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气凛然西门庆》 第一章 救女儿,还是打老虎? 冰凉的天地龙鳞锁贴上囡囡小手的瞬间,西门喜才知道这玩意儿,居然是活的。 ICU里,女儿六岁生日歌还在喉咙里打转,他刚把祖传的“宝贝”凑到女儿指尖——这东西据说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不知传了多少代。 下一秒,锁上龙头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不是玉石琥珀,而是两颗布满绿锈的铜珠子! 从龙头到龙尾,锁上每一片鳞都在簌簌发抖,锈迹下的冰冷刺得他指尖发麻。 囡囡的胳膊像忽然没了骨头,软绵绵地滑进那狰狞龙口。皮肤一贴上冰冷的青铜,白霜就“咔啦啦”炸开,蜘蛛网似的冰纹在她细瘦的小臂上疯爬! “滴——!”监护仪爆出刺耳的尖叫! 西门喜本能地扑上去拽女儿,龙口的獠牙却滴下暗绿黏液,“嗤”一声,把他攥着的病号服蚀穿个大洞,直冒青烟! “废柴,再动一下试试?” 一个姑娘戏谑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 龙腹的漆黑虚空里,囡囡双眼紧闭的脸赫然浮现! 两根纤长的手指,正捻着她左眼一根翘翘的睫毛! “瞧见没?现在左眼皮只剩三根喽~”锁灵的声音带着笑意,“你再乱动,我可就拔了哦?咯咯……” 西门喜眼看着龙口吞噬到囡囡肩膀,锈蚀的铜眼球冷酷地转过来—— “不!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嘶吼着,青鳞锁猛然扩张,獠牙般的锁舌一卷,将他和女儿一起吞入无边的黑暗…… 他是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胭脂味儿呛醒的。 光着膀子歪在雕花榻上,胸口那冰凉凉的青铜锁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铜镜里映出个人影,脸还是自己的脸,可穿着打扮……分明是副古装阔公子模样。 我是谁?我在哪?这青铜锁是什么?这女人又是谁? “大官人刚才…可真威风凛凛呀~”一只涂着艳红指甲的手,软绵绵地搭上他布满细密汗珠的胸膛,“你这头疯虎……怎的,现在想赖账不成?” 破碎的记忆狠狠砸进脑袋——北宋、阳谷县、西门庆、生药铺老板、怡红院常客……人称“西门大官人”…… 青铜锁微微一震,锁灵的声音紧跟着在神识中响起:“废柴,听好喽,从现在起你就不是西门喜了,而是西门庆!咯咯,自古“喜庆”不分家嘛。” 西门喜愣住了,西门庆?那个勾引潘金莲,被武松一刀剁了脑袋的淫贼?这…… 锁灵咯咯一笑,道:“有意见,你也给本姑娘咽回肚子里去。哼,敢露馅儿?本姑娘数着呢——囡囡鼻毛78根,腿毛227根!一根一根拔着玩也挺有趣哦~” 他识海里闪过囡囡的身影——无数锈迹斑斑的青铜锁链,正把她缠成一个冰冷的茧子。 “你……她才六岁!还在ICU里!” “用你管?” “放我回去!囡囡得治病!” “治也白治!那‘活死人’的毛病根本没得治!”锁灵嗤笑一声,“乖乖听话,时候到了自然告诉你!嘻嘻,先给你个开胃小菜任务——去景阳冈,灭了那吃人的畜生!” “让我……打老虎?!” 青铜锁里传来锁灵轻松地笑:“对,一边打虎,一边洗白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浪子回头的典范哦,若是你做不到?哼哼,那我可接着数睫毛喽~咦!这根翘翘的睫毛好可爱~” 西门喜根本没得选。 前世,他是京都琉璃厂一个小古玩店的店主,妻子银荷是一名医生,两人育有可爱的“小公主”囡囡。 可是一场要命的车祸毁了这个三口之家,女儿囡囡成了ICU里的“睡美人”——不会睁眼,不会笑,只剩心电仪那点微弱的起伏。 为了那点渺茫的希望,夫妻俩像疯了一样。房卖了、车卖了、祖传的铺子也填了进去。ICU就是架烧钱的机器,他砸锅卖铁也顶多再撑三个月…… “想清楚没?狮子楼外贴的打虎悬赏,今儿可是最后一天!”锁灵吹了声口哨,“你们两口子不是天天求神拜佛盼女儿醒吗?天天在那叨叨,吵得本姑娘耳朵疼!嘿嘿,只要你听话办好了我的事,还你个活蹦乱跳的闺女…易如反掌!” 西门喜瞳孔猛地一缩。 前世,他最怕的是哪一天——监护仪上那点起伏的绿线,突然变成一道冰冷平直的直线。 现在……打虎至少还有一线希望!为了囡囡,别说一头老虎,就是侏罗纪公园他也得闯! “提醒你啊,囡囡的魂魄在我这儿,”锁灵慢悠悠道,“ICU里的肉身,自有你妻子守着,她眼泪都快流干了…只是嘛~嘿嘿,ICU那地方,光靠眼泪可续不了命!” “干!”他一把拍开肚皮上那只涂着艳红指甲的手,狠狠一咬牙:“好,那我现在就是‘西门庆’了!” 为了囡囡,别说改名打虎,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又如何? 穿戴整齐,“当啷”一声甩了锭大银子在桌上,任凭身后娇声挽留,他大步流星直奔狮子楼! 正午的狮子楼像个闷透的蒸笼,黏腻的歌声飘出来—— “八百里那个景阳冈哟~ 虎大王啊! 想你想得俺心头烫! 你那弯弯尾巴梢儿, 咋敢半夜溜上俺的炕! ……” “让让!”西门庆挤出楼下听曲的人群,身后嗡嗡的议论灌进耳朵:“缺德鬼”“烂胚子”……他权当耳旁风,目光死死钉在楼外那黄纸黑字的悬赏榜上。 “老天爷!有人揭榜了——!”狮子楼前猛地一声吼! “谁?!”“哪路好汉?!”楼里瞬间炸了锅!杯盘叮当乱响,看客蜂拥到窗前,脖子齐刷刷转向楼外十字街口。 街面黑压压挤满了人,前排挤成肉饼,后排踮着脚往上拔高,活像一群被捏着脖子提起的鸭子。 “我的亲娘!是西门大官人?他失心疯啦?敢去景阳冈摸老虎屁股?” “这货撂倒小娘子是把好手,难不成他想靠身板儿把虎撑死?哈哈哈!” “……” 榜台前,一人发令道:“成何体统,再有喧闹者,水火棍伺候。” 县衙众衙役横起水火棍,榜台前吵闹声为之一静。 发号施令的是阳谷县都头雷顺,他从高墙上取下榜文,说道:“大官人,你可想好了,虽然沈县尊悬赏一千贯赏钱,阳谷商会秦会长也悬赏五百贯赏钱,但景阳冈上那只大虫,可已经吃了十七八个老猎户。” 西门庆对着台下黑压压的脑袋,朗声道:“父老乡亲!我西门庆生是阳谷人,怎能看着畜生祸害乡里?看我去砍了那孽畜的脑袋……” 人群瞬间诡异的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西门庆?街上有名的贪花好色之徒,说出这番话?活像老母鸡嚷着要叼老鹰,娼妇吵着要立牌坊。 人群里不知谁“噗”放了个响屁,瞬间引发哄笑:“好屁!放得响亮!” 不知夸的是屁,还是西门庆放的大话。 西门庆俊脸一烫,暗忖,人心中的成见真是一座喜马拉雅山! 雷都头试探:“大官人……这榜?” 锁灵急催:“废柴!机会来了,赶紧趁机‘洗白’自己!” 西门庆心一横,豁出去了! 他双手郑重接过榜文,对着台下深鞠一躬,哽咽道: “各位父老!我西门庆今年二十有八,干了不少缺德事儿……”他猛地解开衣襟,拽出胸前冰凉的青铜锁,“瞧见这锁没?爹娘小时候给我挂上的‘长命锁’!可爹娘走得早,也没人教我走正道……” 锁灵在识海拱火:“对对!哭!使劲儿演!” 西门庆想到ICU的女儿,眼圈儿瞬间真红了。 “昨夜……梦见一名金甲神真身,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我……我悔啊!”他使劲眨了眨眼,挤下几滴滚烫的泪。 人群安静下来。 几个书生皱着眉:“子不语怪力乱神?莫非真是天神降怒……” 西门庆抹了把泪:“金甲神命我打虎赎罪!乡亲们,明日黄昏我就上景阳冈打虎去,成了,是我给大伙儿除害!败了,大不了我西门庆舍了这条小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力气喊出来: “另外……凡是我西门庆往日作恶亏欠过的乡邻,明日黄昏,请务必到东门外!我当众谢罪,欠钱的还钱,欠情的……我赔银子认错,打虎九死一生,总不能留着这些钩肠债!” 这话斩钉截铁! 他一把夺过榜文,头也不回跳下榜台! 锁灵咋舌:“啧啧,真能演!” 西门庆在脑中咆哮:“演?还不是被你逼的!” 锁灵咯咯笑:“谁逼你?本姑娘最讲道理,从不强求哦~” 西门庆:“……你狠!” 榜台前,百姓全看呆了,眼瞅着他挤出人群翻身上马,一溜烟没影了。 马儿路过狮子楼楼下,西门庆抖手掷出一锭雪花银: “梁掌柜!明儿黄昏,东门外送十坛鹅黄酒!碗备足了!” 梁掌柜麻溜接住银子,满脸堆笑:“大官人放心!” 马蹄声远去,人群哗然! “打虎?!管他打不打得死,这份胆气…像个汉子!” “乌鸦想洗白?哼,日头打西边出来!” “明日东门外,咱都去瞧瞧!看他西门庆是英雄……还是虎粪!” 西门庆策马回府,燥热的夜风吹拂着他敞开的衣襟,露出精壮的胸膛。现代人的脑子已经转得飞快,一个大胆又诡异的杀虎计划,在他心里渐渐成形。 他攥紧胸前的龙鳞锁,冰冷的触感仿佛囡囡囡囡微弱的呼吸。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二章 酒嘛,喝嘛,钱嘛,花嘛! 寒风刮了一宿,天亮时,天上连云丝都没剩一根。 西门庆揭榜打虎的消息,像野火似的烧遍了阳谷。 茶馆里、饭铺里、窑子门口……人人唾沫星子横飞: “金甲神发话了,他敢不去?” “大虫聪明着呢,从来不吃药套子!” “嚯,景阳冈那畜生今天又要开荤喽!” “那吃人的大虫啃了多少老猎户?西门庆去添人形点心吗?” …… 谁心里都清楚,西门庆这一去,别说九死一生,简直是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刚过晌午,东城门外就乌泱泱聚满了人,都等着看西门庆这“人形点心”怎么上路。 城门外空地大,墙根底下却挤满了歪歪扭扭的草棚子。 西门庆目光扫过——茅草顶子被风撕出窟窿,露出底下发霉的草垫。一个瘦干老汉拿破陶罐接屋檐水,罐底沉淀着指头厚的黄泥。一个窝棚里突然响起婴儿啼哭,妇人慌忙捂住孩子的嘴,惊恐地瞟了西门庆一眼。她脚边破碗里,漂着几片刚挖的苦苣叶子。 锁灵在他脑子里聒噪:“废柴,瞧什么呢?心软啦?怨他们投胎没长眼呗~” 西门庆懒得理她。 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捧着豁口碗跑过来:“大官人!赏几个铜钱吧!” 西门庆心生怜悯,摸出一小串铜钱放进豁碗。 孩子们欢呼着一窝蜂冲向城门口一个炊饼摊,嚷嚷着:“买炊饼!” 摊主又矮又黑,咧嘴一笑:“哟,能买十个?……罢了,拿二十个吃去吧!” 孩子们捧着炊饼啃得香甜,七嘴八舌喊:“谢谢大郎伯伯!” “大郎?”西门庆瞧那摊主模样,心里估摸,这大概就是武松的亲哥哥武植了。 旁边,一个干瘦的灾民望着孩子们嘀咕:“可怜啊,听说去年修堤的银子……”另一个赶紧捅他:“嘘!别瞎说,不要命了?” 眼看日头偏西,东城门外早挤成了集市。 官道两边支起了一溜炸糕摊、酱肉案、蒸面摊……人们端着碗边吃边侃大山,就等西门庆登场,瞧他最后一眼。 东边更是热闹,赌坊摆开一条长龙,大白布上,斗大的黑字写得明白: “开赌押宝,童叟无欺! 西门庆打虎,赔率如下: 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押一赔一; 回来剩口气——押一赔二; 缺胳膊少腿——押一赔五。 赌坊金字招牌,买定离手喽!” 铜钱碎银堆满桌,九成九押的都是前两项,就没人信他能囫囵个儿回来。 有起哄大喊:“秦会长!要是西门大官人连根毛都不少,打死大虫又怎么说?你这牌子上咋没写清楚赔率?” 赌桌后头,一个腆着大肚腩的中年胖子抓起一把瓜子,边嗑边笑:“赔率?哈哈!他小子要能活着迈回这城门!老子当场倒立,再干吃它三斤砒霜不喝水,信不信?” 人群哄然大笑,都认为秦会长说得是“实诚话”? 此人正是阳谷商会的秦风会长,他假模假式悬赏五百贯打虎?不过是拍吕县令马屁罢了。不过这家伙本事也不小,三年不到就把赌坊、盐铺、米行开遍阳谷,钱生钱,利滚利,硬是当上了商会头把交椅。 “来了!来了!西门大官人来了!”人群外一声高喊。 城门洞里,人流自动分开条道。西门庆孤身一人,提着一杆锃亮的双股钢叉走了出来。 “啧啧,拿根钢叉当烧火棍?有种!” “烧火棍?那是给大虫剔牙的牙签!” “老子押了十两‘骨头渣子’!稳啦!” …… 人群里低笑窃语。 这些话,像蚂蚁一样钻进西门庆的耳朵里,他脸上微微有些发烧。 “废柴,瞧你那样?”锁灵在他神识中给他打气:“你记住,水浒里你只是个笑话,但在本姑娘这儿,你能成就一段神话!” “县尊大人到——!”一顶青布小轿挤出城门,阳谷县令吕轼也亲来为他壮行。 县主簿胡月朝西门庆招招手,自有衙役引他来到小轿前。 吕轼县令,进士出身,年过四旬精神头十足。 他在阳谷两年多官声很好,向来以身作则崇尚节俭,今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还磨起了毛边。 西门庆上前行礼。 吕轼神色郑重:“恶虎盘踞景阳冈,伤人无数,更阻隔阳谷商路数月,民商俱困!西门义士以凡躯直面凶兽,若人人皆有此等胆魄,则恶虎何惧?!” 西门庆一躬到底:“谢县尊勉励!此行无论生死,各安天命!” 胡月端来三碗酒。 吕轼高声道:“难事必做方可成!本县在此预祝义士旗开得胜,打虎凯旋!” 西门庆端起酒碗,喉结滚动,三碗黄酒“咕咚咕咚”灌下肚里。 沈轼一摆手:“衙中公务缠身,本县不能亲送。但等义士打虎归来,本县定当设宴庆功!” 小轿调头回城。城外气氛顿时活络起来,无数道目光射向西门庆——嘲讽、敬佩、幸灾乐祸……什么样的都有。 狮子楼梁掌柜凑上来:“大官人,按您吩咐,酒水都备齐了。”他指向官道岔口。 岔路口摆了张大条案,十坛鹅黄酒堆得老高,酒碗垒得像小山。 西门庆大步走到案前,声音洪亮:“各位乡亲父老!我西门庆今日受神明点化,上山降虎!往日我做下不少亏心事,得罪过诸位!今日摆下这碗谢罪酒,有谁曾被我坑害欺辱,上前来喝下这碗酒,你我便两清了!我上了黄泉路,也落得一身轻!” 人群瞬间死寂!只听见风刮过酒旗的呼啦声。 “吃灯草放屁,说得轻巧!”人群里不知谁嚷了一嗓子,“一碗破酒就想糊弄过去?” 众人哄笑,西门庆以前那德行,谁信? 西门庆一挥手,管家刘伯带着两个小厮,吭哧吭哧抬来两口大箱子。 箱盖掀开—— 满堂金光!银光! 一口箱里,黄澄澄的铜钱,用麻绳串得整整齐齐;另一口箱里,全是明晃晃、沉甸甸的雪花官银! 西门庆环视四周,抱拳道:“家里凑出这点现钱,有三千贯铜钱,两千两官银!今天,我西门庆当街散财!了结旧怨!” 既然锁灵要求他“洗白”自己,那花起银子来,他可一点也不心疼! 锁灵在他神识中笑道:“哎呦,不多不多,废柴你还懂得舍得舍得,要得先舍?这个‘洗白’的法子不错,嘻嘻!” 人群里你捅我一下,我踩你一脚,全看傻眼了! 三千贯铜钱?两千两雪花银?天爷!衙役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一贯半!城外顶好的地才十几两一亩!城里两间好铺面不过二百两! 西门庆又吼一嗓子:“谁与我往日层有过节,只管来拿!” 人群安静片刻,一个精壮汉子挤出人群,半信半疑:“当真?” 西门庆重重点头。 汉子鼓足勇气:“大官人…还记得八年前吗?您盖西门府,占了我四丈地头,说好赔三十五两银子……可……可银子没见着,我倒……倒挨了顿好打……” 西门庆二话不说,回身捞起个百两大银锭,啪地塞进汉子怀里:“;两清!多的算汤药钱,够不够?” 汉子抱着银锭,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西门庆端起碗酒仰脖干了,又把一碗酒塞他手里:“干了这碗,恩怨两消!” 汉子浑身哆嗦,咬咬牙也灌了下去。 “下一个!”西门庆吼。 这下炸了锅!一个接一个挤上来: “我家娘子在你生药铺抓了假药……” “赔!” “我那件成衣你还没付账……” “也赔!” “给你家修花园工钱没结……” “照赔!” 有年轻小媳妇儿红着脸颊挤过来,光抹眼泪不说话。西门庆一愣,心道这债欠的……狠!二话不说抓起两个大银锭塞过去,照赔不误! 每赔偿一人,对饮一碗。 酒越喝越多,人群却越来越安静,眼看他连灌了四五十碗黄酒,依旧面不改色。 他前世商海浮沉,拼酒如喝水。 宋朝这甜水似的黄酒?漱口都嫌淡。 小半个时辰,两箱银钱见底,案前摔碎的酒碗也堆得老高。 再无人上前,人群嗡地议论起来: “言而有信!是条汉子!” “能回头,就好!” 有老学究捻须赞道:“古人周处除三害,今有西门大官人悔过除虎害!阳谷之福,百姓之福!” 众人纷纷点头。 突然有人大笑,阴阳怪气当众喝道:“果然是‘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西门大官人这么有钱,可敢也给自己押上一宝?你我对赌一次,你敢吗?哈哈!” 第三章 因纽特人是我老师 这阴阳怪气的声儿,一听就是秦风。 几个狗腿子吆喝着推开人群,清出条道来。 秦风腆着圆滚滚的肚子晃悠过来,油亮的脸上堆着假笑:“西门大官人打虎,看来是十拿九稳啊?敢不敢给自己押一注?赢了,白赚我秦某白花花的银子,如何?” 他手一挥,身后小厮“哐当”把赌牌戳在地上。 西门庆扫了眼牌子,笑问:“这‘打死大虫’的赔率呢?没开?” “噗哈哈!风大不怕闪了舌头!”秦风笑得肚子直颤,绸衫扣子崩开一颗,汗珠子顺着肥脖往下滚:“行!给你开!就赔……一赔十!怎么样?可别死了都没福花!” 他算准了——西门庆单挑老虎纯属送死,就算走狗屎运同归于尽,死人怎么要赌债? 人群的目光全聚在西门庆脸上。 锁灵在神识里蹦跶:“废柴!跟他赌!干!” 西门庆点头:“赌了!” 他转身指着那两口快见底的箱子:“这里还剩五六百两,就算五百!你接不接?” 秦风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这注码……有点烫手。 西门庆催问:“怎么?怂了?” 秦风一咬牙:“赌!” 人群“嗡”地炸开锅!这赌注足够在阳谷买条街了! 按照赌局,西门庆被老虎吃了,银钱自然归秦风。 可若是西门庆赢了……秦风得赔出五千两银子,这可是一笔巨款! 旁边小厮立刻“唰唰”写好赌票。 写到受益人时,西门庆突然按住他手:“名字不用写我。” 秦风一愣,白眼一斜,冷哼道:“……写谁?写阎王爷?” 西门庆一指城墙根下窝棚里的灾民,道:“若我侥幸杀死老虎,五千两银子,赔给这些灾民,助他们重建家园就是。” 既然要“洗白”自己过往,赈灾自然是最好的“洗白”办法。 小厮唰唰写下赌票,秦风当即派人搬走两口大木箱。 西门庆对打虎之事早已胸有成竹,当下一笑道:“无妨,还请诸位乡亲做个见证。” 四周百姓都道:“对,我等都是见证!” 早有人寻来灾民领头人。 来人自称曹里正,是金堤河畔五十里园村族长,他闻听原委大惊,拱手替一千七百口村民,拜谢了西门庆,反复念叨着说愿英雄打虎平安归来。 花钱买名声?买命都得算值! 小厮麻溜改好赌票,秦风手下立刻把那两口见底的箱子抬走,临行前一转身,皮笑肉不笑道:“常言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秦某也恭祝大官人打虎——‘有去’便好,‘有回’就不必了,哈哈……” 西门庆心里早有主意,懒得啰唆:“口舌之利无用,有请众乡亲做个见证!” 人群纷纷应和:“大伙儿都看着呢!” 这边刚消停,管家刘伯牵着一头瘦瘦的山羊,拎着个粗布褡裢走过来,老眼通红:“大官人……景阳冈后头咱家那处药谷……人都跑光了。里头还有几间破木屋……总比露天强些,或能挡一挡大虫。” 西门庆拍拍他肩,默不作声牵过山羊,又把褡裢搭在肩头。 刚要走,旁边炊饼摊上,那黑矮汉子武植紧赶两步,塞过来两个热乎的炊饼:“大官人……路上垫垫。我兄弟二郎若在……兴许能上冈助你一臂之力……”他摇摇头,说不下去。 西门庆看着这个实诚的矮汉,心里一热,顺手从手腕上撸下个金灿灿的大镯子,“啪”地拍到炊饼摊板上: “大郎!你这话我信!留着!”说完,牵羊扛叉,大步流星朝景阳冈走去。 日头快沉到山脊下,把他影子在官道上拉成一道孤直的锋芒。人群里,一个妇人忽然抽噎:“这浑人…往日恨得牙痒,今天倒像送自家儿郎上战场…” 人群瞬间静了,只有风卷着酒幌子在黄昏里“哗哗”响。 不知哪儿响起沙哑的竹板,有人高唱: “西门郎, 闯山冈, 七分胆气三分狂, 三钱良心七钱胆, 虎头不落不还乡!” 歌声追着他的背影。西门庆脚下踉跄了一下,旋即挺直腰杆,如同一柄孤剑没入暮色更深处。 锁灵在他脑子里拍巴掌:“啧啧!这悲情英雄的戏份儿,奥斯卡都该给你发个小金人儿!” 西门庆默然:“被你逼上梁山罢了。” 日头擦着山边往下溜的时候,西门庆钻进了景阳冈的黑松林子。 抬头看,枝丫把昏沉沉的天撕得七零八碎,风打着旋儿刮过树梢,让人有点眼晕。 爬了半晌,他停在一棵极其粗壮的老黑松前。这树像把撑开的巨伞,四周都是些矮灌木,视野绝佳。 “就这儿!”他把山羊拴在树下,绳子另一头系牢实了,自己抱着钢叉爬上一根结实的高枝,又把褡裢牢牢捆死树杈子上。心里冷笑:“畜生,今儿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夜风带着白日残留的热气吹过。西门庆打开水袋喝了口,又掏出几块灰扑扑的盐巴疙瘩,捏碎了撒到树下。 山羊低头,“沙沙”舔起盐粒,越舔越躁动,鼻息越来越重。西门庆不紧不慢,隔一会儿就扔下去一块。 山羊嗓子很快干得冒烟,扯着脖子“咩——咩——”叫起来,那腔调又尖又瘆人。 叫声像块石头扔进死寂的水潭,在冈子上荡出去老远。 对饿极了的猛兽,这声音就是开饭的摇铃! 月亮升起来了,却蒙着层血糊糊的毛边。 时间一点点爬。冈子上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夜枭几声瘆人的叫唤,和山羊变调干嚎。 西门庆手心里的汗就没干过。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盯着他。 “来吧!”他咬紧牙关,手不自觉摸向胸口的铜锁,“囡囡,爹非得宰了它不可!” 又熬了不知多久,林子里连风都凝住了。 “咻——” 一阵极其轻微的风声掠过耳畔! 树下的山羊像是被雷劈中,猛地挣直了绳子,“咩嗷——!”一声怪叫! “来了!”西门庆头皮一炸,全身肌肉绷紧!手上绳子猛地发力向上狂拽! 几乎同时—— “嗷——呜——!!!” 一声能把人魂震散的狂吼炸响!灌木“喀嚓嚓”爆裂! 腥风扑面!一头牛犊大的黑影挟着万钧之力扑出!利爪撕裂空气的爆鸣擦着西门庆头皮掠过! 那黑影高高跃起,直扑被吊在半空的山羊! “刺啦——!” 锋锐的虎爪如同撕裂败絮,山羊的肚子瞬间被剖开!滚烫的羊血混合着内脏“哗啦”浇了虎头一脸! 树下,那畜生贪婪地舔舐着爪尖的鲜血和碎肉,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半空的羊尸,涎水混着羊血从尖锐的獠牙间不断滴落。 它暴躁地绕着树干打转,几次人立扑抓,焦躁的咆哮声震得树叶簌簌掉落,却始终差一点够不到。 西门庆牢牢拽着绳子,心脏“咚咚”撞击着胸腔。 羊尸在半空,老虎只能低头捡拾吃点羊内脏。 “还吃,收你来啦!” 西门庆稳住身体,小心翼翼地打开褡裢,又掏出一个鼓囊囊的布包。解开外层厚棉布,里面是棉絮裹着的一个密封羊皮囊,再解开羊皮囊…… 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褡裢里面,是三十来个冻得硬邦邦、拳头大小的肉丸子! 借着血红的月光,西门庆拿起一个肉丸子,奋力砸向老虎后臀。 老虎猛地侧身闪过,警惕地嗅着那颗沾了土的肉丸子。浓重的血腥和肉香最终还是盖过了怀疑。 它凑近舔了舔冻得冰凉的外层,犹豫片刻,喉头滚动一下,“咕咚”吞了下去。 “好!快吃!多吃点!”树上,西门庆眼底闪过一丝兴奋,又是一个接一个肉丸子丢了下去。 那老虎起初只肯吃几颗,但浓烈的诱惑实在难挡,后来每颗都只稍稍闻一闻,便迫不及待地囫囵吞下。 足足一炷香工夫,三十个冻硬肉丸全进了那血盆大口。 西门庆心提到嗓子眼,一狠心松开了手中的绳子!扑通一声,山羊残尸摔落在树下。 饿虎哪里还忍得住,咆哮一声扑上去,疯狂撕咬啃食,骨头嚼碎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西门庆靠在树干上,大口喘着粗气,死盯着下面。 “时间……差不多了吧?”他默默算计。 “嗷呜——!!!” 突然!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充满痛苦的嘶吼从树下爆发! 那凶兽猛地停止了撕咬,庞大身躯触电般痉挛!铜铃大眼珠暴突,瞳孔缩得像针尖,涎水和未消化的肉沫混合着血丝,大股大股从它不断抽搐的牙缝中涌出! “成了!”西门庆猛地攥紧拳头,差点吼出来! 树下瞬间化作血腥炼狱! 老虎疯狂翻滚扑抓,坚如磐石的筋肉在皮下扭曲成诡异的形状,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爆裂声! 它嚎叫着撞向大树,树干剧烈摇晃;它又像被无形大锤击中,痛苦翻滚,利爪将岩石刮出刺眼火星!腹中不断传出“扑哧、噗呲”的闷响,仿佛有无数把锋利的小刀正在它肚子里搅动穿刺! 这疯狂的自残不知持续了多久。 终于—— “呃——” 一声微弱而绝望的呜咽后,那庞大的虎躯猛地一僵! 小山般的身躯轰然倒塌,重重砸在腥臭的血泊与碎肉中,再无半点声息。唯有狰狞的虎目依旧圆睁,残留着死前无边的恐惧与剧痛。 树枝上,西门庆浑身汗湿,喉咙里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狂笑: “哈哈哈……北极牛人的法子……真是绝了!” 他用的,正是他从一本讲北极的书上看来的因纽特人捕猎妙招! 其实,他杀虎的办法说来也简单。 他曾经看过一本关于北极的书籍,书籍中详细描述了因纽特人捕杀北极熊的方法——鲸须锋锐且弹性极佳,因纽特人会把鲸须团在肉块里冰冻住,一旦遇到北极熊便一块块远远抛过去投喂。 冰块在熊腹中慢慢融化,鲸须骤然绷直,几十根鲸须瞬间如标枪般刺穿熊腹…… 西门庆扔给老虎的肉球,实际上也是冷冻好的肉球。 只不过,鲸须换成了大号针灸,这东西同样锋锐且弹性极佳。 西门庆本就是开生药铺的,库房里长长短短、粗粗细细一大堆针灸。 至于冰块嘛,西门庆号称大官人,府中自有地下冰窖,去年冬天的大冰块还存着半窖呢! “小小老虎,拿捏,拿捏!”西门庆长出一口气。 谁知树下暗影里,虎尸的尾巴尖,竟微不可察的一颤,又一颤…… 第四章 天地龙鳞锁 老虎死透了,僵硬地瘫在枯叶血泥里,像座倾塌的山岳。 皮毛还保持着暴起的炸裂状,脊背拱成骇人的弧度。铜铃大的眼珠扩散开,倒映着血月摇晃的碎影。 西门庆瘫在树上,胸口擂鼓般狂跳,指甲死死抠进粗糙的树皮。 “真死了?”他喉咙干得冒烟,牙齿磕碰着,“武松赤手空拳打死这玩意?扯淡!绝对是扯淡!” 他胡乱掰下几颗沉甸甸的老松塔,狠狠砸在虎尸上。尸体纹丝不动。 “万针穿心,死透了!”他彻底放下心,先把钢叉丢下去,自己才慢慢蹭下树。 战利品!怎么也得好好瞅瞅! 还没走近,浓烈的血腥混着内脏的酸腐味就顶得他一阵反胃。黏稠的血正顺着虎牙往下拉丝…… 突然!那粗壮如钢鞭的虎尾猛地一抽! “不好!”西门庆吓得浑身汗毛倒竖! 那本该死透的孽畜竟爆发出最后一丝凶性,庞大的身躯带着腥风猛地弹起,一只利爪闪着寒光,直掏他心窝! 装死!这畜生临死还要拉垫背的! 西门庆脑子一片空白,想退,腿却像钉在地上。 闪着寒光的虎爪眼看就要剖开他的胸膛!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在胸前溅开! 虎爪竟狠狠凿在了他衣襟下的铜锁上,顺势划开,又将旁边一块大青石击出一个碗大的豁口! “废柴!”锁灵尖叫,“要不是铜锁坚硬,你肚皮都能当风筝放上天了!” 那暴起一击耗尽了老虎最后的气力,它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哑呜咽,眼瞳彻底涣散,山岳般“轰隆”一声重新砸回血泊中,再无动静。 西门庆胸前衣襟撕裂成条,露出里面冰冷的龙鳞锁。 他盯着那彻底失去光泽的虎目,一股邪火直冲脑门:“还敢诈尸?!”抄起丢在一旁的钢叉,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虎头猛地攮了下去! 扑哧! 叉尖精准捅进了虎眼,直没至柄!黏稠的血浆迸射出来。 这头老虎,终于死得不能再死了。 西门庆拄着叉子,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一瞬间,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 只见死虎身上,蓦然笼罩一片幽光,虎魂被强行从虎额处一点点咆哮着拉出来,化成一粒豆大的药种,骤然被吞进龙鳞锁。 西门庆心有余悸,喃喃道:“这是……什么?” “一粒药种,虎掌草的药种,此药最能清热解毒。”锁灵道:“不过锁内自成一片小乾坤,虎掌草长大后药效比外界强大得多,而且还有额外异能。” 西门庆点点头,问到:“什么异能?” 锁灵道:“回头你就知道了,对了,趁热乎,快把虎血抹到锁上!” 西门庆喘着粗气,手指蘸着还温热的虎血,颤抖着抹在冰冷的铜锁表面。 血珠顺着锁面鳞片滑落。突然,铜锁一震!锁身上那无数细小的鳞片,瞬间像炸毛的刺猬,齐齐竖立起来! “虎死了!考验过了吧?”西门庆心跳如鼓。 锁灵吹了个口哨:“算你头一关过了呗。不过救囡囡嘛……嘿嘿,万里长征才刚起步哟!” “起步?还有多长?” “九年,因为现在距离靖康之变还有九年。” “九年?”西门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砸了这破铜烂锁子!” “哎哟哟~吓死宝宝啦!”锁灵咯咯笑,“砸呗~反正是你家小公主的魂儿陪着锁一起‘听响儿’,嘿嘿!” 西门庆攥紧铜锁,指节发白:“你到底要怎样?这……这是一把什么锁?” “这锁嘛,全名叫‘天地龙鳞锁’,大宋国运就挂在它身上呢。”锁灵语气轻松,“北宋还剩九年,也就是一百零八个月就玩完了。为啥?就是因为它长满锈鳞啦!贪官污吏、天灾人祸、土匪蛮夷……全都像蛀虫啃木头一样啃着它!” 西门庆一头雾水:“关我什么事?我只是要救女儿!” “巧了不是?”锁灵笑得狡黠,“给这破锁刮锈鳞就是你的药方!揭掉一片锈鳞,剥掉一个坏蛋的魂魄,魂魄会在锁里变成一颗药种。药种长好了,本姑娘就开‘神药’方子救你闺女!” 西门庆觉得荒谬无比:“你让我靠杀坏蛋救闺女?还顺带救大宋?” “聪明!”锁灵夸道,“这买卖划算吧?杀一个,救俩!” 西门庆沉默了。 这任务……比单挑老虎还离谱百倍。 “想想你媳妇和女儿吧,ICU的账单可不会等你九年哦~”锁灵幽幽补刀。 西门庆心头一紧。 “咯咯,看你算有良心,本姑娘就破个例。只要你能干掉一个够分量的‘药’,本姑娘就帮你从宋朝‘顺’点古董回去,那玩意儿值钱!保准够付你闺女好几个月的住院费!”锁灵开始下饵。 “你能把东西送回去?”西门庆眼睛亮了,宋朝哪怕锅碗瓢勺这些破烂玩意儿,也是货真价实的古董! “小意思!”锁灵不屑,“摄魂送物,一个响指的事。” 西门庆动心了,但……大宋这烂摊子,神仙来了也难救,他摇摇头。 “事在人为嘛!”锁灵哈哈一笑,吹了一声口哨,嚷嚷道:“哦,那个可爱的一塌糊涂的小姑娘要死了,她病死的速度,啧啧,比皇上败家还快呀,小姑娘的父亲见死不救喽,他媳妇快没钱给女儿治病了哦,冷血啊,牲口啊……哈哈!” “够了!”西门庆怒吼一声打断她,猛地攥紧铜锁,指关节捏得发白,“行!老子干了!就算龙潭虎穴,老子也闯个通关!” “痛快!”锁灵赞道,“来来来,快签契约!” 西门庆脑海中明晃晃浮现出一张金光闪闪的契约。 锁灵声音充满诱惑:“签!签完我就用心呵护小囡囡的灵魂。只要你一片片把锈鳞刮干净,保管还你个活蹦乱跳的俏闺女!” “好!不就是揭龙鳞嘛!”西门庆心一横,意念在那金光契约上烙下印记。 “契约达成!”锁灵欢呼。 龙鳞锁上一枚细小的锈鳞应声“嗤”地剥落、碎裂! 滋——! 西门庆左手虎口处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按了一下!剧痛钻心! “啊!”他惨叫出声。 “哦,忘了说,”锁灵慢悠悠解释,“凡是剥落的龙鳞都有点‘反骨’,你打死了祸害百姓的老虎,龙鳞锁记你一功所以崩下一片小鳞片,鳞片嘛……就赖在你某个穴位里不走了。契约小字写得很清楚啦,谁让你签得那么急?” “你!”西门庆气得差点喷血,“那字蚂蚁都看不清!你怎么跟卖保险的一个德性!” “……”锁灵假装没听见。 突然,树影里悄无声息地多出一条黑黢黢的人影! “谁?!”西门庆猛地转身,捂着手厉喝。 那黑影粗声道:“山风里听你大呼小叫,过来瞅瞅!深更半夜一人杵在这儿,莫不是剪径的强人?” 来人其实也看不清西门庆的样貌。 西门庆一屁股坐回那巨大的虎尸上,瓮声瓮气道:“这冈子上有大虫横行,你倒是胆肥敢一个人摸黑过冈?” 黑影打个响亮的酒嗝,嚷道:“就是真有大虫,爷爷也不怵!嗤,你八成是和那山下黑店一伙的,想诈老子歇脚钱吧?拿鸟大虫吓唬俺!” “吓唬你?”西门庆哼笑一声,“有胆儿过来看,就怕你这破胆,看一眼就得尿裤子!” “爷爷怕个鸟!”黑影又是一个酒嗝,拖着哨棒踉跄晃荡过来,身形极为雄壮。 敢独自闯虎山的醉鬼?西门庆心里一动——这莽劲儿,莫不是…… “啊也!”黑影走近,猛地瞧见西门庆屁股底下小山似的虎尸,酒顿时吓醒了大半!“唰”地拉开架势,哨棒横在胸前,吼道:“真……真有大虫?!!” 西门庆也不站起身来,笑问道:“怕甚?死虎一头罢了,你是何人?”说着,指了指虎眼处的双股钢叉。 大汉惊魂未定,上前围着虎尸转了一圈,叫道:“我姓武名松,清河县人。” 趁着月光,西门庆上下打量武松,此人身躯凛凛,两道浓眉如刷漆般乌黑锋利,胸脯厚实得能撞断门板,胳膊上腱子肉一棱一棱的,活脱脱就是天上降下的太岁神。 武松指着老虎,问道:“你……你杀的?你又是何人?” 西门庆指指胸前被虎爪撕开的衣襟,道:“阳谷西门庆,这大虫为祸一方,我不得不杀之,惭愧!” 武松脱口道:“西门庆?阳谷县和你清河县挨着边儿,我听说过你的名声……哼哼,也不怎么样!”说罢一脸不屑。 西门庆心知武松此人爱憎分明,典型的人狠话不多,别看脾气炸得像火药桶,但心里却忠义无双。 这种人有恩于他,他舍得用命护,有仇于他,他天也敢捅个窟窿。 西门庆一笑,他知道自己以往名声太差,不过武松这等人物,实实在在是他今后揭龙鳞的好帮手。 对,一定要收服武松,人才难得。 西门庆也不恼,反而咧嘴一笑,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冷炊饼,扔了一个过去,道:“我名声不好,这饼子里有毒药,你敢吃吗?” “有何不敢?”武松哪里受得了激将法,劈手接过炊饼就大嚼起来。 蓦然间,武松腮帮子咀嚼着慢下来,两眼放光,喝道:“这味道……这是我哥哥亲手打的炊饼?你……你从何处得来?” 他猛地停下咀嚼,腮帮子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 握着半块炊饼的手停在半空,另一只手已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哨棒! 第五章 锁灵难道还是个雏儿? 月光从树杈里漏下来,把地皮浇得银晃晃一片。 虎尸前,西门庆掰开炊饼吃起来,瞥了一眼武松道:“你哥哥?我名声不好,你别问我。” 武松急得举起沙包大的拳头,喝道:“你说是不说,我武松的拳头可不认得你!” 西门庆抬头道:“怎的,趁我打虎耗尽了气力,要乘人之危吗?” 武松一拳夯进树身,松针噼里啪啦砸在两人脑门上,沉声道:“我哥哥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还请千万告知。” “这就对嘛!”西门庆等的就是这句话,道:“武兄弟,我也知你兄弟情深。” 武松诧异道:“你也知道我兄弟二人?” “怎的,只许你知道我‘名声不好’,就不许我知道你二人‘兄弟情深’?”西门庆大笑,站起身来道:“你哥哥忠厚纯良,如今娶妻搬家在阳谷县里讨生活。这炊饼就是你哥哥亲手送给我,让我打虎时充饥的。” “啊!”武松闻言大惊,他哥哥的本性他自然清楚,能亲手送炊饼给西门庆,那西门庆的人品定然差不了。 两人叙了年龄,西门庆今年二十八岁,武松二十五岁。 武松抱拳道:“西门哥哥在上,请受二郎一拜!风言风语实不足为信,方才是我孟浪了。不说别的,哥哥为百姓舍身杀虎,便是真好汉!” 西门庆哈哈大笑,他等的就是武松这句话。 当下站起身来,道:“二郎,咱们回城,我引你寻你哥哥去,我西门庆是什么人,你问你哥哥便知。” 二人当下起身,武松看看虎尸,道:“就这么把大虫扔在这儿,若是夜半狼熊来啃食,岂不是糟蹋了锦缎一般的毛皮?” 西门庆笑道:“二郎多虑了,你看看虎腹下!” 武松探头望去,两个大铃铛歪在虎腹下。 “这大虫是雄虎,它在此地安营扎寨多时。”西门庆道:“大虫都有各自领地,此处冈上绝不会再有狼熊,只能留下些吃草的野物,伤不到大虫毛皮,明日寻人来抬走就是。” 武松点点头,当下提了哨棒,与西门庆趁着漆黑的夜色一步步捱下冈子来。 二人边走边谈,武松问起西门庆如何打死老虎?西门庆当然不会说起“因纽特人”打虎大法,只说以山羊为引,与老虎正面硬撼,什么举火烧天、瑶子翻身、单叉直入……总之一句话,看准机会,钢叉直刺虎眼一击毙命。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大笑:“哈哈,你咋不说用滑铲给老虎修脚呢?你这话怕是只能骗骗六岁的囡囡,不要脸,哈哈!” 武松生性纯良,闻言信以为真,心底大为佩服。 也由不得他不信,一来死虎就在冈上,二来西门庆胸前被虎爪撕得稀烂,如何作得假? 西门庆故意吹牛,也是藏了私心的。他深知武松最佩服江湖英豪,若能收服武松在身边,那就是开局天胡,将来“除锈”也平添一份助力。 行至三五里,趁着夜色,枯草里边居然又钻出两头老虎来。 武松一挺哨棒,叫道:“啊也……” 西门庆心里当然知道景阳冈上只有一头老虎,顺势将武松挡在身后,叫道:“武兄弟先走……哥哥我先挡住大虫!” 两头“老虎”缓缓站起身来,摘下头套,原来是当地猎户。 一名猎户拿出火折子迎风一晃,就着火光看去,惊喜大叫:“天神呀!是西门大官人,是西门大官人……” 他摸出一柄竹哨,仰脖“?……?……?”一阵猛吹。 片刻工夫,山林中远远近近燃起十来支火炬,忽闪忽闪赶来。 领头的猎人自报姓名,说自己叫李成,今夜又该他们猎队上冈,因此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着老虎。 李成一抱拳,道:“西门大官人昨日义举响彻阳谷,可惜我等无能,不能助大官人一臂之力,只能在此干等。半夜时分,我等也听得冈上虎啸连连,似乎有一场惊天大战,不知……” 西门庆一笑,道:“金甲神保佑,大虫已经被我打死了。” 众人大惊,眼神里尽是不信。 武松在一旁道:“我路过冈子时大虫已死,你等不信,且看看西门大官人胸襟?” 众人就着火把看向西门庆,只见他胸口衣襟被撕得粉碎,将布条拼一拼,恰是五道虎爪印。 众人大眼瞪小眼……这事也太玄乎了! 武松道:“你等不信?虎尸就在冈上大松树下。” 李成心里盘算,这十几个人,还带着火炬铁叉,上去看看真假也不惧大虫。 当下,众人跟着西门庆和武松,一同再回到冈顶上。 大松树下,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人人目瞪口呆。 老虎如同锦布袋般,做一堆死在那里,双眼上还鲜血淋漓插着一柄血淋淋的钢叉。 众人直呼“天神爷爷”,又问西门庆如何打死的这头老虎。 西门庆这时候嘿嘿一笑,“谦虚”地摆摆手,似乎不算什么。 李成揪住龙耳查看,赞叹道:“若是用弓箭长矛,虎皮定有破损,这种杀虎之法丝毫未损毛皮,整张虎皮堪称完美,好宝贝!” 一旁有猎户也道:“听说关外捕猎狐狸时,有神射手专射狐狸眼,一张整完美无瑕的狐皮能比普通狐皮高出十倍价格。狐皮尚且如此,若是虎皮,啧啧,老天爷呀,真不敢想!” 一名老猎户从腰间皮囊抽出一柄牛角小刀,刀尖轻挑虎颈——刀刃过处,皮下竟无半分淤血。 “皮下无伤,真神技也!”老猎户喉结滚动,突然翻起虎唇查看齿龈,“虎龄当在八岁上下,正值壮年……” 他又掰开虎爪细瞧肉垫裂纹,忽然压低嗓音:“大官人,这虎掌纹路聚成个‘王’字,是百年难遇的‘虎王印’啊!” 周围猎户哗地围拢,几个老猎户者竟当场下拜,叫到:“原来是虎王,怪不得坏了咱们这么多兄弟性命。” 锁灵在神识中嗤笑:“什么虎王印,分明是龙鳞灼出的焦痕!” 十几名猎户由衷赞叹,纷纷抚摸老虎斑斓如锦的皮毛。 青铜锁一颤,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惊呼:“啧啧~这老哥摸得比怡红院姑娘还仔细!哎呀!他为啥翻来覆去摸老虎大腿根儿,那儿有什么好摸的,不怕掉毛吗?” 西门庆撇撇嘴,懒得搭理碎嘴的锁灵,心道这锁灵难道还是个雏儿? 李成命乡夫寻来一根粗木,将虎四爪朝天绑缚了,道:“先抬到冈下庄子里去,做一架虎床,再用滑竿抬上西门大官人一同进城,给大家伙报喜去!” 众人纷纷叫好。 西门庆心道:“这李成倒会来事。” 当下,众人寻了粗树枝,将死虎四爪朝天绑了,合力抬着下冈。 天边刚翻出鱼肚白,突然撕开道金口子!血泼般的霞光瞬间糊满山林,宿鸟惊叫着撞出树冠。 西门庆在庄子里呼呼大睡了一觉,仿佛昨夜杀虎只是天地初醒时的一场噩梦。 醒来时,他晃晃脑袋,心道:“贼老天,我就从今天开始和大宋拼一拼吧!” 行了数里,来到冈下庄上,李成先遣了两个猎户去阳谷县衙报讯。 李成在庄子里威信甚高,当下就有人端来热茶饭,又拆了一副厚实的门板做成虎床。 李成与武松用一副滑竿抬起西门庆,又有十余名精壮汉子高高抬起虎床,趁着朝阳初升,喜气洋洋上了官道,直奔阳谷县城。 死虎卧在虎床上满口血污,眼睛里还插着血淋淋一柄钢叉,更显面目狰狞。 虎床在前,抬轿在后,百十乡民前簇后拥,敲锣打鼓。 队伍开出村口行至官道,沿路百姓听说是打虎英雄入城,人越聚越多,比过年还热闹。 进了阳谷县城,屯街塞巷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都来迎接打虎英雄。管家刘伯带着七八个生药铺伙计站在路边,眼中含泪直呼“金甲神显灵!” 众百姓兴奋至极,团团围着死虎观瞧,啧啧声不绝于耳: “啧啧,这大虫少说也有六七百斤,眼睛上那柄钢叉插得真准!” “快看西门大官人胸前那虎掌印,老天爷呀,真是金甲神保佑!” “这虎可值了老鼻子钱了,虎鞭归我,我能把今晚把我家婆娘乱‘棍’打死!哈哈!” …… 虎床与滑竿所到之处,人群哗的撕开一道口子,让出一条路来。 路过狮子楼时,西门庆两眼一直. 只见狮子楼前,梁掌柜携全体后厨、小二规规矩矩站在楼前,各个面向西门庆拱手作揖。 西门庆在滑竿上抱拳回礼,梁掌柜高声问道:“西门大官人……狮子楼的鹅黄酒好喝不?昨夜可曾助您驱寒壮胆?” 出于礼貌,西门庆点点头。 梁掌柜大乐,冲身后叫道:“举起来,快,举起来,让大家伙瞧瞧!” 身后厨师、小二喜笑颜开,抬手挑起两根长竹竿,拉起一张墨迹未干的横幅,上书一行大字:“西门大官人亲测——本店美酒能壮胆打虎!” 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和哄笑。 西门庆在滑竿上微笑抱拳,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荣光。 “哼!小人得志!”狮子楼二楼雅间的雕花窗后,秦风那张油腻的胖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楼下被簇拥的西门庆,手中捏着的酒杯“咔嚓”一声被捏出裂痕! “笑吧!得意吧!”秦风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咬牙切齿地低吼,“五千两银子……还有我秦某人的脸面!西门庆,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走着瞧!哼,我秦某人,比这头大虫,难缠十倍!” 第六章 额,我当秀才了! 狮子楼前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硕大的虎尸前更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梁掌柜亲自端着托盘,盛来三大碗酒,高高举起叫道:“大官人,请满饮此凯旋酒!” 西门庆在滑竿上端过酒来一饮而尽,众人雷鸣般一阵叫好。 有人叫道:“大官人连根汗毛都没少,想来秦会长要赔的裤衩子都不剩了!” 西门庆临行前,曾在东城门外与秦风打赌,如今居然毫发无伤打虎归来,一赔十的赔率,秦风算是赔到姥姥家了。 众人是一阵大笑,在人群中推出一人,正是五十里园村曹里正。 曹里正带着身后七八个汉子,当街向西门庆跪倒,道:“西门大官人,俺村遭了洪灾,全凭您拼死筹银才能重建家园,您放心,今后只要大官人一句话,全村老少爷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西门庆点点头,本想说几句慷慨激昂的话,谁知人群一分,纷纷叫道:“快让一让,王押司来了。” 西门庆融合两世记忆,心知此人正是阳谷县押司王允。 王允面容清瘦,走上前道:“打虎英雄何在?县尊大人在衙前等候,且下了滑竿随我来。” 两人本就相识。 当下,西门庆下了滑竿穿过人群,随王押司前往县衙。 走了不远,县令吕轼带着县主簿胡月和三班衙役,站在石阶上等候。 吕轼今日身着正装,一身洗得褪色的绿色圆领大袖官服上补丁爬满袖口,唯有衣襟接缝处隐约闪着黯淡金线,提醒着这朴素身影原是本地七品父母官。 见虎尸匍匐于身前,吕轼伸手指着怒道:“你这畜生,坏了许多百姓性命,合该如此死法!” 西门庆上前躬身向吕轼见礼。 吕轼见西门庆胸前衣襟撕裂,当下关切的问道:“你昨夜怎生打死的老虎?” 西门庆当着官员百姓,将打虎过程又“吹”了一遍。 昨夜在景阳冈上,他已经向李成等猎户“吹”过一遍了,现在轻车熟路熟得很。 一番话,听得衙前百姓官员都惊呆了。 吕轼捋着胡须,先称赞了西门庆一番,笑道:“你为我阳谷县除一大害,这是一千贯赏钱。” 王允押司带着两个衙役搬来一口木箱,箱中尽是整整齐齐的一贯贯铜钱。 吕轼身后转出一人,正是秦风,他冷哼一声也令人搬来一口小木箱,内盛五百贯赏钱,正是阳谷商会悬赏的打虎赏钱。 西门庆向吕轼摆摆手,笑道:“小的本就是阳谷人,为家乡分忧要什么赏钱?” 他不是看不上这一千五百贯钱,而是知道此时正是舍小钱,立大义的时候,将来“揭龙鳞”,能有个好名头比什么都重要,岂能贪图这些蝇头小钱? 吕轼一愣,和蔼的问道:“你当真不要赏钱?” 当下,西门庆抱拳禀道:“小人闻知不少猎户因这头大虫丢了性命或受了责罚,斗胆请大人把这些银钱散与众猎户去用。” 吕轼微微颔首,道:“既是如此,任从你就是。” 西门庆就在县衙前,唤来猎户李成等人,把赏钱散与他们,吩咐道:“每家猎户,葬身虎口的送去五十贯钱,重伤的送去三十贯钱,轻伤的送去十贯钱,昨夜你等帮我出力,每人也领三十贯钱,切莫嫌少!” 众猎户高兴极了,咧嘴啃着银钱边角,四围百姓喝彩叫好声喝彩声震得四周民宅瓦片直抖。 一名老猎户们粗糙的手指搓着铜钱,黧黑的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李成低声告诉西门庆:“他儿子前些天……哎……也被那大虫吃了……只找到一只血鞋。” 锁灵在神识中冷笑:“呵,县衙剿不了虎患,只叫这些猎户去送死,哼,今日发些赏钱,倒成了青天大老爷恩典?” 西门庆摇摇头,这事儿没法子说,县尊大老爷的话,谁敢不听,谁敢不从? 锁灵又在他神识中高叫:“废柴,拿出演技来,这时候正是‘洗白’自己的大好机会!” 西门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又搬过秦风身边的五百贯赏钱置于衙前,双手抱拳禀报吕轼道:“县尊在上,小人以往做了许多糊涂事、亏心事,自此愿洗心革面,此钱情愿捐纳给县衙,请吕大人代行些修桥铺路之事,还望大人恩准。” 吕轼闻言缓缓点头,对西门庆的做法很满意,捻着胡须笑道:“难得,难得。今春时你不是想捐纳个秀才功名吗?如今你甘冒奇险,既为本县除害,又打通商道,本官今日准许你捐纳秀才便是。” 宋时捐纳功名,可不是舍得掏银子就行,还得县令点头核准才可以。 一旦拥有了秀才功名,不但本人可免缴不少地丁钱粮,自家产业也能减免大笔赋税。 “额,我当秀才了!”西门庆心中暗喜,当下向吕轼深鞠一躬,朗声道:“多谢县尊大人抬举。” 县衙前,四围百姓欢声雷动,纷纷向西门庆拱手祝贺。 西门庆作了个罗圈揖还礼,又一招手唤过刘伯和十几名药铺伙计,吩咐道:“把死虎抬回去,剥皮抽筋,大卸八块,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老虎浑身是宝,虎肉大补,可补脾益气;虎骨入药能治风湿痹痛、肝肾亏虚;虎胃能治反胃、消渴、疳疾等症;虎鞭泡酒一个月,即成壮阳圣物。 一整张无损虎皮,更是难得至极。 这虎尸,西门庆是要带回府去的,他自家开着生药铺,泡酒制药闭着眼都能摸进药柜,好东西还能便宜别人吗? 吕轼微笑着点点头,道:“看你浑身虎血,且回去换身周正衣衫。你既捐纳了秀才功名,本县也送你一件礼物。” 说着,唤过衙役吩咐一声,衙役飞奔着去了。 不多时,衙役飞奔而回,捧来一身儒衫和一顶方巾。 “这是本县二十年前中秀才时穿戴的儒衫和头巾。”吕轼笑道:“今日你打虎有功,县衙和商会奖赏你是一回事,本县个人也该有所表示才是,可惜本县俸禄每月只有十二贯钱,就赏给你这套儒衫和方巾吧,也算本县一点心意。” 西门庆双手接过儒衫方巾,那儒衫腋下针脚已泛黄绽线,分明是穷秀才熬夜苦读时肘部磨穿的旧伤。 吕轼道:“这虽是一套旧衣衫,但却有克勤克俭的大道理,本县却希望你今后记住本官一句话——衣衫虽旧,报国之心常新。” 西门庆也从心眼里敬重这样简朴的官员,当下再次鞠躬致谢。 吕轼微笑点头,道:“昨夜你出了大力,回去歇息吧。” 西门庆随即回身叫道:“抬虎,回府。” 神识中,锁灵咯咯一笑,道:“这老倌儿真节俭,居然拿二十年前的老秀才皮赏你,看样子是个好官。” 人群中,管家刘伯指挥十来个药铺伙计上前抬起死虎,喜气洋洋打道回府。 又有响器班子一路吹吹打打,沿路人声鼎沸,又是一番热闹。 西门府是一座五进的大宅院,前厅、中厅、后宅、花园俱全。 回到府中,西门庆命刘伯带武松去吃饭休息,又命人将死虎抬至后堂,而后关闭房门。 有一件要紧事,他必须马上做。 取来一大块磁石,西门庆小心翼翼吸附虎肚,隔着毛皮将一根根长短针灸牢牢吸住,又用镊子一根根从虎腹拔出。 龙鳞锁一颤,锁灵在他神识中咯咯一笑,道:“啧啧,你这拔针的手法比怡红院姑娘掏荷包还熟练,要么哪天去试试呀,反正你是大官人,又不缺钱。” 西门庆撇撇嘴,顺口道:“怎的,看来你对怡红院很熟嘛,你是那儿的头牌不成?” 锁灵大怒:“好胆,你敢调戏本姑娘,哼哼,看来今儿囡囡的鼻毛难保啊!” 西门庆赶紧道歉,锁灵却冷哼一声,一句话也不说了。 西门庆摇摇头,将一大把染血针灸擦净放至柜中,才命小厮搬来浴桶倒满热水沐浴。 木桶里的热气蒸得西门庆眼前发昏,不知怎的,他眼前有些恍惚,又想起了囡囡。 他猛地将半瓢冷水浇在头上。水珠顺着眉骨滚到嘴角——咸的,像囡囡两岁那年打翻的药汤,苦得她皱着小脸往他怀里钻。 他仿佛看见囡囡正趴在浴缸边拍水花,塑料小鸭漂在奶白色的水面上,妻子银荷在一旁眉儿弯弯,笑出一串串鹅叫声。 “爹爹看!”囡囡举起湿漉漉的胳膊,水珠从藕节似的手腕滴到他衬衫袖口,洇开一片深色的圆,囡囡咯咯地笑,又向着他和妻子银荷胡乱撒来两把水珠…… “老爷,门外有人求见。”小厮在堂外禀报,也将他拉回了现实。 西门庆恼恨小厮打破了他与囡囡的回忆,把整张脸埋进水中,直到肺泡炸裂般的疼痛袭来,才野兽般仰头喘息。 “要是能拿到‘神药’……”他一把抓起胸前的龙鳞锁,斑斑铜锈似乎正扭曲成囡囡的眉眼,对着他扮鬼脸。 门外,小厮继续禀报道:“老爷,来人说他叫曹里正,是金堤河边五十里园村族长。” “不见!”西门庆还沉浸在对女儿囡囡的回忆中。 “可是,门外不止曹里正一人,还有数百名灾民,拿着木棍砖头!” “嗯~?这是怎么回事?” 第七章 “打虎”还是“药虎”? 西门庆从木桶中坐起身来,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吩咐道:“先让曹里正前堂看茶,我稍后就来。 小厮答应一声去了。 一炷香的工夫,西门庆洗浴完毕。 刘伯等候在门前,喜气洋洋奉上县令吕轼奖赏的儒衫和方巾,西门庆现在是秀才了嘛,洗浴干净,自然要穿戴起来。 这套衣衫虽旧,但却是行头,也是身份。 穿儒衫,戴方巾,可见官不跪免受刑罚。 西门庆一边穿戴,一边问刘伯,曹里正等人前来何事? 刘伯叹一口气,道:“还不是那张赌票的事儿,老爷您打虎赌票上受益人写的是曹里正,可他们去赌坊兑银子,却吃了闭门羹,曹里正没辙,只能求您来了。” 西门庆又问:“那他们拿着木棍砖头做什么?” 刘伯摇摇头,道:“听灾民说,若是这事儿没人管,他们就准备打进赌坊讨要赌银去。 西门庆心中一凛,暗道灾民这样做,怕是要吃大亏的,当下起身前往前堂。 前堂中,武松正曹里正喝茶攀谈,见西门庆到来,都起身见礼。 武松已经从曹里正口中,得知西门庆为灾民与秦风打赌一事,他为人向来“义”字当头,更是对西门庆心中佩服。 一番客套后,曹里正说明来意。 按照一赔十的赔率,秦风需要兑付五千两赌银,可赌坊……大门都不让进! “小人代五十里园村一千七百多口乡亲拜谢大官人!”曹里正垂泪道:“大官人舍命打死大虫,助我等灾民重建家园,但现在……哎,实在不行,大官人还是收回赌票吧。” 西门庆笑道:“怎的,信不过我?这可是咸菜拌豆腐——有言(盐)在先的事儿,走,我与你一起寻赌坊兑付赌银去。” 西门庆心里清楚,足足五千两赌银,曹里正不过是在县城讨生活的灾民头儿,哪里能从阳谷商会会长秦风手里兑付出银子来?他来寻自己,不过是想扯虎皮当大旗罢了。 他之所以答应曹里正一起去兑付赌银,原因很简单,曹里正所在的五十里园村,上上下下一千七百多口百姓受了洪灾无家可归,若是自己帮他们重建家园,“天地龙鳞锁”上的龙鳞,想来也许能崩落下一些来。 在他想来,五千两银子可是一笔巨款,在阳谷买半条街都够了,用来赈灾少说也能崩落下好几片龙鳞来。 当下,三人出了西门府,西门庆先令村民放下木棍砖头,才带着他们直奔城南赌坊而去。 转过街角,两个读书人身着儒衫,对他这一身旧儒衫嗤笑着指指点点。 武松耳力极佳,铁拳倏地攥紧,却被西门庆一个眼神按下。 此刻他需要的不是武力,而是这身“虎皮”背后的规则加持。 再说,宋代文人特权恰似这针脚,表面细密光鲜,内里早已朽脆不堪。 远远的,众人就瞧见赌坊前围了一大群人,正是五十里园村的精壮村民,外围看热闹的百姓更是里三层外三层。 眼见西门庆和曹里正前来,众人纷纷躬身见礼。 在众人看来,秦风兑付五千两赌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有了这笔银子,城墙根下的灾民就能回乡重建房屋,复垦土地,孩子就能吃上饱饭,来年田地里就能禾苗翠绿…… 赌坊门前,四周乌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五十里园村的灾民黧黑的脸膛绷紧青筋,粗布衣襟下的胸膛起伏如风箱一般,四周围观的百姓踮脚引颈,低语汇成一片压抑的蜂鸣。 赌坊朱漆大门紧闭如铁,“哐当”一声闷响——门内传来铁栓上门的撞击声,众人霎时死寂,赌坊这是打算赖账到底了? 眼见西门庆前来,灾民如同见到了救星: “大官人来了,看秦风还敢托大不见?” “拉出的屎还能缩回去?今儿这银子,赌坊赔定了!” “对,他若不赔,立时就拉他见官去!” …… 赌坊门前唾沫星子淹了门槛,再看赌坊却依旧大门紧闭。 曹里正双手虚按,众人慢慢安静下来。 西门庆看着赌坊大门点点头,曹里正会意,迈步上前叩响赌坊大门,朗声道:“秦会长,小可前来兑付赌票,还请……” 话未说完,赌坊大门向外“嘭”的一声被掀开,二三十凶神恶煞的青皮打手一阵风般冲出来。 为首疤脸汉子一把推倒曹里正,目露凶光大喊:“吵什么,吵什么,秦会长正在小睡,扰了秦会长好梦,仔细你们这群贱民的臭皮!” 众人抢上前扶起曹里正,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满脸赔笑道:“还请诸位通报一声,就说五十里园村前来兑付赌票。” “通报?你个泥腿子也敢使唤爷爷?”疤脸汉子叫道。 西门庆也不说话,向前跨上一步,道:咱们就这么耗着,难道你赌坊不开门做生意吗?” “你……!”疤脸汉子正想发怒,却见西门庆一身儒衫,只能冷哼一声,道:“等着!” 说罢,他气哄哄地转身进门去了。 好一阵工夫,才见秦风挺着大肚腩从赌坊中走出,斜眼看看曹里正,又看看人群中的西门庆,笑道:“拿赌票来,本赌坊向来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曹里正从怀中取出赌票,颤颤巍巍递过去。 秦风取了赌票,装模作样看了几眼,道:“你就是曹里正?” 曹里正躬身答道:“正是小人。” 秦风撇了撇嘴角,问道:“谁能证明你是曹里正?” “这……”曹里正惊诧道:“这事儿怎么证明?小可生来就是这个名字。” 秦风嘿嘿一笑,道:“那可不行,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谁来我都赔银子吗?” 曹里正哑口无言。 西门庆一笑上前,道:“我为他作保,如何?” 赌坊前,五十里园村的村民喧哗起来,大叫:“我等都为曹里正作保!” 眼看众怒难犯,秦风嘿嘿一笑,又细细看了看赌票,忽然站起身来,大叫道:“好,就算你是曹里正,可这赌票写得分明,是你输了,怎的还来兑付赌银?” “啊!”众人大骇,见过耍赖的,却没见过如此颠倒黑白的? 秦风扫视一眼当场,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泥腿子,想银子想疯了吗?看这赌票上是怎么写的,赌票写得明明白白‘立赌约人西门庆与秦风,约猎虎事。若打死大虫,秦风当偿银十倍,交予五十里园村曹里正;若大虫未死,则押注一千两白银不退。两不相欺,立此为凭。’”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秦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风身后,有打手搬来一把太师椅,秦风嘿嘿冷笑,翘着二郎腿坐下,拇指一挑拿起赌票抖了抖,叫道:“赌票上写得分明,是‘打死’才行,死虎大家伙今儿也看见了,除了虎眼有伤,浑身上下皮毛却油光水滑,分明是药翻了抬来的!” 众百姓大哗,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秦风接着大喝道:“再说了,西门庆在景阳冈后,还有一处药谷,谁知道他是不是提前在药谷藏了砒霜毒药?哼哼,‘药虎’可不是‘打虎’,这赌银怎么能赔?除非拿出确切证据来!” 曹里正眼中满是惊愕,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风大咧咧喝道:“你们想想,那小子从东城门出发去打虎时,带了三样东西,一只羊,一柄钢叉,还有一个褡裢。羊和钢叉好说,一个引虎,一个猎虎,但带那鼓囊的褡裢做什么,里面不是毒药又是什么?他要非说是‘打死’的大虫,那他就再打一只大虫让大家看看,不然这赌约就作不得数!” 秦风这分明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谁又能反驳? 难道景阳冈上又冒出一头老虎,让西门庆再打一回? 青皮打手纷纷鼓噪起来,喊道: “分明是‘药虎’,却骗人说是‘打虎’,这是讹诈赌坊!” “一群泥腿子,还想来此一夜暴富?” “哈,这一下子就戳穿了鬼把戏!” …… 曹里正眉头皱起,仿佛思维停滞了一般,喃喃道:“这……这……” 秦风眉毛一挑,挑衅似的盯着西门庆,道:“西门大官人,你出了风头,又得了赏银,见好就收如何?想要拿这五千两赌银,拿‘打虎’的证据来?哼,否则撕了你的面皮,可就不好看了!” 西门庆神识一颤,锁灵也被秦风气的抓狂:“欠钱不还烂屁股,这死胖子满嘴跑火车。” 一旁,武松上前一步,攥紧拳头,喝道:“我哥哥打小就教过我……欠债还钱,天公地道!” 西门庆伸手拉住武松,他可不敢让这太岁神发威。 他抬眼看向秦风,笑道:“秦会长,你要证据是吧?好说。” 说着,他向四周一揖,道:“诸位乡亲,凡是捕猎下药,无非砒霜等毒性强,见效快的毒药,大虫身量巨大,药量更是不能少。不过如此一来,毒药必定遍布大虫血肉脏器。这样,我即刻回府将死虎抬出,当众扒皮煮肉,以证并非‘药虎’,如何?” 众人一惊,顷刻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锁灵也在西门庆神识中大喊:“妙呀,气死这死胖子,不过煮虎肉时,多放辣椒,本姑娘无辣不欢,哈哈。额,对了宋朝还没有辣椒,气死本姑娘了!” “各位父老乡亲,请相互转告,我西门庆在府门前开三天流水宴席,请大家伙吃虎肉,喝虎汤!”西门庆叫道。 阳谷县立县五百余年,何曾有过这等高档宴席?四周百姓“哄”的一声炸开了锅,叫好声震天响起。 有好事者飞奔而去,呼朋唤友,热闹非凡。 不过片刻时间,西门大官人要在家门口摆三天全虎宴,大宴全城的消息传遍了阳谷城。 这排场……听说过全羊宴、全鱼宴,谁听说过全虎宴? “好!好得很!”秦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西门大官人果然豪气!秦某……拭目以待!只盼你这虎肉……别吃出人命来!” 他阴恻恻地扫了一眼沸腾的人群,转身拂袖而去,留下一个充满威胁的背影。 第八章 武大郎来了 全虎宴,想来大宋建国百余年,王侯将相也不一定有这个口福! 西门庆一袭儒衫当先而行,身后人潮推得他脚不沾地,一路回转西门府来。 来到府前,先命七八个小厮用门板抬出虎尸。 西门庆站在府门前,望着人山人海,朗声道:“诸位乡邻且为我做个见证,认为我是‘打死’这只大虫的,稍待吃肉喝汤分文不取,若以为是我‘药死’大虫的,这虎肉和虎汤就莫吃了,被‘毒’得七窍流血我可付不起这责任。” 众人一阵哄笑,都道正是这个理儿。 刘伯先请来三名皮匠,现场开剥老虎,叮嘱道:“虎皮精贵,仔细开剥,不能有分毫损伤。” 领头的皮匠笑道:“放心,祖传的剥皮子手艺,出岔子您剥了我的皮还不成?” 众人大笑。 皮匠掣出牛耳尖刀,说干就干。 他刀尖在虎腹轻轻一挑便划出一条笔直的线,如同裁缝量布般精准。 虎腹迸开,黄脂白膏颤巍巍跳出虎皮。 手腕又是一旋一剜,瞬间割下硕大的虎鞭,众人一阵惊呼。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一声吆喝:“啧啧,这么大条?” 皮匠手指翻飞,半炷香的工夫,整张虎皮已如脱衣般从筋肉上滑落,竟连半滴血珠都未溅到皮面。 众人只见他手腕一抖,那张带着斑斓纹路的虎皮便在空中展成完整的方幅,边缘齐整得如同用墨线弹过。 连一旁武松都忍不住喝彩:“这手艺,比俺的棍法还利落三分!” 皮匠将虎皮四角用绳子吊起,扇子面般挂在大树上。转身向西门庆一揖道:“大官人,虎皮需先晾晒半月,后续再鞣制、阴干,大概个把月,您就能得到一张上好虎皮。” 西门庆笑道:“工价几何?” 皮匠双手连摆,道:“大官人舍身打虎,命都豁出去了,小的一文钱也不能要,不然岂不被人戳脊梁骨?” 围观众人都赞。 有人挤到前排,指着刚割下的虎鞭高喊:“此物当浸高粱酒,七七四十九日后开坛,饮一盅可夜御十女!” 众人都惊呼一声,男男女女,望向虎鞭眼神复杂。 眼看人流还在汇集,武松在西门庆身后提醒道:“哥哥,人这般多,几百斤虎肉怕是不够吃呀!” 西门庆点点头,略一思量,唤过刘伯吩咐一番,他急匆匆带了三五个小厮去了。 武松问道:“哥哥怎生解决?” 西门庆一笑,笑道:“放心,人人都管饱。”他指了指府前一侧门房,道:“你且带两个小厮去后厨搬些蒸笼大甑来,多搬面粉,稍后你哥哥武植前来要用。” “我哥哥?”武松大喜,大跨步随着小厮入府去搬东西了。 人群中挤出一人,正是狮子楼梁掌柜。 梁掌柜向西门庆一揖,道:“大官人烹制全虎宴,怎的也不知会俺老梁一声?我狮子楼的厨子,炖制虎肉可是一绝!” 他向身后一指,身后又有七八个肥头大耳厨子挤出人群。 众人指指点点,纷纷笑道:“梁掌柜,莫要吹牛,你那里几时炖过虎肉?” 梁掌柜回身一笑,道:“狮子楼嘛,听名字就知道专炖狮子老虎,哈哈!” 众人都笑,西门庆也不禁莞尔,道:“好,炖老虎这差使,就交给你了!” “好嘞!”梁掌柜大手一挥,身后厨子撸起袖子,在西门府前摆开架势,有人负责肢解死虎,有人负责剔骨切肉,有人负责清洗内脏,又有人又搬来三口大锅添水生火。 梁掌柜在三口大锅中央,竖起一面旗子,上书:“狮子楼专炖狮虎,诚请全城品鉴!” 这三口大锅,一锅炖虎肉,一锅炖下水,一锅熬制虎骨浓汤。 片刻间,铁锅沸如雷鸣,虎骨、虎肉、虎脏分类下锅,厨师们又加入各种作料,一股从未有过的香气冲天而起。 西门府前,穿绸缎的商贾和赤脚的挑夫挤作一团,孩童们趴在大人肩头,盯着锅中沉浮的虎肉直咽口水——那虎尾还在锅边甩出个弧度,如同彩虹般优美。 “让一让,让一让……” 刘伯带人挤开人群,身后跟着武植。 身后三五个小厮,各扛面粉、挑子、饼箱紧跟在后。 武植迈开短腿,一溜小跑来到西门庆面前,拱手道:“大官人唤我前来,不知有何差遣?” 西门庆笑道:“武兄弟,差遣不敢当。” 武植面露诧异,他人称“三寸丁谷树皮”,只是个买炊饼的市井小贩,向来被人瞧不起,哪里当得西门庆这大官人一声“武兄弟”? 西门庆道:“武兄弟,我大话说出去了,全虎宴连摆三日大宴全城,但你瞧瞧这人,大虫可只有一头啊……人多肉少,我想你多打炊饼,每人喝虎骨汤管够,再用炊饼夹着虎肉来吃,岂不又能喝足,又能吃饱?” 武植大喜,一拍胸脯憨笑道:“大官人,我最擅长打炊饼,这事只管交给我就是,不是我吹牛,只要家伙趁手,面粉管够,我一个时辰打二三百炊饼不是难事。” 西门庆哈哈一笑,道:“还有一事。” 说着指了指门房,笑道:“你看那是谁?” 武植顺着西门庆指点一看,远远瞧见武松身影,当下大叫一声:“啊也,我家二郎怎的在此?” 武松刚刚放下蒸笼大甑,听见武植叫嚷,也大叫一声疾奔过来。 两兄弟双眼含泪,抱头好一阵痛哭。 好一阵子,武植抹了把眼泪问武松道:“你去了一年多,如何连一封书信都不寄给我?让我又想你,又怨你。” 武松红着眼圈道:“哥哥,如何怨我、想我?” 武植哆嗦着嘴唇,道:“你我一母同胞,自然日日想你。但我也怨你,别的不说,我去年成婚后,却被清河县一伙泼皮欺负,只能搬来阳谷避开,你若在我身边,谁敢放个响屁?” 武松垂泪道:“哥哥,天可怜见,你我兄弟再见,今后就在阳谷安稳度日便是。” 武植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你不知道哥哥我也发了笔财,来日为你说一门亲事,也算哥哥对得起死去的爹娘了。” 武松道:“哥哥发了什么财?每日打炊饼又能挣几个钱?” 武植却憨憨地笑,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头告诉你就是。” 武松重重点点头。 围观百姓见武植居然与一名彪形大汉相拥痛哭,言语间似是亲兄弟,都感大奇,怎么一母所生,一个身不满五尺,面目可笑,另一个却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还是西门庆上前,武家两兄弟才止住眼泪。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也咯咯笑道:“这两人当真是亲兄弟?想来他家老娘给武植做衣裳,只用两条枕巾,给武松做衣裳,却得搭上两床被单。” 武家两兄弟泪眼婆娑,西门庆按住两人肩头,道:“你兄弟相聚便好,我与武松也是一同从景阳冈上下来的,他也是我兄弟,今后咱们三人兄弟相称便是。” 眼看虎肉虎骨已经下锅,武植擦一把眼泪,道:“大官人说的是,只是烦请派人前去紫石街跑一趟,去请浑家潘氏前来,一来让我兄弟拜见嫂嫂,二来她揉面利索,可与我打个下手。” 西门庆点点头,唤过一名小厮吩咐几句,那小厮飞奔着去了。 武松问道:“哥哥几时成家的?” 武植憨憨一笑,道:“在清河县就成家了,说来也怪,一个姓高的致仕通判,也不要彩礼,也不要物件,硬是把一个丫鬟许配与我。” 武松眉头一锁,道:“有这等好事?怕是……” 武植脸色一沉,道:“莫要乱想,你嫂嫂平日里简朴度日,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瞧我这身衣裳?” 说罢,武植显摆地扬起手来转了个圈儿,但见衣裳合身,针脚密实,的确是好针线。 “先干活儿,不能耽误了大官人的事儿”,武植笑道。 武松重重点头。 说干就干,武植开始和面,武松摞起笼屉,又寻了把利斧劈起柴来,也不管木墩粗细,只是一斧就没有劈不开的…… 梁掌柜那边也忙的脚后跟打屁股,眼见四周百姓馋得直流口水,大叫道:“虎肉筋道,再炖一阵子,保证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众人纷纷点头,都眼巴巴盯着锅里翻翻滚滚的虎肉。 一旁,几名猎户笑道:“这畜生当日追得俺尿裤子,今儿个看它成了下酒菜!” 众人大笑。 忙得忙,盼得盼,笑得笑,只有西门庆无事可做。 他来到大锅旁,看着锅中滚沸的汤水,分解的骨肉,恍然间似有所悟——昔日称霸山林的山大王,此刻却化作一锅任人啖食的肉糜。 “所有靠撕咬得来的,终将被更凶残的法则撕碎。”西门庆隔着衣襟,摸了摸胸前的龙鳞锁,心道:“什么贪官污吏,贼寇蛮夷,放在历史长河去看,也不过是一桌食物链上一场轮流坐庄的宴席。” 突然,人群躁动起来。 有人笑道:“哎哟,谁家小娘子如此标致?” 只见人群让开,小厮带着一个女子来到正在和面的武植身前。 女子五官精致宛如天匠雕琢,发间木簪磨得泛白,葛布裙却浆洗得挺括如缎眼波温柔含秋水,顾盼间尽显风情万种,那一颦,那一笑,那盈盈一握的腰肢…… 西门庆上一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初见这女子,心头竟然像雪里烧着一团扑不灭的胭脂火…… 锁灵一声娇喝:“废柴!你眼珠掉汤锅里了!嘿嘿,知道她是谁吗?潘金莲!你上一世的老相好,也是……嘿嘿,送你上西天的催命符!怎么?这一世还想尝尝牡丹花下死的滋味?” 第九章 这次我真的不想泡潘金莲 眼见这名女子来到西门府前。 武植叫来武松,道:“二郎,快来拜见嫂嫂。” 武松一躬到地:“拜见嫂嫂。” 这女子居然是“三寸丁”的屋里人?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嬉笑:“一朵鲜花咋就插到牛粪上了?” 武植只没听见,看着媳妇和兄弟只是傻憨憨地笑。 武松却攥紧了拳头,虎目一瞪就要发作。 西门庆心中一凛,压下心中的邪火,扫视一眼周围,朗声道:“诸位乡邻,听我一言,武植与我西门庆是兄弟相称,今后若再有人对他调笑不敬,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在他心中,这次是真的不想泡潘金莲。 不过他神识中,锁灵又在大叫:“废柴,这狐媚子如此勾人,你刚才是不是心跳加速了?找个没人的地方,本姑娘替你按住她,你来个霸王硬上弓,如何?……嘻嘻,那场面……不敢想啊不敢想!” 西门庆撇撇嘴,只当没听见锁灵的话。 他上前一步先稳住武松,低声道:“兄弟,你一家人团聚,莫听他人胡言乱语。” 武松这才松开了拳头。 武松此人,人敬他一尺,他必还人一丈,心中对西门庆更加亲近。 武植心中感激,拉着女子向西门庆见礼,道:“这是浑家潘氏。” 西门庆身着旧儒衫,抱拳向潘金莲见礼,口称“嫂嫂”,心头却暗道:“果然媚骨天成,难怪‘自己’曾经一见她就欲罢不能,非要勾搭上手。” 潘金莲向西门庆福了一福,口称“叔叔”。 她只扫了西门庆一眼,胸口不知怎的,却如同藏了一只小兔子般怦怦直跳。 她每日在屋中与丈夫武植为伴,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时见过西门庆这般风采神韵的男子,心头一阵震颤,脖颈泛起一片粉红的颗粒。 蓦地,人群之外,一阵喝骂厮打声传来。 “奶奶的,今儿让你看一看,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来来来,今儿给你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百姓一阵喧哗,纷纷退后避让,只见两个大汉乒乒乓乓,一阵拳打脚踢,也不知什么缘故,撕扯着衣服直滚到西门府大门前。 西门庆眯起眼睛,暗忖这两位又是什么人? 一阵尘土飞扬,两名大汉拉拉扯扯,衣襟也扯开半边,却只顾拳脚互殴。 一名汉子被打翻在地,蓦地从小腿处抽出一把短刀,另一人发声喊回身便跑,身后的汉子喊一声“着”,直将短刀向前掷去,前面汉子侧身一躲……那短刀打着旋儿直飞向炖制虎肉的大锅。 “啪”的一声,短刀即将落入大锅时,被一只大手凌空攥住。 “裤裆里耍烧火棍,也敢来这儿丢人现眼!”武松攥住短刀沉声喝道。 不知怎的,那两人见武松攥住短刀,相互使个眼色,竟齐刷刷扑向武松伸手夺刀。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剑眉一挑,布鞋底在青石板上碾出火星连环踢出——这一脚“鸳鸯拐”他练了十几年,专破江湖下三烂的阴招。 “砰砰”两声传来,两个汉子被叠罗汉般踢做一堆,被武松上前一脚踏住。 两个汉子杀猪般嚎叫起来。 事起突然,百姓看得目瞪口呆。 西门庆也没看出其中门道,只觉得武松打架果然干净利落至极。 武松高高举起手中短刀,嘿嘿一笑,当众撕开刀把后一层油蜡,刀把上竟然出现一个小洞,手一摇,洞中淡黄色粉末簌簌而出洒落在地上。 “这是……”众百姓目瞪口呆。 刘伯上前,用手指捏了粉末细细观瞧,大叫一声:“巴豆,全是巴豆精粉!” 巴豆号称“泄水圣药”,任你是什么英雄好汉,也得一泻千里去,双腿软如泥。 围观百姓“嗡”的一声炸开了锅,“巴豆”大名如雷贯耳,但这刀把中为何要藏有这许多巴豆精粉?两个汉子又有什么目的? 西门庆走上前来,武松朗声道:“哥哥,这两人假借撕打靠近大锅,故意将短刀坠入锅中,油蜡遇热熔化,阎王爷眨眼工夫就能在锅里下了巴豆精粉,哼,这都是江湖上惯用的下毒手段。” 说着单脚一使劲,脚下两人痛得大叫,连连告饶。 有人眼尖,叫道:“这两人是赌坊里的青皮!” 西门庆明白了,自己到底欠缺江湖经验,险些被秦风阴招得手。 众百姓大哗,原来是赌坊故意派来青皮下药,诬陷西门庆。如此一来,“药虎”自然板上钉钉,赌坊哪里还能再赔付赌银? “卑鄙,赌坊暗地给全城下泻药,简直猪狗不如!” “怪不得赌坊里挂张貔貅画?原来这东西光吃不拉——跟秦大掌柜一个德行!” “入他娘,巴豆精粉塞刀把,再用油蜡封住,亏这些狗东西想得出来!” …… 众百姓唾沫星子乱飙,咒骂不休。 “滚开,滚开,别挡路!” 人群外,又是一阵喝骂声传来。 十七八个横眉怒目的青皮提着短棒开道,将人群格开,当先大跨步走出一人,正是秦风。 秦风一身织金缎子直裰,大剌剌来到西门府前,一脚踏在西门府前台阶上,叫道:“怎的,西门大官人摆全虎宴,不请俺老秦来尝一口?” 西门庆心道,这老贼不请自来,看来是阴招不行来当面用强了。 你强由你强,清风拂山岗。 西门庆上前一步,冷笑道:“怎的,秦爷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还馋这口虎肉?” 秦风大马金刀道:“俺老秦食量宽大,和一帮兄弟总喜欢多吃多占,哈哈,西门大官人没意见吧?” 说着,他看了看身后一众青皮,众青皮一阵大笑,将手中的短棒在掌上敲得啪啪作响。 “没意见!”西门庆也笑,他心里清楚,这是打了小的老的来找回场子了。 他迈步来到虎骨汤锅前,舀了一碗浓浓的虎骨汤,转身来到武松身边取过短刀。 他将短刀高高举起,众目睽睽下将刀把翻转,“扑哧”一声,一缕巴豆精粉如一条线般,直入碗中。 西门庆把碗摇了摇,笑道:“秦爷都来了,就请你赌坊的兄弟尝尝虎汤,看看浓不浓,如何?” 说着,俯身抓起一名被武松打倒的青皮,一手踩住双手,一手捏起腮帮子,手上瞬间加劲。 青皮哇哇乱叫,却只能张开嘴来。 “瞧好了,我可不是小气之人,这第一口汤,就先伺候秦爷的手下品尝。”说着,西门庆将手中碗向下一倒,琥珀色的虎汤如一条直线般,直灌入这名青皮嘴里。 青皮哇哇大叫,左右摇摆下颌,西门庆却死死捏住他的腮帮子,不喝也得喝,硬灌下去半碗虎汤。 “住手!”秦风大叫。 “哦,这儿还有秦爷的一个手下呢!”西门庆一笑,手下却没停着,又如法炮制,抓起另一名青皮,也一口气灌下去半碗虎骨汤, “咳、咳……”两名青皮跪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大叫:“秦爷,秦爷……不可饶了这厮!” 当面收拾秦风的手下,无异于当面甩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秦风大怒,向着身后叫道:“给老子打,我看今儿这虎肉宴,不如改成丧宴,对了,把虎鞭给老子抢过来,那玩意可稀罕得紧,老子得了能夜御八女,哈哈!” 他身后,十七八个青皮呼哨一声各提短棒,饿狼般扑向西门庆。 西门庆还未动,身后武松暴喝如雷:“直娘贼!” 但见一道青影从蒸笼后腾空而起,碗口大的拳头已砸中最前头青皮的鼻梁。 骨裂声混着鲜血喷溅,那泼皮倒飞出去,撞倒三四个青皮。 其他青皮围拢上来,抡开短棒尽向青影身上胡乱招呼。 青影正是武松,他虎目圆睁,反手抓住两根砸来的哨棒。臂上筋肉虬结,竟将硬木棒子“咔嚓”扭断。断木尚未落地,他左腿已旋风般扫出,三个青皮如破麻袋般叠着摔进人堆。 秦风急退时撞翻了旗杆,“狮子楼专炖狮虎”的幡旗轰然倒下。 烟尘中武松拳脚带风,每一声闷响都伴着肋条插进肺管里抽风,他的拳路毫无花巧,都是江湖上用命换来的杀人技。 西门庆不想把事儿闹大,在府门前大喊:“不可要人性命!” 武松劈手踢翻一人,回头叫到:“好,听哥哥的!” 有个机灵的青皮想绕后偷袭,却被武松头也不回地反手掐住喉咙,拎鸡崽似的甩过肩头,砸在秦风脚前。 满地打滚的青皮哀号声中,武松甩了甩腕子血渍,铁塔般的身影堵死了秦风退路。远处树梢上,那张未鞣制的虎皮在风中猎猎作响,恍若猛虎再啸山林。 众百姓看得呆了,武松这……这简直是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武松三下五除二,打倒了一众青皮,秦风自然归西门庆收拾。 西门庆身着儒衫,微笑着逼近秦风。 秦风骇得连连后退,脚下拌蒜一屁股摔倒在地,惊道:“你,你要做什么?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吗?” 锁灵尖叫:“把这厮的一身肥膘剐下来炼灯油!” 西门庆靴底踩住秦风手指,叫道:“太岁?景阳冈那吃人的大虫,也禁不住我这拳头两三下。秦会长,你这身肥膘,扛揍不?嘿嘿,我赌你扛不住三拳,你信不信?” 第十章 北宋生化武器首秀 西门庆靴底踩住秦风手指,就像踩住一只肥猪的蹄子。 秦风脑门上汗珠子一串串滚下来,哆哆嗦嗦道:“信,信,我不……不扛揍,真不扛揍!” “来者是客嘛,”西门庆笑笑,“拳头不吃,那尝尝……虎肉?” 秦风眼睛蓦然睁得溜圆,他没得选,只能咬着牙点点头。 “刘伯,捞块虎肉!”西门庆叫道。 刘伯端着个大木盘,捞出一块还滴着油汤的虎肉过来。 西门庆抽出短刀,割下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嚼着吞了,对着人群大声道:“乡亲们瞧真喽,虎肉管够,我可没下佐料!” 人群嗡嗡地起哄:“看见了!我等亲眼所见!” 西门庆把刀把一翻,在虎肉上撒了一层巴豆粉。 “来,秦会长!”他把带着粉的刀尖对着肉一戳,“秦爷,蘸着您特制的‘调料’尝尝?您放开了吃,锅里还有,管饱!” 秦风脸都白了,死活不肯接。 武松在旁边“哼”一声,砂锅大的拳头攥起来:“怎么,嫌我哥哥的虎肉不香?” 秦风腿肚子一软,赶紧抓过那块肉,硬着头皮往嘴里塞。 “香不?有毒没有?”西门庆笑眯眯地问。 “香…香!秋天吃虎肉最滋补…哪儿有什么毒嘛!”秦风嘴里塞满肉,含糊不清。 “那五千两……”西门庆拖长了调子。 “立马给!一分不少,保证一个子儿都不差!”秦风拍着胸脯保证。 “爽快人!”西门庆乐了,“银子啥时候到,你啥时候走,时间富裕,再喝两碗咱家‘秘料’的虎骨汤也成,管够!” “别别!”秦风真慌了,扭头冲一个刚缓过劲的青皮吼:“快!回赌坊抬银子!跑着去!” 就在青皮要去取银子的当口,武植蹭了过来,两只手抖得像筛糠,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凭据。 “大…大官人…”他声音也发颤,“那天东城门口,您打虎前给我个大金镯子……我没脸拿,又不敢扔……就……就干脆押您赢……” 原来那天众人起哄,武植臊得慌,金镯烫手,干脆换了张赌票赌西门庆赢。 票上写得清清楚楚,三两黄金抵三十两银子下注。 按一赔十,要是赢了能拿三百两雪花纹银。 西门庆接过票,乐得不行,直接甩给秦风:“验验货!” 秦风眼皮直跳,冲青皮大吼:“再添三百两现银!把……把那金镯也给我找回来!赶紧,磨蹭啥!”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秦风肚子里的动静可憋不住了。 之前灌了“加料汤”的两个青皮,早就抱着肚子缩在路边,肚子里跟打了闷雷似的咕噜响。 奉命搬银子的青皮连滚带爬跑了。 再看秦风,汗流得跟水洗似的,两条腿筛糠一样抖,那身骚包的绣金直裰底下,“咕噜噜”一阵闷响…… 人群像看猴戏一样,都憋不住大笑起来。 “噗——嗤——!” 先是一股又酸又臊的味儿炸开,紧接着一股黄汤猛地从秦风裤裆崩出来!织金缎子的裤管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污浊迅速漫开…… 离得近的人捂着鼻子干呕,连滚带爬往后退。 锁灵在西门庆脑子里嘎嘎乐:“哎哟喂!北宋生化武器首秀?威力杠杠滴啊哈哈!” 离得近的绸缎商贾猛地抽动鼻翼,突然嘶声尖叫:“是龙涎香!他裤裆里掺了龙涎香!”——原来秦风为显富贵,今晨特意在亵裤熏了龙涎香料。 此刻粪尿与名香混作一团,在阳光下蒸腾出诡谲的靛蓝色雾气。 锁灵在神识中尖笑:“废柴,快看百姓表情!” 西门庆抬眼望去,人群中,穿绸缎的富人掩面作呕目露鄙夷,后排灾民却伸长脖子猛嗅——那混合着名贵香料的粪臭,怎么就这么罕见? 西门庆摇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秦风“一泻千里”,另外俩“加料青皮”也撑不住了。 两人一阵鬼哭狼嚎,此时屁股后头“噗噗”作响。 西门庆笑道:“秦爷,这回你带的药还真地道,我家开生药铺子的,你这药想来是在我家生药铺里买的吧?” 秦风瘫倒在地,一张胖脸憋得青紫一片,应声道:“不敢劳烦大官人,这……这药……是我自配的。” 西门庆调笑道:“怎么,你是说你自配的泻药,比我家铺子的药,药效还强?” 秦风眼珠一转,赶紧答道:“不不!不比得大官人家的药效,比不得……” 西门庆一笑,又掩鼻向后退了两步,实在是太臭了! 人群也齐刷刷往后涌,眨眼空出一大块地儿。 “秦掌柜!您这‘喷银子’的本事,可比摇骰子强多了!”猎户李成捏着鼻子怪叫。 满街百姓笑得前仰后合,有顽皮孩子夹着腿学秦风乱扭的狼狈样,那叫个惟妙惟肖。 片刻间,赌坊青皮抬来了一口大木箱,刘伯当面清点,正是五千三百两银子,大金镯爷在箱中。 西门庆屏着呼吸,远远对秦风摆摆手:“秦爷,钱到了,两清……” 话没说完,秦风和两个手下提着嘀嗒黄汤的袍角,连滚带爬挤出人群,那稀屎沿着裤管滴滴答答淋了一路。 烂菜叶子混着臭鸡蛋,暴雨般追着他们的背影砸过去! 秦风狼狈逃跑后,西门庆让小厮捏着鼻子提来十几桶清水打扫府前空地,忙活了好一阵才清理干净,但那味道却久久不散…… 直到刘伯让人飞跑着去生药铺子里取来一大块香料用水化开,四处喷洒在地上,众人才慢慢放下掩鼻的衣袖。 秦风这次是彻底栽了。 酒馆里、街头巷尾,到处都在绘声绘色传他的“壮举”,传得有鼻子有眼,比说书先生还精彩。 连都头雷顺在酒桌上喝大了都说,吕轼县令听了这事,就冷冷蹦出一个字:“该!” “滚粪太岁”秦风的大名,算是响彻阳谷了。 人是丢干净了,钱也赔光了,可秦风还是那个秦风。盐铺、赌坊、绸缎庄照样开,阳谷县里照样横着膀子晃。 西门庆心里也门儿清,这梁子算结死了。 秦风这种地头蛇,背后没棵大树撑着才怪。可放眼阳谷县,谁是他靠山?东平府倒有可能,汴京的大人物?想来瞧不上这小县城这点油水。 那么,谁是他背后的“树”?西门庆很想把这棵“树”挖出来。 揭一片龙鳞需要一个贪官,可贪官脸上又没刻字。 天灾、苛捐杂税、边境战乱、土匪流寇,这些暂时动不了。高俅、蔡京那些朝堂巨贪?现在去碰?那真是耗子舔猫腚——活腻歪了! 他试着找锁灵开个后门:“谁是贪官?指条明路呗?” 锁灵爱答不理:“废柴,眼珠子是喘气的?自己找!本姑娘一身正气,舞弊?没门儿!” 西门庆故意激她:“你是压根不知道吧?装啥装?” 锁灵果然炸毛:“敢编排本姑娘?哼!信不信我立马在囡囡脸蛋儿上画乌龟!” 西门庆立马闭嘴。 秦风那边把五千两雪花银交到曹里正手里时,西门庆胸口的龙鳞锁微微一震——龙腹上针尖大小的一片锈鳞,“叮”的一声,化了股青烟。 西门庆嘴角抽了抽——五千两真金白银赈灾,就崩掉芝麻大点锈皮?这锁灵也太抠搜了! 锁灵慢悠悠道:“废柴,想点辙弄个大贪官开开荤呗?办成了,奖励你进龙鳞锁里跟闺女见一面,聊上半炷香,够意思吧?” 西门庆大喜,连声道谢,央求锁灵照顾好囡囡。 “啪!”他右手虎口像被烧红的针扎透,疼得一哆嗦。 锁灵嗤笑:“这点痛都忍不了?对了,忘告诉你了,这锁里是个小世界,你每揭一片龙鳞,锁力就强一分,囡囡的魂儿……也好得快一点儿。” 西门庆忍着痛道谢。 锁灵接着泼冷水:“谢个屁!靖康之变前揭不完鳞片,你闺女照样魂飞魄散!手脚麻利点儿!还有,ICU每天都在烧钱!你媳妇找不到你人,快急疯了!” 西门庆冷汗“唰”就下来了。 “急啥?”锁灵得意,“我仿了你的狗爬字,给你媳妇留了条,说出门挣钱救闺女去了,让她照顾好孩子和自己。不然她不得急死?啧啧,你那字,跟鸡爪子刨的似的……杀不了贪官,挣不来钱养活老婆孩子?那你就是丢下孤儿寡母的千古罪人!”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西门庆鼻尖,对妻女的思念像刀子剜心。 “废柴!伤感啥!”锁灵打断他,“锁里这次可收了三十六株新药苗!” “什么药?” “蒲公英!” 西门庆有点泄气。蒲公英?遍地都是的野草罢了。 锁灵幽幽道:“别小瞧!这三十六棵,是金堤河决口时,五十里园村手挽手跳进洪水的三十六个汉子化成的。” 西门庆一惊:“可他们不是贪官!” 锁灵道:“谁说非得是贪官才能化药?本姑娘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哼!” 西门庆一撇嘴,问道:“他们的魂魄怎么没有投胎转世?” 锁灵叹气:“今年夏,刚修好的河堤就垮了!这三十六条汉子,用身子堵口子,给全村老少挣了条活路……自己却……唉,人死魂不散,四十九天了还不肯投胎,再过几日就得魂飞魄散了……本姑娘心善收了他们。可他们生前是苦力,死后也只能化这最不起眼的蒲公英了……” 西门庆心里堵得慌,咬牙道:“势利眼!死都死了,化个药材还分三六九等!” 锁灵嗤的一声笑,道:“哪朝哪代不是如此?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 突然,西门庆胸口的龙鳞锁突然毫无征兆地震颤起来,一股寒意瞬间蔓延全身! “废柴!小心!”锁灵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这人群里有一股好重的怨毒之气!是谁要对你不利?” 西门庆放眼人群,秦风和手下依旧狼狈逃窜,怨毒之气,会是谁呢? 第十一章 冰清玉洁潘金莲 三天全虎宴,已经第二天了。 昨夜子夜,西门庆躺在床上时,右手虎口穴也和左手虎口穴一起剧痛,两片龙鳞在肉里搅啊、搅啊……疼得他几乎发狂。 不过,他心里清楚,要救女儿囡囡,这点痛是必须承受的,他俯下身子咬住被子一角,无声硬扛着,不知何时,脑门上的冷汗竟打湿了枕头…… 坚持……必须坚持……死也要坚持…… 次日清晨,西门府前,大锅中虎肉还剩大半,龙骨汤依旧咕嘟嘟冒着热气,大清早这里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人声鼎沸中,三口大锅咕嘟咕嘟响得震天,一口锅中炖的虎肉酥烂,一口虎下水锅里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第三口锅中虎骨汤淳厚浓郁。 连续三日,武植最为忙碌,面团在他手里翻飞就像变戏法一样,一揪一按就是个胖墩墩的饼坯。 那边武松劈柴如劈豆腐,利斧过处木屑四溅,活脱脱一个人形劈柴机器。 夹肉的人,却是一个婆子,此人腰系围裙,满脸谄笑,正是武植的邻居王婆。 人手不够,武植干脆喊了邻居王婆来帮忙,她是女性,正好与潘金莲为伴。 “夹肉喽……莫挤,莫挤!”王婆的吆喝声未落,百姓已排起长龙。 如果说最吸引人的是虎肉,那排名第二的就是潘金莲。 她一边干活,只要腰肢一扭,排队汉子们的眼珠子便跟着晃三晃。 武植等人忙活了一整天,待到掌灯时分,西门庆特意在府中摆宴招待武家兄弟二人。 两坛酒下肚,武植脸色涨红,道:“大官人对我老武家真没话说,但还有一事,却只能厚着脸皮求大官人相帮。” 西门庆看向武松,武松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是什么事。 西门庆一笑,道:“大郎,你只管说。” 武植支支吾吾道:“那我可就直说了,大官人,我与娘子潘氏成亲一年有余,她……她那肚子却始终没啥动静,我……我……我听说虎鞭是壮阳圣物……办那事能立竿见影。” 武植一番话,让西门庆心中暗笑,原来是这件事啊,这么说来,也难怪潘金莲会红杏出墙?嘿嘿,女人在家能吃不着,不点外卖才怪。 武松在一旁摇摇头,问道:“哥哥可曾瞧过郎中?” 武植满脸通红,低声道:“瞧过三个郎中了,都说难治。” 西门庆一拍大腿,心里乐道,怪不得潘金莲身材如此曼妙,莫非还是冰清玉洁,完璧之身? 武植满眼羞愧道:“此事……此事还请大官人成全。” 西门庆当下点头道:“值什么,你是武松亲哥哥,也就是我西门庆亲哥哥,一根虎鞭罢了,只管提走便是。” 这一声声“亲哥哥”,听得武植热血上涌,一把攥住西门庆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悠悠道:“这武植,居然……嘻嘻,原来潘金莲竟然是婚后守着活寡。可怜呐,可怜呐,废柴你要不要做做好事,亲自怜惜下金莲小娘子?哈哈!” 西门庆懒得搭理锁灵,唤来刘伯,请他将虎鞭取来。 片刻工夫,刘伯捧来榆木食盒,揭开盒盖时一股浓烈的雄性腥臊味扑面而来。 那虎鞭卧在盒中,暗红筋络如蚯蚓盘结,顶端覆着层半透明薄膜。 武植喉结滚动,枯瘦手指在裤缝蹭了三下才敢触碰——指尖刚挨到薄膜便触电般缩回。 西门庆笑着拿起一坛子酒来,笑道:“一个物件,值什么!” 一边说,一边拿起盒子,将虎鞭浸入酒坛。 酒液遇腥顿时翻起蟹眼泡,武植兴奋得短手直搓! 门帘一挑,一人款款而入,正是潘金莲端了一盘菜进来。 武植笑道:“娘子,快,快与我一起……敬西门兄弟一杯酒。” 潘金莲道:“我方才在门外,听你说什么‘物件’?什么‘物件’值得你这般激动?” 武植也不解释,急匆匆让潘金莲与自己一同敬酒。 潘金莲倒了酒,与武植一起举杯与西门庆碰杯。 西门庆一饮而尽,看着潘金莲的指尖却突然僵住——潘金莲捏着酒盅,小拇指如兰花般斜斜翘起,与自己妻子银荷举杯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忽地,门外小厮来报,说县衙都头雷顺有要事来访。 西门庆放下酒盅来到前厅。 雷顺笑呵呵向西门庆见礼,道:“大官人,请随我去一趟县衙,吕县尊令我来请您过衙一见。” 吕轼县令在阳谷为人简朴官声极好,西门庆当下换了衣衫,乘了一辆马车,随雷顺来到县衙。 一盏灯笼引路,西门庆穿堂过厅,片刻来到县衙后宅。 吕轼一身便装,亲手沏了一杯清茶,递给西门庆,道:“本县这里没有好茶饭,怠慢打虎英雄了。” 西门庆躬身接过茶盏,道:“折煞小可了,不知大人召小可前来有何事?” 吕轼笑道:“向你借个人用一用。” 西门庆不知所以,吕轼笑着讲出了原委。 原来,东平府知府陈文昭即将调任升迁,吕轼作为老下属,自然按照官场惯例,送些人情贺礼为他送行。 不过这些年路上匪盗众多,就连梁中书送与蔡京太师的生辰纲也在黄泥岗被人劫掠了去。因此,吕轼想借武松一用,让他随着雷顺都头一同往东平府走一趟,将贺礼送到即回。 “多则三十日,少则二十日。”吕轼捋着胡须,道:“听闻你摆全虎宴时,你那武兄弟江湖经验丰富,拳脚极佳,教训青皮如砍瓜切菜一样,因此本官有意让他与雷顺前去跑一趟。事成归来,赏他入县衙谋个公位,如何?” 西门庆当即答应下来。 一来水浒原著中,武松的确替县令送礼出了一趟远门。 二来原著中武松出远门时,武植被“自己”害死,不过现在“自己”肯定不会去勾搭潘金莲,想来武植也无性命之忧。 雷顺见西门庆答应下来,道:“明日一早,我带车队出发,自贵府门前唤武松同去便是。” 吕轼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端起茶盏小啜一口。 西门庆明白这是端茶送客了,当下告辞而出。 离开县衙,回到西门府,武家兄弟仍在等候。 潘金莲见西门庆回转,急忙端了饭菜,又去热了重新摆上桌来。 西门庆笑着将吕轼的话转告给武家兄弟。 武植大喜过望,一拍大腿道:“如此最好,我兄弟归来成了公家人,谁能不高看三分?将来说门亲事,那还不是大姑娘小媳妇随便挑拣?对,就这么办,回头就让王婆先帮我兄弟物色着!” 武松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索性端起酒碗来,一口饮尽。 西门庆哈哈大笑,唤来刘伯,说秋后渐冷,武松兄弟明日一早要出趟远门,让他速速去为武松准备内外衣衫。 武植赶紧道谢,武松却一梗脖子,道:“自家兄弟,谢什么?” 武植讪讪而笑,武松却又嘱咐他:“哥哥,我去趟府城,你在阳谷卖炊饼,每日晚出早归就是,若是有人无理,你也切勿与人理论争执,一切等我回来便是。” 武植含泪答应了。 一旁,西门庆笑道:“大郎,你若有事,只管寻我来!” 武松也重重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夜,武家兄弟就在西门府中就寝。 次日天色刚亮,雷顺就带着三辆马车前来,唤走了武松,一同前往东平府去了。 这一日,也是全虎宴的最后一日。 日上三竿,西门府大门前照样人山人海,武植、潘金莲、王婆等人照样忙得脚不沾地,直到肉尽汤尽,这才刷锅收拾。 西门庆大手一挥,唤过狮子楼梁掌柜,笑道:“三日辛苦,今晚我在你狮子楼订三桌酒菜,请大家伙打打牙祭,以示感谢。” 梁掌柜大笑:“这值什么!”当下便令人先去安排。 掌灯时分,狮子楼二层大包房中,西门庆笑着做了主座,武植、潘金莲、王婆等人也分别落座。 梁掌柜道:“大官人,新到兔肉火锅,您尝尝鲜?” “只管上就是”,西门庆道:“天气转凉,兔肉最能驱寒散湿。” 片刻工夫,好酒好菜流水一般端上桌来,每桌端来内装银骨炭的铜火锅。西门庆拿起盘边木柄小刀削入兔肉,热汤中兔肉翻翻滚滚,色泽宛如云霞一般。 众人哪里见过这等美味,人人个个吃得眉开眼笑,只有潘金莲低头不语,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一方帕子。 武植举起酒杯,先敬西门庆一杯酒,道:“兄弟,不瞒你说,明日回到紫石街,我准备先把租住的木楼买下来,既然在阳谷扎根,老是租房也不是个事。” 众人个个羡慕,秦风赔付了他三百两赌银,足够买下紫石街那栋木楼了。 “对了,赌银已经赔付,赌本总得物归原主。”武植从怀中取出一只金镯,正是西门庆在打虎前抛给他的那只金镯。 武植满脸真诚,拉过西门庆的胳膊,亲手将金镯戴还,道:“大官人对我武家兄弟真心实意,这金镯子总得还给大官人,也让我心头稍安。” 西门庆见武植如此厚道,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招呼大家多喝几杯。 一旁,王婆看到金镯两眼放光,笑道:“大郎,你武家兄弟当真是占了大官人的光,哎,也不知佛祖何时显灵,大官人也能帮老身一把,凑凑棺材本?”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大叫:“废柴,就是此人……三天前你府前那股子怨毒之气,就是这老货发出来的……提防这点这条毒蛇!” 第十二章 月黑风高紫石街 西门庆心里清楚,王婆此人一肚子坏水,不可与她交集过多。 吃了几杯酒,他借口小解出了包房。 哪知却被王婆抢先一步堵在楼梯口。 王婆一脸笑意,问道:“大官人,老身无子无女,可否帮老身备些棺材本?” 西门庆假意醉酒,身子东倒西歪,斜斜扶着栅栏绕开便走。 王婆却冷笑一声,自怀中取出一物,对着灯光阴恻恻笑道:“大官人,老身这两日伺候三口大锅,怎生发现这虎胃好生奇怪?” 西门庆抬眼看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王婆手里拿的,居然是一张布帕大小的虎胃肉皮。 王婆笑得满脸褶子,拿着虎胃逼近一步,问道:“大官人您认得这是什么吗?” 西门庆接着装醉,只是不答话。 眼前的这张虎胃肉皮上,映着灯光大大小小都是针孔。 王婆阴冷一笑,道:“大官人,你看这张虎胃肉皮上,怎么好像生前活活吞了十只刺猬一般。这等奇事,老身可就看不懂了。也罢,既然大官人不知,待明日一早,老身亲自跑一趟秦家赌坊,当面问问秦会长,想来他见多识广,定能知道其中原委。” 西门庆猛地一惊,看向王婆,问道:“这事儿是挺稀罕,你从何处得来?” 王婆笑道:“大官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三天,老身负责夹炊饼来着,听人说虎胃最能养胃,恰好老身年老胃弱,所以藏了一片,想来大官人不会介意吧?” 西门庆心中一紧,暗道自己这是引狼入室啊,当下说道:“不介意,不介意,不过最近我也有些胃寒,不如我再买回来如何?” 王婆眉毛一挑,道:“啧啧,这物件可贵重着呢,老身听说虎胃稀罕的很,这一片虎胃怎么不值五百两银子?” 西门庆听出话外音了,她这是赤裸裸地威胁勒索!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低声说道:“废柴,这老虔婆不是好人,你提防着点。” 王婆怪眼一翻,直勾勾看着西门庆,道:“我也不贪心,这片虎胃肉皮售价五百两银子,额不,还得加大官人生药铺的三成干股,大官人以为如何?” 锁灵惊道:“这老虔婆……胃口怎么比老虎还大?” 这边,王婆阴恻恻盯着西门庆的眼睛,专等他的回答。 西门庆一笑道:“秦会长开着十几家赌坊、盐铺和米行,药材他怕是个外行。这好东西还是卖给我吧,我尽快备齐五百两银子买下这片虎胃,生药铺子三成干股嘛,好说好说。” “爽利,老身等的就是这句话!”王婆将虎胃包入一个油纸包,一把揣入怀中,笑盈盈又回包间吃酒去了。 临近包间,她还回头阴恻恻一笑,道:“大官人答应下来的事情,可不要让老身久等哦!” 神识中,锁灵气的大叫:“这老东西,敢要这么大甜头?找个患糖尿病人滋醒她。” 西门庆摇摇头,心中暗自盘算,在楼梯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包房。 包间里,众人都道武植运气通天,得了西门大官人照拂,明日就能买下紫石街木楼,当真是走大运了。 武植也道自己总算熬出头了,喜的一双短手直搓。 西门庆自然是宴席主角,众人七嘴八舌,不停向他敬酒,他也是来者不拒,杯杯见底,不一会儿吃下数十盏酒去。 少时,王婆拉住西门庆袖子,调笑道:“大官人,少吃些酒,这三日可累坏老身了,你也不知先谢谢我?” 说完,眼睛直勾勾看着西门庆手腕上的大金镯子。 西门庆心里自然知道王婆仗着有自己的把柄,所以贪念又起。 当下,他又连干数碗酒,借着酒意一把褪下大金镯子塞给王婆,道:“且拿着,这几日辛苦,回头还有谢礼相送。” 王婆接过大金镯子心中大喜,一双老鼠眼钻进金光中再也拔不出来,却不知西门庆又喝下一碗酒时,瞳中凶光一闪而逝。 金镯金光闪闪,又粗又大,众人无不羡慕,这个看看,那个摸摸,王婆却一把拿起金镯塞进胸前衣襟,捂得紧紧的。 西门庆这边,好像压根不在意一样,只是和众人欢笑饮酒,又接连吃了几盏酒,面色越来越红润起来。 “咣当”一声,他手中酒盏跌落,摇摇晃晃跌坐在椅子上呼呼睡去。 武植急急上前扶住西门庆。 王婆道:“可要通知西门府上老管家前来,接大官人回府歇息?” 梁掌柜闻声赶来,道:“无须麻烦西门府老管家,后楼自有客房,床褥热水一应俱全,且扶大官人去休息醒酒即可。” 众人点头称是,反正今日吃喝挂在西门庆账上,不需众人会钞。 武植身矮,让潘金莲搭把手,两人扶着西门庆,在梁掌柜的带领下自去客房了。 眼见席间好酒好菜流水般送上来,众人没了拘束,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这顿酒足足吃了一个时辰,众人才满意而归。 王婆最是贪心,临行前还包了三只烧鹅带走。 客房中,武植自去熬醒酒汤,吩咐潘金莲取来布巾,为西门庆擦拭脖颈头脸。 偌大的客房,烛火摇曳,只剩下潘金莲与西门庆两人。 西门庆仰面在榻上,酒气蒸得脖颈泛红。 潘金莲绞了热布帕子,指尖刚触到他滚烫的皮肤,便像被火燎了似的一颤。 西门庆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滚动,声音沙哑得像揉了粗盐。 潘金莲咬着唇,帕子沿着他偾张的颈线游走,指节偶尔蹭到胡茬,扎得她心尖发麻。汗珠从他锁骨滑进衣领,她目光追着那滴汗,竟鬼使神差地探指一抹…… “哎呀!”她倏地缩手,帕子掉在西门庆胸膛上,湿痕立刻洇开一片。 她抬眼正撞上西门庆英俊的脸庞,顿时耳根烧得比灶火还烫,慌乱中抓起帕子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自言自语道:“叔叔莫怪……这酒气熏得人眼晕。” 西门庆上一世“酒精考验”,哪里那么容易醉倒,不过是临场装样子罢了。 此时见潘金莲如此娇羞,不禁暗自提醒自己一声,千万不能与她有染,否则岂不是……穿新鞋走老路? 想到这儿,他故意一个甩手翻身,面向墙壁躺去。不料,手指却扫到了潘金莲头顶的木簪。 木簪“咔”地坠下,青丝泻了满肩。 她赶紧低头去拧布帕子上的水,青丝垂落遮住酡红的脸。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仿佛也受到这气氛感染,“啧啧”几声,又吹了一声弯弯的口哨。 西门庆懒得理锁灵,闭着眼睛假寐。 不知多久,武植端来热腾腾的醒酒汤,伺候西门庆喝了,眼看着他沉沉“睡”去,夫妇俩才一同离去。 后半夜,突然起风了,西门庆又哪里睡得着?王婆的威胁犹在耳边,银子和干股事小,但被这阴损歹毒的婆子捏住自己七寸,今后日子……? 窗外风声大作,鬼哭般嚎叫。 西门庆翻身坐起,打开后窗,身形一闪狸猫般溜了出去。 锁灵问道:“废柴,也不看看几点了,你黑灯瞎火去哪儿?” 西门庆道:“去除了心头大患。” 锁灵“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居然怯生生道:“那……那你小心。” 翻出狮子楼后墙,西门庆只在背街小巷里七拐八拐,付低身子避开打更人,一路直奔紫石街而来。 王婆今日出口威胁,西门庆如何能让她见到明日的太阳?他兜兜转转来到紫石街,认准了王婆家的木楼,贴着墙根中悄然无声地翻入宅中。 王婆居住的木楼分上下两层,院中还有一眼水井。 底楼一片漆黑,二楼却点着一盏油灯,窗纸上油灯闪闪,映衬出王婆佝偻的轮廓。 西门庆顺着木楼外柱,悄悄攀爬上去,悄悄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屋内,王婆正一只手撕扯着烧鹅腿吃得起劲,另一只手上金光闪闪。 烧鹅腿上的油脂正顺着指缝滴在那只金镯上,又被她用袖口反复擦拭,仿佛要将每一寸金光都榨进脸上的皱纹中。 “嗯,这东西要藏好!”王婆起身从衣襟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藏在床下的砖缝中,阴险一笑,道:“这东西就是老身的养老钱呐,三天,三天后他不来,我就寻秦风去……” 她一面笑,一面又回到桌前,拿起鹅腿吃起来。 “好兴致!”阴影里突然传来西门庆的声音。 王婆浑身一颤猛地回头,正对上西门庆那双映着灯火的眸子——那眼里哪有半分醉意? “大官人这是……”她喉头滚动,枯手却悄悄摸向枕下的剪刀,“深更半夜的,你怎么进得老身的家?也不怕惊了街坊?” 西门庆道:“这事儿,我不深更半夜来,难道还能大白天来不成?” 王婆心下稍安,但还是没放开剪刀,抬头道:“大官人,可是要现在买回虎胃肉皮?” 西门庆点点头,说道:“这是当然,我来当面给你写个字据,三成干股,还有五百两现银,明儿你去生药铺柜面上自取就是。” 王婆大喜,笑道:“大官人果然言而有信,不过……” 西门庆问道:“不过什么?” 王婆道:“我得先拿到干股字据和现银,然后才能把虎胃肉皮给你。” 西门庆笑道:“就听你的。” 当下,王婆找来纸笔,擦拭了桌上的油脂,铺开纸笔,笑道:“那大官人写字据吧,老身来为你研墨。” 说罢,亲自动手,为西门庆研出一砚浓浓的墨汁,笑道:“大官人放心,这笔买卖完成后,老身一定守口如瓶,不敢多说半个字。” 西门庆他指尖轻点纸面:“不敢多说半个字?这叫我如何信你,除非你留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王婆眼底迸出精光,扶住砚台。 “你的命!”西门庆突然欺近,左手如铁钳般扣住她咽喉,右手指缝突然寒光迸射…… 一柄短刀,骤然扎向王婆胸口! 第十三章 杀人者梁山好汉也 寒光迸射,一柄短刀猛地向王婆胸口扎去! 王婆的尖叫被掐断在喉间。 只一刀,正中胸口,正转三圈,再反扭三圈。 “咯……咯……”王婆的瞳孔开始扩散。 这把木柄尖刀,正是狮子楼削兔肉所用小刀,因顺手牵羊者颇多,梁掌柜不得已在这批新餐刀上刻上了一个“梁”字。 西门庆吃席时就看在眼里,早藏了这把利刃。 西门庆看着死透的王婆,冷笑道:“怪只怪你忒贪心,我救女儿的路上,谁挡我都得死……呕……。” 他很想装出一副杀人如麻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质,但……这必定是他第一次杀人,强烈的呕吐感不受控制地袭来,他还是出丑了!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嘲讽道:“嘿嘿,果然是废柴,怕是上辈子连一只鸡都没杀过吧!” 西门庆呕吐连连,但心里明白,上了锁灵的“贼船”,怕是今后这等血腥的勾当不会少,也少不了! 龙鳞锁伸出黑色触手,“锵”地绞住王婆脖颈,铜锁嗡鸣,将她的魂魄吞噬进锁中。 锁灵厉声道:“老虔婆,今日赐你一副新皮囊!” 王婆惨叫骤止,魂魄布满疣突,活似她生前的麻脸。 “老身冤枉——滋啦!”——王婆骤然变成一颗鲜红莓球,爆出数粒种子。 西门庆问道:“这……这是什么药种?” “蛇莓呗!”锁灵冷笑,“这老货狠如毒蛇,专会教唆让人发癫。” “嗖”的一声,蛇莓种子被铜锁吞噬。 锁灵向西门庆解释道:“这老虔婆,生前作恶太多,如今被龙鳞锁镇压成一颗蛇莓种子,哈哈。” 西门庆大奇,道:“那为何王婆会变成一颗蛇莓种子?” 锁灵一笑,龙鳞锁浮出王婆生前的走马灯画面: 画面中,王婆正在怂恿一名汉子——“要把那小媳妇哄上床,就得砸银子,给她三把米,母鸡自然跟你走……” 画面又一闪,王婆正在劝说一名垂泪妇女:“哎呀,男女不就是那回事嘛,公鸡压一压母鸡,母鸡又不掉一根鸡毛?” 画面又一闪,王婆正在给一壶茶下药,嘿嘿冷笑道:“小娘子,待会吃了老身的药茶,包你变成一只任人摆布的……,嘿嘿!” …… 西门庆大惊! 锁灵笑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此人心如毒蛇,让她变成蛇莓种子,这就是现世报啊!” 西门庆点点头,道:“也算便宜了她。” 锁灵叫道:“到了本姑娘手里,她还想有好果子吃?哈哈,这等种子裹着其魂魄只能日日受苦,本姑娘会将在塞在烧红的石头缝里,用铁汁日日烫她,一边长一边受刑……” 锁灵唠唠叨叨,一旁西门庆听着她的话,背后冷汗直流,心中暗道,为了囡囡也为了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得罪锁灵这个狠角色。 不过西门庆还是又问了锁灵一个问题:“世间恶人这么多,锁里怎么容得下?” 锁灵一笑,道:“嘿嘿,你以为所有魂魄都能进得来龙鳞锁?必须本姑娘亲自接引才可以哦。” 西门庆默然点点头。 锁灵笑道:“不瞒你说,吞噬王婆这等小虾米,索然无味得很,就像嗑了一颗瓜子,有啥意思?” 西门庆点点头,心道锁灵胃口不小。 骤然间,他左足涌泉穴如火烧般剧痛,里面又嵌入一片龙鳞。 剧痛让西门庆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 “快起来呀!”锁灵焦急叫道:“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西门庆哪里还站得起来,一头冷汗问道:“难道我今后每杀一个歹人,都会受此折磨?” 锁灵道:“是,你不但现在会剧痛,每天子夜都会集体让你痛不欲生,而且日后这些穴道不通,你必遭反噬,龙鳞一旦爆甲,你必死无疑。” 西门庆额头冷汗直冒,问道:“有什么办法解除反噬?” 锁灵喝道:“没办法,全凭机缘才能度过此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左足涌泉穴的剧痛持续了半盏茶工夫,才慢慢散去。 西门庆站起身来,痛得后背尽湿。 他先将龙鳞锁塞回衣襟,撕下床帏蘸着王婆胸前血迹,大跨步在墙上写下八个大字——“杀人者梁山好汉也!” 锁灵笑道:“嫁祸梁山,哈哈,废柴你真鸡贼,不过本姑娘喜欢。” 西门庆无奈地摇摇头,探手从王婆怀中寻出那片虎胃肉皮,用木凳磨得稀烂,又寻出金镯投进院中水井,随后又去后厨寻了些麻油浇在四处点着了,心中暗道:“贼婆子,劫财杀人的可是梁山贼人,我可是奉公守法的西门大官人。” 眼望火头熊熊窜起,西门庆这才翻墙而去,心中算计着这年头又没有视频监控,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潜回狮子楼,自然无人能怀疑到自己身上。 突然,“当当”一阵急促锣声响起,街上打更人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一阵脚步急响,街坊邻居乱哄哄提着水桶前来救火。 西门庆眼看藏不住身,索性也被裹入救火的人群…… 武植家木楼与王婆家相邻,闻听火起武植也急得在家门前团团转,只怕火头波及自家。 紫石街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浓烟裹着火星直冲云霄。武植站在自家门前,不停地搓着那双粗糙的手,眼睛死死盯着隔壁王婆家蹿起的火苗。木楼相连的街道上,火舌正贪婪地舔舐着一栋又一栋房屋。 “快!快去叫水龙队!”打更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喊:“再晚整条街都要烧光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立刻朝衙门方向奔去。 街坊们已经自发排成长龙,从井边一直延伸到火场。水桶在人群中飞快传递,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高个子的,赶紧到前面来!”一个满脸烟灰的老汉喊道,“矮个的在后边递水!” 西门庆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被推搡着来到最前排,恰好与武植成了前后手。 武植抬头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一怔——这位大官人不是应该在狮子楼醉得不省人事吗?怎么深更半夜会出现在紫石街? “快传水桶!”西门庆大喝一声,声音里哪有半分醉意,“别让你家木楼跟着遭殃!” 火势越来越猛,火苗直接扑向武植家的屋檐。 干燥的檩条瞬间被点燃,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老天爷啊!”武植扔下水桶,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蹦跳着冲向自家木楼。 西门庆站在救火队伍最前方,一边机械地接水泼水,一边在心里暗骂:“第一次纵火,果然还是没经验,麻油泼得太多了。” 这个念头刚起,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王婆家的木屋在烈火中轰然倒塌。 更可怕的是,火势已经蔓延到武植家的房梁,整栋木楼开始冒出滚滚浓烟。 “相公!快出来!”潘金莲站在街心,声音里带着哭腔,“家当值得几个钱?” 火场中传来武植剧烈的咳嗽声:“就来……就来……” 突然,一个抱着酒坛,矮墩墩身影从浓烟中向外冲。 酒坛的泥封已经被烤裂,透过裂缝可以看见琥珀色的酒液中,一根粗壮的虎鞭沉沉浮浮。 “快扔掉酒坛!”众人惊呼。 话音未落,一根燃烧的房梁带着骇人的声响当头砸下。 武植一个踉跄,抱着酒坛像一个皮球般滚入了大火之中…… 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惊呼,却各自惜命,无人敢冲进火场搭救武植。 西门庆眯起眼睛,他想起武松那张刚毅的脸,心念电转:若是救下武植,武松岂能不死心塌地跟随我? 为了囡囡,拼了! 念头乍起,他抢过一桶井水,毫不犹豫地从头顶浇下。冰凉的水流顺着他的发梢、衣襟哗哗流下。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这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大官人已经冲进了火场。 热浪扑面而来,燃烧的木屑不断从头顶掉落,西门庆倒拖着武植,从火场中冲出。 神识中,锁灵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啧啧,身手不错嘛!忘了告诉你,这副身板本来就武功不错哦!” 当西门庆拖着武植冲出火场时,两人的衣摆都冒着火苗。 潘金莲手忙脚乱地提起一桶水,却因为力气太小,大半桶水都浇在了武植身上,只有少许溅到西门庆的衣角。不过这一桶水总算把两人身上的火苗都浇灭了。 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赞叹:“西门大官人舍己救人,果然是英雄!” 锁灵在神识中调皮一笑,道:“啧啧,废柴这么勇敢,本姑娘奖励你一个香吻怎么样?嗯,就让潘金莲代劳吧,嘻嘻!” “水龙队来了!快让开!”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二三十个全副武装的军士跑步进场。领头的军官扫了一眼火场,立即下令:“兵分三路,一队救火,一队供水,一队拆屋!” 军士们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救火队架起水龙,一道道水柱精准地射向火场;供水队拖来大水缸,自不远深井处哗哗取水;拆屋队则架起长梯,利斧在房梁上砍出整齐的缺口。随着“一二三”的号子声,十几条汉子一起拉动铁索。 “轰——”武植家的木楼在巨响中倒塌,压灭了大片火焰,也终于阻断了火势蔓延的路径。 夜空下,紫石街的百姓们望着渐渐熄灭的火场,又看看浑身湿透却安然无恙的西门庆和武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只有西门庆知道,这场大火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武家木楼被拆了,但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是不拆,怕是火龙蔓延,整条紫石街都保不住。 眼见火头已断,众百姓与火龙队一起联手,东方微明之时,终于扑灭大火。 阵阵青烟中,王武两家木楼已经变成了一片残垣断壁。 武植也悠悠醒来,直奔残垣断壁中挖掘,须臾挖出虎鞭酒来,好一阵大笑,一口气没上来,又晕了过去。 水龙队刚走,这边县衙一队人马又至,队首正是县令吕轼。 县城里出了纵火案,吕轼必须亲至现场。 吕轼扫视一眼当场,蓦地发现西门庆也在现场,当下一摆手唤他上前,狐疑道:“你一个开生药铺的,半夜来此地作甚?” “坏了,这事……这事儿没法解释!”西门庆愣在当场,一条一缕虚汗从后脑蚯蚓般流下。 第十四章 那人……满头红毛 面对吕轼的问话,西门庆答不出,也没法回答。 好在这时一声大喝传来:“县尊大人,废墟里有尸体,胸口还插着一把刀!” 吕轼一惊,纵火杀人可是大案! 他当即快步向前,直走到废墟堆里。 废墟中,王婆身上砸着半截焦黑的房梁,仰面倒在土炕上,胸口还插着一柄短刀,刀身没入大半,仅余寸许刃口露在外面。 刀柄已被烧成焦炭,但刀身上那个阴刻的“梁”字仍清晰可辨。 吕轼一摆手,在他身后闪出一人,正是县主簿胡月。 胡月踩着残垣断壁,蹲在王婆尸身前,垫着绢帕缓缓拔出凶器。 一旁,倒塌半边的墙上,八个大字依然醒目——“杀人者梁山好汉也!” 胡月又将短刀放在鼻端嗅了嗅,转身来到县令吕轼面前,禀报道:“县尊大人,此刀小巧,贼人隐于袖中不易发觉。” 围观众人哗然。 “昨日王婆得了西门大官人一只大金镯!”有人高喊:“定是被贼人盯上,这才夜半劫财害命!” 西门庆此时正要溜走,却不料又…… 刷刷刷!目光尽数汇聚在他身上! 此时走也走不得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向吕轼躬身行礼。 吕轼点点头,声音不疾不徐:“你在何时何处赠与王婆金镯?” 西门庆拱手:“回县尊,昨夜小可在狮子楼吃酒,一时高兴就送了金镯给王婆,感谢他助我摆全虎宴。” 众街坊在一旁纷纷出言相帮,王婆在西门府前出力三天,这事很多人都亲眼所见,都道西门庆仗义疏财。 一旁,胡月突然问道:“大官人经营着生药铺子何等繁忙,既然在狮子楼吃酒,何故夜半前来紫石街?” 这话刚才吕轼已经问过了,西门庆当时就回答不上来,如今……还是答不上来! 眼见西门庆不答,吕轼沉下脸道:“为何不说?” 吕轼身为县令当众发话,西门庆不答也得答。 围观众人中款款走出一人,正是潘金莲,她一福腰肢道:“县尊老爷,我家相公专门向西门大官人讨了一味名贵药材,因此他特意夜半送来。” 一旁,胡月问道:“什么药材还得夜半送来?见不得人吗?” 潘金莲俏脸微红,默不作声。 胡月双眼一瞪,喝道:“说!” 潘金莲吓得娇躯一震,吞吞吐吐道:“是,是……虎鞭酒,奴家收了,又将西门大官人送出木楼外。” 众百姓闻言纷纷大笑,虎鞭的确是药材,想来定是武植那方面……嘿嘿,西门庆大方得很,这么名贵的东西,说送就送了。 一旁有人搬来武植身边的大酒坛子,众人打开坛盖向坛内一看,果然雄赳赳好大一根虎鞭,顿时不再怀疑。 还有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武植冒着大火,死也要抢出这玩意。” 众人纷纷点头。 吕轼接过胡月手中凶器,看了看上面的“梁”字,问潘金莲道:“娘子既送西门大官人出屋,可曾见到梁山贼人?” 潘金莲睫毛轻颤,似在回忆:“奴家……似乎见一长得像鬼一样的恶汉,翻墙而出。” 胡月上前一步,追问道:“怎个叫‘长得像鬼一样?’” 潘金莲心里一惊,她不过是鼓起勇气替西门庆解围,这才信口胡说,他怎么知道“鬼”怎么个“像”法? 她胡思乱想,突然想到去庙里上香时,那狰狞的恶鬼泥塑,随即结结巴巴道:“那人……一张阔嘴咧到耳根……颧骨高耸……满头红毛!” “红毛?”吕轼瞳孔一缩。 他一挥手唤来一个衙役,命他速回衙去取画像。 衙役飞奔而去,一炷香的时间里,气喘吁吁取回一张通缉画像。 吕轼展开通缉画像——画中人乱发如红色火焰,一副面目狰狞的模样。 潘金莲怕极了,但她已经骑虎难下。 吕轼一摆手,衙役在潘金莲面前“唰”一声打开画像,问道:“看准了,可是此人?” 上百双眼睛向画像看去,画像之上,一人面目彪悍,当真是满头红毛。 画像一角,写着五个大字——“赤发鬼刘唐!” 看着衙役手中画像,潘金莲心中怦怦直跳,此人一张阔嘴咧到耳根,颧骨高耸,满头红毛,怎的和自己刚才撒谎所言一模一样? “可是此人?”吕轼沉声问道。 潘金莲吓得一激灵,下意识点了点头。 她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哪里还敢否认?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大笑:“这人头发当真有趣,想来家中不用买拖把,他倒立走一圈就行,哈哈!” 一旁西门庆明白,潘金莲扯谎正是为自己解围。 见到画像,他也心里暗感稀奇,心道这还真是“屎壳郎碰粪车——撞了个正着!” 衙役将画像交还给吕轼,吕轼手都颤抖起来,点点头说道:“这就对了,此人正是梁山泊贼人,唤作赤发鬼刘唐,朝廷早已发下海捕文书和画像,想不到此贼吃了豹子胆,胆敢只身前来阳谷县纵火杀人。” 众人大哗,吕轼当即下令召集县衙三班衙役捕头,立即遍索全城缉拿梁山贼人。 “诸位乡亲。”吕轼向四周百姓一拱手,朗声道:“梁山贼寇胆敢在我阳谷作案,本官悬赏五百两赏金。” 众百姓“嗡”的一声议论起来,五百两赏金,谁不眼红? 当下,就有百姓呼朋唤友,或五六人,或七八人,叫嚷着组成民壮搜捕队,都道“愿意为县尊大人分忧!” 吕轼唤过西门庆,道:“你赤手空拳打死大虫,想来武艺不弱,且领一队民壮于城外四野细细搜捕,想那梁山贼人或在左近,若是缉捕归案可是大功一件。” 西门庆张张嘴,心头暗道:“找赤发鬼……找……找个鬼呀!那不过是潘家娘子胡说罢了!” 但他也只能答应下来。 当下,紫石街一众街坊中推选出七八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各回各家寻找器械,稍后便来寻西门庆。 一旁屋檐下,潘金莲正扯着布帕蹲下身子,轻轻为晕过去的武植擦去额角的黑灰。 西门庆蹲下身来,低声道:“方才多谢娘子为我解围。” 潘金莲轻轻咬着嘴唇,低语道:“大官人不必多礼,奴家也不知你为何半夜前来紫石街,不过大官人敢舍着性命从火海中救出我家相公,这是天大的恩情。方才见大官人有难处,奴家自然粉身碎骨也是要帮的,想来我家相公和小叔也不会怨我。” 西门庆心下一阵感动。 神识中,锁灵调笑道:“废柴,你心动了哦,嘿嘿,本姑娘警告你小心潘金莲诱惑陷阱!可别新瓶装老酒,哈哈。不然,武松那大拳头可不好惹哦!” 西门庆不理锁灵,唤过两个脚夫掏出银两,让他们将武植送往自家生药铺医治,并带话给药铺朝奉,免除一应诊金药费。 一时间,梁山贼人杀人劫财的消息传遍了阳谷县,满县家家户户大门紧锁。 衙役捕头挨家挨户搜寻贼人,满县百姓提心吊胆,只盼早些拿住贼人。 西门庆提了一根哨棒,带领七八个民壮在城外四下乱走。 他略一观察便知这些人不过是些屠猪务农之辈,若真是遇上亡命之徒哪有什么战力? 一个杀猪匠浑身肥膘,走几步便气喘吁吁,手里黑黝黝的剔骨刀上,猪油亮晶晶晃人眼睛; 一名老农头发花白,扛着一把搂草的竹耙子,齿缝里还卡着三五根长长的草叶; 最离谱的是一名卖葱花饼的小贩,竟举着一根弧形烧火棍,棍头焦黑处还粘着半片葱叶子!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里笑出鹅叫声:“这……这战斗力简直爆表哦,哈哈,什么民壮?直接叫‘阳谷县杂耍天团’多牛。要是真碰见赤发鬼刘唐,这帮人够塞牙缝吗?” 西门庆摇摇头,这伙人战力如何他并不关心。他心知此事不过是潘金莲扯谎而起,所以只想带着他们在城外乱走,装装样子罢了。 不过,每见到草棚、破庙、茂密草丛还是装模作样要瞧一瞧、寻一寻的。 一行人在城外走走停停,七八个民壮越来越害怕,纷纷嘀咕梁山贼人四处杀人越货,都道早早回城才是正理。 不过西门庆还是很“认真”,指挥着他们四处寻找。 路过一处茂密的荆棘丛,西门庆使个眼色,示意卖葱花饼的小贩上前拨打几下。 小贩拿着烧火棍,心里却怕得紧,发泄般举棍使劲乱捅荆棘丛。 只见荆棘丛里,一条大汉提着裤子蹦起来,破口大骂道:“爷爷在此出个恭,你们这些贼杀才,也要拿棍子捅爷爷后门吗?” 众人愕然,这荆棘丛里还……还真有人啊? 更骇人的是,此人身材魁梧,竟乱蓬蓬顶着一头红发。 锁灵笑得直打跌:“哈哈,发泄地吓到了排泄的,真邪门!哈哈。” 红发大汉系紧了裤子,弯腰提起一把朴刀蹦出荆棘丛,叫道:“你等是谁,敢搅扰爷爷出恭?” “真有红毛贼?”众民壮转身飞跑出十余丈外,纷纷在一棵大树后露出脑袋。 红毛大汉挺刀大笑:“爷爷有刀在手,便是百十人也拦不住我,来吧!” 西门庆盯着红毛大汉,问道:“你是何人?可是梁山贼寇?” 他本想一顶大帽子扣过去,对方若不是梁山贼人,说两句场面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相互散了就是。 红毛大汉咧嘴一笑,口中金牙一晃,提着朴刀又向前两步,喝道:“呦吼,小白脸,你怎知道爷爷来自梁山?” 西门庆大惊,心道这还真是阿巧娘碰到阿巧爷——巧碰巧啦! 刘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意!他眼中凶光爆射,如同盯上猎物的饿狼:“嘿嘿,既然知道爷爷的来历……那就都别走了!” 话音未落! “妈呀——!”卖葱花饼的小贩第一个崩溃,手中的烧火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连滚带爬地尖叫着向后逃窜! 连锁反应瞬间爆发!杀猪匠手里的剔骨刀哆嗦着掉进草丛,老农的竹耙子脱手飞出,其他民壮更是如同受惊的兔子,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刚才还“雄赳赳”的民壮队,眨眼间溃不成军,远远躲开! 空地上,只剩下西门庆一人,孤零零地面对着那柄闪着寒光的朴刀和杀气腾腾的红毛鬼! 第十五章 黑锅,背起来! 西门庆心头一震。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大喝:“揍他,我不喜欢他那拖把一样的红头发,再说,你武艺本来就不错,揍他!” 眼前大汉凶神恶煞一般,西门庆二世为人,还真没有与江湖好汉打过一架,也有意试试这副新身板战力如何?他哨棒一指,大笑道:“你是梁山何人?且看我这根棒子敲掉你的金牙!” 红发大汉狞笑一声,一声雷也似的暴叫:“敲爷爷的金牙,你也配?好叫你知道,爷爷是晁天王座下,刘唐爷爷是也。” 说着双脚连踢,只把脚下的碎石踢飞过来。 西门庆心中剧震,暗道:“入……入他娘!还真是刘唐?” 西门庆用棍噼噼啪啪磕飞碎石。 刘唐跃在当空,铆足劲一朴刀直劈下来。 西门庆一个闪身躲过,回手一棒横扫过去,刘唐躲得慢了些,棒梢正扫中他肩膀。 刘唐皮糙肉厚,浑不在意,一横朴刀叫道:“小白脸撮鸟,爷爷本以为你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还有两手,再来!”说罢,又纵身扑来。 西门庆挺棒相迎,与刘唐翻翻滚滚斗在一起。 数招过后,他心中对这副新身板很是满意。 不过一来刘唐朴刀精熟沉重,二来西门庆对敌经验不足,数招过后,刘唐还是渐渐占据上风。 眼见得势,刘唐一刀重似一刀,刀刀不取巧劲全凭蛮牛般的力道。 棒影重重,朴刀闪闪间,一声声“贼撮鸟”、“小白脸”、“入你娘”……更是暴喝如雷。 七八个民壮藏在大树后胡乱呐喊,一来为西门庆助威,二来也花样翻新,顺势把刘唐家中一众女性亲属通通问候了个遍。 蓦地,两人兵器全力相碰,西门庆到底不如刘唐力大,哨棒直飞出去。 两人近在咫尺,西门庆一发狠纵身而上,一双手猛地攥住刘唐朴刀刀柄,和刘唐两人当场角力起来。 锁灵在她神识中大叫:“废柴加油,废柴加油……” 刘唐面目狰狞,攥紧刀柄冷笑道:“和爷爷比力气,找死!” 西门庆心道,谁和你比力气。 他突然瞬间放手,刘唐正铆着劲,突然被西门庆一卸力,举着刀柄被闪了一个趔趄。 说时迟,那时快,西门庆合身飞扑过去,左手扳住刘唐肩膀,右手从沟渠探入,手臂上爆发出条条青筋,捏住两颗核桃使劲一攥,又一扭……心中暗道:“这赤发鬼好大的一对‘核桃’!” 刘唐“哇呀呀”一阵惨叫,浑身霎时酸软,西门庆一招得手得理不饶人,右臂猛地一发力,将赤条条的刘唐举过头顶,“嘭”的一声砸在地上。 可怜刘唐被摔的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两眼直翻白,小腹处又…… 他哪里还有反抗的气力,瞬间成了软脚虾。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笑出鹅叫:“哎呀,废柴你咋这么坏?这招‘猴子偷桃’果然惊天地泣鬼神,不过若是遇上女贼,你这招可没啥用,哈哈!” 七八个民壮一看梁山贼人翻着白眼倒地,飞跑而来一拥而上,叠罗汉般直压下来。 重压之下,刘唐一阵哆嗦,裆下一片腥热。 他下山来不愁银两,连日里胡吃海塞,身体本有些不通畅之处,如今稀里哗啦全都喷了出来。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掩住鼻子,在庙中寻来一根粗木棍,将他手脚倒悬绑紧,直如扛年猪一般扛在肩头。 这可比年猪贵重多了,值五百两赏银呢! 刘唐动弹不得,好一阵子才渐渐缓过一口气来,口中叫骂不休。 “回城!”西门庆大喝一声。 四个民壮抬着刘唐紧跟在后,另两个腿快的民壮向城中飞奔而去,一路蹦跳大喊:“拿住红毛鬼啦,拿住梁山贼人啦!……” 西门庆一行才到城门,城门口已经欢声雷动,无数老幼妇孺潮水般涌来,胡月带人清出一条夹道,西门庆一行人才勉强入城,抬着刘唐直奔县衙而去。 县衙前,吕轼早得了讯息,专程在门前等候。 他虽是百里侯,但治下出了恶性惨案上峰定会怪罪,不想却在一日之间擒获贼人,而且还是与画像一致的梁山大贼。 此是吕轼非但没有影响,反而是绝佳的在任政绩。 数名衙役手持粗铁链,将刘唐牢牢绑缚在县衙前拴马桩上。 