策。 阿亚忽然抬手,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他都做了什么,会不会吓到她。 逆光里,梁薇看到他眼尾泛红,连睫毛都沾上一点不易察觉的湿意。 嘶…… “呃,那个……”梁薇下意识往前倾了倾身,轻声问道:“阿亚,我觉得……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阿亚没说话。 她深吸一口气,干脆打直球问道:“阿亚,摊牌吧。你是不是喜欢我?如果不是,就……” “是,我很喜欢你。”阿亚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 梁薇笑弯了嘴角:“巧了,我也喜欢你呀。” 什么! 是他听错了吗? 她说喜欢他。 她竟然说她也喜欢他。 这下换阿亚心慌了。 他说道:“张大爷说,来了个从上海找你的小伙子,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梁薇故意皱起眉,装作生气的模样:“那都是过去式了,早分啦。倒是我要问问你,你店里的阿姨说你去找小姑娘,是哪个小姑娘?” 阿亚挠了挠头,露出一抹憨笑:“你。我前段时间很忙,本来忙完就去找你的。” “结果你看到我和顾正杰在研究所外面。阿亚,不管你信不信,我跟他没什么了。” “信,你说的我都信。” 从头到尾都是她。 她也没有男朋友。 两人忍不住不约而同笑起来。 误会来得那么突然,又走得那么迅速。 车内的沉闷一扫而空,只剩下满溢的欢喜。 …… 克孜尔石窟。 梁薇把刚确认的心意塞进心底,蹲在洞窟里投入到反复校准。 用校准过的金属尺复核地面水平,借悬锤线比对岩壁倾斜角度。 这次, 记录册上的数字,每一组都精准控制在0.5厘米内。 她拿着记录册,兴冲冲地去找苏忠亮报喜。 苏忠亮刚睡下,门就被拍得哐哐响。 上了年纪,每次熬夜都让他有些吃不消。 他眉毛拧得像是打了死结,打开门,怨气能养十个邪剑仙。 梁薇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恋爱脑会影响事业心是真的。 她怎么能把苏师傅的臭脾气,华丽丽地忘记了。 那咋办? 门都敲开了。 总不能说:“苏老师你请继续睡,我明天再来。” 苏师傅准会一脚把她踹飞。 梁薇硬着头皮露出笑脸,把册子怼到苏忠亮的脸上:“太好了!苏老师,幸好你没睡!数据我测出来了,误差0.5。” 苏忠亮翻翻册子,手指在数据页上顿了顿。 没表达对她的肯定,也没说还不行。 他走向门边的写字桌,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老图纸推过来。 “数据精度够了,但得让它落地。东窟藻井上方有处回鹘文题记残块,之前清理时发现残块边缘嵌在岩缝里,岩缝宽窄跟你测的岩壁倾斜度直接相关。” 梁薇认真竖着耳朵听。 “你拿着这份数据,先测算岩缝因倾斜产生的年度位移量,再设计一套‘嵌缝固定托’。既要卡住残块不晃动,又不能破坏周围未风化的题记字迹。三天后,给我初稿。” 梁薇拿着老图纸的边角,生怕把上面的字迹磨掉。 这是一份上世纪八十年代考古队留下的现场记录,纸页边缘因常年翻阅毛毛呼呼的。 她点点头:“这处残块的保护问题是该纳入考量。苏老师,我这就去。” 梁薇接过记录册,把图纸仔细叠好夹在中间,再把册子塞进帆布包,转身往东窟跑去。 东窟内光线昏暗,梁薇架起便携式探照灯。 光线落在藻井上方的岩缝处。 梁薇看到那道缝很细,嵌在其中的回鹘文残块只有指甲盖大小,深色的墨痕在斑驳岩壁上若隐若现。 她搬来折叠梯,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一手举着游标卡尺,一手托着记录板,逐点测量岩缝宽窄。 岩壁倾斜带来的细微落差,让岩缝上端宽、下端窄,每毫米的差值都得对应之前测的倾斜数据反复验算。 连续两天,梁薇几乎泡在东窟。 白天她在梯上反复测量、记录,傍晚扎进临时工作室,对着电脑里的岩壁三维模型推演位移量。 起初设计的矩形固定托被她一次次推翻。 硬邦邦的结构容易挤压岩缝,反而加速残块脱落。 直到第二天的深夜,她翻出《克孜尔石窟考古报告》,看到书中记载早年匠人用楔形木片固定窟门的工艺,忽然灵光一闪。 为什么不顺着岩壁倾斜角度,做一个楔形托片呢? 说干就干! 她立刻在图纸上画出轮廓托片,厚度按岩缝宽窄渐变,顶端削成与岩缝契合的弧度,底部预留出与岩壁倾斜度一致的支撑角。 这样既能借岩壁自身的倾斜力卡住托片,又能从下方稳稳托住残块,不与周围题记产生接触。 图纸改到第三遍时,天已大亮。 梁薇困得不行,索性站着继续修。 可惜眼皮不够听话,开始打架。 最后, 她竟站着睡着了…… 第51章 数据没白测 克孜尔石窟的上午静悄悄的。 同事们每个人负责的区域不一样。 有时候要修复的壁画挨在一起; 有时候距离会很远; 也有时候整个洞窟里只有一个或两个人。 梁薇手里的小錾子敲在地仗层上,发出细碎的“笃笃”声。 她盯着第17窟那幅《天宫伎乐图》,眼瞅着壁画上羯鼓的鼓面晃了晃。 来克孜尔以后真是熬太狠, 连眼睛都熬花了。 直到手指下的赭石色飘带真真切切动起来,她才眨眨眼。 不对。 不是幻觉。 穿堂风从石窟里路过,紧接着整面墙的色彩都活过来。 金色的光从壁画的裂隙里钻出,沙枣花的甜香把她整个人笼罩在内。 耳边热闹起来。 洞窟石壁也不见了。 胡琴声和欢笑声混在一块儿,脚下踩着的也不是冰冷的土石,而是软乎乎的羊毛地毯。 抬头一看,远处的土黄色城墙下,一群穿着花衣裳的姑娘正撒着彩色的纸屑,红绸子飘得老高。 古龟兹国? 婚礼? 前面的光里走出来个男人。 梁薇等他走近,才彻底看清来人。 阿亚。 他没穿平日里的工装,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袍,腰间系着根牛皮绳,头发用布条简单束着,脸上还带着点风尘仆仆的劲儿,却笑得眼尾都弯了。 他走到她跟前,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饿吗?吃点东西。” “吃什么?”梁薇问。 只见他拿出一块粗麻布包着的东西。 她预想中,应该是龟兹的葡萄干或镶饼。 结果布一层层打开,居然是…… 吐司??? 怎么会是吐司呢? 这个时代有吐司吗? 梁薇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阿亚把吐司递过来,声音有点憨:“刚在伙房摸的,想着你爱吃。” 我? 爱吃? 吐司? 你才爱吃吐司,你全家都爱吃吐司! 梁薇想起以前没钱,吐司和馒头是她这几十年吃得最多的食物。 吃得最多,不等于爱吃。 梁薇接过,赌气地把吐司捏成一坨:“阿亚,我不想吃吐司。” “嗯好,你等我去看看还有什么。” 在他转身之际,梁薇又一把抓住他的手:“但我想吃吐司边哎。” 阿亚“噗嗤”笑了,替她拂掉肩上沾的花瓣:“梁老师,你是在跟我撒娇吗?” “谁撒娇了。”梁薇嘴硬。 她害羞地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套着件绣着小野花的棉裙子。 阿亚痞笑着看向远处:“好好好,没撒娇。” 她仰起脸,小声嘀咕:“阿亚,你都没跟我告白过。” “怎样算告白?”阿亚俯下身。 梁薇紧张地闭起眼。 等着等着,额头撞上个硬邦邦的东西,疼得她“嘶”了一声。 “咚!” 这一声响得实在。 梁薇疼得龇牙咧嘴,本能地伸手揉着额头。 工具盒也掉在地上,桌上湿了一小块。 是梦啊。 梦里阿亚凑近时,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碰到她的脸颊,跟真的一样。 他亲了她。 怎么会做这种梦。 好羞耻,好离谱。 梁薇的脸“唰”地红了。 她拉开抽屉,扯出几张纸慌慌张张擦着桌上的口水,擦完又跑到墙角的水台边,撩起冷水往脸上拍。 “薇姐,你咋了?脸这么红。”小吴扛着个工具箱从门口经过,探头问了句。 梁薇一手抹着脸,一手抓着湿漉漉的头发,含糊应道:“小吴啊,路过呢?要改稿不?” 小吴愣了愣,挠了挠头:“我去给3号窟送工具,今天不改稿。” “哦,那可惜了。”梁薇随口接了句。 小吴更纳闷了,以前他找梁薇改稿,她总说“等我把这块壁画修完”,“下次再说”,今儿怎么主动问起了? 他试探着说:“薇姐,你今天咋怪怪的?” “怪啥怪。”梁薇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水,硬气地说,“我心情好,不行啊?” “行行行。”小吴点头,扛着工具箱就往远处跑。 薇姐今天咋回事,竟要帮他改稿? 咦,怪吓人的。 梁薇看着他的背影,手在衣裳上抹了两下:“跑那么快,跟被狗追似的。” 说完,她回到宿舍用毛巾擦干净脸。 把画好的“楔形嵌缝托”初稿和测算数据,塞进帆布包,敲开苏忠亮办公室的门。 苏忠亮戴上老花镜,先翻完她密密麻麻的位移测算表,再对着图纸上托片的倾斜角度线反复比对。 梁薇捏着手,在心里暗暗祈祷:不要骂我,不要骂我,不要骂我……希望他今天心情极好,出门捡到钱。 苏忠亮的手指在“材质”一栏停住,重重点了几下:“硬木不行,长期受岩壁挤压易脆裂,还可能会与岩壁产生化学反应。” 他转身从书架抽出一本泛黄的《西域古建筑材料考》,翻到某一页递过去:“看看这个,当地胡杨木。纹理致密、韧性极强,耐潮还抗风化,早年石窟栈道的横梁就用它,几百年都没变形。你试试换成这个!” 梁薇顺着书页上的文字往下看,配图正是克孜尔石窟早年修复时留存的胡杨木构件照片,纹理间还能看到匠人手工打磨的痕迹。 她反复读了几遍,想起工作室仓库角落堆着的几根胡杨木原料。 那是之前修复窟门时剩下的,正好这次可以派上用场。 当天晚上,梁薇便扎进木工房,借来手工刨子和砂纸,按照图纸一点点打磨托片。 胡杨木质地坚硬,她带着手套又会有些打滑。 为了保证更好的控制力道,她干脆不带手套,握着刨子的手不一会儿就磨出薄茧。 她也丝毫不在意,眼睛始终盯着托片边缘的弧度,不敢有半分的偏差。 两天后,梁薇把打磨光滑的胡杨木楔形托片带到东窟时,苏忠亮也跟着过来了。 她踩着梯子,屏住呼吸,顺着岩缝倾斜角度缓缓将托片嵌入,恰好卡在残块下方。 探照灯的光束下,托片与岩壁完美贴合,残块稳稳固定住,周围的回鹘文题记毫发无损。 苏忠亮仰着头看了许久,终于开口:“数据没白测,思路也落地了。” 他转头看向梁薇,语气依旧冷淡,但没再指责她什么。 苏忠亮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北区洞窟要启动壁画地仗层稳定性检测,你跟着团队一起,把这次的测量和设计经验用进去。” 第52章 传统文化需要有人传承 克孜尔的晨光来得早,金色的光线漫过石窟的石阶,新的一天开始了。 梁薇蹲在宿舍门口刷搪瓷缸。 阿亚从坡下走上来,手里拿着个旧帆布包,胳膊肘夹着顶花帽。 梁薇想起昨天的梦,莫名有些心虚。 “梁老师,早啊。” 阿亚走到她旁边,把花帽拿在手里把玩着:“博物馆开文化展,喊我过去。伴手礼区那批维吾尔族花帽,是我前阵子设计的。这个是我做的样品,我想……送给你。” 梁薇放下搪瓷缸接过来。 维吾尔族传统花帽,帽檐上的缠枝纹都是手工一针一线绣的,蓝丝线深浅错开,帽顶缀的小银片,晃一下就叮铃响。 “你绣的?你一个男孩子还会这个?” “男人不可以绣花吗?” 梁薇目不转睛地反复看着花帽:“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你这手艺,比我修壁画时描线还细致。” 阿亚抬眼看她:“梁老师这是夸我吗?” “嗯,我擅长说对不起和谢谢你,也从不吝啬对别人的赞美。”梁薇把花帽戴在头上,“你应该慢慢去习惯。” 她戴上花帽,很漂亮。 阿亚勾起嘴角:“那你喜欢吗?” 梁薇晃晃脑袋,铃铛叮铃作响。她笑起来:“喜欢啊,很好看。” “我说我。” 梁薇脑子里一下子冒出那个令人羞涩的梦。 她推了阿亚一把:“赶紧走吧你,路上别耽误了。” 阿亚“嗯”了一声,脚却没动:“还有一会儿,聊会儿天吧。” “好啊。”梁薇见时间还早,搬了块石头让他坐。 他没坐,转身对向戈壁,眼睛眺望着远方:“其实能去成,挺开心的。今年转场结束那会儿,我跟我爸说想回手工店,差点吵翻了。” “啊?你没跟他好好说吗?” “准确来说,已经闹翻了。” 两人走到水台旁边的栏杆前面,阿亚把手扶在栏杆上。 阿亚说:“转场那几天,天不亮就得起来赶羊,晚上蜷在毡房里,浑身骨头都散了架。趁我爸喝奶茶的功夫,我说想把奶奶教的刺绣捡起来,用作这次文创设计的灵感。 结果他把手里的瓷碗‘哐当’往地上一摔,奶茶洒了一地,瓷片溅得到处都是。骂我一个男人就该跟草原上的雄鹰一样刚硬,而不是手捏绣花针,像个姑娘。我在库车开手工店,他本来就不同意。” 阿亚像是又看见当时的样子:“他骂我没出息。说家里几百只羊等着喂,草场要照看,放着正经日子不过,偏要弄那些‘不能填肚子’的手工活儿。 我跟他争,说这些手艺不能丢,传统文化需要有人来传承。 他急了,伸手把我搁在角落的绣绷子拽过来,扔到毡房外。” 阿亚的爸爸是老牧民,一辈子守着牧场,在他眼里,踏实养羊才是正途。 梁薇问道:“你没跟他动手吧?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 “没有。我当时也急了,跟他吵得脸红脖子粗。他抬手就要打我,我没躲,就站在那儿看着他。” 阿亚摸了摸胳膊肘:“最后他的手没落下来,气得浑身抖,指着门喊‘你要敢走,就别认我这个爸’。后来趁他去邻村帮人剪羊毛,我回了手工店。” “你爸爸没同意你离开草场啊?那……我还以为……” 梁薇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委屈,心里软得发慌。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环住他的腰。 梁薇一米六五,比阿亚矮了整整一个头。 她抱着他,脑袋贴在他的胸口。 梁薇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阿亚,你没做错。牧场是你的根,这手艺也是新疆的根。 你把它捡起来,还能做出新花样,多有意义。 等你爸看到这么多人喜欢你的手工艺品,非遗文创被更多的人看到,总有一天他肯定会明白的。” 阿亚浑身一僵。 长这么大,除了家里的女眷,还从没被女孩这么抱过。 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被风吹得散开,比草原上的格桑花还舒服。 他抬了抬手,想回抱又不好意思,就那么僵着身子。 “谢谢梁老师。”他声音发紧,耳尖红了一片,最后看着她的头顶勾了勾唇。 等梁薇松开手,他装作自然地拎起帆布包:“那我走了,回来给你带博物馆的杏干。” “好啊,路上小心。” 梁薇看着他快步跑下坡,才转身回屋拿工具。 今天北区洞窟要测壁画地仗层,苏忠亮一早就让她把之前的数据本准备好。 她现在在苏忠亮苏师傅的手下工作,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生怕做错一点被苏师傅臭骂。 北区第9窟里已经架起了检测仪器,周明远正拿着图纸跟技术员交代着什么。 见梁薇进来,他朝她招了招手:“小梁来了,赶紧过来,先看看3号壁的初步检测数据。” 梁薇走过去,目光落在壁画上。 3号壁是一幅北魏时期的飞天图,飞天的裙裾用了大量的赭石和石青。 只是如今颜料层已经出现明显的起甲,细小的裂纹像干涸的河床,顺着画面蔓延。 检测仪器的探头贴在壁画上,屏幕上实时显示着地仗层的厚度和含水率。 “数据怎么样?”梁薇问身边的技术员李豪。 李豪皱着眉:“不太理想。地仗层的平均厚度比预估的薄了0.5厘米,而且含水率超标严重,最高的地方达到了18%。” 周明远叹了口气:“这还不是最棘手的。你看这里。” 梁薇凑过头。 周明远指着飞天飘带下方的一块区域:“刚才用超声波检测仪扫了一下,发现这一块地仗层下面有空腔,而且空腔的范围还不确定。” 梁薇心里一沉。 地仗层下方的空腔是壁画修复中的大忌,一旦空腔扩大,整个地仗层就会失去支撑,颜料层也会随之大面积脱落。 那可是大麻烦。 她凑近壁画,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那块区域。 发现表面的裂隙比其他地方更密集,而且裂隙的走向很不规则,像是从内部向外扩散的。 “周老师,能不能用内窥镜深入探测一下空腔的范围?”梁薇问。 周明远摇了摇头:“不行。这里的颜料层已经很脆弱了,内窥镜的探头需要钻孔才能伸进去,万一破坏了颜料层,到时候得不偿失。” “周老师,苏老师对仪器没有好感,要不我们先把数据给他,让他看看怎么说。” “嗯。苏师傅经验丰富,只能这样了。” 就在这时,负责操作雷达探测仪的技术员突然喊了一声:“周老师,你们快来看!” 第53章 壁纹随脉 梁薇和周明远听见喊声,快步赶过去。 技术员王峰指着面前的雷达探测仪屏幕:“从这到这,都不对劲儿。” 只见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地仗层的内部结构,几人看了都惊得倒吸出一口冷气。 3号壁下方那片不规则阴影,正是此前预判的空腔。 但现在从仪器上看,不止是阴影处空腔的问题。 屏幕上从阴影边缘延伸出好几条细长的缝清晰可见,那些缝像游丝一样扎进周围地仗层里。 “这是什么情况?”梁薇的手不由自主捏紧。 记录本跟着皱起来。 梁薇在美院跟着李老师的时候见过空腔结构,但这么严重的,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周明远伸手在屏幕上跟着缝隙走势划了划,脸色变得凝重:“看这纹路,像是水流长期冲刷出来的。不对啊,咱们这石窟内部一直干得很,哪来的水流?梁薇,我对你们修复壁画的知识也不懂,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梁薇接过手电筒,蹲下身。 手电筒的光贴着壁画下方的岩壁一点点扫过去。 忽然,她手指一顿:“你们看这儿。” 周明远和小吴一起凑过去,眯着眼瞅了半天。 一道细得像发丝的裂缝,宽度撑死不足一毫米。 如果不是光线刚好打在上面,根本发现不了。 “这裂缝八成是通到石窟外头的,每逢下雨,雨水顺着缝渗进来,日积月累,不光冲成了空腔,还凿出了这些‘根须道’。” 这话一出口,石窟里的人都没了声。 周明远起身叉着腰,声音沉下来:“要是真如梁薇说的这样,事儿就棘手了。” “嗯,不光要处理现成的空腔,还得先把这些藏在暗处的裂缝堵严实。不然雨水没完没了渗进来,修复工作就是白搭。可石窟岩壁上的裂缝哪是那么好找的,尤其这种细缝,说不定还有更多藏在视线死角里。” “现在雨还没下下来,但往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进入雨季。” 小吴问道:“那怎么办?拿个主意啊,要不上报吧?” “对,我去找苏师傅。” “苏师傅最近加班加点的……” “先停了3号壁的检测。”苏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洞窟。 周明远看到苏师傅,敲敲王峰的手,示意他收起探测仪。 苏师傅背着手瞪了梁薇一眼,语气却干脆:“你。带小吴去北区排查,重点盯9到15窟,每道裂缝的位置、长度、宽度都记准了。” “好。”梁薇应下,拿起墙角的记录本放进帆布包,跟小吴一前一后往10窟走。 洞窟里漆黑一片,手电筒的光束在岩壁上一点点挪。 梁薇的眼睛眨都不敢多眨,生怕漏下了什么。 笔尖在本子上划得沙沙响:“10窟东壁,距地面1米2,裂缝长30厘米,宽0.3毫米……” 小吴跟在后面,忧心忡忡地说道:“薇姐,这缝要是堵不住,往后雨水再渗,地仗层的空腔不得越冲越大?到时候壁画怕是要保不住。” “是啊,希望大雨来晚一点。”梁薇叹口气,脚步没停,“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就怕这些裂缝是串着的,万一通到其他洞窟,那整个北区的壁画都得受牵连。” 两人一路查到12窟。 梁薇突然定住脚。 手电筒光往岩壁一处怼得近了些。 “小吴,你过来看一看。” 她指着那道裂缝,继续说:“你在病害修复组待的时间长一些,你来确定一下这缝,看看是不是自然裂的?我看着不太像。” 小吴凑把头贴像壁画,屏住呼吸,借着光看清了梁薇说的缝。 那裂缝弯弯曲曲呈折线形,边缘还带着点凿刻的糙劲儿。 小吴看清后身子往后退了些,小声说道:“会不会是以前修壁画时留下的?” 梁薇翻着手上的记录本,摇了摇头:“我翻过往年的修复记录,12窟没提过这处裂缝。而且你伸手摸摸看。” 小吴用手蹭了蹭裂缝边缘,透过指腹传来的触感。 他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 梁薇问道:“是吧?这边缘还新鲜着,像是最近才裂的。哎?不过,你等等!” 梁薇想起之前在档案室‘补课’,她翻到过一张民国拓片。 拓片上有缠枝纹的走向,看起来…… 跟这道折线裂缝能对上啊。 她把记录本和手电筒塞到小吴手里,低头从包里掏出一本相册。 相册是两元店买的简易相册,她会把复制的相片借来放进去。 时不时拿出来翻翻看看,等这批相片看熟了,她把这批照片还回去,再换新的照片继续看。 每一张相册的边上都用标签做好了标记。 梁薇这几天一直在反复看这些照片,她很快翻出存好的拓片的照片,就着手电筒的光进行比对。 “找到了,这。” 小吴也跟着一起看,照片上的缠枝纹枝桠转折,竟真和岩壁上的裂缝走势差不多。 “这也太巧了吧!”小周忍不住咋舌。 梁薇没应声。 洞窟里光线不够,梁薇把照片又往上抬了抬。 一点点地看照片上的拓片边缘。 在边缘上有行模糊的小字,之前没太在意。 这会儿再看,像是写着“壁纹随脉”。 所谓“壁纹随脉”是古时候的画匠和工匠商量好的。 画壁画时不随便画纹路,专门跟着石窟地下的岩脉、水脉走向画。 这样一来。 看不见的地下脉络,就变成了壁画上能看见的纹路。 过去的石窟老画匠通过看纹路。 哪儿有岩缝,哪儿会渗水……一目了然,修起石窟来,也有谱; 现在他们顺着这些纹路去找隐患,比单靠仪器还管用。 梁薇正想再琢磨琢磨,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和小吴转头一看,是周明远背着探测仪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拎工具箱的老人。 灰白头发贴在耳后,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老师也来了。 “小梁,12窟有发现?”周明远问。 梁薇刚要开口,苏忠亮已经走到裂缝跟。 他先蹲下身,用手指在裂缝上摸了一圈,又用指节轻轻敲敲岩壁:“不是新裂的,是老缝翻的。” “老缝?”梁薇愣住,“可记录里没提过啊。” 苏忠亮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语气还是那么冲。 “以前的人修窟,哪会把所有活儿都记下来?有些老法子处理的暗缝,没留记录不稀奇。” 他扫了眼梁薇手里的相册:“你那拓片给我看看。” 第54章 岩壁渗水 梁薇顺手递过去。 苏忠亮眯眼看了一会儿,说道:“这缠枝纹不是随便画的,它是跟着岩脉走的。当年的画匠早就知道这里有缝,故意顺着缝画,也算是给后人留了个信儿。” 他说着,从工具箱里翻出块干碱土,撒在裂缝周围:“干碱土能吸潮,要是裂缝真通着水脉,过会儿就能看出印子。” 没等多久。 干碱土顺着裂缝的走向,晕开一道深色痕迹。 果然,有变化。 苏忠亮指着痕迹:“看见没。这缝通着底下的水,之前没渗是因为被岩屑堵了。现在堵头松了,水一冲,缝显出来了。” “我来看看。”周明远立刻架起雷达探测仪,屏幕上很快显出一道淡影。 影子从12窟的裂缝一直延伸向13窟的方向。 他大惊:“苏师傅,这缝真如你所说,通到别的窟了。” “多余!”苏忠亮哼了一声:“早料到了。赶紧去13窟看看,要是水已经渗过去了,地仗层怕是要酥。” 说着,苏忠亮拎起工具箱往13窟走。 他的背影压得很低,每一步都走得沉重。 梁薇和周明远对视一眼,收好东西跟上去。 一行人赶到13窟。 越往里走,从里面传出的滴答声就越密集。 走到洞窟最深处一看,众人的心瞬间揪紧。 之前嵌在暗泉源头的罗布麻丝被泡得发胀,水顺着麻丝缝隙往外渗。 岩壁下的青石板上积了浅浅一滩水,连带着旁边祈雨图残片的地仗层都泛了潮。 小吴悄悄问梁薇:“情况怎么样?” “嘘。”梁薇做出个禁声的动作。 苏忠亮脸色更差了。 他大步跨过去,弯下腰一把扯出泡胀的麻丝,摇着头说:“不行。水压力变大了,单靠麻丝堵不住。” 周明远拿出地仗层含水率测试仪。 探头刚挨上泛潮的壁画,数值立刻跳到23%。 一个远超安全阈值的数字。 “苏师傅,再这么渗,地仗层都要脱层了!” 苏忠亮没说话,动作利落地从工具箱里翻出两样东西。 一根稍粗的芦苇管,还有一卷浸过桐油的粗麻线。 “小周,拿两把小铜铲来。” “好。” 周明远刚转身拿工具箱,梁薇已经把工具递了上去。 苏忠亮接过,用铜铲在之前的小孔旁,又小心凿了个略细的孔。 两个孔相距不过两指宽。 他瞟了一眼梁薇:“这叫‘双管引流’,一个孔导水,一个孔透气,能卸了水压力。” 大家一动不动地盯着苏师傅的动作。 苏师傅年纪大,手却很稳当。 他先把粗麻线缠在粗芦苇管外壁,蘸了糯米浆塞进大孔里。 再将另一根细芦苇管插进小孔,对着梁薇说道:“拿两个陶碗来分着接水!” “好。” 水顺着苏师傅的预想,从两根芦苇管分流而出。 大管流得急,小管流得缓。 岩壁渗水的速度明显慢下来。 苏忠亮盯着水流,又对周明远道:“去取氯化钙干燥剂,再拿几块干净的脱脂棉。” 等周明远取来东西,苏忠亮已经用取样刀在泛潮的地仗层旁划了道浅沟。 将脱脂棉铺在沟里,再把氯化钙干燥剂撒在棉上,最后用塑料薄膜盖住。 “这是应急脱盐,干燥剂能吸走地仗层里的盐分,脱脂棉能防止干燥剂直接接触壁画,伤了颜料。” 他难得的耐心解释着,手指按了按薄膜边缘,又转头对梁薇说:“你。每隔两个小时换一次干燥剂,等含水率降到15%以下,再做正式脱盐处理。” 忙到后半夜,13窟的渗水才稳住。 梁薇看着测试仪上14%的数值,拍拍胸口舒了口气。 一转头却见苏忠亮蹲在暗泉源头旁,借着手电筒的光在岩壁上敲敲打打。 “苏老师,您还在忙?”她走过去问。 苏忠亮头也不抬:“暗泉的水脉不简单。刚才双管引流时,我摸着岩壁底下还有震动,说不定连通着其他水囊。” 周明远揉着酸胀的肩膀,忽然想起苏忠亮之前提的14窟:“对了苏师傅,14窟还堵着。要不要明天一早先把封堵墙拆了?说不定里面真有主排水口。” 苏忠亮直起身:“现在就去看看。早一分钟找到主排水口,就能早一分钟稳住整个水脉。” 14窟的封堵墙是用碎石和灰浆砌的,看着有些年头了。 苏忠亮让周明远和小吴用撬棍小心撬动石块。 他自己则站在一旁盯着墙面,时不时喊一声“慢着”。 他生怕他们撬动时,震坏墙后的岩壁。 拆到一半时,小周“咦”了一声:“这墙缝里怎么有颜色?” 大家一起凑过去看。 碎石缝隙里卡着一小块剥落的颜料,呈暗红色,和祈雨图里神龟的颜色一模一样。 苏忠亮马上让他们停手,亲自用小铜铲小心剔开周围的灰浆,随着碎石块被慢慢取下,墙面后渐渐透出一片模糊的色彩。 先是一抹深蓝,接着是暗红。 等灰浆除尽,后面竟露出半张神官的脸,正是祈雨图里缺失的那部分面部轮廓。 “真的是祈雨图的最后一块残片!” 梁薇激动的声音发颤,但不敢说话太大声。 她翻出相册,拿出照片来回比对。 神官的面部刚好能补全拓片的空白处。 苏忠亮却没她那么兴奋。 他紧盯残片下方的岩壁,抬手敲了敲。 岩壁传出清晰的“咚咚”声,比之前13窟的暗泉源头更闷。 “主排水口在这后面。”苏忠亮满是肯定。 他用铜铲尖顺着岩壁的纹路划了划,露出一道隐约的槽痕,和南区18窟的截水通道纹路相似。 “看这槽痕,比其他洞窟的都深,肯定是总控水脉的主通道。当年的人把14窟堵了,不光藏起了祈雨图全貌,也把主排水口给封死了。这才导致整个北区的水脉乱了套。” 周明远已经迫不及待想继续拆墙。 苏忠亮拦住他:“今晚先到这儿。封堵墙拆一半最不稳,夜里容易塌。明天一早带齐工具,仔细拆,既要保住壁画,又要找到主排水口,不能出半点差错。” 第55章 苏老怪,真的怪 从14窟退出来时,梁薇手表上的时针和分针刚好形成一个直角。 凌晨三点。 回去洗漱后,能睡三个小时。 挺难得了。 梁薇把拓片和那小块暗红色颜料收进文物保护袋。 回头望了眼半塌的封堵墙。 这墙后面藏着的可不只是祈雨图全貌,还有百千年前护窟人的智慧啊! 三个小时的睡觉时间得来不易,梁薇干脆没换衣服。 抓起一块大毛巾铺在床上,直接躺下去。 闭眼, 睁眼。 闹铃响。 梁薇按着脖子转一圈脑袋。 她蓦然想起读书的时候。 那会儿在镇上,学校老师专门抓尖子生。 她很荣幸,是其中的一员。 又很不幸,其中一员是她。 梁薇在家里要做完家务才能去做作业,做完作业几已经过了十二点。 偏偏她不是那种天赋异凛的学生。 她考前三名需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有时候她也在想,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他们班那个第三名,天天上课都在趴着睡觉,也没见过背单词和课文。 但每次考试,他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考到前三。 有时候比她考得还好。 而她呢? 普通同学背十多分钟能背下来一首古诗,她得背十五分钟。 甚至更久。 初中那年开始倡导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于是学校开始抓体育。 每天六点半到学校先跑三圈操场,梁薇的睡觉时间又被无形地压缩了一个小时。 导致的后果就是她严重睡眠不足。 见缝插针的睡眠跟现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闭眼睁眼之间,时间好像就闪过了。 她偶尔会怀疑,这时间是不是会偷偷跳过。 梁薇打开宿舍门,拧开水龙头洗洗脸。 甩甩手上沾着的水珠,她看见石阶旁边的星火忽明忽暗。 她走过去。 是周明远在蹲着抽烟。 她说:“周老师,你醒得真早。” 周明远站起来:“有点睡不着。小梁,你说拆墙这种小事,后面还能藏着这么大的惊喜。” “那是。”梁薇抓起桌上的帆布包,“收拾收拾,准备开工,希望今天一切顺利。” 大家来到十四窟的时候,苏忠亮已经在洞里待了不知道多久。 小吴跟在梁薇身边说道:“苏老怪不会一直没回去吧?” 苏老怪? 梁薇挤了挤眼睛:你会不会有点不尊重苏师傅? “大家私底下都这么叫他,王主任也这么叫。薇姐,你别不合群啊!” 梁薇没说话。 好吧,苏师傅确实很凶。 跟他说话,小心脏总扑通扑通。 苏忠亮见他们来,拿起放在包上的北区洞窟分布图递给周明远。 一只手拿着铅笔在13窟和14窟之间划了道线:“这俩窟的水脉肯定是通的。14窟主排水口堵了,13窟的暗泉才会压力骤增。” 他用笔尖敲敲14窟的标注:“今天拆墙得按‘分块剥离法’来,先把能看清的壁画残片做预加固,再拆石。” 小吴把按照苏师傅要求新调配的糯米浆、细麻布和更多小铜铲从工具箱里拿出来,小声小气说道:“苏老师,你看看还差什么?” 苏忠亮根本没搭话,从一堆工具里拿出把软毛刷,转身塞给梁薇:“你,清理残片表面的浮尘。” 他则拿卷尺量了量露出的神官面部:“颜料层没起翘,万幸。” 话是这么说他拧着的眉头却没舒展半分。 小吴指指自己的鼻尖:“苏师傅,那我们呢?” 周明远用记号笔在封堵墙上画了几道线,把墙面分成四个小块:“你跟我一起拆墙。先拆右上角这块,离残片最远,安全。” 小吴抄起撬棍:“哦,好。” “等会。”苏忠亮按住小吴的手,“在墙根垫上三层厚棉布,拆下来的石块轻放,别震着地面。” 小吴放下撬棍:“好嘞,苏师傅真细心啊,我……” 小吴这个话痨准备对着苏忠亮一顿夸。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他多说点好话,多叠点buff。 万一他什么时候不小心做了错事,苏师傅就不好意思骂他了。 仅说了半句。 苏忠亮扭过头,又不理他了。 梁薇偷偷看了一眼苏师傅。 见他自顾自从工具箱里取出瓶装的B72树脂,用棉签蘸了点,轻轻涂在残片边缘。 防止小吴觉得尴尬,周明远倒是拍拍他的肩头:“苏师傅手里的是临时加固剂嘛,能防止拆墙时颜料剥落。” “哦,那我什么时候能开始动手修壁画?” 周明远嫌弃地看着他:“先把你的画稿画明白再说。” 小吴本来是复制组的成员,前两年研究所考虑到苏师傅年纪大,才把他调去做苏师傅的助手。 一方面让他跟着苏师傅学本事,一方面还是他内心够强大。 不管苏师傅怎么骂他,他过一会儿就忘了。 但也是这种粗枝大叶的毛病,眼看都快两年了,他还停在助手阶段。 很快,一切准备妥当,开始拆第一块碎石。 梁薇负责举着手电筒。 苏忠亮站在一旁,手里捏着小铜铲,随时准备接住可能掉落的碎石。 “咔嗒”一声轻响,石块被撬下来,墙面后又露出一片色彩。 这次,神官身上的藏青色衣袍露出来。 衣褶间填着金色纹路,虽有些褪色,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苏老师,您看这金纹!”梁薇指着衣褶,心里有些着急。 苏忠亮凑近看看,沉稳地说道:“是矿物金。附着力强,不用太担心。继续拆,注意看墙后有没有排水口的痕迹。” 拆到第三块时,周明远喊了声“慢”。 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墙后岩壁上有一道明显的凹槽,凹槽里积着薄薄一层泥沙。 水流过的痕迹。 苏忠亮立刻让周明远停手,自己蹲着用小铜铲小心刮去凹槽里的泥沙。 凹槽越刮越宽,最后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洞口边缘保留着人工凿刻的斜纹。 苏忠亮常年没什么的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难得看见的兴奋。 “这就是主排水口的支流!” 他摸了摸洞口的岩壁:“干的。说明水脉还没断,只是被泥沙堵了。” 大家不敢打断他。 他对周明远说道:“剩下的墙块别用撬棍了,拿錾子慢慢凿。顺着排水口的方向拆,千万别破坏了凹槽。” 第56章 解决北区渗水问题 忙活了好几个小时后,阳光已偷偷爬上窟顶,从缝隙摔到壁画上。 神官的脸清晰起来。 眉骨微凸,眼尾上挑,嘴角一丝浅淡的笑意。 这和祈雨图里其他神祇的肃穆截然不同。 梁薇翻来拓片的照片做比对。 壁画上的神官手中握着一柄玉圭,玉圭的纹路刚好和13窟残片里神龟的背甲纹路对应上。 “哦……懂了,神龟是跟着神官来祈雨的。”梁薇喃喃道。 苏忠亮现在没工夫细看壁画。 他在排水口的凹槽继续凿,忽然听到“哗啦”一声,岩壁后传来水流的声音。 他立即停手,用手电筒往里照。 凹槽尽头连通着一个更大的洞口,洞口里隐约能看到水流在晃动。 “主排水口通了!”周明远按捺不住心里激动,喊了一声。 “等等,拿测压仪测下水压。”梁薇递过仪器,自然地抬眼看了一眼苏忠亮。 苏忠亮这次倒是没说什么,算是对梁薇说的做法默认。 周明远接过仪器。 探头刚伸进洞口,数值就稳定在0.3MPa,比13窟暗泉的压力低了一半。 “水压正常,说明水脉通了。”梁薇松了口气。 苏忠亮让周明远把准备好的过滤网塞进洞口:“防止泥沙再堵,等后续做个导流管,北区的渗水问题就能彻底解决了。” 拆完最后一块封堵墙,整个14窟的墙面显露出来。 那可不是他们以为的零散残片,而是一幅完整的祈雨图。 神官站在云端,手持玉圭。 他的脚下跟着神龟,神龟身后是连绵的雨丝,雨丝落在下方的田地里。 田埂上站着几个手持农具的百姓,神态虔诚。 梁薇蹲在壁画前。 纵使心里隐隐害怕苏师傅,但她更希望此时能有人回答她的疑问。 她问道:“苏老师,您说当年的人为什么要把这么完整的壁画封起来?” 苏忠亮坐在石阶上,拿出水壶喝了口:“大概是为了护画。当年可能遇到了大洪水,堵上14窟,既能藏起壁画,又能暂时截住水脉。他们原本可能想等洪水退了再疏通。只是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堵墙没人管,被遗忘了。” “哦。这样啊……”。 梁薇看着壁画,又看了眼主排水口流出的水。 这几天的忙碌都值了。 “先出去吃个午饭。吃完后今天先把14窟的壁画做个初步保护,别让灰尘落上去,明天再对13窟的暗泉做加固。” “好!” 饭后三人拿着软布,轻之又轻地擦拭壁画表面。 洞窟里只有布料摩擦墙面的轻响。 周明远的手忽然停下,他把梁薇招呼过来:“小梁你看,这儿有个刻痕。” 梁薇凑过去。 壁画右下角的岩壁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张”字,刻痕很浅。 像是匆忙间刻下的。 “老痕迹了,说不定是当年修墙的工匠留下的。” “我也觉得像。” 她嘴上这么回答,不过晚上回到宿舍,还是想求证一下那个‘张’字。 她找王主任要了档案室的钥匙,先用电脑检索记录。 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哪知还真被她查到了。 梁薇找到对应的档案册,坐在破旧的写字桌上一页页翻看。 这个“张”很大可能是一个叫做“张成”的人刻下的。 档案里提了句张成,“擅治水脉”。 除此之外,再没多余的记载。 倒是附的那张北区简图边缘,用淡墨勾了个小圈。 旁边批注着“渗痕”二字,位置恰在14窟和13窟之间的岩壁后。 她睡醒第一时间去找苏忠亮,把图递过去:“苏老师,昨天周哥发现了壁上有个‘张’字。您看这个,这是我找到的资料。” 苏忠亮刚检查完主排水口的过滤网,接过梁薇的图,凑着手电筒光看了半天。 他快步走到两窟相连的岩壁前,用手轻轻叩了叩。 前几下的敲击声音还实,敲到中间一块岩壁时,传出“空咚”一声。 声音比别处闷了些。 苏忠亮说道:“后面怕是有暗渠。” 他让周明远拿地质锤来,顺着岩壁纹路轻敲,敲出一道隐约的直线痕迹。 “张成标注的‘渗痕’,就是暗渠渗水的印子。13窟的暗泉压力大,没准是暗渠堵了,水才被逼得往13窟窜。” 有过昨天的经验,他们用小铜铲顺着痕迹清理岩壁表面的积沙速度快了一些。 清到一半,梁薇的铲子碰到个硬东西。 “苏老师,好像有东西。” 苏忠亮扒开沙一看,铲子碰到的硬物是块嵌在岩缝里的旧木片。 木片已经朽得发脆,上面缠着几缕烂掉的麻线。 “木片是堵缝用的。”苏忠亮把木片取出来,手捻了捻残留的麻线,“浸过桐油,和咱们之前用的麻线一个路数。” 按着木片的位置继续往下清沙,一个巴掌宽的洞口出现在岩壁上。 洞口边缘磨得光滑,明显是长期过水的痕迹。 周明远要伸手探,被梁薇拦住:“周老师,先拿内窥镜看看里面堵的什么。” “哦,对对对,你看我一心急就乱了分寸。” 梁薇拿出仪器一探。 屏幕上出现暗渠里塞满的泥沙和碎石,中间部分卡着几块碎陶片,刚好把通道堵住大半。 “难怪了!暗渠本是13窟和14窟主排水口的连通道,堵了就等于断了分流的路。” 梁薇说道:“怪不得13窟水压力大。” 苏忠亮又说:“还是得把暗渠清通。单靠14窟的主排水口,13窟的水脉稳不住。” 清暗渠比拆封堵墙更费劲。 通道窄,大一点的工具伸不进去。 蛮干又怕影响到壁画,只能靠小铜铲一点点往外扒泥沙。 扒拉的时候还得注意力道,也不能让动作太大。 周明远把细铁丝弯成小钩,用来勾那些卡得紧的碎石。 梁薇的手细,她负责用吹尘球把浮沙吹出来。 小吴在旁边递工具,一动不动地盯着洞口。 在大家都各自忙活的时候,小吴从一边的碎石中挑出一小块陶片:“嘶……这陶片上有花纹啊!” 大家听见声音,纷纷看过去。 梁薇也拿起周明远用铁丝钩刚勾出来的一块碎陶片:“真的有花纹。” 苏忠亮接过陶片,用软布擦了擦。 上面印着个简单的龟纹,和祈雨图里的神龟纹路相似。 “像是当年修暗渠时掉进去的,说不定就是张成那批工匠留下的。”苏忠亮把带花纹的陶片放进文物袋,又递给小吴,“送去研究所鉴定一下。接着清,小心别碰坏通道壁。” 清到傍晚。 暗渠,通了。 第57章 被扔进垃圾桶的方案 苏忠亮示意刘永健拿测压仪测13窟的暗泉,数值从之前的0.6MPa降到了0.2MPa。 这个数值正好和14窟主排水口的水压匹配。 刘永健转向大家说道:“成了,水脉通了。” 苏忠亮直起身,腰板好像比之前挺得直了些。 他“嗯”了一声,走出洞窟。 也没吩咐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刘永健见他们都愣着,让梁薇和小吴再把后面的石窟检查一遍。 既然检查了一次,干脆把剩下的也检查完。 也好叫人放心。 梁薇蹲在洞口看暗渠里流过的水,对小吴说:“张成当年又堵14窟藏壁画,又修暗渠分水,其实早就摸透了这一片的水脉,这些信息都是故意给后人留的线索。” 小吴咂咂嘴:“啧,老辈工匠做事都留后手啊。” “嗯,如果没有这‘张’字刻痕,没发现暗渠里的木片、陶片,估计等雨下下来,我们也完成不了这些工作。” 今夜刚好轮到梁薇值班。 她去档案室找了几本以前的记录册。 夜里的戈壁凉,她虚掩上门。 在原始的那份“张成”资料的页脚发现一行小字。 上面写着“民国二十三年,北区修渠时见暗渠,内有桐油麻线封缝”。 后来人的批注啊。 梁薇不由会心一笑。 不管过多少年,护窟的人都在顺着前人的脚印走。 忙活一整天,梁薇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等她的生物钟叫醒她时,她才瞧见窗外的天,阴得像是即将要大雨倾盆。 黑沉沉的云块悬在克孜尔石窟的崖壁上头, 有黑云压城城欲摧那意境。 她可没时间欣赏意境,连忙踩上床边的鞋。 连鞋跟都没踩稳就急忙往窟里冲。 17号窟的脱盐布没撤,3号窟那片鼓起来的壁画也没抹上加固膏。 雨要是在这个时候下起来,那克孜尔石窟里珍贵的壁画,不知道又要遭受什么劫难。 梁薇扒着洞窟门框,眼睛直瞅着天边往这边飘的乌云。 乌云乌云走开! 拜托你走开! 她急得手死死抠着门框:“怎么办?” “你在看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苏忠亮喊了一声,梁薇吓得快步跟上去。 洞窟里还有几个工作人员,他们已经开始给壁画做正式加固。 “与其愣着,不如争分夺秒抢救壁画。过来调浆!” “好。” 苏忠亮的语气依旧很凶。 不过她现在。 硬生生把这种没好气的声音给挺顺耳了。 难道这是所谓的习惯? 苏忠亮没有多余的字,问她:“糯米浆会调吧?” “哦,会,我会的。” “调。” 梁薇按古法调配糯米浆,心里还在担忧那一场未落下的大雨。 苏师傅看起来很淡定,用B72树脂和细麻布给祈雨图做贴布加固。 他都不担心吗? 梁薇手未停下,一整个上午都担惊受怕地竖着耳朵听动静。 结果忙到中午,大雨也没落下。 梁薇擦擦汗,完整的祈雨图已经露出来。 她走出洞窟时,原本厚实的乌云已经渐渐变薄。 风卷沙起舞,一道光柱像利剑劈开戈壁的昏茫。 有时候在自己做好最坏打算的时候,结果又会比预想的情况好一点。 加固工作整整做了五天。 14窟的壁画稳当了,13窟的暗泉也彻底没了渗水迹象。 梁薇把张成的档案和那片带龟纹的陶片放在一起,准备回去后整理成护窟案例。 她站在14窟门口,眺望远方。 苏忠亮走过来,看到梁薇在一边发呆,突然难得的大方。 漫不经心地多丢了几个字给她:“这石窟能存上千年,靠的就是一辈辈工匠这么传着护着。咱们现在做的,说到底也是给后人留路子。” “谢谢苏老师,我记住了。” 梁薇看着苏忠亮远去的背影,手里捏紧了笔记本。 苏师傅守了大半辈子的石窟,一直用的是古法的经验。 可是,时代在进步。 他如果能多一些尝试,她相信他们的工作会更有效率,也会有更多的可能。 加固工作收尾时,梁薇抱着整理好的张成档案找苏忠亮。 在那份档案册下面,还压着一份现代加固方案。 “苏老师,您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 梁薇把方案递过去,弱弱的声音里带着点小期待。 “我是觉得。我们一直遵循着古法用盐碱土拌草木灰固壁,但现在有一种环氧树脂,黏结力比古法强三倍,干燥时间还短,用来给祈雨图做底层加固。我认为可以试试……” 苏忠亮接过她精心写的方案,看了一眼封面。 下一秒,可怜的方案被转手扔进墙边的垃圾桶。 这是梁薇在下班后,熬了好几个夜,才写出来的方案。 苏师傅古板又脾气犟。 梁薇提前考虑到他大概率没耐心看,所以她把一些实验数据,模拟过程全都重新单独列在附录上。 只留下删无可删的内容。 她想过会在苏师傅这里碰壁,但求他能翻开看两眼。 看两眼说不定就看到她的闪光点了呢! 梁薇赶紧把方案从垃圾桶里捡起来:“苏……” “胡闹!简直是胡闹!环氧树脂是粘结力强,但透气性差,壁画地仗层里的潮气散不出去,过个十年八年,颜料层非起翘不可。” “可古法的强度不够啊!”梁薇小声反驳,生怕苏忠亮把她一脚踹出去。 她没给苏忠亮说话的机会,声音放大了些,再加快语速,甚至没留下一个停顿。 “我查过资料盐碱土草木灰的粘结强度只有0.5MPa环氧树脂能到1.8MPa祈雨图面积大万一后续有震动……” “资料资料,你就知道看资料!” 苏忠亮把地质锤往桌子上一磕,震得旁边的书架跟着晃了晃。 嗯。 好吧。 她承认她的声音大不过苏忠亮。 梁薇后面想说的话被堵在喉咙处,咽了回去。 苏忠亮说着说着更凶了。 “你见过几幅唐代壁画!” “知道克孜尔的砂岩岩壁有多特殊?” “这里气候干燥,早晚温差大,透气性比强度重要十倍!” “张成当年用那古法子,就是摸透了这地方的气候,草木灰能吸潮气,盐碱土能和砂岩结在一块,这是几百年试出来的规矩!” 第58章 谁还不是个犟种呢! 梁薇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 门外有同事路过,都停下来好奇地偏头看。 小吴正要去复制组送资料,见苏忠亮的宿舍门口围了很多人,也跑过来凑热闹。 他挤过去,拍拍前面的人:“咋回事,谁敢惹苏老怪啊?” “不知道啊,我刚来。” “我瞅瞅。” 小吴挤到最前面,看到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 薇姐? 够勇! 不愧是我薇姐! 但和苏老怪吵架,怕是要吃亏。 人家资历摆在那呢! 他先是朝梁薇偷偷竖起个大拇指,又冲梁薇摇摇头。 大意为:薇姐走了,你跟这苏老怪犟什么? 但吵都吵了,不吵出个因为所以然来。 梁薇心里不得劲儿! 谁还不是个犟种呢! 梁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梗着脖子坚持道:“可现代技术也考虑了透气性!我选的是改性环氧树脂,添加了透气微粒,实验室数据里……” “实验室数据能当饭吃?”苏忠亮打断她,“去年隔壁石窟,就是用了所谓的改性材料,现在壁画边缘已经开始返碱了!你要是敢在祈雨图上用这东西,出了问题谁负责?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刘永健听见声音赶过来,在旁边想劝劝:“哪有这么严重,小梁她……” 他刚说完半句话,被苏忠亮一眼狠狠瞪了回去。 梁薇红着眼眶,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我只是觉得。现代技术能提高效率,也能更稳妥。” 她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稳妥?你懂什么叫稳妥!”苏忠亮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稳妥就是不瞎折腾,按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一步一步来!你刚来没几天,就想着改规矩,是不是觉得自己读了两本书,就比老工匠还懂壁画?”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 她只是想克孜尔石窟的壁画能有更多的可能。 苏师傅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梁薇心上。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掉在方案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苏忠亮看她哭了,甩手走出宿舍:“去把盐碱土和草木灰准备好,按1:3的比例拌,加温水,别太稀。下午就开始给壁画底层做加固。” 说完,他朝戈壁滩走去,没再看梁薇一眼。 梁薇站在原地,用袖子飞快擦了擦眼泪,转身去准备材料。 “看什么看,你们都没事情干了么!” 刘永健把那些围观的同事斥走,给梁薇递了包纸:“苏师傅就这脾气,不然大家都叫他苏老怪呢!他心里没坏心眼的。” 梁薇沙哑着嗓音点点头:“我知道。可能是我太冒失了,没考虑实际情况。” 夜里,梁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白天苏忠亮吼她的话一遍遍在她的心里反复咀嚼,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披上一件外衣,翻出之前拍的祈雨图照片,轻声说道:“我只是想把你保护得更好……” 掩着声音悄咪咪哭了一阵。 梁薇缓和了一下,擦干眼泪打开备忘录,开始查盐碱土草木灰固壁的具体工艺细节,把注意事项一条一条记下来。 隔天早上,梁薇顶着有点红肿的眼睛来开工。 苏忠亮瞅了她一眼,把自己调了大半辈子的“老方子”递给她:“盐碱土要选崖下的陈土,晒三天再磨细;草木灰得是杨木烧的,别用松木,油脂大。” 梁薇咬着唇接过方子,说了句“谢谢苏老师”。 拌灰的时候,苏忠亮站在旁边看着。 见她按方子比例仔细调配,时不时伸手帮她调整水量:“水放多了容易裂,少了黏不上。” 梁薇点点头,手上动作更认真了。 当第一块拌好的灰料被抹在壁画底层时,一边的技术师傅对梁薇说:“去年那窟的事,是走掉的林师傅没按要求操作,材料的配比配错了,也不能全怪技术。” 梁薇手上一顿:“那为什么苏老师这么坚持古法,连试都不愿意试呢?” 老师傅说道:“唉,祈雨图是完整的唐代壁画,赌不起嘛。” “哦,那就是……还有转机么?” 梁薇拿起抹子,继续专注地抹着灰料。 按古法抹灰料的第三天,梁薇手里的抹子忽然停下。 在祈雨图的左下角处,借着强光手电筒的光仔细检查。 能看到神官衣袍边缘的地仗层上有几道细如头发的裂缝,最宽的地方不过半毫米。 梁薇用软毛刷扫掉裂缝周围的浮尘,又用指尖摸了摸。 还好,地仗层没松动。 可以确定的是裂缝里嵌着细小的沙粒。 这个地方要是不补,早晚得往深处扩。 梁薇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修复材料是微晶石粉。 这种粉末颗粒细,能填进细缝,还能和盐碱土灰料融合。 比单纯用古法灰料补得更牢。 可一想到苏忠亮,她刚抬起的手又缩回去。 上次提环氧树脂被吼的场景还在眼前,这会儿再提现代材料,指不定要被骂成什么样。 梁薇盯着裂缝看了半天。 她想试试。 不能在壁画上试,那在哪里试呢? 她一下子想起工具房里存着几块和14窟岩壁材质相近的砂岩片,那是之前取样的时候剩下的。 用那些砂岩片试应该可以吧? 这次她要拿出结果。 用事实说话,比空口的模拟更能让人信服。 当天收工后,梁薇没回宿舍,径直去了工具房。 她找出三块砂岩片,又翻出自己带来的微晶石粉。 按白天记录的比例,调了一小份盐碱土草木灰料。 她用三块砂岩片模拟出壁画地仗层的状态。 第一块只抹纯灰料;第二块用灰料混微晶石粉;第三块则先填粉再抹灰料。 做三组对比。 调灰的时候,她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吓得把微晶石粉罐子藏到工具箱后面,假装在整理工具。 等脚步声走远,才松了口气,继续蹲在地上忙活。 她用小抹子在砂岩片上抹出和壁画地仗层差不多厚度的灰料。 然后用针在上面划出细缝,小心翼翼地填粉、压实。 最后在三块石片上分别做上标记,放在通风处晾干…… 第59章 吵架,但还是要学经验 梁薇把闹钟故意往前调了一个小时,打算第二天早到一个小时去检查石片的干燥情况。 实际上心里揣着心事,一晚上她醒过来好几次。 最后一次睁开眼的时候,距离闹钟响还有半个多小时。 天亮前的戈壁很宁静,天空中偶有雄鹰展翅飞过。 梁薇把记录本摊开,拿起三块石片放在手心。 没等她看清将石片的状态记录下,苏忠亮竟从外面走进来。 梁薇以为这个点大家应该都在睡觉,也没有心理准备。 这下突然冒出来一个人,着实狠狠吓了她一跳。 关键来的人是苏忠亮! 这情景过分的熟悉! 让梁薇不由回想起学生时代,在课堂上偷吃辣条的场景。 趁老师转身写板书,大家会用一只手立起手中的课本。 顺势低头,叼起辣条。 老师背对着他们讲知识点时的声音,大概是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下饭音。 哪知就在辣条快要入口为安时,后排的同学发出奇怪的动静。 一回头! 班主任站在窗子前面,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最惨的是,那小半段吊在嘴边的辣条。 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只等来一句:下课来我办公室! 嘶…… 吓人。 如果你要问,好学生也会在课上偷吃东西么? 那梁薇会说:我这个好学生,不止上课偷吃东西,翻墙上树,下河摸鱼我哪样不拿手。 嗯,好吧。 此时此刻,她全身上下就剩下嘴硬了。 梁薇一哆嗦,差点碰掉手里的石片。 苏忠亮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硬:“既然起来了,不在窟里准备材料,在这磨蹭什么?” 梁薇站起来,心虚地把手藏在身后,支支吾吾道:“没、没磨蹭,我看看之前的取样石片。” “拿出来。”他的指令不容置疑。 梁薇没办法,慢慢把手往前伸,把三块石片拿出来。 手刚摊开,苏忠亮凶巴巴地瞪她一眼,拿起石片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手指头在石片的细缝上摸了摸,怒意一下子涌出来:“你在搞什么!这石片上的灰料里掺了东西吧?” “是……是微晶石粉。”梁薇抓着衣角,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嗡嗡。 既然被发现了,躲有什么用。 梁薇说道:“我在14窟壁画上发现了细裂缝,想试试用这个填缝。我找了三片质地相同的石片,先在石片上做实验……” “谁让你瞎搞的!” 苏忠亮把石片往地上一扔,其中一块边缘磕掉了一小块。 他怒道:“我说了多少次,祈雨图上不能用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以为在石片上试两天,就能用到壁画上了?出了问题,你能把裂缝补回去还是能把壁画换了?” 梁薇看着地上磕坏的石片,蹲下身小心地把石片捡起来。 她小声辩解着:“我也知道克孜尔石窟的壁画有多珍贵,所以我没敢直接往壁画上用嘛。不试试心不死,我就是想试试,试过真不行我才会放弃。苏老师,您看一眼,这粉末能填细缝,不会影响透气性的。” “闭嘴!你懂什么叫影响不影响么?” 苏忠亮往前一步:“你来这里是干壁画修复的,请你明白你自己在做什么!还以为在学校待着呢,什么都做实验,这是多少代老工匠实践后的经验!你要做的就是遵循!遵循懂吗!” “可是……” 苏忠亮不想再听梁薇扯,甩了甩手:“裂缝我早看见了。一会儿我来补,用老法子补,拿细麻丝蘸糯米浆塞缝,再抹灰料,比你这什么粉靠谱一百倍!” 苏忠亮夺过梁薇手里的石片,扔回工具箱里,又瞪了她一眼:“有这时间,还不如赶紧去14窟清灰。再让我看见你搞这些没用的,你就回复制组去,我管不了你。” 回复制组去也没什么不好,但她要将壁画修复作为自己这辈子的事业。 能够亲手修复壁画的意义,自然是不一样的。 梁薇站在原地紧咬着嘴唇,直到舌尖感觉到一丝腥咸才松开。 她用食指抹去唇上的味道,蹲下身把工具箱里的石片挑出来。 仔细地用软布擦过上面附着的灰尘,再拿起记录本快速做好标注。 在苏忠亮来之前,她摸石片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一个问题。 混了微晶石粉的那两块石片,裂缝处比纯灰料的更紧实。 可苏老师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梁薇把三块石片用文物袋子收好,又去窟里拿了软毛刷,开始给祈雨图清灰。等清到那道细裂缝时,她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最后悬停在离壁画两厘米处。 明明可以试试的, 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让她试试呢! 梁薇叹了口气,转移到其他地方清灰。 或许等苏师傅用老法子补完,她能再观察观察。 要是补得不牢,她…… 不对,不能不牢。 梁薇甩甩脑袋,很快端正自己的态度。 他们壁画干壁画修复,终归求的结果都是一样。 她不该生出这种心思。 下午,苏忠亮拎着一小捆细麻丝和半罐糯米浆进了14窟。 他没喊梁薇搭手,反倒让小吴在旁边给他递工具。 梁薇拿着软毛刷,在小吴诧异的注目礼下,在苏师傅旁边蹲下。 一个是研究所的老古板,一个是推陈出新的高材生。 两人吵架的事情,早在研究所传得无人不知。 现在梁薇主动去找苏师傅是个什么意思,正常人都不会如此吧? 见梁薇过来,苏师傅也不吱声。 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磨得发亮的细竹针,蘸了点糯米浆,小心翼翼插进裂缝里,来回划了划。 小吴眼睛一眨不眨:“苏老师,这呢!” “补细缝忌急,这么久还没学会。” “嘻嘻,我能改,我记住了。” “先把缝里的沙粒带出来,再填麻丝,看到了?” 梁薇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喘,眼睛却是没离开过苏师傅的手。 吵架怎么了? 吵架和学经验冲突么? 不冲突。 那赌气怎么了? 赌气不能学经验了? 那算了。 她还是不赌气了。 苏忠亮手里的竹针在细缝里灵活穿梭,针尖带出的沙粒细得像粉末。 梁薇眼疾手快,拿小毛刷凑过去,把粉末扫进旁边的无酸密封袋。 第60章 其实她跟苏老怪挺像 苏忠亮把缝中的细沙除尽之后,又把细麻丝撕成头发丝粗的细丝。 细丝放在糯米浆里反复浸泡,一只手用镊子捏着丝的一端,另一只手用竹针慢慢把丝往裂缝里送。 这个动作看起来很难,实际上一点也不简单。 裂缝太细。 有两段弯弯曲曲的地方,麻丝刚塞进去就开始打卷,怎么都送不到头。 苏师傅也不急,皱着眉又重新换上根更细的竹针。 一共试了三次,才勉强把麻丝塞进去。 可他起针的力道没控制好,边缘的灰料被蹭掉了一小点。 “啧。”苏忠亮咂了下嘴,吩咐小吴,“把灰料拿过来。” “哦好。” 苏忠亮接过灰料,用小抹子蘸了一点点,补在蹭掉的地方。 梁薇在旁边看得清楚。 两段弯缝里的麻丝填得并不匀,有几处明显留了小空隙。 苏忠亮没再细补,只是把表面的灰料抹平整了。 “行了,等干透了再检查一遍。” 小吴收拾着工具:“行,老师,我坐在这守着。” “要守站起来守。” “嘻嘻,好的老师。”小吴摸摸头发,差点激动到热泪盈眶,“苏老师,您也相信我夜以继日,誓要守护壁画的决心了吗?” 现在的病害修复组都是奋进的狼。 小吴身在其中,好似误入狼群的哈士奇。 于是,就在昨天。 他爬到宿舍前面的水台上,大喊三声:“我要成为最厉害的壁画修复师!我可以!我能行!我是最棒的!” 到了晚上,小吴泡在画室开始‘奋起’。 不过研究所的大多数人,对小吴没什么信心。 原因很简单,这些话小吴每隔一两月就会说一次。 大家都习惯了。 根本没人当真,包括苏师傅。 苏师傅撇着嘴回道:“我是怕你一会儿打呼,伤到壁画。” “……” 梁薇没忍住,笑出声来。 苏师傅没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盯着点,别让灰尘落上去。” 说完,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梁薇,还是没说话,径直出了洞窟。 等苏忠亮走远了些,梁薇蹲到裂缝前,借着强光手电仔细看。 “薇姐,你看什么呢?”小吴打了个哈欠,“你说,我要坐在这里等干?” 梁薇没理会小吴,自言自语道:“这几处没填匀啊。” 小吴伸着头,眉头挤在一起:“哎呦,苏师傅修复的,能有什么问题……” 他一下子睁大眼睛,困意消去大半:“薇姐,你什么意思?我可是负责看这壁画的。” “小谁,这里的空隙虽然小,可是潮气渗进去,早晚还得裂。” “裂了到时候再修呗。薇姐,你学历高是没错了,可苏师傅是我们病害组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你还是听他的吧。这事过了就过了,等你多待上几年,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小吴,你这话不对。不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是想把壁画修复好。你们都不懂,不管是我还是苏师傅,其实无非是想……” 梁薇看到小吴的黑眼圈和满不在乎的表情,一时失去想解释的想法。 “算了,跟你说这些干嘛。”她摇摇头,“小吴,不是我说你,你这态度真得改改。” 突然被训的小吴茫然地望着梁薇,很快他的表情变得惊喜:“哇哦!薇姐,你这话苏师傅也说过。啧,不是我说,你们俩有时候真挺像的。” 梁薇两眼一黑,扶额抹了把汗:“我走了。” “薇姐,你别走啊,我一个人在这里真会睡着。” 梁薇走出洞窟。 在记录本上画下壁画缝隙形状,右侧记下空隙的位置和大小。 当天傍晚,苏忠亮要去南区查看其他洞窟的渗水情况。 梁薇以整理工具为借口,钻进工具房把之前的三块石片拿出来,对着画下的裂缝,在石片上划出相似的弯缝。 这次她调整了微晶石粉的比例,从1:5调到1:8,分别拌进灰料里。 调灰的时候,她特意用竹针模拟出苏忠亮的手法。 先清缝再填粉。 微晶粉末比麻丝更容易顺着弯缝流动,针尖大的空隙都能填得满满当当。 她拿起小镊子夹着石片来回晃动一会儿,混了粉的灰料牢牢粘在石片上,没出现松动的痕迹。 “你在这里干什么?” 梁薇手里的镊子吓得“当啷”掉在地上。 声音不是苏师傅,也够吓人的了。 她转头一看,张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空水壶:“是小梁啊。” “没……没什么,我想再试试石片。” 梁薇本能地把石片往身后藏。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跟壁画有关吧?” 梁薇点点头:“嗯。” “我能看看吗?” 梁薇犹豫着把手伸出来。 张姐拿起石片看了看,温和地笑着说:“微晶粉末吧?我去了一趟十四窟,那幅祈雨图上的缝,确实有两处没填匀。” 梁薇有些发愣,张姐怎么会知道。 张姐好像看出她的心思,回道:“是小吴跟我说的。他这人看着粗枝大叶,其实很会照顾人的情绪。” “我知道的。” 张姐拉起她的手,轻轻握住:“梁薇啊,你这粉末要是真管用,说不定能帮上忙。有时候苏师傅缺乏一点创新的精神,你也别怪他。偷偷告诉你,我给你找帮手了。” “帮手?” “嗯。”张姐冲她眨眨眼,“过两天就知道了。” 梁薇没想到张姐会这么说,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张姐,我就是想再试试,没敢往壁画上用的。” “嗯,慢慢来吧。对了小梁,上次你帮我寄东西的事,还没谢谢你呢。” “张姐客气了。顺路的事情,有什么谢不谢。” 两人正说话,走廊传来苏忠亮的脚步声。 梁薇把石片和微晶石粉藏好,和张姐一起走出工具房。 苏忠亮看了她一眼,也没问她去了哪,丢给她一把软毛刷:“去14窟把补缝的地方再清一遍灰,别留杂物。” 梁薇接过毛刷往14窟走。 路过工具房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从工具房出来之前,梁薇把标记好比例的石片放在窗台上面的通风口处。 等明天干透,就能知道哪组配比最合适了。 就算苏师傅不同意,她也得把实验做下去。 用得上也好,用不上也罢。 这都是经验, 独属于她的经验。 后半夜戈壁起了风。 梁薇隐隐听见工具房的铁皮门,被风吹得哐哐响。 梁薇被吵醒,第一反应不是冷,而是担心工具房里的石片。 戈壁昼夜温差能差二十多度,这种骤冷骤热最考验灰料的稳定性。 她披了件厚外套,抓上手电筒就往工具房跑去。 …… 第61章 “战争”升级 梁薇推开门,一股凉意顺着门缝扑过来。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没顾上搓手,赶忙跑到通风口前。 三块巴掌大的石片并排摆在窗台上,梁薇拿起第一块纯糯米灰料的。 刚拿起到手中,她就感觉不对劲。 细缝上修补的灰料只是轻轻一抹,一小撮碎渣就沾在了她的手指上。 她皱起眉把石片放回原处,又拿起第二块按1:5比例掺了微晶石粉的。 把石块对着手电筒光仔细看,石片表面发脆,原本填好的小裂缝张开起。 她失望地摇摇头:“也不太行。” 看到第三块1:8配比的石片,梁薇紧绷的嘴角才松了些。 石片表面光滑,之前特意凿出的模拟裂缝现在被灰料填得严严实实。 她用指甲盖抠了抠边缘,灰料纹丝不动,连点粉末都没掉。 “没错了没错了,该是这个数。”梁薇兴奋不已。 刚把石片摆回原位,手电筒的光“唰”地扫过来,直直打在她的脸上。 梁薇抬手遮住眼睛:“我是梁薇。” 回头一看,苏忠亮拎着个旧工具箱站在门口。 手电筒光往下一扫,停在她前面的石片上。 他眼眸森然,铁青着脸:“我说的话,你左耳进右耳出?” 苏忠亮没走进来,站在门槛上盯着她。 “苏老师,我……” “让你别瞎琢磨!安安稳稳跟着学老法子,你偏不听。” 梁薇捧起那块1:8的石片走过去。 短短七八步路,梁薇每走一步就给自己加油打气。 张姐都支持她。 李老师也说她有潜力。 苏师傅不接受她的创新,但目的是好的。 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更好的修复壁画。 梁薇,耐心一些,别跟他吵。 梁薇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点讨好:“苏师傅,您看这个。我不是瞎琢磨的,这石片掺了微晶石粉,抗温差效果比纯糯米灰浆好很多。” “您再看看这两块,纯灰料的都裂了,就这个一点事没有。咱们石窟里那些有酥碱病害的壁画,尤其是北边窟区的,常年受温差影响,用这个配比说不定就能稳住。” 苏师傅阴沉着脸,不答话。 难道他还在因为之前吵架的事情生气吗? 今天她在旁边看他修壁画,也没见他赶她走。 梁薇咽了咽吐沫:“苏师傅,同你吵架是我的不对,对不起。我觉得我们的目标一致,都是想保护好壁画。” 苏师傅梁薇说的话揪出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稳住?” “啊?嗯。这个配比是最合适的。” “我看你想把壁画给毁了。” 苏忠亮胳膊一扬,打在梁薇的手上。 手心里静静躺着的石片飞出去,掉在水泥地上,碎成了好几块儿。 梁薇眼睁睁看着那几块碎片在地上蹦了蹦,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为了找精准的配比,她把微晶石粉按克称,灰浆一遍遍搅合,连饭都顾不上吃,被苏师傅这么轻轻一挥,全都摔成了渣。 “您怎么能这样!” 她刚刚还在反复哄自己。 师傅年纪大,应该要尊敬他。 别跟他计较,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生气。 她需要他的经验,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梁薇看着那些石块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她只觉得自己的天都被捅塌了。 “苏老怪!你不看就不看!你动手做什么!” “你叫我什么?” “苏老怪!苏老怪!” 梁薇想跑过去捡石块,苏忠亮往前走了一步拦住她。 “捡什么捡?这种瞎折腾的东西,留着也是占地方。” “你凭什么这么说!” 两人的吵架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张大爷是最先跑过来的。 他手里拎着强光探照灯跑得飞快,嘴里大喊着:“抓小偷!抓小偷!” 宿舍一下子陆续亮起来,听见声音的人都提着铲子就往工作室这边赶。 等张大爷走近,才发现不是研究所有小偷,单纯是梁薇和苏忠亮又吵起来了。 小周打着哈欠推推小郑:“什么情况?梁薇姐怎么又和苏师傅吵起了?” “谁知道呢?梁薇也真是的,之前在复制组就告诉过她,苏师傅脾气怪。唉……看起来还是不习惯。” 旁边有人附和:“这不是自找没趣吗?苏师傅吩咐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了。睡了睡了,明天还得早起。” 小吴插嘴道:“你们懂什么。我薇姐超勇的,而且苏老怪也是很好的人,他们就是一时理念不同,最后还是会殊途同归的。” 那人斜眼看小吴:“那你上去劝劝。” 小吴一时语塞:“我不去。” “呵,那你废什么话。” 小吴撅了噘嘴:“那不是……现在还在殊途,没同归嘛。” …… “梁薇,你搞清楚!咱们修的是克孜尔的壁画,是千年文物,不是你在实验室里随便摆弄的样品!老祖宗传下来的糯米灰浆,从敦煌到克孜尔,用了上千年都没出过错,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用这些化学废料瞎掺和?” “微晶粉末不是化学废料!我查过文献,也做过老化测试。这种粉末的颗粒度能和壁画残片的孔隙精准对上,稳定性比传统灰浆还持久。修复记录本上有过案例,29窟3号壁画上的飘带,您用糯米灰浆补了三次,每次补完不到半个月就掉渣,您忘了吗?” “我没忘!但那是咱们手艺不到家,不是老法子不行!”苏忠亮的脸涨得通红,“修复文物,讲究敬畏!不是你拿着点新东西就敢往文物上试的!你私自拿修复组的备用石片做实验,违反了操作规程,这已经不是你想不想用新法子的问题,你眼里根本没有文物,没有规矩!” “我怎么没有规矩?我只是想让那些壁画能保存得更久!” 梁薇这段时间积压的委屈和不甘一股脑涌了上来,她声音也大起来:“您总说要守着老法子,可老法子解决不了新问题。 难道眼睁睁看着那些壁画在咱们手里一点点风化、掉渣,最后变成一堆碎石头吗? 苏师傅,文物修复不是守着老本子不动,是要想办法让它们能再传一千年啊!” 第62章 滚回你的复制组 苏忠亮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握着手电筒的手都在抖。 他从事壁画修复四十多年,从学徒到如今的技术带头人,靠的就是一手扎实的老手艺。 在他眼里,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经过了千百年验证的经验,容不得半点马虎和冒进。 可梁薇,从来到病害修复组,总琢磨些新材料、新技术。 嘴上一直把创新放在嘴边,在他看来就是拿文物当试验品。 “好,好一个想传一千年。” 苏忠亮剧烈地喘着气,胸口跟着呼吸起伏:“你要是非要抱着这些新东西不撒手,那病害修复组容不下你。明天一早,滚回去你的复制组。哼!” 梁薇愣住了。 她看着苏忠亮紧绷的脸,看着地上碎成几瓣的石片,心里又酸又堵。 苏忠亮说完走出工作室。 门外站着的人大气也不敢出。 “走吧走吧,怎么这么八卦呢!”同事们散了。 过了好一会儿,梁薇蹲下身把地上的石片碎片捡起来,放进随身的工具盒里。 小周和小郑走进来:“梁薇姐,其实我们复制组也挺好的。你别难过,大家做的工作都是让壁画被更多的人看见,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梁薇没再哭,收拾好工作室的狼藉,对他们笑了笑:“知道了,谢谢你们。都回去睡吧,我没事的。” 梁薇抱着工具盒,转身走出工具房。 门外的风更猛烈了。 宿舍里,手机在桌上响了好几次。 由于出门急,梁薇刚刚都没带手机。 回到宿舍,电话又响。 脑子还没从刚才的事里走出来。 手机响,她接起:“喂。” 声音掩不住的失落。 “梁薇,是我。” 电话是王浩打来的。 梁薇皱了皱眉头:“说,什么事。” “我是跟你说一声,我和妈妈打算回马鹿塘了。” 梁薇回过神,看了一下来电号码。 陌生号码,座机。 他们号码还躺在她的黑名单。 梁薇的声音淡淡的:“哦,怎么不待在上海了?当时非要来上海的。” “就觉得,上海也没那么好待。爸爸给我们打钱,帮我把欠的钱还上了。我已经把房租退了,剩下的钱打在你卡上。” “可别!”梁薇打断王浩的话,“那是你们和顾正杰的事情,不要来牵扯我。” “杰哥那么有钱,不会在意剩下这几千块的。你们也在一起那么多年了,没必要这么较真吧。” 梁薇有些心烦:“说完了吗,说完我挂了。” “嗯……”王浩迟疑着,听筒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梁青在旁边。 电话被梁青接过去:“喂,小薇啊,是姑妈。” “嗯,姑妈。” “我和小浩呢打算回马鹿塘了。上海大城市消费高,我们想了想回老家去,你姑爹身体也不好,我们回去也好互相照应。” 梁薇躺倒在床上,手机放到耳边,闭上眼睛:“嗯,这样也好。” 她不咸不淡地回复着,实在没有想聊下去的欲望。 “小薇,那个钱既然打给你,你就拿着。”姑妈小声说,“你跟顾正杰处这么多年,都没从他身上要过什么东西。既然现在分手了,要点分手费也不过分。” 不知道梁薇有没有在听,总之她没回话,懒懒地翻了个身。 姑妈的声音还在继续:“女孩子嘛,有时候别这么要强。你好面子有什么用,面子能当饭吃啊?大傻子,连钱都不会要。再说了小薇,那顾正杰家这么有钱,几千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火车的声音响起,王浩在一边提醒道:“妈,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得进站了。” 终于结束了。 梁薇拿起手机,姑妈大声喊了两遍:“小薇,说这么多,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梁薇回道:“嗯。” “那就这样了,我们要上车了。放假记得回来,姑妈给你做你爱吃的糖醋鱼。” “姑妈再见,路上注意安全。” “小薇,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家人。有时候姑妈年纪大了,不理解你们小年轻人的想法,你多原谅姑妈一些啊,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的。” “那挂了啊,那个钱你留着用啊,自己照顾好自己。” “姑妈再见。” 再见。 但是姑妈, 爱吃糖醋鱼的不是我,是王浩的同学陶宇豪。 我不吃鱼的啊。 梁薇挂掉电话,短信上收到一条来自建设银行的转账消息。 她调出计算器,算了算一个月的房租。 从工资卡上把半年的房租还差的差价补上,又多补了七百块钱,一起转给了顾正杰。 【姑妈他们的房租、刚到上海吃的饭钱,还有住了一晚酒店的钱。】 顾正杰很快回了个:? 梁薇自认为她备注得清楚,合上手机盖没再做多余的解释。 梁薇的瞌睡算不得好,一般如果睡前有事情,或者是她钻牛角尖想事情的话。 基本上那晚上她要么失眠,要么会醒过来好几次。 今天是后者。 她干脆不睡了,起床倒了杯水走出宿舍。 宿舍对面的办公楼二楼走廊上的灯亮着,她直径走到台阶上,办公室的灯也亮着。 这么晚,谁还没睡呢? 研究所的条件算不得好,开门关门的时候,声音吱吱呀呀的。 梁薇白天往合页上滴了油,动静小了很多。 等她蹑手蹑脚走上二楼,老远听见有人在打电话。 办公室的座机开着免提,电流声滋滋作响:“你说说你这脾气,年轻人有抱负有想法,敢于尝试是好事。你应该多多鼓励,怎么还急眼了呢?” “她有想法,我怎么就不能坚持我的想法?你说说,吃三天斋饭就以为自己是和尚了?我在这里待了四十多年,没人比我更懂壁画的‘脾气’。她那个,就是不行!” 那声音, 好像是苏忠亮。 梁薇转身欲走。 “人家不也没往壁画上试么!你有什么好好说,不得行?一个岁数比人家大差不多三倍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轴!不过梁薇也犟,哎,嘿嘿……你俩犟一块去了。” 梁薇听到自己的名字,刚提起的脚又收回去。 电话里的人,认识自己啊。 “你还笑,你带出来兵,不跟你一模一样么!” “反正老苏,我倒是警告你了啊!你要是再把我学生骂哭,就算我八十岁九十岁,也是要往克孜尔走一遭的!” “得得得,你听听你说的什么,当初林老师可没教过你护犊子。” 梁薇转头往光亮处望去。 苏忠亮在跟李老师打电话? 他们竟然认识吗? 第63章 他们的战争刚刚开始 研究所占地面积不算大,主楼一栋办公室,一排宿舍,其他房间都用来做画室和工作室,场子倒是不小。 办公楼下楼到宿舍不过短短五六十米的距离,梁薇走出半个足球场的架势。 大晚上李老师还为自己的事情操心,这让梁薇心里忒不是滋味。 李老师跟以前一样,一到敲重点,总免不了要多念叨几遍。 “老苏我再说一次,小梁是个肯下苦功的,你多担待,别总给她脸色看。” 梁薇静静听着,沙砾打在脸上也忘记了疼。 等他们挂断电话,梁薇才发现自己早已热泪盈眶。 惹得她都对自己产生怀疑,最近她是不是变得太爱哭了。 不过苏忠亮的反应倒是很让她意外。 她以为苏忠亮会得不耐烦地应付李老师两句。 毕竟苏师傅在克孜尔四十多年,第一次遇到对着他干的下属。 两人现在的关系就像毛虫遇到洋辣子,谁也不愿意让着谁。 苏师傅把她赶出病害修复组算完么? 并不会,他们的战役刚刚开始。 她不怕! 可是,李老师和苏师傅打电话。 听到李老师这么说,苏忠亮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闷声吐出八个字:“知道了,没人会亏她。” 八个字硬邦邦的,却把梁薇憋着的委屈冲散大半。 梁薇翻出曾经被苏师傅扔进垃圾桶的方案,又细细重新检查了一遍。 生命不息,研究不止。 梁薇舒服地睡了一觉,阿亚掐着她的闹钟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梁薇翻身换成趴着的姿势:“喂?阿亚,文化展怎么样?” “圆满成功。猜猜我现在在哪?猜对有礼物。” 梁薇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我猜,你在……新疆。” 阿亚轻嗤:“梁老师,我当然在新疆。” “嘻嘻,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吧?” 明知道梁薇在刻意耍赖,阿亚却觉得莫名开心,宠溺地回道:“对。我在新疆。” “那么你在哪?我猜对了,有什么礼物?” 阿亚蹲在院落里,拿着块巴掌大的土布:“我在喀什,最近学了模戳印花布制作,你肯定会很喜欢。” 梁薇问:“那是什么?” “就是用梨木或者核桃木刻模子。先在木头上画好纹样,顺着木纹刻出凹凸的花,蘸上自己调的染液往布上戳,印出来就是带着质感的花纹,是英吉沙县的老手艺了。 “听起来很不错。”梁薇没头没脑又说,“阿亚,你说得对。” 阿亚二丈摸不着头脑:“嗯?什么?” “那时候你说我们很幸运,确实。能把自己的爱好做成工作,每一天醒过来都有所期待,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嗯。你呢,最近怎么样?” “我都跟苏师傅吵好几架了,他不认可我想创新。唉……所以我又被调回了复制组。” “多尝试没什么不好,苏师傅也是担心壁画受损不可逆。” “我都知道的。” “我已经忙完这边的事了,打算今天回库车。等我把店里的事情处理一下,就去研究所找你。” “好。” 打完电话,刚好是梁薇起床的时间。 她溜进复制组工作室。 室内满是松烟墨和颜料的味儿,小周在地上拓壁画残片,见她进来热情地朝她招手:“梁薇姐,这是供养人持物图的残片,得趁天亮光线好拓清楚才行。我感觉还是哪里不太对,你能不能帮我改改稿?” “呵!病害组有个小吴,复制组有个你,你们商量好的吧?” 小周双手合十乞求:“梁薇姐,求你了。” 梁薇拿起拓包蘸墨:“就一次。” “行行行。” 刚要动笔,只听有人喊:“刘永健在不在?” 梁薇走出去头一瞅:“艾合买提大爷,你怎么会来这里?” 今天艾合麦提大爷穿着一件深蓝色袷袢,头戴小花帽。 肩上扛着半袋东西,沉甸甸的袋子压弯了他的腰。 “梁丫头!小周!我来给你们送东西呢!” 刘永健听见声音伸出头:“叔!咋来了?库木吐喇那边不忙吗?” “忙,忙也要给你们送东西。” 艾合买提大爷把袋子往地上一放,解开绳结,里头是晒得鲜亮的橙红色沙棘果。 “我家院子摘的,晒了半个月,熬奶茶攒劲得很,特意给你和这帮娃娃带点。” “辛苦了叔,还想着我们呢。” 他们站在工作室前说话,大爷说着库木吐喇的修复进展,刘永健时不时插两句,两人很是熟络。 没聊几句,天便暗下来。 “咋回事?好好的天一下子阴了,看样子要下雨。” “希望下不下来啊,之前也这样,后来又晴了。” 风卷着沙子拍得遮风布噼啪响。 刘永健叉着腰问道:“叔,库木吐喇那边做好准备了么?” “做好了,往年都是这么做的,应该没问题。克孜尔这边呢?这边规模大,每每雨季就头疼。” “我去看看。” “我也一起。” 两人往石窟那边跑,梁薇也想跟上去,被小周拉住。 “梁薇姐,要不你还是别去了。如果他们确缺人,会来喊咱们的。” 对哦,她现在是复制组的成员。 把壁画复制下来,才是她眼前的工作。 没等刘永健和艾合买提跑下楼,负责看天气的阿力木慌慌张张跑进来。 “不好了!暴雨要来了!赶紧把洞窟外的监测设备收回来,晚了得浇坏了!” 梁薇和小周立马扔下手里的活往外冲。 检测设备得来不易,价格不菲,万万不能淋到雨。 梁薇跟着刘永健跑到未编号洞窟,这儿架着好几个温湿度监测仪,都是研究所的宝贝疙瘩。 苏师傅很少用设备,但不代表一点不用,更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些仪器的金贵程度。 他最先从石窟里跑出来,收拾那些设备。 雨点零星从天上落下,打在黄土戈壁晕成花,盛放开来。 如果不是事态紧急,用摄像机拍张延时拍摄的镜头,应该绝美。 眨眼间,地上的花全部消失,变成泥浆水。 雨越下越大,又变成了密雨帘,砸在戈壁上溅起泥。 几人手忙脚乱地拆设备,艾合买提大爷也过来帮忙。 大爷虽说年纪大,动作却麻利,三下五除二拆了个支架扛着就往研究所跑。 “实在搬不了的用防水布遮起来,收到石窟外面的临时休息点。” 没等把所有设备搬回,研究所连着休息点的白炽灯“啪”地瞬间灭了。 第64章 突如其来的暴雨 一时间整个戈壁陷入黑暗,临时休息室里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外头的风雨声呼啸,狂妄,肆虐。 “这可咋整?谁带手机了吗?”小吴急得直跺脚,“材料车明后天到,可别卡在路上才好。” “出来得急,没带。” 梁薇摸出手机:“我带了,电话号码是多少?” “222XXXX。” 梁薇迅速拨过去,电话很快被接通。 她大声喊道:“喂,你好我这里龟兹石窟研究所的,请问我们的材料到哪里了?” 暴雨声混合着信号不太好的滋滋声,完全掩盖了手机里的声音。 梁薇几乎是嘶吼着又问了一遍:“喂!麻烦你重新说一遍可以吗!我……这儿雨声太大听不见!” “滋滋……在……口……” “啊?你说什么?喂!” 轰! 天降一声惊雷。 梁薇把手机听筒紧紧贴到耳朵上:“喂!听得见吗!你好!” 嗡—— 一声爆鸣音差点刺穿梁薇的耳膜,她把手机换到另一边:“喂喂喂!喂!” 听筒里连滋滋滋的电流声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嘟嘟嘟嘟。 她只能挂断,重新回拨过去。 “怎么样薇姐?”大家都期待地看着梁薇。 梁薇又试了一遍:“不行,怎么没反应啊。” 手指停在按键上,信号格上显示着两个醒目的叉。 她只得抬起头看向大家:“不行,信号断了。” 刘永健翻出卫星电话按了半天,听筒里冒着滋滋的杂音,啥声都没有。 临时休息点里,大家不约而同静下来。 雨声惶惶,风声绰绰,汇成令人心惊的交响曲。 刚才摆满检测设备的未编号洞窟,里面的壁画跟纸糊的似的,全靠那些脱盐材料和加固剂续命。 如果那批材料迟迟不到,之前的活儿全白干了。 “这可怎么办,这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来。” 苏忠亮黑着脸:“慌什么,我看过仓库,全用在那个洞窟上的话,起码还够五天。” “那其他窟怎么办?” “我想想,总有办法。” 苏师傅从包里掏出一支烟衔在嘴里,却没点燃。 大家不敢说话,苏师傅是研究所的定心丸,他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这时,门被一顿剧烈地敲击:“开门,我是艾合买提。” 门口站着的刘永健打开门:“大叔,你都跑到研究所了,又折来这里做什么?” 艾合买提大爷进屋的几秒钟的时间,门口湿了一大片。 “这场暴雨来得突然,我既然来到这里,多个人也多双脚手,好给你们帮忙。” 艾合买提大爷解开披着的雨衣抖了抖水,这么大的雨,他穿着雨衣依旧一身湿透。 小吴递了块毛巾过去:“大爷,你擦擦。” “哎,谢啦小伙。”艾合买提大爷擦着身上的水渍,意识到屋里大家都在沉默。 “这是怎么了?” “看样子电线和信号线都被打断了,我们有一批材料在路上,五天内到不了研究所的话,未编号的那个洞窟的壁画可能保不住了。” 艾合买提上一秒还在拧水的手,下一秒停下来:“那咋办?雨季之前仓库里不是要提前备好材料吗?” “是要提前准备,负责材料的老陈有事请假了。他走的时候问他材料准备好没,他说备好了。周五我去检查,才发现那是前几年的老存货,已经过期了。” 艾合买提大叔不懂修复,他问道:“过期就不能用了吗?保质期一般都会提前一些,如果刚到期的话,应该能用嘛。” “不行,我看过袋口都潮得结块了。” 艾合买提突然一拍大腿:“有了!你们现在不就是要通风报信,差材料么?山里的路我熟,我绕着山路走,把你们的材料带进来。” 刘永健盯着窗外的雨帘:“艾合买提大叔,你疯啦!这暴雨天,山路肯定滑得要命,您年纪不小了,这一路少不了遭罪。” “眼下除了这法子,实在没别的出路啊。” “还够五天的材料。”苏忠亮把嘴里的烟拿在手里,“我们再等两天看看。” 小吴跟着点点头:“对对对。五天怎么都是够送来的,我们等等看。而且暴雨也不可能一下下两天。真到迫不得已的时候,雨应该停了,艾合买提大爷再出去也安全些。” 梁薇看着小吴皱了皱眉。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这雨怕是要下两天了。 他们冒着雨把材料搬进临时休息室,抓紧时间对未命名的洞窟壁画进行‘抢救’。 而大暴雨,下了整整两天两夜。 他们既没等到大雨停,也没等到送材料的车。 “放心!” 艾合买提大爷把烟袋别在腰上,抓过雨衣披上,又拿了根木棍当拐杖:“我在这山里走了几十年,闭着眼都能找着路。你们等着,最多两天,我准把材料带回来!” “大爷,我们一起去能有个照应。” “咦,不行。你们这些娃娃影响我。到时候还要我等你,麻烦。” 艾合买提大爷说完拉开帐篷门,一头扎进雨里。 梁薇站在帐篷口望着,心里揪得慌。 暴雨还在哗哗下着,像是要一鼓作气把整个戈壁淹透。 她只能在心里默念:请保佑艾合买提大爷,千万要平安回来啊。 艾合买提大爷走后,雨下得更猛了。 起初能听见风声雨声搅在一起,后来山脚下不时传来轰隆声,震得屋顶的石棉瓦都微微晃。 苏忠亮脸色一变,抓起手电就往外冲。 梁薇和几个年轻技工也赶紧跟上。 站在休息点高处往下看,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平整的进山土路,这会儿被山洪冲成浑黄的泥河,带着石块树枝哗哗往下滚。 刘永健叹口气:“完了。照这样的话,路断的可能性很大,不然车不会两天还进不来。” 张姐这个慢性子都很着急起来:“暴雨来得太急,如果真的是路被冲断的话,就算是雨停了,没个三五天同样修不好。” 苏忠亮没说话,洞窟里的壁画,哪等得起三五天? “去洞窟看看!” 苏忠亮突然开口。 他转身往洞窟走,大家也纷纷跟上。 此时雨水已经漫过脚踝,每走一步都极其的费劲。 半晚时分,手电光在雨里只能照出一小块地方,周围全雾嘟嘟的,可见度不足五米,好不容易才挪到洞窟门口。 苏忠亮推开挡门的木板,率先迈了进去…… 第65章 他们不是敌人,而是战友 洞窟里潮湿,土腥味比平时重很多。 苏忠亮举着手电往墙上照,他僵直着身子,垂着的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握紧。 刘永健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会这么严重?” 有经验的师傅围在前面,其他人也一起凑过去。 手电光的照射下,伤痕累累的壁画一览无遗。 前几天补好的龟兹乐舞图残片正往下掉渣,细小的泥块落在泥地上。 悄无声息。 梁薇想伸手去接,一缕冰凉凉的空气从她的指缝中溜走。 她什么都接不住。 再往另一边看,商旅驼队图的边缘也发酥了。 这是一幅原本还算完整的土坯层,此时壁画的底层泛着一层白花花的盐霜。 在手电光下,盐霜微微反光。 刺眼得很。 但更这一幕不止是刺眼,还刺在每个壁画修复师傅的心上。 酥碱病害是壁画的老毛病,每次遇潮必定会犯。 苏忠亮轻轻碰了一下掉渣的残片:“补的泥层顶不住盐分膨胀,再等下去,整面墙都得毁。” 梁薇鼻子发酸,转头对刘永健说道:“刘哥,你带温度湿度检测仪了吗?我们先记一下数据吧。” “行。”刘永健走到前面,每个位置测三次。 她拿着本子记温湿度,手抖得笔都握不稳,更顾不上写的字有多丑了。 那些数字一个赛一个的吓人,情况不容乐观。 就在这时,洞窟顶部“咔嚓”响了一声,几块碎石掉下来砸在地上。 大家纷纷让开,一同仰起头看。 苏忠亮抬起头,手电筒光扫过,就见一处岩缝正往下渗水。 岩壁上的泥都泡软了,像浸泡过牛奶的饼干。 苏忠亮惊声道:“不好,顶部渗水!” 他大喊:“小吴,去拿防水布和绳子!李豪,跟我找东西顶一下!” 小吴抄起一把门口的雨伞,撒腿往研究所跑。 等他扛着防水布和绳子跑回来,苏忠亮和李豪已经用木杆顶住渗水的岩壁。 大量的雨水顺着木杆子落到地上,可渗水情况严重,还是有少许的雨水顺着缝往下流。 眼看要滴到乐舞图的核心处。 “快,我们把防水布铺上去!” 苏忠亮指挥着,自己先爬上脚手架接布。 苏师傅年纪大,他爬上脚手架的动作吓了大家一跳。 刘永健担心地说道:“苏师傅,我们来吧。” “谁不是一样!赶紧递过来,废什么话!” 脚手架被雨水淋过变得滑溜,苏忠亮刚上去就脚下一滑,身体猛地晃了晃。 梁薇吓得大喊:“苏老师!” 还好苏忠亮及时抓住横杆,才稳住整个人。 苏忠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仔细地继续铺防水布。 刚固定好绳子,顶部又掉下来几块碎石。 “碎石块还在掉,苏老师您小心一些啊!” 小吴话音刚落,顶上一处岩壁发生松动,差不多板块砖大小的碎石砸下来,正中苏忠亮的胳膊。 “苏老师!您下来,我来弄。” 他闷哼一声,却没停手:“快好了。” 咬牙把防水布固定好,确认雨水滴不到壁画上,他才从脚手架下来。 梁薇包里有一个夹层放着碘伏棒和创口贴。 她冲苏忠亮挤过去,拿手电一瞅。 他的胳膊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袖口还渗着血丝。 “苏老师,您受伤了!这里交给我们,您回所里处理一下。” “小伤,没事。”苏忠亮摆摆手,拉下衣袖发号施令,“先检查壁画,别有其他隐患。” 梁薇看着那伤口,之前那些委屈都不算什么了。 这个古板怪老头把壁画看得比自己金贵。 换做是她,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他们从来都不是敌人,而是战友。 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 梁薇把那些情绪压下心底,默默跟在苏忠亮的身后,帮他举着手电。 现有的人员被分为两两一组,最后剩下她和苏忠亮,在现在的洞窟里查了半个多小时。 不光乐舞图和驼队图,连角落里的供养人图都裂了细纹。 “再没材料来,这些宝贝怕是要毁在这场雨里。陈师傅也是的,材料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马虎成这样!”梁薇抱怨道。 苏忠亮依旧没什么大反应,但梁薇知道他只是不善言辞。 心里啊,肯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着急。 等大家都把洞窟检查完一遍,回研究所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 张姐找来医药箱给苏忠亮处理伤口。 衣裳上沾着血渍混着雨水黏糊糊的,张姐干脆用剪刀剪开他的袖口。 胳膊上一块淤青,中间划伤了道小口子。 皮肤上有些地方沾着干掉的血渍,伤口处因为雨水的缘故还在渗血。 张姐一边用生理盐水擦伤口,一边说:“苏师傅,您这伤得养着,可不能再用力了。” “这么点伤,不处理都能好,别啰嗦了。” 苏忠亮嘴上嫌烦,却乖乖坐着不动。 研究所的电断两天了,靠几支蜡烛照着,微弱的光映着每个人的脸。 无一例外,都在犯愁。 “吃饭吃饭,天大的事情也得先吃饭。” 王主任端来一锅热气腾腾的面片汤,可谁都没心思吃。 见他们都不动,他扯下桌上的抹布擦擦手:“怎么地?一个二个的,还嫌弃不好吃是不是?” 小郑耷拉着脑袋:“倒不是嫌弃,就是吃不下。” “是啊,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前段时间加班加点地修复壁画,一场大雨下来,功夫可能全白费了,哪里还有心思吃啊。” 王主任扫视了一眼屋里。 有的人拿着工具箱收拾,有的人盯着地面发呆,有的人在抠手指…… 他们垂着的头快抵到胸口上,连叹气都能耗光他们的力气似的。 “吃不下也得吃,不吃饱哪里有精力来应对接下来的状况。一个个的什么样子,残兵败将啊?跟我打起精神来,这才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雨,怎么就能吃不下饭了? 今年才来的会担忧我理解,刘永健,李豪,其他我不一一点名了,你们来克孜尔多久了?难是今年才难的么?我们哪一年不难?哪一年不是觉得壁画要守不住了?不是都扛过来了么。” 王主任的话是有作用的,三两句就把大家头上的阴霾清散了些。 他打开柜子,抱出一摞碗,把锅里的面往碗里盛:“我们守着天山脚下的壁画,今年不是第一年,也不可能是最后一年。 以后什么困难都会遇到,遇到困难就不干了?那我们当初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遇到困难,我们就去解决,吃饱饭噻,才能有力气去面对哈!来,吃饭!” 大家都没说话。 王主任抬起满满一碗面:“哪个先来端?” 大家都坐着不动,苏师傅倒是先站起来,接过面碗:“看来是不饿,饿就吃了。” “其实我也饿了。”小吴屁颠屁颠跑过去,“主任,我来一碗。” “我也来!” 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小吴一口干了面汤:“可是苏老师,艾合买提大爷都走两天了,一点消息都么得?不会出哪样事情吧?” “别瞎想。”苏忠亮喝了口汤,“艾合买提在山里跑了一辈子,比咱们懂应付这天气。”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实际上苏忠亮心里也没底。 这雨比预想的凶,山里路杂,万一艾合买提半路遇到突发状况,可咋整? 他不能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 第66章 转折,最终未被点燃的烟 吃完饭,梁薇回到宿舍。 手机一共两块电池,原装的那块已经没电了。 她把备用电池换到手机上,却没开机。 如果信号先通了,万一所里的电话打不出去,她的手机或许还能试试。 备用电池的电掉得快,她不敢乱用。 她翻看着导师留下的修复笔记,翻来覆去就那几页。 屋里点着半截蜡烛,风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火苗就突突跳。 她知道现在只能等,可一想到洞窟里掉渣的壁画和苏忠亮受伤的胳膊。 她实在坐不住。 就算不能根治,总得想点法子缓一缓。 大雨滂沱,偶尔有闪电撕裂天空,雷声作响。 梁薇披上一件外套,悄悄爬起来走到桌子前面,双手合十对着窗子在心里祷告。 艾合买提大爷,您可得平安回来啊! 不然这壁画和苏老头,真要扛不住了。 暴雨下到第三天,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研究所电一直没来,蜡烛都快用完了。 材料没有消息,艾合买提大爷也失去了联系。 洞窟渗水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仓库里仅剩下的材料用完后,病害组彻底停工。 所有人守在研究所等着消息,又不知道能等到什么消息。 苏忠亮胳膊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但依旧肿得厉害,稍微一动就疼。 可他坚持泡在洞窟里守着壁画,谁劝都没用。 梁薇再也坐不住了。 这三天里,她把修复笔记翻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在笔记的最后几页,找到一段关于应急修复的记录。 三十年前,李老师的老师带领团队在敦煌石窟修复壁画时,也曾遇到过材料短缺的情况。 当时他们用当地盐碱地表层熟土混合羊毛纤维,暂时缓解了酥碱病害的蔓延。 这段记录让梁薇看到了希望。 她把笔记揣在怀里,起身往苏忠亮的宿舍走去。 等她跑到宿舍却没见着人,隔壁的小吴说他可能在工作室。 见梁薇找他,小吴还问道:“梁薇姐,苏师傅现在为材料的事情焦头烂额的,都没心情跟你争吵,要不你还是别去打扰他了。” “不吵,我跟他不是敌人。” “行吧,你自己掂量,要是看到苏老怪心情不好,你就别气他了啊!老爷子还受着伤,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我知道。” 梁薇应了一声往工作室跑去。 工作室里,苏忠亮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木板钉的凳子上,他对面的凳子上放着打开的工具箱。 一只手拿着修复工具检查,小铲子、细针和软毛刷被他擦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的胳膊不能用力,只能用好的那手慢慢擦拭。 动作笨拙,依旧认真。 “苏老师。”梁薇站在工作室门口,小声喊了一句。 苏忠亮抬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进来:“有事?” “我……我在导师给我的笔记里看到一个应急方案。” 梁薇走到他面前,把笔记摊开,指着那段记录说:“三十年前,李老师的老师他们那一辈用盐碱地的熟土混合羊毛纤维处理过酥碱壁画,咱们能不能试试?” 苏忠亮把手里的毛刷放在一边,拿起笔记翻了翻。 他难得的没骂梁薇,只是把笔记合起来放在凳子上。 “熟土的含碱量不明。如果碱含量过高,只会加重壁画的病害。还有,羊毛纤维这东西吸潮,贴在壁画上,不是等着让壁画烂得更快吗?” “可现在材料进不来,艾合买提大爷也没消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壁画崩完吧!苏老师,我们总得做点什么。” 梁薇红着眼:“笔记里记了具体的配比,还有当时的修复数据,效果挺好的。我想试试,哪怕只是在废残片上试验也行。” “试?你想怎么试?这些壁画是千年前的宝贝,一旦损坏再也回不来了。你以为修复是过家家?想怎么试就怎么试。” 王主任闻声过来劝架:“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 “苏老师,我不是胡来,我只是不想放弃。总得做点什么,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您也看到了,洞窟里的壁画一天比一天糟,再等下去,就算材料来了,也回天乏术了。您胳膊还伤着,我觉得不能一直这样耗着,这样是不对的。” “就算这样,也不能用没把握的法子。我修了一辈子壁画,比你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种冒险的事,绝不能干。” 在两人谁也不让谁的时候,王主任发话了。 “小梁,你先回宿舍。” “王主任,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先回去。” 王主任扶着她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她送出工作室。 为什么自己这么年轻,是不是自己资历老一些,就能有话语权了。 梁薇实在没办法,抱着笔记走回宿舍。 等梁薇走远,王主任走到苏忠亮跟前:“老苏,洞窟里的情况没人比你更清楚。再耗下去,供养人持物图的纹样都要没了。” “那也不行!之前研究所来的那个所谓的高材生,干的什么破事难道你忘记了吗?他当时非要搞什么新型纳米复合材料修复,说能一劳永逸解决壁画起甲问题。 整个研究所就我一个人不同意,最后他的破玩意儿让颜料层直接跟复合材料粘成了块,想剥离的时候,连带着底下的地仗层都毁了。 那是不可逆的损伤,现在那块残片还锁在修复室的恒温柜里呢!” “老苏你冷静点,别激动。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们总要给年轻人一些机会。” “给他们机会!那谁给壁画机会!” “让她试试也不是不行,这次也不会一来就在壁画上试对不对?” 苏忠亮把手里的东西往箱里一扔,扣上盖子抱起工具箱欲走:“反正说什么我也不同意!” “你怎么这么犟呢!”王主任也急了,“那你说!如果材料一直不来怎么办,不管了?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苏忠亮气呼呼地站在原地。 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没有办法。 所有的修复建立在已有的材料上,就算是他再有经验,就算是古法修复,换一种材料,同样跟实验没什么两样。 “时间不等人,老苏,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王主任拍了拍苏忠亮的肩头,先他一步走出工作室。 苏忠亮放下工具箱,从衣兜里找出那包被雨淋湿的烟,拿出一根咬在嘴里。 火柴也湿透了。 他捏着火柴棍的一端,用力在盒身的擦皮上猛擦了几次。 火星子连闪都没闪一下。 苏忠亮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把那根火柴重新放回火柴盒,慢吞吞揣进衣兜里。 他嘴里叼着那根最终未被点燃的烟,望着窗外的大雨,站了很久很久…… 第67章 求心安,求问心无愧 夜里梁薇睡不踏实。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找了把小铲子揣进怀里,往宿舍外的盐碱地走去。 雨水比白日里小了些,地面却更加湿滑。 走在外面,深一脚浅一脚。 她想取点熟土回去做个试验。 苏忠亮负责病害修复资历老,但资历再老也要听领导的话嘛。 说不定劝说王主任比劝说苏师傅容易呢? 只要能证明这个方法可行,王主任一同意,在他的劝说下,苏师傅可能会改变主意。 机会渺茫,可若是不试,这点机会都没有。 梁薇走到盐碱地边缘,一道手电光在她前面刺过来,紧接着是苏忠亮的声音:“你干什么?” 她走近了些:“苏老师!您怎么会在这里?” 苏忠亮举着手电站在不远处,胳膊上的白色绷带在夜色里格外明显。 “被我抓到很意外吗?”苏忠亮的语气还是充满着不悦。 梁薇没打算说谎,只是声音还是有些莫名的心虚:“抱歉苏老师,让我一直坐着干等,我实在是做不到。我想取点熟土,做个试验。” 他会骂她吧! 骂就骂吧。 现在车进不来,想要赶她走也得等雨停。 她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还没等苏忠亮回答,她继续说道:“苏老师,你不用骂我。你就当这个实验和研究所的壁画没有关系,你是研究所经验最丰富的师傅,您不同意的话我也不会私自去碰壁画,但我就是想做点什么。如果实验最后的结果您不满意,觉得方案不可行,就当是我自己在私下做的实验就行了。” 她说完这些,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热爱着壁画修复这份事业,我的热爱不必你少半分。我只是觉得我要做点什么,成功更好,不行也罢,求个心安,求个问心无愧。” 一连串的炮语连珠,梁薇说完心里都舒服多了。 她觉得她说得很明白,这是她私自的做法。 苏忠亮管得再宽,也不能管她做什么吧? 她没抬头看苏忠亮,或许是不敢看,打算从他身边走过去。 可没想到,苏忠亮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走上前,把手里握着的一块东西丢给她。 梁薇本能接住,她拿起一看。 竟是一块晒干的熟土,土块质地细腻,颜色偏浅黄。 她有些惊愕,忘记要说点什么,傻傻地抬起头。 正好对上苏忠亮的眼睛。 “只许在废残片上试,敢碰原壁画,立马滚蛋!” 苏忠亮还跟之前一样凶巴巴,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转身往研究所走去。 梁薇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熟土。 这一刻突然变得很不真实,苏老师会同意她搞实验。 不对。 他还是不认可。 只是他跟她一样,不想看着那些壁画被损坏。 每一个壁画修复师都不会愿意看到。 梁薇朝着他的背影大喊:“苏老师!谢谢您!” 苏忠亮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但她知道他一定能听见她的声音。 握紧手里的熟土,梁薇撒腿就朝研究所的实验室跑去。 实验室里没有电,幸好有几台充电式的小型仪器,足够做一些基础的检测。 她找来病害组的技术人员李李豪,李豪对各种仪器的用法很熟悉。 不过碍于苏师傅不认可仪器的使用,他在研究所的职能就被弱化,一般跟着刘永健当当助理。 梁薇拍拍李豪的门:“李哥在吗?” 李豪抓了件外套披在身上,用洗脸盆里接的雨水抹了一把脸,打开门:梁薇啊,什么事?” 梁薇有礼貌地把熟土递过去:“李师傅,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测一下这块熟土的含碱量和黏结度。” “现在?” “嗯嗯,有点急。” 李豪叉着腰:“做检测倒是没问题,只不过如果被苏老怪知道你还没放弃搞研究,免不了又是一场争吵。梁薇,你一个小姑娘……” 他用眼睛打量了一下梁薇:“该说你倔,还是傻呢?” “反正我在研究所都‘一战成名’了吧?情况也不会更糟了。”梁薇咧了咧嘴,“而且实不相瞒,这块熟土是苏师傅给我的。” “怎么可能?”李豪有些不信,以为梁薇生怕他不帮忙,才说了谎话骗他。 他拿起墙边靠着的勾把伞撑开:“就冲你这股牛劲儿,我也会帮你测的。更何况,阿亚离开研究所的时候,到处打了招呼,要好好照顾你,所以你也不用骗我,哥几个会帮你。” 梁薇摆摆手,辩解:“真没有,这熟土是苏师傅给我的。” “不用说了,都懂。” 你又懂什么了。 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梁薇不想再浪费时间,把熟土递给李师傅:“快走吧,我这里还有半截蜡烛。” 来到实验室,梁薇拿出笔记里的配比记录。 “我想按这个比例,掺点羊毛纤维,做个修补试验。不管行不行,苏师傅那边……您别声张,等有了结果我会跟他说。” 李豪接过熟土,点点头:“行,咱们试试。你这小姑娘肯琢磨,放在研究所里是块干研究的好料子。你有这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什么成功不成功的,就是想保护好这些壁画而已。” 李豪戴上手套:“唉,苏师傅那脾气,得慢慢磨。” 梁薇笑着应了声,着手帮着李豪点上蜡烛,准备需要的仪器。 两人熬了一个通宵,在第二天的早上测出了熟土的各项数据。 让梁薇惊喜的是这块熟土的含碱量很低,黏结度也比预想的要好,完全符合笔记里的要求。 趁热打铁。 她又找来了一些剪碎的羊毛纤维,按照笔记里的配比,和熟土混合在一起,加入适量的水,调制成土浆。 在研究所的仓库里,修复时替换下来的废残片很多,上面有明显的酥碱痕迹,这次刚好可以用来做实验。 梁薇把土浆抹在残片的酥碱层上,用小镊子抚平,放在通风处晾干。 实验的机会得来不易,她守在残片旁边,观察修补层的变化。 有时候苏忠亮去洞窟查看壁画,她会特意跟在后面,趁机汇报废残片的最新修补情况,再顺便看看他胳膊有没有恢复。 让她高兴的是修补层不仅没有开裂,反而和残片的底层土坯贴合得越来越紧密。 她用手按了按,土浆坚硬结实,完全没有松动的迹象。 成了。 第68章 “世纪之战”和解 大雨来临的这段时间里,梁薇一直处在阴霾的状态。 得知结果可行,她激动地想要把这个消息大声告诉所有人。 她率先把这个消息告诉李豪:“成了,真的可以。” 李豪比她淡定一些,也很开心:“没想到这法子真管用,你可立了大功了!” 试验刚有起色,研究所偏偏乱了套。 负责后勤的本地老乡万菊看着研究所断水断电了几日,心里慌得不行,收拾了行李就要回家。 她背着布包:“王主任,我很感激你给了我一份工作。可是我家里还有老人孩子,要是再发山洪,被困在这里可怎么办?” 小周刚好路过:“不是吧万婶,我们这里是入了雨季,大戈壁滩的,哪里会有山洪。” “怎么不会有山洪了?让你没事多读点书。别瞧着戈壁干燥,暴雨一下下来,沙石存不住水,顺着山沟冲下来就成了洪水!这雨下这么久了,再下肯定爆发山洪。命比壁画金贵,我不敢再待下去了。” 万菊的举动让其他几个一起来的老乡也动了心思,纷纷收拾行李。 年轻队员们开始私下嘀咕,小周凑到找过梁薇身边:“梁薇姐,你读书多,我信你。这戈壁是会山洪还是不会山洪?” 梁薇不善于说谎,点头:“会有这种情况。有一年敦煌莫高窟前面的大泉河爆发山洪,冲毁了唯一一条通往莫高窟的道路,致使景区不得不关闭。” 小周小声道:“那梁薇姐,你说咱们要不要也撤吧?材料没消息,艾合买提大爷也没音讯,又是断水断电的,再待下去,说不定真要被困死在这里。” 连病害组的小郑都开始附和:“要不全体先撤吧。等天好了,路通了,咱们再回来修。现在这情况,根本没法干活啊!” 苏忠亮看了一眼办公室,什么话都没说,提起自己桌上的工具箱往外走去。 “苏师傅,您要去哪啊?” “去看看壁画的情况。” 小吴是他的助理,自然只能跟上他:“苏老师,他们都在讨论要不要先撤,我们现在还去看壁画吗?” 苏忠亮看了一眼小吴:“随你,想去就跟上,不想就算。” “我一起吧。”梁薇跟上去,“苏老师的手臂不方便,没人搭手不行。” “哎,梁薇姐!”小周想喊她。 见状,小吴也跟上去:“我是苏师傅的助理嘛,自然师傅在哪我在哪。” 梁薇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要是人心散了,这修复工作真的没法再继续。 她的目光落在苏忠亮缠着绷带的胳膊上,心里暗道:我们不能撤,这些壁画还等着我们守护。 中午饭后,王主任把所有人都召集到研究所办公室。 “召集大家来的原因,大家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很着急,材料没到,路也断了,连水和电都成了问题。大家的顾虑我都知道,也不能勉强大家必须都留下来,毕竟大家都有家有室的嘛。” 王主任脸上多出一份落寞,稍微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些壁画在戈壁里熬了上千年,经历了多少风雨都没垮。现在轮到我们来守护它们,我个人没法当缩头乌龟,眼睁睁看着它们毁在我手里。 艾合买提大爷冒着暴雨出去联系外面,去找材料,他那么大年纪都能坚持,我们这些年轻人,难道还不如一个老人?” 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人说话。 “话尽于此,想走的我也不留,愿意留下来的,我王大海感谢大家!我相信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渡过这个难关。梁薇最近做了个应急试验,效果不错,至少能暂时稳住壁画的病害。” 他说完,见大家都没说话,转头看向梁薇:“小梁,把你和李豪试验的残片拿出来。” 梁薇把那块修补好的残片拿了过来。 底下有点窃窃私语:“平日里苏师傅最反对试验了。” “怎么王主任也相信那小丫头了,这不是不给苏师傅面子么?” “就是。” …… 人群里最数李豪一个头两个大。 平日里他跟着刘永健捣腾仪器,刘永健除了检测岩石,还和施工队关系密切,像是一些加固工程,复制窟建造工程,都是由刘永健负责。 苏师傅和刘永健没工作冲突,涉及到建筑方面的一些问题,他还需要刘永健配合,自会给刘永健几分面子。 李豪就不一样了,纯纯实验室里出来的技术人,在苏师傅眼里大概就是修灯泡的存在。 现在梁薇搞出来的试验残片,还带上了他的名字。 这跟把他架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完蛋。 身边有人推了推他:“李豪,你也不是今天才来的,怎么会跟着梁薇那小丫头一起胡闹?” “你不怕得罪苏师傅了?” 怕啊,谁说他不怕的。 李豪嘴角抽了抽:“阿亚说了要尽可能帮助她嘛。” “我表示同情你。” 议论声不停,王主任接过残片,举过头顶给大家看:“这是已经经过苏师傅确认的。小梁用当地的熟土做成修补材料,修补层很结实。虽然这只是应急的法子,但至少能让壁画撑到材料来。” “什么!”众人哗然。 小吴推推一边的小郑:“小郑哥,来你给我一脚,我没听错吧?苏师傅确认的?” “苏师傅竟然同意梁薇做实验!” “这是不是意味着,梁薇和苏师傅的世纪之战和解了?” 李豪呆呆地看着梁薇。 没想到她说苏师傅给她熟土做实验,竟然会是真的。 “可以啊,李豪,大功臣。” 大家看着残片上完好的修补层,眼中的焦虑渐渐淡去。 万菊婶放下背上的行李:“既然有办法稳住壁画,苏师傅也看过可行,王主任你又这么坚持,那我就再等等。艾合买提大叔那么好的人,肯定能把材料带回来。” 其他人也跟着放下行李,表示愿意留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隐约的驼铃声。 铃声清脆悠扬,小雨淅沥,在戈壁上带着大家的希望,由远及近。 有人激动地喊起来:“是驼铃声! “是不是艾合买提大爷回来了?” 大家一起兴奋地往研究所门口跑。 苏忠亮快步跟上去,再也藏不住心里的盼望…… 第69章 有时拥抱能表达的更多 驼铃声越来越近。 没多久,两个影子出现在大家的视野。 前头牵骆驼的是艾合买提大爷,后头跟着个年轻小伙。 该是阿亚提没错。 梁薇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能救急的人到了。 大伙儿往研究所门口凑,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一步步向他们走过来。 生怕一眨眼他们消失不见,更生怕是自己看错。 艾合买提大爷的袷袢上全是泥水,头发湿漉漉的紧贴在脸上,眼皮子都耷拉着,累得快垮了。 阿亚提跟在他后面,左胳膊用布条胡乱缠了几圈,布条上渗着血,脸上手上全是泥点子,一看也没少遭罪。 “材料给你们拉回来喽!” 艾合买提大爷看见大伙,兴奋地挥手。 他的疲惫连刻意掩饰都藏不住,却抑制不住地想同他们多说说话。 苏忠亮走上前想接骆驼缰绳,手刚一使劲,胳膊受伤的地方就钻心地疼,眉头立马拧成了疙瘩。 “我来我来,苏老师怎地会受伤了?” “不碍事,休息几天就好了。” 艾合买提拉着缰绳:“看医生了呢?” 说完他又想起来,通往研究所的路断了,担忧地说道:“这可怎么办呢?” “没事,只要不伤到骨头,涂几天药就好了。” 王主任看到艾合买提大爷和阿亚把材料送来,一时激动地不知道要说什么。 在原地愣了许久,才走过去一手拉住艾合买提大爷,另一手拍拍他的后肩,又分别拥抱了一下他和阿亚。 这一幕看起来矫情,却是最简单的表达。 拥抱往往比语言能表达得更多。 他给他们递了两条毛巾,问道:“路上是不是出事儿了?怎么耽搁这么久?” 艾合买提大爷叹口气,坐到屋里的长凳上,喝了口梁薇递来的热水,才慢慢说道起来。 那天他穿着雨衣出了研究所,起初能凭着记性认路,后来雨越下越猛,眼前白花花一片,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山里雾气大,四周全是差不多的戈壁和土坡。 他瞎走了大半天,压根找不着北。 “那时候心里也发慌,怕真要出不去,耽误了送材料。” 小吴从骆驼身上卸下材料一一清点,不时歪头问:“后来呢?” 艾合买提大爷拿纸擤了一把鼻涕:“后来想起山里有几棵老胡杨,以前牧民都拿它当记号。我顺着印象往那边走,走了一差不多一整夜,才看着那几棵树。找到胡杨树,就等于辨清了方向。” 艾合买提大爷又走了大半天,遇到几个牧民骑马路过,跟着他们去家里找电话联系到阿亚提。 阿亚提一听研究所等着材料用,一句话都没多问就应下了,赶紧喊了村里几个熟山路的牧民找到被拦在半路的汽车。 可那时候雨还没停,汽车进不来,只能牵了骆驼来运。 “我们一共找了三匹骆驼,装完材料就往山里赶。走到半道,有段坡特别滑,骆驼没踩稳,差点摔下去。”艾合买提大爷指指阿亚的手,“阿亚当时扶着材料箱呢,怕箱子掉了,只能用胳膊往石头上撑,结果被蹭破了。” “你们两是石窟大救星呢!小梁,帮阿亚处理一下伤口嘛,不然糟了水怕会感染呢!” 说话间,小周从隔壁屋的柜子里取出医药箱,跑进屋火急火燎递给张姐:“张姐,平时我们研究所谁磕了碰了都是找你,你帮阿亚哥看看呢。” 小郑瞪了一眼小周:“你拿给梁薇弄,张姐不方便。” 小周不明所以:“张姐怎么不方便?” “说了梁薇弄,你就拿给梁薇弄,问这么多做什么?” 小周把医药箱抱在怀里:“你们今天都奇奇怪怪的。” 梁薇有些不好意思,她和阿亚的关系也没到捅破的时候吧? 张姐看出他们的意思,回道:“复制组的材料我要亲自清点了才放心,如果小梁没事情的话,那就麻烦小梁帮阿亚包扎一下。” 梁薇有些脸颊发烫,她偷偷看了一眼阿亚,发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眼神带着过分的侵略性,让她多看一眼都会心跳加速。 梁薇低下头:“谁弄都是一样的。” “我就说嘛!”小周一下子坐到阿亚身边,“梁薇姐都说了,谁弄都一样,我行我上!” 小郑扶额:这呆子。 小吴把材料清点完毕,在验收单上签下名字,说道:“我点了一遍没问题,还需要复核一遍,但是我们现在要趁着天没黑去洞窟赶紧干活。我觉得可以先拿出一部分,等晚上再点一次。王主任,你说呢?” 王主任做了个‘去’的动作:“按你说的办。” 苏忠亮也发话了:“老规矩,现在没事的人都随我去洞窟。” 梁薇貌似从阿亚的眼里看到狠厉,她起身不再看阿亚,跟着大家往门口走。 “阿亚哥,我跟你说,我的包扎技术一流。以前我在村里读书的时候,我都能给鸡换药。鸡,大信鸡,你懂吧?就是大公鸡,要把腰子嘎掉,我奶奶说会发炎,要我帮鸡上药。你这点伤口,比起割腰子的鸡……” 小周埋头自顾自说着,搓搓手打开医药箱,一抬头看到阿亚的眼神,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一下子站起身,在梁薇走出办公室之前,抢先一步挤了出去:“其实,我觉得我的技术还是用在鸡身上比较合适,人嘛,梁薇姐来更合适。” 梁薇看着手里凭空出现的绷带:“啊?” “薇姐,我走了啊!”话音未落,小周已经跑没影了。 梁薇只得转身回去:“小周老实,你别吓唬他。” “我哪有?”阿亚随意坐着,胳膊上绑着的布条渗出血来,“抱歉梁薇,我现在才来。” “没事啊。我很喜欢这这相处方式,有话可聊,没话也不用硬聊。”梁薇坐在阿亚提旁边,慢慢解开布条。 伤口挺长,还沾着些泥沙,看着有点吓人。 “疼不疼啊?”梁薇拿生理盐水擦拭着伤口。 “只要材料能送到,这点伤不算什么。不过……实话是挺疼。” “我轻点。” 阿亚看着她:“你是止疼药。” 梁薇抬眼:“什么?” “你总说我长得下饭,那你应该是止疼药,看见你,我就不疼了。” “下次别说了。”梁薇脸抽了抽,“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有点土。” 第70章 走过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装得满满当当的材料箱被搬到洞窟旁边的临时休息室。 梁薇很长时间没看到阿亚,心里是有些想念的,但眼下洞窟的工作需要快马加鞭,容不得她耽搁。 她帮阿亚包扎好伤口,两人便马不停蹄地往石窟方向走去。 苏忠亮蹲在旁边,挨个检查材料箱。 箱子用防水布裹得严严实实,打开一看,脱盐剂、加固树脂,还有各种修复工具,全都好好的,没被雨水泡着。 苏忠亮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笑的模样:“太好了,材料都齐了。” 查完材料,苏忠亮转头对小吴说话:“等梁薇到了,你让她……” 梁薇刚好跑到,气喘吁吁道:“苏老师,我来了!” “把你那试验停了。按规矩来,先清壁画上的酥碱层,我在旁边看着,你动手。” 梁薇使劲点点头。 现在材料到了,就得按最稳妥的法子修壁画,不能再冒风险。 苏师傅的胳膊还伤着,她得好好干,也别让李老师再为她操心。 梁薇拿出修复工具,仔仔细细擦干净。 她和李豪的应急试验,以没派上用场而告终。 她却一点不觉得可惜。 这些都是实打实的经验。 走过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苏忠亮已经开始分派活儿:“刘永健带几个年轻技工去洞窟搭脚手架,小吴去准备修复用的材料和仪器,你们两组跟我。其他人带上需要用到的材料,平时在哪个窟,就去哪个窟。有情况赶紧报来我这里,千万不要自己瞎动手。” 王主任也在洞窟,看到艾合麦提大爷和阿亚都来了。 他走过去说道:“阿亚!艾合麦提大叔,你们俩在路上折腾这么久了,到了研究所就好好休养,一会儿吃饭喊你们。” 艾合买提大爷说道:“多个人多双手嘛,我们不会修壁画,要是搭脚手架,跑跑腿什么的,我们还能帮帮忙。” 阿亚跟着点头:“嗯,能帮忙我很高兴。” 王主任看看阿亚和艾合买提,摇摇头:“等修完了,我请你们吃烤肉。今天回去休息,被大雨淋这么久,换身衣裳睡一觉去。” 两人还想说什么,被王主任推出洞窟:“若是你们因为帮研究所送材料而生病,大家都会很自责的。” “那好吧。” 阿亚提笑着应了,跟着艾合买提去休息。 梁薇拎着工具,跟在苏忠亮身后往洞窟深处走。 接下来的修复工作比起之前,肯定只会更难。 苏忠亮胳膊伤着,重活累活都得靠他们这些年轻人扛。 可只要能保住这些老壁画,再苦再累也值得。 抢修工作正式启动。 洞窟里有经验的师傅搭建好了脚手架,刘永健正带着人调整脚手架的高度,确保修复时能够方便地接触到每一处壁画。 苏忠亮的胳膊还没好利索,不能用力,只能站在一旁指挥,偶尔需要动手时,也尽量用没受伤的那只手。 梁薇按苏忠亮的要求,一点点把壁画上的表层盐去除。 苏师傅站在底下看她清,一动也不动地仰头站了三个多小时。 梁薇见苏忠亮时不时地低头闭目休息几秒钟,有些担心:“苏师傅,您要不先回研究所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呢。这一块的清盐工作我能完成得很好,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张姐和其他几位师傅他们都在。我实在不懂的地方,再去问他们也行。” “不用,我得盯着。”苏忠亮摆摆手,走到壁画的前面,仔细检查了壁画的损坏情况。 经过这几天的雨水浸泡,酥碱病害比之前更严重。 不少地方的泥层完全脱落,露出了底层的盐霜。 他皱着眉:“今天务必要清理完表层盐,别出差错。你先下来,需要注意的地方我同你再说一遍。” “好。” 梁薇爬下脚手架,拿起随身携带的记录本和笔,站在苏忠亮身边,准备随时记录。 “脱盐剂和软毛刷。” 梁薇赶紧从工具箱里拿出递给他。 苏忠亮拿起毛刷说道:“来,你先将脱盐剂倒在小盘子里。” 梁薇照做。 “用毛刷蘸点脱盐剂,敷在壁画的酥碱层上。记住这处颜料层薄,不能直接泼,要用毛刷慢慢敷,力道要轻,能放多轻就放多轻。做这行切忌心急,要沉稳,宁愿多敷几次,也不能急于求成。你再试试!” 梁薇按照苏忠亮的指示,拿起软毛刷,蘸了点脱盐剂,小心翼翼地往壁画上敷。 刚敷了几下,就被苏忠亮叫停了:“力道重了。你看这里,颜料都发暗了。” 梁薇停下动作,凑到壁画前仔细一看。 果然,刚才敷过的地方,颜料颜色比周围深了不少。 这是因为力道过大,损伤了颜料层的缘故。 梁薇有些愧疚:“对不起,苏师傅,我再试试。” “再看一次。”苏忠亮接过梁薇手里的毛刷,用没受伤的手示范起来,“你看,手指捏住毛刷柄,用手腕发力,这样才能控制好力道。手一定要稳,别抖。” 他的动作轻柔,精准,脱盐剂均匀地敷在酥碱层上,没有损伤到丝毫颜料。 梁薇按照苏忠亮教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壁画。 苏忠亮站在一旁,紧紧盯着她的动作,时不时提醒两句。 “左边再敷一点,那里还有盐霜。” “慢着点,别碰着旁边的纹样。” 在苏忠亮的指导下,梁薇越来越熟练。 虽然偶尔还是会出错,但比刚开始强上不少。 不知不觉间,一个中午的时间过去。 天色暗下来,雨也彻底停了。 艾合买提大爷提着一个保温桶来到洞窟。 他打开保温桶,里面是熬好的奶茶,还有几张刚烤好的馕。 “快过来喝点奶茶,吃点馕,补充补充体力,吃完一起回所里。这奶茶是用我带来的沙棘果熬的,味道特别香,可惜没有好水,这雨水煮出来还是有点腥。” “要不说您是天才呢!”小吴赶着拍马屁,“前几日我们要早想起来用沙棘果熬水喝,也不用天天闷着气喝腥味雨水了。” 小郑拍了他一掌:“喝奶茶还堵不上你的嘴,有雨水喝就不错了。” 大家围坐在临时休息室,喝着热乎乎的奶茶,吃着香喷喷的馕,几天以来的忧虑都被抛到了脑后。 困难嘛, 本就是让人跨的。 也是能跨过去的。 第71章 墙面返潮 沙棘果煮的奶茶第一口发酸,过一会儿嘴里有淡淡的果味回甘。 梁薇很喜欢这个味道,多喝了两大口。 艾合买提大爷坐在梁薇身边:“丫头,苏师傅的手艺在整个龟兹石窟圈都是数得着的,你可得好好学。当年我刚来守窟的时候,他的细心就已经在所里出了名,不管多小的细节,他都能注意到。他现在胳膊伤着,还这么用心教你,你可别辜负他啊。” 梁薇点点头:“嗯,大爷,我都知道的。” 第二日,梁薇的工作就是接着清理酥碱层。 她按照苏忠亮教的方法,一点点清理,苏忠亮全程看着她,时不时地会指点两句,偶尔帮她递个工具。 苏忠亮在一边当“监工”,梁薇心里有些压力,生怕哪里做的不对被骂。 但她又有些庆幸。 有苏师傅在旁边盯着,心里特别踏实。 修复工作井然有序地进行到五天,洞窟里的壁画损坏情况得到了明显的控制。 眼看壁画上的酥碱层已经清理完毕,正在由其他师傅进行加固。 梁薇现在处理壁画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从最初的紧张毛躁,到现在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修复步骤。 苏忠亮对她的态度渐渐缓和,偶尔他还会主动给她讲一些修复中的小技巧,让她尝试一些稍微复杂的操作。 苏忠亮的胳膊还不能用力过猛,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动作。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坚持每天早早地来到洞窟,盯着修复工作的每一个环节,生怕出什么差错。 每次有人劝他多休息,他都会沉下脸:“这些壁画好不容易稳住了,可不能再出问题。” 第六天早上,意外却发生了。 梁薇像前几天一样,早早来到洞窟里检查壁画的情况。 她走到一幅商旅驼队图前,发现墙面颜色不太对。 抬手一摸,墙面湿漉漉的,比平时潮湿了不少。 她心一惊,也顾不上深究,赶紧跑回研究所。 在研究所门口,她看见刚刚从所里走出来的刘永健。 一行人有说有笑,应该是要去石窟。 梁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杵着膝盖,朝他们仰起头。 刘永健见她的样子问:“小梁,我见你一个小时前就去洞窟了啊,怎么又折回来了?” “刘哥,温湿度计带来了吗?”梁薇说完指指洞窟,“赶紧……赶紧先测湿度!墙面有问题,太湿了。” 刘永健看着梁薇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严重,吩咐小吴:“你去通知苏师傅。” 小吴看看研究所的方向:“苏老师今天该换药,在艾合买提大爷那里呢,现在怕是刚拆完药包。要是现在去找他,以他的性子,他宁愿不上药都要跑去洞窟。” “行吧,那我们先过去。” “好。” 刘永健加快了脚步。 等到了洞窟,刘永健从包里拿出温湿度计。 测量了一下洞窟里的温湿度,结果显示,湿度竟然比昨天升高了近十个百分点! 墙面返潮了。 一个很糟糕的情况。 刘永健看看腕表:“小梁,记录一下数据。苏师傅应该差不多要到了。” “好。” 梁薇把记录表搭在手臂上,把数字一个一个记录在壁画的名字下方。 刘永健看看她说道:“一会儿我同他说,否则他又要怪你不第一时间告诉他。” 梁薇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什么,事情一旦想通就好了。苏师傅对大家凶,只是担心这些壁画,在研究所的谁都被他凶过,连王主任都一样,又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这样。” “那行。” 苏忠亮没过多久来到洞窟。 他一辈子在跟石窟壁画打交道,空气里味道不一样都能感觉出来,更别说洞窟内返潮这种情况。 他压抑着自己想要大喊梁薇的冲动,一直往洞窟深处走。看到梁薇他们,他放快脚步走过去。 “我看看记录。”他伸手从梁薇的手上接过记录本。 倒是也没问他们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告。 梁薇把灯打在记录本上:“苏老师,墙面还是返潮了。” 苏忠亮翻看着本子:“山里的潮气还没散。外面雨停了,但洞窟里的湿度降不下来,得想别的办法。” 刘永健一筹莫展:“我今年是第一次直接参与壁画修复工作,之前也没遇到过。苏师傅,有办法吗?要是墙面一直返潮,修复工作就白做了,酥碱病害很可能会再次出现。一边补一边漏,那可不是个事。” “那怎么办?”小吴灵光一闪,“哎?咱们要不要再加点脱盐剂?” 梁薇摇摇头:“不行,脱盐剂用多了会损伤颜料层。” 苏忠亮把记录表交给梁薇,没反驳她的话,算是赞同。 “得想个既能吸潮,又不损伤壁画的法子。” 小周插话道:“生石灰、干燥剂……” 他想出两个在生活中常用作的吸水的东西,才说出来就被梁薇很快否定:“不行。” 小周问:“怎么不行?干燥剂连食品里都有,用来吸潮挺好的啊,就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去哪里找,还是得用骆驼从外面运进来的话,也挺耽误事儿。” “不行,别说没有,有也不行。”梁薇眉头紧锁,“我们在处理壁画返潮的时候,遵守的原则是控湿而不是强吸。” 见小周挠着头,她继续解释:“小周,处理返潮的时候,情况再怎么危急也不能用生石灰,这是禁令。生石灰吸潮会放热,壁画的颜料层最怕高温。” “也对,我们呼出的气息都得注意。” “还不止是这个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生石灰受潮会产生氢氧化钙,氢氧化钙具有强碱性。壁画上运用最多的颜料是矿物颜料,含着铅、铜、还有其他物质,两者容易发生化学反应,这会直接导致壁画的色彩和质地,造成永久性的破坏。” 小周尴尬地笑笑:“记住了薇姐,我高中学的文科嘛,这些记的不太熟。” 梁薇瞅了他一眼:“文科啊?” “嗯,文科不学化学。” 梁薇变得严肃:“员工守则也没背熟吧?回去抄三遍。这些都是在石窟里工作绝对要记住的东西,我看你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别了吧。我回去一定好好背,我背,下班就去背。” 苏忠亮一眼瞪过来:“十遍,都工作多久了,态度还是这么差。连那几条都记不住,干什么修复,回家去吧。” “别别别,苏师傅,我能记住,我明天找薇姐背。” 小吴转着眼睛,咽了咽唾沫:“薇姐,但小周说的干燥剂不是生石灰,也不行吗?” “干燥剂没有明确禁止,但是也不是最优选。干燥剂吸潮速度快,容易造成温度骤降,使用不当的话会使壁画基底因为失水过多而收缩开裂,反而会加剧病害。我们再想想吧。” “哦,好。” 第72章 搭档要共进退 苏忠亮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让他们每个人想几个能吸潮的东西,由梁薇写在一张纸上。 最后他拿着纸,把优点缺点都琢磨一遍,不行就直接在纸上划掉。 留下最合适的材质。 梁薇和刘永健担心所有洞窟都出现返潮,吩咐大家逐一排查。 小周跟在梁薇身后:“薇姐,你说苏师傅能想出来用什么法子吗?” 梁薇在思考问题:“是啊,在这里比在实验室学的东西多,遇到的问题书上还不一定有。” 答非所问。 小周以为是梁薇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问你,你说苏师傅能想到解决办法吗?” 梁薇回过神:“他会的。如果他都想不出来,我们更想不出来了吧。” “也是。” 苏忠亮在洞窟里拿着那张纸走来走去,眼看纸上的大部分名称被划去,只剩下不到十个。 而且剩下的十个他大致扫了一眼,有三个其实是一种东西,就是叫法不一样。 还有什么呢? 突然,他停下脚步,眼睛一亮:“有了!红柳枝!” 山里的红柳枝吸潮透气,比塑料布管用得多。 苏忠亮找到刘永健,让他喊来几个年轻人:“你们跟我去山里砍些红柳枝,越多越好。小梁,你和李豪留在洞窟里,继续测温湿度。” 大家都各自准备去了。 梁薇看着苏忠亮的胳膊,担心地说:“苏师傅,您胳膊还没好。红柳枝我知道是什么,要不还是我去吧。” “不用,我熟路,知道哪种红柳枝好用。” 苏忠亮拿起一把砍刀就往外走。 小郑、刘永健,另外还有一个叫任飞的年轻人跟上他,四人一起往山里走去。 梁薇和李豪一起找来一些旧棉布、麻片和仓库里用不上的纸,在情况比较严重的壁画下方铺上一层。 两人轮流换岗,一旦湿气向上渗透,他们需要尽快更换成新的,同时另外一个人去记录温湿度计的变化。 梁薇担心洞窟里的壁画,又担心苏忠亮的胳膊。 苏忠亮几人来到山里,这一片红柳树长得很茂盛。 前几日下过雨,还好此处向阳,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苏忠亮挑选着红柳枝,一边挑一边讲:“选这种粗细均匀、没有病虫害的枝条。” “砍的时候要注意,别把树的主干伤到了,不然来年就长不出新枝了。” “表皮发脆,掰开之后内部没潮气的红柳枝最好!” “避开底部沾了泥的,也要避开枝条发焉的!” …… 他用没受伤的手握砍刀,受伤的胳膊尽量避免用力。 即便如此,砍了没几下,他的额头还是渗出汗水。 