众百姓指指点点,看了刘唐模样,纷纷道潘金莲所言不虚,贼人的确满头红毛,如同狰狞恶鬼一般。 吕轼笑意盈盈,问道:“你等如何拿住的贼人?” 七八个民壮哪能放过这等炫耀时刻,七嘴八舌宣扬起来。 几人手舞足蹈,唾沫飞溅,将所见鼓吹一番,按照讲述,刘唐简直就是能生撕龙豹的怪兽,而西门庆更是天神下凡一般。 老百姓听得义愤填膺,纷纷叫骂,吕轼心道此时正是立威的好时机,当下吩咐道:“抬大案来,本县要当街审问梁山贼人。” 三班衙役飞速抬来大案,吕轼居中正襟危坐,一拍惊堂木喝道:“你可是梁山刘唐,匪号‘赤发鬼’?” 刘唐硬气,双目圆睁叫道:“狗官,你认得爷爷还问什么?” 吕轼又厉声问道:“看你好大的块头,你在梁山怕不是无名小卒吧?” 刘唐狞笑道:“哼哼,好教狗官知道,爷爷在梁山聚义厅,坐的是第五把交椅。” 确定了真是刘唐,吕轼心中大喜。 吕轼又问:“你为何前来阳谷?” 刘唐脖子一梗,喝道:“爷爷路过阳谷,怎的,你阳谷是金銮殿,还不许人过路看看了?” 吕轼一拍惊堂木,喝道:“路过?那你为何昨夜杀了王婆,又纵火烧屋,行此大奸大恶之事?” 刘唐怪眼连翻,心道老子杀人放火的事情可没少干,难道昨夜大醉断片后在青楼杀了人?不对呀,自己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 三班衙役发出一阵“威~武~”声,警告刘唐速速回话。 四围百姓也纷纷大叫:“狗贼,敢作不敢当吗?” 刘唐生性放荡不羁,闻声反问道:“王婆?可是昨日陪我的窑姐吗?可有那小妞漂亮?”说着向人群一抬下巴。 众人循迹望去,却是潘金莲战战兢兢站立在人群之中。 潘金莲心中有鬼,赶紧掩面移身,躲到西门庆身后才心神稍定。 围观百姓一阵大哗,按照刘唐所说,王婆少说五六十岁年纪了,谁又能想到居然是个老年窑姐? 自古贼和婊子本就是一窝,这话从梁山贼人嘴里说出来,大伙儿都觉得差不离。 众人纷纷摇头,心道这贼人虽牛一般强壮,但连王婆这等货色都下得了手,这口味实在是……太重了! 刘唐的口味够“重”,但吕轼对待梁山贼人下手更“重”! 吕轼一拍惊堂木,喝道:“你昨夜如何在阳谷杀人放火,说!” 三班衙役将水火棍在地上狠狠一顿,声势颇为骇人。 刘唐是个混不吝,再说他昨夜喝断片,什么也不记得了,自然答不出来。 不过他依然嘴硬,“呸”了一声喝道:“爷爷睡窑姐从来银子都给得足足的!你说杀人放火嘛,爷爷记不得了,不过……想来是那窑姐没伺候好爷爷,爷爷这才撒酒疯宰了她。” 围观百姓大哗,纷纷脑补昨夜王婆是怎么没伺候好这红毛鬼。 一幅幅脑补画面,刷刷刷从众人脑海中闪过! 吕轼怒从心头起,从签筒中抽出一支签子扔出,喝道:“先打八十水火棍,看此贼嘴还硬不硬?” 三班衙役上前摁翻刘唐,抡圆了水火棍“噼噼啪啪”重重责打将起来。 衙门的棍棒,从来不是胡乱打的。 行刑的衙役两人,都是打板子十几年的老手,掌心磨得茧厚如铁,棍梢一抖,便能叫人皮开肉绽却不伤筋骨,手腕抖一抖用上暗力,便能让人外皮瞧着无事,内里却已骨断筋折。 今日千百双眼睛盯着,两个衙役往手心啐了口唾沫,腕子一沉,水火棍挟着风声砸下…… “啪!” 刘唐脊背上的皮肉猛地一颤,血痕顿时绽开。他起初还梗着脖子骂:“打得好,狗官!咱们走着瞧……我家晁哥哥定当砍了你的脑袋当夜壶。” 他嘴巴够硬,可到了四十棍,骂声已成了闷哼。 棍棒如雨,每一记都似烙铁烙进骨髓,疼得他眼前发黑。 “我……我招!”他终于嘶吼出声,喉间一股腥甜涌上:“莫打了……我招!” “哼哼,算你识相。”吕轼一摆官袖,棍棒骤停。 县主簿胡月早已备好供状,蹲在刘唐身旁,笔尖蘸墨,细声引导:“可是你昨夜潜入王婆家中,劫财害命?” 刘唐喘着粗气点头。 “可是你见金镯起了歹意,欲行不轨?” “是。” “嫖资多少?可是二两银子?” “你看着写就是。” “一夜几次?摆何姿势?” …… 胡月极善于在细节处引导,只一炷香的工夫就写好详细供状。 他吹了吹供状上未干的墨迹,上前蹲在刘唐身侧,喝道:“如无出入,快快画押按泥。” 刘唐疼得浑身颤抖,颤巍巍画押,又有衙役拉起刘唐的手,在供状上重重按上鲜红的指印。 吕轼看着胡月呈上的供状,满意地点点头。 至此时间、地点、案由、凶器、人证、供状、押印俱在,一场嫖娼杀人劫财纵火大案,已经铁案如山。 这口黑锅,刘唐算是“坚不可摧”地背起来了! 西门庆混在人群中,看着刘唐血肉模糊的脊背和那双充满怨毒、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一股寒意陡然窜上脊梁骨! “哼!现在知道怕了?”锁灵的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冰冷,“废柴!麻烦大了,哈哈,晁盖那伙人可不是吃素的!刘唐是梁山泊坐第五把交椅的头领!你把他整得这么惨,还扣上‘嫖娼杀人’的屎盆子……嘿嘿,等着吧!梁山泊的报复,会比景阳冈的虎啸还凶!” 第十六章 绣鞋,踩在了西门庆命门上 刘唐算是彻底栽了! 铁证如山,神仙来了也翻不了案了! 不过他为何不好端端在梁山待着,却出现在阳谷县? “哎!”刘唐后背剧痛,一声长叹,眼前不由浮现出下梁山前的一幕。 那日梁山泊的聚义厅里,酒肉香气还未散尽,刘唐便急匆匆寻到晁盖面前。 “哥哥,这趟差使非俺去不可!”刘唐拍着胸脯,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伸出两根手指:“一来,当初是俺给宋公明哥哥送信,才引出阎婆惜那档子糟心事;二来,郓城的路俺熟得很,闭着眼都能摸到宋家庄。” 晁盖捻着胡须沉吟。案几上摆着个红木匣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百两蒜条金,每根都缠着红绸——这是给宋江父亲宋太公的寿礼。 “路上小心。”晁盖最终拍了拍刘唐的肩膀:“见了宋太公,就说……就说梁山上下都念着宋押司的好。” 可谁能想到,宋家庄那扇黑漆大门始终紧闭。刘唐在门前从晌午站到日头西斜,嗓子都喊哑了,只换来管家隔着门缝一句:“太公说了,梁山的礼,不受!” 回程路上,经过阳谷县时,他那张鬼见愁的脸实在不敢住店,先闷下三斤烧刀子酒,又寻了一处青楼快活快活,醉醺醺出了城,酒劲上来,寻了处荆棘草丛倒头就睡,睡醒了想出个恭,谁知,竟然有人拿着烧火棍捅他…… 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此刻县衙前的刘唐,哪还有半分“赤发鬼”的威风?背上的血肉和衣裳黏在一处,稍微动弹就撕心裂肺地疼。 他望着地上那滩混着血水的泥浆,突然想起离山时,阮小七往他怀里塞的那葫芦酒——早知如此,该多喝两口的。 吕轼将补丁官服大袖一甩,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我吕轼在阳谷就要任满三年了。按照大宋法度,不久后我就要调离阳谷,但我深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凡我在一天,若有恶贼在我阳谷犯案,我定将其缉拿归案,护我阳谷百姓一方平安。” 众百姓哄然称是,人人都夸赞他是阳谷的父母官,日后定能平步青云。 说起来,吕轼的确升官近在眼前,他三年任期将满,这一次又擒住梁山排名第五的大贼,那还不是大功一件? 尤其刘唐还是黄泥岗抢劫当朝一品梁中书生辰纲的大贼之一,这事要是一层一层报上去,想来吏部定会给自己考评个优等,那头上的帽子“调一调”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吕轼心里高兴,一指刘唐对左右喝道:“将此贼用重枷大链,锁在县衙前石狮子上严加看管,任他雨打风吹,且待我上报东平府,待公文回转再做处置。” 吕轼没有把刘唐关入大牢,而是将他当街锁住示众,为的就是当众展示自己的功劳,这对自己的官声助力极大。 众人心中明镜似的,吕县令等待上峰回文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刘唐这等梁山大贼必死无疑。 衙役早就备好一副二十五斤的槐木大枷,两人抬着“咔吧”一声锁住刘唐,又用三条大铁索锁在衙前石狮子上,众百姓哄然叫好。 吕轼看向西门庆,面色和蔼说道:“前些日子你打死大虫,为我景阳冈开商路,除大害,今日又力擒此大贼,来啊,将赏银取来。” 衙役取来五百两赏银。 西门庆谢过吕轼,接过赏银后唤来几名民壮,道:“你等与武植本是街坊,我想劳烦几位做一件事。” 众民壮道:“大官人只管吩咐。” 西门庆将银子交给领头民壮,道:“武植一家被烧成白地,他自己昏迷不醒,兄弟武二郎又出了公差,只能劳烦几位街坊帮他重建木楼。” 众民壮满口答应,却不接银子,道:“什么木楼要五百两银子?” 西门庆道:“今日擒贼,非我一人之功,诸位也出力不小,多出的银子,几位分上一百两,剩下的盖起木楼,再帮武植置办好一应家具就是。” 众人顿时眉开眼笑接过银子,又拍着胸脯说一定把这事儿办得妥妥帖帖。 眼见天色不早,众百姓逐渐散去,西门庆也前往自家生药铺探望武植。 一路上,满城百姓谁见了西门庆都热情的打着招呼,赞扬他为民除害,更有大姑娘见了他脸色微红,半袖遮面,扔过来一个荷包迈步就逃…… 不过数天时间,西门庆上冈打虎、接济猎户、摆全虎宴、赈济灾民、奋力救火、力擒刘唐……一桩桩一件件百姓都看在眼里。 现在满阳谷县,谁提起“西门大官人”,都得高高挑起一根大拇指,他算是在阳谷彻底“洗白”了人品。 来到生药铺子里,经过朝奉精心诊治,武植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当时急火攻心晕过去罢了。 不过西门庆却为一件事犯了难,怎么安置武植夫妇? 武松不在家,他自然要照顾好武植夫妇。 如今武植木楼一夜被烧,他本是外乡人,在阳谷也没有亲友,西门庆自家府宅倒是不小,但把潘金莲也接进去住下,那……他可不敢! 锁灵又在西门庆神识中打趣:“废柴,你敢把潘金莲接回家吗?那可是手榴弹擦腚——危险得很呀!你要敢接她回家,我敢保证不出三天,武植脑袋上就有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哦,嘻嘻。” 西门庆考虑再三,到底没胆子把武家夫妇接回府中。 怂了就怂了,他忍,也认! 末了,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在狮子楼包下一个客房安置好武植夫妇,只需等着紫石街建好木楼,两人再搬回去就是了。 武植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道:“大官人,我自来阳谷,一年多起早贪黑,攒下些家当,全……全都烧光了……。” 西门庆道:“家当没了可以再挣,人还在就好。再说,一栋旧木楼烧就烧了,再建一栋也无妨。” 刘伯也在一旁告诉武植,西门庆已经请人帮他重建木楼。 武植喜出望外,哆嗦着嘴唇千恩万谢。他心里虽难受,但也明白木楼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值钱的宝贝“虎鞭酒”已经抢出来了。 他听生药铺里的郎中说了,这东西只要泡酒一个月,任谁喝了那都是猛虎附体,金枪不倒! 一坛“虎鞭酒”,在武植眼里可是无价之宝! 西门庆道:“哥哥不要着急,过些日子二郎就回来了,那时候他就成了衙门里的公人,你到明年家里再添个大胖小子,那日子……啧啧!” 武植抹一把眼泪,也觉得是如此,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西门庆唤来狮子楼梁掌柜,说武植食宿银子只管算在他账上,日后找刘伯结账就是。 梁掌柜一脸谄媚,满口道:“这点小事值什么?” 武植在客房养伤,吩咐潘金莲代为相送。 潘金莲低着头,落后西门庆半步出门,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头绞着帕子,那帕角上绣的并蒂莲早被她揉成了残荷。 她眼里小心看着西门庆的影子,鞋尖儿总在将要踩上他影子时倏地缩回,像怕烫着似的。 “官人留步,前头……前头脏。”她忽指着青石板上一滩糕点渣,声气儿比那糕点还软三分。 西门庆回身时,她正巧抬头——灯笼的微光,斜斜切过她鼻梁,将那脸庞映成一片粉红色。 她慌得垂下颈子,却把一段白生生的后颈送到他眼底,甜腻腻地往人眼里钻。 锁灵在西门庆眼里大笑:“废柴,我听过一句话,说‘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后来有了胭脂,便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哈哈,潘家娘子可没有抹胭脂哦,你说,这代表什么?” 西门庆一个趔趄,没敢说话,只是赶紧收回目光。 刚到狮子楼门口,潘金莲就低语道:“大官人慢走,奴家先回去照顾大郎了。” 说着她转身就走,却不防,西门庆也顿住脚步。 她这一迈步,绣鞋正好踩在西门庆影子的“命门”上,吓得她“呀~”了一声,身子一斜就要摔倒。 西门庆伸手扶住潘金莲的臂膀,潘金莲站稳后着福了一福转身就走,转身时裙摆扫过西门庆靴面,轻得像只偷腥的猫儿溜走前,不小心用尾巴挠了你一下。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大笑,道:“咋样,心里酥了吧?哈哈,要么,咱们大胆些,反正武松又不在家,咱们给他哥哥戴上一顶绿帽子如何?哈哈!” 西门庆冷哼一声,道:“不成,我是有妻子的人,又不是禽兽。” 想起现代的妻子银荷,西门庆的眼光不觉看向夜空,他思念女儿,又何尝不想念在ICU中日以照顾囡囡身体的妻子! 回到西门府,已至子时。 刚入寝室门,西门庆双手又齐齐钻心剧痛,手掌虎口处如同被烧红的火棒炙烤一般,痛得他指节惨白,牙关咯咯作响…… 神识中,锁灵一声长叹:“龙鳞反噬,你只能熬……对了,我必须提醒你,ICU里实在是太烧钱了,你媳妇银荷已经快撑不住了……!” “还能撑多久!” “不到一个月!” 第十七章 武都头的疑惑 龙鳞锁的反噬来得如此突然,盏茶工夫后,剧痛下的西门庆这才缓过神来。 他问锁灵:“这……龙鳞锁才化了三味药材,怎的反噬却如此凶猛?” 锁灵默然道:“反噬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下,今后每日子时,你都会剧痛一番。而且今后你身上嵌入的龙鳞碎片越多,反噬也就越痛。” 西门庆愕然,愤愤道:“好,为了女儿,我忍,只是不到一个月,我到哪里找贪官去?” 锁灵道:“这就看你的机缘了。” 西门庆长叹一口气,恍惚间只能沉沉睡去。 随后的日子里,他在酒肆、茶楼四处打探,每每把话题向“贪官”上引时,众人却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 在市井间,谁愿意谈这个?那不是没事找事嘛! 西门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又偏偏无可奈何,每日里回到府上夜不能寐,长吁短叹。 末了,他想出个好办法,从自家找到一个小金元宝,呼唤锁灵:“好姑娘,你帮我个忙,把这一锭金子先送回去,交给我妻子银荷,怎么样?” 锁灵一口拒绝,讽刺道:“废柴,你这脑瓜子够聪明的啊,按你这么玩,龙鳞锁成你家快递公司了?” 西门庆挠挠头。 锁灵接着说道:“杀一个贪官,送一个东西,这是龙鳞锁的规矩,明白不?” 西门庆不死心,说道:“好姑娘,你通融通融,我心里记着姑娘您的大恩就是。” 锁灵咯咯一笑,道:“你要真想报恩,哼哼,就好好杀个贪官来,本姑娘就是锁灵,还能拆自己的台不成?” 西门庆试着又问:“这事儿真没得商量?” 锁灵叫道:“没商量,没商量、没商量……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西门庆心里难受极了。 锁灵看他难过,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这事儿爷急不得,我估摸着武松回来后,这事儿就有眉目了。” 西门庆心里终于升起了一丝希望。 锁灵又冷哼一声,道:“希望总是有的,不过你这武艺,若是遇上什么事,怕是差得远,你也不看看,抓个刘唐还得靠‘捏核桃’,我都不稀罕说你!” 西门庆满口答应:“好,从今儿起,我先打磨好这副身体再说!” 随后的日子里,西门庆只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每日咬紧牙关,在子时承受剧痛。 第二件,每日不断强健身体和打磨武艺。 前几日捉拿刘唐时,他不过侥幸取胜,若不是捏住了刘唐两颗“大核桃”,怕是就成朴刀下的亡魂了。 他本就有武艺底子,可惜前些年光顾着拈花惹草,身子骨都给淘虚了。 这些时日,他日日在府中打磨身体,又在生药铺里抓了许多补气强身的中药天天服用,身子骨不但逐渐恢复了元气,还越来越硬实! 每隔一段时间,他也会去紫石街和狮子楼走一走。 紫石街有他不少熟人,打虎时认识的李成等猎户,冬季打猎不易,也在此帮着武植盖木楼挣些工钱。 这些日子,武植总是笑容满面。一来住在狮子楼,好吃好喝,再不用起早贪黑卖炊饼,二来他干脆买下王婆家地皮,与自家地皮并作一处,准备盖一处大大的木楼来。 用武植的话来说:“我家二郎还不曾娶妻,大宅子盖起来,那时候媒婆还不踏碎了门槛?” 不过武植也是个心细的人,盖一栋木楼并不容易,泥瓦匠、石匠、木匠、漆匠一个都不能少,砂石、木材、石灰、板瓦这些材料,更是堆得满地都是,跟小山似的。 烦恼随之而来,紫石街人口驳杂毛贼众多,稍不留意就今天少三根檩条,明日短两桶桐油…… 武植不愿与人争执,思来想去想了个笨办法——每日夜晚,他裹着棉衣睡在工棚里防偷儿,白日里他回狮子楼补觉,换潘金莲来工地守着,一边为匠人烧水添茶,一边看守材料。 这一日,武松终于从东平府回到阳谷县。 武松在县衙交差后,一则消息飞一般传遍阳谷——武松居然被吕轼县令一举任命成县衙都头。 在百姓眼里,都头可是了不得的人物,缉捕盗贼、约束衙役、巡视全城……满县哪个商绅敢不给面子? 这一夜,西门庆在狮子楼为武松摆酒相贺,再加上武植,三人喝得痛快淋漓。 趁着酒意,武松说出了自己被提拔成都头的缘由。 原来,武松此去东平府,沿路贼寇的确不少。以东平府为例,各个州县都派人前往府城送礼,但中都、寿张、东阿、平阴、龚县等县礼物却全部被劫,只有武松这一路送礼的队伍平安抵达府城。 武植喝了一杯酒,问道:“沿路盗匪怎的如此猖狂?” 武松叹道:“若不是我拳头硬,一路硬打过去,怕也到不了府城。只是雷顺都头被暗箭射瞎了一只眼睛,自此落下残疾,所以吕县尊才抬举了我,令我接替了雷都头。” 西门庆点点头,雷顺残疾,自然做不得都头了。 酒过三巡,武植却先告退,他还要去紫石街看守工地,因为木楼接近完工,现在“丢一根木檩就白搭二百文钱”。 武松心疼哥哥,不愿让武植冬夜再去值守,武植只是不听。 末了,西门庆想出一个好主意,他与武松替武植值守一夜,一来二人还能接着喝酒谈心,二来新科都头前去值守,今后哪个毛贼敢来捋虎须? 武植憨厚一笑,心知是兄弟心疼他,答应下来回狮子楼客房歇息去了。 西门庆与武松喝酒还未尽兴,二人索性打包了两只烧鹅,提溜了两坛好酒,溜溜达达来到紫石街,挤在工棚里接着喝起来。 两人也不管北风呼啸,只管喝酒吃肉谈天说地,如同亲兄弟一般。 眼看酒坛见底,武松对西门庆道:“哥哥,我此去东平府,还有一事堵在心里,不敢对人提及,却不愿瞒着哥哥。” 西门庆问道:“什么事?” 武松一口喝干坛底剩酒,道:“哥哥不知,我此去东平府,雷都头与府衙户房典吏相熟,知道我酒量好,拉我去陪酒。筵席间户房典吏喝得大醉,问雷都头说前些日子府衙已经将金堤河决口赈灾的五千两银子全部下发,委托阳谷商会运回本县,前几日又收到阳谷回文,说赈灾银两已经全部下发给了灾民,还送来了灾民名单和签押。” 西门庆一惊。 武松接着道:“哥哥,我觉得这事……这事有蹊跷,五十里园村重建家园,不是哥哥您赌赢了秦风,给他们筹措的银两吗?” 西门庆问道:“那典吏还说了什么?” 武松摇摇头,道:“他自知失言,再没多说什么,岔开了话头。” 西门庆略一思量,心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五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若是顺藤摸瓜,八成能摸出一个大贪官来,只是仅凭一句话又该怎么确定谁是贪官呢? 锁灵也在他神识中大叫:“废柴,想见囡囡一面吗?嘻嘻,赶紧顺着这条线深挖哦!” 西门庆点点头,知道此事急不得,对武松道:“武兄弟,事缓则圆,这事再看一看,不急。” 武松也点头道:“吕县尊如此节俭,又对我有知遇之恩,这典吏想来是醉后胡言乱语,也不可信。” 后半夜时,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及至天明,路上洒落了薄薄一层白毛雪。 天色大亮的时候,有人在工棚外禀报:“武都头在吗?吕县尊唤你前去县衙,东平府回文到了。” 武松起身答应一声,回身对西门庆道:“哥哥,想来刘唐那贼命不久矣。” 西门庆看了看地上的白毛雪,道:“待我取件棉衣给刘唐送去,他在江湖上颇有名号,若是冻死了,怕江湖上嚼舌根,你是都头也不好看。” 武松道:“还是哥哥想得周正。” 当下,武松前往县衙,西门庆回府取了一件棉衣,亲自给刘唐送到县衙前。 刘唐仍被重枷粗索绑缚在衙前石狮子前示众,这些日子雨淋日晒,这条牛一般壮实的汉子,十停性命已去了六七停。 三五个孩童围在拴马桩四周,捡起小石块,嬉笑着砸向刘唐,嘴里叫着不知何人编排的儿歌——“赤发鬼,赤发鬼,见了王婆要亲嘴,先摸脸,又摸腿,喝了王婆的洗脚水,没路费,心太黑,抢完再把她烧成灰……” 西门庆敬刘唐是条汉子,随口驱散儿童,他心知东平府回文已到,无论将刘唐押解州府或是就地问斩,刘唐都是死路一条。 说到底,刘唐替西门庆背了杀人黑锅,西门庆见刘唐惨状也隐隐有愧。 他放下棉衣,又从怀中掏出一瓶金疮药放在石狮子下,点点头去了。 昨夜落雪,刘唐瑟瑟发抖斜倚在石狮子边上,满头红发结成一绺一绺,嘴上也满是燎泡,后背鲜血虽已结痂,却隐隐有黄水流出。 望着西门庆离去的背影,刘唐怪眼一翻,心道:“怎的,我赤发鬼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难不成要死在这小小阳谷县,不成,得想个法儿保住小命。” 远远的,一声“雪梨哦~雪梨……”传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卖梨小哥挎着篮子而来。 刘唐眼前一亮,抿一抿干裂的嘴唇计上心头,暗道:“机会……终于来了!” 第十八章 两颗金牙的诱惑 寒风刀子般刮过,县衙前的青石板上结了一层薄霜。 “雪梨哦~雪梨……”街上走来一名十来岁的卖梨小哥,临近日中,他还有十几个梨子没有卖出去,想来县衙这边碰碰运气。 卖梨小哥名叫郓哥,本与武植相熟,时常结伴上街一起做买卖。 此时的他搓了搓生满冻疮的手,眼睛却不住往衙门口瞟——那几个烤火的衙役说不定能发发善心。 现在武植忙着盖房,他只能大冷天一个人走街串巷卖梨。 “小、小哥……”刘唐哑着嗓子叫,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买……买个梨。” 郓哥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鼻孔里喷出两股白气:“呸!戴枷的死囚也配吃梨?再说,你有银子吗?” 刘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粗铁链哗啦作响。等喘匀了气,他压低声音道:“没银子……但……但有金子!” 说着突然扭头朝石狮子底座狠狠一磕。 “当啷!” 郓哥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带着血丝滚到自己脚边。他蹲下身时看得真真切切,是颗大金牙! 郓哥心跳突然快得像打鼓。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人注意,赶紧用脚掌先踩住金牙,又向地上扔了一个雪梨,装着俯身捡梨,指缝间扣起了金牙。 暮色中,那颗金牙在他掌心直晃眼,看得他心跳似乎都跳慢了一拍。 “梨,给我梨!”刘唐叫道。 郓哥吓得一哆嗦,金牙差点脱手。 他慌慌张张在筐底摸出个虫蛀的歪梨,刚要扔又缩回手,用袖子擦了擦梨皮上冻出的冰碴,这才扔过去。 看着刘唐一口就把歪梨啃得只剩半边,郓哥突然想起什么。 他眼珠一转,蹲下身把地上半瓶金疮药也摸进袖袋,然后扒着木栅栏,踮起脚往刘唐血肉模糊的背上胡乱撒药粉,心道:“这样你这颗金牙也算没白给我。” “可惜啊……”刘唐一边费力嚼着梨,腮帮子鼓鼓的,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这金牙本是一对,今后它们就算分开喽!” 郓哥挑眉道:“你张口我看?” 刘唐一龇牙,口中果然还有一颗金牙。 郓哥道:“我再卖你个雪梨,你也用这颗金牙来换,这样两颗牙就不会分开喽!” 刘唐道:“不换,现在口不渴了。” 郓哥急得在原地打转,直搓双手。 刘唐又道:“再给你这颗金牙也行,不过你得替我跑一趟腿。” 郓哥急切道:“去哪里?” 刘唐道:“我活不了几天了,你把我的一撮红头发送到我同乡那里,让他回乡时埋了红发,就算我也回乡了。” “远不?” “不远,四五天脚程。” 郓哥一盘算,这事赚大发了,当下道:“取牙来。” 刘唐道:“你先发个毒誓。” 郓哥也爽利,当下指天画地,赌咒发愿说得又快又顺溜:“我郓哥要是说话不算数,就叫……就叫烂舌根生疮!”发完誓还往地上啐了三口唾沫。 刘唐点点头,又是“当啷”一声,磕下另一颗金牙,又扯下一撮红发交给郓哥,细细交代了一番。 郓哥擦净金牙血迹,想来不过是跑腿送一缕头发,不过十日便能回转。 算算账,他跑这一趟足足抵得上卖一年多的梨! 他当下回到家中,向城里邮驿铺细细打听了梁山方向,带了几张黑面饼子和几个雪梨,寻了个破碗假扮成乞丐,连夜出城而去。 天寒地冻,城门里流民出出进进,经过城门时,守卒突然用枪杆戳向他鼓胀的包袱。 郓哥急中生智抓起雪梨塞过去:“军爷尝尝甜水梨?” 趁对方啃梨时,他瞥见城头新贴的“缉拿梁山贼寇”告示——刘唐的刺配画像旁竟有朱砂批注“已擒”二字! 郓哥急忙缩进流民队伍,将红发包进讨饭的破碗底层。 就这样,他扮作乞丐,每日夜里宿在破庙,也死死攥着破碗睡。 他本是半大小子,穿得旧衣破裤,一路上哨卡兵丁也不拦他,只道是流离乞丐,四处讨饭求活罢了。 够了五六日,他终于远远看见一处浩大的水泊。 梁山泊到了! 时值冬日,水泊枯苇折腰,碎冰镶岸,远处蓼儿洼的残荷早被雪压垮了筋骨,只剩几根铁戟般的茎杆刺破冰面,像是要捅穿这铅灰色的天。 郓哥按照刘唐的交代,沿湖行走不过四五里地,果然看见一面写着“江湖醉仙”的酒旗,在寒风里被吹得呼啦啦直响。 酒旗红得扎眼,像泼在雪地上的一碗血。 郓哥入了酒店,店小二见是一个少年乞丐,随手把他向外轰去。 他却脖子一梗,叫道:“你家店主可是姓朱?” 小二大奇,点点头。 郓哥嘿嘿一笑,叫道:“快叫店主前来,我有大事相告。” 店小二也是伶俐人,问道:“小哥有何事寻我家店主?” 郓哥大咧咧道:“江湖上的事情,少打听!对了,先来一碗热汤面,可冻死我了!” 店小二闻言不敢怠慢,先端来满满一碗热汤面,挑起后门布帘子飞跑着去了。 芦苇荡边的酒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这家临水而建的酒肆,正是“旱地忽律”朱贵的产业。 檐下冰凌滴着水,将门前的大木招牌洗得发亮。 郓哥吸溜着热汤面,热气模糊了视线。 一炷香的工夫,酒店后门布帘一挑,一名汉子突然走进店内。 郓哥抬头看去,只见此人一身貂鼠皮袄,清瘦的脸上长着长长的三叉黄须,正是刘唐所说的同乡模样。 “小兄弟从哪里来?” “阳谷,送东西来!” 朱贵擦拭酒碗的手突然一顿,当那缕暗红的发丝摊在柜台上时,他瞳孔猛地收缩,柜台下的手悄悄攥紧了一把匕首。 “小兄弟,尝尝新切的酱牛肉。”朱贵笑着推过青花瓷盘,指节不经意敲着桌面。 郓哥也不客气,大口嚼着牛肉。 朱贵慢慢和他拉着家常,郓哥边吃边答,慢慢地,朱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窑姐儿、大金镯、西门庆、水火棍、血写的供状……不一会儿的工夫,朱贵将刘唐被擒住的前后事儿摸得一清二楚。 暮色渐浓时,朱贵亲自往郓哥行囊里塞了银钱。 待少年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他闪身掠向后门,芦苇丛中惊起几只水鸟,一叶扁舟刺破薄雾,箭也似的射向梁山深处。 船头灯笼在风中明灭,照见朱贵铁青的脸——那缕红发正被他紧紧攥在掌心。 梁山演武场外松涛阵阵,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 晁盖骑着高头大马,一巴掌拍在马鞍上:“好个阳谷县,小小的鸟地方,也敢动我梁山的兄弟!” 朱贵单膝跪地,抱拳道:“禀天王,那西门庆……” “管他西门东门!”阮小七猛地踢翻条凳,腰间鱼叉哗啦作响:“咱们兄弟的血也是他一个药贩子配沾的?” 吴用轻摇羽扇,目光却利如鹰隼:“且慢。此人原来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浪荡子,听说打虎时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如今居然能手擒刘唐兄弟……” 他扇骨在掌心一敲:“怕是背后另有文章。” 林冲一身锁子甲,枪尖在演武场青砖地上划出火星:“军师多虑了。”寒光闪过,枪杆上缠的红绸如血浪翻涌,“管他什么文章,我只凭这一杆铁枪便是。” “林教头说的是!”晁盖胡子气得都翘起来了,一把抓起酒坛,仰脖子咕咚咚灌下去。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脖颈浸透晁盖衣襟,他一甩手将酒坛摔碎在“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下,喝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敢动我兄弟一片衣角,须问梁山刀枪答不答应!” 吴用道:“按朱贵兄弟所说时间,刘唐兄弟已被擒旬月,只怕东平府回文顷刻就到阳谷县,救人之事丝毫耽误不得。”说罢,他轻捋着胡须,安排众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末了,晁盖大手一挥,喝道:“劫法场,救刘唐,就这么定了!” 梁山倾巢出动,这边阳谷县也调集全县衙役兵勇,准备砍了刘唐的脑袋。 东平府新任知府程万里在回文写得清楚——“梁山贼寇罪大恶极,恐沿路有失,无需押解东平府,着立时于阳谷县斩首,以息民愤……” 吕轼要的就是上峰这话,在阳谷一刀砍了刘唐最好,免得押解途中节外生枝。 吕轼连夜唤来武松,又看了黄历,定在五日后将在东城门外金堤河畔,将刘唐斩首示众,一应事务交予武松督办。 不过,当晚吕轼却告诉武松一件机密事——县里的一个梨贩子郓哥上梁山去了,想来梁山已经获悉刘唐被擒于阳谷的事情…… 原来,郓哥前去邮驿打听梁山道路,他不知道的是,小小铺兵哪敢隐瞒此事,当夜就来到县衙禀报了此事…… 吕轼唠唠叨叨,向武松交代到半夜时分,这才让武松告退。 武松刚出县衙,门外一名小厮正急得团团转,见到武松慌忙迎上来,叫道:“武都头,祸事了,快去狮子楼,你哥哥出大事了!” “啊!”武松飞跑而去。 刚至狮子楼门前,西门庆也得信赶到。 梁掌柜哭丧着脸飞跑而来,哭叫道:“二位快去客房,武植……武植遭歹人袭击,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第十九章 谁抢了虎鞭酒? “最后一口气?”梁掌柜这句话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武松头上。 武松自小父母双亡,是哥哥武植一口饼子一口汤,硬是把他拉扯大的。 武植对他,说是兄长,实则犹如父亲一般。 如果武植死了,那几乎是灭了武松满门! 夜色如血,武松血红着眼睛,向客房狂奔而去,喉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哥哥……” 武松的吼声劈开狮子楼走廊的昏暗,西门庆紧随其后而入,鼻尖猛地撞上一股血气味。 客房内,武植蜷缩在床榻与矮几的夹角处,胸口凹陷下去一大块,像只被踩烂的炊饼。 潘金莲瘫坐在一旁满脸煞白,十指死死抠着武植的袖口,指甲缝里全是血丝,喉咙里挤出幼猫般的呜咽:“相……公……!” 武松悲愤跪地,蒲扇大的手托住兄长后脑——那里黏糊糊的,血和脑浆糊了他满掌。 武植的嘴一张一合,却只吐出带血的泡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胸骨凹陷下去,每喘一口气,口中就“咕嘟”冒出一串血泡,像被扎破的猪尿脬。 梁掌柜飞奔而来,气喘吁吁一指窗外,道:“当时小二看见一个蒙面人从那边翻走了,我已经让小二速速去县衙报官。这屋里银两都在,独独丢了虎鞭酒。” “虎鞭酒……”西门庆瞳孔一缩。 武松抱着武植,只觉心口被一刀刀剜着那般痛,嘶声问道“谁干的?” “嗬…嗬…”武植的喉结上下滚动,染血的唾沫星子喷在武松脸上。 他口不能言,忽然挣起半身,左手拽住武松的衣带,提起带血的手指,右手在武松手掌心颤巍巍点了三下,似乎想写出什么字来。 手臂垂下,武植终是没有写完这个字,大脑袋一歪死在了武松怀里。 武松狼一般悲嚎起来,武植去了,在这世上他再无一个亲人! “三点水?大郎写的是一个梁字的起笔,定是梁山贼人!”梁掌柜嘶声道,“前些日子那红毛鬼刚被抓住,如今梁山贼人好大胆子,还敢来阳谷作案……” 武松的拳头捏得“咯吱”响,他盯着掌心将干未干的血渍,忽然把脸埋进兄长颈窝。众人只听见咔嚓一声——他咬碎的后槽牙混着血唾沫,全咽进了肚子里。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却不同意:“‘三点水’起笔的字多了,温、江、洗……我还说是‘潘’字呢,咦,莫非是潘金莲害死了武植?” 西门庆看一眼蜷缩在墙角的潘金莲,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绝不可能是她,因为这一世……自己也没勾搭她呀! 眼看武植咽了气,潘金莲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哭嚎着抱住武植拼命摇晃:“大郎……大郎,你怎么就去了……” “哥…”武松的嚎叫声像被刀劈开的竹子,从胸腔最深处裂出来。他忽然抓起染血的褥子裹住兄长——就像小时候武植用炊饼袋子给他挡雪。 可这次,再没人踮着脚往他怀里塞热乎乎的饼了。 锁灵在西门庆耳边幽幽道:“呜呜,太惨了,大郎多好的人呀……哎~现在他真成‘三寸丁’了。不行,本姑娘要帮帮他……” 一缕魂魄升起,慢慢拧成一股虹线,安静地投入西门庆胸前的龙鳞锁中。 这缕虹线只有西门庆能看到,武松等人谁也看不见。 “正好!”锁灵道:“囡囡在锁里也需要人照顾,武植天生忠厚老实,最合适不过。” 西门庆问道:“这回,武植灵魂不变药种子了?” 锁灵道:“变什么药种?武植为人忠厚,本姑娘才不做那么残忍的事。” 一旁,潘金莲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她的指尖还沾着武植的血,那血在她指甲缝里凝成十枚小小的月牙。 她突然想起去年冬至,他蹲在灶台边吹火,灰沾了满脸,却把第一碗热汤推给她时说的那句:“趁……趁热乎……”——现在他冷了,比那碗搁久了的汤还冷,再没人结结巴巴唤她“金莲”了。 一夜之间,武植被害的消息传遍阳谷。 尤其他临死前在武松掌心连点三下,这事在坊间传得是神乎其神,添油加醋,大街小巷都在痛骂梁山贼人。 胡月还详细勘查现场,又询问了潘金莲,按照潘金莲的说法,那贼人凶神恶煞,当时不但要抢虎鞭酒,还对她动手动脚,是武植拼死挡在她面前…… 众人大哗,前几日刘唐当众招供自己“嫖”了王婆,今日梁山贼寇又来抢虎鞭酒,调戏潘金莲…… 梁山的名声在阳谷县市彻底崩坏了,人人都说梁山贼人好色,亏空了身子所以专程来抢虎鞭酒。 不过,西门庆却不信是梁山贼人所为。 晁天王、公孙先生、吴学究那几位,哪个像是对人妻室动歪念头、为口虎鞭酒杀人劫宝的下作胚子? 武松却先入为主,认定了梁山贼寇杀害了自家兄长。 他也不知梁山贼人躲在何处,直奔县衙门口,将戴着重枷的刘唐一顿好打,若不是众衙役死死抱住,刘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西门庆由着武松撒气,他知道武松这性子,兄长莫名被害,这太岁神早晚要大开杀戒。 连日来,武松披麻戴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似的,夜夜守在哥哥灵堂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累极了就蜷缩起身子睡在棺材前。 潘金莲连日来像是丢了魂,只知道跪在灵堂前,默默地烧纸。 西门庆夜夜陪着武松守灵,他心里却在琢磨,武植临死前,手指在武松掌心连点三下,到底是想写什么字? 难道真是个“梁”字?三点水的字可实在太多了。 停灵七日后,武植按风俗火化,火焰冲天而起,武松挺直了脊梁,如山岳般嘶吼道:“哥哥英灵不远,待葬了哥哥,我定只身闯上梁山,为哥哥讨回公道报仇雪恨!” 西门庆最清楚武松撕心裂肺般的痛,武植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肉亲人了,就像囡囡是这世上自己唯一的骨肉亲人一样,他们俩都愿意为亲人付出一切。 只是囡囡还在,而武松连仇人是谁都不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尽早找出真凶来。 怎么找?西门庆也没有头绪,他思来想去,决定从虎鞭酒入手查起。 反复盘算,只有一人曾想当众抢走虎鞭,那人便是秦风,他在府前将老虎剥皮炖肉时,秦风带着青皮前来,曾扬言要抢走虎鞭酒。 “反正得走一趟。”西门庆暗道:“秦风胆敢私吞下东平府下发的赈灾银子,背后肯定杵着一个大贪官,这事一定得查清楚!” 锁灵答应过他,铲除一个贪官,就能与囡囡相聚半炷香的时间。 无论为了女儿还是灾民,秦府,他都必须走一趟。 还有不到五天,刘唐就要当众问斩了。 武松不吃不喝不睡,夜夜守着灵堂,精神都有些恍恍惚惚的。 这天夜里,西门庆带了两坛好酒,来灵堂寻武松说话。 武植临死前在武松手掌心颤巍巍点了三下,众人都认为是“梁”字的起笔,但西门庆却觉得,不一定是三点水,也许是三个短横呢? “三个短横”就容易了,会不会是“三”字?或者“王”字,又或是“秦”字起笔? “啊!”武松听着西门庆的分析,不住点头,一拳砸在桌上,道:“秦风,一定是这厮,我现在就去抓住这厮当面质问,若真是他,看我活活剐了他!” 说着,武松大跨步就要出门。 西门庆一把拦住武松,道:“你这般直勾勾杀上门去,无凭无据,就算真是秦风做的,他岂能当面认了此事?” 武松一梗脖子,叫道:“哥哥,那怎么办?” 西门庆道:“这事,哥哥与你走一趟,不过你一定得听话,决不能鲁莽行事。” 武松红了眼眶,道:“哥哥,只要帮我寻到真凶,我的命就是哥哥的。” 西门庆点点头,道:“什么命不命的,你哥哥不在了,我就是你亲哥哥,今夜随我一同前去,咱们演一出好戏给秦风瞧瞧。” 武松攥紧了拳头,狠狠点了点头。 入夜了,两道黑影翻上房顶,一路沿着屋脊,直奔城南赌坊而去。 赌坊中乌烟瘴气,吵闹声震天响,黑压压尽是赌徒在呼喝下注。 两道黑影压低身子,绕过赌坊大厅,直奔后宅而去。 西门庆正要跃上一处屋脊,锁灵突然在他神识中叫道:“警告,警告!” 西门庆一愣,立刻拉住武松伏下身子。 “嘻嘻!”锁灵笑道:“骗你的啦~不过右边第三个瓦片是松的哦,哈哈!” 西门庆哭笑不得。 片刻之后,两人来到后宅,从屋脊阴影处探出头去。 后院天井宽阔,灯火通明,屋檐下挂着三五个金丝雀儿鸟笼,一名婀娜歌姬怀抱琵琶正在唱曲儿。 七八个汉子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喝酒说笑,为首那人腆着个大肚子,正是秦风。 两道黑影裹着黑衣,脸上蒙着黑布,慢慢在屋脊阴影里匍匐下来,正是西门庆和武松。 “不要急,现在还不是下手的时候。”西门庆交代身边的武松。 武松点点头,身子压得更低。 只听怀抱琵琶的歌姬,边弹边唱道—— “什么鸟儿穿青又穿白?什么鸟儿身披着豆绿衫? 什么鸟催人把田种,什么鸟雌雄就不分开那个咿呀咳, 咿呀咳,喜鹊穿青又穿白, 金鹦哥身披着绿豆衫,布谷鸟催人把田种, 鸳鸯鸟雌雄就不分开那个咿呀咳,鸳鸯鸟雌雄就不分开那个咿呀咳……” 琵琶琴弦响动,女子也唱得动听。 酒席之上,六七个人用手打着拍子听得起劲,县衙王允押司也在其中。 秦风喝一盏酒,站起身来大笑道:“这曲子绝妙,老子听了半天,就只听到一个‘鸟’字,哈哈”。 陪席众人大笑,把那歌姬羞得满脸通红,偏又退场不得。 秦风招招手,唤来那名女子,单指挑起她的下巴,说道:“瞧你这害羞的模样,倒有些像武植那死鬼的媳妇潘氏,哈哈,她那模样腰肢想起来就让人燥热,如今这小娘子守了寡,嘿嘿……老子早晚把她当马儿骑!” 屋脊阴影里,武松肩头一晃,大手瞬间摸向身后腰刀…… 第二十章 打出屎来也不给纸 武松肩头一晃,大手瞬间摸向身后腰刀…… 西门庆眼疾手快,一手摁住刀鞘,低声道:“不要冲动……” 武松瞪着双眼,胸膛起伏,但还是又压低了身子。 后院天井中,秦风醉眼蒙胧,放开歌姬,笑道:“你唱的什么‘鸟歌’?来来来,诸位可曾过一首洞房诗,也与‘鸟’字有关?” 王允笑问道:“秦爷快快讲来。” 秦风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吟诵道:“含笑带羞把灯吹,携手共进入床帷。金剑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诸人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大赞此诗入木三分,犹如亲见。王允询问道:“秦爷,此诗可有诗名?” 秦风一本正经道:“此诗名为‘鸟归巢’。” 王允等人拍着桌子一阵狂笑,歌女羞得用琵琶掩面,坐立不安。 王允又道:“秦爷,你方才提到潘家小娘子,她叔叔武松可是刚坐了县衙都头。” 又一人道:“西门庆也与武植兄弟相称,秦爷也得小心提防才是。” 秦风打一个酒嗝,想起自己“滚粪太岁”的外号正是拜两人所赐,当下一拍桌子道:“怕什么,武植能死得不明不白,潘娘子就不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哈哈!你等瞧好就是。” 众人互相瞅了瞅,都明白他话里的狠劲,只得尴尬地嘿嘿两声。 “什么西门庆、武松?在阳谷,老子就是王法!”秦风一脚踹翻酒桌,金樽玉盏砸得粉碎,他揪住身旁歌女的衣领,将烈酒直接灌进她的喉咙,“喝!给老子喝!那西门庆最多事,看老子早晚扒了他的皮,还有武松,哼哼,他嫂嫂早晚被老子压在身下!” 屋脊阴影里,西门庆与武松对视一眼。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扑哧”一笑,模仿潘金莲的口气道:“废柴,你要保护好潘家娘子哦,上一世他可是你的老相好哦,嘻嘻!” 秦风摇摇晃晃踩上案几,衣衫大敞,露出胸前一道狰狞刀疤:“看见没?老子也是死过的人,呸!这世道,不贪,难道学五十里园村那群穷鬼吃土?”突然掐住歌姬的下巴,狞笑道:“去,给武植灵堂送坛酒,就说是老子送来的‘头七礼’!” 歌姬吓得浑身颤抖,“嗯咛”一声晕了过去。 “扫兴!”秦风拍开一坛酒的酒封,向里面吐一口,叫道:“明儿多带人,老子要亲自把这坛酒送到武植灵堂,哈哈!” 屋脊上,武松身形一动就要爆发,西门庆一把摁住他肩头,低声喝道:“忍住,此时不忍,便查不到真凶?” 武松身形颤了颤,又伏下身子,咬着牙低声道:“我听哥哥的!” 秦风如此嚣张,连锁灵也听不下去了,她在西门庆神识中叫道:“废柴,待会拿住这禽兽,给本姑娘狠狠打,打出屎来也不给纸!” 西门庆闻言身子一颤,子夜到了,趴在屋顶,又一次忍受了双手虎口剧痛……他一声不吭,因为他知道,这是救女儿必须付出的代价。 夜上中天,天井中的筵席终于散去。 两盏灯笼在前引路,两个小厮搀扶着秦风,摇摇晃晃走向后宅,走进了一座池塘边上的暖房。 三更梆子响过,秦风府邸的灯笼早熄了,只剩檐角一弯残月,谁也不知道,在秦风房门对面的墙头上,无声间隐藏着两道黑影。 西门庆与武松伏在墙头,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武松的呼吸又沉又缓,像一头蛰伏的猛虎,而西门庆则微微眯着眼。 足足一个多时辰,两人潜伏着一动不动。 “二郎,那老狗睡熟了。”西门庆低声道:“府里巡夜的更夫刚过,一刻钟内不会回头,动手!” 武松点了点头,一跃下了墙头。别看他身形魁梧,此时却轻盈如猫,落地时连一片枯叶都没惊动。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惊呼:“啧啧,好身手,他不做都头做个飞贼也是顶呱呱,哈哈!” 西门庆没理它,只是无声地跟上了武松。 两人一步步摸进秦风暖房,借着月光,只见秦风仰在榻上,鼾声如雷。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那张肥腻的脸上油光锃亮。武松的刀无声出鞘,冷刃贴上他的咽喉时,秦风猛地一颤,睁开了眼。 "谁——唔!" 西门庆一把捂住他的嘴,压着嗓子,声音沙哑如恶鬼,诈道:“梁山好汉在此!你做的好事,杀了武植栽赃于我梁山——这黑锅,俺梁山可不背!” 秦风瞳孔骤缩,喉结在刀锋下滚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寝衣。 “好汉饶命!”秦风的声音发颤。 西门庆眼色一凛,怒道:“怎的,敢干不敢认了吗?我梁山是什么人,不用爷爷们自己说,谁想栽赃到爷爷们头上,也得问问这刀子答不答应。” 武松手上稍一用力,刀刃划破秦风咽喉,一道血丝瞬间流下。 “好汉,我认,我认……”秦风吓得魂儿都快飞了,浑身筛糠道:“武植的确是我一脚踢死的,怪只怪他抱着那坛子虎鞭酒死不撒手。” 西门庆和武松对视一眼,冒充梁山好汉这一番话,本来就是诈秦风的。 果不其然,武植是秦风所杀。 现在,西门庆和武松不需要再遮面了。 两人缓缓摘下面部黑巾,秦风看清两人相貌,嘴巴张得老大,哪里敢信? 武松紧握单刀,喉头里滚出一个声音:“哥哥,你英灵不远,看我今日砍下仇人的脑袋,为你报仇!” 秦风满眼惊惧,急道:“武都头,你哥哥是我所杀,但也不是我杀的……你……你饶我一命,我有大笔银子奉上。” 武松厉声道:“要我饶你?你可曾饶我哥哥?” 他盯着秦风脖颈动脉,舌尖舔过刀锋——那里还沾着武植灵前的香灰。 西门庆一手挡住武松,问道:“秦爷,你方才说,武植是你所杀,但也不是你所杀,把话讲明白。” 武松一脚把秦风踢倒在地,喝道:“我哥哥问你话呢,说!” 秦风浑身如筛糠,跪在地上,道:“要虎鞭酒的另有其人,我也是被逼无奈。” 西门庆道:“说下去。” 秦风哆哆嗦嗦,说道:“此人二位绝对想不到,要虎鞭酒的人,正是县令吕轼,他才是披着官皮的狼。” 西门庆与武松二人满脸的不可思议。吕轼自到阳谷任职,人人都知其清廉爱民,就连一件官衣都是补丁摞补丁,他能是背后的主使者? 就连锁灵也在西门庆神识中大叫:“不可能,本姑娘绝对不信,这货肯定是死到临头胡乱攀咬,别急,待本姑娘亲自给他测测谎。” 西门庆和武松也不信,尤其吕轼刚刚提拔了武松,对他有知遇之恩。 不过,锁灵的声音却在西门庆神识中响起:“废柴,真不敢相信,这老登心跳血压个个正常,他居然没说谎,难道吕轼当真……?” 西门庆也还是将信将疑。 武松怒道:“吕县尊何等官声,岂容你这猪狗如此污蔑?”说罢,抡起刀来就要动手。 “哈哈哈!”秦风大笑起来,道:“可笑可笑,你们这两个睁眼瞎子真是可笑。” 武松的刀举在头顶一顿,恶狠狠道:“你这般说,可有证据!” “有!”秦风脖子一梗,道:“但是要看证据,你二人需答应我一件事。” 西门庆摇头道:“什么事?你既杀了武植,今天你是必死的,这事没得商量。” 秦风决然道:“那是当然,我为虎鞭酒杀了武植,自然一命抵一命,我求你二人的,是另一件事。” 西门庆点点头,道:“若不违法度伦理你且说来,但我兄弟要先看吕轼的罪证,谁知你是不是信口雌黄?” “成交!”秦风一咬牙,指了指床下,道:“床下套有暗格,里面的东西,你二人一阅便知。” 当下,西门庆手摸到床下,摸索了一阵,摸到一处凸起用力一掀,“咔吧”一声脆响过后,显露出一处暗格来。 暗格中,藏着厚厚两册黑色封皮账册。 西门庆打开账册一目十行,霎时惊得瞠目结舌。 修桥铺路、学子廪粮、孤寡抚恤、金堤河赈灾银……一处处,一页页,账册中时间、地点、金额一应俱全。 第二册账本记得更详细——何时何地贿赂东平府通判金夜壶一个;何时何地贿赂东平府户房典吏银冬瓜三个;何时何地,贿赂汴京吏部员外郎第八房小妾金佛一尊…… 武松也接过账本翻看起来,只看了两页,就满眼的不可置信。他扭头看向秦风,一脚踢在他下巴上,喝道:“就算狗官贪了这些金银,又为何要害死我哥哥?” 秦风被踢得满嘴鲜血,剧烈咳嗽起来,捂着嘴说道:“咳咳……自古财色不分家,他贪了这许多银子,身边能少得了女人?实话告诉你吧,他私下里可是青楼的大金主哦,但凡姿色过得去的,她一个也没放过。不过,如此一来可就淘虚了身子,这虎鞭酒是壮阳圣药,他能不眼馋?咳……” 西门庆合起账本,道:“秦爷,你说吧,你有什么事要我兄弟俩答应?” 秦风脖子一梗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噙满了眼泪,道:“就一件事儿,你二人有兄弟,我也有兄弟,你二人兄弟死了,我兄弟却生不如死……答应我,从吕轼老狗那里,救我兄弟出来!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武松道:“你这等猪狗,若有兄弟也一样是猪狗。” 秦风大怒,反唇相讥道:“我弟弟秦雨才不是猪狗……这些年……我若不为吕轼四处敛财,他就要杀了我弟弟,我……我能怎么选?我与吕轼,才是真正的不共戴天!” 西门庆与武松对视一眼,秦风与吕轼不共戴天?这……岂不是阎王爷骗鬼——谁信? 第二十一章 告诉他……哥哥爱他 秦风与吕轼不共戴天?谁能信? 秦风双眼看天,喃喃道:“这事儿说起来没人信,但是,我弟弟秦雨……三年前,他可是阳谷县县学里公认的才子,他只是写了一首咏雪诗,却被吕轼污为反诗,自此……呜呜呜!” 武松“呸”了一声,自然不信。 秦风又从床头布袋里翻出一张纸来,吼道:“这是我弟弟登嵩山归来写的诗,你们看看,看看……他才十六岁。” 西门庆接过这张纸来,纸张颜色泛黄,上面用清秀的笔迹写着一首题为《观雪》的五言诗: “天低山戴帽, 白蟒吞残庙。 莫道冬无色, 檐冰作剑鞘。” 西门庆上一世开着古籍店,对古籍颇有研究,他看罢也不由摇头。 这首诗看似只是一首咏雪的风景诗,但若曲解起来,秦雨的确吃不了兜着走。 “天低山戴帽”可不就是个“嵩”字?自古嵩山就是帝王封禅之地,戴帽是想“压皇权”吗? “白蟒吞残庙”更容易曲解,嵩山是封禅之地,白蟒把帝庙吞了,与吞了江山何异? “莫道冬无色,檐冰作剑鞘”也很好顺着意思理解,冰刃藏于檐下,随时抽出来要做什么?造反吗? 西门庆心中一凛,暗道秦雨三年前秦雨才十三岁。 说破大天,这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写出的登山咏雪诗,说他借诗谋反谁能信?谁愿信? 西门庆低声向武松讲述了这首《观雪》诗的意思,武松也沉默了。 半晌,西门庆问道:“秦爷,你弟弟秦雨现在何处?” 秦风跪在地上,哭诉道:“我今日必死,也没啥可隐瞒的了,罢了,我就全盘告诉二位吧。” 当下,秦风竹筒倒豆子一般,讲出一件事来。 原来,他这些年帮吕轼贪来的银子都运到了吕轼的书房,不过吕轼存银子的地方却隐蔽得很,谁也不知道。 秦风只知道,吕轼随身携带银库钥匙,连沐浴都不曾离身。 而且,银库里除了金银,还有一间铁囚房囚禁着秦风弟弟。 每隔三个月,秦风得送去满箱的金银,只有吕轼满意了,才会蒙上秦风的眼睛带他去银库,隔着铁门与弟弟秦雨说几句话。 西门庆眼睛一眯,心道这事儿听着太邪门了,简直不像真的。 秦风把头磕得咚咚响,苦苦哀求道:“前一阵子,眼看三个月期限将至,我却没能弄来虎鞭酒,也自然见不到弟弟秦雨,所以我才对武植兄弟动了粗……是我该死,虽说一命抵一命,但也一码归一码,二位好汉刚才答应过我,我拿出吕轼的罪证,就要帮我做一件事,对吧?” 西门庆点点头。 秦风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两人,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救出我弟弟,小人下辈子给二位英雄当牛做马!”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笑道:“干嘛等到下辈子?待会本姑娘就收了你,嘻嘻!” 秦风抬起头来,炽热的双眼看着西门庆和武松,眸子里充满期盼。 武松腮帮鼓动,点点头道:“好,若你所言非虚,我兄弟俩答应你了。” 西门庆问道:“还有一个问题,你秦风在阳谷黑白两道人头熟路子野,为何不拿下吕轼?” 说着,他单手向下一划,意思很明白——杀了吕轼! 秦风苦笑道:“这二位就不知道了,实话告诉你,汴京当朝一品蔡京蔡太师,正是吕轼的座师,他每年都有大笔银子送进汴京去。他身后站着当朝一品,我动他,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吗?” 西门庆点点头,秦风说得没错。 秦风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伸长了脖颈,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动手吧!如果见到我弟弟秦雨,帮我带个话,告诉他……哥哥爱他!” 说罢,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武松突地剑眉竖起,手起刀落,秦风一颗头颅瞬间飞起,鲜血染红了半边床帷。 西门庆胸前铜锁猛地一震,一片细小龙鳞悄然剥落。 与此同时,秦风的魂魄扭曲着被龙鳞锁扯出躯壳,嘴角还粘着碎银和血沫。 锁灵甩袖一卷,那魂魄“嗖”地缩成豌豆大的一粒药种。 这一粒药种壳上覆满细密钩刺,宛如微型狼牙棒头一般。 锁灵冷笑:“苍耳?这货活着就善于抱大腿,死了还要扎人……真不是好鸟。” 西门庆浑身一颤,心道:“秦风攀附权贵,可不就是像苍耳一样,用钩刺攀附路过的野兽、行人?当真是因果报应。” “呸,”锁灵啐了一口苍耳种子,对西门庆说道:“废柴,你杀的这些怎么都是不入流的小贼,啥时候能杀个大贪官给本姑娘看看?哎呀呀,本姑娘很久都没吞到贪官魂魄了,那滋味,啧啧!” 这一切,武松当然看不见也听不到。 西门庆突然一阵剧痛,几乎站立不稳,右足脚底涌泉穴中又嵌入一片龙鳞。 剧痛让西门庆眉眼缩成一团,武松赶忙扶住他,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西门庆摆摆手,尽管脚下如剜肉一般,但他知道这只是阵痛。 当下,他强忍剧痛,让武松蘸着秦风的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梁山好汉也”八个大字。 移花接木,这事儿他熟得很,就连锁灵也在他神识中笑得打跌,道:“得,梁山成万金油了,什么都能抹一抹,咯咯!” “秦风,睡了吗?再喝两杯去!”一个声音在屋外响起,正是县衙王允押司。 西门庆使个眼色,武松眼睛一瞪,翻身出了窗户,绕到王允背后,只一刀…… “噗……” 可怜王押司,就此一命呜呼。 西门庆脚上的阵痛慢慢退去,屋外远远传来打更声,二人心照不宣,当下出了暖房跃上高墙,几个起落就离开秦府。 西门庆一面疾奔,一面问锁灵道:“你怎么不收了王允的魂魄?” 锁灵“切”了一声,道:“此人一个五品小吏,身子又病怏怏的,他的魂魄能出什么好药种?龙鳞锁可不是垃圾桶,什么都要。” 西门庆点点头,不再多问。 锁灵却在他神识中大叫:“救秦雨,救秦雨,感动死本姑娘了!你若能救了他,本姑娘让你多见一会儿囡囡,从半炷香加到一炷香,怎么样?” 西门庆身子一震,他真的无比思念囡囡…… 天快亮时,西门庆和武松回到武植灵堂,武松脱了一身黑衣,哭倒在哥哥灵位前,眼泪簌簌而下。 今夜,他为哥哥武植报了大仇,心头那股为哥哥雪恨的劲儿直往上顶,可转念想到真凶还逍遥法外,又堵得慌。 因为他真正的仇人,是阳谷现的父母官吕轼。 武松摸了摸身边的单刀,血红着眼睛喃喃道:“刀啊刀,你莫着急,你还得再饮一次血!” 西门庆在一旁已经思量许久,闻言默默靠近武松,问道:“二郎,我来问你一件事。” 武松道:“我这条命都是哥哥的,哥哥只管问就是。” 西门庆挑了挑灵位前的烛芯,道:“我来问你,江湖上混的,是不是都讲究个快意恩仇,想杀就杀才够痛快?” 武松一拳砸到地上,愤愤道:“哥哥不必劝我,吕轼必须杀掉,现在我就去闯县衙宰了这狗官,大不了落草梁山就是。” 当下,武松把郓哥前去邮驿打听梁山道路,铺兵当夜就来报吕轼衙的事情告诉了西门庆。 杀秦风前,武松身为都头,自然要为县衙着想,向西门庆守着郓哥这个秘密,但现在他自然不会瞒着西门庆。 在武松想来,他先杀吕轼,再救出刘唐,大不了一走了之上梁山便是。 听了武松的话,西门庆一声大喝:“兄弟,你糊涂啊!” 武松不明所以。 西门庆道:“二郎,我问你,你哥哥为何在紫石街失火之后,要盖起两座木楼?这其中的深意,你应该明白。” 武松点点头,眼眶微红道:“我哥哥是盼着我早日成家立业呢!” 西门庆点点头,拍了拍武松肩膀,道:“闯衙杀官,杀死一县县令,你武松后半生只能亡命江湖了,这可不是你哥哥的初衷。你也看到了,当你做了都头时你哥哥有多高兴,他为什么高兴?正是因为你端起了公家饭碗,为你今后定能成家立业而高兴,对不对?” 武松点点头,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流下。 西门庆道:“凡事决不可逞一时之勇,如果能既杀吕轼,又保全自己的法子,为何不用?这才对得起你哥哥的在天之灵。” 武松道:“还能有这等法子?” 西门庆正色道:“我保证,听哥哥我的,这两样自然能够两全其美。” 武松狠狠地点一下头,道:“全听哥哥安排。” 西门庆道:“好,哥哥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哥哥我今天要做件‘出格’的事,你莫要多心,后面听我安排,不可走错一步!” 武松对西门庆已经无条件信任,当下重重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在秦风和王允的死讯传遍阳谷全县的同时,西门庆做出了一件令武松和锁灵都感到极度“出格”的事来…… 第二十二章 瓮中捉鳖?谁是鳖! 次日一早,西门庆身着吕轼相赠的旧儒衫,端端正正戴好头巾,套了一辆马车直奔县衙,车厢里还装着一口大木箱。 “西门庆,你要干什么?”锁灵在他神识中大喊:“你……你要给沈狗官送礼不成?看看你那贱骨头样,这等贪官不杀等着过年吗?你居然还恬不知耻去送礼,哎呀呀,气死本姑娘了。本姑娘决定,连续三天,让囡囡渴了喝花椒水,饿了吃馊馒头!” 西门庆喝道:“闭嘴,钓鱼也得先下饵料不是?直接杀了这狗官,我在大宋如何立足?像丧家犬一样,怎么完成龙鳞锁的任务?” “哎呀!”锁灵咯咯一笑,道:“废柴,看不出来啊,你这家伙浓眉大眼还狡猾狡猾的,本姑娘喜欢,嘻嘻。” 来到县衙前,西门庆先向守门衙役塞上一锭银子。 衙役笑呵呵的入衙通报。 片刻工夫,吕轼命西门庆前往书房相见。 书房中,檀木案几上摆着一盏清茶,茶汤寡淡,浮着两片陈年旧叶。 令人惊讶的是,书房当中居然还有一口井,井口用青砖砌口,墙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吃水不忘挖井人”七个大字,字迹遒劲工稳,泼有颜柳风骨。 吕轼身着洗得发白的官袍,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正提笔批阅公文,眉头微蹙,似在为百姓疾苦忧心。 “县尊大人。”西门庆拱手立在门外,身后两名小厮抬着一口红漆木箱,沉甸甸压的扁担咯吱作响。 吕轼抬头,目光掠过木箱,又迅速垂下,继续蘸墨书写,声音温和却疏离:“西门大官人何事?本官公务繁忙,昨夜秦风和王允被杀一事想来你也知道了……哎,你若没有要紧事,就请自便吧。” “县尊三年任期将满,阳谷百姓无不感念您的恩德。”西门庆上前一步,示意小厮打开箱子:“小民斗胆,备了些土仪,权当为县尊大人饯行。” 箱盖一掀—— 一匣雪花纹银锭,银光澄亮,底下垫着那张无损的虎皮,金毛油亮,龙尾盘绕如金鞭,看得吕轼眼睛一眯…… 金银当前,虎皮当前。 吕轼却只眯着眼看了看雪花纹银和虎皮,又垂下眼皮,淡淡道:“西门大官人这是何意?本官向来心系百姓,两袖清风。” 西门庆早有准备,长叹一声:“县尊误会了!小人素知大人清廉,怎敢贿赂于您。不过是想着阳谷商户在您离任时,定会以万民伞送行,您两袖清风,怎么舍得让商户耗费万民伞的银子,所以小人先把万民伞的银子送来,提前为大人分忧。” 吕轼呵呵一笑,又问道:“那这张虎皮呢?你这张虎皮价值连城,怎的也送给本官了?” 西门庆摇摇头,一脸苦笑道:“县尊大人有所不知,自打小民打死那大虫,家中日日有人上门求购,扰得鸡犬不宁。想来想去,也只有县尊大人您这样的青天大老爷,才镇得住这猛虎化成的祥瑞啊!” 吕轼终于搁笔,目光在银两和虎皮上流连片刻,摇头叹道:“本官虽清贫,却也知‘却之不恭’的道理。罢了,这银子先存在县库,来日修桥铺路再用。” 他指尖抚过锦缎般的虎皮,忽然蹙眉道:“无功不受禄,你有什么要求,不妨明说!” 西门庆深鞠一躬,诚恳道:“小可只是一介商贾,家中虽经营着生药铺子,但官面上却无一人庇护,县尊大人您在阳谷为父母官,我尚能做些安稳生意,但是您离任后……” 吕轼点点头。 西门庆接着说道:“吕大人,若接任您的县令翻旧账呢?说来惭愧,您也知道,我打虎之前做了许多亏心事,糊涂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吕轼一笑,放下心来,心道此人倒也目光长远。 他暗自思量,马上就要离任了,昨夜却又出了秦风被杀一事,想来也会传到上峰那里,自己治下连出恶性案件,怕……还得出血才能过关。 若此时收了西门庆的银子,一来风险极小;二来秦风被杀正要用一笔银子去东平府堵嘴;三来这张无损虎皮实在难得,待蔡京太师明年大寿时送上这份贺礼,听闻他老人家有风湿…… 想到这里,吕轼点点头,道:“也难为你考虑得周全,这样吧,你先是打虎有功,擒拿刘唐又立下大功,县衙里王押司昨日……唉,县衙大小事务总得有人料理,这样,你就接了王允押司的职位吧,一县押司虽无品级,但也算入了公门,本官离任后,你也方便日后与新任县令多多亲近,如何?” 西门庆“大喜”,当即躬身致谢。 吕轼一笑,指着书房当中的井口道:“本官赠你一言,既为押司当牢记‘吃水不忘挖井人’,做了公家人‘水’从何来?老百姓就是‘挖井人’,你可明白?” 西门庆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吕轼这是提醒他,自己才是他的“挖井人”? “明日你就来县衙报到,本官自会任命你为县衙押司。”吕轼道:“还有一件事,你武艺精熟,过几日斩首刘唐时,你与武松一同前往保护法场周全!” 当下,吕轼又交代了西门庆许多事务,他弓着腰一一答应下来。 吕轼果然没有食言,第二日就任命西门庆为阳谷县押司。 接连几日,西门府前车水马龙,前来送礼拜贺的人络绎不绝,但西门庆却统统避而不见…… 谁也不知道,一出更大的好戏即将上演。 当然,这几日一到子夜,西门庆也不好过,出了两手痛成鸡爪状,左足涌泉穴的剧痛,每每让他疼出一身大汗。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坚持、坚持……再坚持…… 日出日落,西门庆在征得武松同意的前提下,于药谷后岗寻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将武植安葬。 武松哭成了泪人,西门庆肃立一旁,心中也满是不忍。 这一日,终于到了刘唐行刑的日子。 听说要在城外砍那红毛鬼的头,老百姓一大早就把东门外挤得水泄不通。 城门外,早已建好一座一丈多高的断头台。 昨夜里就阴云密布,到天亮更是灰蒙蒙一片,压得人心头发沉。可怪的是,老百姓反倒觉得这阴沉沉的天气,最配得上砍头见血的日子了。 人群中,就连身着孝衣的潘金莲也来了,挤在人群中如一朵俏生生的小白花。 县衙两旁道路上的柳枝上凝着霜花,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银光。突然三声炮响震落枝头冰凌,百余衙役押着囚车碾过结霜的青石板路。 “让开!都让开!”为首的班头挥动水火棍,棍梢扫过围观者的鼻尖。 囚车里,刘唐乱蓬蓬的红发沾着草屑,大声咒骂:“直娘贼!爷爷做鬼也要啃你们的骨头!” 人群中有人道:“门牙都没了怎么啃?” 众人大笑。 新搭起的断头台高两丈,宽五丈,刽子手正用粗布擦拭着鬼头刀。 不远处土丘上,吕轼身着补丁官服端坐案前,身后西门庆一袭月白直裰,与武松分列吕轼身后。 “胡主簿,时辰到了吗?”吕轼指尖轻叩案几。 “午时三……”县主簿胡月的尾音突然变调。只见东面官道上,十余个挑夫扛着枣筐横冲直撞。为首的虬髯汉子铜锣一敲,满筐红枣突然铺天盖地洒向衙役。 班头刚举起棍子,忽觉脖颈一凉。扮作挑夫的晁盖反手抽刀,刀背上的九环叮当乱响。枣筐底寒光乍现,七八柄朴刀已架上官差咽喉。 河堤西侧突然传来芦苇断裂的脆响。 五辆满载青蒿的板车竟撞开栅栏,车把式扬鞭甩出银蛇般的弧线——鞭梢扫过处,三个衙役捂着眼睛惨叫倒地。林冲摘下斗笠,枪尖挑飞迎面射来的弩箭,一踏木车架板腾空而起,大鸟般冲向断头台。 “水里也有贼!”不远处,金堤河面突然炸开浪花。 阮小二从水里跃起时,嘴里咬着匕首。 他身后两个“渔夫”甩出飞爪,铁钩深深抠进断头台的木板。 “好好好,果有贼人劫法场!”土丘之上,吕轼不惧反乐,点头道:“西门押司当真好算计,本官立功发迹只在今日!” 再看这片法场,四处呼喝厮杀不断,又有人放起火来,冬日城外四处野草烧起来,火苗蹿得一丈多高,借着风势越烧越大。 晁盖等群雄合力,终于杀上断头台,林冲手起枪出,正扎在刽子手咽喉上,再大喝一挑,将尸身挑飞断头台。 三阮抢到刘唐身后,短刀削断绳索,却见刘唐双腿上居然锁着两条粗铁链,连在断头台粗壮的木柱上。 晁盖等人二话不说,围住木柱乒乒乓乓砍起来,却一时半会哪里砍得断? 土丘上,吕轼举起手来大叫一声:“上火箭!” 土丘下,十数名兵丁弯弓搭箭,点燃箭头,箭头直指断头台。 断头台上,群雄堪堪砍断木柱,背起刘唐。 “哈哈哈!”吕轼放声大笑,手指虚点晁盖道:“住手,你等毛贼也不看一看,断头台下藏着什么?” 晁盖等人大惊,三阮向断头台下一个探头,眼见木板下藏着密密麻麻的陶罐,揭开一看大叫:“晁天王,下面全是火油!” 吕轼叫道:“晁天王,今日你自投罗网,又怪得了谁?断头台左角,放着一堆铁镣铐,你等相互铐上就是,免得本官自己动手。” 晁盖等人面面相觑,人人慌了神。 “只要我一声令下,断头台就是一片火海,一只鸟也逃不出去!”吕轼伸出三根手指叫道:“只数三声,我立时下令放箭。” 兵丁将火箭弓弦拉成满弓,只待吕轼一声令下,晁盖等人惊得面色惨白。 “三……” “二……” “一……” 第二十三章 两面针?两面人! “一”字声音未落,突的破风声骤起! 一杆长枪笔直飞来,不偏不倚“扑哧”一声,斜斜自上而下贯穿吕轼胸膛! 强大的力道下,枪杆嗡嗡颤动,将这位县尊老爷死死钉在地上。 长枪透胸而过,吕轼斜着身子嘴角雪沫大蓬大蓬流出,远远望去,组成一个血腥的“”字。 “啊,梁山贼人杀害吕县尊,来啊,与我并肩子上,把他们砍成肉泥!”西门庆眼睛都红了,一声大喝抽出腰刀,风一般卷上断头台。 断头台另一侧,武松也手持哨棒跳上台来,两人合并一处,直取晁盖。 土丘前,弯弓搭着燃烧箭头的兵士集体傻了眼,一来吕县令瞬间被杀,二来押司和都头齐齐冲上断头台,这箭要是放出去,台上势必火光冲天,这还怎么放?谁敢放? 断头台上,晁盖与西门庆斗在一处,西门庆看似刀刀凌厉,实则只是花招,他一边舞刀,一边低声道:“晁天王,天下英豪本是一家,为天下苍生计,你等速速离去。” 晁盖一怔,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西门庆单刀一摆,又压低声音说道:“晁天王,方才掷枪杀死狗官就是我兄弟武松,那狗官人人得儿诛之。我兄弟武松与宋江有旧,我二人专设这计中计,不然救不得你等好汉。” 晁盖等群雄,在黄泥岗智取生辰纲后事情败露,本就是宋江冒死送信,这才躲过大队追兵逃了一条性命。 此时听西门庆说他们与宋江有旧,晁盖自然深信不疑。 西门庆看也不看晁盖,又向武松大喝一声:“不要放走一人,杀,为吕县尊报仇雪恨。” 武松大声应允,挺哨棒与林冲战在一处。 双方战了几合,眼看众官兵从四面八方而来,就要团团围住断头台。 西门庆低声道:“晁天王快走,向金堤河岸边去,芦苇荡中藏着一艘快船。” 说罢,西门庆向武松使个眼色,两人跳下断头台,大叫:“梁山贼寇依多取胜,算什么好汉!” 晁盖双眼赤红,大叫:“风紧,扯呼!”当先跳下断头台,带着群雄径直杀向金堤河畔。 群雄合于一处,以林冲为箭头,直向河畔杀去,衙役兵丁哪里挡得住?不过片刻功夫,群雄奋力杀至河畔,芦苇荡中果然隐着一艘快船,撑竿、船桨一应俱全。 众人三下五除二,放船入河。 阮小二撑竿,阮小七划桨,阮小五掌舵,快船如箭矢一般冲入河心……众兵丁追至河岸边,眼看追之不及。 河心雾气中,晁盖仰天大叫,与众人抱头痛哭,道:“若无西门押司,我等今日定死在这金堤河边了!” 众人都垂泪道:“西门押司大恩大德,我等永生不忘。” 晁盖道:“西门押司还是官身,我等当守口如瓶。” 众人含泪,齐齐称是。 再看城门外,土丘之上,冰冷肃杀。 西门庆作为吕轼亲手提拔的押司,满脸悲容俯下身子,先缓缓放平吕轼,又慢慢拔出吕轼胸前长枪,亲自为他整理衣衫遗容。 只是谁也没有看到,他袖子里手腕一勾一缩,吕轼腰间挂着的那把钥匙就悄没声儿地滑进了他的袖筒。 铜锁在西门庆神识中咯咯一笑,向吕轼伸出了无数看不见的黑色触手,叫道:“一面青天,一面黑心,这狗官当真是好药材!” 当然,这一切除了西门庆,其他人是看不见黑色触手的。 龙鳞锁骤合,吕轼的魂魄,被撕扯着吞入龙鳞锁中,“刺啦”一声,锁灵划裂他的灵魂,左半边渗出清露,右半边溃烂流脓,反差如此明显。 “啊!下官冤……” “不……不……!”吕轼的魂魄嘶声挣扎。 龙鳞锁龙口张开,一阵撕咬,将吕轼灵魂吞下,滚出几粒褐色种子,形如虫卵,腥气扑鼻——正是两面针的种子。 锁灵道:“两面针映衬吕轼这‘两面人’,最合适不过。” 西门庆捏起一粒种子咬破,苦汁瞬间刺得舌根发麻,道:“好个清官……连魂魄都苦得装模作样!” 突的,他左臂腕关节阳溪穴剧痛,一片龙鳞无声间嵌入,仿佛有虫子在嘎吱嘎吱啃他的骨头。 剧痛之下,西门庆额头冒出一层白毛汗,却依旧难以抵挡这撕心裂肺的痛。 “忍住!”锁灵叫道:“你以为有品级的贪官这么好杀?有品级的官员都是传说中的‘文曲星’、‘武曲星’,每杀死一个品级贪官献祭龙鳞锁,你也必然遭受反噬,天下哪有免费的筵席?” 西门庆强忍剧痛,问道:“这般痛下去,等我周身穴道遍布龙鳞,怎么完成任务?” 锁灵厉声道:“等,必须等,等到有人能帮你。” 西门庆痛的声音都变了音:“这人……这人是谁?” 锁灵喝道:“本姑娘也不知道,这得……看你的机缘了。” 足足半炷香工夫,剧痛感才逐渐散去。 兵士衙役亲眼看见西门庆眉心搅成一团,都以为他是对吕县令的死太过伤心才过于悲痛,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因为阳溪穴嵌入龙鳞而正在忍受剧痛。 龙鳞锁中,两面针种子隐入泥土中,片刻功夫就自土中钻出两片嫩叶,这叶子爷奇特,一面遍布尖刺,一面青翠光滑。 两片嫩叶迎风簌簌抖动,似乎在声声讨饶。 锁灵厉声笑道:“饶了你?你想得美。你让治下百姓受了多少苦,那你就吃多少苦吧,哈哈!” 一阵寒风吹过,西门庆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在他身前,兵丁衙役死伤大片,野火在芦苇荡中卷着火舌肆虐,黑烟直冲云霄……前后不过一炷香的血战,断头台前却一片狼藉,死伤无数。 吕轼县令死了,衙役四处寻找县主簿胡月,毕竟这种非常时刻,阳谷县需要一个话事人。 一番寻找,胡月他正躲在芦苇丛中,裤腿上一片尿渍,他居然被吓尿了裤子。 眼见梁山贼人退去,吕轼被杀,胡月此时成了阳谷县里最大的官儿,这时又抖了起来,指挥这边灭火,那边救人,俨然成了阳谷主心骨…… 夜色朦胧,胡月才与众人一同回到县衙,武松身为都头,自然在城墙上彻夜值守。 刚回县衙,胡月就急得在原地直打转,搓着手唉声叹气。 刘唐被劫,县令身死,衙役兵丁伤亡不小……这事如何上报东平府? 尤其吕轼已死,上峰震怒之下,难道要他胡月背起这口黑锅来? 偌大的县衙中堂,胡月急淂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得召来西门庆商议。 谁让西门庆是新提拔的阳谷县押司呢?上报文书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西门庆也果然没让胡月失望,他略一思量,道:“这事只能这样写。就写贼人势大,聚众穿州过县而来,知县老爷身先士卒,率全体上下奋勇抗贼,不幸中暗箭所亡,临死前仍大呼杀贼报国……” 胡月一愣,只听西门庆接着说道:“阳谷县衙役兵丁舍命毙贼数十名,伤贼无算,贼众落荒而逃,经此一役,阳谷深知兵丁不足之隐患,恳请募资组建义军,上报朝廷下安黎民……” 胡月听得嘴都咧到了耳朵根,连声道:“妙!妙极!快,快按西门押司说的行文上报!”。 如此行文,一来可保吕轼名节,二来可保上上下下的官位,三来贼人穿州过县而来,沿途官府难道都是摆设?岂能不背点责任?四来组建义军,上面若是同意总淂拨些银子,岂不又多了一桩雁过拔毛的好事? 至于“毙贼数十名”中尸体哪儿去找?这就容易了,今日法场死人不少,拉到城外乱葬岗烧了就是,谁还去数数烧出几堆黑灰不成? 胡月眉开眼笑,立即据此成文上报东平府。 西门庆道:“主簿大人,小可还有一个建议。” 胡月大模大样坐在吕轼的老位子上,跷着二郎腿直晃悠,得意洋洋笑道:“西门押司只管说,只管说!” 西门庆道:“阳谷城小墙矮,秦风、王婆都死在梁山贼人刀下,如今梁山贼人吃了大亏刚刚退去,不过贼人狡诈,须防他们再杀个回马枪,胡大人如今是整个阳谷县的主心骨,安危何其重要……” “有道理!”胡月一拍脑门,暗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在中堂来回踱步了好一会儿,说道:“西门押司说得极是,若梁山贼人去而复返,县衙首当其冲。这样,县衙大小事务,由西门押司暂且管理。你连景阳冈上的大虫都能打死,贼人准不敢来。” 西门庆一笑。 胡月又说道:“本官……本官今日也被梁山贼人踢了一脚,先在家静养些时日。” 这世道,自己的小命比啥都金贵! 胡月怕了,他的办法很简单——西门庆在县衙驻守,自己回家“养伤”避险。 这不明摆着吗?功劳归上头,黑锅让下边人背,这道理谁不懂? 西门庆张大了嘴巴,“惊愕”道:“这……胡主簿,这怎么行?”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大笑:“哎呀呀,废柴你装得真像,你不就盼着独占县衙吗?哼哼,是瞧上吕轼的藏银了吧,哈哈,这算盘珠打得哗哗响哦!” 第二十四章 公正“镰”明? 胡月摆摆手,对西门庆道:“就这么定了,你就住在县衙,不得有误。” 他心中惧怕梁山杀个回马枪,当下急匆匆离了县衙。 这边胡月前脚刚走,西门庆后脚就呼唤锁灵,立即提审吕轼魂魄。 铜锁中,粗大的闪电像鞭子般抽打在两面针上,爆出刺眼的蓝光。 “滋味如何?”锁灵笑道。 鞭影如蛇,抽得吕轼魂体扭曲,两面针种子上抽搐着溅起铜锈般的星火,在黑暗中烧出一股股焦臭,两面针不住哀号,口中女菩萨、王母娘娘等等一阵乱叫。 锁灵抽得更起劲,道:“乱叫什么?以后叫称本姑娘‘小姐’,称西门押司‘主公’。” “是是……”吕轼所化的两面针惨叫声不绝于耳,连连求饶喊道:“小姐,银库就在书房里,莫打了,莫打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禁受不了啊……” “书房?”西门庆一头雾水,吕轼的书房他送礼时去过,不过数丈见方,屋内还有一口井,难道说还有暗门? 不过,很快西门庆就不得不佩服吕轼的缜密了。 银库居然在书房的水井中。 西门庆按照吕轼的指引,低着头向水井中望去。 井口黑黝黝的,像一张黑色的大嘴,扔下一块石头,片刻后传来水花四溅的声音。 听声音判断,水面约在井口下五丈左右! “银库,在水井下面?”西门庆一头雾水,只能再次询问吕轼。 吕轼所化的两面针瑟瑟发抖,发誓道:“主公,银库就在井口下,距离水面一丈,有一处暗门,我若说谎天打五雷轰!” 锁灵冷笑道:“哼,算你识相,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撒谎!” 按照吕轼的指引,西门庆小心翼翼踩着井壁暗环入井,距离水面还有一丈高的时候,井壁上凹进一扇铁门。 如果从井口朝下看,那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只有亲自沿着井壁来到井下,才能看到这扇铁门。 铁门布满锈迹,上面安着一个铁十字形的门把手,门把手中央露出一个钥匙孔。 西门庆身子前探摸出钥匙,准备插入钥匙孔。 “慢,主人不可!”吕轼在龙鳞锁中叫道。 “怎么?” “先转动铁十字门把手,左转两圈,右转三圈,然后再插入钥匙!” 锁灵叫道:“老小子,你这是找死啊,一次不把话说完?” “噼啪”几声电鞭声传来,吕轼所化的两面针被抽得惨叫连连,“小姐……小姐,我这也是好意,主公没见到铁门,我怕我说不明白啊?” “噼啪”声略停了一下,又急促抽了起来,锁灵叫道:“说不明白?那就该打!” 西门庆摇摇头,按照吕轼的说法,将十字门把手,转两圈,右转三圈,然后插入了钥匙! “咔吧”一声,铁门打开了。 铁门打开的刹那,西门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银库内,四壁点着长明灯,金银珠宝堆的冒尖儿,那光儿晃得人差点睁不开眼。 雪花纹银堆积如山,血红的珊瑚树斜插在青瓷缸里,墙角堆着成堆的西域毡毯,金银器随便拢做一堆,居然还有一个金夜壶金光闪闪……银库正中是一张巨大的虎皮上,一旁摆着虎鞭酒,围绕酒坛用一锭锭金锞子摆成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公正廉明”。 锁灵在耳边嗤笑道:“这狗官,贪来的银子也要作秀?废柴,这老狗连尿壶都比你宅子贵~居然还敢自称‘公正廉明’?姥姥的!” 吕轼所化的两面针唯唯诺诺解释道:“小姐有所不知,“公正廉明”还有另一层意思。我的理解是,公指公堂之上,正指要装得一本正经,廉是说判案要举起镰刀,明是说要用镰刀收割明晃晃的金银,这才是为官之道。小姐您看,我手摆的‘镰’字金锭可是带‘釒’的。” 西门庆定睛一看,果然是“公正镰明”四个大字。 他心底不禁一颤,心道这四个大字,恐怕才是大宋朝许多官员的座右铭吧。 他拿起一锭金元宝,问道:“你在阳谷为官不到三年,贪了多少银子?” 两面针一阵扭曲,心虚道:“也没多少,本官……” “啪”的一声,锁内一道电光劈下,疼得两面针龇牙咧嘴。 锁灵阴恻恻道:“你还敢自称‘本官’……?” “是是!”两面针吓得一哆嗦,改口道:“本……本药……也没贪多少银子,大概七八万两吧。” 西门庆心中一震,暗道古书上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还真没错,别说知府了,就连一个小小县令两三年都能贪污七八万两银子,对普通百姓而言,这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锁灵“呸”了一声,又是一串电鞭劈下,吕轼所化的两面针连连求饶。 西门庆向锁灵道:“你答应过我,若是我杀死有品级的官员,就帮我送东西给银荷,对吗?” 现代ICU可是个吞金兽,普通家庭根本承受不起,他心里挂念着妻子呢,想送些东西回去。 满眼金银,囡囡ICU续费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可是……”锁灵此时却扭捏起来,说道:“废柴,我现在的魂力,只能替你送一丁点儿东西回去,多了重了我都承受不住。” “一丁点?一丁点是多大?” “大概你小指头那么大的东西,还不能太重。” “就这么点?” “龙鳞锁很公平,你的身体嵌入的龙鳞还少,自然能传送回去的东西个头就小。” “这也太……” “规矩如此,若是你今后全身穴道嵌满龙鳞,那你就是传送个‘兵马俑’,我也做得到,嘻嘻!” 西门庆彻底无语了。 小指头大的东西,连一个茶盏也传送不回去,就算是纯金又能值多少钱? 神识内,吕轼所化的两面针谄媚地说道:“禀报主公,这银库里有一个物件,个头不大,也不重,但值钱得很。” “哦?”西门庆喜道:“在哪里?” 两面针道:“就在珊瑚树下的青瓷缸里,有半块‘李墨’,价值不菲。” 西门庆上前翻找,果然在瓷瓶中寻到手指大小的一块黑墨,拿在手里暗香流转,甚至泛出阵阵紫玉光芒。 两面针又道:“这块墨出自南唐制墨名家李廷珪之手,文人都称其为‘李墨’,南唐后主李煜、宋太宗均专藏李墨,苏轼曾得宋仁宗赏赐一小块,作诗‘墨成不敢用,进入蓬莱宫’。” 西门庆穿越前是古玩店老板,对“李墨”也略知一二,古籍记载“黄金易得,李墨难求”,现代似乎只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标注“李廷珪墨”的墨块。 当然,即便是这块“李墨”,也说不清是真是假。 两面针低声说道:“本……本药也是偶然得之。” 锁灵问道:“这等物件,你怎能‘偶然得之’?老老实实说来!” 两面针瑟瑟发抖,说道:“两年前的时候,阳谷县有一个大商绅,家里经营着一个偌大的绸缎庄子,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不知怎的,这独子欠了一屁股赌债不敢回家,在客栈里偷盗银子杀害了客栈一个书生,后来我审理此案时,他父亲为保住独子,就被我讹诈来了这块‘李墨’……” 两面针还待讲下去,不妨一边秦风所化的苍耳气的枝叶乱晃,插口道:“小姐,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事儿前前后后,都是他做的局,害得那家人家破人亡。” “哦?你来说。”锁灵冷笑道。 秦风所化的苍耳稳住茎叶,叫道:“那家商绅的儿子,就是吕轼让我骗到赌场去的,先让他赢点小钱,后来一步步做局,让他一夜之间欠下万两赌债。吕轼又让我怂恿他去客栈偷盗,再将一个死囚杀死冒充客栈书生,诬陷他偷盗杀人,他爹就这一个儿子,还不是倾家荡产,要啥给啥?” 锁灵大怒,当下又“赏”了吕轼二十电鞭! 吕轼一边求饶,一边继续邀功:“小姐,别打了,别打了,不管这‘李墨’如何得来,如今都归了主公不是?小姐您不知道,当时我试着研磨了‘李墨’一个小角,当真香气阵阵,色如黑玉,堪称价值连城。” 西门庆点点头,将“李墨”贴近胸前龙鳞锁,道:“就此物吧,把它交给我媳妇。” 锁灵叫道:“好嘞!” 龙鳞锁一震,龙口瞬间张开,吐出一片旋涡,龙口闭合刹那,墨块表面突然浮现银荷虚影——她正颤抖着手将注射器扎进女儿手臂! 龙鳞锁突然急剧颤抖! 锁灵急喝:“快用你的血喷上去,不然龙鳞锁顶不住了!” 西门庆猛咬舌尖,鲜血喷在铜锁上。血雾裹住墨块时,虚影中银荷突然抬头,仿佛感应到什么般握住手上的婚戒。 “是你吗?是你吗?”虚空中,他妻子银荷抬起下巴,对着虚空哭喊。 “撑住啊!”西门庆嘶吼着将李墨一把推过去…… 裂隙轰然闭合,龙鳞锁恢复如初。 锁灵喘着粗气道:“废柴……你媳妇多难啊,你……你一定要完成龙鳞锁的任务!” 西门庆重重点了点头。 妻子和女儿,是他这一生的责任,哪怕舍了性命也要坚持,坚持,再坚持! 锁灵气息稍平,说道:“废柴你放心,这块墨要是上拍卖会,啧啧,怕是值不少钱。” 铜锁中,吕轼所化的两面针见李墨终于传送过去了,觉得自己立了一功,喜得浑身直颤。 西门庆扫视银库四周,冷冰冰地问它道:“秦风的弟弟秦雨呢?听说这银库还有一间铁囚房?” “铁囚房?”锁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西门庆脑中响起,“废柴……别……别过去!那里面……呕……是地狱!” 第二十五章 谁道囚室是绝境? 西门庆的话,让吕轼所化的两面针浑身一震:“主公,您连秦雨的事儿也知道呀!” 事到如今,两面针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它颤声道:“主公,这银库本是上下双层,秦雨在下层。” “且慢!”锁灵叫道:“这一屋子金银财宝怎么办?” 西门庆道:“太多了,慢慢运走就是。” “兵荒马乱的,万一丢了呢?”锁灵咯咯一笑,道:“不如本姑娘费心先收着也好。” 不等西门庆说话银库内骤然卷起一股青铜色的旋风。 “哗啦啦——” 成箱的金锭银锭凌空飞起,珍珠翡翠叮当作响,连虎鞭酒也腾空而起,尽数投向青铜锁的龙口中。 锁灵一本正经说道:“金银在世上惹下多少祸端,不如让本姑娘代为保管,嘻嘻!” 西门庆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听着锁灵那假正经的调调,忍不住嘴角一扯,说道:“让你传送东西给我妻子,你只能传送‘一丁点儿’,现在你倒狮子大张口了。” 锁灵嘿嘿一笑,道:“看你说的,见外了不是?再说,龙鳞锁吞噬药材太少,我得让它们快快长大,有银子才有养分啊!” 西门庆哼了一声,他并不信锁灵的说辞,认为她不过是贪财罢了。 锁灵仿佛看出了西门庆的心思,索性说道:“废柴,人要吃饭对吧,你以为天地龙鳞锁作为大宋的国运锁能不吃东西?实话告诉你,它也得吃,食物就是金银财宝,明白不?” 西门庆还是半信半疑。 锁灵好像猜出了西门庆的心思,叫道:“废柴,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哼哼,囡囡可还在铜锁里呢哦,哼哼!” “是极。”西门庆赶紧拱手,道:“姑娘高义,这些俗物合该归入宝锁,方能……呃,吃饱……还能……滋养天地正气!” 锁灵咯咯直笑道:“废柴,算你识相!” 金银珠宝直飞龙口,龙鳞锁满足地震颤,发出饱嗝般的嗡鸣。 “这个给你!”一柄带鞘短刀飞向西门庆,锁灵道:“龙鳞锁只收金银,不收兵器。” 西门庆接过短刀,拉出刀身只觉冷气森森,刀身密布芝麻花纹,当真是一把好短刀。 他顺势将短刀收入袖中。 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刚才还满坑满谷的银库,被那铜锁旋风卷了个精光! 西门庆笑道:“走,该去看看秦雨了。” 在两面针的指引下,他转过银库一处拐角,顺着向下斜坡又来到一处厚实铁门前:“主公,秦雨就在里面了,只是……” 西门庆站在门外,他知道自己所站的地方,就是秦风生前经常站立之处了。 秦风曾言,他一旦完成吕轼敛财任务,就能蒙着双眼至此,与弟弟秦雨说说话。 西门庆拍了拍铁门,问道:“秦雨,你在吗?” 门内一声轻声答应,道:“哥哥,是你吗?怎么你声音变了?” 西门庆一顿,淡然道:“你哥哥秦风出远门去了,托我前来看望你。” 门内“嗯”了一声,再无声音。 神识内,两面针提醒西门庆:“主公,还是用刚才的钥匙才能打开铁门。只是,您得心里有个准备,秦雨他……您还是自己看吧。” “咔吧”一声门锁打开,西门庆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混着腐酒与血腥的恶臭扑面而来。 幽暗的长明灯下,映出墙角一只青瓷酒缸——坛口竟“长”着一颗人头! 那头颅干瘪如骷髅,稀疏的头发黏在坛沿,眼皮被粗线缝死,只留下两道漆黑的血痂。听到响动,人头眼珠看向西门庆,问道:“你是谁?” 这声音,竟是秦雨。 铜锁内,秦风所化苍耳大喝一声,枝叶张开化作一张人脸,疯了一般咬住两面针,大喊:“老匹夫,你怎敢如此对待我弟弟!” 两面针大叫:“你弟弟说要上汴京告御状扳倒我,我能怎么办?……我……松嘴,快松嘴!” 苍耳哪里啃松嘴,死死咬住又撕又扯,如同疯狗一般。 一旁,王婆所化蛇莓叫道:“老身一辈子坑人无数,但也从未见过如此狠辣手法,你还不如直接杀了他呢!” 锁灵一声冷哼,道:“这狗官当真狠毒,杀了秦雨,他怎么控制秦风为他敛财?” 一道炽热闪电劈下,分开苍耳与两面针的种子。 秦风所化苍耳嘶吼痛哭:“主公,求求你,请最好的医生为我弟弟诊治,他……他才十六岁啊!” 两面针翻翻白眼道:“医不好的,你们兄弟俩若是听话,本……本药又何必下此狠手。” 西门庆看着眼前的一切,那股深埋在人骨子里的恶意,激得他后背起了一层冰凉的寒毛。 青瓷酒缸中,秦雨吹一吹额前的乱发,居然一脸轻松,向西门庆问道:“这位哥哥怎么称呼?” 西门庆报上姓名,略一犹豫,只说自己是秦风的朋友。 他不是有意隐瞒,只是眼前的秦雨太可怜,也太让人惋惜了。 秦雨露出诡异的笑容,头颅在酒坛上微微晃动,脸上浮起一个怪诞的微笑,缓缓说道:“西门哥哥,你心里可怜我吗?你可别这么想,你可知道这方寸囚笼,才是我真正的‘道’。” 西门庆眼睛一抬,不明白秦雨的意思。 秦雨接着说道:“西门哥哥,你看着大千世界,有人守着青灯古佛一辈子,连佛法的门都没摸到;有人躲在深山里熬白了头发,照样参不透天是什么东西,也有人被困在一隅之地,就好像‘锁中人’一样,可是,他们又怎么明白什么是“锁”?”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颤巍巍道:“这……这……他说‘锁中人’是在说我吗?” 秦雨说道:“吕轼以为锁住我的四肢,却不知我以舌抵上颚,日日叩问天机。西门哥哥,谁道囚室是绝境?我虽没了人形,但我却也心静下来,知道断肢处,方知肉身原是累赘;黑暗里,才见神魂自有光明;连这腐酒浸我残躯,也教会我所谓‘纯净’。” 这番话,连现代人西门庆也不得不心中暗赞。 秦雨长叹一声,道:“所谓天道,不过是未被世味腌透的浅薄,我没了四肢又怎样?腌透了,烂透了,通透了,再投胎重来就是,夏商周、秦汉唐哪个王朝不是如此?”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啪啪”鼓起掌来,道:“哎呀,可感动死本姑娘了。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居然还不如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看得透彻。” 秦雨看向西门庆,问道:“西门哥哥,你是来接我出去医治的吗?” 西门庆点头道:“尽力而为。” 秦雨道:“请你们先退出去片刻,让我再一个人看看这里,放心,只需一刻钟就好,在这里待了三年,心里居然还有些舍不得。” 西门庆点点头,转身走出铁房间,顺手带上铁门。 “不对!”秦风所化苍耳在西门庆神识中大叫:“我弟弟秦雨……他……” 西门庆也反应过来,转身奔进铁门。 青花瓷缸中,秦雨头颅已经歪在一旁,口中鲜血潺潺而出,他竟是咬舌自尽了。 “弟弟啊!”苍耳仰天哀号,叫道:“我早该猜出来的,我早该猜出来的……” 西门庆心下黯然,他也想明白了,秦雨聪明绝顶,见进入铁门的不是秦风,定是猜出秦风已死,否则来接他的一定是自己的亲哥哥。 既然哥哥秦风已死,那他活着还有什么盼头,还有什么理由? 眼前的一切,让西门庆眼眶湿润,神识中一阵噼里啪啦电闪雷鸣,锁灵正在撒气,一阵电鞭,又把两面针劈得外焦里嫩。 “上审判台,该算账了!”锁灵气地在铜锁内大叫:“王婆、秦风、吕轼你们三个祸害了多少人,以为化成药种就完事了,不行,你们必须接受灵魂审判。来来来,先来个搜魂大法,让本姑娘看看你们的罪孽到底有多深!” 铜锁内,蛇莓、苍耳、两面针被一条条赤色电光锁链捆得结结实实,一双凝脂般的手指点上他们的脑门。 “啊~”三具孽畜厉声哀嚎,痛苦至极。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 “吕轼!”锁链绞紧两面针,锁灵阴恻恻叫道:“为官二十年,贪赈灾银八万余两,通吃原被告三十二案,纵火灭门三户,罪大恶极……” “王婆!”蛇莓被铜锈包裹,锁灵大叫:“你这一生,拉良家下水十七人,拐卖孩童二十二人……” “秦风!”苍耳被钉在青铜砧上,体内渗出黑血:“私贩民盐巴军械,与吕轼蛇鼠一窝,杀死无辜百姓二十三人,玷污三十二名良家妇女……” 锁灵爪握雷霆砸下:“九载为期,赎不清罪责者——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三具魂魄在电光中惨叫扭曲,罪孽化作锈斑烙满全身。 “服不服?”锁灵大喝。 三具魂魄大喊:“我等服了!” 锁灵叫道:“你等生前罪孽深重,将来长成成药时,就是你等赎罪之时。待赎清罪孽,放你等投胎就是,否则,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受苦便是。” 三具魂魄磕头如捣蒜。 锁灵冷冷扫过那几个扭曲的魂影:“这就是你们的报应!天理?天理也许瞎过眼,但今天这报应,来得一点儿也不冤枉!” 一样,西门庆低头不语,半晌才抬起头来锁灵说道:“姑娘,你承诺过我,若是杀死带品级的贪官,就让我与女儿在龙鳞锁中相聚一炷香时间,对吧!” 第二十六章 锁中药圃 吕轼虽只是七品县令,但也是实打实带品级的官员,绝非王王婆、秦风可比。 锁灵一笑,道:“本姑娘说话自然算数。” 霎时间,一阵漩涡自铜锁蔓延开来,将西门庆卷入锁中。 这是西门庆第一次进入龙鳞锁中的世界。 锁中世界,竟是一片悬于星穹之下的药圃。 天穹浑圆低垂,宛如一顶巨大无朋、布满古老铜锈的青铜钟,沉沉地扣压下来。 脚下非土非石,厚厚一层尽是打磨的锋锐的铜砂粒,混杂着森森骨粉,每一步踏下都沙沙作响,仿佛碾过无垠岁月与无尽亡魂的残响。 一块嶙峋大石上,刻着“人间不见仙家”几个大字,落款处,是一个龙蛇飞舞的“沈”字。 药圃中央立着一棵枯死的巨树,树干中空,树皮上布满龙鳞状的裂纹,树梢却悬着一盏青灯,上面也书写着一个斗大的“沈”字。 青灯灯焰不摇不晃,散发着一种冷到骨髓里的幽兰辉光,将药圃浸染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沈”?西门庆暗自将这个字记在心里,琢磨着这药圃与这个“姓沈的”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再向前走。 王婆所化的蛇莓自一截断木下斜斜长出,蛇莓头部凝聚出王婆的笑脸,冲着西门庆谄媚地笑。 秦风所化的苍耳挺立在砂砾厚实处,硬邦邦的茎杆活像一杆弃置的短矛,杆身上苍耳浑身倒刺,在风中狰狞地摇动。 吕轼所化的两面针种子落在枯树阴影里,不过刚刚长出两片嫩芽。 唯有那丛虎掌草生在有光的地方——青灯正下方。毛茸茸的叶片厚实如虎掌,叶脉里流淌着淡金色的汁液。 药圃中,三十六株蒲公英东一丛,西一丛,也不挑拣地方,随处就扎下根来。 最令人没想到的是,药圃中央,流淌着一条银河——河流水量不大,但真真切切是一条银子化成的小河! 河水呈银色缓缓流淌,偶尔夹杂几片金丝一闪而逝。 锁灵自水雾深处款步而出,发梢还沾着未散的星屑——发丝乌沉如墨,比子夜最深最静时的天空还要浓稠暗沉,仿佛是她从亘古长夜里硬生生撕扯下来,披在肩头。 锁灵抬手拂开额前藤蔓时,腕骨透着的青竟比汝窑天青釉还清三分,袖口烟霞绡随风漾开,露出指尖一点丹蔻,纤纤手指美得不可方物。 她仿佛由最精纯的元气与星辉糅合而成,身着白色长裙,周身流动着难以言喻的光彩,看得西门庆心神剧震,连呼吸都忘了。 西门庆看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废柴,本姑娘漂亮不?”锁灵原地转了一个圈儿,白色长裙飘起,宛如仙子一般。 西门庆赶紧看向地上的药材,他不敢与锁灵直视。 锁灵蹲下身来,舀起一瓢银河水,问西门庆道:“你猜这条银河的水哪儿来的?” 西门庆摇摇头。 锁灵一笑:“都是吕轼那老货的藏银,嘻嘻,龙鳞锁中也有星辰天地,若独独缺了河流,便少了灵气,所以以金银化河,龙鳞锁中自然能灵气充沛。” 蛇莓、苍耳、两面针剧烈摇晃枝叶,乱纷纷喊道:“小姐,我渴,我渴!” 锁灵看也不看它们,反而将水瓢中的水缓缓浇在蒲公英上,道:“药材里就你最不争不抢,我偏偏要多浇灌你。” 蒲公英周身一片热气腾起,肉眼可见舒展着枝叶,瞬间长大了不少,叶片也更加翠绿起来,频频上下摆动,像是在向锁灵鞠躬致谢。 锁灵抚摸抚摸蒲公英叶片,对西门庆笑道:“可别小看这些药材,它们本事大着呢!” “哦?”西门庆诧异地问道:“它们什么本事?” 锁灵笑了笑却不答话,指着前方一条小路道:“废柴,路那头就是囡囡住的小院。快去吧,她也想阿爹了。” 这条小路雾气氤氲,西门庆顺着小路疾奔过去,不多时,就见到一方小小的庭院——青砖黛瓦,檐角悬着铜铃,风一吹,叮叮当当,像是囡囡的笑声。 西门庆怔怔望着,忽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屋内奔出,粉裙翻飞,发间簪着一朵颤巍巍的绒花。 “爹爹!”囡囡扑进他怀里,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仰着脸,眼睛亮得像盛了星星,笑道:“囡囡等了好久,爹爹怎么才来呀?” 西门庆喉头一哽,蹲下身将她搂住,只觉得她小小的身子又暖又软,带着孩童特有的甜香。他抚着她的发,声音低哑:“爹爹……来晚了。” 一旁,武植搓着手,憨厚地笑着:“大官人来了啊,嘿嘿,您这女儿囡囡真乖,日日念叨着您呢。” 他手里还捏着一块糖糕,显然是刚哄过孩子。 风温柔起来,院中梨树枝头轻颤,雪似的花瓣无声飘坠,纷纷扬扬,细碎得像是一场春日里无声的叹息,囡囡咯咯笑着去接花瓣,又转身拉住西门庆的手:“爹爹,陪囡囡玩捉迷藏好不好?” 西门庆低笑:“好。” 他追着她小小的身影在庭院里跑,囡囡清脆的笑声在小小的庭院里溅开,竟仿佛连那些永恒弥漫的幽冷雾气,都被这纯粹的欢喜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稀薄却真实的暖意。 一炷香很短。 可这一炷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血海深仇,只有檐角铜铃轻响,囡囡的笑,和武植憨厚的目光。 锁灵看着时辰将尽,轻叹一声,指尖一勾——“该出锁了,废柴。” 西门庆还未说话,一旁,武植摆摆手,道:“锁灵姑娘,有一件事我得禀报您。囡囡大了,可是我……我笨得很,啥也不会教她。” 西门庆点点头,武植所说的确是个问题。 “这有何难?”锁灵笑道:“你们看!” 一阵漩涡卷过,院门外出现一个少年,白衣飘飘,一副读书人打扮。 锁灵叫道:“秦雨,你小子过来……别以为长得帅,本姑娘就指使不动你哦!” 西门庆眼前一亮,这个私塾先生当真不错! 锁灵笑道:“武植与秦雨人品都很好,日后有机会找到富贵人家,我安排他们投胎就是,也算不白相识一场。” 一炷香时间转瞬即逝。 西门庆也不得不退出龙鳞锁中的小乾坤。 退出龙鳞锁,西门庆长叹一声,问道:“锁灵,说实话吧,这锁与姓沈的有什么关系?” 锁灵惊诧道:“你……你看出来了?” 西门庆摇摇头,说道:“巨树上悬着的青灯上,写有一个‘沈’字,怪石石刻‘人间不见仙家’下,署名也是一个‘沈’字,其中……” “你倒眼尖?”锁灵一笑:“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咯咯!” 西门庆摇摇头,他知道现在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不过,这事儿他早晚得知道个清清楚楚。 这几日,他还得忙活县衙的一摊子事。 县令吕轼死于非命,县主簿胡月在家“养伤”,偌大的阳谷县衙,西门庆成了实际的话事人。 户房、吏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大半个月了,哪个典吏班头敢对西门庆不敬? 一旁炭火烧得正旺,西门庆端坐押司案前,指尖轻叩茶盏里的龙井未凉,早有衙役弓腰续上滚水。 “西门押司,这是托人从汴京带来的洞庭碧螺春……”典吏哈着腰,几乎把脸贴到案上,捧着青瓷罐谄笑:“您尝尝,我让人给府上也送去二斤。” 廊下挤着七八个衙役,这个伸长手臂递文书,那个半跪着擦拭靴帮上的浮灰,推搡间像一群怕吃不到食又不敢造次的鹌鹑。 锁灵在耳畔嗤笑:“废柴,你靴子上落了灰尘,你若让他们舔干净,你猜他们会不会来个饿虎扑食,争相来舔?嘻嘻!” 西门庆懒得理这个话痨,不过心里却对锁灵的安排很满意——按照锁灵的安排,武植负责招呼囡囡起居饮食,而秦雨这个才子,已经开始对囡囡进行启蒙,这几日已经开始讲司马光的《家范》和朱熹的《童蒙须知》。 用锁灵的话来说——“十二年后,囡囡如花似玉只是好皮囊,只有腹有诗书才能和本姑娘一样做个大大的才女。” “西门押司,门外有一猎户急匆匆求见,说叫李成。”衙役在门外禀报道。 李成是他景阳冈打虎时认识的猎户,当下让人引进来。 大冬天的,李成却一头白毛汗,上气不接下气道:“押司,我知你与武植情义非凡,今儿清河县来人,非要强行掳走潘娘子……我就飞跑着……前来报讯。” 西门庆站起身来问道:“武都头可知道此事?” 李成道:“也有街坊跑着去城墙上寻武都头去了。” 西门庆问道:“清河县来阳谷强行掳人?来的是何人?” 李成道:“来人自称是清河县高仕德通判府上管家,在紫石街要强行掳走潘家娘子,街坊四邻死死挡住马车……” 西门庆闻言噌的一声站起身来,道:“快,快带我去!” 第二十七章 高翔被打出‘翔\’来了 武植生性忠厚,被秦风害了性命,魂魄现在还在龙鳞锁中照顾囡囡起居。 现在居然有人要当众掳走他生前娘子,这事西门庆岂能袖手旁观? 一乘马车,带着两名衙役,片刻间他来到紫石街口石牌楼前。 石牌楼前,一众街坊正手挽着手排成人墙堵住一辆马车,马车前,一个獐头汉子正在叫骂不休。 “你等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挡高通判大人家的马车?”獐头汉子大叫,从怀中取出一张契文抖了抖,喝道:“都睁开狗眼看清楚了,此女本是高通判大人家里的丫鬟,高通判将她许配给武植时并未放良,如今她成了寡妇,按照朝廷法度,她自然需返回清河伺候高老爷。怎的,你等挡住我,可是要造反吗?” 众街坊乱哄哄叫嚷道:“潘娘子相公刚刚去世没几天,你等就来强行掳人,且等西门押司和武都头前来再理论。” 马车内,传来潘金莲的阵阵喝骂声:“放开,青天白日,你等绑住我做什么……我……我死也不回清河县!”一阵“呜呜”声传来,她明显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 西门庆跳下马车,众街坊见他来了,仿佛有了主心骨,让出一条道来,你一言我一语抢着向西门庆嚷嚷: “西门押司,这几人前来紫石街掳人,不能放他们走!” “他们手上那份契书,我看八成是假的!” “瞧那人獐头鼠目,定不是什么好鸟!” …… 西门庆身着一身崭新儒衫,来到獐头鼠目的汉子身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听闻众人称西门庆为“押司”,这汉子也不敢怠慢,拱手道:“小可高翔,是清河县高仕德高通判府上的管家,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阳谷县带潘金莲回府。” 说着,俯身递上手中契书。 西门庆展开契书,上面写着—— “潘氏金莲,本府婢女,年方及笄,因性情乖顺,暂配与阳谷县民武植为妻。然其身籍仍属本府,未予放良。 今立此契,以明约束: 武植在世,潘氏可随居夫家,然其婢籍未销,仍属高府私产。 若武植身故,潘氏须即刻归返本府,听候差遣,不得延误。 此契为据,永为执照。” 西门庆心中一凛,他在县衙这些日子批阅公文契约,当然明白这份契书的意思。 按照《宋刑统》规定,若丫鬟未被主公放良,一旦守寡,原主公通常仍保留对其的人身权利,可要求其返回或另行处置。 也就是说,高仕德派人前来带潘金莲回去,这事儿挑不出错来。 锁灵在他神识中大叫:“废柴,快想办法,绝不能让金莲被掳走,不然武植还不哭死了,再说,金莲可是你上一世的老情人哦,你忍心吗?嘻嘻!” 西门庆当然不会让高翔掳走潘金莲,只是他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他笑容可掬,道:“高管家,按照法令你带走潘娘子无可厚非,但这般武力强掳,怕是不合常理呀,无论怎么说,她既然随夫迁居阳谷,就是我阳谷百姓。” 高翔还要说话,西门庆却摆摆手,道:“先把人放了,有话好好说!” 身后两名衙役一抖手中锁链,大跨步上前,掀开马车门帘。 马车中,潘金莲被绳索牢牢绑住,嘴中堵了湿棉巾。 衙役摁住车中小厮,早有街坊妇人乱纷纷上前,为潘金莲解开绳索,取出湿棉巾。 眼前的潘金莲,鬓发散乱满脸通红,她奋力从马车上一跃跳下,奔到西门庆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喊道:“西门押司,奴家死也不回清河县,那……那高通判不是人。” 高翔眼睛一瞪,叫道:“贱婢,你敢辱骂高大人?打烂你的嘴。武植既已身死,你合该回去伺候高大人!” 高翔趾高气扬,指着潘金莲鼻子高叫:“你也不想一想,高老爷自幼将你从人伢子手里买下来,供你吃,供你穿,可以说是恩同再造,末了又给你许配了丈夫放你出府,你如今却连老爷的话都敢不听了?哼哼,回去了老爷再好好收拾你。” 潘金莲一边嘤嘤哭泣,一边分辨道:“自小我吃的是府里的剩饭,干的是最累最脏的活儿,我……我不欠他高通判的,我就是死,也绝不回清河去。” 说罢,潘金莲竟发足狂奔,低头冲着街角的石牌楼基座撞去。 “啊也!”众街坊急急拦住潘金莲,几名妇女大嫂围着她你一言我一语规劝起来。 潘金莲只是掩面哭泣,不断摇头。 高翔看着眼前的一切,依旧下巴上扬,冷哼道:“诸位看得清楚,这是她自寻短见,与高府无关,哼,高老爷说了,她就是死了也得把尸首带回清河县。” 突然,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疾风般撞过来,一手攥住高翔衣领,将他硬生生提到半空中,恶狠狠叫道:“尔等安敢欺人?” “武都头来了!”众街坊一阵欢呼。 武松攥着高翔衣领,将他一把摔在地上,喝道:“敢来欺负我家嫂嫂,可是嫌命长了?” 高翔被摔得杀猪般嚎叫起来,好一会儿才被身后小厮慢慢扶起身来。 这边,潘金莲依然哭泣不止。 西门庆吩咐几名妇女,说道:“先扶潘家娘子回屋休息,我自与高府官家理论。” “不,奴家今日拼死也要说出那高仕德的禽兽之举”,潘金莲哭诉道:“诸位高邻,高仕德本是清河县一腊肉商贩,后来在州府发解试武举,凭着一身蛮力中了武解元,而后在边关为官,不过十几年就做到了延安府通判,致仕后置办起好大的家业。” “哦”,众街坊点头道。 潘金莲抹一把眼泪,又道:“家业够大,但高老爷的名声更大,他年过五旬,但府里的丫鬟居然足有上百名,合附上下,只要是他看得上眼的丫鬟,或打或骂或哄骗,都要被他欺辱。” 众街坊嗡的一声炸了锅。 有些人看向潘金莲的眼光有些异样,心里也在暗猜,莫非高老爷走了眼,怎的放过了这只金丝雀? 一旁,高翔厉声大叫:“你敢诽谤高老爷,你……” 武松上前一步,高翔吓得急急后退,脚跟磕在石牌楼基座上,一屁股翻倒在地。 潘金莲指尖掐进掌心,叫道:“前些年,高老爷也曾威逼于奴家,奴家抵死不从咬伤了他,他这才恼羞成怒,将我硬许配给武植,还说什么‘三寸丁配狗尾巴花,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众街坊大怒,纷纷怒斥高翔,李成跨步上前,俯身一口浓痰“呸”在高翔脸上。 西门庆摆摆手,众街坊安静下来。 西门庆对高翔说道:“高管家,现在情况你也看到了,众意难违呀。你先回去,等过些时日武植下葬了,此事在从长计议就是。” 高翔又惊又气叫道:“好,我也不来了,你阳谷违抗朝廷法度,高老爷自与州府上官说话,到时候,看你阳谷还不乖乖地把这贱婢绑了送来?” 西门庆不置可否,只是在一旁冷笑。 高翔灰溜溜起身,回头叫道:“我们走,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说罢,带着马车向人群外走去。 高翔刚挤进人群,却不料被李成一脚绊倒,叫道:“这厮说咱们是刁民,打他!” 众街坊怒气汹涌,呼喝声此起彼伏,好一阵拳打脚踢。 大家心里明白,武植生前与西门押司关系极好,以兄弟相称,再说他亲兄弟武松还是县衙都头,这二位不发话,打了一个外乡人还不是白打? 果然,人群外西门庆与武松负手观天,好像天上的白云有什么名堂一样,眼睛都不看一眼众人。 一阵噼里啪啦拳脚声,高翔灰头土脸,狗一般爬出人群,股后一片黄渍。 锁灵兴奋打呼:“哎呀,高翔被打出‘翔’来了,这厮与秦风到时一对绝配,哈哈!” 高翔被家丁死命拖上马车,马鞭抽得啪啪响,车子颠簸着冲出了街口…… 远远传来高翔大叫:“潘蹄子,你可想好了,你当年卖身契可还攥在高老爷手里,天下之大,你再无去处!” 高翔灰溜溜地跑了,众人眉开眼笑。 不过,潘金莲又该何去何从?紫石街是住不得了,难道要远走他乡? 这事儿只能从长计议。 当晚,西门庆在府中摆下一桌宴席,专候武松前来商量此事。 酒过三巡,武松脸上泛起一片潮红。 “窝囊!”武松与一拍桌案,道:“我哥哥尸骨未寒,嫂嫂又被一个从六品通判欺上门来,简直气煞我也!” 西门庆想起潘金莲的话,道:“这事说难办,也难办,说好办也好办,就看你有没有胆子了。” 武松抬眼看着西门庆,道:“哥哥有话尽管说,吕轼也不过一铁枪的事儿,龙潭虎穴我也敢闯一闯。” “最多是狗窝鸡舍!”西门庆笑道:“明日你我走一趟清河县如何?” 武松大喜,道:“哥哥,你我俱是公身,如何有借口离开阳谷县?” 西门庆从案下抽出一张公函,道:“这有何难?州府今日来文,说清河县疑有梁山贼人作案,着两县一同办案,你是都头我是押司,一起走一趟清河县谁又能说出什么话来?” 武松大喜,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冷脸道:“公务归公务,私仇……更得报。” 第二十八章 一柜子绣鞋 次日一早,寒冷凛冽,飘起漫天雪花。 西门庆思来想去,当下必须为潘金莲先安排一处妥当地方居住,以免二人走后再生枝节。 别的不说,若是高通判当真持州府文书前来,县衙也没办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潘娘子再入火坑? 末了,西门庆想了个法子——他家生药铺子在景阳冈后有一处药谷,专司种植四季草药,只有几个老妇看守山谷,不如让潘金莲暂住在药谷中,避避风头。 说走就走,当下西门庆唤来刘伯交代一番,刘伯驾着马车亲自送潘金莲前去。 临上马车,潘金莲扶着车帮,直勾勾盯着西门庆,哽咽道:“大官人,我相公大仇得报,但奴家的仇谁来报?” 西门庆上前一步,低声道:“嫂嫂先去药谷小住,这事情我定帮你办得妥妥帖帖。” 潘金莲一双杏眼蓦地睁开,向着西门庆福了一福,这才登上马车,随刘伯去了。 送走潘金莲,西门庆与武松身着棉袍分乘两马,直奔清河县而去。 马蹄嗒嗒,不过日暮时分,两人来到清河县衙。 验明身份,又向清河县押司马奎塞了一个大红包,马奎受宠若惊,当即摆宴接待西门庆和武松两人。 一番寒暄,马奎拿出卷宗,原来不久前,青河县东城门外有一采药女失踪了。 衙役捕快在全县勘查走访,有人远远看到这名采药女被一矮小汉子拖上马车疾驰而去。 “矮小汉子?”西门庆问道:“这与梁山有何关系?” 马奎摇摇头,道:“说起来,这事也没个凭据,但梁山最近不是新上了一伙贼人吗?据禀报,其中就有一个诨号‘矮脚虎’王英的,听闻此人最是贪花好色。” 西门庆笑道:“所以就先安到‘矮脚虎’头上,也算……嘿嘿。” 马奎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心里门清,清河县和阳谷县都距离水泊梁山不远,凡是疑难案件,推在梁山贼人身上既能推脱责任,又能一了百了。 官场嘛,向来如此。 西门庆又问马奎,听说清河县有一致仕通判高老爷,不知府上在何处? 马奎问:“两位寻这位高老爷做什么?” 西门庆解释道:“前几日高老爷家的管家高翔,在阳谷被人打了,我们两兄弟想上门道歉。” “打了就打了。”马奎夹一口菜,道:“实不相瞒,高府管家在本地素有恶名,每日里揣着大笔银子,四处为高老爷采买丫鬟,哎,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谁都不敢说透。” “哦?”西门庆问道:“愿闻其详。” 马奎道:“高老爷他一把年纪告老还乡了,听说在那活儿上却老当益壮,折腾起小丫头来精力旺得很,最近几个月,听说高管家,嘿嘿……专门人伢子手里买了好些个年轻女子。……你二人要登门拜访,只管出城向北去就是,出城三四里,有一处偌大院子,檐下挂满腊肉,那便是高府了。” “挂满腊肉?”西门庆笑道。 “西门押司不知,二十年前高通判还未发迹。”马奎夹起一片腊肉吃到嘴里,边嚼边道:“那时,他本开有一间腊肉铺子,不过却苦读兵书中了发解试武试,后来又在边关任职二十多年,也算是弓马娴熟,劳苦功高了。听说他与西夏作战时伤了右臂,这才告老还乡,这不又捡起做腊肉的老手艺来了,不过腊肉的味道确实是上品,呵呵,两位尝尝,这盘腊肉就出自高府。” 西门庆与武松夹起腊肉品尝,这腊肉果然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实是难得的美味。 当夜,三人喝得十分尽兴,马奎大醉而归。 说干就干,月上中天的时候,西门庆先是咬牙挺过龙鳞反噬,又去唤醒武松,两人悄悄翻出客栈围墙,向北疾奔而去。 城北低矮的城墙,如何能挡得住这两人?两人鹞子般扑下城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枯叶在官道上打着旋儿。 西门庆与武松一路潜行,两人皆是一身夜行衣,唯有四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那狗官的内宅就在前面。”西门庆压低声音,指了指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院落。 那院墙上爬满了枯藤,房檐下挂满腊肉,夜风吹来,腊肉在风中相互碰撞,居然当当作响。 武松想起嫂嫂潘金莲那双含泪的眼睛,胸中怒火更甚:“我哥哥去了,剩下唯一的嫂嫂还要被你欺负?哼哼,走着瞧。” 二人沿着屋脊俯身而行,墙根下一个小厮正在小解,被武松一把掐住喉咙,问道:“高仕德在何处?” 小厮满眼惊惧,指了指后院西厢房,道:“爷爷饶命,老爷在那里正熏腊肉。” 武松冷面道:“却饶你不得!”一个劈手打昏了小厮。 两人翻过高墙直奔西厢房,如两只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内院。 透过雕花窗棂,只见一名身材矮小的老者站在院中,面前摆着一排正在熏制的腊肉。柏木燃烧烟气缭绕,将他那张肥腻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老爷,阳谷县那边……”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正战战兢兢地禀报,正是高翔。 高翔躬身道:“那边的押司和都头不肯放潘娘子回来。小的打听清楚了,阳谷都头武松,正是潘金莲的小叔子,押司西门庆也与武植生前交好,还送了他一根虎鞭。这两人根本不把老爷您放在眼里,还指使贱民打伤了小的。” “啪!”高仕德猛地拍案而起,一块熏制中的腊肉被震落在地。 他脸上的黑肉抽搐着,绿豆小眼里爆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贪婪:“好个阳谷县!本官虽已致仕,小小的押司、都头也敢下我的脸?真是活腻歪了!明日我就写信给府衙,让他们速速下文!我倒要看看,谁敢拦着本官接回潘家小蹄子?” 他说着,一把抓起身旁一个十八九岁的丫鬟。 那丫鬟生得眉清目秀,尤其一双杏眼瞪得老大,盈满的泪水在灯火折射下碎光点点……那饱受惊吓的模样非但不减清丽,反而让人揪心。 “大人……大人饶命……稗子已经定亲了……”丫鬟抖得像风里的叶子,牙齿咯咯打颤,却被高仕德一把扯进怀里。 “啧啧,你这眉眼,倒有几分像当年那个潘家小蹄子!”高仕德的左手划过丫鬟的脸颊,留下几道红痕,“可惜当年被这小蹄子咬了一口……不过这次,等她回来,本官定要好好调教调教她……” 丫鬟的衣襟被粗暴扯开,露出雪白的肩膀。 她刚要呼救,就被高仕德用一块腊肉塞住了嘴:“别吵,让老爷好好疼疼你……” 武松在窗外看得眼中冒火,当下就要动手,却被西门庆一把按住,低声道:“再等等,打更人过来了。” 不远处,“当当……”声响,打更人敲着竹梆子过来了。 屋内,高仕德已将丫鬟按在熏肉架旁的矮榻上。 腊肉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混合着丫鬟压抑的呜咽。 熏肉的浓烟在屋内弥漫,将这场暴行笼罩在一片昏黄中。 高仕德虽然身量不高,却力气极大,丫鬟拼命抵抗,霎时就被几个大耳刮子打晕了过去。 高仕德银笑着解开腰带,他随手扯过一块熏制中的腊肉,掰下一块肥腻的部分塞进嘴里咀嚼,眼睛却盯着丫鬟的脚。 “这双绣鞋不错……”他嘟囔着,弯腰脱下了丫鬟的绣花鞋。那是一双淡粉色的软缎鞋,鞋尖还绣着并蒂莲。 高仕德捧着绣鞋,走到墙角一个乌木大柜前。柜门上雕刻着百美图,一个个仕女或坐或立,神态各异。 他拉开柜门,顿时一股混合了脂粉与霉味的怪味扑面而来。 柜中赫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绣花鞋!红的、绿的、蓝的、紫的……足有一二百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是一个变态的战利品展览。 有的鞋上还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潘家小娘子,早晚有一天……”高仕德取过一方碧玉小印章,蘸了印泥,“啪”得在绣鞋上盖上印章,“嘿嘿,今儿又要多一件藏品,哈哈!” 他将新得来的绣鞋放入柜中,柜中的每一双绣鞋都盖有这方印章,“我要把潘家娘子的绣鞋也收进来……嘿嘿,那三寸金莲,嘿嘿……”说着,他舔了舔肥厚的嘴唇。 锁灵突然在西门庆识海中尖叫:“恶心!这老猪狗也配碰姑娘们的绣鞋?” 这边,高仕德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收藏中。 他从柜子深处取出一双特别精致的红色绣鞋,放在鼻前深深一嗅:“这是李员外家千金的……那丫头性子烈,最后投了井……可惜了这双好鞋……” 他又取出一双绣着“长命百岁”的素色绣鞋,贴在胸口道:“这双绣鞋……嘿嘿,偶遇采药女,到时多了几分情趣。此女一身药味,筋骨结实,像一匹烈马驹子,哈哈……” 窗外,武松的拳头已经捏得咯咯作响,西门庆也面色铁青,这等恶心变态的玩意儿,真是开了眼! 打更人的竹梆子声渐渐远去。 “动手!”西门庆低喝一声,与武松如同两股暴起的黑风,朝着高仕德屋内猛扑过去! 第二十九章 被腊肉砸死,独一份儿! 一声闷响,窗框被两道黑影撞得粉碎! 木屑飞溅中,西门庆和武松如同两道破闸的黑雷,砸进屋内! 高仕德大惊失色,手中的绣鞋掉落在地。 他刚要呼救,西门庆的铁拳已经重重砸在他咽喉上,将他的叫声硬生生打了回去。 一旁,高翔正要呼救,却被武松抢进怀里捏住脖子,“咔吧”一声拗断了脖子。 “狗官!”西门庆双目赤红,又是一拳向高仕德腹部砸去:“你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 他也有妻女,对这等人渣毫不留情。 别看高仕德一身肥肉像个灌满油脂的皮口袋,身手却不错,挨了一拳就地一滚,叫道:“何方小贼,老子在边关杀人无算,你等吃了豹子胆,竟敢偷袭老子?” 西门庆向武松使个眼色,两人一个飞身跃起,一个就地翻滚,双双抢上前去。 高仕德左拳砸向空中的西门庆,却防不住武松贴地滚来。 武松何等神力,紧紧抱住他的一双胖腿,向上猛地一抬,将他重重掀翻在地。 西门庆狸猫般揉身而上,一个大力摆拳,正中高仕德的胖下巴。 高仕德“砰”一声离地飞起,撞翻了熏肉架子,右袖一只假手也摔出几丈远。 那些半熟的腊肉滚落一地,沾满了尘土。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被武松重重一脚踩住脊梁骨。 “英雄饶命……饶命啊!”高仕德骇的嗓子都变了声,叫道:“我为大宋守过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断过一臂……” 西门庆从袖中抽出短刀,厉声喝道:“为国守边关是过去的事儿了,谁说以前有功,现在就能糟蹋民女?” 他正要结果了这狗官性命,却看到一旁挂着的成排腊肉,阴恻恻说道:“您不是喜欢收熏腊肉吗?今日就让你尝尝腊肉的滋味,如何?” 他向武松使个眼色,武松会意,顺手取下一大块硬邦邦的腊肉,举过头顶径直砸下。 “噗通”一声,高仕德被砸得眼睖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子,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出来! 一股阴风卷起,高仕德的魂魄被拖入龙鳞锁之中。 锁灵手中凝聚的赤红电鞭,带着刺耳“噼啪”爆鸣,毒蛇般狠狠撕咬着高仕德的魂体!啪!啪!啪!……每抽一下,就从他魂魄上剥下一块带着黑血的“皮”! “狗官!你害了多少清白女子,今日便叫你尝尝她们的苦!”话音未落,锁灵猛地一扯铁链,高仕德惨嚎一声,魂魄被拖行数丈。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龙鳞锁中凭空出现一双巨大的绣鞋,挂着风声,狠狠地抽打着他魂魄的胖脸。 锁灵冷笑道:“简直畜生不如,你就变成畜生的一泡尿吧,这也算因果报应!” 指尖一划,高仕德的皮肉如蛇蜕般剥落,脊椎“咯咯”膨胀,肋骨外翻,化作……化作了一株茎生腺毛,长着伞袋的植物。 “这味药叫‘狗尿苔’!”锁灵冷笑着衣袖接着一挥,巨大的绣鞋底继续抽打狗尿苔,“啪啪……”声响彻药圃。 锁灵大笑:“疼吗?那些被你逼死的姑娘,比你疼千倍万倍!” 高仕德所化狗尿苔哀号求饶,可锁灵充耳不闻,狞笑道:“别急,这才刚开始……” “啪!啪!啪!”又是一阵硕大绣鞋底子的抽打声传来! 锁灵的声音冰冷刺骨,高仕德的惨叫声在铜锁内回荡,久久不散。 西门庆问道:“狗尿苔?这是什么药材,是狗尿过的地方才能长出来吗?” 锁灵一翻白眼,道:“这药跟狗尿可没关系,药名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但这味中药却对抗癌极有作用,而且其汁水还有相当的毒性和腐蚀性,想来用处不小。” 西门庆问道:“怎么不审判他?前面吕轼等人不是都审判了吗?” 锁灵怒道:“这等人渣罪大恶极,还需要审判吗?让本姑娘先替那一柜子绣鞋的主人,扇他三天大嘴巴子再说。” 一阵夜风自雕花窗外吹来,灯盏摇曳不定,上百双绣鞋随着光影而动,仿佛无数的女子在无声呜咽。 西门庆与锁灵的对话,武松当然听不见。 武松看着高仕德的尸身,狠狠啐了一口,道:“天下若尽是这般狗官,万千百姓还有什么活头?” “咔吧”一声,龙鳞锁龙脊下崩出一片鳞片。 西门庆右臂腕关节阳溪穴一阵剧痛——一片锈色龙鳞自皮肉内升起,像被熔化的铜汁浇透了骨肉…… 西门庆咬碎后槽牙才没惨叫出声,冷汗顺着下巴滴落。 锁灵叫道:“废柴,快烧了柜子!” 西门庆不明白锁灵的用意,不过还是强忍着剧痛拿起灯盏,一把摔碎在乌木大柜中。 火焰腾起,上百双绣鞋燃起火焰,冒出一股股青烟…… 锁灵突然说道:“废柴,看青烟中有什么?” 火焰卷过乌木柜,上百双绣鞋瞬间化作一条盘旋的青烟旋涡!那烟雾竟在空中凝成一个个女子窈窕的轮廓,她们朝着持印默立的西门庆,齐齐屈身——深深万福!这才如释重负般,化入夜风。 锁灵黯然道:“也好,这些姐妹结伴投胎去了。” 西门庆一怔,向着青烟抱拳回了一礼。 “这曾经,是多少个活生生的灵魂啊!”西门庆心下一阵凄凉,伸手捡起一只绣鞋,心中一个念头腾起:“我杀这狗官……当真只是为了囡囡?” 铜锁在腰间突然发烫,锁灵的笑声像根针往他太阳穴里钻:“废柴,手抖什么?莫非这只鞋比火还烫手?绣鞋可不值钱,赶紧的,找个小物件我帮你传给嫂子。” 西门庆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随手将绣鞋旁碧玉小印章放入怀中。 一瞬间,印章被龙鳞锁吸了进去。 是啊,囡囡是自己的女儿,为了救他自己愿意拿命去换,但是这些绣鞋又是谁的女儿?他们的父亲难道只能哭瞎双眼,无助哀嚎? 西门庆捏着碧玉小印章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那枚冰冷的小印此刻却烙铁般烫人。 “囡囡是我的命……可柜子里的每一双鞋,哪个不是别人舍了命去护的心头肉?”这念头像根毒刺,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锁灵那针似的笑声又钻进耳蜗:“手抖了?嫌这满柜的‘命’太沉,拿不动了?” “我杀贪官,当真……只是为了囡囡?”这个念头在他脑中萦绕不去。 “哥哥,此地不宜久留。”一旁,武松提醒道。 西门庆点点头,临行前,西门庆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杏眼丫鬟,将一件外袍盖在她身上。 夜风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诉。 而在这黑暗的夜色中,两个复仇者的身影悄然消失在街角,只留下满室的腊肉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久久不散。 回到客栈,武松倒头就睡,西门庆这一夜却失眠了。 子夜如墨般袭来,双手虎口,双足涌泉穴、两臂阳溪穴,六处剧痛如鬼魅般袭来,无声间如同啃噬着他的骨肉…… 他咬着被角,硬挺过这段时间,简直生不如死…… 但他只有坚持……再坚持…… 终于熬过剧痛,他满头冷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杀过吊睛白额龙,也杀过七品县令。 虎血溅在手上是腥的,官血溅在手上却是锈的,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刮着他的骨头。 他想起了囡囡叫“爹爹!”时可爱的脸庞,小丫头总爱用软乎乎的脸蛋蹭他掌心的茧,痒丝丝的,像只偷油的小老鼠。 可如今这沾了血的双手,还能不能摸她的小脸? 铜锁“咔嗒”响了一声,锁灵的声音幽幽传来:“废柴,想什么呢?是不是又在琢磨那些绣鞋?” 西门庆点点头。 他闭上眼,眼前又浮现出高仕德那满柜的绣鞋——红色的像血,紫色的像淤青,还有那双小小的,绣着“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 多可笑!那姑娘怕是连十八岁都没活到。 “我杀吕轼和高仕德,是为自己的女儿。”他摩挲着铜锁上的纹路,心头呐喊道:“可那些绣鞋的主人呢?那些被井水泡发的、被强行掳去的姑娘们呢?……谁为他们出头? 锁灵突然不说话了,铜锁表面泛起一层血锈,像干涸的泪痕。 实在睡不着,西门庆索性披衣而起,一跃上了屋脊,望着满天星光发呆。 夜风猎猎,吹得他衣袍翻飞如墨。青铜化的手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如同一把淬了血的刀锋。 他俯瞰着沉睡的清河县——低矮的茅屋,破败的街巷,唯有远处的县衙露出庄严的轮廓,而县里的官儿们,就是这一方百姓仰望的“天”。 这就是“天”?呵,狗屁的天子,狗屁的王法! “若这就是你们‘天子’给我等百姓划下的天!”西门庆齿缝里挤出冰碴般的声音,仰头怒视那虚假的星空,“那老子就杀到那些脏了心肝的‘天’,红的、黑的、污的!都给我——通通滚出来!” 第三十章 百姓的命——也!是!命! 西门庆的身影孤峭地钉在屋脊的最高处,仿佛亘古以来便与这黑夜融为一体。 惨白的月光斜斜劈落,将他半边身子勾勒成一柄斜插向墨黑夜穹、落满铜锈的孤剑,锋芒内敛却暗藏惊天杀气! 夜风呜咽,穿过他衣袍的缝隙,带来远处梆子空洞的回响,越发衬得这高处的寂静死寂如铁。 他缓缓攥紧拳头,虎口中嵌入的龙鳞碎片正在与骨肉彼此摩擦、挤压,发出“咔咔…咯嘞…”的声响,这声音不似人骨关节的弹响,倒像是无数被铁链缚住的冤魂,在无尽的深渊中绝望地嘶吼挣扎。 吕轼那银库里堆积如山的、滴着民脂民膏的雪花银锭;高仕德那乌木大柜中满满当当的金丝绣花鞋;那些匍匐尘埃、被榨干了血肉骨髓如同枯枝般倒毙的凄凉身影……一幕幕,带着血污与悲鸣,如同沸腾的油锅在他眼前翻滚、炸裂。 他们跪着死去,卑微得如同路边的虫豸,却连个能喊一声冤枉的牌位都没人敢立!这世道,烂透了心肺,堵死了喉咙! 一个妖异的声音,带着冰碴般的嘲讽,是锁灵:“哟~哟~废柴,怎么着?今儿个是想通了,要当青天大老爷替天行道?啧啧,这可真是稀奇事,癞蛤蟆戴上乌纱帽,您自个儿瞧瞧,合适吗?” “青——天?”西门庆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淬了寒冰的钢屑,森然欲噬人。 他猛地张开双臂,指向那墨色苍穹,声若惊雷炸裂:“若这天瞎了眼!聋了耳!只知庇护豺狼,不管羔羊死活,那我西门庆,便是那敢把天捅个窟窿的斩天之刀!人间无道?入他娘的天理王法!老子亲手给你们劈一条血路出来!” 几乎是应和着他的誓言,平地卷起一股骤烈的罡风,呼啸着撕裂了沉甸甸的云幕。 霎时间,积攒的月光再无阻碍,如同决堤的银河瀑布般倾泻而下,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彻底笼罩,宛如一位浴银而生的魔神,散发出既神圣又恐怖的气息。 “囡囡是我的命根子……”他低头,凝视着自己那只嵌入龙鳞的手掌,一字一顿如同铁锤砸落,“但!这天下千千万万活不下去、咽不下气的黎庶百姓,难道不是一个王朝的命根子吗?百姓的命——也!是!命!” 话音落处,胸前的龙鳞锁突然无端剧烈震颤起来,发出沉闷的嗡鸣,仿佛有古老的意志被这凡人的誓愿所激荡。 再无半分犹豫,他纵身一跃,从高高的屋脊投向更深的黑暗。 月光捕捉到他下落的身影,那狰狞的青铜指爪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短暂、冷厉、带着破空尖啸的弧光,冰冷刺骨,一如他此刻决绝的心意——这弧光,不似凡间之物,更像是一柄绝世凶刃,带着焚尽八荒的戾气,悍然斩向这无可救药的世道! 一夜乌云散。 次日清晨,一桩惊天血案犹如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塘,瞬间引爆了整个清河县! 高通判府!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高通判大人府邸,竟在昨夜遭了凶殃! 更骇人的是,高大人和他那位狐假虎威、恶名昭著的狗腿子管家,双双僵硬的挺尸在自家挂满腊肉的后庭中。 消息长了翅膀,瞬间钻进县衙公门、茶肆酒楼、街坊四邻的耳朵里。 人心惶惶,却又难掩那一丝隐秘而恶意的快感。 据几个面色惨白的现场勘查捕快说——高通判大人那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脑袋,竟不是被利器所伤,而是被……被一整块硬邦邦、油乎乎的风干腊肉,砸得脑浆子四溅! 活脱脱一个熟透又被重锤夯烂的破西瓜!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瞬间炸开了锅,人人交头接耳,脸上混合着惊骇与亢奋。 流言如同洪水猛兽,越传越玄乎:有说是高家作恶太多,祖坟冒了黑烟,召来了厉鬼索命;有说是某位被逼死的苦主化作了僵尸,扛着腊肉回来寻仇;更邪乎的是,说那腊肉里蹦出个三尺高的雷公,专劈奸臣…… 各种离奇怪诞,莫衷一是,直把这离奇凶杀案渲染得如同志怪话本。 然而喧嚣归喧嚣,蹊跷的是,这件轰动清河的大案,查来查去竟成了一桩悬而又悬的无头公案。 仵作验尸,只知是重物砸击致死,凶器是腊肉无疑,但这腊肉来历?查无对证。线索?微乎其微。 纵有县衙刑案老手马奎押司殚精竭虑,将所有蛛丝马迹、证人关系网如同梳篦般过了七八遍,最终,这份沉重的卷宗兜兜转转,万流归宗,所有的疑点、矛头,都无可奈何地指向了同一个遥远的方向—— 梁山! 对,又是那窝天不怕地不怕、屡犯大案的江洋大盗聚集之地!似乎清河县所有找不到凶手的疑难杂症,最后都得这“梁山”来背锅。 这一切,早在西门庆预料之中。 龙鳞锁在他腰间嗡了一下,锁灵的冷笑戏谑道:“呵!看到了吧,废柴?狗屙的都是梁山屙的!嘻嘻,别瞪眼呀,我可不是说你是狗哦,就是打个比方,贴切得很嘛!嘻嘻!反正那水洼子里的大王们,锅多了不愁,黑锅摞得比他们的聚义厅还高,也不差清河县多添这一口黑锅!” 西门庆摇摇头,没有多说话。 锁灵咯咯一笑,道:“这梁山也不知背了多少黑锅了,嘻嘻,再背这一口不多,背习惯了,想必也……嘻嘻,无所谓啦!” 与此同时,本应在阳谷县衙当差的“西门押司”和都头武松,却意外地在清河县“滞留”了多日。 这两位公差,此刻可是“勤勉”得很——一会儿跟着马奎押司在高通判院里的血迹脑浆旁转悠,摸着下巴作“冥思苦想”状,那认真劲儿,连墙头新扒拉出来的一个模糊脚印都不放过; 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分头“盘查”全县的客栈、脚店、酒肆,拿着份可疑人物名单挨个仔细“审看”,一会儿又茶叶研判案情,仿佛他们俩与梁山不共戴天…… 那份一丝不苟、劳心劳力的模样,引得清河县衙衙役都忍不住暗自点头:瞧瞧,这才是真为高大人案子操碎了心的好公人呐!啧啧! 装样子嘛,谁不会呢?总要给那悬案,给那马押司,给那满城惶惶的目光,一个说得过去的姿态。 何况,回阳谷?两人心照不宣,着急什么? 两人早就听到了风声,那位阳谷县衙的主簿胡月胡大人,眼见着阳谷县西门押司“因公”滞留清河多日,县衙里竟也波澜不惊,秩序井然,仿佛缺了西门庆这天就塌不下来似的。 更重要的是,梁山好汉似乎并不打算报金堤河畔的仇,连续多日,一点风声都没有。 胡主簿那一直提着的心逐渐放回肚子里,觉得风头已然过去,于是,这位“忠勤”的主簿大人,又施施然回到了县衙堂上,正襟危坐,重新主持起全县上下的大局来。 这段时间,西门庆和武松过得倒也“充实”。 白日里陪着马奎押司或真或假地查案问询,履行着公差的本分。 一到夜晚,华灯初上或更深露重之时,两人便如约来到客栈僻静的后院空地,以月为灯,以星为鉴,拳来棍往,放对比武! 武松真不愧“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的名号。 两人每每放对,西门庆倒也武艺不差,但就是胜不过武松。 这一天,大雨磅礴,两人再次切磋武艺,只见武松一条哨棒使得如怪蟒翻身,搅动夜风猎猎,若逢夏雨,那棍风之盛,竟能将瓢泼雨幕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双拳紧握时,指骨骨节摩擦爆响,噼啪如惊雷怒炸。 武松周身的武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搏命功夫! 他每一招递出,都不留丝毫余地,仿佛每一寸筋骨都在呐喊,每一滴血都在咆哮——就是把性命押上赌桌! 大劈大挂,横扫直捣,招招式式里都灌注着那玉石俱焚、向死而生的决绝狠劲!寻常人看一眼,都觉得胆寒魄颤。 西门庆也拿着一条哨棒,但与武松几次放对,却总是败在这一个“狠”字上: 这不,西门庆明明已看准时机,沉腰立马架住了武松那开碑裂石般的扫棍,却不料这兄弟竟完全不顾自身,拼着膝盖狠砸青石板地也要借力拧身,反手便是棍尖迎面点来! 西门庆刚刚险险避棍尖,一肘挥出,又被武松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动作化解——他竟敢不闪不避,直接沉肩撞向袭来的肘尖! 只听“砰”一声闷响,武松只是晃了晃,却趁西门庆愕然之隙,脖子猛地一梗,那颗剃发青亮的头颅化作铁锤,“咚!”的一声,一个凶狠无比的头槌,狠狠撞向西门庆心口! 这打法,还要不要命了? “啊!”西门庆大骇。 他已经避无可避,武松这一头槌若是撞得实了,自己必然肋骨折断! 说时迟,那时快,“嘭”的一声,西门庆胸口被撞个正着……他只觉…… 第三十一章 穿鞋也上税? 武松双目充血,这一头槌……当胸撞来,哪里还收得住? “嘭”的一声,西门庆胸口挨个正着,阳面倒飞出去…… “咦!”他居然没事! 对面的武松倒是捂着头蹲了下去,不停揉搓脑门。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大叫:“哎呦呦,痛死本姑娘了,这一头槌可比虎爪劲道还大一些!” 西门庆这才知道,又是龙鳞锁替他承受了这一击。 “哥哥,我……”武松满脸羞愧,望向西门庆:“哥哥,你没事吧!” 西门庆故意揉揉胸口,道:“没事!” 武松嘿嘿一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方才打得兴起,没收住手!” 西门庆只能干笑两声,化解尴尬,这场比试自己终究还是输了! 他神识中,锁灵长叹一声:“废柴,你缺的不是招式机变!你这手段,江湖上也是顶尖的!你缺的呀——是敢把性命都豁出去、当成半斤烂肉给押上的狠劲呐!” “再来!”西门庆叫道。 “好!”武松一跃而起,两人又战在一起。 “废柴,动手要狠,不然你还是个输!”锁灵叫道:“啧啧,有意思咯,废柴杀起贪官污吏来,那凶劲儿恨不能连人家的魂都给嚼碎了咽下去!怎么?对上你这‘好’兄弟,就畏手畏脚,成了软脚虾?” 电光石火间,西门庆心底一股积压已久的无名业火猛地被点燃! 那是对污浊世道的恨,是对无力现实的怒,是对锁灵嘲讽的反抗,更是对自身桎梏的不甘。 棍影重重中,他非但不退,反而挺身疾进!右手五指陡然张开,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暴意志,竟硬生生抓入白蜡杆影! “咔嚓嚓——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爆裂巨响穿透雨幕。 武松那根质地坚韧的哨棒,竟在他五指之间,如同被巨兽咬合般,瞬间炸裂成无数飞溅的木屑碎片!碎木裹胁着雨水,如同炸开的暗器四射! 与此同时,西门庆的左手,快如闪电,已经如鹰爪般铁爪般,毫无花哨地锁死了武松的喉结! 武松呼吸立断,脸色瞬间涨红发紫。 西门庆赶紧收住手,武松酣畅淋漓大笑起来:“哈哈哈——咳咳咳……好!好!过瘾!我武二郎的兄长!就该有这副天地都能锁碎的狠劲!” 自那夜之后,两人的切磋陡然间攀上了另一个层次! 一个招式间的搏命感更盛,拳风腿影里裹胁着真正不死不休、焚身以求的极限悍勇; 一个举手投足间杀伐之气凝聚,每一击都蕴藏有玉石俱焚、与敌同亡的惨烈决绝! 那对战的风雷之声,那碰撞的沉闷力道,那偶尔擦过要害带出的血光,看得寄身铜锁内的锁灵都心惊肉跳,寒意透骨。 她幽幽地叹气,声音难得没了戏谑,带着一丝真实的忌惮:“这两人……一个教的,是‘豁出去’才能在这地狱般的人世活下来;一个教的,是怎么把一身血肉骨头都当柴禾烧了,送敌人上路……当真是……绝配!天生的疯子绝配!嘻嘻……又怕又好看!” 不过,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西门庆却是最难熬的时候。 龙鳞反噬虽痛,但思念像把无影刀,戳得他更痛。 沉重如山的思念便如潮水般将西门庆淹没。他几乎是以哀求的姿态,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地抚摸着冰冷的龙鳞锁,低声下气地对锁灵诉说,才终于再次得到那吝啬的许可。 光影流转,他短暂地进入到了龙鳞锁那方奇异的空间。 小小的囡囡像只受惊的雏鸟扑进他怀里,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手儿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似乎生怕一松开,爹爹又会消失无踪。 稚嫩的童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充满了足以融化钢铁的依恋。 短短相聚的时光飞逝,当告别的时刻来临,囡囡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汹涌而下,小小的脸蛋憋得通红,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如同两颗被溢满水分的圣女果。 “爹爹别走!爹爹别走……囡囡怕,外面黑!……”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西门庆的心尖上。 然而,冰冷无情的锁灵只一挥手,空间如同水波般剧烈扭曲波动,西门庆连一句安慰都来不及说完,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甩了出去,重重跌回冰冷的现实中,徒留女儿肝肠寸断的哭嚎在他耳际萦绕,和喉头堵住的那股腥甜…… 光阴似箭,难抵严冬尽去,春意叩关。 阳谷县那位胡月胡主簿,几封措辞一次比一次“恳切”的公文如同催命符般追到了清河县——先是说县衙案牍堆积如山,急需西门押司回衙理事;后又说春耕在即,治安甚是要紧,请武都头速归坐镇。 总而言之,理由千般,核心一个——速归! 两人在清河县逗留数月,也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更何况,在最后一次进入龙鳞锁与女儿诀别后,西门庆的感知敏锐地捕捉到:锁中那条承载着希望、维系着囡囡续命之药的银色小河,水位已悄然下降了不少。 锁灵那永远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随即在他脑海中响起:“还傻愣着干看?草药要长得又快又壮,就得用这银河水来浇灌!废柴,你瞧瞧,这条河水可是小了不少!赶紧的!再多弄些金银来!否则……”后面的话她没说,但那冰冷的尾音比任何威胁都更刺骨。 西门庆的心里如同沉入一块寒冰,彻底明白了。 他如今走的,是一条注定染血却无法回头的路:杀贪官污吏,取他们的不义之财,将这些脏银投入龙鳞锁化为滋养的银河之水,用这水灌溉锁中那株维系女儿生命的奇异草药,草药成熟,方能延续囡囡生机…… 一环扣一环,因果相缠。 阳谷县,那片滋养着他杀伐起事的土壤,是该回去了! 来时是两匹健马踏尘疾驰,风尘仆仆,此番归去,却是乘了一叶轻舟,沿河而下。 马奎押司念两人“协助办案”劳苦功高,或是另有深意,特意安排了一艘平底官船送他们渡河。 船只平稳,载着两人和他们的坐骑,波光粼粼的对岸,便是阳谷县。 金堤河被暖融融的春日阳光唤醒,水波温柔荡漾,映着两岸生机勃发的花影柳色,连河水都似乎流淌着暖意。 两人泛舟河上,船头犁开一池青碧。 河堤蜿蜒起伏,道旁的野桃花开得肆无忌惮,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娇嫩的粉瓣密密匝匝泼洒下来。花瓣纷扬着落在春水之上,被慢悠悠行进的船头轻轻一撞,便娇弱地碎裂成无数胭脂色的涟漪,依依不舍地晕染开去,转瞬又被船尾的水流抚平。 武松盘腿抱膝坐在船尾,他那铁塔般魁梧挺拔的身影倒映在晃动的水光里,被这漫天柔暖的春光浸泡着,竟也被揉出了几分温和宁静的轮廓。 西门庆斜倚舷边,指尖搅动水流,惊起了几只停在水草上的翠鸟,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飞起,如同一簇簇疾飞的碧玉,掠过河面,把两岸雪白的梨花、粉霞般的杏花,还有无数不知名的野花娇黄嫩紫的颜色,一股脑儿都搅进了那粼粼闪动、流光溢彩的春水碎金之中。 船行水动,锁灵咯咯的笑声传来:“废柴悠着点儿,这么多花儿呀朵儿的,可别得了个‘花心’症症哟!嘻嘻,到时候看你怎么回去见你家那个潘家小娘子……” 轻舟转过一道杨柳低垂的河湾,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只见整片河湾向阳的坡岸,都被一片耀眼夺目的金黄色淹没了!那是铺天盖地、如云似锦的连翘花,阳光慷慨地泼洒其上,金灿灿的花浪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喧闹的花影丛中,传来一阵阵高亢整齐的号子: “嘿呦——嗬!干活不要溜地边啊!” “嘿呦——嗬!吃饭不要端大碗啊!” 只见一队精壮的汉子,赤着膀子,露出虬结的古铜色肌腱,双脚深陷河滩半干的泥泞里,正喊着号子,挥汗如雨地拖拽着滚水中那一根根巨大的、用于屋梁的粗壮原木。每一块肌肉的贲张,每一次脚步的踏落,都充满了蓬勃不屈的生命力量。 蓦地,两匹马儿飞蹄奔来,上面端坐着两名公差。 两名公差在这群精壮汉子三丈外勒住马匹,一人向空中一挥马鞭,厉声喝道:“有钱盖房,没钱交税,一群贱骨头。” 另一名公差嘿嘿一笑,叫道:“今儿是个好日子,奉胡县主簿命令,你们村,把去年欠下的农具税、桥道税、曲税、盐税、纸笔税、牛革筋角税、鞋税一一都得交清” 西门庆立在船头,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曾管理过好一阵县衙事务,这两名公差所言非虚,宋末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林林总总足有上百项。 武松在一旁问道:“哥哥,‘鞋税’是什么?” 西门庆笑道:“鞋税是去年新上的税种,就是穿鞋就得交税,除非你光着脚,那就不收税!” 武松瞪大了双眼,满眼的不可置信。 河岸上,一名公差从马背后取出算盘,一阵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子,大叫道:“五十里园村,全村一千七百多口人,合该交税七百四十二两,今日必须交清!” 西门庆浓眉竖起——“怎么,这里是五十里园村?” 第三十二章 这气势,莫非是鲁…… 这里正是五十里园村,因距离县城五十里而得名。 “船家,靠岸!”西门庆沉声道。 他西门庆接济过的村子,胡月居然又来刮地皮,这可不行! 船只缓缓靠岸,西门庆与武松一跃上岸,缓缓来到两名公差身后站定。 两名公差还在吐沫星子乱喷,五十里园村的乡亲们却看清了两人面貌,纷纷热情的拱手见礼。 两名公差自马上回过神来,见到西门庆和武松,赶紧下马见礼。 西门庆如今还是阳谷县押司,武松还是都头,这两个公差也算有眼色。 西门庆阴沉着脸,当下询问两名公差原委。 两人不敢隐瞒,只说是东平府新上任的程万里知府前些日子传来公文,要求治下各州县,本月内必须交清各类所欠税银,不得有误,所以胡主簿这才派人全县清缴税款。 西门庆问道:“如今全县各处所欠税银,已经清缴几成?” 两个公差答道:“不敢隐瞒西门押司,全县清缴税银总有九成多了,税银都已登记入库。” 西门庆点点头。 武松冷哼一声,叫道:“五十里园村去年遭灾,赈灾银子还是我哥哥赢来的,上面不见一两赈灾银,今儿倒连‘鞋税’都要收?” 西门庆摆摆手,止住武松话头。 吕轼已死,他贪污赈灾银子的事儿可摆不上台面来说。当下对两名公差说道:“你二人辛苦,且回城去我府上寻官家刘伯,就说我支取七百五十两银子,先替五十里园村交了税银。” 两名公差赶紧拱手,笑道:“押司,多了多了!” 西门庆道:“多出的银子,算你二人的茶钱!” 两人喜得双手直搓,当下告辞,打马回城去了。 远远的,自河堤下飞跑来一人,正是曹里正。 众乡亲围住曹里正,告知他刚才的事情。 曹里正双眼含泪,来到西门庆面前一躬到地。 西门庆笑呵呵扶起曹里正,笑道:“如今春暖花开,可是在重建新村?走,带我和武都头看看去!” 曹里正抹了一把眼泪,重重点了点头,引着两人向河堤下走去。 金堤河畔,重建家园的火热气息扑面而来。 河堤不远处,五十里园村的男人们正在这片祖辈繁衍生息的土地上挥洒汗水。 洪水泡烂的旧房梁,歪歪斜斜地倒插在翻整过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地基沟壑里,竟成了规划新家园最有说服力的界桩标记。 女人们则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手脚麻利地将晒得焦干的芦苇编织成厚实的帘子,这些将是未来房屋遮风挡雨的一部分。 小孩子们奔跑的身影充满了活力,他们抱着从淤泥深处抢救出来的、缺边豁口的陶罐瓦瓮,追逐嬉闹——其中一个边缘碎了大口子的黑瓦瓮,洗净了淤泥,此刻里面栽种着几株新发的、嫩绿的野姜花,被小心翼翼地搁在半截残存的土墙垛上。 那几朵怯生生的洁白小花,反倒让这残缺的土墙和瓦瓮,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生机盎然的鲜活! “高些!把墙砸实咯!再高些!” 汉子们整齐的夯土号子声,成了整个重建工地最核心的指挥棒。 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高高地站在用厚木板夹成的模子旁。他们赤膊上阵,古铜色的脊背在春光下滚动着晶莹的汗珠,肌肉如铁块般棱角分明。 新砌的土墙就在这一摔一夯之间,一寸一寸顽强地向上生长,渐渐遮住了墙基后面那棵曾被洪水撕咬得只剩半边枯枝、却依旧倔强发芽的老槐树身影。 温暖和煦的河风掠过这片被毁坏又在重生中焕发活力的村落,调皮地掀动着架在竹竿上晾晒的“百家布”。 这些原本代表着灾难的记忆碎片,此刻却如同彩色的旗帜,在浩荡春光里噼啪作响,猎猎飞扬,成为五十里园村人不屈精神昂扬的宣言! 西门庆和武松的身影刚出现在村口那片乱石铺就的小路上,便有机警眼尖的村民认出了两人! “哎呦!是恩公!西门恩公!武都头!恩公们来啦——!”那人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像炸开了的火捻子,扭头便撒丫子朝村里狂奔而去,一路呼喊! 片刻工夫,村道上烟尘扬起! 一大群放下手中活计、满脸喜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疾步奔来。 “银子,可还够使唤?”西门庆笑着问曹里正。 “省!省着点花,够用!”曹里正用力点头,声音洪亮中透着精打细算的实在劲儿。 他遥遥指向河边那群拖拽巨木、喊着号子的队伍,说道:“砖瓦料子,俺们从废墟堆里扒拉出来不少能用的,拾掇拾掇都是好东西,能省一分是一分!就是些大件儿……您瞧,房梁、檩条这些承重的大家伙,都被那场大水冲跑了,一根都没影儿。没办法,只能勒紧裤腰带,重新花钱去远处采买,再央人运回来……” 村民们实在太热情,西门庆和武松拗不过,被簇拥着在重建中的村落里转了一大圈。 触目所及,尽是忙碌却充满生气的景象:男人们夯土砌墙,木匠叮叮当当修理着翻找出来的旧门窗框;女人们在刚支起的灶台下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孩子们在新规划出的空地上追逐嬉闹。处处都是汗水,处处都是希望,处处都是家园重新屹立起来的喜悦。 尤其走到村西头,那一片原本用作打谷的大麦场上时,热闹更甚!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显然闻讯聚集于此,已经自发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临时骡马市。此刻正值春耕,地里急需劳力、畜力。 牵骡子的、卖驴的、挑马的、议论价格的、比较牲口牙口的……人声鼎沸,马嘶驴叫,汇成一片欢腾鼎沸的声浪,生机勃勃。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嘶鸣声、汉子们粗豪的笑声,此起彼伏,把这遭受重创后重建的村落,映衬得格外有烟火气。 曹里正捋着胡子,颇为自得地介绍:“这块麦场,闲着也是闲着。俺们琢磨着,不如拿来办个临时的骡马市。凡是来这儿做买卖的乡里乡亲,只消交十个大钱意思意思,权当场地租费,也给村里添点进项,买点钉子麻绳啥的。” 西门庆微微颔首,心头也涌起一丝欣慰。这价格,对买卖双方都算公平,十个铜钱,几乎不值一提,却能聚拢人气,增加便利,曹里正是个会经营的老村正。 日头渐高,已近午时。曹里正说什么也要留两位恩人吃顿便饭。 他特意让手脚最麻利的小伙子拿猎叉去附近林子里猎回了两只肥硕的野兔,烤得表皮金黄焦脆、滋滋冒油,香气四溢。又让几个手巧的妇人去堤下采来了新发的荠菜、野葱、嫩苋菜叶子,加上几块粗粮饼子,拌了几大盘清香的野菜小菜。 西门庆和武松心知肚明,这野兔,这采摘的野菜,这粗粮饼子,已是五十里园村眼下倾其所有能拿出的最丰盛的待客之礼了。其中包含了村民们最朴实的感激。两人相视一眼,眼中皆有动容。 就在众人围着这充满野趣的“宴席”席地而坐,刚刚准备开动之时,平地一声雷! 一个洪钟也似、带着金刚怒吼余威的嗓门猛地从村口土道那头传来——“好香的兔子!饶只兔腿儿让洒家也尝尝,洒家肚里油水亏空多日啦!断不少了你们银钱!” 话音未落,“呼——!”的一声厉啸,一个圆滚滚、带着沉甸风压的物件破空飞来,不偏不倚,正砸在那只金黄焦脆的烤兔旁边!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锭分量十足、足有五两开外的雪花银子! 这声音?这银子? 西门庆、武松、曹里正及所有村民闻声,一齐抬眼循声望去! 只见村口那条坑洼不平、新踩出的土道上,一个身量高壮、步履豪迈的大和尚,一手牵着三匹肩宽体壮、毛色混杂的高头健马,正大踏步朝着烤兔香气这边走来。 三匹马儿骨架极是雄骏,一看便是脚力非凡的良驹,只是身上污泥斑斑,鬃毛纠结杂乱,也不知跋涉了多久,显然许久未曾好好梳洗打理过。 再看这大和尚本人! 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那头颅生得竟如同猛兽之首,浓眉倒竖似两柄阔刃尖刀,一双环眼炯炯有神,如同淬火的铜铃,开合之间精光四射;鼻梁高挺如断峰,直贯眉心,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赤红色的貉臊胡须根根贲张如同钢针! 大和尚穿着一身寻常灰布直裰,那粗壮的脖颈肌肉虬结,撑得领口紧绷。尤其吓人的是,他那看似随意的右手中,倒提着一柄明晃晃、冷森森的水磨禅杖! 那乌沉沉的禅杖在日光下闪着一种血腥厚重的寒光,杖头月牙刃口锋利,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仅仅是走路带动的风,都吹得路边草尖一阵乱晃。 西门庆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心念电转间,一个名震江湖、如雷贯耳的形象轰然撞入脑海! 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失声惊道:“这……这形貌、这气势、这禅杖……此人莫非是……是那位传说中的……鲁……” 第三十三章 披着人皮的攻城锤 大和尚把三匹泥猴似的马拴在石槽上,那身量往地上一杵,活像座黑铁浇铸的铁罗汉,震得脚下土坷垃都跳了三跳! “这兔肉味好香,洒家尝一尝!”来到桌前,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向烤兔子抓去。 “啪”的一声,一只手臂挡住大和尚的手,叫道:“谁许你吃了?” 伸手格挡的正是武松,烤兔子只有两只,他与西门庆每人一只,至于大和尚扔过来的银子嘛,武松才看不上那点碎银子。 火堆上的烤兔子滋滋冒油,焦香弥散开来。 武松冷哼一声,撕下一条兔腿就要送向口中。 “直娘贼!”大和尚手臂青筋暴起五指一张,铁钳似的扣住另半扇兔肉:“洒家赶路饿了,这半只归我!” “呦呵,来硬的?” 武松手腕毒蛇般一翻,“啪!”的一声,手背狠狠抽在大和尚的手腕上。 和尚手腕一扭,隔着火堆,两人铁钳般的大手死死绞在一起,骨节挤压的“嘎嘣”声听得人后槽牙发酸! 大和尚豹眼圆睁,僧袍下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 在他对面,武松脖颈通红,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烤兔在两人角力间左右摇晃,油珠子甩进火堆炸起一串火星。 “撒手!” “偏不!” “天杀才!” “入你娘!” 僵持间,烤兔子“咔嚓”裂成两截。 大和尚踉跄后退撞断棵小树,武松也跌坐在地压垮了柴堆。火星漫天飞舞里,大和尚举着半只兔肉哈哈大笑:“痛快!这兔子须得配酒才香!” 说罢,大笑着回身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大酒囊,劈手扔给武松。 铜锁里的锁灵幽幽道:“废柴,幸亏你没去抢……比力气,这二位哪是属牛?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攻城锤!” 西门庆一笑,当下请大和尚坐下。 三人互通了姓名,果不其然,此人正是花和尚鲁智深。 西门庆也不问鲁智深为何来到阳谷县,只是唤来曹里正,让他寻来三个酒碗,三人倒出酒水大喝起来。 “咴儿~咴儿~”一旁马槽边,一只大青骡子猛叫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匹马中的白龙马张口咬住青骡脖颈,使劲甩头撕咬,又蓦地一个转身,“啪”的一尥蹶子,踢在青骡后胯上,将青骡踢翻在地。 青骡被踢翻在地,挣扎着打个滚儿站起来,吓得长声嘶叫,只是后腿却明显瘸了! 一个穿补丁短打的汉子飞跑着拉住青骡缰绳,好一阵安抚才让它安静下来。 “哪个天杀的伤了我家的骡子?”补丁短打的汉子看着骡子脖颈伤口叫道。 在他身后,还跟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旧衣破裤,赤着双脚,也奶声奶气叫道:“就是,我家的骡子值老鼻子钱了。” 鲁智深站起身来,喝道:“一头病骡赔什么银钱?” 四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补丁短打汉子仗势喝道:“谁说我家骡子是病骡?你莫要混赖!” 鲁智深打个酒嗝,大嘴一咧道:“若不是病骡,让它吃洒家一拳试试,打死了就是病骡,打不死洒家赔你银钱如何?” 短打补丁汉子略一琢磨,喝道:“你确定,是用拳头而不是禅杖?” 说着指了指鲁智深斜倚在石槽上的粗大禅杖。 鲁智深一笑:“自然是用拳头。” 短打补丁汉子叫道:“好,我这头青骡价值八两银子,你敢不敢赌?”这头青骡虽正值壮年,但市中怕也就值得五六两银子,他这是故意抬价。 鲁智深哈哈大笑,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足有八九两重,道:“打甚鸟紧!洒家赌了,诸位做个见证如何?” 四周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答应。 鲁智深将银子扔在地上,站定了,大叫一声抡起钵盂大的拳头,带起一股恶风,“咚!”的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夯在青骡脑门正中央! 那骡子连哼都没哼一声,四蹄一软,口鼻窜血,“轰隆”砸倒在地,蹄子胡乱抽搐起来,几下就没了动静! 围观的村民目瞪口呆。小丫头“哇”地哭出声,拽着父亲衣角瑟瑟发抖,含泪看向鲁智深,叫道:“坏和尚!” 鲁智深捡起银子,铜铃般的大眼一睁,问道:“你这小丫头,不过是赌一把,洒家如何坏了?” 小丫头哭道:“我家春天犁地,全靠这匹骡子,如今……如今你打死它,我娘还病着……呜呜!”说着,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这样啊!”鲁智深挠挠头,大跨步上前,将银子塞给短打补丁汉子,瓮声瓮气道:“洒家和你做耍子呢,说什么赌不赌的,这锭银子赔你就是。” 他又一转头,俯下身子挤出一个笑脸,摸摸小丫头的头,道:“骡肉拿去卖,给你阿爹给你扯身新衣裳,再买双新鞋,如何?” 小丫头破涕为笑,突然亲了鲁智深脸颊一口,道:“谢谢伯伯,你是好和尚,嘻嘻!” 鲁智深愣在当场,他这一辈子是山岳一样的汉子,何曾被一个女娃娃亲过脸颊?当下一张黑面皮居然胀得通红起来。 不远处,西门庆和武松看着眼前的一切,也不由莞尔。 一旁,短打补丁汉子拿着银子,口中不住称谢。 他得了银子不说,还白得几百斤骡肉,这好事哪里找得到?他一脸真诚,道:“大师,这……这能成吗?” 鲁智深大袖一甩,道:“这样吧,你帮洒家把那三匹马儿洗刷洗刷,就快到阳谷县城了,这三匹马儿得漂漂亮亮才是。” 短打补丁汉子一口答应下来,借来两只木桶飞跑着打水去了。 鲁智深回到桌边,三人继续吃喝。 鲁智深也听过西门庆打虎的事情,当下详细问起,西门庆也不遮掩,又吹嘘了一遍在县衙前的说辞,唬得鲁智深一愣一愣的。 三人越聊越投机,吃完烤兔子,曹里正又送来几条腌鱼,鲁智深汁水淋漓抓起就吃,肚腹好像永远填不饱似的。 一旁,小丫头跑来笑道:“好和尚,我爹爹把大黑马和枣红马都刷干净了,只有白龙马……那个……爹爹近不得身。” 三人扭头看去。 西门庆和武松大叫一声:“好马!” 只见一匹马通体枣红色,肩高足有六尺,浑身肌肉在阳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 一匹乌黑如墨,脖颈修长如刀,通体上下无半根杂色,咴咴长嘶直入云霄; 只有白龙马目露凶光,死死盯着短打补丁汉子,前蹄刨呀刨,喷着响鼻。 短打补丁汉子一摊手,那意思是这马太凶,我也没法子洗刷。 鲁智深哈哈大笑,对短打补丁汉子说道:“这白龙马性子最烈,我一路上都骑不得,你淋了水桶,只管远远泼干净它就是。” 短打补丁汉子应声去了,须臾拎回两个水桶,从深井里打了水,远远泼过去,白龙马蹦跳嘶鸣却无计可施,最终还是被十几桶井水泼得干干净净。 阳光之下,白龙马抖擞马身,水花四溅。 众人再看白龙马,齐齐喝一声彩,赤红似火,马鬃如焰,腹侧四处旋状棕毛,眼珠里泛着琥珀色的凶光。 西门庆和武松看着三匹马,眼睛都看直了。 鲁智深大笑,问道:“二位可喜欢?洒家送你们两匹就是。” 武松大喜叫道:“此话当真?” 西门庆笑道:“如此重礼说送就送,大师果然是重情义之人。” 鲁智深上前,跨上大黑马,道:“你二人上马,让你看看这三匹马儿的脚程,嘿嘿,当真如闪电一般。” 武松一跃上了枣红马,笑道:“哥哥,我独爱这匹枣红马,那匹白龙马归你了!” 西门庆一笑,向白龙马而去,白龙马见有人靠近,翻蹄甩尾起来。 刚靠近白龙马,西门庆忽地一个倒翻筋斗,上了马背,一手攥住马缰,一手抓住颈中马鬣,白龙马喷着响鼻,左右蹦跳着旋转起来。 一旁,众人都大声鼓噪起来。 那白龙马一时前足人立,一时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但西门庆双腿夹紧,始终没被它颠下背来。 白龙马一声长嘶,飞一般狂奔起来,急驰了半个多时辰,竟是精神愈来愈长。 四周,众村民都看得心下骇然。 武松叫道:“哥哥,不如下马来,我替你驯一驯此马。” 鲁智深在一旁叫道:“不可,只可一人驯马,否则前功尽弃。” 西门庆倔强脾气也上来了,心道:“若是连你着一匹马也驯服不得,那还怎么救女儿?” 白龙马累得满身大汗,西门庆忽地右臂伸入马颈底下,双臂环抱发狠起来。 西门庆臂力不输武松,逐渐越收越紧。 白龙马翻腾跳跃,怎么也摆脱不开,到后来呼气不得,窒息难当,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动。 鲁智深喜道:“成啦,成啦!” 西门庆怕白龙马逃去,还不敢跳下马背。 鲁智深叫道:“你只管下马,这马这辈子只认你一个主人啦!” 西门庆一跃下马,白龙马将大头凑过来,在他肩膀挨挨蹭蹭十分亲热,众人看得都笑了起来。 太阳西斜,鲁智深一声大叫:“洒家打听清楚了,这五十里园村,距离阳谷县城正好五十里。来来来,你我三人比上一比,驾!” 大黑马疾奔而去,武松一夹胯下马腹,枣红马撒开四蹄紧紧跟上。 西门庆胯下白龙马却纹丝不动,只是喷着响鼻,直到西门庆一抖缰绳,才长嘶一声电射而出。 田野之上,三匹千里马如箭离弦。 鲁智深的大黑马宛如一道劈开大地的黑色雷霆,铁蹄过处,泥浆裹着花瓣冲天溅射。 武松的枣红马则似一一匹燃烧的红锦,纵跃溪涧时,锦缎般的鬃毛扫落漫天飞花。 西门庆胯下的白龙马最是狂野,如同一团滚动的白色闪电,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灼得扭曲,道旁的杜鹃花仿佛被它点燃,红得滴血! 三骑并驰,搅得满山春色都在震颤。 锁灵在风声中尖叫:“废柴慢些,慢些,你这……是骑着孙悟空的筋斗云吗?” “筋斗云?”西门庆一惊,心中一紧,回想起上一世他带囡囡坐过山车时,女儿也是这么尖叫的! 那语气,真像…… 第三十四章 桃园三结义 掠三道疾影中,马蹄狂暴地践踏着松软的春泥,溅起混杂着青草和泥浆。 风驰电掣中,阳谷县城那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灰黑色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渐渐清晰。 三人在官道旁一家挑着褪色酒幡的简陋酒肆外勒住马匹,只丢下几块碎银,便提了三坛泥封的老酒,再次翻身上马。 马背上拍开泥封,辛辣的酒液在颠簸中泼洒,三人却浑不在意仰头痛饮,任酒水与豪情一同在胸中灼烧。 眼看路旁一处野桃林开得正艳,粉云堆雪,绵延如霞。 三人心有灵犀,同时一勒缰绳。 三匹骏马长嘶着人立而起,三人按辔下马,寻了一株虬枝盘结、最为粗壮的百年老桃树,拂开一地落英,在树下盘膝坐下。 西门庆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水,指着白龙马。开口问道:“大师,你我萍水相逢,素无深交,何故送此重礼?” 鲁智深闻言,豁然转身笑道:“哈哈哈!怎的,西门押司这双招子够毒,看出来了?洒家就是专程前来送礼!” 武松在一旁正擦拭着嘴角酒渍,浓眉一拧,虎目中掠过一丝疑惑,瓮声问道:“专程前来送礼?大师可是有事相托?” 鲁智深大笑道:“非是洒家来给西门押司送礼,实是受人之托,跑这一趟腿儿。” 武松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受人之托?不知是哪一路好汉,如此有心?” 鲁智深也不再卖关子,笑着道出原委。 原来,托他送礼的,竟是水泊梁山的晁天王并一众头领! 去年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西门庆于阳谷东城门外义释晁盖等人,众好汉得以全身而退,回转水泊梁山。 山寨之中,人人感念这份活命大恩,都觉得必须备下一份厚礼,聊表寸心。 但转念一想,西门庆人称“西门大官人”,坐拥生药铺,家资豪富,寻常金银珠玉,怕不入他法眼。 正巧前些阵子,梁山好汉在山脚下劫了一批从西域贩来的上等良驹,膘肥体壮,神骏异常。 晁天王等人精挑细选,忍痛割爱,才选出这三匹万里挑一的好马,当作谢礼。 可难题来了——东城门外那一场厮杀,梁山好汉们的海捕文书和画像早已贴满了山东路各州县的城墙门洞,谁敢大摇大摆来送礼? 正一筹莫展之际,豹子头林冲想出一条迂回之策——他与二龙山的鲁智深乃是生死之交,若请他代劳跑一趟,最为稳妥! 武松听完,浓眉依旧紧锁,指着三匹高头大马,不解道:“我与押司兄长只二人,为何却牵来三匹良驹?莫非大师算准了我们今日会在此处结伴?” 他实在想不通这多出来的一匹马所为何来。 “哈哈哈!”鲁智深发出一阵洪钟般的大笑,震得桃花簌簌而下,落了他满肩满襟。 他得意地晃着大脑袋,笑道:“嘿嘿,武都头有所不知!洒家当年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为提辖官时,也是个爱马的主儿!梁山岂能让洒家白白跑这一趟?洒家索性就先讹了他们一匹!权当是洒家的跑腿费!哈哈,痛快!” 他拍着大腿,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豪爽之气扑面而来。 西门庆和武松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被这和尚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坦率逗乐,忍不住放声大笑。 三人围坐在一块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青石旁,酒坛已空了大半,浓烈的酒气在花影中蒸腾。 鲁智深大手一抹络腮胡子上沾染的酒渍,猛地将身旁那柄水磨镔铁禅杖往地上重重一杵! “咚!”一声闷响,叫道:“今日痛快!洒家倒想与二位意气相投的好汉,就此结为异姓兄弟!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他环眼圆睁,目光灼灼地盯着西门庆与武松。 西门庆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似笑非笑:“大师,昔日刘关张桃园结义,是为匡扶汉室江山。咱们三个……” “洒家不管他娘的什么汉室宋室!”鲁智深猛地站起身来:“洒家只认这世道不公,狗官当道!林教头兄弟何等英雄人物?硬是被高俅那等狗贼逼得家破人亡!西门兄弟你能景阳冈打虎、阳谷县宰狗官,这份胆魄,这份手段,正对洒家的胃口——这还不够?” 他须发戟张,怒目圆睁,仿佛要喷出火来一般! 武松将手中酒坛猛地一举,仰头“咕嘟嘟”饮下老大一口,辛辣的酒液如同滚烫的岩浆流进喉咙,却浇不灭胸中翻腾的恨意,嘶吼道:“杀不尽天下狗贪官,我兄长生前……也是被那些披着官皮、人面兽心的豺狼,活活害死的!” 铜锁突然发烫,锁灵的声音罕见地肃穆:“废柴,你们三个……不会要做好基友吧?” 西门庆骇得打个冷战,懒得搭理锁灵。 “杀尽天下贪官?不如掀翻这口腌臜世道的大锅!”西门庆举起酒坛,“我等三人义结金兰,这理由够不够?” 三只酒坛在桃瓣纷飞中轰然相撞。 “痛快!!”鲁智深须发皆张,声如霹雳。 “正合我意!”武松眼中精光暴涨,如同出闸猛虎。 “当啷——!”三只粗陶酒坛裹胁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轰然相撞! 鲁智深仰天大笑,声震林樾:“好!从今往后……” “贪官污吏,见一个杀一个!”武松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 “豪强恶霸,遇一对宰一双!”西门庆的青铜指爪猛地发力,“咔嚓”一声,竟将手中残破的坛沿捏得粉碎! 无数桃花簌簌飘落,轻柔地覆盖在三人紧绷如弓的肩头,仿佛天地无声的加冕。三双大手——一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一双筋肉虬结、蕴含爆炸力量;一双覆盖着冰冷的青铜龙鳞——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同样沸腾的杀意,在纷飞的花雨中,紧紧、紧紧地握在了一处! 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如同三头凶兽的合鸣,撕裂了暮色,直冲云霄: “这口腌臜世道的大锅——我们兄弟掀定了!” 拴在树下的三匹神驹仿佛被这冲天的豪气与杀气所激,同时人立而起,引颈长嘶!嘶鸣声穿云裂石,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鸣,在染血的晚霞中久久回荡,为这惊世盟誓助阵! 桃园三结义,西门庆胸中仿佛有一团炽热的火焰在燃烧、炸裂,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脸上抑制不住地绽放出笑容,却并非仅仅因为武松的万夫不当之勇和鲁智深的倒拔垂杨柳之力。 他心中翻涌着更深的激赏——这两人,一个为兄仇忍辱负重终成杀神,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惜落草,皆是不畏强权、睥睨生死的真豪杰! 能与这等顶天立地的好汉,在这污浊的末世桃林里歃血为盟,今后并肩而战,他如何能不骄傲?如何能不心花怒放? 当下,他收敛笑容,双手抱拳,眼望苍穹,朗声道:“皇天在上……”他依稀记得,戏文里、话本中,那些英雄结义,似乎都是这套庄重的开场白。 “啰嗦!”一声炸雷般的断喝骤然响起! 鲁智深狂笑着,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把扯开身上那件半旧的僧袍,露出筋肉虬结、刺满狰狞花绣的古铜色胸膛,叫道:“要立誓?洒家偏不信那套文绉绉的酸腐说辞!” 话音未落,他已抄起倚在树旁的水磨镔铁禅杖,双臂筋肉坟起,如风车般狂舞起来!“呜——嗡——!”沉重的禅杖撕裂空气,发出骇人的尖啸!杖影翻飞,罡风猎猎,十丈之内,桃枝应声而断!粉红的花瓣与翠绿的枝叶如遭飓风席卷,漫天狂舞,下起一场凄艳的花叶之雨! “皇天?呸!”鲁智深收杖而立,杖头月牙刃寒光凛冽,直指苍天,声如洪钟:“老子只认手中这柄禅杖是天道!它说杀谁,洒家便杀谁!” 鲁智深的话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武松胸中压抑的滔天怒火!他眼中凶光暴涨,仿佛要焚尽眼前的一切污秽! 没有任何言语,他猛地拧腰旋身,钵盂大的铁拳带着积郁已久的血海深仇,如同攻城巨锤,狠狠砸向身旁那棵需两人合抱的老桃树!“咔嚓——轰——!”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老树剧震,树皮爆裂,木屑纷飞!碗口粗的树干竟被这一拳硬生生砸出一个触目惊心的深坑! “今日立誓,”武松的声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我三兄弟不诛尽天下贪官污吏,武二这颗项上人头,便亲手摘下,挂在这桃树最高的枝头!曝晒成灰!” 看着眼前一个怒问苍天,一个拳裂古树,西门庆胸中那股混杂着暴戾与快意的火焰燃烧到了极致!他纵声长笑:“哈哈哈!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三人目光交汇,在残阳如血、落英缤纷的背景下,看到了彼此眼中同样的决绝、同样的疯狂、同样的——对这污浊世道最彻底的宣战! 夕阳终于沉入远山,只在天际残留下一抹如同伤口的暗红。 三匹神驹再次人立而起,对着那最后一抹血色残霞发出嘹亮的长嘶!嘶鸣声如同裂帛,刺破黄昏的寂静,仿佛在为这个注定不平凡的夜晚拉开序幕。 “驾!”西门庆猛地一夹马腹,白龙马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出!武松、鲁智深紧随其后! 三匹神驹化作三道闪电,撕裂暮色,直扑向清河县城方向! 第三十五章 钉死在“前程”二字上 桃园三结义,这一刻跨越千年,豪气冲天! 西门庆胸前的龙鳞铜锁剧烈震颤起来! 锁灵在里面发出兴奋到变形的尖叫,如同疯魔般翻滚打滚:“疯了疯了!三个活阎王组团出道,这世道怕是要提前完蛋啦!……够劲!够狂!够痛快!本姑娘就喜欢看这炸裂的场面!嘻嘻嘻……杀!杀他个天翻地覆才好看!” 三人打马入城,清脆的马蹄声嗒嗒嗒嗒,敲打着青石板路。 酒意微醺,晚风拂面,西门庆的心绪却在这蹄声里,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遥远的彼方。不是这个世界的血雨腥风,而是…… 上一世,某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他在景区牵着温顺的蒙古马缰绳,妻子银荷怀抱着刚满三岁、粉雕玉琢的囡囡,小心翼翼地坐在马背上。 微风轻拂,草原如绿色的海洋般起伏。“驾……驾!”囡囡奶声奶气却又无比欢快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回荡在湛蓝的天空下,妻子温柔的笑靥比阳光还要明媚…… 他猛地甩了甩头,想将这令人心碎的幻象驱散,但那温馨的画面却如同跗骨之蛆,反而更加清晰。紧接着,另一幅截然相反、冰冷刺骨的画面蛮横地挤入脑海——惨白刺目的ICU病房顶灯,如同一只冰冷的巨眼。 女儿囡囡瘦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娃娃,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小小的身体被各种管子缠绕。监护仪上单调重复的绿色线条,是生命微弱的脉搏。 鼻腔里仿佛瞬间又充斥了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 耳边,是妻子银荷压抑到了极致的啜泣,一声声,锥心刺骨…… “哥哥!马上入城了!发什么愣?”直到武松厚重的手掌带着暖意和力量,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西门庆才如同溺水者般猛地一个激灵,从那冰冷绝望的记忆深渊里挣扎出来,神魂归位,眼前是阳谷县城熟悉的街道和武松关切的眼神。 刚入城门,沿路忙碌了一天的百姓们,见到西门庆与武松纷纷停下脚步,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热情地拱手打招呼: “西门押司回来啦!” “武都头辛苦!” 两人在马上抱拳回礼,西门庆勉强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楚,脸上挤出符合“西门押司”身份的温和笑意。 城门口值守的军士小跑上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地通传道:“西门押司,县主簿胡大人早有交代,若您回城,请速去县衙,大人有要事相商。” 西门庆眼神微微一凝,点了点头,心中冷笑。 他对武松和鲁智深道:“二位兄弟一路劳顿,且先回西门府歇息,美酒好菜管够,我去去就来。” 他语气平静,指节却无意识地收紧。 胡月这贪生怕死之辈,能憋出什么好屁? 夕阳西下,县衙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暗红色晚霞之中,飞檐斗拱在霞光里拖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仿佛蛰伏的怪兽。 朱漆大门半开,里面透出的烛光与天边残霞交织,更显云蒸霞蔚,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西门庆穿过空旷寂静的回廊,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来到县衙后堂,只见胡月已然端坐在堂上主位,指尖正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一个胎质细腻、釉色温润的青瓷茶盏——那是前任县令吕轼生前最为喜爱、常伴左右的心爱之物。此刻它安静地待在胡月手中,像一件无声的战利品,又像一道冰冷的墓碑。 胡月身侧侍立着一人,是个面皮白净、眉眼透着几分油滑的公子哥儿,穿着簇新的绸缎长衫,与这肃穆的官衙略显格格不入。此人见西门庆进来,立刻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容,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小生张庭,见过西门押司。小生乃是胡大人亲外甥,久仰押司大名,如雷贯耳!” 胡月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刻意拖长的、沉重的叹息,打破了堂内的寂静,那叹息里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惋惜与责任。 两人寒暄一阵,话入正题。 “你可知……吕大人临终之前,最最挂念于心、念念不忘的是什么吗?”他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西门庆,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 西门庆垂首而立,姿态恭谨,胸前的龙鳞锁却骤然变得滚烫。 锁灵在耳畔发出尖细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哟呵,老狐狸要开始放他精心准备的屁了!废柴,竖起耳朵听听这屁有多臭!” 胡月猛地一拍桌案,震得那青瓷茶盏叮当作响,茶水溅出!“吕公他……盼着你金榜题名,光耀阳谷啊!”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意味:“满阳谷县,谁不知你西门押司文武双全,是百年难遇的栋梁之才?如今恰逢其会,今年八月,东平府发解试开科取士!本官爱才心切,已决定替你报名!你选一样吧!文试?还是武试?” 他目光灼灼,如同两把钩子,要将西门庆钉死在“前程”二字上。 堂下侍立的书吏们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却悄然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谁不知道胡主簿身后是他的亲外甥张庭,这小子早就眼巴巴地,盯着西门庆屁股下的押司之位! 胡月发话了,那就代表他已经做了万全准备。 无论西门庆是否“自愿”去参加发解试,这押司的宝座,他都必然要让出来,为张庭挪挪外置。 张庭脸上堆满热切的笑容,说道:“西门押司!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千载难逢的良机啊!凭您的才学武艺,无论是文试中举,还是武试中举,那都是板上钉钉!来年二三月间便可进京面圣,金殿对策!啧啧啧,那前程……小生都不敢想呀不敢想!” 他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在押司位置上的风光模样。 西门庆心中雪亮。 吕县令尸骨未寒,胡月这老狐狸就迫不及待地坐上了主位,把玩着他的遗物,现在又抛出“科举”这块看似香甜、实则包裹着砒霜的诱饵。 这哪里是什么爱才?分明是借这冠冕堂皇的“应试”借口,逼自己主动让位,好尽快将他那个不成器的草包外甥安插进来,攫取权力和利益! 然而,对西门庆而言,这看似逼宫的毒计,却阴差阳错的,在他心中点燃了另一簇更幽深、更炽烈的火焰! 这些天,王婆、秦风、吕轼、高仕德……一个个或明或暗的歹人、贪官,先后倒在他的刀下。 血染征袍,快意恩仇。 但每杀一人,他心底那个叩问便越发清晰,如同擂鼓:靠手中这把刀,就算杀得刀口卷刃,虎口崩裂,又能杀几个?十个?百个?杀得尽这如蛆附骨、遍布朝野的贪官污吏吗? 大宋!这个以文骨撑天、却又自断武脉的畸形王朝!宋太祖赵匡胤一杯鸩酒释兵权,从此武将低头,文臣执笔便可定人生死,决族存亡!在这个朱笔勾魂、官袍吸血的炼狱里,屠刀再锋利,也不过是溅起血花的石子,只能砸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唯有站上那金銮殿的棋盘,执子落杀,成为执笔勾魂的一员,才能从根源上,将这腌臜世道的骨架子,一寸寸、一根根地抽出来,剥掉皮,剔净肉,曝晒在烈日之下!用那支蘸满墨汁的笔,去勾画属于他自己的、贪官污吏的生死簿! 锁灵在意识深处的黑暗中低低笑出声,带着一丝洞悉和蛊惑:“废柴,你终于……想通了?” 西门庆的嘴角,在胡月和张庭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至极、又带着无尽嘲弄的弧度。 是啊,想通了! 吕轼死了,化作了龙鳞锁里的药材两面针。 但他尸骨未寒,胡月就已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他的大案,怡然自得地把玩着他生前最爱的青瓷茶盏。 这就是大宋!在这以朱笔勾决生死、以官袍度量贵贱的世道里,屠刀不过是溅血的石子,终究撼动不了这腐朽的根基。只有成为执笔的人,才能在这张巨大的生死簿上,勾画出属于他的、血色的乾坤! 胡月冷笑着,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老眼如同淬了毒的针,紧紧盯着西门庆低垂的脸。他在等,等西门庆今日如何回答。回答得“好”,皆大欢喜,他外甥顺利上位。回答得“不好”?呵呵,西门庆过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勾引良家妇女,贩卖假药,鱼肉乡里……哪一桩扯出来,都够这“西门大官人”好好喝上一壶! “好!”西门庆向胡月拱手致谢,道:“多谢胡大人关爱,小可感激不尽。” 胡月大喜! 他身后的外甥张庭更是喜上眉梢! “只是……”西门庆故意拖长了尾音,似乎还有什么话讲。 “但说无妨!”胡月爽利地说道。 “小可想要尽快准考,是不是可以今日……”西门庆摇摇头说道:“今日,就将一应县衙文书、库房账目,先移交出去!” 胡月心中更是大喜,指着身后的外甥张庭,说道:“你与西门押司今日就细细交接签字一应事务,不得有误!” 张庭喜滋滋地答应下来。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大乐:“废柴,你答应得这么痛快,还要今日就交接,我敢打赌,你肯定没憋着什么好屁,对不对?哈哈哈!” 第三十六章 神不知,鬼不觉 移交一应县衙文书、库房账目,本来挺简单的事儿,愣是被西门庆拖拉了一个多时辰。 押司房里,来往公文堆积如山,上行下达的邸报、文书、存档分门别类,各自都有专用的大木柜。 西门庆不紧不慢,细细向张庭交接一应事务,凡事都交代得妥妥当当,又把注意事项一一列出。 张庭听得头晕脑胀,却只能垂手听着。 西门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足足两个多时辰,才将押司房一应事物移交完毕。 “走,再去银库看看去!”西门庆站起身来,笑道:“银库重地,银子一钱也少不得,可得好好交接一下。” 张庭不耐烦到了极点,偏偏毫无办法,只能跟着西门庆一并来到县衙银库。 银库内,戒备森严,每一处拐角,每一处房门,都有兵丁持械把守。 西门庆来到银库账房里,命户房典吏将一本本银库收支账本摊开来,细细查验交接。 户房典吏禀报说,近来按照上峰要求,将全县以往所欠下的农具税、桥道税、曲税、盐税、纸笔税、牛革筋角税、鞋税等等已经清缴了九成以上,银库存银达到十一万三千余两。 张庭点点头,刚准备签押,西门庆却道:“银子是实打实的,还是一同到库房里当面清点清楚最好。” 张庭无奈,只能答应下来。 户房典吏引着两人,亲自取了钥匙连开两道铁门来到银库。 银库中,明晃晃的大银锭灼灼生辉,放在一排排大铁架上。 “每个大铁架上下分五层木板,每层木板房放置两千两白银,也就是说,每一架存库银一万两!”户房典吏引着二人在银库中转了个圈,共有十一个大铁架上下放得满满当当,另有一个大铁架上摆着三千多两雪花纹银。 “一目了然,有你守着这库房,上上下下都放心!”西门庆走出银库,笑着拍了拍户房典吏肩膀。 银库大门尚且留有三寸门缝,户房典吏取出钥匙正要锁上大门,但西门庆一拍他肩膀又说出这番褒奖的话来,他只能笑呵呵先拱手致谢。 一旁,张庭也只能赔笑,心道这下总能交接签押了吧? 不料,西门庆又拉着两人的手,打开了话匣子: “户房中,若是没有老哥哥,这么多银子那能做到分毫不差?……奇迹,奇迹啊!” “张兄弟,看你天庭饱满地额方圆,将来必定是个做大事的人才,若是发迹了,可不能忘了你西门哥哥呦……!” “我府里开着生药铺子,两位和家人若是有个头疼脑热,尽管来铺子里抓药,保证分文不取……呸呸呸,瞧我这张嘴,两位和家人都是百病不侵的主儿,还用抓药?不过万一……” …… 西门庆絮絮叨叨,那个亲热劲儿,简直…… 直到他神识中,锁灵轻声说道:“废柴,得手了,快别说这肉麻的话了,恶心不恶心!” 西门庆这才松开张庭和户房典吏的手,道:“看我这人,遇到自己人就成了话唠,哈哈,走,签押去!” 当下,户房典吏取出钥匙,拉上银库大门门缝,“咔吧”一声落了锁,随着西门庆和张庭一起回到银库账房。 西门庆痛痛快快签下名字,他与张庭两人算是彻彻底底交接完毕。 门外一名守候多时的衙役来报:“胡大人有请二位,请县衙后厅用茶。” 西门庆心里明白,这是胡月不放心,要亲自为交接画上一个句号。 当下,他与张庭又跟着衙役来到县衙后厅。 胡月早得了禀报,喜滋滋地拉着西门庆坐下叙话,他也没想到,西门庆交接得如此爽利。 西门庆心中主意已定,这时候当然要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 胡月让衙役看茶来,探着身子问道:“今日东平府发解试,你准备应试文试,还是武试?” 西门庆哈哈一笑道:“多谢胡大人抬举,今秋东平府应试,小可文试、武试两样都去试一试,好歹也要去见识一番了嘛。” “文试、武试都参加?”胡月一惊,放下青瓷茶盏心中暗道:“这可是你自己选的,我夸你一句文武双全你还当真了不成?文试和武试哪一样不是都难如登天,你还敢两样都选?” 不过西门庆这样选倒也不违体制,胡月见西门庆愿意挪开位置,当即同意了西门庆的想法,只说来日一并行文向东平府报备就是。 西门庆道:“小可定当八月全力以赴,胡大人的恩情没齿难忘,不过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胡月心情大好,问道:“押司有何事只管道来?” 西门庆道:“发解试大考,人才济济,小可自知文韬武略差得太远。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小可想四处历练一番才是,武都头惯走江湖,与我相伴最好,还望胡大人应允。” 锁灵轻笑:“哎呀你个废柴,狡猾狡猾的,想公费旅游是不是?” 胡月一愣,心道此人果真上道,不但让出押司实权,连县衙都头位置也一并让了,这当真是瞌睡送枕头——正合适。 胡月当下拍板:“押司只管带着武都头去就是,你二人依旧保留虚职,一应饷银俱都照发不误。” 西门庆一揖到地,又看看左右书吏衙役。 胡月会意摆了摆手,左右书吏衙役告退而出,只留下外甥张庭在身侧。 西门庆道:“实不相瞒,小可外出游历,还有一事相托。” 胡月道:“押司只管讲来。” 西门庆道:“小可外出游历,家中生药铺买卖俱是老管家经营,还望胡大人多多照拂。” 胡月眯着眼,指尖敲着案几,似笑非笑却不接话。 西门庆道:“小可愿让出生药铺一成干股。” 胡月道:“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沾染商贾之事?” 西门庆笑道:“胡大误会了,小可愿将一成干股充作‘修桥银’,由胡大人亲自统筹,造福乡里。他日桥成,碑上刻‘胡公桥’,万民称颂,岂不美哉?” 这话简直是说到胡月心坎上了,一成干股进了他的腰包,修不修桥还不是全看他的“良心”? 胡月大喜,随即承诺道:“押司只管放心去游历,何人敢对生药铺生事,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神识中,锁灵咬牙切齿说道:“废柴,你啥时候学会了这么多歪门邪道?” 西门庆“嘘”了一声,道:“这不是歪门邪道,乃是生存之道。我离了阳谷,总不能没人照顾祖业吧?一成干股交个保护费,何乐而不为。” 锁灵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当下,西门庆告辞出了县衙,刘伯早已带着马车在县衙外等候。 坐在马车中,西门庆心情大好,这下总算是无官一身轻了,而且……嘿嘿! 锁灵在他神识中大笑:“废柴,你说若是过几日张庭打开银库大门,看到里面的铁架子上比他的脸还干净,会不会当场悬梁自尽!哈哈!” 西门庆笑答:“银库中房梁高,想悬梁也没那么容易!” 两人都笑起来。 一趟银库交接,西门庆收获巨大,十一万三千余两税银已经尽数落入龙鳞锁! 这件事,也是西门庆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妙招,分成三步走: 第一步,主动让出押司之位,当日便与张庭交接一应事务; 第二步,磨磨蹭蹭,却事事签字留痕; 第三步,三人走出银库,故意在将关未关大门时,拉着张庭和户房典吏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为锁灵从门缝里溜进去,创造出“一扫光”的机会和时间。 这“三步走”走完,十一万三千余两税银神不知鬼不觉中已然易主。 至于黑锅嘛,爱谁谁! 反正谁也寻不到他西门庆头上。 坐在马车中,锁灵也兴高采烈,甚至主动将西门庆神识卷入龙鳞锁,让他看一看药圃中的银河。 眼前的银河,较之前宽阔了一倍有余,河水银涛滚滚、浪花飞溅,一个小女孩儿正蹲在河岸边,咯咯笑着用小水瓢给四处的各类药材浇水。 “小主公,再给我来一瓢水,我给你讲《山海经》里的好玩故事!”秦风所化的苍耳谄媚叫道。 “小主公,跳一段舞换一瓢水怎么样,你看!”王婆所化的蛇莓扭动着枝叶,嘻嘻地笑。 “小主公,要每日定时刷牙哦,我两面针最能洁齿,来来,一瓢水换一片叶子!”吕轼所化的两面针叶片一钩一钩,呼唤着小女孩。 …… 小女孩正是囡囡。 药圃里的中药材们,谁不想多赚些银河水? 只有蒲东一丛、西一丛的蒲公英,依旧舒展着枝叶,却不争不抢一言不发。 锁灵白衣飘飘,冷哼一声,众药材赶紧闭嘴,个个老老实实。 西门庆望着囡囡的背影,轻轻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拥在怀里。 “呀~~”囡囡初时吓了一跳,待看清是父亲,高兴地大叫起来,小脸深深地埋在西门庆怀里,拱啊拱啊,咯咯的笑比银铃还好听。 …… 临进西门府门的时候,西门庆才依依不舍,从龙鳞锁中退了出来。 一声长叹,满心不甘! 来到后院,武松与鲁智深还在等着他。 西门庆坐下,与两人说了县衙之事。 武松大喜,道:“小小都头,实职虚职都无妨。自从我哥哥死后,我也看透了,官场尔虞我诈,哪有行走江湖来得痛快?” 鲁智深也道:“这话在理,洒家也曾为老种经略相公麾下提辖官,现在想想,放个屁都得偷偷放,哪有现在痛快自在?” 三人大笑。 “还有一事禀报哥哥!”武松说道:“方才药谷捎来口信,说嫂嫂请咱们明日过去一趟,但又没说是什么事。” 西门庆点点头。 神识中,锁灵大尖叫起来:“哎呀呀,废柴,定是潘家娘子思念你了,明日你可不要让她失望,违背妇女意愿可是违法哦,哈哈!” 西门庆嘴角一抽,想说话,但动动嘴唇,到底还是没说话! 第三十七章 扭啊扭啊扭 一夜无话,次日天光熹微,薄雾如乳白的轻纱,尚未完全散去,缠绕在阳谷县城低矮的屋檐和虬结的古树枝头。 三匹骏马来到城门外,西门庆一马当先,指节紧攥缰绳,胯下白龙马喷着灼热的白息。 武松铁塔般的身影稳坐枣红马背,面色沉毅;鲁智深则跨着一匹大黑马,禅杖横担鞍前,络腮胡上凝着夜露的微光。 马蹄叩击着青石板路,清脆的“嗒嗒”声惊起一群宿鸟,扑棱棱掠过泛着鱼肚白的天际,直扑向那苍茫的山冈。 山道在晨雾中蜿蜒攀升,两侧的景致豁然开朗。 漫山遍野的野杏花与山桃李,开得泼辣忘形,粉白的花瓣积成浩瀚云海,随着强劲的春风翻涌成滔天雪浪,甜香混着泥土的潮气和草木萌发的清苦,浓烈得几乎要将人溺毙在这生机勃发的春日盛景里。 鲁智深深吸一口气,任由那带着寒意的花香灌满胸腔,络腮胡上沾了细碎的花瓣,瓮声赞道:“好个景阳冈!比洒家五台山的野林子还要泼辣十分!” 西门庆目光却穿透翻腾的花海,投向山冈深处的药谷——那里有他不得不面对的故人,也有他避不开的因果,心中莫名沉重。 三人并辔而行,马蹄声在山谷间回荡。 一路边走边谈,话题自然转到吕轼、高仕德之事。 西门庆声音低沉,将如何设计诛杀这两名贪官对鲁智深和盘托出,毫无隐瞒。 武松嘿嘿冷笑,只说杀得痛快! 鲁智深听罢事情原委,暴喝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直娘贼!” 他手中禅杖重重顿地,“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微颤,近旁一树杏花如遭狂风,簌簌飘落。 “杀得好!痛快!当年林教头若似你这般杀伐果断,何至于被高俅那狗贼一步步逼得家破人亡,可怜林娘子……哎!”他环眼怒睁似铜铃,虬髯戟张如钢针,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眼前这腌臜世道生吞活剥。 武松默默抚摸着腰刀,冰冷的刀柄传来熟悉的触感——他比谁都懂这复仇的血与火,那深入骨髓的恨意与快意。 提及潘金莲,三人却都默然起来。 谁也不说话,因为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这个苦命的女子! 西门庆胸中郁闷,拍马疾奔,仿佛这样才能舒缓胸中郁气。 白龙马脚程极快,遇到沟坎都是一跃飞过,仿佛长了翅膀一样,慢慢地,武松和鲁智深落在了身后一箭之地。 山风掠过,卷起一阵花雨,气氛一时凝滞。 就在这时,花浪深处,一抹素白身影骤然撞入西门庆眼帘! 那女子半跪在及膝的绚烂花丛中,素色布裙几乎与满地落英融为一体。她微微倾身,纤纤玉指正拈着一株刚挖出的黄精根茎,指尖沾着湿润的黑泥。 晨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鬓边几缕散落的青丝随风轻扬,沾着几片粉白的花瓣。 她似有所感,缓缓抬头。 与西门庆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潘金莲清减了许多的脸庞上,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杏眸里,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惶,旋即化作古井般的沉寂与疏离。她指尖无意识用力,掐断了黄精一截嫩生生的芽尖,淡黄色的汁液瞬间渗出,染上她修剪整齐的指甲…… “嫂嫂!”西门庆猛地勒紧缰绳! 武松也拍马赶到,魁梧的身躯轻巧如燕般翻身下马,抱拳躬身,沉声道:“嫂嫂。”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复杂。 鲁智深得知此女子便是二人寡嫂,也忙跳下马来。 他身形虽胖大,落地却极稳,震得地面微晃。 他双手合十,那柄令人胆寒的水磨禅杖随意靠在马鞍旁,对着潘金莲行了一礼,洪声道:“洒家鲁智深,见过武家娘子!”声若洪钟,惊得附近几只采蜜的野蜂嗡嗡飞走。 当下,三人不再骑马,默默牵着缰绳,跟随潘金莲一同步行。 蜿蜒小径穿过花海,通向半山腰的药谷。潘金莲走在前面,步态轻盈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素色裙裾拂过沾露的草叶,留下浅浅的水痕。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发出一阵轻佻的嬉笑,如同毒蛇吐信:“废柴~废柴~快看!你这俏嫂嫂的背影,啧啧,这小腰扭的……一步三摇,风摆杨柳似的!扭啊扭,扭啊扭啊扭……嘻嘻,好看不?心痒痒没?” 西门庆在心底冷哼一声,烦躁地屏蔽了锁灵的声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潘金莲略显单薄的肩背上。那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孤绝。 药谷中,木舍依山而建,掩映在一片葱郁的药田和古树之中,屋顶覆盖着厚实的茅草。 篱笆墙边,晾晒着各色草药的竹匾层层叠叠,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药香——苦艾的辛冽、甘菊的微甜、陈皮的酸香、还有新鲜泥土的腥气,交织成独特的药谷气息。 早有几名穿着粗布衣裳的村妇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纷纷向西门庆等人行礼问好。 “大官人安好!” “武都头!” “大师!” 这些村妇原是药谷雇工,去年景阳冈闹起骇人虎患时,她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弃了药田四散避祸。 直到西门庆赤手空拳打死那吊睛白额大虫的威名传遍四野,她们才敢壮着胆子返回这片山谷。劫后余生,她们对西门庆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 “吱呀”一声,简陋的木门被推开。生药铺那位须发皆白的老朝奉,竟也在此。 此刻,他手中正拿着一杆小巧的黄铜药秤,小心翼翼称量着簸箕里的干地黄。 见到西门庆,他浑浊的老眼一亮,颤巍巍地躬身见礼:“哎哟!大官人!您怎么亲自来药谷了?可是不放心谷中事务?大官人放心,托您的洪福,药谷中风调雨顺,各式药材长势喜人,当归肥壮,黄芪根深,连那娇贵的三七,也冒出了嫩苗!” 潘金莲向众人微微福了一礼,低垂着眼帘,轻声道:“诸位稍坐,奴家去备些粗陋饭食。”说罢,便转身悄然走向后舍,素衣身影消失在挂着蓝印花布的门帘后。 “东家!东家留步!”老朝奉见潘金莲走远,眼睛倏地亮起精光,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 他急急凑近西门庆,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住西门庆的袖口,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那位潘娘子——神了!真是神了!” 他不容分说,拽着西门庆的胳膊就往屋角那排黑漆大药柜走去。 药柜散发着陈年木料和无数药材混合的深沉气味。 老朝奉的指尖“啪啪啪”地用力敲打着几个抽屉,声音在寂静的木舍里格外清脆:“您瞧这个!鬼箭羽!上回老朽不过随口提了句‘鬼箭羽刺毒可治妇人癥瘕积聚,然真品难寻,多生于阴湿枯藤之下’,您猜怎么着?” 他激动得胡须直抖,“隔日!就隔了一日!潘娘子独自进了后山那片老林子,傍晚回来时,篮子里就装着这上好的、带着倒刺的真货!老藤虬结,根皮紫黑,断面木心赤红如血!这眼力,这胆识!” 他又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本边角磨损、纸页泛黄的《千金方》,急切地翻开。 只见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旁,每一页空白处缀满了娟秀却刚劲的批注小字。 他指着其中一页:“您再看这儿!徐长卿解蛇毒!书里只说‘七月采茎,阴干备用’。潘娘子在旁边批注:‘遇金环蛇毒,效增三成。须于晨露未干时采其带花嫩茎,捣汁外敷,辅以内服,效最佳。’” 老朝奉抬起头,眼中混杂着惊叹、钦佩和一丝被后浪拍在沙滩上的无奈,“东家啊!这才短短三月有余!寻常学徒,光是把这成百上千味药材认全、分清产地时节,没个十年八载的苦功,门儿都没有!更别说深究药性、通晓搭配了!潘娘子这般……这般天资悟性,再这么下去,老朽这饭碗,怕是要被她抢了去喽!哈哈!” 老朝奉的笑声里半是自嘲,半是真心实意的赞赏。 西门庆心中剧震!他深知这老朝奉浸淫药材一生,是生药铺的顶尖好手,向来眼高于顶,等闲赞誉绝不出口。 如今却对潘金莲竟推崇至此!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柜冰凉的棱角,看着那册批注详尽的《千金方》,仿佛看到那素衣女子于孤灯下伏案疾书,将满腔无处安放的悲恸与孤寂,尽数倾注于这救人性命的草木之道中。 日头渐高,将近午时。一名村妇撩开门帘,带着山野间的烟火气,笑着传话:“大官人,武都头,大师!潘娘子说饭食齐备了,请诸位入席。” 老朝奉连忙拱手:“铺子里还有些琐事,老朽先行告退,东家慢用,慢用!”说罢,揣着那本《千金方》,像护着宝贝似的匆匆离去。 西门庆三人随村妇绕到木舍后。只见屋后一片空地上搭着一溜宽敞的竹篷。 碗口粗的翠竹为柱,劈开的竹片为顶,阳光透过竹片间的缝隙洒落下来,在中央巨大的青石案几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如同流动的金色符咒。 山风穿篷而过,篷下有一张桌案,上面摆着瓜果蔬菜俱全。 竹篷一角,转过一人,正是手捧酒壶的潘金莲款款而来。 蓦地,村妇大叫起来,只见竹篷顶上,一条红黑相间的蛇突然追下大半截身子,吞吐着火红色的信子,而潘金莲距离蛇头不过半尺。 潘金莲听见尖叫,俏脸一扬,抬眼看去…… 第三十八章 可曾想过再许良人? 村妇惊叫起来,武松抽刀揉身而上,但相距实在太远…… 谁知,潘金莲只是抬眼看了看,只微微一笑,一低头就从蛇下穿了过去,丝毫不以为意。 “这……”西门庆呆住了,她哪里还是那个见人就脸红,胆小的潘家娘子。 潘金莲将酒壶放在桌案上,道:“一条无毒的小蛇有什么打紧?此蛇以老鼠为食,轻易不招惹人,绕过去就是!”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村妇砰砰地拍了几下胸口,道:“还是潘娘子读书多这才不怕,方才我可是吓得腿都软了!” 潘金莲一笑,为众人附身斟酒。 她挽着素色衣袖,露出一截皓腕,腕骨伶仃,依稀可见一道淡色的旧疤——是当年为武大试药不慎烫伤的痕迹。 斟罢了酒,她又将最后一碟凉拌黄芩芽稳稳放在石案上。 嫩黄的芽尖水灵灵地舒展着,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琥珀色酱汁,似是山蜂蜜混了姜醋汁,又点缀着几粒炒香的白芝麻。 霎时间,一股混合着微苦、酸甜与芝麻焦香的奇异气息瞬间钻入鼻腔,令人食指大动。 “山野之地,粗茶淡饭,怠慢诸位了。”她抬起眼,唇角牵起一丝浅笑,揭开了石案中央一只粗陶砂锅的盖子。 “啵”的一声轻响,更加浓郁霸道的香气轰然炸开!砂锅底下是一个红泥小炭炉,炉中炭火正红,炖着满满一锅当归羊肉汤。 汤色呈现出一种极其淳厚、近乎透明的琥珀色,随着滚沸的气泡轻轻涌动,几粒饱满的枸杞如同凝固的血珠沉沉浮浮。 淳厚的肉香、当归特有的药香、还有淡淡的姜辛和不知名的草本气息蒸腾而起,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潘金莲低垂的眉眼。 鲁智深猛地抽动了几下鼻子,那动作幅度之大,引得颌下胡须都跟着抖动。 他瞪圆了环眼,死死盯着那锅汤,瓮声瓮气地嚷道:“奇哉怪也!这羊肉……怎的半点膻腥气也无?反倒透着一股子草木清气?洒家行走江湖多年,牛羊肉吃得不少,如此纯净的肉香实属罕见。” 潘金莲指尖在桌沿轻轻一点,指向旁边一个小陶罐:“草果须用石臼新舂破壳,取其籽仁;白芷必选冬至前采挖的老根茎,切片焙干。二者同煮,方能去尽腥臊,引药香入髓。”声音清冷平静,如同讲述药性般条理分明。 她又将一碟碧绿欲滴、淋着薄薄香油的凉拌荠荠菜推到西门庆面前,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此物微苦回甘,最能清肝解郁,化去宿酒之气。” 锁灵的嗤笑立刻在西门庆脑中炸开,带着恶意的揣测:“啧啧啧,废柴!听见没?人家知道你爱喝酒,这才怕你宿醉,瞧,这般体贴……莫非那晚你酒后对她……”尾音拖得暧昧悠长。 西门庆喉头莫名一紧,荠荠菜那特有的清苦气味似乎已提前漫上舌根,他撇撇嘴,强行压下心底翻涌的一丝酸涩,也不搭理锁灵,夹起一筷子荠荠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果然,初时清苦凛冽,随即一股甘甜自舌根泛起,萦绕不去,竟意外地爽口宜人。 他注意到,潘金莲在席间安排得不着痕迹:武松碗底沉着祛湿的茯苓块,鲁智深碟边堆着消食解腻的山楂糕,自己杯中泡的是宁心安神的合欢花茶。 而她的筷子,自始至终,未曾沾过半点荤腥。 一席饭毕,杯盘个个见底儿极快。 鲁智深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石案,“痛快!过瘾!” 他声若洪钟,震得竹篷嗡嗡作响,“娘子这手化药入馔的本事,绝了!洒家在汴京酒楼也吃了不少荤腥,但那里的大厨,拍马也赶不上娘子万一!这羊肉炖得酥烂入味,药香融在肉里,分毫不抢,反倒衬得肉味更鲜!妙!实在是妙!” 他意犹未尽地咂着嘴,胡须上还沾着几点亮晶晶的油星。 潘金莲正用一方素帕擦拭指尖沾染的油渍,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抬眼问道:“大师……去过东京汴梁?那里的酒楼,竟也有药膳么?” 鲁智深哈哈大笑,又伸手夹起一大块带皮羊肉塞入口中,腮帮子鼓动,含糊不清地道:“洒家当年在汴京大相国寺挂单,那清规戒律,嘴里淡出个鸟来!时常……呃,嘿嘿,时常翻墙出去打打牙祭。” 西门庆微微一笑,心道,哪有一个和尚把吃肉喝酒说得如此满不在乎的,论酒肉和尚,鲁大哥说自己是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 鲁智深又喝了一盏酒,道:“东京樊楼、白矾楼那些去处,洒家也是熟客!他们那药膳?哼,多是噱头,放几片黄芪枸杞就算,哪像娘子这般,把药性融进了骨汤里!” 他抹了把油光光的嘴,模样颇为滑稽,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潘金莲也垂下眼眸,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如同冰湖初融。微风拂过,她袖口沾染的几星陈皮碎屑被轻轻吹散,化作满桌若有若无的甘香酸韵,融入这药谷的春日气息里。 药膳开胃,西门庆与武松各自添了两次饭,吃了两大碗新碾的粳米饭。鲁智深则彻底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足足吃下四大海碗米饭,最后捧起砂锅,将锅底最后一点浓稠的汤汁也“滋溜”一声吸了个干净,这才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吃罢,鲁智深用宽大的僧袖胡乱一抹油嘴,动作粗豪。他环眼扫过这清幽药谷,目光最后落在正在默默收拾碗碟的潘金莲身上。 这女子容颜虽被刻意素淡的衣着和沉静的气质掩盖,但眉目间的清丽与通身那股子沉静又倔强的气韵,却比满谷繁花更引人注目。 鲁智深心直口快,想到便问,大咧咧地说道:“潘娘子,你这等样貌,这等手艺,当真世间罕有!难道就甘心一辈子蜗居在这深山药谷之内,与草木为伴?可曾想过……” 他顿了顿,话冲口而出,“可曾想过再许良人,托付终生?” 这话,只有鲁智深这样心直口快的人能说,武松和西门庆,心里即使有这样的意思,又怎么能说出口? 正午的阳光正好,鲁智深这句“可曾想过再许良人?”如同滚油滴入冷水,瞬间炸开一片死寂! 武松和西门庆的目光,如同四道无形的绳索,倏地绞紧在潘金莲身上。 潘金莲正用火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准备添入当归羊肉汤下的小火炉中。 那“再许良人”四字入耳,她夹炭的手猛地一抖!赤红的炭块“滋啦”一声爆响,几点火星飞溅出来,烫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瞬间留下几点焦红的印记。 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任由炭火在钳尖灼烧空气,袅袅青烟扭曲升腾。 她没有抬头,只是问西门庆和武松道:“二位叔叔怎么看?”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炉中炭火噼啪作响,越发衬得这沉默惊心动魄。 西门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茶盏冰凉的边缘,心中莫名一刺。 他打破沉默,声音刻意放得平淡,却字字清晰:“嫂嫂年纪尚轻,韶华正好。何苦自囚于虚名枷锁,画地为牢?若他日寻得良善之人,琴瑟和鸣,武植哥在天有灵,想必亦会欣慰,断不会怪你。” 他试图从逝者角度开解。 武松沉默的时间更长,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嫂嫂,‘三纲五常’是圣人道理,却也困死了多少活人!大哥生前……待你如何,小弟看在眼里。他最是疼你,若泉下有知,岂会愿你孤灯只影,孤苦伶仃度过余生?” 他提及兄长,语气中那份深沉的痛惜几乎要溢出来。 何为“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者,仁义礼智信! 在大宋这片土地上,寡妇再嫁虽非明令禁止,然世风所向,旌表贞节烈妇的牌坊矗立在城乡各处,无声地宣告着:女子能为亡夫守节,才是大义所在,才是体面尊荣! 潘金莲的俏脸,在众人目光的炙烤下,瞬间褪尽了血色,苍白如纸。 随即,一股汹涌的血气又猛地涌上,双颊乃至耳根都涨得通红。这红白交替只在瞬息之间,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她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鲁智深看得心头火起,再次拍案,声震屋瓦:“屁话!通通都是屁话!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洒家在五台山当和尚时就听那些老酸儒放这狗屁!人活着,痛快活,敞亮活,才是正经!守着块冷冰冰的牌位,能当饭吃还是能暖被窝?” 他怒目圆睁,如同忿怒金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潘金莲,忽地抬起了头。 她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她一言不发,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素色衣袖中,抽出一物。 一柄木簪,尖尖的木簪! 第三十九章 今日划了,便算还了大郎! 簪身素简,尖尖的簪头却雕着一朵桃花。 只是那雕工实在拙劣,花瓣歪斜,线条生硬,如同孩童的涂鸦。 但在正午的阳光下,那粗糙的花瓣边缘,竟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芒。 潘金莲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过那粗糙笨拙的花纹。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簪子,落在某个遥远而温暖的过去。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千斤重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活着时……旁人笑他矮,笑他丑,笑他卖炊饼低贱……他却总摸着这簪子,低着头,小声对我说……”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复又强行压下,“‘金莲,委屈你了……跟了我,委屈你了……’” 话音未落! 她眼中最后一丝温情骤然冻结,化作万载玄冰! 手腕猛地一翻,银簪尖锐的尾端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决绝的银光,狠狠刺向自己那张绝色的脸庞! “嫂嫂不可!”武松目眦欲裂,暴喝如雷,身形如猛虎般扑出,去哪里来得及? “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器划破皮肉的闷响! 殷红的血珠子,如同断了线的红珊瑚珠串,瞬间从她右侧眉骨上方迸溅出来! 紧接着,一道足有五六寸长、深可见骨的狰狞血痕,自眉骨斜斜贯穿至颧骨,皮肉翻卷,鲜血如同小蛇般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急速滚落,“啪嗒”“啪嗒”地砸在她素净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朵刺目惊心的血花! 武松的手僵在半空,终究迟了半步! 鲁智深豁然起身,禅杖带倒了一张竹凳!西门庆瞳孔骤缩,一只手无意识地捏碎了茶盏边缘! “这脸……”潘金莲染血的左手死死攥着那枚犹在滴血的银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声音冷得像淬了万载寒冰的刀锋,一字一顿,砸在死寂的空气里,“这脸……是他当年夸过的东西。今日划了,便算还了大郎,从此一白两清!” 她抬起脸。 右半边脸鲜血淋漓,如同恶鬼罗刹;左半边脸却依旧完好,在炉火跳跃的光影中,呈现出一种冷硬如大理石的美丽。 血泪混合,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冲出蜿蜒的沟壑。 “我守寡……”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三个震惊失语的男人,最终投向药谷中那片生机勃勃的药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重若千钧,“……不是为了那吃人的‘纲常’。”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宣告着自己的新生:“……是因这世上,病痛太多,真情太少!病,比情重!比情真!比情长久!自此,奴家斩断情丝,只问岐黄,毕生心血,尽付医道!” “叮!” 木簪尖端一滴饱满的血珠,挣脱簪身,直直坠落,精准地砸入羊肉汤下那红泥小炉的炭火中。 “滋——!” 一声尖锐的爆鸣!一缕混合着血腥气的青烟,带着焦糊味,腾空而起袅袅消散。像是一场惨烈而决绝的祭奠,也像是一个旧灵魂在灰烬中的涅槃。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深处发出一声悠长的的叹息,那惯常的刻薄消失无踪,只剩下深深的震动:“好一个……刚烈决绝的女子……废柴,你们三个莽夫,哪懂得什么是女人心?什么是……剜心剔骨的疼?” 当下,三个见惯了刀光血影、自诩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竟都如同被抽去了筋骨,手忙脚乱,面无人色!鲁智深撞翻了水壶,武松踢倒了矮凳,西门庆手忙脚乱地去翻找药柜抽屉,金疮药、白布条散落一地。 平日里杀伐果断的他们,此刻竟显得如此笨拙而无措。 潘金莲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慌乱,脸上那道可怖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她轻轻摆了摆手,如同拂去一片尘埃,声音疲惫却异常平静:“不劳诸位费心。” 说罢,攥着那枚染血的木簪,挺直脊背,转身一步一步,独自走回了竹篷不远处一间简陋的木舍。 吱呀一声,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和喧嚣。唯有门缝中,隐隐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这一夜,西门庆如何睡得着?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景阳冈。一轮银盘似的满月升上中天,清冷的月华透过窗棂,在西门庆身下的绣榻上流淌,如同铺了一层寒霜。 白日里潘金莲那染血的脸庞、决绝的眼神、冰冷的话语,还有那“滋啦”一声腾起的青烟,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反复纠缠撞击。 他辗转反侧,身下的锦被如同针毡,每一次闭眼,那刺目的猩红便扑面而来。锁灵在识海中偶尔的冷嘲,更添烦躁。 他索性披衣起身!给庭院中静立的白龙马套上一副赤焰纹牛皮马鞍,那狰狞的火焰纹路在月光下如同活物。 他一跃上马,也不辨方向,信马由缰,任由白龙马驮着他,漫无目的地闯入药谷后山更深的夜色里。 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沁凉,拂过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 马蹄踏碎草丛间凝结的露珠,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虫鸣唧唧,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悠远的兽嚎,更显得山林空旷寂寥。 不觉间,行至药谷深处一处山坳。 耳畔传来淙淙水声,如环佩轻鸣。循声而去,拨开一丛茂密得近乎蛮横的芦苇,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无名小溪在月光下静静流淌,溪床铺满洁白圆润的鹅卵石,溪水清澈见底,倒映着漫天星斗和那轮皎洁的明月,如同流动的碎银,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 溪水清浅,最深处不过及膝,水流撞击石块,溅起细碎的银白色水花。 西门庆勒住马缰,怔怔地望着溪水。恍惚间,那潺潺水声竟幻化成一个稚嫩而模糊的呼唤——“爸爸……爸爸……”上一世,女儿囡囡最爱玩水了。 每到周末,他开车载着妻女去郊外,找到这样一条小溪,囡囡就会像挣脱了束缚的小鸟,欢快地尖叫着,甩掉小鞋子,赤着脚丫跳进清凉的溪水里,蹦呀,笑呀,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妻子银荷则坐在岸边的大石上,温柔地笑着,叮嘱着“慢点,囡囡,别摔着……”那笑声,那温婉的身影…… 可如今,站在同样流淌着月光的小溪旁,潺潺流水声灌入耳中,竟被他扭曲幻听成囡囡病中躺在ICU那惨白病床上,戴着呼吸面罩发出的模糊呓语! 那微弱、断续、充满痛苦的呻吟……思念如同无数淬了毒的细针,密密麻麻,狠狠扎进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锐痛!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不知在溪边呆立了多久,夜露浸湿了他的衣摆,喉间干渴得像要冒烟。 他这才翻身下马,拨开湿漉漉的芦苇丛,走向水边,想掬一捧清凉的溪水润润喉咙。 溪水清洌,月亮的倒影在水中微微晃动,如同一块沉入水底的巨大白玉璧。 他蹲下身,布满青铜龙鳞的左手掌刚触及冰冷的水面,指尖带来的涟漪将月影搅碎。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 溪边一块平坦光滑的青石上,凌乱地散落着几件女子的衣裳! 一件藕荷色的轻软罗裙,半掩在深绿色的蕨类植物下,如同开在暗处的一朵残花;一件杏红色的、绣着并蒂莲的丝绸兜兜,被随意地搭在青石突出的棱角上,在夜风的吹拂下,那轻薄的丝绸一角正如同蝶翼般,轻轻飘荡,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月光里,无声地散发着致命的诱惑气息。 西门庆的呼吸骤然一窒! “哗啦……哗啦……” 与此同时,溪流中央传来清晰的水声!不是鱼儿跃水,而是……有人在拨动水流! 鬼使神差的,西门庆屏住呼吸,身体如同最老练的猎豹般伏低,借着岸边嶙峋怪石和茂密水草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前挪动了几步,凑近两块巨石间的狭窄缝隙,向溪流中央望去。 这一望,顿觉浑身血液都冲向了头顶! 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溪流中央。一名女子背对着他,正站在齐腰深的溪水中沐浴! 乌黑如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光滑的脊背上,水珠沿着那优美流畅、如同白玉雕琢般的脊线一路滚落,滑过纤细的腰肢,没入被水流遮掩的、浑圆挺翘的臀峰之下。 她微微侧身,掬起一捧清洌的溪水,高高举起,任由那银链般的水流从她修长的颈项淋下,水痕蜿蜒,流过精致的锁骨,淌过饱满的胸脯,最终汇入溪流…… 那背影的每一道曲线,都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着惊心动魄的、原始而纯粹的生命之美,与这月夜山林融为一体,构成一幅令人血脉贲张的画卷。 锁灵突然在他耳边吹了一口凉气,声音带着戏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废柴~再看下去,眼珠子真要掉进溪里喂王八啦~小心长针眼!” 这女子是谁?这也……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猛地自他小腹窜起,直冲天灵盖! 第四十章 好香……要命! 燃烧起来了,彻底燃烧起来了! 西门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口干舌燥的感觉更甚。 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自觉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青石上那件还带着女子体温余韵的兜兜。 兜兜入手滑腻沁凉,却奇异地透着一缕幽香,似是初绽的茉莉般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直透心底。 突然! 他虎口、涌泉穴、阳溪穴,如同被滚烫的烙铁同时狠狠灼烫! 又是子夜了,龙鳞反噬毫无征兆地爆发,那剧痛来得如此猛烈,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筋骨血肉中疯狂搅动! “呃啊!”西门庆闷哼一声,瞬间从迷醉的幻境中跌入地狱! 他浑身猛地一抽,如同被扔进滚油里的活虾,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滚倒在溪边鹅卵石上!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顺着鬓角涔涔而下。 他蜷缩着,身体因剧痛而不受控制地痉挛,鼻尖恰好死死抵在那件散发着甜香的兜兜上。那香气与无边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痛苦的体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那蚀骨焚心的剧痛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西门庆浑身如同虚脱,瘫软在湿冷的石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每一口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疼痛。他颤巍巍地支撑着酸软的身体站起来。 就在他脚后跟刚刚站定,准备转身逃离这邪门之地时,脚下猛地一滑!竟是踩在了溪边长满湿滑青苔的石头上! “扑通!哗啦!” 他整个人失去平衡,狼狈地向后退去,一脚蹬在一块溪石上! “啪嚓!” 那块石头被他蹬得翻滚起来,狠狠砸在旁边的浅水里,溅起一大片冰冷刺骨的水花。 “谁?!” 溪中女子惊觉!猛地转身,双臂迅速环抱胸前,厉声断喝:“哪来的色痞?找死!”声音清越脆亮,如同玉磬敲击,可其中蕴含的冰冷杀意,却瞬间将溪边的空气冻结,压得人喘不过气! 西门庆被冷水一激,又惊又怒,抬头望去。月光下,那女子已迅速退至溪水深处,只露出肩部以上。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颊和颈项,精致的五官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一双杏眼此刻圆睁,燃烧着熊熊怒火,如同被触怒的雌豹! 西门庆心知不妙,手一哆嗦,下意识地攥紧了兜兜,兜兜刺眼的杏红色在月光下如此明显! 女子一眼便看到了他手中之物,正是自己的贴身兜兜!她瞬间羞愤欲绝,怒火直冲九霄! “淫贼!我杀了你!”她厉叱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身形猛地从水中跃起,带起漫天水花! 她也顾不得身体赤裸,几步便冲到岸边放衣物的大石旁,抄起倚在石边的两把寒光闪闪的柳叶长刀! 刀尖映着冷月,吞吐着慑人的寒芒!她甚至来不及完全擦干身体,只胡乱裹了件外袍,便提刀疾奔而来!杀气之盛,连她湿漉漉的发梢都似乎根根倒竖! “废柴!快跑!挡住脸!别让她看清你!”锁灵的声音在西门庆脑中尖厉地炸响! 生死关头,西门庆反应奇快!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那件兜兜,猛地往脸上一糊!丝绸瞬间蒙住了他的口鼻眼睛。 他心中闪过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好香……要命!” 女子身法快如鬼魅,几个起落已追至近前!人未到,刀风已至!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尖啸而来! “叮——!” 一把柳叶长刀如同追魂夺魄的闪电,狠狠钉在西门庆刚才藏身的巨石缝隙处!刀身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悲鸣,刀柄上的红穗在夜风中簌簌抖动! “瞎了眼的狗贼!敢偷看我扈三娘?看我活生生剜了你的招子!”女子又羞又怒的喝骂声刺破夜空。 “扈三娘?哎呦,怎么惹了这只母大虫!”西门庆心中大惊。 西门庆此刻已连滚带爬翻身上了白龙马。 他脸上蒙着扈三娘的兜兜,丝绸紧贴口鼻,视野一片模糊的红色,模样狼狈又滑稽至极。 他一边猛夹马腹,一边在马上怪声大叫,试图扰乱对方心神:“你既自称姑奶奶,爷爷我岂不成了你姑爷?好娘子,莫要送了!” “哪里跑!留下狗命!”扈三娘气得浑身发抖,柳眉倒竖!她抄起溪边几块鹅卵石,运足臂力,如同连珠炮般狠狠掷出! 石子撕裂空气,发出“呜呜”的厉啸! 西门庆虽目不能视物,但耳力惊人。 他伏在马背上,仅凭风声辨位,脑袋猛地向左一偏!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擦着他耳边呼啸而过,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紧接着,他身体又向右急倾!第二块石头贴着右肋飞过,砸在前方树干上,砰然作响! “噼里啪啦!”又是几块石头砸来,其中一块正中白龙马臀肉! “唏律——!”白龙马吃痛,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嘶,再不用主人催促,撒开四蹄,如同离弦之箭般疯狂奔驰,速度之快,几乎要腾空而起! 西门庆死死伏在颠簸的马背上,脸上那件杏红色的兜兜被强劲的夜风吹得高高鼓起,猎猎作响,如同战场上招展的旗帜,又像一个落荒而逃、狼狈不堪的新郎官。 扈三娘站在溪边,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被杏红兜肚蒙面狂奔的身影,气得直跺脚! 月光下,她那双原本白皙的耳朵根子,此刻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滚烫一片。 她居然连这登徒子的脸都没看清!更可恨的是,贴身兜兜竟被夺去蒙了脸!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该死的色痞!我扈三娘对天发誓,若不将你扒皮拆骨,碎尸万段,誓不为人!”她咬牙切齿,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在寂静的溪谷中回荡。 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向药谷方向——此人既逃向药谷,又骑着那般神骏的白马,想来他插翅也难逃! 次日,天刚蒙蒙亮,一层灰蓝色的薄雾还笼罩着山谷。药谷那简陋却宁静的木门前,已如同沸水般喧嚣起来! “嗒嗒嗒嗒……!” 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晨的寂静,惊得林中宿鸟乱飞。大队人马如同黑压压的潮水,从谷口狭窄的山道上汹涌而来!当先一人,正是扈三娘! 她已换上一身紧趁利落的绛红色劲装,勾勒出健美飒爽的身姿。 腰间巴掌宽的牛皮板带上,左右各插着一把寒光凛冽的柳叶长刀,刀柄上的红绸随着她急促的步伐剧烈飘动。她俏脸含煞,一双杏眼此刻锐利如刀锋,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在她身后,紧跟着四五十名精壮的扈家庄庄丁!个个手持碗口粗的哨棒、精铁打制的短柄铁尺,面色紧绷,眼神凶狠,如同一群被激怒的恶狼。 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谷中药田里劳作的村妇们都吓得脸色煞白,躲进了木舍,大气不敢出。 “搜!”扈三娘玉臂一抬,刀锋般的手指带着决绝的恨意,直指药谷深处! “给我仔细搜!每一间屋舍,每一处草丛,掘地三尺,也要把那蒙面淫贼揪出来!”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却依旧清亮刺耳。 在她身后,一个身材精壮、穿着锦缎箭袖、满脸骄横之气的青年汉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是他的未婚夫祝彪! 他目光贪婪地在扈三娘紧绷的腰臀曲线上扫过,随即拔高嗓门,声音洪亮却带着一股刻意讨好的蛮横:“三娘放心!今日莫说掘地三尺,便是把这破药谷翻个底朝天,也要揪出那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偷窥我祝彪的未婚妻?我看他是活腻歪了!抓到他,老子亲手剜了他的眼,剁了他的手!” 祝彪狠狠挥舞一下手中的马鞭,唾沫横飞,仿佛那蒙面贼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是!彪爷!三娘子!”众庄丁齐声应诺,声浪震得山壁嗡嗡作响。他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挥舞着棍棒铁尺,气势汹汹的便要涌入药谷大门。 谷中几名村妇吓得扔下农具,呼喊着四散奔逃! 就在庄丁们的前锋脚步刚刚踏过谷口那道低矮的石阶时—— “哈哈哈——!” 一声浑厚如黄钟大吕、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的狂笑,猛地从药谷深处炸开!笑声中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所有人心头! 众人大惊失色,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骇然抬头望去! 只见药谷深处,那排晾晒药材的竹棚之后,一个如同半截铁塔般的胖大身影,肩扛一柄碗口粗、乌沉沉的水磨禅杖,如同巨灵神下凡,大踏步转了出来!他豹头环眼,怒眉倒竖,一部钢针般的络腮胡戟张着,正是花和尚鲁智深! 鲁智深每一步踏下,地面似乎都随之微微一震,禅杖月牙形的锋刃在晨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啪”的一声巨响,水磨禅杖插入土中半尺,鲁智深收捋大胡子,雷鸣般喝道:“怎的,欺我药谷汉子少吗?我兄弟的地方尔等也敢闯,来来来,先吃洒家三百禅杖!” 第四十一章 祝家三雄,还是祝家三熊? 晨光如碎金,刺破药谷氤氲的薄雾,却穿不透谷口凝滞的杀机。 风卷过嶙峋山石,带起砂砾扑打在鲁智深粗麻僧衣上,他杖头环扣悬垂,寂然无声,却自有一股山岳般的强大感。 祝彪勒住嘶鸣的坐骑,嘴角先是不自觉地抽动一下——这和尚的身量,简直像座挪来的小山! 随即,那点惊意被滚烫的轻蔑吞没,祝家庄两三万人,向来都是在阳谷县地界横着走,什么时候怕过一个野和尚? 他嗤笑一声,用马鞭遥指着鲁智深,声音尖刻:“我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来是个野秃驴!哼,识相的赶紧给爷爷滚开!否则……”他狞笑一声,做了个劈砍的手势,“连你这秃驴一并剁了,拆了你家的破庙当柴烧!” 鲁智深不怒反笑,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要弹去什么污秽之物。 他斜睨着马上的祝彪,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聒噪的蝼蚁,慢悠悠地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就敢学人喊打喊杀?你爹娘没教过你,‘礼’字怎么写?‘死’字怎么念?”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狂傲。 祝彪大怒,挺枪就要冲过去。 一旁,扈三娘探过身子,一把拉住他的马辔头,转身对鲁智深说道:“大师,我昨夜在此山谷深处,偶遇一名登徒子,今日要搜一搜山谷,把那淫贼揪出来,想来大师不会阻拦吧!” 鲁智深见扈三娘还有些礼数,当下竖起水磨禅杖,单掌打了个佛号,道:“阻拦不敢说,但这药谷是我兄弟的产业,里面种满了药材,若是谁都来随便说个理由,就能把这药谷翻个底朝天,那成何体统?” 祝彪急着在未婚妻面前显摆身手,当下轻蔑大叫道:“体统?你谷内发生这等事来,还提什么体统?今日你让路也得让,不让路也得让!” 鲁智深嗤的一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家伙,你要硬闯山谷,须得看我手中禅杖答不答应!” “找死!”祝彪被彻底激怒,尤其那句“毛都没长齐”更是戳中痛处!他狂吼一声,猛地从马鞍旁摘下一杆点钢铁枪。 他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那匹高头大马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鲁智深! 枪尖撕裂空气,发出“呜呜”厉啸,直刺鲁智深心窝!正是祝家枪法中凌厉的起手式——毒龙出洞! “来得好!洒家好久没松松筋骨了!”鲁智深眼中精光爆射,不闪不避大笑一声,双足稳稳扎根大地,如同磐石!待那枪尖刺到胸前尺许,才猛地吐气开声,腰身一拧,双臂筋肉如同虬龙般坟起! 那柄沉重无比的镔铁禅杖带着一股开山裂石般的恶风,自下而上,由左至右,划出一道乌沉沉的恐怖弧光,如同黑龙摆尾,迎着刺来的铁枪狠狠扫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穿金裂石般的巨响爆开!如同两座铁山轰然对撞!刺目的火星如同烟花般四散飞溅! “呃啊!”祝彪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磅礴巨力,如同山洪暴发般从枪身传来。 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那杆精铁点钢枪如同被巨锤砸中,险些脱手飞出! 他坐下那匹神骏的战马更是悲鸣一声,被这股反震之力冲得“噔噔噔”连退三步,才勉强稳住四蹄! 马上的祝彪脸色煞白,气血翻涌,胸中憋闷欲呕。 “小撮鸟,就这点本事?”鲁智深纹丝不动,单手拄着禅杖,环眼圆睁,满脸的鄙夷和不屑几乎要溢出来,“也敢在洒家面前撒野?再来!让洒家看看你这小崽子有什么真章!”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轻蔑地朝祝彪勾了勾手指。 “哇呀呀!气煞我也!”祝彪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尤其是当着未婚妻扈三娘的面!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如同受伤的野兽,也不顾虎口剧痛,再次挺枪催马冲上! 这一次,枪势更急,点点寒星罩向鲁智深上中下三路,试图以快打猛! 扈三娘见祝彪吃亏,银牙一咬!“腌臜泼才!休得猖狂!”娇叱声中,她双刀已然出鞘!两道雪亮的刀光如同两条交错的银蛇,一左一右,分袭鲁智深腰肋!刀法迅捷狠辣,带着破空锐响! 面对两人夹攻,鲁智深非但不惧,反而豪气干云!“哈哈哈!痛快!一起上吧!” 他狂笑声中,那柄沉重的禅杖仿佛化作了无骨的游龙!时而高举过顶,如同泰山压顶般以千钧之势悍然砸落,如同灵蛇出洞专攻下盘,杖风呼啸,卷起满地尘土落叶,迫使扈三娘连连闪避后退! 七八招刚过,祝彪与扈三娘已被这刚猛无比、大开大合的杖法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鲁智深将禅杖使得神出鬼没,明明沉重无比,在他手中却举重若轻,刚柔并济! 第十回合,鲁智深觑见祝彪一个破绽,正是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之际! “趴下吧!”鲁智深舌绽春雷!手腕猛地一抖,沉重的禅杖竟在半空中诡异地划了个小圈,拨开祝彪仓促回防的枪杆,杖尾如同毒蝎摆尾,精准无比地拍在祝彪的后心之上! “啪!”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 “噗——!”祝彪如遭巨锤夯击,眼前猛地一黑,胸中气血如同决堤般狂涌上喉头! 他狂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破口袋,再也无法稳坐马鞍,“咕咚”一声从马背上栽落下来,重重摔在尘土里!那匹战马受惊,长嘶一声跑开。 “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鲁智深扛起禅杖,如同战神般俯视着地上挣扎欲起的祝彪,满脸的不屑道:“洒家方才不过用了三分力气!若非看在你还年轻的份上,这一杖,就叫你横尸当场!” 他声如洪钟,在谷口回荡,震得所有庄丁面如土色。 扈三娘见祝彪惨败,又惊又怒! “贼秃!我跟你拼了!”她顾不得许多,双刀舞得更急,如同狂风暴雨般卷向鲁智深,完全是拼命的打法! 恰在此时! “嗒嗒嗒嗒……轰隆隆!” 谷外山道上,骤然传来更加密集如雷的马蹄声!烟尘滚滚而起,遮天蔽日! 又有两骑快马奔来,马后跟着数十名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庄丁,卷着一股冲天的黄尘杀到药谷跟前! 当先两骑之上,一人面如重枣,手持亮银枪;一人脸如黑铁,倒提一杆钩镰枪!正是祝彪的大哥祝龙、二哥祝虎! 这两人与祝彪一起,合称“祝家三雄”! 祝龙、祝虎远远便望见谷口烟尘中,自家三弟祝彪狼狈地趴在地上,鼻血糊了一脸,锦缎箭袖被撕破好几道口子,嘴角还在淌血,正挣扎着想要爬起。 二人眼珠子瞬间就红了!一股暴戾之气直冲天灵盖! “三弟!”祝虎性情最是火爆,不等马匹停稳,便一个翻身跃下马来,几个箭步冲到祝彪身边,一把将他扶起。 看到祝彪嘴角带血、衣衫破烂的凄惨模样,祝虎的眼珠子瞪得如同铜铃,额头上青筋暴跳,厉声咆哮:“谁?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杂种,把我兄弟打成这样?” 祝彪见到靠山,精神一振,强忍着胸腹剧痛和满腔羞愤,猛地抬手,指向那如同铁塔般矗立在谷口、肩扛禅杖的鲁智深,声音嘶哑怨毒:“大哥!二哥!就是这贼秃驴!就是他!仗着有几分蛮力,偷袭于我!大哥二哥,替我宰了他!拆了这破药谷!鸡犬不留!” 他恨不得将鲁智深生吞活剥。 祝虎顺着手指望去,见是一个胖大和尚,怒火更炽!他翻身上马,“呛啷”一声挺起钩镰枪,刃口闪着寒光!“啪!”的一声,沉重的枪尖狠狠顿在地上,砸得碎石飞溅! 他环眼圆睁,杀气腾腾地怒吼:“哪里来的野和尚?敢与我祝家三雄为敌?今日若不把你剁成肉酱,拆了你这破药谷,我祝虎的名字倒过来写!” 鲁智深哈哈一笑,横摆禅杖笑道:“祝家三熊?当真是只有起错的姓名,没有叫错的绰号,当真贴切!哈哈!” 祝龙虽未立刻拔枪,但那张重枣脸上已是阴云密布,手中那杆亮银枪已然提起,枪尖斜指鲁智深,眼中寒光闪烁。 兄弟二人带来的数十名精锐庄丁,更是刀出鞘,棍在手,将谷口围得水泄不通,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血洗药谷! 一场更加惨烈的风暴,在晨光微熹的药谷口,悍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鲁智深肩膀扛着那根水磨禅杖,像座铁塔似的堵在谷口,听见这话放声大笑:“哈!又送俩来找死的?爷爷今天就见识见识你们住家三……三只狗熊的本事!” “三只狗熊”一出口,彻底激怒了祝家三兄弟。 祝虎那钩镰枪抡圆了,照着鲁智深脑门就砸下来! 鲁智深禅杖往上一架,“铛!”火星子直冒。 他正要反手还击,后头猛地响起一声冷喝——“怎么着,就你祝家的崽子有兄弟?” 第四十二章 那两只大白兔 谷门里头,“嗖”的一下,武松风一般冲了出来。 “让我来会会他!”武松那身影快得像道影子,眨眼从鲁智深身边掠过,砂钵大的铁拳带着风,跳起身来直捣祝虎胸口! “砰!” 祝虎摆枪在胸前格挡,连依然被震得双臂一阵发麻。 “你……武……武都头?”祝虎捂着胸口,又惊又怒。 武松脸冷着脸:“今儿不论官职!是爷们当面放对!省得传出去说我武松欺你!” 祝虎心里打了个突,可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嘴里还不肯服软:“哼!一个芝麻绿豆的都头,也敢在我祝家兄弟面前撒野?” 武松眼中寒光一闪:“找死!” 话音未落,人已又到了跟前。 拳风更凶,祝虎吓得赶紧回枪直扎过去。 哪知武松拳到半路,单手隔开枪杆,另一手突然变爪,一把钳子似的扣住了他拿枪的手腕,猛地往外一拧—— “咔吧!” “嗷——!”祝虎一声惨嚎,从马上栽下来,腕子骨头错位地疼,手中枪也“当啷”掉地上。 武松可没半点手软,反手一个耳刮子就扇过去—— “啪!” 清脆响亮!祝虎半边脸瞬间肿得馒头高,嘴角淌血,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瘫坐在地。 后边马背上的祝龙看老二吃这么大亏,眼都红了,挺枪催马就朝武松狠狠扎来! 就在这时,谷里传出一个带笑的声音:“祝家大郎,火气旺得能燎房子,小心把自己点着了!” 众人扭头一看,西门庆一身青布袍子,慢悠悠从谷里踱了出来。 锁灵在他脑子里咯咯乐:“废柴,惹了祸还敢露头?兜兜藏严实没?嘻嘻……” 西门庆懒得理她。 那东西早被他一把火烧了。 昨晚那事儿……他本想躲过去就算了,谁承想扈三娘这暴脾气,竟然拉了一票人马来搜谷! 武松和鲁智深都动了手,他总不能缩在后面当乌龟,对方是三兄弟嘛,自己这边怎么也得三人迎战。 祝龙见到是西门庆,勒住马缰,话里带了几分场面上的客气,可眼神可没那么恭敬:“原来是西门押司。这药谷里头藏污纳垢,出了好色之徒。您身为押司,这事儿怎么个说法?” 祝家在阳谷县树大根深,祝龙压根没把西门庆这小押司放在眼里,但这明面上的规矩还得提一提。 西门庆一笑:“药谷是我家产业,谷里只有几个帮佣的村妇,再加上我们兄弟三个。你们要搜?行啊,把官府的批文拿出来我瞧瞧。” 锁灵乐得在他识海里直打滚:“坏透了你!他们哪儿弄批文去?哈哈!” 祝彪扯着脖子吼:“我祝家庄要拿人,还用得着衙门的批文!” 鲁智深铜铃眼一瞪,禅杖“咚”地往地上一杵,震起一圈灰:“小兔崽子,你以为大宋的《刑统》是给你擦腚的竹片子?” 祝龙撇撇嘴,没吭声。 西门庆淡然笑了笑,转身朝谷里喊了一嗓子:“除了武家嫂嫂,其余的都出来给这几位爷认一认!” 不一会儿,谷里那几个躲起来的村妇都乖乖走到了谷门口排开。 西门庆两手一摊:“人齐了,扈家娘子,您请吧,看看里头有没有您要找的那个‘登徒子’。” 这还用看?村妇旁边,站着的就是西门庆、武松、鲁智深三个男的。 扈三娘咬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祝家兄弟仨心里堵得慌,可也不好真撕破脸硬闯,眼前这三人都是硬茬子,其中还有一个押司一个都头,能怎么办? 思来想去,三人只能招呼手下准备退走。 谷里头山坡上,三匹马正悠闲地啃着青草。扈三娘无意间抬眼一瞥,目光立刻盯在一匹白龙马身上——那马肩宽体阔,那身形……怎么越看越像昨晚溪边那匹马? 扈三娘眯着眼死盯着山坡——那白龙马恰好扬起蹄子打了个响鼻,那肩颈的线条,跟昨夜月光下瞧见的一模一样!只是那马鞍?怎么变成黑牛皮的了?昨夜明明是火焰纹马鞍! “三娘?”祝彪催马凑近,问道:“是不是那马?” 扈三娘恨恨地磨着牙:“……怕是……看岔了。” 西门庆一直瞄着扈三娘的神色,看这反应,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他刚才就是慌里慌张换马鞍,才耽误了出谷时间。 昨儿溪边,红马配的是火焰纹红鞍,他刚才手忙脚乱,专门给它换成了黑不溜秋的黑牛皮马鞍。 他赌的就是扈三娘眼花! 锁灵贼兮兮地在他神识里笑:“废柴,你这招‘狸猫换太子’……用得妙啊!哈哈!” 西门庆心里哼了声,顺口接道:“这叫‘雄兔脚一扑棱,雌兔两眼迷瞪瞪;俩兔子搁一块跑,谁能看清是公还是母?’” 锁灵差点笑岔气:“噗!兔子?哈哈……老实交代!昨晚上你到底看清没……扈三娘那两只大白兔?” 西门庆一呛,喉结动了动,愣是没敢应声。 眼看入谷搜人没指望了,扈三娘气的腮帮子鼓鼓的,一声不吭。 不过她心里却隐约觉得,那匹白龙马一定有问题,有大问题! 祝龙到底是个场面人,忍着怒气朝西门庆抱了抱拳:“今日叨扰了!改日再登门赔罪!”说完,招呼祝家庄人马,窝窝囊囊地撤了。 鲁智深冲着他们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呸!一群没开眼的!”转头招呼西门庆和武松:“走了兄弟,回去喝酒!” 三人回到谷里,潘金莲房门依旧紧闭,只让一个村妇出来传话,说要“静心看医书”,就不出门了。 既是“静心”,三人也不去打扰。让村妇在林子里摆了张矮桌,切了些熟肉,烫了壶酒,就在树荫底下聊开了。 几碗酒下肚,鲁智深一把扯开他那身破僧衣,露出浑身花绣,拍着胸脯吼:“痛快!这味儿,比大相国寺的素酒强一百倍!” 西门庆吃了一口熟肉,问道:“大哥,听说你跟那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林大哥,交情不浅?” 鲁智深“哐当”把禅杖顿在地上,震得桌子一跳,眼珠子喷火:“操他姥姥的!那姓高的狗衙内调戏林老弟媳妇的时候,老子就该一禅杖把他那狗头砸进腔子里!” 他端起一碗酒仰脖子灌了个底朝天,抹了把嘴,话匣子开了闸:从怎么在大相国寺当和尚认识林冲,说到高衙内怎么当街调戏林冲媳妇,高俅那老贼怎么设套让林冲误闯白虎堂,他自己又怎么大闹野猪林救了林冲一命,林冲被发配沧州后火烧草料场……桩桩件件,说的是唾沫横飞。 武松本就是条血性汉子,听得胸膛起伏,一拳砸在矮桌上,酒碗乱跳:“杀不尽贪官,饮不尽仇人血!” 西门庆笑着逗他:“老三,你现在可也是官儿啊。” 武松一瞪眼:“屁的都头!哥哥你莫不是舍不得那押司的位置?” 西门庆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是,我是要当官,还要当个顶大的官。” 这话一出,武松和鲁智深都愣了,满脸“你没喝多吧”的表情盯着他。 西门庆放下酒碗,手指沾了点酒,在油腻腻的桌面上随意划拉着:“大哥、三弟,你们可听过童谣?唱什么‘泥瓦匠,睡草房;织布娘,衣裳光;熬盐地,喝淡汤;种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做棺材的,死在路旁。’你们说,这叫什么世道?” 武松和鲁智深想也没想,异口同声:“还不是贪官污吏当道,百姓没活路了!” 西门庆摆摆手:“不对,根儿不在这儿。” 他声音沉了沉:“大宋天下,上头那个坐在金銮殿上,花钱跟泼水似的,下面当官的个个肠肥肚满。那些王爷、郡王、皇亲国戚,加上宫里宫外的大大小小管事儿地,这帮人,不是贪、就是抢、要么就是皇帝赏——他们把天底下最好的田地占了一大半!最可恨,这占了一大半的地,他娘的还不用交一粒粮的税!” 他顿了顿,指着桌上那点水渍:“真正苦哈哈的老百姓,能耕种的地不到天下一半,却要扛起九成九的税!这事儿谁不知道?可谁敢吭声?这才是烂掉根子的地方!” 武松拧着浓眉,还是不解:“哥哥你把这浑水看得门儿清,那咋还非往那脏官堆里扎?” 西门庆重重点头:“就因为看得清,才更要当这个官!” 他目光灼灼:“看见这‘官’字没?两张吃人的口!可顶顶要紧的,是上头这个点!” 他用沾酒的手指在桌面用力一点,“只有坐到能摸到这个点的位子上,才能拨动朝廷那根弦,手里才有能调动千军万马的令旗!才能把华夏九州这个大盘子捏在自己手里,才能把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统统踩在脚底下!” 他看着两个听得有点懵的兄弟,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这世道,光走白道,没用;全走黑道,找死!想要翻天覆地干大事,白道黑道,都得趟过去!” 这番话,震得武松和鲁智深心里嗡嗡直响。 武松浓眉紧锁,声音低沉而压抑:“哥哥……这条路,比景阳冈的虎口还凶险百倍!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可想清楚了?” 鲁智深瞪着铜铃大眼,罕见地沉默了片刻,瓮声瓮气道:“二弟,洒家信你!可这官场……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粪坑!你跳进去,还能是原来的你?” 西门庆迎着两位兄弟担忧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坚定:“变?只要能掀翻那口锅,变成厉鬼……又何妨?” 第四十三章 走,上梁山去! 鲁智深闷头把坛子里的剩酒全倒进肚里,抹了把络腮胡上的酒珠,一拍大腿:“说得好!当年在西北跟着老种经略相公,老子就认这个理!不是老相公捏着生杀大权镇守边关,底下那帮魑魅魍魉,哪个不得炸了窝?嘿嘿,权柄这玩意儿,就看掌在谁手里了!” 西门庆点点头,看来鲁智深也想通了其中的深意。 鲁智深又道:“想当年,老种经略相公想增拨棉衣,户部那帮孙子竟说……竟说‘将士们跺跺脚就暖和了嘛!’,这帮贼撮鸟,真该杀绝!” 武松也不是傻子,一点就透,点头道:“哥哥说得在理!可惜……咱哥仨头无片瓦遮身,没根基啊,想爬到高位,怕是比登天还难。” 西门庆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事在人为!不试,你怎么知道?” 武松和鲁智深同时望向他,眼神带着疑问。 西门庆迎上他们的目光:“今年秋八月,我打算去趟东平府城。”他顿了顿,“参加发解试大考。” 武松和鲁智深对视一眼,还是鲁智深先开口,声音带着点严肃:“二弟,跟哥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府城发解试……有几分胜算?” 西门庆伸开五指晃了晃:“一半一半吧。” 鲁智深“啪”的一巴掌拍在大腿上:“五成不少了!干!” 锁灵在西门庆脑子里嘎嘎乐:“哎哟喂!废柴,你啥时候把那四书五经塞脑子里的?别到时候考场上抓瞎,抱着卷子哭鼻子哟~嘻嘻!” 西门庆心里头慢悠悠接话:“这不……还有姑娘您帮衬着我嘛。” 锁灵立刻假正经:“呸!本姑娘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想叫我帮你考试舞弊?没门,连窗户都没有!” “真不帮?”西门庆不紧不慢,伸出小指头在鼻子底下转了一圈,抠出一小块鼻屎,作势就要往龙鳞锁上面抹。 “住手,拿开!脏死了!”锁灵尖叫起来,仿佛真的会被恶心到。 西门庆慢条斯理地把手指挪开,锁灵气鼓鼓地嚷嚷:“死废柴!别忘了小囡囡的魂儿还在铜锁里关着呢!信不信我拔光她小睫毛?” 西门庆一笑:“姓‘沈’的也这么心狠手辣?” 上一次西门庆去药圃,青灯和怪石上都有一个“沈”字,他心里疑惑问锁灵,锁灵却避而不答。 不过,西门庆心中笃定,这“姓沈的”必定与龙鳞锁大有渊源,所以这时候故意诈一诈锁灵。 锁灵一惊,试探问道:“你……你不要胡说?”她突然反应上来,叫道:“废柴,你诈我话是不?” 西门庆一笑,算是默认了。 锁灵大怒,喝道:“你……你等着,我现在就欺负囡囡去。” 西门庆咧嘴一笑:“得了吧你!这可是你自个儿告诉我的,囡囡只是魂魄,又不是肉身,你拔她睫毛不过是幻像而已?嘿嘿,你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帮我在发解试作弊才是正事。” 锁灵气鼓鼓不理他。 西门庆压低点声音,“好姑娘,也不想想,帮我糊弄过去发解试,我就能进入官场,就能更快找出那些真正的大贪官、大蛀虫!你帮我这个忙,对你对我,不都是条好路子吗?” 锁灵那头哑火了,半晌没吱声,好一阵子才回话道:“这……这好像也的确是条路子。” 西门庆一边和锁灵说话,一边和鲁智深、武松推杯换盏。 转眼间就到了傍晚,酒杯空了,肉盘子也见了底,鲁智深一抹油乎乎的大胡子,道:“二弟啊,东平府那狗屁发解试得等到八月呢,这才三月天,还有好几个月,你打算就窝在炕头啃那砖头一样厚的书?” 西门庆摇摇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想走出阳谷去历练历练。” “上哪儿去?”鲁智深追问。 西门庆摇摇头,说自己还没想好。 一旁,武松开了口:“大哥,二哥,我看咱们不如去趟梁山。前些日子听江湖上风传,说梁山好汉们在江州闹了个地覆天翻,劫了法场救出了及时雨宋公明哥哥。我跟宋江哥哥早年有些交情,一来是去瞧瞧他,二来也见见山上其他英雄。” 鲁智深长长叹了口气:“也好,我那林冲兄弟也在梁山上。他一肚子仇火压着,人又钻了牛角尖,正好去劝劝他,别把自己憋坏了。” 西门庆略一盘算,也点头同意了。 他想得很明白,他西门庆这辈子,摆明了就是要跟那群贪官污吏斗到底。 梁山那帮人,有好汉,也有恶棍,不过既然是敌人的敌人,就应该过去建立交情。 更关键的是,他决不能让那姓宋的矬子,使手段把晁天王挤下去坐头把交椅! 上一回他在电视剧里看那宋江就烦,特别是招安的时候,对着高官屁股撅得比谁都高,让人恨不得上去踹一脚!