刘永健看在眼里:“苏师傅,您歇会儿,我们来砍吧,您在旁边指挥就行。” 苏忠亮点点头,退到一旁,时不时提醒两句:“小心点,别砍到手。” 三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儿苏忠亮旁边架起一大堆红柳枝。 看着数量差不多了,他们把砍好的红柳枝捆成几捆,扛在肩上往石窟方向走去。 苏忠亮年纪大,没干什么重活,单是跟着他们走了一遭,依旧累得全身大汗。 回到洞窟后,苏忠亮顾不上喝口水休息休息,立刻组织大家把红柳枝铺在洞窟门口,又在洞窟里的各个容易潮湿的角落都摆放了一些。 “红柳枝铺在门口,能挡住外面的潮气进来。放在洞窟里,能吸收里面的潮气。” 苏忠亮指挥着大家摆放红柳枝,难得的同一起去砍树枝的人多说了几句:“累一次能撑住很久了。等过几天,红柳枝吸潮吸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把它们拿出去晒干,下次还能再用,不用再重新去砍了。” 待红柳枝摆放就绪,苏忠亮又让人挖了几盆没被雨淋过的戈壁沙放进洞窟里。 “戈壁沙也有吸潮的作用,和红柳枝一起用,效果可能更好些。” 他看着洞窟里的布置,满意地挥挥手:“好了,现在只能等了。” 这些事情忙完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其他人都回去吃饭了。 梁薇自己留了下来,她觉得洞窟里还是留个人守一段时间观察一下更好些。 小周看他一个女孩子这么尽职尽责,也不好意思先去吃饭,同样跟着她留下来。 美其名曰:‘既然是一个组的搭档,自然是要共进退。’ 两人守到晚上八点多,艾合买提大爷怕他们饿,带了几个烤馕和奶茶来找他们。 “梁丫头?小周?” “大爷来了。”小周知道洞窟里不能尖叫,于是跑出去才激动地说,“您给我们带吃的来了?” “都饿坏了吧!赶快吃,多吃点。早上你们就吃了点馕,中午你们也没回研究所,肯定饿坏了。” 梁薇接过:“谢谢大爷,其实还好,忙着就忘记肚子饿了。现在看到馕,才发觉真的好像有些饿了。” “壁画受潮的问题解决的咋样了?” 梁薇和小周互相看了一眼。 她的嘴里塞着馕饼,说话有些囫囵:“湿度降下来了。百分之八十多,降到了百分之六十左右,已经在安全数值范围内了。” 艾合买提大爷没有文化,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是从他们的高兴程度来看,他确定是好事。 不经也跟着他们高兴:“真好,真好啊。” 吃完东西,梁薇和小周又检查了一遍窟里的情况。 确认没有问题,他们才和艾合买提大爷一起返回研究所。 梁薇对苏忠亮多了一丝崇拜:“还好苏师傅想出用红柳枝,不然用什么都不靠谱。” “就是说。”小周手插在裤兜里,“薇姐,你说这信号什么时候能修好?” 梁薇笑道:“想跟你女朋友打电话啊?” “怕她担心。从我来新疆,她就天天看我这里的天气,要是知道我这里路都冲断了,她非得担心死。她吧,嘴上不饶人,实际上很在乎我。” “快了吧。等雨季过了,应该会放假,到时候好好陪陪他。” “是了。” 谈话间,他们已经回到研究所。 苏忠亮见梁薇他们回来,朝他们走过去:“怎样?” 梁薇翻出记录本:“有效的。” 苏忠亮见到梁薇记录的湿度,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底:“经验,又是一个经验。这法子管用,下次记着了?” “记住了,苏老师。” “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早点收工,明天接着干。” 梁薇见大家喜悦的脸,也一起笑起来。 修复工作充满了波折,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只是一整天了。 梁薇忽然想起一个人。 阿亚,他人呢? 第73章 拒绝过分粘人 梁薇帮阿亚包扎好伤口后,整日没见着那人的踪影。 阿亚向来不是能闲得住的性子。 在研究所里要么去档案室看壁画的资料,要么扛着工具去检修外围的防护栏,刷墙的情况也是有的,有时候还能去厨房帮帮忙。 鉴于他受了伤,重活他不一定会干,但轻活他也不会逃。 可这天从包扎完到晚上,梁薇愣是没见着他的影子。 难道是伤口疼得扛不住,回临时休息室睡觉去了? 不至于吧? 梁薇想去找他,只是她觉得自己不能太过主动。 他想让人知道他在哪,不用问也会主动说。 要是不想,找了也是白搭,还显得自己过分粘人。 梁薇洗漱完端着搪瓷盆出门倒水时,撞见小吴在院门口的水龙头下刷牙,牙膏沫子沾了一嘴角。 她都打算回屋了,始终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嘴:“小吴,今天见着阿亚了吗?” 小吴漱口的动作一顿,嘴里“呜呜”了两声,慌忙把牙刷抽出来,又含了口凉水使劲漱漱口,再吐到水沟里。 “哎呦梁薇姐,你不提醒我,还真是想不起来了!上年纪,脑子真是越来越不管用,记不住事情。” 梁薇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你上年纪?那我是要入土了?” “没有没有,夸张手法嘛。”他抹了把嘴角的泡沫,拍着脑门懊恼,“阿亚哥让我给你带话,说他去附近的村子了。” “哦,难怪没见着人。” 梁薇把搪瓷盆抵在肚子上,双手扒着盆沿,指甲无意识抠着盆边磕掉的瓷釉,“他没说去村里做什么嘛?” 小吴使劲摇了摇头,额前沾了水的头发都跟着晃:“他哪会跟我细说这些,不过我去王主任办公室送报表,好像听见他俩在说话。阿亚哥说‘这路一直堵着不是个事’,还提了句‘修路’之类的,具体我也没听清。” “修路?”梁薇下意识看向路被堵的方向,“他胳膊还伤着呢,修什么路。” “对哦,我咋没想到这个!”小吴赶紧补了句,“那说不定是我听错了,毕竟隔着门,八成是把别的事记混了。” 梁薇没再追问,点点头端着水盆回了宿舍。 天空染上墨色,梁薇对着桌上摊开的壁画临摹稿看了半晌,终究还是把那份莫名的担忧压下去。 阿亚是土生土长的南疆人,又在这一片做向导,比谁都熟悉克孜尔山里的情况,肯定不会出什么事。 桌上的临摹稿上,几条线条朴素的沙枣树枝丫已露出轮廓,那是她在未编号洞窟角落发现的图案。 她很喜欢。 虽然没有飞天供养人那般惹眼,却带着股扎根戈壁的韧劲。 只是阿亚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梁薇没再向任何人打听,也没听见所里的人再谈起他。 雨停后的第十一天,未编号洞窟的修复工作全部完工。 早上天刚亮,山间的雾气还没散尽,苏忠亮就领着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往洞窟走。 苏师傅胳膊上的绷带早就拆了,只剩一小块淡褐色的疤痕贴在肘弯处,走路时胳膊甩动自如,已经不影响正常干活。 “今天把最后的验收做完,后续的资料整理交给办公室,咱们也该松口气了。”他边走边说。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仅冲垮了进山的路,还让几处洞窟的壁画出现了渗水问题,所有人都连轴转了快半个月。 柔和的手电筒光打在修复后的壁画上,原本因渗水发黑的区域被小心清理干净,脱落的颜料也按原纹样补全。 他们围着壁画仔细检查,小吴拿着手电筒照向一处曾经开裂的画面:“苏老师,你看这里,补的颜料和原壁画的色差几乎看不出来,梁薇姐这手艺真没说的。” 他照的正是梁薇重点修复的角落,那几株沙枣树的叶片纹路,经她补色后,竟透出几分鲜活气。 梁薇正在整理修复记录,闻言只是抬头笑了笑。 手上沾着淡淡的胶水味没散。 最近半个月,这种胶水味成为她最熟悉的味道。 有时晚上睡觉,梦里都是在给壁画的裂隙贴加固纸。 验收工作忙到中午才结束。 回到研究所时,王主任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路还没通,但大家也确实累坏了,”他手里抱着个笔记本,目光挨个扫过大家的脸,“研究所决定给大家放五天假,好好歇一歇。” 这话要是放在平时,早该有人欢呼了。 可此刻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小吴都没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 过了半晌,小吴才拉着小郑的胳膊嘟囔:“还说等路通了去镇上吃烤肉呢,现在路堵着,别说烤肉了,连口新鲜蔬菜都吃不上,这假放得没滋没味的。” 坐在一旁石凳上的艾合买提大爷磕了磕烟袋锅,烟丝的火星子闪了闪:“要不咱们走路绕过去?从山后那条小路走,三个钟头就能到村上。” “算了吧大爷。”小周立刻摆着手拒绝,他往石墙上一靠,腰都直不起来,额头上还冒着虚汗,“我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这半个月天天在洞窟里弯腰修壁画,腰都快断了。放假我就想在宿舍躺着,大睡三天三夜,谁叫我都不起来。” 刘永健转头看向正在收拾工具箱的梁薇:“那小梁呢?也打算在宿舍歇着?” 梁薇把一支细头毛笔插进笔帘里:“之前和导师打电话,说要把我临摹的克孜尔壁画稿寄给他看看,现在还没画完。正好趁着放假把剩下的补上,等路一通,就能赶紧寄出去了。” “不是吧薇姐,你这也太拼了!”小吴夸张地皱起脸,活像给自己戴了张‘痛苦面具’,“你上班还没上够啊?好不容易有个休息,还要扑在壁画上。” 梁薇把工具箱的拉链拉好,金属拉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还好,能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就不觉得累。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为了临摹博物馆里一组汉墓出土的草叶纹瓦当,在展厅里蹲了两天,比这累多了。” “行吧行吧,算你厉害。”小吴撇撇嘴,转身去帮小郑搬验收资料了。 梁薇刚把工具箱放在墙角,衣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这半个月研究所几乎“与世隔绝”,进山的路断了,信号没有,她的腕表两天前电子彻底耗光,就把手机揣在身上。 虽说没信号,好歹能当个闹钟用。 第74章 研究所里的慢时光 梁薇有些意外,马上从衣兜里掏手机。 粗布工作服的口袋有点浅,手机滑出来时差点掉在地上,她慌忙用另一只手接住。 刚翻开手机盖,屏幕上弹出一条短信提示,黑色的字体在淡蓝色的背景上格外显眼。 “信号通了?”梁薇又惊又喜,下意识提高了声音,“我收到短信了!” “真的假的?”小吴搬完资料,听见梁薇的话立刻凑了过来,脑袋几乎要贴到梁薇的手机屏幕上,“薇姐,你没骗我们吧?我们这里山高皇帝远的,这破信号要是能这么快通,太阳都该从西边出来了。” “没骗你,真的有短信提示。” 梁薇说着就按开信息,刚刚按到新短信那一栏,屏幕突然暗下去。 只剩下一片漆黑,隐约映出她惊讶的脸,连额前碎发的影子都清晰可见,看起来有些滑稽。 小吴脸上的期待瞬间垮了下来,叹了口气:“薇姐,你该不会是想说,你的‘超长待机王’终于没电了吧?巧了,我的手机十三天前就彻底关机了,现在就是块板砖。” “不是,我真的收到短信了,刚才明明看到提示了。” 梁薇不死心,用指甲重重按着开机键。 屏幕还是没亮,显然是彻底没电了。 小吴以为她是故意逗大家开心,忍着笑配合地点点头,还朝旁边的小周挤了挤眼:“行,薇姐说有就有,那肯定是信号通了,等明天我也把手机充上电试试。” “我没骗你们,是真的有信号了。”梁薇还想解释,可看着小吴一脸“我都懂”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小周突然拍了小郑一掌,力道不小,把小郑拍得一个趔趄。 他说:“都怪你,平时总爱开玩笑逗大家,现在连薇姐都跟着学坏了,也来拿信号的事逗我们。” 小郑站稳后,反手拍了回去,正好打在小周的胳膊上:“明明是你自己爱起哄,关我什么事?” 两人吵吵嚷嚷地追着跑远了,院子里只剩下梁薇和手里黑屏的手机。 她把手机重新揣回衣兜里,心里却不像表面那样平静。 刚才那条短信,虽然没看清内容,但发信人的头像她隐约瞥见了一眼,是阿亚发的。 他没事真是太好了。 梁薇松了口气,连带着这些天积攒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她拎起墙角的工具箱,转身往画室走去。 画室在研究所的西头,一间朝南的屋子,采光很好,最适合临摹。 她推开门,桌上颜料盒里的赭石、土黄两种矿物颜料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散发出淡淡的石粉香气。 她把工具箱放在桌角,拉开椅子坐下。 窗外传来艾合买提大爷的声音。 大爷坐在楼下的老榆树下编筐,柳条在他的手上被灵活地绕成各种形状。 他嘴里哼着新鲜的民谣,调子慢悠悠的,和戈壁上的风混在一起,让人不自觉地想慢下来。 出乎意料地安神,静心。 梁薇蘸了点土黄色颜料,笔尖落在宣纸上,仔细画出沙枣树叶的脉络。 有一次在复制组,小吴还取笑过她:“别人都盯着飞天看,薇姐干嘛要挑这些‘边角料’画。” 她当时没应声。 没说的话是,这些藏在壁画角落的植物,才藏着最实在的生活气。 像戈壁上随处可见的沙枣树,不张扬,却能在风沙里扎下根。 画了约莫一个钟头,门被轻轻推开。 梁薇抬头,看见刘永健端着个搪瓷缸走进来,缸里飘着几片茶叶,热气往上冒。 “刚烧的热水,给你泡了杯茶。水电都来了,信号也有了。” “我知道了,刚刚我手机收到短信,小吴他们都不信,觉得我逗他们呢。” 刘永健跟着笑笑:“那行,我先出去了,你也别太拼,该休息还是得休息,劳逸结合嘛。” “知道了刘哥。” 无人打扰的午后,宁静,悠然。 梁薇沉浸式画稿,等她肚子咕咕叫,已经是下午七点多。 小吴他们几个年轻小伙子,下午就没了人影。 不用想也知道,如果没出研究所,一准是凑在实验室隔壁的屋里打游戏去了。 小吴老说那个屋信号最好,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的动静,有时候走到楼下就能听见。 所里的老人里,艾合买提大爷和门卫张大爷最投缘。 俩人岁数差不离,都爱琢磨点小消遣。 上回小吴和梁薇去取修复仪器,张大爷的‘购物清单’上就要两副扑克牌。 平时大伙儿各忙各的,修复室、库房、工作室转个不停,也就艾合买提大爷来了以后,能陪张大爷摸两把斗地主。 他们约定输了的人去锅炉房烧壶开水,倒在搪瓷缸里泡茶叶。 梁薇收拾好东西去厨房觅食,掀开电饭锅的盖子,里头的羊肉汤还温乎着,大概是万菊阿姨特意留的,说给晚归的人垫肚子。 梁薇懒得再开火蒸馍或者煮面条,从储物柜里拿了袋泡面,撕开口子就往汤里扔。 插上电直接加热至汤咕嘟咕嘟冒起热气,泡面的麦香味混着羊肉的鲜气,直钻鼻子。 她找了个粗瓷碗,把面和汤盛出来,端着回了宿舍。 刚用万能充把手机电池和手机插上充电,外头传来一阵大嗓门,底气足得很,一听就是苏忠亮的声音。 梁薇愣了愣。 不是放假了吗? 怎么还能吵起来。 等梁薇三两口扒完面,她推开门往外走。 院子里空荡荡的,连只麻雀都没有。 再往前走两步,看见苏师傅蹲在库房门口的台阶上,吵得脸红脖子粗。 他在跟家里打电话。 梁薇没敢凑太近,一边洗碗一边竖起耳朵。 “都说了我没事!”苏师傅对着手机喊,“年纪大怎么了?我这身子骨,扛两箱颜料都没问题!”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苏师傅更生气了:“说了我不去!城里那楼跟鸽子笼似的,你们该忙忙你们的,别管我!我用不上你们管。” 电话里隐约有女声,梁薇站得远听不太真切。 苏师傅又嚷道:“住不惯,就是住不惯!到处都是车,去哪儿都堵得慌,不方便!你冒再说了,我不同意,有本事你来把我绑了去!没本事就以后莫要再提!” 第75章 苏老怪的小棉袄 争吵的内容梁薇听明白了,大概是苏师傅的家人劝他回家。 以前在复制组的时候,他们几个私下偷偷八卦过苏忠亮的家事。 那会儿小周对梁薇说:“梁薇姐,你别看苏师傅这个人脾气差,他年轻时候可英俊得很,听说他老婆还是杭州什么大学的老师,有个女儿可漂亮了,也忒有出息。” 怎么个出息法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实如此,还是小周加了夸张的成分。 他说苏忠亮的女儿是海外回来的金融博士,年薪能上八位数。 三十岁有房有车,猫狗齐全。 小周那时候还问梁薇:“薇姐,你说咱两一个月的开支加起来,能够买她家猫一个月的小鱼干么?” 梁薇露出‘你能不能有点出息’的样子:“你跟一只猫比什么?” 小周假装抽泣了两声:“也对,说不定人家猫都不乐意跟我们比。” 梁薇:…… 瞎说什么大实话。 苏师傅快七十岁的人,这个年纪他早应该退休。 就该去公园里打打太极,在不知名的小河边钓钓鱼,在闲暇时约三五老友,下下象棋,笑骂几句谁又玩不起,该死的悔了棋。 但他还守在新疆,守在克孜尔,守着一亩三分地。 守着,过不完的过去,到不了的未来。 他的家人会希望他回到他们的身边,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 梁薇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过分的偷听者,连忙回到屋里。 她该拿起瓷碗,走出宿舍,再假装嗓子痒,用力咳一声,提醒他:“我可以听见你在说什么。” 一连串的掩饰,完美洗去自己的嫌疑。 对于梁薇来说,再熟悉不过。 她对着门口边挂着的镜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拿起桌上的碗,还没出门就听见院门口‘啪’一声。 她连忙跑出去看。 苏忠亮正拿脚踢地上的手机,手机后盖和电池滚到墙角。 “苏师傅。”梁薇喊他。 “别管。” 苏忠亮蹲下来,从烟盒里抖烟,手指直哆嗦,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 梁薇觉得自己应该去做点什么。 即使她害怕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把气撒到她的头上。 梁薇走过去拾起手机:“嗯,手机是老款,不值钱。但是换一个的话,少了几百块也买不到吧?哎,内存卡都掉出来了,数据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回来。” 说手机不值钱的时候,苏忠亮还算淡定,但当梁薇一说到数据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苏忠亮一下子站起来,紧张地看着梁薇把内存卡和电池装进手机。 他凶巴巴的脸变得有些无措:“相片会丢?” 不会,又不是烧了。 当然不能这么告诉他,不然这老头又得把手机再扔地上当球踢。 梁薇皱起眉,一脸可惜地说道:“那可说不准。就跟壁画一样,你刚打完针(一种壁画修复常用的操作),还没打完呢,你突然把针抽了,那壁画会不会损坏,谁知道呢。” 梁薇在所里是出了名的沉稳安静,她一点也不像会开玩笑的人。 苏忠亮一下子被吓到了,手足无措地紧紧盯着梁薇的手,像个犯错的孩子。 哦,真是难得一见。 梁薇摁着开机键,屏幕上亮起一片柔和的白光,随即淡蓝色的‘NOKIA’字样在中间浮现。 左右两边分别伸出一只大手和小手,两只手缓缓向中间靠拢,最终在屏幕中间轻轻相握。 梁薇点开文件管理,问苏忠亮:“苏老师,你的闺女给你打的电话,怎么不接呢?” 苏忠亮吸口烟,呛得咳嗽:“死丫头刚小学毕业,哭着喊着要来石窟,说要跟我学修壁画。结果住了六天就闹,说洞里有老鼠,颜料粉呛得她睡不着,哭着要回城里找她妈。” “现在倒是反过来管我了。”他把烟蒂摁在台阶上,“让我去城里,住她买的房子,说楼下就是菜市场,出门有地铁。” 手机有些卡顿,梁薇用了好一会儿才点开相册。 “相片还在,但真再丢几次,现在还在不代表还能一直在。这样吧苏老师,我给你弄个网盘,你存到网上去,就算以后换手机,相片也不会丢。” 说完,手机在她的手里震起来,屏幕亮着“闺女”俩字。 梁薇把手机递过去:“苏老师,还是接一下吧。” “别管别管,摁了!” 苏忠亮嘴上说着摁了,眼睛却一直看着屏幕。 “好好说呗,亲人之间哪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梁薇自作主张地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怼到苏忠亮嘴边。 苏忠亮对着屏幕吼:“又打电话干嘛?我说了不去!” “爸,你别犟了行不行?”苏晶的音色稳重有力,却在尾音处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王叔叔跟我说了,你被石头砸伤了手,石窟里的台阶那么陡,你都快七十的人了……” “七十怎么了?”苏忠亮打断她,“我闭着眼都能从鸠摩罗什洞走到千佛洞!哪块石头松,哪块石板滑,我比你记城里的地铁线还清楚!” “那是以前!你现在眼神花了,天天带着眼镜我又不是不知道!我给你找了养老院,离我家两站路,每天能给你送吃的,还有医生上门……” “养老院是给等死的人住的!”苏忠亮把手机举起来,对着远处的石窟喊,“我在这儿,吃冷馒头就咸菜也踏实!你那城里的房子,亮堂是亮堂,可我站在阳台上,闻着满鼻子汽车尾气,喘口气都费劲!” “我不是逼你,我是怕!”苏晶哭出声,“妈走得早,你一个人在这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你别拿你妈说事儿!当年你说要跟我学修壁画,说要把褪色的壁画补好,现在呢?你在城里做你的白领,早就把这儿忘了!” “我没忘!”苏晶喊回来,“我床头还摆着当年的小画板,就是用你给我的石青色涂的天空!可现在修壁画有新设备,也有其他的年轻人,不用你再死扛了!” “新设备能懂这些壁画?14窟的供养人画像,我补了三年;27窟的涅槃图,我跟着师傅学了五年。这些壁画是我的老伙计,我走了,谁来陪它们?” “爸!” “别再说了!”苏忠亮摁断电话,又把手机往地上一摔,“要么你接受我在这儿,要么你就当没我这个爸!” 梁薇两眼一黑。 怎么又吵起来了。 她让苏忠亮接电话的初衷,可不是为了激化他们的矛盾。 第76章 苏老怪和他的小棉袄 苏忠亮蹲在台阶上,肩膀有些颤抖。 梁薇站在旁边,听见他鼻子抽了抽,没敢上前。 风从戈壁那边吹过来,带着股沙石的清苦气。 过了会儿,苏忠亮重新点燃烟。 梁薇手里还拿着手机,保持着让他接电话的姿势。 电话那头挂了电话,梁薇也只好按下了返回。 她在苏忠亮身边坐下,轻声说道:“苏老师,如果你有空的话,听我说说话吧。” “我不听。”苏忠亮对梁薇的敌意突然蹭涨,“你也想劝我离开石窟吧?呵,就算我离开克孜尔,你也顶替不了我的位置。 所里比你资历老的老师傅多了去了,常年在库木吐喇的乔师傅、谷西区的林师傅、谷内区的李师傅、后山区的秦师傅……哪个不是可以当你师父的人? 你这个娃娃以为是李教授的学生就牛气得很,我也瞧得出来,你是有着几分天赋,也比其他那几个稳重些,但在克孜尔修壁画,这些顶多是锦上添花……” 苏师傅咄咄逼人的态度,要换做以前,她早叉着腰骂回去了。 今天梁薇不想说这些,她看向远处:“能和最亲的人说说话,是多珍贵的一件事啊。” 苏忠亮没想到平时一身反骨的梁薇,今天出奇的温顺。 他吐出一口烟,冷哼一声:“珍贵什么,每次打电话,说不了三句就要吵。我看不打电话还好,打了电话我还少活三年。” “能和在乎的人吵架,就是一件珍贵的事情。 以前我爸妈在的时候,我总是嫌他们很烦。 邻居家的老奶奶给了我一颗棒棒糖,他们非得扔掉也不让我吃; 同学过生日,别的小朋友都能住在同学家,我爸爸偏不让,连拉带拽地把我拖回了家; 我只是多吃了一烤鱼,被我爸骂得狗血淋头……” 苏忠亮不说话了,静静地听着梁薇继续往下说。 “他们总是那么烦,那么讨厌。 好像对我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控制权。 只要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变得非常暴躁,好像他们的天都塌了。 我以为他们不爱我,但后来想想,都不是。 不让我吃棒棒糖,只是因为我刚看过牙医,才五岁已经得了虫牙; 不让我住同学家,只是因为那晚上同学家里只有她爸爸在家,我爸担心我的安全,防患于未然; 我多吃了一条烤鱼,只是因为我肺炎咳了两个多月,病情刚刚好转…… 我忽然有一天明白了,他们不是不爱我,也不是想要控制我。 只是他们第一次做父母,很突然的,我闯进了他们的人生,他们的世界。 他们想把最好的给我,想我平安的长大,想把最好的给我。偏偏他们很笨拙,是那么不善言辞,表达不了他们真正的意思。 意识到这一点,中考我考了全校第一。 不再刻意把知道的答案空着,不再交白卷,只是为了气他们。 但……他们不在了。” 梁薇没哭,喉咙涩涩的,还是没哭。 她弯了弯嘴角:“一切发生的很突然。我还没告诉他们,以后我会很乖,甚至……没来及跟他们道别。 所以苏老师,我不是想要劝你什么,我也不想劝你什么。 我热爱新疆,热爱克孜尔,跟你一样。只是觉得,能好好说话的话,别留遗憾。” 苏忠亮重复了一遍:“别留遗憾……” 梁薇看向苏忠亮,站起身说道:“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我要去洗碗了。” 她说完,往宿舍走去。 刚迈出腿,苏忠亮喊住她:“那个,你有空的时候,帮我把相片存到你说的那个白天晚上一下嘛。” “是网上。” “正好嘛,现在是晚上。”苏忠亮按了按手机,“怎么存个相片还分白天存和晚上存,难不成白天存效果比晚上差些嘛?” “咳咳……”梁薇见到苏忠亮这个样子,脑子忽然冒出两个字‘可爱’。 呃,可爱的‘老古板’。 嘶,有点惊悚。 一周后,院门口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 苏晶拎着个行李箱来到克孜尔,看见苏忠亮,一米七六的姑娘眼圈一下红了:“爸,你非要这样跟我对着干是吧?” “你来干嘛?”苏忠亮抬头瞪她。 “我不放心你!”苏晶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我一定要把你接回去!” “我说了不去!” “你必须去!我上周体检,医生说我有甲状腺结节,要做手术!我要是住院了,谁来照顾我?你跟我回去,我住院的时候,你还能给我递口水!妈妈临终前让你好好照顾我,你真就一点也担心我吗?” 苏忠亮正在调胶,听见苏晶的话,手里的调胶刀掉在地上。 苏忠亮回过神看向苏晶:“你说啥?甲状腺结节?要做手术?” 苏晶别过脸,抹了把眼角:“医生说良性的,小手术,就是得住院观察几天。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瞎操心,可你在这儿一天不跟我回杭州,我一天不踏实。这趟我是跟公司请了年假来的,就是要把你接走。” “杭州杭州,你张口闭口就是杭州。” 苏忠亮弯下腰去捡调胶刀,手指明明碰到了杆子,却没力气拿起来。 梁薇赶紧捡起调胶刀,擦干净后递到苏忠亮手里。 他拿着调胶刀站在原地,半天没再说话。 苏晶脚边的行李箱轮子响了一下,拉杆上面布满长途奔波的尘土。 “爸,跟我回杭州吧。” 苏晶像一个小女孩儿,声音里带上几分乞求:“等我做完手术,你要是实在想回来,我再陪你一起过来。 就当……就当陪我住几天,我一个人在医院,睁眼闭眼都是消毒水味,想跟人说句话都没有。” 苏忠亮抬头看着苏晶。 女儿头发乱蓬蓬的,眼下带着青黑,显然坐了很久的火车。 他恍然想起二十一年前,这丫头在石窟里发烧,他背着她走了十几里山路去乡卫生院。 那时候她趴在他背上,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喊着“爸你慢点”。 现在她长大了,在杭州做平面设计,能自己挣工资买房子,一抽屉都是她的设计获奖证书,却还是会在他面前掉眼泪。 没等他回忆完,他又想起自己的妻子。 “老苏,咱可就这一个女儿,我不在了以后,你得照顾好她啊……” 苏晶的妈妈离世时,苏忠亮忙着抢救北魏遗存的壁画。 她在ICU住了十多天,苏忠亮都没能回去看上一眼。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苏忠亮咬了咬牙:“好,我跟你回去。” …… 第77章 苏老怪答应回杭州 苏忠亮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工具:“我跟你回去可以,但你得等我把手里的活儿都交代清楚。” “行,全都听你的,只要你同我回去就好。”苏晶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你想交代多久就交代多久,我陪着你在这里,也不差这两天。” 苏忠亮拍拍身上的灰,对梁薇说:“走,去库房,把那些家伙事儿都理理。” 梁薇应了声,跟在他身后往库房走。 苏晶拎着行李箱,也快步跟上去。 库房里堆着各种修复工具,架子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瓷碗,里面装着磨好的颜料,红的、蓝的、绿的,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苏忠亮走到架子前,拿起装着石青色颜料的碗:“这是刚磨好的。昨天你补的那块衣裳,就得用这个色,掺三分白,调得稀一点,不然盖不住底下的裂纹。” “我记着呢,苏师傅。”梁薇掏出个磨得发毛的小本子,认真记下来。 “光记着没用啊,你得上手练才行,否则就是纸上谈兵。”苏忠亮把碗递给她,“一会儿你再试试,我在旁边看着你。” 他又拿起一把排刷,似乎很是舍不得:“这把排刷是我师傅传下来的,毛软,补细线的时候用。你拿回去,别跟那些新刷子混在一起。” 苏晶站在旁边,看着父亲熟练地翻找工具,嘴里不停念叨细节,突然开口:“爸,去年我去杭州文二路上的美术用品店,看见有电动研磨器卖。 那种机器磨颜料又快又细,你还总自己蹲在这儿磨,多费劲。” “机器磨得哪有手工磨得细?”苏忠亮头也没抬,“那些老颜料,得顺着石头的纹路磨,机器一搅,颜色就杂了。 你以为修壁画是你做设计呢,在电脑上拉个色块就能应付?” “我没说应付。”苏晶反驳,“我就是觉得,能省点力气就省点。 效率就是时间,时间就是金钱。 前阵子我帮客户做古建筑画册,去看那些老木匠干活,人家现在也用电动锯子,没谁还死守着手工锯刨一整天。” “累就不磨了么?”苏忠亮把排刷递给梁薇,转头瞪了苏晶一眼,“当年我师傅七十岁还在石窟里蹲着呢。 人家磨颜料磨到手指关节都肿了,也没喊过累。 你在杭州写字楼里,吹着空调画图纸,喝着速溶咖啡,哪懂这手艺里的门道。” “我怎么不懂了?”苏晶也来了脾气。 她继续说:“我做设计也讲究心思的好吧? 上次给老字号做包装,客户要还原三十年前的老样式。 我跑了三趟档案馆翻旧报纸,一笔一笔描纹样,跟你对着壁画找残痕一样费神! 再说了,杭州博物馆里修文物,我也去参观过。 人家有专门的恒温箱存颜料,还有专门的仪器看裂纹。 就是比你拿个老花镜凑在壁画前瞅靠谱多了啊!” 苏忠亮冷笑一声:“放你的狗屁!靠谱不靠谱我会不知道。” “爸,你有时候就是太固执了! 时代在变,做事的法子也在变。 你不能总守着那些老办法不放! 去年我出租的老房子翻新,师傅用新型胶水粘木板,比老木匠用的鱼鳔胶结实还省事。 哪像你? 还在用糯米浆掺麻丝,万一潮了怎么办? 修壁画跟修墙差不多,你不能固地自封,你得去接受一些新东西。” “老办法怎么了? 我用老办法修了三十多年壁画,哪幅出过错? 14窟的供养人画像,当年裂开了三道缝,我用糯米浆掺着麻丝,现在不也还好好的? 你说的那些新型胶水,能保证三十年不裂? 发明都没三十年吧,没经过时间检验的东西也能拿来比较。 又能保证跟壁画本身的料子融到一块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吵得不可开交。 梁薇站在中间,手里握着那把旧排刷,插不上话。 她看着苏忠亮涨红的脸,又看看苏晶气鼓鼓的样子。 左右为难。 前几天跟苏师傅吵架的还是她呢。 现在她倒好,摇身一变,她成和事佬的角色了。 “苏老师,小苏姐,你们别吵了。”梁薇挡在他们之间,“苏老师,小苏姐在杭州惦记你,也是担心你身体; 小苏姐呢,苏老师守着这些壁画,就像你在杭州守着你的设计稿,都是自己舍不得的心头事。 其实你们俩,都是为对方好。” 苏忠亮和苏晶同时闭了嘴。 苏忠亮转过头,看着架子上的颜料碗,半天没说话。 苏晶也别过脸,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库房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呜呜地吹。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这些壁画,我实在放不下。 我要是走了,库房里的颜料,谁帮我看着不让受潮? 前年下大雨,23窟漏水,我守着壁画烤了三天三夜,才没让颜色泡坏,换了别人,谁能这么上心?” “我帮你看着。 苏老师,你放心跟小苏姑娘回杭州。 这里的活儿我都记着呢,每天过来检查颜料、查看石窟,肯定不会出问题。 等你回来,咱们再一起修壁画。” 苏忠亮看着梁薇点了点头,又看向苏晶:“我跟你回杭州,等你做完手术,我就回来。这地方我待了三十年,比杭州的家还熟。” “爸……” 苏晶的手指抠着行李箱的拉杆:“其实我也不是非要你留在杭州,我就是怕你一个人在这儿没人照顾。 实在不行,我帮你请个阿姨照顾你,我也好放心些。” “找什么阿姨,我自己能行。”苏忠亮摆了摆手,“你好好养身体,比啥都强。 年纪轻轻别总熬夜,上次你寄设计稿过来,信封上的字都写歪了,肯定又是熬了通宵。” 苏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知道了,以后不熬夜了。等我好了,到时候把石窟的纹样画进我的设计里。” 苏忠亮又拿起一个装着糯米浆的瓷瓶:“浆是刚熬的,你要每天搅一搅,别让它沉底。 补色的时候,先刷一层浆,等干了再上颜料,不然颜色挂不住。 还有89窟的券顶容易落灰,每周要用软毛刷扫一扫,不能让灰沾在没补的颜料上。” 第78章 他啊,总是要守着才安心的 苏忠亮又絮絮叨叨交代了半天。 从颜料的保存到工具的使用,库房的门要每天检查两遍,下雨天要及时查看石窟排水…… 事无巨细,都没落下。 苏晶站在旁边打电话处理工作,没再插话。 一阵风吹来,苏忠亮鬓角的白发轻轻飞舞。 苏晶突然觉得这些壁画对父亲来说,根本就不止是工作,更是他生活里的根,是他放不下的牵挂。 等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苏忠亮锁上库房的门。 “梁薇,守好它们啊。” “知道了苏老师。” 苏晶打完电话把手机装进衣兜,走过去挽住苏忠亮的胳膊:“爸,咱们去吃饭吧,我在镇上里找了家饭馆,跟杭州的杭帮菜一样。” 苏忠亮回头看了一眼库里的工具和颜料,任由女儿挽着他往外走。 梁薇跟在他们身后,思绪飞扬。 石窟里的壁画历经岁月沧桑,有了裂纹和褪色,却依然藏着最温暖的底色。 如果她的爸爸妈妈还在,应该也是这副幸福的景象。 那该有多好啊…… 走到院门口,苏忠亮对梁薇说:“要是‘鹦鹉救火’图补不好,就给我打电话,不管在杭州多远,我都赶回来。” “放心吧苏师傅,我肯定能补好。实在不行,我会去问其他几个师傅,保证不乱碰壁画。”梁薇笑着说。 苏忠亮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石窟,心道:等苏晶做完手术,我就回来了!等着我啊,老伙计。 克孜尔有他的青春,有他一辈子的牵挂,比杭州的高楼大厦更让他踏实。 他啊,总是要回来的,总是要守着的。 苏晶挽着父亲的胳膊,轻声说:“爸,等我好了,带你在杭州逛西湖,还带你去看我上班的写字楼。从窗户往外面看能看见断桥,跟你这儿的石窟一样,都是让人惦记的地方。” 苏忠亮转头看她,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 …… 苏忠亮跟着苏晶去杭州的第二天,梁薇钻进洞窟继续修壁画。 近几日最重要的工作任务,要数抢救‘鹦鹉救火’本生图了。’ “鹦鹉救火”本生图在西侧菱格群里。 鹦鹉青绿羽毛大半已经褪成灰白斑,只剩翅尖的地方留着一点点可怜巴巴的暗绿; 赭石色鸟喙也只留下模糊褐痕,分不清是颜料脱落还是本身的线条如此。 下方山林更破。 青金石画的远山崩了好几块颜料层,露出底下米黄石膏层; 左下角半团暗红,原来应该是火焰的颜色; 火焰边是几道浅浅的痕,勉强看得出是树枝; 旁边的小僧人衣裳只余下一个角,而脸,整张都看不见了。 最可惜的是整幅画面上的泉水位置,透明矿物调配的水波纹只有一片污渍。 若是打上强光细看,勉强能从一堆混乱中,找出一丝当年的纹路。 梁薇在克孜尔的这段时间,已经见过许多的壁画真实的样貌。 但每次看到残缺的壁画,依旧觉得触目惊心。 天山脚下特有的龟兹文明,是克孜尔的历史底蕴,是追寻古文化的密码。 如今,满目疮痍。 梁薇蹲在“鹦鹉救火”本生图的残片前,手里端着磨盘,按笔记里写的法子磨氯铜矿。 颜料娇贵,研磨的时候得顺着晶体纹路慢慢转。 并且不能一鼓作气。 磨一会儿就得歇,摩擦起热,热着了颗粒会变脆。 调完色,她没有把颜料直接往壁上敷,先用复制的试色块试了试。 刚试就宣告失败了。 补的绿色发闷,原作的绿色很温润。 两者差得太远。 她把颜料碗凑到手电光下看,才发现是筛杂质时漏了细渣,颗粒粗了沉不进壁画底子。 还没等她重新磨,小周慌慌张张跑进来:“梁薇姐,不好了不好了!” 要不是洞窟内严禁大声喧哗,他早吼起来了。 “毛毛躁躁,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性子。” 小周压低声音对梁薇说:“库房湿度计坏了!指针指到80了!” 苏忠亮临走前反复说过,矿物颜料存放不能超60的湿度,尤其是那批新采的赭石,潮了就结块。 苏师傅这才刚走,矿物颜料就出问题? 那还得了! 她跟着小周走出洞窟,来到库房门口。 一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梁薇用手捏了捏颜料袋,赭石粉黏在了手指上。 “搬去院里晒。”梁薇的太阳穴突突突的疼,“苏师傅知道了得削我。” “没事没事,他不是不在么。” 两人把颜料搬到院里摊开晒,又找电工修湿度计。 折腾到下午,梁薇才想起窟里那摊没补完的颜料。 急急忙忙赶过去一看,颜料早半干了,在试块上结了层薄壳,指甲一抠就带下泥土屑。 她翻出苏忠亮给她的笔记本,上面写着“结块勿硬抠,用糯米浆调稀润”。 这个她会。 可试了两次,浆要么稠得糊纹路,要么稀得润不开。 傍晚,苏晶的电话打了过来:“梁薇,我爸到了杭州,担忧的饭都吃不下。天天蹲阳台看西北,说怕你搞不定那‘鹦鹉救火’的颜料。” 苏师傅这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 “苏晶姐,你把电话给苏老师一下吧,我确实有问题想问。” “行。” “咋样了?” 梁薇想了想,如果苏师傅要骂她,她也认了,毕竟是自己犯了错。 她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 急得苏忠亮在电话那头吼:“你别瞎试!用温水泡软棉布敷十分钟,再用竹片轻刮,力道放轻些!” “好。” 等梁薇挂断电话,她找布按苏师傅交给她的法子试,果然把硬壳弄软了,没伤着壁画底子。 呼…… 她给苏忠亮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不必挂心,问题已经解决了。 话音未落,小周又来喊:“梁薇姐!不好了不好了!” 梁薇无奈地一把捂住手机筒。 苏忠亮还是听见了,问:“又怎么了?壁画又怎么了?” 梁薇瞪了小周一眼。 苏师傅追问的急,她只好打开免提。 “乡文化站的人来了,说下周要带专家来考察洞窟,让咱们赶赶进度。” “哦。”苏忠亮提到嗓子眼的心脏才落下,叮嘱道,“梁薇,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一样。修壁画就是不能急,赶什么进度!不准赶!” 苏师傅是担心他们为了赶进度,工作做的不踏实。 “放心苏老师,我知道的。壁画第一,其他往后排。” “嗯。” 第79章 规矩是怎样就该怎样 克孜尔的夜晚是寂静的,可是梁薇一整晚都不平静。 她和苏师傅挂掉电话以后,独自一个人来到库房。 这个时候大家都睡了,天上月映着门口灯,值班室传来张大爷的呼噜声。 很响亮,又令人觉得很踏实。 赶工可以是加班加点,但绝对不可以是粗制滥造。 梁薇按着苏师傅笔记本里记录下的规矩,重新研磨氯铜矿。 这次她磨半小时,就得停歇十分钟。 手酸了,力道不稳,颜料的颗粒均匀就会受到影响。 梁薇磨好颜料,距离天亮也就不到半小时。 她干脆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儿,大概是太累了,她竟然沉沉地睡过去。 等门外的吵闹声叫醒她,她揉了揉落枕的脖子,拿着排刷走进洞窟。 五天后,梁薇正准备着手给那幅‘鹦鹉救火’本生图上颜色。 刚拿起颜料盘,就听见身后有动静。 梁薇抬头一看,苏忠亮背着布包站在那儿,手里拎着个保温桶。 她立刻站起来:“苏老师,你……” “你磨颜料的动静,我隔着电话都能想出来。”苏忠亮把保温桶递过来,“张姐给你熬的小米粥,说你准没吃早饭。” 他靠近壁画,扶着老花镜细细看了一遍画,又拿起她手里的颜料盘:“对,纹路看起来很顺,颜色再匀点。” 梁薇接过保温桶:“苏师傅,你咋回来了?苏晶那边……” “我跟她约好了。她同意让我先回来盯考察的事,等专家看过,我再回杭州住段时间。” “哦。”梁薇刚要打开保温桶的盖子。 苏忠亮按住她拧盖的手:“出去吃,怕热气熏着壁画。” “哦好。” 梁薇拎着保温箱,苏忠亮拿起颜料盘,两人一起往窟外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苏忠亮见了女儿的缘故,他的话比之前多了不少。 他说:“你那个电脑有空时教教我。苏晶说让我到杭州以后学着用电脑看你发的修复照片,省得我总惦记。” “那可以的。” 梁薇坐在台阶上,用小木勺舀着热粥喝,看着苏忠亮蹲在那儿调颜料。 考察日很快到了,乡文化站的张站长领着几位戴眼镜的领导来到研究所。 “我们这儿条件差,其他人还在窟里忙活着呢,只能由我来请各位喝杯水了。”王主任说要把几位往会议室迎。 张站长摆摆手:“在哪不是喝水,我们来这一趟也是对克孜尔石窟的重视。 克孜尔石窟是古龟兹文明的代表,1961年,克孜尔石窟正式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2014年,第38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项目,并入选了《世界遗产名录》。 我们要科学保护,高效保护,不能让千年的文明消失在我们手里。 这几位都是在壁画修复领域很杰出的专家,不少大型的石窟抢救都有他们几位的身影,这次来是为了开展壁画病害系统勘察,推进基础保护研究。” “当然,张站长说得对。多谢上级的关心,我们研究所也增加了不少仪器,对于壁画修复能更科学。那……要不现在就去石窟?” “带路吧。” 一行人跟着王主任来到洞窟前面,小吴拿着本本在勾勾画画。 他站得高,老远就看到王主任带着七八个人往石窟这边走。 真被苏师傅说对了? 半个小时前,小吴还在临摹窟里那幅飞天。 苏忠亮把他喊出石窟外,说批准他休息半天,但要站在这里等人。 他自然不晓得要等谁,现在懂了。 苏师傅让他在这等考察团的专家呢! 让他一个小卡拉米,去拦住来考察的专家? 苏师傅是真的会给他派活,还不如不休息呢! 他怎么可能拦得住呢! 小吴正想着,王主任已经领着他们来到洞窟门口。 王主任拉过他:“小吴,你站这里干嘛呢?” “苏师傅说,让我在这里守着。” “守什么呢,你不在里面临摹壁画。算了,你跟我一起吧。” 小吴硬着头皮答道:“那不行,我得看着洞窟。” 他走到洞窟门口,拿着人员登记本,对张站长他们说道:“我师父说了,洞窟脆弱得很。你们一下子这么多人进去,壁画吃不消。每次进去只能五个人,里面已经有两个了,你们三个人一组,一组出来,一组再进去,中间间隔时间要大于五分钟。” 王主任:??? 眼神里满是警告:谁给你的狗胆,敢拦上面来的专家?让开! 小吴见着了,又好像没见着。 他扭过头,不再看王主任:“当然了各位专家,你们也可以分一下组,先去看不同的洞窟。” 别看他面不改色,其实心里慌得一比。 要是后面苏师傅不给他当靠山,他写十个检讨都不一定过得去这个事。 吴明啊吴明,你怕是真的没有明天了。 张站长的脸色不是很好,他有些恼怒地看向王主任。 王主任挤过小吴的前面,连连向张站长和各位专家道歉:“新来的实习生,比较一根筋,等我下去说说他。” 哪知站在张站长后面的老人说话了。 “说他干什么?怎么?平时你们一个窟不能超过五个人,我们一来就能超过五个人了?还是说……在你们眼里,我们几个老头子算不得是人?” 老人长得高瘦,戈壁的大风一吹,他的衣服紧紧贴在骨头上,显得更瘦了,好像风一吹就能把他吹倒。 但他说话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容任何人质疑。 “没有没有。”王主任话锋一转,“各位都是壁画修复的老师傅了,我相信就算没人看着窟门,大家也不会进去的。小吴,你就是缺根筋,洞窟里这么忙,是不相信各位专家吗?” 小吴挨了个锅,只得挺直了腰板:“师傅说,守着总是好的。” 连最有资历的老专家都这么说了,张站长不再说什么,反而拍拍王主任的手臂:“是个带兵的好料子,手底下的兵都这么守规矩,我为克孜尔石窟有你们而高兴啊!” 老头擦擦眼镜:“行了,大家按他说的分一下组,你们先去看其他石窟,看完轮流交换着看。” 其他人表示赞同,去看其他窟了。 王主任从张站长提前发的消息得知来的专家叫胡跃波。 他是文物修复的老教授,国内有名的石窟他都抢修过。 这还不算,他不止专供壁画修复,只要是文物,他都多多少少修复过。 从故宫的藏画,到西安的土陶;从青铜器,到玉器…… 他就是文物修复界的泰斗人物。 后来王主任才知道。 这次专家来克孜尔视察,还好小吴守在了门口。 不然,他这个主任,也该收拾东西,准备下岗了…… 第80章 颜料会说话 胡跃波走进的是梁薇和苏忠亮目前在修的‘鹦鹉救火’本生图的那个洞窟。 苏忠亮重新帮梁薇的颜料又稍微处理了一下,现在他们已经可以往壁画上补了。 补颜色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颜色晕染需要一层一层的叠加。 叠加到什么程度,才算和原画保持一致,才能让新颜料和上千年的颜料融合,靠的就是壁画修复师的经验、眼睛和手感。 仪器能分析出壁画的层次,分析不出当时的画师涂了到底几层。 更不可能分析出线条上的那一点拐点,是他刻意留下的,又或者只是刚好画到那里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 仪器帮不上忙的地方,人确实更加重要。 梁薇也逐渐认识到这一点。 她不否认自己在修复壁画的过程中,还是想去创新,想运用仪器。 可她不会再像刚来时候的傲气,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也不会去和苏师傅对着干。 “苏老师,这一处我觉得可以了,干了以后的颜料颜色会陈一些。” 苏忠亮刚要开口,胡跃波的目光落在梁薇刚补好的地方:“氯铜矿调得正啊,龟兹的绿盐可不好弄。” 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苏忠亮和梁薇一起回过头。 只见胡跃波手里拿着一本《克孜尔石窟壁画复原研究》,眼中带笑看着他们。 梁薇下意识往苏忠亮身后躲,苏忠亮却把她往前推了推:“小梁调的料。” 胡跃波看向梁薇:“小姑娘,说说咋磨的?我见过不少复制品,都没你这颜色温润。” 梁薇拿着排刷,手心全是汗。 她心里猜出七八分胡跃波是上头来的专家,遇到陌生人就社恐的属性又开始爆发。 她说话有些结巴:“就……就是按苏老师的笔记来的。呃……先筛杂质,杂质得筛干净。磨的时候也不能乱磨,要顺着晶体纹路慢慢磨,磨一会儿要歇五分钟。就是……就是怕颗粒发热变脆嘛。” 苏忠亮站在一边,脸上难得的露出几分赞许。 梁薇冷静了一会儿,继续说:“还有调浆时,我加了点陈糯米浆,比石青的比例少一成。试错时发现,氯铜矿吸浆慢,浆多了也会发闷。” 胡跃波听完一时觉得深受启发,他翻出书里的图:“你看这38窟的残片,我们试了好几种方法都没复原质感,你这技法有老龟兹的路数,还掺了细劲儿。” 他又指指壁角的浅痕:“这块儿处理过结块吧?用的温水敷布法?” “是,第一次磨料没掌握好力度。”梁薇坦然道,“苏老师电话里教我的法子。” 苏忠亮开口:“你自己肯下功夫。我都听张大爷说了,他起夜都见库房灯亮着,就知道你连夜磨了不下回料。为了跟原作颗粒度对上,你没少花心思。” 梁薇不好意思地笑:“不是您说的嘛。龟兹的颜料娇贵,差一点都不行。” 胡跃波反复看着补色处,最后视察表上写下记录:“修复不是复原,是让残损的痕迹重新活过来,你们做到了。” 苏忠亮打起手电,方才梁薇补的绿色已经干了。 和原作的青金石蓝混在一起,分不清新旧。 她的手松开,忽然懂了苏师傅说的“颜料会说话”。 磨料时的耐心、调浆时的反复斟酌,现在都藏在补色后的壁画里。 专家考察结束后没几天,苏忠亮就收拾了行李,准备再去杭州。 临走前,他没去石窟。 在库房里转了两圈,把磨盘和排刷等工具都擦得锃亮,又用N次贴写了行字:下月入秋,石窟里潮,补色前先让小周测三次温湿度”。 写完后他撕下那张纸,摁在梁薇的笔记本封面上。 苏忠亮说一不二,既答应了回去杭州,便也不会食言。 所以这次苏晶没来克孜尔接他。 从杭州到克孜尔大概五千零九十四公里,坐火车大概两天半,而苏老怪和克孜尔的对话跨越千年。 再远, 何惧。 梁薇送他到村口,看着他坐上开往县城的班车,车开出去老远,苏忠亮还扒着车窗往后看。 梁薇拎着工具箱,她直接往石窟走。 刚进洞窟窟,就看见小周手里捏着支手电筒,眉头皱得紧紧的。 “咋了?” 梁薇走过去,顺着小周的手电光看。 壁画右下角,原本平整的颜料层鼓起来一小块。 小周说道:“梁薇姐,空的。” 梁薇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她能感觉到底下是空的。 这是壁画常见的“空鼓”病害,要是不及时处理,天一冷一热,颜料层会整片掉下来。 梁薇以前学过对‘空鼓’病害的处理,不过她现在在动手修复前,会去翻一下苏忠亮的笔记本。 她拿出苏忠亮的笔记本,里面果然记着空鼓处理的法子。 先用电钻在空鼓边缘钻个细孔,把调好的糯米浆慢慢注进去,再用竹压板轻轻压着,等浆水干透。 可她以前没在真壁画上使用过电钻,她提起电钻,手却有点发抖。 修复壁画用的电钻用的是1.8毫米的钻头,比绣花针粗不了多少。 万一要是手抖钻偏了,反而会伤着旁边的壁画。 “薇姐,你有把握吗?要不我们找其他师傅来?” “其他师傅在得远,你让我练练。” 梁薇回到临时休息区,在废石膏板上练了一下午。 直到能精准把钻头钻进画好的小圆点里,才敢回到壁画前面。 小周在旁边帮她举着手电,梁薇蹲在木架上,眼睛盯着空鼓的边缘,按下电钻开关。 “嗡”的一声轻响,钻头钻进颜料层,没碰到旁边的青金石蓝。 她赶紧调糯米浆,用细针管往孔里注。 浆水注到一半,小周突然喊:“薇姐停停停,浆从旁边渗出来了!” 梁薇低头一看,极细的浆痕顺着壁画纹路往下流。 她连忙停下手,用软棉布吸掉渗出来的浆。 “糟糕。”她心慌起来,“苏师傅的笔记里没写渗浆该咋办?” 她斜着一边身子,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想给苏忠亮打电话。 调开通讯录,看到苏老师三个字又停住了。 苏师傅连县城都还没到,给他打电话,他肯定会折转回来。 她不想让苏忠亮操心。 梁薇盯着空鼓的地方看了半天,突然想起…… 第81章 得见是幸,不归是忧 梁薇突然想起苏师傅说过‘修复不能想当然,要根据壁画的材质,老化状态来确定适合的修复方法’。 梁薇试着把注浆的速度放慢,每注一点就停手,耐心地多等上两分钟。 得让壁画有时间去‘消化’,浆水才能渗进空鼓的缝隙,还不溢出来。 两人在洞窟耗到天黑,空鼓的地方终于平了。 梁薇用竹压板压好,又在旁边放了个温湿度计,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宿舍走。 路过库房时,她看见苏忠亮的宿舍里摆着个衣柜,衣柜上1都是贴的纸条。 她凑过去,抬起双手挡住眼睛周围的光线,眯着眼能看到正中心那张纸条上面写着“氯铜矿要跟石膏粉按1:3配,颜色更稳”。 自体歪歪扭扭的,但干劲,有力。 过了半个月,梁薇把修复好的壁画照片发给苏忠亮。 她收到回复,几乎是秒回的。 苏晶发来语音,旁边苏忠亮的声音吼的很大声。 “让她别光顾着干活,库房的赭石该翻晒了!还有啊!下次补色之前,记得要用放大镜看纹路……” 梁薇听着,忍不住笑了。 苏忠亮是在此后的第二个月回到克孜尔石窟,听说苏晶的手术已经做了,恢复得还不错。 他没带多少行李,拎着个纸箱子,里面装着苏晶给石窟买的新温湿度计,还有几本打印好的壁画修复资料。 到了克孜尔研究所,也没说要回宿舍收拾,或者去休息半天。 而是把东西放在值班室里,就赶着往石窟里面走。 离开的时候,梁薇在修那幅“鹦鹉救火”图。 空鼓的事情梁薇没第一时间上报。 修复结束之后,她才把照片用电脑传给苏晶。 苏忠亮担心得不行。 在得知壁画发生空鼓以后,还没看到照片,他的电话就弹给了梁薇。 梁薇再三保证修复好了,而且还找其他窟的修复师傅看过了。 大家都说没问题,苏忠亮才放心。 放心归放心,总是要自己亲眼看看才安心。 他第一时间钻到壁画前面,用手摸摸空鼓修复的地方,满意地舒了口气:“比我第一次处理得稳。” 梁薇去其他窟里拿工具,回来就看着苏忠亮蹲在那儿。 靠山回来了。 她不由欣喜,全然忘记苏师傅是大家嘴里的苏老怪,脾气怪起来的时候,谁都骂。 梁薇走过去问:“苏老师,你回来了。” “嗯,住不惯大城市,还是我们这里住得舒服。” 入秋的雨下了几场,南疆的风便带上刺骨的凉。 早上起得早,能看到地上结起的薄霜。 梁薇是研究所里起得最早的,开门时得先拿扫帚扫掉霜花。 不然走上去打滑。 乡文化站来电话说,再过半个月就要封山,大雪会把通往县城的路盖严实,让他们提前把石窟冬季养护的活儿收尾。 每年这个时候,研究所的工作都不重,却要细致。 梁薇他们每天的活儿,是给每个石窟测三次温湿度,记在专用的本子上。 把排刷和磨盘都拆下来,用松节油擦干净,再裹上软布收进木箱。 这些都是最基础的工作,最费功夫的要数整理修复档案。 比如几个月前修复的“鹦鹉救火”图。 梁薇需要把每一次补色和处理空鼓的每一步都写清楚,连磨颜料时歇了几次、调浆用了多少糯米都不能漏。 这些档案是要存档给后来人看的,所以必须跟医院里的医生给病人留“病历”一样仔细。 有天测完温湿度,小周突然说:“梁老师,咱们差不多要放假了吧?我妈说给我腌了腊肉,等着我过年回家吃呢。” 梁薇这才想起她来克孜尔很久了。 她掏出手机看日历,许瑶给她发了几张马鹿塘小镇的照片。 梁薇:【回去了?】 许瑶:【(吐舌头)当然,不然怎么给你拍的照片。】 许瑶:【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我去接你,你住来我家,别回你姑妈家了。】 梁薇:【研究所的活还没完,到时候再说吧。】 临近放假好像整个研究所的同事都很兴奋。 也是,都在外面待一年了。 张姐每次去村里的时候,总要买上不少孩子的衣服裤子。 现在收拾起来,满满当当一蛇皮口袋。 梁薇坐在她的宿舍里帮她收拾:“张姐,要不有些还是邮回去吧,干嘛非得自己拎回去。” “邮回去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都一年了,这点事情还是要亲力亲为的。” 梁薇见张姐整个人压在口袋上,才勉勉强强把行李袋的拉链拉起来。 “你呢,小梁,还不收拾东西吗?” 梁薇耸耸肩:“嗯……我不着急。” “回家也不见你高兴。要不是一年了,我真想喊你去我家过年。” “有机会的。”梁薇见张姐收拾得差不多了,起身说道,“那张姐我先回宿舍了。” “行。” 梁薇回到宿舍,有种说不清的落寞。 以前那种消失很久的感觉又席卷而来。 中学春游,老师带着同学唱班歌,没有她; 每年放假,归家的人里,没有她; 春运是一场悲欢离合的迁徙, 可惜, 悲没有她,喜也没有她。 原来,比聚了又无奈的离开,更加落寞的是无家可归,无人可爱,无盼可等。 梁薇拿出充满电的复读机,按下了播放键。 窄窄的长长的过道两边 老房子依然升起了炊烟 刚刚下完了小雨的季节 爸妈又一起走过的老街 记不得哪年的哪一天 很漫长又很短暂的岁月 现在已经回不去 早已流逝的光阴 …… 李荣浩的《老街》 梁薇听着听着就哭了,明明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好像已经老了好几旬。 所里的同事陆陆续续离开,平时热闹的研究所比起以往安静下来。 苏晶前几日来了所里,也没提要带着苏忠亮回杭州。 倒是后来梁薇听张大爷说,苏晶订了去英国的票,说要带着苏忠亮去见见流失在海外的壁画。 看别的可能苏忠亮不一定会答应,但如果是看壁画。 他没法拒绝。 有生之年得见。 是幸,亦忧; 是不归,亦忧。 第82章 不累,但很想你 克孜尔第一场雪过后,大雪一场接一场,像赶着开派对一样。 这天梁薇从床上钻起来,发现窗子一片雾蒙蒙,研究所的铁门被风吹得哐哐响。 她穿好大棉袄,带上手套推外了推门。 结果晚上的雪,竟然把门给冻住了。 只能从角落拿起一壶热水,沿着门缝倒。 用热水冲了几分钟,门被她推开。 门口的积雪得有十厘米厚,梁薇穿着棉鞋在雪地上踩上一个脚印。 对于南方的孩子来说,最没有抵抗力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看海,第二件就是玩雪。 梁薇很快又在雪上踩下一个脚印,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越来越多。 好玩。 梁薇武装好自己,拉上门,去厨房把张大爷留下的半袋冻饺子塞进冰柜。 大前天,张大爷的女儿从乌鲁木齐回来,他请了假赶回去。 临走前拍着她的肩说“有事就打我电话,我离得近,半个小时准能赶过来”。 梁薇不想吃饺子,一个人又不想吃得太繁琐。 在厨房里找了一圈,还是方便面最合适。 她烧起炉子,手机突然震了。 陌生号码。 梁薇划开接听:“喂,你好。” “梁薇?听梁姨说你还没回家?” 顾正杰? 嗯? 前男友这种生物不是分手就埋了么。 按理来说这么久,都应该化成灰了,怎么还能阴魂不散地冒出来? “没什么事情的话,我挂了。” 梁薇走到电煮锅旁,火还开着,泡面汤溅起小油星。 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起筷子翻搅着锅里的面。 “别挂啊。”顾正杰的声音很轻,有几分乞求的意味,“薇薇,我没想一直打扰你。” 现在不是打扰我? 神金。 梁薇冷冷说道:“有事说事。” “我今天突然想起来,还欠你一部电影《泰坦尼克号》。你以前总跟我说你很喜欢,那次才看了一半,我就有事先走了,最后也没陪你看完。今天你要是没事,咱们线上一起看完呗?没别的意思,就是……你以前说的,一段关系要画句号,得有始有终,对吧?” 梁薇盯着锅里浮起来的泡面,热气糊了眼镜。 她没接话,伸手去够电煮锅的开关。 水放太多,她还加了个鸡蛋,小锅里的汤快溢出来了。 手机被她顺手搁在桌上,没来得及挂。 手指按在开关上,“咔嗒”一声关掉火。 梁薇端起锅闻了闻味道,真香啊…… 她满意地馋了一口汤:梁薇,你真是厨房小天才。 电话那头的顾正杰没听见动静。 只当她在犹豫,嘴角一下子翘起来。 他捂住话筒,冲旁边围着的朋友挑了挑眉。 刚有人起哄:“你要是能让你之前那个小跟班跟你看电影,这顿我请”。 顾正杰对着话筒放柔声音:“梁薇,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总让你等。但这次不一样,我是真的想把欠你的补上……你要是同意,我把链接发给你,好不好?” 顾正杰在心里盘算着,一副志在必得。 梁薇这种人,爱一个人会很认真。 尤其在他得知梁薇很有可能一个人孤零零待在研究所。 他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对她轻声细语吐心肠,就跟当初追到她的方法一样。 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儿,孤单的,缺爱的,可怜的……流浪猫,亦或流浪狗。 他此时出现,宛若高高在上的神明,给她撑上一把伞。 她会被感动,会原谅他,或者重新爱上她。 他甚至开始想,等会儿梁薇说“好”。 自己一定要装得温柔又不在意,电影看到一半,再提一句“其实我还想着你,我们和好吧”,就能把人哄回来。 可惜人在得太远,否则……他还能做得再深情些。 这种缺爱的女孩子,最好哄,也最好骗了。 梁薇没注意听他在说什么,用筷子搅着泡面,面条已经软了。 顾正杰见梁薇犹豫的太久,又补了一句:“薇薇?你咋不说话啊?是不是还在生我气?我真知道错了……” 梁薇拿起手机刚要说话,研究所门口传来两声“嘀——嘀——”。 喇叭声在寂静的环境里特别清楚。 梁薇扒了几口面,凑到窗户边往外看。 一辆越野车停在研究所门外,有人裹着藏青色厚外套从车上下来,肩上落着层薄雪,手里拎着个深蓝色的布包。 阿亚! 消失人口回归啦! 她狠狠往嘴里扒了几口面,又把蛋吃干净。 刚要往外走,脚一下顿住。 算了,汤一会儿得凉了。 她端起碗仰头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 心里抱怨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吃东西的时候来,此等美味不能小口小口省着吃,多可惜。 阿亚知道她能听他的车喇叭声,也没按大门的门铃,乖乖地站在门口外面等着。 梁薇拿起钥匙,抓起手机捏在手里,往研究所的门口跑去。 从屋里出去的一瞬间,只觉得寒风卷着雪花像小刀割她脸。 阿亚把车开进研究所,下车关好门,搓着手往屋里走。 浓密的睫毛沾上小冰晶,遇热化成小水珠。 看见梁薇,他眼睛先弯了:“怎么穿这么少?棉鞋也都没扣好。” 不等她回答,阿亚把布包往她手里塞。 布包硬邦邦的,梁薇笑了:“什么东西?” “给你带的奶疙瘩,姑娘家冬天得吃点实在的,天天煮泡面不行。” “很好吃的。” “行,你煮的好吃。”阿亚瞥了眼她手里的手机,“还在打电话?” “薇薇?你气消了就回我一句,好吗?” 梁薇这才想起手机没挂,刚抬起手机。 阿亚已经伸手拿过,看都没看屏幕,直接按了挂断。 如果是要紧的人,她可不会忘记说话。 阿亚把手机塞回她口袋:“抱歉,这么久没联系你。 上次山洪冲断了路,我找人修完本想早点回来的。 结果冲断的路有好几处,我也不能找人帮完忙就溜。 也想跟你说一声的,结果手机没信号。 只能先找工程队修了半个月路,路通了又怕开春雪化了再发水,就带着牧民挖排水渠、加固护栏。 刚忙完就几个月过去了,我保证明年路保证不会断了。 在半路我遇上张大爷,他说你一个人在这儿,没回家。” 梁薇捏着布包,翻出一颗奶疙瘩放在嘴里嚼。 他这是在解释吗? 她之前也总忍不住想,阿亚是不是忘了自己,毕竟他消失了快三个月,连条消息都没有。 可现在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解释,那些不安一下子就没了。 “你……”她想问他累不累,话到嘴边又改成,“给的奶疙瘩很好吃。” 阿亚望着她:“不累,但很想你。” 第83章 去拜城牧场过冬 梁薇被风刮到的脸更红了。 说话就说话嘛,干嘛突然讲这些。 她装作不搭理阿亚,把厚围巾取下来,随意挂到一边的凳子上。 “梁老师,怎么不说话呢?” 梁薇白了他一眼:“我只是在想,阿亚向导以前没少谈对象吧?土味情话一套接着一套的。” 阿亚绕到她前面:“没有,我……”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但抓抓耳后,有些别扭的向她解释:“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梁薇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的阿亚,觉得他有些可爱:“我信了。” 厨房里炉子烧得旺,阿亚脱下外套,坐在一边烤火:“我家在拜城牧场,离这儿不远。上次转场的时候,我向阿妈提起过你,她说想请你喝她煮的马奶酒。” 梁薇洗着碗,心里有些忐忑。 这算邀请她见父母吗? 他是个男孩子,不合适吧? 阿亚看她在犹豫,一下子反应过来她在想什么。 脸上多出几分窘迫:“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这边的人很好客,平时带朋友回牧场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一种很正常的邀请。真的确定关系,肯定要按你的意思来,程序步骤一步都不会少。” 梁薇把碗收拾在碗柜里,回过头问他:“意思你经常带女孩子回家喽?” 嗯? 怎么被她听出这种意思。 阿亚慌乱地摆摆手:“没有,绝对没有。我家毡房旁边就是古丽家,她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到时候如果你不习惯,可以住在她家。梁薇,跟我回去过冬吧。” 大风在门外呼啸,雪打在窗户上沙沙响。 梁薇望着阿亚,轻轻“嗯”了一声。 阿亚有些激动,不自然地翻了翻炉子里的炭火,问她:“张大爷多久回来?我知道他没回来,研究所里没人的话,你也不放心走。” “应该不会太久。没事,如果张大爷没回来,我在所里也是一样的,你有空给我送些东西就好了,比如……奶疙瘩。” “傻瓜,羊肉串要吃现烤的,奶疙瘩要吃新鲜的,送来的哪有自己去吃的好吃。” “那也好吃。” 张大爷只休息了不到四天。 第四天早上就回所里来了。 梁薇问他见一次女儿不容易,为什么不多待几天。 张大爷回答说住不惯,几代人住一起不自在。 他离家久了,还是在所里的值班室待得舒服。 阿亚也向张大爷提出邀请,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牧场做客。 张大爷晃晃手里的烟袋:“你们去你们去,年轻时候就是在牧场上跑的,现在就喜欢安安静静的听听广播。” 说着,他哼起了小曲儿。 阿亚还想再劝一会儿。 见张大爷是真的不想去,他只好放弃劝说,告诉他等回来的时候,铁定给他多带些好吃的东西。 收拾行李时,梁薇翻出最厚的羽绒服。 阿亚从车里翻出一件羊皮袄搭在她肩上:“穿这个,牧场的风能钻透三件羽绒服,就得这个裹着才暖和。” 羊皮袄带着淡淡的羊膻气。 她拿下抱在怀里,摸起来也不冰手,还真是比羽绒服更暖和呢。 越野车在雪路上开了两个多钟头,戈壁的白雪皑皑渐渐被起伏的草场代替。 再翻过一道覆雪的山梁,梁薇看见远处的冬窝子。 几顶花(修)里(修)胡(补)哨(补)的毡房散落在平坦的草场上,烟囱里飘着淡蓝的烟。 阿亚在一处靠近牧场的地方停下车,转头对梁薇说道:“要不你在车里等我,我去牵马。” 见梁薇迟疑,他解释道:“这里的草是牛羊的食物。车辆来回碾压过后,草场很难恢复,所以在我们这里,车不能开进草场。” “哦,那你要走着过去,牵着马过来?” “嗯,放心很快的。” “那你要得走两遍,我还是跟你一起吧,省时间。” 阿亚把围巾解下来,又在梁薇脖子上绕了一圈:“好吧,包给我。” “不用,我自己背就可以。” “你能有多少东西,拿来。” 阿亚拉过梁薇的双肩包背在身上,又从后备箱拎下她的行李箱:“跟紧。” “哦。” 停车的地方看起来离毛毡房不远,靠脚走起来却不近。 阿亚顾忌梁薇走得慢,也尽量放满脚步。 刚靠近一片羊群,有个穿深绿色艾德莱斯绸裙子的女人朝他们跑过来。 阿亚抬手喊了声“阿妈”,女人把他胳膊抱住,又转身拉过梁薇:“你是阿亚说的梁薇姑娘吧?快进毡房,我煮了肉粥,还热着哩。” 阿亚被两人丢在了后面,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阿妈!走慢点!妈!我才是你儿子。” 女人叫托合提古丽,阿亚的母亲。 梁薇跟着她往毡房走时,眼角扫到外面摆着个铁丝笼。 笼里缩着一团灰扑扑的毛。 她凑近。 哎,小兔叽。 小兔子耳朵尖沾着雪碴融化的水渍,黑眼睛警惕地看着她,抱着根干苜蓿啃得欢,小爪子时不时蹭蹭脸。 “宝宝,你好可爱呀,嘬嘬嘬。” 梁薇蹲下来,把食指伸进铁丝笼,轻轻碰了碰兔子的耳朵。 小家伙缩缩脖子,没躲,反而用鼻子嗅嗅她的手指。 软乎乎的。 兔兔好可爱。 托合提古丽从毡房里探出头:“昨天我家男人在雪地里捡的,冻得直打哆嗦。” 梁薇眼睛亮了,回头跟阿亚说:“等会儿我能再来看它吗?小时候奶奶家也养过兔子,就是没这么温顺,会咬人呢。” 阿亚点头笑:“当然。” 走进毡房,全身上下瞬间暖合起来。 铁皮炉子烧得正旺,火光把羊毛毡壁映得亮堂。 托合提古丽把梁薇按在铺着花毡的坐垫上,转身从铜锅里舀出一碗肉粥,上面漂着金黄的酥油。 “快喝,驱驱寒。” 粥里的羊肉炖得软烂,里面还加了胡萝卜切块。 梁薇喝了两口,鼻尖热得冒了汗。 旁边的矮凳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手里转着个铜制的马鞭,鞭梢缀着红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梁薇看。 “我看看谁来了!”古丽风风火火从外面闯进来,一个熊抱差点按翻梁薇,“梁薇姐你可算来了,壁画修得怎么样了?” “还好。就是修壁画适合的时间太少了,每年几个月的时间,进度缓慢。” “慢慢来嘛。以前教我认字的老师说,修壁画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呢。” 梁薇连忙摆手:“太夸张了,我就是做了该做的事,算不上恩人。” 托合提古丽乐呵呵地看着古丽夸张的样子,把一块馕掰成小块放进梁薇前面的碗里:“怎不算呢?那些画是老祖宗留下的宝,你把它们修好了,就是帮了我们所有人的忙呢。” 刚歇没一会儿,外面传来马蹄声。 阿亚掀开毡帘一看:“是骑兵连的巴图尔他们来了!” 第84章 好可爱的兔兔,真香喂! 骑兵连? 梁薇有所耳闻。 拜城县老虎台乡民兵骑兵连是天山南麓边境的守护者,依山区地形而生,骑马巡护难行地段,兼顾戍边、帮牧民解困,可谓当地安稳的“移动屏障”。 梁薇跟着出去,只见五个穿迷彩服的战士骑着马过来。 马蹄哒哒哒踩在雪地上,溅起细碎的冰渣子。 领头的巴图尔跳下马,跟阿亚撞了撞肩:“听说你把修壁画的专家带来了,连长让送点煤过来,顺便问你们要不要一起去巡边。” 阿亚回头看梁薇,表示询问她的意见。 梁薇点点头,又忍不住往兔笼的方向望了望。 小兔子在啃苜蓿,尾巴尖一颠一颠的。 托合提古丽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说:“放心去,我等会儿把它拎进屋去。” 阿亚把梁薇扶上一匹棕红色的马,接着利落地翻身上马,跟在队伍最后慢慢走。 骑的马一身很正的枣红色,就叫“枣红”,性子很温顺。 梁薇是第一次骑马,手紧紧握着马鞍前桥铁环,一动也不敢乱动。 身后的阿亚刻意往后坐了一些,尽量不挤着她。 大概是两人衣服穿得厚,阿亚的双手拉着缰绳,就像把她圈在怀里。 他的胸口不时碰到她的后背,梁薇小心脏狂跳不止,脸红得像是发烧一般。 雪后的草场很静,偶能看见几只雪雀从干草丛里飞出来,翅膀扫过雪面,留下乱糟糟的痕迹。 走了没一会儿,梁薇觉得马鞍底下有点硌。 她微微转头,他的呼吸就落在她的耳边。 “怎么了?”阿亚问。 梁薇心脏快要跳出来,他是给他下蛊了么。 心静如水,心静如水。 她默念了两遍,压抑住自己的慌张说道:“阿亚,你有没有觉得马鞍有点硌。” 阿亚勒住马:“可能是我阿妈昨天缝的羊毛垫,她说怕你冻着,塞了太多羊毛,结果鼓成了个小疙瘩。” 说完翻身下马,又把梁薇扶下来,接着伸手去调整鞍垫。 没成想刚碰到羊毛垫,里面掉出个红布包。 打开一看。 一块裹着酥油的奶糖,糖都被体温捂软了。 阿亚扔掉奶糖:“嗨,准是我阿妈偷偷塞进去的,忘了拿出来。” 阿亚的妈妈给她的感觉跟奶奶差不多,很温和,也很勤劳朴实。 她们也许没有很多的知识,没有很高的学问,甚至普通话都说得跟波浪线一样,但她们有很多很多淳朴的爱。 能去爱别人,也是一种超能力。 巡边的路比想象中长,他们沿着草场边缘走。 巴图尔指着远处一道覆雪的铁丝网说:“那后面就是边境线。冬天雪深,有时候要走五六个小时才能巡完。” 梁薇望着那道铁丝网,忽然几只鹰在高空飞过,像一片黑色的剪影。 阿亚说:“这些鹰是牧场的朋友,冬天里会跟着羊群,帮着赶狼。” 正说着,枣红突然停下脚步,低头啃了口雪地里的干草。 梁薇没防备,差点从马背上滑下来。 阿亚稳住她的身子:“枣红是想让你歇会儿,它最通人性了。” 等他们巡边回来,太阳已经西斜,把毛毡房的影子拉得很长。 离毡房还有几十米,梁薇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混着花椒、辣皮子的辛香,勾得人肚子直叫。 锁定目标,肉香味在毡房那边。 好香好香! 梁薇饿极了,但没忘记她不是本地人。 以前有一次去朋友家吃饭,她忘了问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礼节。 结果盛饭的时候,舀了锅子最中间的那团米饭。 朋友的家人当时没说什么,但后来才知道,朋友的奶奶很不高兴,念叨了好久,还烧了好几天的香。 朋友家的规矩是最中间的那团饭不能舀,到最后也要留着一小撮,意味她家有余粮,吃不尽的粮。 而她不知道,把那团饭给舀了。 朋友家奶奶见到梁薇就很不高兴,也不让朋友跟她玩了,说是她会抢她家的粮,不吉利,两人是上辈子的冤家。 梁薇那会儿还小。 她实在不懂,一撮饭不留是不浪费粮食才对,怎么就扯上上辈子的恩怨了。 当然,现在也不懂。 不过她理解,也尊重。 所以提前问一声比较好。 梁薇偷偷问阿亚:“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礼仪?有的话你告诉我,虽然都说不知者不罪,但能避免的话会更好。” 阿亚摇摇头:“没有。” “回来得正好!快洗手。” 梁薇洗完手,被托合提古丽推到桌边,夹了满满一碗肉:“快试试看好不好吃,我的手艺。” “老远就闻见香味啦!”梁薇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入口的肉嫩得很,辣皮子的香混着肉香,一点腥味都没有,咬一口满嘴鲜。 梁薇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好香,炖得好烂,也入味了,阿姨好好吃啊!天下第一厨娘要颁给你才对!” 托合提古丽笑得合不拢嘴,乐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刚炖好的兔肉,我放了点辣皮子和恰玛古,还怕你吃不来辣,你喜欢就好。” 嗯? 梁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筷子夹着肉停在离嘴不足一厘米处:“兔肉?那、那只灰兔子?” “你在城里很少吃炖肉,牧场的野兔肉嫩,炖着最香了,给你补补。难遇得嘞!” 梁薇看向铝锅,锅里的汤泛着油花,兔肉炖得软烂,还飘着几片黄澄澄的恰玛古。 她一口咬下筷子上的兔肉,呜呜呜,怎么办,好香。 兔兔好可爱! 可兔兔真香啊! 阿亚跟着点头,把锅往她面前推了推:“我阿妈炖肉的手艺,牧场里没人能比,上次巴图尔来,吃了两大碗还不够,恨不得把锅也一起啃了。” 托合提古丽是称职的家庭主妇,她的一辈子都在牧场上带孩子,洗衣做饭,照顾家人,最喜欢的就是听大家夸她的厨艺。 她一个劲儿地往梁薇碗里夹肉:“好吃就多吃点,锅里还有好多,不够我再给你炖。” 阿亚见梁薇望着小山包一样的碗,阻拦道:“阿妈,你也快吃吧,你别过于热情,吓着人家。” 第85章 这个地方,令她着迷 梁薇一向吃饭吃得快。 有多快呢? 类似肚子上开了一道小门, 开门,倒饭,关门。 毫不夸张。 吃饭吃太快,不好。 伤胃,伤牙齿,伤食道。 伤不伤以后才知道,但眼前,慢慢吃饭后果很严重。 高中的时候,她不吃快点,没法挤出时间。 后来,她养成习惯。 不管烫不烫,她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吃完。 这能让老板欣慰,能让同事喜欢,能为自己节省出更多的时间。 百利而只有一害,况且这个害停在遥远的未来。 自从来到新疆,她的这种习惯被改变了。 在研究所的时候,可能忙得顾不上吃饭,但如果在闲暇,一顿饭能从傍晚吃到月亮开始站岗。 而此时,在阿亚家。 他们已经吃了快三个多小时,并且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开始的五分钟,梁薇吃得太快。 以至于后面的两个多小时,就算她只是为了让自己有点事情做,也七零八落又往嘴里塞了不少食物。 梁薇以为只是因为她第一天来牧场,好客的维吾尔族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就像那次在玉奇吾斯塘乡,阿亚曾带她去做客,也是因为人多,才吃这么几个小时。 情有可原。 直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天天如此。 梁薇坚守的认知被打破了。 原来,饭是可以慢慢吃的。 至于其他事情,都该为吃饭让路。 有一天,两个为项目拍素材的某公司小职员路过拜城牧场。 他们本是讨杯水喝,刚好遇上阿亚家准备开饭。 毫不意外的,他们被托合提古丽阿姨留下来吃饭。 两人有些犹豫。 据他们所说,项目很重要,当天就得回乌鲁木齐。 即便,领导应该已经下班了,加班的都是底层的小卡拉米。 托合提古丽阿姨对他们说:“公司不会因为你吃了几分钟的饭而倒闭,你也不会因为废寝忘食而工资翻倍。” 两人一下子豁然开朗。 去他丫的义务加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明明只是路过的陌生人,毡房里的人却熟络得仿佛是多年的老友。 等他们走了,托合提古丽想起什么。 走到毡房角落,打开木箱里翻出个布包,打开是件深蓝色的马甲,上面绣着缠枝莲,线脚密密实实的。 她把马甲递给梁薇:“我听阿亚说你穿M码的衣服,特意照着尺寸改的,你试试。” 梁薇有些不可思议,甚至能算得上是受宠若惊。 “当然啦!梁薇姐姐,这样的衣服大家都有,全是阿亚哥的阿妈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么? 阿亚把他们的事情告诉托合提古丽阿姨了吗? 可他说过这次见面只是邀请普通朋友去家里做客的呀。 他说,如果确定关系,所有的流程都会按照她的要求来。 阿亚的妈妈为什么亲手给她做衣服? 还是说,她的妈妈只是喜欢给人做衣服。 那也太…… 真是个好人。 阿亚是好人,他的妈妈也是好人。 一家子的好人。 合理。 古丽推推梁薇:“梁薇姐,快试试啊!” 梁薇回过神,接过衣服往身上套。 有点紧。 梁薇拽了拽,扣不起扣子。 尴尬ing。 她深吸一口气,吸紧肚子,使劲儿把衣服扯到一起扣上扣子。 一颗,两颗,三颗…… 四……四……四颗。 救命,快喘不过气来了。 平时也没觉得她的胸这么占位置的呀! 古丽歪头看她:“欸,是不是有点小了?” 梁薇用尽全身力气,把反骨的第四颗扣子扣进去,第五颗,第六颗。 呼…… 尽管梁薇脸憋得通红,她还是转了转身,试图让托合提古丽阿姨相信她能穿进去:“不会,很合身。” 嘶啦—— 胳肢窝处下面的棉布硬生生撕裂开了。 我这么胖了么? 为什么会把衣服撑烂了? 没用的家伙,讨厌的蠢货,我辜负了托合提古丽阿姨的心意。 人家亲手缝的马甲,不知道做了多久,才试试就坏了。 阿亚看见了吗? 古丽会笑话她吗? 毡房里差不多十个人,除了阿亚一家,还有不少他的亲戚,他们都会齐刷刷地看向她,再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带着恶意,带着幸灾乐祸。 好丢脸啊! 一时间,自卑、窘迫、尴尬涌上心头。 梁薇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哪怕那是新疆的冬天,零下气温的夜晚。 可是, 呃,无事发生。 阿亚和他的阿爸坐在一起,还有几个叔伯,聊起牧场,聊起射箭,聊起即将到来的比赛…… 倒是妇女这边有人看到了。 她们在笑,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梁薇开始局促。 古丽一把她拉坐在毛毯上,解她马甲的扣子:“哈哈哈,她们在笑托合提古丽阿姨呢,她这下再也不敢说自己是草原上,厨艺第一,做衣服第一的啦!” 梁薇不好意思说道:“是我太胖了。” “得了吧你,太瘦在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好事,要我说你该再长胖些才好。” 托合提古丽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袋:“都怪我,忘记要留出里面穿衣服的空隙啦!完啦完啦!” 托合提古丽阿姨跑到木箱边上,又翻出两件马甲。 其中一件应该是她自己的,往身上一套。 同样扣不起扣子。 古丽笑出了鹅叫,大家就哈哈哈地笑起来。 阿亚爸爸他们听见声音,没注意发生了什么,但就是跟着一起笑,连托合提古丽阿姨也跟着笑。 整个毛毡房里的人都在笑。 梁薇被他们感染,也一起笑,那是发自内心的欢乐。 不同于嘲笑。 嘲笑,是一种另类的恶毒。 在一条大街上,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大多数人会好奇地看一眼,然后迅速走开。 更好奇一点的,会讨论几句:“看那个人!好好笑哦!” 无视等于善意,冷漠也是善意。 比起另外一小部分人,这种大多数确实算得上善意。 因为另外那一小撮无所事事的人只有嘲笑。 他们会停下来,拍照,发到贴吧,空间,博客,再恶意编排出吸眼球的故事版本,只为给自己涨几个粉。 梁薇以前也是那个冷漠的大多数,而当她以为自己会被嘲笑的时候,好像大家都不觉得这是什么事。 这种事情会受关注的程度,甚至远远不及明天的天气情况。 这里是如此的不同,就像一片未被污染的净土。 干净又美好。 令她,深深地着迷。 第86章 受宠若惊的爱 等大家都乐停了,托合提古丽阿姨拿过马甲坐在梁薇身边。 她温和地对梁薇说:“你别嫌弃。等明天我再给你重新缝一件,我动作可快啦。” 其他人又被引到其他的话题上,不时会发出哄笑。 其乐融融。 在父母去世以后就没有体会过的其乐融融。 梁薇看着托合提古丽阿姨缝衣服的样子,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托合提古丽阿姨的爱很多很多。 她爱阿亚,爱阿亚的弟弟,爱她的男人,爱她的亲戚朋友,爱她周围的一切。 现在,托合提古丽阿姨的爱多到溢了出来,泼到了她的身上。 她有些受宠若惊,还没准备好适应。 或许,不需要适应,她已经被狠狠感动了。 夜里牧场下起了雪,毡房顶上沙沙作响。 梁薇躺在铺着羊毛毯的床上,听着外面的风雪声,还有毡房外牛羊的低鸣,心里变得很宁静。 她想起那只好吃的灰兔子,想起托合提古丽阿姨沾着油星的围裙和那件被她撑坏的马甲,想起古丽亲昵地抱着她的手臂。 这牧场的人啊,她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来克孜尔的这半年,梁薇每天都对着斑驳的壁画,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连睡觉都怕漏看了哪处颜料的裂纹。 可只要阿亚在,他总能给她找到觉得放松的地方,遇见让她喜欢的人和事。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见托合提古丽的声音。 梁薇睡眠浅,怕他们觉得自己被吵醒,她没睁开眼睛。 保持着一动不动吱姿势,脑子却清醒大半。 只听托合提古丽阿姨好像在跟阿亚说:“梁薇姑娘看着瘦呢,明天多给她煮点牛奶,再把那只下蛋多的母鸡杀了,给她补补身子。” 梁薇睁开眼,喉咙里又酸又暖。 她哪里值得这样被疼惜呢。 梁薇一觉睡到自然醒。 她穿好衣服走出毡房,看见托合提古丽在雪地里追一只花母鸡,阿亚的爸爸在旁边帮忙,手里还拿着个竹筐,筐沿沾着雪。 见梁薇出来,托合提古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本来想悄悄杀了给你炖鸡汤,没成想这鸡太机灵,跑三圈还没抓住。” 梁薇走过去帮忙,三人围着母鸡在雪地里转圈圈,母鸡扑棱着翅膀,偶尔还啄一下梁薇的靴子,引得三人哈哈大笑。 托合提古丽笑得直揉肚子:“小心别被啄了,啄到会青一大块儿。” 最后是阿亚骑马回来,从马背上探身,一把抓住鸡的翅膀,轻轻松松结束这场“追逐战”。 托合提古丽拎着鸡走进毡房时,不忘跟梁薇说:“等会儿鸡汤煮好,你多喝两碗,补气血。” 鸡飞狗跳的早晨,真让人安心。 吃完早饭后,阿亚的爸爸哈斯木背着羊皮袋站在毡房门口,袋里装着给羊群添的盐。 他没看梁薇,对阿亚提沉声道:“把水壶带上,跟我去巡羊。” “梁薇一起去吗?”阿亚拉上还在整理衣角的梁薇,小声跟她说:“还有,那个……我爸话少,你别介意。” “怎么会。”梁薇点点头,“走啊,我感觉这里越来越有意思了。” 阿亚问她:“真的吗?你很喜欢这里?” “嗯,每天都有新鲜事。清新的空气,广阔的大地,如果不是夜里总下雪,我真想就地躺下去,阳光晒在身上,多舒服啊!” “你喜欢就好。” 羊群在坡上啃草,像散在绿毯上的棉团。 哈斯木指向最前面那只脖子挂铜铃的羊:“头羊在那,你看紧点。” 阿亚点头应下。 梁薇凑过去想看得更清楚,没注意脚边蜷着只打盹的小羊羔,抬脚就要踩上去。 “羊喂!”哈斯木的声音喊起来,梁薇吓得猛地顿住,脸瞬间白了。 他快步走过去,弯腰抱起小羊羔,用手轻轻拍拍它被踩脏的绒毛。 “爸,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阿亚第一时间问梁薇,“没事吧?” 梁薇有点慌张,连连道歉:“抱歉,对不起。” 哈斯木一把把小羊羔放在梁薇面前:“它还小,毛很软,别碰它的腿。” 嗯? 这是把小羊给她抱着玩么? 梁薇伸手摸摸小羊羔的脑袋,抬头时,哈斯木已经转身去查羊的数量了。 “我爸看出来你喜欢可爱的东西,让你抱着玩呢。” “哦。确实好可爱,我差点踩到它了。” “别放在心上。在草原,心就该跟蓝天草原一样广阔。”阿亚拿出手机,“想合照吗?” “好啊好啊。” 梁薇抱起小羊羔,对向阿亚的镜头。 他却往她身后一站,抬起手臂,用前置摄像头拍了一张算不得清晰的照片。 照片上梁薇甜甜地笑着,阿亚转头对着她,她的怀里是那只可爱的小羊羔。 梁薇有些害羞,嘟囔道:“谁要跟你合照啊,我是让你用我的手机拍我和小羊。” “可是梁薇老师,作为帮你拍照的摄影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总得让我也有点回报吧!” 梁薇给了阿亚一记白眼:“便宜你了。” 阿亚勾了勾嘴角:“再说了,我很想和梁薇老师拍合照,很多很多的合照。” 梁薇不经撩,阿亚的三言两语就把她让她的脸染上红晕。 她真的好可爱! 比她怀里的小羊羔还可爱。 阿亚心情很好,接过梁薇的手机,一下子帮她拍了很多的照片。 拍完照后,两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看成果。 “你都没把我脸露出来!”梁薇摸着小羊羔的毛,“还有这张,头发刚好挡住我脸了,自动打码么?” 阿亚倒是没觉得不妥,甚至觉得她这样更可爱了。 他一张一张往下按着手机相册,梁薇就在一边点评。 突然,一张阿亚的照片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库车见面的时候。 他是她临时的向导,他坐在越野车里,问她要不要拍一张他举着身身份证的照片。 梁薇老脸一红:“我想删掉的,忘记了。” “哦,忘记了啊。”阿亚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照片,“梁老师确实有点拍照天赋,能把我拍这么好看。” 要脸不,要脸不? 梁薇瞪了他一眼:“我现在立刻删掉!” 阿亚把手举得很高,梁薇抱着小羊羔站不起来,只能倾着身子伸手去够手机,够不到。 阿亚则是往后仰。 梁薇怀里的小羊忽然一蹬腿,她怕摔到小羊,身子向前倾过去。 一个重心不稳,她倒向阿亚的怀里,把他成功按在了草场上。 一时四目相对,小羊从她怀里逃出去,跑到羊妈妈身边。 梁薇从阿亚身上爬起来,脸烧成红苹果:“丑了吧唧的照片。” 阿亚也没好到哪去,心快要跳出来,耳尖红彤彤的。 他把手机还给梁薇:“下次要拍,说一声就好了,我许你大大方方地拍。” 一点也不意外。 她拍了他的照片,他那天早就知道的。 害羞,局促。 许久之后,阿亚忽然问梁薇:“梁老师,你很早就对我心怀不轨了,对不对?” 第87章 蓄谋已久 梁薇合起手机盖子:“我才没有。” “嗯。”阿亚含笑低下头,又贴近她,“我倒是对梁老师蓄谋已久了。” 梁薇捂着脸站起来跑开,阿亚追过去一把拉住她:“其实我很久就认识你,你信吗?” “你?”梁薇指指阿亚,又指指自己的鼻尖,“认识我?” 她才不信。 “信你,还不如信我是秦始皇。” 阿亚笑笑,没继续往下说。 梁薇只当他在开玩笑。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阿亚真的认识她。 并且是在之前很久就认识。 托合提古丽阿姨拎着小桶,朝梁薇招招手:“我们来挤牛奶。” “看起来很好玩。”梁薇手里揪着一根长长的干草,手舞足蹈地向阿姨跑去。 托合提古丽先示范,她握住牛的乳丨头,手指一点点收紧。 乳白的牛奶顺着桶壁流下来。 “别太用力,不然牛会发脾气的。” 她的汉语不标准,带着点维吾尔语的柔尾音。 梁薇学着她的动作,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把奶牛弄疼了。 牛使劲儿扭扭身子,梁薇一紧张没注意下面的小桶。 只是稍微一用力,牛奶瞬间喷得她满脸都是,还有些淋在草地上。 冰凉液体顺着脸颊淌,梁薇窘得耳尖发烫。 “哈哈哈……”托合提古丽阿姨爽朗地笑起来,又把帕子递给她,“快擦擦脸。” 梁薇接过帕子擦擦脸,有些自责:“还是您来吧阿姨,别被我弄浪费了。” “没事没事,雪地里的牛奶,等会儿会被小羊舔干净,不浪费。”阿姨熟练地挤完牛奶,拎起桶来:“我把牛奶送回去。” 梁薇望着托合提古丽阿姨双手拎着桶走远,她走两步又回头看看梁薇,确认她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才快步离开。 中午雪融,地面泥泞。 每天这个时候,只要在草场,阿亚都会带着弟弟背着竹筐捡牛粪。 梁薇跟在他们后面,阿亚向他解释:“捡牛粪只能要干的,干的轻,不沾手。湿的一捏就散,烧不着还呛人。” 梁薇急着上手,捡了半筐才发现全是湿的。 她蹲在地上懊恼叹气,把筐子往旁一推。 突然,什么东西打在梁薇身上。 她回过头。 见阿亚揪起弟弟的衣领,把他按坐在地上,质问他:“做了什么?” “她笨死了!连捡牛粪都不会。”阿亚弟弟翻了个白眼,“我五岁就会捡牛粪了。” 梁薇拍拍身上的泥:“没事阿亚,他就是个小屁孩。” “小屁孩就能无法无天了?”阿亚轻轻推了弟弟一下,小男孩往后倒下去,本能地伸手撑住身子。 结果,按了一手稀滩滩的牛粪。 阿亚双手环胸:“五岁捡牛粪,十岁还捏牛粪?” “你!我到底是不是你亲弟弟。”小男孩撅起嘴,朝毛毡房那边蓄力,大哭:“妈!哥哥又欺负我!” 托合提古丽阿姨在忙活,头也不回道:“活该,你个闹腾孩子,该让你哥哥教训你一顿才好。” “哼!”阿亚的弟弟见搬不来救兵,拎起背篓往远处跑去,“阿亚提,我要告诉阿爸,你看上这个汉族女人了。” 阿亚走到梁薇身边:“被砸疼了吗?” “没有,就一小块干牛粪。” “梁老师,你都不知道什么叫反抗吗?”阿亚拍拍她的衣服。 梁薇努努嘴:“他是你弟弟,况且他还是个小孩子,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不管对方是谁,受到欺负要还回去懂么?梁老师,他是小孩怎么了。你也是第一次做人,干嘛要忍着!” 说话就说话,怎么骂人呢? 梁薇拿起根树枝敲敲打打:“那不是你的事情么?” 阿亚愣了愣,勾起嘴角:“是,我在我都会帮你打回去。但我要是没在,你也要自己动手,知道不?” “哦。” 远处羊群里,哈斯木弯腰抱起差点被母羊踩住的小羊羔。 一个五大三粗的草原汉子,动作难得的柔和。 他将小家伙放回羊妈妈身边时,还轻轻拍拍它的头。 下午牧场渐热闹,马蹄声和大家的笑声不绝于耳。 阿亚说是附近牧民听说来了客人,特意来凑热闲。 女人们三三两两走进最大的毡房,有的拎着织到一半的地毯,彩线在指尖绕;有的抱着缝半截的衣服,针脚细密。 托合提古丽拉梁薇坐在中央羊毛毯上,从布包掏出绣花针和深蓝色绒布。 绒布柔软厚实,羊毛的自然香气还未散去。 “教你绣牧场的雪莲花。” “好啊好啊。” 托合提古丽阿姨把针和线递给梁薇,毡房内的奶茶甜香。 托合提古丽阿姨说:“绣好了,你回去见着,就想起我们。” 毡房外空地上,男人们已牵来马准备赛马。 阿亚牵着“黑风”过来。 不同于那天的枣红。 黑风是一匹通体乌黑的马,鬃毛亮得发光,跑起来像阵黑风。 阿亚换上新皮帽,流苏垂在肩头,翻身上马时动作利落,引得女人们阵阵欢呼。 赛马开始,阿亚骑着黑风冲在最前,马蹄踏雪溅起雪雾。 可没跑两圈,黑风突然停下,低头啃起雪地里的干草,任凭阿亚拍马脖子也不动。 “嘿,你怎么回事?平时不是最快的吗?” 阿亚拍拍黑风的脖子,周围牧民都笑了。 哈斯木站在人群里喊:“准是昨天被你喂多了玉米,今天撑得不想跑!” 阿亚无奈下马,牵马走回来。 见梁薇在毡房门口笑,他挠挠头:“让你见笑了,黑风今天不听话。” 梁薇摇头:“我倒觉得它随性的样子很可爱啊,饿了就能不干活。” 阿亚愣笑起来,摸摸黑风的头,跟梁薇在草地上散步。 晚饭在最大的毡房里吃,挤满了人却不觉得挤。 中央火塘烧着干牛粪,火苗跳动,烘得整间毡房暖融融的。 锅里煮着大块手抓肉,热气裹着肉香飘满屋子。 矮桌上摆着烤包子、手抓饭,还有酸奶疙瘩、奶皮子、奶酪,满满当当。 哈斯木端着马奶酒,挨个儿碰杯,酒碗相撞的脆响混着笑声。 阿亚忙着给梁薇夹菜,把烤包子里的葡萄干都挑进她碗里:“你上次说喜欢甜的,这是阿妈特意多放了葡萄干的。” 托合提古丽阿姨坐在旁,不停给梁薇添奶茶。 铜制奶壶擦得锃亮,上面刻着简单花纹。 见梁薇揉肩头,她解下自己的羊皮坎肩披过去:“夜里冷,披着暖和,别冻着。” 梁薇捧着热奶茶,掌心的温度直流到心里。 女人们边吃边织毛线,笑声爽朗; 阿依古丽靠在她腿上,玩着她衣服上的纽扣; 男人们喝着马奶酒,偶尔唱两句民歌,粗犷的嗓音里满是真诚。 她想起小时候在小镇上过年,亲戚们聚在一起的模样。 只是父母走后,她很多年没体会过了。 第88章 世界奇观,烈焰泉 马木提爷爷端着马奶酒走来,胡子沾着奶渍:“梁薇姑娘,尝尝我们的马奶酒,度数不高,暖身子。” 梁薇接过木碗喝了一口。 淡淡的酸混着奶香,醇厚顺滑。完全咽下去后,胃里暖暖的。 “你修好了老祖宗的画,是我们的福气。”马木提爷爷笑着说,“以后常来,牧场就是你的家。” 梁薇点头,眼眶发热。 席间,有牧民弹起都塔尔,悠扬的琴声像草原上的风。 另一个牧民跟着唱《黑走马》,明快的节奏让人想跟着动。 阿亚拉梁薇站起来:“我教你跳黑走马,简单,跟着节奏踏步就行。试试?” “好啊。” 他握着她的手,耐心十足。 梁薇却学得笨拙,总踩错步子。 “没关系,在草原上,什么事都没关系。” 托合提古丽也拉着阿依古丽跳,她俩步子轻盈,裙子在火光下飘动,像两朵盛开的花。 晚饭后雪停了。 圆月挂在天上,像银盘。 银华洒在雪地上,把牧场照得亮堂堂的。 梁薇跟着托合提古丽阿姨回毡房,路上的雪被踩得咯吱响。 她突然把一个东西塞到梁薇的手里。 梁薇拿起来看,一个羊毛毡小兔子。 耳朵是粉色的,眼睛是黑毛线小圆点,脖子还系着红绳。 “我听阿亚说你喜欢那只小灰兔。我不知道,把它给炖了。这两天做饭前,想着没什么事,我给你做一个小玩意儿。缝了一下午,针脚有点歪,别嫌弃。” 梁薇捏着柔软的羊毛,再也忍不住,她一把抱住托合提古丽阿姨:“谢谢阿妈,我很喜欢。” 托合提古丽拍着她的手:“好孩子,喜欢就好。” 回到毡房,托合提古丽给梁薇重新铺好床。 厚厚的羊毛毯垫着羊皮,软乎乎的,又转身灌了个热水袋放进她的被子:“夜里冷,暖着脚睡舒服。” 梁薇躺在床上,抱着羊毛毡小兔子,听着外面的狗叫声。 这几天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在脑袋里放映。 托合提古丽炖的灰兔汤,撑破却被包容的马甲,雪地里追鸡的热闹,酸奶疙瘩的酸甜,还有哈斯木藏在冷淡下的关心、阿依古丽的蹦跳…… 这些小事像一束束光,照亮她心底的黑暗。 第二天哈斯木的老伙计来了,阿亚说要带梁薇去红石林。 两人骑马沿着牧场小路往戈壁走,没过多久看见一片红色岩石矗立,像红色森林。 走近了才发现,岩石形态各异。 有的像奔马,有的像雄鹰,有的像蹲羊…… 他们在阳光下泛着红光,格外地壮观。 “石头里含铁,所以是红色的。”阿亚指着一块巨石,“傍晚太阳落山时,整个石林会变成金红色,更好看。” 梁薇蹲下来摸岩石,粗糙的表面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 两人在红石林待到夕阳西下,才骑马去烈焰泉。 那是戈壁里藏着的世界奇观。 白天不起眼,夜里才显神奇。 泉眼藏在红褐色的雅丹地貌间,周边地表凝结着白色盐壳,湿润的泉眼旁,若隐若现的微光在夜里像蛰伏的火焰。 到泉边时天已黑。 阿亚划亮火柴轻抛向泉眼。 一簇火苗瞬间腾起,在水面上跳跃舞动,岩石被泉水泡得温润,火焰映得周遭泛着暖光。 阿亚找了块干净石头,拉梁薇坐下:“这火是地下的天然气冒出来烧的,咱们这儿是西气东输的主力气源地,气顺着石头缝钻出来和泉水混在一起,遇火就燃,水果相容,特别神奇。” 两人沉默坐了会儿,阿亚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再来牧场?” 梁薇转头,月光落在他脸上,眼神里有期待,还有点不确定。 “这次回克孜尔,得明年才有假了吧。不过,有空肯定会来。” 阿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的脸颊开始发烫。 周围泉水声叮咚,水面上火苗跳动不止。 过了会儿,阿亚移开目光,朝泉眼点了下头:“风小了,火更旺了!” 梁薇望去,泉眼的火焰果然更盛,连不远处那口干泉眼也燃着簇火苗,一湿一干恰似阴阳相济,在夜色里跳动的火光与泉水相映,水火交融的景象格外奇妙。 “真神奇啊!谢谢你带我来。” “你喜欢就好。” 接下来几天,梁薇跟着阿亚一家忙牧场的事。 早上挤牛奶、喂羊,中午跟着哈斯木放羊,下午帮着修栅栏、给马刷毛。 每天都忙,却充实得很。 晚上托合提古丽阿姨总给她做不同的吃的。 手抓肉、馕坑肉、奶茶泡馕,每样都香得让人想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梁薇通常会帮着烧火、择菜,哪怕菜择得乱七八糟、火弄得浓烟滚滚,托合提古丽阿姨也总夸她:“梁薇真能干,比阿亚强多了。” 阿亚每次都假装生气:“阿妈,我哪里不如她了?” 离别的那天,雪停了,太阳出来,把雪地照得亮晶晶的。 托合提古丽阿姨给梁薇装了满满一袋东西:酸奶疙瘩、缝好的哈萨克族马甲……甚至把下蛋多的母鸡装进笼子。 梁薇不要,她却不容分说地塞到阿亚的车上。 “带着,回去能吃新鲜鸡蛋,想喝奶茶了就打电话。” “你就收下吧,不然她得念叨好几天。” 阿亚把母鸡笼固定在后备箱,又帮梁薇把塞得鼓鼓的背包放在后座。 托合提古丽阿姨还在往车窗里递用布包着的馕:“刚烤的,路上就着奶茶吃,别凉了。” 哈斯木站在雪地里,把铜哨子递给阿亚:“下次来吹这个,我没空接你,让家里的狗去接你。”。 “爸。” 车子发动时,阿依古丽追着跑了两步,举着颗冻红的沙棘果喊:“梁薇姐,我会去克孜尔找你的!” 梁薇挥着手,看着毡房渐渐变小,直到被戈壁的轮廓遮住。 回去的路上,阿亚把暖风开得很足。 他从储物格里翻出保温壶:“阿妈煮的奶茶,加了黄油。” “真是一绝。”梁薇喝了一口,拧上杯盖把保温杯抱在怀里,“怎么办,我还没走呢,就已经开始想回去了。” 阿亚一只手握着方向盘:“等明年草绿,我带你去看牧场的野杏花,开得漫山都是。” “好。”梁薇伸出手,拉过阿亚的小指,再用自己的小指勾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第89章 小老头 四年后,梁薇已然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壁画修复师。 当然,这不影响梁薇和苏忠亮在某些时候观念的不同。 研究所时不时能传出他们俩的争吵。 不过大家已经习惯,甚至手上在干什么事还是做什么事,不会再上去围观了。 苏忠亮双手背在身后,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教不了教不了!梁薇,你以后别说是我教的。” 梁薇戴着手套:“我就要说,本来就是你教我的!但是这就是能加入微晶。” “我说了不能加!” “就加!这本来就是我做的复制品!试试又能怎么了!” “都跟你说颜色新了!” “那我重新做一块就行了,可能是我比例不对。” “随你的便。”苏忠亮扬了扬手臂,气冲冲地往王主任办公室走。 王主任在做他的广播体操,雏鹰起飞的那套。 “老王!我申请多加一间二实验室,我以后做实验要跟梁薇分开。” 王主任差点晕过去:“不是我说,上上周不是才批过么?是你自己上周来跟我说的,两间实验室浪费地方,以后跟梁薇一起做实验就行,现在又要分两间?” “上周是上周,现在是现在。”苏忠亮把头一扭,“你就说批不批吧?” 王主任按下破录音机的暂停键,把一张申请表交给苏忠亮:“我没说不批啊,填了给我。” 苏忠亮拿出胸口上别着的钢笔,扯下笔盖,三两下填好一张表递给王主任。 王主任接过,皱眉望着他:“这次真想好了?要分开一人一间实验室?” “想好了!” “可主要仪器还是在梁薇那边啊,有些仪器只有小李会用,你走过去走过来的,分两间和分一间区别大吗?” “大!” “行行行。” 王主任拗不过苏忠亮,在申请表上签上名又盖了章,再递给苏忠亮。 苏忠亮拿着申请表转身就走,连多说一句话都懒得。 王主任看着苏忠亮的背影,无奈地端起搪瓷口缸渴了一口枸杞水。 这老头越活越跟个小孩似的。 以前他骂完,便谁都得依着他来,现在梁薇在,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2014年入夏。 克孜尔石窟的风里带上一股潮气。 梁薇蹲在67窟的脚手架上,手上拿着一根细细的专用棉签,小心地为壁画裂隙做除尘处理。 石窟内的湿度计指针比上周又偏了两格。 她额角浮出细汗,却不敢分神。 “伎乐飞天”壁画带着未清理干净的盐霜,稍有不慎可能连带颜料层一同剥落。 “梁姐,外面要变天了。” 小吴抱着工具箱走进来:“刚才去后山取水,看见乌云从戈壁那边压过来,一场大雨是逃不掉了。” 梁薇停下手里的活,侧耳听了听。 石窟外原本嘈杂的风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只剩一种沉闷的寂静,像有什么重物悬在头顶。 她探头往洞口望了一眼,正午的天已暗得像黄昏。 戈壁滩被墨色云层罩住,连平日里清晰可见的轮廓都模糊了。 “先把工具归置好,壁画表面盖层无酸纸。” 梁薇手脚麻利地从脚手架上下来,“小周呢?让他们赶紧把今天取下的残片送进恒温库房。”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打下来,越来越密。 不过半分钟,零星的雨点连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狂风卷着雨水灌进石窟门口。 洞口的沙土被冲成浑浊的水流,顺着地面的沟壑往窟内漫。 “糟了!”小吴惊呼一声,扑过去挡住洞口,“库房那边地势低,可别进水了呀!” 梁薇顾不上犹豫,抓起门边的雨衣往外冲。 雨太大了。 刚迈出洞口,浑身被浇透,雨水顺着头发往眼睛里流,视线一片模糊。 她踉跄着往库房跑,远远看见刘永健和张姐正用木板挡库房门口的缝隙。 雨水已经漫到了门槛。 两人的裤腿全湿透了,却顾不上擦脸上的水。 “梁薇!快来帮忙搬沙袋!” 刘永健喊着,声音被雨声盖得断断续续。 几人合力把预备好的沙袋堆在库房门口,水还是从缝隙里渗进来,地面很快积了一层水。 梁薇用抹布堵着缝隙,心里却更慌。 库房里存着刚清理完的壁画残片和修复用的颜料,万万不可受潮。 “阿亚呢?他去村里借抽水机还没回来吗?”梁薇抬头问。 话音刚落,远处的土路上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亚骑着马,身上披着件破旧的雨衣,怀里抱着个用油布裹着的东西。 马在雨里跑得艰难,每一步都溅起半米高的水花。 “村里的路塌了一段,抽水机借来了,但是得绕路!” 阿亚跳下马,把怀里的东西递给梁薇。 “这是你上次落在毡房的修复笔记,我想着可能用得上,顺便给你带来了。” 梁薇接过笔记。 阿亚用油布裹得严实,里面一点没湿。 她刚想道谢,有人推开门:“村子那边雨更大,怕是有些房子要塌”。 刘永健脸色一变:“村里大多是土坯房,这么大的雨,怕是很多都撑不住!” 几人对视一眼,都明白眼下情况紧急。 梁薇把笔记塞进工具箱,在上面盖上一层油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先去村里救人!库房这边……” “我和张姐守着,你们快去!”小周抢着说,“放心,我们一定看好库房!” 梁薇点点头,和阿亚、刘永健、小郑还有两个新来的师弟王启顺、周明往村里赶。 村子离石窟二十多分钟的路,他们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 村口,几间土坯房的屋顶塌了一半。 雨水冲垮了院墙,村民们正冒雨抢救家里的东西。 哭喊声、呼救声混着风雨声,乱成一团。 “那边!那家的房子快塌了!” 阿亚指着村东头一间低矮的土房,屋顶的茅草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墙体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裂缝。 随时可能垮掉。 几人冲过去,看见一位老人正趴在门口,试图把屋里的一袋粮食拖出来。 雨水顺着老人的白发往下流,她的衣服全湿透了,浑身发抖,却不肯放弃那袋粮食。 “阿婆!快离开这里!房子要塌了!” 梁薇跑过去,想拉老人离开。 老人抬起头,梁薇才认出是村里独居的阿依孜巴奶奶。 她的脸因为淋雨和着急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指着屋里:“那是我今年的收成……要是没了,我这一年就白干了……” 第90章 驼绒阻盐 “轰隆”一声! 屋顶的一根木梁突然断裂,砸在离门口不远的地上,溅起的泥水洒了两人一身。阿亚见状,一把抱起阿依孜巴往旁边的空地跑,梁薇和小郑则趁机把那袋粮食拖了出来。 几人刚离开门口,整间土房轰然坍塌,扬起的尘土被雨水冲成泥点,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 “阿婆,您没事吧?” 梁薇扶着阿依孜巴,见她脸色越来越差,呼吸也变得急促。 阿依孜巴看着倒塌的房子,又看看手里抓着的那袋被雨水泡得发沉的粮食。 眼睛一闭,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阿婆!”梁薇惊呼。 阿亚蹲下来,推了推:“阿婆!醒醒!” “医务室!先把她抬到村里的医务室!”梁薇大喊。 阿亚背起阿依孜巴奶奶,往村西头的医务室跑。 梁薇和小郑跟在后面,看着阿亚奔跑的背影,雨水把他的羊皮褂淋得湿透了。 医务室条件简陋,只有一张病床和一个药柜。 “有人吗?医生!医生!” 此时医生可能去帮忙去壳,医务室一个人也没有。 梁薇把阿依孜巴奶奶放在病床上,王启顺和周明赶紧烧热水,小郑则翻找药柜里的感冒药和退烧药。 阿亚用干毛巾轻轻擦干阿依孜巴奶奶脸上的雨水。 “她家里就她一个人,无儿无女,平时靠种几亩地和养几只鸡过日子。那袋粮食是她今年全部的收成,房子塌了,粮食也泡了,她肯定是受不了这个打击。” “阿依孜巴奶奶,你醒醒!” 梁薇听着,心里一阵发酸。 第一次来村里时,阿依孜巴奶奶还给她送过一篮子自己种的西红柿,红彤彤的,味道特别正。 如今老人遭遇这么大的变故,连个依靠的人都没有。 过了大概几秒钟,阿依孜巴奶奶慢慢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看见围在床边的几人,又想起倒塌的房子和泡坏的粮食,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她哽咽着,嘴里的话连不成句子:“我的房子……我的粮食……全没了……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阿婆,您别难过,房子塌了我们可以帮您修,粮食没了我们也能想办法。” 梁薇握着阿依孜巴奶奶的手,她的手粗糙又冰凉,布满了老茧,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您放心,我们不会不管您的。” 刘永健也点点头:“我们所里会尽力帮你们,村里也会有人来帮忙,您先好好养病,别的都不用操心。” 阿依孜巴奶奶看着几人真诚的眼神,眼泪流得更凶了,却慢慢止住了哽咽。 她拉着梁薇的手,嘴唇哆嗦着。 她想说谢谢,却半天没说出话来。 几人在医务室守着阿依孜巴奶奶,直到村里的村干部赶来。 交接好后,外面的雨还没有停的迹象,天色已经黑了。 “石窟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梁薇想起库房,心里不安起来,之前光顾着去村里救人,根本顾不上库房。 “谢谢你们,若是你们有事,先回去,阿依孜巴奶奶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梁薇他们急匆匆往石窟赶,一路上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快到石窟时,库房门口的灯亮着,小周和张姐站在门口,浑身湿透,还在不断往门口堆沙袋。 “怎么样?库房进水了吗?”梁薇跑过去。 张姐摇摇头,脸色不太好。 小周说道:“水倒是没进多少,但是……壁画好像出问题了。” “哪个窟?” “67。” 梁薇拔腿往第17窟跑去。 洞口的地面上积着一层水,之前盖在壁画上的无酸纸被雨水冲得乱七八糟,一部分已经粘在了壁画上。 她快步走过去,用手指扭住无酸纸的一个角,小心翼翼地掀起。 心瞬间凉了半截。 壁画下半部分的“伎乐飞天”衣袂处,出现了几道新的裂隙。 原本已经稳定的颜料层开始微微起翘,甚至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颜料已经剥落,掉在地上的积水里,被泡得变了色。 “怎么会这样……” 梁薇蹲下来看着那道裂隙。 白天她还在为这片壁画做除尘处理,当时裂隙还很稳定,只要再进行加固,就能保住这片珍贵的遗存。 可现在,因为这场暴雨,因为去村里救人,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甚至还造成了新的损坏。 更棘手的是,连续的降雨让石窟岩壁底层的盐分彻底被激活。 接下来的几天,团队尝试用常规脱盐方法处理。 刚清理完表层盐霜,隔天岩壁深处的盐分就又会顺着裂隙渗出来,在壁画表面结成白色结晶,把刚修复好的颜料层顶得再次起翘。 小郑拿着显微镜观察时,忍不住叹了口气:“这盐分根本除不尽。” 梁薇盯着壁画上反复出现的盐霜,心里又急又沉。 她翻遍了修复笔记里的案例,试过调整脱盐溶液浓度、延长吸附时间,可效果都不理想。 刘永健和张姐围着壁画讨论到深夜,连两个新来的师弟都捧着专业书查资料,整个团队陷入了束手无策的僵局。 “哎呦呦!这雨吓得真哈人!” 石窟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阿亚领着艾合买提大爷走进来。 “艾合买提大爷。” “你们怎么了,看起来一个个病恹恹的,是不是病了?” “不是,在为修壁画的事情烦恼呢。” “盐霜是吧?要不要试试我们的土方法?” 艾合买提大爷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驼绒皮囊,皮囊表面还留着经年累月的使用痕迹,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我家里祖传的东西,或许能派上用场。” 艾合买提大爷把皮囊放在地上,打开拉链,露出里面蓬松干燥的驼绒。 “我们牧民储存马奶时,会用这驼绒垫在皮囊底层,隔潮又隔盐,马奶放再久也不会变味。我琢磨着,这壁画的盐要是从底下渗上来,说不定也能靠驼绒挡住。” 梁薇眼前一亮,伸手摸摸驼绒。 驼绒纤维细密柔软,带着很强的韧性,确实能起到阻隔作用。 她和刘永健对视一眼,立刻有了思路:“如果把驼绒处理成垫层,垫在壁画底层的裂隙处,阻断盐分上渗,再配合现代脱盐技术,说不定能彻底控制返盐!” 第91章 土方法帮大忙 既然有了思路,大家说干就干。 抓紧时间地干。 王启顺和另外一个组来的工作人员一起把老乡送来的驼绒先进行灭菌干燥处理。 壁画传了千百年,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他们的保护工作要做到极致,不是说什么材料一来就能往壁画上用的。 处理过的驼绒被去除了杂质,这是避免驼绒里的杂质对壁画造成二次伤害。 小郑和小吴则准备去离子水和无酸滤纸。 他们要按照壁画受损面积,裁剪出合适的尺寸。 最关键的步骤梁薇觉得交给谁她都不放心,便由自己亲自来完成。 跟着苏师傅的那些年。 起先她也觉得苏师傅这么大的年纪了,根本不用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 研究所既然给他派了小吴当助手,那教过的东西,该放手还是可以放手。 现在轮到她自己了。 她倒是成了苏师傅,能自己来的工作尽量自己来。 有时候王主任也会找她谈话,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小梁啊,我知道你是一个优秀的壁画修复工作者,有上进心,责任心,这是好事情。” 这种语气,叫做先抑后扬。 姑妈找她训话的时候经常用。 梁薇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先复盘一遍是不是最近的工作哪里出了问题。 想不出来,她就只能小声道歉:“抱歉王主任,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你直说好了,我写检讨。” 王主任意识到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总是连忙放下已经到嘴边的枸杞茶,站起来把她请坐在沙发上。 “小梁,你误会了。我是夸你呢!你是跟着苏师傅一步一步走来的。 哎呀你看啊,我们研究所里,苏师傅是最厉害的病害修复师傅。 就他那个臭脾气,这么多年就带出你这么个宝贝疙瘩。 你工作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苏师傅这两年愈发上了年纪,以后可是要靠你了。 懂我意思了吗?” 梁薇摇摇头:“不懂。” “我的意思是说,你能教给其他人的工作就尽量交出去一些。 石窟这么大,你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人家这两年不也说了么,减负减负!要劳逸结合,是吧?” 梁薇点点头,似懂非懂。 王主任见她听进去了,端起手边的茶杯:“那小梁,这两天就下班下早一点,好好休息,还有个私人问题啊。” “主任,你说。” “你和阿亚怎么样了?” 王主任也是个八卦的? 还吃瓜吃得这么名目张胆了。 梁薇心里想着,有些好笑:“就那样。” “哪样啊?” “那样。” 王主任问不出他想听的答案,说道:“小梁,工作之余能把个人问题解决一下也挺好,多跟阿亚出去玩玩。” 梁薇看看手表:“主任要是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去忙了。这段时间不是修复壁画的最佳时间,但雨季却是最危险的时间。现在有窟里的壁画出现盐霜,我不能休息,谢谢主任关心。” “行,那你去吧。” 梁薇回到石窟后,先用软毛刷清理干净壁画表面的盐霜,再将处理好的驼绒垫层小心塞进壁画底层的裂隙中。 驼绒刚好填满缝隙,又不会对脆弱的颜料层造成挤压。 接着,她将浸湿去离子水的滤纸覆盖在壁画表面,再用玻璃片轻轻压平,确保滤纸与壁画完全贴合。 小郑向王启顺说道:“去离子水能溶解盐分,滤纸能通过渗透原理把溶解后的盐分吸附出来,再加上驼绒垫层挡住底层的盐,这样就能形成‘吸附+阻隔’的双重保护。” 梁薇一边操作说道:“虽然不能一次性根除盐分,但能为后续的深度脱盐争取关键时间,艾合买提大爷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艾合买提大爷在站在一旁看着,见驼绒真的派上了用场,被夸得有些害羞:“没想到我们用的土办法,还能帮你们修壁画。” 刘永健跟着帮忙递工具,见阿亚进来,他拍拍他的胸口,又朝着梁薇示意。 阿亚看着梁薇专注的侧脸,心里满是骄傲。 两天后,团队掀开滤纸。 滤纸上吸附着一层淡淡的白色盐渍,而壁画表面的盐霜不仅没有再出现,之前起翘的颜料层也重新变得平整了。 梁薇用显微镜观察后,身子放松下来:“盐分含量比之前降低了80%,驼绒垫层完全挡住了底层的盐,这个方法可行!” 小吴拿着滤纸上的盐渍样本,反反复复地看:“没想到老牧民的土方法这么管用,比我们单纯用现代技术效果好多了。” “土方法是牧民们在草原上生活了几百年总结出来的智慧。” 苏师傅背着手走进来,石窟里一股子膏药味。 他走路很慢,脚还有点跛。 这两年雨季,他的关节总是很疼,一疼就贴膏药,让他去医院看看,他总说是小问题,用不着去医院。 “苏老师,你来了,用驼绒阻盐的效果很好。” 苏忠亮看梁薇的眼睛多了几分赞许:“嗯。修复壁画不仅要靠技术,更要懂得因地制宜,把传统经验和现代科技结合起来,才能真正保护好这些文化遗产。” “薇姐,你说我觉得再换一次滤纸差不多了。” 小郑把新裁剪好的无酸滤纸递过来:“艾合买提大爷,你手里提着的布袋子,是给咱们的吗。” 梁薇接过滤纸,嘴角弯了弯:“还是这么馋。” “馋得好啊,你们喜欢吃我带来的东西,我比谁都高兴呢。就怕是有一天年纪大喽,不能再跟你们这些娃娃在一起,帮不上你们的忙,我才难过呢。” “不会,艾合买提大爷身体硬朗着呢!” 自从发现驼绒能解决返盐问题后,艾合买提每天都要往石窟跑两趟,有时是烤得喷香的馕,有时是装在皮囊里的酸奶. 他总说修复队的人“耗脑子,得补补”。 他们待的时间不长,石窟人数一多,其他人就会退出去。 艾合买提大爷扬扬手里的布袋子,又指指外面,示意他们去外面吃。 其他人跟着他出去了,只留梁薇和另外两个一起除盐的同事在壁画里忙活。 刚忙完一会儿,石窟外传来小周清脆的声音:“县里来客人啦!” 第92章 援疆的气象监测设施 梁薇松松发酸的肩膀,放下手里的活迎出去。 远处戈壁滩的土路上停着两辆印着“气象”字样的越野车,三个穿蓝色制服的人正从车上搬箱子。 为首的中年男人个子高高的,皮肤晒得有点黑,看见他们,立刻快步走过来,伸出手:“您好,我是援疆气象工作队的张雷,这次来要在周围布设气象观测点。以后要是有沙尘暴、暴雨这些极端天气,咱们能提前预警,给附近的村民和你们的文物保护添份保障。” 梁薇同张磊握了握手,这是大好事啊! 去年一场沙尘暴,差点把石窟刚刚建起来的防护栏吹倒。 负责施工的工人守在里面抢险,整整熬了一夜。 梁薇见天色不早了,带着他们往研究所走:“我们这里条件差一些,但基本的生活没问题。最好的一点是我们所里空屋子多,只要你们不嫌弃,只消放心住下来就好,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只要说,一定尽力配合。” “好,谢谢梁老师。不过这要说条件差,我们去过的地方,比这里差百倍千倍的都有。我们搞气象检测的,哪里都得去,你们这里已经算是很好了。” “那就好呢。我先带你们去找我们主任,流程还是得走一下。” “行。” 几人往研究所走去,艾合买提刚从旁边的坡上走下来,手里提着他的宝贝布袋子。 看见张雷和梁薇他们,立马小跑过来:“同志,你们是来帮着保护石窟的吧?快歇歇,先吃点馕垫垫肚子。” “我们要在周围布设气象监测设施。” “下象棋?我会啊!”艾合买提大爷兴致极高,“不是我吹,我们所里除了老张能和我多走几局,其他人都不是我对手。” “大爷,不是象棋,是气象检测。”张雷指指天空,换了个更通俗的解释,“天气预报!” “哦,天气预报啊!我知道呢!就是以后我们这里要是有沙尘暴,大暴雨,就能提前做准备了!” “对对对,是这个意思。”张磊接过艾合买提递来的馕,掰成几块递给另外的同事,自己咬了一大口。 艾合买提大爷望着天空:“哎呀,这好啊!要是那个象棋监测真这么灵的话,我们能剩下好多大麻烦,2010年那会儿的那场大暴雨,可真是急死人了!你不知道,当时路都断了!就是不知道准不准,我也知道天气预报,天天在广播里听,但就是不准……” “这馕太香了!谢谢您大爷。” 张磊夸完馕,才继续说:“不准是因为时间有限,如果每个地方的天气都播报,那有点不实际。放心吧大爷,我们这次带了温湿度记录仪、风速仪,还有小型雨量计,得在石窟周边选三个观测点安装。这次你们这一片的天气都是有监测的,到时候各村委和研究所都能收到消息。” 艾合买提大爷还是有些持怀疑的态度:“那我等你们装好,一定天天守着看天气。” 梁薇微笑着听他们说话,想起来艾合买提大爷最大的技能是识路。 她说道:“艾合买提大爷对这一片地形很熟,你们可以请他帮帮忙。” “真的吗?”张雷看向大爷,“我们刚来,确实对这附近地形不熟,还得麻烦您给指指路。” “这有啥麻烦的!”艾合买提大爷拍着胸脯,“这方圆十里的山,我闭着眼都能走。哪块地方避风,哪块地方能挡雨,我门儿清!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明天一早我就领你们去选点。” 张雷一听,高兴的双手握住艾合买提大爷的手:“那可太感谢您了,大爷!有您帮忙,我们能少走不少弯路。” 当天晚上,梁薇在笔记本上记下当天的修复数据,之后又翻出日记本,写下气象观测点几个字。 从来到克孜尔到现在,她已经换了三本日记本。 出去洗漱的时候,她遇到小郑。 小郑刷着牙:“有了气象预警,以后咱们再也不用‘看天吃饭’了。上次沙尘暴,我还以为咱们刚修复的那片壁画要遭殃呢,现在想想都后怕。” “可不是么。”梁薇接好水洗洗脸,“张队长说,这些设备能监测石窟周围的温湿度变化,对整个壁画的保存也有帮助。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能根据气象数据调整修复方案。” 第二日天将亮未亮,艾合买提大爷老早早就背着水壶在门口等他们了。 他的手里多了根磨得光滑的木杖:“还是上年纪了,有些地方不杵着不行。” 张雷和队员李响、王萌他们刚把设备装好车。 见艾合买提大爷来了,他们连忙打开门,把他扶上车:“大爷,您坐前面,视野好,也舒服点。” 车子往山上开了二十多分钟,在一处缓坡停下。 张雷跳下车,拿出地形图铺在引擎盖上:“我们初步选了三个点,一个在石窟东侧的坡上,一个在北边的风口,还有一个在南边的低洼处,这样能全面监测周边的气象情况。您看这几个地方行不行?” 艾合买提大爷弯着腰,手指在地形图上点了点:“东边这个坡没问题,视野开阔,也不容易积水;北边这个风口确实得装一个,去年沙尘暴就是从这边刮过来的,把山上的石头都吹下来了;不过南边这个低洼处不行,一到下雨天就积水,设备泡在水里就坏了,我知道旁边有个土台,比这儿高半米,还避风,装在那儿正好。” 张雷顺着艾合买提大爷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个不大的土台,地势比低洼处高,周围还有几棵矮灌木,能挡点风。 他竖起大拇指:“大爷,您这经验太有用了!要是我们自己选,肯定得踩坑。” 几人扛着设备往土台走。 刚爬了一半,李响脚下突然一滑,手里的风速仪差点摔出去。 艾合买提大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李响的胳膊:“这里前几天下过雨,石头上长了层青苔,滑得很。你们跟着我的脚印走,我踩过的地方都是实土。” 第93章 援疆的气象检测站 李响把设备背在背上,重新拉了拉绑绳。 张雷拍他一把肩:“还不赶紧谢谢大爷。 李响站定:“大爷,可真是谢谢您!我摔了不要紧,风速仪要是摔了,我们得从县里重新调货,又得耽误好几天。” “都是为了保护咱们老百姓嘛!”艾合买提大爷笑笑,一步一步走得稳当,“你们忙完了去石窟里看看壁画,这些壁画在山上待了上千年,比我们牧民的日子还长。你们的气象监测能帮他们很多忙,是我们要感激你们才对。” 土台风大,张雷他们戴着安全帽都吹得沙沙响。 “就这吧,大爷你坐着歇歇。” 艾合买提大爷是个热心肠,他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要我帮你们搭把手吗?” “不用,设备都不重。”张雷打开设备箱,开始组装支架。 艾合买提大爷见设备确实不重,便走到一棵树下开始抽莫合烟。 三人刚把支架立起来,一阵大风刮过,支架晃了晃,差点倒了。 王萌赶紧扶住:“张队,这支架底座太轻了,土台高是高,风也更大。就算装好了,风一吹也容易歪,数据会不准的。” 张雷蹲下来看了看底座,也犯了难:“我们带的配重块不够,这可咋办?总不能让设备一直晃着。” “去戈壁上找几块大石头搬上来。” 艾合买提大爷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提议道:“你们要不要试试山下牧民家用来装粮食的石臼,一个就能压得住!” 艾合买提大爷是个行动派,说着就要往山下跑。 张雷一把拉住他:“大爷,山下离这儿还有好几里地,您年纪大了,跑一趟太费劲。你带我们去,我们开车快,哥几个都是年轻小伙,这些活还是让我们来吧。” 艾合买提大爷灭掉烟:“成。” 张雷把其他零件卸下来,安排李响:“你先把配件安装起来,我们跟大爷去搬石臼。” “行。”李响又问,“大爷你们大概要多久才回来?” “开车快,十多分钟就能回来!” 李响点点头:“好。” 上车时,王萌对张雷说:“张队,新疆的牧民也太热情了,咱们还没帮上啥忙,一直在辛苦大爷忙前跑后的。” “那有啥辛苦的,我从小就在戈壁滩上跑惯了的。” 张磊点点头,心里暖暖的:“咱们援疆就是来办实事的,不光要帮着保护文物,还得跟当地乡亲们处好关系。大爷恶毒心里装着石窟,也装着咱们,这就是民族团结啊。” 他们来到山下的牧民家,石臼在他们这个地方不是什么稀罕物,再加上有艾合买提大爷的解释,才跑了两家当地的牧民家,就已经顺利找到两个石臼。 石臼很重,张雷和王萌两人一起才能抬上车。 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就把石臼抬上山了。 艾合买提大爷指挥着他们:“你们把石臼固定在支架底下,这次风再大也吹不动。” 张磊和队员们不再耽搁时间,把石臼牢牢固定在支架底座两侧。 固定后试了试,支架稳如泰山。 就算一个人用力晃,也纹丝不动。 王萌高兴地说:“太好了!这下设备安全了。” 艾合买提大爷笑得眼角都皱了起来:“管用就好,管用就好。” 张雷他们的检测设备要安装在不同的位置,除了石窟周边,还有离周围的乡村也要安装上。 每年由于极端天气造成人民的财产损失,威胁群众的生命安全的事故不在少数,有了天气预报,能提前收到预警,做好预防突发情况的准备。 艾合买提大爷兴致高昂。 不管认不认识的老乡,他只要遇上,都会把援疆工作的开展告诉他们。 在得到领导的批准后,艾合买提大爷每天都陪着几人一起安装设备。 遇到不好挖的土坡,他急得差点用自己的木杖帮忙刨; 遇到设备线路接不上,他就蹲在旁边看着,时不时递个工具; 预算着快到饭点,他还会从研究所那边带来做好的抓饭,让几人趁热吃。 第三天下午,最后一个观测点的温湿度记录仪安装好了。 张雷打开电脑上的监测软件,屏幕上立刻跳出了实时数据:温度23℃,湿度45%,风速1.2米/秒。 他又下载了手机APP,经过调试以后,他把手机递给艾合买提大爷看:“大爷您看,数据都能实时传输了。以后不管是石窟里的温湿度,还是外面的天气变化,咱们随时都能看。要是有极端天气,我们提前三天就能预警,你们也好提前做防护。” 艾合买提大爷看不懂,手指着他的屏幕:“这是天气?明天天晴啊?” “对。远的可能不准,但近三天的一定准。” “真好,真好啊。” 回到研究所,工作人员每人都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APP,包括梁薇也下了一个。 她看着屏幕上不断刷新的数据,心里踏实多了。 她想起2010年的强风沙,想起去年的沙尘暴,也想起一次又一次的暴雨。 每一次可能会影响壁画的天气,修复队的人都要整夜守在石窟里,用防水布把壁画盖得严严实实,生怕壁画的颜料层被破坏。 以后有了预警,能提前做好准备,再也不用手忙脚乱地抢险了。 她抬头对张雷说:“太感谢你们了,张队长。有了这些设备,我们修复壁画也更有底气了。” 艾合买提大爷凑过来看手机,见梁薇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也跟着激动。 “小张同志,以后我们放牧,也能提前躲着坏天气了。” “能躲。”张雷点点头,从包里掏出几本彩色的小册子递给艾合买提大爷。 艾合买提大爷生怕是贵重的东西,接也不敢接:“这是什么呢?” “大爷,这是我们整理的气象知识手册。上面写了怎么看云识天气,还有沙尘暴、暴雨来临前的征兆,还有极端天气的避险方法。村政府那边都放了,这里还多着几本,您看有谁需要的,分给乡亲们,以后放牧、种地都能用得上。” 第94章 这是关于守护的意义 艾合买提大爷接过手册,像捧着宝贝似的,小心地揣进怀里。 “我们牧民就怕遇到突发天气,牛羊容易丢,有时候还会受伤。有了这个,我们心里就有底了。张同志,你们不仅帮我们保护石窟,还帮我们牧民,真是好人啊!” 张雷笑了笑:“大爷,您别这么说。我们援疆干部就是来为乡亲们服务的,不管是文物保护,还是牧民的生活,都是我们该做的。而且这几天,要是没有您帮忙,我们的设备也装不了这么快。您看,咱们一起努力,才能把事情办好,这就是一家人啊。” 艾合买提大爷听了,眼睛有些发红。 他拉着张雷的手,非要请他们去家里吃手抓肉。 “张同志,今天说啥也得去我家吃饭。今个儿正好周末,所里的同志也一起去。我家的抓肉比饭馆里的还香,你们一定要尝尝。” 在克孜尔这几年,研究所里的同事早已经处得跟一家人一样。 虽然有时候在工作中,因为交接的问题,或者理念的问题,会有多多少少的摩擦,但是大家争执过了就过了。 有时上班的时候吵得面红耳赤,一到下班还是要一起去吃饭。 等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问题没解决,再接着吵。 想到这儿,梁薇不由笑了笑:“大家一起走吧!回自己家吃顿饭有什么好推辞的。” 艾合买提大爷乐呵呵地望着梁薇:“难怪我最喜欢小梁这丫头呢,说话就是好听。都别推辞了,今天一定要去我家吃抓肉!” 张雷们作为援疆干部,面对村民的好意,也不敢欣然接受。他推辞道:“大爷不了,我们整理整理,还有其他地方也要装呢。” “不急这一时,走走走,就这么定了。” 王萌和李响倒是很期待:“老大,你看怎么办?” “办什么办,去我家办。” 张雷推辞不过,只好跟着去了。 艾合买提大爷的家在玉奇吾斯塘乡,他家的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房子是新修的砖房。 走进院子,麦香混合着肉香扑鼻而来。 一个穿着民族服饰的阿姨从屋里迎出来,笑着说:“你们来啦!快进屋坐,肉马上就好。” 艾合买提大爷介绍说:“这是我老婆子,阿勒屯古丽。知道你们要来,一早就开始炖肉了。” 阿勒屯古丽奶奶端来奶茶,又拿出馓子和干果:“你们从那么远来帮我们,辛苦了。快吃点东西,奶茶不够了再添。今天不吃完不准走啊!” 饭桌上,手抓肉很快端上来。 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鼻。 李响咬了一口,肉质鲜嫩:“阿勒屯古丽奶奶,您做的手抓肉太好吃了!” 阿勒屯古丽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好吃就多吃点,锅里还有呢。你们帮我们保护石窟,我们也没啥好感谢的,就想让你们吃顿饱饭。” 艾合买提大爷举起奶茶碗,对张雷和研究所的人说:“来,咱们干杯!祝咱们的石窟平平安安,祝你们在这儿一切都好!” 张雷和队员们也举起碗,奶茶的香气混着肉香,在小小的屋子里散开。 梁薇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暖暖的。 从用驼绒修复壁画,到气象干部来布设观测点,再到牧民们的热心帮忙。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戈壁上的沙棘和红柳,看似不起眼,却紧紧扎根在一起,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珍贵与美好。 几天后,林业部门的人也来了。 他们带着沙棘和红柳苗,要在石窟周边种防护带,阻挡风沙。 艾合买提大爷召集了村里的牧民,男人们挥着铁锹挖坑,女人们提着水桶浇水,孩子们也跟着帮忙递树苗。 张雷他们忙完气象站的调试,也来帮忙种树。 梁薇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对身边的小周说:“你看,不管是老祖宗的智慧,还是现代技术,不管是我们修复队,还是援疆干部、牧民,大家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 这就是守护的意义。 不光守护文物,还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人,守护着各民族之间的情谊。 小周点点头,目光落在那片刚栽好的树苗上。 风把嫩绿的枝叶吹得轻轻晃动,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团结与守护的故事。 等这些树苗长大了,一定会变成一片茂密的防护带,和那些气象观测设备一起,守护着这座千年石窟,也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希望与未来。 又过了半个月。 张雷带着队员来石窟检查设备。 他们还没到观测点,老远远看见艾合买提大爷在给设备擦灰尘。 车停下,张雷率先走过去:“大爷,您怎么还来擦设备啊?我们定期会来维护的。” 艾合买提大爷擦完最后一下,直起腰说:“我没事就来看看,这些设备是保护石窟的,可不能让灰尘挡住了。