那架势,恶心! …… 转天一大早,三人就开始准备。 西门庆披了身云锦紫袍,还真有点富家公子的派头,斜倚在装满了黄芩的骡车上,捏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对武松扬声道:“武管事,这趟去采买药材,道上不太平,眼睛可得放亮点。” “公子放心!”扮成管事的武松粗布短打也遮不住一身精悍,腰里用油布裹着腰刀,“有我和鲁镖头贴身护卫,保管出不了岔子!” 再看那位“鲁镖头”更是绝!直接套了件跑镖的旧号衣,水磨禅杖被他生生插进一麻袋三七里扛在肩上,远看活像个卖力气的挑夫,他粗着嗓子喊:“有洒家压阵,哪个不开眼的毛贼敢往前凑?哈哈!” 骡车在前头走,“武管事”和“鲁镖头”左右护着,车屁股后面还拴着三匹精壮的马匹,三人就这么晃晃悠悠出了阳谷,一路上了官道。 …… 三月的梁山泊水,嫩绿得像刚泼翻了一坛子新酿的绿酒。 水是掺了翡翠粉的透亮琉璃,被暖风一舔,就揉皱起一池波鳞。 山头刚淋透一场春雨,青翠得能掐出水,影子倒扣在湖里,活像块沉在水底镇着美酒的玉枕。 朱贵的酒店像个乌龟壳子,稳稳趴在芦苇荡的拐弯角上。 一根杏树枝子不安分,从茅草屋檐底下横着窜出来,白嫩嫩的花瓣直往酒旗招子上落,把那“江湖醉仙”四个大字都染上了甜丝丝的香。 竹帘子半卷着,露出里面一溜黑乎乎大酒坛子和蒸笼里冒出的鱼鲜热气。那香味儿飘散开来,勾得水鸟儿都晕头转向地往这边扑棱翅膀。 西门庆三人来到店门口。 一个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一溜小跑迎出来,脸上堆着笑:“三位爷!刚网的好大个儿鲜鱼,要不要尝个新鲜?” 西门庆三人笑着点头进了店。鲁智深扯开嗓门就嚷:“好酒好菜,紧着只管上!甭给洒……哦,甭替咱省钱!” “得嘞!”店小二脆生生应着,扭脸朝后厨一嗓子喊出去,那调门高低起伏,跟说书似的:“三位贵客咧——葱烧大鲫鱼一条——!酥炸银刀小白条一盘——!酱焖肥花鲢一条——!红烧金鳞大鲤鱼一条——!新鲜水灵的时令小菜三碟——!咱家老酿好酒一坛子——!” 不多会儿,三样小菜先上桌:凉拌香椿芽、小葱拌水豆腐、还有一碟子油泼嫩柳芽儿。 三人大喜,这新鲜玩意最是勾胃口。 店小二抱着坛酒出来,挨个给倒满。 这人一身普通布衣,脚上蹬双獐子皮靴,身材高大,一把焦黄的三叉胡子。他看似随意地问:“三位客官眼生,打哪发财来?要往哪处发财去?” 这正是“旱地忽律”朱贵,明着开酒馆,暗地里是梁山的耳目,山下有点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西门庆拈了根香椿芽儿嚼着,笑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呗。” 朱贵被这话头堵得一噎,这怎么接? 旁边的武松笑着打圆场:“我们兄弟是倒腾药材的买卖人,今天路过咱梁山这块宝地,顺便瞧瞧几位老朋友。” 朱贵眼底精光一闪:“这梁山泊上……几位要寻哪几位?” 鲁智深憋不住了,大手一拍桌子:“啰嗦个甚!俺们要找晁盖天王、宋江,还有我那林冲兄弟!你这猪鼻子插葱——装哪门子大象?赶紧麻溜地去通报!就说老相识到了,让他们挪挪腚快下来!” 朱贵倒抽一口凉气。道上知道他是梁山眼线的人不少,可谁见了不客客气气?哪有像这三位大爷似的,一上来就要见寨主、二当家和林教头,还一副“赶紧滚下来接驾”的架势? 朱贵赶紧抱拳:“敢问三位是……?” 西门庆用扇子指了指店外骡车后拴着的三匹骏马,笑道:“你就说,收马的送回礼来了。哈哈!” 朱贵心里一咯噔,虽不明具体所指,但不敢怠慢,匆匆交代小二好生伺候,转身就钻进了店后的芦苇荡深处。不一会儿,一支响箭带着尖啸射向湖心深处。 眨眼的功夫,一叶轻舟就从芦苇丛里箭一般射出来,载着他飞也似的直向梁山而去。 …… 朱贵走了,三人边吃喝边等着。 蓦地,鲁智深拎着一条鱼尾,叫道:“不爽利,忒不爽利,这鱼儿一口肉八根刺,吃不下口!” 他起身大步流星出了店门,从骡车上扯下一个油浸浸的大油纸包。 打开纸包,里面裹着十几个油亮亮、香喷喷的卤猪蹄膀。他拎着包进来,抓起一个就“吭哧”一口,啃得满嘴流油。 正啃得欢实,店门帘子“唰”一声被掀开了! 打外面闯进一尊黑塔似的莽汉,后腰上别着两把明晃晃的大板斧!一进来,那铜锣般的大嗓门就震得房梁都嗡嗡响: “老朱!老朱!你家黑爷爷在村口就闻着喷香的蹄膀味儿了!快滚出来给俺端一盆子先解解馋!” 第四十四章 一个猪蹄膀引来的夯货 夏日的溽暑仿佛凝结在客栈油腻的空气里,蝉鸣搅得人心烦意乱。这当口,“哐当”一声,客栈门被一股蛮力撞开,堵在门口的光线都被一道魁梧黢黑的巨影占了大半。 “老朱!老朱!你家黑爷爷在村口就闻着喷香的蹄膀味儿了!快滚出来给俺端一盆子先解解馋!”黑大汉叫道。 西门庆原本靠在窗边小口啜饮,此刻闻声回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去,正好捕捉到那大汉扭身找座时,后腰处赫然交叉挎着的两把锃着冷光的大板斧! 那独特的形制,那彪悍的气势—— 他心底瞬间雪亮,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笑容。 这世上腰别这样两把标志性的大杀器,行事又如此豪横的人物,除了那传说中杀性如火的“黑旋风”李逵,还能是谁? 李逵全然不知已被认了出来,只觉得渴得要冒烟。他大剌剌蹬到中间一张空桌旁,一屁股坐下,那破旧的条凳立刻发出了凄惨的“嘎吱”呻吟,仿佛随时要散架。 店小二一路小跑二来,他深知这位爷的脾气,心里发怵,脸上却堆满殷勤的笑,手脚麻利地抱过一只硕大的海碗,咕咚咕咚注满了浑浊的村醪烈酒,小心翼翼捧过去:“李头领!您一路辛苦!这天儿热得邪乎,您快先喝碗酒润润嗓子,压压这毒日头的火气!” 李逵喉咙里早干渴地烧起了火,哪里耐烦听这小二啰嗦?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夺过海碗,连客气话都省了,仰脖就灌! 那喉结如同滚动的核桃,上下猛烈地起伏着,“咕咚……咕咚……”的牛饮声沉闷又急切,几大口下去,满当当的一碗酒就见底了。 “呼哈”一声,李逵畅快地喷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气息,溅了店小二一脸唾沫星子。 又顺手扯过小二肩上那条半旧的白汗巾,毫不在意地在汗津津的黑脸和脖颈上一通乱抹。 他甩手将汗巾丢回给小二,粗粝的嗓门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快着点!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闻着隔壁桌那厮啃的那玩意儿真他娘的香……照着秃驴那样儿,给俺黑爷爷也整一盆猪蹄膀来,要大个地,炖得烂糊糊的!” 角落另一桌,正端着酒碗的鲁智深眉头倏地拧成了疙瘩,黑大汉口无遮拦,听得他心头无名火起! 什么叫“秃驴”?什么叫“那厮”?鲁智深那张佛面金刚般的脸上,横肉突突直跳,铜铃大眼寒光一闪。 他手中的酒碗重重地往桌上一顿,“啪”的一声脆响,酒水都溅出来几滴。 那只蒲扇大的铁掌跟着就“嘭”的一声拍在桌上,震得碗碟叮当乱跳,矮墩墩的结实木桌仿佛都矮了三寸,眼看着就要拍案而起! “大哥且慢!”西门庆眼疾手快,手如闪电般探出,稳稳地压在鲁智深那只正欲抬起的手臂上。 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迎着鲁智深喷火的怒目,唇角微扬,眼底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戏谑,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莫急莫急,好戏才开场,莫扫了兴致。” 言外之意溢于言表:看着莽夫作死,乐子还在后头呢。 鲁智深胸中浊气翻涌,鼻腔里发出重重一声“哼!”,如同闷雷滚过,这才勉强将熊熊燃烧的怒火压下,重新坐稳,只是那只铁掌依旧紧紧按在桌面上。 店小二被李逵那一声吼震得魂不附体,脸皱成了苦瓜,心里叫苦连天,几乎要哭出声来,声音都打着颤:“哎哟喂!我的李头领,李大爷爷!小店灶上……灶上今儿真没备着蹄膀啊!那是……那是隔壁桌几位贵客自己带来的……” 李逵黑脸一沉。 店小二接着揭示:“那猪蹄膀不是小店的货!小的对天发誓,不敢诓您!要不……要不您换换口味?小店有刚摘的鲜香椿芽儿,拌得极是清凉爽口,那嫩绿嫩绿的,水灵着呢!您尝尝看,保管解馋又下火……” “呸!”李逵啐了一口浓痰,唾沫星子喷了小半张桌面,声音如同炸雷,把店小二的解释劈得粉碎,“香椿芽儿?绿不拉几,闻着一股青草帮子味儿!你当黑爷爷我是吃草的牲口啊?少拿这玩意儿糊弄黑爷爷!” 这话音刚落,“咔嚓”一声细微脆响! 好巧不巧!隔壁桌上,一身英武气的武松,刚刚用竹筷夹起一撮翠绿的凉拌香椿芽,正要优雅地送入口中。那“牲口”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敏感的神经上! 武松脸色“唰”的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来,仿佛瞬间蒙上了一层寒霜,手中那双竹筷,竟被他两指硬生生夹断了一截! 他缓缓放下断筷,眼中冷光湛湛,寒气逼人地盯向正唾沫横飞的黑大汉,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扣动着,仿佛在计算着出拳的角度。 西门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底那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简直要乐开了花。 这李逵当真是个惹祸的祖宗!他自己名号还没主动亮出来呢,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就先把鲁智深这尊火药桶和武松这位杀神,彻底得罪了个遍! “先来坛酒垫着!”李逵饥肠辘辘又讨不得肉吃,一肚子火没处发,极度不耐烦地猛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差点把陪着笑的店小二扇个趔趄。 这边桌上,西门庆嘴角那抹邪气十足的笑意更深了。 他慢条斯理地也从座位旁边的油纸包里摸索着,片刻后,一个色泽焦糖红亮的卤蹄膀被提溜了出来! 那浓郁霸道的肉香和卤料的辛香气息,几乎是瞬间就盖过了酒气,霸道地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狠狠地刺激着所有人的嗅觉神经。 西门庆故意用手撕下一大块连肥带瘦、颤颤巍巍的蹄膀肉,张开嘴,结结实实“吭哧”就是一大口! 咀嚼时更是使足了劲儿,把那肉厚的皮脂嚼得“吧唧吧唧”山响,汁水从他的嘴角溢出些许,他也不擦,反而大声咂摸起滋味来,拖长了调子,那腔调恨不得要拐到天边去: “唔……好蹄膀!啧啧啧……看看这肉,厚实!看看这皮,胶糯糯的!再闻闻这香……啧啧,好卤水果然入味三分,香透骨髓……美!美得很呐!” 鲁智深和武松瞧着他这副极尽夸张挑衅之能事的模样,心中洞若观火,明白他就是在撩拨那黑大汉。 两人对视一眼,再看看李逵那边快要瞪出眼眶的赤红眼珠,都禁不住咧开嘴,露出促狭又解气的笑容,嘿嘿直乐。 响亮的咀嚼声、啧啧的赞叹声、同伴的笑声,三股声音拧成一股无形的绳索,狠狠勒紧了李逵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脆弱神经,同时狠狠地抽打着他那已经被肉香完全俘获的肠胃! “吼哇!”李逵再也按捺不住了,肚子里的馋虫和心头的怒火同时爆炸!他猛地一声怪叫,如同受惊的蛮熊,“呼”地从条凳上弹起。 “啪!”一声脆响,一小锭银锞子已经被他甩出,拍在了西门庆他们三人的桌子上。 “爷爷不白吃你三人的猪蹄膀,这锭银锞子够了吧?爷爷也不欺负你等,换三个猪蹄膀吃一吃!”李逵叫道。 在他想来,这一锭银锞子够买十来个猪蹄膀了,现在给了银子,那还有什么说的。 他两步并作一步,如同黑色的铁塔瞬间就撞到了鲁智深身后,一双蒲扇似的粗黑大手,毫不犹豫地直接抓向桌上油光闪亮的蹄膀肉:“喂!那谁!拿了银子你就偷着乐吧,让开些!” 一双大手拿着筷子,“啪”地敲在李逵的粗黑大手上,疼得李逵一咧嘴。 用筷子敲李逵的正是鲁智深,他冷眼看向李逵,叫道:“有银子又如何?我兄弟三人不缺银子,谁要卖你猪蹄膀?” 鲁智深此时心头本就因刚才被辱为“厮”而憋着火,又见这黑炭头如此不讲礼数,所以直接熟手教训了。 一旁,西门庆和武松一笑,都道:“对,这猪蹄膀我兄弟们留着自己吃,不卖!” 李逵大怒,他哪里受过这份气,何况还是在梁山地界,当下双眼圆睁,伸出胳膊直接向猪蹄膀抓去,嘴里还嘟囔着:“不卖,那可由不得你!” 鲁智深连头都没回,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如虎的咆哮,强健有力的臂膀猛然向后一顶!如同攻城锤一般,准确无误地撞在李逵伸过来的手腕上。 “哎哟!”李逵只觉得手腕剧痛酸麻,仿佛被铁鞭抽打,那只快碰到蹄膀的“黑爪子”被一股沛然巨力轻易格开,带得他整个魁梧的身躯都不由自主地向旁踉跄一步。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李逵的暴烈性情! “哇呀呀!”他怒发冲冠,怪叫着稳住身形,想也不想,一只比海碗还大的拳头狠狠砸向鲁智深纹丝不动的后脑勺!这一拳含着十足的戾气,真要砸实了,石磨也能打裂! “哼!好胆,敢和洒家比力气!”鲁智深那炸雷般的怒哼声中透着一丝不屑。 说时迟没那时快,他僧袍一甩豁然拧身。面对那来势汹汹的巨拳,竟不闪不避,硕大的铁拳凝聚着千钧之力,迎着李逵的拳头就毫无花巧地硬碰硬怼了上去! “嘭!” “啊!” …… 第四十五章 顶好的卤蹄膀材料 “嘭!”一声皮肉骨头剧烈撞击的闷响,如同擂响了一面破鼓! 李逵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从拳头一路摧枯拉朽地冲击到手臂、肩膀、半边身子! “啊!”他整个人如同一个被巨汉甩出去的破麻袋,朝着后方斜飞了出去! 李逵身躯所过之处,如同狂风卷落叶,“稀里哗啦,砰砰哐哐!”稀烂的碗碟、沉重的粗木凳子、矮脚桌子……被撞得东倒西歪,碎片木屑四处飞溅,整个大堂瞬间一片狼藉! 西门庆和武松哈哈大笑,此人居然敢和鲁智深硬碰硬比力气,那不是茅坑边打灯笼—找屎(死)嘛! 李逵一拳被轰飞,胸口气血翻腾,刚挣扎着想爬起来,就听到一声冷冷的嗤笑。 只见武松随手抓起李逵丢在桌上的那锭小银子,看也不看,只是五指微微收拢。下一秒,他那堪比铁铸的手腕猛地一抖。 “嗖——!” 银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短暂的直线! “夺——!” 一声令人心悸的硬物入木声!那银子竟如同被强弓劲弩射出的钢钉,生生钉进了一张被撞倒在地的木桌桌面! 这份指力和准头,骇人听闻! “喝酒!喝酒!”整个过程中,西门庆仿佛置身事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刚才飞沙走石、人仰马翻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清风拂过。 他悠闲地端起自己面前那碗被鲁智深震得洒出小半的酒碗,对着武松和鲁智深轻松地招呼道,语气平静无波,“大哥,三弟,喝酒喝酒,莫要被扰了雅兴。” 武松会意,冷峻的脸上冰霜稍霁,也端起了碗。鲁智深哈哈一笑,如同打发了只惹人厌的苍蝇,抓起他那粗瓷大碗。 三只碗沿在昏黄的灯光下轻轻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如同为这场闹剧按下了休止符。 “滋溜——”三人同时仰脖,酒液顺畅入喉,动作整齐划一,自始至终,谁都没有再向那趴在一地狼藉中挣扎着要爬起来的黑大汉投去一瞥多余的眼光。 此刻狼狈不堪的李逵,在他们眼中,真真成了地上的烂泥,被无视得彻彻底底。 “三个撮鸟!看爷爷不把你们剁成肉馅!”李逵一张黑脸气得由黑转紫,再由紫转黑! 他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等羞辱?还是在梁山脚下的酒店之中,若是这事儿传回梁山,他这张黑脸往哪里放? 他一声咆哮如同受伤的野熊,猛地从地上蹦起来,眼睛里凶光毕露,几乎是同一时间,“唰!唰!”两声破空厉响!那两把大板斧,已然被他抽在手中! 冰凉的斧刃带着嗜血的杀气,直直指着西门庆三人! 店小二此刻真是吓得魂飞九霄外,肝胆欲裂!眼见一场泼天大祸就要在这店里上演,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抱住了李逵那粗壮如熊的腰身,声嘶力竭,几乎要哭喊出来:“李大头领息怒啊!千万息怒哇!使不得啊!这……这三位爷!他们……他们是咱们梁山的老相识啊!” 李逵喝问道:“老相识?谁与他们相识,黑爷爷一样剁了他就是!” 店小二紧紧抱住李逵粗腰,叫道:“朱……朱贵掌柜刚刚已经亲自上山去了!就是去请晁盖天王等极为大神去了。说话间就该到了!您老人家现在要是动了手……撕破了脸皮,天王怪罪下来,小的们有几个脑袋够砍啊?您三思啊李大头领!” “嗯?”李逵高高抡起板斧的动作骤然一僵,凶悍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惊疑——啥?能让坐镇山寨、日理万机的晁盖天王、宋江哥哥还有林教头,三位顶尖人物一齐下山,专门跑到这么个荒村野店来接人? 嘶……看来眼前这三个不像本地人的家伙,恐怕真有点来头,不像是一般过路的江湖客那么简单? 这念头一起,让他的愤怒稍稍降温,但仅仅是“稍稍”!憋在他胸口的那团火,非但没灭,反而因为这憋屈感烧得更旺了! 尤其是想到他和宋江哥哥那是过命的交情,在江州法场滚过大钉板、杀得血流成河的!可如今梁山之上,依旧是晁天王坐第一把金交椅……他李逵一百个一千个替宋江觉得憋屈、不值!凭什么? 眼前这三个一看就跟晁盖关系匪浅,不正撞在他枪口上了吗?要是趁着晁盖等人还没到,自己狠狠削他们一顿,打他们个灰头土脸、哭爹喊娘!这不等于是在众位兄弟面前,大大地给宋江哥哥长个威风、出一口气? 这岂不是天赐的功劳?这机会……千载难逢啊! 这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李逵单纯的脑子里疯狂滋长。 想到此处,李逵那双牛眼里凶光再度暴涨,不仅没放下斧子,反而气势汹汹地指着西门庆三人,震声喝问道:“喂!你们三个撮鸟!都竖起耳朵听真喽!你们三个……谁跟那梁山泊的晁天王是老交情?” 他特别强调了“那梁山泊”,透着股刻意的疏离。 西门庆慢悠悠抿了口酒:“我。”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说话间手指还轻轻转动着略显粗鄙的粗陶酒碗碗沿。 李逵心底瞬间狂喜!哈哈!原来就这个公子哥模样的家伙认识晁盖!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他心中动起了歪脑筋,暗忖刚才那胖大和尚势如疯魔,一拳就把他轰飞了出去,那精壮汉子手腕一抖银子入木半寸,显然都不是易与之辈!真要动手,自己以一敌二怕是要吃大亏,更遑论三个一起上? 但眼前这个穿着紫袍、面皮白净、说话慢悠悠的小白脸,不是现成的软柿子是什么?揍翻了他,等会儿见了诸位哥哥,尤其是宋江哥哥,可不正好显显俺铁牛的本事和忠心? “哈哈!好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李逵几乎要笑出声,只把这当成老天赐予的立功良机。 他已经将矛头完全对准了西门庆,那张因亢奋而扭曲的黑脸上满是轻蔑和挑衅,吐沫星子又喷了出来:“晁天王?俺呸!响当当的梁山泊主、顶天立地的绿林好汉!就凭你这油头粉面、风吹就倒的小鸡崽儿模样?也配跟天王当朋友?莫不是个蒙吃蒙喝、耍嘴皮子的下流小厮?爷爷看你就像个绣花枕头,晁天王怕是没你这样的朋友!” 西门庆似乎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俊美的脸上漾开一抹真正发自内心的、灿烂到极点的笑容,连眼角眉梢都弯了起来:“噗嗤……我说黑炭头,交朋友是看脸白脸黑么?怎么,你这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莫非天下朋友都要抢着请你……吃猪蹄膀?”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拖长了调子,带着十足的戏谑。 与此同时,锁灵在西门庆脑海中已经笑得直打滚,清脆的意识波疯狂振动:“哎哟喂废柴!这黑疙瘩……这黑疙瘩他那一身油光水亮、腱子肉暴起的横肉,黑黢黢的,倒是……倒是顶好的卤蹄膀现成材料啊!笑死本姑娘了!啊哈哈哈……” 李逵挺起油亮的胸膛,叫道:“嘿嘿,你这小白脸还真猜对了,黑爷爷不是说大话,走到哪儿俺都有一帮子兄弟,争着请黑爷爷我吃猪蹄膀!” “呦吼,失敬失敬,那看来你面子当真不小!”西门庆喝一口酒,笑道:“你朋友请你吃,但你我素未相识,我的猪蹄膀留着自己吃,现在你就只能看着咽唾沫,哈哈!” “哇呀呀!气死爷爷了!”李逵一张黑脸先是气得血红,随即又转为猪肝般的酱紫色!他只觉得一股气血轰得直冲天灵盖,脑瓜顶几乎要冒出烟来! “小白脸!就知道耍嘴皮子!算个卵本事!有种出来,跟黑爷爷扠一扠!”他如同被烧着了尾巴的蛮牛,猛地一脚将身旁一张本就歪倒的破凳子狠狠踹飞出去! 凳子砸在对面的土墙上,摔得四分五裂!他指着西门庆,眼珠子瞪得溜圆,嘶吼着发出挑战! 武松和鲁智深一直憋着笑看戏,此刻再也忍不住了,但为了不让这场好戏提早收场,硬是把狂笑憋在胸腔里,只憋的肩膀微微耸动,脸上的肌肉扭曲成了古怪的弧度。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交汇处尽是“这厮眼瞎到没边了”的嘲弄——这黑货忒不识货!看着西门庆一身儒雅紫衫,面如冠玉,就当他是绣花枕头软脚虾? 殊不知这“小白脸”手底下的功夫,深着呢!让这夯货试试也好,正好再消消这厮的气焰! 李逵把两把板斧往地上一丢,“哐当!”两声大响,接着他双手抓住自己油腻腻的前襟用力一撕,“刺啦”一声,本就敞开的粗布短褂被他彻底扯了下来,随意甩在一边。 顿时,露出了他那如同花岗岩般块垒分明的胸膛,叫道:“来,小白脸,爷爷也不用兵刃,免得伤了你这一身白肉,来来来,你我到酒店外面扠一扠!” 西门庆给自己斟满一碗酒,看都不看李逵,“啪”地在桌上拍下一锭大银,啜一口酒,悠悠道:“想和我扠一扠,赌资一百两,你敢不敢?” “嗯?有何不敢!” 第四十六章 腌菜飞人 “有何不敢!”李逵一边大叫,一边心下暗喜,这一回可是又能露脸,又能赚银子,简直一举两得! 他飞速地摸摸浑身上下,居然只摸出二三两碎银,顿时尴尬得不知所措。 “小二,小二!”李逵大叫:“我先借朱掌柜些银两,稍后就还他!” 店小二哭丧着脸,连连摇头,道:“朱掌柜不在,哪里有银子借你!” 西门庆也不抬头,“嗤”的一声笑:“怎的,没银子赌?那还怎么‘扠一扠’?” 李逵听见笑声,气得黑脸一沉,大跨步走向酒店门前账台,一把拽出钱盒子,哗啦啦向桌案上一倒。 一阵丁零咣当,居然倒出十几两银子来。 “忒穷了!”李逵不死心,又伸手拽向账台下的一个木匣子。 店小二赶紧上前去拦,叫道:“李统领,不能动那木匣子……”话音未落,就被李逵一巴掌打翻在地,话音戛然而止。 李逵拿起木匣子,寻了半天不见开口处,索性放在桌上,抡起拳头一拳砸下去。 木匣子盖板被砸得四分五裂,李逵拎起来只管往外倒东西。 “咣当、咣当……”木匣子里掉出几枚钥匙,还有几锭大银,足有一百多两。 李逵双眼放光,拿起大银哈哈大笑起来。 “小白脸,来来来,爷爷有赌资啦!”李逵把手里的银子重重拍在桌案上,瞪着眼睛大叫:“黑爷爷今天就发回善心,要真使出板斧来,一下就能把你劈成两扇,挂前头集市的肉铺子上卖!走走,酒店外面说话,只让你饱餐一顿爷爷的拳头就是!” 李逵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若是真用板斧砍了眼前的小白脸,晁盖哥哥哪里怕是不好看,不过,狠揍一顿嘛,估摸着事儿不大。 西门庆闻声叫一声“好!”,慢慢站起身来,当先走到酒店外站定,微微活动了下颈肩,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脆响。 李逵大咧咧走出酒店,望向西门庆满脸不屑。 西门庆优雅地伸出双手,将穿着的那件颇为华贵的紫绸长衫前襟撩起,规规矩矩地在腰间的玉带里掖了个紧实。 他摆开一个寻常的起手架势,对李逵勾了勾手:“来吧,让我‘饱餐’一顿你的拳头吧!” 李逵一看这小白脸非但不怕,还煞有介事地摆起了架势接战,简直心花怒放,这功劳简直就是白捡的一样,还能再白赚一百两银子! “哈哈!看打!”他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板牙,低吼一声,壮硕的身躯猛地压低! 下一瞬,他仿佛听到号令的疯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朝着西门庆猛冲过去,连脚下铺地的青砖都在轻微震动! 砂锅大的黑拳头带起沉闷恐怖的呜咽风声,直捣西门庆的面门!目标明确——打烂这张可恨的小白脸!拳风激荡,卷起了西门庆鬓边的几缕发丝! 这一拳,饱含了李逵那身蛮牛巨力,毫无保留!就算是头健壮的耕牛,挨实了也得当场趴下。 然而,就在那拳头眼看要撞上西门庆鼻梁骨的前一刹那,他动了! 西门庆仿佛没有重量的柳叶,轻轻巧巧地向侧面旋身,动作幅度不大,却妙到毫巅。宽大的紫绸袍袖如同浮云般飘荡,贴着李逵的拳风擦了过去! 李逵志在必得的一拳落空,沉重的冲势带着他继续前冲。 西门庆在旋身的同时,左手早已并指如电,一道残影闪过,精准无比地在李逵伸直的胳膊肘内侧的筋脉穴位上——精准一点! 就在李逵感觉整条左臂瞬间酸麻无力的瞬间,西门庆的右手已如灵蛇般顺势探入他敞开的腰腹之间,五指如钢勾,死死扣住了他那宽牛皮裤腰带的后方! 西门庆低喝一声,腰马合一,力贯双臂! 那动作看起来甚至带着几分轻松的韵律感。 李逵小二百斤沉重无比的身躯瞬间完全失控,整个人竟然像只被成年人随手舞弄的破布娃娃一样,双脚离地!被一股奇大无比的甩力带的凌空而起,呼啸着横转了起来! “呜——呼啦啦——!”破空的风声顿时变成了沉重的呼啸! 一个活生生的人肉大陀螺,带着惊天的呜咽,打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旋儿,在众人惊恐错愕的目光中,就朝着酒店外墙角——那口腌制咸菜的黝黑大缸飞了过去! “轰隆——!哐啷啷——!”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 如同巨石撞进了泥潭!那坚韧厚实的缸体如同泥捏的般轰然粉碎开来! 刹那间,腌制了不知多久、酸咸刺鼻到极点的深褐色卤汁、暗绿的芥菜疙瘩、白花花带着暗红筋络的萝卜条、还有泡得发软的烂菜帮子……如同天女散花,又像决堤的洪流,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粗陶碎片,四散爆溅开来! 黑、绿、褐、白……各种色彩混杂着黏糊糊的汁液,瞬间泼洒开来,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酸臭气息如同无形的浪涛弥散开来! 地上、墙上、甚至几丈外的酒店大门上……无一幸免!整个酒店外,瞬间变成了一个被砸烂的腌菜作坊! “哈哈哈哈哈!”鲁智深和武松目睹这惊天动地的“腌菜飞人”和弥漫开来的“生化武器”,再也控制不住,憋了半天的狂笑如同火山般汹涌而出!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一边笑一边猛拍着唯一还坚挺着的桌面:“好手段!好力气!好……好一坛砸碎的腌菜!哈哈哈哈!” 这情景实在太过于荒诞和……解气了! 墙角那堆烂泥般的瓦砾、菜叶子、卤汁汤水混合物中,李逵挣扎着晃动他那颗被腌咸菜汁液糊满了的硕大头颅,顶着一头的腌萝卜条子和湿淋淋的芥菜帮子艰难地爬了起来,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用力扒拉开黏糊糊的贴在眼皮上、鼻孔前的滑腻腌菜,糊得满脸酱色汤汁,眼睛都被辣得通红,却兀自不肯罢休,喷着满口的酸气,扯着破锣嗓子声嘶力竭地吼:“不算!刚才不算!是黑爷爷自己脚底下滑了!再来过!” 西门庆也不说话,呵呵一笑,先至账台前取了那一百两银子,笑道:“谢拉,瞧这一百两银子,不知能买多少猪蹄膀子,哈哈!” 输赢已分,西门庆并不想和李逵过多纠缠。 李逵胡乱拽下头顶的腌萝卜条子和芥菜帮子,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输在哪儿了? 但他清楚,自己明明白白损失了一百两赌银! 怎么办?只能再赌赢回来,但是,他哪里还有赌注?不但没赌注,他甚至还倒欠下朱贵一百两银子。 但李逵知道,要是让西门庆这样走了,那自己今后算是没钱见人,更没脸见人了! 他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高声叫道:“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羔子,赢了便跑!怎的,小白脸你赢了就要跑啊!” 这几句话是他从江州赌场听来的,此时大亨呼喝出来,倒也应景。 西门庆回身笑道:“怎么,你还有赌注吗?” 李逵冷在当场,是啊,他那里还有什么赌注?不过李逵的执拗性子上来了,他扫了一眼四周,从地上捡起两把大板斧,叫道:“这两把板斧可是宝贝,精钢打造,一个作价一百两,你敢不敢赌?” 鲁智深大笑:“黑炭头,你穷疯了怎的?你那板斧是蟠桃宴上的剁肉斧子不成?” 西门庆却哈哈一笑,道:“好,我家正缺两把劈柴的斧头,赌了!” “真的?”李逵喜出望外,他本是随口一说,不料西门庆真的赌了。 他转念一想,方才是自己大意了,这一回说什么也要连本带利赢回来,不过,若只是赢了银子,也显不出自己的手段,不如…… 想到这里,李逵大声叫道:“爷爷还想赌点不一样的,你敢不敢?” 西门庆笑道:“你且说来!” 李逵叫道:“赌银子?俗,忒俗!爷爷从来不缺钱,就是碰巧今儿身上没带银子罢了!” 西门庆负手而立,面带微笑,他要看看李逵到底要赌什么。 李逵接着叫道:“瞧你这小白脸认得俺梁山晁天王份上,也算……也算沾点亲带点故!都是绿林道上的,动真金白银只是小意思,要赌,咱们就赌个响亮的!来来,咱俩赌‘祖宗’怎么样?” 他胸脯挺得更高,仿佛说出了个天大的“便宜”:“谁要是输了——跪下!咣!咣!咣!给对方连磕仨响头!再大喊三声‘爷爷俺错了!’完事儿?往后见着面儿!都得规规矩矩孝敬爷爷银子花!这他娘的才叫公平公正!才叫英雄好汉做的局!怎么样?小白脸!敢不敢接?” 他话音刚落,脑海中锁灵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就急不可耐地响起了,还伴着一阵嗑瓜子儿的窸窣幻听:“废柴!快应战啊!快!这黑炭脑袋瓜子里长的怕都是石头吧?跟你比谁当爷爷……笑死我了,这顿响头他磕定了!” 西门庆脸上那抹笑容似乎更深了些,带着一种看小孩子耍把戏的宽容和无聊。 他随意地放下那硕大的银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撞在桌面上:“行啊,公平得很。”语气轻松得如同答应去街角买根葱。 第四十七章 赌个“祖宗” “好,爽利!”李逵大叫。 当下,二人在酒店外,再次摆开了架势准备放对。 李逵这一回学聪明了,并没有莽牛般直冲上去。 他眼角一瞥,眼角余光瞥到了酒店外倒着的一张条桌! 李逵慢慢移动角度,快到条桌前时,他那积攒着无限屈辱和怒火的大脚板猛地就踹在了桌沿上! “嗷!”一声野兽般的嚎叫,那沉重的条桌带着呼啸的风声,“呜——”的一声就被他踹得打着旋儿,当头朝着的西门庆直撞了过去:“小白脸!看爷爷的泰山压顶!” 条桌飞在半空,阴影已经笼罩下来。 桌子刚刚被踹飞的瞬间,李逵本人已经如同出膛的炮弹,紧随着飞出的桌子之后猛扑而至! 他那只刚刚在腌菜卤水里泡过的大脚丫子,如同攻城锤一般蹬出! 这一下才是真正的杀招!飞桌是障眼,阴狠的蹬踹才是致命攻击!配合的极是阴险! 西门庆还没动,他脑海中的锁灵已经被这突然袭来的生化攻击刺激得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嗷——!废柴小心这玩意儿!这黑货腌入味儿的脚比十年老夜壶还要冲!熏死一头大象都绰绰有余!快躲开!啊啊啊毒气弹!” 西门庆面对一桌一脚的双重攻击,眼神骤然一冷!那飞旋砸来的长桌在他眼中轨迹清晰。 他身形微微一晃,飘逸地向旁边平移一步,避开了呼啸而来的桌子。 “哐当!”桌子狠狠砸在了他身后的地上,四分五裂。 桌后,李逵那只大脚板已然踢到!脚尖距离西门庆的下巴颏,已经不足三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西门庆的上半身猛地一个铁板桥! “呼!”带着腥臭脚气的风紧贴着西门庆的下巴颏横扫而过,凶险万分! 一击落空!李逵的脚尚未踩实地面,正处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间! 就在这一瞬!一只手掌,如同鬼爪,快!快得不可思议! 五指如钢钩铁箍,狠狠地攥住了李逵尚在空中的右脚踝! 同时,西门庆的身体如同劲弓,猛地直身回弹! 借着他直身之力,右手闪电般插入李逵的腰带下方!肩膀下沉,牢牢顶住李逵胸肌…… “给我起!”一声沉喝,如同闷雷炸响! 李逵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渔网缠住的大青鱼!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离心力量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 他沉重的身躯被猛然掀起!头重脚轻,顿时天旋地转,整个人直接被甩得双脚离地,横着腾空而起! “一圈!两圈!三圈!哎嘛加速加速!十圈!冲啊废柴!人形陀螺……”锁灵在脑海中兴奋无比地尖声叫嚷,如同在赛马场助威! 西门庆紧抓李逵脚踝和腰带,以自身为轴心,腰腹发力,双臂如风车扇叶般加速狂抡! 李逵那庞大的身躯真成了旋转的风车,在低沉的呜呜破空声中越转越快! “够了!”锁灵大叫。 “走你——!”一声暴喝! 李逵像一颗被强弓劲弩射出的人肉炮弹!打着旋儿,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落水声炸响! “嘎——嘎嘎嘎!”水花尚未平息,湖中心那片茂密的芦苇丛里,无数水鸟扑棱棱腾空而起! 李逵感觉像是从万丈悬崖掉进了冰窟窿,冰冷的湖水瞬间灌入口鼻耳! 他在齐腰深的浑浊湖水里狼狈不堪地挣扎着,半天才站起来。水草缠了他一头一脸,活像个水中怪物。 “咳!呸!呸呸!……”他一边剧烈咳嗽呕吐着冰冷的湖水和水草残渣,一边手忙脚乱地扒拉掉糊在头上的水草,脸上惊魂未定,状极狼狈! 就在他刚抹开糊住眼睛的水草叶子,惊魂未定地喘息时—— 只见一艘双桅大船破开粼粼碧波,推开水浪朝着酒肆方向疾驰而来。船头,一个身材矮壮、面皮黝黑的汉子厉声喝骂,“铁牛!你这黑厮!又搁这儿犯什么浑!快快滚上岸来!” 那声音里带着七分怒火,三分急切,正是人称“及时雨”的宋江。 西门庆的目光在宋江身上略一停顿,便移向他身后。宋江身后,矗立着一位魁伟如山的大汉,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顾盼间不怒而威,正是梁山泊现任大头领,“托塔天王”晁盖。 几乎在船头撞上湖岸湿泥的同时,李逵这个落汤鸡,手脚并用地从湖水里爬上岸来。 他浑身湿透,几缕墨绿色的水草顽皮地挂在他耳朵上和粗壮的脖颈间,脸上、胳膊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黑泥,嘴里兀自不服气地嘟囔:“直娘贼……小白脸忒邪门……” 船上人动作麻利,急匆匆搭下厚重的跳板。 晁盖心急如焚,船板尚未完全搭稳,他已一个箭步跨上跳板。 他的脚板刚踏上坚实的湖岸,便已扬起蒲扇般的大手,朝着酒肆方向高声呼喊:“恩公,恩公!可曾伤着?” 西门庆不疾不徐地站起身,动作优雅地拂了拂紫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晁盖抱拳行礼:“天王言重了!‘恩公’二字,实不敢当。西门庆偶经贵宝地,岂敢担此厚誉?” 他的声音清朗,不卑不亢,与晁盖的粗豪形成鲜明对比。 晁盖身后人影一闪,“噌”的一声,一道矫健如豹的身影已越过晁盖,直扑酒肆内! 来人豹头环眼,正是“豹子头”林冲。 他两大步便窜到鲁智深跟前,双目灼灼放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师兄!”鲁智深早已张开双臂,哈哈大笑着迎上:“兄弟!” 四只大手猛地紧紧握在一起。 两人胸膛狠狠一撞,“砰!砰!”两声闷响,如同擂鼓,震得旁边桌上的空碗都轻轻跳动,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武松在一旁看着,冷峻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暖意。 黑矮汉子宋江也跳下船来,他阴沉着一张锅底般的黑脸,小眼睛里寒光闪烁,目光死死盯在刚从水里爬出来、正狼狈拧着衣裳下摆的李逵身上。 宋江眼风一扫,瞥见墙角倚着一根丈许长的竹扁担,抄起来劈头盖脸就朝李逵抽去! “啪!”一声脆响,扁担结结实实抽在李逵后背上。 “哎哟!”李逵痛得怪叫一声,像只受惊的大虾猛地弓起腰。 “你这黑了心肝的蠢牛!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西门押司动手?”宋江一边怒骂,手上毫不停歇,扁担如同狂风暴雨般落下。 “啪!啪!啪!”抽打声不绝于耳,宋江大叫,“老子今儿非抽死你个不长眼的黑炭头不可!替天行道?你道行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逵浑身滴水,被打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地在满地狼藉中蹦跶躲闪,那庞大的身躯此刻显得异常笨拙。 他一边躲,一边委屈地扯着破锣嗓子嚷嚷:“哎哟!公明哥哥!公明哥哥手下留情啊!挨揍的是我!是我啊!你……你没看见吗?……哎哟!”又是一扁担抽在他大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看着李逵被矮他一头的宋江追打得抱头鼠窜,酒肆前,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紧接着,众人忍俊不禁,一阵哄堂大笑。 晁盖也被这场景逗乐了,他转过身,脸上洋溢着豪迈的笑容,挨个介绍身后陆续上岸的英雄:“西门兄弟,来来来,我给你引见几位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他先指向刚放下扁担,犹自对李逵怒目而视的宋江:“这位便是‘及时雨’宋江宋公明兄弟!” 宋江连忙收敛怒容,换上一副略显尴尬却努力挤出热情的笑容,对着西门庆抱拳。 晁盖接着指向正与鲁智深勾肩搭背的林冲:“这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林教头!” 林冲收敛笑容,对着西门庆郑重抱拳。 随后是一位道长打扮的中年人,头戴紫阳巾,身穿八卦氅。 “这位是蓟州‘入云龙’公孙胜先生。” 公孙胜微微稽首,神色淡然。 晁盖又指向旁边一位书生装扮的中年人,“这位是我梁山的军师,‘智多星’吴用吴学究。” 吴用羽扇轻摇,对着西门庆含笑点头。 最后,晁盖指着仍在浅水处整理小船缆绳的一位精瘦汉子。那人赤着上身,露出一身雪白的精肉,“那位是浔阳江上的好汉,‘浪里白条’张顺兄弟。” 张顺闻声抬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冲着岸上挥了挥手。 晁盖拉着西门庆的手向酒馆走去,边走边讲,说近来梁山好胜兴旺,除了原来的头领,各路英雄八方来投,又新添了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燕顺、王矮虎、薛永、金大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郑天寿、陶宗旺等一众好汉。 西门庆心中一凛,暗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与晁盖同气连枝的不过七八个好汉,而和宋江一心的,却足有二十多人。 如此看来,宋江简直一家独大,对晁盖头把交椅之位威胁不小。 “不行,今儿得收拾收拾这黑三郎”,西门庆心中暗道。 第四十八章 不如……弃了那身官皮 酒肆之前,西门庆也向晁盖等人一一介绍武松和鲁智深,众人把臂大笑。 介绍完毕,晁盖这才收起笑容,正色问道:“西门兄弟,铁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与西门押司动起手来?还闹得这般……惊天动地?” 他环视着满地狼藉的桌椅和墙角那滩散发着酸臭的腌菜卤汁,眉头微皱。 西门庆只是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并未答话。 旁边一直缩在柜台后的店小二,此刻眼见诸位大头领齐聚,气氛似乎缓和,连忙钻了出来,将整个过程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 说到精彩处,他还手舞足蹈地比画着西门庆那飘逸的身法和李逵倒栽葱飞出的狼狈姿态。 “哈哈哈……!”店小二话音未落一众好汉们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宋江脸上的尴尬之色更浓,看着李逵恨不得再踹他两脚。 吴用摇着那柄鹅毛羽扇,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忍着笑意,慢悠悠地对着还在一身狼狈的李逵说道:“铁牛啊铁牛,这下可好?赌约是你定的,赔了银子不打紧,不过认祖归宗这事,莫要让你的新‘爷爷’久等啊!”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逵身上,眼神充满了戏谑。 李逵那张大黑脸,此刻涨成了酱紫色。他环视一圈,看着一张张憋笑的脸,尤其是吴用那揶揄的眼神,一股混不吝的蛮劲猛地冲上头顶。 他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来,粗壮的黑脖子一梗,对着吴用和众人吼道:“认就认!俺铁牛一口唾沫一个钉,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爷爷就爷爷,怕个鸟!” 说罢,大跨步来到西门庆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早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尖笑道:“哎哟喂,哈哈!废柴,你个小白脸儿,咋凭空冒出个墨汁染成的黑炭头孙子来?哈哈!这……这不符合遗传学规律呀!你西门家祖传的桃花眼、小白脸呢?这基因突变也太离谱了吧!哎嘛,笑死本姑娘了!这黑孙子……结实是结实,就是这卖相……哇哈哈!”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跪倒的李逵身上。 李逵毫不含糊,当即撅起屁股向西门庆,“咚!咚!咚!”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那力道之大,额头撞在夯土地面上,竟发出类似擂鼓的声音。 随即,他扯开那破锣般的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西门爷爷!您黑孙儿铁牛!给您磕头啦!” “轰——!”这一下,酒肆内外彻底炸开了锅,惊天动地的爆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李逵自己倒是一脸坦然,磕完头,利索地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湖水、泥点的污渍,脖子一扭,理直气壮地对着还在爆笑的众人吼道:“笑啥笑!有啥好笑的?谁他娘的没个爷爷?是不是!俺铁牛今天认了西门爷爷,以后就是西门爷爷的孙子!你们谁再笑话俺,就是笑俺爷爷!” 这番歪理邪说,更是火上浇油,让众人的笑声又拔高了一个调门。 饶是西门庆定力惊人,看着眼前“黑孙儿”的铁塔巨汉,嘴角也忍不住狠狠地抽搐了几下。 好不容易,众人的笑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但空气中仍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晁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再次热情地拉住西门庆的手腕,那蒲扇般的大手温热有力:“西门兄弟,这真是……不打不相识啊!哈哈!对了,啥风把你吹到这梁山脚下来了?莫非是专程来看望哥哥我?” 他豪迈地一挥手,指向梁山方向,“走走走!别在这儿待着了,随哥哥我上山!咱们聚义厅里摆开筵席,痛痛快快饮他个三百碗酒!也让山上的兄弟们都认识认识你这位打虎英雄!” 晁盖话音刚落,刚认了“爷爷”的李逵大剌剌地插嘴道:“爷爷!晁天王说得对,山上兄弟多,酒肉管够,您就跟俺们上山吧!” 他这“爷爷”叫得极其顺口,仿佛刚才磕头认亲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西门庆脸上挂着谦和却疏离的微笑,对着晁盖和满眼期待的李逵摆了摆手:“天王盛情,西门庆心领了。只是这聚义厅……”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宋江、吴用等人,“就不必上去了。天王若是不嫌此地简陋,就在朱贵兄弟这店里,咱们摆开桌子,喝几杯水酒,叙叙话便是极好。”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晁盖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西门庆现在还是阳谷县押司的身份,是朝廷的吏员!贸然上梁山,确实于身份不便,传出去更是后患无穷。 他猛地一拍自己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哎呀!你看我这粗人!糊涂了糊涂了!”一转头冲着朱贵一挥手,叫道:“老朱!快快快!重整一桌好酒好菜,捡好的只管上!” “好嘞!天王放心!马上就来!”朱贵麻溜儿地应声,立刻指挥着几个惊魂初定的小伙计,七手八脚地将散乱倒地的桌椅扶正,拼成一张长长的大桌。 后厨灶火重新熊熊燃起,煎炒烹炸的香气迅速弥漫开来。 不多时,大盆的熟牛肉、整只的烧鸡、新蒸的炊饼、时鲜的果蔬,连同几大坛子梁山自酿好酒,流水般端了上来。 好汉们也不拘束,纷纷围着长桌落座,一时间杯盘叮当,开怀畅饮,气氛重新热烈起来,仿佛刚才“认祖归宗”的插曲从未发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武松端起一碗酒,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宋江。 他身在阳谷县衙门当差,看过州府下发的邸报公文,知道前些日子梁山好汉在江州劫法场,闹得天翻地覆救出了宋江,但邸报语焉不详,其中详情,他却不甚了了。 此刻借着几分酒兴,他开口问道:“公明哥哥,前番听闻你在江州遭难,幸得梁山众位哥哥舍命相救。不知那日法场之上,究竟是何等凶险光景?哥哥又是如何脱困的?” 宋江正愁气氛有些微妙,找不到合适话题,此刻见武松问起自己“得意”的落难脱身史,立刻精神一振。 他放下酒碗,清了清嗓子,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心有余悸又充满感激的生动表情:“二郎兄弟啊!提起那日……唉!真是九死一生,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哇!” 他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从自己如何在浔阳楼题反诗被黄文炳告发,如何被打入死牢,如何被押赴法场,说到法场上刽子手的鬼头刀寒光闪闪,围观百姓人山人海,自己如何万念俱灰……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宋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唾沫星子横飞,“只听半空中一声霹雳般的大吼‘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休得伤我公明哥哥!……” 他指了指还在埋头啃骨头的李逵,“还有张横、张顺、李俊、童威、童猛等几十位兄弟,如同神兵天降!花荣兄弟神箭连珠,射翻了刽子手和监斩官……李逵这黑厮,抡着两把板斧,……张顺兄弟水性极好,带着我们从水路杀出重围……那一场血战,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他说到惊险处,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身临其境;说到脱困时,又眉飞色舞,激动不已。武松听得入神,不时点头,连声赞道:“好!好胆魄!好手段!” 不过听到李逵不分兵民乱砍时,武松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并未打断。 宋江讲完惊心动魄的劫法场,狠狠灌下一碗酒,一抹嘴,眼中陡然闪过一抹狠厉怨毒的光芒,声音也冷了下来:“后来?后来我们捉住了黄文炳……老子岂能轻饶了他?弟兄们把他剥得赤条条地绑在树上!老子亲自动手,一刀刀……把他身上的肉,片片割了下来!” 他语气中的残忍和快意,让席间瞬间安静了几分,连咀嚼声都停了。 公孙胜微微垂目,吴用羽扇轻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李逵在一旁啃着骨头,瓮声瓮气地帮腔:“就是!剐了那姓黄的狗贼!兄弟们跟着公明哥哥,浩浩荡荡上梁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替天行道,快活赛神仙!” 西门庆只是静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粗瓷酒碗,自斟自饮,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 宋江敏锐地捕捉到了西门庆嘴角那一闪而逝的讥诮。 他心中念头急转,端起面前满满一碗酒,脸上瞬间堆满了十二万分的诚恳,对着西门庆,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道:“西门押司!你少年英才,文武兼备,宋某在郓城时就早有耳闻!如此人物,何苦在那群腌臜狗官堆里打滚,受那鸟气?看那些尸位素餐之辈的脸色行事,岂不屈才?”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又能让全桌人都听清,“不如……弃了那身官皮,随我等上梁山!大秤分金,小秤分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岂不快哉?怎么也强过在那浊世里虚度光阴啊!” 第四十九章 替的是哪个“天”? 宋江这番话说得极具煽动性,目光灼灼地盯着西门庆。 一时间,满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门庆身上。 晁盖眼中带着期待;吴用羽扇轻摇,目光深邃;林冲、鲁智深、武松等人则神色各异,静观其变;李逵更是瞪大了眼睛,等着他新认的“爷爷”表态。 西门庆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宋江这番慷慨激昂的招揽。 他慢条斯理地从桌上大盘子里,拿起一根油光发亮、足有儿臂粗的酱牛棒骨,慢悠悠地摸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 那刀造型古朴,刀刃薄如蝉翼,在昏暗的灯火下流转着幽冷的寒芒,正是他从吕轼银库中顺来的那把利刃。 只见他左手稳稳托住牛棒骨,右手短刀轻描淡写地一挥! “嚓!” 一声轻若裂帛却又清晰无比的脆响! 那根粗壮的的牛棒骨,竟应声而断!断口光滑如镜! 西门庆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手将断掉的半截骨头拿起,细细吮吸骨髓。 至于宋江递过来的那碗酒,以及他那番“替天行道、封妻荫子”的宏论,在他眼中,似乎还不如眼前这截牛棒骨里的一点骨髓来得有吸引力。 宋江端着那碗酒,手臂悬在半空,递也不是,收也不是。 时间仿佛凝固了。 酒碗的分量似乎越来越重,他脸上的诚恳笑容渐渐僵硬,嘴角微微抽搐着。 长桌上只剩下西门庆剔骨吮髓的细微声响,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他终于明白,西门庆这不是没听见,而是赤裸裸的无视,用最优雅、最专注的动作,表达着最彻底的轻蔑! 宋江眉头越锁越紧,“哐当”一声将酒碗重重顿在桌上,几滴酒水溅了出来。 酒桌上,素有“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说法,宋江心头一股邪火猛地窜起…… 西门庆抬眼看了一眼宋江,冷冷一笑,接着拿起另半根牛棒骨,轻轻吸吮起骨髓。 宋江压下心头邪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依旧充满蛊惑力,但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西门押司!如今天子被蔡京、高俅、童贯等奸佞蒙蔽,朝堂朽木充栋,天下怨气沸腾,民不聊生!放眼天下!河北田虎已成气候!淮西王庆羽翼丰满!江南更有方腊那厮,割据八州二十五县!这大宋江山,已是风雨飘摇!”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吴用等人都连连点头。 宋江又接着说道:“如今天下,群雄并起,少华山朱武、史进兄弟,二龙山鲁智深、杨志兄弟,还有在座的各位……大家都是为了一个‘替天行道’的大义!都是为了涤荡这乾坤寰宇,还黎民百姓一个朗朗青天啊!西门押司一身本领,正当其时,岂能袖手旁观?” 李逵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虽然不太懂那些大道理,但听到“替天行道”“大义”几个字,立刻又帮腔,对着西门庆嚷道:“爷爷!俺宋大哥说得句句在理,您就上山吧!铁牛给您牵马坠蹬!” 西门庆终于停下了剔骨的动作。 他将那根被刮得干干净净、一丝肉星骨髓都不剩的牛棒骨轻轻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然后,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看也不看宋江,径直走到桌边,随手将宋江刚才顿在桌上的那碗酒往旁边一推。 酒碗滑开,险些倾倒。 他另取了一个干净的粗瓷碗,提起酒坛,缓缓注满一碗清洌的酒浆。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那双深邃的丹凤眼锐利如刀,直直刺向脸色铁青的宋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酒,先不急喝。”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位好汉的脸,最后定格在宋江脸上,缓缓问道,“宋押司方才句句不离‘替天行道’。西门庆愚钝,心中有一惑不解,想请教宋押司。” 宋江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凛,端坐的身体微微绷紧,强笑道:“西门押司请问,宋某知无不言。” 西门庆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再次浮现,一字一句地问道:“‘替天行道’……替的是哪个‘天’?” 宋江心头咯噔一下,但反应极快,几乎是脱口而出:“自然是天子!当今官家被奸佞蒙蔽,我等替天行道,正是要清君侧,匡扶……” “呵!”西门庆一声毫不客气的冷笑,打断了宋江的辩解。 西门庆盯着宋江喝道:“天子讲的是律法。你宋押司也是在郓城县衙当过多年押司的老人了,熟谙《宋刑统》。我且问你,听说你在江州,为报私仇,灭了黄文炳满门四十五口——连襁褓中的婴孩、才三岁的稚子都没放过!好大的手笔!”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黄文炳构陷于你,自有国法明刑。他家中那才三岁的奶娃,也犯了‘构陷’你的死罪吗?我大宋《刑统》,白纸黑字,哪一条哪一款明文写了这等构陷之罪,该当连坐三岁无知幼儿,乃至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他猛地放下酒碗,问道:“宋押司!你告诉我!你替的这个‘天’,行的这个‘道’,就是这般屠戮妇孺,连三岁孩童都要斩尽杀绝的‘道’吗?这到底是‘替天行道’,还是……滥杀无辜、倾泄私愤?”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宋江那张黝黑的脸,瞬间由黑转红,再由红转紫,最后变得如同刷了一层黑漆,油光发亮,憋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嘴唇哆嗦着,额头青筋暴跳,眼神慌乱地躲闪着西门庆那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辩解:“黄、黄贼……阴险狡诈……留……留其子嗣,恐……恐有后患……为祸……为祸……” 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一个能站得住脚的理由,声音越来越低,最终细若蚊呐,淹没在死寂般的沉默里。 西门庆当过押司,对《宋刑统》条例烂熟于心。 他冷冷的,如同宣判般背出法条:“《宋刑统》卷二十三,诬告反坐条:诬告人者,各反坐。致死罪者,减一等。且——‘并不缘坐’!” 他盯着宋江,一字一顿,“就算黄文炳罪该万死,依律,也绝不牵连家眷!更遑论灭门惨案!宋押司,你熟读经史,当知‘罪不及孥’!你这般作为,与那构陷于你的黄文炳,与那残害忠良的蔡京、高俅之流,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以暴易暴,手段更为酷烈罢了!” 西门庆这番引经据典、直指要害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替天行道”这块金光闪闪的招牌上,瞬间剥落了它所有正义的画皮,露出了底下淋漓的鲜血和残忍的本质! 在座的好汉们,脸色都变了。 晁盖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想起了自己智取生辰纲时,也只是用麻药麻翻了杨志和挑夫,劫走财宝,并未伤及一人性命。 鲁智深、武松、林冲等人看向宋江的目光,也充满了复杂难言的审视——是啊,这事儿做得……太绝了。 吴用羽扇停在了半空,眼中精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孙胜闭目轻叹一声。 连李逵都张大了嘴巴,看看西门庆,又看看宋江,似乎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宋江只觉得脑门子上冷汗涔涔而下,后背的衣衫瞬间湿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西门庆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宋江。 他端起自己刚刚斟满的那碗酒,手腕轻轻一斜,将清洌的酒浆,缓缓地、肃穆地,洒在脚下的土地上。朗声道:“黄家无辜枉死的四十五口亡魂……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锁灵在西门庆脑子里兴奋得嘎嘎直笑,声音带着无比的解气:“废柴,干得漂亮!太解气了!你听听这‘啪啪啪啪’的,打得他脸都肿成猪头了!嘻嘻嘻,这‘替天行道’的遮羞布,叫你一把就扯得稀烂,痛快!” 宋江毕竟人缘极好,群雄见西门庆步步紧逼,面色不忍。 “西门押司,”林冲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砂砾摩擦,“事已至此,宋头领纵有千般不是,一阵风……都吹过便是。” 西门庆缓缓拧过身子,将林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林教头,”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你之遭遇,我也略知一二。想当年,你也是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何等威风?却被那高俅、高槛父子构陷,家破人亡,落草为寇!你娘子独守空闺,你那泰山大人张教头也……” 西门庆故意顿了顿,看着林冲骤然攥紧的拳头和陡然急促的呼吸,才慢悠悠补上,“这血海深仇,莫非也打算如这碗酒一般,一饮而尽,就此揭过?” 林冲的面颊肌肉猛地抽搐了几下,喉结剧烈滚动,说道:“此仇……不共戴天!林冲……林冲岂能忘怀?待山寨稍安,停些时日,我便下山接我娘子上山团聚!” 西门庆嘴角那抹讥讽更深了,他不再看林冲,反而将目光投向鲁智深。 “问洒家作甚?”鲁智深声若洪钟,“林兄弟,洒家本不想说,怕你受不住!可事到如今……瞒不住了!前些时日,洒家有从汴京大相国寺来的旧友路过二龙山脚下,酒酣耳热之际,听他说起……那高衙内贼心不死,步步相逼!你岳丈已然忧愤而亡了!林娘子她……她为保贞洁清白,不受那禽兽玷污,已……已悬梁自尽,追随老父去了!” “轰!” 鲁智深在江湖上何等名头?他行事光明磊落,言出如山,从无虚妄! 他这番话,无异于投下了一颗炸雷!群雄瞬间哗然,人人脸上皆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悲愤。 吴用手中羽扇僵在半空,刘唐、阮氏兄弟等人猛地站起,怒目圆睁,晁盖更是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杯盘乱跳:“好个天杀的狗贼!” 而风暴中心的林冲,在听到“悬梁自尽”四个字的刹那,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布口袋,直挺挺地向后轰然倒去! 第五十章 捅破了,又如何? “林教头!” “哥哥!” “都闪开!”鲁智深一声暴喝,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拨开众人,狠狠掐在林冲的人中穴上! 西门庆的神识深处,一个清脆却充满戏谑的女声兴奋地尖叫起来,如同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哇哦!劲爆!年度苦情大戏现场直播啊!这林冲也太惨了吧?老婆没了,老丈人也没了,自己还搁这儿晕菜了!……早干嘛去了?本姑娘最瞧不上这种忍气吞声的软骨头了!呸!怂包蛋!” 不知过了多久,林冲的胸膛终于猛地一鼓,“噗——”的一声,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长长吐出。 “呃啊——!”林冲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皇天后土!八百里水泊为证!我林冲在此指天立誓!此生此世,定要为我那枉死的娘子和岳丈!报此血海深仇!不诛杀高家狗贼,誓不为人!” 他环视厅中群雄,眼神疯狂而骇人,“今日在座诸位兄弟,皆是见证!若有哪位好汉,能为我林冲砍下那高衙内的狗头!我林冲此生,甘愿为其当牛做马,衔环结草以报!如违此誓,神人共戮!” 此情此景,群雄无不动容,胸中热血翻涌。 宋江拍案而起,叫道:“林教头放心!你之大仇,便是我宋江之大仇!更是我梁山泊全体兄弟之大仇!我梁山聚义,替天行道,为的是什么?就是为天下含冤负屈的兄弟讨个公道!高家狗贼,祸国殃民,教头之仇,我宋江早晚必助你报之! “哦?”西门庆拖长了尾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嘲弄,“宋头领果然仗义!为兄弟两肋插刀,豪气干云!只是不知……”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犀利如刀,“宋头领打算何日点齐兵马,杀奔汴京,是明日?三日后?还是……待那高衙内寿终正寝,我等去他坟头唾上几口?” 锁灵在西门庆脑中又忍不住了,笑得打跌:“哈哈哈!戳穿他!这宋江老儿脸都绿了吧?啧啧啧,画大饼也不看看地方!还‘早晚必助你报之’?笑死本姑娘了!这伪君子,脸皮比汴京城墙拐角还厚!” 西门庆的问题,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瞬间捅破了宋江精心编织的“义气”泡沫。 宋江努力挺直腰板,说道:“呃……这个……西门押司此言差矣……高俅老贼,位高权重,爪牙遍布,汴京更是龙潭虎穴……此时,此事……非同小可,还需……还需从长计议……” “哈哈哈!”西门庆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喝下一碗酒,说道:“宋头领果然口角生风,舌绽莲花!寥寥数语,便画下了好大一张……香喷喷的大炊饼啊!” 他故意将“大炊饼”三字咬得极重,目光扫过宋江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又瞥向林冲,“只是不知,这画出来的炊饼,可能填得饱林教头的仇恨?可能慰藉得了那九泉之下含恨的冤魂?” “你……!”宋江被这赤裸裸的嘲讽刺得面皮紫涨,胸口剧烈起伏。 西门庆停下脚步,看向林冲,道:“林教头,事已至此,然西门有一事不明,欲当面请教。” 林冲抬起赤红的双眼,嘶声道:“押司请讲!” “好!”西门庆目光灼灼,“当初你误入白虎节堂,分明是中了那高俅老贼的毒计,为何你不反抗?野猪林中,为何你依旧步步退让,忍气吞声?你忍了,可换来的是高俅父子的收手吗?换来的是你娘子的平安吗?换来的是你岳丈的寿数吗?” 西门庆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一句比一句严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冲心头,“你这一忍再忍,忍到妻离子散,忍到家破人亡!林冲!你告诉我你那‘豹子头’的威名,是拿来给高衙内那等腌臜泼才垫脚的吗?”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冲灵魂最痛的伤疤上!他身体剧烈颤抖,脸上血色褪尽又涌上,涌上又褪尽。 “噗通!”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顶天立地的豹子头,竟对着西门庆,双膝一弯,重重跪倒在地! “押司!”林冲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痛彻心扉的悔悟,“斥责得极是!林冲……林冲枉为男儿!空负了这一身武艺!是我懦弱!是我无能!是我瞻前顾后!害了娘子!害了岳父!我……更愧对……我手中这条林家长枪!” 泪水混合着血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冲刷着过往的优柔,也冲刷着新生的决绝。 锁灵在西门庆脑中兴奋地拍手:“对对对!骂得好!骂醒这个榆木疙瘩!早该这么骂了!软骨头就得用重锤敲!西门大官人威武!看这林冲,总算开窍了!虽然哭得像个娘们儿似的,不过总比当个窝囊废强!本姑娘勉强收回一点点对他的鄙视,就一点点哦!” 西门庆看着跪伏在地的林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他伸手,并未搀扶,只是虚虚一抬,沉声道:“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无需跪我!记住今日之痛!记住今日之言!你有大仇在身,一身血勇,可这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懦弱性子,必须改!给我刻进骨子里去!谨记——凡事,不可首鼠两端!天大的事,只需放开手,使开胆!谋定之前,可三思;谋定之后,只需有五六分把握,便当全力施为,一往无前!纵使天塌下来——” 西门庆猛地一挥手,指向厅外那无垠的夜空和翻滚的水泊,“捅破了,又如何?”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熊熊烈火,瞬间点燃了林冲眼中那被悔恨和泪水淹没的火焰!那火焰不再仅仅是仇恨,更添了一种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决绝! 林冲猛地抬起头,任由血泪流淌,再次重重一拜:“林冲……谨记押司教诲!此生不忘!” 他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带着悲怆,但脊梁却挺得笔直,仿佛一把尘封多年、终于脱鞘而出的绝世长枪。 这场筵席,至此,彻底沦为了一场充斥着血泪、仇恨、质问、悔悟与难堪的闹剧。 宋江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再也提不起半分招揽的兴致,只顾埋头喝酒,掩饰自己的失态。席间气氛沉闷而尴尬。 再无人敢提拉西门庆入伙的事,连晁盖也不好再开口。 众人只能强打精神,捡些无关痛痒的江湖趣闻、风花雪月来暖场子,试图驱散那无形的寒意。 吴用偶尔摇动羽扇,说几句俏皮话,却也无法真正点燃气氛。 日头在尴尬的沉默和刻意的谈笑中,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残破的窗棂,洒在杯盘狼藉的桌面上。 西门庆见时机差不多,从容起身,对着晁盖抱拳:“天王,诸位好汉,今日叨扰多时,天色不早,西门庆也该告辞了。” 晁盖连忙起身相送,脸上带着真挚的歉意和未能尽兴的遗憾。宋江也只得跟着起身,勉强挤出笑容。 西门庆引着晁盖走到自己停在酒肆旁的骡车旁。 他掀开车厢帘子,指着里面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大麻袋:“天王,来得匆忙,未备厚礼。这两袋是上好的黄芩,专治跑肚拉稀、湿热痢疾;这几袋是道地的三七,止血化瘀、消肿定痛是上品,尤其对金创刀箭之伤有奇效。些许药材,不成敬意,算是我对晁天王和梁山兄弟的一点心意。” 晁盖大喜过望,激动地搓着大手,连声道:“哎呀!西门兄弟,这……这真是太及时了!这礼太重了!” 他激动之下,下意识地伸手往自己腰间摸去,似乎想找些回礼。他今日出门匆忙,并未携带什么贵重物品。 晁盖一怔,忽地想到了什么,伸手解下腰带,双手捧着,郑重地递到西门庆面前:“西门兄弟!哥哥我今日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条腰带,权当哥哥我的一点回礼!江湖路远,系着它,也算……也算咱们兄弟一场的念想!” 西门庆“……!” 他看着递到眼前的、还带着晁盖体温的牛皮腰带,彻底懵了。他饶是心思玲珑,此刻也完全没料到晁盖会来这么一出。 他神识里,锁灵一个激灵,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我去!废柴!这……这大个子天王……他他他……该不会对你有想法吧?我的天呐,这……这古代人也太奔放了吧?这……这啥意思啊?拴住你?哎嘛!本姑娘的CPU要烧了!这不符合逻辑啊!” 西门庆看着晁盖那双真挚热切的虎目,又看看那条腰带,嘴角抽搐了好几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感觉喉咙发干。送柳枝玉佩都常见,送盘缠也好说,谁……谁在临别之际……送人裤腰带的?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晁盖似乎也意识到这礼物有点……特别?但是他看西门庆的眼神,依然无比诚恳。 锁灵幽幽的吐槽:“废柴……咱这趟……认了个黑炭头孙子,还收了条‘定情’腰带?这梁山脚下……风水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第五十一章 天王有令,莫敢不从! 酒肉的余香尚未散尽,喧嚣已渐渐平息,漫天晚霞似乎也在替梁山向西门庆送行。 晁盖双手捧着那条腰带,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摩挲着。 他浓眉下的豹眼微微眯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看向面前的西门庆。 晁盖见西门庆那副懵懂样,仿佛看到自己初得此物时的窘态,不由得放声大笑,洪亮的笑声震得房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哈哈哈!兄弟!看——好——了!”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子豪迈和炫耀。 话音未落,他粗壮的食指精准地按在腰带后腰位置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与腰带纹路融为一体的暗记上—— “铮——!”“铮——!” 两道极其尖锐的金铁交鸣之声骤然撕裂! 两道冷幽幽、凝练如实质的刀光破空而出! 腰带内,弹出的竟是两把造型奇特的软刀!刀身奇薄,薄得不可思议,却又在落日余晖下折射出层层叠叠、粼粼波动的寒光,雪亮得刺目逼人,直刺骨髓深处! 晁盖掂量着手中这对绝世凶器,发出细微的“沙沙”震颤声。 他转向西门庆,嗓门放低了些,带着些不好意思的口吻:“说来……叫兄弟笑话了!半年前,山下来了个不长眼的豪商,这玩意儿正是从他家护卫队长身上搜刮出来的。说真的,刀虽然薄了一些,但却锋利无比,是百年难遇的好刀!”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未能驯服的惋惜,“可就是……太他娘的软和了!使起来缚手缚脚,我感觉像捏着两根滑不留手的活泥鳅,十成威力使不出三成!这‘绕指柔’的风流物件,合该兄弟你这般精细人才配得上。留着把玩也好,防身也罢,再合适不过了!” 西门庆的瞳孔,在看到刀光迸现的瞬间就已经收缩如针,饶是他前世今生阅历不凡,此刻也难掩震撼。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狂喜,整了整衣冠,脸上再无丝毫轻佻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郑重和感念。 这等好刀,谁能无用?晁盖不过是托词罢了。 他后退一步,深深地抱拳躬身,姿态肃然:“晁天王!此乃……此乃天大的厚赠!” 声音虽不大,却字字铿锵,发自肺腑。 西门庆正欲抱拳告辞。然而,就在他身形微微转动之际,却见晁盖猛地转过身! 晁盖山岳般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气势,豹眼圆睁,大喝道:“众家兄弟,西门押司今日上山所议之事,所赠之药,所言所行,是拿身家性命在交咱们梁山这个朋友!” 他手臂猛地一挥,粗壮的手指指向西门庆,“今日在此,俺晁盖立个规矩!!” 话音未落,他蒲扇般的大手“砰”的一声重重拍在身边的酒桌之上。 五指箕张,迅疾无比地抓起震到空中的一把竹筷——“啪嚓!”一声脆响,那一把青竹制成的筷子,竟被他硬生生在桌面齐腰拗断! “——从今往后,不管是谁!”晁盖手握断筷,眼中凶光大盛,叫道:“敢把今日此地之事在外面泄露半句、半个字!别怪俺晁盖!不——死——不——休——!” 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又像是冰冷的秤砣,被晁盖用尽全身力气砸在地上! 霎时间,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弥漫开来。 方才还在饮酒谈笑的众头领,心头俱是凛然一颤! 所有人都瞬间明白了这番话的分量! 西门庆,一个朝廷正押司的身份,竟与他们这群造反的“贼寇”坦诚相待,推心置腹,甚至仗义疏财! 此事若从这梁山泄露出去半点儿风声,传到官府耳中,西门庆及其家小必然人头落地! 晁天王此言此举,是用自己的性命、用整个梁山的信誉,在替西门庆兜这天大的干系!这是比山更重的承诺! 一股热血直冲头颅,没有任何人迟疑犹豫! “天王英明——!” “天王放心——!” 林冲、公孙胜、张顺……异口同声道:“天王有令,莫敢不从!” 吼声在梁山泊中激昂回荡,久久不息。 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誓言,西门庆只觉得胸腔里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早春的寒意,直涌至眼眶边缘。饶是他心思深沉,此刻也不禁动容。 他喉头滚动,再次深深躬身抱拳,对着晁盖,也对着满厅铁骨铮铮的汉子:“天王……众位兄弟……!”声音隐隐有些发哽。 晁盖见他如此,铁打的心肠也被触动,铜铃大眼微微泛红,大手重重按在西门庆肩上,力道沉甸甸的,饱含了担忧和关切:“押司……真、真要走?此去……何处安身?” 西门庆也没打算瞒他,直截了当:“八月须赴东平府参加发解试,路途不近,想早些去安顿下来,安心备考。” 这时,旁边一直摇着羽扇、冷眼旁观的军师吴用,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凑了过来。 他的步伐很轻,像只老谋深算的猫,说道:“西门押司,您……这是头一回去东平府应试吧?” 西门庆点头,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正是,不知军师何以有此一问?” 吴用捻须道:“不敢瞒押司,在下当年也曾顶个秀才名头,满脑子想着科举唱名,便去东平府应试。那时候提前四个多月就到了府城!您猜怎么着?府城里头,大小客栈、借住的民房……数千考生连个耗子洞都抢干净了!最后没法子,只能挤在城隍庙后头存放杂物的大通铺里!那地方……嘿!呼噜能震天响,屁声能拐弯儿,啧啧!” 西门庆真有点惊讶了,这件事他确实没想到。 吴用继续说道:“东平府发解试,分文武两试,间隔不过数日。参加武试的武生就有上千人,参加文试的秀才更是多达三千余人,寿张、东阿、平阴、中都等等数县,秀才扎堆往府城涌,好家伙!挤得跟蚂蚁搬家似的!文试能高中举人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也就那二三十人……” 一旁的李逵正捧着酒坛牛饮,听到有这么多秀才赶考,惊得酒水都从嘴角溢了出来,一双大牛眼瞪得溜圆,挠着头憨憨地问:“啥?三千多秀才赶考?乖乖!那得多少人认识字啊!俺李逵还以为这天底下大多数人,都跟俺铁牛一样,除了认识个酒幌子上的“酒”字外,别的全是睁眼瞎呢!” 他那张黑脸配上那副茫然又认真的表情,引得厅内众好汉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紧张的气氛稍解。 吴用被李逵的话逗得也是一乐,轻轻摇动他那标志性的羽扇,继续说道:“这还只是发解试文试的阵仗!东平府发解试,分文武两科。” 李逵大笑道:“文试俺不行,若是俺铁牛去考武试,八成能拿个武解元,哈哈!” 众人大笑。 吴用用扇子敲一下李逵的脑袋,笑道:“那可不一定,武试可不是考谁力气大,还得考兵书和骑射,一次发解试能中武举人的,也就四五个人。你连字都不识,如何去考武举?”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吴用轻摇折扇,接着说道:“文试考罢,紧跟着间隔不过数天,就是武试开场!寿张、东阿、平阴、中都、乃至周边几个县,但凡有点名气的书院学堂出来的、指望攀龙附凤的秀才们,就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扎堆往府城涌!好家伙!那年头,府城街道都挤得像塞肠子!” 吴用的羽扇啪的一声合拢,重重敲在掌心,“能中榜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余下的,都是陪太子读书,白白耗干了荷包油水,看花了眼睛……不过,西门押司首要之事,还是先解决个住处,不然……” 晁盖在一旁听得比西门庆还着急,他一听自家恩公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立时就火急火燎地拍着胸脯嚷道:“哎呀呀!屁大点事,这有啥愁的!俺出钱,管够,给兄弟在府城里头盘下个宽敞明亮的小院子,保管让兄弟你舒舒服服地温书!” “有钱也未必有用哦,天王!”吴用微微一笑,羽扇再次慢悠悠地摇起来,眼中闪烁着市井智者的精明,“府城里头但凡有独门独院房产的主儿,都猴精猴精的!谁肯做一锤子买卖?出租院子才能细水长流,租金可是年年看涨的好买卖!可眼下这个节骨眼……” 吴用故意拉长了声音,看着西门庆,“押司您现在才去租,嘿嘿,别说独门小院,就是租个好点的、带扇窗户不漏雨的柴房,怕也是要跑断腿也寻不到的!估计只能跟各路考生挤在客栈大堂,听免费的‘呼噜曲’了!” 西门庆闻言,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的苦笑,轻轻摇了摇头。 吴用却忽然话锋一转,轻轻摇着手中羽扇,悠悠道:“不过,小可有一计,可助西门押司在东平府城,拥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宅’!” 晁盖一愣,叫道:“军师,快快讲来……” 第五十二章 梁山泊最佳防晒代言人 晁盖一愣,叫道:“军师,快快讲来……” 吴用面露微笑,手中羽扇朝聚义厅窗外那一片浩瀚的梁山泊湖光水色遥遥一指——湖岸边,正停靠着晁盖等人来时的双桅大船。 众人不解。 吴用笑道:“押司大人,眼前自有避风港,何须舍近求远?您的‘大宅’,何不就着落在这条现成的双桅大船上?” 众人都露出困惑之色。李逵更是挠头嘟囔:“船?船咋住?难道漂在水上考试不成?” 晁盖也一愣,不明就里。 吴用不慌不忙道:“押司请看!您这条大船,正是天赐的‘大宅’!您可乘坐此船,从八百里梁山泊出发,一路向北,先入汶水,再经大清河,过东平湖后入济水,算算水路里程,不过大半个月的光景,便能沿绣江河直抵东平府城外码头!” 众人都明白过来。 吴用接着说道:“最关键的是,绣江河河道宽阔,水流平缓,距离府城城墙根,不过数十丈之!几乎就是贴着城墙根在走!押司的船,稳稳当当停在府城墨街水畔码头,船舱为书房,甲板作花园,后舱做马房!远离那人声鼎沸的客舍旅店既可专心读书,又免了那‘呼噜拐弯屁’之苦!三餐厨火,自给自足,独享一隅!岂不快哉?” 李逵听罢,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叫道:“妙!太他娘的妙了!军师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就这么办!” 晁盖点点头,高声喝道:“张顺兄弟!何在——!” 张顺紧走几步便来到晁盖身前,叉手躬身,应道:“小弟张顺!听候天王差遣!” 晁盖向双桅大船一指,道:“西门押司是咱们梁山全山的大恩人!此番路途遥远,水路险恶,你替咱梁山跑这一趟!就驾着这条大船,一路护送西门押司直抵东平府城!务必妥帖周全!待发解试放榜,一切安定后,你再回来!” 张顺闻言,朝着晁盖一抱拳:“天王放心!此番行程,张顺必以性命担保押司大人周全,若有一丝差池,张顺提头来见!” 事不宜迟,晁盖当下就指挥众兄弟收拾安排,雷厉风行地送西门庆一行起程。 水泊岸边,船工已解开缆绳。 西门庆、鲁智深、武松三人顺着临时搭起的宽厚跳板登上大船甲板。 动作矫捷的店小二正带着几个小喽啰,嘿呦嘿呦的将几十斤上好卤肉、整坛整坛的杏花村佳酿、还有时令鲜果、精细米面,流水似的往船舱里搬运。 晁盖是恨不能将整个梁山泊的好东西都给西门庆装上。 一旁,吴用轻摇羽毛扇,低声对西门庆道:“押司此去,山高路远,有一事不得不提前告知。” 西门庆一拱手,道:“军师请说。” 吴用道:“此去东平府,定是新任知府程万里做发解试主考官,押司一旦中举,此人就是押司的座师。但梁山在水上也有耳目,此人以霉粮换新粮,私吞赈灾粮,是个十足的贪官,这一点请押司务必心中有数。” 西门庆点点头,郑重道:“多谢吴学究叮嘱。” 晁盖看着正在绷紧帆索的张顺,问道:“张顺兄弟!此去路途不近,摇橹划桨,拉纤张帆,都需要人手!船上只你一人操持,怕是不妥?要不……我再给你拨几个弟兄帮手?好替你分担些活计?” 张顺笑道:“不用,人多……眼就杂了!动静大了,难免节外生枝” 他抬起头,朝着西门庆颔首道,“西门押司只管放心!待船开出五十里,出了咱梁山泊地界,我便顺路寻个僻静的小水码头,那里自有老实本分的渔民。届时雇上一对精壮勤快的渔家夫妻上船,做些船工杂役、烧火做饭的活计,保管把船上打点得明明白白。” 这番安排,滴水不漏。 船下,李逵赤着膀子,紧走几步追到岸边,大叫:“西门爷爷,俺有个事和你商量下!” 西门庆也喜欢他的直率,扶着穿帮笑道:“何事?你只管说!” 李逵挠挠头,大叫道:“方才打赌,俺输就是输了,但那一百两银子,是朱贵兄弟的,可否……那个啥,你总不能看着孙子欠债不是?” 西门庆一笑,心知李逵身边从不留隔夜银子,想来这一百两银子对他也是一笔巨款。 他当下一笑,从怀中取出刚才迎来的银两,顺势抛给李逵,又多取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一并抛给他,叫道:“今后少赌,你不善此道。” 李逵接了银两,只是嘿嘿的笑,早把西门庆的话丢到脑后了。 张顺绷紧帆索,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跳上船头,一把扯下上身碍事的外衫,随意地往干燥的甲板上一甩—— 霎时间,一片夺目的白映入眼帘!四月的阳光泼洒在他精赤着的上身,呈现出一种如同上等羊脂玉般的细腻白皙! 浪里白条,名不虚传!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向着船舱方向高声喊道:“押司——!各位——!请坐稳、扶好喽!咱们——这就起航——!” 双桅大船缓缓驶离湖岸。 与此同时,西门庆识海中锁灵正看得啧啧称奇。 “哇哦!哇——哦!这‘浪里白条’的皮肤质量,简直吊打现代那些顶级水光针效果!啧啧啧!这白度、这光泽度!活脱脱一块扔进水里也能当反光探照灯用的高级材料板!梁山水泊最佳防晒代言人、行走美白广告牌的头衔非他莫属啊!” 张顺话音落下,伴随着粗重的缆绳摩擦声,船帆被熟练地拉起、吃满了风,“呼啦”一声鼓涨开来! 大船缓缓离开岸边,船艏如同锋利的长犁,平静地切开了梁山泊镜面般的湖水。 翠绿的湖水被轻柔地划开,翻卷起一道长长的、闪烁着无数细碎银箔般光芒的雪白浪花拖在船尾。 张顺赤着膀子,斜斜地倚靠在坚固的船艏破浪板旁。 此刻,他一手扶着船舷,一手稳稳撑着那丈八长篙,篙尖点在碧水深处,撑开层层涟漪。 仿佛是那鼓荡的江风、那熟悉的水声点燃了他胸中的豪情,张顺放开嗓子,高亢唱将起来,直冲云霄: “爹生娘养——水里漂——唷~~ 敢掀龙王那——水晶轿——唷~~ 阎罗——叫人——先问好——唷~ 神仙——笑俺——命如草——唷~ 不收?——嘿!走着瞧! 哈哈哈~~!” 最后的笑声,狂放不羁,带着一股生死由我不由天的彪悍! 歌声狂放激昂,如同脱缰的野马,震得岸边滩涂上觅食的几只水鸟惊得“扑棱棱”一阵乱飞,翅膀扇起的水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船舱宽阔,西门庆独自睡在船尾一间小隔间中。 他并非贪图清净,而是每夜子时,龙鳞反噬的剧痛便会如约而至——那痛如万千毒蚁啃噬骨髓,又似烧红的铁签捅穿经脉。 他咬牙将汗湿的棉巾塞进口中,六处穴道传来的剧痛,让他紧咬牙关,身体弓成拱桥…… 锁灵的声音忽从识海钻出,带着戏谑的颤音:“哎哟哟~西门大官人您这模样,腰力不错啊,可比醉香楼的姑娘扭腰还带劲!” 西门庆喉间滚出一声闷哼,眼底血色翻涌,却懒得与这嘴贱精魂纠缠。 船行五十多里,至汶水畔的渔村时,张顺踏着摇晃的跳板跃下船而去。 回来时身后跟着一对夫妻。 男人身板硬朗,妇人手脚麻利,只是两人的袖口都磨出毛边,一看便是穷苦之人。 张顺凑近西门庆耳语:“哥哥莫看他们木讷,儿子娶亲急缺三十两银子盖房,老实人豁出命也肯干脏活累活。” 七八天后,大船进入汶水主河道。 四月溽暑将河面蒸成一口沸锅,水汽裹着腐烂的水草味黏在人皮肉上。 双桅船碾过厚厚绿萍,船头破开的浮沫里翻出死鱼白肚。 鲁智深身宽体胖最是怕热,索性光着膀子露出满身牡丹花锈,站在船头吹风纳凉。 夕阳熔金,船尾拖曳的浪花碎成千万片跳跃的银箔,将西门庆玄色衣袍映得流光浮动。 他指尖摩挲着龙鳞锁,锁灵却在他脑中哼起荒腔走板的童谣:“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西门庆心中一凛,这童谣,囡囡也会…… 清澈的河水被大船轻柔地划开,翻卷起一道长长的、闪烁着无数细碎银箔般光芒的雪白浪花,拖在船尾,宛如一条缀满钻石的华丽尾翎,在夕阳的光辉下流动生辉。 蓦的,张顺站在大船船头,高声叫道:“西门哥哥,你看水里……!” 西门庆、鲁智深和武松趴在船舷上望向滔滔水面。 只见水面上一截折断的粗大桅杆,挂着几缕撕裂的破帆布,晃晃悠悠顺水漂来。 张顺探出身去,凑近看了看桅杆断裂口,神色凝重说道:“禀押司,看这桅杆粗细和木质,怕是艘不小的官船……在这汶水上跑的大船,九成九都是运皇粮的漕船!” “漕船?”西门庆大惊。 着平静的水面上,漕船怎能倾覆? 第五十三章 风雨失短刀 西门庆负手立于自家船头,眼睑微垂,锐利的目光透过微微眯起的眼缝,无声地审视着江心上这突兀发生的悲剧。 有没有旁人不知晓的猫腻?他此刻还不敢妄下定论,但那艘偌大的粮船正在飞速倾覆,却是铁一般不容置疑的事实。 浑浊的河面上,一艘大船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木板断裂声中,激起大片碎裂的浪花。 西门庆前世开着古籍店,他心里清楚得很——汶水处于北宋贯穿南北、漕粮转输大动脉的关键水域,这里干系着国祚的命脉,稍有阻塞,便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在这条运量动脉上,漕粮倾覆,绝非小事,也不知谁会因此担责。 再看眼前,那正在沉没的巨船上,斜斜的桅杆上飘着一面三角旗——“大龙”! 张顺道:“‘大龙’船行?乃是漕运官办民运的一家船行,听闻这家船行有各式粮船二百七十余艘,老板富大龙腰缠万贯,乃是东平府首屈一指的巨富!” 远处,那艘粮船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嘣嚓”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裂瓦解。 大约二十来个船工,正争先恐后噗通噗通,下饺子一般跃入河水中。 然而,可这“下饺子”的场景非但不滑稽,反而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诡异! 明明身后就是正在吞噬同伴的巨大沉船漩涡,呼救声本该震天动地。 然而这二十多人入水之后,个个如同训练有素的梭鱼,竟连一声多余的呼救都吝于发出,只是头也不回地朝岸边游去! 西门庆的心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又松开,猛地一沉! “张顺兄弟!”他几乎是立刻开口,语速急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你水性超群!速去看看那沉船里头可还有人困着未曾逃脱?救人要紧!” “得令!”张顺应声如雷,没有丝毫犹豫。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扑通!”扎入浑浊翻滚的河水中,所过之处,湍急的河水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快刀从中劈开,硬生生犁出一道短暂的水痕。 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只听得沉闷的水响和远处零星落水船工挣扎划水的声响。西门庆、武松、鲁智深乃至船工夫妇,数双眼睛紧紧锁定那片水域,空气仿佛凝固了。 不多时,水花再次翻涌,张顺那颗湿漉漉的脑袋猛地钻出水面。 他双臂发力,轻松攀住自家船板,腰腹一挺,身体便如灵活的狸猫般翻了上来,“啪嗒”一声落在甲板上。 河水顺着他的粗布短打流淌下来,迅速在甲板上洇湿一片。他却脸色古怪,像是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押司,”张顺呼出一口浊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声音带着一丝不解,“沉船仓里里外外俺都钻进去瞧了,确实鬼影子也没一个了,只是船底的大洞是从内至外凿开的,而且……” 他欲言又止,眼神中闪烁着疑惑的光芒,随即张开了紧紧攥住的右手。 张开的手掌心里,一粒粒颗粒分明之物却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绝非饱满晶亮的新米,而是一把颜色黄褐发暗,带着霉点的陈米! “霉变的陈粮!”武松的声线陡然拔高,锐如鹰隼的双眸瞬间迸射出震惊与怒意,“这可是运往京城、供给千万人口腹的漕粮!竟敢用这等发霉腐朽的陈粮抵充?还有,这大晴的天,河上无风无浪,粮船凭空自行沉没?这……这他娘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戏?” 陈粮、自沉、弃船逃亡……一连串不合常理的现象,似乎怎么也说不通 这绝非巧合!这霉变的陈粮,是有人以次充好、中饱私囊后被抓住把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沉船销赃?还是另有所图,借此挑动更深的波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重的压抑,西门庆挥了挥手,他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那就暂且不想。 大船继续沿着浑黄的汶水,艰难地向前行去。 接连几日船只缓行,两岸青山如黛,在夏末秋初的薄雾中连绵起伏。 站在微微摇晃的船头,江风带着湿润的土腥气迎面扑来,西门庆的身影笔挺如孤松,目光却失去了焦点, 心弦莫名地一颤,一股巨大的恍惚感瞬间将他攫住! 不知为何,前世那刻骨铭心的面容,带着无限的思念和深深的眷恋,毫无征兆地冲破尘封的记忆洪闸,席卷上了他的心头。 银荷……那张温婉秀美、总带着点药草清气的脸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离别时的眼神,是那般的不舍与担忧。 还有囡囡……他唯一的掌上明珠,那个像小粉团子般咿呀学语的女儿,睡觉时总是紧紧搂着那只掉了一只耳朵、露出里面棉絮的旧布兔子……那兔子是他亲手缝的,虽然歪歪扭扭,却是女儿最宝贝的物件。 千年时空!这四个字此刻重如泰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命运这双翻云覆雨手,以一种荒诞而残酷的方式,将他撕裂后狠狠掷向这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熟悉的、温暖的屋檐下,此刻是怎样光景?银荷那孱弱的身体,是否又犯病痛,独自抱着冰冷的药瓶守在空旷的窗前? 囡囡的小床上,那缺了一小块耳朵的布兔子是否还孤独地依偎在她枕边,就像她小小的依恋?…… 这无形的、横亘千年的时空屏障,成为了这世间最冰冷、最绝望的囚笼! 妻女的一切,都遥远得如同亘古星辰传来的微光。 唯有那股锥心刺骨的思念,在这陌生的天空下,在他胸腔里无声地呐喊、冲撞,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憋屈得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脚步声沉稳地响起。 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带着凛冽刚毅的气息,默不作声地走到了船头,肩与他平行而立,正是武松。 河风猎猎,吹动两人的衣袍。武松侧过脸,低沉浑厚的声音穿透风声:“二哥,你……好像藏着极重的心事?” 西门庆微微一怔,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浑浊浩渺的河水深处,声音干涩而疲惫:“无事,不过想起些……旧事罢了。” 他的心事实在太过离奇荒谬,穿越千年的灵魂?隔世的妻女?即便是面对武松这样肝胆相照的结义兄弟,他也无法宣之于口。 这秘密,只能深埋心底,独自咀嚼这份无人能懂的苦涩。 一路顺水而下,浑黄的汶水像被巨大的力量牵引着,一头钻进了重峦叠嶂、险峻异常的蒙山山脉。 这山里的天,真正应了那句老话——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刚驶过一道刀劈斧凿般的险峻河湾,仿佛闯入了山神的私人领域。 刚才还碧空如洗、阳光耀目的晴天,“唰”的一声,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巨大黑幕整个兜头盖住! 黑沉沉的铅云如同打翻的墨缸,汹涌着、翻滚着从四面八方的山巅直压下来,沉重得让人窒息。 前一息还平静如镜面的汶水,下一刻如同被无数妖魔从河床深处搅动,瞬间翻腾咆哮起来! 可这险恶的环境非但没吓住船头的几位好汉,反而像浇在炭火上的烈油,瞬间点燃了他们胸中那股不服输的豪情与野性! 这点风浪,在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他们眼中,何惧之有? “哇呀呀!痛快!痛快!”鲁智深率先爆发出一声震雷般的大笑,笑声直震云霄。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抄起倚在船舱旁那杆沉甸甸的水磨镔铁禅杖。 只见他腰胯发力,臂膀肌肉虬结贲张,百十斤的禅杖在他手中竟似没了分量,舞动起来呼呼生风,刚猛绝伦的杖影在漫天水汽中如黑龙翻腾,搅动着风雨,气势惊人! 一旁的武松也被这豪气感染,心头一股久违的锐气涌起,忍不住低喝一声:“好!” 他也一时技痒难耐,就在方寸之地腾挪闪转,骤然拳风激荡起来,劲气四射中,近身之处连雨点都无法存身,每一招都带着猛虎出山、龙吟大泽般的沛然气势! 两位结义兄弟豪情万丈,西门庆连日积压的心绪也被这火爆的氛围涤荡开些许阴霾,胸中一股豪情喷薄欲出!当下更不迟疑,大笑一声:“算我一个,看我也打一趟快拳!” 他一个弓步前踏,稳稳扎住船板,起手便是一套行云流水、迅疾狠辣的快拳!拳影连绵,身影矫健如穿花拂柳,在风浪起伏间闪转如电!拳风破空,锐啸连连! 最后一记直捣黄龙的重拳挟带着千钧之力悍然轰出,西门庆同时吐气开声,爆喝一声:“呔——!” 喝声穿云裂帛! 就在这吐气大喝、拳势骤然收住的电光火石之间! 一个冰冷的物件,突然从他骤然收住的袖口里溜滑出来! “嗖!”的一声短促利响,带着一道冷冽的弧光,直直地坠入了下方汹涌澎湃的浑浊浪涛之中! 短刀,正是那把切牛棒骨如切豆腐的短刀! 第五十四章 水鬼巡江 汶水滔滔,浪头一浪高过一浪,仿若一头被激怒的巨兽,正肆意地宣泄着它的狂怒。 西门庆站在船头,面色凝重。 那把短刀,本是他极为珍视之物,此刻,却因一个不慎,直直地扎入了那凶猛的汶水之中。 水花扑通一下一闪即逝,连一圈涟漪都未曾惊起。 那短刀便如同从未存在过,彻底被这汶水的怒涛吞没。 “入他娘!”西门庆心头猛地一空。 然而这情绪也只持续了一瞬,转念间他面上已重新平静。 他深知,在这湍急的水流中,想要寻回那短刀,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暗忖:“罢了!终究不过是一死物件!丢了……也就丢了吧!” 这念头刚刚闪过脑海—— “押司!莫急!”一声急吼声在他耳畔炸响。 张顺本就站在不远处,他身形矫健,那一身紧实的肌肉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此刻,见短刀落水,他二话不说,闪电般扯下上衣甩在船板上。 “扑通!”一声巨响,张顺毫不犹豫,一头扎进了下方那片狂澜巨浪之中。 他的身影,甫一入水,便如同投入沸锅的雪片,瞬间被狂暴的浊浪和白沫彻底吞没。那汹涌的水流似是要将他整个儿吞噬,毫不留情地冲击着他的身躯。 “张顺兄弟!不可!”武松一个箭步猛冲到船舷边缘,双手紧紧地抓住船舷,厉声嘶吼。 风卷着巨浪,水下不知隐藏着多少能够轻易将牛马撕成碎片的阴狠暗涡。 那暗涡如同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大口,在浑浊的水底潜伏着,只等猎物靠近,便要将其撕扯得粉碎。 这种时候往里面跳,这不是寻物,这是找死! 西门庆猛地扑到湿冷的船舷上,那船舷上的水渍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衫,嘶吼道:“张顺!回来!为了一把破刀拿命去赌!犯不着啊!” 回答他的,只有耳畔鬼哭狼嚎般尖啸的风声!还有浊浪疯狂地拍击着船梆。 “砰!哗啦!”那浪头狠狠地撞在船梆上,船梆被撞得粉碎,木屑飞溅,又化作无数水珠狂泻而下。 放眼望去,水面狰狞一片,哪里还有张顺的影子? 浊浪滔天,处处都是大小气泡,那些气泡在浪涛的裹挟下,此起彼伏,有哪里是人的气泡…… 风助水势,水借风威! “轰隆——!”一声惊天巨响,带着开山裂石之威,粗暴地劈开巨大的浪头,炸起漫天飞舞的、令人目眩的白色水沫和腥气。那水沫扑面而来,带着江水的寒意与腥味,让人不禁打个寒战。 西门庆的心像是被狠狠揪成几瓣!他的双手紧紧地攥着船舷,指节泛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片狂暴的水面,仿佛要将那水面看穿,寻到张顺的踪迹。 鲁智深也从船舱里钻出来,他那魁梧的身躯在狭小的船舱口显得有些局促。他出来后,便径直走到船头,眼珠如同钉子般牢牢钉死在下方那片狂暴水面。 他浓眉紧皱,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嘴里低声念叨着:“张顺兄弟,你号称‘浪里白条’,可今日这浪非比寻常……可莫要出事啊……” 西门庆低吼一声,操起船舱角落那根足足丈八长的撑船竹篙。 他将竹篙扛在肩上,快步走到船头,对准了河面最汹涌处,牙关紧咬,只等那熟悉的白影一旦冒头,就将竹篙迅速递过去搭救! “我的乖乖……完犊子了……这、这才刚钦点的梁山泊防晒形象代言人……啪嚓一声,就这么……没了?”西门庆脑海里,锁灵也丧气地说道。 就在这千钧一发、人心沉入无底深渊的绝望边缘—— “哗啦——!” 离船尾足有七八丈开外的一处浪尖上!一颗湿淋淋、黑发紧贴的头颅,如同冲破水面的倔强蛟珠,毫无征兆地拱了出来! 不是张顺,还能是谁? 西门庆、武松、鲁智深,还有渔家汉子和他的婆娘,瞬间爆发出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 只见他的精赤脊背,在水下极其强韧地绷成了反弓形状。 两条长腿,在水下蹬踏、踩水、借力,竟比平日在旱地上奔跑还要沉稳灵巧。 更令人绝倒的是——他嘴里还死死叼着一条尺余长的金鳞鲤鱼!鱼尾不断甩动,又哪里挣得脱? 浑浊的浪头拍到张顺身上,竟连他的肚脐眼都没能淹没!水波只在他腰腹处胡乱纠缠。他就那样稳稳地立在浪尖之上,仿佛这汹涌的江水对他来说,不过是孩童嬉戏的小水塘。 这哪里是落水求生?分明是水鬼巡江! 那刚刚还攥着竹篙杆、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的渔家老板,啧啧惊叹,声音带着敬畏:“这……这哪里还是个人呀……这分明……分明就是托生成人的‘水鬼’嘛!” 他的眼神中满是惊叹与崇拜,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为神奇的景象。 转瞬之间,张顺的身影已在浪涛中几个灵活地起伏飘摇,迅捷地靠近了自家的船舷边上。 他在水中游动的姿态,如同一只灵动的海豚,轻松穿梭于浪涛之间。 “好个‘浪里白条’!名不虚传!”西门庆眼中精光大盛,豪迈赞叹脱口而出。 他一边赞,一边右臂猛地一抡,长长的竹竿精准向下猛地一探,直直地朝着张顺伸去。 水中的张顺抬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白牙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与他那被水浸湿的黝黑脸庞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单手抓住竹竿,西门庆手上发力。西门庆的手臂肌肉紧绷,青筋暴起,他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 张顺那百十来斤的身体竟像被提溜小鸡仔般,被西门庆从滔滔洪水中“拔”了起来,“啪嗒”一声,单膝跪地落在船头的甲板之上。 “噗——”张顺张口吐掉了嘴里那条金鳞大鲤鱼。 大鱼“啪叽”一声掉在船板上,兀自蹦跳不休。 鱼尾拍打着船板,发出啪啪的声响。 “嫂子!劳驾!弄道酸辣口的醒酒汤!给我大哥暖暖胃!”张顺随意地抹了一把脸,那脸上的水渍被他抹得四处飞溅。他朗声朝婆娘笑道,声音中透着一股爽朗与自在。 船娘躬身捡起船板的鲤鱼,笑着去了。 张顺一转身,从后腰上亮出那柄水淋淋的短刀,甩动了一下上面的水珠,高高捧到西门庆面前。 短刀刀身闪烁着点点寒光,仿佛在诉说着它刚刚经历的惊险历程。 西门庆喉头一滚,终于抬手接过那冰冷的刀柄。 他望向张顺,喝道:“短刀再好,也不过是块死物件,没了便没了,如何抵得上兄弟你的性命?下次再不可如此鲁莽行事!” 他的语气严厉,眼中却透着深深的关切与担忧。 张顺嘿嘿嘿地憨笑起来,一边用湿漉漉的袖子胡乱擦脸,一边满不在乎地笑道:“哥哥放一百二十个心!水里这点子道行,俺姓张的天生地养,还没怕过谁哩,老天爷不收俺的,哈哈,再说这短刀……” 他眼睛再次黏在了西门庆手中的刀上,笑道:“这短刀真是……真是万中无一的好物件!若是上阵打仗没了也就罢了,但这般埋在水底烂泥里喂了王八,俺……俺心疼啊!” 他看向短刀的眼神,那是在血与火中摸爬滚打之人才能理解的深情。 西门庆心头猛地一颤。他盯着张顺那稀罕宝刀的模样,又气又好笑,手腕一翻,“锵”的一声将那柄短刀又塞回张顺的手里! “既然你也如此喜爱这刀,”西门庆的声音斩钉截铁,“宝刀应该配在真正的英雄身上!水里讨生活,这东西比长枪大戟有用得多,此刀今后就归你了,我当哥哥的,难道还舍不得送你一件傍身的家当?” 张顺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与感动。 他紧紧地握住那柄短刀,朝着西门庆深深一拜,道:“多谢哥哥!哥哥这份情谊,张顺铭记于心,定当不负哥哥厚望!” 哪个英雄不爱神兵利器?张顺是水中的豪杰,这柄短刀在水战中,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一般。 西门庆笑着扶起张顺,道:“客气什么?对这把短刀来说,随了你又何尝不是最好的归宿。日后,还望兄弟以此刀杀尽天下贪官污吏!” 张顺狠狠一点头,红着眼眶道:“哥哥有所不知,我也曾在江州浔阳江边带着百八十号渔民讨生活,渔税、牙钱、炭例……哪一样都少不了,且官吏常借机勒索,一百条鱼倒有五六十条白白送到‘狗’嘴里,小弟心里窝着一股火啊!” 西门庆点点头,他知道张顺说的是实情。 穿越前,他就是古籍店老板,对古代渔民赋税也略知一二,后来又在阳谷县做了押司,自然知晓金堤河边打鱼人,每年承担的各类赋税徭役数不胜数,甚至每月还要按人头上交五十斤鱼作为“下河税”。 荒唐至极,这与“抢”有什么分别? 第五十五章 四两银里的猫腻 大船终于冲出了蒙山那段吞没天光的险的峡口。 与山巅平齐的铅色乌云似乎耗尽了气力,渐渐开始消散,肆虐的风雨也渐渐偃旗息鼓,变得温柔起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水滴从桅杆、船舷滴落。 锁灵心情似乎也好起来,在西门庆神识中唠叨:“废柴,你说这雨像不像你后世的媳妇银荷?凶起来像怒老虎,温柔起来又像雨丝挠着你的皮肤,嘿嘿……” 西门庆嘴巴一撇,心道这锁灵,怎么啥都知道,话又说回来了,后世哪家女人不是这样? 被关在后舱、忍受了许久颠簸的三匹雄壮骏马,此刻似乎也感应到了风平浪静,发出几声“咴咴”长嘶,透着急躁和兴奋。 西门庆看着天色放晴,心情为之一松。 他取了一大袋精磨的漆黑豆料,转身走向后舱去饲喂那几匹宝贝马儿。 其中那匹通体如银缎、无一根杂毛的神骏白龙马尤其兴奋。 见主人进来,它立刻亲昵地将硕大的头颅凑过来,湿热的鼻息喷在西门庆的手背上,脑袋撒娇般在他肩头蹭来蹭去,发出“呼噜呼噜”满足的轻响,长尾欢快地甩动着。 西门庆笑着揉了揉白龙马光滑坚韧的颈部肌肉,又拍拍枣红马和大黑马的马头,低声安抚着这几个暴躁又忠诚的伙伴。 这三匹马,尤其是白龙马,性子都烈的如火药桶,除了西门庆、武松和鲁智深三人能镇住它们,船工夫妇是万万不敢靠近的。 白龙马那双硕大的、温顺时如秋水,发怒时却凶光毕露的马眼死死瞪着船工时,吓得那汉子好几次险险被它一蹄子踢中,或是被森森白牙咬伤。 白龙马连张顺都不买账,上一次一口咬过来,亏得张顺身手利索材躲过去,气得他大叫:“咋啦,我这水里白龙还喂不得你这陆上白龙了?” 骂归骂,张顺还是爱极了这三匹马儿,原因很简单,他自己就是个桀骜不驯的主儿。 所以,照料这几匹烈马的职责,向来只能由西门庆、武松或者鲁智深亲自上手。 武松和鲁智深本来对张顺的了解并不算深,毕竟他新近加入,又因出身不同习性各异,平日交集言语也少。 可目睹了他在那墨浪翻滚的险河中为寻一把刀搏命拼杀后,两人看向张顺的目光彻底变了。 不再是隔阂的打量,而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与认同——水里这条名副其实的“白龙”,是条顶天立地、有情有义的铮铮铁汉! 这样的人,够仗义,值得深交! 大船顺着汶水慢悠悠行了数日,浑黄的河水终于汇入了更宽阔、水色略清的大清河中。 双桅大船又沿大清河航行了七八日,穿州过府,前方终于出现了水波浩渺东平湖。 船入大湖,波光粼粼,岸线延展,视野开阔了许多。又在东平湖中摇橹荡桨前行了三日,这才终于脱离了湖面,进入了沟通济州的济水主流。 又放船数日,岸边的景致越发熟悉,众人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些许——前方那蜿蜒入河的细长河口,可不就是通往府城的必经之路,绣江河口? 然而,船行渐近,前方的景象却让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绣江河口那原本还算宽敞的河面,此刻竟然拥堵得如同正月十五闹元宵的庙会! 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形态各异,高的楼船,矮的篷船,宽的货船,窄的渔船……全都像被一股无形的胶水死死粘住,前船的后梢几乎要顶到后船的脑袋,首尾相衔,层层叠叠,水泄不通,硬生生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排出去好几里地!目光所及,根本看不到河口的尽头! 最要命的是那段天然形成的瓶颈处,河面骤然收束得仅余七八丈宽窄,活像卡住了这条水脉的咽喉! 这段狭窄水道全靠两岸无数赤膊的纤夫,如同一群渺小却背负着山岳的蚂蚁,喊着苍凉悲怆的号子,一步一叩首,艰难地一寸寸拖拽着深陷泥淖的船队往前爬行! 岸边上,几十号纤夫穿着破破烂烂、几乎难以辨清颜色的统一号坎儿,三十个人被一条长长的、油光发亮、浸透了桐油变得格外沉重勒人的粗大麻绳捆成一串儿!犹如戴了沉重枷锁的苦役囚徒。 领头的那个,精瘦黝黑如干柴,脖子上挂着一个磨得锃亮的铜哨子,正叉着腰吆五喝六——这便是掌控这队纤夫的“把头”。 张顺毕竟江湖经验丰富,懂得水面上的规矩。 他脱了鞋子,利落地跳下自家船只,小跑着去找那把头打探价钱,准备雇人拉纤。 一打听,那把头眼皮也不抬,伸出四根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指头晃了晃,开口就要价: “这趟道儿,三十人一队,拉一宿纤,四两雪花官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概不赊账!” “四两?!”张顺饶是心里有准备,这价格也忒狠了点,几乎是寻常年份中等农户大半年的开销! 那把头见他皱眉,倒也不急,反倒像是“讲道理”似的,掰开自己那四根枯树枝般黝黑的手指头,慢悠悠地算起账来:“这位小哥莫嫌俺黑心。您看这四两银子呀——官家孝敬一两,运河衙门那帮爷一两,匀出五钱打点沿途那些‘鬼差’的嘴,免得他们寻咱的晦气!剩下咱们这三十个卖力气的苦哈哈,分那一两五钱,您算算一人到手的能有多少?也就……啧,够换几个糙面馍馍,塞塞肚子罢了!” 这么一算,真是算得清清楚楚,道得明明白白,四两银子剥皮剔骨,被榨干了每一滴油水! 合着四两银子,经过层层盘剥,真正落到三十条汉子拼死拼活干整整一夜,冒着巨大风险拉纤卖命的钱,平均下来每人手里能握住的铜板,也就只够买几个最粗劣的黑面馍馍,勉强糊口不死! 张顺听得火冒三丈,只觉得一股邪气直冲天灵盖!他这火爆脾气哪里还能忍? 口中“嘿”了一声,撸起湿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迈步就要上前揪住那把头的领子跟他“理论理论”! 一只大手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西门庆目光沉沉地扫过岸边那群衣衫褴褛的纤夫,又掠过把头那副看似无奈实则贪婪的嘴脸,最后缓缓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沉重叹息。 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百态的无奈与愤怒:“苛捐杂税,贪官污吏,层层盘剥,如同附骨之蛆,敲髓吸脑!这官道的根子上早就烂透发臭了,剥了一层下面还是蛆虫!走到哪里不是这样?吵破了喉咙,撕破了脸皮,又有何用?徒然浪费口舌气力。” 忍痛!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西门庆示意,张顺咬着牙,将四两沉甸甸的雪花银硬塞给把头。 那把头掂了掂分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把银子揣进怀中内袋,随即拿起颈间悬挂的铜哨子,腮帮子高高鼓起—— “瞿——!” 一声尖锐凄厉的哨音猛地撕裂凝滞的空气!哨声回荡在拥挤喧嚣的河口,瞬间压过了嘈杂的人声水响! 岸上,那三十个早已麻木不堪的纤夫闻声,如同被皮鞭狠狠抽打了一下。 纤夫们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喉中发出压抑的闷哼,齐刷刷地弓起布满擦伤和被麻绳勒出深深血痕的酱紫色精瘦脊梁骨! 有纤夫登上双桅大船,穿绳抛下,系好绳结,向船下一众纤夫大喊:“得了,弟兄们拉起来!” 纤夫们动了,背着粗大的纤绳,人人脖子上青筋直冒,一步步迈步向前。 打头的老纤夫带头唱起纤歌来: 嘿——哟嗬!脚蹬石头嘛! 嘿咗!嘿咗! 手扒黄沙哟——! 嗨呀!嗨呀! 妹儿听哥说啊—— 哟嗬嗬——! 肩膀磨成猴屁股咧! 嗨呀嗨! 领:背心晒脱乌龟壳哟! 众合:嘿咗!谁疼我! …… 沉重的绳缆勒进皮肉,巨大的拉力骤然传来,纤夫们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呻吟。 就在西门庆等人屏息注视着这凄苦沉重的一幕时—— 蓦的! 一声粗野狂妄、跋扈嚣张、充满嘲讽意味的大笑,如同利锥般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一艘装饰华美、雕梁画栋的三桅楼船上层甲板上炸响! 张顺和武松尚在皱眉分辨这突兀刺耳的声音从何而来时—— “嗯?!”站在船头、面朝堤岸的鲁智深却是脸色骤然剧变! 那张原本豪迈的大胡子脸瞬间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冰,浓密如戟的虬髯根根似乎都倒竖起来! 他猛地提起身旁倚靠的水磨禅杖! 铜铃般的豹眼瞪得滚圆,仿佛要喷出实质的怒火,浓眉紧锁,森冷的煞气如同飓风般从魁梧的身体里席卷而出!他声若闷雷,饱含着浓烈到极致的杀意: “这声音……直娘贼!难道是高衙内那死贼鸟……也跑到东平府来了?” 第五十六章 高衙内来啦! 日头像团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麻绳在晒得滚烫的青石板上拖过,烙出一股刺鼻的焦煳味儿。 三十条背脊被晒成酱紫色,弯得像绷紧的弓,每一步踩下去,成串的汗珠子砸在烫石板上,“滋啦”一下,腾起缕缕细白烟。 鲁智深手握禅杖,西门庆和武松问道:“哥哥,方才那笑声是谁?” 鲁智深还未回答,三桅楼船上又传来一阵阵调笑声…… 鲁智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洒家听着这声音……酷似汴京城里的高衙内!” 武松咧嘴一笑:“大哥定是热糊涂了!那高衙内何等金贵身子,怕是连汴京城外的尘土都不肯沾,怎会跑这小小的东平府来吃这份风尘苦?” 西门庆也摇头失笑,他静默地注视着岸上那些累瘫的身影,片刻,他对张顺道:“兄弟,取一贯钱,分给这些苦哈哈。” 张顺应了一声“得嘞哥哥”,立刻利落地跳下船,怀中掏出一贯沉甸甸的铜钱,走到纤夫们中间。 他并非随意抛洒,而是走到每个纤夫面前,将一小摞铜钱签收交给他们。 张顺回身一指船上,笑道:“回头喝口酒解解乏,哥几个今日辛苦了,我家大官人赏你们的!” 纤夫们纷纷大喜,朝着船上的西门庆作揖致谢。 西门庆清楚,张顺分下去的一贯铜钱,分摊到这三十条汉子头上,每人所得也不过三十来枚铜板。 从内心中,他是很同情这些纤夫的,不只是“四两银”中的猫腻,更是制度上的残酷剥削。纤夫多来自承担“夫役”的自耕农、佃农等下等户,而按照制度,乡绅富户是无需承担这种徭役的。 下等户需轮流充任“耆长”“弓手”等职役,负责本县治安、催税,若同时被征为纤夫,则面临多重徭役叠加,耽误了家中农时不说,一家人生计怕都成了问题。 西门庆打赏的这一贯钱,也许能在他们在明日清晨的市集上换几个粗粮炊饼,运气好的话,还能再喝一小盅劣酒,仅此而已。 然而,正是这点微薄的“仅此而已”,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了西门庆的心房。 铜钱…纤夫们缺钱,妻子潘银荷呢?那城里的医院重病监室,那才是个吃人不吐骨头、日耗金流的无底洞!每日各种花费流水般淌出去,便是一座银山也撑不住…… 一股尖锐的、绞拧般的疼痛蓦地从心脏深处扩散开来,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手下意识抓紧了冰凉的船舷护栏。指尖感受着木头的坚硬和粗糙,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抗衡那种被无形巨兽啃噬的吞噬。 神识中,锁灵声音像一串跳动的银铃,嘻嘻笑道:“你这糊涂郎君,瞎担心个什么劲儿?那方价值连城的‘李墨’和那块碧绿欲滴的小印章头前儿就上了香港拍卖会!哗啦啦一阵竞价落槌,那银钱,啧啧啧,估摸着撑上几个月光景是绰绰有余啦!” 西门庆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颤,问道:“那…她们娘儿俩…身如何?可还……平安?” 锁灵在神识里发出“嘿嘿”两声促狭的笑:“她们俩过得好不好嘛…啧啧,这可不好说啦。全仰仗着你这位顶梁柱,能不能在外头多挣些黄白之物回来续命咯!你呀——” 她拖长了调子,轻飘飘地提醒道,“东平府城可比阳谷县大多了,嘻嘻,你这次一边应试,也别忘了杀几个贪官玩玩哦!” 西门庆的嘴角顿时撇了下去,在黑暗中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苦笑。 贪官?岂是路边的白菜萝卜,想拔就拔?大官小官,城内城外,贪官往往并非一人,而是上下盘根错节、狡兔三窟、深藏高府,一个个比泥鳅还滑溜,想找到并干净利落地除掉一个,谈何容易? 这妮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夜色已浓,天空如巨大的砚台倾倒出墨汁,深沉得化不开。 “三位哥哥,岸上凉快些,坐这里吃酒解乏!”张顺在一处靠着闸口边的简陋酒肆外,早已占了张临河的油腻方桌,提着酒坛招呼。 鲁智深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驱赶着嗡嗡不断的夜蚊,当先一步“噔噔噔”走下跳板。 西门庆和武松也踱步下船来到酒肆,张顺麻利地筛满几大碗浑浊的村醪。 沉闷的酒碗碰撞声、鲁智深粗嘎的抱怨声、酒肆中其他人低低的交谈声混杂一片,时间仿佛也被这粘稠的夜色拖慢。眼看酒坛将空,已近子时,四人正准备起身离开这张油腻方桌。 “救命啊——!放开我!” 一声凄厉、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撕裂长夜的女子呼救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听方向,呼叫声正来自闸口前方官道! “噌!” “嗯?!” “贼鸟!” 四道身影几乎同时站起身来。 官道之上,月色惨淡的光晕中——七个八个壮硕如牛的大汉,正连拉带扯、连推带搡!将一个拼命挣扎呼救的年轻女子往码头方向拖拽! 那女子发髻散乱,衣衫被扯得凌乱不堪,踢打着,撕咬着,却被那几条壮汉死死钳制,尖厉的哭喊在空旷的夜道上传出老远。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码头岸边一艘巨大的三桅楼船上,“哗啦”一声推开了一扇雕花的舷窗! 一个眼神轻佻浮浪的富家公子哥儿弹出身来,兴奋地拍着巴掌,尖笑道:“哈哈哈……叫,使劲儿叫!把那小野马给少爷我弄上船来!今夜在河上玩一出‘浪里红’,少爷我还是头一遭!妙啊,妙!” 那副嘴脸,那股腔调,那淫邪的神态……在船上灯火的映照下,暴露无遗! 鲁智深脸色剧变,压着嗓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操!这狗叫唤……居然真是……真是高衙内那狗贼!” 西门庆、武松、张顺同时“噌”地弹了起来! 女子又哭喊大叫起来,声音越来越嘶哑…… 眼看着这一切,岸边泊船的、酒肆内外乘凉的、路过讨生活的船夫、苦力,纷纷聚拢过来。 嗡嗡的议论声如同蜂群响起: “官家抓人吧?” “不像啊,好生生的闺女……造孽啊!” “那船上的公子看着来头不小…” “作死么!快闭嘴!” 那领头的大汉眼见人群聚集指戳,眼中凶光大盛! 他猛地从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腰刀,手臂一挥,刀尖在惨淡的月光下划过一道慑人的寒弧,厉声暴喝:“看什么看!官家拿办逃犯,奉的是殿帅府密令!哪个不开眼的泼贼敢在此聒噪?嫌命长了?想吃牢饭尝尝夹棍滋味的,只管上前一步试试!” “殿帅府”三个字如同滚油里滴入冷水,瞬间在人群中炸开! 那几个脸上还带着不平之色的汉子,闻言浑身剧震,像是被毒针扎了一下,脸上血色“唰”地褪尽,惊惶地互看一眼,脚步悄悄地向后挪动,唯恐被牵连半分。 码头上的船夫苦力们更是被这吓得魂飞天外,原本还在小声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夜风的呜咽。 在这强权即为法度的世道,“官”字当头,寻常百姓便是砧板上的鱼肉,沾上了边儿,不死也要脱掉几层皮!现场气氛凝重如铁,被这官威压得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鲁智深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拉动! 他与林冲情同兄弟,林冲因高衙内调戏林娘子而家破人亡,如今眼看又一个活生生的姑娘要被糟蹋,这深仇大恨瞬间烧穿了最后一分理智! 什么身份,什么强权,什么后果?鲁智深才不吃这一套,瞬间统统抛到脑后! “直他娘的贼撮鸟!腌臜王八羔子!洒家见不得这等人间腌臜勾当!给我——滚开!” 一声爆吼,宛如惊雷炸响在码头! 吼声未落,他庞大的身躯如遭重锤弹射,猛地暴起! 宽大的僧袍“呼”的一声鼓胀起来,如同充气的风帆!他双臂肌肉虬结贲张,那条碗口粗、重逾六七十斤的浑铁水磨禅杖,被他双手紧握杖尾,直向那群大汉砸去! 两个正拖拽着少女手臂的黑衣蒙面大汉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如两颗被掷出的破麻袋,“砰砰!”两声闷响,被狂暴的禅杖劲风扫中了腰肋! “呃啊——”“噗——!” 两声压抑的短促惨嚎伴随着骨裂的脆响! 两个壮汉离地飞起,口喷鲜血,在空中划过两道歪斜的弧线,“扑通!扑通!”先后砸落在数丈开外的冰冷河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只剩下汩汩冒泡的水面! 剩下的几个蒙面大汉被这霸道无匹的袭击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撒手就想逃跑,连拖拽少女都忘了! 大船上原本得意扬扬的高衙内被这突然出现的变故惊得一个趔趄,待看清那锃亮光头和挥舞的巨大禅杖,立刻厉声尖叫起来:“血头陀……血头陀你死哪去了?给老子剁了那颗贼秃瓢拿来,本衙内要拿来当夜壶!快!” “小事一桩……”那豪华楼船的阴影之中,一道血褐色的身影刷刷两声拔出两把戒刀来,大鸟般一跃下船,直奔鲁智深而去…… 第五十七章 恐怖的水鬼 手持双刀,直奔鲁智深而去的,是一个头陀打扮的汉子,但浑身上下透着诡异! 他穿着一件血色僧袍,腰间系着条兽筋鞣制的暗红色带子,头上一圈铜箍,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瘆人! 此人正是高衙内豢养的顶尖杀手,人送外号“血头陀”! “秃驴休要伤我大哥!”武松见鲁智深遇袭,他虽手无兵刃,反应却快到极点,低喝一声,右脚如钢鞭般猛然弹出,踢飞一张厚重的长凳! “呜——砰!” 长凳应脚离地,如同攻城撞木,带着沉重的呼啸声,角度极刁砸向血头陀! “咔嚓!咔嚓!嚓啦——!” 血头陀人在空中,对砸来的板凳看也不看,手中双刀轻描淡写地向外一划! 长板凳在两道清冷的刀光掠过下,瞬间被凌空斩断成三截。 但血头陀身形未受半分阻滞! 他脚尖在一块飞溅的碎木上轻轻一点借力,身影如鬼魅般再次加速!手中两柄戒刀再次划出,刀光“嗤啦”一声斩在酒肆的门柱上! 那碗口粗细、用土坯和稻草混合垒砌的门柱,竟如同脆嫩的竹笋,被这凛冽刀锋硬生生削断……随后,又直冲着武松冲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紧要关头——西门庆依然稳稳坐在那张油腻的方凳上,身体如同磐石! 