对了,小张同志,昨天我看手册上写着,天上的云要是像鱼鳞,就会晴天,我今天一看,天上真有鱼鳞云,果然没下雨哩!” 张雷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大爷,您学得真快!以后要是有啥不懂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两人正说着,小郑也从另一辆车上下来。 见到他们有些意外:“哎?又遇上啦!张队长来维护设备吗?” “嗯,定期维护。你们用下来,觉得怎么样?” 小郑把手里的监测报告递向他:“张队长,这半个月的温湿度数据很稳定,壁画的颜料层也没再出现返盐的情况。一个星期前,我们收到消息,县里预警说有小雨,我们提前把石窟门口的排水沟清理了,一点积水都没有。” 张雷听了,对他说:“太好了!这就是咱们合作的效果。以后我们会继续优化预警系统,争取把预警时间再提前,给文物保护多添份保障。” 艾合买提大爷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不管是研究所里的工作人员,还是气象站的援疆干部,亦或者是林业局的护林人。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虽然乡音各异,却早已经和当地的人民紧紧联系在一起。 奔赴山海,携手筑梦。 第95章 以探险为由的掠夺 十月的风刮来带上些许凉意。 阿亚开着那辆半旧的越野车,方向盘上包着的毛绒布成了一簇簇的毛边。 黑乎乎的,看起来有些丑。 梁薇说了好几次,让她扔了重新换一个。 阿亚就是舍不得,说这是梁薇第一次送他的礼物。 “我重新买一个给你。” “那不行,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的东西。” “我以后还会送你很多东西,这个都拉丝了。” “那也不行。” “行,你开心就随你。” 梁薇坐在副驾,看着窗外的戈壁一点点往后退。 远处的克孜尔石窟像块被风啃过的土黄色石头,嵌在山壁上。 “带你去见个老人。”阿亚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老爷子住石窟附近快一辈子了,知道不少老故事,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你认识的老人好多,每个都能给我带来新的灵感。” “要不说我那手工艺店还得谢谢你。对了,你上次设计的胸针样品已经送来了,等我下次见到你送来给你看看。” “好啊。” 梁薇点点头,没多说话。 老人的家住在天山脚下,站在院子里能看到高处的雪山。 听见敲门声,老人从屋里走出来。 老人看到阿亚咧开嘴笑:“阿亚小子,又来啦?” “马爷爷,这是我对象,梁薇。”阿亚把带来的米和油递过去:“她在石窟那边做事,我带她来听听您讲故事,顺便呀蹭顿饭。” 马爷爷点点头,把他们让进屋里。 屋里陈设简单。 一张炕,一张桌子,墙上挂着张旧照片,上面是个穿着板正的年轻人。 “那是我爷爷,”马爷爷看见梁薇盯着照片看,开口说道,“我爷爷早年跟着护卫队队伍在这一片生活,后来就没走,守了一辈子。” 坐下没一会儿,马爷爷就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的是早年间外国探险队来这儿的事,不是从书里看来的,是他爷爷跟他爸爸说的,他爸爸又亲口跟他说的。 “这些都是真事,我爷当年亲眼瞧见的。”他说。 梁薇搬来小板凳,坐在一边认真地听他讲。 “那时候啊,那些外国人穿着皮袄,背着大包袱,还带着枪,本地人不敢拦。”马爷爷抽了口旱烟,烟杆在桌子上磕了磕:“他们到了石窟里,看见好的壁画,就知道是好宝贝,眼睛都看直了。” 梁薇握紧了手,屏住呼吸听。 她在资料里看过不少记载,说那些探险队如何劫掠壁画,但文字是冷的,远不如老人嘴里的细节来得戳心。 “你知道他们怎么割壁画不?”马爷爷的声音都是心疼,“根本不管不顾,就拿着那种锋利的刀子,还有小铲子,直接往墙上撬。有的壁画连带着泥层,他们就用刀子一点点割,割不下来就用锤子敲,敲得石窟里的石头渣子到处都是。” 梁薇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她想起自己常去的那个洞窟,编号58窟,里面有幅飞天壁画。 上面只剩下半截身子,衣袂的纹路还清晰,可脸和另一只手臂没了,断口处坑坑洼洼的。 她以前总猜是怎么没的,现在听马爷爷一说,心像被针扎了似的疼。 “我爷爷说,有一回他偷偷跟着去看,看见一个外国人对着一幅大壁画下手。那壁画上是菩萨,脸画得特别好,慈眉善目的。那外国人先用喷壶往墙上喷水,说是什么让泥层软一点,然后就用刀子顺着壁画的边儿划,划了半天,然后两个人拽着布,硬生生把那壁画从墙上撕了下来。” 马爷爷叹了口气:“撕的时候,菩萨的袖子被扯破了一块,掉在地上,那外国人看都没看,一脚就踩过去了。我爷躲在外面,气得浑身发抖,可手里没家伙,不敢出去拦。” 还有更让人心酸的。 马爷爷说,有的洞窟里的壁画面积大,外国人带的箱子装不下,就挑好的地方割,剩下的就用锤子砸烂,说什么‘不能留给别人’。 有个小石窟里,原本满墙都是佛经故事。 被他们割得乱七八糟,剩下的碎片掉在地上,后来被风吹雨淋,慢慢就没了。 “我爹说,那些外国人走的时候,马车上装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从石窟里弄下来的壁画,还有雕塑。有的雕塑太大,他们就把胳膊腿敲下来,分开装。” “我爹看着他们走,蹲在地上哭,说这是祖宗留下的东西,就这么被人抢走了,对不起祖宗啊。” 梁薇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为什么1有的飞天只剩下半截,为什么有的洞窟里的壁画像被狗啃过一样。 那些残缺背后,是这么残忍的破坏。 她以前对着那些残缺的壁画,只是觉得遗憾,现在才知道,那遗憾里藏着多少可恨的侵略啊。 阿亚悄悄递过来一张纸巾,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马爷爷看见她哭,安慰道:“现在好了,有人守着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来保护它们,我爷爷他们要是知道,肯定高兴。” 从马爷爷家出来,风更冷了。 梁薇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石窟,心里堵得慌,又有点微微的发热。 堵的是那些被劫掠的过往,热的是马爷爷和他爷爷那样的人。 他们守了一辈子,没让剩下的东西再遭罪。 “别难受了。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剩下的保护好,让更多人知道这些故事。” 梁薇点了点头,抹了把眼泪。 她守在这里,看这些壁画,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车子往石窟工作站开的时候,梁薇的手机响了。 她掏出来一看,是姑妈打来的。 梁薇犹豫了一下,接起。 她跟姑妈家已经有很久没联系了。 前几年,梁青三天两头给她打电话,王浩也会找她要钱。 后来梁薇不接电话,又拉黑了段时间,他们才消停。 也是一次又一次的打扰,把梁薇心里的那点感激扫得消失殆尽。 姑妈给过她一个家,但又没有把她养得很好。 能走到今天,她最应该感激的人是自己,最应该心疼的人也是自己。 她油盐不进的样子,成功吓退梁青他们。 他们也开始很少打电话给她,慢慢地也就联系少了。 不过每年她总是要抽空回去一两天的,但她去了爸爸妈妈的墓地之后就回克孜尔了。 说起来姑妈现在在小镇上住的房子还是她家的。 他们一家搬去城里以后,小镇上的房子就空闲下来。 姑妈一家当时没什么钱,梁薇的爸爸就让他们搬去他们的房子里住。 本来说好要租的,梁薇的爸爸一次也没要过房租。 相反的,这些年他们没少接济这个姑妈。 连她开的包子铺子,还是梁薇的爸爸找熟人给瞧的。 后来梁薇的爸爸妈妈去世以后,他们把梁薇接去镇上,卖掉了城里的房子。 唉…… 要说这养育之恩,其实也还了。 “薇薇啊。”姑妈问她,“你还好吗?” “挺好的,姑妈。” 梁薇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她不知道姑妈突然打电话来是为了什么。 “快中秋了啊,又是一年过去了。”姑妈顿了顿,“你今年……能回家过中秋不?我想你了。” 第96章 中秋回家吗? 梁薇的心颤了一下。 中秋,她都快忘记了。 自从来到克孜尔,就没再回去过过中秋。 “我……”梁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其实不爱过中秋。 只是小时候的中秋,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日子。 “你这孩子,在外面待了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 姑妈没等她回答,又说了起来:“前几年我跟你吵,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子,在那种地方待着,有什么好的?可你不听,后来我也懒得说你了……” 梁薇没说话,听着姑妈絮絮叨叨的。 为她好。 她们眼里的“好”,不是她想要的。 “姑妈,我这边还忙着呢,过两天再说吧。” 梁薇不想再聊下去,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 阿亚看了她一眼,没问什么,把车速放慢了点。 过了一会儿,阿亚才开口:“姑妈打来的?” “嗯。”梁薇睁开眼,看着窗外,“问我回不回家过中秋。” “那你回去吗?”阿亚问道。 “不知道,过两天看吧。” 小时候的中秋,镇上会有活动,敲锣打鼓的,还有流水席,一家接着一家。 别的小孩子都盼着中秋,能吃好吃的,能玩,可她不盼。 每到中秋,流水席的时候,姑妈就会让她去帮忙洗碗。 一大盆一大盆的碗,堆在居委会院子里的水池边,油腻腻的。 她要蹲在那里洗,从傍晚洗到半夜。 王浩则跟别的孩子一起玩,吃月饼,看花灯,晚上睡在屋里,灯早早地就灭了。 她记得有一年中秋,流水席特别多,碗堆了好几大盆。 她洗到半夜,手都泡肿了。 洗洁精的味道呛得她难受,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滴在水里混着油污散开。 她不敢哭出声,怕姑妈听见了骂她。 哭完了,接着洗,一直洗到天快亮,才把最后一盆碗洗完。 第二天上学,她作业没写完,老师把她喊到办公室。 仗着她成绩不错,老师倒也没骂她,只是让她以后注意点,班委要有班委的样子。 她站在办公室里,心里又委屈又难受。 从那以后,她就不爱过中秋了。 一想到中秋,就想起蹲在水池边洗碗的日子,想起满手的油污和止不住的眼泪。 “我们确定关系快四年了。”阿亚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说实话,也该找个时间去拜访你的家人了。” 梁薇愣了一下,转头看阿亚。 阿亚握着方向盘,眼神很认真。 他们在一起四年,阿亚从来没提过见家人的事,她知道阿亚是怕她为难。 “我知道了。”梁薇的语气很平淡。 “你很不开心,是因为我吗?”阿亚看了她一眼,有点小心翼翼,“或许我还不太能达到伯父伯母的要求……梁薇,我不会勉强你的,你什么时候觉得我可以,我都听你的。” “不是。”梁薇赶紧说,她怕阿亚误会。 她不是觉得阿亚不好,恰恰相反,阿亚很好。 阿亚是草原上长大的,性格开朗,待人真诚,对她也好,从来没让她受委屈。 她只是不想让阿亚去面对姑妈的刻薄。 姑妈那个人,势利得很,以前就因为她留在克孜尔,说她没出息,现在要是见了阿亚,指不定会问什么。 问阿亚一个月挣多少钱,问他家是做什么的,问能不能在城里买房子…… 那些话,她听着都难受,更别说阿亚了。 阿亚在草原上长大,过惯了随心随性的日子,他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也受不了别人的盘问。 要是姑妈当着他的面说些不好听的,阿亚心里肯定不舒服,她会心疼的。 梁薇是个有主见的人。 选什么样的男朋友,过什么样的生活,她自己说了算。 带阿亚见家人,对她来说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可就算是走个过场,她也不想让阿亚受委屈。 “明年吧。”梁薇想了想,开口说道,“明年清明,你陪我回家一趟。” 清明的时候,天气不冷不热,而且清明回家是祭祖,姑妈他们就算有什么话,也不会在那个时候说太刻薄的话。 最重要的是,她想带阿亚去看看爸妈的坟,告诉爸妈,她找到一个很好的人。 阿亚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心里又有些紧张:“好!明年清明,我跟你一起回去。” 看着阿亚开心的样子,梁薇心里也松了口气。 大傻子,这也能开心成这样。 晚上回到工作站的宿舍,梁薇刚洗漱完,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王浩发来的消息。 梁薇点开消息,王浩的消息很长:“姐,今年你就回来吧。你还在为以前的事情生气吗?那时候我不懂事,总跟你抢东西,找你要钱,现在我知道错了。这两年妈的头发都白了,身体也不如以前了,不知道还能陪我们过几个中秋,她总跟我念叨你,说想你了。” 她盯着手机屏幕,想了很久,最后回复了一句:“我知道了,我看看能不能回去。” 决定回家的那天,梁薇去买了火车票。 她没买高铁,买了最便宜的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慢,要坐十几个小时,可票价便宜,能省点钱。 她在工作站的工资不高,大部分都用来买资料和保护壁画的工具了,能省就省。 “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打电话。”阿亚帮她把行李拎到门口,揉了揉她的头发,“要是家里有人说不好听的,别往心里去,实在不行,我去接你回来。” 梁薇笑了笑,点了点头:“知道了,你放心吧。我就回去几天,很快就回来。” 去火车站的路上,梁薇看着窗外的风景。 她不知道这次回家会怎么样,会不会跟姑妈吵架,会不会想起以前的委屈,可她知道,她该回去看看了。 不管怎么样,姑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如果待得舒服,她就多待两天,如果不舒服,大不了见个面就走。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想。 绿皮火车慢慢开动的时候,梁薇给阿亚发了条消息:“我上车了,你好好的,等我回来。” 手机很快收到回复:“好,我等你。” 第97章 马鹿塘,好久不见 马鹿塘小镇盛产矿,铁矿、银矿、锡矿…… 记得在一本言情小说里,离马鹿塘最近的市,还是女主的家。 这些年回家的次数不多,小镇的人却很明显的一年比一年少了。 无止无休地开采矿业资源嘛,总有枯竭的时候。 牧民知道夏牧场需要恢复,而在这个靠山吃山的地方,人们的这种意识却极为淡薄。 车窗外的山一座压着一座,云贵高原独有的凉爽之意拂面。 马鹿塘一年四季都阴雨绵绵,梁薇裹了裹衣服。 小镇的车站修得简单,汽车转进停车场的时候,因为一条陡峭的弯路,摇得人脑袋发晕。 她下了车,走出车站。 右手边的小锅米线还开着门,门口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短发阿姨在煎油条,见到她有些欲言又止。 可能是觉得梁薇眼熟,又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到马鹿塘的时候是下午五点,正好是吃饭的时候。 她走过去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嬢嬢,要一碗小碗的小锅米线,多少钱?” “五块钱。” “这么多年还是五块么?都没涨价。” 阿姨似乎反应过来梁薇应该是以前的熟客,她把锅里的油条夹在支架上:“镇上都没什么人了,都是吃了我家多少年的老熟客,一两块钱也富不起来,这样就挺好的。” “是啊。我以前在镇上的时候就一直来你家。我奶奶经常带着我来,以前煎油条的是个奶奶。” “你说的是我妈妈,前几年就不在了。” “抱歉。”梁薇看着已经生锈的招牌,“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以前看不上这点小吃店,现在竟然觉得守在小镇上很踏实。” 梁薇问她:“阿姨,没想去市里吗?” “想过,但还是有点舍不得这些老邻居。”阿姨把热腾腾的小锅米线端上桌,“阿妹要吃烧豆腐么?” “吃几个吧,蘸水要蒜油小米辣。” “行。” 阿姨拿出个小碟子,熟练地往碟子里倒酱油,蒜油,辣椒等佐料,一边抬起眼睛看梁薇。 她想了想说:“阿妹,我觉得你老是很眼熟。” “是啊,我小时候就一直在你家吃米线的,后来我出去读书了,就很久没来。梁乔明是我爸,采三村的张桂英是我奶奶,您认识吧?” “哦!认识认识,你家搬去采三村之前,在新加坡那地方我两家是邻居。可怜的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难怪我都没认出来,有二十二了吗?” “我快三十了,嬢嬢。” “看不出来,还小还小。这次回家过中秋吧?” “是呢。” 小镇这边的美食很接地气,烧豆腐。 铁板桌子中间抠一个洞,在上面架上一个火盆,火盆里面装上炭火,周围是炭灰。 早上开店的时候,就先把火盆烧起火,等烟过后抬上桌,再支上烧烤架。 有客人的话就把小豆腐、鸡蛋、鸡爪子、土豆块放上面烤。 没有客人的话,把这些食材堆到烤架两边,炭火灰盖起中间的炭火。 等下一波客人来,再把炭灰翻开,又可以继续烤。 以前爸爸妈妈在的时候,爸爸很喜欢带她去吃烧豆腐。 爸爸喜欢喝酒,但在妈妈的监督下,每次只能喝小半杯。 这些记忆明明很清晰,却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有时候她都会怀疑,那究竟是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过。 “阿妹你慢慢吃,包谷在这里,自己算。” 玉米粒是用来计数的,吃一块豆腐就在自己前面的桌上放一颗玉米粒。 等最后结账的时候,数数玉米粒就好了。 小吃店的阿姨很有松弛感。 有时候她在忙,或者是人多的时候,她会直接把玉米粒的杯子放在桌上,让客人自己计数。 梁薇那时候还问过爸爸,难道不会有人吃了豆腐却不拿玉米粒么。 爸爸就告诉她,大家都是熟人啦,谁会占那一两块豆腐的便宜。 说实话,这是一个温暖的小镇。 她的整个快乐的童年和有些艰难的青春期都与这个地方有关,只是她在这里除了记忆,这里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留念的呢? 梁薇想着想着,小吃店里的人多了起来。 阿姨忙去了。 梁薇算了算玉米粒,结了账往姑妈家走。 从小锅米线店出门右转,有一条长长的台阶,台阶中间被一条公路切断。 公路的右手边是一个大院,是当地最厉害的矿业公司,小镇上每一户人家都与这个公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大家称那个地方叫‘总统府’。 ‘总统府’里有一个花园,花园对外开放,一到十二月底,花园里的樱花一簇簇的,又雪白雪白的,很漂亮。 梁薇很喜欢。 在沿着台阶继续往上走,会遇到一所小学校。 大概是没有生源,小学已经废弃了。 再沿着公路走个三十多米,就能看到姑妈家。 梁薇放慢了脚步。 姑妈家外面的围墙布满青苔,最边上一棵花椒树病恹恹的,剩下个光杆杆,似乎是死了。 许是嗅到生人的气息,院里的狗开始狂吠。 红砖房二楼是王浩的房间,隐隐约约能听见他的声音。 “加血啊!愣着干嘛?卡位,你别站我后面啊!” 梁薇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刚想转身走,门一下子被打开了。 梁青站在门口,手还扶在门把手上:“小薇啊,你回来了?” 她有些不自在:“嗯,回来看看。” “进屋进屋,你这孩子,我以为你不要这个家了,一年到头的也不知道回来。”梁青合上门,往楼上喊了一嗓子,“王浩!你姐回来了!下来切西瓜。” 王浩的房间静了一会儿,接着他打开房门,双手撑在栏杆上,弯着腰往楼下看。 几年不见,这小崽子又长高了,也明显长得胖了。 梁青把他养得很好。 “来来来,小薇去客厅坐着。” 梁薇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抓着自己的行李箱。 “行李箱给我,我帮你拎上去。”梁青伸手去抓行李箱的拉杆。 梁薇本想拒绝,还没开口,行李箱已经被姑妈提上楼去。 楼上那个小杂物间隔出来的屋子,连门都是一块推拉的木板。 黑暗,狭小,见不到一点光。 梁薇选择住小镇上的招待所。 以前她没办法选择,现在她也不用为难自己。 “梁薇你回来了啊!”王浩雀跃着下楼,偷偷凑到她身边,“姐,有钱吗?借我二十块。” 第98章 认命的小镇女人 梁薇警惕地瞪着王浩,像护食的小狗。 “逗你的啦!看你这滑稽的样子。”王浩从柜子里翻出一袋子水果,“想吃什么呀姐姐,我给你削皮。” 梁薇坐到沙发旁边的小凳子上,说道:“不用了。” 梁青放好了行李,从楼上走下来:“小薇啊!这次回来,你就住王浩的屋子。东西都给你收拾出来了,床单被褥那些都是新的。” 梁薇有些诧异地看向王浩:“那你睡哪?” “我跟我爸睡大间,我妈要开铺子,一来一回的多麻烦。她找人隔出来一个床位,吃完晚饭差不多就去包子铺那边了,还能节省些时间。” 梁薇‘哦’了一声。 姑妈看了看冰箱,喊她:“小薇赶紧吃水果。” “不用了。” “我去买只烤鸭,镇上新开起来的,吃着还行。王浩!别玩了,跟我去菜市场!你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就知道玩那个破手机。” 梁薇又喊道:“不用了,随便吃点就行。” “那怎么行。要不你俩一起跟我去菜市场?” “你自己去不行吗?我刚跟朋友约好要去下副本。” “你去不去!” 王浩看看梁薇,收起手机放进裤兜:“行行行,我去。” 梁薇没犹豫:“好。” 留她一个人在家,那可不行。 她宁愿找个招待所或者网吧待着。 不然东西丢了怎么办。 这种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 有一次姑妈的金耳环丢了,全家翻箱倒柜。 暗戳戳含沙射影是被家贼偷了,还找她做思想工作。 结果最后是小镇上的旧金回收老板拿着耳环去找梁青,说是王浩拿去卖的。 整件事情才水落石出。 这也使梁薇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家里没人她就选择在学校多待一会儿,或者去公园背英语做作业,等计算着家里差不多人都回来了,她才回家。 小镇的菜市场没几个人,卖菜的阿姨没客人的时候会收拾出一个地方打扑克牌。 梁青跟他们混得熟了,那会儿她天天吹嘘梁薇要成为马鹿塘的第一个大学生,是要当老师的人,是要当医生的人,是要蹲办公室的人。 哪知道梁薇不顾梁青的反对,私自改了志愿,成了‘刷墙的’。 “哎,这不是梁青吗?这个小姑娘是谁?王浩的女朋友?” 梁青呵斥她:“瞎说什么呢?这是梁薇啊!我侄女儿。” “哦,梁薇啊!大公务员回来啦!” 梁薇一脸疑惑:“我不是……” “回来啦回来啦!” “都长成大姑娘了,真漂亮啊!这些年去哪当公务员了,怎么晒得这么黑,我记得你以前白生生的呢。” 梁薇还没说新疆,梁青抢先一步回答道:“你懂什么,我们家梁薇这是舍己为人!她去的地方远是远,但能挣钱!大公务员!她去的那些地方,别说你了,你全家这辈子都去不了一次。” “行行行厉害了,大公务员,三根葱,八角钱。” 梁青从包里倒出一个硬币:“给。” “还差三角呢。” “我们梁薇能在你家买东西是你家的荣幸,会做人的都不收钱了,给你五角钱你还叽叽歪歪的。” 卖菜的阿姨还想说什么,被梁青堵了回去:“行了!真是的,这么小气,再拿你一根香菜。” “不行。” “一根香菜计较什么!以后你沾了我家梁薇的光,说不定也能出个大学生,走了啊!” 梁薇太阳穴突突地跳:“姑妈,我不是什么公务员,你这……” 王浩倒是无所谓地说道:“你管她的,她想说就说呗,反正你又不经常回来。” “不是,也不能太虚吧?” “他们这个年纪就爱攀比,管他们的。” 梁薇不说话了,到肉摊前面,老板和姑妈的谈话内容差不多。 唯一的差别是,老板坚决不少梁青钱了。 他说:“你一直说你侄女儿公务员能赚多少钱,每次都要占点便宜。那既然她回来了,我该是多少收多少不过分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跟你都多少年的合作关系了,我卖肉包子的肉不是从你家买的啊!多要你一个骨头怎么了!你看看你这骨头,跟狗啃过似的,连肉都见不着了。” “你说什么啃的!什么叫狗啃的!你会不会说话!” “刘德海!你胆子大了,我的生意你不想做了是不是!” “不做就不做!每次你来买个东西,哪次不是连吃带拿的,都称好的东西,还往里放,放了就要重新称重!” “懂不懂做生意,我照顾你家多少年了!我侄女儿是大城市里的公务员!哪里会看得上占你的便宜。” …… 两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王浩见怪不怪了,把梁薇拉远了点:“管他们的,一会儿吵完了我们再过去。” “别吵了别吵了。”梁薇实在听不下去,拿出钱,“大叔重新称一下吧,多少我来付。” 梁青像是要把人家摊位掀了似的:“见着了嘛!我侄女儿不跟你这种小气鬼计较。” “是是是,谢天谢地,你侄女没学成你这个德行。” 卖肉老板见梁薇的样子,也没重新称重,把肉往前一递:“行了阿妹,你跟着你这个姑妈也是不容易,阿叔不要你钱,去吧去吧。” 梁薇从袋子里拿出那块姑妈抢了放在袋里的肉,放在案板上:“谢谢叔了,大家都不容易,还是不了。” 梁薇才回来,梁青也不好说什么。 三人一起往烤鸭店走,路上姑妈还在絮絮叨叨:“那个老男人最小气了,怪不得年纪轻轻死了老婆,就是被他这个小气样子克死的。” “姑妈,这些话也不是什么好话,以后不要说了。” “事实就是这样。” 唉…… 梁薇有些无奈,她回来做什么呢。 可能是看出梁薇的不开心,梁青后面倒也收敛了许多,只多拿烤鸭店老板的一袋甜酱。 三人回到家的时候,梁薇的姑爹王家起已经在家了。 他蹲在墙角抽烟,整个屋里云雾缭绕,梁薇有点鼻炎,一闻到这个味道开始打喷嚏咳嗽。 姑妈推了推王家起:“别抽了!你那个肺都熏黑了。” “你饭做了吗!做饭去!我一天在外面上班,回到家连口饭都吃不上,要你这个婆娘干什么也不知道。” 王家起看了一眼王浩手里拎着的东西,一把扯过,撕下一只鸭腿。 咬了一口后,打开袋子装着的甜酱。 把咬了一口的鸭腿在里面打了个滚,大口大口吃起来。 他一边吃一边骂,唾沫横飞:“败家娘们!知道钱有多难挣么,买这么多东西,钱是大风刮来的啊!” “吃着也堵不住你的嘴。” “你说什么!难道我说的有错么!” 梁青有点委屈:“小薇多久回一次家,吃顿好的怎么了?你一直叫叫叫,吃着还叫,我花你钱了么?” “嘿呦,意思就是你有钱呗。”王家起脸色好看了一些,他把鸭腿的骨头往地上一丢,随手把油抹在沙发垫上,向梁青伸出手,“这个月的钱呢?” 梁青抿了抿唇,从包里把钱拿出来,抽出五十块捏在手里,其余全部交给王家起。 “都在这里了。你先吃点凉菜烤鸭,我现在就去做饭。” 梁薇看着这一幕,又有点同情梁青。 这算什么呢? 认命的小镇女人。 第99章 认命的小镇女人 梁青对梁薇不算好,甚至在很多的时候,可以说很差。 可是抛开这一点不谈,她对她的小家也尽了心力。 姑爹王家起是小镇上的工人,后来下岗潮的时候被裁员了,之后一直在镇上给私人老板打工。 头几年他还年轻,有入坑证,能靠着苦力赚不少钱。 有一年推矿车发生了事故,他的脚被矿车压伤,造成粉碎性骨折,就只能从事一些地面上的工作。 还是和马鹿塘的矿业资源有关。 矿业资源的操作程序,先是要把地底下的矿挖出来,运到地面上。 这时候运出来的矿土话叫荒,含有杂质,没办法直接使用,看起来就跟花盆里的土一样。 只是土里会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那些就是原矿。 荒经过洗矿,粗筛后的叫做精矿。 精矿又要进行提纯冶炼,经过复杂的工序,才能被使用。 姑爹以前是挖荒的,后面受伤后,他就只能在选厂里冲荒。 冲荒的大概意思,就是把挖出来的荒研磨后,用水洗一遍,杂质会随着水被冲走,沉在底下的就是精矿。 在选厂上工作的工资并不高,一个月就几百块钱,有时候还不如姑妈的包子铺子赚钱。 姑妈也不计较。 她总是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话挂在嘴边。 在她看来,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分什么你我。 以前梁薇也没觉得不妥,直到后面慢慢的长大了。 她才开始意识到在任何的关系中,中间都横着一个天平,而姑妈家的天平早就已经倾斜。 姑妈没什么本事,唯一的好处是吃苦耐劳。她很小气,但从家的那一方面来说,这叫做勤俭持家。 从梁薇来到姑妈家,姑妈的基本作息就比闹钟还规律。 她得从凌晨三四点起床开始和面,蒸好包子馒头,煮好豆浆和粥,再一袋袋提前装起来。 这样赶着上班的工人才能节省时间,忙着读书的孩子才能不因为早饭迟到。 等她忙完基本已经是中午,匆匆吃点卖剩的早饭垫垫肚子,她又得去菜地里忙活一阵。 忙完要趁着工人的下班时间,把菜挑去门口卖。 差不多到孩子放学,不管最后菜有没有卖完,她都得赶回家去做饭。 梁薇来了以后,倒是承担了家务一职,不然家里的家务全都是她做。 姑爹没什么兴趣爱好,最大的兴趣就是吃饭睡觉喝酒。 每次一喝多,他的脾气都不是很好,总要拿着姑妈撒气。 梁青也不回话,默默听他骂,等他骂够了,睡觉去了,她再默默把家里收拾干净。 这还不是最气人的。 梁薇的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留下过一点遗产,由于姑妈是她的监护人,钱就落在姑妈的手上。 这笔钱加上姑妈的包子铺生意不错,还有姑爹的几百块工资。 零零总总加起来,就算不能奔小康,日子总应该是宽裕的。 但并没有,姑爹的农村老家有个弟弟,两个妹妹,他是老大。 家里存着的钱,都往那边去了。 他的弟弟在老家那边盖起了五层楼的小洋房,夫妻两穿貂皮,开小车。 梁薇跟着姑妈姑爹去过一次,明明路过的时候还见着院里停着一辆小汽车。 等他们下车走到门口,小汽车却被藏起来了。 姑妈也姑爹说过这件事。 她说:“王家起,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你能不能为这个家多想想。你儿子马上要考高中了,以后要娶媳妇,要养孩子,你就该存着点钱。我月头拿给你的钱,怎么又没了!” “败家娘们儿,你在这里叽叽歪歪什么东西。老子每天上班下班的,不是为了这个家,那是为了啥!王家来是我亲弟弟,我这个当哥哥的多照顾着一点怎么了!” “可你看看他家的楼房,青砖白瓦的,在我们镇上也找不出这么漂亮的一栋吧?他家比我们家有钱,早就不用我们家来接济了。” “他家能有什么钱,种种家里那两亩地,今年收成还不好,他家没钱。” “那我家就有钱了?王浩要交学平险了,现在全班就是他没交了,你说怎么办吧。”梁青手里捏着抹布,眼眶红红的。 这些年王家起用自己家的钱去补贴弟弟家,她一直都知道。 不过自家男人做的事情,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一次王浩考试抄及格了一门,姑妈很是高兴。 梁薇见她心情不错,就问她:“姑妈,你觉得姑爹对你好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回她:“哪有什么好不好的,搭伙过日子嘛,离了婚重新找一个未必比他好。” 梁薇不说话了。 “姐,你发什么呆呢?” “没事。” 王浩站在她旁边:“姐,我该跟你说对不起的。虽然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但这次是真心的。” 梁薇收拾着桌子:“哦,我知道了。” “姐,你还在生气对不对?” “没有啊。” 梁薇的态度冷冰冰的,王浩也不敢往下说。 等晚饭结束后,梁薇本能的去洗碗。 梁青把她推到沙发上坐着:“你坐着,好不容易休息几天,这些活不用你干。王浩!过来,去把碗洗了。” 王浩真放下手机去洗碗了。 王家起喝多了酒,进卧室呼呼大睡,呼噜声震天。 “小薇啊,我知道我这些年有愧于你,没做好一个姑妈的责任。但是这里总是你的家,人上了年纪,很多事情就清晰起来。” “姑妈,我理解,但我不觉得我应该原谅。你能养我那几年,我很感激,但我也想过了,我不欠你们什么。钱,我爸早就付过了,不是吗?” 梁青看着她,点点头:“嗯,你说得对。你现在在新疆过得好不好?” “挺好的,每一天都保持热爱,每一天都有所期待。” “那就好。” 梁青背过身,偷偷抹了把泪:“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姑妈,其实这些年在小镇上的生活,你早就厌烦了对不对?” 姑妈一怔,望着她。 “姑爹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是吗?原本你拿着我家的钱,经营着自己的包子铺,起码可以衣食无忧。 全都是因为王家起,他把钱拿走了,像个无底洞一样,你永远都填不满。不管你怎么努力,你都填不满。” 第100章 被逼相亲 像是被戳中心事。 梁青双手捂着脸,掩着声音哭起来:“没办法的,我已经嫁给他了,太晚了。” 梁薇给她递了包纸:“不晚的,你有手艺,去哪都能生存下去。小镇现在资源枯竭,生意早不如以前了。” “比打工强。”姑妈擦擦眼泪,“我都过到这把年纪了,离了他说不定过得更不好。起码现在家里有个男人,有个主事的。” “人家都说不要美化没走过的路,姑妈你这是丑化你没走过的路了。不过我也只是随便问问,日子总归是自己过嘛。” “算了,不说这些了。” 王浩出来的时候,梁青已经收拾好东西。 “对了小薇,你今天睡早点,明天起早点打扮打扮。” 梁薇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打扮?我明天打算去祭拜一下我爸妈,今年还没回来看过他们。”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都长成大姑娘了,又这么有出息,去你爸妈的坟前要好好打扮,不然像今天灰头土脸的,他们在另外一边也会担心。” 梁薇倒觉得也是。 不能让爸妈担心,她想。 她还是得打扮打扮,让他们看看,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一年比一年好了。 还有阿亚…… 她得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她打算下一次就带阿亚来看他们。 如果他们在世的话,会是什么表情和心情呢? 激动,舍不得…… 但她知道,他们会为她高兴的。 梁薇睡得很早,梦里她看见了爸妈。 他们站得远远的,爸爸揽着妈妈的肩,在看着她微笑。 就像以前等她下课一样。 “这都几点了,还睡着?你家公务员行不行啊?” “我看她也不是很急,改天吧改天吧。” “别吵了。都说人家是公务员了,好不容易休假多睡几分钟怎么了?你们等着,我去叫她起来。” 梁薇被外面的声音吵醒,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八点了。 她连忙坐起来,还没换好衣服。 房门传来开锁的声音。 大概是她反锁了门,门没被打开。 她连忙穿好衣服,抄起一边的台灯捏在手里:“谁!” 梁青说道:“是我,小薇,你醒了吗?” “哦,姑妈。我醒了,稍等一会儿。” “你把门打开,我有事要跟你说。” 梁薇放好台灯,打开门:“姑妈,你今天没开包子铺吗?” “你的事才是大事,还开什么包子铺。” “我什么事?” 梁薇的脑子还没清醒,一群人推开门涌进来。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笑的,有好奇的,仿佛她是一只大猩猩。 什么情况! 梁薇被逼到墙角:“姑妈?他们是谁?” “你们先出去,我跟她说说,别吓着人了。”梁青把人全部推出去,关上门把她拉到床上坐着,“姑妈也是为你好。你看你现在都快三十了,三十岁还嫁不出去的都是老姑娘,那要被人取笑的。姑妈不封建,思想开明,也知道你读书毕业也没几年,但人生大事不能一直凉着啊,所以我找了村里的媒人,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 梁薇差点气死。 “梁青,我以为你已经改邪归正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梁青想去拉她的手,被梁薇一把甩开。 “真是好心没好报啊!我就是年纪大了,希望你和浩浩能有个好的归宿。今天来的这个小伙子不错的,家里都是老本老实的农民。比你大九岁,大三岁抱金砖嘛,还能抱三块。” 梁薇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闭嘴吧你。” “你什么态度!梁薇,你都三十了!隔壁的李小花跟你同年纪的,孩子都读初中了,我为你张罗,你还摆什么大小姐脾气!人家也是不介意你三十岁,才来看看。” “谁稀罕。”梁薇把自己的东西全部往行李箱里塞进去,拉链拉得“刺啦”响,震得梁青脸色发青。 “你稀罕不稀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嫁人!” 梁青上前拽住行李箱拉杆,指甲几乎掐进塑料里:“你以为你真的在城里当公务员了,那都是我说的。别觉得了不起,再能耐也是个没嫁人的老姑娘,在我们这儿,没成家就是没人管的孩子,早晚要被人戳脊梁骨!” 梁薇猛地甩开她的手,拉杆“哐当”撞在床腿上:“我自己的脊梁骨,轮不到别人戳。梁青,我明确告诉你,我有对象,不用你瞎操心。” “对象?”梁青眼睛一斜,嘴角撇出个讥讽的弧度,“你别骗我了。真有对象能不跟你回来见亲戚?怕不是个连工作都没有的穷小子,你不好意思带回来吧?我跟你说,女人这辈子,嫁得好才是真的好,工作再好能当饭吃?等你老了动不了,谁给你端水递药?” “我的事不用你管。”梁薇弯腰继续收拾,“我现在就走,不耽误你给我瞎操心。” “你敢!”梁青扑过来按住行李箱,“我是你姑妈,你爸妈不在了,我就是你最亲的人,我不管你谁管你?今天这亲你必须相!那小伙子还在堂屋等着呢,人家家里盖了两层小楼,还承包了三亩果园,不比你在城里租房子强?” “强不强是我的事,跟他没关系。”梁薇用力扯行李箱,两人僵持着,箱子在地板上磨出刺耳的声响。 “怎么没关系?”梁青喘着气,开始用软的一套,带着点哀求的调子,“小薇,姑妈也是过来人。你看我,当初要是不结婚,现在说不定还在外面飘着,哪有个安稳日子?女人啊,终究要找个男人依靠。你现在年轻,觉得自己能扛,等过了四十,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就知道苦了。” 梁薇冷笑一声:“你的安稳日子,就是天天哭着说‘没办法,已经嫁给他了’?这种安稳,我不想要。” “你!”梁青被戳中痛处,脸涨得通红,又立刻换上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那是命!我没文化,没手艺,不靠着男人怎么活?可你不一样啊,你有文化,有工作,可再厉害也是个女人!男人就不一样了,四十岁还能找二十岁的姑娘,你四十岁呢?到时候谁还看得上你?” “看得上看不上,我自己说了算。”梁薇终于把行李箱抢过来,“我再说最后一遍,我有对象,我们感情很好,以后会结婚,会带他来看我爸妈。今天这事,你别再提了。” “有对象怎么了?没结婚就不算数!” 梁青堵在门口,不让她走。 “我已经跟媒人拍胸脯保证了,说你肯定愿意见。你要是现在走了,我这张老脸往哪搁?村里人该说我梁家没人情味,连自家侄女都管不住!你就当可怜可怜姑妈,出去跟人家打个招呼,聊两句就走,行不行?” “不行。”梁薇斩钉截铁,“我爸妈教我,做人要真诚,不想做的事就别勉强,更别拿别人的终身大事当面子。你要是觉得丢脸,就该一开始就别替我做主。” “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梁青急得直跺脚,“我这不是为你好吗?那个小伙子我看过了,浓眉大眼的,说话也实诚,比你在城里找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强多了!他不嫌弃你年纪大,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第101章 你都三十了,怎么还不结婚 梁薇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 梁青的脸气得发绿。 梁薇看见了,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 她双手环胸说道:“我爸妈教我,做人要真诚,不想做的事就别勉强,更别拿别人的终身大事当面子。你要是觉得丢脸,就该一开始就别替我做主。” “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我这不是为你好吗?那个小伙子我看过了,浓眉大眼的,说话也实诚,比你在城里找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强多了!他不嫌弃你年纪大,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嫌他不是我对象。”梁薇拎起行李箱,往门口走,“让开。” “你敢走!”梁青张开胳膊拦她,“今天你要么去见,要么就别想出这个门!你以为你翅膀硬了,就能不认我这个姑妈。” 梁薇脚步一顿,心里像是被针扎一样。 昨天她还觉得同情她,现在看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回:“梁青,我不欠你的。如果你让我拿自己的人生当你的面子,让你逼我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么你这个姑妈我确实不想认,我也不该认。” “梁薇,你以前是多乖巧的一个女孩子,怎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乖巧。”梁薇轻嗤一声,“我从来都不乖巧,只是那会儿年纪小,我没办法反抗你而已。” “你……你真是!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不要你的钱,我就想让你好好的!这有什么错。你一个人在新疆,受了委屈都没人说,生病了都没人照顾,我看着心疼啊!我给你找的这个小伙子踏实,他能给你安稳。” “安稳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梁薇冷冷地看着梁青,“梁青,你的好意,我真的受不起。你今天放我走,我们以后还能好好相处。要是你非要逼我,那我们之间,就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你这是要跟我断绝关系?”梁青惊讶地看着她,放声嚎啕大哭起来,“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早知道当初你没人要的时候,我就不该带你回来,省得现在来气我!” 她拉起行李箱的拉杆:“你非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 “是你逼我的!”梁青抹了把眼泪,又恢复了强硬的态度,“今天这亲,你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浩浩,你别在外面站着了,进来帮我拉住你姐!” 房门被推开,王浩磨磨蹭蹭地走进来,挠着头,看着梁薇一脸为难:“姐,我妈也是为你好,你就……就去见一面吧,不然她真的要气病了。” 王浩比梁薇长得高,身体也比她壮实很多,如果真拉扯起来,她肯定跑不掉。 梁薇眼睛一转问道:“王浩,你的网贷还完了吗?我记得马上又要到还款日期了吧?” 王浩的眼睛瞪大,显得紧张又震惊:“你怎么知道?” 梁青身子发抖:“什么!王浩!你又去借网贷了?我上次怎么到处借钱帮你还完的,你忘记了吗?” “哎呦妈,这次真不多,也就几千块。我充游戏去了,等我把装备卖掉,还上就行了。” “你!” 梁薇看着两人不经觉得好笑,她扣了扣指甲:“超前消费是会上瘾的,反正不管欠多少钱,都有人帮你兜底。” “你找你爹去!我管不了了。” 王浩低下头:“妈,我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借了。” “你的事情我慢慢算,先按住你姐姐。” 王浩朝梁薇走过去:“对不起啊姐姐。我就是觉得,见一面也没什么损失,要是不合适,再拒绝也不迟啊。” “好一个没什么损失。”梁薇笑了,笑得有些悲凉,“你们觉得见一面无所谓,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心里有别人,我这样去见他,是对我对象的不尊重,也是对他的不尊重!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我爸妈在九泉之下,看到他们的女儿,被他的亲姐姐逼着去相亲,逼着去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你别拿你爸妈说事!”梁青打断她,但语气有些心虚,“你爸妈要是还在,肯定也希望你早点成家!他们要是知道你三十了还没结婚,肯定比我还着急!你以为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见他们,说自己过得好,可你连个家都没有,他们能放心吗?” 梁薇瞪着她:“我有稳定的工作,有真心爱我的对象,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开心,这就是好!我爸妈要是还在,他们只会希望我幸福,而不是希望我为了成家而成家!” “幸福?没有男人,你哪来的幸福?”梁青寸步不让,“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哪个女人,不结婚能过得幸福的!你现在年轻,觉得自己幸福,等你老了,就知道后悔了!” “后悔不后悔,我自己承担,不用你替我操心!” “拦住她!” 楼下响起警笛声,接着有人敲门:“有人在吗,麻烦开一下门,我们是马鹿塘派出所的。” “梁薇!你……你你你你竟然……” 梁青向后倒去,王浩也顾不上抓梁薇了,连忙过去扶住梁青。 梁薇拎起行李箱,猛地往门口撞去:“都让开!” 门外的媒人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王浩手顺着梁青的气,她恢复了一点气息,指着梁薇的背影,吼道:“你走!你今天走了,就永远别再回来!这个家就全当你死了。” 梁薇背影一怔。 她说:“如你所愿,如我所愿。” 梁薇说完拎起行李箱下楼,堂屋里的人齐刷刷地看过来,有好奇的,有同情的,也有看热闹的。 她没有停留,穿过人群,走出了这个让她窒息的家。 向警察说明情况后,警察进去劝说了其他人。 身后,梁青的哭声和指责声还在继续。 梁薇咬着牙加快脚步,路过菜市场时,买了些水果,拎着走出村子。 村子外的那座坟山上,埋着她的爸妈。 上山的路杂草丛生,依稀能分辨出一条歪歪斜斜的小路。 一直走到山腰,阳光穿过树林照在土地上,她看到了爸妈的坟墓。 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从行李箱里拿出帆布手套,认真清理墓碑上的尘土。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 第102章 2014年,平凡之路 不知怎么的,梁薇想起小学时候学过的课文。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家人在里头。 本来梁薇的计划是,如果梁青对她还不错,她到时候喊上姑妈和王浩。 三个人打扫得干净些,现在出门出得急,除草的镰刀和锄头都没有。 她只能在地上捡起一些粗壮的松枝,把前面的石桌清理干净,然后依次摆上水果和茶水。 “爸妈,原谅我到现在才来看你们。这话也挺多余的,你们这么爱我,又怎么会责怪我呢?” 梁薇坐在砖块搭起的凳子上,泪眼婆娑:“我一切都好,你们不要担心我,我哭只是因为看到你们很高兴,你们看到我也很高兴对不对?” “我真的挺好的。那会儿你们觉得我画画有天赋,我现在真的成为了壁画修复师,在新疆的克孜尔石窟修壁画。壁画,你们知道吧?爸爸肯定知道的,他那么有文化。” 她从包里拿出画册,一页页地翻开:“这些全都是我画的,好看吧?你们说我这么恋家的一个人,竟然去到了克孜尔。不过,我知道你们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还有啊,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我有男朋友了,他叫阿亚提.伊明,是一个很温暖的人。他生长在大草原上,很会照顾我,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会过得不好。明年我就带他来见你们,你们一定会很喜欢他的。” 梁薇来的路上买了凉米线,她用小塑料碗倒出三小碗放在桌上,有端起自己的碗吃起来。 这是马鹿塘这边的习俗,一般在清明的时候,在世的人会挑着炊锅上山。 一家人坐在坟前吃午饭,意思是陪着家人吃了一顿饭。 梁薇今年的清明没赶来,今天有机会,她便也在山上陪父母吃午饭了。 一边吃一边把没办法跟别人说的话说给了爸妈听。 她说:“还记得那会儿我总是想成为不一般的人,现在想想平凡才是常态。妈妈,今年有一首歌很好听,你听到肯定会很喜欢。” 梁薇拿出手机,点开音乐。 朴树独特的嗓音涌出来。 徘徊着的,在路上的, 你要走吗 via via 易碎的骄傲着,那也曾是我的模样 沸腾着的,不安着的, 你要去哪 via via 谜一样的,沉默着的,故事你真的在听吗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 从山上下来已经是三点多了。 梁薇看了一眼姑妈家的方向,不再有半分犹豫,直接去客运站买了去市里的车票。 克孜尔才是她的远方,是她的答案。 2015年十月,“丝路·思路”克孜尔石窟壁画国际学术研讨会召开。 戈壁滩上已经开始降温,沙粒打在报告厅的玻璃上,熟悉又令人觉得振奋。 梁薇踏进门槛,被一股混着咖啡香和油墨味的热气包围。 往常冷清的走廊里,西装革履的学者和穿工装的同事挤在一起,手里都捏着印着“丝路·思路”的议程册。 “梁薇!这儿呢!” 刘永健从第二排探出头,身边还空着两个座位。 “刚跟小吴他们去领资料,你猜着什么了?德国那个魏因施泰因教授,带了三十多张海外藏的克孜尔残片高清图,说是专门为了这次会扫描的。” 梁薇刚坐下,小周就把一本厚厚的外文画册递过来:“薇姐你看,这残片上的飞天飘带,跟咱们上周在161窟清理出的那道朱砂线,纹路简直一模一样!” 她认真看着画册上的彩图。 图案上颜料剥落的边缘还留着当年被切割的痕迹,梁薇一阵心口发紧:“要是能把这些残片的信息都收集齐,161窟那片烟熏壁画,说不定能拼出大半来。” “是啊。哎?薇姐,这次学术研讨会,好像陈溪姐也来。” “嗯。” 梁薇倒是不意外,前段时间陈溪已经给她发过消息了。 那年陈溪离开克孜尔以后,梁薇没和她断了联系。 相反,她们的关系比以前一起当同事的时候还要亲密一些。 大概是他们之间没再横着一个男人。 梁薇有时候还拿阿亚打趣:“陈溪其实挺好的,那会儿都怪你长了张勾人的脸,才让她对我这么大敌意。” 阿亚一脸‘冤枉’:“是我的错,要不你给我整个面具?” “一边去。” 陈溪在克孜尔待过八年的时间,克孜尔的壁画早就很熟悉了。 这几年她在国外发展得很好,也成了她梦寐以求的富婆。 不过没改变的是,她看到流失在海外的壁画,她会认真地拍下来,或者临摹下来传给梁薇。 “你们看到她了吗?”梁薇问。 “没呢,我要是看到,肯定会提醒你的。” 梁薇笑问:“提醒我做什么?” “那会儿你们不是闹不愉快么?” “嗯,确实。但是如果你看到她,锤她一顿就好了。” “???”小周咽了咽唾沫,“我会被保安丢出去的吧?” “你就说是我让你打的,让她来找我呗。” “别别别,薇姐,你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你们别光说陈溪了。”李奇抱着他的多光谱检测仪说明书挤过来,“我刚才听美国来的琼斯教授说,他们用太赫兹技术扫过波斯壁画,能穿透三层颜料层!咱们要是能引进这技术,14窟那些被覆盖的重层壁画,就不用靠猜了!” “技术是好,但经费和审批都是问题。”刘永健敲了敲议程册,“不过这次会不一样,国家文物局的人也来了,说不定能争取到试点名额。” 说话间,报告厅的灯光暗了下来。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开:“今天,我们齐聚克孜尔,举办百年来首次由中国主导的石窟壁画国际研讨会。过去,我们总是去海外博物馆看‘自己的文物’,今天,我们要让世界看到,克孜尔的故事,该由我们自己讲下去。” 梁薇抬头,看见台下几排外国学者正低头翻看手里的中文资料。 其中一位白发老人,他正用专心致志地用铅笔在议程册上圈画着“第161窟烟熏层清理”的议题。 后来她才知道是魏因施泰因教授。 轮到中国美术学院的李教授发言时,屏幕上突然跳出两张并置的图片:左侧是海外残片的飞天衣袂,右侧是161窟刚显露出的朱砂底色。 “通过数字化比对,我们确认这些残片,原本属于161窟‘天宫伎乐’壁面的东侧壁。” 梁薇握紧手里的铅笔,笔杆子差点被她掰成两段。 她上周在161窟蹲了三天,反复摸过那片烟熏下隐约的线条,却始终猜不出完整的构图。 “李教授!”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手,声音在安静的报告厅里格外清晰。 刘永健拉了拉她,示意她坐下。 小周也担忧地小声提醒:“薇姐,你干嘛呀?” 李教授抬头微笑看向她,脸上没有被打断的不悦:“这位小姐,请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请问这些残片的色彩数据,是否可以共享?我们正在清理161窟的烟熏层,急需同期颜料的色谱作为参照。” 李教授示意她坐下:“会后我让助手把所有数据发给你。不止残片,我们还整理了克孜尔同期洞窟的颜料分析报告,都是你们用得上的。” 台下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魏因施泰因教授转过头,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冲梁薇举了举手里的画册:“梁小姐,我这里有161窟残片的显微照片,会后我们可以详细谈。” 散场时,李奇还在兴奋地跟琼斯教授比划着他的检测仪:“您看,我们现在能扫描出0.1毫米的颜料层厚度,但穿透烟熏层还是不行……” 刘永健拍了拍梁薇的肩膀:“怎么样?没白来吧?以前咱们修复是‘闷头干’,现在好了,全世界的专家都来帮咱们‘找线索’。” 梁薇望着手里刚拿到的残片数据U盘,又看了看报告厅里仍在热烈讨论的人群。 “但我们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它们是如何流到海外,至今无法回家的。” 第103章 壁画国际研讨会 研讨会结束,梁薇回到宿舍。 累了一天,受益颇多。 “阿亚!”梁薇还没上台阶,老远就看到阿亚在门口坐着等她。 “终于回来了,怎么样?” “收获很多,有一块烟熏病害大概能拼出来缺失的部分。你呢,我不在的时候在,怎么还来这里等我?晚上风大。” 阿亚把衣服披在梁薇身上:“在等你,但我也没闲着。” “我看看,你在干嘛呢?” 阿亚手里拿着个画本:“接了一个单,客户逼得紧。我边等你,边做图呢。” 梁薇瞄了一眼:“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准确来说是驼铃。古代的龟兹是丝绸之路北道的重要中转站,骆驼队是重要的运输工具,他们载着中原的丝绸、漆器等商品西去,又从西边带回大宛的宝马、波斯的琉璃。 很多的文化离不开商队,像佛教从印度传到中国,希腊罗马文化传入中国,这些都离不开商队的作用,还有古代的政治交流,比如我们在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和亲,使者之间的往来,都离不开商队。” 梁薇把画稿递给阿亚:“我懂了,你这次的设计想用驼铃。” “对。不过不止是这次的设计,我的手工店也需要上新品。 这些年我走访过很多的地方,学过哈萨克族的娱乐歌,锡伯族的叙事长诗,学过桑皮纸的制作,艾德莱斯绸织染技艺、还去新和县加依村学过维吾尔族乐器的制作,花毡、土陶、地毯编织……就差驼铃。” “既然想,就去做,我支持你。不用担心走得太久,我知道你会回来就好了。” “谢谢你,但我想我还没做好准备。” “阿亚。”梁薇拉起他的手,“你今天怪怪的,怎么了?” “只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 “你介意说给我听吗,即使我可能帮不上忙。” 阿亚把梁薇微微发凉的手握在手心搓了搓:“我家旁边住着个老爷爷,他有一门做铜铃的好手艺。听我阿妈说,他的儿子出去做生意,就没回来,他的老婆受不了刺激,离开了他。从那以后,他的精神就不太正常。” “后来呢?” “他自己一个人住在我们旁边,见到男娃就会跑过去,一下塞东西,一下子嘘寒问暖……但他不爱干净,整日都是蓬头垢面,加上他动手动脚,我们年纪相仿的孩子都不喜欢他。 有时候趁他家没人,我们几个朋友去偷他家的铜铃,要么去偷材料,有时候还捉弄他。点燃的火,我们用水扑灭,好好的毡房,我们割几个洞。 现在想想,真是令人讨厌。” 梁薇很难把眼前这个稳重的男人和‘熊孩子’三个字联系起来,她也没开玩笑,说道:“那时候你们还小嘛,不懂事。” “可是你也知道,年纪还小不是借口,不懂事也不是对别人施展恶意的理由。 有一次我骑马摔进了沟里,是他把我拉起来的。” 梁薇问他:“那你对他好点了吗?” “没有,我生怕我的朋友会笑我。”阿亚手上拿着一个小铜铃,“你知道吗,一群孩子里,有一个确定的讨厌目标,如果其中一个人对讨厌的目标出现了好感,甚至只是一点点的同情,那他会被迅速打成第二个目标。我不想……” 梁薇意识到事情没结束,问他:“所以你为了向你的朋友们表达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那个爷爷,做了错事?” “嗯。一个雪天,我和那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向他的毡房点了火。” “你!别说话,我想揍你一顿。”梁薇扬起手,“不行,一顿不解气,你知道毛毡房一点燃就烧起来了,会出人命的。” “是啊,那时候没想这么多,只觉得好玩。后来我无数次想找他道歉的,可是那个老爷爷搬走了。那场大火他人明明没事的,但他还是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该怎么说你呢。你确实该揍!可我不能代替他做什么,因为对他造成伤害的人是你,谁都没办法代表受害者去原谅施暴者。” “你说得对。” 梁薇拍拍阿亚的后背:“好了。阿亚,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管老爷爷会不会原谅你,你都欠他一个道歉。再说铜铃制作你也需要往那个方向走,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我知道了,谢谢你。” “对了阿亚,我前久不是去看我的老师了吗?我才知道苏忠亮老师和我的导师是师兄弟,我的老师以前在敦煌,苏忠亮老师来了克孜尔,后来我导师的身体不太能适应这边,他才选择回去学校的。” “是吗?” “嗯。”梁薇拿出手机,点了点屏幕,“智能机真是方便,拍照的像素那么高。其实我第一次见到苏老师不是在克孜尔,大一的那年我参加过一个壁画修复大赛,在业务组我拿了金奖。” 那次比赛梁薇本来是想去见见世面,本科的导师很支持她,没想到她凭着自己的画工拿了业余组的金奖。 阿亚拉着梁薇起身,他走进屋里,给梁薇倒了杯热水:“捂一会儿,你的手太凉了,小心感冒。” 梁薇接过热水抿了一口:“我当时参赛画的是克孜尔壁画上的飞天。不过我倒是有事情要问问你,那幅画展出结束后去哪里了?你知道的吧?” 阿亚清清嗓子:“在我的工作室。” “哦,所以我和苏老师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克孜尔,阿亚向导也不是喽。” 阿亚站起来:“我告诉过你的,但你当时没当真。” 梁薇笑了笑:“你知道是我叫了张伟的单,才临时换向导的吧?” 阿亚看向她:“那倒不是。说实话,我不知道是你。” “那我就不懂了。阿亚向导怎么会这么巧,刚好接到我的单。” 梁薇前段时间去看望了研究生导师,在老师的工作室,他看到了自己比赛获奖的照片。 李老师说,自从那次她走错办公室,他就有种直觉梁薇会成为他的学生。 后来在壁画修复比赛中,刚大一的梁薇在很多课程还没开始学的情况下,她自己查资料自学,最后获得业余组的金奖,他更是对她多了几分关注。 比赛结束以后,李老师就把照片留下了,他原本连她的作品也要买下来的。 结果去的时候发现晚了一步,梁薇的作品已经被人买走了。 买家刚好在文化馆提作品,李老师就带着相机去,想留个底。 在李老师给梁薇获奖作品拍照时,阿亚刚好从后面走过,又刚好回头,就这么刚巧被拍进了照片里。 梁薇这次去老师家,一起回忆以前的趣事时,她看到了这张照片。 震惊的她差点以为自己遇上了变态。 她瞪着他:“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盯上我了?” “没有。”阿亚对上她的眼睛,“我只是在等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回到库车以后,我把所有叫‘梁薇’的单都接了。” 真是大傻子。 梁薇问他:“那如果我没找向导,你永远等不到呢?” “不会的。”阿亚胸有成竹,“克孜尔是我的家,我就在家等你,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来到你热爱着的地方。” “若是我来的时候,已经结婚了呢?” “那将是我此生最大的不幸,但目前看来,我运气还不错,终于遇见你了。” 第104章 他,落荒而逃 梁薇以为的碰巧,其实是他的蓄谋。 她红着脸娇嗔:“阿亚,你现在变得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阿亚拉过她:“我说的是实话。” “是吗?那看着我一步一步掉进你的陷进,你是不是有种成就感。” 阿亚生怕梁薇生气,吓得低下头:“我真没这个意思,实话是到现在你成为了我的女朋友,我还是经常感觉不真实,很害怕,害怕我做得不够好。” 嗯,就是这反应。 很可爱。 梁薇狡黠地笑起来,从凳子上站起来,随手拉起淡黄色的窗帘,接着转身朝阿亚走过去,一只手搭上他的肩。 阿亚不明所以,有些木讷地看着她。 梁薇忽然抬手蒙住阿亚的眼睛,踮起脚,柔软的唇贴了上去。 在一起的这几年,他们从未越界,阿亚很照顾她的情绪,最亲密的动作也仅限于牵手压马路。 直到她得知阿亚对她的喜欢比她多很多,她才觉得或许已经到自己往前走一步的时候了。 吻上阿亚的时候,梁薇心里的慌张没比他少多少。 她不断给自己打气:这是所有情侣都会做的,没什么大不了。 阿亚抬起手,该放上她后腰的时候,手往上一抬,扶住了梁薇的肩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还不可以。”阿亚的耳尖红红的,唇上还带着一点梁薇的唇釉,他伸手抹了一下,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梁薇,我很喜欢你,但还不可以。这种事情,吃亏的总是女孩子,我不想你吃亏,也不容许我让你吃亏。我……我……你要保护好你自己,我去洗个澡。” 他,落荒而逃。 梁薇把这个事情告诉许瑶之后,许瑶给阿亚点了一百个赞。 “你这张脸他都能忍下去?要么是不行,要么是真的好男人。前者还是后者?” “我怎么知道。”梁薇翻看着资料,“不过是后者吧,因为他感冒了。” “哈?细说。” “我听小周说阿亚那天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这么冷的天还能洗冷水澡,然后就感冒了。” “嗯,合理。” “算了,我跟你说这么多干什么。” 许瑶倒是很高兴:“你必须跟我说啊,我们都多久没见面了。自从你上次给了我敦煌妆造的灵感,我的预约基本都是爆满的。一年你好不容易休一次假,我又得全国到处飞。哎,我那只存在于屏幕里的老闺蜜哦。” 梁薇说道:“请我吃烧豆腐小肉串差几顿了,赶紧记上去。” “那不用记了。”许瑶神秘地说道,“猜猜我在哪?” “我在乌鲁木齐。” “真的假的。” “真的,来参加个活动。已经和领导说好了,活动结束后不着急走,我能来克孜尔见你一面,顺便见见你那个帅得能当饭吃的男朋友。” 梁薇笑了笑:“行了,我还没干完手上的活,要去忙一阵。” “去吧去吧。” 另一边,坐在床上可怜巴巴抱着纸巾盒的阿亚在跟张伟打电话。 “呃,你是说你逃跑了?这种事情,你逃跑了?”张伟一整个差点掀翻屋顶,“不是大哥,你认清楚状况了吗?” 阿亚敷衍地说道:“嗯。” “你,库车手工店店主,勉强算有点钱吧,但也没有到年入百万的程度是吧?” “嗯。” “然后呢,你还有什么优点,也就长得人模狗样一点,但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 “嗯。” 张伟声音大了些:“我跟你分析事情,你别这么不在意。你想想人家梁薇,美院的硕士,年纪轻轻就有了几年经验的壁画修复师,长得漂亮,还是从大城市来的。以她的条件,去大城市相亲网上,什么样的男人挑不到。也就便宜你这个破花瓶,人都送上门来了,你还不赶紧半推半就,生米煮成熟饭。” 阿亚没说话。 张伟以为他也赞同,继续说道:“你想想,我们在哪?我们在新疆,不是北上广深,你也真不怕她跑了。这么多年,你也不说结婚的事情,也不抓紧点,真搞不懂你。哎,你不会真不行吧?” “你想试试?” “客气了,我喜欢姑娘。” 阿亚抹了把脸:“你说的我都知道,但那是不对的。” “怎么不对了?” “她不是一个商品,是我最心爱的姑娘。” “咦咦咦咦,土不土,还你最心爱的姑娘。” 阿亚套上一件卫衣,拉开抽屉,剥开一颗药吞进嘴里:“我一直没跟她提结婚的事情,就是怕我给不了她保障。我总是在外面,她遇到什么我都不能保证第一时间来到她的面前。我时常怀疑,这样的我是不是不够格。我又怎么能自私地占有她,强行把他留在我身边。” “你啊,就是太认死理。” 阿亚伸了个懒腰:“算了,我跟你说什么呢,你又没有谈过女朋友。”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最后张伟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你是狗吧。” “挂了。” 电话刚挂,门外响起敲门声。 “谁?不是重要的事情在外面说吧,我感冒了被传染就不好了。” 梁薇手里端着碗姜汤拍了拍门:“阿亚,是我。” “梁薇,你……”阿亚嫌弃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我没穿衣服,你有事在外面说吧。” 梁薇踹了踹门:“老子数到三!一!二……” 没错,这才是梁薇的样子。 那个温柔懂事,安静乖巧的她,不过是她配合别人演出来的傀儡。 只有在新疆这个地方,她才能将自己的本性肆无忌惮地暴露出来。 门开了。 阿亚挠着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说你喜欢我啊。” “那……你岂不是全听到了。” “听见了。”梁薇面无表情地看着阿亚,“喝了,准备上路吧。” ??? 阿亚大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不是生气了?” “赶紧喝,我还有事情。” “对不起。”阿亚心突突地跳着,一种强烈的酸涩感涌上来,姜汤也不甜了。 梁薇再也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 “我逗你的。你不是今天要出发找那说的那个老爷爷吗?车已经在外面了。虽然很希望你留下来,但我更希望你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然后做完早点回来。” 阿亚一口喝完姜汤,轻轻地把梁薇揽进怀里,一手揉着她的头发,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 第105章 总有人离开,又有人加入 造成的后果是阿亚好不容易恢复一点的感冒,又加重了。 五天后,阿亚出发前往拜城。 在梁薇的鼓励下,他打算去找做铜铃很厉害的邻居老爷爷。 研究所里的仪器比以前的更加精密,苏忠亮老师每年夏季会前往克孜尔,平时他都住在杭州。 他的女儿不放心他,又拗不过老头的犟脾气,只能由着他的性子。 每年去克孜尔研究所住待上几个月,这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梁薇投入到石窟病害的处理中,前几天研究所又来了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发自内心地热爱克孜尔。 梁薇拿着档案表来到办公室:“小郑,怎么就你在,其他人呢?” “应该是去窟里了吧。前不久你们不是去了学术研讨会吗,有些空缺的地方能对得上。” “哦。小郑你有事情吗?没事的话帮我去培训一下新来的同事,本来安排下来是小吴,我还怕他不细心,你在的话靠谱多了。” 小郑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一动不动地看着桌上的水杯,手里拿着一支笔,笔尖落在纸上漏了墨,他都没注意。 “郑?”梁薇走近,又喊了他一遍,“在想什么呢,我跟你说半天都没反应。” “哦,梁薇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给新来的同事做一下入职培训。” “哦,好。” 明显不对。 小郑比她来克孜尔早,在他们几个里面办事是最靠谱的。 他今天的状态明显不对。 梁薇拉开凳子坐在小郑前面:“郑哥,你怎么了?” 小郑的是个能装得住事情的人,很多事情他都能自己消化,在团队里担任大哥的角色。 说是大哥,他的年纪又没比梁薇他们大多少,所以小周小吴都喜欢跟他混在一起。 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他们也会去问问小郑。 但小郑有什么事情,却是从来都不跟大家说的。 “郑,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们大家说的,我们都一起共事这么几年了。说句实话,我们几个待一起的时间,比家人都待的时间长,既然是一家人,那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说出来,不用自己闷在心里的,你说是吧?” “嗯嗯。”小郑想了想,把钢笔扣上笔盖,“梁薇,我可能要辞职了。” “辞职?” 梁薇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她热爱克孜尔,也做好了留在这里的准备,但她知道小郑对克孜尔的热爱,绝对不比她少多少。 “怎么这么突然?”她问,“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我只是想了一下,觉得我或许应该回家了。” 小郑整理着桌上的东西:“我比你们要大几岁,我爸妈的年纪也一年比一年大了。他们要催我回家去相亲结婚,前几天我姥姥去世了。 幼时我一直住在姥姥家,姥姥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成婚生孩子。但她最终还是没看到我成家,不止如此,我甚至很少陪在她的身边。 现在姥姥不在了,我家只有我爸妈在家。 那天他们在电话里问我,他们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成家,还有没有机会抱到孙子,我突然就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梁薇对这种家的感觉很淡薄,如果是姑妈他们逼她去结婚,那她打死也不会回去,可如果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呢? 虽然他们不会逼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但他们也希望她结婚,希望她能有自己的小家,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孙子孙女。 “嗯……”梁薇低头想了想,“这种事情我没办法说什么,还是得看你怎么想。你会有的顾虑是大部分人都会遇到的问题,而且我可以确定,很多人做了你一样的选择。” “我不是不婚主义者。能在克孜尔这些年,我已经很开心了,还遇到你们。” “搞得这么伤感。”梁薇其实心里也有一点舍不得,她没有表现出来一点不自然,而是很理性地对小郑说,“放心吧,如果你想回去,你就回去。克孜尔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来守护,最难的日子我们都守过来了不是吗?我不认为你应该道德绑架自己,你应该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才是。” “是吗?我会觉得自己很像一个逃兵。” “不会。在我看来,像苏老师一样一辈子留在这里,固然很了不起,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看自己哪边占据心里更多位置。但不是说,一定要像他那样才值得敬佩,你现在同样很了不起。” 小郑走到窗边,望着赭红色的戈壁滩:“真是舍不得啊……” “有时间多回来看看呗,大家都在呢。” “梁薇,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以为你会要我留下来,没想到却这么跟我说。” 梁薇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走在自己认为正确的路上,才能活出各种各样的人生。” “谢谢你。” 梁薇问他:“那打算什么时候走?” “一个月以后吧。” “行。”梁薇把培训资料递给小郑,“当一天和尚还得撞一天钟呢,培训交给你了。” “好。” 小郑的离职申请已经交上去半月有余。 越是靠近离开的日期,他每天的工作量也在慢慢减少。 那日行李箱拉链拉到一半,卡在了那件印着“克孜尔研究所”字样的蓝色工装处。 他依稀记起刚来到戈壁时,张姐带着他入职,把工装递给他。 如今几年过去,工装的衣摆磨出毛边,袖口还沾上不少修复壁画时蹭到的各种颜色的颜料。 桌角的车票被反复折出一道白痕。 后天清晨七点零五分,他就能离开这片土地,回去吃母亲包的荠菜饺子,去见据说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相亲对象。 “小郑在吗?你今天没事的话,给我过来搭把手呗。” 张姐敲敲门打断他的发呆。 小郑推开门,一股草药扑面而来。 张姐刚去到复制组,只见她左手紧紧按着胸口,右手握着的镊子夹起一片细小的残片。 桌上摆着一瓶止咳糖浆,盖子放在一边,看起来还没来得及喝。 “张姐,您怎么又没歇着?”小郑走过去,看见她袖口露出的医用胶布。 上周张姐咳得整夜睡不着,医生反复叮嘱她这是常年风寒,要好好休息才行,可她第二天还是准时出现在车间。 张姐摆了摆手:“不碍事,风大了些,吹到了嗓子眼。” 她话没说完,突然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咳了出来。 “你的药喝了吗?”小郑赶紧倒了药递过去,“看起来你又没顾得上喝。” “是刚好忘记了。” 张姐把糖浆喝下去,继续专心地开始给残片装袋,“你一会儿帮我送去李奇的实验室那边。” “好。” 走在走廊上,这几年来到克孜尔发生的事情,如同电影一般一幕幕在脑袋里放映。 想起两年前,母亲突然住院,自己急得在宿舍门口打转,是张姐连夜帮他抢了回程的机票,说“家里的事要紧,这里有我呢”; 想起去年他因为相亲失败情绪低落,躲在宿舍里喝闷酒,张姐拿着热好的牛奶来找他,坐在床边说“我家小妹跟你差不多大,也总说遇不到合适的,别急,好姑娘和好手艺一样,都得慢慢来”; 就连半个月前他说要走,张姐也没劝,只是默默把自己用了十年的放大镜包好,镜片上还留着她常年擦拭的痕迹,“这镜子聚光,你带着,不管以后做什么,都能把路看清楚”。 “张姐,”小郑有些迷茫,“克孜尔真的挺好的,只是我……” 第106章 总有人走,也总有人留 张姐依旧温温柔柔的:“你不用多说,我和小梁的想法是一样的。” “那你休息一会儿,我去送残片。” 这几年国家加大对新疆发展的投入,给研究所批的经费也多起来。 曾经简陋的办公楼摇身一变,条件比当初好多了。 苏师傅和梁薇吵架的时候总是要把实验室分成两个,现在在研究所还真有了两个实验室,除此外,仓库是仓库,画室是画室,连着他们的宿舍条件也改善了不少。 小郑把残片送去研究所之后,打算回复制组那边。 半路上听见花坛那边有人在说话。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洞窟里忙活呢,谁在哪? 小郑走近了些,只听有个小伙子的声音传来。 “拜托,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谁爱来啊!” “那我还不是为了实习。这里这么远,都没人来,我实习完这一年就走了。” “什么?我这种经验不足的,他们肯定不会让我直接碰壁画啊,在这里混几个月到时候就走了。” “那有什么办法,我是新来的,还不能犯错了。” “烦得很,在这个破地方,女的当男的,男的当牛马。” …… “牛马不会打电话吧。” 小郑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打电话的小伙子立刻转过头。 “郑老师,你怎么在这里。”小伙子收起手机,前一秒还有些紧张,下一秒就变得嬉皮笑脸,“郑老师,我在画室待得有些久,坐不住了出来透透气。” “我们克孜尔也是好起来了。以前都没人来,现在竟然有人为了实习岗位,愿意来这里。” “郑老师,我就是跟朋友说着玩呢。” 小郑瞥了他一眼:“我会去找王主任,给你重新换个岗位,既不影响你的实习,也不会让你碰到壁画。等实习结束,你就走吧” “什么意思啊?”小伙子有些不服气,“我是科班出身,你们这个地方连修复师都没几个,我能来这里怎么能被边缘化。” 小郑不想把话说得太死,他在这里这么多年,遇到过无数次紧急的情况。 好几次他们甚至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来守护这些宝贝,刚听见眼前这个人的态度,他能让他继续实习,已经很考虑他的处境了。 “听着,克孜尔壁画不是你可以撒马虎的东西。你这样的态度,确实不适合留在研究所,能让你拿到实习证明,已经是我最大的容忍了,否则你现在已经在主任办公室了。” “你以为你是谁啊!被你听到就听到呗,我说的就是实话。你们这里这么缺人,还能把我开除不成。再说,你都要离职了,别搞事行吗?” 小郑看着眼前的男孩子,整理了一下衣服:“我是要走了,不是要死了。就算我要走,我也不会对壁画撒马虎。” “你!”小伙子见他这个样子,来硬的不成,开始来软的,“郑哥,对不起,这事情是我的错。你看你都要走了,就网开一面,我保证我一定好好完成工作。” 小郑盯着万林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压着火气:“网开一面?我给你的余地,就是让你安安分分拿完实习证明,别再碰这里的壁画,就你这态度复制组都容不下你。” “你少来这套!”万林脖子一梗,“不就抱怨两句吗?这破地方除了风就是沙子,难道说都不能说?你们天天守着这些石头,还不就是拿着工资混日子。” “混日子。”小郑气笑了,指着远处洞窟的方向,“去年冬天栈道冻裂,张姐带着我们在雪地里刨了两小时,就为了把受损的壁画残片抢出来;梁老师为了调对一块颜色,熬了三个通宵,你说这是混日子?” “那是你们愿意!”万林不退让,“我来实习就是混个履历,谁要跟你们在这遭罪?苦行僧你们爱当就当,干嘛逼着我跟你们一样,你这样叫做道德绑架。” 两人的吵架声越来越大。 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 小郑回过头,看到张姐扶着走廊的墙,慢慢走过来,脸色白得没血色。 “你们在吵什么,小郑你……少说两句,”她咳得胸口发闷,说话都断断续续,“影响不好。” 小郑立马闭了嘴,赶紧上前扶住她:“张姐,您怎么出来了?不是让您在屋里歇着吗?” 张姐看向万林,声音还是温温的:“小伙子,你叫什么?” “万林。”万林被她看得有点发怵,刚才的横劲弱了一半。 “万林啊。”张姐点点头,瞥了眼他扔在石桌上的画稿。 画稿上的线条歪歪扭扭,颜料溢得到处都是。 她捡起画稿:“听说你是美院来的?专业底子应该不差,但修复这行,光有文凭没用。你笔下的每一笔,都是照着千年前的东西画,半点都糊弄不得。” 万林嘴硬道:“我就是没适应。” 张姐没戳破他:“行了,跟我去复制组吧。先从描线、叠色学起,啥时候能把复制画的边边角角画利索了,再想别的。” 小郑还想多说,被张姐拉了拉胳膊,最终只对着万林沉声道:“跟着张姐好好干,别偷懒。” 万林进了复制组,还是老样子。 张姐让他描飞天的飘带,他画得歪歪扭扭; 让他调颜料,他要么水放多了,要么色粉加少了; 还总趁张姐咳嗽的功夫,躲在角落刷手机。 这天下午,万林按张姐的要求给一幅复制画进行“封胶”的收尾工序。 这幅复制画明天就要打包寄去省博参展,也是早早定好的交付日期。 张姐咳得身子直晃,打算去喝口药,出门前还不忘叮嘱万林。 “胶要蘸得匀,刷子扫过去要轻,顺着纹样的方向走,千万别蹭到旁边的底色。飘带的金线是我跟小梁调了三天才对上的颜色,蹭花一点,整幅画就不对了。明天人家来取,可没法交差。” 万林心里惦记着晚上跟朋友打游戏,嘴上含糊应着“知道了”。 等张姐刚走,他随意拿起刷子,蘸了点封胶就往画纸上扫。 哪知手腕用劲太猛,刷子尖勾到了飞天的衣袂边缘。 原本平整的颜料层被刮出一道细痕,封胶还顺着痕印晕开,把旁边的赭石色底色浸得发暗。 “你干啥呢?” 张姐端着调好的颜料进来,看见画纸上的狼藉,脚步一时顿住了…… 第107章 复制画出问题 万林心颤抖了一下,把手机丢到一边,手里还拿着几张纸。 封胶在壁画上面慢慢晕开,原本勾勒出的金线被染得发黑,旁边的赭红色底色也鼓起一小块。 他用纸沾了一点,在手上抹开,黏糊糊的。 张姐手里端着那小杯刚倒出来的止咳糖浆,看到万林和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糖浆。 随手把糖浆搁在一边的架子上,连忙走过去。 “怎么回事。”张姐的声音难得地急促了些。 张姐是要责备他吗? 怪他连最后的这点收尾工作都做不好? 凭什么怪我,万林想。 我就是一个实习生而已,这种事情交给我,让你们操点心也是应该的。 大不了不干就是了呗,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万林把手里的刷子和草纸往桌上一扔,向后退了两步小声反驳道:“又不是我故意的,谁让这刷子这么滑。” 他想再为自己辩驳几句,张姐却没看他。 她的目光盯着复制画,半天都没回万林一句话。 万林倒是懒得看画,他不时偷偷观察着张姐的反应。 不行,总得再说点什么。 万林指着一边的胶水说道:“张姐,天气太热,导致胶太稀。我轻轻一扫,胶水自己就晕开了,我也没办法……” “胶是我调的,稠度刚好。”张姐的声音没一点波澜,走到桌子前面,“金线是石青和金箔磨的,遇胶就会晕染。你刷的时候按我的要求顺着纹样走,根本不会勾到颜料层。” “那……”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还能怎么办。 那我走? 万林脸涨得通红,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 张姐已经从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小梁吗?” 梁薇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资料室比对残片。 前几天陈溪在国外的一个私人文物文化馆看到一块巴掌大的壁画残片,残片上的颜色构图都很像古龟兹壁画,她把残片的照片发给了梁薇。 对于陈溪这只是顺手的事情,而收到图片的梁薇要不断地进行比对。 能对上壁画自然是好事,但这些年她收到不少的照片,超过百分之八十是对不上的。 对不上的话,就意味着投入的时间都浪费了。 不过梁薇觉得无所谓,对她来说,她比对一百张照片,只要能对上一块残缺都很值得。 电话接通时,张姐在那边咳得停不下来。 她也不催张姐,说道:“张姐,你别急,慢点说。你这咳嗽都这么久了,一直咳下去也不是个事,还是抽空去市里的医院做个检查要放心一些。” 张姐拍着胸口,顺了一下气息才缓缓说道:“小梁,你现在能来复制组吗?明天要寄去省博参展的复制画,出了点问题。” “那幅画是我们一起完成的,出什么问题了?”梁薇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幅画要送去省博参展,并且那场展出对于克孜尔石窟来说很重要。 大家都知道敦煌莫高窟,知道龙门石窟和云冈石窟,却很少再有人提及克孜尔石窟。 克孜尔石窟曾经我国开凿时间最早,规模最大的石窟群,到后来克孜尔石窟遭受了人为和自然的破坏,这个地方被人们渐渐遗忘。 梁薇他们作为克孜尔石窟的守护者,他们有责任也有义务去让更多的人去了解这个地方。 “你来了就知道了。” “行,我马上来。” 挂掉电话,张姐拿起那幅画,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晕开的封胶。 她无奈地摇摇头:“封胶已经渗进底层了,干了之后会发硬,到时候这一块会凸起来,跟周围的底色差着一层。” 万林站在旁边,张姐只说画,又不追责,他准备好的横劲一时没地方发了。 他小声问道:“那……那能重新画吗?我们现在赶着画,通宵能不能赶出来。” 张姐摇摇头,手指了指壁画上面:“这个地方的纹样是照着17窟的原作描的,每一笔的弧度、金线的粗细,都得对着残片校准。 你看起来很普通的这处转折,梁老师对着残片描了五遍才定下来。重新画的话,颜色干了之后会跟原作有色差,明天早上省博就来取,根本来不及。” 两人正说着话,梁薇推门走进来。 梁薇一看见画纸上的印子,就明白了大半。 她也没多说什么,走过去跟张姐一起对着画研究起来。 “重新画是真的不切实际了,眼下看来只能补救。” “我也是这么想的。” 梁薇用放大镜照着那道印子:“先把渗胶的地方吸干净,再用温水把晕开的颜料洗淡,最后用同色的矿物粉调胶,补上金线和底色。” 张姐点点头,从柜子里翻出吸水纸和细毛笔。 “万林过来看着。遇到这种情况的话,吸水纸要选最薄的,一点一点吸,不能擦,一擦颜料层就掉了。” “哦,知道了。”万林机械地应了一声。 心里升起一丝愧疚,她们竟然不责备他吗? 这种不是业务能力不足而造成问题,而是他粗心大意才造成的麻烦。 看来今晚上他们都要为他的粗心大意买单,不能早早休息了,但这种时候,张姐和梁老师竟然没一点生气。 尤其是张姐,她还不忘记指导他。 “我来负责吸胶,小梁你调颜料,万林……你别愣着了。去把桌子收拾干净,再烧壶热水来。” 万林没想到张姐没赶他走,赶紧应了声“好”,转身去收拾颜料盘,手忙脚乱的,差点又把装色粉的罐子碰倒。 他赶紧用手扶好,本能地看两人一眼。 还好还好,他们没看过来。 张姐在桌子前,弯着腰把吸水纸剪成小块,覆在渗胶的地方,用指腹轻轻按压一下。 吸水纸吸走了表面的封胶,可渗进纸层里的胶还在,晕开的赭石色依旧明显。 张姐咳了一阵,脸被憋得通红,却没停下手里的动作,换了一张新的吸水纸,继续按压。 梁薇在旁边调颜料,她从抽屉里拿出装着矿物粉的小瓶子。 倒出一点赭石色的粉末,又加了半勺石青粉。 壁画修复调金线底色要用这样的原矿物颜料,不能用化学合成的颜料,得跟原作的颜色分毫不差才行。 她用牙签一点点加胶,一边加一边用毛笔搅拌,搅到颜料浓稠得刚好能挂在笔尖就停下来。 她把颜料放在灯下面看了看:“颜色差不多了,接下来补金线。” 第108章 张大爷的小爱好 金线最难补。 要用最细的狼毫笔,蘸上金箔磨成的粉,一笔一笔描在原来的线条上,粗细不容有错。 梁薇握着笔,手腕悬在半空。 她的眼睛紧盯着复制画,描到转弯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影响到手稳。 张姐在旁边帮梁薇扶着画,时不时用镊子调整一下画的角度,两人配合得很默契。 万林烧完水回来,看见两人围着复制画,一动不动地忙活。 夜里的风很大,温度也很低。 张姐受凉咳得越来越厉害,却只是用手背擦了擦嘴,继续帮梁薇递工具。 梁薇连续工作几个小时,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手指也开始发麻。 万林他站在门口,看着画上一点点被补好的印子,突然想起跟小郑吵架时说的话。 “你们天天守着这些石头,还不就是拿着工资混日子”。 不是的。 他错了。 他们没有在混日子。 万林看着张姐和梁薇熬红的眼睛,脸上微微发烫。 大半夜的时候,那道印子终于修补好了。 梁薇把最后一笔金线描完,用电筒打光仔细一点点对着检查:“好了,干了之后跟原来的颜色差不多。” 张姐声音沙哑得厉害:“辛苦你了,小梁。” 她说着,站起来想倒杯水,却因为站得太急,身子晃了一下。 梁薇连忙伸手扶住她:“张姐,你坐下歇会儿,我去倒。” 万林看着她们,低着头走过去:“张姐,梁老师,对不起。” 张姐回过头,摆摆手:“没事,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下次注意就好。” 万林摇摇头。 张姐越发不骂他,他的心里压的那块石头便越沉重。 “我不是犯错,是根本没把这份工作放在心上。” 他看着桌子上那幅被补好的复制画,又看看张姐和梁薇疲惫的脸。 小郑说‘克孜尔壁画不是你可以撒马虎的东西’” 是啊,在克孜尔工作,不能只是用来混履历的工具。 壁画是她们用命护着、用心守着的宝贝。 第二天省博的人来取复制画画。 张姐和梁薇一起把复制画打包好,反复叮嘱着运输时要注意防潮、防压。 万林站在旁边,看着她们认真的样子做出个决定。 等取画的人走了,万林回到宿舍,收拾自己的东西。 桌上留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张姐,梁老师,对不起,我不适合这里,实习证明不用给我了。” 他没跟任何人告别,背着包,悄悄走出研究所的大门。 张大爷在闭着眼睛看电视。 去年援疆的队伍来这边修了信号塔,现在张大爷就爱看电视。 他能时刻关注新闻,不用再像以前一样。 有时候去城里,他和认识的小卖部老板聊天。 他很激情地跟对方讲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 结果小卖部老板总得嗑着瓜子想一会儿,然后告诉他:“大爷,那是前两个月的事情啦!” 张大爷就接不上话了,只能专心地听那老板讲,时不时回一句:“真的?我都不知道呢。” 万林出门的时候,张大爷专心地都没注意到门开了。 戈壁滩上的风很大,吹得头发乱飞。 万林回头望了一眼研究所的方向,看见张姐正扶着走廊的墙,慢慢往实验室那边走。 阳光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是个很好的老师,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只是自己不适合,也配不上他们的耐心和指导。 万林咬了咬嘴唇,转身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张姐后来给万林打过电话,既然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就要给新人改正的机会。 万林拒绝了。 他说他不愿意回去了,或许他要准备考研,重新干点别的。 张姐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祝他前程似锦。 一转眼又是一个冬天的来临。 梁薇接到阿亚的电话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新疆地大物博,有时候在草原上没有信号是很正常的事情。 梁薇计划着阿亚大概一个月后回克孜尔,到时候她跟他去牧场过冬。 牧场没去成,梁薇认识了一个新疆姑娘。 古丽娜尔。 梁薇第一次见到古丽娜尔的时候,她正蹲在乌鲁木齐大巴扎的角落,用一根牙签似的小木棍,在一块青灰色的石头上戳戳点点。 梁薇有些好奇,看什么石头能看这么仔细。 她凑过去跟着看,只见石头表面被戳出细密的纹路,纹路里透出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蓝。 “姑娘,你这是……给石头挠痒呢?”梁薇开口问她。 古丽娜尔听见声音猛地回头:“什么给石头挠痒痒,我在找颜料。” “颜料?” “嗯。”古丽娜尔拍拍手上的灰,“这是青金石,能榨出最正的石青。我姥姥说以前龟兹壁画也用过这个染。” “你也是壁画修复师?”梁薇眼睛一下子亮了。 “也?” 梁薇伸出手:“我叫梁薇,在克孜尔研究所工作。” “哦,你是壁画修复师啊?我不是,我叫古丽娜尔,是个杂志插画师,你可以叫我娜娜。” “插画师?现在的插画师都用数位板和化学颜料就能完成作画。” “嘿,想尝试点不一样的嘛。就是现在用新型颜料的多了,我才想沿用古法制作矿物颜料。” “那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矿物颜料?” “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梁薇拿出自己的工作证给她看:“我不是坏人。” “我也不是。”古丽娜尔把自己的学生证给她看看,顺手把石头收到自己的袋子里,站起来:“我要去山里找老艺人,你要是不怕走断腿,可以跟我来。” “真的吗?我这次也是为了找矿物颜料。” “顺路,一起吧。” 梁薇以为“走断腿”是娜娜在夸张,直到她们坐上晃晃悠悠的班车,又换乘老乡的驴车,最后在一片光秃秃的山脚下停住脚,才知道自己太天真。 娜娜指着半山腰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阿布力克木爷爷就在里面,他是最后一个会用古法做雌黄的人。” 两人越是靠近山洞,空气里的一股奇怪味道就越浓,像铁锈混着松烟。 梁薇跟着娜娜钻进去,只见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正蹲在土灶前,手里拿着个陶碗,往里面倒着什么粉末。 听见动静,老爷爷头也不抬:“又来骗我颜料?上次那个电视台的,拍了半天片子,连我煮颜料的柴火钱都没给。” 娜娜把梁薇往前推:“爷爷,她不是记者,是来学手艺的!” 阿布力克木爷爷这才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梁薇,突然指着她的运动鞋:“你这鞋,不行。” 梁薇低头看了看自己新买的老爹鞋,鞋面还印着卡通图案:“鞋……怎么了?” “踩过水泥地,沾了‘火气’,会脏了我的颜料。”老爷爷说着,从角落里扔过来一双毡靴,靴底还沾着去年的干草,“穿上,不然别碰我的陶瓮。” 第109章 古法颜料制作 遇到这种要求,梁薇哭笑不得。 娜娜说道:“阿布力克木爷爷很厉害的,你就换吧。” 梁薇只能当着老爷爷的面,把崭新的运动鞋换成散发着羊膻味的毡靴。 刚换好鞋,老爷爷又说话了。 “要学做雄黄,得先去山后面采鸡冠石。今天太阳下山前找回来,否则从哪来的就回哪里去吧。” 娜娜冲梁薇挤了挤眼,拉着她就往山后跑。 “娜娜,你知道哪里有鸡冠石么?我们研究所采购的都是原材料,靠自己亲自去找原石,倒真没干过。” “我以前研究过的,没事,我带你找。” “我男朋友对这些比我知道得多,如果他在肯定能帮上忙。” “放心,有我呢,你跟着我就行。” 山路上全是碎石子,梁薇穿着不合脚的毡靴,走两步就打个趔趄,没走半小时,脚踝都磨红了。 “娜娜,这鸡冠石……长什么样啊?”梁薇喘着气问。 “鸡冠石鸡冠石,不明思议就是那种石块红得像公鸡的冠子,摸起来滑溜溜的。不过你要小心啊,沾到皮肤会痒。”娜娜说着,停住脚步,指着前面一块岩石,“你看!那就是!” 梁薇眼前一亮,岩石缝里夹着几块暗红色的石头。 阳光底下一照,真像鸡冠子一样泛着油光。 她兴奋地冲过去,伸手就想掰。 结果刚碰到石头,手像被针扎了似的缩回来。 梁薇蹲下身仔细一看,才注意到石头表面爬满小虫子,黑乎乎的一片,正顺着她的手指往上爬。 “啊啊啊!!!什么东西!娜娜浓浓浓浓!” 虫子数量极多,梁薇一下子吓得头皮发麻,她想喊虫虫虫,从嘴里喊出来就变成大舌头的浓浓浓浓浓。 梁薇疯狂甩着手:“它咬我!救命!” 娜娜笑得直不起腰,从包里掏出个小药瓶,倒出点黄色粉末撒在石头上,虫子立马就不动了。 娜娜耐心地跟梁薇解释:“姥姥教我用驱虫草磨的粉。这些是潮虫,你呀,真是城里来的大小姐,连潮虫都怕。” 梁薇想反驳,山顶忽然传来轰隆声。 娜娜脸色一变:“不好,是山洪!快往高处跑!” 两人抱着拾来的鸡冠石,跌跌撞撞往山坡上爬。 梁薇的毡靴被碎石子划破了,身后的洪水已经漫到脚踝,浑浊的水里卷着树枝和石头涌上来。 “你行不行啊!”娜娜回头拉了梁薇一把。 梁薇借力爬上一块大岩石,刚站稳就看见自己的老爹鞋被洪水卷走,鞋面上的卡通图案在水里打了个转,瞬间就没影了。 “鞋子!我的鞋!”梁薇心疼地拍着屁股下的石块。 娜娜用一个指头戳戳她的肩膀:“别心疼了,等会儿爷爷要是看见我们采了这么好的鸡冠石,说不定会把他的宝贝狼毫笔借你用。” “可是……”那鞋子是她才买的,新的……“算了,我还买一双一模一样的。” “哈哈哈,我发现你这人好有意思。” 等她们两人浑身是泥地回到山洞,阿布力克木爷爷正坐在门口抽旱烟。 看见她们怀里的鸡冠石,老爷爷板着脸说道:“采块石头也能弄成这样,笨。” 娜娜仰着脑袋:“爷爷,我们遇到山洪了呢!差点小命都丢了。” “那还不是你们笨。采回来几块石头不算本事,能把它炼成颜料,你们要学的多着呢。” 阿布力克木爷爷很凶,好在梁薇来克孜尔的时候,早在苏忠亮的手底下经历过这种感觉。 所以阿布力克木爷爷的严厉倒是没对她造成什么心理创伤。 如果换成小周,他不得郁闷十天半个月。 把原矿石制成颜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可以称为“地狱级颜料特训”。 没有经历过的人潜意识里觉得制作颜料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比如绿色,随便揪些绿色的叶子,加点水捣碎,把汁水挤出来,不就是绿色颜料了? 比如红色,去花园里摘几朵小红花,搓搓碎,不就是红色了? 再比如橙色更简单,买几个橘子,榨出来果汁,可不就是橙色嘛! 渴了还能仰头喝几口,又是果汁又是颜料,美味又健康。 其实不是这样的。 在矿石颜料的制作中,第一步就是要在每天天不亮的时候起床筛矿石。 先把鸡冠石捣成细粉,再用清水一遍遍淘洗,直到粉末细得能飘在水面上。 娜娜告诉她,这叫“水飞法”,淘洗的次数越多,颜料越纯净。 梁薇在研究所学过研磨颜料,这种古法制作更为严苛。 她刚开始总掌握不好力道。 要么把陶碗砸出个豁口,要么把粉末溅得满地都是。 有一天,梁薇蹲在水盆前淘洗。 身后传来“喵”的一声,她回头看见一只黄白相间的橘猫。 猫咪把爪子伸进水盆里捞粉末,捞完还舔了舔爪子,结果没两秒就开始吐舌头,浑身的毛都炸起来。 “这是阿布力克木爷爷的猫,叫墨团子。它呀,总爱偷喝颜料水。上次偷喝石绿,拉了三天绿屎,爷爷差点把它扔到山下去。” 梁薇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胳膊肘一阵刺痛。 低头一看,原来是淘洗时溅起的粉末,沾到了她胳膊上的蚊子包。 “山里蚊子好多,我最近每天都给蚊子当血包。你被咬了吗?” 梁薇在蚊子包上掐了个‘十’字,还是不够带劲儿。 她又竖起‘五齿钉耙’,准备狠狠挠几下。 “住手,你可别挠,越挠越痒,还会更多。”娜娜递过来一瓶药膏:“你挖一点敷在包上。这是爷爷用紫草熬的,涂了就不痒了,就是……有点味道。” 梁薇接过药膏,拧开盖子就皱起眉。 药膏的味道像极了她奶奶腌了十年的酸菜,又酸又涩。 可胳膊痒得实在难受,她还是闭着气涂了上去。 效果真的是杠杠的,没过几分钟,涂了药的地方变成紫色,倒是真的不痒了。 “像不像一只蝴蝶,你凑过来。”娜娜拿起笔,在上面画了一对翅膀,“纹身,搞定。” 第110章 慢时光熬出的温度 如果是小周或者小吴,梁薇定要回上一句‘幼不幼稚’。 但古丽娜尔画的很好看,她只是随便补了几道,蝴蝶竟然成了立体的,确实想纹身一样,倒有点希望这印记多留两天。 “谢谢,很好看,你画得真好。” “哈哈哈,你夸我啊!你是这两年来夸我画的好的人。” “怎么会呢?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你能靠着自己的画稿养活自己很了不起。” 古丽娜尔的表情很不自然,很快又笑起来:“快看你的颜料!” 梁薇低头看去,水盆里的粉末已经沉淀出了一层暗红色。 “这算……成了?”梁薇惊喜地抬头,却看见阿布力克木爷爷皱着眉走过来。 他敲敲水盆边上:“水太凉了,得用山泉水煮,不然使用的时候还是会掉色。” 于是梁薇和古丽娜尔又拎着水桶,去山脚下的泉眼打水。 泉眼边很滑。 梁薇蹲下去打水时,不小心滑了一跤,整个人坐在地上,裤子湿了一大块。 在山上的这几天,她的手被磨出水泡,衣服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连新买的老爹鞋都丢了,颜料还是没做成。 她有些气馁,叹着气说道:“这也太难了吧。” “叹什么气。”娜娜拽着梁薇的手,把她拉起来,“我姥姥说,好颜料都是慢慢磨出来的,就像戈壁上的胡杨林,要经过风吹日晒,才能长得这么高大。” 娜娜拿起手机,翻来照片给梁薇看:“你看,这是你第一次磨筛出来的颜色,这是后面几次的。把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一对比,是不是看出来差别了。最后这次的颜色多正,比一般研磨的颜料好看多了吧?” 娜娜说完又‘啧啧’了一声:“化学颜料更是没有可比性呢。” 这么直观地看出来颜料的差别,梁薇心里那些气馁都被扫光了。 她有些意外娜娜竟然拍了照片,跟她相处的这几天,她发现娜娜其实不爱玩手机。她问:“你怎么时候拍的照片啊?” “我很爱记录生活,有意思的东西都会拍下来,就是这些有意思的时刻凑出了我们完整的人生。我就是生怕有一天走不动路的时候,能看到这些有意思的东西。” “你才多大,就想着走不动路了?” “嘻嘻,谁说得清呢。” 快乐是会传染的。 梁薇看着娜娜眼里的光,也不觉得委屈了。 撸起衣袖开始打水。 水挑到山洞是实打实的体力活。 两人走一会儿,歇半会儿,还是把山泉水运到山洞。 梁薇把剩下的粉末倒进陶瓮,架在土灶上煮。 阿布力克木爷爷坐在一边,时不时往灶里添一把柴火:“火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看着点。” 陶瓮里的粉末渐渐融化,变成浓稠的液体,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变得像蜂蜜一样的暗红色。 娜娜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出一点,滴在宣纸上,等液体干了,纸上就留下了一块鲜艳的红。 “成了成了!这就是鸡冠石做出的颜料!”娜娜欢呼起来。 “大惊小怪。”阿布力克木爷爷从怀里掏出亮支毛笔,分别递给梁薇和古丽娜尔:“我用狼毫做的毛笔,能蘸住最好的颜料。” “谢谢阿布力克木爷爷。” 爷爷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梁薇舍不得把毛笔收起来,爱不释手地拿着看:“娜娜,这是真的好毛笔,我见过最贵的都没这个好。” 娜娜把笔塞给她:“喏,我这支也给你吧。” “那怎么行,阿布力克木爷爷送我们的,一人一支。” “拿着吧。毛笔我可不懂,我留着也是浪费,既然你做的是壁画修复,好东西自然要留在有用的人手里才能发挥价值嘛。” “你说谎。你如果真的不懂,怎么会来这里学古法颜料制作。” 娜娜把笔放在一边:“爱好而已了。我的插画大多是彩铅,现在更是大多都在数位板上完成。” 梁薇才不信呢,她昨天起夜还看到娜娜画的水彩画,只是她才困了就没走过去。 “骗人,我明明就看到你用毛笔画水彩画了。” 娜娜轻笑了一声:“行吧,我承认你聪明了一回。不过这支笔我确实用不上,你就拿着吧,不然我就还给爷爷去,反正他也只是用来试色。” 梁薇看看墙边的毛笔,又犹豫了一下:“你真的用不上?” “真的。” “谢谢。” 梁薇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传统工艺从来都不是冰冷的技术,而是一代代人用手、用心、用时光熬出来的温度。就像这雌黄,要经过采石、淘洗、熬煮,才能变成最美的颜色,而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呢,要经过跋涉、磨合、陪伴,才能变成最珍贵的回忆。” “干嘛突然煽情,大哲学家,哈哈哈……” “没有了,感悟嘛。” 梁薇离开山洞那天,阿布力克木爷爷把她送到山脚下。 梁薇背着一筐矿石,脚上还穿着那双磨破的毡靴,怀里抱着装着雌黄的陶瓶。 收获满满的一次旅途。 她回过头问:“娜娜,你还不走吗?” 古丽娜尔回道:“我想多待一段时间,假期还长呢!” “好吧,有空你们就去新疆龟兹研究所找我,欢迎你们来做客。” “下次来,我教你做石绿!”娜娜挥着手喊。 如果她还有下一次的话…… 梁薇笑着点头,心里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的相遇了。 她走了没几步,回头喊:“爷爷,墨团呢?它没偷喝颜料吧?” 阿布力克木爷爷抱着怀里的墨团,猫猫“喵”的一声叫,像是在回答她:“下次再偷,这次先放过你啦!” 梁薇把这一次的旅途记录在日记本里,生怕日记本弄丢,她还一个字一个字打下来,上传到空间里,这样就算本子不见了,她也能找到当时的心情。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梁薇收到阿亚的来信。 她会心一笑,都在一起多久了,还搞这种浪漫。 明明打个电话就能说的事情,阿亚非得到了一个地方给她写信,有时候信里还加朵干花或者明信片。 她便也给他回信,问他到哪里了,下一站在哪里。 有时候阿亚被事情耽误了,梁薇的信先到很久,人才到。 梁薇把认识古丽娜尔和学会做雄黄颜料的事情写在信里,她说她已经期待下一次的见面了。 可让梁薇从来没想到的是, 她没等到下一次见面,却等到古丽娜尔去世的消息…… 第111章 冬天太长,终于等到暖风 克孜尔的风沙来得猝不及防。 梁薇跪在“须达拏太子布施象群”壁画前的脚手架上,棉垫被崖壁棱角硌得发疼,手上握着的微型手术刀却不敢晃。 一个月前,这幅壁画上大象的象牙上出现一层0.3毫米厚的返铅硫化物。 接连着让她整整三十七天都没睡好觉。 “梁老师,第八种试剂配好了。” 小吴递来恒温瓶,瓶壁的白雾沾在她手背上,凉得她指尖一颤。 她没接,眼睛死死盯着壁画。 太子的赭石色衣袍从肩头向下晕开,衣袍下摆蹭到象牙的地方,黑灰色的硫化物顺着地仗层的裂隙往里渗,悄无声息污染过原本的莹白。 “试吧。”梁薇得不到很好的休息,鼻子有些堵塞,声音也跟着发哑。 小吴用棉签蘸了试剂,刚触到硫化物,棉签下的黑灰竟晕开一圈灰白,试剂把旁边的赭石色颜料蚀掉了。 梁薇突然按住他的手:“不能再继续了。” “又是这样……薇姐,我们又失败了。” 小吴的棉签掉在工具盘里,发出清脆的响。 梁薇摘下头灯,洞窟里的光线暗下来,她鼻子一酸,眼里的泪水开始打转。 在这三十七天里,她几乎把各个石窟的修复档案翻烂了,麦积山老专家的视频通话记了满满三页,连德国寄来的特种溶剂都试过,要么除不掉深层的硫化物,要么一沾就毁了颜料层。 昨晚在工作室,电脑屏亮到后半夜。 窗外戈壁滩的星星亮得刺眼,她盯着屏幕上“无百分百成功案例”的字眼,第一次想把手里的工具扔了。 这活儿,她好像真干不动了。 收工回宿舍,铁皮门被风撞得哐当响。 梁薇瘫在椅子上,随手刷起博客,一条带着暖黄色图标的热搜跳了出来。 “戈壁童趣水彩,治愈了整个秋天”。 她点进去,是一幅水彩插画。 沙漠土坡上,扎羊角辫的小人举着半块馕,背景里的克孜尔崖壁被画成淡褐色的波浪线。 评论区堆得密密麻麻,有人说“画里全是阳光味”,有人说“博主的手像沾了蜜”。 画风有些……意外之外的熟悉。 梁薇有些好奇,顺着链接点进插画师首页。 头像是个搞怪的Q版头像,戴着一幅黑框眼镜,脸上有雀斑,扎着高马尾。 首页的画更新得很勤:一周一幅简笔画,画洞窟外的旱獭、窗台上的骆驼刺;半月一幅水彩,画雨后的戈壁、夕阳下的石窟。 越往下翻数据越惨淡,很多画只有零星几个赞。 今年初春的一幅画,画上画着一个阳光充沛的屋子,床上的小人裹着厚外套,输液管被画成绿藤蔓,配文“冬天太长,终于等到暖风”。 这位插画师病了吗? 不过她的心态看似很好。 翻到去年冬天,更新突然断了。 整整三个月,页面空白得刺眼。 梁薇继续往下看,这次是一个姑娘在山洞前面,正搅着颜料碗。 咦?熟悉。 “这山……是上次学颜料的那座吧。” 梁薇放大图片,这毛绒一幅和一只老爹鞋,还有手腕上的紫色蝴蝶印记,分明是自己嘛! 梁薇想起那天在山里,蚊子在她的手上咬了一个大包,娜娜给她药膏,看着被药膏染成紫色的皮肤,她把那块印记画成蝴蝶。 如果梁薇当时在注意一些,她一定会注意到娜娜的手当时也肿着。 那是化疗后的水肿,她竟粗心的没多问一句。 梁薇的心揪起来,怎么会是她呢? 不会是她的。 她明明看起来那么健康。 梁薇直接拉到顶,置顶是一张向日葵水彩。 评论区是清一色的三根蜡烛,配文“走好”。 梁薇的手指顿住,后背猛地发紧。 不对不对。 这不可能。 梁薇退到首页发私信:“娜娜,颜料我磨好粉了,你把地址给我,我寄给你?” 等了十多分钟没动静,她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 电话响了一会儿,被人接起。 万幸,有人接。 应该不是她,希望不是她。 梁薇放轻声音:“喂,请问是古丽娜尔吗?” 那头静了很久,沙哑的男声回答道:“我是她爸爸,请问你找古丽娜尔什么事。” “叔叔,我是梁薇,娜娜的颜料制作好了……” “不用了。”男人的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沉重,“她用不上了。一周前走的。癌症。” “怎么会这样,我们约好的下次见面,她还要教我制作石青。”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梁薇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最后只说道:“叔叔节哀,她是个很阳光的女孩儿,希望我们都跟她一样。” “谢谢。” 梁薇挂掉电话,她想起爷爷给她们狼毫笔,娜娜说她用不上。 原来是真的用不上了。 梁薇擦掉眼泪,重新点开古丽娜尔的博客,一页页认真地翻。 仔细看的话,古丽娜尔的画里都藏着细节。 病床上的画,窗外永远有向日葵; 戈壁的画,小草都顶着花; 画自己的图里,石臼旁摆着颗奶糖。 翻到2012年9月21日,娜娜的生日:豁口的搪瓷杯泡着骆驼刺,纸条上写“生日礼物是晚风的桂花香,喜欢嗷。” 没有蛋糕,只有一缕阳光落在纸上。 她的眼泪滴落在桌子上,形成一朵小花。 梁薇想起娜娜教她磨颜料时说的话:“梁薇姐,矿物粉要慢慢磨,细了才亮。日子再难,也得朝着太阳走呀。” 她现在在干什么,遇到困难就退缩了吗? 梁薇站起来,撞翻了椅子。 她抓过修复笔记,还能用什么来处理病害! 到底还有什么被她遗落掉。 梁薇一下子想到什么。 对,骆驼刺的汁能中和碱。 她连忙起身熬骆驼刺汁,等熬好之后加入到壁画上蹭掉的颜料里。 研究了一整晚,梁薇终于找到了对策。 试剂加汁,1:5,静置半小时。 梁薇一大早上把笔记推给小吴:“试试。” “这能行吗?” 小吴兴致不高,他们已经失败了太多次。 梁薇做了一晚上的实验,但她没有在壁画上试过。 万一温度不合适,万一蹭掉的颜料里有杂质,万一发生了发生了别的问题…… 梁薇抿着唇说道:“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实验失败无数次,只要成功一次就可以,不是吗??” “嗯。” 脚手架很高,梁薇爬上去时膝盖还疼。 她用棉签蘸了稀释的试剂,手指贴着白象象牙,一点一点涂。 试剂泛着黄绿色,像娜娜画里的藤蔓。 阳光从洞口挪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 奇迹出现了。 壁画上的硫化物慢慢变淡,露出莹白的颜料,旁边的赭石色衣袍也露了出来。 “成了!”小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梁薇没说话,微微笑了笑。 回到宿舍,她在日记本上写到:“须达拏太子的白象修好了,象牙又亮了。” 风卷着沙粒掠过,像娜娜的声音在耳边:“姐姐,戈壁滩上的太阳是甜的啊。” 第112章 推进数字化项目 时光在慢悠悠地走,一回头,却已年近尾声。 新疆龟兹研究院的会议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铺着深绿色台布的长桌上投下细碎光影。 桌两端并排放着两份红色封皮的合作协议,左侧印着“新疆龟兹研究院”的烫金字样,右侧是“上海印刷集团”的标识。 新疆龟兹研究院的负责人正握着笔看向对面的男人:“沈总,这上海工作站一落地,咱们克孜尔的壁画,可就真能走出新疆了。” 沈总笑着点头,手指头在协议上敲了敲:“徐院长放心,我们集团抽调的都是商务数码图像公司的核心技术骨干,从扫描到建模,全是行业里最顶尖的设备。不过话又说回来,文物数字化这事儿,光有技术不行,还得靠你们这些‘壁画活字典’掌舵。” 他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梁薇抱着一摞厚厚的《克孜尔石窟壁画病害调查报告》走进来。 她穿着件新的卡其色工装,与之前的蓝色工装雷同的是袖口上都沾着各种颜色的颜料。 她把头发简单挽成个髻,几缕碎发贴在鬓角。 刚从第14窟的修复现场赶回来,脸上干得起皮。 “徐院,这是您要的14窟最新病害记录。”梁薇把报告放在桌角,目光不经意扫过那份协议,“上海工作站……是要开始推进数字化项目了?” “正好,给你介绍下。” 徐院长招手让她过来。 “这位是上海印刷集团的沈总,以后咱们研究院的数字化工作,就和他们联合推进。梁薇,你是咱们院最年轻的壁画修复师,对17窟、14窟这些重点洞窟的壁画肌理熟得很,接下来就由你对接上海团队,当他们的顾问,你要配合好他们的工作。” 沈总抬眼看向梁薇,笑着伸出手:“早听徐院长说,梁老师在重层壁画研究上有一手,我们团队正缺个懂行的专业人才。我们技术组长普凌娇,明天就带着设备过来,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多指点一下。” 梁薇心里有点忐忑。 她倒不是抵触新技术,甚至可以说在研究所没有比她更希望运用新技术的人。 只是从事修复工作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用软毛刷拂去尘埃、用显微镜观察颜料层、用最小号的排笔一点点填补裂隙。 那些带着温度的、慢节奏的方式,是她和壁画对话的密码。 而“数字化”“3D扫描”这些词,她不知何时已经被忘记了。 “沈总客气了,指点谈不上,只能说我会尽力配合,大家一起加油。” 梁薇点点头,目光落在协议末尾“上海工作站”那几个字上。 清晨,克孜尔石窟的入口处传来了动静。 梁薇背着工具包赶到时,正看见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围着一辆货车忙活,车上卸下来的设备用防震泡沫裹得严严实实,印着“多光谱扫描仪”和“三维激光扫描系统”的字样。 全是清一色的大家伙。 一个穿浅灰色冲锋衣的女人蹲在地上拆包装,手指飞快地调试着一台银色的仪器,侧脸线条利落,眼尾微微上挑,透着股干脆利落的劲儿。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过来,睫毛在晨光里投下一小片阴影:“您是梁薇老师吧?我是上海技术团队的普凌娇。” “你好,我是梁薇。”她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设备,“这些……就是用来扫描壁画的?” “对,这台是多光谱扫描仪,能穿透表层颜料,捕捉肉眼看不见的底层画面;那台是三维激光扫描仪,用来给洞窟建筑建模,误差能控制在毫米级。” 普凌娇说着又拍了拍身边的设备,语气里带着点技术人员特有的自信:“我们这次带来的设备,在敦煌莫高窟的数字化项目里试过水,效果不错。” “敦煌的壁画和龟兹不一样。”梁薇下意识地反驳,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抠手指,“克孜尔的壁画多是犍陀罗风格,颜料层薄,很多洞窟经历过烟熏,表层酥碱严重,扫描时稍微不留神,就会把历史留下的痕迹和病害损伤弄混。” 普凌娇愣了一下,随即眼尾弯出个浅浅的弧度:“所以才需要梁老师你啊。我们的机器能看见细节,但分不清哪些是历史,哪些是伤害,这得靠您来教喽。” 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小姑娘扛着三脚架走过来,凑到普凌娇身边小声说:“组长,设备都卸完了,先从哪个洞窟开始?” “先去17窟。”普凌娇转头对梁薇说,“徐院长说,17窟的重层壁画是重点,咱们就先从它开始?” 梁薇点点头,转身往石窟深处走。 17窟在克孜尔石窟群的中层,是她最熟悉的洞窟之一。 窟内的壁画以“说法图”为主,东壁北侧的飞天像更是龟兹壁画的经典之作。 走进洞窟,普凌娇和技术员小林立刻开始架设设备。 银色的扫描仪被固定在三脚架上,镜头对准壁画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梁薇蹲在壁画前,指腹摸了摸飞天飘带的边缘,那里有一道极细的裂隙,是去年雨季时形成的。 “梁老师,您看扫描范围定在这里可以吗?” 普凌娇拿着平板走过来,屏幕上显示着洞窟的大致轮廓,红色方框圈出了东壁的飞天像区域。 梁薇抬头看了眼屏幕,又低头对照壁画:“再往左移三厘米,避开那道裂隙。还有,飞天飘带末端那片烟熏区,扫描时参数得调一下。那里表层颜料酥碱,别把酥碱的粉末当成画面细节扫进去。” 普凌娇立刻在平板上点了几下,红色方框随之移动,手指在屏幕上划过的速度快得惊人:“明白,我们可以分区域扫描,先扫完好区域,再针对酥碱和烟熏区调整光谱波长。” “嗯嗯,好。” 普凌娇又问:“对了,您说的历史痕迹和病害,具体怎么区分?比如这片烟熏,机器会把它识别成画面的一部分,但您说这是后来形成的,对吧?” 第113章 殊途同归 梁薇站起来,指着壁画上的烟熏痕迹:“没错。你看,这一片的烟熏是顺着洞窟的通风方向走的,边缘模糊但有规律,而且没有覆盖壁画的核心图案。 造成这样的原因是千年间香客祭祀时留下来的,属于历史痕迹,得保留。” 普凌娇又指指另外这块:“这呢?” “嗯,你说的这一块状印子,盖住了飞天的飘带,而且颜料层已经酥解。像这种类型的就是病害,扫描时得标注出来,方便后续数字修复。” 小林在一旁架着相机,见梁薇在讲重点,也凑过头来听。 听完他撇撇嘴:“梁老师,您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我瞧了半天,觉得都是黑乎乎的一片啊,看起来就没什么差别。” 梁薇笑了笑,从工具包里掏出一个放大镜:“你凑近看,烟熏痕迹的边缘,能看到颜料层的原始笔触。如果是污渍的话,笔触是断裂的,应该和画本身的纹路对不上。梁老师,你平时都把放大镜放在身上吗?” “嗯,习惯了。” “职业病嘛。”小林拿着放大镜凑过去,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哇,真的!可是普姐,这么细的差别,咱们带来的机器能识别吗?” “目前机器识别不了,还得靠人标注啊。” 普凌娇接过话头,看向梁薇:“所以接下来得麻烦梁老师您跟着我们的扫描进度,在数据里标注哪些是需要保留的痕迹,哪些是需要修复的病害。我们通常管这个叫人工校色,但在您这儿,就叫给壁画写病历吧?” 梁薇被她的比喻逗笑了:“差不多。修复壁画就像给病人治病,得先摸清病因,才能对症下药。你们的数字技术,就是给壁画做全身CT,但最终的诊断报告,还得靠我们这些壁画医生来写。” 说话间,扫描仪开始工作。 镜头缓缓移动,屏幕上逐渐浮现出壁画的高清图像,比肉眼看到的还要清晰。 飞天衣袂上的金色线条,原本因为氧化而暗淡,在屏幕上却显露出细微的鎏金颗粒; 连梁薇之前没注意到的、飞天发髻上的细小珠饰,都清晰地呈现在画面里。 “这精度……”梁薇凑到屏幕前,“比我用显微镜看得还清楚。” “这只是可见光扫描,一会儿试试多光谱。” “你说的机器我这里也有,上次研讨会我们也争了个名额,只是用起来起来还是不够准确。” “科技在进步嘛。”普凌娇调出另一个程序,“短波红外能穿透表层的烟熏,说不定能看到底下藏着的画面。您之前说,17窟有重层壁画?” “对,就在飞天像的下方。”梁薇指着壁画底部,“传统的颜料分析显示,底下可能藏着更早的供养人题记,但烟熏和后期修补的颜料把它盖住了,我试了好几种溶剂,都不敢贸然清理,因为害怕损伤表层的飞天像嘛。” 普凌娇点点头,让小林调整扫描仪的参数:“那正好,用多光谱试试。短波红外不会损伤颜料层,就能看到底下的画面。” 扫描仪重新启动,这次发出的光线变成了柔和的紫色。 屏幕上的画面渐渐变化,表层的烟熏痕迹像被一层一层剥离,原本暗沉的区域慢慢显露出淡淡的赭红色线条。 梁薇不由地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屏幕。 线条越来越清晰,是竖排的文字! “出来了!”小林激动地低呼,“是题记!” 梁薇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嘘,在石窟里不能大声喧哗。” 小林赶忙捂住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屏幕上几行模糊却可辨的古龟兹文缓缓浮现,虽然大部分字迹还不清晰,但能看出是供养人的姓名和年代。 梁薇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实验室里对着这片区域反复研究,却始终只能看到模糊的色彩轮廓,而现在冰冷的机器竟像有了魔力,轻而易举地掀开了覆盖千年的面纱。 “这……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这片题记。原来数字技术,真的已经进步到能做到这些了。” 她刚来克孜尔的时候,是最提倡科技创新。 但跟着苏忠亮师傅这些年,她使用仪器得到的数据也只能用于辅助,好几次其实仪器并不准确。 这让她这个革新分子开始动摇,在一次和苏忠亮师傅的赌约中,梁薇输得彻底。 那天晚上她站在画室外面的走廊上待了几个小时,后来她再也没提起过对于仪器的依赖。 虽然有时候她也会找李奇,帮她分析个颜料成分什么的,但真要对壁画进行修复,她宁愿更多地依靠自己的经验。 难道真的是现在科技发达了,仪器也准确性越来越高。 或许,我应该试着相信仪器。 普凌娇看着她的神情,秒懂她在想什么:“梁老师,技术不是要替代传统修复,而是给你们多添一双眼睛。你们在修复壁画的时候,能多一个思考的方向也很好,科技从来都不是要抢你们的饭碗,传统修复和科技的关系也绝对不会是对手,或者说要二选一,合作共赢的目的是一样的。殊途,必定同归。” 梁薇抬头看向普凌娇,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没有技术人员常见的傲慢,只有对文物的尊重。 她笑了笑:“那接下来,咱们得好好合作。” “嗯,谢谢信任。” 梁薇伸出手:“希望咱们能一起,让这些千年壁画在数字世界里活过来,让更多的人看见它们,了解它们。” 普凌娇反握住她的手:“一定。” 是啊。 守护壁画的方式,怎么可能会只有一种呢。 他们在石窟里治疗壁画,可就算他们怎么努力,也无法跟时间赛跑。 但数字技术可以。 数字技术能够把石窟永远地记录下来,能让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跨越时空,走到更多人的面前。 他们花了差不多一个多的星期做前期准备工作,之后梁薇和上海团队的合作步入正轨。 每天清晨,梁薇和普凌娇一起走进石窟。 梁薇负责标注壁画的细节和病害,普凌娇和技术员们则根据她的标注调整扫描参数。 有时候为了一个细节,他们会在洞窟里讨论半天,意识到石窟里的回声。 几人也不会忘记石窟里的规定,约着出洞窟外面,争论结束再回洞窟。 把洞窟里正在处理病害的其他同事逗得闷笑。 第114章 始于热爱,终于值得 这天下午,小林拿着平板跑到梁薇身边。 “梁老师,麻烦您帮我看一下这个位置。机器识别出这是一条自然裂隙,但我觉得它更像是颜料层的裂开,属于历史痕迹吧?” 梁薇凑过去看了看,又对照着壁画仔细观察:“这不是自然裂缝,你看它的走向是垂直的,并且你看它的边缘,颜料有脱落。我估计是去年雨季时,洞窟渗水造成的病害,得标注出来,后续数字修复时要进行处理。” “可它看起来和旁边的自然裂缝差不多啊。”小林皱着眉头,把平板往普凌娇那边递了递,“组长,你看呢?” 普凌娇走过来,看看平板屏幕,又看看壁画。 她是数字技术的项目负责人,但对于壁画专业程度远远不如梁薇,很快她就有了判断:“就听梁老师的。自然裂缝的纹路不规则,和颜料层的笔触贴合。但这条缝边缘的颜料都翘起来了,机器分不清,但梁老师肯定不会看错。” 她说着转头看向梁薇,“梁老师,您有没有什么一眼能分辨的诀窍,教大家伙两招呗,省得以后总要麻烦您。” 梁薇被普凌娇逗笑了,拿出自己包里一本翻得起毛边的笔记本。 “哪有什么诀窍,就是看得多了。在克孜尔的整个石窟群里,我对十七窟的熟悉程度是最高的。其实你们问的一些地方,我甚至都不用看,心里就已经知道你们在说的是什么地方。 你看,这几年我把17窟的每一块壁画都画了草图,标注了病害的类型和位置。 如果你们非要我讲出来点什么诀窍,那我也只能大概解释一下。 你们注意看自然裂缝的纹路会跟着画工的笔触走,这条是渗水造成的裂隙,看起来像直线冲击,边缘肯定会有颜料脱落。 其他的……我还真是讲不出来,你们还是拿着来问我吧。” 普凌娇接过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草图,每一条线都画得极其细致,旁边用不同的颜色标注“2013.6.5发现酥碱”,“2013.9.1裂隙无扩展”……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修复处理方法,也细致地写在一边,还有一些特殊的人说的话,又用不同颜色的笔备注。 普凌燕看了一眼首页和末页,感叹道:“梁老师,你这本笔记本专门记录的是十七窟吗?” “嗯……老实说,不是。我是按时间记录的,十七窟的内容在这一本上记录的多一点,有时候一本笔记本也记录不完一个窟。” “哦,您太厉害了。” “没有没有。”梁薇脸红着说道,“其实就是积少成多吧,一开始只有一个小笔记本,后来每天记录一点,久而久之就多了。” 梁薇没开玩笑,她的宿舍里的一个大木头箱子连着半个衣柜,放的都是这样的笔记本。 她习惯按时间把笔记本排好顺序,贴上标签,又在电脑上做一个搜索单,找起来也方便。 档案室里不是没有修复记录,但大多数是以记录表的方式存在的,一些别人给出的建议和要注意的点,不能在记录本上涂涂画画,倒也不是那么方便。 所以从她走进石窟的第一天,她就已经开始做自己的病害修复记录,并且这件事情她来到克孜尔多久,便坚持了多久。 “修复师的工作,本来就是和时间打交道的嘛。”梁薇合上笔记本。 “说得对。我们打算把您的标注和草图,都扫描进数字模型里,做成双档案。以后不管是修复还是研究,打开模型就能看到您的手写记录。对了,下周我们要开始扫描14窟,您之前说14窟的壁画有重层颜料,对吧?” “嗯,14窟的西壁有一片说法图,底下藏着更早的本生故事壁画。”梁薇表情严肃起来,“唉……那里的颜料层更薄,有几处已经出现了颜料层起翘,扫描时的震动要是太大,可能会加剧损伤。到时候,一定要千万千万小心,还有参与的人数也需要控制。” “放心,我们的三维激光扫描仪是无接触式的,探头离墙面至少保持30厘米距离,不会有任何物理接触。” “哦。”梁薇兴致恹恹,满脸都是对壁画的担忧。 普凌娇看出她不放心,又补充道:“我们会把扫描速度降到最低,每扫描一平方厘米,都先停下来让您确认。您点头,我们再动下一步,怎么样?” 梁薇看着普凌娇认真的样子,心里的疑虑少了几分。 她发现这个来自上海的技术组长,虽然说话干脆、做事利落,却一点也不“机械”。 面对文物时,她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谨慎,甚至比有些年轻的修复师更懂得“敬畏”二字。 傍晚,扫描工作结束后,梁薇和普凌娇坐在石窟外的石阶上休息。 夕阳把远处的戈壁染成了金黄色,石窟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风里带着沙粒的气息,却不觉得燥。 “梁老师,您做修复师这么多年,有没有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普凌娇忽然开口,手里把玩着一个磨得光滑的小石子。 梁薇抬头看了看夕阳:“怎么可能没有?去年修复14窟那片说法图,有一块颜料层反复起翘,我蹲在那里补了整整一个月,每天起来脖子都动不了。 还有一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游客在壁画上留了一道划痕,我看到后被气得睡不着。那些痕迹,可能要花好几年才能修复,甚至永远都修不好了。” “那您为什么还坚持?以你的资历,可以去更好的地方,比如……敦煌。” 普凌娇追问,眼睛看着她,带着点好奇。 “你不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从我来到克孜尔的那天起,就无数次有人问我为什么不选择敦煌。为什么呢?一开始,我因为热爱,我热爱龟兹文明,但现在,更多的是因为它值得。” 梁薇的眼神亮了亮:“去年冬天,我把14窟那道贯穿画面的裂隙补好了,那天阳光特别好,照在壁画上,我忽然觉得画里的佛陀好像笑了。那种感觉,就像和千年前画这幅画的工匠对上了话,他知道我在守护他的心血,我也知道他当年有多用心。” 普凌娇静静地听着,手里的石子转得慢了些:“其实我们做数字技术也是一样。上次在敦煌,为了拼接一幅残破的飞天壁画,我们在电脑前熬了三个通宵,反复调整拼接参数,直到最后看到完整的画面时,整个团队都哭了。不是累的,而是觉得终于没辜负那些画。” “是啊,不管用什么方式,我们都是在给壁画留后路。”梁薇掏出两颗薄荷糖,递了一颗给普凌娇:“你看,你用机器留住它们的样子,我用排笔延续它们的生命,其实都是一回事。” 第115章 有生之年 普凌娇接过梁薇给的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清凉在舌尖散开。 “以前总觉得,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来了这里才知道,没有人的情感温度加入进去,技术就是一堆冰冷的数据。梁老师,谢谢你。要是没有你,这次项目不会这么顺利。” “我也得谢谢你啊。”梁薇也剥开一颗糖,含在嘴里,清凉感顺着喉咙往下走,驱散一天的疲惫。“是你让我知道,数字技术不是复刻,是对文化的延续。以前我总觉得,只有亲手摸到颜料层,才算真正守护壁画。现在想明白了,能让这些画面跨越戈壁、跨越时间,走到更多人面前,也是一种守护。就像你们现在做的事情一样,把壁画用更科学的技术留住。就算有一天原件不在了,还有人能通过这些数字模型,知道千年前的龟兹是什么样子。” 普凌娇笑了:“说起来,等咱们把这九个洞窟的数字模型做完,要不在上海办个数字展?让那些没机会来新疆的人,也能走进克孜尔的洞窟,甚至能放大看飞天衣袂上的每一根线条。你说会不会有人因为看了数字展,专门跑来这里看真迹?” “肯定会的啊,有了知名度,认识的人就多了。”梁薇笃定地说,“去年有个学生,看了我们院出版的壁画图册,特意从上海跑来当志愿者,现在还在跟着老教授研究龟兹文呢。数字展就像一扇窗,能让更多人看到这里的美,然后有人会顺着这扇窗,找到真正的石窟,这不就是最好的传播嘛。” 梁薇说完,又忧郁起来。 “怎么了?” “唉,我只是担心在那个时候,游客多起来,会不会对壁画造成伤害。” 梁薇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她既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到克孜尔,认识这片土地上的龟兹文化。 她又生怕到时候大家都只顾着游玩,而对壁画造成伤害。 “不是还有你们在吗?有你们守着宝贝,还能出得了差池。” “这倒是,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壁画的。” “咱们可得把模型做得再精细点。”普凌娇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明天扫描14窟,争取把底下的‘本生故事’也扫出来,说不定又是个大发现。” 梁薇跟着站起来,夕阳刚好落在普凌娇的侧脸,把她的轮廓描得柔和了些。 