只有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和额角暴突跳动的青筋,暴露了他正在承受怎样的风暴! 因为——夜已子时! 那深入骨髓、如同千万条毒虫噬咬、万千根烧红的钢针刺扎的剧痛,正准时准点、如同地狱的钟声般在他身体里轰然爆发!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经脉根根扭曲断裂的呻吟!每一寸皮肉都像是在被无形的钝刀凌迟…… 但他只是死死坐着! 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桌沿,实则五根手指的指尖,已经深深抠进了厚厚的松木桌角之中! “三弟当心!” 鲁智深刚刚稳住了因狂暴一击而有些紊乱的气息,猛见武松被两道致命刀光逼得连连后退,几无还手之力,惊得他目眦欲裂,急急回救武松! 浑铁禅杖在空中抡起一道令人心悸的巨大弧形朝着血头陀的后背悍然砸落! “呼——轰隆!” 禅杖裹胁着万钧之力,悍然砸下!血头陀似乎脑后生眼,甚至没回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那扑向武松的诡异身躯在空中竟如蛇般一个不可思议的扭动!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鲁智深的禅杖狠狠砸空,狂暴的劲力尽数宣泄在码头坚实无比的厚厚青石板上,一个脸盆大小的凹坑骤然出现。 石屑弥漫中,鲁智深心中警兆狂鸣! 只见那血头陀鬼魅般的戒刀,竟顺势贴着沉重的禅杖长杆反削而上,如同跗骨之蛆,直取鲁智深握杖的双手! 鲁智深惊得头皮发炸! 对手刀法之快、之狠、之奇远超预料!他狂啸一声,运足力气向后猛扯禅杖格挡,试图用厚重的禅杖杆身,挡住削腕的刀锋! “锃——!哧啦!”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剧烈摩擦刮擦声爆响!随即是更加令人牙酸的、如同撕裂皮革的切割声! 火星再次如同熔岩般炸裂喷射! 映照着两张近在咫尺的脸——鲁智深那难以置信的惊怒脸庞和血头陀那没有丝毫表情的枯槁死人脸! 火光乍亮即逝,鲁智深只觉手中禅杖月牙铲刃的位置陡然一轻! 借着尚未完全熄灭的火花光芒看去——他那精铁打造的月牙铲头的一半,竟被那对看似轻薄的刀刃硬生生削断! 断口光滑如镜面! “嘶——!”一股寒气瞬间从鲁智深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急忙撤身倒跃,拉开距离。 血头陀逼退鲁智深、震慑武松,也不过是兔起鹘落间完成。 “莫管那几个乡巴佬了,把那姑娘给本衙内抓回来!哈哈!”三桅楼船上,传来高衙内的尖叫声! 几个高衙内的手下,也不顾那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连拖带扛地拽着她,如同拖着一个布口袋,飞快地沿着那搭好的跳板奔上了高大的三桅楼船! 女子凄厉绝望的哭喊声,逐渐被厚重的船体隔绝…… 血头陀收刀而立,枯槁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有那对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闪烁着幽幽冷光。 他戒刀轻抬,刀尖遥遥虚指向面色铁青的鲁智深和武松,嘶哑着声音道: “能在佛爷这两把戒刀下保住两颗狗头不落…算你二人命大!若再有下次……”他那死寂的目光在二人脖颈要害处缓缓掠过,不带一丝温度,“……定剁下来,做公子船上的酒器!” 说罢,黑影一闪,如同一片被风吹起的破败血袍,几个诡异的纵跃,便消失在那高大巍峨的楼船之上,隐没在跳板尽头幽暗的入口里。 “哇呀呀!气煞洒家也!” 眼睁睁看着那高衙内的大船在视野中嚣张地蠕动,看着那可怜的姑娘被拖入淫窟,鲁智深气得几乎咬碎钢牙! 他狂吼一声,如癫如狂!一股无处发泄的冲天怒气直冲顶门,抬脚对着旁边一块完好的青石板狠狠跺下! “砰!咔嚓!” 一声闷响伴随着清晰的碎裂声,那足有数寸厚的青石板竟应声四分五裂! 这一脚之力,尽显其滔天怒火! 西门庆双目圆睁,他脸上因剧痛而产生的扭曲瞬间被一种冷酷到了极点的决绝! 龙鳞反噬,终于熬过去了! 他猛地一咬牙,豁然起身,一步就跨到张顺身侧,将他拉到极近处一阵低语。 张顺频频点头,眼睛慢慢亮了!一抹混合着兴奋、嗜血和搞事的笑意瞬间爬满了那张精悍的脸! 一声无声的水花溅起! 张顺如同一头矫健的海豚,头下脚上,以一个极其标准又迅猛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扎进了运河中。 码头嘈杂,船行缓慢。 众人尚在望着那缓缓移动的楼船只能摇头嗟叹。 突然—— 在靠近那艘三桅楼船近岸一侧的水面下方,仿佛有一道细微的白练一闪而逝,无声无息贴上了三桅大船最要害的位置——龙骨! 船底的河泥中,张顺左手五指如钩,死死抠进一处微微凸起的船板缝隙,借力稳定身体,右手探入靴筒中,“锃”地拔出一把短刀, 这正是西门庆不久前才赠予他的利器! 手臂肌肉瞬间坟起,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凝聚于刀尖! “噗嗤!嘎吱…嘎吱嘎吱…” 张顺手腕猛力一旋!那锋利无匹的刀尖如同凿冰锥般,狠狠扎进足有半尺多厚的船底板!初入时如同刺入腐朽皮革的沉闷声响,紧接着便是令人牙酸的、木头被强行剜开、撕裂的刺耳声音。 刀刃在巨木中旋搅,如同切豆腐一般。 手腕极速而有力的一圈拧转!仅仅一个呼吸间! 一个拳头大小、边缘参差不齐的窟窿,赫然成型! 浑浊冰冷的河水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如同找到了堤坝缺口的洪水,带着“汩——!”的沉闷涌流声,疯狂地向船舱内部倒灌! 没有丝毫停留!张顺拔刀,身影在水中只是极其轻灵地一扭一滑,便如同鬼影般悄无声息地换到另一处空骨位置! “噗嗤!嘎吱!噗嗤!嘎吱!噗嗤!嘎吱!……” 水下闷响与令人心悸的木头呻吟接连响起!刀锋如同毒蛇的獠牙,每次扎入都伴随着水流疯狂倒灌的绝望嘶鸣! 张顺的动作又稳又快!力量运用得精准无比!专挑船底结构的关键点、龙骨附近的薄弱处下手! 这把短刀,在他手中成为了最精准高效的“开罐器”! 短短七八息的功夫!如同恶蛟般的白线在水下围绕着船底要害急速穿梭! 七八个碗口大的窟窿,像是狰狞的伤口,瞬间涌入浑浊的河水…… “不好啦——!漏水啦!后……后舱被、被凿穿啦!船底破啦——!” 大船上,几乎在第一个窟窿形成的瞬间,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炸开! 凄厉变调的尖叫从底舱直冲甲板,如同引爆了一颗无形的炸弹! “天神爷爷啊,这……谁能凿穿这么厚的木舱?……”大船上顿时炸了锅!惊恐的尖叫划破夜空! 高衙内那张油头粉脸瞬间煞白如纸,指着水里跳脚大骂:“死人啊!下去!快下去给本衙内堵住啊!” 几个会水的护卫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抢了条小船玩命往漏水的大船划。 就在这时!更邪乎的一幕让码头上所有看客汗毛倒竖! 借着大船上晃悠的灯笼光,只见挨近三桅楼船的河面上,“哗啦”一声拱起一个怪影! 浑身涂满墨绿色的河泥,烂水草缠成恶鬼似的头发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 那东西猛地仰起脸,喉咙里发出阵阵不似人声的,婴儿夜啼般凄厉尖锐的哭嚎! “水鬼!水鬼索命来啦——!”有人当场吓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往后退! 西门庆脑子里,锁灵笑得直打跌:“噗哈哈哈!本姑娘算看明白了!‘浪里白条’这名号啊,精髓全在那个‘浪’字上了!这扮鬼吓人的本事也是一浪接一浪啊!嘻嘻!” 第五十八章 “攀附之灵”苍耳 月黑,风高。 浑浊的河水在夜幕下呜咽着流淌,河面升腾起丝丝缕缕的雾气,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阴森迷离之中。 那三桅楼船歪斜的身影倒映在河面上,呼喝叫嚷声远远传开,何其诡谲阴森。 “桀、桀、桀……” 河面阴影中,水鬼发出几声幽咽凄厉的啼哭!那声音仿佛是从九幽地狱深处传来,每一声都裹胁着无尽的阴冷。 水面很快复归死寂,只余下哗哗的水流声,可这声音在此时听来,倒像是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愈发令人心慌意乱。 “啊——!” 护卫着高衙内、刚刚从楼船上放下不久的那艘小船,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起来!船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肆意摆弄,左右剧烈晃动。 船上的护卫们丝毫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身体便彻底失去了平衡。 他们在船上东倒西歪,手中的兵刃也哐当哐当地掉落一地,在这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哗啦——!哗——轰!” 水花冲天而起,小船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瞬间倾覆过来!船板断裂的声音像是骨骼折断的脆响,在这黑暗的河面上回荡。 就在那翻覆的船底浪花中,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一闪而过,唯有一双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旋即彻底融入墨色的河水,再不露一丝踪迹。 那惊鸿一瞥的残影,成了船上许多人终生的噩梦。 “鬼!水鬼来吃人了啊!”一名家丁撕心裂肺地尖叫,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湿滑的甲板上,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湿痕。 “护……护住衙内,快围成圈!别让那鬼东西上来!”几个稍微镇定点的护卫,颤抖着拔出兵刃,可那握兵刃的手却抖得厉害。 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高衙内,一张胖脸白得像一张宣纸,嘴唇也在不停地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因为恐惧而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楼船底舱漏水,船身倾斜角度越来越骇人了。 冰冷的河水已经彻底漫过小半个底舱,在舱内肆意流淌,正迅速朝着舱门爬升。 嘎吱吱木头的断裂声不绝于耳,船身像是随时会从中断裂,发出痛苦的呻吟。 高衙内挥舞着胖手,嘶哑大叫:“废物,统统都是没用的饭桶!平时吃爷的喝爷的,关键时刻屁用不顶!连个水鬼都对付不了!” 他一边骂,一边手指几乎戳到离他最近那个护卫的鼻尖,那护卫被吓得往后一缩,却又不敢躲开太远,只能硬着头皮承受着高衙内的怒火。 那护卫的脸因为羞愧和恐惧涨成了猪肝色,眼中满是委屈和无奈,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低着头,任由高衙内责骂。 血头陀上前一步,叫到:“衙内,快叫后面的楼船上来接应!” 神神鬼鬼的东西,谁不怕? 高衙内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大叫:“灯……灯号!快!叫后面跟着的那艘船立刻给老子滚过来!老爷我要是掉根汗毛,船上所有人家小全部抵命!剁碎了喂狗!” 一个离灯笼最近的护卫,慌忙扑过去拿起蒙着防风布的大号灯笼,疯狂地摇晃起来。 那灯笼在风中摇晃着,发出微弱的光亮,在这漆黑的夜空中显得如此渺小。 “看!那边有灯!有回应了!”片刻之后,血头陀叫道。 夜色中,又有一艘楼船破浪而来,只是船身稍小。 远处,那楼船迅速靠拢过来,船头劈开河水,溅起一片片水浪。 小号楼船很快抵近,两船相隔不到一丈。 “砰砰”几声闷响,两块厚重跳板被人手忙脚乱地搭在了两条船之间狭窄的缝隙上。 架在翻涌的河水之上,如同通往未知深渊的窄桥,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 “衙内!快!快过船!”血头陀叫道。 他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架起了高衙内,高衙内那肥胖的身躯此时却显得格外沉重,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刚才的恐惧给抽走了。 高衙内一步三滑,心惊胆战,几乎是爬着挪过了那两块在风浪中吱呀作响的木板。 每一步踏在湿滑的木板上都引发出高衙内杀猪般的怪叫,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他的脚好几次险些滑落河里,每一次都吓得他脸色更加苍白,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别让我掉下去啊……” 血头陀则一边紧紧地搀扶着高衙内,一边大声地催促着后面的护卫:“快点,都跟上,别磨蹭!” 护卫们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手中紧紧地握着兵刃,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进那冰冷的河水里。 远远站在岸边阴影里的西门庆,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 他目睹着这混乱、惊悚的一切,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眼神死死锁定在那狼狈不堪的高衙内身上。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在嘲讽着高衙内的狼狈,但那笑容却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这高衙内乃汴京城赫赫有名的地头蛇,向来在东京作威作福,若无天大的事驱使或者有巨利可图,他怎会如此不辞劳苦,千里迢迢跑到这东平府来? 这不合常理!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像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悄然爬上他的背脊。 这纨绔恶徒现身于此,绝非什么风花雪月游山玩水,其背后必然藏着不可告人的图谋! 这图谋是什么?为何而来?是针对他西门庆?还是针对这东平府?又或是…… 就在这念头电闪而过的瞬间,他脑海中,锁灵的声音嬉笑着响起: “喂废柴!瞧你那皱着眉头的傻样,是不是好奇那只从汴京爬出来的胖蛆虫,巴巴地跑到咱们这穷乡僻壤来干嘛呀?”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诱惑,“是不是心痒难耐?想知道?嘿嘿……本姑娘有办法哦,保管知道的清清楚楚,你可想知道?嘻嘻!” 西门庆很是惊诧,心中意念流转,问道:“少卖关子,你有什么办法?” 锁灵发出得意的“咯咯”笑声,如同小狐狸甩动着蓬松的尾巴:“啧~瞧瞧你这急性子!人家还没说条件呢!想知道?非常非常想?这事儿……对你来说,很紧要咯?” 西门庆肃然说道:“当然紧要!若能寻得良机宰了他,不仅仅是为民除去一个巨害,更能这世间的污秽也能少上一分!” “说得好!”锁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和鼓舞,竟毫不掩饰地拍手称快起来,“对头!宰了这条蛆虫,本姑娘给你记一大功,功效嘛……算你干掉了……嗯,算你干掉一个五品顶戴的贪官官!够分量吧?” 西门庆眼神一凛,五品官……他默默点头。 忽然,他胸口的龙鳞锁猛地一烫,锁灵急叫:“废柴,快把锁亮出来,本姑娘帮你一把!” 西门庆扯开胸前衣襟。 只见那狰狞龙口处,伴随着一声如同熟透豆荚爆开的“啵”声轻响,一枚浑身长满细密倒钩的褐色小东西,竟然从龙口中凭空弹出! 那是一枚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陋的……苍耳籽! 那苍耳籽轻飘飘飞出,不偏不倚的、精准无比地粘在了高衙内锦袍下摆,一处极不起眼的位置! 苍耳籽,正是秦风被龙鳞锁吞噬后所化的药材种子。 西门庆惊疑:“你不是说不能直接动手杀人?怎么又派出这东西……” 锁灵哼了一声:“谁说杀人了?不过送他一件小‘挂饰’罢了~” “苍耳?秦风这药材?还能这样用?” “笨死了!让秦风那老油条自己跟你讲!”锁灵没好气。 西门庆念头刚起,甚至还没来得及在心底呼唤。一个小心翼翼、带着十足谄媚的声音,便在他神识里响了起来—— “主……主……主公!小……小的秦风,小的……小的这点微末本事,实在、实在是不值一提,不敢在主公面前献丑……” 那声音哆嗦着,像是激动又像恐惧,接着说道:“小的虽然一无是处,但论起这‘攀附’之道的造诣,小的……小的在万草之中,绝对是对于无二,嘿嘿……” 他发出一阵猥琐的干笑,谄媚道,“主公您……您细瞧刚才弹出去的那粒宝贝苍耳啊!这……这可不是普通的凡间野草籽!它被龙鳞锁淬炼过,是通了灵的‘攀附之灵’!就跟……就跟小的当年依附权贵一样,认准了目标,那可真是……黏性如髓似胶,粘上了就……就扒拉不下来!” 这秦风喘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邀功的窃喜:“现在啊……嘿嘿,它可就在那高衙内的裤裆附近……呸呸……衣摆内侧安家啦!只要它粘在那人身上,那人方圆三丈之内的任何响动、言语……哪怕是他放个屁,小的……小的都能听得那是真真儿的!回头,小的必定分毫不差地吧听到的,统统禀报给主公您知晓!” 原来是窃听!西门庆心头豁然开朗! 这“苍耳籽”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窃听法器”!原来……这就是所谓“攀附之灵”的妙用! 这样说来,蛇莓、、虎掌草、蒲公英、两面针……又能有什么妙用呢? 第五十九章 一!二!三!四! 水面上的混乱还在持续。 那艘被高衙内放弃的三桅楼船倾斜速度加剧,转瞬间就有半边倾覆在水中。 惊魂稍定的高衙内,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似乎想起了什么关键事务,肥手猛地一指三桅楼船,对着手下气急败坏的大吼,:“快!快他娘的!去舱里!把……把刚抢来的那个小娘皮给老爷我抬过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不甘和急色的贪婪光芒。 两个家丁闻言连忙踏过跳板冲回楼船。片刻,两人便连拖带扛地把那名女子从船舱中拖了出来。 那女子手脚被牢牢捆住,嘴里结结实实塞了麻核,只能发出绝望而愤怒的“呜呜呜……”声。 她奋力挣扎着,身体极力挣扎,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但一切只是徒劳。 两个家丁粗暴地抬起她,一人架着她蹬动的双腿,一人勒紧她的上身,就那样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朝着架在两船之间的跳板挪去! 跳板悬空在河面之上,桥下便是那深不见底、黑幽幽的河水,河水打着漩涡,似乎在等待着猎物的降临。 眼看他们就要移动到跳板中央,距离对岸的安全船只剩最后几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哗啦——!轰! 河面突然水浪冲起,如同一头愤怒的蛟龙从水底窜出。 一道鬼影破水而出,那身影浑身沾满污泥,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息。 他伸出满是污泥的大手,一把死死扣住女子的脚踝,狠狠往下一拽! “啊——!水鬼吃人啦——!”高衙内亲眼目睹了这宛如地狱景象的一幕,他的双眼瞪得老大,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就在咫尺之遥被硬生生拖下河,那女子绝望的眼神和挣扎的身影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水鬼”冰冷的目光似乎隔着水浪,还扫了他一眼! 高衙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吓得魂飞魄散! 他怪叫一声,手脚并用地拼命朝着身后船舱的黑暗处退缩,口中大声嚎叫: “开……开船,快他娘的开船!放箭!快给老爷放箭,射……射死那个水鬼……” 几个还算胆大的护卫手忙脚乱地冲上前,操起了那几张沉重的军用强弩,对着水面,不管不顾扣动了悬刀! 嗖!嗖嗖! 箭头入水,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噗噗”声,激起一个个小小的水坑。 冰冷的河水被搅动得更加浑浊不堪。 但他们射中的,除了水还是水。 一声声弓弩的“嗖嗖”声中,楼船划得飞快,片刻间就只剩下风灯在夜中胡乱摇曳。 水波声渐远。 西门庆所在的小船边,水面忽然冒出几个细小的水泡。 紧接着,“哗啦”一声轻响,一颗人头猛地冒了出来! 来人正是张顺! 他口鼻之中喷出一小股水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臂弯里,正稳稳地夹着一个昏迷不醒的身影。 西门庆等人七手八脚把张顺和女子拖拽上船来。 张顺半坐在船板上喘着粗气,女子躺在船板上昏迷不醒。 武松急忙俯身探她鼻息,脸色一变:“糟了!没气儿了!” “唉……”船上立刻响起了一片压抑的低叹,众人借着风灯的光亮细细看去。 只见这女子五官清秀,面容姣好,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尽管此刻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毫无生气,但那浸水后紧贴肌肤的粗布衣衫下,依旧能隐约勾勒出精干利落的身形。 众人心头都是一紧,如此俊俏英气的女子,竟就这样香消玉殒,实在是老天不公! 就在这一片凝重的死寂和惋惜之中—— 西门庆的行动快如闪电,一把撕开她湿透紧贴的上襟,那片白皙而饱满的轮廓,瞬间暴露在了风之下! 话未说完,更骇人的一幕出现——西门庆竟深吸一口气,掰开女子苍白的嘴唇,直接吻了下去…… 还一阵吞吞吐吐,咂舌不休! “混账东西!”鲁智深看得双眼喷火,断了一截的月牙铲禅杖高高抡起,带着恶风兜头就向西门庆后脑砸去:“洒家一禅杖拍死你!” 呼——! 禅杖携着千钧之力砸下! 武松大惊,一把抱住鲁智深的胳膊,叫道:“大哥使不得啊!二哥他……他怕是被妖怪迷了心窍!” 鲁智深怒喝挣扎,两人纠缠间,只见西门庆对女子又压又吻,动作更加急切。 混乱!惊怒!不解!纠缠!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而这混乱风暴的中心——西门庆,竟对一切都恍若未闻! 只见他双手交叠,掌心相对,掌根精确地压在女子双峰之间那个柔软却又富有弹性的胸腔位置…… “一!二!三!四!” 西门庆口中低沉而急促的计数! 每一次计数,他双肩猛然下沉,带动整个上半身的重量,双臂如同压泵般狠狠压下!力量既猛且准! 每一次按压都引得女子湿透、曲线毕露的上半身剧烈震动! 他又猛地抬起头,深深吸入一口凉风,然后果断俯身—— 紧接着,在众人更加骇然——西门庆口对口,竟真的将自己刚吸入的一大口凉气,毫不犹豫地吹进了女子的口腔之中! 呼——! 吹气! 随即移开嘴,按压胸口! 呼——! 再次吹气! 每一次压胸都清晰而有力!每一次吹气都毫无停顿与犹豫! 只是,这“又压又吻”的动作在鲁智深眼中,简直就是对尸体的侮辱! “啊啊啊!气煞洒家也!”鲁智深被武松死死抱住,眼看着自己结拜兄弟这“禽兽行径”愈演愈烈,气得浑身发抖,虬髯倒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达到顶点,所有人都觉得西门庆疯了的时候—— “咳……咳咳咳!” 一声剧烈的呛咳声,猛然从“死去”的女子喉咙里爆发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更加痛苦的、撕裂肺般的呛咳!“咳咳咳!哇——咳咳——噗!”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只见那女子原本僵直的身体猛地一阵抽搐,腰肢向上弓起,嘴巴如同濒死的鱼再次接触到空气一般,本能的大口呼吸! 更重要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脸庞,距离她的脸颊如此之近!那微微急促的气息甚至还在!他那嘴唇……刚刚…… 又羞又怒,女子扬手一个巴掌狠狠抽了过来! 在那巴掌带着风抽到他脸上的前一个刹那,西门庆手掌后发先至,一把攥住了女子的手腕! 那掌心传来的力量让女子心中一凛,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发现纹丝不动。 她更加悲愤,胸口剧烈起伏,屈辱的泪水开始积蓄在眼眶中,目光死死的盯住西门庆那张面孔! 西门庆紧紧攥着那只纤细但力量不小的手腕,但刚才“亲”得太累,他也微微喘着粗气。 迎着对方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他急忙解释:“姑娘莫怪!此乃‘人工呼吸’!刚才你口鼻被水封塞,气路断绝,周身冰冷,脉息全无,再晚片刻神仙也难救!情况十万火急,为救命而迫不得已!方才压胸是为疏通心肺阻塞之气机,口对口吹气是为强行注入生机活气!有违礼法,实乃无奈之举!绝无半点轻薄亵渎之心!” 西门庆说完话,紧盯着女子的神情。 他神识中,锁灵放声大笑,揶揄道:“哎哟喂~啧啧啧……亲也亲了,摸也摸了,小脸儿长得还挺俊……怎么样啊?废柴?说说呗?人家姑娘的小嘴儿……甜不甜呐?啧啧啧……本姑娘可都看在眼里呢~瞧瞧你,刚才啃得可挺带劲、挺忘我、挺卖力的嘛……” 一旁,刚刚还在暴怒挣扎的鲁智深挠挠头,瓮声瓮气地开口道:“奶奶的……这救人法子……确实是腌臜了些……不中看……不过只要能救命!那就是好法子!二弟,那个……是哥哥我莽撞了!” 他双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大脸,像是要把刚才的羞臊搓掉。 若非武松死死抱住,他那一杖之威,谁的脑袋能抗住? 女子眼中的怒焰和屈辱慢慢消融。 取代的是一种极其混杂的惊愕、尴尬以及……感激。 她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错怪了恩人。 挣扎停止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似乎在消化这巨大的反差,待再睁开眼时,眼神里的水光敛去,竟显出一丝远超寻常女子的平静。 “是妾身无知,误会了恩公。”她的声音因为刚才剧烈的呛咳而略显嘶哑,但却清晰有力,条理分明,“恩公救命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请问恩公尊姓大名。” 西门庆却摆摆手:“萍水相逢,不必记挂。” 女子见他如此,深深一揖致谢。转而看向船外,竟直接纵身跃出! 大船离岸尚有一丈多远,女子身影矫健地落地,几个起落便消失于浓黑夜色中。 武松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沉声道:“二哥,此女身手矫健,绝非寻常百姓。” 西门庆只淡淡摇头:“能救人一命就好,她是谁无关紧要。” 锁灵这时又出来调笑:“哼~吃干抹净不认账!连个名字都不敢留,西门大官人真是好‘担当’呀~” 第六十章 偷天换日的高俅 更深露重,月华透过舷窗,如水般在船舱里投下斑驳诡谲的光影。 西门庆躺在床榻上,想起高衙内那张令人憎恶的面孔。直觉告诉他,这纨绔突然现身东平府,绝不仅仅是寻欢作乐那么简单! 寂静长夜,唯有他胸腔内那擂鼓般的心跳声格外清晰。每一寸骨骼都在无声地叫嚣着不安。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抹惨淡的鱼肚白,一夜未曾合眼的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疲惫与血丝被强行压下的寒芒所取代。 无论如何,天亮了,戏幕终将拉开一角。 号子声沉哑地撕裂晨雾,纤夫们黧黑枯瘦的身躯绷紧如弦,又开始朝着府城的方向一寸寸挪移。 西门庆立于船头,清晨河面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锁灵,可有音讯?”他再次尝试沟通龙鳞锁。 神识中传来的回应是一片死寂的虚无,龙鳞锁没有回答。 一连两日,锁灵都不知所踪。 终于,在午后的炽烈阳光几乎要将船舱木板晒得滚烫冒烟时,沉寂的龙鳞锁内部,如同冰河解冻般,终于传来了一丝细微的震动! 紧接着,一个懒洋洋又带着浓浓倦怠的声音,在西门庆识海中悠悠响起,如同宿醉未醒的人低语:“嗯……呜……废柴……苍耳……秦风……回来了……累死本灵了……你让他……跟你讲……” 最后几个字几近呓语,随即又沉寂下去,显然这次超远距离的感知与维持,对她消耗极大。 几乎在锁灵话音落下的瞬间,秦风——那头化作微小苍耳潜伏的家伙,兴奋地喊叫起来:“主——公——!哈哈哈!果然不出主公所料!那该死的鸟人高衙内,他来这东平府,可真是藏着泼天的大祸心!天助主公,天助我等啊!哈哈哈!” 这股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兴奋劲,带着难以抑制的战栗。 秦风所化的苍耳此刻正处在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状态——毕竟,这是他投效西门庆以来,为主公立下的头一件真正“大功”! 西门庆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道:“何事?速速讲来!” 下一瞬,西门庆的精神已脱离肉身,被锁灵接引进入了龙鳞锁那奇异的空间之内。 龙鳞锁内自成一方小天地。 一片药香馥郁的奇异药圃呈现在西门庆的精神感知中。 在药圃中央,秦风的精神显化为一株尺许高的苍耳植株,此刻那多刺的果实和翠绿的枝叶正以极高的频率胡乱地抖动着,如同筛糠般簌簌作响,带着邀功请赏的亢奋:“小的!小的在那龟孙子高衙内臭烘烘的衣服褶子里趴了整整三天两夜!那叫一个煎熬!又闷,又热……” 西门庆的声音陡然转冷,“挑重点说!” 他是龙鳞锁之主,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那株瑟瑟发抖的苍耳。 “是是是!”秦风一个激灵,枝叶瞬间收敛不少,语速飞快地切入主题:“遵命!主公,那高衙内是个什么货色?他老爹高俅那老贼,位极人臣,可也深知按咱大宋朝的规矩,恩荫授官有严格的限制!即便是他高俅的儿子,直接靠老子弄个官做,按朝廷常例,撑破天也不过是个从九品的承务郎!” 秦风说到此处,枝叶扭动,模拟出一种嘲讽的姿态:“这芝麻绿豆大的官儿?高太尉可看不上。他老小子早就盘算好了!他高俅祖籍山东,他先是动用关系,把自己的亲外甥程万里运作到东平府当上了正印知府,再把高衙内以‘原籍参试’的理由,弄回东平府参加科举。” “原籍参试?”西门庆精神体微微波动,他突然想起,宋史中的确记载着高俅祖籍山东。 “正是!”秦风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所以!这高衙内来东平府,根本就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他藏着的祸心,就是要在这府城参加今年的发解试,程万里这家伙在府城里只手遮天,只需搞点偷龙转凤、移花接木的勾当,定能让这肚子空空如也的蠢货混上个功名!嘿嘿……” 秦风所化的苍耳抖抖枝叶,说道:“等高衙内在东平府有了功名之后,他再回京城应试,高俅老贼在朝堂上稍加运作,什么青云直上,还不都是指日可待?这他娘的,这可是真正的偷天换日啊!” 高俅父子此计,端的狠毒周密! 西门庆终于彻底明白了这张巨大阴谋网的目的。 秦风敏锐地捕捉到了主公情绪的变化,那是对阴谋彻底洞悉后的冰冷杀机! 他心中狂喜,知道这是火上浇油的最佳时机!连忙接口道:“主公!还有个顶顶要紧的要命事!小的亲耳听见,那高衙内身边带了个叫‘血头陀’的凶戾角色!瞧模样,大概是少林出身,行事最是狠辣!” 秦风说到这儿,枝叶一挺,充满了鄙夷:“不过嘛,跟主公您这样天神般的人物一比,那简直就是臭水沟里的萤火虫碰上了正午头顶的金乌!给主公您提鞋都嫌他手粗脚笨,污了您的宝履!主公您抬手就能碾死他……” “行了!”西门庆的声音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马屁,笑道,“后边的话就不用还说了。此事,你办得极好!” “哎哟!多谢主公关爱!多谢主公夸赞!”秦风所化的苍耳欣喜若狂,枝叶哗啦啦响成一片,如同被劲风吹过。 这时,锁灵那慵懒的声音也在一旁响起,带着点功过簿记账般的味道:“唔……记你一功吧。小子,算你机灵。回头,让废柴……哦不是,让主公……赏你一瓢银河水喝。” 随着锁灵的允诺落下,整个小药圃中瞬间沸腾了! “呼啦!”那株代表着秦风的苍耳简直如同狂风中的杂草,枝叶和带刺的果实疯狂摇曳,喜不自胜。 不远处叶片如虎爪般舒展虎掌草,宽厚的叶片哗啦啦地抖动起来,其精神意念清晰地传递过来:“主公!主公!莫忘了我虎掌草!我天生力气大,一掌下去铁门栓也能拍断了!” 旁边一簇顶着几颗红艳欲滴果实的蛇莓,柔韧的枝条轻轻摇晃,“主公~若需让人昏头昏脑,不知不觉做出些蠢事来,我蛇莓最是在行啦……无声无息,便能使其心神恍惚,幻象丛生。” 叶片边缘和茎杆上布满尖锐硬刺的两面针,叶片翻转,点点寒芒在药圃的特殊光线映照下闪烁不定,意念尖锐如锥:“哼!主公,我两面针的本事您还不清楚吧,今后您瞧好了,本官……哦不……本药的本事其实浪得虚名!” 角落边,长得像小瓜蒂的狗尿苔,闷闷地发出厚重的意念,如同粗粝的石头摩擦:“再好的精钢精铁,只要被我狗尿苔沾上一点味儿,哼!片刻功夫,就能给它蚀出个拳头大的窟窿!破门拆锁,摧锋毁甲,不在话下!” 一时间,小药圃内意念交织,争奇斗艳,各种微光闪烁,药灵们都在极力展现自己的独特能力,希望能为主人所用,博得那珍贵的银河水或者主公的一句认可。 药圃边沿一条不起眼的垄沟旁,一丛丛纤细的、顶着白色绒球的蒲公英却始终安静地伏在那里,对周围的喧闹毫无反应,显得格格不入。 西门庆好奇地问锁灵:“那株蒲公英为何如此沉默?可是有何特异之处?” 锁灵那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哦?你说那些小家伙啊,它不喜多言,但它的本事可不在于眼前这些争斗之术。” 锁灵顿了顿,意念中透出些许玩味与期待:“它那些轻盈的白色小种子,看似柔弱,却蕴含了那些壮士魂魄最后一丝俯瞰山河的执念。其冠毛一旦离体乘风而起,其视角便如同苍鹰翱翔于云端,到高阶形态的时候,方圆数十里内,纤毫毕现,比最顶尖的探哨还要可靠数倍!” “数十里高空之眼?”西门庆心头剧震,一股巨大的惊喜如同狂潮般瞬间淹没了他!这能力简直是天降奇珍! 在信息传递迟缓的时代,意味着料敌先机、掌控战场!其价值难以估量! 他眼中精光爆闪,立刻将喜悦化作实实在在的激励,声音穿透整个药圃空间:“好,好,好!尔等皆有大能,今日秦风立下头功,当赏!他日无论是谁,再立新功,个个都赏!” “哗——”药圃内瞬间又是一片欢腾鼓舞的意念波动,各种药灵争相摇曳,表达着兴奋。秦风所化的苍耳更是激动得几乎要把根须拔出来跳几下。 锁灵凑近西门庆耳边,低声道:“不过,现在这些药材还都是低阶,每隔十二个时辰才能使用一次异能哦!” 西门庆点点头,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毕竟合理这些药材的异能,必是自己一大助力。 锁灵又悄无声息地飘近了西门庆一些,向着药圃一侧那条闪烁着淡淡星辉的银色细流努了努嘴。 西门庆顺着锁灵的指引看过去,只见银河水小了不少,原本的银色小河,如今却缩减了一小半。 锁灵道:“废柴,快快赚钱哦,若是哪一天银河水干枯了,那时候,这些药材只能喝西北风了,你女儿的药方,那可就是爆米花沏茶——泡汤了哦!” 第六十一章 新麦,给张大人添点粮! 西门庆孤剑般站在船头,大船艰难地通过一处水势湍急的船闸,驶入更为宽敞的绣江主河道,一路逆流而上,朝着东平府城的所在地——须城县进发。 船行迅速,不过五六日光景,河道两岸的景象已然不同。 时值五月,须城县运河两岸广袤的原野上,金黄色的麦浪翻滚。 那是即将成熟的冬小麦,经过寒冬的蛰伏和春日的滋养,在夏日骄阳的炙烤下,进入了生命最灿烂的丰盈时刻。 麦穗像鞭梢般炸开,谦卑地低着头,将原本挺拔的秸秆压弯了腰。 西门庆伫立船头,劲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发丝,深情的凝视着这片炽热而充满生机的金色海洋。 恍惚间,眼前的景象猛地被另一幅画面覆盖、交错: 也是这般金灿灿的无边麦田。 晴朗的天空下,自己拉着梳着羊角辫、穿着碎花布裙的小囡囡,一步一步走在松软的田埂上。 “囡囡,看,这是什么?” “麦子!” “对,是麦子,黄黄的麦子成熟后能做什么?” “嗯……做大白馒头!” “囡囡真聪明!来,爸爸教你唱首歌谣!”他笑着,声音清朗而富有磁性,回荡在空旷的田野: “大大的馒头哪里来? 白白的面粉做出来; 白白的面粉哪里来? 黄黄的小麦磨出来; 黄黄的小麦哪里来? 农民伯伯种出来!” 他的步伐缓慢而有力,囡囡则蹦蹦跳跳,仰着小脸,奶声奶气的,带着点小得意地跟着学唱。 ……天地之间,似乎再没有比这更纯粹、更美好的画面了。 “热……好热……”锁灵那不合时宜、带着点烦躁的声音蓦地在西门庆识海中响起:“废柴!你看前边!麦田打谷场边上那些人……他们在干什么?” 西门庆浑身猛地一震! 眼前璀璨的金色麦田、囡囡的笑靥如花瞬间如镜花水月般破碎、消散,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向河道前方远处的麦田看去。 离河岸不远,本应该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打谷场上,情况却极为反常! 打谷场宽阔平整,此时本该堆满了收割下来的麦捆,农人们挥舞着梿枷,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麦粒飞溅如雨。 扬麦的妇女顶着烈日,将混杂着碎壳的麦粒高高抛起,借助风力分离出干净饱满的麦子,好一派热火朝天的丰收景象! 然而眼前所见,却是一片仓惶! 没有脱粒!没有扬麦!只有无数农人,无论是壮劳力还是老人、妇女,都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效率,将刚收割下的麦粒,飞快地装入各种布袋! 粗麻袋、草袋、甚至是缝制得歪歪扭扭的布囊,无一例外地鼓胀起来! 这些沉重的麦袋,被迅速背到身上、扛上肩头,顺着绣江河旁的官道,急匆匆赶往府城方向。 就连几个梳着朝天辫的娃娃,也捧着装满新麦的粗陶碗,跟在大人们身后,急匆匆赶往府城方向。 人流,正在乡间小路上逐渐汇聚成人海。 “这……新粮不抓紧晾晒入仓,反而背着往城里赶?这……这不合常理!”西门庆心中升起巨大的疑惑。 大船破开浑浊的河水,离府城越来越近。 那由巨大青条石垒砌而成的须城县巍峨城墙,轮廓已清晰可见。 城头上旌旗猎猎,垛口间隐约可见戍卒甲胄的反光,一派森然气象。 距离城墙还有二三里水路,在紧邻着绣江河埠头的一大片空地上,一幕令人震撼的景象闯入眼帘:一座丈余高的土台拔地而起,台上插着几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旗面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肃杀的寒意。 高台周围,用人山人海来形容绝不为过! 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如同迁徙的蚁群,从官道的各个方向,从田野间的阡陌小路,不断汇聚而来,正是刚才西门庆在船上看到的那股背着麦袋的人流! 农夫、小贩、走卒……他们背着沉甸甸的、鼓囊囊的粮食袋,目标只有一个——那座高台! 人声鼎沸,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悲愤沉重的压抑。 无数粮食袋子堆积在高台下的空地上,如同一座座金色的小丘。 还有农人正不断地挤开人群,将新扛来的粮食奋力堆叠上去。 “让一让,让一让!我这新麦!给张大人加一点!”捧着麦碗的孩子挤不进核心区,便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一小碗麦粒倒入旁边别人已经堆高的粮袋上,目光懵懂又坚定。 这哪里是买卖?这分明是万众一心地在进行着一场不合常理的“上贡”! “张顺!”西门庆沉声喝道,“上岸打听打听!那些农人肩扛背负新粮来此所为何事?那台上,又是何勾当?” 张顺答应一声,让渔家夫妇靠岸,一跃上岸去了。 不过一炷香时间,张顺回到大船,禀报道:“哥哥,前面杀官儿呢?奶奶的,听说还是皇帝老子亲手勾决的!” “杀官?杀谁?”鲁智深也来了兴趣,道:“洒家杀人无算,杀官还是第一次见,走,买串子鞭炮乐看热闹去。” 张顺道:“哥哥,这个热闹可看不成,老百姓聚集起来,都是来为那官儿保命的。” 西门庆道:“此话怎讲?” 张顺道:“急匆匆的也问不清楚,只知道百姓扛来新麦,就是为了那个要保住要砍头的官儿的命。” 武松道:“还有这等奇事,走,上岸瞧瞧去!” 几人停船靠岸,远远望见几个赤膊纤夫跪在堤上,用草绳把三根香捆在柳枝头,口中喃喃道:“张大人哪……您是天大的好人……老天爷不开眼啊……小的们命贱……只能在这里……先……先给您磕个头送送行……黄泉路上……您莫怕孤单……” 言罢,几个汉子重重地将额头砸向地面,“咚”的数声闷响! 西门庆一行人脚步猛地顿住! 竟已开始有人祭奠送行?这哪里是刑场?分明是一片提前降临的悲壮坟场!更说明了这个张大人,在百姓心中是何等地位。 离刑台越近,人潮越是拥挤。 人群自发地、异常默契地为中间空出一条约莫三尺宽的缝隙,显然是专门让那些背着沉重粮袋赶来的农人能够顺畅通行。 不断有后来的人焦急的扛着粮袋挤入通道:“劳驾,劳驾!让让路!新麦,给张大人添点粮!” 鲁智深、武松这等见过无数世面的好汉,此刻也面沉似水,脸上再无半分看热闹的神色。 西门庆目光沉沉,扫视着这悲壮如海的人群,心中念头飞转。 眼看前方人墙太过密集,寸步难行。 张顺四处一张望,指着距离高台不远一家挂着“临江风月”幡子的两层茶社:“押司!此处人虽也多,但临河又临刑台,地势高。上那二楼,视野极佳!正好将刑场上情形看个分明!不如上去,寻个位置,吃杯茶水解渴,慢慢再探消息?” 西门庆顺着望去,这茶社位置果然极佳,二楼靠窗的几面窗户,视野毫无遮挡,正对着不远处的刑台,甚至能看到监斩台和后面府城的官道。 他点头应允:“好!” 张顺立刻挤了过去。 茶社门口也是人头攒动,显然不少富户或者消息灵通之人也想借此宝地“观礼”。 少顷,只见他出现在二楼一个极好的靠窗位置,身子探出窗户,冲着西门庆等人用力地招了招手,脸上带着一丝得色:“哥哥!这边!有好位置!” 几人登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来到茶社二楼。 偌大的二楼已是座无虚席。 茶客大多是头戴方巾的秀才,个个脸上带着紧张、好奇、愤懑或叹息的神情。 还有些则是短衣打扮、气息精悍的汉子,显然是来参加武举的武生。 此时无论秀才还是武生,都无心品茶,目光齐刷刷地聚焦于窗外刑台的方向。 张顺所占据的位置果然是二楼视野最佳之处——一张临窗的大八仙桌,推开窗户,整个刑场尽收眼底。 片刻,皂衫茶博士端着茶盘小碎步而来。 “贵客尝尝小店的北苑先春。”茶博士小心翼翼摆开茶碗,为众人倒上茶水,又端来几盘干果小吃。 几人喝着茶,茶叶果然幽香,抬头看向窗外,断头台就在不远处。 几名袒胸露怀的大汉手持鬼头刀站在台上,想来就是刽子手了。 只听一声锣响,窗下数名衙役手持水火棍清道,随后一乘青幔八抬大轿并一乘绿呢小轿前后而来,四周护卫着七八十兵丁,开路兵丁手举“肃静”“回避”木牌,大叫:“知府程大人到,肃静、回避……” 西门庆从窗口向下望去,想来这程大人,就是新任东平府知府,高俅的外甥程万里了。 只是不知绿呢小轿中却是何人? 片刻工夫,两乘轿子停下来。 青幔大轿一落地,里面缓缓钻出一名官员。 绯色罗袍下摆的鎏金螭纹补子擦过轿帘,衙役高叫:“程大人到~” 绿呢轿帘一掀,一个身穿缠枝牡丹纹紫罗袍的公子走出轿子。 “高衙内!”茶社中,鲁智深双眼圆睁,忽地站起。 程万里扫视一眼左右,当先迈步登上断头台边的监斩台,叫道:“午时即刻就到,且把犯官带上来!” 二三十个兵丁,将一辆囚车缓缓自码头一侧推来。 囚车之中,一个老者满脸血污,灰白的头发披散着,看起来一条命十停里,已经去了六七停。 霎时间,码头上下万千百姓无声跪倒在地,低沉哭泣起来。 茶社中,就连茶博士也放下茶壶,用衣袖抹起了眼泪。 一旁,武松问道:“此人是谁?” 茶博士神色悲伤,啜泣道:“客……客官有所不知啊,呜呜……此人……此人……他就是咱们须城县的……父母官……张文远——张大人!呜呜呜呜……天哪!开开眼吧!您怎么能带走这样的青天大老爷啊!呜呜呜……” 第六十二章 一万八千二百三十六座新坟 午时将至,炽烈的阳光像熔化的黄金,泼满了绣江河畔的刑场。 监斩台漆的油光锃亮,却显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威严。 知府程万里身着簇新官袍端坐在监斩台上,目光越过台下攒动的人头,直直盯在囚车之上那个垂死的老人身上。 在程万里身后,半倚半靠在一张铺着虎皮褥子的宽大太师椅里的,正是高俅太尉之子——高衙内。 他二郎腿翘得比监斩官的乌纱帽还高,锦袍松垮地敞开,露出里衬柔软的绸缎。 一个精致的鎏金蜜饯盒子在他指尖上滴溜溜打转,发出细碎诱人的声响,与肃杀的刑场格格不入。 抬头看看太阳方位,程万里大喝一声:“押犯官张文远上断头台!” 令旗挥下。 沉重的囚车铁栓被几个兵丁哗啦啦抽开,发出一阵铁链的撞击声。 几个士兵如狼似虎地扑向囚笼。 张文远,曾经的须城县令,此刻形容枯槁,满头乱发如同秋草般枯白,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任由兵丁拖上那座象征着死亡的断头台。 “张大人!冤枉啊!张大人您冤枉呐……” “青天大老爷!苍天开开眼啊!” 断头台下,是黑压压跪伏的一片须城百姓,压抑了太久的悲恸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哀嚎声、痛哭声、嘶喊声震天动地,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悲鸣海洋。 许多老弱妇孺更是匍匐在地,向着那座高台死命叩头,额角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染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监斩台上,程万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手指在案桌上敲击了两下,向断头台上的张文远喝道:“张——文——远!今日本府奉刑部行文。” 他扬了扬手中卷轴的一角,加重了语气,“处——斩——于——你!”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你可知罪?去年秋日,你胆大包天,罔顾律法纲纪,私开须城县官仓,致使国朝七万石贡米失却!此乃倾天之祸,简直罪无可恕,万死难辞!” 断头台上,张文远被两个壮硕的兵丁死死按住肩膀,膝盖抵着冰凉粗糙的木板。 他剧烈地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来,满头白发被汗水和血痂黏成缕缕垂在额前,发隙间一双眼睛,迎着程万里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开仓?事出有因!但下官在此,自——认——无——罪!” 声音嘶哑却穿透云霄,盖过了衙役的呵斥和百姓的呜咽。 “无罪?!”程万里猛地站起身来,身体前倾,手指点向张文远,厉声质问,“官仓之内,储放的是何物?乃是上贡天听、供汴京城官家御用的江南贡米!天家之物!岂是你一个区区七品县令,芝麻绿豆大的官身,能够私自开启的?你这狗胆,已是捅破了天!” 张文远被“狗胆”二字彻底激怒。 他剧烈地摇晃着头颅,瞪着程万里,悲愤的声音如雷霆炸响:“程大人!程——知——府!您坐在这大堂之上,高卧府邸之中,当然知道须城县有多少户册人口!那是冰冷的数字!但——您——可知!去年秋天……” 他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撕裂声带,“就在须城县运河两岸的荒郊野地里,一夜之间,到底……到底新添了多少座坟头?” 他目光死死盯着程万里,充满了血丝的眼球像是要凸出来:“生老病死,本是天道轮回?说得何其轻巧,多少座新坟头?哼!您高高在上,当然不需要知道,您那双缎面官靴,可曾踏进过半寸那人间地狱?” 程万里不自觉地微微后仰,想要避开那目光的锋芒,但随即又硬起心肠,咬着牙低沉地喝道:“一派胡言!灾情自有朝廷赈济,岂容你……” “一万八千二百三十六座新坟啊!程大人!”张文远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悲痛而尖锐变形,他艰难地喘息着哭嚎道:“这还只是有名有姓、勉强能裹一张破席卷起掩埋的!那些用草席破布都裹不齐全、无力掩埋、倒毙在沟壑野地、被野狗啃食、被雀鸟啄食的尸骸,不计其数!不计其数!” 他的声音陡然降低,却带着更深重的悲伤与绝望,“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我张文远,侥幸读过几本书,侥幸得蒙圣恩,中了进士,放了一方父母!我眼睁睁看着治下子民,一村接一村地死绝,一乡接一乡地断绝炊烟……我这颗心,是肉长的!不是石头刻的!我这顶乌纱……” 他猛地甩头,几缕白发飘扬,“是百姓所托!不是升官发财的台阶!我总不能!我张文远总不能!就坐在衙门里,眼睁睁看着他们……他们一个接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活活……饿死啊!” 最后几个字,已是悲恸欲绝,声泪俱下,台下百姓闻之,哭嚎震天! 程万里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又在暴怒中涨成猪肝色。 张文远描绘的地狱景象如同鬼爪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挥手,像是要驱散那无形的恐惧,声音因急怒而更加尖锐刻薄:“强词夺理,所以!所以你一个七品县令,就敢目无王法,私开官仓?你可知道!那官仓里存放的,是要送到汴京官家御案的贡米!那是皇上的米!龙案上的米!你也敢抢?” “抢?”张文远仰天长笑,那笑声比哭更凄厉,带着万分的悲凉与决绝,“哈哈哈哈!去年秋冬,须城县是赤地百里,多少天不见一滴雨水,全县颗粒无收!乡亲们啃光了树皮,吃净了观音土,屎都拉不出来,腹胀如鼓活活憋死!贡米也好!麸糠也好!哪怕是猪狗吃的糟粕!只要能塞进嘴里!……那就是能活命的仙丹!就是老天爷开恩的甘露!” 他猛地低下头,如同濒死的野兽般死死盯住程万里,牙缝里挤出质问,“程大人!您饱读圣贤书,可曾在饥饿里打过滚?您尝过用刀子刮下榆树皮煮汤的滋味吗?那糊糊喝下去,比刀子割喉还难受!可那是命!在饿得快要啃掉自己胳膊的灾民眼里,”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砸在程万里的心上,“贡米,榆树皮,观音土,都!他!娘!的!没!区!别!” “你……你……”程万里被这直白血腥的质问噎得几乎背过气去。 他指着张文远的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前阵阵发黑,暴怒与一丝深埋的羞惭交织,最终化作雷霆咆哮,震得整个监斩台嗡嗡作响:“大胆张文远!你这是大逆不道!藐视皇威!你敢……你竟敢说御用的贡米……与……与那等贱物无异?” “皇威?”张文远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他的眼神穿透了程万里,望向西方汴京方向。 “当百姓倒毙在路边野狗都不忍啃食的时候……皇威?”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度嘲讽的弧度,“皇威在这个时候抖落?呵……这时候,百姓睁开眼睛,想要看到的不是什么君威煌煌!八百里加急,奏章上了十几次,血书也写了,膝盖跪烂了,我望穿秋水,望断了这条奔流入海的绣江河!” 他猛地转向咆哮的绣江,声音再度嘶哑高亢,带着无尽的控诉和绝望,“可是!程知府!你告诉我!去年冬天,这滔滔绣江水里,可曾开来过一条打着朝廷旗帜、载着活命粮食的——赈——灾——船?啊?有吗?” 程万里脸色铁青,没有回答。 在他身后,一名挺着大肚子的员外上前一步,喝道:“谁说没有赈灾船前来?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来赈灾的船……多着呢!” 断头台下,有纤夫认出此人,叫道:“这是‘大龙’船行的老板富大龙,我等日夜守在运河旁,怎的没有给一艘赈灾船拉过纤?” 人群“嗡”的一声炸起,都说从未见过一粒赈灾粮。 富大龙手指着台下,“你……你等……”,半晌终是没有反驳。 张文远一甩额前白发,双手指天大叫:“若有哪怕一条赈灾船来!须城县外,运河两岸,也不至于!也不至于……坟头一个挨着一个,叠成了山!饿殍倒毙一地,腐烂发臭,堆……堆成了河啊……!” “放肆!”程万里再也无法忍受,声音因失控而尖利无比:“赈济的粮船朝廷自有调度,自有规制!岂是你一小小县令能妄加非议?张文远!擅开官仓即是死罪!你怕不怕死?” “怕——啊——,但开仓后,我就不怕啦!” “为何不怕?” 张文远将佝偻的脊背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如同洪钟大吕,响彻云霄: “程万里!睁开你的眼看清楚!你看看台下!你看看他们!开官仓,死我张文远一人!不开官仓?饿死我须城上万黎民!甚至……更多!这笔账,我张文远掰碎了骨头,用这腔子里的血算得清清楚楚!开仓……死我一人而换万人,我便不怕了,哈哈哈哈,不怕了~~” 第六十三章 你可曾吃过老鼠肉? “不怕了~~”张文远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云霄。 茶楼之上,西门庆、鲁智深等人,以及一众读书人、武生个个神情肃穆,仰天长叹。 断头台上,张文远他发出一阵悲怆至极的大笑,“《春秋》有言,‘天生民而立君,民者,君之本也’!这不正是我们读书人……十年寒窗苦,所追求的……安邦济世之志?这颗脑袋今日就算掉了……我……我怕什么?” 他笑声戛然而止,猛地盯向程万里,笑道:“我张文远今日就用这一腔热血,染红这‘民为贵’三个字!看看能否让这青天……开开眼!” “好胆!”程万里被这股浩然之气冲击得下意识地缩了缩瞳孔,色厉内荏地咆哮,“好个牙尖嘴利!今日就是将你千刀万剐,也难赎你藐视朝廷、擅开官仓之罪!” “剐!你尽管剐!”张文远已豁出一切,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如同冰冷的刀锋,“张文远不过一副臭皮囊,烂肉一堆!你就算将我剁成肉泥,碾为齑粉,那也是我一人之血!但你!程大人!” 他猛然提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令人灵魂颤抖的控诉,“你不能……你不能让那些百姓白死!更不能!亵渎!那一万多名……还有更多……更多无声无息就烂在沟渠里的亡魂!” 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变形,充满无尽悲凉,“那里面有须发皆白、辛苦劳作一辈子的耄耋老人……他们死的时候……有的还紧紧攥着一把从地里抠出的黄土啊!还有……尚在襁褓之中、刚会喊爹娘的婴儿……他们死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小手小脚都饿成了……柴禾棒!” 张文远的悲鸣如重锤,砸得监斩台上的程万里身体微晃,他下意识想反驳,喉头却像被塞了一团麻布,那句“咎由自取”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高衙内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蜜饯盒子不知何时停止了转动,嘴角玩味的笑意更浓了。 “所以——!”程万里深吸几口灼热的空气,努力稳定心神,试图抓住最后的理据,“所以,你就可以不听皇命,擅作主张打开官仓?这就是你眼中所谓的‘民为重’?这大宋的法度何在?朝廷的威严何在?” “程大人……”张文远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彻底的失望和悲悯“你……你也是读书人出身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那些饿死的眼睛!都在天上!在九泉之下!在看着你!在看着这煌煌大宋!” “住口!住口!住口!”程万里彻底失控,理智被彻底冲垮,只剩下被逼到墙角、赤裸裸的恐惧带来的暴怒。 他猛地站起,挥舞着手臂咆哮:“擅开官仓,窃取国粮!张文远,你就是偷盗国库的官仓之鼠!硕鼠!国之蠹虫!”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文远并未暴怒,反而在这濒死时刻,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微笑。 他甚至费力地伸出枯瘦的手,缓缓地理了理额边被热风吹飘起的几缕雪白银丝,动作出奇的平和。 “硕鼠?……呵呵,呵呵呵呵……程大人骂得好,比那榆树皮汤还要刺耳些……硕鼠?”他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悲凉,“大人位高权重,锦衣玉食,可曾……尝过老鼠肉的滋味?” 这个突兀的问题让整个刑场瞬间安静下来,连高衙内都微微坐直了身体,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好奇光芒。 张文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声音陷入一种沉痛的回忆,“去年冬日,野地里最后一点草根都被扒光了,树皮都被刮成了雪白的骨头……饿得发疯的人们,开始掘地三尺……抓到一窝刚出生、还没睁眼、粉嫩嫩的老鼠仔……就像……就像捡到了过年的白面饽饽……那是大喜事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麻木的残忍,“那点微不足道的肉……就那么血淋淋的,带着鼠毛……生嚼……硬咽下肚……” 程万里的胃部一阵剧烈翻腾,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喉结上下滚动,颤声问道:“你……你也曾……吃过那……老鼠肉?” 这个问题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诞而恐怖,那是一个读书人、一个进士出身的县令的末路? “不止下官吃过……”张文远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他闭了闭眼,声音如同杜鹃啼血,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深处的剧痛,“不止是我……我那糟糠之妻……我的……我的……亲闺女鸾英……也……吃过!” 他像是被利刃刺穿心脏,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全靠兵丁的左右钳制才没倒下。 他猛地睁开泪眼,血丝密布,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号:“我那内人……为了省下……省下那点……那点腥臊不堪的东西……留给我和女儿……自己……自己……却……却……活活!活活饿死了啊!” 这字字泣血的控诉,如同最后的绝唱,抽干了张文远所有的力气和精神。 他再也支撑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软软地弯曲下去,如同风中残烛。 这人间至悲的哭诉,彻底点燃了台下百姓最后的勇气和力量。 “张大人!” “张大人!” 一个苍老的、带着哭腔和巨大决心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响:“我们对不起您呐!——今年!今年我们抢收了一点新麦!这就替您还……还官府的贡米!” 这声音如同火星溅入油海。 “还!我们还粮!” “豁出去了!还粮!” “粮!我们的麦子!给张大人顶账!” 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呼喊声从人群中如怒涛般涌起。 跪在地上的人们疯狂地行动起来,他们解开身上背着的、怀里抱着的口袋。 无数双手,粗糙黝黑的农夫的手,骨节变形工匠的手,布满老茧妇人的手……用力地扯开袋子口,奋力地将里面粒粒饱满的新麦子,不顾一切地朝着断头台倾倒下去! 金色的麦粒如同瀑布,如同洪流! 哗啦啦—— 哗啦啦—— 如同金色的雨点,如同流淌的金沙! 一袋袋,一斗斗,被无数双手,奋力抛洒向那夺命的断头台!无数带着泥点、草屑的布袋、麻袋被撕开、扔在人群脚下。 麦粒打在木板边缘,发出密集如雨点般的声响,砸在兵丁的靴子上,衙役们的棍棒上……甚至,一些麦粒直接飞溅到张文远跪着的腿边,滚落在他那破旧的囚裤上。 他艰难地低头,看到那一颗颗圆润的金色麦粒,身体剧震,刚刚几乎干涸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断头台前,一座由新麦堆成的小山奇迹般地迅速隆起,发出沙沙的声响,散发着新麦独有的、干燥而温暖的香气! 这山越堆越高!不断攀升! 无数百姓还在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肩膀扛着、背上驮着沉甸甸的粮袋,奋力向前挤,无视衙役的呵斥与棍棒!后续的麦子如同流水汇入江河,前仆后继地倾泻而下! “留下张大人!求求大人开恩啊!” “刀下留人!大人开恩啊!” “我等愿用今年新麦!还回贡米!赎张大人一命!” 数不清多少张热泪纵横的脸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仰望着监斩台。 他们的目光如同无数条祈求的绳索,牢牢地套向程万里。 金色的麦山,在烈日下熠熠生辉,几乎与断头台等高,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整个刑场陷入一种悲壮的凝滞。 刽子手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顿,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几乎要淹没他脚踝的金黄麦粒。 西门庆的腰间,龙鳞锁微微震动了一下。 锁灵的声音带着哭腔,清晰地在他意识中嘤嘤哭泣起来:“呜……张大人说得没错……这煌煌大宋天下,表面上烈火烹油,花团锦簇……内里……竟真的不如……不如我这龙鳞锁内小小的一方药圃清静干净……” 就在这时! “镗——镗——镗!” 三声撕裂凝固空气的刺耳铜锣声骤然爆响! 这是报时官在提醒监斩官,午时三刻到了! 那宣告死亡最终到来的声音,像冰冷的铁索,勒断了所有哀求之声。 “唔?”一旁太师椅上的高衙内仿佛从这惊天动地的还粮声中醒过神来,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顺手又拈了一颗蜜饯丢入口中,这才歪着头,懒洋洋地看向脸色铁青的程万里,嘴角勾起假笑:“哎?程大人,午时三刻了……本衙内,还等着看那血溅五步……人头落地的‘好戏’呢!” 那“好戏”二字如同毒针,狠狠刺穿了程万里心中那最后一丝因麦山而生的迟疑! 这迟疑本就如风中残烛,瞬间被高衙内那轻佻而冷酷的催促彻底吹灭! 他眼中最后一点犹豫的光芒被冰冷残忍的决断覆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那是被逼入绝境、必须依靠杀戮才能维持威严的恐惧和暴戾! “斩——!” 第六十四章 爹……咱们……回家了 “斩——!” 这一个字,程万里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胸腔里挤压爆吼出来! 声音因极致的情感扭曲而失真,尖锐地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轰!轰!轰!” 三声沉闷丧炮声几乎紧跟着那凄厉的“斩”字炸响,炮口喷出的黑烟,如同死神张开的巨大羽翼,迅速弥漫开一片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刑场,让本就压抑的氛围更加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炮烟尚未消散,刽子手那双三角眼一闪,只剩下纯粹的冷酷。 他仿若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机械地向前迈出一大步,一把揪住了张文远脑后的亡命木牌,用力一拔! “嚓啦!”一声轻响,木牌的绳索断裂,木屑飞溅而出,像是不甘的灵魂在发出最后的抗议。 张文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带动得脖颈后仰,他似乎想最后看一眼这片他深爱过、付出过、最终也将埋葬他的土地,想再看看台下那些泪流满面的父老乡亲…… 但他只来得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那破败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为百姓……值……了……!” 刽子手手腕一翻,那柄沉重的鬼头刀被高高举起! 在烈日的照耀下,凛冽的寒光划过一道夺目的弧线…… “吼啊——!”不知是哪位百姓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愤,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声,这吼声,压过了一切悲泣,像是对这残酷判决的怒吼,也是对张文远的最后声援。 刀落!风息!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一道寒光闪过。 哧!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肉跳的利刃破骨声响彻刑场。 那颗带着悲愤、带着决绝、带着无限苍凉的头颅——那颗属于张文远、属于曾经意气风发的进士张、属于须城百姓心中“青天”的头颅——飞离了躯干。 头颅画出一道弧线,滚落在麦山上…… 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墨一般,瞬间染红了身下大片大片的麦粒,金红相间,何等刺眼。 “张大人——!” “青天——老爷啊——!” 巨大的、足以掀翻整个绣江河堤的悲号哭声轰然爆发。 如同天塌地陷,无数百姓彻底崩溃,失声恸哭,捶胸、顿足、撕扯着头发、以头抢地…… 哭喊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直冲云霄,这巨大的悲恸让空气都在震颤,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张文远的离去而悲泣。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无数白色的纸花。 那雪白的纸花,如同冬日最凄凉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自发地撒满了整片刑场。 纸钱翻飞着,有的落在猩红的断头台上,像是在为这血腥的地方铺上一层哀伤的白纱; 有的落在粘稠的血泊里,瞬间被鲜血浸湿,仿佛也染上了那份悲痛; 有的落在金灿灿染血的麦山上,与那金红相间的麦粒相互映衬,更显凄凉…… 离刑场不远处的茶社雅间,西门庆、鲁智深,以及一应秀才和武生等人肃然而立,面容紧绷,齐齐朝着断头台方向,郑重地、深深地弯腰鞠躬致意。 雅间内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压抑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重于泰山……!”西门庆直起身,面色极其难看,那原本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脸上,此刻满是痛苦与无奈,眼神复杂难言。 他腰间那龙鳞锁的震动陡然加剧! 锁灵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再次在他意识中响起,那声音充满了尖锐的控诉和悲凉:“看到了吧?这一刀,斩地哪里是张文远的脑袋?这是斩断了天理,斩断了人心最后的那点念想,斩的是这不公的青天!这破大宋!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西门庆心头同样压着巨石,他看着那逐渐停止喷洒的断颈和无头的身体,声音低沉沙哑,喃喃道:“张公……为民请命而死……何其悲壮……他的魂魄……”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发热的龙鳞锁,仿佛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予那即将消逝的灵魂一丝慰藉。 锁灵在西门庆的神识里发出一声带着浓郁鼻音,却冰冷异常的冷哼:“哼!还用你假惺惺来说?本姑娘知道该怎么做!这等高贵的灵魂,岂能让他在污浊人世间受苦?” 话音未落,断头台上空! 异象陡生! 当然,除了西门庆无人能见。 在那喷洒的热血之上,在那翻飞的白纸钱雾中,一缕浩然正气的灵魂之息,缓缓自那具倒伏在麦山上的无头尸体中升起。 那气息呈现一种沉郁坚韧的青色,其中隐隐有微弱的、金色光芒流动,那是他心中最后留存的一丝光明和对苍生的大爱! 它轻轻摇曳,带着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眷恋和无尽的遗憾,短暂地在空中停留了一瞬,似乎在最后回望那片他曾倾尽心血的土地和痛哭的百姓。 随即,仿佛受到了某种强大而本源的召唤,“嗖”的一声!投入西门庆胸前那枚锈迹斑斑的龙鳞锁之中! 悄无声息! 高悬的烈日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它将断头台的庞大影子拉得极长,严丝合缝、冰冷精准地投射在断头台前粗糙坚硬的青石板上,如同为这片土地上无数枉死的灵魂……量身定做的巨大墨色棺椁。 沸腾的、哭泣的人群如同滚水,人潮在巨大的悲痛下涌动、分开,仿佛海浪翻滚。 在这一片混乱与悲痛之中,一个纤细瘦弱的年轻女子身影,缓缓从中走了出来。 她穿着素色的粗布衣裙,那衣裙的袖口和裙摆处打着几个补丁,洗得已经有些发白,与这血腥喧嚣的刑场格格不入。 她迈着缓慢的步伐,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破碎的心尖上,每一步都承载着无尽的悲痛与沉重。 整个刑场,在这奇异的脚步声中,奇迹般地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她…… 女子一步步地,径直走到断头台下,她没有看那些如山的带血麦粒,那一片片被鲜血染红的麦粒,在她眼中仿佛只是一片虚无,她的目光早已被更重要的东西所吸引。 她默默地弯腰,那素白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麦山上那些沾着血污的金色麦粒,动作轻得如同怕惊醒一个梦。 麦粒被拨开,形成一个小小的沟渠,人头滚落下来。 女子没有一丝害怕,轻柔地将粘在头颅上的麦粒,一粒一粒捏下, 一粒、两粒、三粒……那动作,像在为睡着的婴儿抹去额角的汗珠般轻柔。不知过了多久,她默默地弯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将张文远的头颅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嘶啦!一声布帛裂响惊醒了呆滞的人群——她用力撕下裙摆,如同裹襁褓般,一层层,仔细的、密不透风地将张文远的头颅包裹起来,只露出一点散乱的白发在外。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清晰地在这死寂的刑场上响起: “爹……咱们……回家了!” 茶社二楼,西门庆、鲁智深等人如遭雷击,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抱着头颅、泪流满面的素衣女子! “她?!”“是她!!”“天老爷!”西门庆的心跳仿佛瞬间停滞,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 没错! 正是三天前,他们兄弟在城郊运河边那艘画舫上,从高衙内那只色中饿鬼的魔爪下拼死救下的……那个姑娘! 人群在短暂的死寂后,如同沸腾的油锅骤然炸开! “老天爷!是张小姐!” “是张县令的独女!鸾英姑娘啊!” “鸾英姑娘!苦命的丫头啊!”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呼声再次淹没了一切。 有人泣不成声地喊着:“姑娘!运河边上有块好地方!山清水秀的!埋了……埋了张大人吧!”话语中带着血泪般的挽留。 一个老妪颤巍巍地抬起枯瘦的手,用力撸下腕上那个磨得只剩薄薄一层、显然是她唯一值钱之物的银镯子:“老婆子的镯子……您……您给大人……买口薄皮棺材吧……我老婆子对不住大人……” “我的耳坠子!” “我这里还有几十个铜钱!” “拿着!姑娘!拿去买纸钱!” 人群被这巨大的同仇敌忾和悲愤点燃!碎银子、铜板、褪色的耳坠、磨花的戒指……如同冰雹般,带着呼啸的破空声,雨点一样纷纷掷向张鸾英抱着头颅的裙摆! 监斩台上,高衙内手中那个把玩了半天的鎏金蜜饯盒子,突然“啪嗒”一声掉落在脚边的木板上,金杏蜜饯滚落一地。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细缝,如同发现猎物的毒蛇,身体前倾,死死盯着台下那个抱着血污包裹、在漫天“金纸花雨”中默默站立的素衣女子,脸上的玩味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贪婪的狂热! 他终于认出来了! 那双含着泪、却燃烧着与她那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如同烈火般仇恨与坚忍的眼睛! 这匹他念念不忘的、没到手的烈马! 她竟然自己……闯回了这片死地! 高衙内舔了一下嘴唇,喃喃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这一回,看你往哪儿跑?哼!” 第六十五章 不翻《刑统》翻菜谱 午后的东平府刑场,笼罩在一片沉滞的燥热里。 苍蝇嗡嗡地盘旋,落在那些暗褐色的痕迹上,贪婪地吮吸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气息。 就在这片凝滞的中心,断头台前,一身缟素的张鸾英,宛如狂风骤雨中即将被摧折的一株素莲。 她的父亲张文远——那位因不忍黎民受饥,擅自开仓放粮的“犯官”——刚刚身首异处。 此刻,她正用裙摆裹着父亲的人头,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清丽与凄美。 这份凄美,精准地戳中了看台上那颗最龌龊的心。 “嘿…嘿嘿……”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颤音的淫笑从高衙内喉咙深处挤出,似乎连骨头都轻了几分。 他凑到程万里早已僵硬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嘀咕起来。 “我说……抓住她,送到我那儿去……回头爷慢慢开导开导她……嘿嘿嘿!”他肥硕的脸上挤出一个下流至极的表情,小眼睛闪着迫不及待的光。 程万里,这位掌管东平府一方的父母官,此刻内心正拨弄着自己的小算盘。 一边是围观百姓压抑的愤怒和茶社中聚集的众多读书人、考生沉默地注视,那无形的压力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后背;另一边,则是身后这个跋扈衙内几乎贴在他耳根灼热的威胁和他那双淫邪贪婪的眼睛所带来的巨大压力。 他的眼皮狠狠抽搐了一下,内心盘算着:顺从谁?民意还是权利? 几乎只是一瞬间,那点可怜的道义感就被现实权力的恐惧压得粉碎:“明白!这等小事,包在哥哥我身上!” 死一般的寂静中,程万里却心中打定了主意! 得到了高衙内明确的授意,他仿佛瞬间获得了主心骨,“正气凛然”喝道:“兀那犯妇!张文远忝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皇恩,擅动国仓,罪证确凿,已然伏法!你既为其女,血脉相连,身负嫌疑,焉能自证清白?来人啊!速速将此犯妇拿下。” “犯妇”二字更是犹如两根钢针,狠狠扎进张鸾英千疮百孔的心房。 她回身望向监斩台,眼中燃烧起熊熊的怒火。 程万里话音未落,就在刑场边缘、与之遥遥相对的“清风楼”茶社二楼临窗的位置,一个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骤然响起: “慢着——!” 这声音不高亢,却异常沉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只见一位身着朴素青衫、气质却颇为沉稳的青年士子临窗而立。 此人正是西门庆——一个在此刻挺身而出的赶考学子。 他前世对古籍何等熟悉,这一世身为阳谷县押司,更是《宋刑统》了然于胸。 他朗声驳斥道:“程知府!在下以为此事不妥!按我煌煌《宋刑统》所载:仅有‘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此十类重罪,方为‘十恶’不赦,祸连亲眷!张文远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纵使有违程序,其心可悯,其行可彰,怎能妄断入‘十恶’之列?既非‘十恶’,依律岂能牵连其女张鸾英?望知府大人明鉴!” 西门庆的话语条理清晰,字字铿锵,直指要害,像一柄精准的法槌。 茶社中早已是群情激愤! 从张文远无辜被押赴刑场起,那压抑的怒火和文人的血气就在这些秀才、武生们胸中翻涌。 “昏聩!” “朗朗乾坤,岂容如此颠倒黑白!” “非‘十恶’而株连,大宋《刑统》何在?国法何在?” 叫骂声、质问声瞬间如开了闸的洪水般从茶社各处窗口迸发出来。 一个个平日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此刻如同被激怒的狮子,拍案而起,衣冠几乎凌乱! 就连那些准备应武试的魁梧考生们,也纷纷站起身,抱着臂膀,铜铃般的怒眼齐刷刷地瞪向监斩台上的程万里,肌肉贲张,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整个二楼弥漫开一股肃杀之气。 更有才子愤怒之余,不忘以文人之法痛斥: 一位瘦高的蓝衫士子,刷拉一声展开折扇,指着下方厉声斥责:“呜呼哀哉!知府大人断狱论刑,当遵国典,岂可凭一己之好恶,或他人之指使乎?将人命视如儿戏,岂为父母官所为?此乃王道不彰,律法蒙尘,天理难容也!” 角落里,一个年纪稍轻的才子更是悲愤填膺,气得脸颊通红,干脆摇头晃脑,声音抑扬顿挫地当场吟诵起一首打油诗: “仓鼠窃粮烹作膳, 大旱放赈反成囚。 知府断案似庖厨, 不翻《刑统》翻菜谱。” 这最后一句“知府断案似庖厨,不翻《刑统》翻菜谱”,简直如同平地惊雷,又似一记无比响亮的耳光,带着辛辣的讽刺、赤裸裸的鄙视和精准的概括,狠狠抽在了程万里的脸上! “好!!” “妙!妙绝!” “哈哈哈!翻菜谱?哈哈,恰如其分!恰如其分!” 整个茶社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和叫好声。一众平时讲究矜持的秀才们此刻毫无形象,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笑得直拍桌子,上气不接下气;有人笑得弯下腰,眼泪都飚了出来;有人干脆捂着肚子滑倒在地上。 监斩台上的程万里,被这突如其来、铺天盖地的讽刺浪潮彻底打懵了。 他嘴唇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觉得一股邪火在五脏六腑里乱窜,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却偏偏哑口无言! “噗!”就在这死寂与喧闹尴尬交织的刹那,高衙内懒洋洋地靠回太师椅,将嘴里一粒蜜饯核极其无礼地朝着茶社方向用力吐出,怪叫起来:“嘁!闹腾个什么劲儿?磨磨唧唧!这都磨叽半天了!程知府!他们这是要聚众闹事,胁官犯上!你还在等什么?” 程万里被高衙内这一声点醒,手指向喧闹的清风楼二楼,咆哮道: “大胆刁民!竟敢公然诽谤朝廷命官!来人啊——揪出那个作诗反官的狂徒!拿下!重重治罪!” “是!”十几个等候已久的衙役齐声应诺,纷纷抄起手中的水火无情棍,呐喊着朝茶社方向猛冲过去。 然而,当这群平日欺压惯了百姓的衙役真正冲到茶社门前,面对着楼上那无数双冷然讥诮、或是怒目而视的眼睛时,那股虚张声势的气焰不由得滞了一滞。 为首的一个班头,眼神里明显闪过一丝犹豫和忌惮。 这些可都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武生,不是平日里那些可以随意呵斥打骂的平头百姓! 大宋朝立国之本就在一个等级森严。 即便秀才真犯了罪,州县也需上报提刑司核准,方可动用刑罚。 此刻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若真敢对这些读书人动手?怕是要捅破天!回头知府大人自然没事,他们这些小卒子绝对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时间,十几根高高举起的水火棍僵硬在了半空,进退维谷。 茶社中那百余名读书人和武试考生们将下面衙役的色厉内荏看得清清楚楚,再次爆发出一阵更为响亮的、带着胜利意味的哄堂大笑: “哈哈,来啊来啊!” “怎么着,几位差爷,想请小生去府衙叙话?” “哎呀,差爷请客,茶饭自理否?” “就是!今日就要看看,是谁敢动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 笑声中充满了自信、无畏和对官府爪牙的极大蔑视。 上百名秀才、武生聚集一堂,背后牵动着多少同年、同窗、老师甚至地方士绅的力量? 这股力量绝非一个新上任的地方知府可以轻易撼动! 若真要闹大了,传到汴京,传到御史台,传到清流士大夫耳中,他程万里头顶这顶乌纱怕也得晃一晃,甚至换一换! 程万里站在监斩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派去的衙役像一群傻狍子似的杵在茶社楼下,进退维谷,楼上嘲笑声反而更盛。 “哼!”看着程万里那张憋屈的老脸,高衙内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满是不屑的冷哼。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取过旁边小厮递上的冰丝雪白绢帕,仔仔细细、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刚捏过蜜饯、沾着糖渍的手指,双手叉腰,对着茶社二楼阴阳怪气地叫道: “哎——我说!你们这帮穷酸!不让程知府带人走……”他故意拖长了声音,那双金鱼眼邪光一闪,嘴角咧出一个极其下贱的笑容,声音陡然拔高,“…可是也看上这小娘子了?” 这句话如同在滚油锅里撒下了一把盐! “放屁!” “无耻小人!” “腌臜泼才!敢污我等清名!” “砸死这狗养的东西!” 一个盛满滚烫茶水、还冒着热气青瓷茶盏,带着破空之声,被人狠狠掷出,目标直取高衙内! “衙内小心!”一直沉默站在高衙内身后不远处的血头陀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骤然一眯,精光暴闪!只听“呛啷”一声龙吟般的脆响!两道匹练似的、耀人眼目的刺骨寒光瞬间从他腰间暴起! 刀光之快,仿佛撕裂了空气!正是他赖以成名的“断魂戒刀”! 匹练般的刀光精准无比地迎上了飞来的茶盏!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青瓷茶盏被这凌厉绝伦的一刀当空劈得粉碎! “怎的,都找死吗?”血头陀挺着双刀,傲立当场! 第六十六章 ‘球二代\’果然风采照人! 茶盏虽被劈碎,但茶水在惯性的作用下依旧向前泼洒! 黄褐色的液体如同一张愤怒的网,结结实实地拍在了高衙内的头脸上! “啊——!”一声堪比杀猪的惨嚎瞬间响起。 茶水虽不烫,却把胆小的高衙内吓得原地乱跳,鬼哭狼嚎。 他下意识地用袖子乱抹脸,此时他的脸上落着几大片茶叶碎渣,脸上茶水簌簌流淌。 那份精心打扮的贵气荡然无存,只剩下彻底的狼狈和滑稽。 他抹了两把,跳着脚破口大骂: “反了!反了!一群下贱胚子!泥腿子!敢用脏水泼你老子!啊!痛煞我也,哪个狗入地干的?本衙内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西门庆在茶社二楼临窗的位置,冷眼目睹着高衙内的惨状和失态。 他那双细长的凤眼微微一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随即故意提高声调,用一种混杂着浓浓嘲笑和疑惑的腔调大声问道: “哎呀呀!这位仁兄口口声声自称‘衙内’,好大的威风啊!不知是哪座庙里的高香供奉出来的衙内啊?令尊高姓大名?说出来让我等山野小民也开开眼,长长见识?” 他明知故问,字字句句都带着戏谑的钩子,专等着高衙内这条蠢鱼上钩。 高衙内正被烫得怒火攻心,脑子也烧得不大灵光。听见西门庆的讥问,又被周遭无数道目光聚焦着,他那颗被虚荣和愤怒充斥的猪脑子非但没有起疑,反而瞬间被点爆了! 他一直以来横行霸道的最大依仗是什么?不就是他爹的名头吗?他骨子里那股“拼爹”的优越感和狂傲立刻彻底爆发出来,仿佛只要报出爹爹名号,就能立即将眼前这些蝼蚁碾得粉碎! “说出来吓破你等的狗胆!”高衙内将下巴朝天上猛力一扬,高叫道:“家父——殿帅府高太尉是也——!” 这句话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封咒语,瞬间席卷了整个刑场!刚才还沸反盈天的叫骂声、讥笑声、哭喊声……顷刻间戛然而止! 整个断头台、麦场、茶社,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被抽干了! 只剩下高衙内那狂傲的尾音在空中嗡嗡回响。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高衙内那张趾高气扬的脸上。 针落可闻! 高俅!殿帅府高太尉!这个名字在北宋末年代表着什么?它代表着阿谀谄媚的极致,代表着以蹴鞠登临权力顶峰的荒诞,代表着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污浊势力! 那是士林清流的眼中钉,是正直官员心头的刺,更是升斗小民口耳相传的恶棍代名词! 在场所有读书人,哪个不清楚高俅那点“光辉”发迹史?此刻听到那恶名昭彰的“球相公”的不肖子竟然在此公开叫嚣、仗势欺人。这份鄙视,瞬间转化成了更具爆发力的、赤裸裸的轻蔑和愤慨! 高衙内见全场瞬间安静,鸦雀无声,他那颗愚钝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填满了。 果然!爹爹的名头永远这么好使! 他那肿胖的脸上重新浮起那令人作呕的得意笑容,又挺了挺胸脯,准备欣赏眼前这群“土鳖”被吓破胆的模样。 他习惯性地以为,“高太尉”三个字一出,天下莫敢不从! 可惜,这次他真的想错了! 这里是东平府,不是他高衙内可以肆意横行的汴京皇城根儿! 这里的读书人骨子里有股未被彻底官场规则磨平的棱角和血性! 就在高衙内刚要继续抖威风时,茶社二楼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球二代’——好大的‘威’风!真是亮瞎了在下的眼!佩服,佩服至极!”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 “噗——!” “哈哈哈!‘球二代’?” “妙语!妙语啊!” “‘球二代’果然风采照人!哈哈……” 茶社二楼瞬间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肆无忌惮、更加哄堂大爆发般的笑声浪潮! “球二代”这个精妙绝伦、前所未有的嘲讽称号,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入每个人的耳朵,引发了剧烈的共鸣! 平日里只会在背后议论高俅“起于蹴鞠”的士子们,何曾听过如此形象、如此辛辣、如此一针见血的当面嘲讽? 有的人笑得从椅子上滑到地上,直不起腰;有人拍着同伴的背,笑得眼泪鼻涕齐流;有人趴在窗沿,笑得捶胸顿足;连那些一向稳重的老秀才,也笑得直捋胡子叫好。 整个清风楼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共鸣箱,笑声震得门窗都在颤抖! 这笑声更是瞬间点燃了刑场周围压抑已久的围观人群! “‘球二代’?……哈哈哈!” “对!对!太尉大人可不就是蹴鞠踢出来的么!他儿子自然是‘球二代’!” “贴切!再贴切不过!” 百姓们才不管那么多忌讳,只觉得这三个字形容得太对了!太畅快了! 轰然的笑声如同滚雷般在整个刑场上空回荡,比茶社里更加响亮、更加解气!所有人看向高衙内的目光,充满了赤裸裸的嘲弄和看小丑表演般的快意。 他的骄横,在这一刻,被“球二代”三个字彻底打成了笑柄和荒诞! 高衙内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扭曲!刚才的得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惨白! 紧接着,白脸猛地又涨成一片紫黑!如同一个调色盘瞬间被泼上了最浓重的污墨! 他爹高俅踢得一脚好蹴鞠才得圣眷,这事天下皆知,此刻被如此讥讽,他竟找不出一句有效反驳! 程万里见这无法收场的场面,又听到周围越来越响亮的“球二代”嘲讽声,心里也是又惊又怒又慌。 他看到高衙内已被羞辱得摇摇欲坠,再不拿出点知府的威严控制场面,恐怕真无法向高太尉交代了! 他强压下心头的恐慌和方才的难堪,再次向前一步,用力一拍监斩台,发出“砰”的一声大响,对着茶社方向,用尽官威厉声呵斥: “住口!尔等……尔等都是要应举的读书人和武生!八月发解试在即!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在此聚集喧哗,诋毁官员,搅闹法场,成何体统?!再要放肆……小心本府严查学籍,尔等前程……哼!” 他刻意强调了“发解试”和“前程”,这是他此刻唯一能用来拿捏这些读书人的筹码了。这番话多少起了点作用,尤其让那些还未中举、功名未稳的童生秀才们冷静了几分,茶社里的喧嚣声略微压下去了一些。 高衙内刚被羞辱得差点气绝,此刻见程万里一嗓子竟真的压住了场子,那点被踩扁的虚荣心瞬间又如同泡胀的馒头般重新鼓胀起来。 他感觉自己再次找回了“胜利者”的姿态。 在血头陀警惕的目光中,他竟然一摇三晃、带着一脸的得意忘形,直接从监斩台上溜达了下来,径直走到了清风楼茶社的正门楼下! 他叉着腰,仰着那张胖脸,用鼻孔对着楼上叫道: “啐!一群怂包!鹌鹑蛋大的胆子,也敢蹦跶出来学人叫唤两声?老子是谁,你等又有几斤几两?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敢管老子的闲事?跟老子这儿炸刺儿?我呸——!” 他这口“呸”字吐得又狠又响,一口浓痰如同暗器般,“啪嗒”一声,极其精准地正吐在了“清风楼”那擦得锃亮的金字招牌正中! 那口粘稠的黄色污迹,在金光闪闪的牌匾上格外扎眼刺目! 这最后一口痰,彻底浇灭了所有息事宁人的可能! “我入恁娘!” “砸这狗日的!” 一声暴吼未落!一件东西带着风声和滚烫的温度,从天而降! 高衙内那句狂话的尾音还没落地! “呼——!” 一个刚炸出锅、外皮酥脆金黄、内里滚烫糖汁流淌的油炸热糖糕,如同复仇的流星,从茶社二楼某个窗口呼啸着飞出!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了高衙内的脑袋上! “砰!” 软腻滚烫的糖馅瞬间在高衙内头顶炸裂!金黄色的糖丝粘了他满满一头发,裹挟着油炸的面屑,烫得他再次发出一声怪异的惨呼:“嗷呜——!” 这一下,就像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 “砸!砸死这高衙内!” “看小爷的梨子!” “接招!大爷赏你的核桃!” “吃你爷爷三个柿饼!” 茶社二楼顿时化作了弹雨纷飞的投掷场! 核桃带着坚硬的怒意,嗖嗖破空; 风干的柿饼如同炮弹,带着沉重的呼啸; 蜜饯、红枣、干桂圆……甚至不知哪位豪士吃剩的半盘卤猪耳根,全都变成了讨伐的武器!如同冰雹般劈头盖脸地朝着楼下那个嚣张跋扈的身影猛烈招呼! 高衙内和血头陀瞬间陷入了密集的“果品”火网之中! 血头陀真不愧是高手,赶上前来,抡开两把匹练般的戒刀护住高衙内! 刀光烁烁,他腰间两柄戒刀舞动开来,如匹练,如雪花,却又如何挡得住这一场好“果子雨”? 尤其是茶社二楼一声怒喝:“好刀法,吃洒家一张桌子!” 一张厚重的实木桌子临空飞出,带着劲风,直贯而下! 第六十七章 你……你就不是个好鸟! 夏日的尾声仿佛在绣江上凝固了,虽已过立秋,秋老虎的余威却比盛暑更为难熬。 西门庆仰躺在一张硬木凉榻上,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船侧,一大群鸭子嘎嘎叫着游过去,吵得他难以安眠。 一本摊开的《论语》随意地覆盖在他脸上,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蹙的眉心和紧抿的嘴唇。 书本油墨和纸张被汗湿后的气味有些刺鼻。 那天,鲁智深掷下一张实木大桌惊退高衙内。 随后的一个多月来,他已经在船舱里断断续续啃了厚厚的一大摞圣贤书。 “之乎者也”如同嚼蜡,他已经快崩溃了! 除了几篇应付差使勉强背下的范文,其他内容如同船底流过的江水,在他脑中留不下半点痕迹。 闲来无事,他干脆买回一大筐鸭蛋,又买来生石灰和草木灰制作起了松花蛋。 上一世,他就喜欢吃这晶莹剔透QQ弹弹的东西! “押司,押司!您快瞧瞧下面!”张顺略带沙哑的惊呼打破了船上的寂静。他正倚在船舷边透气,此刻扭过头,脸上写满了惊奇,一手急切地指向船下。 西门庆有些烦躁地将脸上的书册拿开,顺着张顺手指的方向向下望去。 只见大船停靠的岸边,五六个精壮的挑夫,正挑着被油布遮盖的严严实实的沉重担子,汗流浃背地沿着架设的宽木板,一步一步走上船来。 西门庆挑起一边眉毛,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解:“这……这是些什么玩意儿?” 他脑子里飞快地把自己可能在东平府认识的、会如此“大手笔”送礼的人过了一遍,却毫无头绪。 难道是有人送错了地方?又或是别有用心? 此时,走在最前头的一个黄胡子挑夫已将担子稳稳地放在了甲板上,他用搭在肩头的汗巾胡乱擦了把脸上、脖颈上如小溪般淌下的汗水,这才对着西门庆和张顺拱了拱手解释道:“先生放心,先生放心!这些都是提前付足了银钱定下的。小的只管送货,不敢有丝毫耽搁。” 说完,他立刻转身,利落地指挥着后面几个挑夫,“快点卸下,摆整齐些,别碰着了!” 几个挑夫应声麻利地解开油布绳索,逐一将担子打开。 “嚯——!”张顺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两担子密封严实、坛身釉色清亮的上等“玉壶春”酒; 一担子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熟食卤肉,猪牛羊鸡鸭鹅俱全; 一担子则是精心码放的新鲜时令果子,粉嫩的蜜桃、黄澄澄的杏子、红艳艳的李子、翠绿的瓜果,琳琅满目; 最后那一担,竟全是簇新的藤席和被褥,料子虽非锦缎,却也细密柔软,在阳光下看着就觉清爽。 张顺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对着那领头的黄胡子挑夫拱了拱手,语气恭敬又带着一丝试探:“这位大哥,烦请动问一声,这许多好物,不知是哪位贵人先垫付了银钱?日后也好登门道谢。” 那黄胡子挑夫正弯腰擦拭箩筐边缘的酒渍,闻言爽朗一笑:“值个什么!俺家姑娘特意交代了,西门押司一路辛苦,只管用就是了,缺啥短啥都不怕,就这两日,还再给押司送新鲜酒肉果子来,包管赶趟!” “你家姑娘?”张顺更迷糊了,他扭头看向西门庆,眼神里的疑惑几乎要溢出来,“押司,您可知是哪家……姑娘?” 就在张顺开口的同时,一个刺耳的尖细嗓音直接在西门庆的脑海里炸开:“废柴!西门废柴!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趁本姑娘上次沉睡,你那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又偷偷溜去哪个灯红酒绿的风月窝子鬼混了?你狗改不了吃……吃那啥!” 锁灵在龙鳞锁里气得几乎要跳出来。 她太了解西门庆今世的“前科”了,这无缘无故来自“姑娘”的厚赠,在她看来简直就是“铁证如山”。 黄胡子挑夫似乎看出他们的茫然,也不再多费口舌解释“姑娘”是谁,只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一个微微散发着馨香气息的湖蓝色信封。 他双手平举,恭恭敬敬地递向西门庆:“对了对了,差点忘了正事。小可今日路过前街的‘流觞院’时,有人特意嘱咐小的,定要将此信亲手交给西门押司。” “流觞院?” 这三个字一出,张顺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了然又尴尬的神情。 谁不知道那流觞院?名义上是文人墨客雅集会友、品茗谈诗的清雅之所,实则内里乾坤,是东平府鼎鼎有名的销金窟、温柔乡。 “哎呀呀呀!你,色痞废柴!你还有何话说?”锁灵的尖叫声几乎能刺破耳膜,“苍耳去执行任务那晚!本姑娘正好有点……有点累了睡着了一会儿!你是不是就趁那会儿功夫溜出去了?看!人家连信都捎来了!证据确凿!你这个风流薄幸、沾花惹草、对不起结发妻子的……大混球!大废柴!呸呸呸!” “嗯?”西门庆自己也彻底懵了,流觞院这三个字让他比看到那些酒肉时更为惊诧。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接过那封湖蓝色的信笺,随手撕开封口,抽出的信纸让他眼角一跳——竟是罕见的粉红色底子,上面清晰地印着鸾凤和鸣的砑花暗纹。 信纸上只有一行小字——:“今晚流觞院,恭候哥哥大驾!” 这种纸张,其用意不言自明。 “还敢狡辩没去?看看这信纸!粉嘟嘟!香喷喷!还印着交颈的鸟儿,你……你就不是个好鸟!”锁灵的声音充满了强烈的指责,“好啊你!西门庆!果真是饱暖思淫欲!刚有人给你送吃送喝,立马就有相好的叫你‘哥哥’了?我听着都替你臊得慌!‘哥哥’?恶心不死人了!呸呸呸!” 西门庆感到一阵无形的头疼,他下意识地努了努嘴,这个动作带着被深深误解后的无奈和一丝不耐,没好气的回怼锁灵:“‘哥哥’怎么了?武二郎还叫我‘哥哥’呢,这也能算罪证?” “狡辩!强词夺理!”锁灵气得在龙鳞锁里直跺脚,“武松会用这种勾栏院里专用的、喷了狐媚子香水的粉红纸给你传讯?你是不是当本姑娘是傻瓜?……” 西门庆听着脑中那喋喋不休的责骂,一股邪火也蹭地冒了上来,几乎是赌气般地在心中冲着锁灵道:“好好好!算你说的有道理!既然如此,大不了今晚我们一同去这流觞院,看看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人是鬼,一探便知!” “做梦去吧!”锁灵的尖叫立刻拔高了好几度,充满了鄙夷和决绝,“本姑娘冰清玉洁,岂会踏入那种腌臜下流、藏污纳垢的脏地方?要去你自己去!” 西门庆嘴角勾起一抹略显邪气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哼,那可不由你。锁灵姑娘,莫忘了,锁在我身,我去哪儿,你不去……也得去!” 暮色如同被打翻的墨砚,缓缓洇染开来。 西门庆在街口问明了“流觞院”所在的方向——果然就在东平府城最为繁华的绣江河东岸墨香街上。 刚拐入墨香街的街口,一股热浪裹胁着喧嚣便扑面而来,仿佛从寂寥的水岸一步跨入了人间烟火鼎沸之地。 抬眼望去,道路两旁高低错落的屋檐下、店铺门前、行道树枝丫间,如雨后蘑菇般亮起了数不清的灯笼。 每一盏灯下,都聚拢着不同的人群,将青石板路面挤得水泄不通。 商贩们扯着嗓门吆喝的叫卖声、熟人的寒暄声、猜拳行令的喧哗声、伶人卖艺的丝竹锣鼓声、轿夫赶路的呼喝声……如同无数条声音的溪流,奔涌汇聚,最终在墨香街的河道里翻滚成一片鼎沸的喧嚣之海。 西门庆就在这片人潮和声浪中逆流而行。而在他耳边,还有另一场永无止境的“风暴”——锁灵怨念深重的唠叨和碎碎念。 “哼!去那地方……废柴你定没好心思……” “别以为带我去就能洗清嫌疑!我看你就是色心不死……” “那个灯笼下面卖胭脂水粉的狐媚子冲你笑什么笑?不许看!” 絮絮叨叨,无休无止,如同魔音贯耳,精准地刺穿着西门庆的神经。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被这内外夹击的噪音和燥热撑爆了。 经过一个生意兴隆的臭豆腐摊子时,那股浓郁到化不开、极具冲击力的“异香”猛地钻入鼻腔。 西门庆脚步一顿,脑中灵光一闪,一个“邪恶”的念头滋生出来。 他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的坏笑,走近一个臭豆腐摊子,干脆将龙鳞锁取出衣襟,故意附身问东问西,龙鳞锁就在臭豆腐上悬空晃啊、晃啊,那味道…… “废柴,好臭,我要杀了你……”锁灵大怒。 “向我道歉!”西门庆悠悠说道。 “想得美!” “哼哼!” …… 西门庆也不理睬锁灵,就在摊子前自顾自与摊主拉起了家常,龙鳞锁就在臭豆腐上面晃呀,熏呀…… “停手!停——!”锁灵那原本尖锐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崩溃的哭腔和求饶的意味,气急败坏却又不得不屈服,“废柴!西门浑蛋!拿开!我……我……我错了!呜呜……臭死了……求你了……” 西门庆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春阳化雪,肆意而张扬地漾开。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大笑着收回龙鳞锁心中畅快无比,“这一招,当年对付我家那小魔星囡囡就百试不爽,没想到换了个‘锁灵’,也同样管用啊。看来……这世间女子,管她是人是仙,对臭豆腐这‘香气’,若是不爱,那便是……怕了!” 转过一个喧嚣的十字街角,一抬头,“流觞院”三个巨大的烫金行书招牌便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果然盘踞在墨香街最打眼、最昂贵的左侧头一家。 “咯咯咯……”一阵娇笑传来,两名花枝招展的女人,在流觞院二楼,隔着栅栏向西门庆抛着媚眼:“大爷,快进来玩儿呀!” 第六十八章 九纹龙下山 西门庆停下脚步,微微仰头打量着这座东平府著名的风月地标——流觞院。 院门之奢华,远超街边其他店面。 流觞院的檀木门槛怕不得三尺宽,左首大柱上刻着游龙戏珠的浪头,右首大柱上却雕了整幅《狸猫闹春》,二层雕花门楼上,垂着一溜大红灯笼。 大红灯笼晕染着浓浓的脂粉风月气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让人心生荡漾。 西门庆定了定神,抬脚跨过了那三尺宽、象征着某种入门资格的门槛。 刚一进院门,一股混合着名贵熏香、胭脂花粉、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暖意的复杂气味便温柔地包裹过来。 一个穿着宝蓝色细绸衫的小厮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嗓音清亮:“贵客光临,蓬荜生辉!不知大爷可有相熟的姑娘或包间?” “找人。”西门庆言简意赅,目光已开始在灯火通明的大厅内巡视。 “好嘞!您请随小的来!”小厮也不多问,恭敬地在前引路,穿过一道珠帘,进入了前厅。 前厅的格局豁然开朗,远比外面看到的气派更胜三分。 整个空间高大轩敞,分作上下两层。 底层异常宽敞,中央是一个高出平地二尺有余的宽阔弧形戏台,此刻被厚厚深紫色的绒面帷幕紧紧遮挡,后面隐约有烛光和窸窣的人影晃动。 围绕戏台一圈,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二三十张精致的红木四方桌,不少桌子旁已坐满了人,多是身着各色儒衫、头戴方巾的秀才举子。 二层则是环绕一圈的雅致包厢,雕花栏杆,珠帘半卷,门口垂着纱幔,内里的布置看不真切,但从那流泄出的柔和烛光和案上闪烁的精致器皿来看,显然更为隐秘奢华,非达官贵人富贾巨商不能进。 西门庆的目光锐利如鹰,快速扫视全场。 在靠近戏台东侧一张稍显拥挤的方桌旁,他一眼便瞥见了几个熟人——葛大壮、王玉奎、赵云宝三名秀才。 这三名秀才,一人名叫葛大壮,阳谷县人,一人名叫王玉奎,须城县人,一人名叫赵云宝,东阿县人。 三人于西门庆相识于斩杀张文远那日的茶楼上,几人同仇敌忾,在西门庆的带领下,一起用茶盏、水果砸过高衙内。 这个把月,三人时不时也去西门庆的大船上喝茶侃大山,相互也熟络起来。 “哥哥!西门哥哥!这边——这边来!”——就在此时,一个洪亮有力、带着欣喜的声音,从戏台前方向西门庆这边传来! 西门庆循声望去,只见戏台前最靠近帷幕的一张桌子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正激动地站起身来,使劲朝他挥手。 此人生得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身材极其壮硕,肩宽背厚,将一件裁剪得当的藏青色绸衫撑得鼓鼓囊囊,站在那里犹如半截铁塔般挺拔。 西门庆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但对方那声真诚热情的“哥哥”和脸上毫无作伪的笑容,让他心头的戒备消减了几分。 他压下疑惑,朝着那张桌子走去。 “哎呀呀!快坐!快坐!”那汉子一见西门庆走近,随即亲自拎起茶壶,为西门庆斟上一杯热气腾腾、色泽莹绿的上好雨前龙井。 他的动作虽然稍显粗犷,但态度却极为热情尊重。“小弟史进,有劳哥哥移步。来来,喝口热茶润润嗓子!这流觞院的茶还是不错的!” 与此同时,西门庆脑海中的锁灵却发出了完全不同的声音,带着无比夸张的惊叹:“天哪!九……九纹龙?废柴!你快问问他!这帅哥……啊不,这位好汉找你干嘛?哇,这身板,这气概,本姑娘……再多看两眼!” “咳咳,”西门庆在桌下轻轻掐了自己一把,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锁灵这花痴般前倨后恭的表现,让他相当无语。 史进斟完茶,毫不含糊,不等西门庆开口相询,立刻探手一招。一个候在角落的小厮立刻小跑着过来。 史进大马金刀地坐下,声音洪亮地吩咐:“快!有什么蜜饯果子核桃仁杏仁酥的,拣那新鲜的好样儿的,只管上几碟来!” 小厮连连应声去了。 史进这才转向西门庆,双手一抱拳,脸上带着江湖人的直爽笑容,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前因后果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好叫哥哥知晓!小弟在二龙山上,同鲁大哥还有青面兽杨志大哥一道耍子。官府那些草包饭桶,没甚鸟用,几次三番发兵来打,都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哼哼,官府折了锐气,后来也学乖了,只敢在山下远远瞧着,就当咱们是团过路的云彩!嘿嘿!” 史进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豪气,随即又换上几分无奈和憋闷:“这不,日子久了,山上无趣得很。鲁大哥前些日子下山说是送马,一去就没了音讯。小弟我这性子最是耐不得寂寞,就偷偷溜下二龙山,一来打听鲁大哥下落,二来嘛……” 他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丝与彪悍外貌不太相符的腼腆又期待的笑意,“我这东平府里,还有一个故人。这故人就在这流觞院中,是一位唱曲极好的姑娘,名唤李瑞兰。实不相瞒,这李小姐,与小弟情投意合,情深义重,正是小弟的知心之人!所以小弟这次下山,特意带足了盘缠,就是来给她……捧捧场!” “捧场?”西门庆轻轻放下茶杯,眉头微蹙。 史进见他疑惑,咧嘴一笑,又凑近了些,低声说道:“哥哥不知,每次发解试前,东平府风月之地也要凑凑热闹,从众多姑娘中,评出一名‘墨香花魁’来。我那相好李瑞兰对我一片真心,今夜决赛,要与另一名小姐碧云桃当众大比,争那‘墨香花魁’的名号,我岂能不来助她?” 史进絮絮叨叨,只说李瑞兰的好话,说今日比两人要比试三场定胜负,赢家就能摘得“墨香花魁”的称号。 西门庆知道史进为人仗义,但也是个风流坯子,当下摇摇头道:“你邀我前来,怎么不叫你大哥鲁智深来?” 史进一听“鲁智深”三个字,脸上豪气顿消,瞬间显出几分孩童做错事般的尴尬和促狭。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嘿嘿干笑了几声道:“鲁大哥不好风月事,又是和尚,他若来此处,定会臭骂我一顿,嘿嘿,我听说西门哥哥在阳谷时,正是风月老手。再说,那日在绣江河边,我见哥哥与鲁大哥并肩护住张文远孤女,这般有情义的汉子,方配共赏红妆!” 西门庆又笑着问道:“邀我前来,怎么又用鸾凤砑花笺写信?” 史进一脸不好意思,道:“哥哥,我这些日子就住在流觞院里,这里可没有寻常纸笔,只有鸾凤砑花笺。小弟想着粉色的喜庆应景,正好配今夜这花魁赛嘛!便随手用了,西门哥哥您……莫怪莫怪!”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悠悠说道:“废柴,本姑娘还真是冤枉你了!不过史大郎,嘿嘿……真的帅死了!” 西门庆嘴一撇,心道,原来古代和上一世差不多,姑娘们看小伙,都把颜值放在首位! 史进又道:“西门哥哥,前些日子在绣江河边杀张文远时,我老远就看到你和我大哥鲁智深了,只是不敢过去相认。我大哥若知道我偷溜下二龙山来,少不得一通臭骂。明日我去拜见鲁大哥,若是挨骂还请西门哥哥周旋一二。” 西门庆笑道:“鲁大哥的脾气你也知道,心直口快罢了。” 他很想提醒史进,李瑞兰虽他可绝非什么“一片真心”。 施大大的《水浒传》里说得明白,梁山攻打东平府时,史进曾混进城中做内应,就住在李瑞兰那里,结果李瑞兰贪图赏银将他告发到官府,害得史进被官府拿住,险些丢了命。 真相如鲠在喉。 西门庆很想提醒史进,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现在说这话,这“恋爱脑”能信? 这边,葛大壮等三人也举着酒杯走到西门庆身边寒暄了一番。 咚!咚!咚! 哐!哐!哐! 急促响亮的鼓点混杂着嘹亮的唢呐声猛地爆开,穿透了整个大厅的喧嚣! 紧接着,流觞院那位头上插满了金钗的老鸨,正一路小跑着倒退着引路,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到极点的笑容,口中更是连珠炮似地道着“稀客”“贵客”“贵人小心门槛”…… 在她身后,一个穿着大红织锦金线蟒袍、头上歪戴着束发金冠的年轻公子哥,在一群七八个膀大腰圆护卫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踏进了前厅,直奔二楼包厢而去。 西门庆眉毛一挑,心中暗道:“呦呵,高衙内也来了!” 高衙内一边上楼,一边大笑:“小小东平府,也评什么‘花鬼’,有意思。” 楼下坐着的多是前来参加发解试的秀才,闻听“花鬼”二字,都心中暗笑此人当真是个草包,连“花魁”都不懂。 突然,前厅戏台上弧形戏台后,一阵流水般的琵琶声响起,大帷幔大幕缓缓向两侧拉开…… 台下,众秀才兴奋高叫:“……决战,大决战!” 第六十九章 雪中悍枪行 “墨香花魁”间的大决战即将上演。 帷幔如水波涟漪般缓缓向两侧退去,檀香木戏台上二十四盏缠枝莲纹铜烛台次第亮起,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生姿,将两道丈余高的素纱屏风映成半透明的玉色画布。 烛芯爆裂的噼啪声里,台下数百双眼睛如饿狼般锁定屏风后袅袅浮动的身影。 史进给西门庆的茶碗里续上热水,笑道:“哥哥,好戏开场了!” 一阵丝竹声宛如流水般叮咚响起,整个流觞院里旖旎的气氛弥散开来。 “快看前台!”众人惊呼道! 前台上,一抹烛光将曼妙曲线投射于一张巨大的素纱上,左右两名女子的剪影骤然亮起,恰似水墨大师挥毫泼就的惊鸿一笔——纤腰折若新月,臀峰在纱面拱起熟桃般的饱满弧度;抬臂摇扇间腋窝至胸脯的峰谷骤然隆起,惊心动魄的浪涌仿佛要破纱而出。 “左边必是李瑞兰!”葛大壮喉结滚动如擂鼓,“上月诗会她献舞时,那腰肢便是这般韧如春柳!” 王玉奎嗤笑着掸开他的手:“放屁!我的眼睛就是尺,碧云桃的脊骨线条才是东平府一绝,你且看右边——” 话音未落,右侧身影倏然俯身,垂落的青丝在屏风晕染成泼墨山水,后颈至腰窝的凹陷处凝着细密汗珠,烛光穿透纱帷时竟折射出碎钻般的星芒。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炸开尖啸:“废柴闭眼!这两只狐狸精道行不浅,隔着屏风都能把媚术炼成十八重浪!” 西门庆挑眉啜了口冷茶,龙鳞锁在衣襟内微微发烫——那器灵分明透过他眼睛看得更专注了。 老鸨在台侧一声大叫:“今日‘墨街花魁’决战,第一场比试——素纱屏风影,请各位品鉴!” 屏风后,左侧的身影先投影到素纱屏风上,纤腰轻动,折得比屏上墨竹更韧,烛影便把臀峰描成晃悠悠的熟桃。 她忽抬臂摇扇,腋窝到胸脯的峰谷在纱后拱起惊心动魄的浪,下巴缓缓抬起,漏出一点贝齿咬唇的暗影…… 右侧的身影却静如拓碑,素纱轻轻贴合着柔顺的脊骨,后颈到腰窝的凹线惊亮起,脊沟里凝着的汗珠儿在纱上透出碎钻似的光。“啪”的一声,头上簪子掉落,她俯身去拾,垂落发丝在屏面晕染成泼墨山水…… 锁灵在西门庆耳中尖叫道:“废柴,快闭眼,这两人都是狐狸精转世,一个影子也能骚出十八道弯!” 如此魅影,台下众秀才喉头滚动,眼珠子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一点点细节。 有老儒身子前倾,捋着胡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不断自己抚着前胸给自己顺气。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戏台上烛火渐渐黯淡,帷幔大幕缓缓合拢,台下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葛大壮等三人身子前倾,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自戏台两角,缓缓转出两个梳着朝天辫的小童,一人捧着宝兰色竹篮,一人捧着桃红色竹篮,在客人中游走起来。 老鸨叫道:“诸位贵客,李瑞兰姑娘在素纱后右侧,碧云桃姑娘在素纱后左侧。若是中意哪一位姑娘,认为兰儿姑娘胜出的,请在宝兰色竹篮里放下银子,认为桃儿姑娘胜出的,请在桃红色竹篮里放下银子,一两银子算一分,诸位可别吝啬。” “我选兰儿姑娘……” “桃儿姑娘那身材,啧啧,值得五两银子!” …… 两童子兜兜转转,眨眼间竹篮就满了多半,越来越沉重起来。 不一会儿,两童子只能将竹篮抱在怀里。 转到西门庆这一桌时,西门庆笑了笑,看史进的面子他自然也得为李瑞兰出一份力,当下取了一锭五两雪花银子放入竹篮。 “哎呦,废柴,你出手大方的很纳!”锁灵叫道。 史进向西门庆一笑,探手入怀取出一锭三十两大银,看也不看扔如宝兰色竹篮,引得四周传来一片啧啧声。 三十两银子,够普通秀才在府城好几个月衣食住行的开销了。 一声清脆的磬声响起,两名童子转回到戏台前,当众一一清点篮中银两,片刻之后大声报出数来。 宝兰色竹篮中,有银子二百六十一两,桃红色竹篮中,有银子二百三十一两。 第一回比试,眼看着是李瑞兰胜出了。 戏台下一片唏嘘,史进喜得大呼小叫。 只听二层楼包厢里,高衙内大叫一声:“老子还没赏银子呢,接住了!” 只听“嗖”的一声,一锭大银从空中落下,正砸在戏台前,吓了众人一跳。 童子上前捡起银子,居然是一锭百两大银。 二层楼上,高衙内扶着栏杆大笑:“投给桃儿姑娘,奶奶的,看谁能和老子比有钱,老子就爱扶持弱者,哈哈!” 戏台前,众秀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吱声。 大家伙都明白,高衙内扔出这一百两银子,纯属为了满足恶趣味。 想来若是碧云桃领先,这家伙就把银子投给李瑞兰了! 史进怒火上涌,腾地一下就要站起身来,却被西门庆一把按住肩头,低声道:“莫急,这才第一场。” 史进点点头,悻悻坐下来。 只听老鸨叫道:“第一重比试,桃儿姑娘胜出,下面,进行第二重比试——‘湿帕验花痕’。方才二位姑娘在素纱后轻盈起舞,身上定是香汗淋漓……考验诸位嗅觉的时候到了!”” 这是什么比法?就连西门庆也不禁好奇起来。 帷幔大幕又缓缓拉开,依旧是一溜烛火摇曳,依旧是素纱屏风,依旧是两道魅影轮廓。 所不同的是,这一回两道魅影没有翩翩起舞,看布幔投影之后,两人居然是各拿了一尺见方的布帕,在周身上下缓缓擦拭着香汗…… “湿帕验花痕——”老鸨拖长的尾音尚未落地,戏台烛火陡然增亮三成。 素纱屏风后两道魅影各执一尺见方的鲛绡帕,帕角绣着的宝兰色木樨与桃红色合欢在强光下纤毫毕现。 李瑞兰的剪影将帕子按上颈窝缓缓游移,汗渍在纱面洇开蝶翼状暗痕;碧云桃却反手将帕子滑入脊沟,腰肢扭动如蛇行溪涧,引得台下响起一片牙齿磕碰的咯咯声。 当童子捧着覆有香帕的紫檀托盘步入前厅时,欲望的野兽终于冲破牢笼。 葛大壮如饿虎扑食般将整张脸埋进宝兰帕,鼻翼疯狂翕动:“瑞兰姑娘的颈间蜜露……是初雪融进木樨蕊的仙酿啊!” 邻座胖子刚摸出银锭,葛大壮竟暴起抢夺:“你这腌臜鼻子也配玷污仙帕?” 两人扭打间撕裂了帕角,一缕兰麝混着汗腥的异香猛然炸开,前排秀才们顿时如嗅到血腥的鲨鱼般涌来。 西侧席位的山羊须老学究却演绎着另一番作态。 他抖着桃红帕如捧圣旨,闭目长吟:“《楚辞》云‘浴兰汤兮沐芳’,此香当是瑶池……”话音未落帕子已被镖师模样的汉子劈手夺去,那汉子嗤笑道:“老酸丁方才还说伤风鼻塞,此刻倒辨得出合欢香了?” 满场哄笑中,老学究面皮涨成猪肝色,哆嗦的指尖却诚实地追随着飘远的帕影。 史进突然将酒盏砸在桌上,五十两官银裹着劲风投入宝兰竹篮:“瑞兰姑娘的体香岂是俗物可比!” 银锭撞击声惊醒了沉醉的人群,二层包厢却传来高衙内的嗤笑:“急什么?待会儿有你们掏空钱袋的时候!” 锁灵在西门庆脑中啧啧称奇:“闻香砸银两?这敛财手段比后世直播间打赏狠多了——你瞧那提篮婢女,胳膊都快被银子压折了!” 众人看向二层楼包厢,高衙内这一次却一两银子也没出,只听他一阵大笑:“急什么急,桃儿姑娘若这重比试胜了,那第三重岂不是不用比了?本衙内还看什么热闹?哈哈!” 众人一阵唏嘘。 现场经过清点,这一重比试却是李瑞兰胜出。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悠悠说道:“废柴,这等敛财法子真牛,可比后世什么网络付费投票来钱容易多了,你看,这些秀才人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 帷幔第三次拉开时,戏台已化作奇幻雪国。 碎纸裁成的雪花积盈尺厚,糖霜从藻井纷扬飘落,八名小厮持孔雀翎巨扇鼓风,假山石上顷刻堆起“积雪”。 两道劲装身影自台侧旋身亮相——李瑞兰宝蓝箭袖缀满银星,桃木枪挽花时腰间蹀躞带铮然作响;碧云桃桃红战袄领口微敞,枪尖白布团蘸着的糖霜正簌簌抖落。! “雪中悍枪行!”老鸨的嘶喊刺破鼓声:“两位姑娘各持‘长枪’,枪头以布包成骨朵,蘸着糖霜,且看两位仙子决战流觞之巅!” 西门庆心中暗忖,这还……还能这么玩? 再看四周,所有人都痴痴看向台上,那叫一个全神贯注! 台上,碧云桃突然拧腰突刺,木枪毒蛇般点向对手胸口,李瑞兰旋身格挡时糖霜溅满前襟。 两人身影在“风雪”中交错腾挪,宝蓝身影枪走龙蛇挑开桃红束带,碧云桃却就势旋身,战袄豁敞处露出蜜色锁骨,糖霜正融在凹陷处凝成甜浆。 “瑞兰攻她下盘!”史进攥着拳头咆哮道。 葛大壮却指着台侧怪叫:“快看枪头!”——蘸满糖霜的白布团掠过碧云桃腰侧时,竟留下梅瓣状白痕。 满场顿时沸腾,秀才们捶桌狂吼:“中招了!桃儿姑娘左肋沾白了!” 二层包厢突然传来玉器碎裂声。 高衙内半个身子探出栏杆,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锦袍前襟,他竟看得呆了。 一名随从在他身后讨好问道:“衙内,今晚这两人,让谁侍寝?” 蓦地,他五指如钩狠狠攥起来,狞笑道:“小孩子才做选择题,这两个,我全都要!” 第七十章 半文钱,掰! 戏台上碎纸裁成的“雪花”被八名小厮鼓动的孔雀翎巨扇掀起狂澜,糖霜如霰雪纷扬,黏在桃木枪头的白布团上凝成冰晶。 宝蓝劲装的李瑞兰与桃红战袄的碧云桃各持七尺木枪,枪尖花苞蘸满糖霜,在烛火下折射出细碎寒光。 鼓点如雷声中,老鸨嘶喊穿透喧嚣:“决胜局了,你二人谁能摘得‘墨街花魁’,各凭本事,战吧!” 两声娇喝传出,宝蓝色与桃红色两道身影瞬间又冲撞在一起! 碧云桃木枪尖挽起霜花,纤腰后折几近贴地,枪杆上花骨朵如活蛇窜起,直指李瑞兰心口! 李瑞兰细腰一扭,抬枪格挡开木枪,顺势一个高飞腿,直踢碧云桃胸前…… 两人翻翻滚滚斗在一处,西门庆抿一口茶,笑眯眯地看着两人争斗,心中却波澜不惊。 在他看来,二人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若真是生死相搏,两人身形中尽是破绽。 不过,台下秀才们可不管这一套,这些人都是青楼常客,来此处向来都是找姑娘寻乐子来的,什么时候见过这等场面? “二凤竞翔,堪比二龙戏珠啊!”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这小腰有劲,这幅度,啧啧……” “这二人枪法不错,但老爷我也有一把金枪,我料这二人谁也挡不住!哈哈!” …… 盏茶功夫后,二人依旧没有分出胜负。 戏台上,二人也都想争这“墨街花魁”的名号,彼此平日里二人虽是姐妹相称,但这关键时刻,却谁也不让谁。 再战数合,李瑞雪突地一个回马枪,碧云桃举枪格挡,冷不防李瑞兰枪招却是虚招,一招裙里腿向上撩去,正中碧云桃肩头。 碧云桃“嗯咛”一声,扑身倒了,溅起一片“雪花”…… 这一声“嗯咛”里,有不甘,有惊惧,更有浓浓的媚意,就连西门庆听着身子都酥了半边。 台下众秀才嘴巴张得老大,双目突出,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史进兴奋地拍了一下巴掌,凑在西门庆耳边,低声笑道:“哥哥,怎么样,兰儿这一招,是我偷偷教的,嘿嘿!” 西门庆一笑,心道九纹龙果然是个风流主儿,这是他的喜好,但也是他避不开的软肋。 台上,李瑞兰附身搀扶起碧云桃,关切问道:“妹妹休怪,可踢疼了?” 碧云桃涨红着脸嫣然一笑,道:“不疼,姐姐果然是女中豪杰,妹妹服了。” 老鸨高叫道:“比武结束,请诸位验伤!” 李瑞兰和碧云桃并肩站立在戏台上,扬起白皙的脖颈,款款平伸双手,缓缓在原地转起了圈。 “一、二……六、七……!” “十七……二十……二十一!” 众秀才伸长着脖子,细细数着两人身上糖霜白印…… 老鸨也走上戏台,细细数起来,片刻兴奋大叫:“兰儿姑娘身上二十七处白点,桃儿姑娘身上三十二处白点!” 众人欢声雷动。 史进狠狠一攥拳头,叫道:“赢了!” 小厮捧出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顶鲜花编成的花冠,笑道:“哪位爷赏脸,愿意亲自上台来,为兰儿姑娘戴上这顶花冠?” 众秀才闻言几乎疯狂,谁不想亲自上台? 再看老鸨,在台上嘻嘻一笑,道:“这么多人选谁好呢?不知二楼包厢内贵客可否赏脸,为新任‘墨街花魁’戴上花冠?” 老鸨是个聪明人,这等攀附权贵的好机会怎会放过?再说,高衙内不只是权贵,更是个撒银子没数的主儿。 二楼楼梯一阵响动,高衙内一路小跑下来了,兴奋得脸色潮红。 他在汴京本就是吃喝嫖赌的行家,这等露脸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众秀才一阵唏嘘,自绣江河畔处斩张文远,众人已经知晓高衙内的身份,谁也不愿触碰他的霉头。 高衙内清清嗓子,一摇三晃登上戏台,大笑着拿起花冠在手中掂了掂,先摸了一下李瑞兰脸蛋,才笑嘻嘻把花冠扣到了她头上。 老鸨带头鼓起掌来,台下却鸦雀无声,众秀才虽不愿得罪高衙内,却也懒得捧他的臭脚。 高衙内努努嘴,有些扫兴,讪讪走下戏台,眼看着不高兴了。 戏台下,老鸨赶紧端了一盘大枣来打圆场:“衙内前来捧场,流觞院蓬荜生辉,兰儿、桃儿,快喂衙内吃一颗大枣,高衙内学富五车,咱们提前恭祝衙内此次发解试——‘枣’日登科!” 李瑞兰和碧云桃二人,都是风月老手,哪能不明白老鸨的意思,不过是借个吉祥话先敷衍过去这个纨绔罢了。 不过老鸨这一次却失算了,高衙内连一本书都读不囫囵,当面说他“学富五车”,这厮心里已经恼了! 李瑞兰和碧云桃哪里知道这些,各自拈起一颗大枣,快步来到高衙内身边,嬉笑着把大枣送到他嘴边。 高衙内眼中光芒一闪,问道:“你流觞院里,一颗大枣多少银钱?我可不能当冤大头。” 老鸨笑道:“衙内吃颗大枣值什么?不要银钱。” 高衙内眉毛一挑:“这不行,吃大枣不给钱,传出去本衙内还要不要面子了?” 老鸨进退两难,磕磕巴巴:“一颗大枣……一文钱。” “好,倒也不贵!”高衙内一口把李瑞兰手中的大枣吞入嘴中,在嘴里翻滚两下,却又吐出半颗大枣在李瑞兰手中。 老鸨和葛大壮等一众秀才都惊呆了,这是什么操作? 高衙内口中咀嚼几下,咽下半颗大枣,挥手招过一名小厮,叫道:“付钱给兰儿姑娘。” 小厮取出一文钱,交给李瑞兰,众人都不知道高衙内是什么意思。 听高衙内一脸坏笑,说道:“兰儿姑娘,找钱吧,我只吃了半颗大枣,你该找我半文钱。” “半文钱?”李瑞兰一脸发懵,一旁众秀才也傻了眼。 高衙内眼睛一翻,指着李瑞兰手中的铜钱,怪声叫道:“怎的,我给你的崇宁通宝是假钱不成?” 老鸨连连摆手:“衙内说笑了,您怎么会用假钱?” 高衙内眉毛一抬,笑道:“那就对了,既然不是假钱,快快找本衙内半文钱来。” 老鸨眼珠子一转,央求道:“就算老身请衙内吃枣了,行不?今日衙内一应花销,都算老身请客可好?” 高衙内嘿嘿一笑:“怎的,不收我钱?你要是不收,岂不是把本衙内的话当狗臭屁了吗?” 老鸨脸色一惊,却不知该怎么接话。 戏台前,大家伙都看出来了,高衙内这是来找茬了。 高衙内嬉笑着看向李瑞兰,笑道:“铜钱在你手里,你找钱就是。我吃多少大枣,你就掰多少铜钱,掰大了不行,掰小了也不行。” 说着,高衙内索性一屁股坐在一张高背太师椅上,驾起二郎腿一晃一晃。 眼看李瑞兰受辱,史进拳头攥得紧紧的就要发作。 一旁,一名不认识高衙内的老儒站起来,缓缓道:“这位公子,人家不要钱了,凡事总要讲个道理啊?” 高衙内眼睛都不抬一下,悠悠说道:“哎哟,有出头鸟来了?好好好,你替他把铜钱掰开!” 老儒气鼓鼓说不出话来,怒道:“欺人太甚,真是个无赖。” 高衙内嘿嘿一笑,叫道:“有人骂我,你等可听见了?” 两名虎狼般的随从扑上来,对着老儒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叫:“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辱骂我家公子?” 其他秀才哪里见过这等事,呼啦啦向后退去。 眼看一阵拳脚,那老儒被打得鼻青脸肿,脖子一歪晕死过去! 眼看高衙内如此凶恶,众秀才怒目圆睁,正待喝骂,却见高衙内身后走出一人,背后斜斜插着两把钢刀,寒霜一般的眼神扫向众人。 “血头陀……!”西门庆眼睛一眯。 众秀才被血头陀震慑,纷纷向后退去! 眼见众人露怯,高衙内哗啦一下打开折扇,高叫道:“这吃大枣的钱,本衙内今儿非给不可,本衙内说出来的话又不是拉出来的屎,怎么能像捡大粪一样捡回来?” 他又转身向老鸨叫道:“本衙内是很讲道理的,今儿这钱你流觞院若是不收,往后我来这儿,吃喝也好,过夜也好,找妞儿陪我也好,流觞院可不许收我一文钱。” 老鸨哪见过这等场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高衙内一把揽过李瑞兰,笑道:“新科花魁,你陪本衙内一宿,需要多少银子?” 李瑞兰哪里敢说话。 高衙内大笑,又一把揽过碧云桃,叫道:“你呢,陪本衙内一宿,要多少银子?” 老鸨眼见两人都被高衙内看上了,心中一咬牙,道:“既然衙内喜欢两人,那就是她们姐妹的福分,你随意挑一个就是,不要银子,不要银子!” 高衙内哈哈大笑,左拥右抱道:“那不成,你把本衙内当成什么人了?这样吧,这两人一人半文钱,总共一文钱,哈哈!” 老鸨听着闻高衙内的话,努力挤出一个笑来,她敢说个“不”字吗? 突然,只听一人站起,冷笑道:“听说衙内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这样算来,二位姑娘陪你共一文钱,你刚才吃了半颗大枣,需半文钱,总共一文半铜钱,没错吧?” 高衙内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哈哈!” 那人指着李瑞兰手里的一文钱,叫道:“大家伙可都看着呢,衙内刚才付了一文钱,现在,请衙内再付出半文钱来!” “对,对,就是这样!”众秀才哈哈大笑,齐声起哄:“衙内的话,岂能是狗臭屁?半文钱,掰!掰!掰!……” 第七十一章 七大雅事 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随即又被汹涌的声浪狠狠撕裂。 “掰、掰、掰……!” 流觞院那雕梁画栋的天花板下,数百名被长期压抑着情绪的秀才们,仿佛找到了宣泄的闸口。 最初的零星几个声音迅速汇聚成一股洪流,他们或拍案,或跺脚,脸红脖子粗,眼中燃烧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亢奋,以及对权贵的不满。 秀才这个群体,本就自恃清高,别看平日里吟风弄月、一旦矜持被撕碎,那也难惹得很。 流觞院中,众秀才难得一心,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个个像看猴子一般看向高衙内。 起哄架秧子嘛,秀才们熟得很! 当众让高衙内“掰铜钱”的人,正是九纹龙史进。 刚才他见李润兰受辱,一直被西门庆阻止而没有发作,直到西门庆低声向他说了些什么…… 一声声“掰、掰、掰……”中,面对千夫所指,高衙内也有些慌了。 他手下人虽不是善茬,尤其还有血头陀在,但也镇不住在场数百秀才,难不成真在大庭广众之下来个血溅五步? 老鸨一看势头不对,赶紧四下作揖,好端端的花魁大赛,若是因此得罪了高大少,那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高衙内那张胖脸上,此刻如开了颜料铺子,白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紫一阵,最后定格在一种被羞辱到极点的猪肝色。 他手指发颤指着众秀才,愤恨得说不出话来。 史进洪亮的笑声如炸雷般响起,瞬间压过了众人的喧嚣:“哈哈哈!我道是腰缠万贯的高衙内,原来也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酸!连区区半文钱都掏不出来?哈哈哈!” 他那豪迈的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鄙夷,“连半文钱都舍不得的人,也配踏进这流觞院找乐子?简直是腌臜泼才,辱没了风雅二字!” “哈哈哈哈!” “就是!高衙内竟也囊中羞涩!” “可笑!实在可笑!穷鬼……半文钱都没有!” 众秀才哈哈大笑,都觉得高衙内吃瘪,心里着实解气之极。 众怒难犯,高衙内没法殴打这么多秀才,但他岂能放过始作俑者? 当下胖手向史进一指,喝道:“给老子上,打得他老娘都不认识他!” 两名大汉抢上去,抡拳就打,史进冷哼一声不退反进,迎着两名大汉冲上去,也不见怎么用力,两脚盘旋一勾,手掌吞吐之间……“哗啦”一声,两名汉子横飞出去,砸倒两张戏台前的方桌,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高衙内身后,血头陀双手按上刀柄……但高衙内却罕见地摇摇头。 大庭广众,几百双眼睛看着,他并不想弄出人命来。 “史大郎好俊的身手!”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叫道:“废柴,你怎么不动手帮他?” 西门庆安安稳稳坐着,笑道:“史进是江湖人,江湖事江湖了,我还得参加发解试,这时候,低调,低调……” 锁灵尖叫道:“哎呀,你个废柴,狡猾狡猾的,都不帮史帅哥,嘻嘻!” 这边高衙内见史进拳脚厉害,知道硬得不行,当下眼睛一转,又想出一个主意来。 他从身后随从那里又取来一枚铜钱向四周晃了晃,对老鸨喊道:“你要不要?” “谁要看你这一文钱?” “我们要半文!” “对!只要半文钱!” 秀才们立刻鼓噪起来,纷纷起哄叫嚷。 高衙内嗤得一声轻笑,回身从血头陀刀鞘里拔出一柄雪亮的戒刀,叫道:“都给爷睁大眼睛瞧好了!” 高衙内将那枚铜钱“啪”的一声按在旁边的八仙桌上。 他双手握紧沉重的戒刀刀柄,眼神骤然变得凶狠无比,口中爆喝一声:“着!” “当啷——嗤——!” 刀光如匹练,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声音落下! 那精铜所铸的钱币竟如同豆腐一般,无声无息地被一分为二! 切口平滑得如同镜面,两片残钱带着未尽的锐响,“当啷啷”滚落。 “哼!看明白了?”高衙内带着胜利者的倨傲,随手将戒刀丢还给血头陀,仿佛只是丢弃一件微不足道的玩意儿。 他弯腰拾起其中一片残钱,像是捏着一件肮脏的垃圾,两根手指嫌弃地捻着,扬手就朝那还在惊愕中的老鸨脸上扔去。 “接着!方才付了一文钱,”高衙内指了指地上那枚完整的小钱,又扬了扬下巴指向老鸨手中接住的半枚,“现在再加这半文!正好一文半!李瑞兰,碧云桃,她二人今夜可都是本衙内的帐中人了!哈哈哈哈!” 他志得意满地放声大笑,那笑声嘶哑而得意,仿佛已经将一切都重新掌控于手中。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老鸨高兴地接过半文钱,他当然不敢得罪高衙内,满脸赔笑道:“衙内放心,一切都给衙内安排好!” 老鸨心里明白,高衙内要的只是个面子,若是兰儿、桃儿今晚能伺候好这个大少,那日后还能少得了银子? 众秀才的笑声戛然而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 “且慢!”史进大手一挥。 高衙内眼睛一瞪,道:“老鸨都没意见了,你怎的还牛槽里伸个驴嘴——多一嘴?” 他身后随从哈哈大笑,都道此事兰儿和桃儿两位姑娘也是愿意的。 众人再看李瑞兰和碧云桃,两人脸颊微红,都一言不发。 高衙内唰地一声打开折扇,笑道:“哈哈,本衙内最擅长七大雅事——赏花、卸甲、攀峰、探幽、插花、观潮、焚香……” 话音未落,他身后随从都大笑起来。 史进不慌不忙,从桌上捡起剩下的半枚铜钱,笑道:“多好的官造‘崇宁通宝’啊,你好大的胆子,眼睛都不眨一下,说劈就劈开了?” 高衙内嘿嘿一笑,道:“别说一文钱,就是一锭金元宝,本衙内也不心疼。” 史进向四周秀才一拱手,道:“诸位都是读书人,我记得朝廷似乎明令禁止私毁官造铜钱,不知有没有这一条?” 众秀才都是饱读诗书的人,当下明白过来史进的意思,纷纷大声应和: “当然有这一条,《宋刑统》写得明明白白——‘诸私毁铜钱者,流三千里!’” “此人当众劈来铜钱,我等看得明明白白!” “诸位,‘崇宁通宝’上的瘦金体字,乃是当今皇上亲手所书,他……他竟敢一刀劈断!” …… 史进不慌不忙,戏谑地看向高衙内,“啪”的一声将半枚残钱拍在桌上,冷笑道:“御笔钦定之钱,等同王命!私自毁坏等同于亵渎朝廷!”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大笑:“废柴,你心眼咋这么多,你教史进的这一招绝妙,哈哈,高衙内权势再大,大得过《宋刑统》?” 这边高衙内已经慌了神,心知这事儿要是闹大发了,现场几百双眼睛看着呢,自己怕是赖不过去。 别看只是毁了一文钱的事,但若是被有心人按照律法揪住不放,怕是他也有大麻烦,尤其他马上就要参加发解试了,这时候…… 怎么办?高衙内也够光棍,他略一权衡后一言不发,转身就往流觞院门外走去。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嘛! “站住!”史进在他身后高叫道。 “怎的,你还能把本衙内怎么样?”高衙内转身冷笑道。 “你是高官子弟,岂是我等草民可比?”史进冷笑道:“今儿花魁大赛,我等都是穷苦出身,在这流觞院里吃啊,喝啊,哪一样花着银子都肉痛,怎么样,听说高衙内最是仗义,怎么样,今儿替大伙儿会个钞,如何?” 高衙内愤恨道:“会钞如何?不会钞又如何?” 史进大笑,一脚踩在一张太师椅上,朗声道:“若帮着大家伙儿会钞,那大家自然感念你的好处,今夜出了流觞院,谁也不会提起你私毁官造铜钱的事儿,大家伙说对不对?” 高衙内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一旁,西门庆心中暗道:“坏事儿了……” 前面搬出《宋刑统》挤兑高衙内的话,他的确是暗自教给史进了,但目的只是逼走他。 但是史进却头脑一热额外发挥,逼迫高衙内为全场买单,这就伤了他脸面了。 这等顶级衙内,银子厚得很,但脸面却极薄。 这边,史进接着道:“当然,也没人逼着衙内帮我等会钞,只是我等囊中银子少,若是银子花完了,那明儿就只能饿肚子了。肚子饿了要挣钱,只能去墨街上找十个八个说书人,将今晚流觞院里的故事说给他们听,换取几个银钱,哈哈!” 流觞院中,数百秀才纷纷称是,葛大壮等人更是齐声附和: “对,我等银子少,高衙内家底最厚实!” “哎呀呀,别说说书人,我还认识几个唱曲的小娘子,一刀劈开铜钱,啧啧,多牛的事儿?编排个曲儿听听,定能大火特火!” “嘿嘿,若是衙内为我等买单,我等心里的感激之情,定如绣江河之水,滔滔不绝啊!” …… 高衙内这回骑虎难下了,绿豆似的眼睛凶光一闪而逝,哈哈大笑道:“值什么?今夜诸位在这里的开销,有一个算一个,本衙内会钞就是!” 众秀才听闻此言,笑得前仰后合,王玉奎更是向着高衙内深施一礼,道:“高衙内果然仗义疏财!” 高衙内气得牙痒痒,冷笑几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衙内这一走,流觞院内像炸开了锅,众秀才围住史进,纷纷道谢。 史进大手一挥,叫道:“老鸨,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来……咦,西门哥哥怎么不见人了呢?” 第七十二章 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 西门庆去哪儿了?子夜就快到了,他可不愿在流觞院里熬过剧痛。 临走前,他请葛大壮给史进带了个话,只说发解试在即,自己需要养足精神头,不适宜熬夜。 绣江河边,距离流觞院不远,黑乎乎的芦苇荡中,西门庆缩在乱草堆中,周身痛成了一颗虾米。 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的领口。 龙鳞反噬的剧痛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正沿着脊骨缓缓苏醒,在虎口、涌泉、阳溪等穴道中噬咬着每一寸血肉。 汗水瞬间浸透鬓角,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 这些天,他早已摸到了对抗这非人之苦的“诀窍”——“硬扛!” “为了她们娘儿俩……必须扛住!”妻子和女儿,是他灵魂深处最不堪一击的软肋,亦是此刻支撑他内心里最坚硬的盔甲。 ……终于,他又一次熬过来了。 他哆嗦着站起身来,绣江河的夜风带着水腥气扑面而来,西门庆喘息着问过藏于神识深处的锁灵:“这苦楚……为何一日重似一日?” 锁灵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清冷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废柴,这不是明摆着么?龙鳞锁里的虎掌草、蛇莓、两面针……这些宝贝儿,日日吸食着银河的精华,长得可欢实了。药性一日强过一日,你这‘药引子’的反噬嘛,自然也就‘水涨船高’喽!” 这轻飘飘的解释,让西门庆心底的寒意又重了几分。 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他抬眼望见不远处一盏在风中摇曳的“张记夜食”灯笼,暖黄的光晕在寒夜里格外诱人。 腹中空空,正需些热食填补。 他掀开油腻的蓝布门帘,一股混杂着油脂、香料和烟火气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体表的寒意。 小店逼仄,只摆着三五张榆木方桌,灶台的火光映着掌勺老汉沟壑纵横的脸。 “店家,旋切牛腩、玲珑肚丝、枣泥焦旋各一份,再配碟海藻酱。”西门庆寻了个最角落的位子坐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菜上齐后,莫来打搅。” 不多时,粗陶大碗盛着的美食便摆了上来。 那旋切牛腩,薄如蝉翼的生肉片铺在滚烫的石板上,“滋啦”一声轻响,边缘瞬间卷曲泛白,肉香混合着蒜醋汁的酸香霸道地钻入鼻腔。 玲珑肚丝细如发丝,与晶莹的粉丝、翠绿的韭苔同炒,色泽诱人,筷子挑起时丝丝缕缕纠缠不清,真应了“线乱青丝”的名头。 枣泥焦旋金黄酥脆,层层旋开的面皮里裹着深红油亮的乐陵金丝枣泥,甜香四溢。那碟深褐色的海藻酱,则是海带、紫菜经年累月发酵的精华,咸鲜中带着海风的微腥。 西门庆执箸如飞,将满腔的痛楚与烦忧都化作了对眼前食物的专注。 滚烫的牛腩蘸满酸汁送入口中,鲜嫩弹牙的肚丝滑过喉咙,焦旋的酥脆与枣泥的绵甜在舌尖交融,最后再抿一口咸鲜浓稠的海藻酱……五脏庙被妥帖安抚,额角因剧痛而绷紧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几分。 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将体内的郁结也一同呼出。 填饱肚子,他丢下一块碎银踱出小店。 夜已深沉,墨街上行人寥落,唯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远处回荡。 他沿着熟悉的路径,悠悠然穿过寂静的长街,绣江河带着水汽的风轻柔地拂过面庞,吹散了酒楼的烟火气。 河岸边,他租住的那艘双层客船安静地泊在柳荫下,船头的灯笼在漆黑的水面上投下摇晃的光影。 还有十天,便是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发解试。 养精蓄锐,远离流觞院那等销金蚀骨之地,方是正理。 次日清晨,河面上还飘荡着薄纱般的晨雾,史进便提着两坛贴着红纸的“清河烧春”踏上了客船的跳板。 他脸上堆着笑,刚唤了声“哥哥们”,话音未落,船舱里便炸雷般响起一声怒喝:“史大郎!你眼里可还有二龙山,还有洒家这个哥哥!” 鲁智深像一尊铁塔般堵在舱门口,豹眼圆睁,蒲扇般的大手几乎要戳到史进鼻尖上,“为了一个窑姐儿!你竟敢私自下山,将山寨安危置于何地?若此时官军趁虚而入,山上百十号兄弟的性命,你担待得起吗?” 唾沫星子随着他的怒吼四下飞溅,声震船舷,惊得几只水鸟扑棱棱飞起。 史进被这劈头盖脸地怒斥砸得面红耳赤,高大的身躯瞬间矮了半截,提着酒坛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敢盯着自己沾了泥的靴尖,讷讷道:“鲁大哥,小弟……小弟知错了……” “知错?洒家看你是不知死活!”鲁智深怒气未消,胸膛剧烈起伏。 “大哥息怒,息怒!”西门庆赶忙上前,挡在两人中间,一手轻拍鲁智深岩石般紧绷的手臂,一手对史进使着眼色,“史大郎也是一时情急,念及旧情。人既已经来了,且容他坐下说话,三弟,快接过大郎的酒!” 武松接过史进的酒碗,沉声劝鲁智深道:“哥哥,大郎既已知错,且饶他这回。眼下紧要的是二哥的大考。” 张顺则机灵地搬来木凳,硬拉着史进坐下,又麻利地摆开酒碗。 众人好一番劝解,鲁智深才重重“哼”了一声,像座移动的小山般愤愤然坐回主位,抓起酒碗仰头便灌,不再看史进,气氛这才稍稍缓和。 船头的矮桌上很快摆开了菜肴——大盆炖得烂熟的酱肘子,整只金黄流油的烤鸡,几碟时令菜蔬,还有史进带来的“清河烧春”酒。 几人围坐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河风带着水汽吹散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席间,史进得知西门庆竟要文武两试并举,惊得差点咬到舌头,瞪圆了眼睛看向西门庆:“西门哥哥,你……你要考文试?还要考武举?” 他上下打量着西门庆,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以风流闻名的财主,“这……这可不是做耍子的勾当!” 西门庆捻起一粒花生米,抛入口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人生在世,总得试试深浅,万一……成了呢?” 那笑容里带着三分不羁,七分笃定,看得史进越发摸不着头脑。 光阴似水,弹指即逝,发解试就在第二日了。 发解试前夜,绣江河两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无数客船画舫挤满了河道,映得水面一片碎金。 读书声、叹息声、家人叮嘱声、杯盘轻碰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洪流。 在这关乎前程命运的巨大压力前,又有几个秀才能安然入梦? 码头上的打更人敲着梆子慢悠悠走过,“梆——梆——梆——梆”,四声梆响,正是丑时(凌晨一点到三点)。 距离天明尚早,西门庆却再无睡意,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小的船舱里来回踱步,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啧啧,废柴,”锁灵戏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一次比一次能熬了,简直像块茅坑里的石头。离天亮还早,何不再去会会周公?” 西门庆停下脚步,揉了揉因剧痛和失眠而隐隐作痛的额角,苦笑道:“五脏庙唱起了空城计,饿得心慌,如何睡得着?” “饿?”锁灵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咯咯笑声,充满了揶揄,“我看你是肚子饿了不假,可这肚里空空如也,怕不止是缺了油水,更是缺了墨水,没读下那《四书》《五经》,心里才‘空’地发慌吧?对不对呀,我的西门大秀才?” 她故意拖长了“秀才”二字,满是调侃。 西门庆也不恼,只是对着虚空,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这不是还有你么?我的‘书袋子’。” 这笑容里,带着吃定了对方的狡黠。 这些日子,他早已算准了锁灵的“脉门”。 《周易》两万四千余字;《尚书》两万五千余字; 《周礼》四万五千多字; 《春秋左传》更是鸿篇巨制,足足有十八万字 …… 发解试明文规定需通晓的典籍,总字数超过三十六万字,而且发解试考的可不只是背诵,而是将这些大部头揉烂了、掰碎了,真正融会贯通才有可能发解试中弟。 “三十六万字!”西门庆想想都觉得肝颤和心虚,他总算明白了,怪不得有些秀才,考到白了头也跨不过举人那道门槛! 莫说他他本来就不是皓首穷经的料,就算真是块读书材料,短短时日,他想要将这些佶屈聱牙的文字硬生生刻入脑海,还要融会贯通,无异于痴人说梦! 前些天,他干脆破罐子破摔,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将厚厚一摞书“哗啦”一声全推到地上,对着虚空耍起了无赖:“锁灵,咱俩现在就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船沉了谁也别想好过!这背书破题的事儿,你看着办吧,我考不上举人,咱俩这‘揭龙鳞’的事儿,怕是难办……” 锁灵气的脸色通红,半晌才崩出一个词——“无赖!看你进了贡院,交个白卷出来,那才是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的丢人,哈哈!” 第七十三章 母耗子,也得给搜出原形来 明日一早的时候,发解试文试就要开考了,整个东平府城都笼罩在大考当前的肃穆之中。 夜色浓厚,西门庆翻身而起,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无他,肚子里没“货”,怎么考? 想不出办法,他干脆“无赖”地在船舷边寻到张顺的鱼竿,悠哉游哉坐到船头,翘起二郎腿钓起鱼来,甚至剥开两个松花蛋送到嘴里,呵,好吃! 大半夜的,谁钓鱼?他不过是和锁灵较劲罢了。 锁灵在神识中气得跳脚,一会儿恶狠狠地威胁要“欺负囡囡”,一会儿又软语央求,甚至带着哭腔撒娇,西门庆只当耳旁风,鱼线甩得那叫一个惬意。 锁灵不断与西门庆在神识里沟通,奈何嘴皮子磨破,而西门庆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 “我可不怕丢人,你看着办!” 天亮既是大考,张顺也替西门庆捏把汗,悄悄来到他身后,询问他准备好了没有。 西门庆却像个没事人一般,只说自己信心满满。 没错,他就是吃定锁灵了,后者说赖定锁灵了! 这龙鳞锁的“主公”若真在考场上丢人现眼,她这个“锁灵”的脸面往哪搁?入不得朝堂,贪官怎么找,怎么杀?银河的“水源”又从何而来? 反正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就不信锁灵不着急! 末了,锁灵犹豫许久,气鼓鼓地喊道:“天杀的……好吧,本姑娘……试一试!” 西门庆淡然一笑,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来了。 厨娘手脚麻利,很快端上四大盘热气腾腾的猪肉饺子。 西门庆只吃了一盘便饱了。 舱内,武松和鲁智深这两位煞神,鼾声如雷,此起彼伏,浑不把天亮后的“抡才大典”放在心上。 对他们而言,刀头舔血是正途,这舞文弄墨的勾当,远不如一场好梦实在。 “西门兄,可曾起身?”船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呼唤,正是葛大壮、王玉奎、赵云宝三人。 他们提着各自的考篮,裹着厚衣,在微凉的夜雾中,来叫西门庆一同奔赴府城贡院。 三人一眼瞥见矮几上剩下的三盘饺子,眼睛顿时亮了。王玉奎抚掌笑道:“妙极!贡院里头那冷食,哪有这现煮的饺子熨帖肠胃!” 三人也不客气,风卷残云般将饺子一扫而光,吃得满嘴流油。 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刚过,“轰——!”一声沉闷如雷的号炮,骤然从府衙方向传来,震得脚下的船板都微微发颤。 这是府城贡院对全城发解试考生发出的第一道集结令! 张顺心细,早已为西门庆备好一应物事:一床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厚棉被褥,一只小巧轻便的铜手炉,一筐上好的银丝炭,还有一只特制的长耳竹篮。 篮内笔墨砚台俱全,一个装满清水的皮质水囊,外加一盘撒了芝麻的硬面饼和一碟精致的桂花蜜饯。 张顺郑重地将竹篮递给西门庆。 “轰——!”第二声号炮紧接着炸响,如同催促的鼓点,催促着考生们加快步伐。 西门庆与葛大壮、王玉奎、赵云宝相视一笑,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紧张与期待。 四人提着各自的考篮,汇入墨街上渐渐汹涌的人流,朝着府城中心的贡院走去。 越接近贡院,人流越是稠密,无数盏灯笼汇成一条光的河流,缓缓向前涌动。 提着考篮、背着被褥的士子们,面色或凝重如铁,或苍白如纸,或强作镇定。 有年方弱冠、眼神清澈却难掩紧张的少年,有正当盛年、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更有须发皆白、脊背微驼的老者。 相识之人擦肩而过,也只是匆匆点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什么像样的寒暄。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墨香、汗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每个人的心头,都似压着一块无形的千钧巨石,沉甸甸地坠着,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远远的,一片辉煌夺目的灯火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那便是贡院!飞檐斗拱的轮廓在无数灯笼火把的映照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威严而冰冷的气息。 “轰!轰!轰!”三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号炮连珠般炸响! 贡院正门吱呀呀打开,沉重的朱漆大门发出“吱呀呀”的呻吟,这炮声是最后的通牒,催促着所有士子立刻按籍贯排入指定的队伍,接受搜检! 西门庆四人奋力在人群中向前挤去,紧紧护住考篮,生怕被挤翻了。 终于,在贡院前巨大的石坪上,他们看到了按“起”(即户籍区域)划分的队列标识——一溜悬挂着不同数量灯笼的高杆。 最前面的一杆,孤零零悬着一盏硕大的白纸灯笼,上书“须城起”三个大字。 相隔不远,两盏灯笼并悬,是为“清河起”。 再向前,三盏、四盏、五盏……而最远处,一杆高挑,竟足足挂了数十盏灯笼,像一串巨大而诡异的光葫芦,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便是“中都起”的考生。 西门庆和葛大壮迅速找到“阳谷起”的灯笼下站定,一旁便是“须城起”灯笼,王玉奎便站在灯笼下等候搜检入院。 寒风掠过空旷的石坪,吹得灯笼摇晃,光影乱舞,更添几分肃杀与不安。 每一队灯笼下,都站着数名面色冷峻、按着腰刀的衙役,以及手持名册、目光锐利的教官。 不多时,一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刻板的教官走上“阳谷起”灯笼旁的木台。 “肃静!”他一声断喝,压下了队列中的嗡嗡声,随即展开手中名册,声音平板无波地开始唱名: “阳谷县葛大壮,上前听点!” 葛大壮连忙应声,提着考篮登上贡院那高高的石阶。 两名膀大腰圆的皂隶立刻围了上去,动作粗鲁而熟练。 一人粗暴地夺过考篮,将里面物件一股脑倒在铺着白布的长案上: 毛笔被掰开笔头检查有无夹层; 砚台被翻来覆去敲打; 水囊被拧开盖子,倒出清水; 油纸包的点心被毫不留情地撕开,掰成碎块仔细揉捏; 就连那几张硬面饼也被从中掰断,查看内里。 另一名衙役则如同检查牲口般,喝令葛大壮解开束发,任头发披散下来,接着又粗鲁地扯开他们的外袍、中衣,直至露出赤裸的前胸后背。 冷风瞬间灌入,激得葛大壮浑身一颤。“蹦!使劲蹦!”衙役厉声呵斥。 葛大壮只得在冰冷的石阶上,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地奋力蹦跳了十几下,动作狼狈不堪。 确认没有纸张或小抄从身上掉落,那衙役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挥手放行。 经过这番折腾,葛大壮已是鬓发散乱,面色青白,哪还有半分平日秀才的儒雅,形同刚从牢里放出的囚徒。 不远处,“清河起”灯笼下,传来衙役一声大喝:“这是什么?”说着,撬开一个砚台的夹层,里面金光闪闪,居然是一摞子薄如蝉翼的金箔,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 一名考生当即半瘫在地,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枷起来,跪在旗杆下示众!”学政官一声令下,两个衙役上前,用大枷夹住一名考生,拖死狗一般拖走了。 “嘻,这可比流觞院的姑娘们脱衣裳检查有趣多了!”锁灵在西门庆的神识里看得兴致勃勃,咯咯直笑,“喂,废柴,你说戏文里那些女扮男装考状元的故事,什么女驸马啊,女状元啊,都是怎么糊弄过去的?就这阵仗,别说大姑娘,怕是只母耗子,也得给搜出原形来!嘻嘻!” 西门庆嘴角微抽,懒得理她这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阳谷县,西门庆!上前!”教官冰冷的声音点到了他。 西门庆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稳步上前。同样的流程再次上演。 一名衙役冷着脸验看他的身份文书,另一人则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搜身。发髻被解开,长发披散。 外袍、中衣被粗暴地一层层剥开,冷冽的空气瞬间包裹了裸露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衙役粗糙冰冷的手在他腋下、腰间、裤腿、鞋袜内反复摸索按压,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西门庆面无表情,强忍着不适,配合着蹦跳。 另一名衙役则蹲在地上,将他的长耳竹篮翻了个底朝天,同样仔细检查着每一样物品。 葛大壮已通过搜检,站在贡院大门内的阴影里,焦急地等着西门庆一同前往考区号舍。 突然,蹲在地上的衙役动作顿住了。 他的手在竹篮底部铺着的厚蓝布下反复摸索了几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紧接着,他猛地用力一扯,“嗤啦”一声,竟从那看似普通的蓝布夹层里,抽出一本厚如城砖、封面泛黄的书籍! 衙役“嚯”的站起身,脸上带着发现猎物的狂喜,将那本沉重的书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对着灯火通明的贡院大门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 “学政大人!抓到一个胆大包天的!此人夹带——是《春秋左传》!整整一部《春秋左传》啊!” 他这一嗓子,如同在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哄——!” 整个贡院门前,瞬间炸开了锅!所有等待搜检的士子、维持秩序的衙役、高台上的教官,乃至门内已经通过检查的考生,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充满了震惊、鄙夷、和不可思议! 夹带舞弊在发解试中不算新鲜,但多是些蝇头小字的纸条或特制的微型书册。 像这样,直接把一部十八万字的煌煌巨著《春秋左传》夹带入场的……简直闻所未闻! 西门庆夹带整部《春秋左传》这本大部头,这已经不是舞弊,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对朝廷抡才大典的侮辱和挑衅! 第七十四章 没文化,真可怕! “老天!这……这是来赶考,还是来开书铺的?” “《春秋左传》?一整部?开什么玩笑!这是……是脑袋被门夹了嘛?” “谁这么蠢?拿这么大一部书作弊?疯了!疯了!” …… 西门庆心跳声鼓点般在耳膜内炸响,血液“唰”地涌上头顶。 这考篮是张顺准备妥当、亲手交给他的!一丝不祥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难道……是张顺?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脑海,立刻被他狠狠掐灭——不可能!张顺为人仗义忠心,断不会如此害他。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栽赃! 有人处心积虑,要在他踏入贡院这龙门前,将他一把打落深渊,身败名裂! 他眼角一瞥,高衙内正在贡院大门里嘿嘿直笑,当下他心中雪亮,定是这个“球二代”搞的鬼。 当日在绣江河畔法场上,他曾出言相救张鸾英,高衙内岂能不睚眦必报? 学政官此时已经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如刀般射向西门庆 他几步走上前,一把夺过衙役手中那部沉甸甸的《春秋左传》。 “哈!”学政官怒极反笑,“好胆!敢带这等大部头来此秽乱科场,真当我等监考官员是酒囊饭袋不成?” 为了彰显“铁证”,他如同撕扯耻辱一般,将那砖头般的书籍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意“哗啦啦”翻了两页。 厚重的书页剧烈翻动,发出沉闷的声响,也如同在笑话西门庆一般。 学政官一声厉喝:“来人啊!戴重枷示众!” 三名衙役闻令,齐声应诺:“是!” 哗啦一声响,其中一人从身后搬出一个沉重木枷,另外两人大步上前,一左一右,蒲扇般的大手向西门庆的双臂抓来。 西门庆心丹田发力,双臂向外一振! “喝!” 一股巧劲荡开,三名衙役向后一震。 趁此间隙,西门庆挺直了腰杆,朗声道:“且慢!学政大人明鉴!学生定是遭人构陷!请给学生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这一声呼喊,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在场诸多正直秀才的胸中义气! 王玉奎抢前一步高声叫道:“大人!此事蹊跷至极!其部头如此之大,作舞弊夹带岂不是天方夜谭?” 赵云宝心思更缜密些,带着理性质疑道:“大人明鉴!凭此巨著在考棚之中翻查某句某篇,只怕找到天明也未必能寻得一句所需!试问,以此舞弊,何益之有?” 葛大壮更是踏前一步,朗声道:“大人!您想想!就在前些日子,就在西市那杀头的刑场上,此人为了不相干之人,敢当面硬顶‘球二代’,那般铮铮铁骨之人,怎么会做出这等腌臜龌龊之事?” 这番话如同投石问路,瞬间点醒了众多在场的秀才。 “对!对!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西门庆!在断头台前的茶社当众顶撞高衙内的!” “是了!是他!难怪看着眼熟!当日那般刚烈,今日怎会如此下作?” “这……这实在太不合常理……” 事实也的确如此。 高衙内只花了些银子银子,就轻而易举地买通了守门的其中一个衙役头子,在西门庆的长耳竹篮夹层里塞进了这本不可能被忽视的“罪证”。 他原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只需等着西门庆当众出丑、狼狈下枷便是。 没成想,竟激起公愤! 贡院门内,高衙内猛地收起折扇。他上前几步,几乎是指着学政官的鼻子喝道:“铁证如山!书就在他考篮里搜出来的!人赃并获!这难道不是舞弊?” 学政官强压着心中的厌恶,眼前这高衙内,仗着祖辈权势,嚣张跋扈,他自然看不上眼。 可这大部头书……确实是当场从西门庆考篮中搜出。 最终,他暗暗一叹,带着无奈与一种“不得不如此”的官威,喝道:“公事公办!枷起来!” 那三名衙役闻言,立刻就要再次扑上。 生死关头,西门庆一字一句地朗声道:“慢着!学政大人!学生有一法,可当场自证!无需笔墨,无需开卷,立即便可验证!” 学政官刚要迈开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僵在原地,问道:“你?如何自证?” 西门庆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学政官手上那部沉甸甸的《春秋左传》,字字铿锵地说道:“很简单!学政大人,请您——现在!打开您手中的《春秋左传》,随意翻开其中任何一页!然后,您只需念出那篇文章开头起的第一句话……或者,半句话……” 他微微一顿,目光中爆发出强烈的自信光芒:“只要您念出起头半句!学生自当通篇背诵出整页文章!若有一字差错、一处停顿、一节遗漏!无需大人费神扠我!学生甘愿自缚双手,领受任何惩处!此生永绝科场!” 他的誓言斩钉截铁,带着赌上一切的决绝! 轰——! 整个贡院门前广场,彻底炸了锅! 这承诺,简直比那部《春秋左传》本身更“厚重”万倍! “什么?当堂通篇背诵?” “他疯了不成?《春秋左传》何等繁复?他能背得出来?” “这……这比挟带本身更不可思议啊!” “哗众取宠?垂死挣扎?” 见多识广的学政官,也被这惊世骇俗之言震得瞳孔骤缩,捏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年轻人,要么是千古未见的奇才,要么就是丧心病狂、急疯了眼的狂徒! 西门庆的底气从何而来? 就在方才那千钧一发、呼唤锁灵救命之际,在他那神秘的“神识空间”深处,一个略带沙哑却透着浓浓书卷气的老者声音悠悠响起: “主公莫慌!老夫当年初入科场时,《春秋左传》早已倒背如流!别说起头半句,便是你揉乱了书页,只念其中一字半言,老夫也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说话者,正是寄居在龙鳞锁药圃中的“园丁”张文远! 这位前任须城县令,当年可是实打实的两榜进士出身! 区区一部《春秋左传》,不过是他当年日夜诵读、烂熟于胸的基本功罢了! 西门庆这一番惊天动地之言,也狠狠砸在了高衙内心上! “放屁!纯粹是放屁!”高衙内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指着西门庆喝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这是故意拖延时间,谁信你的鬼话!” “这位……汴京城来的才俊!”他刻意加重了“汴京城”三个字的语气,充满了赤裸裸的讽刺,那——不如就由你来考校我?你敢不敢?” 西门庆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高衙内那张写满了惊慌和恼怒的脸上转了一圈,为的就是激怒他。 “考就考!本少爷还怕了你不成?”高衙内瞬间大怒,他本就是一点就炸的性格尤其是那句“你敢不敢”和眼神里的轻蔑,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沉重的书籍入手,高衙内只觉臂膀一沉。 他哪里耐烦仔细看?自己本身就是个半文盲,平时读书如同上刑。 他粗暴地抓住书脊,胡乱地“哗啦啦”一通乱翻,粗糙的手指在书页上划拉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如同蚂蚁群在他眼前晃动,令他一阵阵眼花头昏。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也不管翻开的是哪一篇哪一页,只看清了最上面一行开头的几个字,便急吼吼地大声嚷道:“就这页,这页!开头四个字是‘衣食所安’,你接着给我往下背!一个字都不许错!” 在西门庆的神识里,张文远早已放下手中的药锄,半闭着眼睛,脑海中那浩瀚的典籍如同活水源源不断。 “‘衣食所安’?”张文远低沉的、带着诵经韵律般的声音在西门庆脑海中响起,平和而清晰, “此乃《左传·庄公十年》篇,所述乃齐鲁长勺之战前,曹刿与鲁庄公之对话。全文应为:‘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庄公言此句,曹刿方对曰:‘小惠未徧,民弗从也。’……”张文远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潺潺溪流,指引着每一个字句的落脚。 西门庆表面凝神细听,实则已然成竹在胸。 他挺立于广场中心,迎着所有人气度从容,声音朗朗复诵起来: “学政大人,诸位同窗作证!高衙……高秀才适才所念起头乃是:‘衣食所安’。此语出自《庄公十年》篇,曹刿与鲁庄公之对话也。”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正式的背诵: “‘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徧,民弗从也……’” 他的语速平稳流畅,不急不躁,咬字清晰,没有丝毫停滞,没有丝毫结巴,更没有一处错漏。 他仿佛不是在背书,而是在朗诵一部自己早已融入血脉的史诗。 不过,谁也没有发现,一丝冷汗顺着他的后脑,蚯蚓般滑入后颈。 他也怕啊,背错一句,不但名誉扫地,而且前途尽毁! 片刻之后,西门庆将这一篇《曹刿论战》背诵完毕,居然无一字错误,众秀才轰然叫好。 葛大壮兴奋地攥起拳头,大叫一声。 高衙内不死心,又翻开书籍随意选了三篇,结果西门庆依然滚瓜烂熟背诵下来。 高衙内不死心,选了一篇长文,叫道:“‘夜缒而出’,你接着背来!” 高衙内此话一出,众秀才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缒”字读“zhui”,但偏偏是四声,与“坠”一个音,而高衙内却读成了平声,与“追”同音。 “哇哈哈哈!” “噗嗤!” “咳咳咳……!” 贡院前,众秀才望着高衙内笑得前仰后合…… 第七十五章 朽木进考场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笑得直打滚:“哈哈哈!蠢驴!连‘缒’字都不认识!还‘夜追而出’?他以为是在赛马吗?笑死本姑娘了,不过,本姑娘也不会读,刚刚才知道……嘻嘻!” 有张文远这位真正的“两脚书橱”在,西门庆此刻更是驾轻就熟。 他甚至连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都懒得隐藏,朗声开口,字正腔圆: “‘夜缒而出’?高秀才似乎读得有些急,此乃《烛之武退秦师》篇首句,原文实为:‘夜缒而出’。言烛之武被绳系腰,于深夜从郑国城墙坠下,往见秦伯也。” 接着,他便将那篇堪称经典外交辞令名篇的《烛之武退秦师》,清晰流畅地从头背诵到尾。 背诵完毕后,他面向学政官,恭敬地深施一礼,道:“学政大人明鉴!学生适才所言,非是虚张声势。学生斗胆,愿再禀告大人,便是《周易》之卦爻辞、象传、彖传;《尚书》之虞夏商周诰命誓辞;乃至《周礼》六官之职掌条规……学生皆可通篇记诵,分毫不差!” 他这番话,已非单纯为证明清白,更是在宣告自己的实力! 在这知识储备量就是核心竞争力的科举场上,他这近乎妖孽的“能力”,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威慑! 学政官手捻长须,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从最初的震惊、怀疑,到此刻的不得不信服。 这等近乎过目不忘、博闻强记之才,说他携书舞弊?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嗯……”学政官捻须的手终于缓缓放下,脸上冰霜早已融化,说道:“如此说来……确是多有误会了。你且安心入贡院用心应考,本官自会彻查此间魑魅魍魉!” “尘埃落定!冤屈得雪!” “学政大人明察秋毫!我等敬服!” “学政大人英明神武!”葛大壮再次激动地高喊。 风波平息,众秀才重排队伍。 西门庆向众秀才团团一揖致谢,再次提起长耳竹篮,随着人流缓缓步入那象征着功名之路起点的贡院大门。 签章抽号的过程倒是顺利,发签的吏员面无表情地将写有号舍位置的号牌递出。 “西门庆……三堂南号,甲辰字。” “葛大壮……三堂南号,乙巳字。” “赵云宝……三堂南号,丙午字。” 这三人虽非一县考生,却都分到了一处考棚。 衙役在旁提醒:“赶紧进去,对上堂号牌,选个光线好、离茅坑远的号舍,也算抢个好座位。” 葛大壮挠了挠头发,憨憨地问:“座位还能自己选?” 那衙役嗤笑了一声,像是回答笨蛋:“对好了堂号,进了那排号舍,哪间亮堂,哪间闻不到茅厕味儿,你就坐哪间!这还用问?难道给你重新盖个新的不成?” 西门庆对衙役道了声谢,便按照考棚外木牌指引的方向,朝着“三堂南号”考棚走去。 考棚间的通道狭窄而深长,地面铺满了一层防止雨天泥泞的细碎鹅卵石。 穿过狭窄的甬道,他们很快找到了挂着“三堂南号”木牌的考棚入口。里面是一个狭长的空间,由厚实的木板隔出一个个约莫六七尺见方的狭小单间。 片刻工夫,众人找到堂号,在考棚中各自选了个小间坐下,又将笔墨砚台放置在桌上,开始慢慢研墨。 西门庆正在磨墨时,不远处似乎传来一声刻意压低了的、带着轻浮意味的口哨声。 西门庆抬起眼帘,隔着五六间号舍的距离,赫然是高衙内那肥胖的身形探了出来! 那家伙竟然也“恰好”在这一排! 高衙内此刻也正望过来,又冲着西门庆吹了一声轻佻的口哨。 天色已完全放亮,清晨微带凉意的薄雾渐渐散尽。 “咚——!咚咚咚——!” 如同滚雷一般的鼓声猝然响起! 是贡院的发解鼓! 第一通鼓声在巨大的共鸣空间中回荡,如同无形的巨手猛烈地拍打着每一个考生的心脏! “咚——!咚咚咚——!” 第二通鼓声接踵而至!比第一通更为紧密、更为迫切!如同奔马踏过心尖,昭示着考试即将正式开始! 整个贡院考区弥漫着山雨欲来、令人窒息的凝重! 宋代发解试分三场:第一场主考诗、赋、经义,侧重文采与基本功;第二场考“论”,要求逻辑严谨,层层推进,分析透彻;第三场考“策”,即实务对策,涉及边防、财政、吏治等国家大政方针。 三场考试,每场一日,然每场之间还需一二日处理弥封、誊录、初评等考务,考生不得离场,前后总计长达七天! 这正是发解试最令人诟病却也最残酷之处! 不仅考学识、考文采、考政见,更考验人的意志与体能! 七日间蜗居简陋狭窄号舍,紧张答卷,需忍受风吹日晒、蚊虫叮咬、茅厕恶臭、饮食不便、精神煎熬…… 对许多年老体弱、平日疏于锻炼的书生而言,不啻为一场地狱般的试炼,常有考生中途病倒甚至殒命于此。 但也正因如此,这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大门,筛选出的不仅仅是文章锦绣者,更有体魄强健、意志坚韧、能在极恶劣环境下仍保持清醒思考与高效输出的精英。 西门庆对此心知肚明。 他只是不慌不忙研磨好墨汁。 墨汁在砚台中变得乌黑油亮,散发出内敛的光泽。 随后,整了整本就在身的衣袍,做了一个让旁边号舍的葛大壮和赵云宝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伸出手臂,懒洋洋地交叉放在窄窄的桌面上,然后一歪头,把有些沉重的脑袋舒服地枕在了自己的臂弯里……他闭上眼睛,竟堂而皇之地打起盹来! 这一下,如同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在他的神识空间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锁灵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惊声尖叫: “西门废柴!你给我起来!” “鼓都响了,卷马上要发下来了,你还在这里睡觉?你是猪吗?” “你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朽木吗?” …… 这堪比核爆般的咆哮,在西门庆的“颅内世界”反复回荡。 然而,在外界众人眼中,他只是那个支棱着下巴、神态安详的青年书生。 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脸颊与衣袖接触的位置,让自己枕得更舒服些。 西门庆被脑海里这一通咆哮震得眉头微蹙,却依旧懒得睁开眼。他在神识中悠然回应: “我说锁灵姑娘……您这纯粹是强人所难嘛!” “你非得让公鸡去水底下蛋,逼着母鸡爬到屋顶去打鸣,赶那不会游水的旱鸭子硬往河里跳……这事儿啊——”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丢出了一句接地气的俏皮话:“这是河里赶大车——再着急,我也实在是没辙啊!” 那语气,带着七分无奈,三分耍赖。 锁灵气的跳脚:“……你……你强词夺理!胡搅蛮缠!” 西门庆把脸在臂弯里埋得更深了一点,似乎在躲避无形的“声波攻击”,神识里的声音更加漫不经心,甚至带上了一点哄劝的意味: “哎哟,我的好锁灵……您消消火!急什么嘛?你……什么什么你?你帮我看着点儿就行啦!我先小小打个盹儿,养养精神儿……” 话音刚落,他那调整好的呼吸节奏就变得绵长起来,甚至极其细微地发出了点舒适的鼻音——显然,已经进入了“眼不见心不烦”、自我隔离的省电休眠模式! 锁灵:“……” 西门庆这边装睡避战,考场内却自有秩序流转。 碎石子路面上,那细微而持续的“嘎吱”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 一队人顺着考棚之间的通道缓缓行来。 为首者年约五十上下,清癯面庞,三缕长须,身着绯红色官袍,腰佩银鱼袋——正是此番发解试的主考官程万里! 学政官紧随其后半步,再之后是五六名负责不同考区的州学教授和地方延请来监督的府城名儒。 几人面色肃穆,步履从容,形成一股强烈的文道威压,无声地笼罩着每一间小小的号舍。 程万里前脚刚走,后脚一队监考官抬着数口大木箱,沿着通道两侧的号舍缓步而来。 箱子被沉重地放在每一排考棚的入口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油布被揭开,露出里面堆积如小山般、颜色略有差异的两叠纸张。 监考官们动作麻利且精准,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 他们两人一组,一人负责分发那质地略显粗糙的黄麻纸,另一人负责发放那洁白细密的素白纸。 每间号舍门口,一叠黄麻纸和一叠素白纸被“啪”的一声几乎同时放下。 分发过程中,为首的监考官站在几排考棚交汇处,高声宣布道: “众考生听好喽!” “黄麻纸用于誊写正卷!素白纸用于打草稿!” “所领纸张之上,不论正卷、草稿,俱需当场写明姓名籍贯!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声调骤然拔高,带着一股肃杀的警示意味: “若有敢不在纸上预先标明姓名籍贯者,一经查出!视同舞弊!依律严惩不贷!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秀才齐声回答,提笔先在黄麻纸和素白纸上写起姓名和籍贯来。 “哎呀,这……这!”西门庆也提起毛笔来,他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用惯了签字笔、钢笔、圆珠笔,哪里会着软乎乎的毛笔? “你……为何不写?”不知何时,西门庆号舍前,监考官黑着脸站在他面前,双眼紧紧盯着他问道。 第七十六章 舌辩张文远 “你……为何不写?”不知何时,西门庆号舍前,监考官黑着脸站在他面前,盯着他问道。 西门庆握着沾满松烟墨的笔管,手心却像握着块刚出炉的炭。 笔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一滴饱满的黑墨凝聚欲坠——他不敢落笔,不然就露馅了! 就在这煎熬到几乎窒息的当口,一个声音,骤然在他神识中响起:“废柴!放松你那只木头爪子,哼,早料到你这副德性,本姑娘岂能没有准备?” 这声音如同天籁! 西门庆猛地一震,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依言竭力放松紧绷的几乎要抽筋的右臂,指尖的力道柔和下来。 只见一缕纤细缥缈的白雾,灵巧地自他胸前贴身佩戴的龙鳞锁中溢散而出。 这白雾如有生命,仿佛冬日山谷间升腾的地气,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执笔的手腕、指掌,直至将整只右手都轻柔地包裹在内,只留笔尖一点微芒在外。 他知道,这异象只有他自己能看见,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紧张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手指微松而已。 “阳谷县西门庆”六个端正饱满的小楷,如同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地写上黄麻纸右上角。 监考官点头道:“好字!运笔老道,筋骨分明。” 说罢慢慢走开了。 西门庆抹一把头上的汗滴,低声问锁灵道:“这是谁的好字?” 识海中,一个谄媚的声音叫道:“嘿嘿,主公谬赞啦!小可当年这笔字,可是扎扎实实练了整整十六个寒暑!日日对着名家法帖临摹不下百张,才勉强有了今日这般模样!” 听声音,正是吕轼的魂魄。 西门庆嘴角一笑,心神在识海中流转道:“吕轼啊,你既然是进士及第出身,想来诗词歌赋、经文策论都是极好的。那这回发解试的头三场大考,我这锦绣前程,可就全仰仗你这大才子了!” “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主公此言羞煞小可了!”吕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十足的惊慌失措叫道:“小可这点微末伎俩,也就糊弄糊弄这……说来惭愧……小可……小可并非二甲进士出身……其实……其实是三甲末尾,当时……蔡相大人……向礼部主考特别打了招呼的……就……就那样,上榜了……” 西门庆恍然,随即感到一阵无语,原来吕轼根本就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肚子里没多少真货,只是苦练了一手好字罢了! “放题了!放题了!……” 一阵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划破考场相对凝滞的空气。 只见数名身着皂衣军士,手持长约两尺、涂着白漆的醒目木牌,开始沿着号舍之间狭窄的甬道来回穿行。 木牌上,木牌上,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跳入眼帘: “江涵秋影化为星!” 字大如斗,笔画遒劲,在木牌上清晰无比。 几乎同时,吕轼那带着恐慌的声音再次在他识海中尖叫道:“主公!主公!这是试帖诗题!按考场规矩,此题需依《平水韵》下平声九青韵部来作,‘星’字是规定必押的韵脚!这个……这个……小可万万不行啊!我……我只会依样画葫芦地写字,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汁能酿成诗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快要哭出来了,显然是真怕西门庆逼他去硬写。 怎么办?西门庆听了吕轼这如同宣判“死刑”般的推脱,心头掠过一丝恼意,却又很快平息下来。 他一点都不急,他很清楚,锁灵比他更着急! 果然,时间缓慢地流逝着,贡院里只剩下此起彼伏压抑的呼吸声、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的轻咳。 一盏茶的功夫倏忽而过,锁灵的提示却迟迟没有在识海中响起。 终于,一个强压着愤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少女声音爆发了:“废——柴——!” 锁灵的声音愤恨地响起,“你是吃定本姑娘了是吧?哼!你以为我闲着没事干呢?我已经替你低声下气、好话说尽地向那张云远求了半天的情了!” 她的语气充满了委屈和挫败,“可他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油盐不进!他说他是正经八百的进士出身,两榜题名,自有文人的风骨气节,舞弊代笔这等腌臜事,有辱斯文,断然不肯……气死本姑娘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求他啊,本姑娘不伺候了!” “不去!”西门庆心中冷笑一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识海中回绝。 “呀——呀——呀——!”锁灵简直被他这惫懒无赖的态度气疯了,识海里仿佛能看到一个小姑娘在跺脚尖叫,“姓西门的!欺人太甚!本姑娘……本姑娘发誓!以后再也不帮你传递一件东西给你那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了,一片纸都不带,你让她天天以泪洗面、望穿秋水去吧!哼!” 眼看锁灵是真的要撂挑子不干,甚西门庆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知道,玩笑不能开大了,火候差不多了。 他在识海里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既然张文远是正牌的进士,肚里有真才实学,那就……有劳锁灵姑娘,带我去见识见识这位清高名士的风采吧。” 他话音刚落,识海中蓦地刮起一阵急湍的漩涡,一阵轻微的头晕目眩后,西门庆的魂魄已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入龙鳞锁内。 眼前景象变换。不再是冰冷压抑的贡院号房,而是一片光线柔和、生机盎然的药圃。 各种不知名的奇花异草在微风中舒展枝叶,散发着混合的清新药香。 一位青衣葛巾的老者正手持一柄小巧的药锄,弯腰专心致志地为几株蒲公英松土,动作沉稳而专注。 此人正是张文远。 张文远仿佛早有所料,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依旧全神贯注于手下的泥土,那药锄起落有序,深一分则伤药根,浅一分则松土不足。 他也不停手,只是慢悠悠向西门庆道:“西门押司,免开尊口为上。科举取士,乃国之抡才大典,为社稷选拔栋梁,凭的是真才实学。老夫虽身处锁中,却也不敢自坠气节,舞弊之事休要再提。” 西门庆站在药圃垄边,并未上前打扰,只是眼神直刺张文远的背影:“呵呵呵……为国选贤?” 他低笑出声,笑声里充满了讽刺意味,一字一顿地反问道:“选的是高衙内那般不学无术、横行霸道的‘贤能’么?” 张文远的背影猛地僵住,缓缓直起身,肩膀微微起伏了一下,从侧面看去,下颌线绷得极紧,显见内心被深深刺痛。 良久,他才冷哼一声,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哼!高俅……蔡京……此辈高官巨宦,只手遮天,祸乱朝纲,老夫一人力微,自然管束不得!” 他转过身来,面色沉沉,说道:“然!老夫深知,于天下万千寒门子弟而言,科举这一线渺茫之途,纵有千般黑暗、万般不公,也是他们唯一能凭才学换得一张‘告身’,以此安身立命,甚至微渺地希冀着‘改天换命’的机会!此乃国本所系,断不能助长舞弊之风!” 西门庆没有反驳,反而颇为认真地点头,缓步向前,踩在松软的药圃泥土上,留下一行淡淡的脚印:“张公所言,不无道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文远布满皱纹却依然锐利的双眼,“也正因深知张公为人,在下才更要知道,您不惜性命私开官仓,救济洪灾流民,只为‘俯仰无愧’,这份心志,在下深感敬佩。” 张文远面色稍缓,但仍带着戒备和固执,手中无意识地揪下一片翠绿的药叶。 西门庆踱了几步,停在张文远面前,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张文远说道:“那么,张公。依照您所坚持的这‘抡才大典’、‘为国选贤’的路走下去。试问——这些年来,真真正正通过科举步入朝堂之上,占据要津高位、手握权柄者,有几人是张公心中‘上无愧皇天,下不负黎民’的‘贤’?而能与之抗衡、力挽狂澜、肃清吏治的‘能臣清流’,又有几个得以施展抱负、而非被排挤倾轧至死?” 张文远一愣。 西门庆接着说道:“蔡京、童贯、高俅、朱勔……这些赫赫有名的‘国之蛀虫’,他们手下盘根错节的党羽,又有多少是凭真才实学被‘选’上来的?张公掌过一方州郡狱讼,见惯了人情冷暖,心中答案,想必比谁都清楚吧?”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文远的心坎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微微翕动。 答案如此赤裸而残酷。 贤能?如凤毛麟角。占据高位的,大多数不过是权势浇灌出的毒花!这与他心中的理想,与他为之奋斗甚至牺牲的理想,相差何止云泥! 西门庆等的就是这份动摇! 他眼中精光一闪,趁热打铁道:“张公,我在阳谷县做都头时,常与山中猎户来往。猎户中有句朴素的俗话,却蕴藏着至理——‘要想猎到狡猾的狐狸,你就得比那狐狸更狡猾十倍!’” 他停顿一下,让这句话在张文远心中沉淀,“三国时司徒王允用一女两嫁之计,诛杀权臣董卓,大宋开国,太祖杯酒释兵权,不伤君臣和气而独揽大权,这些,都是歪门邪道吗?” 张文远猛地睁大眼睛,似有所悟。 西门庆在药圃来回踱步,沉声道:“你帮我通过发解试,只是第一步,如果我能入朝堂为官,定当竭尽全力扫除贪官,还大宋一个朗朗白云天,这才是俯仰间无愧于天地的大事。” 说罢,西门庆死死盯着张文远,一言不发。 张文远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双眼映出了烈火般的光芒…… 第七十七章借诗,脸皮要厚! 司徒王允一女两嫁,赵匡胤杯酒释兵权…… 这些改变历史走向的事件,竟被西门庆如此尖锐地重新诠释? 是对是错?是邪是正?张文远的认知壁垒被撬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他似乎抓到了什么,却又感到一阵眩晕的混乱。 西门庆停下脚步,站在张文远身前,收敛了之前的咄咄逼人,声音变得极其清晰:“张公!为官者,为国为民才是目的,无论手段如何,只要为了朝廷黎民着想,就是好事!” 张文远似乎有些动摇了,但依然一言不发。 西门庆很清楚,“为国为民”四个字,正是他的软肋,必须从这里定点突破。 当下,他缓缓踱步,说道:“旁的不说,太祖帝杯酒释兵权的方式光明磊落吗?但就是这看似温酒含笑,实则雷霆万钧的手段,却他保全了功臣的性命与体面,却斩断了未来百万黎民可能遭受的战乱之苦——这杯酒,难道是阴诡之谋?不!这是以最小代价换最大天理的帝王术,这就是‘为国’的大智慧!” 张文远身子一晃。 西门庆趁势追击:“张公,再说‘为民’,哎,我也不多说了,例子就在眼前,若是有铮铮清官为须城县运来一船粮,那一万八千二百三十六座新坟……” 西门庆停住话头,这事他不用说,张文远比谁都痛,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果然,张文远仰天长叹,肩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该收尾了! 西门庆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说道,“张公,若小可为官,定当竭尽全力,去对抗蔡京、高俅之辈!我要挖他们的墙根,砍他们的爪牙,最终将他们连根拔起,这才是真正能够‘上无愧于浩荡皇天,下不负您舍命救助的亿万黎民’,能够俯仰天地而无愧于心的大事!” 说完,西门庆不再言语,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盯在张文远! 药圃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微弱的风掠过草叶的细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张文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握紧药锄的手背上青筋虬结,西门庆描绘的那幅未来图景太诱人,也太沉重。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文远脸上的肌肉才痛苦地抽搐了几下,艰难地开口了:“西门押司……你……你方才所言……或有其理……,然……老夫还是坚持……考场之上,公然找人代笔乃作弊行径……容再细细思量……待午时……午时给你回话,如……如何?” 成了!西门庆心头大石终于落下大半。尽管张文远仍固守“代笔”这条底线,但“或有其理”和“容我再想”这几个字,无疑是心神动摇的明证,他微微拱手:“静候张公佳音。” 随即,识海中光影流转,一股力量将他从龙鳞锁中“送”了出来。 意识重新回到冰冷硌人的号房长凳上,锁灵沮丧地说道:“张老头说午时才能给你准信……问题是!午时前监考官就要收走第一张考卷了!你在纸上就写了个名字,这试贴诗交个空题上去,照样完蛋!现在这烂摊子,谁来收拾?” 话音未落,吕轼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又急促地插了进来,充满了焦虑:“主公!主公!据小可所知,这第一场试贴诗至关重要!乃是考查考生文采根基的门槛!若是诗文不得考官青睐,哪怕后两场您的经义讲得天花乱坠,策问答得鞭辟入里,也……也无济于事,根本过不了取中这一关啊!这是规矩,铁打的规矩!” “啊!”西门庆闻言,浑身一个激灵,刚才因说服张文远而产生的些许从容瞬间荡然无存!难道…难道真要靠自己?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薄衫。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号舍狭窄的空间里怦怦作响。 吕轼在一旁道:“主公,小可虽诗词粗鄙,但还是能帮您分析分析的,按照诗题,说来并不难写,难就难在平水韵下平十声韵脚,这个韵脚只有“僧、憎、增、曾、层、能、朋、鹏、腾、崩、崚”等字,相比于其他韵脚,合适的字并不算多。” 一旁锁灵也提醒他:“废柴!动动你那后世的脑子啊!想想……想想那些后人写的诗?有没有沾点边儿的?死马当活马医!” 西门庆眼前一亮,暗道:“对啊,这时不抄袭,更待何时?” 当下,他苦苦思索起来: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对不对,李白是唐朝人!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不对不对,这是七言诗不是五言诗!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不对不对,这是后世的儿歌! …… 西门庆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炸开了。各种诗句片段在脑海中疯狂盘旋、撞击,却偏偏找不到一首精准押韵又适合题目意境的五言诗! 越想心越乱,越想头越痛!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像要裂开一般。 旁边的吕轼见他如此愁苦,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既怕自己没事做被迁怒,又实在想不出辙来,便忍不住低声道:“主公……我看那张文远,分明是故意的!眼看时间将至,故意拖延不帮!此人表面道貌岸然,实则心如蛇蝎!其心当诛啊!” 西门庆正烦躁欲绝,听到他的抱怨,猛地一瞪眼,没好气地在识海低吼:“哦?他不行?他其心可诛?那……你来写?” “不不不!万万使不得!”吕轼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连连求饶,“主公息怒!主公息怒!我……我这……我算哪根葱啊,主公您……您学贯古今,智慧如海!才情如那高悬九天的明月!我等……我等在您身边,不过就是萤火之辉,如同这……这满天星……星斗中的……一颗尘埃般不起眼的……小星星而已,岂敢与皓月争……争辉……” 他语无伦次,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尘埃里。 “小星星……满天星……” 吕轼这番话如同梦呓,但最后那几个字——“满天星”,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开了西门庆混乱的思绪! 他突然停住按压太阳穴的手指,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暴射出狂喜的光芒,失声道:“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满天星!” 吕轼吓得彻底结巴了:“呃……我……我说……您就是……满天星……小的就是……一颗……小……小星星……” 他完全不知道哪句话触怒了主公。 “哈哈哈哈!对,就是‘满天星’!”西门庆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差点要放声大笑!一个清晰的诗句影像瞬间在脑海中浮现!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内心咆哮,“天助我也!查慎行啊查慎行,对不住了!晚生暂借你的大作一用,借诗,脸皮要厚!”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他压低声音,几乎是逐字念出下句,“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一首后世清代查慎行的五言绝句《舟夜书所见》,被他硬生生提前数百年,窃作了自己的试贴诗! “好诗,千古绝唱!千古绝唱啊!”西门庆话音刚落,识海里吕轼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地狂吼起来! 他甚至来不及请示,那团早已准备多时的白雾瞬间裹紧西门庆右手,笔管自行蘸墨,如同行云流水将那二十个字龙飞凤舞、却又端正挺拔地写在黄麻纸上! 吕轼的声音充满狂喜和谄媚,几乎要破音:“主公大才!鬼神莫测!就凭这意境空灵、字字珠玑的神来之笔!定能力压群伦,独占今科发解试之鳌头!魁首非主公莫属!伦魁!必定是伦魁啊!” 他疯狂拍着马屁。 锁灵在一旁冷冷出声,带着审视:“吕轼!少在那里鬼哭狼嚎拍马屁!你说说,这诗好在哪儿?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单凭虚言奉承,看我不赏你十记‘闪电鞭’尝尝滋味!” 她显然也想知道这诗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小姐容禀!这诗绝对是千古难得的好诗!绝非吕轼胡乱吹捧!”吕轼赶紧收敛狂态,语气转为严肃专业,显然是拿出了当年点评书法的劲头,“您听我道来:小姐,你看,‘月黑’的浓墨中浮起一盏渔灯,‘萤’火般微弱孤清;待微风‘簇浪’,霎时碎光迸溅,化作‘满河星’倾泻流淌,这首诗的意境绝美,如同黑暗与光亮在涟漪中起舞,方寸渔舟竟成了盛放银河的器皿……主公果然大才!” 他解释得头头是道,连自己的激动也重新沸腾起来。 西门庆听着吕轼近乎膜拜的解诗,看着黄麻纸上那由吕轼代笔、确实可称得上筋骨停匀、墨色淋漓的好字,再配上这意境绝美、提前降世的千古名句,饶是他脸皮甚厚,此刻心头也不禁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得意和轻松。 然而,就在他心神刚刚松懈下来,沉浸在这完美的舞弊成功的满足感中时—— “啪!” 一声脆响! 一颗湿淋淋、还带着猩红果肉的樱桃核,如同暗器般,带着破空声,狠狠地砸在他的桌案上!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墨迹未干的《舟夜书所见》旁边,飞溅的汁液差点溅污了精美的字迹! 西门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猛然抬头! 高衙内在满脸不屑,叫道:“土鳖,你没看别人都没写出来吗?怎的你草稿也不打?再说,写得快有何用?赶着投胎吗?” 西门庆眼神中冒出火花,心中暗忖:“这……是你先惹我的,那就……怪不得我了!” 第七十八章 衙内在此 何须提笔?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似熔化的金汁般倾泻下来,晒得青石地面滚烫,连号舍顶的琉璃瓦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唯有高衙内的号舍桌,成了一个突兀的异类。 不知何时,那本该铺满经卷考题的黄麻纸上,竟赫然大喇喇地摆了一个白瓷果盘,大得几乎占据了半个桌面。 盘中水灵灵的冰镇樱桃堆积如山,颗颗饱满浑圆,引得临近几个饥渴难耐的秀才忍不住偷偷吞咽唾沫。 高衙内倚着简陋的板壁,肥胖的身躯将那身昂贵的云锦绸衫撑得紧绷。 他翘着二郎腿,一只靴子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此刻正斜睨着不远处的西门庆,心中暗忖,就是这个家伙,在绣江河畔法场前,坏了自己的好事! 西门庆端坐在自己的号舍中,笔尖一滴墨汁凝聚、坠落,在素白纸的边角晕开一小团污迹,才勉强泄露出他内心冰山一角的风暴。 日头渐渐逼近中天,高衙内无趣得紧,他也不答诗题,而是将冰镇樱桃一颗接一颗地抛入口中,“呸”的一声,朝着号舍外、甚至朝着临近秀才们的号舍随意吐出。 那细微又轻佻的声音,在号舍长廊中格外刺耳。 被骚扰的众秀才猛地抬眼,看看那飞扬跋扈的身影,又看看角落里佩刀巡弋的军士,却终究是敢怒不敢言。 西门庆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高衙内的跋扈举止上,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桌案的异样。 那张本应承载诗作的黄麻纸,此刻却一片空白,干净得如同从未有人使用。 不远处闪出两道身影,两名身着青色官袍的监考官,迈着不疾不徐的四方步,沿着狭窄的号舍过道踱步巡视。 他们神态肃穆,目光扫过一个个埋头苦思或奋笔疾书的学子头顶,仿佛审视着帝国未来的基石。 然而,当这两人行至高衙内的号舍门口时,步伐却微妙地缓了一瞬。 只见其中一人宽大的袍袖不经意地拂过桌面,另一人则恰好微微侧身,用背影形成一瞬间的遮挡。 几乎是眨眼之间,高衙内桌面那张空无一物的黄麻纸便被揭走,另一张同规格、但已然写满工整诗句的黄麻纸,“啪”的一声轻响,平铺其上。 整个过程比呼吸还要自然,若非西门庆一直暗中留意,绝无察觉的可能性。 “奶奶的!”锁灵的尖叫声如同炸雷,直接在西门庆的神识海中震荡起来,充满愤怒与不屑,“还有没有天理了!” “有辱斯文!斯文扫地啊!”吕轼也义愤填膺。 西门庆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加深,玩味道:“哦?吕轼,你骂他作甚?‘白首相知犹按剑’,你当年龙门一跃,金榜题名,难道真就干干净净?” 吕轼那道虚幻的影子猛地一抖,急忙辩解道:“主公!这……这岂能混为一谈!卑职当年顶多是……是时运所济,同道相帮,……这厮连笔都不用提,墨都不用沾,简直……简直猪狗不如!卑职实在……恨不得冲上去揍得他亲娘都认不出!” 就在此时,“咚咚咚——”一阵低沉肃穆的鼓声从前方主考大殿内传来,如同丧钟般敲在每一个考生心头。 这是在宣告,距收卷仅剩最后一炷香! 这催命的鼓声,落在高衙内耳中却仿佛是冲锋的号角。 那樱桃核吐得更加肆无忌惮、花样百出。 “噗”“噗”“噗”,声音又响又急,如同弹弓发射,有些径直飞向他左手边正凝神做最后润色的葛大壮! 葛大壮猝不及防,惊得“哎呀”一声,脸色煞白,顾不得许多,慌忙用宽大的衣袖猛地遮住自己桌上的黄麻纸,整个上身都几乎伏了上去,唯恐有一星半点污秽沾染到那决定身家性命的考卷。 须知考卷稍有墨点或污渍,即被视为“污卷”,功名顷刻成泡影! “这狗入的王八蛋!丧尽天良!”锁灵在药圃中气得直跳脚:“忍不了!实在忍不了了!谁!谁有好点子给这败类一点厉害瞧瞧?让他尝尝后悔的滋味!本姑娘有重赏——半瓢最澄澈的银河之水!” 药圃里的灵药们一阵沉默。 蒲公英的白絮团缩成一团,老胡须的根茎贴紧了土,苍耳收起了棘刺,狗尿苔……依然那副温吞的模样。 这时,角落里一株不起眼的蛇莓,叶片边缘微微摇曳,顶端那几颗如血滴般的浆果异常鲜艳。 王婆那特有的、带着谄媚笑意的声音响起:“哎呦呦,我的小姐哟,您消消气儿!老婆子这儿倒有一计,既能让那不长眼的混账吃个大亏,丢尽脸面,又不显山不露水,保管牵连不到主公分毫……” 锁灵闻言,立刻附身凑近蛇莓:“哦?快讲!” 蛇莓浆果微微颤动,细微的神念传递过去,只有锁灵能听见。 片刻之后,药圃中爆发出锁灵压抑不住的咯咯娇笑:“妙!妙极!哈哈哈,就这么办!” 西门庆感应到锁灵情绪突变,好奇传音道:“如何?王婆那老虔婆当真有好法子?” 锁灵眉飞色舞,得意地晃着脑袋:“嘻嘻,天机不可泄露也!” 话音未落,只见西门庆胸前衣物下的那枚龙鳞锁微微一亮,一缕极细极淡、近乎透明的猩红色烟气,如同有了生命的小蛇,“呲溜”一声钻出鳞片缝隙,贴着地面,无声无息地向着高衙内的号舍方向蜿蜒游去。 那烟色极淡,融在斑驳的光影中,凡人肉眼根本看不见。 “锁灵!”西门庆心头一凛,神识厉喝:“你这是要作甚?投毒不成?此乃贡院重地,龙气法禁森严,稍有邪祟之气溢出,后果不堪设想!你想害死大家?” “哎呀呀,本姑娘分得清轻重!”锁灵信心满满,声音带着安抚与狡黠,“谁说要用毒害命了?咱们只帮他寻个‘销魂快活’的好去处罢了,小小幻阵,无色无味,包管无迹可寻!瞧我的!” 说话间,那缕红烟已如最灵巧的壁虎,贴着号舍的墙根阴影,悄然飘至高衙内的桌下,随即那缕红烟便倏地消散,如梦幻泡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行了!上钩饵了!”锁灵压低声音,带着孩童恶作剧般的兴奋,“好戏正式开锣!” 就在这时,“吱扭扭——吱扭扭——”一阵沉重而令人皱眉的推车声响,伴随着浓烈到刺鼻的污秽气息,从号舍长廊的尽头传来。 一名穿着破烂褐色布衣、身形佝偻的老妇,正吃力地推着一辆硕大沉重的粪车经过。 她是每天定点来收走考场夜壶污物的粗使杂役,一上午的功夫已经走了四五趟! “就是这时!”锁灵在神识中兴奋地尖叫起来,“发作!快发功!” “瞧好吧小姐!”王婆的声音透着兴奋的颤音。 再看号舍中的高衙内,变故骤生! 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一僵,紧接着便是难以抑制的颤抖。 那双原本浑浊、色厉内荏的细眼,不知何时,眼白部分竟被丝丝缕缕的猩红细线迅速爬满一股无名邪火,“噌”的一下,毫无征兆地从他后脊梁骨直窜上脑门儿! 高衙内这双被完全污染的血红双眼里,看到的景象已然天翻地覆! 哪里还有狭小逼仄、汗臭弥漫的号舍长廊? 哪里还有那丑陋恶臭的粪车? 眼前分明是一处世外仙苑!云雾袅袅,灵气充盈!青翠欲滴的修竹在清风中沙沙作响,细碎的光斑在竹影间跳跃。 不远处一座精巧的玉石拱桥宛如新月,横跨在清澈见底、叮咚流淌的溪水之上。 溪水潺潺,仿佛还带着仙界的丝竹之音! 石桥上,一位身披月华般纱裙的绝色仙子,玉足微点桥栏,正袅袅婷婷地向他“飘”来! 她云鬓高挽,朱唇皓齿,眉眼弯弯,轻薄的纱衣随风微扬,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曼妙曲线,空气中仿佛也随之弥漫开沁人心脾的桃花甜香…… 高衙内那颗被邪火烧灼的心猛的漏跳一拍,随即被更狂野的欲念填满!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嘶吼,肥胖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噌”地从号舍里蹿了出去! 他双颊潮红,口角涎水流淌,目标明确无比——向着推粪车的邋遢老妇,如同饿虎扑食般直冲过去!油亮绸衫的前襟也被撑开,露出内里白色的汗褂和鼓涨的肚腩。 在血红的视界里,他已然奔至那“飘渺仙子”跟前,声音带着极力压抑却仍能腻死苍蝇的谄媚:“啊哈!这位……这位下凡的仙子姐姐……今日踏着七彩祥云,驾临此处……莫、莫不是专程……寻我高某人来的?” 那“仙子”掩着樱唇,并未作答,只用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笑盈盈地望着他,似喜还嗔。 这无声的鼓励,更是给高衙内注入了莫大的勇气! 而现实中,整个西区号舍长廊,早已是一片死寂!所有埋头苦写的秀才,都被这匪夷所思的景象惊得停住了笔! 推粪车的老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猝不及防的愤怒! 她“啊啊”地怪叫着,拼命想往后缩,但身后是冰冷的墙壁和沉重的粪车。 此时的他心头燥热,一步堵住“仙子“的去路,涎着脸表白:“仙子,俺情愿做你胯下的马!随你驱使!” “仙女”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一转,带着疑惑:“哦?为何呀?” 高衙内猛地张开粗壮的胳膊,结结实实一把将那“香喷喷”的身体箍进怀里,嗓门拔高叫道:“嘿嘿!俺就为听你亲口说一声——‘嫁(驾)’!” 第七十九章 粉蕊娇柔扑面来 贡院考棚中,一幕奇景惊得众秀才几乎掉下了下巴。 高衙内怀抱中,那老妇浑浊的眼睛因为极度震惊和恐惧瞪圆了,充满了绝望的屈辱。 而高衙内心头那股邪火冲到顶点、膨胀到极致的瞬间,现实与幻象的天平轰然倾斜! “啊!”那推粪老妇发出一声沙哑惊惧的尖叫,求生的本能和莫大的羞辱感瞬间压倒了恐惧! 她猛地一弯腰,挣脱高衙内怀抱,从那肮脏的粪车旁抄起一把沉甸甸的石铲! 那是她平时铲除粘连秽物的工具,铲头沾满了乌黑的污泥、可疑的残余物。 她根本来不及细看,只是凭借着暴怒产生的巨大蛮力,将那腥臭粘稠的混合物装了满满一铲,双臂抡圆,拼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眼前的胖脸,狠狠兜头一扬—— 噗啦!噼里啪啦! 一团冒着湿热腥臊气息半固体混合物,如同天降污泥雨,狠狠地砸在了高衙内的头上、脸上、脖子上张开的嘴里! 而在高衙内的视野里,劈面而来的哪里是什么秽物?分明是那绝色仙子玉手轻扬,亲自为他洒下的漫天“祝福”——粉嫩娇艳、吹弹可破的桃花瓣! 花瓣雨纷纷扬扬,带着醉人的芬芳! 高衙内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花瓣上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耀! “天哪!仙子对我……竟主动至此!”一股狂喜夹着难以言喻的兴奋直冲天灵盖! “粉蕊娇柔扑面来,不见崔郎花下影……”他脑海中闪过这半句歪诗,只觉得这分明是天界仙子主动献身、含情脉脉的暗示啊!自己若再迟疑半分、再不加把劲奋勇“攀登”,那还算是男人吗? 刹那间,高衙内只觉得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他猛地用袖子胡乱一抹糊住眼睛的“桃花瓣”,昂首挺胸,发出一声怪异的、混合着亢奋与野性的嘶吼:“嗷——!” 随即张开那两条粘着污泥的粗壮胳膊,如同两道沉重的肉闸,再次死死圈住了刚刚“挣脱”开、惊魂未定的“仙子”! 他根本不管自己满是泥点粪渣的厚嘴唇有多臭、多油腻,咧开大嘴,露出焦黄的门牙,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深情”和“虔诚”,朝着掏粪老妇那张极度惊骇的老脸,狠狠地凑近过去! 目标——樱桃小口?不,是任何能碰到的部位—— “啵唧!” 一个带着浓烈污物气息、响亮得如同甩鞭子的“吻”,结结实实、不容置疑地印在了老妇那沟壑纵横的嘴唇上! 那声音在落针可闻、死寂一片的号舍长廊里,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哇噻——!咻咻~~!” 西门庆手里的那支上品狼毫笔,“啪嗒”一声脱手砸在桌面上,墨星四溅! 他整个人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双手撑着桌沿,像是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众考生都忘了场合,忘了仪态,嘴巴张大成一个巨大的“O”型。 整个考棚中,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所有人都像被同时点了穴道,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如同被无形的手拎起的长颈鹿,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眼眶,比铜铃还大,嘴巴更是张得能毫不费力地塞进一整只鸭蛋。 无论是白发老儒,还是青葱少年,无论平日里多么道貌岸然,此时此刻,所有人的表情都只有一种,见了鬼一样的极度生理不适! “呃——呵!”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个倒抽冷气又被噎住的怪声。 “牛!真他娘的是个牛人啊!”紧邻着高衙内号舍的葛大壮,眼珠子是真的快瞪出来了。 他忘情地一掌重重拍在自己的考桌上,“砰!”震得笔架上挂的笔、砚台里的墨汁一阵乱跳,水泼出来沾湿了卷子边角也浑然不觉。 他扯开嗓子,发出如同夜枭般的怪叫:“好!再来一个!够胆色,再啵一个!啵响亮点儿!” 这一嗓子,如同往滚沸的油锅里倾倒了一桶水,瞬间引爆了积蓄已久的、荒诞至极的巨大哄笑浪潮! “啵啊!再啵一个!” “响点!听不清!” “对对对!再来一个!亲!快亲!” 考生们的怪叫、狂笑、带着难以置信的口哨声、甚至激动兴奋的跺脚声,如同山洪暴发般响成一片! 万众瞩目之下,贡院新晋“情圣”高衙内,果然不负众望! 他顶着满头挂满湿漉漉粪渣和碎石屑的黏稠混合物,那双被血幻污染的眼睛里,此刻竟然流露出更加“深情”、更加“专注”的目光,仿佛眼前真是一个倾国倾城、半推半就的绝代佳人。 他无视了那扑面而来的恶臭和视觉中“娇颜”的“恐惧”,在万众疯狂的鼓噪声中,再次俯下身,对着“仙女”一口接一口地印了下去! 啵唧!啵唧!啵唧! 连续三声无比响亮、无比清晰、无比黏腻的“吻礼”,一声比一声高亢! 那带着浓烈秽物湿气的“爱意”,顺着对方那皱成一团老核桃般的颧骨、沾着泥点的耳边、甚至是布满褶子的脖颈……一路亲了下去! 每亲一下,老妇的身体就如被烙铁烫到般剧烈地颤抖挣扎一下! “嗬噢噢噢——!” “神了啊!” “笨蛋,抓她的两个关键点!” “快!再往下亲亲!” 考场彻底陷入彻底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有人疯狂跺脚,震得整排桌椅嗡嗡作响; 有人把考桌拍得如同擂鼓; 有人笑得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边咳边滚;还有人直接笑喷了口水! 肃穆的考场,此刻已然变成了炸开锅的爆米花,鼎沸喧天,混乱不堪! 这哪里还是严肃的科举考场,分明是上演着一场前所未有、惊世骇俗的“倾情献吻”闹剧! “啪——!” 一声清脆响亮、带着无限悲愤与力量的耳光声,猛地炸响! 是那位推粪老妇。 她的脸上交织着震惊、屈辱和难以言喻的恶心,极度的刺激之下,她狠狠一巴掌甩在了高衙内的胖脸上! 脆响过后,留下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这一耳光下去,高衙内在幻象中感受到的,竟是“仙子”欲拒还迎、娇羞薄怒的一记“粉拳”! 他非但不躲,反而觉得骨头都酥了半边,再次撅起那张糊着粪渣的厚嘴唇,又朝着那张让他神魂颠倒的“娇颜”凑了过去! “呜哇哇——拦住他,快拦住这个疯子!” “他还要亲!快拉住他啊!” “我的老天爷!没眼看了!” 考生们彻底沸腾了,有惊叫,更多的依然是止不住的笑声和喝倒彩。 “大胆!住手!” “住嘴!” 几名离得较近、负责外围护卫的军士以及刚刚赶到的两名监考官,如同看到了千年厉鬼作祟,飞扑上前! 四只孔武有力的臂膀在关键时刻死死拽住了高衙内的胳膊,如同箍铁索般将他那沉重的身躯向后拉扯! 高衙内被强行拖离了香喷喷的“仙子怀抱”,顿时暴跳如雷! 嘶声力竭地嚎叫:“放开我!你们这帮狗奴才!她已经答应嫁给我了……仙子!莫要害羞!……”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只剩下高衙内那声嘶力竭的疯狂嚎叫在长廊中回荡,混杂着军士们粗重的喘息、锁链拉扯的碰撞声,以及……几乎所有在场者喉咙深处不由自主滚动的那种反胃感。 即使是最见多识广、流连于风月场的老油条秀才,此刻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默然道:“这……这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变的?那脸……那味儿……这……这也能啃得下嘴?老天爷……” 号舍长廊里的衙役大眼瞪小眼,他们早得了吩咐,对高衙内这位考生要力求“尊重”,可是,眼前的一幕……怎么办?再不制止,要出乱子的。 几名衙役简单商议几句,想出个最稳妥的办法来——一名腿快的衙役飞跑着前去报告上峰,令几名衙役,赶紧先制止高衙内的“亲热”再说! 片刻功夫,程万里和学政官闻讯飞跑而来,目光瞬间就锁定了长廊尽头那个被几名军士死命摁在地上、如同粪坑里捞出来一般的高衙内。 掏粪老妇一瞬间跪倒在程万里和学政官面前,用膝盖向前爬着,哭诉道:“两位老爷啊,我老婆子守寡多年,哪知道今日却在贡院里受辱,呜呜呜,求两位大人为我做主啊!” 程万里问道:“你如何受辱?” 掏粪老妇满脸泪痕,一指高衙内,叫道:“他……他强吻我这……这,还有……这儿!” 她一边说,一边指向自己的嘴唇、脖颈还有胸前! 眼前的景象让程万里脑门儿上的青筋“突突突”地炸开!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震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指着高衙内,声音因为极度的怒火而尖锐颤抖,带着一种近乎破音的咆哮:“鬼上身?哪里来的孽障!贡院禁地,至圣至洁!岂容尔等妖邪邪祟在此作乱秽行?来人,来人啊!取黑狗血来!现宰!滚热的给我泼!浇死这妖孽!快!!” 听闻要取黑狗血来,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尖叫一声:“废柴!糟了,狗血破邪,怕是药性要暴露!王婆,风紧扯呼!” 第八十章 糊名的核心是“藏三阶” “黑狗血?这腌臜玩意儿能有何用?”西门庆的意念在识海中荡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和探究。 他并非不知黑狗血常被用于驱邪,但此刻高衙内的情形诡异,远超寻常“中邪”范畴,他需要更确切的答案。 吕轼恭恭敬敬说道:“主公,《周礼·考工记》将二十八宿分属四方神兽,其中北方七宿主水德,其色玄黑。玄武有辟邪之力,所以黑狗遂成为玄武在人间的化身,所以贡院中最怕妖邪作祟,所以每次科考都备有一条黑狗以防万一。” 西门庆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心中了然。 这边,一缕红烟自高衙内身上腾起,小蛇般顺着地面溜回到西门庆脚下攀上,隐回到龙鳞锁中。 当然,整个贡院,除了西门庆,再无第二人能看到这诡异离奇的一幕。 普通人的眼中,只有高衙内那令人胆寒的癫狂和衙役们吃力的压制。 “摁住了!别让他起来!”一个衙役额头青筋暴起,汗珠滚落,嘶哑地低吼。 高衙内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力气大得惊人,口中嗬嗬作响,涎水混合着尘土糊了一脸,那身原本华贵的锦袍早已在挣扎中撕裂、沾满污秽,狼狈不堪。 “快!取黑狗血来!”学政官死死盯着高衙内那双赤红如血、毫无人气的眼睛,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一个衙役得令,如离弦之箭般飞奔而出,不多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绝望、令人毛骨悚然的犬类惨嚎,短促而尖锐,随即戛然而止。 一盏茶的功夫,那名衙役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他双手紧紧抓着一个硕大的木桶,桶沿还在腾腾地冒着浓烈的血气。 一股极其浓烈、令人闻之欲呕的腥臊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桶内,是粘稠的近乎胶状的暗红色液体,表面浮着一层细小的黑色毛发碎屑。 两名衙役死死摁住高衙内,让他动弹不得。 “泼——!”学政官几乎是拼尽全力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个命令, 桶身倾斜,粘稠如浆的血液飞到半空中,拉出令人心悸的猩红丝线。 “哗啦——!” 黏稠得近乎胶质的血液,像一层厚厚的、蠕动着的红色泥浆,猛地糊满了高衙内的全身…… 此刻的高衙内,完全变成了一个被血浆从头到脚包裹住的、不断蠕动挣扎的“血人”怪物,哪里还有半分体面? 就连一旁摁住他的两名衙役,也被黑狗血泼了半边身子,受了池鱼之灾。 “仙子……啊……我的……仙……我和你们……没……没完……”血浆糊了高衙内的眼,那怪异的呻吟也变得含混不清,但他仍在蠕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在地上蠕动挣扎的高衙内。 黑狗血终究是起了作用。 不大的工夫,高衙内睁开了挂着粪渣的眼睛,眼神中不再是一片赤红,而是恢复了本来的神采。 “噗哈哈哈——!” “呕……” “哎哟我的肚子……” 赵云宝这促狭鬼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强忍着笑意,清了清嗓子,故意拔高了声音,朝着刚刚恢复些许神智的高衙内方向,夸张的一竖大拇指,用全场都能听到的音量高声赞道: “弱水三千,公子只取一瓢饮!此等‘高洁’品味,当真是冠绝古今,我辈楷模!佩服!佩服啊!”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 “哈哈哈哈!‘高洁’品味!赵兄妙语!” “一瓢饮!哈哈哈,绝了!当真是绝了!” “冠绝古今!名副其实!” …… 众秀才闻言,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涕泪横流。 有人一边笑一边指着高衙内脸上那醒目的粪渣,笑得岔了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贡院,这承载着无数寒窗苦读学子梦想的庄严圣地,此刻竟成了人仰马翻、哄笑震天的滑稽剧场! 高衙内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眼睛,在粘稠血浆和零星粪渣的“点缀”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定格在声音来源——第一个出言讽刺自己的赵云宝脸上。 赵云宝感受到了高衙内目光里的寒意,吓得一缩头。 他知道这个纨绔可不好惹,别的不说,方才在贡院门口搜检时西门庆被人陷害,十之八九就是这个家伙的手笔。 这种人,还是少惹为妙! 高衙内也知道自己今儿丢了大人,他一言不发,用舌尖舔了舔嘴角的血迹,只是那样死死地盯着赵云宝,如同一条在泥泞中蛰伏、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的毒蛇。 几名衙役看着学政官铁青的脸色,不敢怠慢,忍着浓烈的血腥和骚臭味,七手八脚地将浑身瘫软、眼神阴冷的高衙内从”血泊“中架了起来,又找来一辆小推车,将他搀扶上去,推着车子到后院去清洗,因为贡院大门是绝对不能打开的! 按照规定,贡院举行发解试时一旦闭门,哪怕遇上地震火灾,这扇大门在发解试完毕之前,也不会再打开了。 包括程万里在内,贡院内一应秀才、教官、军士、清洁、抄录、校正等等,谁敢擅自离开贡院,那就是大罪一桩,以防泄露题目,或者是被收买、被权势逼迫等情况,从而确保大考公平进行。 午时刚过,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排穿着皂衣、面无表情的衙役鱼贯而入。 他们如同精确的机器,开始按照既定的路线,沉默而高效地穿梭于各排号舍之间,逐一收取考生桌上的答卷——黄麻纸书写的正式考卷以及素白纸誊录的草稿。 高衙内虽被架走清洗,但他号舍桌案上那份只写了寥寥数语的黄麻纸答卷,以及旁边揉成一团的素白草稿,也同样被衙役面无表情地收走,与其他考卷堆叠在一起,等待后续的命运。 西门庆冷眼看着衙役收走自己桌上的纸张,心中闪过一丝疑虑:“吕轼不是说发解试最重公平,考卷需经糊名、誊录,以防考官认出字迹或考生姓名,内外勾结舞弊么?高衙内这般模样,他那份卷子……” 锁灵笑道:“公平?咱们这位沈进士,当年不就是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好字,被蔡京那老贼看上,一番运作,糊名誊录又如何?还不是让他混了个同进士出身?这里面的猫腻,谁能比他们清楚?吕轼,你自己说说?” 吕轼在西门庆神识中发出一声尴尬的轻咳,连忙解释道:“主公明鉴,小可……小可当年……唉,往事不堪回首。主公,那些家伙聪明得很,糊名的核心是‘藏三阶’,卷面折叠封签、覆盖名字、粘贴编号,糊名编号后的试卷移交‘誊录所’,由誊录生一字不落抄录出来……” “啰唆!”锁灵道:“你只说你是怎样舞弊中榜的就是。” “是是……锁灵姑娘息怒。”吕轼的声音明显矮了一截,带着心虚和谄媚,话锋急转,“咳……小可……小可当年发解试时,其实……只用了一招。那阅卷官……得了授意,事前早有约定。” 锁灵问道:“约定了什么?” 吕轼嘿嘿一笑,道:”这约定极为隐秘,小可在策论答题时,故意在特定的段落转折处,连续使用三个‘之乎者也’的虚词连缀。而阅卷官看到誊录的副本上出现这种连续的、刻意的‘之乎者也’标记,心领神会,便知是小可的卷子,自然会手下留情,甚至刻意抬高等次……糊名誊录虽严,却防不住这等事先约定的、只有双方才懂的‘暗记’……” “败类!斯文扫地!国之蛀虫!”锁灵毫不客气地“呸”了一口,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鄙夷和愤怒,仿佛再多说一句都觉得脏了自己的“口”,瞬间沉寂下去,不再言语。 吕轼在西门庆识海中,也只剩下尴尬的沉默。 西门庆心中冷笑,这科场舞弊,果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高衙内那份卷子,想必其背后之人,也有类似吕轼这般见不得光的手段吧? “放饭啦——!各号舍考生且在原地等候,不得喧哗走动!饭食稍后即到!”号舍外,一个衙役扯着嗓子高声吆喝,声音在空旷的考棚间回荡,暂时驱散了神识中的暗流涌动。 稍待片刻,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四名衙役两两一组,抬着两个巨大的、冒着热气的木桶,沿着号舍间的甬道走来。 一个桶里堆满了焦黄色、散发着麦香的炊饼,另一个桶里则是热气腾腾、飘着几片菜叶、略显寡淡的蔬菜羹汤。 西门庆也领到了自己的份例。他拿起一个炊饼,入手温热,表皮焦脆。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远比周围那些饿鬼投胎般的秀才们斯文得多。 一个炊饼下肚,他又端起蔬菜羹,只喝了半碗便放下了。 并非他吃饱了,而是吕轼在神识中提醒他,发解试吃个半饱即可,因为茅厕的卫生情况……实在是一言难尽。 看看天空的日头,西门庆重新闭上双眼,看似假寐,心神却再次沉入那片神秘的识海,径直来到龙鳞锁内的空间。 眼前依旧是那片氤氲着淡淡药香的奇异药圃。张文远,那位须发皆白、面容愁苦的前任押司,正拿着一柄小巧的药锄躬身劳作。 西门庆向他深鞠一躬,问道:“张公,可考虑好了吗?” 第八十一章 老夫也有三桩事 药圃中,西门庆深鞠一躬,问道:“张公,可考虑好了吗?” 张文远缓缓停下手中的药锄,抬起头来。 看到西门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放下药锄,用沾着泥土的手随意拍了拍衣襟,走到田垄边坐了下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西门庆也不催促,索性一撩袍角,盘膝坐在张文远对面的田垄上,隔着几株摇曳的蒲公英,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位落魄的老人。 他在等,等张文远亲口给出那个关乎他能否顺利通过科考的答案。 不知何时,锁灵那娇俏的身影也悄然出现在这片药圃中,一袭白色长裙,裙裾无风自动,如同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月光里。 她没有靠近,只是倚在虎掌草旁,轻轻地抚摸草叶,灵动的大眼睛在西门庆和张文远之间转来转去。 不过,西门庆赫然发现,锁灵的鬓角,居然有了一缕白发。 “看什么看?”锁灵一努嘴,道:“这是最时兴的拼接发色,没见过啊,少见多怪!哼!” 西门庆摇摇头,没有说话,心道锁灵居然还是个潮流少女。 终于,张文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决心。他抬起眼,似乎在斟酌词句,“老夫……考虑好了!” 西门庆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 张文远看着西门庆,说道:“押司你……本是人中龙凤,行事虽……不拘一格,然胆识魄力,远非常人能及。今早在贡院,那首应景的五言诗,信手拈来,气韵不凡,更让老夫佩服之至。老夫虽迂腐,也知押司你胸中自有丘壑,绝非池中之物,这发解试后面的试题……” 他再次停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老夫,愿为押司代笔!” 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涌上西门庆的心头! 成了!有这位浸淫儒学多年、文笔老辣的前辈代笔,此番科考,必能鱼跃龙门! 西门庆脸上绽开笑容,正要拱手道谢。 “不过——”张文远却猛地伸出了三根枯瘦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打断了西门庆即将出口的谢语。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严肃,说道:“押司且慢!老夫应承此事,并非无所求!老夫……有三桩心事未了!这三桩事,押司若不应允,老夫……老夫实难从命!纵使魂飞魄散,永困于此,也绝不敢玷污心中所守!还请押司……恕老夫无法代笔!” 气氛骤然变得凝重,药圃里的风似乎都停滞了。 锁灵在一旁轻轻“咦”了一声,站起了身体,脸上的戏谑之色收敛,正色问道:“张公,你有何未了心愿,但说无妨。只要押司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西门庆也收敛了笑容,郑重道:“张公请讲,西门庆洗耳恭听。” 张文远浑浊的目光望向药圃上空,眼神变得悠远而痛苦。 他沉吟了许久,仿佛在积蓄勇气,才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 “第一桩事……”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和颤抖,“老夫在任须城县时……曾亲历一场人间惨剧!那年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朝廷……朝廷明明拨下了赈灾粮!可……可是!” 他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白,声音也哽咽起来,“……看着一万八千二三百三十六名父老乡亲……活活饿死,老夫到死都想知道,是谁?是谁如此丧尽天良,贪墨了那救命的粮食?这滔天的血债,到底该记在谁的头上?若今后有机缘……还请押司……查明此案,以告慰那一万八千多屈死的冤魂!你能答应吗?”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死死盯住西门庆,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希冀。 西门庆迎着这悲愤欲绝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沉声应诺下来。 张文远看着西门庆郑重的眼神,含泪点了点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一部分。 他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努力平复激荡的情绪,再次开口:“这第二桩事……” 他的眉头紧锁,说道,“老夫虽籍贯孟州,但在须城县为官,早已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第二家乡,然近年来,老夫在任时便屡有听闻,本县河道中,运载漕粮的官船,频频遭遇沉船事故!蹊跷的是……”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沉船打捞上来的,往往并非满仓新米,而是些发霉变质、虫蛀鼠咬的陈米烂谷!更有甚者,舱底空空如也!这……这不合常理!朝廷漕运,岂会用朽烂之粮?沉船事故频发,又为何总在无风无浪之时?老夫想不通,但直觉其中定有天大的猫腻!绝非天灾,必是人祸!还望押司……能查明这沉船背后的真相,惩治奸商。” 西门庆心中一动。 他曾目睹一艘粮船在清河县外的河道沉没,当时就觉得蹊跷。 此刻听张文远提及沉船中常是陈米,甚至空舱,这与他的见闻隐隐吻合。 这背后,恐怕是一条巨大的、吞噬国帑民脂的利益链条! 他再次郑重抱拳:“张公高义!此事关乎国计民生,漕运乃朝廷命脉,其中若有蠹虫,危害更甚!西门庆记下了,定会详查这汶水沉船之谜!” 张文远见西门庆答应得干脆,眼中忧虑稍减。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酝酿着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难开口的一件事。 他慢慢站起身,在狭窄的田垄上来回踱步,双手无意识地搓动着,显得焦躁不安。 锁灵和西门庆都屏息静气,等待着他开口。 良久,张文远才停下脚步,背对着西门庆和锁灵,肩膀微微耸动。当他再转过身时,脸上已老泪纵横,声音更是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这……这第三桩事……”他抬手用力捂住眼睛,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羞愧,“老夫……老夫籍贯孟州……内人……去年饿死了……,膝下只有……鸾英……这一个女儿……” 提到女儿的名字,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慈爱与不舍,“老夫获罪……身陷囹圄……最终……最终落得如此地步……已是……泉下之人……可怜我那鸾英孩儿……如今……如今她孤身一人活在人世间……” 他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望向西门庆,那眼神里充满了一个父亲临终托孤般的绝望哀求,双膝一软,几乎要跪下去,“还望……还望……押司……还望,押司能寻见小女并照顾好她,老夫……老夫在九泉之下……也……也感念押司大恩大德!” 最后的话语,已是泣不成声,变成了卑微的乞求。 锁灵闻言,惊得瞬间张大了嘴,一双美目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向西门庆!她万万没想到,张文远这第三个、也是最重的托付,竟然是……托孤?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托付给西门庆这个……名声在外的风流大官人? 西门庆也是一怔,但看着张文远那痛不欲生、卑微乞求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丝恻隐。 他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语气坚定地说道:“张公快快请起!此乃人之常情,何须如此!您放心!我西门庆在此立誓,定会尽我所能,照顾好您的女儿。” 西门庆心想,不就是照顾一个孤女吗?自己偌大的家业,养个把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小事?钱财上绝不亏待她便是。 他好歹也人称“西门大官人”,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多谢押司!多谢押司啊!”张文远听到西门庆的保证,仿佛瞬间卸下了压在心头的最后一座大山,激动得老泪纵横,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狂喜的光芒。 良久,他像个孩子般呵呵笑了起来,“有押司这句话……老夫……老夫可就把心放肚子里了!死也瞑目了!鸾英……鸾英有人照顾了!多谢押司大恩!” 他兴奋地在田垄上走来走去,反复念叨着女儿的名字和感谢的话,仿佛获得了新生。 然而,一旁的锁灵,却彻底傻了眼!她樱唇微张,几次想开口说什么,看看激动不已的张文远,又看看一脸“小事一桩”的西门庆,眼神变得极其古怪,充满了欲言又止的焦虑和一丝……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照……‘顾’?”锁灵在心中疯狂呐喊,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大大的问号,“西门庆……西门大官人!你……你当真不明白张公这‘照顾’二字背后……那沉甸甸的、属于一个父亲最隐秘也最迫切的期望吗?” 药圃里,张文远的笑声带着解脱的欢畅,西门庆则盘算着后续如何安排那个久未谋面的张鸾英。 “轰——轰——轰” 三声炮响,这是贡院催促午休的秀才们,该醒来应考了。 放眼贡院,众考生有打着哈欠醒来的,有用凉水湿帕擦脸提神的,人人都明白,下一场考试的重要性。 “走,管他出什么考题,有老夫在,怕个鸟儿!哈哈”,张文远是真高兴了,连江湖黑话“鸟儿”都用上了! 第八十二章 一座金子打造的鸟笼 用过午饭,秋老虎毒辣的阳光倾泻下来,将整个贡院烤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汗珠子争先恐后地从西门庆的额角、脖颈涌出,浸透了内里中衣,儒衫后背早已洇湿了一大片。 他眯起眼,抬手搭了个凉棚望向天际线,不知何时天边悄然堆叠起层层叠叠的铅灰色云团,云色深浓,带着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西门庆俯身从考篮底部摸索出一大张油布纸,将油纸四角用铁夹子牢牢固定在号舍低矮的棚檐四角。 这时,衙役粗嘎的嗓门穿透了死寂的空气:“肃静!都看清楚了!” 两名衙役抬着一块沉重的木牌,绕着长长的考巷缓步而行。 牌上斗大的墨字清晰地写着当日律赋题目——“稼穑惟宝赋”。 行了几步,为首的衙役再次停下,用力敲了敲木牌边缘,提高声音着重强调:“都听真了!必须严格押‘王、政、之、本、务、农、为、先’八字韵脚!一个不准错!” 西门庆伸长脖子看清题目,“稼穑惟宝”……这四个字拆开来勉强认得,合在一起,鬼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只觉得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若是自己下笔,不但无所适从,恐怕要胡说八道了! “咯咯咯……”识海中,锁灵发出一串清脆却满是戏谑的娇笑,如同银铃轻摇,“废柴,抓瞎了吧?啧啧,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呢?” 西门庆在现实里尴尬地嘿嘿一笑,脸颊肌肉有些僵硬,在心里回应:“这……这不是有张公在嘛!何须我这榆木脑袋费神?” 果然,神识之中,张文远那清癯威严的身影凝实了。 他得知考题后,习惯性地抬手,用枯瘦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捋着颌下三绺长须,眼神专注而深邃。“嗯……” 沉吟片刻,张文远声音带着金石般的沉稳,“此题大有深意。名为咏农,实则是借古颂今,暗合当朝重农抑商、提倡新法的国策。关键在于,只要写错一个韵脚,或平仄不协,纵使满腹经纶动鬼神,也只能落得个黜落的下场!” 西门庆心头一紧,连忙在神识里恭恭敬敬说道:“是是是,全赖张公提点!有劳张公了!” 张文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而踱步至他那虚幻的药圃之中闭目垂首,喉间发出低微的、只有他自己能懂的音节,反复推敲着韵脚与词句的组合。 那一举一动,无不透着老儒治学的严谨与专注,腹稿正在这无声的沉思与丈量中慢慢成型。 半盏茶的功夫,张文远眼中精光一闪,像是豁然贯通:“吕轼!准备,老朽口述,你手书草稿!” “是!张公!”吕轼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与谄媚。 瞬间,西门庆只觉右手腕一凉,一股柔和的白色雾气自掌心涌出,迅速包裹住他的右手。 张文远在田垄上负手而立,缓缓踱步,如闲庭信步说道:“圣人饬地官兮,敦民力之是崇……惟邦家之光兮,实稼穑之为宝。菑畬既勤,乃无悬耜之隟;仓廪充溢,敢忘击壤之歌……” 随着他字字珠玑地吟诵,西门庆的右手在白雾的精确操控下,于素白纸上流畅地行走。 墨迹蜿蜒,一行行清丽而规整的小楷迅速布满了纸面。 不过一炷香的光景,一篇洋洋洒洒、结构严谨、用典精当的律赋草稿便已在素白纸上写就。 “张公,”吕轼操控着西门庆的右手轻轻搁下笔,声音里满是真心实意的敬佩,甚至有些颤抖,“此文……此文真乃神来之笔!字字玑珠,对仗工稳,韵脚严丝合缝,又暗合上意!佩服!实在令吕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张文远捋着胡须,目光锐利地扫过草稿,如同老练的猎手在审视即将收网的陷阱。“吕轼,事关重大,你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审慎,“再仔细检查一遍!重点有三:其一,八字韵脚是否分毫不差?其二,务必逐字排查!有无‘死’、‘亡’、‘殃’、‘病’、‘残’之凶煞字!其三,更要小心排查‘僭越字’,凡出现‘皇’、‘帝’、‘圣’、‘御’等字,凡可能影射龙颜字眼,一个也不能有!科举场上,一字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吕轼操控西门庆的手原本已松懈下来,闻言立刻又紧绷起来。那团白雾微微凝滞,随即在纸面上方数寸之处缓缓流动,如同无形的眼睛,从左至右,从上至下,逐行、逐字、逐韵脚地再次仔细审视过去。 过了好半晌,白雾才重新活跃起来,吕轼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回禀张公,已反复详查,一字不漏!八字韵脚严丝合缝,无一错漏;通篇绝无半点凶煞、僭越字眼,请张公定夺!” 张文远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缓缓点头:“嗯,甚好。用心誊录吧,务必工整,一丝不苟。” “遵命!”吕轼应得斩钉截铁。 于是,西门庆的右手再次提起考篮里那支上好的小狼毫,慎重落笔于黄麻纸之上。 每一笔,每一画,都极尽工稳方正之能事,点如瓜子,捺如金刀,转折必见力道,撇勾务求舒展。 张文远望着西门庆,又将文中典故出处、立意深意、颂扬新法的巧妙之处一一剖析,如同老园丁在展示精心栽培的花朵。 听完这番透彻的讲解,西门庆凝神思索了片刻,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无奈的笑意:“张公,恕小可直言……这律赋,美则美矣,工整无双,却也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像一座金子打造的鸟笼!哪还有半分属于自己的见解?” 张文远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抚须呵呵地轻笑出声:“你这番感慨,是站在了笼子外面去看。不错,从笼外看,这律赋格律森严,桎梏思想,简直僵化得如同枯木。但你可曾想过,若站在笼子里面看呢?”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玩味而深沉,“在这极限的规则框框里,能将典故用得贴切自然,能把这死板的音韵玩转得出神入化,靠的是经年累月的苦读,靠的是绝顶的聪慧,靠的是当今国策的绝对忠诚!这不恰恰正是科举之初衷所在吗?这才是‘笼子’里面的真功夫,真学问!” 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 西门庆的脊背猛地一挺,心中暗道,若无张公,自己这等粗鄙武夫,恐怕连这笼子的门都摸不着,第一关就折戟沉沙了! 尽管卷子早已写好,张文远却在神识中沉声告诫西门庆:“安坐!万勿急躁!切记,绝不可早早交卷!”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如同传授一个考场秘籍,“早交卷者,考卷重叠反而居下,誊录时较晚,而考官看到后卷,早已昏昏入睡,岂能公平判断文章优劣?待众人都交得差不多,你再随大流交卷,方为正道!” 西门庆这一回可算真的受教了,一个小小发解试,居然也有这么多关窍。 于是,西门庆便硬是在狭窄憋闷的号舍中干熬着。 他时而支着下巴发呆,时而紧皱眉头做苦思状,实则眼睛空洞地数着棚顶的茅草。 直到天色擦黑,晚霞的余烬彻底消散,贡院各处终于陆陆续续响起收拾考篮的声音,衙役也开始催促。 西门庆这才长长吁出一口闷气,如释重负,恭敬地将答卷递到了前来收卷的衙役手中。 当日晚上,饭食照旧是两个硬邦邦的冷炊饼和一碗寡淡的清菜羹汤,上面零星飘着几星油花。 西门庆腹中并无多少食欲,加之白日耗神不少,草草对付着啃了一个饼,喝了半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羹汤。 夜来了,又到子时。 西门庆牙齿死命咬进唇瓣,浑身剧烈抽搐,十指死死地抠入身下的草席,将那坚韧的苇秆抠成了碎屑。 虎口、阳溪、涌泉……每一次冰冷的痛楚浪潮都像要将他彻底撕碎! 为了囡囡…… 唯有,坚持!再坚持!……撑下去! 不知熬了多久,刺骨的疼痛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只留下满身的虚脱和冰冷汗迹时,西门庆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心中却前所未有地思念起那个小小的身影。 意识模糊间,他下意识地呼唤:“锁灵……锁灵……” 识海中锁灵的身影清晰起来,她看着西门庆此刻的狼狈模样,素来带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 “唉……”她轻轻一声叹息,如同幽谷风吟,将西门庆的魂魄包裹、拉扯,带入了那枚冰冷的龙鳞锁深处。 光影流转,意识已置身于那处熟悉小院。 屋内,一盏小小的油灯放在窗台下,灯焰细小如豆,在带着凉意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将昏黄的光线吝啬地撒在炕前的一片区域。 武植并没有睡。他就着这微弱的光亮,正坐在炕沿边的小板凳上,佝偻着魁梧的腰背,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灵巧地翻动着几根细长的草叶。 西门庆拍拍武植肩膀,悄然进入卧房,卧房里,囡囡睡得正香,长长的睫毛下亮晶晶的……像是刚刚哭过。 武植站在西门庆身后,粗糙的大手有些无措地搓着裤子侧缝,压低了嗓子道:“大官人……囡囡睡前……一直哭着……念着……‘爹、爹爹’……小的知道大官人忙着大事……只求……只求您稍稍的闲时……能常来瞧瞧她……孩子……孩子离不得爹……” 西门庆郑重点点头,俯下身来,动作轻缓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伸出手,用指腹极其温柔地拂开囡囡脸颊上那几根调皮的发丝,将她微微掀开一角的锦被掖好,又无声退出…… 第八十三章 神来之笔 次日,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天气凉爽不少。 这一天里,贡院并未宣布新的考试。 原因无他——昨日收上来的数千份《五言诗》和《稼穑惟宝赋》,需要时间让学政官们逐一评定,并交由誊录生用朱笔誊抄成副本朱卷,避免考官辨认字迹,同时检查卷面、格式、押韵、禁忌字等是否符合规定。 整个贡院数千名考生,如同被判了集体禁锢令,依旧被死死地锁在各自的号舍里,不得迈出一步,唯一的娱乐,便是对着天空发呆。 整整两天两夜,枯燥的囚禁和清汤寡水的饭食,消磨着所有人的意志。 直到第四日,天际将明未明时,贡院那令人窒息的寂静终于被一阵粗暴的吆喝猛然打破! “乙字号丙四舍!王有才!速速收拾行装,即刻离场!” “壬字号戊八舍!李守义!收拾好东西,快!贡院东门离场!” …… 衙役们粗鲁急促的呼喝声如同催命符,回响在狭窄的巷道间。 很明显,这些秀才的《五言诗》和《稼穑惟宝赋》卷面低劣,已经失去了继续考下去的资格。 一些号舍里传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或是重物落地、书卷被胡乱塞进考篮的慌乱声响。 很快,在衙役的押送下,不少秀才步履蹒跚地出现,他们个个面如死灰,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双手掩面肩膀不住颤抖……那离去的背影,被熹微的晨光拉得扭曲而落寞。 天色大亮时,幸存下来的秀才们如蒙大赦,却又带着劫后余生的警惕。 西门庆随着众人,草草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震。 天色真正大亮,贡院的气氛又一次绷紧,第二场考试的题目终于来了! 衙役举着新的大木牌公示:《论汉文帝罢露台之费》。 看清题目的一刹那,西门庆眉头先是微微一蹙,几乎要笑出声来:“这……这题我知道!学过!就在后世的课本里!” 他兴奋地在心里对识海中的两位大佬喊道:“这事儿我知道,汉文帝想造露台,一算花费相当于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觉得太过靡费,就断然放弃了,对不对?” “哦?”识海中传来张文远略带调侃的笑语,“看来西门押司胸中已有成竹?此番无须老夫这‘老朽’代笔了吧?” “不不不!张公莫要说笑话!”西门庆立刻收起喜色,连忙在心中回应,态度极为恳切,唯恐这位大才撒手不管,“学生……学生只是恰好知道这个故事罢了,仅知皮毛。学生……学生这点浅薄见识,如何能登大雅之堂?此篇依旧要仰仗张公您出手提点才是!” 张文远闻言,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舒畅:“哈哈!也罢也罢!既然押司如此看得起老朽,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语气一转,中气十足地吆喝一声,“吕轼!醒神!准备接笔!” 吕轼的回应带着一丝意外和小小的谄媚:“这么快?张公,您老……不需要先打个腹稿,细细推演一番? “何需腹稿?这篇文章,我中进士时就写过,熟得很。”张文远傲然的声音响起,他略作停顿,随即声音转为一种浑厚而充满力量的咏叹调,每个字都掷地有声,直抵人心: “圣人制欲于未萌者智,节用于可取者仁……”开篇两句,如黄钟大吕,瞬间定下了文章的基调,他接着铿锵有力地评述:“观孝文惜百金之费而罢露台,其智足经国,仁足泽民也!” “妙!绝妙!”吕轼操控西门庆的手刚刚写下这气势磅礴的开篇,已忍不住在识海中叫起好来,语气夸张得近乎谄媚,“张公破题,直指本源!石破天惊,振聋发聩啊!” 西门庆也被这精炼深刻的开篇震了一下。 张文远并未停顿,声调陡然一扬将笔锋自然地转向歌颂当朝: “今上御极以来,罢上元灯彩,减宫中用度……此等盛德,直追文景遗风!臣——草茅所望者,惟圣德日新,绵四海之永祚耳!” 这一次,连西门庆这个旁观者都听出来了。 张文远这哪里是在论古?分明是借着古人酒杯,狠狠灌下了一盏献给当今皇帝的迷魂汤! 拍马屁拍得不着痕迹,却又力道万钧! 吕轼几乎是屏息凝神,在白雾的完美驱动下,西门庆的右手在草稿纸上笔走龙蛇,一篇论点鲜明、文采斐然、颂圣得体的精炼短论一气呵成。 整个誊写过程行云流水,竟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可这“论”的规定作答时间是一整天! 西门庆牢记张文远的教诲,强压住跃跃欲试的心思,硬是耐着性子坐在闷热的号舍里,反复假意研读自己刚刚誊写工整的考卷,仿佛其中还有无穷奥妙亟待参悟。 直到傍晚时分,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染红了低矮的棚檐,监考官板着脸,他才装模作样、恋恋不舍的最后一批随着众人交上考卷。 第五天,第六天,依旧是停考!重复着令人烦躁的囚禁生活,继续等待着阅卷官们裁决第二场的“论”卷。 …… 第七天的清晨,当最后一场考试——决定最终排名的经义考试来临之时,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衙役再一次抬着沉重的木牌出现。