她忽然觉得,这个一开始让她觉得冷若冰美人的技术组长,其实和自己一样,心里都装着对壁画的热乎劲儿。 只是一个用排笔,一个用代码,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第十四窟窟内比17窟更暗些,西壁的说法图占据了大半墙面,佛陀端坐中央,周围环绕着弟子和飞天,只是画面下方有一片明显的重层区域,表层颜料已经有些斑驳,隐约能看到底下不同的色彩。 “小林,先架好三维扫描仪,给整个洞窟建个基础模型。” 普凌娇一边指挥,一边拿着平板在窟内走动,时不时停下来标记位置。 小林问:“我们先从最里面开始扫描吗?” 普凌娇没立刻给答案,而是转头问梁薇:“梁老师,您看咱们先从哪块区域开始扫描?” 梁薇走到西壁前,指指重层区域上方:“先扫画面上方完好的部分,最后再扫这片重层区。这里的颜料层太脆了,咱们先适应一下设备的节奏。然后操作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千万小心。” “好,都听你的。” 普凌娇很快制定出计划,让技术员先对准画面上方的飞天像。 扫描仪启动,细微的“嗡嗡”声在洞窟里回荡,电子屏幕上慢慢浮现出飞天的高清图像。 之前用肉眼看有些模糊的飘带褶皱,在屏幕上清晰地能看到颜料的堆积痕迹,连飞天嘴角的微笑弧度,都比平时看得更真切。 “梁老师,您看这里!飞天的飘带边缘,好像有一层淡蓝色的颜料,之前没注意到啊。”小吴跟在梁薇身后说道。 梁薇眼睛一亮:“这是石青。龟兹壁画里常用的矿物颜料,只是时间长了氧化褪色。嗯,我们之前没注意到这个地方,先拍照记录一下,补充到档案里。等回研究院的时候,小吴你记得要归档。” “好。” “没想到扫描仪能把它显出来。”梁薇对普凌娇说,“这个地方之前确实没注意到。” “多光谱就是这点好,能捕捉到颜料里的化学信息,就算颜色褪了,也能还原它原本的样子。等扫描完,咱们还能再做个色彩还原模型,让大家看看这幅画刚画好时的样子。” “真的?” “嗯,可以的。” “那太好了!你知道我们修复壁画一直坚持的原则是“修旧如旧”,其实我很期待他们原本的样子,也试着在私下的时候去还原他们的美丽,但现实很残酷,有些地方我实在把握不住。 另一个原因是石窟很多,壁画也很多,我都不敢想在有生之年能有几幅壁画能被我熟悉到手到拈来。” 听到梁薇口里的‘有生之年’,普凌娇他们以为她在夸张地形容,笑道:“梁老师真幽默。” 梁薇耸耸肩:“我说真的。” 普凌娇他们没再继续往下说,可梁薇真的没在夸张。 1:1复刻一幅3米高的壁画,如果从制板开始都由自己亲力亲为的话,大概用时在8个月左右,试问人的一生能有几个8月。 “老教授们总说,14窟的说法图原本色彩有多鲜艳,要是能还原出来,对研究龟兹壁画的颜料工艺太有帮助了。” “能帮忙我很高兴。” 两人一边聊,一边推进扫描进度。 不知不觉到了下午,终于轮到扫描那片重层区域。 普凌娇特意让小林把扫描仪的参数调到最精细,探头缓缓对准墙面,紫色的光谱光在斑驳的颜料层上移动。 屏幕上的画面开始变化,表层的斑驳区域上覆盖着的神秘薄纱被慢慢揭开,底下渐渐显露出不同的线条。 不是佛陀和飞天,而是几个身着异域服饰的人物,手里捧着供品,似乎在向中央的形象朝拜。 “是本生故事!你看这人物的服饰,是早期龟兹的风格,比表层的说法图至少早了一百年!” 普凌娇的眼睛也亮了,连忙让小林放慢扫描速度:“把光谱波长再调短点,看看能不能把人物的面部细节显出来。” 第116章 听说你想我,所以我回来了 调整参数后,屏幕上的画面果然更清晰。 底层人物的面部轮廓、手中供品的形状,甚至衣服上的花纹,清晰可见。 “太神奇了……”梁薇喃喃自语,“以前只能通过颜料分析推测底下有画,现在居然能完整地看到它的样子。” 普凌娇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上扬:“等扫描完,咱们把表层和底层的画面做成叠加模型,就能清晰地看到这幅壁画的变化过程。先有了本生故事,后来又在上面画了说法图,这种演变本身就是一段历史。” “是啊,壁画真正的‘秘密’被我们挖出来了。” 梁薇站起身,看着屏幕上重叠的两层画面,眼眶有些发热:“以前总觉得,修复是和时间对抗,想把壁画变回最初的样子;现在才明白,不管是表层还是底层,都是它的一部分,都该被好好记录下来。你们的数字技术,刚好能够做到这一点。” 普凌娇拍拍她的肩膀:“所以啊,咱们是互补的,一起给它的未来铺路呢。” 14窟的扫描工作一共用了两个多月,当最后一块区域扫描完成,屏幕上显示出14窟西壁的完整数字模型时,整个团队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梁薇看着屏幕上清晰的画面,完好的表层、隐约的底层、标注清晰的病害痕迹,还有那些被还原的石青色彩,心里觉得踏实得很。 用数字技术提高了大家的工作效率。 这下哪里有问题都能有迹可循,而不是遇到突发情况的时候,只能手忙脚乱地去找资料找图片。 “走,晚上请大家吃大盘鸡!”普凌娇笑着宣布,引来一片欢呼。 走出洞窟时,月亮已经升起来,清辉洒在石窟群上,像是给千年的石头镀了层银。 梁薇和普凌娇走在队伍后面,连着脚步都轻快了些。 “等这九个洞窟的模型都做完,咱们就开始整理数据,争取早点出数字档案。”普凌娇说。 “好啊。”梁薇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之前徐院长说,要开发文创产品,我觉得可以用咱们扫描的高清图像做一套书签。就用17窟的飞天和14窟的本生故事人物,再加上那些藏在底层的题记,肯定特别有意义。” “这个主意好!还可以做数字书签,扫码就能看对应的数字模型,让大家不仅能拿到‘画’,还能‘走进’画里。回头我跟沈总提一提,说不定能成为第一个克孜尔石窟的文创项目。”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数字档案聊到学术研究,从文创产品聊到未来的数字展,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戈壁的风还在吹,但这一次,梁薇觉得风里不仅有沙粒的气息,还有着希望的味道。 那些被数字技术记录下来的千年色彩,终将以新的方式,在更远的地方“重生”。 而后的六个月,梁薇和普凌娇带领团队,顺利完成了三个洞窟的扫描工作。 他们不仅建立了完整的数字档案,还制作了“重层壁画叠加模型”和“色彩还原模型”等多个衍生成果。 这几个月梁薇工作忙,阿亚的信却一直没间断。 等她意识到自己冷落男朋友的时候,阿亚果然委屈到生闷气了。 他生气的后果很严重,比如…… 气得连信纸都揉皱巴了。 不止。 梁薇在最后一封信的信纸上发现了一个牙印子。 她一下子被逗笑了。 看起来凶巴巴的阿亚,实际上有一种近乎变态的反差萌。 他生气的时候,会小发雷霆。 去市场买东西,讲价的时候,也很会砍价。 一百九十五块八毛的东西,他问老板:“能讲讲价吗?” 老板看着他的气质,点点头:“你出价多少?” 在梁薇欣慰得热泪盈眶的时候,她就会听见阿亚问:“一百九十五块五毛可以吗?” 嗯,小试牛刀。 怎么不算刀呢? “我想你了。”梁薇对着信纸说,“很想你。” 她不想写信,想第一时间听见阿亚的声音。 梁薇以前说过:“阿亚,跟我谈恋爱你可要想好了。我是个事业大过天的人,我可以没有爱情,但我不能没有工作。你可以觉得我现实,也可以觉得我冷漠,但这就是我。” 当时阿亚摸摸她的头:“好的,我想好了。” 然后她又说:“你对克孜尔石窟很熟悉,对壁画修复工作的强度也是知道的。我在工作的时候不希望被打扰,一旦我意识到你干扰到我的工作,我很可能会不要你的哦。” 他说:“好。” 所以阿亚在克孜尔的时候,知道她不忙,他会给她打电话。 一旦他见不到她,他生怕梁薇会觉得他耽误了工作,干脆采用寄信的方式。 实在想她了,他也会先发一条消息。 一般不是‘你在干嘛?’,而是一张好看的夕阳,一只可爱的小狗。 现在是梁薇沉不住气了。 她拿起手机走到办公楼下面,那里离宿舍远一点,不会打扰到下班休息的同事。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 阿亚问她:“忙完了?” “没有。”梁薇蹲在台阶上,“你在哪啊?什么时候才回来?找到做铜铃的老人了吗?我跟你说数字科技项目真的很厉害,帮了我很多忙,但我今天差点出糗了,你想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阿亚笑起来:“你一口气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要先回答哪一个?” “一个都不用回答。”梁薇一字一句说道,“我只是想你了,很想很想你。” “很想很想是多想?” 梁薇心里空落落的,这几天她老是时不时想起他。 开越野车的是他,送奶疙瘩的是他,送快递的也是他…… “我想见到你。” “你相信吗,我能马上出现在你面前。” “好吧,我不信。张大爷这个点会放一段广播,院长说我们在克孜尔接触外界太少了,还是要了解一下实时,但你那边没有广播声,所以你不在研究所。” 阿亚苦笑一声:“你太理性了,梁老师。不过,你可以试着信我一次,看消息。” 阿亚给梁薇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是淡蓝色的人影子,鼻子上一个红点。 梁薇看了两眼问道:“你被揍了?” “嗯?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给我发CT照。” “……”阿亚被逗得哈哈大笑:“梁老师,你一本正经幽默的时候真的很搞笑。这哪里是CT照了?你盯着照片的红点看三分钟。” 梁薇听话照做,过了一会儿问道:“然后呢?” “然后看向你身后的白墙。” 梁薇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动到白墙的时候,墙上真的出现了阿亚的样子。 照片是她偷拍的那张。 “好神奇,墙上真的有你的照片,怎么做到的?” “我会魔法。” “……”梁薇眨眨眼睛,“阿亚,你幽默的时候倒是挺冷的,克孜尔都够冷的了,请克制你的冷笑话好吗?” “好吧。这叫视觉后像,因为眼睛里感知到红色的视锥细胞受刺激而疲劳,它就罢工了,只有感知蓝色区域的视锥细胞还在活跃,所以大脑就把白色墙上的信号互补成了蓝色区域的残像。” “嗯,很有意思。” “现在,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你转身。” “哈哈,你还能从墙上下来不成?”梁薇心里失落,还是听话的转过身。 地面和橘色天空交接的地方,一个男人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来。 他含笑看着她,对着手机说道:“听见你说想我,所以我来了。” 梁薇瘪了瘪嘴,忍不住勾起一边嘴角,朝他飞奔过去…… 第117章 古尔邦节,回家啦 阿亚被梁薇抱住,愣了一秒钟,他笑着抬起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 鼻息间是她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像春天的小雏菊。 梁薇工作的时候身上是各种颜料味、胶水味,有几次她也觉得自己要不要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往身上喷一点香水。 她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没喷几次,她就发现自己的香水味回盖住洞窟里的颜料味。 这让她觉得不踏实,所以那瓶香水被她送给了张姐。 好在现在条件好了,她下班就能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梁薇在阿亚怀里娇嗔:“我想你了,你终于回来了。” 阿亚眼眸骤然锁紧,他低头刚好可以看见她白得发光的脖颈,他的神色出现一丝慌张。 他在想什么东西。 阿亚有些燥热,想把梁薇和自己的距离拉开一些。 梁薇却不松手,双手环住他的腰,脸靠在他的胸口上。 她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多么撩人。 直到小周从远处路过,见到两人吹了声口哨。 梁薇脸一红,一个标准的稍息立正,然后捂住红彤彤的脸。 欠揍的小周挥挥手:“阿亚哥薇姐,你们继续继续啊!” “阿亚,都怪你。”梁薇转身。 其实这个举动也是她酝酿了很久,今天才一鼓作气冲上去上了一下手。 结果还被小周看到了。 “好,怪我。”阿亚拉起她的手:“不过梁老师,这是在你单位,注意影响。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家再做。” 梁薇一阵血涌翻腾:“阿亚,你干嘛突然上高速?” “啊???什么高速?” “没什么。” 阿亚没反应过来,拉起她问道:“明天周末上班吗?” 梁薇摇摇头:“前段时间不是在忙活数字化项目的事情嘛,已经工作暂时已经结束了,领导还没给我派新的活,明天是久违的周末。” “好,回家。” 作为研究院的常客,之前阿亚有自己的临时住所。 梁薇没反应过来,以为阿亚说的是宿舍。 阿亚跟着梁薇来到宿舍:“收拾一下东西,我带你去拜城,古尔邦节快到了。” “去拜城?”梁薇这段时间的工作不算轻松。 原计划是大睡两天,不过这个男人该死的有魅力,好像能给她回血似的。 梁薇收拾了一下东西:“走吧。” 阿亚见她只带了个手包,问道:“不多带套衣服吗?” 什么意思? 阿亚想让她在外面过夜吗? 虽然据她所知,刚上大学的那年,她的有些同学偶尔会夜不归宿。 到了读研的时候,这种情况更多。 再到工作以后,跟男朋友玩通宵已经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了。 可实不相瞒,她有点迈不出自己的步子。 顾正杰好几次也想让她在外面过夜,都被她拒绝了。 但阿亚的话…… 脸好看,身材也不错。 用许瑶的话来说,我靠!免费男模!赚翻了。 不行不行。 她想把最好的日子,留到结婚的那天。 可是退一万步讲,如果真的情到深处,她刹不住车了呢? 梁薇心里开始小鹿乱撞,脸再一次开始发烫。 “今天……回不来吗?” “来回两个多小时,我怕你太累了。”阿亚推开门,“算了,衣服到时候买吧。” “啊?哦。” 梁薇跟着阿亚上了车,车里的音乐全都是她喜欢的。 梁薇满脑子都是晚上的事情,脸的温度就没下来过。 阿亚单手握着方向盘问她:“你热吗?” “不,不热啊。” “你看起来很热。” 阿亚把车窗降下三指宽,戈壁的风带着阳光的余温的涌进来,混着远处棉田飘来的淡淡草木香,终于让梁薇发烫的脸颊凉了些。 “刚下班一定没休息,睡一会儿,到我了叫你。”阿亚看向她说道。 梁薇摇摇头:“我不,很久没看到你了,想多看两眼。” “嗯哼……”阿亚勾了勾唇,“还是睡一会儿吧,养精蓄锐,今天我们会玩到很晚。” 玩到……很晚? 他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真是够了,梁薇,你脑子里装的什么颜色废料。 “其实我们可以睡早一点的。” 阿亚方向盘一偏,一脚刹车停在路边:“哈?” 梁薇意识到自己的言外之意,开始装无辜看向他:“我是说……那个,我累了好几个月了,今天还想睡早一点。” “哦,好。”阿亚不自然地扭过头,耳根都红了,“那就睡早一点。” “不跟你说了,我困了。” 梁薇捏着手机,转向车窗那边。 偷偷睁开眼睛。 公路两旁的白杨树长得笔直,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响,偶尔能看见路边的维吾尔族老乡赶着羊群走过,羊角上系着红绸带,像是提前为古尔邦节添了喜庆。 车子驶进拜城老城时,街道两旁已经挂起了彩色的灯笼,卖馓子的铺子前围满了人,金黄的馓子堆成小山,油香飘得很远。 阿亚伸手帮她捋了捋头发:“阿薇,差不多到了。” 梁薇当然知道到了,她压根就没睡着,感觉到声音越来越嘈杂她就知道到了。 不过他假装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到了吗?” “嗯,古尔邦节前的拜城最热闹。”阿亚的声音混着车载音乐里的都塔尔琴声,格外温柔,“咱们先去老城吃艾力开姆的手工冰淇淋,那家店开了三十年,奶奶做的冰淇淋里放的是伊犁的生牛乳,撒的坚果碎都是自己炒的。” 梁薇点点头,心里的悸动还没平复。 半路上,阿亚把车停下来给她盖毯子。 他有开车吃糖的习惯,给她盖毯子的时候,淡淡的薄荷糖味道几乎落到她的唇边。 当然,阿亚是个出名的正人君子。 倒是她没忍住,做了个无耻小人的举动。 她竟然假装被打扰到,动了动身子,唇不经意贴到了他的脖子。 当时她感觉到阿亚呼吸一窒,身子僵硬得可怕,在他回到座位上疯狂喝水的时候,她无耻的在心里乐开了花。 阿亚把车停在巷口,牵着梁薇的手往里走,路过卖铜器的摊子时,摊主是个留着白胡子的老爷爷,看见阿亚就笑着用维吾尔语打招呼,还朝梁薇比了个“漂亮”的手势。 “这是买买提爷爷。”阿亚笑着翻译,“他说你像刚摘的葡萄一样甜。” 梁薇的脸又热了。 买买提爷爷从摊子上拿起个小巧的小花盆递给她:“送给姑娘,种点骆驼刺。” 阿亚连忙道谢,坚持付了钱,向梁薇解释道:“买买提爷爷也是我的合作人,我的店里就有他做的花盆,前两年不是流行养多肉么,他的花盆最受欢迎了。” 第118章 你向我求婚好不好 梁薇拿着花盆,向爷爷点头道谢:“爷爷,我打算种仙人球。” 爷爷竖起个大拇指:“仙人球也很好。” 阿亚带梁薇走到艾力开姆冰淇淋店时,玻璃柜里摆着五颜六色的冰淇淋,有蜂蜜味、核桃味、甚至还有沙棘味的。 阿亚熟门熟路地要了两碗“全家福”,老板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阿亚,好久没来了,这位是……” “是我喜欢的人,梁薇。” 阿亚说得自然,梁薇的指尖在桌子底下轻轻掐了他一下。 “般配,多漂亮的姑娘,祝你们幸福。” 阿亚转头看她,眼里满是笑意,把自己碗里的核桃碎都拨给了她。 冰淇淋入口即化,生牛乳的醇厚裹着坚果的香,一点都不腻。 梁薇吃得慢,阿亚就坐在对面看着她,偶尔帮她擦掉嘴角沾上的奶油,指尖碰到她的脸颊时,两人都忍不住笑。 吃完冰淇淋,阿亚带着梁薇去了老城的“大巴扎”。 古尔邦节临近,巴扎上格外热闹。 卖地毯的铺子前挂着色彩鲜艳的艾德莱斯绸,绣着石榴花和缠枝纹; 卖乐器的摊子上,都塔尔、弹布尔整齐地摆着,老板看见梁薇好奇,就拿起都塔尔弹了段《黑眼睛》。 琴声悠扬,路过的老乡跟着哼唱,还有小朋友拉着梁薇的手,教她跳简单的麦西来甫舞步。 “要不要试试这个?” 阿亚拿起一顶绣着金线的小花帽,戴在梁薇头上。 帽子是淡蓝色的,和她今天穿的裙子很配,阿亚掏出手机拍照,笑着说:“新疆的姑娘戴小花帽最好看,等古尔邦节,我给你买顶更精致的,上面绣满你喜欢的飞天图案。” 梁薇对着镜子照了照,忽然发现阿亚的耳朵红了。 他正盯着她的侧脸,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逛到傍晚时,梁薇的手里已经拎满了东西。 买买提爷爷的花盆、阿亚给她买的艾德莱斯绸围巾、还有小朋友塞给她的两颗奶疙瘩。 阿亚怕她累,把所有东西都拎在自己手里,牵着她的手往巴扎深处走:“带你去吃‘吾斯曼’的手抓肉,他家的羊是自家养的,炖的时候只放盐和洋葱,鲜得能掉眉毛。” “吾斯曼”的馆子是个院子,葡萄藤爬满了架子,凉棚下摆着几张木桌。 老板吾斯曼是个壮实的维吾尔族大叔,看见阿亚就喊着“我的小伙子”,还特意给他们留了最凉快的位置。 手抓肉端上来时,热气裹着肉香扑面而来,羊肉炖得软烂,用手一撕就开,阿亚先给梁薇盛了一碗肉汤,又帮她把肉撕成小块:“小心烫,先喝汤垫垫肚子”。 梁薇喝了口肉汤,鲜得眼睛都亮了。 阿亚坐在对面,看着她吃得开心,自己也跟着笑,还时不时给她递纸巾,帮她拂掉落在肩上的葡萄叶。 吾斯曼大叔路过时,笑着用汉语说:“姑娘,阿亚这小伙子好,踏实,对人好,你们要好好的。” 梁薇的脸又热了,阿亚却握住她的手,朝吾斯曼大叔点头:“我们会的,大叔。” 吃完手抓肉,天已经黑了。 巴扎上的灯笼都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光映在地上,像撒满地的星星。 “吃饱了吗?没吃饱的话,我们可以再逛逛。” “要不买羊肉串吧!我想吃羊肉串。” 经过阿亚的教导,梁薇在他面前已经能说出真话了。 “好。”阿亚宠溺地拉着她往羊肉串摊走。 买好羊肉串,阿亚带着她把东西放到车上:“那现在回家?” “现在都快十点了,回到克孜尔得十一点多了吧。”梁薇转头看向别处,语气有些不自然,“实在不行,我们今天就住外面吧,明天再回。” 阿亚笑了,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好,都听你的。” 夜晚的风有点凉,他的怀抱很暖,梁薇能闻到他身上的冷香,还有刚吃的烤包子的香味。 “以后每个古尔邦节,我都带你出来玩”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很轻,“带你吃遍所有好吃的,带你看遍所有好看的。” “你的算盘打得太响了。” “嗯?” 梁薇仰头看他:“你就是想捆住我的胃,继而困住我的人。” “好吧,这么容易就被你识破了。” 梁薇伸手抱住阿亚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远处的巴扎上,有人在弹都塔尔,有人在唱歌,烤包子的香味还在飘,灯笼的光映在他们身上,一切都温柔得不像话。 回去的路上,阿亚把车开得很慢,车载音乐换成了轻柔的维吾尔族民歌。 梁薇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灯光,手里拿着阿亚给她买的小花帽。 阿亚偶尔会侧过头看她,眼神里满是笑意,手指会悄悄勾住她的手指,轻轻晃着。 梁薇心里跳出很多偶像剧的剧情,什么男主带着女主去住酒店,酒店说只有一间房了。 “阿亚,我觉得今年祭拜完我爸妈以后,你就向我求婚好不好?” 阿亚拉起她的手,忍不住温柔地亲了一下:“好。” 梁薇坚定地看着阿亚:“所以我们今晚不能开一间房,如果只有一间房的话,你睡车里吧。” “……”阿亚不明所以,“开房?” “嗯。” “我们不开房。” “啊?不开房?这也不是回克孜尔的路,你不会要带着我露宿公园吧?” 阿亚被逗笑:“梁老师,你在想什么。新疆夜里露宿公园,明天我们就该一起上新闻了。” “那我们去哪?” “都说了,回家。” 说话间,阿亚已将车稳稳驶入一个崭新的小区。 他跟楼下保安打了声招呼,带着梁薇径直上了楼。 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灯光亮起的瞬间,一间满是奶油原木风装修的屋子映入眼帘。 这是梁薇最偏爱的风格。 梁薇从未听阿亚提过拜城有亲戚,也不曾听他说在拜城有‘家’。 她问道:“这房子……” 阿亚笑着将她拉进屋,随手把东西搁在桌上,轻声说道:“是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很抱歉没提前跟你商量,这是离你单位最近的县城。 我打算在拜城开一个分店,以后就留在这边,离你也近一些。 库车那边有阿姨帮我看着,我信得过她。 把家安在这里的话,对你也方便,我的女孩儿就不用在节假日待在研究所无处可去了。 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再看看别的,还嗯……” 阿亚的话还没说完,梁薇已踮起脚尖,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了上去。 少女特有的清甜气息没有丝毫侵略性,只有唇瓣相贴时的微凉与颤栗。 藏不住的雀跃心动,掺着几分羞怯的撩拨。 阿亚浑身一僵,随即低笑一声。 手掌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往怀里带了带,他低头轻轻回吻,气息宠溺又温柔,将她那点慌乱又甜蜜的小心思,悉数揉进温柔的触碰里…… 第119章 所谓遗憾 屋里橘色的灯光映照出两人靠近的身影,呼吸渐渐急促。 擦枪走火之际,阿亚松开了梁薇。 他用拇指摩挲了她被亲得泛红的唇:“现在还不行。” 梁薇抱着阿亚,连忙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我以为……” “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阿亚抱了抱她,又松开她的身子,“听话,要不要喝果汁?” 梁薇点点头:“嗯。” “我给你拿。”阿亚打开窗,微凉的风迎面吹来,把身上的燥意压下去。 一转眼,他又看到梁薇低着头玩手机,红得像草莓的唇和白皙的脖颈硬控住他的视线。 她那么香,那么软。 阿亚刚被压下去的燥意又被带了出来,他抬手揪了一把后脑勺的头发。 “阿薇,果汁在冰箱,你自己拿一下。” “哦,好。”梁薇不敢看他,轻轻地说道,“我要回一下消息。” “行,我去冲个澡。这里是你的家,别那么拘束,懂?” “知道了。” 阿亚说完,走进次卧拿着换洗的衣服和毛巾,走进浴室。 梁薇趁他背对着自己,偷偷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阿亚有种落荒而逃的意思。 好吧。 别看这个亲吻是她主动的,实际上她的小心脏到现在都没平复下来。 刚刚被阿亚抱着的时候,她的手抱着他的腰,摸到了他的腹肌…… 咦,真是羞死人了。 她给许瑶发消息:【我亲他了。】 许瑶回复得很快:【???你主动的?】 梁薇:【嗯。】 许瑶:【看不出来啊,梁大勇。不过这事情姐妹支持你,有些东西为了你的后半辈子,还是早点试试的好。万一他不行……】 他? 不行? 不不不,他看起来就很行。 梁薇老脸一红:【算了,不跟你说了。】 许瑶(哭脸):【别啊姐妹,你跟我说说细节啊!】 梁薇不回了,抓过沙发上的白色云朵靠垫,捂住自己的整个脸。 在浴室里冲凉的阿亚也没好到哪去。 他这辈子只谈过梁薇一个女朋友。 在追她的时候,他尽量压抑着自己,生怕自己的动作太多吓到她,或者引起她的反感。 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会一次又一次的试探,然后见她同意,他才与她牵手、拥抱…… 再往前进一步,他便不敢了。 也不知道在那本书上看到的,爱是克制。 果然有道理。 所以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一直在等梁薇主动。 在此之前,阿亚一直以为自己为人正直,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柏拉图恋爱一辈子也没什么。 他不像他的那些渣男朋友,一天牵手,三天接吻,一周连事都办完了。 可是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梁薇只是给了他一个吻,他那些自以为固若金汤的自制力差点化为乌有。 如果她再稍微往前进一步,他还真就控制不住了。 包括现在,他依旧满脑子都是她的样子。 柔软的、轻轻一碰就会变红的唇,看起来很好亲的锁骨,再往下…… 该死。 阿亚收起你那满脑子的颜色废料。 他猛地把脸闷进灌满水的脸盆里,冰凉的温度让他清醒,那种过分的热终于消失了。 “阿亚,你没事吧,怎么洗这么久?” 梁薇吃完了羊肉串,看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多,刚准备敲浴室的门。 阿亚刚好把门打开:“洗好了,我给你放洗澡水。天气凉,我把水温给你调高一点。” “哦,好。” 梁薇穿着毛茸兔子的拖鞋,乖巧地等着阿亚给她找衣服和日用品。 阿亚从衣柜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衣服递给她:“你洗吧,水温不要自己调太低。” “知道啦。” 梁薇洗好澡出来,阿亚正坐在书房里画设计图。 设计图里是一个铃铛,画面中央是一只主体呈黄铜色的“叮铃”。 它的外形类似半球,下端略收缩,线条流畅自然。 铃身中部有一圈细密的纹路,应该是工匠精心雕刻的装饰,增添了几分精致。 铃铛顶部有一根铁棍,用于穿绳固定,绳子则用驼毛捻成,缠绕在铃身周围,既实用又具民族特色。 铃铛内部,一颗小小的铁质撞锤悬空而立,仿佛随时会随着骆驼的步伐,撞击出清脆的“叮呤”声。 在叮铃的旁边,是体积较大的“咚铃”。 它由生铁铸成,呈长条形,上半部分为椭圆形,下端是扁口状,类似庙里的钟。 咚铃的颜色偏暗,带着生铁特有的古朴与厚重。 它的表面没有过多装饰,只在顶部有一个环形把手,用于悬挂在货物上。 整个咚铃的设计简洁而实用,丝绸之路商队的悠悠往事从它说起。 她走过去问:“阿亚,我在信里没看到你提起你说的那个邻居爷爷,这次行程不顺利吗?” 阿亚握着画笔的手指一顿。 他放下画笔,拉过梁薇揽在怀里。 他说:“我没找到他。” 阿亚之前说过邻居有个做铜铃为生的老爷爷,那个老爷爷邋里邋遢,神经也不太正常,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他。 他们几个孩子还欺负他,偷他家的东西,去他家把原本就不整齐的家弄得一团糟,最后一次,他们烧了人家的毛毡房。 阿亚由此一直处在愧疚之中,后来是梁薇鼓励他去找老爷爷。 梁薇从阿亚的表情能看得出来,他现在很失落。 她问:“是……搬走了吗?” “我找了很多人问,他们都说没见过他。要回来的那个月,我终于找到一个认识他的人,他给了我一个地址。” “后来呢?” “后来我去到那个地方了,从其他人口里得知,铜铃爷爷已经去世很多年。 我在旁边的那户人家门上见到了铜铃,一眼就看出来是他做的。我想把铜铃买下来,那户人家说‘现在都没驼队了,铃铛我们留着也没用处’,于是把铃铛送给了我。” 梁薇抱住阿亚,手在他的手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想哄小孩一样。 她安慰着阿亚:“你已经出发去找过了,你做了你能做的事,其他的我们控制不了对不对?” 阿亚声音沉沉,他把下巴搭在梁薇的手臂上:“我只是很遗憾,我的道歉他永远都听不见了。做过的错事,失去了弥补的机会,无力回天。” 梁薇揉着他的卷发:“把驼铃文创做出来吧,我陪你。” “嗯。” 第120章 生气?那让你掐一下头发丝 阿亚松开环着梁薇的手,手上还残留着她发间的香气:“你在石窟连续工作这么久,肯定累坏了,去主卧睡觉,听话。” 梁薇脑袋摇了摇,噘着嘴抱起怀里软乎乎的云朵玩偶,往阿亚旁边的白色沙发里一窝,下巴搁在玩偶头顶,小声嘟囔:“我不,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阿亚无奈地认输:“真拿你没办法。” 梁薇笑了笑拿起手机点开贪吃蛇,手在屏幕上来回滑动,眼神时不时飘向阿亚低头绘图的侧脸。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若是克孜尔石窟相关的文创设计,她还能搭把手出出主意,可面对这些陌生的非遗文化,她顶多算个略知皮毛的观众。 在开了十多年手工店、手艺精湛的阿亚面前,她这点微薄的了解,根本帮不上半点忙,只能像这样安安静静守在一旁。 笔尖在画纸上沙沙作响,直到最后一笔落下,阿亚才舒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抬头望去,沙发上的姑娘已经歪着头睡着了,手机滑落在腿上,屏幕还亮着贪吃蛇的界面,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安静地垂在眼睑上,连呼吸都变得轻浅。 阿亚放轻脚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手机从她腿上拿起关掉,又将她怀里的云朵玩偶掖好,然后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梁薇的身子很轻,感觉到温度,她往他怀里缩了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依旧睡得香甜。 阿亚动作轻柔地将她抱进主卧,放在柔软的床上。 刚想抽手为她盖好被子,就见梁薇眉头紧紧蹙起,小脸皱成一团,嘴里含糊地嘟囔着梦话:“姑妈,贷款的钱是我的学费……王浩,你还我……我打工……工资给你买手机……” 她的声音又轻又委屈,带着浓浓的无助。 阿亚的心猛地一揪,弯腰摸摸她的头发:“梁薇?” 她没有醒,只是梦呓声愈发清晰,眼眶渐渐泛红,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哽咽着重复:“我想读书……我想学画……不……不费钱的。” 阿亚看着她眼角的泪,心疼得不行,连忙在床边坐下,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小心翼翼地传递过去,低声安抚:“阿薇,我在呢,别怕。” 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没有人再欺负你了,有我在呢。” 在他耐心的轻哄下,梁薇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也变得平稳,只是那只冰凉的小手,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阿亚看着她安稳下来的睡颜,无奈又心疼地笑了笑,索性脱了鞋,在床沿找个角落躺下,就这么握着她的手,静静守在床边。 梁薇是被第二天的阳光唤醒的。 很舒服的一觉睡到自然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刚动了动,就察觉到身边似乎躺着一个人,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发顶,带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僵硬地侧过身,映入眼帘的是阿亚安静的睡颜。 晨光透过薄纱窗帘,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平日里专注于手工时略显凌厉的眉眼,此刻全然舒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她想伸手去摸摸他的睫毛,才发现自己的手被阿亚握在掌心。 等会儿? 他们睡一起了?! 天呐!他们……他们睡一起了!!! 梁薇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她尽量不移动自己的手臂,坐起来轻轻把阿亚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 千万别醒啊兄弟。 这也太尴尬了。 食指、中指、无名指、小…… 小指。 呼……完美。 梁薇抽出自己的手,刚想下床,只感觉床另一边有动静。 她抬眼看过去。 阿亚单手撑着脑袋看着她,眼底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真是无情呢,用完就扔?” 用完? 她什么时候用了!!! 说的什么胡话! 她决定先发制人:“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主卧,我的床!” “嗯,我知道。”阿亚坐起来,“可昨天晚上是你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哎,还说什么……什么……” 梁薇依稀记得昨天一开始梦见姑妈和王浩了,后来梦见……梦见…… 许瑶带她去逛夜场,点……点了个阿亚? 什么神经剧情啊! 都怪许瑶,许瑶的锅! 她一时有点心虚:“我……我说什么了?” “你说什么……什么……三百多。” “怎么可能!”梁薇别过脸:“你胡说。” “嘿呀。”阿亚凑到梁薇面前,一脸探究,“我都没说什么三百多,你脸红什么呢?” 梁薇怒视着他:“可恶,你逗我。” “拜托,是你自己在脑补,还是说你昨晚真梦到什么三百多了?” “闭嘴吧。”梁薇假装生气。 阿亚倒是先委屈上了:“阿薇,但我出现在你卧室这件事情,真不怪我。你就说你醒过来的时候,是不是你握着我的手?” 无力反驳。 “好了,我逗你的。”阿亚坐起来,“你倒是没说什么,我也不介意你拉我一下手,男女朋友嘛,大不了一会儿我拉回来就是了。” 梁薇松了口气:“行吧,那没什么的话,你先向右转,然后直走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等等,拉手我是不介意了。可你昨晚上还……” 梁薇好不容易落下的心又悬起来:三百多三百多,摸一摸三百多。 她动手摸他腹肌了? 不能吧? 梁薇叉起腰瞪向阿亚:“还怎么了?” “动手了。” 不对不对。 果然是睡太久脑子都不好使了。 她现在,居然,被阿亚,反复给逗了? 那不行。 “动手了啊?”梁薇走到阿亚面前,“你说我怎么动的手?” 阿亚眉头挑了挑:“我可不好意思说。” “嗯,不好意思说,还是忘记了?我帮你回忆回忆?” 梁薇一下子靠近阿亚,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一只手落在他腹部,一点点往上…… 小搓板,手感很好。 梁薇听见阿亚强有力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他身子僵硬得厉害,克制的、沙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在玩火。” 梁薇松开他,摊手道:“嗯,你说是就是呗。” 阿亚顶了下腮,推开梁薇往浴室走去。 梁薇叉着腰关上门换了一身衣裳,看他下次还敢不敢逗她。 阿亚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委屈又生气:“收拾东西。” 梁薇画了个妆:“今天不是继续逛街吗?晚出发一点没事吧?” “我生气了。” “看出来了。”梁薇无所谓地看着他,“那你想干嘛?掐我头发丝一下?” “舍不得。”阿亚蹲下身,用纸收拾着梁薇梳妆台地上的头发,“我们回马鹿塘。” 梁薇疑惑地望着他:“嗯?” “回马鹿塘,我要见你爸妈,然后带你回家结婚!” 梁薇眼睛瞪大:“你认真的?我还得回去上班。” “这段时间不是石窟修复的重要时间,我已经帮你请好假了。婚假,院长已经批了。” “嗯???” 恋爱不易,梁薇叹气。 完蛋。 第121章 山的那边还是山 马鹿塘的冬天不会下雪,小时候听小镇的居民自诩这个地方是春城中的春城。 奶奶老喜欢早上起床先烧一盆火,念叨着:“昆明都下雪了呢,我们小薇还没见过雪。” 梁薇期待下雪,跟她期待看到大海一样。 但马鹿塘的春夏秋冬,只有绿树、野花、阴雨。 山的那边,自然还是山。 “薇薇,对不起。”阿亚有些自责,他只考虑到自己了,没想到南方的冬天也这么冷。 梁薇满不在乎地给车上的玩偶梳毛:“阿亚,你现在说对不起会不会太晚了。” 是啊,来都来了。 梁薇见他委屈的样子,把身上的毛毯往上拉了拉:“不过,实话是我等今天已经等很久了。” 阿亚的心落下来。 梁薇抱着怀里的毛绒玩偶:“阿亚你看那里!” 车窗外有一块水域,梁薇往车窗玻璃上呼了口气,又用纸抹干净:“那个地方叫尾矿坝。尾矿坝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意思是洗矿后排尾渣的地方。”梁薇靠着窗,“我以前和许瑶经常来这里玩,被我爸和老师骂过很多次。” 阿亚把车停在边上,赞同道:“确实。这里看起来也没个围栏什么的,小朋友摔进去不安全。不过水里的泥沙还要捞起来吗?在水中间建一个走廊干什么?游玩?” “哈哈哈哈,荒郊野岭的,游哪门子的玩?这个是挖泥船。” “原来如此。” “那边有一大排的芦苇丛,有一次我和同学打架,把老师的教棍打成两截了。我爸带我来这里砍了很多芦苇棍,给老师当教棍刚刚好。” 梁薇捂捂脸:“没想到吧,我小时候还能和同学打架。” “嗯。”阿亚抱了抱她,“总觉得你就应该是这样乖张。” “走吧。有点冷,我们先去镇上吃东西,带你去吃清真牛肉米线,还有我小学门口的胖孃油炸也很好吃,吃饱了我们买了东西就去看我爸妈。” 阿亚点点头:“好,都听你安排。” 从停车场出来,梁薇一路上都是熟人。 这两年每年都回马鹿塘,得于梁青的吹捧,街上的乡亲又对她熟悉起来。 开米线店的嬢嬢问她:“小薇冬天还回来呢?” 梁薇有礼貌地回答:“嗯,回来看看,嬢嬢好!” 买烧包谷的奶奶问她:“小薇回来啦!吃烧包谷吗?” 梁薇:“不吃啦奶奶,我去小学转转。” “多好的丫头,比她那个姑妈好多了。” “就是说了嘛。” 一路上打招呼的人多,阿亚跟在梁薇身后,不禁笑出声来。 梁薇问他:“你笑什么?” 阿亚摇摇头:“只是觉得在新疆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换成你做向导了。” “那当然,这可是我的主场。”梁薇熟门熟路地摸到一家招牌都被油烟沾得看不清字的小店,“我们就在这里吃吧。试试清真牛肉米线,可好吃了。” “好,都听你的。” “小薇,来啦。” “嗯,叔叔,两碗牛肉米线。我的薄荷多要一点,他的少放葱。” “好。”四十多岁的男人打量着阿亚问道:“你朋友?外地人?” “嗯,他是新疆人。” “新疆,真远哈。”男人多看了两眼,“是个帅小伙子。你对象啊?听你姑妈说你是城里的公务员,他也是噶?” 阿亚听不懂方言,但一些音调相同的名词,他也能分辨出来,一下子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假装玩手机。 梁薇笑答:“叔叔,他不是公务员。” 男人又多看了一眼阿亚:“哦,那你姑妈同意你们的事情?” 阿亚不自然地端起手边的山茶水饮了一口,不小心被烫到舌尖,他连忙用纸手忙脚乱地擦桌子。 男人用不熟练的普通话喊道:“不用擦不用擦,我来就行。” 梁薇忽然拉起阿亚的手,又往他身边挤了挤:“叔叔,其实我也不是公务员。我在新疆当刷墙匠呢!你们还不知道吗,我姑妈说的话,一分真,九分水。也是我美貌与运气并存,他这个大老板能看上我。” 男人大笑起来:“啊?哈哈哈哈哈,阿妹你真幽默哈。” “嗯,都是实话。我始终觉得,日子都是自己过的。说得再寒暄,别人不会多给我两块钱;吹得再富裕,别人也从我身上拿不走一分。无非给别人茶余饭后多几分谈资,你说对吗?” “是是是,你这小姑娘,说话一套一套的,倒是跟你爸爸要像一些。看到你谈了对象,他也会为你高兴的。” “谢谢叔叔。” 吃完牛肉米线,他们又去看了梁薇待过六年的小学校。 在去香烛店的路上,梁薇接到王浩电话。 “怎么了?你知道的,你从我这要不到一分钱。” 王浩说道:“姐,不要钱。我只是听说你回马鹿塘了。” 小镇有小镇的不好,人少又都是一个单位,传消息比飞鸽传书还来得快。 梁薇本想说没有,阿亚冲她轻轻地摇头。 她冷冷说道:“我来看我爸妈,什么事?” “姐,你能来医院一趟吗?我妈妈在医院,这次保证没骗你。” “哦,再说吧。我是回来办事情的。” 王浩说话结结巴巴的:“姐姐……他们说……你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个男人?” “消息真灵通。”梁薇看看阿亚,紧紧抓过他的手,“是,我打算结婚了,带他来看我爸妈。” “哦。”王浩小声小气地说道,“怎么说我妈也是你在世界上最亲的人,见一面吧。” “再说吧。” 梁薇不等王浩说话,直接挂掉了电话。 阿亚整理了一下梁薇帽檐边上的发丝:“是他们?” 梁薇叹了口气:“嗯,真烦。阿亚,我个人是不想你见他们的,不需要也没必要。他们……很刻薄。” “我知道你在为我考虑。只是你表弟说得对,他们毕竟是你在世界上最亲的人。如果他们对我为难,也不过一次而已,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查过你们这边的习俗,如果能得到长辈的祝福,你应该会更高兴的吧?” “可是……” “乖,没事。” 梁薇想了想:“那好吧,不过得不到也没关系,我相信我爸妈一定会祝福我。” 梁薇跟阿亚来到医院的时候,梁青脸上手上缠着绷带,正在打点滴。 纵使心里有万般不舒服,梁薇还是走过去问道:“姑妈,你怎么会……全身都是伤?” 第122章 我愿意 梁青一只眼肿得像个核桃,另一只眼睛微微睁开一点。 晶莹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滚落,滴在病床的枕头上,砸出一朵淡灰色的小花。 “梁薇,你……你来了。是你姑爹打的,他不是人。” 阿亚把营养品放在床头,乖巧地站在梁薇身后。 “报警吧。”梁薇拿出手机,刚要拨打电话。 梁青乞求道:“别报,小薇你别报。家丑不可外扬,要是被其他人知道,我的脸往哪里搁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担心脸面,脸面能吃吗?他一个大男人打老婆,他都不要脸,你还在意这些干什么?” “都过去了,姑妈没事。能看到你回来,挺好。” 梁薇把手机揣在衣兜里:“行,被打的人是你,我让你报警你不愿意。那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所以没什么好哭的,受着吧,你也别一天到晚骂他不是人了,我不爱听。” 梁薇预判了姑妈的话,她的一肚子委屈只得咽下去:“我知道,是我懦弱。可我都跟你姑爹过了大半辈子了,他也跟我道歉了,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他以前也没动过手,可能是我说得太难听。” 梁薇笑了笑:“得了吧,这种先例一旦开了,只会有无数次。不过受害者都为施暴者开脱了,我还能说什么,同情你的不容易吗?都是自找的,你开心就好。” 阿亚站在梁薇身后,轻轻扯了一下她的外套:“小薇。” “扯什么扯,我说的不对吗?”梁薇转头问。 阿亚便不敢出声了。 梁青这才注意到病房里除了她和梁薇,还有一个陌生的面孔。 她问:“他是谁?” 梁薇的语气不冷不热:“介绍一下,他是我的未婚夫,阿亚提.伊明。我带他来祭拜我的父母亲,顺便看看你们。” “什么!这种事情你怎么能自己做了决定!他是个外省人吧?难道你要一辈子去那种地方?” 梁薇双手环胸:“那种地方?姑妈觉得新疆是哪种地方。” 梁青看看阿亚嘴动了动:“我只是太担心你了小薇。我们当长辈的,都希望孩子过得好。恋爱自由嘛,小薇喜欢我也不会反对。” “我本来是不打算见你们的,但阿亚说你们毕竟是我在世界上最亲的人,身上留着同样的血脉,所以我来了。 可这不代表我会因为你们的话改变什么,我和阿亚结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来这里也只是通知你们一声而已。 送完东西我们就走,你们愿意祝福的话,我会很感谢;你们要是不愿意,东西扔掉就好,我也无所谓。” “小薇你说什么呢,姑妈当然是祝福你的。”梁青看看床边的手机,“姑妈为上次的事情道歉,一家人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这样,我马上就打完针水了,大家一起回家吃顿饭。” 梁薇想拒绝,傻乎乎的阿亚却很高兴:“真的嘛阿姨?去家里太麻烦您了,去外面吃吧。我和梁薇马上去订餐,你想吃牛肉火锅还是羊肉火锅?或者酸菜猪蹄?” 梁薇回过头,想一拳头把阿亚呼到墙上挂着,他却比了个OK的手势。 这大傻子,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怎样的疾风呢。 算了。 男人太傻怎么办?当然是自己护着喽。 梁青听见是阿亚请客,脸上露出友善的笑脸:“你们订吧,不用太贵。浩浩说想吃哈尼小菜楼的野生鳝鱼,但我怕阿亚不会吃,所以就随便订吧。” 得,点名:哈尼小菜楼。 梁薇刚翻了个白眼,想怼上几句,阿亚已经把她拉出去,大声回道:“知道了阿姨,我马上去订,我跟薇薇在一起久了,什么菜都能吃。” 她转头等着阿亚:“你为什么不让我说?那家馆子最坑了,东西贵得要死,数量又少。你听不出来吗,她故意整你呢。” “没事,又不是天天。如果送点礼物和请他们吃饭,能得到他们的祝福,我会更高兴的,相信你也是。” “随你吧,愿打愿挨的,我还能说什么。毕竟我们还没结婚,也管不了你的钱包。” “能管的能管的,就一次好不好?宝宝。” 梁薇打了个激灵:“你叫我什么?” 阿亚难以启齿地重复了一遍:“宝宝?” “噗呲——”梁薇乐了,“为什么别人这么亲昵的称呼,从你嘴里说出来这么搞笑。算了,趁我开心,随你吧。不过阿亚,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可不是这么容易就放过你的,他们可能找你要二十万三十万的彩礼,要你解决王浩的工作,他们去城里的房子……甚至可能要你……” 阿亚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经接话:“要我建一座金字塔?” “噗——”梁薇揍了阿亚一拳,“你别逗我笑,我说认真的。” “我也是说认真的。”他拉起梁薇的手,“放心吧,我不会的。他们自然可以找我要二十万三十万,甚至更多。我不是给不起,但我不会给他们,而是给你。我的全都是你的,我可以去律所,将我的所有财产毫无表留的赠与你。” “傻瓜,就不怕我携款而逃?” “不怕。因为我会留在克孜尔,留在你最离不开的地方。” “行,聪明了,都知道要挟我了。” 阿亚和梁薇订完餐,两人一起往坟山上走去。 一年不来,小路上长满杂草。 梁薇在后面指路,阿亚走在前面。 遇到大一点的树枝和杂草,阿亚会贴心地用手拉住,等梁薇走过去,他才放手。 “上面就是了,我奶奶爷爷和爸爸妈妈都在这。” “嗯,我们先打扫一下。” 在这个家家户户都是独生子独生女的年代,愿意干重活,甚至能做家务,成了吃苦耐劳的代表。 要知道在爸妈的那个年代,这些只是基础而算不得优点。 阿亚是个很能干的男人,锄头和镰刀用得娴熟,三两下就把坟前的杂草处理干净,这点工作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梁薇摆上贡品,手指抚过墓碑上父母的照片:“爸妈,我带阿亚来看你们了。 上次我跟你们提过的,他对我很好,长得帅真的是他身上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 有他在,你们再也不用担心我受委屈、被欺负,他是能把我护在身后,也能陪我并肩的人,是我拼尽全力也要去爱的人,你们看到这样的我,一定会为我高兴的吧?” 话音刚落,山间起了一阵微风。 不凉,带着草木的清香,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紧接着,天空中缭绕的云雾像是被一双手拨开,一道澄澈的光线穿透云层,落在墓碑前的空地上,瞬间驱散山间的晨雾,将天空映得愈发透亮。 梁薇的眼泪瞬间决堤,她蹲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冰凉的墓碑,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们一定听得见……爸妈,我好想你们啊。” “薇薇。”阿亚递过纸巾,拍了拍她的后背,目光转向墓碑,语气郑重:“叔叔阿姨,我会照顾好她,用我的一辈子去护她周全。 其实我和薇薇已经交往很久了,抱歉现在才来看望你们。 我知道,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刻,一定要有你们见证,这才是薇薇最想要的幸福。” 说完,阿亚从冲锋衣内侧的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精致的红丝绒盒子。 他绕到梁薇面前,在她错愕的目光里,缓缓单膝跪地。 山间的风停下了,连林间的鸟鸣都变得轻柔,唯有光线笼罩着他们。 阿亚修长的手指在盒子边缘轻轻一扣,“啪”的一声轻响,盒盖应声弹开,一枚钻戒静静躺在丝绒衬里中,钻石折射出细碎又璀璨的光芒,像把漫天微光都装进了这小小的盒子里。 阿亚抬眸望着泪流满面的梁薇,坚定又温柔的字句落在风里,也落在她心上。 他说:“梁薇,过去的日子,我没能早点出现在你身边护你安稳。未来的每一天,我都想牵着你的手,替你遮风挡雨,陪你看遍山河。你愿意嫁给我,让我成为你往后余生里,最坚实的依靠吗?” 梁薇点点头,向他伸出手:“我,愿意。” 第123章 婚宴风波 山路被水雾浸湿还没干,梁薇跟在阿亚身后,小心翼翼踩着阿亚的脚印往下挪。 梁薇的裙摆被山风吹得贴在腿上也毫不在意,前面这个俊朗又温和的男人。 从今天起,就是她的未婚夫了。 她在之前就想好了。 马鹿塘这边没什么亲戚,索性把婚宴放到研究院那边办。 许瑶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这场喜事绝不能少了她,到时候看许瑶的时间,大家在食堂凑一桌吃顿饭,热热闹闹的就好。 阿亚家在拜城,该走的礼数全按他家的规矩来,怎么周全怎么来。 两人换了身干净衣裳,驱车直奔哈尼小菜楼。 阿亚第一次跟梁薇回镇,哪怕是梁薇不在意姑妈一家,他总是要顾着她的脸面的,他根本不想让她在这种日子受半点委屈。 在电话里安排的时候,他点了满桌的招牌菜,还特意订了店里最大的圆桌包厢,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周到。 可推开门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包厢里挤得水泄不通,哪里还有半分清净模样。 姑妈梁青和王浩没在,倒是姑爹领着一大群陌生面孔,桌上随意摆着几碟免费花生米,一群人已经围着桌子喝得面红耳赤,划拳声震得屋顶都快颤了。 梁薇刚跨进门,姑爹就颠颠地站起来拽她的胳膊,嗓门大得盖过满室喧嚣:“看看!这是我侄女!今天敞开了吃、放开了喝,我侄女婿请客,管够!” 那群人立刻跟着起哄,酒杯碰得叮当响:“好好好!谢谢王哥!谢谢侄女婿!大吃大发财啊!” 梁薇扫了一眼,满屋子乌泱泱的人。 年纪最大的老爷子头发都白了,估摸着有七八十岁,最小的还被妇人抱在怀里喂奶,哭哭啼啼的。 还有几个六七岁的半大孩子,手里攥着玩具水枪,看见梁薇进来,立刻嬉笑着围上来,对着她的脸就喷了好几股水。 水珠溅在脸上,冰凉刺骨。 梁薇捏紧了拳头,粗略数了数,屋里少说也有三十多人,桌椅被挪得东倒西歪,花生壳撒了满地,吵闹声、哭喊声、收音机里的戏曲声搅在一起,吵得她脑袋直突突。 她强压着怒火,走到姑爹面前:“姑爹,你给我解释清楚,这些人到底是谁?” “哦哟,瞧我这记性,忘了介绍了!”姑爹拍了下脑门,指着身边一个中年男人,“这位是你姑爹的哥哥,叫姑伯!” 又指向一个妇人:“这位是你姑伯的表妹,喊表姑!” 他挨个指过去,越往后越含糊,到最后指着一个老太太,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位是你表姑父的妈妈,叫……叫姑奶奶!对,姑奶奶!” 梁薇很想说:我才是你姑奶奶。 她捂住耳朵吼道:“不好意思,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现在,全部请出去!” “你说什么胡话呢!”姑爹瞬间变脸,“梁薇,你在外面待了几年,翅膀硬了是不是?真就翻脸不认人了?忘了小时候是谁给你开家长会了,你亲爹都没我管你的多。” “少扯这些没用的!”梁薇再也忍不住,大吼道,“我再说一遍,所有人,立刻出去!” 可她的怒吼在满室喧嚣里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连一点水花都没激起。 根本没人理她。 孩子们依旧在追逐打闹,大爷的收音机调得更响了,中年妇女和老太太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聊得热火朝天。 阿亚一直站在旁边,将梁薇紧绷的侧脸和捏紧的拳头看在眼里。 他知道她素来喜静,哪里受得了这种场面。 他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提议:“要不……我们重新开一个包厢?” “开个屁!”梁薇转身拽着阿亚的手腕就往门外走,“跟我来!” 两人快步下楼,刚走到大厅,就听见两个服务员姑娘凑在角落低声议论。 “清海园那个包厢到底什么情况啊?”一个小姑娘皱着眉问。 “谁知道呢,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抠的!婚宴请客就订一个包厢。”另一个姑娘撇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 “婚宴?你没开玩笑吧?就那乱糟糟的样子,哪像办喜事的?” “谁说不是呢!你说他们有钱吧,这么多人塞一个包厢,寒酸得不行;你说没钱吧,点的又全是店里最贵的招牌菜,真是搞不懂。” “对了,那男人是采三村那家,你认识不?就是那个老婆娘,可真是斤斤计较到骨子里了!我表姐在菜市场卖豆腐,她每次去买一块豆腐,都得顺手薅两块烧豆腐走,跟没见过吃的似的!” “我的天,这么过分?” 梁薇脚步一顿,冷冷地走了过去:“早上我们在你们这儿订了清海园包厢,现在里面全是陌生人,你们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看好包厢?” 站在外侧的小姑娘见势头不对,赶紧找了个借口开溜:“那个……我去后厨看看菜好了没有!” 剩下的前台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回道:“姐姐,对、对不起,那些人说……说他们都是跟你们一起的,我们就没好拦着。” 梁薇眼神一厉,死死盯着她:“跟我们一起的?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小姑娘咬着嘴唇:“姐姐,可、可他们已经开了酒了。我们餐馆的花生米是免费的,但酒水是要收费的,不能退……” “包厢我现在就不要了。”梁薇打断她,“至于你们店里的酒水,谁喝的谁买单,你们自己去找他们要钱,跟我没关系。” “这、这不行啊姐姐!”小姑娘急得快哭了,“我们的菜都已经买好了,尤其是跑山鸡,都是现杀的,现在都已经处理好了。如果你们执意取消的话,定金是不能退的!” 梁薇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眼神冷得让人不敢直视:“定金不退可以,那你们现在就把包厢里的人请出去。” “这……我们……”小姑娘年纪不大,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梁薇的气势吓得浑身发抖,“您、您等等,我这就给老板打电话,让他来处理!” “可以,我等。” 第124章 你敢动她试试 梁薇靠在旁边的柱子上,目光沉沉地盯着楼梯口,压抑的怒火几乎要溢出来。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拿起店里的座机,手指好几次按错了号码,好不容易拨通后,她对着话筒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飞快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半天都没给出一句回应。 小姑娘急得额头都冒了汗,小心翼翼地又喊了两声:“刘哥,刘哥您在听吗?” 喊了好几遍,电话那头才传来一声不耐烦的怒吼,声音大得几乎能透过听筒传出来:“烦不烦啊!这点破事都处理不好,我养你们吃干饭的?” 小姑娘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话筒差点掉在地上。 “告诉他们,定金一分都不能退!”老板很暴躁,“另外,把他们喝的酒水钱和花生米的钱都给我收了,花生米就算五十块一碟!天天遇上这种吃白食的,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好、好的刘哥,我马上去办!”小姑娘挂了电话,头垂得更低了,连看都不敢看梁薇一眼,只是一个劲地鞠躬道歉,“对不起姐姐,实在对不起,老板说了,定金真的不能退……” 梁薇冷笑一声:“行啊,定金不退是吧?那我现在就打12315投诉,我倒要问问,顾客订了包厢被陌生人占用,商家不解决还拒不退定金,这于情于理,到底是谁的问题!” “别、别投诉!”小姑娘赶紧拉住梁薇的衣角,哀求道,“姐姐,您别投诉,我现在就上去劝他们走,我重新把包厢打扫干净,你们现在就可以上去用餐,好不好?求您了!” “哼。”梁薇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小姑娘如蒙大赦,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转身往楼上走去。 越往上走,包厢里的吵闹声就越大,夹杂着刺耳的笑骂声和孩子的哭声,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每一步都像是在煎熬,脸上满是为难和恐惧。 阿亚走到梁薇身边:“她真进去,屋里的人还不把她撕了吃。要不,算了?” “你在心疼她?” 阿亚一愣:“天地良心,我怎么敢啊老婆大人。” 他喊她……老婆? 可恶,都怪自己这性子吃软不吃硬。 梁薇看着姑娘说道:“她那个道歉的样子,跟我以前很像。” “那你还为难她?她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她怎么惹你了?” 梁薇笑了笑,阿亚真的很了解她。 她把打火机放在前台:“我的手链掉了。她捡到,没还我。你说巧不巧,我还刚好看到了。” “我知道,老婆大人做的事总是对的。” “阿亚,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恋爱脑哎。” 阿亚无奈地揉揉她的头发:“恋爱脑就恋爱脑吧,反正这辈子也就一次了。” “傻瓜。” 两人说话时,王浩扶着梁青走进餐馆。 见他们站在楼下不上去,问道:“小薇,怎么了?怎么不上去。” “都是你的好老公干的好事。”梁薇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塞在梁青的手里,“但是姑妈,你来了刚刚好,一会儿站在门口,帮我记着礼钱啊,我自己可忙不过来。” 梁青可能是针水打多了,有些懵:“什么礼钱?” “嗯,本来今天是想请你们吃顿饭而已,但奈何亲戚朋友太热情了,赶着往上送礼钱,那没办法了,我只好接受喽,哪有把祝福往外送的道理,你说对不对姑妈?” 王浩的只听得见一个字,钱! “姐,礼钱?那姐夫要给我发红包的,对吧?” 梁薇勾了勾唇:“对,红包嘛,都有。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出去一分钟。” 等她从外面回来,手上多了一个大喇叭。 阿亚看到梁薇就觉得气势不一般:“薇薇,你这哪来的?” “餐馆外面卖橘子的大叔那里租的。”梁薇拢了拢衣服,“上楼!” 四个人气势汹汹走上楼,包厢里小姑娘还在卖力地喊人。 她希望有人理理她,但没有。 反而被人认成服务员,大叔喊她上花生米,大爷找她要茶水,奶奶问她还有没有饭后水果,先上两个橘子来吃一下。 小姑娘委屈的不行,有种立马原地辞职的冲动。 梁薇把梁薇和王浩安排在门口站着,拉过一把凳子站上去,蓄了一股气拿着喇叭喊道:“全!部!听!说!我!说!” 效果很好。 全部人几乎是整整齐齐地捂住耳朵,一同转身看向梁薇。 梁薇莞尔一笑,示意他们把手放下来:“首先感谢各位亲戚朋友不嫌弃我,愿意来参加我的婚宴。 说起来要跟大家道个歉,我不是什么公务员,我在新疆戈壁滩上刷墙,所以本来呢婚宴也是不打算办了的,就想一家人随便吃顿饭,这婚呢就算结了。 可是我看到各位亲戚朋友在没收到我邀请的情况下,还愿意来祝贺,小侄女这心里既激动又感激,所以这份恩情我自然是要还的。 门口的那位是我姑妈,想必大家都认识了。各位把礼钱给我以后呢,记得去那里登记一下。然后仪式走完后,我们就上菜!开饭!” 底下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不是说吃白食吗?” “对啊,怎么变成婚宴了?” “王家起,你干毛线啊!” …… 梁薇笑着看向包厢里的人,刚刚被吓的小丫头如释重负地退出包厢,脸上一副得救的样子。 “妹妹。”梁薇用喇叭叫住小姑娘,“那手链你戴不明白,趁我没报警,拿出来交给那位哥哥。” 小丫头脸一红,从包里拿出四叶草黄金手链递给阿亚,快步跑出包厢。 梁薇又问其他人:“哎,大家怎么这么客气,多多少少都是祝福嘛。五百六百不嫌多,三百两百也是爱嘛!红包也不用买了,都老熟人了,咱们不搞那套虚的。” “哦,我出门忘记喽,瞧我这记性……我回去拿。” 溜了一个。 “呀!么么,我也是。” 又溜一个。 “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饭就不吃了,娃还要做作业呢,先走了。” 三个。 “走错了?嘿嘿嘿,走错了。” …… 不到三分钟,人全走完了。 梁薇拍拍手,把梁青手里的笔记本和笔收回来,瞪向王家起:“我姓梁,但我叫梁薇,不叫梁青。这顿饭,姑爹若是不想吃,那便也出去吧。” “你你你!你个小白眼狼!” 王家起说着要去打梁薇,被阿亚一把擒住手:“你敢动她试试。” 他敢个屁。 小姑娘喊人上来把包厢收拾干净,五个人终于安安静静坐下来。 开始,上菜。 第125章 清算 梁薇把王家起叫来的人都赶走,明显驳了他作为长辈的面子。 王家起的脸黑得吓人,跟谁欠了他八百万似的。 服务员轻手轻脚端上黄焖鸡,砂锅里的汤还冒着泡,香味混着热气往上飘,想冲淡点包厢里的尴尬。 王家起根本等不及其他菜上桌,也不招呼旁人,拿起筷子“啪”地一下插进锅里,夹起一大块带酱汁的肉就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的,腮帮子鼓得老高,嚼东西的声音在安静的包厢里特别刺耳。 梁薇坐在对面,扫了眼他那没规矩的吃相,脸上没半点表情,跟没看见似的。 她端起面前的茶杯:“说真的,我上大学离开家后,咱们这一家人,就没在一张饭桌前好好吃顿完整的饭。”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愣了下。 梁青坐在王家起旁边,瞥见丈夫这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圆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只能叹口气,转过头对着梁薇,勉强挤出个笑:“小薇啊,你也知道你姑爹干活辛苦,天天跑东跑西的,估计今天累坏了,没顾上这些小节。一家人嘛,不用讲究这些虚礼,别拘束,大家先吃吧。王浩,你下楼去厨房催催,让他们把剩下的菜快点上。” 王浩正低头扒拉着手机,随口应了声“哦”,压根没把催菜的事放在心上。 “不用催,等着就行。”梁薇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和身边的阿亚各倒了杯温茶:“下午在这儿闹了一场,又是叫人又是吵的,这顿饭到底还吃不吃,人家服务员和厨师都拿不准,肯定不敢随便开火。现在那些不相干的人总算打发走了,总得给厨师点时间,安安稳稳把菜炒好,是吧?” 梁青赶紧点头附和,脸上的笑更显不自在:“是是是,小薇说得对,是这么个理儿,确实得给人家点准备时间,不急,咱们慢慢等。” 梁薇端起茶杯抿了口温茶,润了润下午吵得有点干的嗓子,眼神慢慢扫过桌上三个人。 狼吞虎咽的王家起,坐立不安的梁青,还有只顾着玩手机的王浩。 她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本来呢,有些话我不想跟你们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各自过好就行。 是阿亚劝我,说你们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不管之前有啥矛盾,我结婚这件事总得告诉你们一声。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今天就听他的,把该说的话都说明白。” 那盘先上桌的黄焖鸡已经被王家起吃了大半。 他随手把光溜溜的骨头扔在雪白的桌布上,咂了咂嘴,恶狠狠地瞪着梁薇,那模样像是要吃人似的:“听你这意思,是想跟这个家彻底断了关系?行啊,要断可以,先把欠我们家的钱还了再说!” 梁薇迎着他的目光,一点都不怵,反而皱了皱眉,平静地反问:“什么钱?我不记得欠你们家钱,你把话说清楚。” “你这个小白眼狼!”王家起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梁薇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初中爸妈走了以后就住进我们家,吃我们的、住我们的、穿我们的,整整这么多年,我们好吃好喝伺候你,把你拉扯大,现在你翻脸不认人?我们对你的好,你打算就这么一笔勾销?” 梁薇没理会王家起的吼叫,转头看向一旁不敢出声的梁青:“姑妈,姑爹说的这些,你也这么认为吗?觉得我这些年欠了你们家的情,现在必须还钱?” 梁青被这么一问,顿时说不出话来,手指紧张地绞着衣服下摆,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她上次自作主张给梁薇安排相亲,还逼着她答应,早就把梁薇惹火了,两人关系本来就僵,这时候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怎么想的不重要!”王家起蛮横地打断梁青的窘迫,唾沫横飞地接着吼,“你这个小白眼狼,就是因为供你读书,年年给你交学费、这样费那样费的,才把家底掏空,落到今天这地步!” 他说着又把矛头指向一直沉默的阿亚:“我不管你是谁,想娶这个白眼狼,行!先帮她把欠我们家的钱还了。不然,你们的婚事,我绝不同意!” 阿亚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他握住梁薇放在桌下的手,平静地问:“既然你说她欠了钱,那你说个数,到底要多少?” 王家起先是得意地竖起一根食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觉得这数不够解气,又犹豫了下,慢慢伸出中指,两根手指并排竖着,贪婪笑起来:“就这个数的彩礼,今天必须拿出来,不然这门亲事,想都别想!” 阿亚挑了挑眉:“二十万?” 王家起不屑地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自己点上,深吸一口,慢悠悠吐出烟圈:“错!不是二十万,是两百万!我们家这个小白眼狼虽然心狠,不懂感恩,但好歹是名牌大学的硕士,长得也还行,你给我这个数,她以后就是你的人了,我们再也不管她的事!” “哈哈哈哈……”梁薇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她缓了缓气,看向王家起:“姑爹,我看你是还没认清现实啊。姑妈,你觉得他说的这话靠谱吗?” 梁青一脸为难地看看王家起,又看看梁薇,迟疑了半天,才小声开口:“两百万确实不太现实……一百万,总归是要给的……要是没有我们家,小薇你也走不到今天。” “呵呵,我看你们是都忘了。”梁薇收起笑容,“我能有今天,跟你们没半点关系。书是我自己读的,考试是我自己考的。要说你们真的帮了我什么,就是每次看到你们,我都想考更高的分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想想你们这幅丑恶的嘴脸,我就有了动力。” “老子一家供你吃供你住供你穿,你现在竟然敢否认我们的付出!” 梁薇从包里掏出一叠纸,甩在桌子上:“我本来想着,姑妈是我爸的亲姐姐,起码在血缘上是一家人,今天吃完这顿饭,以后就算不能常来往,好歹也算个远方亲戚,这些旧事我都不想计较。但……是你们逼我的,今天咱们就一五一十算清楚这笔账,看看到底是谁欠谁!” “这是什么?”梁青赶紧转动圆桌,拿起桌上的纸,翻了翻,疑惑地问:“银行的转账记录?” “是。”梁薇点头,“这是我上大学以后,给王浩的所有转账记录。另外,我那时候年纪小,但不是傻,也没失忆。 镇上的房子,本来是我们家的。我爸在世的时候,说过这房子是租给你们住,他看你们家里条件不好,一次房租都没要过。我看你们现在日子过得不错,这笔房租,该算算一起给了吧。 还有我爸妈去世后,你们把我接回镇上,市里的那套房子一直租给别人吧?每个月一千块房租,这么多年,也没跟你们算过。 我都快忘了,还有我每次在学校拿的奖学金,最后也都到了你们手里吧?” 第126章 打着为你好的旗号 梁青听完慌张地把手里的银行流水撕成碎片,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小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算这么清楚干啥?那时候姑妈也是担心你年纪小,手里有钱会乱花,才帮你保管着,都是为了你好啊。” “为我好?既然是帮我保管,那现在就把这些钱一起还我吧。” 王家起彻底被激怒了,刚要张嘴继续耍横,梁青眼疾手快,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又使了个眼色。 “管不住管不住,老子懒得管你们家的闲事。” 王家起疼得龇牙咧嘴,闷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不再吭声。 梁青走到梁薇身边,拉了拉她的胳膊:“小薇,你别生气,是姑妈错了,真是姑妈不对。你姑爹他就是个粗人,嘴巴笨,说话不过脑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是一家人啊,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能说断就断呢?” 梁薇不动声色地抽回胳膊,等着她继续说。 梁青见状,又往前凑了凑,姿态放得极低:“刚才说彩礼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那都是我们糊涂,就是想试探试探阿亚对你是不是真心的。 你想啊,要是他连这点考验都经不起,以后怎么能好好对你?现在看来,阿亚是个靠谱的孩子,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你们结婚的事,姑妈百分百同意,你喜欢就行,我们再也不瞎掺和了。” 阿亚拍了拍梁薇的后背:“别气了,先吃饭吧,菜都快凉了。” 梁薇看了看一脸愧疚的梁青,又看了看闷不吭声的王家起,终究没再继续追究。 她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王家起全程低着头,梁青则时不时给梁薇夹菜,嘴里不停说着软话,王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扒拉完饭就又低头玩起了手机。 吃完饭,梁薇拿起包,对阿亚说:“咱们回酒店吧。” “别啊小薇。”梁青连忙上前拦住她,“今天别回酒店了,跟姑妈回家住一晚吧。市里那套房子的房本一直在家里放着,还有一些你爸妈的遗物,以前你年纪小,我怕你看到这些触景生情,不敢给你。现在你长大了,既然决定要结婚了,成立自己的小家,这些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交给你保管了。” 提到爸妈的遗物,梁薇的心一抽。 上次姑妈自作主张给她安排相亲的事,她至今还耿耿于怀,对这对姑侄夫妇也没什么信任可言,但那是爸妈留下的东西,是她对父母仅存的念想,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沉默了几秒,梁薇点了点头:“好。” 王家起见状,也赶紧站起身,瓮声瓮气地说:“我去开车,送你们回去。” 梁青嫌他说话还是没个好气,转头对梁薇露出笑脸:“你别理他,他就是嘴笨。” 回到老房子,梁青让王浩给阿亚倒茶,自己则转身走进卧室。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了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老旧的饼干盒,盒子上的图案已经模糊不清,边缘也生了锈,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 “这盒子是你妈妈当年结婚的时候,她同事送的饼干盒,她一直舍不得扔,我也没动。” 梁青把饼干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里面铺着一层红色的绒布,绒布上放着一个玉镯子,质地温润,还有一个红色的房产证,以及几条小巧的银手链,上面的花纹已经有些氧化,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梁薇的目光落在那个玉镯子上,眼眶瞬间就红了。 小时候妈妈经常戴着这个镯子,每次抱她的时候,镯子都磕到她的腿。 “我一直把这个盒子锁在抽屉里,生怕磕着碰着。” 见梁薇不说话,梁青又凑过来继续说:“镯子是你爸爸买给你妈妈的,那会儿你爸爸还没赚钱,也不算什么好料子,但对你应该意义非凡。” 梁薇没说话。 “还有这个房本。”梁青拿起房产证,递给梁薇,“这是你爸妈在市里买的房子,落的是你妈妈的名字,现在也一并还给你。” 梁青绕过房租的事情绝口不提,带着些哭声说道:“以前……是我对不住你。” 小薇,都是姑妈的错。 你上初中的时候,我总让你干家务,王浩欺负你,我也没好好管他; 你上高中想买本辅导资料,我舍不得给你钱,还说你瞎花钱; 你上大学,我逼着你报省里的师范,也没考虑你; 还有上次给你安排相亲,也是我糊涂,觉得对方条件好,就想让你嫁了,根本没问过你愿不愿意,伤了你的心。” 她抹了抹眼泪:“我不是个好姑妈,对你不好,这些年让你受了不少委屈。现在说这些可能都晚了,但姑妈是真心想跟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姑妈以前的糊涂和自私。” “以后你嫁了人,要好好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梁青拉着梁薇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阿亚是个好孩子,看得出来他对你好,但夫妻之间难免有磕磕碰碰,遇事要多沟通,别像我和你姑爹似的,一吵架就瞎嚷嚷。你要学会疼自己,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受了委屈就跟姑妈说,姑妈虽然没多大本事,但永远是你后盾。” 可笑。 为什么总是有人觉得日积月累的伤害,会是几句不痛不痒的道歉就能抹去的? 梁薇没理会梁青,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回饼干盒。 “我困了。睡觉吧,我明天还要和阿亚赶飞机。” 梁青抱了抱梁薇:“好。” 当晚,梁薇和阿亚住在了家里。 梁薇睡王浩的房间,王浩和阿亚住梁青他们的房,王家起和梁青连夜去了包子铺。 也许是白天的情绪起伏太大,梁薇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她来到了一片辽阔的草原,蓝天白云,牛羊成群,她和阿亚穿着休闲的衣服,手牵着手在草原上散步,身边跟着一只高大的牧羊犬,欢快地跑前跑后。 本以为事已至此,一切会顺顺利利。 没想到…… 梁薇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卧室门再次被锁死,床头的手机也不见了。 她用力拍打着房门,大声喊着:“阿亚!姑妈!姑爹!开门!” 门外梁青语重心长地说道:“小薇你别慌。姑妈正想办法给你开门,阿亚他已经走了。” 第127章 想留的人赶不走 梁薇抬手抄起墙角那张缺了个腿的木凳子,转身朝着窗户狠狠砸过去。 哐当! 哗啦!! 脆生生的玻璃破碎声在狭小的屋子里炸开,碎片溅得满地都是。 梁青心惊肉跳,她可没打算弄出人命。 她大喊:“小薇!你别傻啊!你姑爹已经来了,他马上会把门上的铁丝夹断,有话好好说!” 她昨天睡王浩的卧室在二楼,老楼的二楼虽不算高,但跳下去没个好结果,她自然不会做这种傻事。 没过几秒,那扇被粗铁丝缠了好几圈的木门被弄开了。 梁薇没等门外的人进来,一低头就冲了出去。 门口的王家起没防备,被她结结实实撞了个正着,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摔在了旁边的旧沙发上,疼得龇牙咧嘴。 紧跟在后面的梁青连忙伸手,一把拉住了还在往前冲的梁薇,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胳膊:“小薇!你慢点儿!听我说,你别急!” 梁薇用力挣了挣胳膊,奈何梁青抓得太紧。 梁青喘着气,又拍拍她的手背:“我们也是今天早上浩浩给我们打的电话,说你这边出了事,我们才火急火燎从乡下赶过来的。 你知道的,昨天晚上我们没住在家里,根本不可能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你得相信我们啊!” “相信你们?那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阿亚呢?他在哪儿?” 梁青一副生气的模样,皱着眉头:“还提那个男人!小薇,我跟你说,你带来的这个男人根本就不靠谱!一点儿担当都没有!” 她顿了顿,像是在跟梁薇告状,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我来的路上都打听清楚了,你王孃他们早上出摊的时候,正好碰到那个叫阿亚的男人,就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没跟他一起。 他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二话不说就开车走了!听你王孃说,那车开得飞快,现在估计都快到市里了,早就没影了!” 梁薇扫了她一眼:“哦,那我也走了。” 说完,她要转身去收拾放在墙角的背包。 “别啊小薇!”梁青拉住她的背包带子:“姑妈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真的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昨晚上不跟阿亚说那些话,他可能也不会走得这么干脆,都怪我多嘴。” 梁薇停下动作,转头看向她:“哦?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梁青垂下眼皮,搓了搓手,“当姑妈的,总归是不放心你的。小薇,你想想,我们才是一家人啊,血浓于水的亲人。 我只是跟他说,你爸妈走得早,从小就跟着我们过,受了不少苦。 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条件不好,以后花钱的地方多,我们实在没办法给你们姐弟俩多少帮衬。” “相反,你是个善良懂事的孩子,心肠软,以后就算自己过好了,也不会对我们不管不问的。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所以就跟他嘱咐了几句,希望他以后能好好对你,别让你受委屈。” 梁薇没说话,弯腰开始收拾背包里的东西,几件换洗衣物被她叠得整整齐齐塞进去。 收拾完衣服,梁薇又拿起旁边的水杯,塞进侧袋里,头也不抬地问:“还有呢?就这些?” “没了,真的没了。”梁青摆手,“对不起啊小薇,姑妈真不该多嘴说那些话。但是你想想,他要是真的对你有心,怎么会因为我几句话就被吓跑呢?这证明你还是看走了眼,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托付。咱们不去新疆了好不好?留在马鹿塘,姑妈给你找个靠谱的。” 梁薇收拾好背包,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朝着梁青伸出手:“我的手机呢?” “啊?”梁青愣了一下,“浩浩!你看到你姐姐的手机了吗?刚才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见到?” 王浩头也没抬:“没啊,我没看见,刚才一直在玩手机呢。” “肯定是被那个男人一起拿走了!”梁青皱着眉头,愤愤不平,“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枉你还那么相信他!小薇,你别难过,不就是个手机吗?回头姑妈给你买个新的。你留在马鹿塘,像他那样的男人多了去了,姑妈给你找个更好的!” 她凑上前:“镇菜市场那边,杀猪匠老李家的儿子,你知道吧?那家人可有钱了!今年刚在镇上盖起了三层小楼,还买了辆新车,气派得很! 虽然他之前离过婚,带着两个孩子,但家里条件是真的好,你嫁过去,根本不用像现在这样辛苦刷墙,也不用出去工作,专心在家里带孩子就行,吃穿不愁!” 梁薇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当接盘侠?” “小薇,姑妈不是这个意思!要是这个你看不上,姑妈再给你找别的,镇上还有好几个小伙子条件都不错的。 “小薇,姑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以前了,也忙不了多少年了,以后的日子还得靠你和浩浩互相照应。” “你也知道你姑爹是什么样的人,指望不上他帮你们什么。姑妈虽然没本事,但还有这做包子的手艺。 这段时间我把做包子的手艺教给你和浩浩,赚的钱不比你去新疆少。到时候啊,你和浩浩姐弟俩互相照顾,守着包子铺过日子,姑妈也就心安了。” 梁薇没说话,低头继续整理着背包的带子。 原来,梁青打的是这个算盘。 她整理好后,抬起头:“把阿亚骗走,然后逼着我留在马鹿塘,给你和你儿子看包子铺,当免费的劳动力?”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什么叫我把他骗走?脚长在他自己身上,他要是真的不愿意走,我说什么他都不会走的,不是吗?” 梁薇沉默了片刻,不得不承认,她这句话倒是说对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嗯,你说得对。” 梁青见她终于赞同自己的话,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她拉起梁薇的手:“就是嘛,小薇,你能想通就好。不去新疆了好不好? 人越是上了年纪,就越希望子女都陪在身边。开包子铺不累的,你早上稍微起早一点儿,忙到差不多十一点左右就能回家休息了,比你在外面轻松多了。” “哦,是不累。那我问你,这包子铺,谁是老板呢?” 一句话,直接问到了点子上。 第128章 认命的小镇女人,却怨命 屋子里安静下来。 梁青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你们姐弟俩从小一起长大,亲姐弟,还分什么谁是老板啊?你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你的,有什么区别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不不不,姑妈,区别可大了。”梁薇摇摇头,指了指靠在墙边沙发上,依旧低着头专心打游戏的王浩,“就他?你自己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他能帮你什么?能帮你揉面,还是能帮你卖包子?” “浩浩还小,贪玩一些,不懂事,等他再大一点儿就好了。”梁青有些尴尬地解释着,转头吼了一声王浩,“浩浩!别玩了!跟你姐姐说句话!” 王浩不耐烦地抬起头:“你干嘛啊!没看见我正忙着呢吗?马上就要推塔了!” “推塔推塔!就知道推塔!” 梁青被他这副样子气得火冒三丈,几步走过去,一巴掌拍掉他手里的旧手机。 王浩吼道:“你干嘛!” “整天就知道玩手机,正事一点儿不干!你姐姐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玩游戏!” 被拍掉手机的王浩站起来:“你凭什么摔我手机!” “老娘今天还要揍你呢!”梁青气得抬手就拧住王浩胳膊上的肉,用力‘调了个频道’,“我让你不学好!让你贪玩!让你不管你姐姐!” 王浩疼得直跺脚:“疼!松开!我错了还不行吗!” 王浩揉着被拧红的胳膊,捡起地上的手机,瞪了梁青一眼,不敢再说话,转身跑到外面的沙发上躺下,嘴里还嘟囔着:“烦死了,本来能赢的,都怪你。” 梁薇觉得好笑,她嘲讽道:“贪玩一些?所以贪玩到连实习都没完成,大学毕业证都拿不到,对吧?” 梁薇走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梁青,你不会真以为就你聪明,别人都是傻子吧?” “你根本就没打算把包子铺给我,甚至连一半都不会给。你说这么多好听的,无非就是看到自己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养王浩多久。” “你有个吃里扒外、指望不上的老公,有对蛮不讲理、只会压榨你的公婆,还有个被你宠坏了、好吃懒做的儿子,而你自己,这么多年掏心掏肺的付出,却只换来热脸贴冷屁股,把日子过得一团糟。” “现在你年纪大了,身体也扛不住了,就想找个冤种来接替你的位置,继续为你们家做牛做马。” “包子铺是王浩的,赚的钱也是王浩的,而干活的却是我。你就是想让我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扶弟魔,一辈子被困在马鹿塘,为你们家付出,对吧?” 梁薇的声音不大,却听得梁青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实说,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看,你为你儿子打算,我能理解,这本没有错。但除此之外,你作为一个女人,作为我的姑妈,你可太失败了。” “小薇,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是为了你好……”梁青急着想要解释。 “你别说了,还是听我说吧。”梁薇打断了她,“我曾经问过你,既然跟姑爹过不下去,为什么不离婚。凭着你做包子的手艺,就算一个人去城里开一间小小的包子铺,也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用像现在这样受委屈。” “但你不愿意,你说家里没个男人会被人瞧不起,会被别人欺负。” “可实际上,这么多年,瞧不起你的从来都不是别人,一直只有你自己。” “你宁愿守着这段糟糕的婚姻,把自己的积蓄一昧地砸在王家起这个无底洞身上,砸在这个不成器的家上,也不愿意搏一把走出现状。” “你把自己的日子过成现在这副模样,全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 梁薇站起身,拿起放在旁边的背包,甩到肩上:“而我,你的亲侄女,我不想重蹈你的覆辙,更不想过你这样的生活。” “也希望你以后对你的儿媳妇能好一点,别再把别人当成另一个冤种,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活得没有灵魂,只能依靠别人过活。” 梁青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 梁薇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把她这些年的伪装和自欺欺人全都割得粉碎。 直到身后的房门被梁薇轻轻拉开,又“砰”的一声关上,梁青才像是回过神来,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在地。 梁薇背着背包下了楼。 一楼的堂屋里,王家起正坐在小板凳上抽着烟,看到她下来,连忙掐灭了烟,站起身想要拦住她:“你不能走!” 梁薇停下脚步:“姑爹,你还想像上一次那样绑我吗?” 她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紧闭的大门:“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我可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如果我今天再不出去,警察叔叔可要上门敲门了。” 王家起下意识地反驳:“你都没有手机!怎么可能报警!” 话一出口,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梁薇挑了挑眉:“好了,我没空陪你们在这里耗着,把我的手机给我。” 王家起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伴随着洪亮的男音:“你好,有人在家吗?我们是马鹿塘派出所的,麻烦开一下门!” 梁薇摊了摊手,看向王家起:“嗯,姑爹可能忘了。有一次家里煮了牛肉,你们生怕我吃到一口,就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那时候我刚下晚自习,无处可去,就只能去派出所求助,所里的周叔叔人很好,帮了我不少忙。昨天我特意去拜访了他,他还记得我呢。” 王家起的脸色彻底变了。 警察都来了,他再拦着梁薇肯定不行。 只能不情不愿地侧过身子,让开了路。 梁薇朝着他点了点头,径直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警服的警察,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正是梁薇说的周叔叔。 “小薇,没事吧?”周警察关切地问道。 “没事,周叔叔,麻烦你们跑一趟了。”梁薇笑了笑。 王家起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幕,脸上满是无奈,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梁薇的手机,递了过去:“手机给你。” 梁薇接过手机揣进兜里,对着周警察道了谢,又看了一眼屋里的王家起,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走出了大门,朝着镇上的方向走去…… 第129章 我们回新疆,回我们的家 小镇正南方向,有一座不算大的公园依山而建。 山脚有两块篮球场,紧挨着的是半山腰上的主席台。 梁薇和周叔叔道别后,她不自觉地就走到这里。 从前,爸爸总爱带她坐在主席台的最高处,眺望对面的山。 那是妈妈工作的地方。 今天不是周末,篮球场上空无一人。 几个稚气的小孩,在一旁拍着皮球,不时打闹。 她像从前那样,一步步走上主席台顶端,目光悠远地落在对面山上的教学楼,片刻后,才低下头掏出了手机。 屏幕上显示几条未读消息。 梁薇点开,先是研究所同事发来的请教讯息,接着是许瑶刷屏式的明星安利,最后一条来自小吴,他发来自己的复制画,叮嘱她安心休婚假。 没有阿亚发的消息。 至于婚假…… 她的喉间涌上酸涩,梁薇露出一抹苦笑,点开阿亚的聊天框。 姑妈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挥之不去:“脚长在他自己身上,他要是真的不愿意走,我说什么他都不会走的,不是吗?” 她不知道姑妈究竟说了什么,但结果清清楚楚。 他走了。 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次追问,甚至连道别的话都没留下。 阿亚,我们并肩走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一起扛过来了。 如今,因为梁青几句话,你就真的要离开吗? 梁薇用力握着手机,好几次想拨通那个号码,问清楚姑妈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她可以解释,可以沟通。 哪怕有矛盾,也不该用消失来逃避,起码该好好说声再见。 这样不明不白的,算什么呢? 她点开拨号界面,号码输到一半,又猛地按下了返回键。 心底有个声音在劝她:“算了吧梁薇,非要闹到不欢而散才甘心吗?他不给你发消息,已是留了体面,别再自讨没趣了。” 嘴角不受控地抽了抽,她向来太懂自保。 旁人说,这是情感淡漠。 从小到大,她不算惹人厌,却没有一份长久的感情关系。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每段时光都有要好的人,可一旦毕业,便自然而然断了联系。 就连许瑶这个几十年的闺蜜,也是靠着她的不离不弃,才维系到今天。 所以阿亚又算什么呢? 他向她走九十九步,她便愿意迈出最后一步; 可他若后退一步,她只会转身,退得比九十九步更远。 主席台地势高,风刮在身上,竟和戈壁滩上的寒风一样凛冽。 梁薇的眼睛渐渐被冻得发红,她覆上钻戒,低声呢喃:“风真大啊……这是第一次,我不想要答案,也不想要道别了。” 她蜷缩起身子,将头埋进膝盖。 不过是又一次自我治愈,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 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她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哭了。 “你一个人傻坐在这儿干什么?” 一道熟悉的男音突然在身旁响起,梁薇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来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阿亚,你……不是走了吗?” “我媳妇在这儿,我能走去哪?”阿亚心疼地抬手,用拇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怎么哭了?我听你姑妈说,你特别爱吃菜市场那家猪肉铺自制的西式火腿,就去给你买了几个。” “什么?”梁薇抽泣着看他,满脸难以置信,“梁青跟你说……我喜欢吃的东西?” 这怎么可能? 梁青明明只想拆散他们。 她从阿亚手里接过纸巾擦净眼泪:“梁青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一五一十,一字不落都告诉我。” 阿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慢悠悠地剥着皮,漫不经心地开口:“也没什么,就说我们不合适。” “她说你跟猪肉铺老板的儿子是青梅竹马,那小子初中就天天给你带饭,尤其是自制的西式火腿,你从来都不会拒绝。” “还说你们早就有婚约,我就是个小三。无非是长得好看点,才把你迷得晕头转向。” “最后让我识相点,赶紧离开小镇,别耽误你们。” 说到这儿,阿亚突然笑了,眉眼弯弯地看着她:“薇薇,你姑妈夸我长得好看,能把你迷住,这算不算一种本事?” 阳光洒在他脸上,笑容明媚又耀眼。 “我跟那个男的没有关系。”梁薇说完,脑袋里瞬间冒出三个大大的问号:“不是大哥,这是重点吗?你一点都不生气?” 阿亚满意地掰下一瓣橘子递到她嘴边:“能把你迷住,怎么不算本事?再说,我总算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了,西式火腿是吧?我买了,还打听了做法,看着不难。” “……”梁薇无奈地看着他,“阿亚,现在重点是这些吗?” “是。”阿亚一边喂她吃橘子,一边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愿意留在新疆,特别开心,但我也听说,云南的孩子都是家乡宝,不管走多远,心里总惦记着家。你热爱新疆,我替你高兴,可也怕你会想家。西式火腿我学了,以后你想家的时候,我就做给你吃。” 刚止住的眼泪又瞬间涌了上来,梁薇哽咽着说:“我早上醒来没看到你,还以为你真的走了。” “对不起,薇薇。”阿亚手足无措地帮她擦着眼泪,“是我的错,我应该跟你说一声的,可我怕叫醒你……会被你揍。” “???” “拜托,你起床气超凶的。”阿亚将她紧紧揽进怀里,“不过都是我的错,原谅我好不好?以后再也不会了。” 梁薇埋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那我们回新疆吧。” “好,回家,回我们的家。” 阿亚拉起她的手,大步往停车场走去。 他紧紧拉着她,生怕松一点手,她就会被自己弄丢。 其实今天早上,梁青跟他说那些话时,他根本没信。 直到,梁青开始细数他不配。 她说他会拖累梁薇,新疆漫天黄土不是她的归宿;说他给不了梁薇锦衣玉食,连孩子未来的教育都成问题。 他想反驳,却觉得空口无凭。 于是悄悄去了镇上的银行,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转到了梁薇不常用的那张卡里。 等他拿着银行流水回到姑妈家,才知道梁薇已经走了。 他疯了似的在镇上找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公园的主席台上,看到了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梁薇手上的戒指,已经退到了骨节处。 她当时,是真的想过要离开他吧? 不过没关系。 他不想问,也不会去问。 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会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她退一步,他便向前一步; 她退九十九步,他便向前九十九步。 第130章 空鼓病害 戈壁的晨雾微凉,库车河还未睡醒,克孜尔石窟的红砂岩崖壁已先一步接住黎明的微光。 从马鹿塘回克孜尔已经三个月了。 梁薇裹紧冲锋衣的领口,踩着碎石路往121窟走去,靴底碾过沙砾的声响,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 风从石窟群的缝隙间钻过,带着塔克拉玛干边缘特有的干燥气息,刮得崖壁上的红砂岩碎屑簌簌往下掉,落在她身后的足迹里,转瞬就将痕迹填了大半。 “梁姐!等等我!”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吴抱着一台便携式监测仪跑过来,“昨晚后半夜又起了小风,我刚去看了其他洞窟,就咱们121窟的温湿度还算稳,幸亏你上周让我们加固了窟门的防风毡。” 梁薇回头笑笑,接过他手里的仪器看了眼数据:“52%的湿度,刚好在安全范围。克孜尔这地方,风沙就是壁画的天敌,半点马虎不得。” 她抬手帮小吴拍掉肩上的沙粒:“早饭吃了吗?灶房煮了玉米粥,等会儿忙完去吃点。” “吃啦!阿姨煮的粥特别香!”小吴咧嘴笑,跟着梁薇往121窟走,“对了梁姐,昨天你让我查的龟兹传统加固技法文献,我翻到一段记载,说古人修复空鼓壁面,会用细木钉暗钉加固,咱们这次要不要试试?” “正有此意。”梁薇推开通往121窟的虚掩木门,门楣上“涅槃窟”三个朱红大字已被风沙磨得有些斑驳,“不过得先测壁面厚度,老木头的硬度也得把控好,不能伤到壁画基底。”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尘土、矿物颜料与老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窟内光线昏暗,顶部几个狭小的明窗透进些许天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小沙粒,也让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涅槃壁画露出模糊轮廓。 三个团队成员已经各自忙碌起来。 刘永健正站在脚手架上,手里捏着一把细软的羊毛刷,小心翼翼地清扫壁画边缘的积沙。 实习生乔月蹲在角落,面前摆着几个陶碗。 刚从本地招聘来的学徒玉山,则在给新搭建的脚手架缠防滑布,动作还有些生疏。 “小梁。” “刘哥。” “梁姐早!”两人异口同声地打招呼,手里的活却没停。 梁薇点点头,径直走到壁画前停下脚步。 这幅涅槃壁画长达十米,描绘的是佛陀涅槃时的场景,胁侍菩萨、弟子、天人环绕四周,神情各异。 但此刻这幅承载着千年龟兹文明的壁画,正承受着时光的侵蚀。 画面上方的飞天飘带处,色彩大面积粉化,轻轻一碰就有细小的颜料颗粒脱落。 左侧弟子的衣纹区域,壁面出现了明显的空鼓,手指轻叩能听到沉闷的空洞声。 “刘哥,空鼓区域的加固方案,昨晚再核算了一遍?” 刘永健从脚手架上慢慢下来,擦了擦额角的汗,递过来一张手绘图纸:“按你说的,结合龟兹传统技法改了三版。用糯米浆混合石灰调制黏合剂,再配合细木钉暗钉加固,之前在38窟修复残损壁画时试过,半年监测下来没出现任何问题。” 见梁薇不发表看法,他继续说:“就是这片区域面积太大,差不多有两平方米,操作时得格外小心,黏合剂的浓度要是没把控好,要么粘不牢,要么就会溢出来破坏周边完好的颜料。” 梁薇接过图纸,抬头问:“糯米浆是按1:3的比例调的?石灰得用陈化三年以上的,库房里还有吧?” “放心,我昨天特意去查了,库房里剩的石灰够咱们用。而且我让玉山今天一早去河边取了干净的水,按古法静置了两个小时,保证没有杂质。” “玉山,缠防滑布的时候注意点,脚手架的钢管别碰到壁面。” “好的梁姐。” 梁薇转头看向正在忙碌的年轻人:“昨天教你的轻触检测法,再给我演示一遍。” 玉山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壁画一侧的空白岩壁前,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贴在墙上,慢慢移动:“触摸能感觉到壁面有没有细微的裂缝。昨天我试了,空鼓区域周边,好像有两条特别细的裂纹。” 梁薇走过去,跟着他的动作触摸岩壁:“没错,这两条裂纹得先处理,用虫胶封护一下,防止水分渗进去。乔月,颜料和胶怎么样了?” 蹲在角落的乔月手里握着一根石杵,陶碗里是研磨得细腻的孔雀石粉末,泛着温润的绿色:“梁姐,孔雀石已经磨好了,过了三遍筛,您看这个细度行不行?” 她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粉末,递到梁薇面前。 梁薇捻了捻粉末,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个细度刚好能贴合壁画的底色。记得按古法,用骨胶调和,骨胶熬制的时候火候别太大,不然会影响附着力。” “知道啦梁姐!”乔月笑着应道,“我早上特意问了村里的老艺人,他说熬骨胶要‘文火慢炖,三沸三凉,我已经炖上了,估计中午就能用。” “嗯,有不懂的随时问刘哥,他在这方面有经验。”梁薇又走到壁画的粉化区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仔细观察颜料层,“这里的红色颜料是赭石,粉化得比较严重,补色的时候要注意分层薄涂,不能一次性涂太厚。” 小吴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上面显示出壁画的高清扫描图。 “梁姐,我把昨晚扫描的图像整理好了,粉化区域的像素分析也出来了,您看,最严重的地方,颜料层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一了。” “这么严重?”刘永健凑过来看了一眼,“那补色的时候,怎么把握和原图的一致性啊?毕竟咱们没有现成的样本。” 梁薇指着壁画上保存相对完好的一块区域:“你看这里,这是弟子的袈裟边缘,颜色还比较完整。我们可以以这里的颜色为基准,结合相邻洞窟同期壁画的色彩数据,调配颜料。而且龟兹壁画的颜料都是本地矿物,乔月磨的这些孔雀石、赭石,都是从古代矿坑遗址采集的,和壁画原始颜料的成分完全一致。” “可是梁姐,”乔月犹豫了一下,“现在很多地方修复壁画都用化学颜料,颜色更稳定,操作也简单,咱们为什么一定要用古法研磨的矿物颜料啊?” 第131章 外国技术团队来访 梁薇放下放大镜,耐心地向她解释:“小乔,你刚来没多久,可能还不了解。这个窟的壁画基底是红砂岩,透气性很好,化学颜料的胶黏剂透气性差,时间长了会和壁面脱离,反而会对壁画造成二次伤害。” 刘永健笑着补充:“你看这片屈铁盘丝式的线条,以及飞天飘带的晕染。只有用矿物颜料,才能调出这种温润自然的质感,化学颜料可调不出来这种感觉。” 小林似懂非懂:“哦,可是……我还是觉得可以试试。” 刘永健又笑了:“以前你梁老师也提出过用化学颜料。为了这个事情,可没少跟她师傅吵架呢。” “嗯。”梁薇想起刚来克孜尔的时候,和苏老师吵架的场景还依稀在眼前,一转眼她都坐上苏师傅的位置了。 她的思绪飘得很远:“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古法麻烦,后来跟着苏老师修复了几个洞窟,才发现古人的智慧太厉害了。这些矿物颜料在克孜尔的气候里,能保存上千年,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不过我也是过来人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知道,不撞南墙不回头嘛。” 乔月被梁薇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梁老师,我……” “你若是想做实验,我不会说什么。唯一一点要求是,不可以擅自动壁画。” “谢谢梁老师,那我遇到问题可以问你吗?毕竟……你比较有经验,如果我能从你身上学到经验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刘永健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翘起,他笑起来:“小梁,这丫头倒是跟你当年一模一样,连说的话都一样。” “刘哥,你别打趣我了,我是真的想成为梁老师这样的人。” 乔月眼神诚恳,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好,下班时间,你可以随时来问我。” “好的,谢谢梁老师!”乔月兴奋极了,向梁薇鞠了一个90°的躬,“那我今天再把矿物颜料的成分分析做一遍,确保和原始颜料完全匹配。” “好,数据方面你多费心。”梁薇拍了拍她的肩膀,又看向众人,“今天的任务很明确。刘哥和玉山负责处理空鼓区域的裂纹,进行封护。乔月继续准备颜料,调试骨胶的浓度。小吴负责监测数据的实时记录,每小时报一次温湿度和壁面状态。大家注意,所有操作都要轻、慢、稳,记住咱们的原则:最小干预,最大保护。” “明白!”众人齐声应道,各自回到岗位上忙碌起来。 洞窟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石杵研磨颜料的沙沙声、羊毛刷清扫沙尘的轻响,还有监测仪发出的细微蜂鸣声。 忙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洞窟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这两年国家加大对新疆文化的建设,克孜尔石窟的条件一年比一年好。 以前从研究所去石窟要走很远,现在修了路,汽车你直接开到石窟外面。 小吴去研究所送完资料回来,他压低声音对梁薇说:“梁老师,好像是文旅部门说的那位法国专家到了。” 法国专家。 梁薇都差点忘了,前久她确实收到通知,说有一位法国的专家要来克孜尔。 克孜尔石窟名气不比敦煌莫高窟,当听说有一位法国专家专门来指导工作,消息很快传遍了研究院的每一个角落。 有年轻女孩会偷偷讨论,新来的皮埃尔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好相处; 也有男同事会关注能不能得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法国专家的青睐,搭上出国的线。 陈溪在国外的这几年,早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于是她的发展之路成为许多年轻人的模板,也无可厚非。 阿亚跟她回新疆后受到喀什文旅那边的邀请,又出差去了。 梁薇整天待在研究院,关于这位法国修复专家皮埃尔的传闻,她早就听过了。 皮埃尔精通现代数字化修复技术,主张用科学仪器和化学材料解决一切修复难题,对东方传统修复技法却颇有微词。 梁薇不是排斥现代技术,相反在看到科技带来的便利之后,团队也在用数字化监测仪、高清扫描仪辅助修复,但她始终坚信,修复克孜尔壁画,不能脱离传统,更不能脱离它背后的龟兹文化。 她将画笔放回瓷碗里,用防尘布盖住工作台,对吴说:“收拾一下工具,我们去迎接客人。记住,我们的技术或许没有那么标准化,但每一步都经得起时间和文化的检验。” 走出洞窟,只见一辆越野车停在山脚下。 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正站在车旁,仰头打量着石窟,他穿着专业的户外服,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脸上带着几分高傲的审视。 明明站在地处,却有种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感。 梁薇很不喜欢。 梁薇深吸一口山间的空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工作服。 皮埃尔大概也看到梁薇一行人,他朝洞窟方向走来。 在高处往下看,看着皮埃尔身高一般,长得一般,还能看到他后脑勺有些秃顶。 研究院的女孩子们要伤心了,这可电影里的金发碧眼帅哥半点沾不上边。 等梁薇走下来,才发现其实皮埃尔身形高大,鼻梁上架着一副精密的金丝眼镜。 当他的目光扫过崖壁上的石窟时,一种技术专家特有的审视感扑面而来,手里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已经快速加载出克孜尔石窟的航拍图和部分壁画的高清扫描件。 “梁薇女士?我是皮埃尔。” 他伸出手,动作很干净,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中文发音还算标准,但尾音里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你好,皮埃尔先生。” “久闻你在龟兹壁画修复领域的名气,这次特意来交流学习。” 梁薇轻轻握住他的指尖,皮埃尔的金属腕表露出来。 那是一款专业的户外监测手表,和她手上沾着的矿物颜料粉末形成了鲜明对比。 “欢迎来到克孜尔。这里的环境比较简陋,修复工作也多依赖手工,希望你能适应。” “适应环境不成问题。”皮埃尔笑了笑,目光已经越过她,投向身后的洞口,“我更关心的是修复技术。据我了解,你们至今还在使用手工研磨颜料、天然胶黏剂这些传统方法? “OMG!在西方,这种缺乏标准化流程的修复方式,早已被数字化技术和化学合成材料取代。” 第132章 我们比试一番,用结果说话 话音刚落,皮埃尔径直走向洞窟。 梁薇和小吴连忙跟上去。 刚踏入洞窟,他就被墙壁上的涅槃壁画吸引,脚步顿了顿,但很快便皱起了眉头,指着梁薇刚才工作的区域:“这里的空鼓处理,你们只用羊毛毡和软毛刷清理?效率太低了。我们团队处理类似问题,会用高压气流清洁仪,配合化学稳定剂喷涂,半小时就能完成一平方米的处理。” 梁薇眉宇间含笑,她耐着性子解释:“皮埃尔先生,克孜尔壁画的泥质基底非常脆弱,高压气流会破坏壁面的结构,化学稳定剂虽然见效快,但长期来看,会与本土矿物颜料发生化学反应,导致色彩变质。我们的手工清理,虽然慢,但能最大程度保护壁画的原始肌理。” “保护?”皮埃尔挑了挑眉,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个装着青金粉末的陶罐,毫不在意地晃了晃,“这些手工研磨的颜料,颗粒度不均匀,色彩稳定性也无法量化,怎么保证修复效果的统一性?我们使用的纳米级合成颜料,每一批次都有精准的光谱数据,这才是科学修复的基础。” 他放下陶罐,又看向瓷碗里那碗用虫胶调和的颜料上,不以为然说道:“虫胶这种天然胶黏剂的黏结强度根本无法满足长期保护的需求。在卢浮宫,我们修复中世纪壁画,用的是高分子聚合物材料,能保证修复层在百年内不会老化脱落。” 不管看到什么,他都嗤之以鼻。 连小吴都看不下去了,他插话:“皮埃尔先生,我们做过长期监测,虫胶修复的区域,在克孜尔的昼夜温差环境下,已经稳定了八年,没有出现任何开裂或脱落的情况。” “八年!我的天呐!这太短了。”皮埃尔摇摇头,打开平板电脑,调出一组西方壁画修复的对比图,“你看,这是我们修复的十四世纪壁画,用化学材料加固后,已经稳定了五十年。你们的传统技法,或许有文化意义,但在技术层面,显然太落后了。不行,我万万没想到你们还在使用这么落后的技术。” 梁薇的脸色微沉,她走到壁画前,指着右上角那片残损的飞天飘带:“皮埃尔先生,你看这里。这片飞天的衣纹,用的是龟兹壁画特有的‘屈铁盘丝’技法,线条遒劲有力,又带着飘逸感。 如果用数字化喷涂来补色,只能还原线条的轮廓,却无法复制古人下笔时的力度变化和情感表达。 我们参照相邻洞窟的同期壁画,手工补色,就是为了延续这种艺术神韵。” “艺术神韵。不不不,梁薇女士,这太主观了。”皮埃尔打断她,丝毫不觉得打断别人说话是一件很不礼貌的行为,“修复的核心是还原历史原貌,而不是靠修复师的感觉。我们可以通过三维扫描,精准复刻相邻壁画的线条和色彩,再用机械臂喷涂,误差不超过0.1毫米,这才是最客观、最科学的方式。” 他上前一步,指着壁画上梁薇刚试色的那块区域:“这里的补色虽然肉眼看起来接近原作,但缺乏光谱分析的数据支撑,谁能保证几十年后,它的色彩不会和原作产生偏差?这种凭经验的修复,是对文化遗产的不负责任。”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梁薇的心上。 没人比她更懂这些年来壁画修复师和护窟人对克孜尔石窟的坚守,更别提她没参与的以前。 无数次深入矿坑寻找原料,无数个日夜在洞窟里揣摩古人笔法,在皮埃尔眼里,竟然成了一句轻飘飘的不负责任。 她压下心头的波澜,抬眼看向皮埃尔:“皮埃尔先生,修复克孜尔壁画,不仅是技术活,更是对龟兹文化的理解。这里的每一块颜料,每一根线条,都承载着古丝绸之路的文明记忆,不是冰冷的数据和标准化的流程能完全诠释的。” “梁薇女士,文化理解不能替代科学技术。”皮埃尔寸步不让,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我看来,任何脱离科学数据的修复,都是冒险。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提供西方最先进的修复方案,帮助你们纠正目前的错误做法。” 洞窟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小吴站在一旁,脸色有些发白,他既敬佩梁薇的坚持,又对皮埃尔口中的数字化技术心存好奇,一时不知该站在哪一边。 梁薇看着皮埃尔那张写满技术至上的脸,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笃定:“皮埃尔先生,空谈无益。不如我们用实际效果说话,你觉得如何?” 皮埃尔挑眉:“你的意思是?” “我们选取壁画上两处损坏程度相近的残损片段。”梁薇指着壁画中间区域的两块供养人礼佛画面,“你用西方的数字化技术和化学材料修复,我用我们的传统技法修复。修复完成后,我们既看数据,也看修复效果与原壁画的适配度,让结果来证明哪种方法更适合克孜尔壁画。” 皮埃尔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露出自信的笑容:“好啊,我接受你的挑战。我相信科学技术会给出最公正的答案。” 阳光透过洞窟的狭小天窗,斜斜照进来,落在两人前面的壁画上。 这不仅是一场技术的较量,更是修复理念和文化认知的碰撞。 梁薇没有退路,只能用这些年来的积累和坚守,证明传统技法的价值,也守护好这片千年壁画的尊严。 “三天。”梁薇毫不畏惧地对上皮埃尔的轻蔑的眼神,“三天之后,我们用结果说话。” “三天就三天。如果你们的传统技法有用,我无话可说;如果不行,你们要接受我们的标准化方案,并且向我们公司购入设备。”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皮埃尔冷笑一声,收起平板电脑:“梁薇女士害怕了吗?现在承认我们的技术,这件事情还有转机。” “不,我们会用事实证明,适合克孜尔的才是最好的修复方式。” 皮埃尔走出石窟,他的助手嘴角带笑看了一眼梁薇,紧随其后走出石窟。 他们刚走出石窟,皮埃尔身后的男人快步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又竖起一个大拇指:“皮埃尔,你真行。” “只会意气用事的中国女人而已。能成什么事,他们输定了。提前恭喜了鲍勃,这将是一笔大订单。” “哦不,我亲爱的朋友,我们愿意把设备卖给他们,他们应该感谢我们。” “哈哈哈哈……” 梁薇站在壁画前面,想起皮埃尔他们的样子,她还是心里有些生气, 小吴担心地问道:“梁薇姐,我们真要和他们比?他们的设备我有了解过,确实先进……” 第133章 比试 梁薇看向窗外茫茫的戈壁:“怕什么?咱们的技法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是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经得起考验。 接下来咱们加把劲,每一步都做到极致,让他看看,传统技法不是落后,而是藏着大智慧!” 刘永健点点头,拿起搪瓷杯喝了一口水:“放心,我带着乔月把颜料磨得再细些,骨胶熬得更匀些,保证不输给他们的机器。” “梁老师,我们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哪有什么拖后腿不拖后腿的,大家一起加油。” “好!我再去磨一遍颜料。” 几人没说一会儿话,之前跟着皮埃尔一起来的男人又折回来。 小吴往前一步,气势汹汹地挡在梁薇前面,问那男人:“你要干嘛!” “小吴。”梁薇生怕他出言不逊,把他往后拉了拉,“先生,请问还有什么事情?” “梁薇女士,没什么事情。我们皮埃尔先生时间很宝贵,他下午会在你们会议室开一场交流会,如果你们有空记得来,或许也不用等三天呢?” 小吴说道:“说好的三天。” 梁薇笑了笑:“好,下午我会来的。” 男人走后,小吴愤愤说道:“梁薇姐,你看他们什么样子,真讨厌。” “小吴,来者是客。不管是谁,也不用在意他们的意图是什么,只要有人能看到克孜尔石窟,看到这里的文化,都是一件好事。” “知道了。” 下午,石窟管理处的会议室。 墙上挂的是克孜尔全景图,在头顶灯管下泛着旧纸的黄。 桌两端,两拨剑拔弩张的人。 梁薇刚坐下,手上还沾着没洗净的颜料,青一块赭一块。 小吴都喊她不要来了,这种交流会,无非就是推销会,卖设备的。 梁薇愣是把工作都安排妥当赶来了,连手都没来得及洗干净。 对面的皮埃尔,把笔记本电脑往桌子中间一推,屏幕一亮,满屏的英文文档和花花绿绿的图表,瞬间占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身后两个助手,一个抱着本厚厚的洋文书,封皮上印着“西方壁画修复标准”,另一个正摆弄投影仪,按按钮的动作又快又利落。 “开始前,大家先看组数据。” 皮埃尔扫了一眼梁薇,敲了敲键盘,屏幕切出两张图。 左边是五年前他们修复的克孜尔壁画局部,补色的地方和原作差着点意思。 右边是卢浮宫修的中世纪壁画,过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你们这修复区域,我检测过,补色层已经裂了0.02毫米。肉眼看不见,搁久了,迟早会影响整体。” 他扫了圈屋子,脸上一副“我说的都是实话”的表情:“我们用的高分子材料,加速老化测试做了二十年,开裂概率不到万分之一。这就是科学和凭经验干活的区别。” “皮埃尔先生,0.02毫米的缝,在咱这儿不算事儿。”刘永健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放,“我在石窟很多年了,见过太多用化学材料修的。刚开始看着光鲜,三五年就鼓包、起皮,反倒不如老法子禁得住造。” 他抬了抬满是老茧的手:“我以前只是和岩石打交道,入行比其他人晚,但这几年这双手摸过的壁画,比你们仪器扫过的都多。岩石材质、气候、温度……这些都不是电脑里的数字能算透的。” “经验当不了修复的依据。”皮埃尔的助手立马接上话,把那本洋文书“啪”地拍在桌上,“没有量化分析,没有环境模拟,说什么禁造都是虚的。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乱猜。我们的标准里,任何操作都得有三重数据撑着,这才叫对文物负责。” 张姐也在,她站起来说道:“对文物负责?可是我记得去年你们用高压气吹隔壁石窟,把壁画边儿的泥层都吹掉了,这也叫负责?我们用羊毛毡一点点擦,是慢,但能留住古人留在墙上的痕迹,这才是对老祖宗的东西上心!” 屋里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两边的人都往前探着身子,眼神对着眼神。 管理处的王主任坐在中间,手里的笔在本子上画了无数个圈,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大家冷静点,都是为了修壁画,有话好好说。” 皮埃尔的助手说道:“冷静解决不了问题。” 皮埃尔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调出三维扫描的模型:“你们一直坚持的土办法,最大的毛病就是个人主观性太强。 同一幅画,不同人补色,力道、深浅都不一样,这叫破坏壁画的整体性。我们用数字化建模,每根线条的弧度都能精准复刻,机械臂喷漆,颜色保证一模一样,这才叫专业。” “一模一样不代表合适。”梁薇终于开口,“克孜尔壁画的好,就好在它‘活’。 古人画画,心情不一样,下笔的感觉就不同,颜色浓淡也有差别。 这些细微的不完美,才是它的魂。机器修得再周正,也是没温度的复制品,丢了龟兹艺术的那个味儿。” 她打开帆布包,掏出一沓厚厚的笔记本,页面上画满了草图,记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一块块颜料试色的痕迹。 “这是我这几年的修复笔记,每一页都记着不同季节、不同洞窟的门道。春天风沙大,骨胶就得熬稠点;秋天湿气重,颜料就得磨细点。 这些都是跟着克孜尔的天气、岩体摸出来的,不是实验室里的标准能替代的。” 皮埃尔瞥了眼笔记本,压根入不了他的眼:“这种手写的东西,在我们眼里没用。没有数据支撑的心得,就是个人感想,难道你们做事情,情大于理?这是不对的。我们的修复方案,每个参数都反复论证过,能最大限度延长壁画寿命,这才是修复的核心。” “延长寿命不是唯一的事儿!”梁薇压不住声音,连桌上的水杯都震了一下,“要是修完的壁画,丢了原本的文化味儿,没了古人的画画心思,就算能存五百年、一千年,又有什么用?就像复制品,复制得再像,终究不是原来的味道。” 屋里瞬间安静。 窗外的风沙拍打着玻璃,呜呜地响。 就在这时,乔月突然抬起头,细微的声音带着一点犹豫:“梁姐,皮埃尔先生说的数字化技术,好像也有可取之处。比如三维扫描,要不……咱们试试结合一下?” 第134章 用事实说话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乔月身上。 梁薇愣了一下,看向这个自己亲自带着的徒弟。 刘永健立马瞪了乔月一眼:“乔月,你怎么能说这话?我们的老法子哪儿比不上机器?” “我不是说老法子不好,”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就是……他们的设备确实先进,说不定真能提高效率,也能少出错……” “效率?出错?”梁薇看着乔月,又扫了眼其他年轻修复师。 忽然发现,不止乔月,好几个人眼里都带着点动摇,其中不乏在研究所待了五六年以上的人。 皮埃尔带来的不只是设备,更是对他们守了多年的规矩的挑战。 皮埃尔显然看出这点:“年轻人眼光就是看得远。修复不是守着你们的土办法不变,得跟着科技走。我带来的设备和方案,不是要否定你们的传统,是帮你们升升级。” 梁薇冷笑一声:“我们的老法子,不是落后的代名词,不用靠西方的标准来升级。它适合克孜尔,经得住时间考验,这一点,不管在什么技术前面,我都绝不让步。” 她站起身,指着屏幕上的壁画:“三天后的修复比试,我用老法子证明,我们不光能修好壁画的样子,更能守住它的魂。至于结不结合,等结果出来再说。” 121窟的天窗透进一缕斜光,落在“供养人礼佛”的壁画上。 梁薇带着刘永健、乔月蹲在左侧残损区域,面前的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陶碗里是乔月连夜研磨的青金和赭石颜料,瓷盆里盛着熬得黏稠的骨胶,冒着淡淡的胶香,旁边依次放着羊毛毡、细毛笔,还有一把磨得发亮的牛角刮刀。 “颜料再过一遍筛,别留半点渣子。”梁薇拿起一块青金颜料,对着光看了看,粉末细腻得像面粉,“乔月,今天湿度有点大。骨胶再兑点晒干的石膏粉,增加附着力。” 乔月“哎”了一声,拿起细绢筛子,一点点筛着颜料。 小吴忙完研究院的归档,又赶来蹲在火塘边,用陶罐温着骨胶,时不时用木勺搅一下:“梁薇姐,骨胶温好了,黏度刚好,不稀不稠。” 另一边,皮埃尔带着助手架起了设备。 三脚架上的三维扫描仪正对着右侧残损区域,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旁边的便携式工作站屏幕上,残损区域的模型正在快速生成,线条的精准度比上次的数字项目还准。 还有一台机械臂,正对着颜料盒调试角度,颜料是装在密封的塑料罐里的,标签上印着一串复杂的化学名称。 “扫描完成,误差0.05毫米,符合标准。”助手报出数据,皮埃尔点点头,“开始吧,让他们看看,什么叫高效精准的修复。” 机械臂启动,蘸取着合成颜料,在壁画上快速移动。 颜料喷涂得均匀无比,每一笔的宽度、厚度都分毫不差,屏幕上的数字实时跳动,记录着每一个参数。 皮埃尔抱臂站在一旁,时不时指点助手调整数据:“色彩饱和度再提高2%,和原作的光谱数据对齐。” 梁薇这边,进度明显慢了许多。 她先用羊毛毡蘸着特制的清洁剂,一点点擦拭残损区域的灰尘。 等将灰尘除干净,用细毛笔蘸着稀释的骨胶,小心翼翼刷在残损的泥层上,加固基底。 接着梁薇拿起刮刀,挑了一点调和好的颜料,对着相邻的壁画反复比对,才慢慢往残损处填补。 “这里的衣纹,古人下笔时力道重了点,补的时候也得跟着加一点力道。”梁薇低着头,笔尖在壁画上轻轻游走,眉头微微蹙着,“乔月帮我递点赭石颜料,要再淡一点点的。” 乔月赶紧调和颜料,用指甲盖蘸了一点,抹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对:“梁姐,你看这个色行不?” 梁薇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可以。” 乔月站在中间,一会儿看看梁薇这边,一会儿又看看皮埃尔那边。 梁薇这边,笔在壁画上慢慢勾勒,补色的地方和原作渐渐融合,看不出生硬的痕迹。 皮埃尔机那边的械臂快得很,没多久就补好了一大片,色彩均匀得像印刷出来一样。 乔月心里乱了,她是支持用科技辅助,但这种时候,她也很希望梁老师能赢。 想到这,她的手不自觉地捏成拳头,手心里全是汗。 “梁老师,他们都快修完了,咱们要不要快点?”乔月好几次想开口,又怕打扰到梁薇,看着越来越落后的进度,她忍不住还是说出来了。 梁薇没抬头,专注地补着颜料:“修壁画不是赶工期,慢工才能出细活。每一笔都得对得住古人,对得住这壁画。” 刘永健也开口了,手里的筛子没停:“急啥?咱们修的是千年文物,不是街边的广告牌。 就跟绣花一个道理,机绣一天绣的画,绣娘纯手工得绣上一年半载,那最后拿出来东西能一样吗? 乔月丫头,咱们干修复,调颜料重要,分析病害重要,手稳也重要……这些都重要,唯独最不重要的,就是速度。” 皮埃尔听到了。 他头嘲笑道:“我们现在的进度,比你们快了三倍。如果一味的追求你们要的感觉,说不定修来修去,最后就剩下一面土墙了。” 梁薇也懒得废话,她只回了一句:“皮埃尔先生,用事实说话吧。” 皮埃尔嗤笑一声:“你们倒是擅长自我安慰,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承认技术落后吗?” 皮埃尔话音刚落,助手突然走到他身边说道:“皮埃尔先生,不好了。补色区域出现了轻微的起翘!” 皮埃尔脸色一变,立马跟过去看。 果然,机械臂补色的边缘,有一小片颜料和壁画基底脱开了,微微鼓了起来。他皱紧眉头,快速调整参数:“加大黏结剂浓度,重新喷涂!” 助手赶紧操作,可不管怎么调整,起翘的地方不仅没好转,反而扩大了一点。皮埃尔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原本自信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梁薇看了一眼,轻声说:“克孜尔的红砂岩透气,你们的合成颜料不透气,水汽全数被闷在里面,自然会鼓起来。我们的矿物颜料和骨胶,都是透气的,和红砂岩脾性合得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梁薇大概都没注意,她的说话方式越来越像她的师傅苏忠亮了。 皮埃尔没说话,盯着起翘的区域,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试图挽救。 可越调整,情况越糟。 不一会儿,补色的区域和原作的衔接处,出现了一道明显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