当木牌上的题目映入眼帘的一刹那,连见多识广、稳如泰山的张文远在神识中也明显地愣了一下神! 题目赫然竟是:“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木牌下端还用一行小字清晰注明:出自当今道君皇帝御撰《御解道德真经》第二章。 “什么?!”识海里,锁灵尖锐的声音瞬间爆发出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恼怒,“好个程万里!真是彻头彻尾的阿谀奉承之徒!满眼都是往上爬的心思这……这简直是乱弹琴!把儒门经义当成什么了?把天下读书人当成什么了?” 然而,题目已出,铁板钉钉,任谁也无法更改分毫。 贡院各处,清晰地传来了阵阵压抑的哀鸣和此起彼伏的叹息。 不少考生看到这题,瞬间面如土色,眼神里充斥着茫然和绝望。 他们寒窗苦读的是《四书五经》、孔孟之道,何曾在这玄而又玄的道门经文上花费过多少心思?这题目,简直要人命! 连张文远这样学富五车的老儒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擅长的是儒家经史子集,对于道家典籍虽有涉猎,但如此深入精微地阐释一篇御解的《道德经》,而且作为决定命运的科举压轴题,实属陌生且极具挑战。 西门庆却陷入了沉思。 前世经营古玩店,接触过不少道家符箓、典籍残卷、法器和相关古籍资料。对于道门一些核心的思想,如“上善若水”“大道至简”“道法自然”等等,他确实有着超越同时代读书人的、融合了后世视角的独特理解。 一个模糊的解读角度在脑中渐渐成型。 他定了定神,尝试在识海中表达自己的想法:“张公,学生对道教颇有些粗浅了解。依我所悟,‘抱一’之道,其精深微妙处,或可类比于水……” 他一边思索,一边整理着思路,语速不快,却透着一股笃定,“水的真谛,便是无为无争。不争先,却不择细流终归于海;甘居卑下,却以柔弱之力洞穿最坚硬的山岳;身处浑浊,却能耐心沉淀,澄澈自身……无争,无为,却无不可为。” 张文远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直到西门庆说完最后一个字,他依旧默然不语,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布满智慧沟壑的眉峰微微蹙起,他没有踱步,也没有捻须,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纹丝不动。 只有偶尔颤动一下的眼皮,显示他脑海深处正进行着怎样剧烈的思维风暴,无数关于“道”“一”“水”“自然”“无为”的典籍片段、圣贤语录、乃至西门庆那番惊世骇俗又直指核心的“水之论”,在他脑中激烈地碰撞、重组…… 锁灵在一旁紧张地盯着老儒的侧影,连那雾状的形态都凝固了。 吕轼更是大气不敢出。 西门庆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张文远的双眼猛地睁开!那深邃的眸子里精光爆射,带着一种打通关节后的豁然开朗! “吕轼!”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已经窥见了天道运行的轨迹,“磨墨!提笔!准备!” “是!张公!”吕轼一个激灵,白雾瞬间包裹住西门庆的手腕,悬停在素白纸上方,蓄势待发。 张文远微微颔首,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与刚才沉思时不同了。他昂首望向虚无,淡淡念道: “道之子,圣人体道故守……是以尧舜执中如细水长流,润物无声……” 他将尧舜禅让、天下为公的至高德行,巧妙地类比于细水长流的“无为而治”,化用了西门庆“水”的核心意象,接着便自然而然地颂扬当今——“今教主道君皇帝陛下!上应天心,下抚黎庶……抚五辰之玑衡,抱混元之真一,与天地同呼吸……” 吕轼笔走龙蛇,一边小心翼翼地逐字誊录,一边不忘在识海里啧啧称赞:“妙!妙!这‘细水长流’暗合流水之意!张公真是神来之笔,圆融无碍,神思贯通!妙!”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词藻匮乏,只会翻来覆去用“妙”字来表达崇敬。 “哼!”锁灵在一旁极为不爽地冷哼一声,雾影翻腾了一下,冷冷地刺了吕轼一句,“马屁精!光知道‘妙’‘妙’‘妙’!你以为自己是只只会‘喵喵’叫唤的小野猫吗?” 第八十四章 九纹龙变九节虫 号舍内闷热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的酸气、汗水馊味,以及旱厕飘来的腐朽气息。 头顶低矮的瓦片,仿佛将八月未消的暑气都压缩、聚集在这方寸囚笼之中,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考生的肩头。 吕轼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将那篇费尽心力才“拼凑”出的经文,誊写到粗糙的黄麻纸上。每一个笔画都重如千斤,又轻若蚊蚋,当真是一笔难得的好字。 “今日不需要压时间随大流交卷!”张文远说道:“前两场考试,优劣已分,这一场考试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西门庆点点头,当即示意学政官,第一个交卷。 学政官将试卷仔细卷好,放入专用的封套,照着规程说道:“本次发解试三场已毕。考生可移步到贡院正门前等候,待凑够五十人,便会打开大门,放众位离场。” “有劳。”西门庆拱手谢过学政官,收拾好考篮,迈出狭小的号舍,大步流星地向贡院大门走去。 他路过葛大壮号舍时,葛大壮正在咬着笔杆沉思,笔杆末端被咬出一溜深深的牙印。 不远处,高衙内身前的黄麻纸上,仍然干干净净,宛如一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 但他似乎对这足以定人命运的“白卷”毫不在意,歪斜地靠在墙壁上,双目微阖,竟是在闭目养神,仿佛身处花厅软榻,而非森严考场。 西门庆心中了然,唇角逸出一丝极淡的冷哂,不再停留,径直朝着贡院大门方向而去。 在他身后,正留下两种截然不同的苦难:一种是继续作答,一个字也不愿放弃的窒息,另一种是建立在规则之上,无所顾忌的安然。 高大的贡院正门尚紧闭着,青黑色的门板上,油漆斑驳,透出岁月的沧桑与威严。 门前空地上,已有三十多名抢先交卷的考生聚在一起。 众人神态各异,有的三五成群小声议论,有的独自抱臂而立,脸色紧张地反复搓着手指,有的则故作闲适地摇着折扇,眼神却不断瞟向紧闭的朱漆大门。 西门庆心里明白,这些提前交卷的秀才实际分成两类:一类秀才时有真才实学的,对自己的卷子很有信心,不愿在贡院中白白耗费时间,早早交卷最好;还有一类秀才则不同,属于压根不会,自觉坐着干耗时间,还不如早早出了贡院这牢笼,也放松放松身心。 西门庆刚在人群中站定,目光一扫,竟发现王玉奎和赵云宝也在其列! 三人目光交汇,脸上瞬间绽放出意外又惊喜的笑容,隔着几步路便遥遥抱拳。 “两位大才子!”西门庆走上前去,朗声笑道,声音在略显嘈杂的环境中依然清晰,“今日这场经义题目,刁钻冷僻,颇不易答。两位竟然这般利落交卷,早早在此等候,看来此番秋闱,必是胸有成竹,金榜题名已在囊中了!” 王玉奎闻言,先是夸张地仰头一阵“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凑到西门庆耳边,用刻意压低的、却又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促狭的声音,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原来,他竟是在考卷上挥毫泼墨,一通拉大旗做虎皮,便草草教交卷。 “哈哈,反正最后一场也无关紧要嘛!”王玉奎用折扇敲了敲手心,脸上毫无愧色,反而眉飞色舞地解释道,“实话实说,这次我考得还成,即使不中,大不了来年再战就是。” 西门庆笑了笑,心道此人倒也直率。 王玉奎笑道:“整整闷在鸟笼子里考了七日,骨头都僵了!今儿个说什么也得赶个早,去那流觞院里挑个水灵点儿的姑娘,唱个小曲,喝杯暖酒,放松放松这身筋骨才是正经!” 他边说边挤眉弄眼,一副“你懂的”神情。 “对对对!王兄所言极是!”赵云宝连连点头附和,搓着手嘿嘿直笑,道:“我这回是凑巧了,家父极喜道教,家中典籍不少,所以最后一题颇有心得,故而早早交卷,也和王兄一起乐呵乐呵去。” 西门庆看着这两位“同年”,也不禁摇头失笑。 这时,贡院内又陆陆续续走来了几名考生,看门衙役开始低声点数:“……四十八,四十九……” 就在这时,贡院深处,甬道的尽头,一个人影突然如同被猛兽追赶般,正发足狂奔而来! 西门庆循声望去,当看清来人面容时,饶是他城府颇深,也不由得再次吃了一惊,低呼出声:“高衙内?” 只见高衙内一身锦衣已跑得有些凌乱,白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他心中大奇:片刻之前,此人明明在自己号舍门前酣睡,面前黄麻纸还干干净净一片空白! 这前后不过一刻多钟的工夫,他是如何完成答卷并且飞奔至此? 念头电转间,西门庆心中豁然雪亮:‘好一个“暗度陈仓”!想是早就安排好了枪手替答,将卷子暗中调换了。 “五十人齐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两名膀大腰圆、皂衣皂帽的衙役走上前,“嘿唷!嘿唷!”得喊着号子,才将那横亘在大门上的沉重门栓抬下来,放置在一旁。 “嘎吱吱……咿呀……” 巨大的贡院两扇大门,终于被缓缓拉开!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秀才们,如同潮水决堤一般,再也按捺不住归心似箭的冲动,发出一阵混杂着欢呼和急促喘息的低吼,争先恐后地拥出门去! 大门外的景象,瞬间从考场的压抑转换成了世俗的喧嚣与热烈。 早已严阵以待的几班吹鼓手班子,立刻铆足了劲儿吹打起来!霎时间,唢呐高亢嘹亮,锣鼓震天撼地,丝竹管弦齐鸣…… 这巨大的声浪不仅搅得人耳膜发胀,连贡院门前老槐树的叶子都簌簌抖动。 早就在门外伸长了脖子、焦灼等待的秀才家人、书僮仆役们,此刻如同迎接英雄般涌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讨喜的笑容,忙不迭地将早已准备好的铜钱,“叮叮当当”如同下雨般抛向那些吹鼓手班子手中高举的铜盘里,讨个“金榜题名”的好彩头。 武松和鲁智深请来的吹鼓手班子无疑最为壮观庞大! 唢呐、琵琶、大锣、小钹、铜钟、石磬一应俱全,阵列齐整,声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颤动。 旁边车辕上,张顺正笑嘻嘻地用一块白得晃眼的绸布,仔细地擦拭着马车的车身。 西门庆快步挤出喧闹的中心圈,四人相视,还未开口,笑声便已先行。 整整七日,那狭小号舍中的憋闷、考题的刁钻、人事的倾轧,仿佛都随着这一步踏出而烟消云散!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涌上心头,让他也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外面混杂却自由的空气,长长吁出,连步履都轻快了几分。 他脸上绽开多日不见的由衷笑容,迎上前去,与两位兄弟相视,还未开口,笑声便已先行。 突然,一阵极其刺耳的铜锣声骤然敲响! “哐!哐!哐!”尖锐的声响如同冷水泼油锅,瞬间将欢腾的气氛撕裂! 紧接着,一声粗暴的厉喝炸开: “东平府府押解重犯——!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只见一队约莫二十多名身着玄色皂衣、腰佩铁尺钢刀的捕快,粗暴地推搡着挡在贡院门前大路上的人群,硬生生在喧闹喜庆的人海中犁开一条通道。 被冲撞的众人惊呼连连,纷纷后退躲避,原本和谐的场面瞬间大乱。 西门庆、武松、鲁智深、张顺四人闻声,皆是一凛,齐齐循声扭头望去。 只见在捕快形成的两道人墙之中,一架囚车缓缓碾压过铺满铜钱的青石路面。 那囚车通体由铁叶铆钉打造,沉重无比,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滞涩刺耳,四周围着十几名捕快一同押解。 再看囚车内,蜷缩着一个几乎赤膊的囚犯,上身仅存几缕破烂布条遮蔽,根本遮不住满布伤痕的肌肤——那是一道道鞭痕、烙印、血痂相互交错的惨烈图画。 囚犯肮脏散乱的头发披垂下来,遮挡了大半张脸,但满身露出的刺青图案却如此狰狞而鲜明,居然是——是九条虬结盘绕、鳞爪飞扬的青龙! 一名打扮伶俐的小厮,从混乱的人群缝隙里钻出,飞快地跑向高衙内,急促地对着高衙内的耳朵低语了几句。 高衙内原本略带迷惑的白胖脸孔上,骤然被巨大的惊喜和刻骨的得意所占满! 那是一种猎人终于看到掉入陷阱的猛兽般的狂喜。他猛地爆发出一阵毫无顾忌的、放肆到极致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尖锐刺耳,充满了残忍的意味,将四周的鼓乐声和惊呼声都压了下去。 笑罢,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催动那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往前踱了两步,马鞭朝囚车方向狠狠一指,拔高嗓门,大声吆喝道: “瞧见没?瞧见没?惹恼了小爷我!管你什么过江龙、穿山虎,也得给我盘着缩着!今儿个就叫你亲眼看看,什么叫‘九纹龙’变‘九——节——虫’!” 第八十五章 此非意气用事之时! 那“九节虫”三个字,被马上的高衙内拉得又长又响,极尽侮辱之能事。 此刻,天空阴云密布,铅云如墨沉沉低压,仿佛凝固的天空也被这惨烈的一幕所震动。 就在高衙内话音未落之际,阴云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束狭长刺目的金色斜光,精准地投射在囚车内囚犯肮脏的脸上。 那汉子似乎被这强光刺痛,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了一下头。 光线下,清晰可见他干裂肿胀的嘴唇微微翕动,然后猛地啐出一口浓稠带血的唾沫! 同时,一双被打得青肿如桃、几乎无法睁开的眼皮,硬生生地撑开了一条缝隙,里面精光四射,烧灼着不甘和无尽的屈辱。 这道强光,也如闪电般照亮了囚徒的脸庞——那棱角分明的轮廓,那高挺不屈的鼻梁,即便伤痕累累,也依然透着一股豪侠之气! 鲁智深骤然如同被雷殛,粗豪的五官瞬间扭曲变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 在他身旁,西门庆和武松也睁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囚车中的汉子,竟是九纹龙史进! 西门庆嘴巴微张,他心里明白以史进的一身本领,官府若要强行捉他,百十人怕也近不了身,那他又是怎样被捉住的呢? 鲁智深浑身微微颤抖,如门板般魁伟雄壮的身躯骤然绷直,提起水磨禅杖,就要向囚车猛冲过去! “大哥!万万不可!”西门庆眼疾手快,双手如同铁箍般,死死攥住碗口粗的禅杖末端!低声道:“大哥,这里是开东平院城,此刻硬闯,非但救不得史进,只能白白害死他,快停手!回去了咱们从长计议,总能救出史大郎!” 武松也抓住禅杖另一端,重重点头道:“大哥,二哥说得有理。” 鲁智深胸膛剧烈起伏,目眦欲裂地瞪着那渐行渐远的囚车,看着史进那双透过乱发凝视过来的饱含屈辱的双眼,那眼神像烙铁般烫在他的心上。 西门庆向武松和刚挤过来的张顺低喝:“快帮忙!” 三人合力,几乎是半推半架地拥着这尊怒目金刚,穿过人群,朝着远处绣江河畔停泊的码头快步挤去。 回到大船,西门庆又派张顺带多带银两,速速去墨街打探消息,张顺飞跑着去了。 大船之上,船家夫妇早已殷勤地预备下了七八个菜肴,可此刻,桌边三人望着满桌冒着丝丝热气的酒菜毫无食欲。 史进那满身血污的囚徒模样,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在他们心头,将三人的食欲彻底扼杀。 船舱内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暮色如同被水打湿的浓墨,悄然渗透进来。西门庆沉着脸,动作麻利地从墙边提起一盏崭新的桐油风灯,拨亮灯芯。 光亮首先映亮了鲁智深如同铁铸般的侧脸,跳跃不定的灯影在他脸上投下凌乱的光块,如同他内心无法平息的滔天巨浪。 船外,绣江河水似乎也感受着舱内凝重的气氛,只有“哗哗……哗哗……”的细碎水声一遍又一遍执着地拍打着船舷板壁。 沉沉夜色中,张顺终于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哥哥,我使了大把银钱,这才从流觞院杂役那里打听到确切消息!”张顺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说道。 原来,九纹龙史进居然是在流觞院被官府捕快擒获的。 这事还得从“墨街花魁”大赛说起。 那一日,李瑞兰虽得到了“墨街花魁”的名号,但她和老鸨也深知得罪了高衙内。 这等顶级衙内岂是她们这等风尘中人敢得罪的?她与老鸨一商量,两人索性寻个机会灌醉了史进向府衙告发,不但迎合了高衙内,而且还能白得五百贯赏钱。 听闻史进乃是二龙山大贼,府衙哪里敢不重视?当下派了数十名捕快直奔流觞院,在李瑞兰房中,抓鸡一般,将烂醉如泥的史进五花大绑…… “李瑞兰?这千刀万剐的贱婢,还有满口蜜糖腹藏毒钩的腌臜虔婆——!就为了贪那几贯臭钱!就敢出卖洒家的好兄弟?入她娘啊……!”鲁智深暴怒喝道。 坐在对面的武松,斩钉截铁地向鲁智深喝道:“大哥!史进既是你过命兄弟,便也是我武二心中认下的兄弟!这口腌臜气,如何咽得下去?事不宜迟,咱们这就杀回墨街流觞院,先结果了那无情无义的贱人李瑞兰,再拧下那老鸨的头,取回点血债利息再说!” “大善!”鲁智深眼中凶光爆盛,一把抓过禅杖,从条凳上霍然站起! “不可——!” 几乎是同一瞬间,西门庆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出,死死从后面环抱住了鲁智深如同山岩般的腰身! “大哥——!此非意气用事之时!”他喘息着,声音急促而清晰,每个字都像淬火的钢珠砸出:“杀那两个蛇蝎妇人,固然如捏死两只臭虫!可痛快之后呢?府城闹出人命,她二人又刚刚领了赏银,官府定会认为史大郎有同伙在府城蛰伏,万一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史大郎,那怎么办?大哥你岂不是要悔恨终身?” 张顺也在一旁拦住武松,叫道:“西门押司说得在理,我等在江州劫法场搭救宋公明哥哥时,也是一鼓作气绝不拖泥带水,这才堪堪得手。二位哥哥若此时血洗流觞院,明日东平府必全城戒严,衙役捕快倾巢而出!整个城里都会被翻个底朝天!史进兄弟本就已被重兵看守的囚徒,官府为平息民怨,必会火速行刑!我们到时恐怕连靠近牢房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施救了?那是生生断了史进兄弟的生路!” 鲁智深被西门庆死死抱住腰身,听西门庆和张顺这样说,如同一盆雪水自头顶浇下,那焚天怒火瞬间窒了一窒!嘶吼道:“难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史家兄弟……被那些狗官囚禁砍头?看着他变成高衙内口中的‘九节虫’?不!洒家宁死也不忍见,大不了同生共死就是!” 说到“砍头”二字,他虎目之中竟隐隐浮现出一片血丝迷蒙的水光。 西门庆死死抱住他不放,迎着鲁智深那濒临崩溃的目光,喝道:“大哥放心!断无此忧!”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快刀斩开乱麻:“《宋刑统》历历在案!除非谋逆大罪或特别御批立决,秋决方为正典!史进兄弟此事尚未审结定谳,更非谋逆大罪!纵使高衙内那厮手眼通天,要将其坐实重罪,也需走完勘问、录问、检法、审定等层层官样文章!绝非一日可就!” 张顺在一旁也点点头,道:“这话在理,梁山刘唐兄弟曾不慎在阳谷被抓,也是过了许久上峰才回文来,如今刚过立秋,距离秋后问斩之期尚有整整一月有余!至少也有二十几天!这便是留给我们、留给史进兄弟的时间!” 鲁智深似乎听进去一些,西门庆又趁热打铁道:“大哥,眼下情势如火,但绝不能急躁!越是这等千钧一发之际,越需沉住心气!必须思虑周全,谋定而后动!定要找出一个万无一失、既能救人又能全身而退的万全之策。否则,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救人不成,反把我们都折进去!那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 西门庆紧紧盯着鲁智深的眼睛,一字一句,将“万全之策”“沉住气”“二十几天”这几个词如同钉子般凿进他的耳中。 鲁智深胸膛剧烈起伏着,如同风雷激荡的云团。他也是做过提辖官、见过官场规则的人,西门庆这番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的利害剖析,句句如重锤敲在他心上。 他心里如明镜般雪亮,知道西门庆所言句句实情,是眼下唯一理智的声音。 他泛着血丝的眼珠,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了西门庆片刻,又缓缓垂下,看了一眼西门庆那双因为全力环抱而紧紧绞在他腰间的手臂。 胸膛里那股毁天灭地的冲天怒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强行攥住,终于,松口道:“……好——!好——!……洒家……洒家听二弟的!” 可紧接着,他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一句话来:“可若……若教那些狗官杂碎……伤了我兄弟史进一根汗毛!洒家对天立誓!必踏平东平府衙!亲手将程万里和高衙内的鸟头拧下来当夜壶!把那狗窝……拆……成……齑……粉!” 武松在一旁道:“大哥,二哥说得在理,若是当真没法子救出史家兄弟,大不了,我陪你劫法场就是,那时候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西门庆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放心!此事,交由我来安排!史进,是条响当当的好汉!是条迟早要搅动风云、腾飞九霄的龙,绝不该,也绝不能,折在那些躲在暗处的宵小鼠辈与这污秽肮脏的泥潭里!这公道,由我们来讨还!这人……我西门庆以项上人头作保,定要活着救出他来!” 第八十六章 蝼蚁一般的东西 桂榜一纸风云动,几家雀跃几家空。 时值八月,东平府城仿若坠入了一片馥郁的香海之中,金粟遍地,碎香浮空,浓烈的桂花香气无孔不入。 八月桂花香,这香,是功名的预兆,是荣耀的序曲,因而这发解试榜,亦被唤作“桂榜”——关系着无数寒窗学子梦魂萦绕的命运轨迹。 自贡院龙门沉沉落下,到那决定万千士子前途的桂榜高悬,尚有足足半月光景。 这段真空般的等待时日,于焦虑煎熬中竟迸发出畸形的繁华。 城中的秀才们,无论胸有成竹还是忐忑不安,此刻大多囊中丰足。 如今考罢,紧绷的弦骤然松弛,竟生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管明日榜上名”的颓靡心境。 于是乎,偌大的东平府城,摇身一变成了喧嚣鼎沸的不夜之城。 酒肆内人声鼎沸,茶楼中高谈阔论,古今文章唾沫横飞,烟花巷陌,脂粉香与书卷气古怪交融,便是那素日清净的寺庙道观,此刻也挤满了焚香许愿、或真或假祈求文昌君眷顾的儒衫身影。 银钱如雪片般挥洒,只求片刻的麻痹与欢愉,试图将那即将到来的命运裁决阻隔在醉乡之外。 墨街,无疑是这不夜城中最为璀璨夺目的心脏地带。 长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哪里还分得清清白的白昼与浓醉的黑夜? 然而在这片喧嚣浮躁的漩涡中心,却有一人偏安一隅。西门庆端坐在绣江河畔的双桅大船上,专注地与面前的笔墨较劲。 原因无他,只因他的字,实在是……不堪入目。 吕轼这位书法大家,此刻正眉头微蹙,化作一团白雾,一遍遍地纠正着他落笔的姿势和运笔的力道。“太沉了!写字如画,需刚柔相济,笔断意连……” 吕轼的话语带着一丝无奈,却也不失耐心,他已连续数日这般手把手地教导西门庆写毛笔字了。 其实西门庆所练之字极其简单,仅只五个字——“阳谷西门庆”。 这几个字结构清晰,笔画不多,常人写来或许无需这般费力,但对西门庆而言,却又不甚简单。 若是将来做了官,这五个字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是脸面和威仪。签契、放债、应酬、乃至官府的往来文书,需要落款的场合何其之多? 武松和鲁智深却不在船上,武松好歹也是阳谷县都头,又来过一次府城,这些日子大洒银钱与府城都头结交在一起,今日送礼,明日吃酒……只为一件事——疏通关节,让史进在大牢中有吃有喝,不受拷打。 唯一让武松惊讶的是,听府城都头讲,流觞院的碧云桃居然也给他送过两回银子,带话给他,请他多多照顾史进,不要让他在牢中受苦。 “长得帅还是有好处的!”武松是这样理解的。 八月十五刚过,夜幕初降,绣江河两岸已是灯火通明。 岸堤上游人如织,许多人家都携家带口前来纳凉赏月。 沿河堤上炸油饼的、卖西瓜的、捏糖人的、耍皮影的排成长长的一排……习习凉风拂过河面,带来水气的清润,与岸上的人声鼎沸交融,勾勒出一幅太平盛世的秋夜画卷。 赵云宝便是沿着这喧闹而舒适的河堤,溜溜达达地前往寻访西门庆。 他刚刚从一个摊位上买下一张新鲜出炉的油饼,焦脆的外皮烫得他手指微缩,他吹了吹油饼的热气,小心地将饼子送到嘴边,打算咬上大大一口,忽觉一道阴冷刺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下意识地抬头—— 一张熟悉又令人憎厌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坏笑,正隔着两步远,直勾勾地盯着他和他手中的油饼。 此人正是高衙内! 他穿着团花的锦袍,腰间玉带上挂着好几个叮当作响的佩饰,身后影影绰绰跟着血头陀和七八条抱臂环胸的大汉。 高衙内咂了咂嘴,又用力嗅了嗅,声音也故意拖得长长的:“哟,赵秀才,好兴致啊?这油饼看起来炸得金黄酥脆,香味扑鼻……闻着,嗯……倒是跟我手下弟兄前几日打东阿县一个村口路过时,闻见的那家老丈炸的油饼味,颇为相似嘛?嘿嘿,就是不知道,这两家比起来,谁家的油饼更香、更……要命些?” 赵云宝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啊?”他失声叫了出来,瞳孔急剧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声音都变了调:“你……高衙内……你怎知道我家村口有个炸油饼的老丈?你……你……” “嘿嘿!”高衙内用折扇虚点着赵云宝煞白的脸,向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怎么?很奇怪?你猜猜,你那年方六岁、梳着两个小辫儿、最爱啃油饼的三妹呢?还有那个刚满五岁、虎头虎脑、见人就咯咯笑的四弟……哦,对了,他们是不是最喜欢缠着村口那老丈讨油饼吃了?哈哈,哈哈哈!”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直劈得赵云宝魂飞魄散。 他不敢再多言一句,甚至不敢再想,下意识地就想拔腿从这群煞神身边绕开。 “站住!”高衙内骤然收起笑容,一声冷哼如同寒冰落地。 他手中折扇“唰”的一声展开,又重重收起,发出一声脆响! 身后的七八条大汉不发一言地堵死了赵云宝的前后左右所有去路,如同一堵冰冷的铁壁。 高衙内一步踏前,伸出两根手指,从赵云宝手中撕下一片焦黄油饼,丢进口中咀嚼了两下,随即“呸”的一声狠狠吐在地上,叫嚷着:“啧!这什么破烂玩意儿?焦了!简直连狗食都不如!你们赵家村口那老丈炸的,才叫一个香酥可口!那香味儿,才叫勾魂呢!只可惜啊……赵兄,真是可惜啊!”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眼神像刮骨的刀片一样在赵云宝脸上割过,“照本衙内看来,那两个可爱的小家伙,怕是这辈子再也吃不上那老丈的油饼喽!” 说罢,高衙内慢条斯理地探手入怀,当众慢悠悠地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纸条,在赵云宝眼前“哗啦”一声抖开。 他的手指刻意点着纸条上清晰的小字,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赵云宝和他周围的几个大汉听得清清楚楚:“看看,东阿县……玉山镇……赵家村村口……甲字三号!对对对,就是这儿!记住了!” 他抬起头,回身将纸条交给血头陀,道:“你跑一趟吧,做事利索点。做完,就别耽搁,拿这纸条去衙门销了赵老狗家的户籍,直接回汴京殿帅府复命!” 血头陀一手接过纸条,嘴角咧开一个骇人的弧度:“是!衙内!属下保证做得干干净净!” 这一声“是”,如同催命的符咒!赵云宝目眦欲裂,哪里还有半分侥幸? “不——!”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从他喉咙里炸开,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砸在坚硬的河堤青石上,“衙内,高衙内!求求您,开恩,开恩啊!我的家人们只是乡野愚民,何罪至此啊衙内?”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眼泪鼻涕横流,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完全走调,只剩下绝望的哀鸣。 高衙内看着他这副摇尾乞怜的惨状,脸上终于露出满足的狞笑。 他弯下腰,用冰冷的扇骨顶端挑起赵云宝的下巴,强迫他抬起那张涕泪纵横的脸。 “何故如此?”高衙内的声音如同浸过毒液,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赵秀才贵人多忘事啊?在贡院考棚里,你不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摇头晃脑地议论本衙内说‘弱水三千,一瓢饮’,是个没见识的草包吗?那时侃侃而谈的风骨呢?嗯?” 扇骨猛地戳了戳赵云宝的额头新磕出的血痕,痛得他一阵抽搐:“哼!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蝼蚁一般的东西,也配在背后嚼我的舌根?真是活腻歪了!” 这话如同尖刀,彻底击溃了赵云宝。 他瞬间明白了这滔天祸事的根由——只怪自己当日一时意气,竟管不住嘴巴,为家人招来这弥天大祸! “该死!小可该死!千错万错都是小可的错!是我嘴贱!”他一边哭嚎,一边左右开弓,“啪啪啪啪”,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扇打着自己的脸颊! “哎呀呀呀!打住!打住!”高衙内他蓦地将手中折扇再次“唰”地打开,语气竟陡然一转,变得异常“温和”:“这是做甚?你我同院参加这功名大考,那也是天大的缘分嘛!有道是‘不打不相识’,赵兄何至于此?” 说着,他轻轻一摆手,对那个已然转身、正要离去的血头陀扬声斥道:“你干什么?本衙内不过跟赵秀才开个小小的玩笑,乐一乐,你怎还当真了?给老子回来!” 血头陀干笑两声,听话地转身折回,沉默地站到了高衙内身后,那双三角眼死死盯着赵云宝,充满了鄙夷和嘲弄。 这突如其来的“玩笑”,让赵云宝心情复杂至极,他抖着嘴唇,向高衙内深鞠一躬,颤声道:“谢……谢衙内高抬贵手!谢衙内大人不记小人过!小可……小可一定铭记衙内再生之恩!” “好说,好说!”高衙内捏出一小块碎银子在手上一抛一抛,嘲弄道:“赵秀才啊,既然你说永生不忘我的恩德……那……日后我若需要赵兄你帮点小忙,小忙而已,赵兄应该不会推辞吧?” 赵云宝哆嗦着嘴唇道:“衙内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小可必……全力以赴!绝……无二话!” “痛快!”高衙内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如同赌徒赢了巨额赌注般的亢奋光芒!他突然轻巧地一甩手! “哎哟!”他故作一声讶异的惊呼。 一道银色的弧线在月光下倏然划过。 “噗通!” 那块冰冷的碎银,不偏不倚,精准地落入了几步之外、那张老翁还在炸着油饼的、烧得滚沸的油锅中! 热油瞬间包裹了银子,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响。 高衙内一拍脑门,声音陡然拔高:“哎呀呀!真是不巧!我的银子!赵兄,你看我这手抖的……” 他盯着赵云宝瞬间变得死灰一片的脸,尤其是那双绝望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说道:“……这银子我还有用!快!帮我捞起来吧!记住……要‘亲手’捞起来哦!啧啧,这事……不难吧?” 第八十七章 买不着的烫伤药 “亲手”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赵云宝的灵魂上!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灵魂都被这残忍的要求剥离了身体,眼前阵阵发黑。 “啪!”高衙内欣赏着赵云宝濒临崩溃的神色,满足极了,猛力将手中的折扇再次合拢! 他看也不看赵云宝,偏过头,用一种冷酷到令人骨髓发寒的语气,轻飘飘地对着身后的血头陀说道:“你看,赵秀才这点小忙都不愿意帮,看来……是咱们的‘玩笑’开得让他没有认清形势啊?去吧,你连夜就去,记住,甲字三号门前有条老狗,眼上有块白斑,找错了人家我拿你是问!” “遵命!”血头陀应和一声,毫不迟疑地转身,作势又要离开! 这一声“遵命”,如同阎王的催命符再次摇响! 全家十几口亲人那熟悉、鲜活的面孔,在赵云宝破碎的意识里轰然炸开……不!绝不可以! 千钧一发! “等等!衙内!我捞!我捞……” 赵云宝爆发出一声凄厉到破了音的嘶喊! 他猛地扬起头,失魂落魄地慢慢撩起自己右臂的麻布袖管…… 滋啦——! 皮肉与滚油接触的刹那,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声响!滚烫的油脂如同饥饿的毒虫,瞬间将他整条小臂完全吞没! 无数滚热的油星剧烈的爆裂飞溅开来,如同地狱喷吐的火花! “啊——!”直到此时,那痛彻骨髓的嘶吼才从他紧咬的牙关中疯狂爆发出来,面孔扭曲得完全不成人形! 在那油锅老翁吓得瘫软在地的瞬间,一块碎银被赵云宝从油锅深处掏了出来! 赵云宝的右臂——那曾经握笔的右臂,此刻惨不忍睹! 皮肤被滚油烫熟,大片大片地绽开、脱落,露出底下鲜红的肌肉和白皙的脂肪层!焦黑、水泡、皮开肉绽…… “哇啊——!”赵云宝再也支撑不住,手握着那块烫手的“炭银”,身体佝偻着,发出了非人般的惨号! “哈哈哈……!”高衙内爆发极其亢奋的狂笑! 那笑声尖利刺耳,如同夜枭啼鸣,充满了玩弄蝼蚁的极致快意! 他从血头陀手里取过那张纸条,随手轻轻一弹,弹入油锅下方燃烧的火炉之中! “爽快!今天玩得真他娘的痛快!走拉,走啦,回见!”高衙内整了整衣袍,心满意足地一挥手,仿佛只是看了一场精彩的杂耍表演,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杀人啦——!” “烫死人啦——!” “天神老爷啊——!” 绣江河堤上,原本惬意赏月的游人们此刻魂飞魄散! 妇人惊叫捂眼,汉子惊骇后退,孩童吓得哇哇大哭!哪里见过这等骇人听闻的惨剧? 方才还繁华热闹的秋市景象,瞬间被这突如其来、触目惊心的血腥自残冲击得七零八落!这阵骚乱夹杂着赵云宝凄厉如杀猪般的惨号,穿透了河堤上的喧嚣嘈杂,清晰地传到了不远处西门庆所在的大船上! 正在船头小案前,正一个“庆”字一撇较劲的西门庆,手腕猛地一顿远远望去,只见游人惊叫四散,一人捧着右臂凄厉惨号,看那人身形,似乎是赵云宝…… 西门庆向张顺道:“快,去看一看。” 张顺当下下了大船,挤过人群,奔至赵云宝身前时,眼前的惨状让他大吃一惊。 “挺住!上船!”张顺沉声低喝,半抱半拖地搀扶着如同烂泥般的赵云宝,艰难地挤开人群,疾步奔向西门庆的大船。 “赵兄?”船头上,西门庆看到赵云宝焦黑的手臂时,他那张原本沉稳冷静的脸孔瞬间变色,喝道:“快!先抬进舱!取凉水冲洗胳膊!越凉越好!快去!” 船工夫妇早已听到动静,吓得脸色发白,此时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从水缸里提出两桶刚打来的河水,又取来水瓢,“哗啦”一瓢冰凉刺骨的河水便对着赵云宝那条冒着热气、焦黑可怖的手臂狠狠浇了下去! “嗷——!”冰冷的刺激混合着深度烫伤的剧痛,让赵云宝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嚎! 豆大的汗珠混杂着泪水,还有额头未干的伤口渗出的血迹,淌满了他那张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 “张顺!”西门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而清晰地命令,“事不宜迟!你脚程快,速去城里,请最好的烫伤郎中来!再买一罐上好的獾油!快!” “是!哥哥放心!”张顺脸色凝重,没有丝毫犹豫,应声领命,身影一闪便再次纵身跃下船舷,飞跑着消失在堤岸的拐角处。 西门庆这才沉着脸,在赵云宝身边蹲下,急切道:“赵兄!挺住!郎中和药马上就到!……你告诉我,是谁?是谁将你害成这般模样?” 这时,武松和鲁智深也结伴而回,恰好看到这恐怖的一幕。 鲁智深最是仗义,接过船工手里的水瓢,一瓢瓢亲自给赵云宝的手臂浇起水来。 巨大的痛苦和灭顶的恐惧仍在赵云宝体内疯狂冲撞,让他几近崩溃。 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讲述了刚才堤岸上的恐怖经历——高衙内如何突然出现,如何拿他家人的性命相胁,如何逼迫他亲手掏出滚油中的银子…… 讲到高衙内念出“东阿县玉山镇赵家村村口甲字三号”那几个字时,更是浑身剧烈一颤,脸上血色全无,恐惧到了极点。 “啊呀——!”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船舱内轰然响起! 鲁智深,终于再也压不住胸中那滔天的怒火,蒲扇般的大手猛地将水瓢捏了个粉碎! “直娘贼!狗娘养的小畜生!气煞洒家了!”他须发戟张的咆哮,“这等猪狗不如的禽兽!留在世上还有何用?赵兄弟!你且宽心!待洒家这就上岸,去拧下他的狗头,剜出他那狼心狗肺!” “师父……不……师父!”赵云宝眼见这位犹如伏魔金刚般暴怒的大和尚真要冲出去杀人,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忘了手臂的剧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哭喊道:“不能去!千万去不得啊师父!求您了……我……我一家老小十几口人的性命,可都攥……攥在高衙内心里啊……!” 鲁智深被他这一声哭喊生生钉在了原地,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 他猛然攥紧了醋钵般大的拳头,抬起颤抖的手指,点着赵云宝,“你……你……你他娘的怎的如此窝囊!为何不敢在那当口跳将起来,豁出去与他搏命?” 赵云宝闻言,痛苦地深深埋下了头,脸颊抵着冰冷湿滑的船板,眼泪无声汹涌。 他何尝不知道那瞬间若能放手一搏有多痛快? 可他有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除了握笔什么都不会的文弱书生!面对权势滔天的太尉衙内,还有七八个如狼似虎、腰挎利刃的打手…… 这份连搏命都不敢的绝望,比他手臂的烧伤更痛! “蹬蹬蹬——!” 是张顺回来了! 他跃上船头!然而,还未等他开口上船就先骂道:“狗娘养的高衙内!我……我入他娘啊!” 张顺额头青筋暴起,他一路狂奔来回,显然一无所获! 船上几人心中同时一沉! “怎么回事?”西门庆问道。 “狗入地!气死我了!”张顺“噗”的一声喘着粗气跳上甲板,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府城的方向破口大骂,“那挨千刀的高衙内!他……他早就派人传了话!府城所有药铺,无论大小,无论官办私营,全都被他这魔头恐吓过了,整整七日,不许给任何烫伤之人瞧伤!更不许卖给任何人哪怕一丁点烫伤药!” 西门庆等人惊在当场,张顺又骂道:“我跑了足足十几家药铺!腿都跑细了!那些个老板、坐堂郎中,一听说是烫伤要寻药,脸都吓绿了!獾油?更是影子都见不着!这群王八蛋,缩头乌龟!” “贼撮鸟!”这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惹怒了武松,沉声喝道:“赵秀才!莫怕!也无需再向这等小人忍辱求全!我就不信!在这朗朗乾坤,天子脚下,真就没有一个能说理的去处了!” “慢着!”一声冷喝,西门庆一步踏出,挡在武松和赵云宝之间。他盯着武松,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冰冷地揭示出赤裸的现实: “二郎!你想去府衙?你想让那程万里为赵兄主持公道?”西门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我问你,你去告高衙内什么?啊?告他心狠手辣?告他仗势欺人?告他……‘逼着’赵兄自己把手伸进了油锅?” “岸堤之上,众目睽睽!谁看见了?证据呢?高衙内手里的字条呢?不是已经被他丢进炉子里烧成了灰?谁能证明是他指示、威胁?那油锅里的银子?现在不知在哪个角落躺着呢!就算找到了,上面难道刻着他高衙内的大名?……” 武松不忿的低吼:“二……二哥!难道……难道这……这世上……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吗?就这么……放过那作恶的禽兽?” “当然有!”西门庆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 他那双深邃的凤眼中,投向远方夜色中依旧灯火通明、喧嚣繁华的东平府城,冷笑道:“他忘了,这里是贡院所在,是龙门的门槛!时辰若到,定教他——连本带利,一笔一笔,血债血偿!这代价……” 西门庆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灯火辉煌的府城深处,冷冰冰地说道:“三千秀才,一千武生尚在府城,他岂能……不付出代价?” 一个完美的计划,正在他心中渐渐冒出头来…… 第八十八章 净街虎 八月桂花香,本是香气满城,秋高气爽的大好时节。 然而,赵云宝当街烫残右臂的消息,如火油般溅射开来。 东平府里三千秀才闻讯,胸口如堵了一块大石,搬,搬不走,砸,砸不烂! “岂有此理!高衙内如此折辱我等读书人,天理何在!”葛大壮拍案而起。 “胳膊还能拧过大腿?谁敢硬撼这滔天权贵?”角落里的老儒生颓然摇头,他哆嗦着指向墨街方向,那里高衙内的马队正招摇过市,笑声刺耳,压得整条街噤若寒蝉。 高衙内所到之处,绣江河畔的秀才们,第一次学会了绕开油锅走路,像躲避着蔓延的瘟疫。 足足半个月,墨街的酒肆、茶楼、流觞院,只要高衙内在哪儿,哪儿片刻就走光了客人,如同“净街虎”一般! 更重要的是,高衙内身边又多了一个人,此人眉清目秀身披盔甲,背插双枪,竟是东平府双枪将——兵马都监董平。 董平每日与高衙内厮混在一起,为的是什么,简直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董平不过是一个州府的武将,自然想靠上殿帅府高家这棵大树? 唯有街角几家冷冷清清的书坊,生意倒是意外的顽强。 谁都知道,高衙内这种只知寻花问柳、斗鸡走狗的纨绔,一辈子也不会对散发着墨香的书堆感兴趣。这方寸之地,竟成了唯一能喘口气、让恐惧稍稍松弛的避风港。 没人敢捋高衙内的胡须,城中秀才和商家的想法很简单,挨一天是一天,高衙内家在汴京,发解试放榜过后,想来这尊“瘟神”就该离开东平府了! 众人心照不宣,今科发解试,高衙内必会榜上有名。 然而,高衙内在墨街上一家稍显气派的酒肆里的“高论”,如同向沸腾的油锅里又浇进一瓢滚水,彻底引爆了众秀才压抑已久的羞愤。 那日,正值午后,酒肆二楼雅间。 高衙内穿着团花锦袍,歪斜着身子,大大咧咧地占据了主位,一旁,双枪将董平与他同席,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高衙内左手端着一只剔透的羊脂玉杯,右手则不规矩地揽着一名陪酒的美人,那美人面色僵硬,强颜欢笑。 楼下,十几位听到高衙内到来风声、正欲匆匆下楼避开的秀才不幸被他瞧见。 高衙内脸上挂着轻佻,扬声道:“哎,楼下那几个穷酸,慢着点走,给小爷听清楚喽!”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安静下来的二楼和楼梯口,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戏谑,“本衙内在汴京听人提起过你们这些应考秀才的名堂,发解试前后有‘八比’,嘿嘿,今日小爷心情好,给你们说道说道?” 正欲下楼的众秀才脚步猛地一顿,像被钉在了楼梯上。十几个人身体僵硬,脸皮涨红发紫,却都死死低着头,不敢回头。 高衙内似乎很享受这种主宰他人情绪的掌控感,愈发得意,猛地将脚踩在面前昂贵的楠木八仙桌上,仰天大笑,叫道:“哈哈哈!听着!第一比——你等入贡院应考时,抱着破被烂褥,佝偻着腰,活像一群进城讨饭的乞丐!” 双枪将董平颇为识趣,笑着凑上前来大声问:“衙内爷高见!那第二比呢?” 高衙内斜睨了楼下一眼,眼中尽是轻蔑:“第二比——点名搜检之时,被那军汉脱衣盘查,里外摸搜,抖抖索索,那副怂样,十足十就是刚从牢里提出来的死囚!哈哈!” 他灌了一口酒,接着道,越说越刻薄:“第三比——住进那号舍?嘿,头顶着一片瓦,四壁漏着风,夜里冻得跟筛糠似的挤在一起,啧啧,可不就是深秋霜打、无处可去的可怜蜜蜂?嗡嗡嗡的,吵死人!” 楼下的秀才们头埋得更低了,拳头在袖中攥紧,骨节爆响。 羞辱如同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们脸上心上。 高衙内兴致越来越高,全然不顾怀中美人身体的微微颤抖,也懒得再看楼下人的反应,自顾自畅快淋漓地羞辱道:“第四比——考完出了那号舍,一个个面无人色,两股战战,活像一群关久了放出来的病鸟,扑腾两下翅膀都费力!还上榜?做他娘的美梦呢!” “第五比——等着放榜的日子,翘首企盼,抓耳挠腮,那副上蹿下跳、心神不定的猴急样,简直跟野猴子没两样!哈哈!” 他的笑声尖锐,刺痛着在场每一个读书人的耳膜。 “衙内,您这比喻真是绝了!还有呢?小的们洗耳恭听!”董平赶紧捧场。 高衙内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第六比——若是名落孙山,揭榜那一刻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变得死灰一片,嘿!活脱脱就是茅房里刚被药饵毒翻的绿头苍蝇,翘了辫子还没蹬直腿的样!” 他用手指重重敲着酒杯边缘,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楼下僵立的秀才背影上,恶意像毒蛇般吐出信子:“第七比——最可乐的是,你们这帮落第的穷酸,瞅见像本衙内这样春风得意之人,那还不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不就是被人抓住、拔光了毛、连斗架都吓得直哆嗦的红眼鹌鹑嘛!哈哈哈哈!” 刻薄至极的话语,如冰锥刺入骨髓。几个秀才肩膀抑制不住的剧烈耸动,牙关紧咬,嘴唇被咬出了血珠,腥咸的味道在嘴里蔓延。 “衙内,”董平似乎有些好奇,又像纯粹为了奉承,涎着脸问,“那……这还差着一比呢?” “嘿嘿!”高衙内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叫道:“第八比,自然就是如本衙内这般发解试中举,一飞冲天,那便是翱翔九天的云中苍鹰!睥睨天下尔等鸡虫!哈哈哈哈!” 众秀才刚出酒肆,闻言又羞又惊,羞的是被人当面骂成乞丐、囚犯、野猴子等等,竟无一人敢还嘴,惊的是发解试还没有放榜,高衙内居然就敢自称“中举”?简直嚣张至极! 高衙内如此猖狂,但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呢?赵云宝的例子活生生摆在那儿呢…… 读书人惹不起高衙内,那就故意编排他,把他在贡院里拥吻掏粪老妇的事情,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 宋朝百姓深信神鬼之事吗,人们相信,若是某个人做了人神共愤的事情,也必然会在关键时刻遭到恶报,而对读书人来说,这种恶报发生在贡院大考时是最有可能,也是最能理解的。 “球二代”的传说越来越离奇,什么强逼民女投井,女鬼贡院大显鬼威;什么高衙内夜半摸上寡妇门,致寡妇受辱悬梁自尽;更有甚者,相传高衙内器大如驴,与一窝狐狸精有染,众狐狸争风吃醋…… 总之,有高衙内的地方,一切安安静静,他不在的地方,种种恶行被传得沸沸扬扬! 一静一动之间,半个月的时间转瞬而过, 这一天,终于到了贡院放榜的正日子。 天还没有亮,通往贡院的大小道路上已经人山人海。 张顺雇用了一辆马车,载着西门庆前往贡院,武松和鲁智深也跟在马车后面,想一起来凑凑热闹,毕竟今日是西门庆的大日子。 远远瞧见贡院旗杆的时候,马车就驶不动了。 张顺灵机一动,举起左手把帽子捧在手里,大叫道:“开水,开水,让一让啦,开水,开水……!” 果不其然,他身前的人群纷纷让开,西门庆等人一路向前,慢慢靠近了贡院大门。 “嘿,你也来了”,西门庆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急忙转身去看,却是葛大壮和王玉奎两人。 几人笑呵呵地打着招呼,在旗杆前站定。 按照惯例,天色未亮时,贡院大门前将会贴出巨幅榜单,由知府和学政官当着众人的面,将发解试取中者的姓名按照成绩顺序挨个唱名公布,并以朱笔填上榜单。 果不其然,夜色还漆黑一片时,学政官带着衙役,自贡院门前而出,在门侧三丈高青砖围墙上贴出一张巨大的榜单来。 榜单头名处朱绘着魁星踢斗图,榜尾描着玄武踏龟蛇。 三千乌压压的秀才呼吸也沉重起来,看着这张巨大的榜单,齐齐咽下一口唾沫,谁不想稍后自己的名字登上这张榜单? “让开,让开,不开眼的穷酸!”忽然,人群后传来一阵骚动。 七八个彪形大汉提着马鞭开道,众秀才纷纷躲避,一名锦衣公子一摇三晃来到贡院前。 来人正是高衙内。 众秀才眼看高衙内趾高气扬前来,纷纷喧哗起来。 贡院朱红色的大门吱呀呀打开,知府程万里身着朱红色官服,腰间佩着银鱼袋当先而出。 他扫视一眼贡院外的人山人海,冷哼一声,喝道:“读圣贤书,行君子事,再有喧哗者,革去功名!” 众考生闻听此言,齐齐屏住呼吸安静下来。 程万里清清嗓子,朗声道:“尔等寒窗苦读圣贤书不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此次发解试过后,中第者当报效皇恩,落第者也不必灰心,当勤勉苦学来日应考!” 众秀才齐齐答应。 贡院前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程万里一挥手,叫道:“放榜!” 榜文前,早有手捧笔墨和砚台的军士等候,学政官当众展开一张描金纸帖,念道:“东平府此科发解试,第三十七名,须城县葛大壮……” 西门庆身旁,葛大壮如同被蝎子蜇了屁股,一蹦蹿起三尺高,大叫道:“我中了,我中了……”欢喜的五官都扭在一起。 四周众秀才纷纷上前道贺,要知道,三千多秀才,发解试上榜者不过三十几个人,葛大壮简直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学政官看了一眼葛大壮,此时却面带微笑,他知道这些考生的不易,此时并不苛求,他提起朱笔来,在榜尾浓墨重笔写下“葛大壮”三个字。 众秀才齐声鼓掌,葛大壮满脸笑意,作揖团团回礼。 “哼!”骑在马上的高衙内冷哼一声,道:“一个榜尾也能这么高兴?猪鼻子里插葱——装得到真像(象)!” 葛大壮气得怒目圆睁,嘴唇都哆嗦起来。 第三十六名……第三十名……第二十名……第十名……第四名……学政官一路念下来,却始终没有西门庆的姓名。 只剩解元、亚元、经魁三人未公布姓名了! 学政官朗声道:“前三名籍贯姓名,半个时辰后公布。” 说罢,向程万里深鞠一躬,两人一同转回贡院。 “吱呀”一声,贡院大门关闭了! 一阵风吹起,院墙上榜单随风震颤。 三千余名秀才炽热的目光,死死盯住榜单最上面的三行的空缺! 第八十九章 他…他的手?好了! 天色渐明,东方一幕幕重云,如同被巨手缓缓撕开一道惨白的缝隙,微弱的晨光怯生生地洒在贡院那堵巍峨得令人窒息的灰青色高墙上。 那堵墙,沉默地矗立着,上面贴着巨大的榜单,像是凝固了千年的岁月,压在所有翘首以盼的士子心头。 榜单顶端还有三处空白,稍后就会填上此科发解试头三名中举者的名字! 此刻在拂晓微凉的晨风中簌簌震颤,榜单远望去竟似一片巨大的、饱胀的风帆,鼓动着所有人的心魄。 三处空白,半个时辰后由饱蘸朱砂的笔锋填上三个名字,这三人,注定与其他考生的人生大相径庭,被强行撕裂成截然不同的两条轨道——鱼跃龙门,或是十年寒窗白白蹉跎。 贡院大门前早已水泄不通。 三千余名秀才,如潮水般汇集过来。 数千颗头颅,不约而同地拼命向上伸着、探着,脖颈抻得发酸发直,死死盯住那张巨榜。 多少年的光阴,一灯如豆映着半屋书卷,老母佝偻的身躯,妻儿期盼的眼神……所有人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今日的榜单上。 人人心里一个念头挥之不去——“有我吗?” 终于——红日猛地从地平线跃出,刹那间金光如瀑,倾泻而下,刺破晨雾,将贡院威严的飞檐斗拱染上耀眼的金边。 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呀——”响动中,贡院那两扇紧闭的巨大朱红门扉,如同历史的幕布,沉重而庄严地向内洞开。 随着门扉大开,两队皂色公服衙役,手持漆黑油亮的水火棍,迅速在贡院大门前列队,排成一个巨大的倒“八”字,棍尖顿地,发出整齐划一的低沉闷响。 又有十六名赤膊壮汉,吭哧吭哧地抬出了八面足以盖过成年男子身高的牛皮大鼓。 巨鼓的皮面绷得紧紧的,油光发亮,上面篆刻着古老的吉祥云纹。 它们被摆放在墙根下,一字排开,像八尊沉默的猛兽,庞大的体积和阴影极具压迫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喧天轰鸣。 就在这肃杀与期盼交织的诡异氛围中,东平府知府程万里在学政官的陪同下,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贡院大门外,数千考生心跳加速,热切地看着程万里。 “大人出来了!” “要贴榜了!” “佛祖保佑,菩萨保佑……” 程万里向前微踏半步,双手在虚空中优雅地一按,脸上那份官式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诸位士子,”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清晰地传遍广场,“大宋发解试,乃是为国遴选栋梁之才!名次落定,不过一时浮云。尔等当谨记圣贤教诲:学海无涯,不进则退!望汝等今日之后,依旧能沉潜学问,孜孜不倦,继往圣之绝学,为我巍巍大宋,开创万世之太平基业!” 话语冠冕堂皇,如同精心排练过无数次。 “谨遵大人教诲!”三千余人齐声应答,声浪虽洪亮,却掩盖不住其中压抑到极点的紧张。 学政官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 一名学政官立刻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走上前来。 托盘正中,躺着一卷明黄色的、用金漆描绘着二龙戏珠祥云图案的卷册。 学政官上前一步,沉稳地拿起卷册,转身,大跨步走到张贴榜文用的高栏前。 他接过另一名随从双手奉上的象牙笔杆、紫貂毫尖的特制巨笔,单手展开卷册,目光扫过第一行,声调陡然拔高,如同裂帛般在寂静的广场炸开: “东平府发解试经魁——东阿县,赵云宝!” “赵云宝?” “怎会是他?” “老天!他不是右手……废了吗?” “是极是极!他那右手焦黑溃烂,血肉模糊,莫说提笔,便是握筷也万万不能了!这……” 惊愕的低语如同投入滚水的冰块,瞬间弥漫开来,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气。 大宋律例明明白白,应举之人当‘身无残疾,心力精健’。 一个右手已废之人,怎能高中经魁?这不是公然对抗律法吗? 不过,困惑如涟漪般快速扩散,也很快平息下去。 短暂的骚动后,众多秀才脸上浮现出一种“原来如此”的复杂表情。有人叹息着摇头: “唉,定是他发解试应试画押在前,遭逢意外在后。贡院的考官老爷们,只认糊名试卷上的好文章,哪里知晓他后事?录取了他,也怪不得考官。” “然也。只是……”另一人压低了声音,带着深深的惋惜与一丝不甘,“这经魁的头衔戴到头上容易,府衙一旦验明他右手伤残的真情,莫说这经魁身份保不住,怕是连他原本应得的秀才功名也要一并拿下呢!可怜他十年窗下……” “正是,这‘经魁’二字,怕是镜花水月,徒增一场闹剧罢了!” 这近乎一致的认知刚刚形成,便听一声毫不掩饰、充满恶毒的嗤笑从外围传来: “哈——哈——哈——!这倒奇了,一个残废也能高中经魁?东平府真是人才辈出哈哈哈!”高衙内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夸张地拍打着自己华贵的锦袍,惹得前排的秀才们纷纷怒目而视。 就在这混杂着惋惜、嘲弄、惊疑的氛围中,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的清秀身影,不疾不徐地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他神色平静,不卑不亢,脸上带着些许羞涩和谦逊,深深作了个罗圈揖: “诸位同年,惭愧惭愧!小子东阿赵云宝,此番侥幸得中经魁,实乃上天垂怜,座师错爱,惶恐之至,惶恐之至!” 震惊! 瞬间,全场死寂!方才所有关于他“残手”的议论、讥笑仿佛被一只大手猛地掐断。 每一个人的目光,无论是程万里、学政官,还是那数千名秀才,亦或是狂笑僵在脸上的高衙内,此刻都化作了最精准的探照灯,死死盯住赵云宝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右臂上! 他方才作揖,动作流畅,拱起抱拳的双臂稳定而协调。 此刻抱拳收礼放下,那右手五指舒展,指节分明,虽然看起来白皙单薄,却决无半分烧伤的扭曲、肿胀或的痕迹!那双手,分明是一双读书人握得起笔、写得出锦绣文章的手! “嘶——” “这……这不可能!” “他……他的手?好了!” 高衙内攥着马缰的手猛地勒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他脸上的嘲弄和得意瞬间冻结、碎裂,接着是无比的错愕和暴怒,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假的!一定是假的!障眼法!”他失声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被打脸的羞怒而扭曲。 就在这数千道充斥着惊疑、审视,夹杂着零星因自身判断错误而恼怒的目光注视下,学政官不动声色地从那名学政官手中取过那支沉甸甸的象牙毛笔。 他的动作沉着而稳定,蘸饱浓稠的红墨,踏着特制的木梯拾级而上,在那片巨大榜文最顶端第三行的空白处——经魁的位置,稳若磐石地落下了七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东阿县赵云宝” 字迹入纸三分,墨光灿然生辉。方才所有的猜疑、惋惜,在这一刻似乎化作了某种更深的、无声的惊骇。这惊骇并未平息,反而酝酿着更为庞大的困惑与某种隐晦的暗流。 学政官将沉重的卷册递还给学政官,自己则接过卷册,目光在人群中巡睃一圈,刻意在那兀自在马上因惊疑而躁动的高衙内方向短暂停顿了半瞬,随即移开。他清了清嗓子,那清亮的声音如同金玉乍破冰层,再次炸响于死一般寂静的广场上空: “东平府发解试亚元——汴京回籍考生——高坎!” 哗——! 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投入滚油!刚才因赵云宝而短暂凝滞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瞬间粉碎! “亚元?高坎?!” “那…那个‘夜缒而出’都能读错的高衙内?!” “他…他中了亚元?排在经魁之上?!” “岂有此理!简直荒谬绝伦!” “苍天无眼!贡院瞎了心肝!” “黑幕!这分明是…… 三千多名寒窗苦读、心怀锦绣的秀才们,在难以置信地咀嚼着“高坎”这个名字之后,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继而被一种巨大的羞辱和冰冷的愤怒彻底淹没。 他们如同遭受了无形的雷殛,僵立当场,仿佛广场上瞬间林立起三千余尊青石雕像。 西门庆却没有太过吃惊,高衙内高中亚元,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在他看来,高衙内中举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高俅费这么大功夫,让儿子千里迢迢回祖籍应试,为的就是为儿子操作个举人身份。 不过举人也有高低排名,榜尾丢面子,程万里也不好交代,那就只能入前三甲,但是,让他拿到第一名解元,又过于招摇。 所以,高衙内拿个“亚元”才是最佳名次。 不过,三千名落第秀才此时望着榜单,何其痛苦! 有人牙关紧咬,有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还有人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仿佛要把那巨大的不公嚼碎、生吞下肚! 第九十章 解元郎西门庆 贡院前,落针可闻。 三千多名寒窗苦读、心怀锦绣的秀才们,在难以置信地咀嚼着“高坎”这个名字,内心正在被一种巨大的羞辱和冰冷的愤怒彻底淹没。 除了因过分震怒而发出的粗重喘息,以及因愤怒而牙齿碰撞的格格轻响,榜前唯有凛冽的晨风卷动着空白榜页发出的“唰——唰——”声响。 望着众秀才痛苦的表情,西门庆的嘴角居然勾起一个微微的弧度。 他很有信心,自己将会在今科发解试中拔得头筹,因为,五言诗、策论、书法……无论哪一样,他都做到了无懈可击。 一片足以毁灭一切荣誉的死寂中,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大笑:“哈哈哈——亚元!哈哈哈——亚元,不错不错,不虚此行!” 高衙内一张脸因为狂喜而扭曲变形,脸上潮红一片。 “都看见没有?都瞪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着!文曲星就是本衙内!哈哈哈哈哈哈——!”他挥舞着手中的马鞭,癫狂地抽打着身边的空气,鞭梢发出“啪啪”的爆鸣,仿佛在抽打着所有愤恨者的脸。 他身后的几个剽悍家奴立刻心领神会,一人哐啷一声从腰间解下一面巨大的铜锣,抡圆了胳膊,也不管什么节奏章法,便是“哐!哐!哐!哐!”一通震耳欲聋的乱敲。 另几人立刻扯开了嗓子,用吃奶的力气嘶吼起来,唾沫星子横飞: “都聋了吗?恭——贺——高——亚——元——!” “恭贺高亚元老爷前程似锦!” “还不快给高亚元道喜?等下必有赏钱!” 这刻意挑衅的吆喝声和刺耳的铜锣声,如同火上浇油。 数千道愤怒至极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耀武扬威的身影上。 这等不学无术的纨绔恶霸货色,竟然能高高凌驾于万千寒门才子之上,荣登亚元之位?谁能信服?又有谁愿信服?这分明是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扒下来扔在地上反复蹂躏践踏! 就在这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点燃的气氛中,贡院大门前的程万里,脸上那程式化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 他轻咳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府的权威: “诸位学子,稍安勿躁!”他的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人群,“本官深知,学问之道,贵乎至公!今科发解试,取士之法,乃糊名,乃誊录!考官唯见朱笔誊录之考卷,唯见字里行间之学养文采!绝不见家世门楣,更不问姓甚名谁!”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亚元此卷,力压群伦,脱颖而出,此乃——文笔卓然,才学使然!公道自在人心!也自在……文章!” 说着,他双手抬起,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带头鼓起掌来。 “啪、啪、啪……” 那掌声孤独而突兀地响起,如同冰冷的雨点砸在滚烫的烙铁上。 知府大人带头,“榜样”在此。 众秀才们胸中纵有千丈怒火万丈波涛,此刻也如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喘不过气。 一部分人麻木地、毫无感情地跟着拍打着手掌,动作敷衍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更多的人则是被身边同窗或后面不明情况的人拉扯着袖子、使着眼色,才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假笑,象征性地稀稀拉拉地附和着拍了几下巴掌。 然而,在那一片象征性的恭维声浪之下,每个寒窗苦读的学子心中,都横着一柄冰冷锃亮的天平。 无人言语,可那无声的质问却在每个人眼神交汇、在死寂的氛围中疯狂传递: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秃子头上的虱子! 一个不久前还在贡院门前,连《左传》中“夜缒而出”的“缒”字都念成平声的草包,他那狗屁不通的文章,也能力压群雄、得中“亚元”? 骗鬼吗?只因他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殿帅府太尉高俅的宝贝儿子! 说起来,程万里也有自己的考虑,让他表弟高衙内拿到解元之位,最大的原因是亚元不太扎眼。 位居第二,做个不上不下的亚元郎,风头让解元去顶,既捞足了好处,又避开最锋锐的舆论刀锋,岂非是官场老手精心筹谋的“两全其美”之策? 学政官面沉似水,在程万里的示意下,再次接过了那支沉甸甸的象牙毛笔,踏着梯级,在榜文顶端第二行——亚元的位置上,以同样遒劲的笔法,写下了七个朱色大字: “汴京回籍考生高坎!” 看着这个名字被烙印般刻上金榜,所有在场之人心中都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与压抑。 学政官最后望了一眼下方神色各异、怒火压抑得已近乎凝固的人群,双手在虚空中又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朗声宣布:“本科发解试头名解元,由知府大人亲自公布!” 说罢,他毕恭毕敬的双手将那卷决定最终命运、烙印着最后秘密的卷册,高高捧起,呈送给程万里。 程万里笑呵呵地单手接过卷册,那笑容如同庙里的弥勒佛,带着俯视众生的慈祥。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人山人海、此刻却鸦雀无声的秀才们,慢悠悠地打开卷册,目光落在第一行。广场上,连风声似乎都彻底停滞了。 数千颗心脏仿佛被人攥紧,提到了嗓子眼。 程万里嘴角的笑意加深,猛地提高音量,声音穿透云霄: “经本官与学政官等同僚细细评判,本科发解试头名解元——阳谷县,西门庆!” 轰——! 这声宣告如同九天雷霆,轰然炸响!瞬间点燃了整个东平府贡院门前的死寂! 雷鸣般的欢呼声,真正的、发自肺腑的、积蓄了全部力量的欢呼声,毫无预兆地猛然爆发! 震得贡院高墙上的古老瓦片都在嗡鸣颤抖! “解元郎!解元郎!解元郎——!” “好!好啊——!我就知道!西门兄当真了的!” “解元!西门解元!东平府总算守住这口气了!” 贡院前刹那间化作一片沸腾的人海,无数双手臂如同骤然拔地而起的森林,高高低低地疯狂挥舞着。 帽巾、书稿、汗巾……一切可以抛起的东西被兴奋地甩向空中。 风暴的中心,西门庆一身儒衫,伫立人丛。 在那排山倒海的欢呼砸下的瞬间,他原本冷峻如渊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不可遏制地向上扬起。那是一抹混合着如释重负、巨大野望和隐隐自负的笑容。 胸前一紧,那贴身的龙鳞锁骤然发烫!一个极度兴奋的尖叫声几乎在西门庆脑中炸响,震得他识海嗡鸣: “哎呀呀!废柴,原来你不是土坷垃里滚的朽木头啊!竟然是……金丝楠木!顶顶珍贵的金丝楠木芯儿啊!哇哈哈哈——!捡到宝了!大宝贝哇!” 锁灵稚嫩尖锐的狂笑声在西门庆意识里回荡,带着莫名的激动。 在龙鳞锁药圃深处,一身粗布衣衫的张文远,手中拿着药锄,此刻正站在一株蒲公英,遥遥望向贡院方向。 他捋着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多日不见的、久违而欣慰的笑容。 在他身边,蒲公英、蛇莓、两面针、苍耳等一众药材,个个高兴得枝叶簌簌发抖! 药圃边,小囡囡已经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拍着手尖叫着:“中了!中了!爹爹中了头名!” 她欢笑着,像颗小炮弹般猛地一头扎进身旁秦雨温软的怀中,咯咯的笑声如同清泉流淌。 西门庆身后,一声洪钟般的炸雷吼声,猛地从西门庆身后响起:“二哥——!好汉子!真英雄!” 武松那只蒲扇般巨大厚实的手掌,裹胁着千斤巨力,带着狂喜狠狠拍在西门庆肩头! 这一掌纯粹是忘情激动,力量之大,拍得西门庆身形一晃,脚下踉跄,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旁边的鲁智深更是不管不顾,抱住西门庆畅怀大笑:“哈哈哈!痛快!痛快啊!洒家早就说过!洒家这兄弟,便是天上的文曲星君转世下凡尘!” 当下,学政官命衙役贴出公告,发解试文试中举者暂莫离开府城,待十五日后,与发解试武举人,一同参加“鹿鸣宴”,以示褒奖。 沸腾的喝彩声浪中,一个因激动而变调的嗓音,冲着端坐马上的高衙内放声高喊: “‘猪鼻子里插葱——装象(相)’的且看看!你且睁大眼好好看看!这才叫真文采!真本事!想靠腌臜手段上位?呸!痴心妄想!” 这响亮无比的指桑骂槐立刻引来周遭众多秀才的强烈共鸣与哄然叫好: “说得对!真本事见真章!” “西门解元!实至名归!” “那靠爹吃饭的‘球二代’,羞也不羞?” …… 无数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鄙夷和解气,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锋,齐刷刷地扫射向高衙内。 喧天的声浪中,学政官再次接过了那支象征无上荣誉的象牙毛笔。 朱砂饱满欲滴。他再次踏上梯级,在榜文的最顶端,挥毫写下四个光辉夺目的大字: “阳谷县西门庆!” 第九十一章 狗爬一样的字! 贡院门前,爆发出了今日以来最为激烈、最为持久、也最为纯粹的山呼海啸! 正当这狂喜达到顶峰时,一个皮肤黝黑,却穿着大红团花员外服的老者,奋力挤开人潮,艰难地靠近了西门庆。 老者脸上堆满了谄媚至极的笑容,怀里紧紧抱着一卷精美的洒金宣纸,来到西门庆身前,他对着西门庆深深一揖。 “恭——贺西门大官人高中解元郎!蟾宫折桂!状元及第指日可待哇!”他声音拔高了八度,举起怀里的那卷洒金宣,“小老儿乃是‘状元楼’新东家!此乃……小店一片赤诚!斗胆,万望解元郎赐下墨宝,小店若能蒙解元郎留下只言片字,那真是……蓬荜生辉!祖坟冒青烟啊!从此改名’解元楼‘亦心甘情愿呐!” 旁边,一个同样面色黝黑的老妇人,也不失时机地挤上前来,对着西门庆深深一福,同样是满脸堆笑:“解元老爷大喜,大喜啊!张员外说得对极!状元楼今日能请得解元郎登门留字,便是百年难得的荣耀!今日解元郎的庆功宴席,无论多少亲朋故旧莅临观礼,小店一律包圆!绝不教解元郎与诸位尊客破费一丝一毫!分文不取!” 众秀才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多人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却也夹杂着哭笑不得的神情。 “状元楼?几时开的?我等在东平府城住了几个月,怎不知晓?”一个秀才低声问同伴。 “嗨!你没听那老板说吗?恐怕就是得知发解试名次今日张榜,今日新开张的门头!急吼吼来抱西门解元的大腿了!”另一个秀才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语气不无嘲讽。 “正是正是!咱东平府向来只能出解元,‘状元楼’这名头,开在这里可不是徒增笑柄吗?‘状元楼’嘛,那得在汴京城里挂着才应景呐!”又一人揶揄道。 西门庆目光一转,扫过两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刚刚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他心气正高,此刻自然有心情享受这胜利的荣光:“好啊,趁着今日喜庆,写几个字留作纪念,亦是风雅事一桩。”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高衙内方向,声音提高了几分,高声叫道:““不过嘛……既然小弟忝列解元之位,高亚元兄台则是我东平府亚魁!若得亚元兄与小弟同台挥毫,岂不是‘解亚同辉’,成就贡院门前一段佳话?” 这提议看似客气,实则居心不良! 众秀才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爆发出一阵无比心领神会、带着浓烈看好戏意味的大笑: “妙极!妙极!” “西门解元此言甚是!正该如此!” “高亚元!高亚元!请亚元赐墨宝!” “请亚元郎同往题字!” 众人七嘴八舌,起哄似的朝着高衙内的方向呼喊,声音里充满了揶揄和看热闹的兴奋。 西门庆一拱手,对着高衙内,扬声道:“亚元兄!今日你我高中,实乃东平盛事!这状元楼既为贺喜而来,你我何不联袂题字?也让这酒楼的东家沾沾喜气,更能令今日之盛事传为美谈啊!高兄盛名在身,想必亦不会推辞吧?” 他言辞极其客气,措辞无比“礼貌”,姿态放得极低。 高衙内本因西门庆中了头名而极度不爽,尤其是方才西门庆解元身份的宣布,彻底把他因亚元名头带来的那点狂喜冲得七零八落,胸口堵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此刻,突然被众人起哄般推到了聚光灯下,虽然被尊为“亚元兄”,言辞也“礼貌”,但他那纨绔的脑子又膨胀起来。 然而,西门庆那“谦卑”的姿态、“敬仰”的语气,特别是那句“解亚同辉”,如同糖衣炮弹,瞬间击中了他那极度膨胀的虚荣心! 他高中“亚元”,心头那股“高人一等”的得意劲儿还没散尽,此时被无数目光聚焦,被西门庆这位解元郎公开追捧,这让他心里略感平衡,又被众人起哄架秧子,登时便有些飘飘然。 “哼!”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极力想摆出比西门庆更加高高在上的姿态,“西门解元既如此盛情相邀,本……本亚元岂有不允之理?” 他把“亚元”二字咬得极重,生怕别人不知。 他嘴角努力上扬,想要挤出一个不屑却又矜持的微笑,可惜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扭曲。 “笔墨伺候!”他大声吆喝,仿佛自己是主导全局的贵人。 书法嘛,他还是有自信的,在汴京城里,只要他提笔,那些老翰林都得啧啧称赞! 他抬起脚脱去马镫,一脚踩在身边瘦弱随从的脊背,将那家奴踩得身形一矮,痛苦皱眉。 高衙内就着这人肉垫脚凳摇摇晃晃地走下马,然后大步流星,昂着那颗胖头,穿过自动分开的人潮,走向场中。 西门庆站在原地,脸上堆满了“真诚”到无懈可击的笑容,甚至主动侧身让开一点,伸手延请高衙内先行: “亚元兄请!自然是亚元兄请先赐墨宝!”西门庆那姿态,谦和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高衙内闻言,浑身上下如同泡在温泉水里,骨头似乎真的轻得没有二两重,更是意气风发。 书案早已备好,一张裁好尺寸的整张洒金宣纸平铺其上,墨已磨好,浓黑发亮,一支上好的紫貂毫笔搁在砚山之上。 高衙内大喇喇地站定在书案前,斜睨着四周,目光扫过下方无数双眼睛,自我感觉好得无与伦比。 “写些什么?”旁边有人恰到好处地起哄高喊了一句。 “对对!亚元郎!写几句应景的诗词吧!” “不如就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应景!吉利!”又有人高声提议,声音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窃笑和浓浓的戏谑意味。 众人立时附和,笑声此起彼伏。 高衙内听得飘飘然,也不思索文意是否贴切,只觉得“春风得意马蹄疾”听起来很是威风八面,立刻豪气干云地一挥肥硕的手臂,应道:“好!就写这句,我写上半句,都看好了!” 他憋了一口气,憋得一张脸通红,运足了膀子力气,将那紫貂毫蘸得几乎滴墨,然后如同使唤一把笨重砍刀,对着那柔软的金宣纸,猛地劈了下去! 笔锋落纸的刹那,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魔力降临。 全场,刹那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水般的寂静。 连刚才还在起哄喧哗的秀才们也仿佛被扼住了喉咙,呼吸和心跳都停滞了。所有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那蘸满浓墨的笔尖与金灿灿纸面相接之处。 那……那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书写”!那落下的痕迹仿佛是—— 一滩黏稠、沉重、挣扎翻滚的烂泥被强行糊在了精美的金箔上! 那笔痕,扭曲、痉挛、歪斜得如同得了羊癫疯的蚯蚓在泥地上痛苦地犁过! “春”字的结构完全崩塌,三横一竖扭作一团,像一个醉汉倒栽葱插在烂泥塘里; “风”字勉强能认出框架,内部却纠结着几个巨大的墨疙瘩; 到了“蹄”字,那最后一笔长勾,本应是纵逸飞扬的神来之笔,却在高衙内蛮力的拖拽下,像一根被踩断的肠子,先是猛地拉出一道弯曲痉挛的长痕,末端又突然失控般斜刺里劈叉而出! 整幅字瘫软在纸上,没有一丝一毫筋骨支撑,如同一堆被不懂事的顽童随意摔打踩踏过的、浸透了污水的泥团!墨汁淋漓,字迹臃肿歪扭,笔画间粘滞堆叠,散发着一种浓烈的污秽和粗鄙气息。 这惨不忍睹的景象带来的死寂,持续了整整三息! 不过高衙内可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写的字极好,因为汴京城里上上下下,任谁都夸他的字是颜筋柳骨,直追书圣! 所以,他知道自己肚里墨水不多,但书法嘛,却极为自信! 一个须发皆白、身着洗的发白文士袍的老秀才,距离书案不算远,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幅字,身体如遭重击,猛地一个踉跄,向后几乎摔倒。 他枯槁的手指颤抖地抬起,哆嗦着指向那堆污秽的字迹,喉头里发出“咯咯咯”如同骨头摩擦的怪响,老脸憋得通红: “亚元……亚元之字……为何……竟……竟不如……三岁……蒙童!” 这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泣血般的悲怆与极致的惊骇。 如同一根利锥,狠狠地捅穿了早已压抑到极致、即将爆炸的“沸水锅盖”! 如同一粒火星,猛地溅落在浇满滚油的干柴之上! 众秀才纷纷传看“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书法,人人看后都义愤填膺: “舞弊——!‘球二代’舞弊——!” “无耻之尤!无耻之尤啊——!” “狗爬!狗爬不如!狗爬尚且有骨有形!这是烂泥糊上了金箔!” “如此涂鸦!谁阅得卷?哪个瞎了狗眼的考官?眼珠子被狗啃了?还是良心被猪油蒙了心窍!” 无数双手臂指向那惊慌失措、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高衙内,指向他身后那副恶心的字迹,指向贡院大门! 就在这足以掀翻整个贡院广场的怒涛声中,刚刚迈过朱漆大门门槛,正准备在衙役护卫下回转贡院的程万里,身体猛地一顿! 他豁然回头! 那双刚刚还笑呵呵如弥勒佛的眼睛,如同毒匕般淬炼了千年寒冰的——狠厉!凶光! 那一眼!足以让任何与之对视者,骨髓瞬间结冰! 第九十二章 太长了,记……记不住了! 百年贡院,东平府文脉所系,考场重地。 此刻,贡院朱漆大门前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三千余名落榜的秀才们,看到高衙内的“书法”大作,议论声汩汩涌动,压抑着惊雷。 “肃静!肃静!”程万里须发微张,面沉如水厉声呵斥道:““喧哗咶燥,成何体统!贡院重地,岂是尔等放肆咆哮之所?” 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若再有不识好歹、肆意闹事者,本府决不轻饶!大号枷子伺候,锁拿之后,就叫他跪在这旗杆之下示众三日,看看什么叫斯文扫地!” “左右!”程万里目光转向两旁如狼似虎的衙役。 “喏!”衙役们齐声应诺,腰刀呛啷作响,眼中闪烁着捕捉猎物的凶光,手中乌沉沉的铁链哗啦抖动,蓄势待发。 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每一位秀才的脊背。 不过众人心里依然憋着一口气,亚元书法如此拙劣,竟要以铁链枷锁来封口? 人群熙熙攘攘,一个清晰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程大人!并非我等无理取闹!实乃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那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却又巧妙地隐在人群掩护之中。 “亚元之位,关乎国朝抡才大典,重于泰山!敢问大人,以高衙内那等狗爬字,如何能得座师青眼,点中这亚魁之位?我等并非质疑大人,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恳请大人——公开解元郎与亚元郎的试卷!让我等落第之人也好揣摩学习一番,闭口方能甘心!也免得悠悠众口,玷污了大人清名!” 这最后的“清名”二字,咬得格外重。 此言一出,简直就是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泼进了一瓢冰水! “嗡——” 巨大的声浪瞬间在三千秀才中炸开!刚才被程万里威严强行摁下的愤怒和疑惑,如同找到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宣泄口,轰然爆发! “对!公开试卷!” “有理!必须公开!我等心服口服!” “请大人明鉴,让我等开开眼界,究竟何等锦绣文章能拔得亚魁!” 附和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无数道目光灼热地投射在程万里身上。 这个要求,简直戳中了所有人心窝里最痛的部位。 “哗啦!” 衙役班头猛地一抖手中丈许长的铁锁链,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厉声喝问:“谁?哪个不要命的混账在说话?给我站出来!” 他鹰隼般的目光凶狠地在密密匝匝的人头间扫视,然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哪里还能辨得清声音的来源? 程万里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猛地一甩绯红官袍的宽大袖口,大喝道:“公开试卷?哼哼,这话谁说的?又置大宋法度于何地?” 一旁,学政官点点头,朗声说道:“按我大宋法度,一应试卷糊名与誊录后须归档封存,不得随意公开,以防恶意攻讦,除非……” 学政官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几乎所有的秀才,刹那间都明白了这最后两个字的分量。 除非……除非当今天子降下御笔钦批,特旨开启贡院府库!然而,这亚元之争,不过是东平府一地风波,岂能惊动九五至尊? 话,已说尽,路,已封死。 死局!彻底的死疙瘩! 程万里嘴角那丝冷酷的弧度更深了。 心中暗忖,只要试卷封存,谁敢白纸黑字地断言此次发解试舞弊?这,就是官字两张口的妙处! 程万里见局面终于重新回到掌控,心头暗自松了半口气。 他冷哼一声,整了整官袍,袍服上的云雁绣纹在朝阳下泛起冷漠的光泽。他再次转身,居高临下地站定,朗声说道:“尔等虽无法亲睹试卷,本府亦知尔等求学上进之心。也罢!”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已是格外开恩”的倨傲:“遵循朝廷定例,发解试后,府衙当于下月,刊印发解试前十名考生的经义、策论文章,以正士风,以示公平!你等各买一本书册,好好学习揣摩就是,更于尔等前途有益!” 程万里的话,表面上滴水不漏,完全合乎规制与惯例。 然而,台下数千秀才的心却沉得更深了。 刊印? 那不过是官样文章罢了!下月?迟了太久,那时再看高衙内的文章,定是已经狸猫换太子,成了官方认可的“真才实学”! 就在这时,那幽灵般的声音再一次从沸腾的人群中猛然穿透出来,这次带着更加明显的嘲讽与戏谑: “哟——!程大人此言甚是!是我等一时激愤,失礼了!” 声音一顿,随即拔高: “既是如此,在下斗胆,请高衙内即刻将您那篇经义策论当场背诵出来,与我等分享一下您的盖世文采!亚元郎大度,想必定不会拒绝吧?” 这一番话,简直比指着鼻子骂“你作弊”还要辛辣阴毒,句句在理,句句诛心。 众秀才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哄堂大笑,夹杂着喝彩声: “有理!高公子背出来听听!” “是啊亚元郎,让我等也洗洗耳朵!” …… 无数的目光汇聚在高衙内身上,那目光里有促狭,有审视,有赤裸裸的嘲笑。 高衙内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哪里背得出?真当众背,不出三句必然露馅! “唰!” 他猛地一甩,将手中的湘妃竹泥金折扇用力打开,干笑起来:“哈哈……那……那篇经义策论嘛……唉,太长,太长,考完试脑子都糊成一团浆糊了,哪里还能记得住其中详细词句?” “哗——” 几乎所有秀才都忍不住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充满了极端不屑和鄙夷的嘘声! 什么?忘记了?! 谁忘记了?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七天之久的发解试大考,哪一个考生不是殚精竭虑,岂能说忘就忘?尤其是那等自认为答得极好的得意之作,更是珍若拱璧,恨不能逢人便讲! 高衙内这句“记不得了”,在此刻所有同考的秀才耳中听来,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最佳注脚! 那个幽灵般的声音如同抓住了猎物的七寸,这次声调更高:“哎呀呀!亚元郎果然与众不同!那……开考首日所作的那首五言八韵试帖诗呢?区区一首诗,不过四句二十字罢了,烦请亚元背诵出来,让我等也学习品鉴一番?” 这一招,狠辣至极!如同一个精巧的死局,彻底将高衙内逼到了悬崖边缘。 刹那间,整个贡院前广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就像无数条无形的绳索,再次死死地捆在高衙内身上。 三千多道视线聚焦,等待着。 风吹过,卷起一片纸屑,打着旋儿飘落。 一首五言诗,二十个字!他若再敢说一声“记不得了”,恐怕连贩夫走卒都要笑掉大牙,唾他一脸! 高衙内那一张原本涂满脂粉的脸,瞬间涨得如同煮熟的虾公! 耻辱!前所未有的耻辱!比当日在“三堂南号”考棚里那场“意外”还要来得猛烈千万倍! 有人大声嘲弄道:“又‘记不得了’?我们的亚元高公子,您这记性,莫不是让流觞院给勾走了魂?” 这一句极其粗俗的调侃,如同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爆竹。 “哈哈哈哈哈哈!” 刹那间,三千多秀才压抑许久的狂笑、嗤笑、浪笑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那一片哄堂大笑中,立刻又有数人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矛头精准地指向了真正有才华、此刻如同众星捧月般的解元和经魁: “哎呀!高公子怕是贵人事忙,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不如请我们的解元郎西门大官人,还有才思敏捷、蟾宫初捷的经魁赵元宝赵公子,给大家分享一下自己的诗作?” 众人纷纷点头,望向赵元宝和西门庆。 赵元宝性格敦厚,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有些紧张的心神,向着四面八方的士子们团团作揖行礼,声音清亮地开口:“记得,记得!拙作一首五言诗,献丑了!还请诸位仁兄不吝赐教!”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清澈,朗声吟诵道: “水殿琉璃碎,峰移碧幕轻。 倒飞千岭色,一棹裂空青。”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哄笑后的短暂沉寂。 如同投石入水。短暂的凝滞之后—— 叫好声猛然响起! “好个‘琉璃碎’!好个‘裂空青’!神来之笔!” “清丽绝伦!空灵脱俗!将秋日山水之俊爽灵韵描绘得淋漓尽致!” “这……这才是上乘的诗作!当之无愧的经魁之才!” 赞叹声此起彼伏,其中更夹杂着不少真心实意的佩服。 经魁已珠玉在前,接下来最令人期待的,无疑是解元郎西门庆。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齐刷刷地从赵元宝身上移开,聚焦在了西门庆身上。 被三千多双眼睛同时注视,西门庆却是气定神闲,一派风流名士的姿态。 “既然诸位雅兴正浓,”西门庆的声音温润清朗,朗声道,“在下亦愿献丑,抛砖引玉,将考场拙作献予诸位赏鉴。” 他略微停顿,高声吟道: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二十个字,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 整个贡院门前,出现了比刚才赵元宝诵诗后更长久、更深沉的一片寂静!那是一种震惊到失语的死寂! 众秀才的呼吸都屏住了,眼睛瞪得老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紧接着! 如同积蓄了无尽力量的海啸终于冲破堤岸—— “轰————!!!” 比惊雷还要猛烈十倍百倍的叫好声、喝彩声、拍手跺脚的狂呼声,山崩海啸般炸裂开来!汇聚成一股足以掀翻贡院屋顶的声浪狂澜! “解元!解元大才!” “神了!真乃神作!”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日方知何为绝唱!” 第九十三章 走为上计,走得了吗? 此诗一出,瞬间无敌! 贡院前,狂热的赞美如同滚烫的熔岩,几乎要将西门庆淹没。 无数双眼睛里透射出发自内心的崇拜与折服。 在这一刻,科考排名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人们被这首诗纯粹的艺术魅力所征服。 汹涌的声浪中心,西门庆脸上却不经意地飞起一丝红晕。 抄袭的诗,他有些心虚! 神识深处,锁灵的嘲笑声响起:“哎哟喂!稀罕呐!我们的西门大官人居然也会害羞?你看看那位高衙内高公子——喏,就在那边——人家的脸皮那才叫真正的铜墙铁壁,修炼得炉火纯青!这都火烧眉毛了,你看看他,脸上有一丝一毫红的意思吗?哈哈哈!” 此刻,高衙内那张脸,自然是没有红——或者说,根本红不起来了! “亚元郎!亚元郎!” 数千秀才带着极大快意和恶作剧般的兴奋,异口同声地嘶吼起来,声浪比刚才要求西门庆诵诗时更加整齐,更加响亮,饱含促狭。 “到您啦!新科亚元高公子!” “高衙内!到你了!您那大作呢?快拿出来让我们长长见识!” “背一首出来听听!切莫再藏私啦!” …… 起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彻底撕碎了高衙内最后的伪装空间。 他那点可怜的伪装和拖延战术,在西门庆那首堪称降维打击的诗作映衬下,早已碎得连渣都不剩。 高衙内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天旋地转!冷汗已经不是渗出,而是如同被暴雨浇透般,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 他哪里还能开口?此时此地,再多待一息都如同置身滚油地狱! 他求助般看向程万里,程万里点点头,眼神向远处陡然一斜,高衙内瞬间会意。心道:“对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立刻!马上!逃离这个鬼地方!只要亚元功名在我名下,谁管这些泥腿子说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照亮黑暗,让他立刻下定了决心。 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目光和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中,高衙内突然爆发! 他猛地转身,再也顾不得什么新贵形象、亚元体面!直扑向他那匹高头骏马! 一个狼狈不堪的跳跃! 他竟然成功地翻身跃上了马鞍! “驾——” 他勒紧缰绳,双脚狠狠踢向马腹!那个“驾”字刚冲出喉咙,凄厉而破音,带着无边的恐惧!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异变陡生! 一道矮小佝偻的黑影,如同早已埋伏好的滚的惊雷,从人群最外侧、墙角那污秽不堪的阴影里猛地扑了出来,死死抱住高衙内的大腿! “呜哇——我的天爷啊——!” 一声凄厉到近乎崩溃的号啕哭喊骤起! 众人这才看清这黑影的模样——一个衣衫褴褛、布满补丁的老妇人! 她正是贡院里专司清理污秽茅厕的掏粪老妇! “没天理啊!杀千刀的!你坏了良心啊——!”老妇涕泪横流,鼻涕眼泪混着尘土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横流,大哭着叫道:“我……我守寡守了整整三十年啊!清清白白,守着那口灶台一个人熬日子!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县尊老爷说能报个贞节牌坊了……我……我还指望着死了能立个牌坊下去见我那死鬼啊——!” 她的声音拔得极高,充满令人心悸的绝望: “可你!在……在贡院里!……你……你干了什么?你毁了我老婆子几十年的名节啊——!” 如同平地一声炸雷! “轰——!” 所有秀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尤其是那些当日曾在“三堂南号”考棚应考的上百名秀才,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古怪,混合着哭笑不得和……强烈的恶心! 他们亲眼所见的“考场奇闻”,此刻被当事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当众哭诉,冲击力无与伦比! 短暂的呆滞后,如同巨石投入蚁穴。 “嘘!嘘快说说!怎么回事?” “真有此事?贡院里?” “乖乖!这位可是贡院掏粪的张婆子!她……和高衙内?” ……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 一传十! 十传百! 百传千……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整个贡院前广场上所有的秀才,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继而变得比任何戏剧里的脸谱都要精彩一万倍! 震惊!骇然!鄙夷!难以置信!幸灾乐祸!哄然大笑!各种表情如同万花筒般翻腾变化! 所有人都懵了!连正准备离去的程万里和面色铁青的学政官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当场!他们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一出! “高衙内……你……你跑了……毁了老婆子的名节,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我今天就撞死在这贡院门前的石狮子上!我死也要你背上人命!你给我个说法——!” 掏粪老妇越哭越狠,越说越激动!抱着高衙内裤腿的双手力量更是大得出奇!一边哭嚎嘶喊,一边不管不顾地拼命撕扯! “刺啦——!” 一声无比清晰、响亮的裂帛声! 在众目睽睽之下,高衙内那崭新的云纹锦缎裤腿,竟被那掏粪老妇硬生生撕裂下一大片! 高衙内那肥白滚圆的半截小腿肚子和白花花的大腿内侧,就这么赤裸裸的、极其不雅的…… “哈哈哈哈哈——!” 巨大的、足以掀翻整个贡院瓦片的哄笑狂潮再也无法抑制!如山崩海啸般爆发!彻底淹没了整个空间! 巨大的笑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将程万里气急败坏的怒吼声彻底淹没、吞噬: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反了!反了天了!” “左右!左右!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将这疯婆子拉开!拉开!” 几个同样被这场面惊呆的衙役如梦初醒,慌忙如狼似虎地扑上去! 拉胳膊的拉胳膊,掰手指的掰手指,硬生生地将掏粪老妇从高衙内的腿上撕了下来,粗暴地拖拽到一边的地上! 解脱了! 豆大的汗珠混着尘土泥垢,在高衙内扭曲变形的脸上滚动流淌。 帽子歪斜,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裤腿破损……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程万里用眼神替他画出的那条路——那条通往“生天”的、贴着冰冷墙根延伸的、狭窄的甬道! 逃!逃离这个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炼狱! 他猛地勒紧缰绳,双脚用尽全力,用几乎能刺穿马腹的力道疯狂地踢踹! “驾!” 一声嘶哑破音的厉吼如同野兽最后的哀鸣! 胯下那匹高头大马负痛,惊怒交集,猛地向前暴起! 如离弦之箭般撞开旁边几个躲闪不及、幸灾乐祸看热闹的秀才,沿着那贡院围墙根下,亡命般冲了出去! “啊呀!” “我的腿!” “娘咧!踩死人啦!” 几声猝不及防的惨呼和怒骂哀号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响起。 高衙内充耳不闻!他身后血头陀和几名家丁打手,也一个个脸色煞白,迈开粗壮的双腿,拼了命地跟在狂奔的马匹后面撒丫子狂奔,落下了一箭之地。 风!凛冽的风! 带着土腥味和身后巨大、未歇的嘲笑声浪的风,在高衙内耳边尖啸、鞭打! 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多日后赔那几个倒霉蛋几两医药银子堵嘴罢了! 亚元在手,只要离开此地,谁也抢不走! 墙角!拐过前面的墙角,就是繁华的街市!一旦冲进人流,就如同鱼归大海! 希望就在眼前!高衙内扭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狂喜的狰狞! 然而! “咴咴咴——!” 就在他猛拉缰绳准备急转冲入街角的一刹那! 他那匹训练有素、刚刚还在疯狂冲刺的骏马,突然发出一声凄厉恐惧到极点的长嘶!前蹄猛地离地,毫无征兆地人立而起! 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惯性力量将高衙内那肥硕的身体猛地从马鞍上抛甩起来!若不是他双臂死死抱住马颈,此刻恐怕已被狠狠掀翻在地! 怎么回事? 高衙内吓得心脏瞬间停止跳动! 阳光将墙角切割出巨大的阴影。就在那片最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之中,一个人影如同地底冒出的鬼魅,无声无息却稳如磐石地矗立在他逃命的必经之路上! 那人一身普通的青布短衫,头上戴着一个宽大的竹编斗笠,垂下的黑色面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寒如深潭、不带一丝波澜、却又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正冷冷地盯着他。 冰冷!死寂!如同刀锋贴着咽喉滑过! 更让高衙内彻骨生寒的是—— 一把寒光凛冽的解腕尖刀,正稳稳地握在那蒙面汉子的手中!刀尖微微抬起,在墙角的阴影里,如同活物般吞吐着幽幽的、能冻结人骨髓的寒芒! 一个低沉的如同冰窟里刮出的声音,穿过风马嘶鸣,精准地、清晰地钉入高衙内的耳膜: “高衙内——” 那声音如同最硬的冰棱碰撞。 “哪——里——去?” 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想这般囫囵个儿地走掉?” 刀尖的寒光仿佛又亮了几分。 “怕——没那么便宜!” 第九十四章 把我当个屁放了吧,祖宗! 笔直的青石街道此刻在蒙面汉子身后延伸,仿佛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路径。 这名蒙面汉子就如同一座突兀拔起的黑色山岳,矗立在前方,散发着冰冷的压迫感。 高衙内那张煞白如纸的脸上,细密的汗珠瞬间浸透了鬓角,他狠狠地一夹马腹,不管不顾地朝着蒙面汉子墙猛冲过去! 蒙面汉子嗤得一笑,大鸟般跃起,闪电般让过马头,一探手便拽住高衙内后领子,狠狠地将他拉下马来,死狗一般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摔,高衙内感觉脊梁骨都被摔散了架,杀猪般哀号起来:“杀人啦!~~” 血头陀带着七八个彪形大汉赶上来,掣出兵刃团团围住蒙面汉子,却又飞快地向后退了三步。 包围圈中,蒙面汉子一只手扼住高衙内咽喉,另一只手提起寒光闪闪的解腕短刀,狞笑道:“呦吼,这就是高俅家的小崽子?细皮嫩肉的,要是……” 蒙面汉子手腕猛地一抖! “刺拉拉——!”一声令人牙根发酸、脊柱发凉的摩擦声骤然响起! 只见刀尖精准地切在了一旁贡院高大厚重的青砖围墙上! 那平日里坚硬的青砖,在这利刃之下,竟如同朽木般被硬生生划开一道寸许深、边缘光滑规整的口子! 刀势未尽,蒙面汉子手腕只轻轻往回一带,“嗤”的一声轻响,稳稳地顶在了高衙内喉咙正中央! 一点细微的血珠在刀尖处凝聚、渗出。 蒙面汉子手腕一转,沙哑着声音道:“小崽子,管好你家的狗!让他们滚远点!再近一步,爷爷这口刀,可就要在你喉咙里安家了!” 刀尖上传来彻骨的冰凉,彻底击垮了高衙内本就不多的勇气。 他带着哭腔的嘶喊:“退!都他妈聋了吗?没、没听见好汉爷爷的话吗?给老子……给老子滚!滚开!退后!快退后啊你们这群蠢货——!” 血头陀脸色铁青,缓缓收刀入鞘。 他和周围的彪形大汉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脚下一点点、沉重地向后退去。 眼看着暂时脱离了死亡的刀锋,巨大的屈辱感和求生欲在高衙内体内交织冲撞。 他瘫软在地上,鼻涕眼泪混杂着地上的尘土糊了一脸,对着蒙面汉子的方向讨饶:“好汉爷爷!祖宗!您……您饶我一命!什么都好商量!要钱?金子?银子?您……您尽管开口!求您高抬贵手,把我当个屁放了吧!祖宗——!” 蒙面汉子俯视着脚下这摊烂泥,仿佛在欣赏一个极其滑稽的玩物,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那好,爷爷我不要金子也不要银子,只要一样物件。” 他用刀尖轻轻挑起高衙内沾满尘土的下巴,问道,“就要一件你随身带着、长在身上的小玩意儿,你给是不给啊?” “给!给给给!一千个一万个都给!”高衙内语速快得像在放连珠炮,“爷爷您尽管说!要心?是什么物件?小的即刻就取!即刻就送来!” 蒙面汉子那凌厉如鹰隼的目光,却带着一种极其恶毒的残忍,毫不掩饰地扫过高衙内的胯下要害部位,悠悠道:“老子要的,是你那‘造孽无数’的胯下‘宝贝’,怎的,害死了我家主人的娘子就想走?今日就借你这狗东西的玩意儿一用,替我林冲哥哥讨个公道!如何?” “害……害死了……你家主人的……娘子?林冲……哥哥?”高衙内头脑一热,他明白了,这人怕是林冲家里的武师! “啊——!不要!好汉爷爷!饶命!饶命啊——!”高衙内只剩下最原始的、嘶哑的、破碎的哀嚎和求饶,身体缩成一团,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下体。 他裤裆里的湿热范围迅速扩大,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更浓重的骚臭味。 “聒噪!”蒙面汉子单手拉过马缰一跃上马,探身将高衙内提起来摁在马鞍桥上,双腿一夹马腹。 那匹马再次长嘶一声,似乎也感受到身上承载的煞气与重量,扬起四蹄,如同狂风般沿着官道向北城门方向绝尘而去! “贼人休走——!” “放下衙内——!” “站住——!” 血头陀和那一众彪形大汉如梦初醒,纷纷发出急怒交加的狂吼,各自催动脚步,没命地追去,距离却眼看着被越拉越大。 蒙面汉子对身后的追兵置若罔闻,连头都未曾回一下,只是不断催动胯下骏马。 一路狂奔了数个街口,远远看到北城门了,那黑黢黢的城门洞,此刻仿佛吞噬一切的巨口。 眼看着冲进城门洞,前方赫然亮起一排森然的枪尖! 守门的军士显然已被蹄声惊动,长枪如林挺起,封锁了狭窄的通道。 领头的那个黄胡子校尉扯着公鸭般的嗓子厉声断喝:“站住!何方宵小!敢在城内策马狂奔?速速下马受缚!违者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十几名军士齐声大喝“杀——!”吼声在城门洞里嗡嗡回响,杀气腾腾。 然而! 蒙面汉子非但没有减速,反而猛地一磕马腹!马匹冲势更急!同时反转手腕,对着横担在马鞍桥上高衙内那肥厚的臀部,迅疾如电地轻轻一划! “嗷——!”一道细而深的血线瞬间迸裂而出,猩红的血液浸透了锦缎裤子!高衙内发出了有生以来最为凄厉的惨叫声,大叫道:“让开……!狗东西们快给老子让开啊……!不然我让我爹诛……诛你全家!……” 黄胡子校尉目光死死锁定马鞍上那张胖脸——高衙内! 他扯着嗓子尖叫,声音都劈叉了:“收枪!快!快他妈收枪!让路,让他过去,快……!” “哗啦”一声,枪尖迅捷地向两边仓促分开! 骏马呼啸而过,一穿即出,冲出了高大的城门洞。 军士看着马匹冲出城门,问黄胡子校尉道:“大人,那人好像是高衙内,咱们这算不算见死不救?” “你懂个屁!这叫神仙打架,小鬼避让,懂不懂?”黄胡子校尉铁青着脸,擦着额头的汗渍说道:“刚才若是咱们拦住马匹,高衙内死在咱们北城门这里,上峰能不找个背黑锅的?你我的脑袋还不得搬家?现在出城去了嘛,关你我鸟事!” 军士连连点头,道:“大人高见,大人高见!” 年轻军士捂着生疼的脑袋,恍然大悟,眼中除了恐惧又添上了些许佩服,忙不迭地点头,腰都弯了几分:“是是是,大人英明,大人高见!是小人蠢笨,差点误了大事!” 其他军士也纷纷点头,心中暗自庆幸逃过一劫。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蒙面汉子要策马狂奔远遁之际,情况再次急转直下! 刚刚冲出城门洞十余丈,蒙面汉子却毫无征兆地猛地一勒缰绳! “唏律律——!”马匹被硬生生地拽停在横跨宽阔护城河的巨大厚木桥中央! 此地距离安全脱身只有一步之遥,却成了最尴尬的滞留点。 “干你娘!”黄胡子校尉和他身旁的军士们差点把自己的眼珠子给瞪出来,心中狂骂,如同千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所有的庆幸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被反复玩弄的屈辱感和巨大的恐慌——这蒙面贼到底想干嘛?停在这吊桥上,不是明摆着坑他们这些守城门的吗? 蒙面汉子勒停马后,动作干净利落。他“嗖”的一声翻身下马,然后如同对待一捆真正的烂柴火,粗暴地揪着高衙内后颈的衣领和腰带,“噗通”一声将他狠狠掼在冰凉的厚木桥板上。 高衙内又是一声惨叫,血和污渍沾染了原色的桥板。 蒙面汉子这才转过身,对着桥头北城门口方向,一手按在那粗糙的木质桥栏上,一手则有意无意地玩弄着那把刚刚饮过血的解腕短刀。 他的目光穿过渐渐聚拢的人群,扫视着黄胡子校尉和一众脸色煞白如纸的守城军士。 “大人,这……这怎么办啊?”城门口的军士们彻底乱了阵脚,握着长枪的手心全是冷汗,双腿都在微微打战。 眼看着贼人近在咫尺,却又因高衙内这个烫手山芋而不敢上前,进退维谷! 黄胡子校尉急得直挠那几天没洗的黄发,三角眼滴溜溜乱转,拼命思索着脱身之道。 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远方街角尘烟再起,正是血头陀带着那群气喘吁吁的彪形大汉快追到城门口了! 黄胡子校尉猛地一拍脑门,眼中闪过一丝狡诈的亮光!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对身边的亲信军士吩咐:“娘的!别慌!都别动!让后面那群狗腿子上!看到没?高家的打手来了!让他们冲上去救!记住了,待会儿要是他们救了那废物衙内,咱们就冲过去抢功,功劳自然少不了!要是……要是出了岔子,人没救下或者……或者衙内有个好歹……” 他眼中凶光一闪,“那全是他们营救不利的罪过!跟咱们守城门的,有个鸟关系!听见没有?都给老子聪明着点!” 众军士心中瞬间雪亮,眼中透出心照不宣的默契,口中却只虚张声势地挺起长枪,对着吊桥方向大声呼喝着:“大胆贼人!快快束手就擒!” “放了高亚元!” 众军士口号喊得震天响,脚步却像钉在了城门口地面上一样,一寸也没有前移。 第九十五章 一命换一命 说话间,血头陀一群人已然带着凛冽的杀气冲到了城门口! 血头陀一摆双戒刀,气势汹汹地冲出城门,准备扑向护城河吊桥! 桥中央,蒙面汉子对这群汹涌而来的打手只是报以一个无声的轻笑。 他甚至懒得摆出防御的架势,只懒洋洋地将手中那柄短刀,极其随意地往躺在脚下如同一滩烂泥般的高衙内脖子上一搭。 刀锋的冰冷和瞬间的压迫感立刻让高衙内吓得肝胆俱裂,颤声大叫起来:“停住……都给老子停住……都他娘的别过来!” 血头陀一行人立即停步,不敢上前。 高衙内躺在冰冷粗糙的桥板上,脖颈上冰冷的刀锋更是让他魂飞魄散。 他用绝望的哭腔向蒙面汉子求饶道:“好汉……您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就……就把小人放了吧……我发誓!回去立刻让我爹奉上金山银山……” 蒙面汉子低头瞥了他一眼,根本没去理睬他的承诺,手腕一翻,短刀如穿花蝴蝶般在指尖灵活转动几下,然后手腕急速划动!刀光闪了几闪,“嗤啦——!嗤啦——!嗤啦——!” 几声裂帛的声接连响起!高衙内身上那件华贵的外衫,被锋利的刀刃瞬间割裂、挑开,蒙面汉子随手扯下七八条布条! 高衙内杀猪般惨嚎起来。 蒙面汉子却不管不顾,半蹲下身来,用这些布条,将高衙内的手脚反剪到背后,紧紧缠绕,结结实实地捆了几道死结! 那绳索勒进皮肉,痛得高衙内又是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蒙面汉子将高衙内当板凳般坐在身下,这才向着城门洞内,大喝道:“听好了——!想要这高家狗变成人棍不?” 这吼声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城门洞里每一个人耳中。 高衙内颤声问道:“好汉爷爷,什么……什么是人棍?” 蒙面汉子嗤得一笑,探身从一旁岸边探来的柳树上折断一根树枝,蹭蹭几刀,削成一根光杆,笑道:“人棍都不知道?哈哈,只要将你的胳膊腿儿削平了,岂不就像这柳枝,光洁溜溜平平展展?哈哈!” 高衙内骇得魂飞天外,上下牙不听使唤地咯咯打战起来! 那黄胡子校尉一个激灵,壮着胆子喊道:“好汉,只要别伤了高亚元性命,一切都好商量!你……你先放人!” 蒙面汉子闻言,发出一阵桀桀怪笑,笑得吊桥都仿佛在微微震动:“放人?放了他,老子拿什么跟你们谈?少他娘的给老子耍花腔!听着!想要这兔崽子活命,去!把府衙大牢里那个叫‘九纹龙’史进的,给我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送出来!” 不待黄胡子校尉回答,他又在高衙内大腿上轻划了一刀,笑道:“用这狗崽子的命,换我兄弟史进一条命!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多等一刻,老子就在这‘球二代’身上卸一个零件!” 此言一出,桥上桥下,所有人无不悚然变色! 捆在地上如同死鱼的高衙内一听,竟然是这个要求? 原本被恐惧冻僵的脑子猛地活络起来,对着城门方向发出变了调的急吼:“快!快去!叫程万里过来,叫他……叫他带着那个什么‘九纹龙’……一起过来!快,快啊——!” 城门洞里一阵骚动! 黄胡子校尉哪敢再有半分迟疑?转身对着身边一个跑得最快的年轻军士就是一脚:“你!聋了吗?用你两条腿最快的速度!给我跑去府衙!把刚才贼人的话,一个字不漏地禀告给程大人!快!慢一步提头来见!” 那军士如同离弦之箭,“嗖”地一下窜了出去,沿着城内的街道没命地狂奔而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护城河的水面上泛着点点鳞光。 桥面上,蒙面汉子悠然自得地把玩着那柄解腕短刀,眼神锐利如鹰,投向城门洞深处,等待着对手的出现。 就在气氛压抑到极致,仿佛一触即爆的时候…… 街角传来了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闪开!知府大人驾到!速速闪开!” “让开!让开!不想活了?滚开!” 随着几声凶神恶煞般的呵斥,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地开到了北城门口! 为首一人,身穿绯红官袍,头戴展脚幞头,正是东平府知府程万里! 他几乎是被左右两个强壮衙役半扶半拖下马的。 他的身后,除了府衙差役,更有上百名盔甲鲜明、刀剑出鞘、神情冷硬的精锐府兵! 程万里双脚刚落地站稳,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倚靠在桥栏上的蒙面身影,以及他脚边那坨瑟瑟发抖的“东西”——正是他表弟高衙内无疑! 一股戾气直冲程万里的脑门!他脸上肥肉猛地一抽搐,厉声下令:“府兵听令!弓弩手!上前!” “喏!”轰然应诺声中,两队手持强弓劲弩的精锐府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越众而出,在吊桥头十几步外迅速一字排开,动作划一! 黄胡子校尉见正主到了,急忙凑到程万里身边,压低声音,三言两语飞快地将刚才蒙面人提出的“一命换一命”的要求复述了一遍。 程万里听到“史进”二字,脸色更加难看。 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保住高衙内这条性命——这是舅父高太尉的心肝宝贝,更是他程万里仕途命脉所系! 若是在自己的地盘上,眼睁睁看着表弟被贼人当众宰了,那自己的仕途也就算了到头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火,对着吊桥方向吼道:“阁下稍安勿躁!既是要交换,只要你能确保高亚元毫发无伤,史进……本府立刻命人带来!” 说罢,也不等蒙面汉子回答,急切地转头对着身边紧紧跟随的一个班头低声喝道:“快!还愣着干什么?立刻持本府手令,去府衙大牢把‘九纹龙’史进提来此地!快去!” “是!大人!”那班头接过手令,招呼了两名得力的衙役,拔腿狂奔而去。 程万里随即又转向那个黄胡子校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阴狠:“你!带上你手下最精锐可靠的一队人,立刻从东门出城,给我远远绕到北面官道去,快马加鞭,在十里坡那里设下埋伏!记住,远远盯住了!等那贼人放了衙内,带着史进走到十里坡……格杀勿论,办成了事儿记你一大功……办不成,你就等着掉脑袋吧!” 黄胡子校尉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知府大人的狠毒算计:假意交换,稳住贼人,实则暗度陈仓,绝杀于野! 如此一来,既能救下衙内,又能诛杀反贼,替高太尉拔除心头之恨!这是一箭双雕! 他深知其中干系重大,当下抱拳低喝一声:“卑职明白!定不辱命!”转身便点了一队精悍士兵,翻身上马饶路去了。 时间似乎过得异常缓慢。 城门外,吊桥上下已然成了整个东平府关注的焦点! 先是北城门的变故,接着是知府大人亲率兵马驰援的消息不胫而走。 越来越多的百姓如同被磁石吸引般,从四面八方悄然汇聚而来。 这么大的热闹,多少年不曾见了! 沿河的柳树下,官道的两侧高地,附近的房顶,甚至河对岸,都密密麻麻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人们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那些从贡院门前闻风赶来的秀才举子们来得最快,他们彼此相视,嘴角挂满了毫不掩饰的快意和幸灾乐祸的笑容。 高衙内今日在贡院门前策马疾驰、飞扬跋扈的丑态,早已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中。 此刻他被人如死狗般捆在桥上受尽折磨,其惨状正好成了众人心头恶气的最佳宣泄出口。 人群中,有低声议论的,有指指点点窃笑的,甚至有人忍不住小声叫好的。 “看!那高衙内,像不像一摊被踩烂的稀泥?”一个站在土堆上的秀才低声对同伴说,脸上带着快意。 “哼!报应!只恨那贼人下手还不够狠!这等祸害,死有余辜!”另一人捏紧了拳头,恨恨道。 “小声点!程知府还在这儿呢……”旁边有人提醒,但语气里同样充满了鄙夷。 远处城内,终于传来一阵开道锣响和衙役们凶狠的吆喝声! “统统闪开!” “府衙重犯押解!闲杂人等退避——!” 围观的百姓被粗暴地强行分开一条通道。 只见一队衙役手持水火棍,如狼似虎地推开人群。 在这凶神恶煞的队伍中间,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正蹒跚前行!每走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的金属摩擦拖曳声! 哗啦——哗啦——哗啦——! 那是极其沉重的镣铐在冰冷石地上拖行发出的声音! 来人正是“九纹龙”史进! “人已带到!速速放了高亚元!”程万里在桥头深吸一口气,对着吊桥上的蒙面人,再次高声重复着要求。 桥中央,一直静坐如同泥塑木雕的蒙面汉子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目光越过脚边如同死鱼般蠕动的俘虏,穿过桥头戒备森严的府兵阵列,如同两盏燃烧的灯,直直落在了那个被重枷锁着的魁梧身影上。 隔着不算很远的距离,史进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道注视,艰难地抬起了头颅。 蒙面汉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兄弟,快过来,等你半天了,你怎么才来!” 第九十六章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护城河那浑浊的泥水边,早已被百姓、军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湿滑的泥岸上,有人不慎掉了鞋也顾不上捡,只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 婆娘们交头接耳,兴奋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旁人脸上;孩童们扒开大人的裤腿,钻出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里全是好奇与懵懂。 远处河岸稍高些的土坡、甚至几棵歪脖子老柳树上,也都攀爬上了胆大的看客,影影绰绰如同栖息在树枝上的巨大鸟雀。 那座横跨护城河、连接城门与官道的破旧木桥,此刻成了整个东平府瞩目的焦点。 木桥东西两端,气氛却截然相反。 桥东通往城门洞一侧,一队身着皂色公服、手持长棍腰刀的衙役如临大敌,个个绷紧了脸。 他们身后是数量更多、装备更齐整的军士,刀枪林立,寒光映着日头,在酷暑中逼出森然冷意。 所有人都在桥头挤成一团,想往前挪动一步,目光瞥见桥中央那孤零零的身影和他脚下的“东西”,却又都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进不敢进,退又不能退。 乱动?出了差池谁担得起? 幽深的城门洞内,阴影遮蔽了些许暑气,但气氛却更加压抑凝滞。 东平知府程万里此刻头戴乌纱,脸上汗涔涔一片。 他只觉进退维谷——冲上去?桥窄人多,万一那亡命之徒手起刀落,伤了高衙内,自己这官袍怕是穿到头了! 退回去?众目睽睽,堂堂四品大员被一介草莽吓得缩回城门洞,颜面何存?前程何在?煎熬像无数小虫啃噬着他的心。 离核心区域稍远些,靠近城门口和官道边缘,则是另一番光景。 一群群科场士子、秀才相公们,三三两两地站着,有人甚至还从袖中摸出一柄泥金扇面的折扇,慢悠悠地摇着,看似风度翩翩。 看热闹嘛,谁嫌事大? 在这片喧嚣与对峙的中央,一个蒙面汉子,如同磐石般钉在城门洞外的木桥上。 他左脚如同铁桩,死死踏在地上软泥一般的高衙内腰眼上,那平日耀武扬威的衙内,此刻只敢发出细微如同猪崽般的呜咽,脸色惨白如纸。 “兄弟,上桥说话!”蒙面汉子冲着史进叫道。 史进魁伟的身躯猛地一震,他胸口起伏,一步步走至蒙面人身前,对着蒙面人郑重一拱手,沉声问道:“这位兄弟……萍水相逢,兄弟何以甘冒奇险,现身相救?” 蒙面汉子爽朗一笑,笑声不大,却充满豪气,大笑道:“哈哈,史兄这话就见外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本分。更何况天下英雄是一家,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问那么多做什么!” 史进刚想再开口追问,心中盘算着是哪个山寨的豪杰或是哪位故旧手下,蒙面汉子却说道:“史兄,眼下不是叙话的时候。”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只让史进一人听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是什么人,日后你自然知道,此地凶险万分,却一刻也拖不得!” 史进眼神闪烁,重重一点头,朗声道:“好!兄弟义薄云天,日后但有所命,我史进水里火里,绝无二话!” “好!爽快!”蒙面汉子眼中笑意更盛,手中短刀上下一划,史进身上手镣铐尽断。 史进不由赞道:“好刀!” 他下巴微不可察地向高衙内的骏马一点,低声道:“史兄,上马!什么都别管,沿着官道,只管催马先走!” 史进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扫了一眼那骏马,眼神骤然一凛,焦急低吼:“兄弟!我若此刻拍马而去,留你一人在此……这周围已被围成了铁桶,飞鸟难度!你叫我如何安心?要走一起走……” 他后半截话被蒙面汉子抬手制止了。 蒙面汉子眼神一凝,语气斩钉截铁,“你看远处那些鸟人刀枪虽利,在我眼中不过都是些没胆气的草扎鱼虾!哪能困住我?” 他忽地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冲天的桀骜,“哈哈!兄弟你未免太小觑人了!我自有本事脱身!休要啰嗦,快走!” 史进见对方神色坚决,言语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底气,他猛地一咬牙,不再犹豫:“好!兄弟保重!” 话音未落,左手“唰”地解开缰绳!动作快如闪电翻身上马,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引得远处岸上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呼。 史进刚欲策马,蒙面汉子却又伸手一把按住了黑马的辔头,目光转向城门洞方向,声音陡然拔高,朗声道:“老倌儿!别装聋作哑躲在那里了!江湖救急,借点银子花花!我这位兄弟急着赶路,身上的盘缠被你们搜刮得精光了!你这堂堂知府大老爷,不会吝啬这几两程仪吧?” 城门洞阴影里,程万里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他堂堂朝廷命官,竟然被个强梁当面索要“盘缠”,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啊——!”一声撕心裂肺、非人的惨叫猛地从蒙面汉子脚下爆出! 高衙内浑身筛糠似的剧颤起来,原来蒙面汉子右脚微微加力一碾,仿佛不经意,却正好碾在了他的命根子上,那股钻心的疼让他险些晕厥过去。 这一声惨叫如同冷水浇头,瞬间浇灭了程万里的滔天怒火,赶紧答道:“好汉手下留情!快!快!拿银子来!快给好汉送去!” 师爷和一众衙役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掏摸,凑了半天,也凑了不少银子。 一个胆大的衙役,战战兢兢地捧着包袱,一步一顿蹭到桥头,使劲将包袱抛了过去。 蒙面汉子连眼皮都没朝那银钱瞟一下,反手探出一抓,精准地捞起包袱,掂也未掂,直接抛向马上的史进:“史兄,拿着!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 史进一把接住沉甸甸的包袱,勒住马缰绳的手猛地一抱拳,决然道:“兄弟再造之恩,史进铭记五内!山高水长,必有厚报!” “驾——!”史进不再犹豫,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黑马长嘶一声,如同黑色的闪电,猛地向前窜去,一人一马,在通往城外的官道上化作一道滚滚烟尘,眨眼间已变成一个小点。 眼见史进那匹快马如离弦之箭般消失在官道的尽头,程万里嘴角极其诡异地牵动了一下,勾出一抹阴冷入骨的微笑。 殊不知黄胡子校尉,早已带着精兵,在十里外官道上张开了天罗地网! 别说一个史进,就是长了翅膀的鸟儿,也叫他插翅难逃! 想到此节,程万里甚至感觉被勒索的羞辱也减轻了几分,他对着桥中央朗声喝道:“好汉!江湖道上,讲的就是个‘信’字!你堂堂大丈夫,也当信守承诺!快快放了高亚元!” 蒙面汉子低头瞥了一眼脚下瘫软如泥、面无人色的高衙内,忽然嗤笑一声,竟朝着他那油亮的发髻,一口浓痰唾了上去! “啪嗒”一声轻响,分外刺耳。随即他抬起头,环视着周围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官军,发出更大的嗤笑声:“亚元郎?啊对对对,你说的是这位仁兄?” 他脚下加力,换来高衙内一阵杀猪般的呜咽:“放了他?嘿嘿,老倌儿,你是不是当我傻?” 蒙面汉子用刀尖随意地指了指桥的两头,“瞅瞅!你这前后堵得跟铁桶也似,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前脚放了他,后脚你是不是就得给我来个万箭穿心啊?你这点小九九,糊弄糊弄旁人还行,糊弄我?门儿都没有!” 程万里的老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被对方戳破了心思,一时竟无言以对,嘴唇嗫嚅了几下,却无法硬起头皮反驳。 蒙面汉子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戏弄:“不过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程万里瞬间燃起希望火苗的眼睛,“你说得对,‘信’字不能丢!这人质,我还是会换的!” 他看着程万里骤然松开的眉头,慢悠悠地补充道,“但得换一个——你另外派个像样点的人质过来!顶替这位‘亚元郎’,等到我安全了,自然放他回来!” 程万里那颗心啊,刚从嗓子眼落回肚里,又被这话撩拨得几乎要蹦出来,大喜过望! 只要高衙内这个烫手山芋能安全回到自己这边,其他的?管他什么阿猫阿狗来做新人质!死活与他程万里何干?死了?正好给高衙内出口气!活着?算他命大! 他脸上堆起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急切地对着桥中央喊道:“好好好!好汉果然言而有信!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要谁?只管说!本府尽力满足!” 蒙面汉子看似随意地用靴尖踢了踢脚下的高衙内:“你说这兔崽子是东平府的亚元郎?那依我看,能压他一头的,只有本州的头名——解元郎了!让他来!只有解元郎的分量才够,我换了人才心安!” 城门里外,程万里、衙役、兵丁,以及三千多名秀才和乌压压的百姓,个个闻言睁大了眼睛…… 第九十七章 学生亦知气节二字 程万里一听“解元郎”三字,心中简直乐开了花,如同六月天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从头顶舒坦到了脚底板! 他暗叫一声:“天助我也!” 心中暗忖,那新科解元西门庆,不过是阳谷县一个芝麻绿豆大的押司小吏,就算被杀死了,也不过是多赔几两抚恤银子的小事! 最多,派人敲锣打鼓,送个什么“英勇救人”的牌匾了事! 用他的命换回高衙内这条真龙,简直一本万利! 他立刻板起脸,对着身边的衙役喝道:“快!速去寻今科解元西门庆……” 话音未落—— “程大人!不需劳烦!”一个清朗的声音,瞬间盖过了现场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过去! 只见一位身着青布长衫、头戴方巾的书生,排众而出,正是此次发解试文试解元——西门庆。 西门庆几步走到城门洞前的阴影边缘,躬下行了一个深深的弟子礼:“学生西门庆,拜见府尊大人!” 直起身来,西门庆朗声道:“朗朗乾坤,王法之地,竟有狂徒胆敢劫持生员,公然要挟府衙!此等蔑视朝廷纲纪、践踏圣人教化之举,令人发指!学生亦知气节二字!情愿以身相替,换回高亚元,恳请府尊恩准!” 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慷慨激昂。 程万里心里简直比三伏天喝下冰镇蜜水还要舒坦!这哪里是来当人质?分明是来送温暖啊! 他激动地“啪”地一下拍在自己大腿上,连叫了两声好,看着西门庆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绝世宝贝,心想:“瞌睡遇到枕头,还有比这更顺当的事?真是祖上积德了!待会儿乱军之中擒贼,若这小子命不好……” 程万里他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满是嘉许,“西门解元深明大义,勇于担当!真乃我东平府士林楷模!本府……允了!” 他那“允了”二字,说得又重又急,仿佛生怕西门庆反悔。 刹那间,整个护城河两岸的目光,牢牢盯在了西门庆身上。 葛大壮等秀才惊得合不拢嘴,手中的折扇僵在半空都忘了摇。 西门庆整理一下衣衫,坦然迈步,踏上摇摇欲坠的木桥。 阳光拉长了他的身影,投射在浑浊的河水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的脚步声和桥板单调的嘎吱声。 就在西门庆缓步走向桥中央时,他身躯极其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震——外人看来像是桥面晃动所致。 但他识海深处,一个女童尖锐、充满惊恐的哭喊声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爹爹!不要!危险!囡囡不要你去换那个坏蛋!呜呜呜……爹爹快回来!危险……” 西门庆在神识中安慰囡囡道:“不要怕,爹爹不会有事的,这是个有趣的游戏罢了!” 囡囡问道:“真的?” 西门庆一笑,道:“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囡囡这才破涕为笑。 一旁,传来武植焦急的声音:“大官人小心便是,囡囡顽皮,我这就带她去离开。” “不去,不去!”囡囡叫道:“我要看爹爹玩游戏!” 西门庆笑道:“那就让她看吧,不打紧!” 说话间,他距离蒙面汉子越来越近。 来到桥心,与蒙面汉子相距已不过三步。 蒙面汉子倒也干脆利落,问道:“你便是今科发解试解元郎,程万里那老贼不会弄个冒牌货哄骗我吧?” 西门庆笑道:“放心,如假包换!” 蒙面汉子把短刀在手里晃了晃,道:“你一介书生,胆子倒是不小。” 西门庆也不答话,上前一步,指着地上的瑟瑟发抖的高衙内笑道:“你既指明让我来换,如今我来了,还不放人?” 蒙面汉子仰头大笑,叫道:“罢了,成全你就是!”当下,紧握的短刀闪电般抬起,“唰”的一下直接横在了西门庆的后颈处! 那锋利的刀口距离西门庆的皮肤不过毫厘之差! 同时,他抬脚冲着地上瘫成烂泥的高衙内屁股上狠狠踹了两下,吼道:“撮鸟!还不快滚,赖在这里等死吗?” 高衙内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城门洞方向狼狈逃窜,那姿态哪里还有半分贵家公子的样子,活脱脱一只落水受惊的老鼠! 程万里眼睛瞪圆了! 眼看高衙内临近城门洞,几名早有准备的剽悍军士手持厚实的方盾如同墙壁般冲了上去,“哗啦”一声,盾牌严丝合缝地组成一道壁垒,将失魂落魄的高衙内完全遮蔽在后方,护得水泄不通。 “好!”程万里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 狂喜与暴戾瞬间冲破了他所有的顾忌!他甚至顾不得西门庆还在刀下,猛地从阴影里往前跨出一步,直指桥中央,用尽全身力气发出足以劈开人潮的尖锐嘶吼:“贼人已失人质!都给我上!生死勿论!上!都给我上!” 如同惊雷炸响!压抑已久的杀气轰然爆发! “杀——!” “冲啊!抓活的!” 他身后的衙役、军士早已憋足了劲,如同开闸的洪水,挥舞着棍棒刀枪,潮水般吼叫着冲上了狭窄的木桥! 长枪如林,瞬间指向了孤零零站在桥心的蒙面汉子和他刀下的西门庆! “解元郎还在贼手!”葛大壮、赵云宝等秀才失声惊叫! 有胆小的甚至捂住了眼睛,“不能硬冲啊!程大人你……你疯了?” 然而,一切都晚了! 最前排的几个凶悍军士已经冲到了桥中央近前!明晃晃的刀枪离那蒙面汉子的脊背不过咫尺之遥! 蒙面汉子被前后夹击,已无退路!狭窄的桥面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堵死! “哎呀!当真无耻狗官!找死!”桥心被团团围住的蒙面汉子惊怒交加!狂吼一声!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他右手紧握的解腕尖刀猛地亮起一道夺命的寒光!高高扬起朝着西门庆的后脑勺,狠狠地扎了下去! 完了! 葛大壮等与西门庆交好的秀才痛苦绝望地闭上眼睛,一些心软的婆娘发出刺耳的尖叫,桥上扑过去的军士也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所有人都预料到下一秒便是热血飞溅,解元郎命丧当场的惨剧! 木桥,河岸,城门洞……万籁俱寂,时间仿佛停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文质彬彬的西门庆,身体内部仿佛有一座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 那垂在身侧右肘如同安装了机簧,“呼”的一声,向斜后方猛力倒撞! 时机、角度妙到毫巅! “啪!”一声极其清脆、如同铁尺抽打硬木的爆响! 西门庆的手肘后发先至,如同铁锤般不偏不倚,狠狠撞在了蒙面汉子握刀下刺的手腕外侧,荡开短刀! “呃啊?!”蒙面汉子只觉得右手腕骨剧痛钻心! 西门庆的攻势根本未停! 他那雷霆一击般的肘击撞飞尖刀后,身体就势迅猛无比地旋转—— 借着扭腰转身的巨大力量,弓起的右膝直撞向蒙面汉子的腹部! “咚!”又是一声让人牙齿发酸的肉身碰撞闷响! “呜哇——!”蒙面汉子整个身体被这一膝顶的虾米般弓起,巨大的力量让他向后腾空倒飞而起! 西门庆旋身出腿、顶膝破腹的动作尚未完全收回,左臂一记大摆拳,精准地抡在了蒙面汉子左脸颊上! “嘭——!” 那蒙面汉子如同被千斤重锤迎面砸中,如同一个被巨力抽飞的沉重麻袋,凌空划出一个巨大的抛物线,横着撞向木桥腐朽的栏杆! “咔嚓!” 不堪重负的老旧栏杆应声断裂! “扑通——!” 蒙面汉子整个人如同沉重的秤砣般,狠狠砸进了浑浊的护城河中!激起了冲天水花! 巨大的水花落下,河面上只留下一串密集的气泡,“咕嘟嘟”急速地向上冒着,由大变小。 浑浊的水下,一道模糊的身影猛烈地挣扎扑腾了一下,搅起一片淤泥,无声无息地向下沉去,眨眼间便消失在深褐色的河水深处。 水面上涟漪阵阵,只有那串气泡还在不断上涌,然后“啵啵啵”地破裂在水面。 “呃……”桥上所有扑过来的军士、衙役都被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惊天逆转惊呆了! 他们猛冲的势头骤然僵住!所有人都还保持着向前冲的姿态,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半张,手中的刀枪僵在半空,猛地扑到断裂的栏杆边,望向那浑浊的、只有气泡翻滚的河面。 “十步一人!快!把住河岸!沿河给我搜!绝不能放走了贼人!”领头的军士猛地回过神,脸都扭曲了,声嘶力竭地狂吼起来!拔出腰刀猛地指向岸边! “快!” “封锁河段!水性好的快下水追!” 大批军士如梦初醒,轰然响应! 如同被捅了马蜂窝的兵蚁,沿着护城河两岸撒开腿狂奔,刀枪碰撞声、呵斥声、口令声响成一片。更多人则沿着河堤跑向下游,去寻找船只和更多的拦截点。 桥上瞬间空了大半,只留下狼藉的桥面和那断裂的栏杆碎片。 眨眼间,原本杀气腾腾、人声鼎沸的木桥之上,只剩一人负手而立。 西门庆! 第九十八章 开国至今,闻所未闻啊 护城河边,目睹了那电光火石般擒拿与落水一幕的百姓们,仿佛被点燃的火药桶,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与喧嚣。 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和护城河特有的湿润腥气,掠过岸边的垂柳,也拂过黑压压攒动的人头。 夕阳的金辉给河面、城砖以及一张张兴奋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暖色。 “好!好身手!”一个敞着怀的粗豪汉子,蒲扇般的大手拍得震天响,脸膛涨得通红,“啧啧,那几下子,快得俺眼都花了!原来解元郎不止文章做得好,拳脚也这般了得,真真文武双全啊!” “解元郎?您说的是哪位?”旁边一个挤进来的妇人,踮着脚张望,急切地问。 “还有哪位?喏,就是那位穿月白衫子,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儿!刚才是他一把就将那蒙面凶徒砸进了河里!干净!利落!”汉子竖着大拇指,唾沫星子横飞,仿佛是自己动的手一般骄傲。 “嘿,要我说,还是那位亚元郎身手更牛!”人群中一个尖细的嗓音带着戏谑响起,引得众人侧目。 只见一个精瘦的年轻后生,学着高衙内落水前那连滚带爬的狼狈样,夸张地比画着,“瞧见没?刚才那狗爬的样子,多利索!哧溜一下,躲得那叫一个快!哈哈,这‘功夫’,解元郎怕也自愧不如吧?” 哄笑声瞬间在人群中炸开,带着市井特有的辛辣和直白,将先前那点紧张气氛冲得荡然无存。 在这片喧闹中,几个来自阳谷县的秀才激动得手舞足蹈,如同打了鸡血。其中一个面皮白净的秀才,奋力挤到人群前列,扯着嗓子高喊:“这算什么!区区毛贼,焉能与我阳谷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大虫相比?” 他声音洪亮,瞬间压过了一片嘈杂,“诸位乡亲父老有所不知!西门解元那可是赤手空拳打死过景阳冈猛虎的真英雄!那大虫,碗口大的爪子,钢鞭似的尾巴,血盆大口一张,腥风扑面!可咱们西门解元,三拳两脚,硬生生把那畜生给打死了,这事阳谷县满县皆知,那才叫惊天动地!” “当真?” “打虎英雄?就是这位西门解元?” “天爷!快说说,快仔细说说!” 如同投石入水,激起千层涟漪。 打虎英雄的名号瞬间点燃了更大的热情。 阳谷秀才们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地将西门庆打虎的英姿描绘得活灵活现。 唾沫横飞间,西门庆拳打猛虎、为民除害的事迹如同长了翅膀,在护城河岸边、在拥挤的人潮里迅速传扬开来。 此时,几个水性好的军士早已扑通跳入河中,搅起浑浊的水花。 他们持着挠钩,瞪大眼睛在水下摸索,岸上更有数十名衙役持着绳索、套杆,沿着河岸紧张地来回巡查。 然而,护城河水流虽缓,却深不见底,水草缠绕,除了被惊起的鱼虾和不断泛起的淤泥气泡,哪里还有那蒙面汉子的半点踪迹? 他就像一滴墨汁落入大河,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守程万里立于城门楼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保住高衙内性命,将这场险些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刺杀消弭于无形,是他此刻心中最大的石头落地,也是最大的功劳。 至于那逃遁的刺客,虽然如鲠在喉,但比起高衙内安然无恙,分量终究轻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目光转向岸边那个被百姓交口称赞的焦点——西门庆。 此人不仅高中解元,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身手竟也如此了得,更兼有打虎的壮举…… 程万里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心中已有计较。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官威:“来人,唤西门解元前来。” 立刻有亲兵分开人群,将西门庆引至将台之下。 西门庆神色从容,快步上前,对着程万里深深一揖:“学生拜见府尊大人。” 程万里捋着胡须,上下打量着西门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新科解元。 他脸上挤出一丝赞许的笑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长辈对后辈的嘉许:“解元郎,本官只道你文采风流,独占鳌头,未曾想竟还身具如此武艺?文武兼备,实属难得,难得啊!” 西门庆再次拱手,嘴角噙着一抹谦逊的弧度:“大人谬赞了。学生只是见那凶徒欲行不轨,情急之下出手,粗浅功夫,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我大宋太祖皇帝马上得天下,本就是允文允武,开创盛世。学生不才,虽不敢比肩先贤,却也心向往之。斗胆禀告大人,十五日后东平府发解试武场,学生亦将下场应试,以全报国之志。” “哦?”程万里眼中讶色更浓,随即化为更深的欣赏,那捋须的手都顿了一顿,“好好好!有志气!果真是少年英杰!”他连道三个好字,声调都拔高了几分,“十日后武试,你只管来演武场!本官定当亲临考较,倒要看看你这解元郎,能再给本官带来何等惊喜!”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岸边的人群和尚未散去的秀才们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我没听错吧?西门解元还要参加武试?” “文解元考武试?这……这从大宋开国至今,闻所未闻啊!” “我的老天爷!这岂不是蝎子粑粑——独一份(毒一粪)吗?” “乖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西门大官人,是要逆天啊!” …… 惊叹声、质疑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护城河堤掀翻。 西门庆泰然自若地立于这目光的中心,嘴角那抹淡然的笑意更深了些,仿佛这石破天惊的决定,不过是寻常小事。 “大人!大人!”一个浑身湿透、气喘吁吁的军士连滚带爬地冲到将台下,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惶恐,“已……已搜捕近三刻钟!护城河上下游,连同两岸芦苇荡、水门暗渠皆已细细搜过,未见那贼人踪迹!就……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嗯?!”程万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惊疑不定地望向那依旧平静流淌的护城河,失声叫道:“凭空消失?难道那贼人是条成了精的活鱼不成?废物!给我加派人手,继续搜!就算把护城河的水给本官舀干了,也要把他捞出来!” 包围圈再次扩大,更多的衙役军士被驱赶下水。 挠钩、绳套、渔网齐上阵。 吆喝声、泼水声、搅动淤泥的哗啦声响成一片。 谁知,这场徒劳的搜捕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护城河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惊起更多水鸟和捞起几筐陈年淤泥烂草,却连蒙面汉子的一片衣角都没找到…… 夜色浓重,绣江河上,西门庆居住的双桅大船里,此刻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如同白昼里的市集,与护城河边的混乱搜捕形成了鲜明对比。 自从西门庆从北城门回来,这艘船就没一刻消停过。 “滴滴答答……咚咚锵!”响器班子在船头卖力地吹打着《喜临门》和《得胜令》,欢快的唢呐声和铿锵的锣鼓声穿透夜空,宣告着此地无上的荣光。 学政官身着官袍,亲自登船,满面红光地将一条足有六尺长、绣着“独占鳌头”字样的大红绸缎斜披在西门庆肩上,又亲手在他胸前佩戴上一朵碗口大的金花。 他拍着西门庆的肩膀,连声道贺,言语间尽是期许。 学政官刚被恭敬地送下船去,一拨拨的秀才们便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们或作揖,或拱手,脸上堆满了或真心或假意的笑容,口中“解元公”“西门兄”的称呼不绝于耳。 贺礼堆满了船舱一角:上好的笔墨纸砚、新刊印的时文集子、精致的点心匣子、甚至还有寓意“一路连科”的莲藕鲤鱼…… 更有一群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妇,由家中女眷或仆妇陪着,远远地站在岸边或邻近的小船上,对着大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不时发出吃吃的娇笑声。香囊、手帕、甚至带着脂粉香的汗巾子……时不时飞入大船,引得船上众人又是一阵嬉笑。 好一个春风得意的解元郎!此刻的他,俨然成了东平府满城瞩目的宠儿。 锁灵终于受不了了,在西门庆神识中大喊:“吵死啦!吵死啦!啊啊啊!再吵下去,本姑娘的耳朵要炸了,神魂都要不稳了,怕是要提前几百年进入更年期啦~~!” 西门庆正应付着又一拨贺客,闻言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用神念回应道:“难得热闹,忍忍便罢。倒是你,今儿一整天都安安静静,我还以为你贪睡呢。” “切!”锁灵的声音充满了鄙夷,“看戏?看你自导自演、自得其乐的独角大戏吗?哼!本姑娘才懒得看你那副‘总导演’的得意嘴脸呢!从贡院放榜到北城门抓人,哪一出不是你精心编排的?累不累啊!” 西门庆嘴角的笑意更深,神念中带着一丝玩味:“累?为了囡囡,再累也值得。东平府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第九十九章 为何留他一条狗命? 西门庆噗嗤一笑,借着转身招呼新来客人的间隙,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心中回应道:“累?当‘总导演’当然累,但与天斗,与人斗,哪个不是其乐无穷。况且,这戏唱得还算圆满,不是吗?” 的确,从贡院放榜那一刻起,或者说,早在放榜前数日,西门庆就已将这东平府当成了他的棋盘。今日这看似偶然、实则步步惊心又步步精准的一幕幕,他确实是那个隐于幕后、执掌全局的“总导演”: 贡院前,那混在人群中,只闻其声煽风点火、将高衙内“亚元”身份架在火上烤的酸秀才,正是秀才王玉奎,此人嗓门奇大,尤擅挑拨,用得恰到好处。 那对捧着“状元楼”掌柜夫妇,实则是老实巴交的船工夫妇。西门庆只花了五十两银子,便让他们拼死冒充了一把,谁让他们的儿子年底要成亲急缺银子呢。 这对船工任务完成便如同水滴汇入河流,悄无声息地返回了汶水镇。 至于那位掏粪老妇,更是只需二两碎银,便足以让她演得惟妙惟肖,将羞辱进行得淋漓尽致,事后同样消失在人海。 而北城门木桥上那位惊鸿一现、将高衙内吓得屁滚尿流的蒙面汉子?除了那位绰号“浪里白条”,水性之精妙堪比水中蛟龙的张顺兄弟,还能有谁? 他甚至连脑袋都无需冒出水面换气,便能顺着护城河底隐秘的暗流,如同一条真正的大鱼,悄然潜游回绣江河,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这艘喧闹的双桅大船。 赵云宝的几近残废的手臂能够痊愈更是一个奇迹,西门庆只取了三五片蒲公英叶片捣碎外敷,不过三个昼夜,虽然皮肤还有些细小黑斑,但手臂却已经行动自如……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巧合,实则环环相扣。 西门庆在贡院放榜前的那几个不眠之夜里,早已将人心、局势反复推演,几乎算尽了所有的可能和变数。 这份心机,这份掌控力,连他自己思之,都感到一丝冰冷的快意。 只是……喧嚣渐歇,宾客陆续告辞。西门庆站在船头,夜风吹散了他身上的酒气和脂粉香。 他望向通往城外官道的方向,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月上中天,清辉洒满河面,波光粼粼如碎银铺就,却依旧不见武松和鲁智深的身影。 还有一事未见结果,或者说,未见归人。 武松和鲁智深在这场大戏里的关键任务,是护送已成东平府逃犯的九纹龙史进,平安离开府城地界,回归二龙山。 以这三人的武力,纵有追兵,也当如砍瓜切菜般解决,早该回转复命才是。 如今迟迟未归,莫非……西门庆摇摇头,压下心头那一丝极淡的不安。不可能,这三人联手,除非撞上朝廷大军围剿,否则天下能留下他们的地方,屈指可数。 就在他凝望沉思之际,锁灵戏谑的声音在他神识中响起:“喂,废柴导演!今日你这出大戏算是圆满落幕,名利双收,还不进来看看囡囡?小丫头可是眼巴巴等了你一整天,念着要给你这‘解元爹爹’贺礼呢!” 西门庆心头一暖,白日里的算计、喧嚣带来的疲惫仿佛瞬间被涤荡一空。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便走向船舱深处那间僻静的舱室,意念微动,龙鳞锁古朴的纹路在掌心一闪而过……。 龙鳞锁内的小院,永远是一片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此刻虽值深夜,院内却被一层柔和的、仿佛月光般的光芒笼罩着。 小小的囡囡果然没有睡,她穿着最喜欢的鹅黄色小裙子,像一朵初绽的小花,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她的面前,放着一个用各色野花精心编织而成的花环,粉的、黄的、紫的……错落有致,还带着新鲜的露珠和草木清香。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囡囡立刻抬起头,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瞬间盛满了星辰般璀璨的亮光。 “爹爹!”她清脆地欢叫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鸟,飞快地拿起那个漂亮的花环,迈开小腿就冲了过来,身后,武植正在憨憨地笑。 囡囡冲到西门庆面前时,她甚至等不及西门庆弯腰,便奋力地踮起脚尖,张开小胳膊,猛地往上一跃! 西门庆眼疾手快,一把将女儿柔软馨香的小身子稳稳接住,抱了个满怀。 囡囡咯咯笑着,小手努力地举起花环,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的郑重,将它戴在西门庆的发髻之上。 她歪着小脑袋,端详了一下,然后拍着小手,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爹爹戴上最好看啦!爹爹今天考得那么好,还玩了那么好玩的游戏,真棒!我看到了,好多人都在为爹爹欢呼呢!囡囡也要给爹爹戴花花!只是今天,爹爹有点冒险哦,后来……后来我才知道‘坏人’是顺子叔叔,嘻嘻!这游戏好玩!” 西门庆抱着女儿,感受着她小身体传递过来的温暖和全然的信赖,心中一片柔软。 他亲了亲女儿光洁的额头,温声道:“谢谢囡囡的礼物,爹爹很喜欢。不过啊,爹爹能考这么好,是因为下了很多很多的苦功夫,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囡囡以后也要和爹爹一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不好?” “嗯!嗯!”囡囡用力地点着小脑袋,小脸上的神情无比认真,奶声奶气地保证:“囡囡都跟着秦雨叔叔学了好多古诗呢,以后也考女解元,嘻嘻!” 一旁,隐在柔光中的锁灵撇了撇嘴,做了个夸张的鬼脸,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废柴作弊”的吐槽硬生生咽了回去。 在这份纯粹的孺慕之情面前,她选择了沉默,只是那眼神里的戏谑,却怎么也藏不住。 西门庆抱着女儿,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时刻,对锁灵那促狭的眼神只作不见。 “扑通!扑通!” 后半夜,万籁俱寂,只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舷的声音。两道沉重的落地声和一道略显轻盈的声响,几乎同时从大船的甲板上传来,打破了夜的宁静。 西门庆豁然睁开假寐的双眼,身形一闪已出了舱门。 清冷的月光下,三道风尘仆仆却难掩精悍之气的身影立在船头,正是史进、武松和鲁智深。 武松和鲁智深依旧沉默如磐石,只是对西门庆点点头。 而史进,这位九纹龙,脸上却带着一丝未能尽去的愤懑,更有一丝深深的惭愧。 西门庆的目光落在史进身上,带着询问:“史大郎?你……怎的没有回二龙山?” 史进闻言,猛地抬头,月光照亮了他眼中闪烁的水光。 他一步抢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西门庆面前,声音哽咽道:“哥哥!西门哥哥!” 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冰凉的甲板上,“小弟此番遭此奇耻大辱,身陷囹圄,累得哥哥费尽心机,甘冒奇险搭救!此等再生大恩,史进没齿难忘!只是……只是……”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是这一切祸事,全拜那流觞院里的贱婢李瑞兰所赐!这口恶气,小弟……小弟实在咽不下!若不讨个公道,小弟纵是躲到天涯海角,心里……始终藏着一把刀!” 西门庆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尤其对史进这等重情重义又血气方刚的好汉。 他弯腰将史进扶起,沉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起来说话。此仇自然要报。只是须得谋定而后动,切莫再冲动行事。” 这时,旁边一处虚掩的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顺探出头来,脸上挂着水洗过般的清爽笑容,带着一丝促狭:“嘿嘿,史进兄弟,你光顾着谢西门哥哥,可还没谢我呢!哥哥我今日在护城河里泡了小半个时辰,骨头缝里都是淤泥味儿,这辛苦费,你可得记在账上!” 史进看到张顺,一把抱住了他,哽咽道:“顺子哥!你为小弟甘冒奇险,这份情义,史进记在心里了!日后水里火里,哥哥一句话!” “哈哈哈!好兄弟!有你这句话,哥哥这身淤泥就没白沾!”张顺也用力回抱着史进,两人相视大笑。 西门庆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中也流露出欣慰。 他吩咐道:“张顺,烦劳你将船驶到河心,此地虽偏,终归离岸太近。” 张顺应了一声,熟练地解开缆绳,摇动船橹。 大船如同一条大鱼,悄无声息地滑向绣江河宽阔的中央。 船锚落下,稳稳定住。 河水在月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四望茫茫,唯有水声与风声,再无半点人迹。 武松和鲁智深已从船舱里搬出几坛烈酒、一大盆熟牛肉、几碟酱菜和几个粗瓷大碗。 几人也不拘礼,就在船甲板上席地盘膝而坐,以天为幕,以船为席,开始了属于他们的月下船宴。 烈酒倾入粗碗,辛辣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西门庆端起碗,敬了众人一轮,才将这连日来的谋划布局娓娓道来。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其中环环相扣的算计、对人心的精准把握,听得史进、张顺连连咋舌,连武松眼中都闪过凝重和深思。 “妙!妙啊!”张顺拍着大腿,灌了一大口酒,“哥哥这心思,九曲十八弯,只是,小弟有件事想不明白。既然要搞那高衙内,我在水里功夫还算凑合,今日在北城门木桥上,小弟一刀结果了那厮岂不痛快?为何还要……留他一条狗命! 这话问出了史进和武松的心声,连鲁智深也停下撕咬牛肉的动作,抬眼看向西门庆。 第一百章 算无遗策?啊呸! 绣江河上,张顺这一问,问出了武松等人心中的大疑问。 西门庆微微一笑,并不直接回答,只是端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史进身上。 史进此刻心境稍平,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西门庆的深意,接口道:“顺子哥,高衙内那厮,该死,却不能死在此刻,更不能死在东平府,尤其不能死在西门哥哥刚中解元之后。” 鲁智深浓眉一拧,粗声问道:“哦?为何不能?那厮作恶多端,死一百次也不冤!洒家巴不得现在就拧下他的狗头!” 史进耐心解释道:“哥哥且听我说。高衙内是亚元,却是个草包,西门押司高中解元,等同于拿到了仕途的敲门砖。若是此时宰了高衙内那事情就大发了,再加上三千秀才胡乱闹起来,朝廷震怒作废此次发解试都有可能,但只要高衙内不死,这场发解试的结果就板上钉钉,谁也更改不了!西门哥哥的功名,才算真正落袋为安!” “对!对对!”鲁智深猛地一拍自己锃亮的光头,发出清脆的响声,恍然大悟,“洒家明白了!如此一来,二弟明年三月就能堂堂正正上汴京,参加那礼部试、金銮殿上的殿试!一路青云直上!高俅那老贼就算想使坏,没有真凭实据,也奈何不得!哈哈,就是这个理儿!” 武松灌下一碗酒,也恍然大悟道:“此话有理,高衙内啥时候杀都行,唯独在东平府,在二哥刚中解元这当口,杀不得!杀不得啊!犯不着为了他一条狗命,搭上哥哥的大好前程!”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咯咯直笑,声音带着促狭:“废柴,你这花花肠子,弯弯绕绕可真多啊!不过嘛……嘻嘻,本姑娘喜欢!够阴险,够狡猾!” 西门庆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随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酒渍,目光扫过眼前几位生死兄弟,缓缓道:“暂且不杀高衙内,除了方才大郎所说的缘由,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高衙内逼的林教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西门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这份血海深仇,林教头才是最有资格亲手了结的人。我们若在东平府杀了他,岂不是夺了林教头手刃仇敌的机会?” 船舱里瞬间安静下来。 鲁智深脸上的笑容敛去,代之以深深的肃然和悲愤,他猛地抓起酒坛,咕咚咚灌了一大口道:“二弟说得对!是洒家想岔了!林冲兄弟的仇,该由他自己来报!这一刀,得留给他!” 武松沉默地端起酒碗,与鲁智深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眼神冷冽如刀。 张顺也默默点头,深以为然,林冲的遭遇,早已是梁山兄弟心中共同的痛与恨。 史进长叹一声,胸中的愤懑似乎也随着这声叹息消散了些许。 他抱起面前的酒坛,仰头痛饮,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烧灼着五脏六腑,却也带来一丝宣泄的快意。 放下酒坛,他抹了把嘴,目光扫过船舱角落,忽然想起一事,看向西门庆,带着一丝疑惑和关切问道:“哥哥,我方才上船时,见后舱系着几匹好马,神骏非常,想来是为武试准备的。只是……不知哥哥可曾预备下合用的盔甲弓箭?” “盔甲弓箭?”西门庆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武试所用兵器,考场自会提供吧?我备下快马便是。” 他记得武试考的是策问、射术、马战,想来官府会统一准备军械。 “什么?”史进闻言,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哥哥……你……你当真没有预备下自己的盔甲弓箭?”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拔高了八度,“我的老天爷啊!这……这怎生是好?十天后,可就是武试开考的日子了!” 众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一愣。鲁智深放下酒碗,皱眉道:“史家兄弟,你这话什么意思?武试的刀枪棍棒、弓箭盾牌,官府不都是备好的吗?莫非还要自己带?” “大官人有所不知!”史进急得直搓手,语速飞快地解释,“我在华阴县时,家境优越,家父也曾动过让我参加武试的念头,所以曾细细了解武试规则。” 史进一口喝下一碗酒,接着说道:“各州府武试只考一天,规矩是‘以策问定去留,以弓马定高下’!这‘弓马’,指的就是射箭和马战!马匹,因各人骑乘习惯不同,必须自备!至于盔甲和弓箭……” 他看向西门庆,脸上满是焦急,“考场提供的都是制式军械,弓力固定,甲胄笨重不合身!稍有追求的武生,都是自备趁手的家伙!尤其是弓箭,这射术一科,讲究的是人弓合一!官府发的弓,弓力大小、握把粗细、弓臂弹性,用着根本不顺手!而且,按照规矩,所有武生必须自带马匹、盔甲和弓箭入场!哥哥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竹筒倒豆子般说起试试流程: “武试当日,众目睽睽之下: 第一科考策问,当场答卷,问兵书、问韬略,文墨功夫不过关,直接淘汰出局! 第二科考射术,分步射和马射!步射射固定靶,马射射移动靶!射术不精,箭矢脱靶或环数过低者,当众淘汰!这一科,全靠自己的弓! 第三科考马战,这才是真刀真枪的厮杀!所有过关者披甲持械上马,在划定场地内混战厮杀,落马者败!最后还能留在马背上的唯一一人,便是武解元!这盔甲合不合身,关乎性命!哥哥你现在连趁手的弓箭和合身的盔甲都没有,如何下场?” 西门庆脸上的从容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愕然。 他本以为武试如同文试,只需人去了即可,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门道。“竟需自备?”他微微皱眉,“无妨,明日我便去城中寻那铁匠铺、兵器铺,买一副好弓箭,再置办一身合用的盔甲便是。” “只怕买不到好的!”鲁智深此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放下酒碗,粗重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连连摇头,“如今武试开考在即,那些上好的铁甲、良弓,只怕早在一两个月前就被各路武生们抢购一空!现在去市面上寻,能找到的,多半是些粗制滥造的劣甲劣弓,要么笨重不堪,要么软如面条,买来何用?” 西门庆彻底傻了眼,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千算万算,推演了无数可能,甚至将高衙内、程万里、众考生、乃至整个东平府百姓的反应都算在了里面,却唯独漏掉了这看似最基础、实则关乎成败的硬件要求——自备合用的盔甲弓箭! 其实,他心中原有一个隐秘的“如意算盘”! 龙鳞锁中,还囚禁着高仕德,此人在边关浸淫军伍多年,岂能不精通策论和骑射之术?西门庆本打算,策问环节,自己肚里墨水足够应付。 到了关键的骑射环节,若自己力有不逮,便暗中借用高仕德的魂魄之力,以其经验“代考”射术。 至于团战马战,他自信凭自己的武艺,足以搏杀出一条血路。盔甲弓箭只是工具,他更依赖的是这“作弊”的底牌。 可现在,没有合用的弓箭和盔甲,这“工具”都成了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就在西门庆心头冰凉之际,锁灵那带着无尽幸灾乐祸的清脆笑声,如同魔音灌耳般,再次在他神识中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 “哈哈哈!傻眼了吧,废柴导演!叫你算无遗策,叫你得意忘形!现世报来得快啊!本姑娘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还有一件事情,你怕是做梦都没想到吧?哈哈!” 西门庆此刻心烦意乱,没好气地在心中斥道:“闭嘴!有话快说!” 锁灵的笑声更加欢畅,充满了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意:“嘿嘿,废柴,你是不是又打起了那高仕德的主意?想着借他的‘经验’帮你过关策问和骑射,对不对呀?” “对!那又如何?”西门庆心念急转,“高仕德生前武将,策论、骑射皆是本行!只要他魂魄之力尚存,便能助我……” “助你个大头鬼!”锁灵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你的脸皮真是比汴京城的城墙还厚!策问嘛,那老小子肚子里或许还有点墨水,能凑合着糊弄一下。但是骑射?……你莫非是得了失魂症,他可是个没有右手的残废老头哦,你指望他开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哈哈哈哈……算无遗策?啊呸!” “啊——!”西门庆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居然完全忽略了这致命的一点——高仕德右臂缺失。 这最后的“作弊”底牌,竟从一开始就是一张废牌! 夜风拂过河面,带来刺骨的寒意。星光洒在西门庆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上,他望着眼前几个兄弟关切而焦急的目光,听着锁灵在神识中那毫不留情的、尖锐的笑声,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河水,缓缓漫过心头。 十天后,武试,该怎么办? 第一百零一章 一大箱豪礼! 西门庆刚刚做过“总导演”,这下却是秃子拍脑袋——没招了! 但他还是不死心,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不可能!偌大个东平府,难道就没有一副可用的甲胄、一张能拉开的弓?” 双桅大船回到绣江河岸边,天色刚刚亮起,他就一跃下船,消失在通向府城繁华深处的街巷拐角…… 发解试文试刚刚揭晓榜单,十日后又是武试,街上熙熙攘攘,何其热闹。 西门庆的目标很明确,寻找到一家兵器甲胄铺子! 一家,又一家。 “掌柜的,上好步战甲,骑弓!重金求购!”他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哎呀,是西门解元,失敬失敬,不过您来晚啦!武试的考生们,早就把存货扫光了!连陈年的残次品都没了!” 另一家,规模稍大些,掌柜的更是连连作揖赔笑:“解元公大名,小的如雷贯耳!可实在是…连学徒们用来练手、豁口卷边的铁片子都没了!您瞧,库房老鼠都能跑马了!” …… 当西门庆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大船旁时,天色已彻底擦黑。他失望地站上船头,一阵仰天长叹,脚下的河水幽暗深沉,倒映着船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天际微弱的星光。 “废柴,难道你要跳河……嘻嘻!”锁灵在他神识中打趣道。 西门庆懒得搭理她,心里只剩苦笑。 锁灵说的虽然恶毒,却是此刻难以反驳的事实。 盔甲武器无着落,弓术又欠火候……难道真要放弃?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呃啊啊——!”一股压抑不住的悲愤和不甘终于冲破了喉咙,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几乎要将胸腔里所有闷气都倾吐出来。 “哎哟,解元郎,这是叹什么气呢?天上掉金元宝没砸着你?”一个油滑轻佻,带着十足纨绔腔调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河边的寂静。 船上众人皆是一惊,目光齐刷刷向下望去。 只见大船下方,岸边的泥泞之上,正站着那个一身华贵到浮夸的身影——高衙内! 在他身后,如同两道阴森的身影,静立着煞气隐隐的血头陀和那位东平府兵马都监董平。 再往后,则是七八个身材魁梧,腰佩兵刃的随行大汉。 就在高衙内出声的瞬间,大船上一直警惕关注岸上动静的史进,狸猫般肩膀一缩,腰身一弓,瞬间滑进了船舱入口的阴影里。 鲁智深蒲扇般的大手几乎在同一时间就伸向了斜倚在船舷旁的浑铁禅杖,低声道:“撮鸟!天堂有路你不走……” “大哥!”武松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在千钧一发之际稳稳地按在了鲁智深的小臂上:“二哥昨夜的话,莫非忘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鲁智深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滔天杀意,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哼!好,洒家听三弟你的!就再让这不知死活的撮鸟,在世上多蹦跶几天!” 两人一转身,也入后舱去了! 大船下,高衙内全然不知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他兀自摇着折扇,对船上的西门庆笑道:“哈哈,解元郎,别傻站着了!快,放下木板来!本衙内今日心情好,特意来给你送礼呢!保管让你喜出望外!” 沉重的跳板嘎吱作响,放了下来,一头搭在岸上,一头架在船帮。 高衙内嫌弃地提了提锦缎袍子的前襟,似乎怕沾上泥土,然后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一步三摇,晃晃悠悠地登上了大船的甲板。 站定后,他朝着岸下招了招手,拖长了腔调叫道:“来呀!把东西给解元郎送上来!” 话音刚落,岸上两名肌肉虬结、面无表情的大汉,合力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楠木大箱,步履稳健地踏着跳板走上船来。 高衙内下巴微抬,用扇骨遥遥一点那箱子,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口吻道:“喏,打开让解元郎瞧瞧!” 两名随行的大汉上前,熟练地打开箱子厚重的铜扣,掀开箱盖。 顿时,在甲板悬挂的灯笼光照耀下,一片眩目的银光如同水银泻地般铺散开来!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满满一箱子雪花纹银! 然而,在这片银山的中央,还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更为精巧的紫檀木匣。一个大汉将小木匣捧到西门庆面前,轻轻打开。 这一次,不再是刺目的寒光,而是一片温润柔和、光华内蕴的彩晕——里面静静躺着的,竟是一颗颗浑圆硕大、色泽纯净、光可鉴人的上品大珍珠! 每一颗都约有拇指指肚般大小,在灯光下流转着淡淡的、令人心醉神迷的荧光。 饶是西门庆自认家财丰厚,见惯了奇珍异宝,此刻心湖也难免泛起了一丝涟漪。 “怎么样,够仗义吧?”高衙内啪的一声抖开折扇,一脸自得,“虽说前面咱们是有些小过节,有点口角,嗨!那都不算事儿!可昨日,在北城门外那座破木桥上,多亏了你啊,解元郎!你可是硬生生把自己搭进去,把我从那亡命徒手里给‘换’下来滴!这叫什么?这叫救命之恩哪!” 他拖着长腔,用折扇的扇骨“啪啪”地、略显轻佻地拍打着西门庆的肩膀,笑道:“所以呢,本衙内今天来,就为两件事!第一,前账,一笔勾销!第二呢,就是一点‘小小’的心意,你可得收下!不然就是不给我面子!” 西门庆嘴角微微扯动,似乎想说什么客套话。 就在这时,锁灵那几乎要刺穿他神魂的尖叫又陡然爆发了: “收下!快!废柴,快收下!”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狂喜和贪婪,“那么多银子和珍珠!好多好多灵气!锁里的银河水都快见底了!小溪都要变成小水坑了!” 她兴奋得仿佛在神识里打滚,“哈哈!送上门的肥肉,傻子才不要!快接过来!就说多谢衙内厚赐!” 西门庆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对锁灵贪财又没骨气的德行早已司空见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被施舍的不快和对锁灵的无奈,对着高衙内拱手一礼:“衙内慷慨厚赠!西门庆……感激不尽!” 话刚说完,西门庆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念头飞转,他脸上那谦恭的笑容未减,话锋却陡然一转:“衙内既然开此金口,西门庆倒真有一件……棘手之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废柴!你……你还有没有骨头!有没有脊梁!”锁灵在神识里尖叫起来,气的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能……怎么能求这狗崽子?你不害臊,我都替你臊得慌!” 西门庆眉头微蹙,在心底冷冷地低吼了一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借力打力才是上策!” 他对锁灵的聒噪置若罔闻,目光灼灼地看向高衙内,心一横,那个在心底打了几遍草稿的谎言脱口而出: “说来惭愧,此事与衙内昨日出手相救倒还有些关联。前几日我在贡院中应考,不料大船停泊在此,竟遭了贼人,将那张跟随我多年的弓箭窃走了!如今武试迫在眉睫,盔甲弓箭乃是必备之物,我……我实是遍寻府城,颗粒无收啊!” “就这事?小事一桩!”高衙内唤过一名大汉交代几句,大汉回身飞跑而去。 西门庆见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小半,但最关键、也最难启齿的问题还未解决! 他趁热打铁,上前小半步,脸上适时地掠过一丝痛楚和忧虑,声音也带上了一点嘶哑:“衙内办事雷厉风行,西门感激万分!只是……唉,还有一桩难言之隐,恐更为棘手。” 他顿了顿,抬起自己的右手,刻意地将修长的食指展示在高衙内眼前,语气低沉而艰难地说:“昨日在木桥上与那些蒙面贼人周旋缠斗时,为了护住衙内,情急之下,在下这右手的……食指,不慎被贼人所伤,骨节隐痛,内伤不轻……” 他话未说完,高衙内已了然地“哦”了一声,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混不吝的笑容:“伤着了?那有啥!食指伤了还怎么勾弦拉弓?使不上劲儿了嘛!理解理解!” 他目光一转,看向旁边那位一直保持谦卑笑容的董平,用一种命令的口吻道:“董都监,你看,西门解元这可是因公负伤啊!你身为咱们东平府的兵马都监,这次武试的骑射科目,你恰好也是监考之一,对吧?这事儿对你来说,举手之劳!安排一下,给西门解元的骑射找个‘稳妥’的应对法子,到时候拿个头名,别让他失了体面就行!如何?” 他强调的是“不失体面”而非公平,意思再明显不过。 董平笑呵呵答应下来,道:“衙内吩咐的事儿,卑职一定办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 说罢,高衙内看看天色,笑道:“月亮出来了,哈,本衙内得走了,流觞院里的花魁兰儿姑娘还等着我呢,那小娘皮,嘿嘿,床上功夫可俊着呢,哈哈!” 船舱里,史进听得真真切切,那一声“兰儿姑娘”,听得他眼中瞬间暴闪出死神般的光芒! 第一百零二章 指东打西的箭法 在暧昧而粗俗的大笑声中,高衙内志得意满,摇晃晃悠地下了大船,很快也消失在昏暗的河岸夜色中。 高衙内的身影刚一消失,船上紧绷的气氛骤然达到顶点。 “砰!”一声巨响,震得船舷似乎都在颤抖! 鲁智深铁钵般的巨掌狠狠拍在船桅上! 他从船舱中钻出来,冲着西门庆低吼道:“二弟!洒家要问问你!你……你今日是怎么了?怎可与这等恶贯满盈的狗崽子走得如此之近?忘了这狗崽子在的种种恶行了?还是……你真被那几锭雪花银子和几个骚珠子眯了眼、乱了心?……” 面对兄长如火山爆发般的怒火,西门庆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说道:“大哥,莫急。请先息雷霆之怒。” 他向前踱了两步,站在船头,语气沉静如深潭之水:“大哥啊,世事如棋,局局不同,瞬息万变,岂能拘泥于细节……” 鲁智深打断他的话语,粗声喝道:“你……你这花花肠子,洒家是理不清!但……但与这等人虚与逶迤,污了洒家兄弟的名声!” 西门庆见此,嘴角反而微微上扬,不慌不忙地在船舷边踱了几步,说道:“大哥,我问你一件事。你素来敬佩的老种经略相公,在那边关前线,为保一方安宁,与那虎狼之心的蛮夷官员,可曾有过赠送礼物、使节往还、甚至商谈互市之时?难道是经略相公惧了那蛮夷的刀锋?” “这……”鲁智深一愣,旋即正色道,“老种经略相公天大的英雄,岂会惧他外狗?凡事若都用刀枪解决,死的还不是大宋子民?所以,相公不过用些‘骄兵之计’、‘缓兵之计’,就能维持双方体面,这是相公他老人家的深谋远虑!” “着啊!”西门庆猛地一拊掌,笑道,“大哥说得极是!正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利用一切对手、敌人,哪怕是最险恶的敌人,只要其身上有可供我们借用的力量、权势、弱点,都能为最终的目标铺路,这才是谋大事者应有的胸襟和手段!” 他停住脚步,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金银,他要给,我便拿,拿得名正言顺!盔甲弓箭,他主动送来,正好解我燃眉之急,为何不要?助我拿下骑射头名,更是于我大利,何乐而不为?此等‘借力打力’,‘以敌之粮草养我之军兵’的策略,呵呵,用之何过之有?” 鲁智深被西门庆引经据典、层层递进的话语说得有些发懵。 那些弯弯绕绕的道理,他听得似懂非懂,感觉像是无数条小蛇在脑子里钻来钻去,拧成一团乱麻。 片刻,他摇摇头道:“罢!罢!罢!洒家这榆木脑袋,实在想不通恁多曲里拐弯的道道!俺就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既然你认准了这路子,觉着有理,那哥哥就信你!信你反正错不了!” 一旁的武松、张顺,以及悄悄从船舱探出头来的史进,听到鲁智深这番话,都不约而同地在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 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被这番“歪理”或“智辩”暂时化解了。 月亮升得还不高,清冷的光辉刚刚能照亮河岸边的湿滑路径。 就在这时,船下突然传来一声呼唤:“西门解元!衙内吩咐小的们给您送东西来了!” 武松动作最快,立刻应声下船。月光下,只见一名之前随高衙内来过的精壮汉子送来一个硕大的木箱。 武松双臂较力,将那沉重的箱子稳稳提起,几步就跨上船来,咚的一声放在了甲板中央。 众人立刻围拢过来,鲁智深提起一盏灯笼,橘黄色的暖光打在楠木箱盖上。 打开箱子,所有人在瞬间都屏住了呼吸! 箱内,里面整整齐齐地盛放着一整套耀眼夺目的亮银色盔甲! 盔甲在光线下折射出锐利而尊贵的光芒,从头盔到护心镜,从战裙到披风,一件不少,做工之精良,用料之奢华极为罕见。 铠甲之上,平放着一张造型极其精美的泥金鹊画细弓。 弓臂线条流畅优雅,通体用昂贵的乌木制成,表面细腻地描绘着金色的喜鹊登梅图案,旁边是三壶箭簇锋利、尾羽整齐的上等雕翎箭。 “啧啧!我的老天爷!这可是……真正的宝贝疙瘩啊!”张顺第一个忍不住惊叹出声。 “嘿!”鲁智深也凑过来,他那粗大的手指点向铠甲前胸靠近护心镜边缘一个几乎微不可查的小小印记——那是一道极其细微、呈交叠山岳形状的凸起花纹。 他那洪钟般的声音里带着回忆和一丝凝重:“洒家认得这印记!当年在老种经略相公账下做提辖,曾有幸见过这等制式盔甲弓箭!这……这甲胄形制,尤其是这个印记,这是大宋殿帅府内,正儿八经的指挥使一级的高级将官,方有资格领用的顶级明光铠!” 他粗犷的脸上露出惊叹,“此甲用的是上等精铁打就,又经过千锤百炼!别说一般的刀枪,就是寻常的强弓劲弩,三箭之内也甭想在这甲片上留下什么像样的痕迹!好家伙……高衙内这厮,手眼通天了?这等好东西也弄得到?” 西门庆看着一箱子难得的军械,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说道:“嘿,这有什么稀奇?高俅掌管汴京八十万禁军,权倾朝野。这禁军里的东西,可不就成了他家的私库?” 张顺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嗨!我说刚才随他来的那几个军汉,怎么跟咱们以前见的那些府兵衙役大不一样!那股子冷嗖嗖、硬邦邦的劲头,眼神儿跟刀子似的!走路带风,连脚步都像量过一样齐!还个个穿着内衬的软甲,护臂都是精铁打制!原来…… 张顺摇摇头,道:“定是这狗崽子的死鬼老子怕他儿子出事,派了禁军精锐来贴身护卫啊!怪不得!怪不得他身边跟着董平那等人物!这就能说得通了!” 武松道:“想来血头陀也是他家老子派来,护佑他安全的!” 人点点头,都深以为然。 高衙内身边有禁军和高手保护,也没什么奇怪的,他有能力送来禁军盔甲和弓箭,自然也是小事一桩。 武松道:“哥哥,你虽有了盔甲弓箭,但你不会射箭,十日后众目睽睽之下……箭矢若是指东打西,岂不……?” 西门庆笑笑,没有答话。 锁灵在他神识里尖声高叫:“废柴啊废柴,拿个文试解元就嘚瑟了,居然还参加武试,我赌你这回肯定是光屁股拉磨——要转着圈丢人呀,咯咯……” 锁灵的嘲讽连绵不绝而来…… “聒噪!”西门庆脸色一寒,猛地从脖颈间拽下那枚贴身佩戴的龙鳞锁。 他也不去理会还在滔滔不绝嘲讽的锁灵,目光在船帮上迅速一扫。 灯笼光晕下,几只小虫正在灯笼边的布衬上慢悠悠地爬行。 捏起两只小虫,西门庆坏笑着放在龙鳞锁上,那小虫伸展触须爪子,爬啊,爬啊…… 锁灵凄厉无比、带着崩溃哭腔的尖叫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西门庆的神识: “啊——!救命,拿开!你这该死的废柴,快把它拿开!恶心死我了!天哪……我要杀了你!” 西门庆又捏起第三只小虫,锁灵终于崩溃了,拖着哭腔使劲求饶,西门庆这才拍了拍手,嘿嘿一笑放过了她…… 接下来,西门庆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练习弓箭上,他自诩今世臂力不弱,小小弓箭还能拿捏不得? 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双桅大船泊在码头边,船身随着微澜轻轻摇晃。 甲板上,西门庆正挽着泥金鹊画细弓,对着岸上临时竖起的箭靶练习射术。 他身姿挺拔,猿臂舒展,开弓时臂膀肌肉贲张,动作流畅有力,弓弦被他拉得如同满月…… 阳光落在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上,折射出点点晶光。 然而,那离弦之箭的去向却令人不敢恭维,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离弦,却并非直奔靶心,而是歪歪斜斜地飞了出去。 “笃”的一声,深深钉在了离靶子足有丈余远的一棵老槐树干上,尾羽兀自颤抖不休。 他望着那支偏离目标甚远的箭矢,自嘲地摇了摇头。 锁灵在他神识中大笑:“哈哈,这还真是踩凳子钩月亮——差得远呐!” 西门庆懒得搭理锁灵,架势摆得十足,开弓搭箭接着练习,在他心里,并不求能百步穿杨,他要的是架势,优美的架势,派头十足的架势……其他的,他相信高衙内办事绝不会放空炮。 “西门解元,开饭了!”直到船娘前来禀报,西门庆才抹一把额头细密的汗珠,放下弓箭。 上一任船工船娘冒充“状元楼”掌柜后,已经悄悄回转家乡,船上又来了新面孔。 前几日,张顺从附近渔村雇来了两名手脚勤快的村妇。一个姓王,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朴实,干活利索;另一个姓李,年纪稍轻些,话不多,但眼里有活。 她们主要负责船上的清扫杂务和烧火做饭,倒也把这艘大船打理得井井有条。 马上到饭点了,王嫂和李嫂烧了一桌子饭菜,虽不过只是家常菜蔬却引得人食欲大开。 西门庆与武松、鲁智深、张顺、史进等人一同入座,正待大快朵颐。不料,绣江河畔却传来一阵悲愤的喧嚣声: “天杀的贼偷儿” “我的银子啊” “报官!快报官!” …… 第一百零三章 哈哈!好贼偷儿…… 张顺放下碗筷,道了一声“主公稍候”,便快步下船去打探。 不过片刻功夫,张顺便急匆匆地回转,脸上带着凝重之色,躬身禀报道:“哥哥,不好了!离咱们大船不远,你阳谷的老乡,住在‘悦来居’客栈里的那些秀才们,集体遭了贼!据说这些个赶考秀才,一夜之间都被偷了个精光灿烂!” “遭贼了?”西门庆闻言,睡意瞬间全无,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他扶着船舷向河畔望去,只见码头上已聚集了不少人,多是那些住在客栈的秀才,个个衣衫不整,神情激动,正围着客栈掌柜七嘴八舌地控诉着。 说起来,发解试文试已经放榜数日,这些落榜的秀才为何没有离开府城? 原因很简单——源头皆在西门庆一人身上。 谁让他西门庆不仅文试抡魁,夺了解元郎的头衔,更令人瞠目的是,数日后,他竟还要参加校场武试! 自隋朝开科举选贤纳士至大宋,足足历经了四五百年的光阴,何曾听说过有哪位考生敢在科举之中,文试、武试并驾齐驱,一同参考?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更何况,西门庆已然在文试中拔得头筹,这更让他的武试之行充满了传奇色彩和巨大的悬念。 因此,半数以上的秀才索性按捺下归乡之心,留在府城里等着看这场百年难遇的热闹,专等武试尘埃落定之后再起程回乡。 尤其是阳谷县的秀才们,更是热情高涨,他们甚至自发组团,包下了一处名为“悦来居”的客栈,只为能近水楼台,一睹西门解元在武试校场上的风采——无论是英姿勃发,还是……嗯,其他情形,都足以成为日后茶余饭后的绝佳谈资。 哪知道,西门庆的“粉丝团”却一夜之间遭了贼! 远处,又传来葛大壮、赵云宝等人的呼喝声,听话里话外,原来葛大壮等人居住的连排院子,居然昨夜也都被贼偷儿光顾了,不止金银细软丢失无数,有些人连赴京赶考的盘缠都被偷光了。 “这……”西门庆惊得站起身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转身回舱,几步跨到床头那只沉重的大木箱前。箱子表面完好无损,黄铜锁却只是轻轻地挂着,锁扣歪在一边…… 他掀开箱盖——“哈哈!好贼偷儿……” 果不其然,箱子中明显被人翻动过,不过,他却损失极小,因为,高衙内所赠大笔金银珍珠都已经被锁灵吞噬了,只剩下散碎银子,却也被贼偷儿一扫而空,连一个铜钱都没有剩下来! 武松等人闻声冲进来,各个目瞪口呆。 张顺黝黑的脸上满是懊恼和自责:“哎呀!哥哥!都怪我!昨夜……昨夜约莫三更天,我起身去船尾小解,迷迷糊糊间,似乎瞥见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咱们大船旁边的阴影里一闪而过,我还当是哪个夜行的江湖朋友路过此地,未曾在意……哎!哪知……哪知竟是那该死的贼偷儿!我真是……真是该死!” 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悔恨之情溢于言表。 西门庆摆摆手,脸上依旧带着那副玩味的笑容:“罢了罢了,不必自责。这等神出鬼没的手段,防不胜防。连你这样的好手都只看见贼偷儿个影子,此贼绝非寻常贼人。哈哈,好手段,着实令人佩服!”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大笑:“看!看!傻眼了吧!你以为你中了个解元郎,头上顶着文曲星的光环,那些贼头儿就不敢对你下手了?叫你嘚瑟!亏了本姑娘先把高衙内那一大箱贺仪银子,化作银河水了,不然……嘻嘻!” 绣江河畔,吵闹的声音越来越高。 西门庆穿上儒衫,对张顺、武松道:“走,下去看看。” 船下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十六七个秀才围在一起,个个面红耳赤,神情激动。 葛大壮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在原地不停的转圈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完了,全完了……盘缠全没了……” 赵云宝则对着空气挥舞着拳头,破口大骂:“狗日的贼骨头!有种出来跟你赵爷爷单挑!偷鸡摸狗算什么本事!还我银子!” 这几人昨夜无一幸免,全都糟了那贼偷儿的道。 此刻他们聚在一起,同病相怜,更是激愤难平。 他们嚷嚷着,一定要让东平府衙尽快破案,抓住贼偷儿,追回被盗的银两,否则就要联名上书,告到提学御史那里去! 片刻之后,东平府衙的捕头带着几名衙役匆匆赶到。 那捕头此刻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大声道:“诸位稍安勿躁!府尊大人已知晓此事,特命我等前来查勘现场,统计损失!定会全力缉拿贼人,还诸位一个公道!” 然而,群情激愤之下,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 秀才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向捕头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和损失。 “此事若不尽快解决,追回我等银两,我等……我等就集体到府衙门前静坐!直到府尊大人给我们一个交代为止!”赵云宝跳着脚喊道,他的话立刻得到了其他秀才的附和。 “对!静坐示威!” 咒骂声、痛心疾首的哀叹声、捶胸顿足的懊悔声,此起彼伏。 码头上如同开了锅的沸水,赵捕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额头上冷汗涔涔。 就在这乱哄哄的场面中,西门庆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焦虑的脸孔,又想起自己那空空如也的箱柜。 他并非不心疼那些银子,但比起眼前这些可能连赶考都成问题的同乡,他的处境似乎又好了那么一点点——至少锁灵保住了大头。 突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他的脑海! “哎呀!”西门庆猛地一拍自己光洁的脑门,发出一声懊恼又带着几分庆幸的大叫,声音洪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纷纷看向他,连正在哭嚎的一名秀才也暂时止住了哭声,抽噎着望过来。 只见西门庆脸上露出一副后怕不已的神情,拍着胸口道:“真是万幸!万幸啊!府衙查案固然耽搁不得,但对我而言,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众人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西门庆环视一圈,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我阳谷家中前日来信,说就在这一两日间,就要派人把我珍藏的一件‘好宝贝’给送到东平府城来!亏了这贼偷儿来得早啊!若是晚来一日,等我的‘好宝贝’上了船,岂不是连它也一并被偷了去?如今只是丢了些身外之物的银钱,那‘好宝贝’安然无恙,这难道不是不幸中的万幸吗?” “好宝贝?”众人好奇心大起,纷纷追问,“西门解元,是何等好宝贝?竟让你如此庆幸?” 西门庆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说道:“不瞒诸位,那是一根货真价实的百年老山参!须发俱全,品相极佳,乃是罕见的滋补圣品!这才真是……唉!” 他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庆幸。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西门解元家底丰厚,又在阳谷开着生药铺子,手里有这样的好东西,倒也不稀奇。”一个阳谷县的考生接口道,言语间带着几分羡慕。 众人议论纷纷,注意力似乎暂时从失窃的愤怒转移到了这“百年老山参”上。谁也没注意到,站在西门庆身侧的武松,嘴角悄然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笑意。 他那双锐利的虎目精光一闪,瞬间便明白了西门庆的用意——这分明是江湖上常用的“请君入瓮”之计!被贼偷一次固然损失惨重,但只要那贼人贪心不足,得知还有更大的“肥羊”即将到来,十有八九会按捺不住,再次出手! 而这第二次,便是布下天罗地网,等着那贼人自投罗网的时候了! 西门庆感受到武松的目光,微微侧头,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碰,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心照不宣的笑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日,整个东平府城被这桩离奇的连环失窃案搅得鸡飞狗跳。 府尊大人下了严令,衙役、捕快倾巢而出,四处搜查可疑人员,盘问客栈伙计,走访码头力夫,忙得脚不沾地,汗水浸透了皂衣。 然而,那贼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折腾了大半日,直到日头偏西,依旧一无所获。 西门庆冷眼旁观着府衙的徒劳,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 他准备第二天一早,就派张顺出城一趟,去城外随便找个地方,雇几个脚夫,抬着几个钉的严严实实、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大箱子招摇过市地运回船上。 他要制造一种“好宝贝”刚刚从阳谷老家送到府城的假象,吸引那贪心的贼人再次前来“发财”。届时……就有好戏瞧了! 谁知,世间之事,偏偏如此巧合…… 当日晚霞漫天,将运河水面染成一片金红之时,一溜由三辆骡车组成的车队,在几个秀才的引路下,吱吱呀呀地来到了双桅大船之下。 有秀才叫道:“西门解元,你家乡人来了!” “嗯?”西门庆一头雾水,心中暗忖,我这还没派张顺出城呢,怎么家乡人就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请君入瓮 “恭贺老爷高中解元!”车队刚停稳,为首一辆车上便跳下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西门府的管家刘伯。 他尚未站稳,便朝着闻声走出船舱的西门庆躬身行礼,满脸的褶子都因为灿烂的笑容而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西门庆看着突然出现的刘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快步走下船来:“刘伯?你怎么来了?” 在刘伯身后,第一辆骡车上,四五个青衣小厮动作利落地跳下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掀起了后面一辆装饰稍显华丽的骡车的车帘子。 车帘掀开,一阵清脆如银铃般的嬉笑声率先传出。 紧接着,一个矫健的身影便从车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只见她一身火红的劲装,勾勒出窈窕而充满力量感的身段,腰间斜挎着双刀,眉宇间带着一股子逼人的英气,顾盼神飞,正是“一丈青”扈三娘! 扈三娘落地后,目光便锁定了西门庆,她抱拳拱手,声音清脆爽朗:“西门大官人,恭喜高中解元,三娘有礼了!” 西门庆正待还礼,目光却被扈三娘身后吸引。 只见那车帘再次晃动,一只白皙纤细的玉手轻轻搭在了车框上。 随即,一个窈窕的身影在丫鬟的搀扶下,姿态优雅地缓缓步下车来。 她身着一袭素雅的藕荷色长裙,体态风流,行动间如弱柳扶风。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脸上罩着一层薄薄的黑纱,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剪水秋瞳和光洁饱满的额头。 然而,仅凭那曼妙的身段和颈项间一抹欺霜赛雪的细腻肌肤,西门庆便一眼认出—— 潘金莲来了! 那几个带路的秀才,看到车上接连下来两位风姿迥异却同样动人的女子,尤其是那黑纱遮面、身段窈窕的女子,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只看身段,就是满眼的惊艳。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 其中一个胆子大的,临走前还特意转身,朝着西门庆挤眉弄眼,拉长了声音笑道:“解元郎——!您可千万要把阳谷送来的‘好宝贝’看好了啊!啧啧,那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宝贝’!哈哈哈!” 几人贼兮兮哄笑着,一摇三晃地离开了。 其实,这几个秀才口中的“好宝贝”,指的是西门庆白日里杜撰出来吸引贼偷儿的“百年老山参”。 然而此时此景,配上他们那暧昧的眼神,以及眼前这位黑纱遮面、风姿绰约的潘金莲,这“好宝贝”三个字,便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引人遐思的色彩。 一直安静站在车旁的潘金莲,虽然隔着面纱看不清表情,但露出的耳根处,却瞬间飞起了一抹动人的红霞,纤纤玉指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一方丝帕,那不胜娇羞的姿态,更是惹人怜爱。 西门庆看着潘金莲的反应,又想起那几个秀才促狭的话语,心中也觉得有些好笑。 他暂时按下心中的涟漪,转向刘伯,正色问道:“刘伯,家中一切可好?你此番前来东平府城,所为何事?” 刘伯连忙收敛笑容,恭敬地回话道:“回老爷的话,家中一切安好,老奴此番前来,是为采购药材之事。每年秋季,尤其是八九月间,正是一年里药材药性最好、品类最全的时候。按照咱们生药铺子多年的惯例,此时东平府城的药市都会汇集中都、须城、阳谷、清河等州县的上好药材,是采购的大好时机。” 西门庆点点头,心下了然。 他又问道:“既然是来采购药材,为何不见老朝奉?” 刘伯脸上露出一丝忧色,禀报道:“老爷有所不知。老朝奉他……近来染了风寒,病势有些沉重,实在经不起这舟车劳顿。但此次秋季采购事关重大,必须得有精通药性、眼光精准之人掌眼。老朝奉虽不能亲至,但他极力举荐一人,言道此人对药材的辨识能力已远在他之上,将采购之事交托给她,他老人家方能放心。” “哦?老朝奉举荐了何人?”西门庆心中其实已有了猜测,目光不由得再次飘向那黑纱遮面的身影。 刘伯顺着西门庆的目光,侧身指向潘金莲,语气中带着由衷的钦佩:“正是潘家娘子!老朝奉说了,潘家娘子天赋异禀,心思玲珑,对药材的品鉴能力堪称一绝,此次采购交给潘家娘子,老朝奉他一百个放心!” 这时,扈三娘也走上前来,再次向西门庆见礼,并解释道:“西门大官人,我此次随行前来,一是代家父恭贺大官人高中解元之喜;二来嘛……” 她英气的脸上露出一丝女儿家的羞涩,“祝家庄的祝龙、祝虎、祝彪三位哥哥,此番也来参加发解试的武试。祝彪……他是我未婚夫,所以我也就顺路跟着刘伯的车队,一并结伴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匹神骏的高头大马风驰电掣般奔来,转眼便到了大船近前。 马上三人,皆身着劲装,外罩锦袍,腰悬利刃,正是祝龙、祝虎、祝彪三兄弟。 他们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笑容,显然是刚在城中安顿好。 祝龙作为长兄,率先上前,朝着西门庆抱拳朗声道:“西门解元,恭喜恭喜!祝某兄弟三人,特来道贺!” 祝虎、祝彪也紧随其后行礼,祝彪的目光更是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扈三娘身上,眼中满是喜悦。 寒暄几句后,祝彪便对扈三娘笑道:“三娘,一路辛苦了。我们的住处已安排妥当,就在离校场不远的‘武威客栈’,环境尚可。不如这就随我们过去安顿歇息?” 扈三娘点点头,向西门庆和刘伯等人告辞。 祝家三兄弟再次向西门庆拱手,然后接着扈三娘,翻身上马,三骑绝尘而去,只留下滚滚烟尘和空气中淡淡的马匹气息。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西门庆站在船下,目送他们远去,又看了看身旁黑纱遮面、静立如莲的潘金莲,再想起白日里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失窃案和那尚未露面的神秘贼偷,以及自己那引贼入瓮的计划…… “哈哈,这些热闹了!”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高叫! 暮色四合,绣江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天际最后一抹橙红与灰蓝。 既然来了女眷,共宿一船就不合俗礼了,更何况,西门庆和武松对潘金莲还以“嫂嫂”相称。 当晚,西门庆就在绣江河畔不远处租了一个带马厩的院落,请潘金莲和两个船娘夜宿双桅大船上,他和张顺、鲁智深、武松等人,连同三匹马儿,一起搬到院中居住便是。 西门庆亲自指挥着这一切,显得运筹帷幄。 待到众人收拾停当准备登岸时,他却忽然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舱室,出来时,手中已然稳稳捧着一个紫光莹莹的紫檀木匣子。 他捧着这匣子,故意紧紧抱在胸前,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与鲁智深一起前往河畔院落。 河畔街市已晚,行人稀落,但偶有赶晚的秀才士子经过。 果然,一个青衫方巾的秀才见此华丽匣子,好奇心起,不禁驻足拱手问道:“西门解元,敢问所携何物?” 西门庆脸上笑容不减,故意用手摩挲了一下光滑温润的匣盖,朗声答道,:“此乃在下从山东阳谷老家捎带来的‘好宝贝’,稀罕物件,故而随身携带着安稳些。” 此言一出,旁边正牵着三匹马的鲁智深,低声“噗嗤”一声闷笑。 他凑近西门庆几步,低声调侃道:“二弟,好一招‘打窝子’!洒家看你这饵下得够香,就是不知那滑溜的鱼儿,今夜会不会上钩?” 西门庆侧头瞥了他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深。 大船上,此时只留下潘金莲和两名船娘,灯火剪出潘金莲伫立船头目送的身影,更显几分孤清。 那院落倒也雅致,青砖灰瓦,院墙不高,院内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梧桐树,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树下便是鲁智深为自己寻的马棚,铺着厚厚干草。 三匹骏马,尤其那匹白龙,打着响鼻,在花和尚的安抚下安静下来。 是夜,月轮皎洁,初如银盘,高悬于墨蓝的天穹之上,清辉遍洒。 屋内,西门庆斜倚在榻上,看似随意地翻着一卷书册。案头一盏旧油灯,跳跃着豆大的昏黄光焰。 他早已安排好了,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是一种猎人静待猎物落入陷阱的沉静耐心。 子夜时分,他躺在床榻上,又咬紧牙关,熬过龙鳞反噬…… 好在盏茶工夫,龙鳞反噬入潮水般退去,他这才起身寻了一方布帕,擦拭满身冷汗。 月上中天,他起身凑近灯盏,腮帮微鼓,对着那微弱的火苗吹去。“噗——”一声轻响,碗烛熄灭,最后一股青烟带着焦糊味袅袅升起,随即被清凉的夜风吹散。 屋内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朦胧的月光艰难地透进来些许微光。 屋外,武松的呼吸声悠长绵密,更远处,马棚里传来鲁智深那标志性的、节奏均匀的粗重呼噜声,以及骏马偶尔喷鼻的响动。 风吹过院中梧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这一切声音构成了一个安详的夜曲。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院墙靠西北角的暗影处,突然无声无息地探出一颗头来,双眼激灵的左顾右盼一番,嗖的一声跃上墙头! 第一百零五章 我要光宗耀祖 小院墙头上,突然无声无息地探出一颗头来,一跃上了墙头! 但见此人头戴紧身黑帽,仅露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在暗淡的月色下,隐约可见其面目瘦削,两撇焦黄的小胡子滑稽地向上翘着,显得格外猥琐。 黑衣人观察许久,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无声地啐了一口:“呸!一群蠢汉,倒卧得安稳!” 确定了目标方位和环境,黑衣人如同融化的影子,轻巧地滑下墙头,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的动作流畅至极,犹如一道贴着地面的轻烟,疾速而无声地接近了院中那棵最大的梧桐树。 到了树下,双手向树干一搭,双腿奇妙地交叉夹紧树干,腰腹猛地发力,身体便如同松鼠般贴着粗糙的树干向上“窜”去。 上到树上,他又沿着一枝粗大的树枝,无声无息跳到房顶上。 片刻间,他抵达房脊正上方位置,取出一柄薄如柳叶的小巧匕首,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尺把见方的孔洞赫然出现在屋顶! 进入房内,他如同壁虎般扣紧梁木,熠熠发光的“鼠眼”第一时间就钉在了房梁下方悬吊着的紫檀木匣。 他喉头滚动,再无半分犹豫,倒吊着身子,用脚背向内巧妙地一勾,竟准确地勾住了匣盖,拉近后,轻轻探手入匣…… 匣子打开!一股难以言喻、浓烈到化不开的恶臭,如同沉睡的恶魔终于被惊醒,汹涌磅礴地喷薄而出! 那气味复杂而凶猛,带着腐败的酸腥、粪便的臊臭、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隔夜馊坏味道,猛烈地刺入黑衣人的鼻腔,瞬间冲顶大脑! 这手感,这味道……他的手深深插入了一团冰凉粘稠、软塌塌的物体之中,那触感如同沼泽淤泥,一股强烈的味道弥散开来! “好——偷儿!金汁香否?”一个带着浓浓戏谑的声音自床榻上传来。 西门庆起身半坐在床上,一脸坏笑盯着黑衣人。 恐惧瞬间取代了震惊,黑衣人魂飞天外,顾不上满手的污秽,腰腹急拧,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向屋顶那个破洞电射而去! 然而—— “呔!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吼声,一只如同小舢板般的巨大脚掌,挟着万钧之力,从屋顶破洞处狠狠踩踏下来! 这一脚,正踹在黑衣人向上急冲的顶门骨上! “嗷——!”黑衣人只觉得颅骨剧痛欲裂,眼前金星乱迸。 他那一跃之势,硬生生被这一脚给跺了回去,宛如被苍蝇拍打下来的蚊虫! “噗通!”一声沉闷的巨响! 黑衣人直挺挺地从半空摔落下来!四仰八叉地狠狠砸在地面上,几乎当场昏厥。 刚挣扎着想要撑起,一只泰山般沉重的脚,已经毫不留情地踏在了他的后腰之上,骨节承受重压发出的“咯吱”声令人牙酸。 西门庆那带着一丝笑意却又冰冷刺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想走?怕是迟了些。” “嘭!”几乎就在同时,另一条身影,悍然从屋顶破洞处一跃而下! 正是武松!他落地的声音沉重而威猛,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震!浓烈的血腥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武松跨步上前,一只青筋虬结的大手,精准无比地抓住了黑衣人刚试图动弹的一只脚踝!那大手宛如精钢铁箍,冰冷坚硬! “给俺安生些!再敢妄动一下,爷爷便当场把你这两条腿生撕下来喂狗!”他俯视着脚下的贼人,眼神如同凶兽盯着濒死的猎物。 那股源自绝对力量的压迫感,让被死死踏住的偷儿瞬间停止了所有挣扎的念头,他毫不怀疑,只需这杀神两膀发力,自己就会变成一块被撕开的布。 张顺箭步冲入房中,手里挽着粗麻绳,翻飞几下就像捆粽子一般,将这偷儿五花大绑起来。 西门庆俯视着地上蜷缩挣扎的偷儿,笑道:“好个偷儿,昨夜连番作案,也算得上好手段!难怪敢将这东平府视若无物。” 黑衣人被摔得七荤八素,又被死死捆住,挣扎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嘶声骂道:“兀那鸟人!设下这等腌臜陷阱,算什么好汉!有种报上名来!鼠辈行径,爷爷……爷爷不怕你!” 武松听他口中不干不净,大怒! 未等西门庆开口,劈口便道:“腌臜毛贼!看你一身本事倒也是江湖路数,竟瞎了狗眼,连俺家西门哥哥的虎威也认不得?难怪敢如此捋虎须,死不足惜!” 黑衣人闻听“西门哥哥”二字,浑身一凛,脸上涌起混合着惊惧、难以置信和一丝茫然的复杂表情。 “啊呀!……尊驾莫……莫不是……解元郎西门庆?”他颤声问道。 门外,走进铁塔般的一名大汉,手持水磨禅杖,笑道:“你也听说过我二弟的的大名?”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击碎了黑衣人的最后一丝硬气。 “噗通”一声,他瘫软在地,旋即竟不顾自己五花大绑,如同蚯蚓般扭动身体,用额头死命地磕碰坚硬冰凉的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西门解元在上!小……小人姓时名迁,有眼无珠!实实冒犯了虎尊威仪!该死!该死!但求押司看在小人一片糊口混饭的苦处上,饶了小人这条贱命吧!万不敢再犯了!” “时迁?”西门庆轻轻重复一遍这个名字,心中大震,问道:“昨夜之事,想来是你所为了?” 时迁此刻哪里还敢有半分狡辩? 他脸贴着冰冷的地面道:“哥哥明鉴!是,是小人昨夜一时鬼迷了心窍,手痒难耐,不知天高地厚,偷一家是偷,偷十家也是偷,所以……!” 西门庆见状,眉头微皱,抬手虚扶一下,道:“罢了,解开绳子,让他先去将手上腌臜洗净,回来再细说。” 武松见西门庆竟然轻飘飘放这偷儿去洗手,大感疑惑:“主公,这等腌臜泼贼,何须这般麻烦?他一肚子坏水,小心他借机溜走?” 他目光如电,紧盯着时迁,随时准备出手。 “不用,这人也是一条好汉!”西门庆道,他当然知道时迁,此人虽擅长鸡鸣狗盗,却也是天生仗义之人。 房中此时臭气弥漫,武松提了檀木匣子出去埋在墙根,张顺寻来一个在香炉,在里面焚起一团上好的小香饼,香气袅袅而上,房中片刻香气氤氲起来。 盏茶工夫,黑衣人自屋外而入,见到西门庆纳头便拜。 西门庆伸手相扶,问道:“足下可是‘鼓上蚤’时迁?” 黑衣人一惊,道:“哥哥认得小人?” 武松见此人不过是一个惯偷,鄙夷道:“哥哥何必与他多言,送官就是。” 西门庆摆摆手,道:“我也听过你的名号,须知这里是府城所在,戒备森严,你不惧王法,不怕终有一日失手,身陷囹圄么?” 时迁慢慢抬起头,虽然仍跪着,眼珠一翻道:“哥哥容禀!实话说,凭小人的这点微末本事,莫说这东平府!” 他目光微扬,带着几分不屑,“便是那龙潭虎穴的汴京城,那些个捕快衙役,也不过是跟在小的屁股后面吃尘的货色!想捉住我时迁,下辈子吧!” 张顺在一旁冷笑道:“你如此能耐,怎么现在如此狼狈?” “那不是遇到西门哥哥了吗!”时迁脖子一梗,再抬起脸时,目光里充满了热切,颤声道:“西门哥哥,小人……小人不才,斗胆请押司收留,愿追随押司左右,若有二心,管教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说完,他眼巴巴地望着西门庆,眼神里那点江湖油滑尽褪,只剩下赤诚的渴盼。 西门庆尚未开口,一旁的鲁智深已经皱起了眉头。 他性格耿直率真,对这等鸡鸣狗盗之徒本能的轻视。 他上前一步,嗡声插嘴,语气颇不客气:“二弟,您何等身份威名?将来更要上京参加状元大比的人物!怎能收容这等手脚不干净、连读书人都要下手的家伙,没的辱没了身份!要俺说,捆结实了送官究办便是!” 时迁被鲁智深毫不留情的鄙夷话语刺得脸上一阵青白,他不敢辩驳,只能讪讪地低下头。 西门庆目光深邃,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才重新抬起眼,看着时迁,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追随我?”西门庆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时迁心上,“你可要想清楚了。在我西门庆身边,未必是你想象的安生富贵路。绝非你现在这高来低去、偷些银两便可糊口的安稳日子。但跟着我,却随时都可能身首异处,人头落地。如此,你还敢追随?” 时迁听着西门庆低沉的话语,眼中非但没有惧意,反而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那点因武松鄙夷而产生的颓丧瞬间被一种极其纯粹的执念驱散! “怕个鸟!”时迁梗着脖子,几乎是嘶吼着喊道,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声名本是险中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而已!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但只要能……只要能光耀门楣,刀山火海,俺时迁也闯了!” “光宗耀祖?”鲁智深喝道:“你一个贼偷儿,还想光宗耀祖?哈哈哈!” “咋?不行?你莫要‘隔着门缝看吕洞宾——把神仙看扁了’” 第一百零六章 投名状 夜色深沉,小院屋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时迁提到这个“光宗耀祖”话题,神情变得无比肃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壮:“诸位哥哥不知,若能光宗耀祖,那才能显出俺时迁的本事来!” 西门庆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时迁是何意。 时迁接着说道:“小人祖籍高唐州时家堡。堡中族人,百户千丁,俱皆时姓!自太爷爷辈起,族中便立下一条规训!盖因我时姓中人,从商也好,入仕也罢,或行走江湖,或埋首经卷,从古到今,翻遍古籍,姓‘时’的人竟……竟无一人能青史留名!连只言片语的提及也无啊!” 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屈辱和不甘,“所以老族长传下严令!凡我时姓子孙,不拘男女,无论何途,若能功彪史册!其祠堂灵位,便在宗祠正殿中央——单独立龛,享用后世百代香火!” 他讲到后来,声音已然哽咽,眼中泪水在打转,那份融入血脉的执着与悲怆,展露无遗。 西门庆凝神细细思索片刻,无论是自己阳谷的见闻,还是前世那个科技发达的时代所阅览过的史书,确实想不起任何一个足以在历史长河中激起半点波澜的时姓名人。 他脸上那抹讶异渐渐化为了然,继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哈”的短促笑意,他算是明白时迁的用心了,当即问道:“那你跟随于我,就确定自己能‘单独立龛’?” 时迁脖子一梗,道:“当然,关二爷身边不是还有扛刀的周仓吗?我时迁没本事做关二爷,哥哥您文试中解元,又要参加武试,几百年就没听过您这样的人物,我做个您身边的‘周仓’,想来也能青史留名不是?” 西门庆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审视。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落在了时迁耳中:“好!我便收下你。” 屋内为之一静! 时迁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西门庆,嘴巴半张着,瘦小的身体几乎要激动地跳起来! 只是因为绳索所困,才剧烈地扭动了几下,嘴唇哆嗦着,喉头滚动:“哥哥……您……俺时迁……万死不辞……” 武松也是吃了一惊,眉头又拧紧起来,说道:“哥哥这……这等样人,有甚大用?留在身边,莫不是祸患?传出去恐惹人耻笑!” 西门庆并未直接回答武松的质疑,他站起了身,踱了两步,目光扫过时迁因狂喜而扭曲激动的脸,又看了看武松那不解而焦躁的神情,方才一字一句,清晰地对武松解释道:“三弟,此言差矣。世间众人,贩夫走卒,僧道乞儿,但有一技之长,便有一席之地!皆有其不可替代之用。” 他顿了一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时迁身上,变得锐利如刀,“以眼前这位‘鼓上蚤’来说。” 他刻意加重了这诨号,让时迁浑身一激灵,“若将来真有风云际会,龙腾虎跃之时,南征北战,自是必然。世间众人,各有所长,你说,眼前这位时迁兄弟,当个斥候统领岂不是绰绰有余?岂止是‘有用’,简直是天赐奇才!” 西门庆这番话,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巨石!其描绘的宏图景象,赋予的职责使命,更是远超时迁那微末的“梁上君子”所能想象的极限! 时迁整个人都懵了!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先前只想着能跟在这位“西门哥哥”身边端茶倒水已是泼天大幸……哪里敢想西门庆竟给他安排了一条如此光明堂皇、前程似锦的“正途”!而且听这意思……似乎能……能当统领? “斥……斥候……?”时迁声音干涩颤抖,带着极度的不可置信和一丝被点燃的野望火苗,“押司……您是说……小人将来……能当统领?领……领兵打仗的统领?”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连呼吸都忘了。 武松本还紧拧的眉头,随着西门庆的话语,如同被熨斗烫过,一点点豁然开朗! 他那双虎目中精光爆射!是啊,斥候刺探军情,深入虎穴!这等任务,正需要眼前这种溜滑如泥鳅的角色! 他武松天生神力,刀法绝伦,但让他去敌军大营里悄无声息地逛一圈再摸回来……想想也确实力不从心! “嘿!”武松脸上所有的鄙夷瞬间消散,浓眉舒展,咧开大嘴,对着时迁露出了一个极为畅快爽朗的笑容!“哈哈!妙啊!哥哥此计当真高明!俺只道他是腌臜泼才,未曾想泼才也有泼才的绝顶用处!哈哈哈!” 他这番话全无讥讽,完全是发自内心的认同和欣喜。 对武松这等直汉子而言,先前他对时迁的所有芥蒂,顿时烟消云散。 时迁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气血从脚底板猛地冲上天灵盖!狂喜如同决堤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理智!他被捆着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弹跳力! “噌——!” 一声如同猿啼般的欢呼! “俺是统领了,哈哈!俺时迁将来能当统领了!祖宗在上,您老人家看见没!咱老时家要出头了!哈哈” 他瘦小的身体竟如同脚下装了弹簧,原地蹦起一丈多高,两撇焦黄小胡子如同跳舞般在他脸上激动地抖动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将西门庆也逗得忍俊不禁。 “哈哈哈!”鲁智深那豪迈的笑声如同惊雷,在狭小的陋室里炸开,笑道:“洒家就说这偷儿有点意思!” 时迁像个灵活的地鼠般,连滚带爬地猛扑到西门庆跟前。 “噗通!”一声沉闷的巨响,他再次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地! 这一次的动作,却与之前的绝望乞求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郑重与肃穆。 “时迁!拜见主公!”他一个头用力磕了下去,额角抵住冰冷的地面,“自此肝脑涂地,赴汤蹈火,主命既出,水火不辞!此心此志,敢请苍天日月作证!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万箭穿心!” 西门庆微微颔首,坦然受了时迁这郑重其事、赌咒发愿的大拜。 待其礼毕,他才缓缓伸出手臂,虚虚一抬:“起来说话。既入我门下,便是自家人,但规矩不可废。” 他语气平淡,目光却带着审视,“眼下近前第一要紧事,过几日便是这东平府的文武乡试,关系重大。” 时迁闻言,脸上堆满了既夸张又卑微的谄媚笑容,神秘兮兮地说道: “主公!好叫您知晓!俺时迁,嘿嘿,除了那点不上台面的小手艺,还有一样本事!”他挤眉弄眼,“江湖同道都传呐,俺鼓上蚤就是个‘福将’!天生的福星高照!这可不是胡吹大气!俺这门福气,必定能助主公您…嘿嘿…妥妥的‘文武抡元’!蟾宫折桂!把那些酸文假醋的家伙统统踩在脚下!哈哈!”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只鸡爪般干瘦的手啪啪地拍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信誓旦旦。 那神情半是市井玩笑的油滑,半是刻意讨好的浮夸,却又在眉梢眼底,隐隐透着一股子令人啼笑皆非的神情。 西门庆本对这等神神叨叨的“福将”之说嗤之以鼻,发出一阵少有的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福将’!你这张嘴倒是讨喜得很!” 然而,这朗朗的笑声尚未完全落地,西门庆脸上那点笑意却如冰雪般骤然凝结。 他目光倏地一沉,变得幽深而冰冷,话锋陡转,如同淬毒的匕首露出了锋芒:“不过,让我收下你,单凭一张巧嘴和虚无缥缈的‘福气’,可是不够分量啊。”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行走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按规矩来——‘投名状’,你总得纳一个吧!” “投……投名状?”时迁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僵住,他下意识地抓耳焦黄的小胡子随之抖动,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呃,主公的意思是…是要俺…杀个人?杀…杀谁合适当这‘投名状’?” 西门庆并未直接回答,嘴角反而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他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指向鲁智深手中的水磨禅杖。 禅杖顶端那弯杀气森然的月牙铲,在角落微弱的光线下,赫然可见一块明显的缺口,断口处如同鲨鱼利齿,透着一股被暴力撕裂的狰狞。 “这……这是……?”时迁眯起小眼,顺着手指望去,脸上堆满了茫然和困惑,不明所以地看向西门庆。 西门庆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清晰入耳:“这禅杖月牙的一角,是被高衙内身边的贴身护卫‘血头陀’砍断的!此人为虎作伥无恶不作,性情残忍嗜血罕有敌手,更兼身负两柄绝世戒刀……因此……” “哥哥,不必多说了!”西门庆话未讲完,时迁胸膛猛地一挺!那瘦小的身躯里仿佛硬生生撑出了一股不切实际的豪气! 他尖声截断话头,瘦猴般的脸上竟显出几分斩钉截铁的决然,“五日!就给小的五日之内!时迁必定砍下那‘血头陀’的脑袋!” “噫?!” “嘶——?” “什么!” 第一百零七章 木谷楼 八月末了,日光白惨惨地泼洒在青石板路上,蒸腾起阵阵扭曲的地气,连街边老槐的叶子都蔫巴巴地垂着,纹丝不动。 秋蝉高鸣下,不时有学子烦躁地放下书本,走到水缸旁,舀起一瓢凉水兜头淋下,然而那瞬间的清凉转瞬即逝,更深的燥热又迅速从五脏六腑里冒出来。 就在这份焦灼和压抑中,一道瘦小的身影敏捷地穿过晒得发烫的街巷,溜进了绣江边上那座不起眼的院落。 此人正是时迁,他已经离开三天了。 如今的他风尘仆仆,嘴唇干裂,但那一双鼠目却异常晶亮。 时迁的归来,像一枚石子投入了这闷热的死水。 小院里同样闷热难当,西门庆、鲁智深、武松几人围坐在院中一棵半死不活的枣树下,空气都仿佛是凝固的、发烫的胶。 “西门大官人!诸位哥哥!”时迁沙哑着嗓子,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接过武松递来的粗瓷大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 众人目光灼灼地聚焦在他身上。 鲁智深搓了搓粗壮的手腕,瓮声瓮气道:“时迁兄弟,怎的不见你的‘投名状’?” 西门庆则端坐不动,只是轻敲着桌子,笑盈盈看着时迁。 时迁抹了把嘴,嘿嘿一笑,眼中精光更盛:“摸清了,门儿清!那血头陀和高衙内,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语速加快,“连着三日,雷打不动!每日未时三刻前后,那高衙内必定与血头陀一起,大摇大摆地去城南‘木谷楼’!啧啧,当真是半点不知收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高衙内去找乐子!” 他清了清喉咙,声音压得更低:“这俩货色到了木谷楼,是熟门熟路。先在雅间里泡那劳什子木桶浴,听说水里还得撒香花花瓣,讲究得很!泡泡澡,喝点小酒,然后就挑姑娘,寻欢作乐,不到天黑不出来!那血头陀,呸,什么狗屁头陀,酒色财气样样沾边,佛祖见了都得摇头!” 时迁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最后定在西门庆脸上,一字一顿道:“小弟在对面房顶上蹲了整三日……”他瘦小的拳头一握,“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血头陀还能不死?” “……啪!”时迁话音刚落,西门庆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他的声音冰冷而坚决,像淬了火的寒铁:“好!就这么办!明天!让这血头陀变成死头陀!” “呸!废柴!”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毫不客气地嘲弄,“看看你收的都是些什么小弟?蛇鼠一窝!个顶个的都是坏到流脓的主儿!” 她话锋忽地一转,带着点惊叹的意味,“不过嘛……啧啧,这等损招,你们几个估计想不出来,倒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够绝!够损!本姑娘……嘻嘻……很是喜欢啊!” 西门庆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一牵…… 次日,城南,木谷楼。 即便是在这闷热的盛夏午后,木谷楼的门脸依然透着一股慵懒又奢靡的气息,朱漆大门半开半掩,门口挂着的红灯笼蔫蔫地垂着丝绦。 楼内隐隐传来的丝竹管弦声,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脂粉甜香和熏烤沉香的烟气,在灼热的空气中发酵出一种令人昏沉的异样味道。 高衙内一身骚包的亮绸锦袍,慢悠悠地踱步进了楼。 血头陀紧随其后,腰挎双戒刀,大剌剌地紧跟高衙内也迈步进入楼中。 “哎哟喂——我的二位爷!今儿可算把您二位贵人盼来喽!”一声夸张甜腻的招呼声响起。一位穿着团花褙子的老鸨立即扭动着腰肢迎了上来。 高衙内看都懒得正眼看她,随手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叮当”一声抛过去,斜着眼,语气里带着习惯性的轻慢:“少废话,新淘腾来的那两个扬州瘦马呢?昨儿说好的新鲜货……” 他似乎察觉不对,又疑惑地上下打量了老鸨一眼,“咦?你这老货瞧着倒面生,徐妈妈呢?” 那老鸨眼疾手快地一把抄住碎银,脸上堆出更浓的谄笑:“回衙内爷的话,这儿的徐妈妈昨儿突然就染了寒症,奴家是临时过来替班的,还望衙内爷您多担待则个!” “哦?”高衙内哼了一声,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 老鸨心领神会,立即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些,用团扇半掩着脸,那眼神仿佛在传递一个天大的秘密:“衙内,您可是贵人自有天运!香儿和甜儿两位新来的姑娘一早就听说衙内和大师要来,巴巴的就在二楼雅阁里备好了新到的蔷薇汤儿,水温正合适。她们呀,还专门说要试试家传的‘水磨功夫’给二位爷解解乏呢!” “水磨功夫”几个字被她咬得又轻又媚,带着无限的遐想空间。 高衙内一听,所有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那猪哥样再也掩饰不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好!算你会来事儿,走!” 他急不可耐地抬脚就往二楼走,血头陀面无表情,也紧跟而上。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呻吟。 木谷楼的二楼果然另有一番天地。 推开雅间的门,一股更热、更湿、更馥郁的水汽混合着女儿香扑面而来。 屏风之后,传来轻微的水声,隐约可见雾气蒸腾。楼梯口,果然已经俏生生立着两名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香儿和甜儿。 她们显然是精心装扮过,妆容艳丽,身段玲珑,穿着薄如蝉翼的轻纱,若隐若现,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甜笑,躬身万福。 “衙内爷~” “大师父~” 声音娇滴滴,如同出谷黄鹂,又带着一丝刻意的讨好。 香儿的眼睛尤其媚,似有意无意地瞟了高衙内一眼,眼波流转,欲语还休。 甜儿则看起来更活泼些,嘴角微翘,目光大胆地在血头陀健壮的身躯上逡巡。 甜儿娇笑着,轻轻拉住血头陀肌肉虬结的手臂,引着他向侧面的偏房走去。 高衙内则被香儿笑着引到了正中的豪华雅间。 一进门,水汽更盛。 朦胧的雾气中,可见一只巨大的柏木浴桶,里面已盛了大半桶热气腾腾的清水。 香儿妩媚一笑,背过身去,俯身正在用一只长柄铜瓢往桶里添加热水。 她身上只系着一件葱绿色的抹胸,细细的丝带垂在光洁如玉的腰窝处,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勾勒出极诱人的腰臀曲线。 高衙内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口干舌燥。 他哪里按捺得住?嘿嘿淫笑着,一步上前,抬起肥厚的手掌,用力在那紧绷而富有弹性的圆臀上“啪”的拍了一记! “啊呀!”香儿似受了极大惊吓,猛地直起腰,手中铜瓢“咚”的一声掉进桶底,溅起一大片水花,贝齿轻咬下唇:“爷~~~!您吓死奴家了……” 声音发颤,如同受惊的小鹿。 高衙内见她这副模样,更是心痒难耐,猪哥相毕露,眼珠都差点粘在对方身上。 香儿见状,眼波流转,迅速换上了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 她款款走到高衙内身前,伸出春葱般的玉指,轻轻点在高衙内油腻的脖颈上,调皮地画着圈圈。 指尖慢慢下滑,灵巧地探向他交领处的犀角扣。 “咔嗒”一声,第一颗扣子解开,随即是第二颗,第三颗……那双巧手仿佛带着魔力,高衙内肥胖的身体在这轻柔的抚触下酥软了大半,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配合地张开双臂。 片刻工夫,高衙内的外袍、中衣、里衣层层委顿在地,露出了白花花年猪般的身躯。 他迫不及待地抬腿,笨拙地跨进热气氤氲的大木桶中,“嗬——~~~!”身体彻底松弛下来,肥厚的下巴几乎埋进水里,眼睛惬意地闭上。 “爷,您先舒舒服服泡着,我去给您取些新摘的花瓣来,包管您神清气爽……”香儿的声音柔得能掐出水,目光在高衙内光溜溜泡在水里的身体上飞快扫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鄙夷和冷笑。 她轻巧地绕过木桶,慢慢退出了内间。随着她的离去,内间的门被轻轻地带上,只留下一室朦胧的水汽和在热水中喟叹的高衙内。 仅仅一墙之隔的偏房,血头陀也已靠在桶壁上,双戒刀放在离木桶不远处的红木案几上。 时间仿佛凝滞,只剩下木桶中热水蒸发时发出的细微“滋滋”声和粗重的呼吸。 突然!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个木桶中的水面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涌起来!平静的水面瞬间被打破,不再是细微的涟漪,而是如同开了锅般猛地掀起了大片大片的浪花! 水波剧烈的左冲右突,“哗啦哗啦”地拍打着木桶内壁,溅起老高,将桶边的地面迅速打湿。 “嗯?”血头陀猛地睁开眼,眼中凶光乍现,脸上惬意的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野兽般的警觉! 怎么回事?水怎么无缘无故晃荡起来了? 楼下猛地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那是许多碗碟、花瓶、桌椅瞬间被掀翻、砸碎、碰撞在一起发出的混合噪音!这声音刺耳尖锐,极具破坏力,瞬间打破了楼内所有的平静! 紧接着! “咔啦啦啦——!” 头顶上方的梁柱发出令人牙酸心颤的可怕撕裂声! 屋顶的瓦片如同被无形巨手疯狂拍打般,“噼里啪啦、乒乒乓乓”如疾风暴雨般砸落下来!砸在二楼的过道地板上,砸在楼梯上,甚至有几块穿透了不太厚的装饰层,从半空中坠落,砸在一楼大厅的青砖地上,碎裂成无数碎片! 一时间,尘土弥漫,木屑飞溅,碎片横飞! 老鸨的尖叫声瞬间高亢入云——“地龙翻身……房子要塌啦……快逃命……!” 第一百零八章 地龙翻身啦! 地动山摇,尘烟四起…… 整个木谷楼中炸开了锅! 惊呼、尖叫、哭喊、杯盘落地的碎裂声、家具被撞倒的闷响、混乱奔跑的脚步声、还有那持续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瓦片碎裂声和梁木哀鸣声……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恐怖的声浪,将所有人都卷入极度恐慌的漩涡! “我的爷,地龙翻身啦,快跑,快!快!”房门被一把推开,甜儿姑娘满脸惊诧, 这剧烈的拉扯,加上那如雷贯耳的“房子要塌”的嘶喊和头顶不断坠落的物件,彻底击溃了高衙内的神经! 地龙翻身,就是地震,哪一次不是死人无数? “妈呀——!”高衙内发出一声非人般的怪叫! 死亡的恐惧彻底攫住了他!像受惊的野猪,赤身裸体地一步蹿出房门,朝着楼梯口亡命狂奔! 几乎在同一时刻,隔壁的血头陀也破门而出!他毕竟是见惯生死的高手,在最初的本能惊慌后,他脸上只剩下一种暴戾的焦急和凶狠! “公子!这边!”血头陀一个弓步上前,猛地拦腰抱住高衙内!借着冲势,一步蹬在摇摇欲坠的楼梯扶手上,如同猛虎下山般,挟着高衙内直接从二楼栏杆上方一跃而下! 咚!两人重重砸在一楼大厅满是狼藉的地板上,又毫不停顿,“哐当”一声巨响,直接撞开了木谷楼那两扇半开半闭的沉重雕花木门,两人炮弹般射到了外面阳光刺眼的大街上! 就在他们撞出大门的瞬间! …… 下一刻,整个喧闹的府城南街,陷入了一种近乎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街道上熙熙攘攘,卖花的、摆摊的、过路的、开店的……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那是怎样奇诡绝伦的画面! 一赤身裸体的胖子,浑身肥白膘肉在阳光下反射着令人作呕的油光,像刚褪了毛的白条猪。 另一个则截然相反!那是个体型壮硕如熊罴般的和尚?也浑身一丝不挂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和水珠! 时间停滞了至少三个呼吸。 所有的目光——行人的、商贩的、店伙计的、楼上窗户里探出来的……数十上百道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嗤嗤”作响,带着极致的震惊、错愕、恶心,看向这两个赤条条的肉身! 这死寂,如同暴风雨前沉闷的空气,被一声尖锐的惊呼彻底打破: “哎!我的老天爷!快瞧呐!有人……有人光腚跑出来啦还是俩大老爷们儿!疯啦!” 这声呼喊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轰——! 整条长街瞬间沸腾了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 “我的娘哎!眼瞎了!眼瞎了!” “这他娘的是什么景儿?木谷楼里玩出新花样啦?” “是和尚!还有个肥猪!这……” “快!快把娃娃眼睛捂上!” …… 沸反盈天!喧嚣鼎沸!无数指指点点的手,无数带着鄙夷、好奇、狂笑、兴奋、羞愤、唾骂……的视线,如同密集的箭雨,几乎要将街心那两人射成筛子! 闲汉、脚夫,此时也都涌到了街心边缘,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挤作一团,场面混乱不堪。 正对着木谷楼的“仙客来”客栈二楼雅座窗边,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窗户“嘭”的被推开到最大!几张年轻的、兴奋到扭曲的脸挤在窗口。 正是赵云宝、王玉奎、葛大壮等一群府学秀才! 葛大壮一手死死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指着楼下那“奇景”,笑得浑身乱颤,如同风中摇曳的竹竿,眼泪鼻涕齐飞。 赵云宝更是直接笑软了腿,滑到了窗槛下,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地锤着地面。 王玉奎颤抖着手臂就挤到窗边最佳位置,嘶声对同伴喊:“快!快拿纸笔浓墨来!快快快!” 他身后的另一个同样懂些丹青的秀才也反应过来,二话不说,立刻帮王玉奎铺开画绢,迅速研墨调色。 血头陀毕竟是个刀口舔血的狠角色。 在一瞬间的茫然和巨大的羞怒之后,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立刻恢复了部分凶悍。 他慢慢环视一圈周遭如潮水般指指点点、哄笑谩骂的人群,厉声喝道:“滚开!”一把抱起高衙内,狼狈不堪地朝着离木谷楼大门最近的一条阴暗小巷奔去! 巷口近在眼前!此时成了两人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两人一头冲进小巷入口不过数丈,蓦地悬念陡生—— 巷口阴影笼罩的拐角处,猛地闪出一人,黑巾蒙面,如同山岳,叫道:“光天化日!尔等赤身露体成何体统?” 血头陀并不答话,俯身直撞过去,黑巾汉子一记刚猛无比的直拳如同出膛的炮弹,直取血头陀毫无防备地赤裸胸膛! “呜——!”拳风呼啸!声未到,劲已至! 血头陀瞳孔骤然收缩,那充满死亡威胁的拳头已近在咫尺!他心中大骇,条件反射般想要去拔腰间戒刀! 然而! 锵! 却摸了个空! 那两柄形影不离、赖以保命的镔铁戒刀,此刻正稳稳当当留在木谷楼二楼! 戒刀已失!身体赤裸!强敌在前! “公子!快走!”血头陀嘶吼出声,将状若白痴的高衙内狠狠推向了巷子深处! 挥起铁锤般的右拳,裹胁着全身的力量和数十载苦练的刚猛煞气,朝着武松砸来的铁拳狠狠对轰过去! “砰——!” 一声沉闷如击皮鼓的巨响在小巷中炸开!血肉之躯的猛烈碰撞! 血头陀闷哼一声,黑巾汉子的力量和拳劲,比他预想的还要刚猛! 再看高衙内,早就光着屁股,飞跑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巷子尾! 血头陀一愣神的功夫,黑巾汉子揉身又上,瞬间拳、掌、指、肘化作一片狂风暴雨!拳风呼啸,掌影翻飞! 血头陀怒吼连连,双拳拼命挥舞格挡! 就在血头陀被武松暴风骤雨般的拳脚逼到小巷一处拐角时—— 巷角阴影处,慢悠悠地踱出一人。 锦衣青衫,面色悠然,手中正把玩着两件寒光闪闪的物件——正是血头陀那对锋利的镔铁雪花戒刀! 来人正是西门庆。 黑巾汉子卸去面巾,正是武松,他收住拳脚,冲着血头陀嘿嘿一笑。 “啧啧,”西门庆缓缓开口:“果然是好刀!锋芒逼人,切金断玉!想必是饮过不少豪杰的血吧?” 他目光扫过刀锋,语气陡然转为戏谑的冰冷,“可惜啊可惜,如此趁手的神兵利器,被主人遗忘在脂粉堆里……”他话锋猛地一转,眼中杀机四溢! “三弟,接刀!” 西门庆瞬间将双刀抛向武松,武松伸手接住! 双刀在手!这一刻,武松周身的气势陡然攀升至顶点!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压迫的血头陀连退三步! 血头陀毫不犹豫,甚至可以说是仓皇如丧家之犬,朝着巷子深处撒丫子狂奔而去! 血头陀亡命飞逃,冲过一道拐弯!前方巷子似乎更宽更深,尽头似乎能看到一点微光——生的希望?他心头刚升起一丝渺茫的侥幸! “贼——撮——鸟——!爷爷等你多时了——!”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陡然从巷子深处的阴影中爆发出来! 一柄水磨禅杖,撕裂黑暗,带着万钧之力,向着血头陀横扫而来! 来人正是鲁智深!如同伏击猎物的怒目金刚! 眨眼间,那粗如儿臂的精钢铁禅杖的月牙铲头,已到了他身前一尺之地! 劲风锐啸,割面生痛! 魂飞魄散之下!血头陀做出了最后的、绝望的抵抗! “呀——!” 他凄厉长嚎,将古铜色手臂交叉于胸前,妄图硬撼这石破天惊的一杖! 晚了!太晚了! “咔嚓——!” 一声清晰无比的骨骼断裂脆响!如同脆生生掰断了数根新鲜的粗竹! “噗——哧——! 紧随其后的,是利器扎入血肉、捣碎内脏的沉闷撕裂声! “呃啊……嗬嗬……” 血头陀的厉嚎骤然被扼断在喉咙里!变成了类似风箱破洞般的怪响和喷溅血沫的窒息声! “砰!”的一声闷响,重重地砸在巷壁一侧墙面,再弹起,又重重落下,蜷缩在湿滑腥臭的泥泞里! 在血头陀那因剧痛和失血而涣散的瞳孔倒映中,只有一道雪亮、冰冷、带着无上决绝杀机的刀光! “噗!” 武松左手戒刀化作一道闪电,迅疾无比,精准至极!狠狠刺入血头陀心窝! 刀刃直没至柄!刀尖自后背贯出! “直娘贼!真他娘的不经打!”鲁智深一收禅杖,向着血头陀的尸身呸了一口浓痰! 西门庆自血头陀身后出现的巷角踱步而出,脸上无悲无喜,平静如水,目光落在血头陀的脑袋上——那枚箍着稀疏毛发、纹饰古怪的金属戒箍儿。 左手腕内关穴“咔”的一声轻响,他知道,锁灵已经收了血头陀魂魄,又一片龙鳞嵌入自己身体了。 剧痛袭来,让他几乎站不直身子…… 为了掩饰剧痛,他十分“自然”地弯下腰,伸出手指,“啵”的一声轻响,竟是将那戒箍儿生生地从血头陀那颗已经开始僵冷的头颅上抠了下来! 又掏出一块白绸布,“若无其事”地将戒箍儿仔细擦拭干净。 不是剧痛不够凶猛,而是他知道,此时只能忍,他并不想将锁灵的秘密告诉其他人,毕竟,这太过匪夷所思了。 那戒箍儿终于露出了原本模样:材质似铜非铜,似金非金,箍儿内外两侧,密密麻麻镌刻着如同蝌蚪般扭曲蜿蜒的细小梵文符咒,刀工古朴诡秘。 他审视片刻,随手将其纳入袖中,仿佛拿回了一件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一百零九章 二百三十七条人命 木谷楼前的大街上,高衙内的悲惨遭遇比血头陀“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加“社死”。 他才冲出巷尾,就被闻讯赶来的几十名愤怒的府学秀才堵了个正着! “无耻之尤!光天化日,伤风败俗!” “拦住他!莫让这不要脸皮之人跑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禽兽不如!” “拿石头砸他!” …… 秀才们排成人墙,用身体和挥舞的书笈、折扇、长衫,扔出的石头,硬是将高衙内逼退到了大街上! 高衙内战战兢兢,回身死命奔逃…… 就在这时!一旁酒楼歇脚的几名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的挑夫也围了上来!他们可没秀才们那咬文嚼字的斯文劲! “打这不知羞的东西!” 其中一人怒喝一声,猛地抽出沉重油亮的桑木扁担,抡圆了!带着呼呼风声! “啪——!” 那桑木扁精准无比地拍在了高衙内那因奔跑而不断颤抖、肥白刺目的光腚上! “嗷呜——!” 高衙内发出一声几乎不似人声的惨嚎,双腿瞬间离地,以一个极其滑稽丑陋的姿势,“嘭!”的一声,重重的迎面摔在了青石板路上! “别打!别打了!哎哟……疼死我了……哎呦喂……妈呀……” “我爹……我爹是高俅!殿帅府高太尉!高太尉啊——!”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试图用父亲的名头吓退众人。 “哈哈哈!高太尉?高太尉的儿子光腚跑出来啦!” …… 唾沫、浓痰、菜叶、污泥……如同雨点般砸在高衙内翻滚哀嚎的身体上! 多亏了闻讯赶来的府衙巡城军士赶到……喝退众人,才七手八脚、如同拖麻袋般将高衙内拖了出来。 除了屁股,他倒没受什么伤,只是这一身腌臜物,实在是…… “高光腚”的名号,一日之间,风一般传遍了东平府的大街小巷,成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最炙手可热的“顶流”谈资! 与此同时,府衙深处。 知府程万里的书房。 名贵的白瓷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笔筒、镇纸、卷轴、书籍……眼前能看到的一切摆设,统统在程万里的狂怒咆哮中化作了残骸! “废物!蠢材!饭桶——!”程万里目眦欲裂,仰天长叹:“本官的脸!东平府衙的脸!都被这头蠢猪丢尽了!……” 而就在知府衙门对面不远的客栈里,葛大壮等参与行动的秀才们,却个个笑逐颜开,畅快无比! 他们回到秘密碰头的房间,再无半点拘束,笑得前仰后合,瘫倒在椅子上、捶着桌子、捧着肚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痛快!真他娘解气啊!”葛大壮一边揉着笑疼的腮帮子,一边回味无穷。 王玉奎兴奋地挥舞着手中墨迹未干的画卷:“诸位!绝妙素材啊!这一幅《高白腚与血毛怪图》!足以传世!足以传世啊!” “葛兄,今日可是大获全胜!”另一名秀才接口,“你听兄弟我给你数数:拉那粗绳撼动木柱营造地动声势的,张兄、李兄等十五人;爬上木谷楼顶,掀瓦片砸得如同暴雨的,孙兄等三人;十二名兄弟在四面摇晃木墙弄得如同真地动;更有五人瞅准时机朝楼下猛扔灰包,烟雾弥漫,效果拔群!真乃天衣无缝!众志成城!” 他们心中充满了替天行道、惩治恶人的巨大成就感和隐秘的自豪。 至于那木谷楼中的老鸨以及香儿、甜儿两位姑娘?本就是风月场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拿了一笔足够丰厚的金银后,当天下午,就早已从绣江码头悄无声息地乘上了一艘北去的快船。 此刻怕是早已顺流而下,消失在茫茫水域之中,踪迹全无。 当夜,绣江河畔小院中。 院内酒气弥漫,一张石桌前,西门庆、武松、鲁智深、时迁等人围坐而谈。 时迁瘦小的身躯因酒意和兴奋而微微摇晃。 鲁智深嗓门洪亮,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骂着那“不经打”的血头陀。 武松则相对沉默,擦拭着缴获的那对镔铁戒刀,指腹感受着冰凉的金属和刀锋的锐利。 这对戒刀,实在是与他太契合了,如同老朋友一般! 时迁的“投名状”算是完成了! 西门庆大笑,道:“自今日起,你就做我的书僮吧!” 时迁眼睛一眯,满脸羞愧:“主公,小的不识字啊,这……” 西门庆眼睛一瞪。 时迁连连摆手:“好好,书僮就书僮,我不挑,不挑……” 众人一阵大笑。 夜色渐深,酒足饭饱,众人陆续沉沉睡去。 西门庆独自躺在榻上,他知道,今晚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因为左手内关穴又多了一片龙鳞,想来今晚的龙鳞反噬会更凶猛一些。 果不其然,子夜来时,他左手的手腕如同嵌入了一根烧红的铁条,痛得他几乎晕眩,紧紧咬住枕边褥角,喉咙间挤出小狼一般低沉的嘶吼…… 熬过龙鳞反噬,他却了无睡意,缓了许久,才独自一人走到小院中央。 夜风习习,带着水汽的凉意,吹散了些许白日的燥热和酒意。 他静静地站着,看着这浩渺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个物件。 正是白天从血头陀那还温热的头颅上抠下来的戒箍儿。 “哟!”一个清脆带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西门庆神识中响起,正是锁灵,“怎的?废柴,莫非杀了头陀心有所感,也想削发出家当和尚了不成?嘻嘻嘻……” 西门庆神色不变,目光依旧注视着那戒箍儿上跳动的月光。 锁灵似乎对这戒箍儿颇为欣赏,话锋一转,带着点玩味的赞叹:“不过嘛,话说回来,血头陀这秃驴,一辈子杀人放火,吃喝嫖赌,酒色财气样样占全……这死法,够曲折!够热闹!够跌宕起伏!” 西门庆没有回应锁灵的调侃,只是将那冰冷的戒箍儿捏得更紧了一些。他沉默半晌,声音低沉地问道:“……他化成了什么药材?” 锁灵轻笑一声:“进来自己看!” 不等西门庆反应,识海中已卷起一道无形却力量沛然的巨大漩涡,将西门庆卷入一片熟悉的混沌雾气之中。 龙鳞锁内,浓雾翻涌,万籁俱寂,只有空气中飘荡着难以言喻的草木清气与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的气息。 “主——公——!” “主公!主公您来啦!” “见过主公!” 兴奋、清脆、恭敬、带着勃勃生机与欢喜的各种声音,几乎同时从四面八方传来。浓雾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拨开,显露出道路两旁那些熟悉的身影: 青碧色的两面针叶片激动得簌簌抖动,尖锐的刺都仿佛柔和了许多; 苍耳伸展着带倒刺的叶片,顶部一片叶子中心赫然多出了一条耀眼的金色纹路,如同佩带了勋章; 虎掌草宽厚的叶片如巴掌般拍击着地面,表达欢迎; 圆滚滚如皮球般的狗尿苔摇晃着身躯,发出噗噗的闷响; 成片半匍匐在地的蒲公英也轻轻摇摆着绒球状的冠毛……这些曾经的小苗,如今都粗壮了一圈,枝叶泛着健康的、类似金属的光泽,灵气明显充盈了许多。 他的目光敏锐地扫过药圃,很快落在药圃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小土垄上。那里似乎有微弱的动静。 一只通体碧绿,拇指大的小螳螂,正在土垄边的小洞中探出头来,看到西门庆,那一双翠眼带着无尽的怨毒,张牙舞爪地挥舞起身前的两把刀足! 螳螂还小,但身前刀足却霍霍挥舞,充满杀气! “小小螳螂!还敢挣扎?”锁灵一挥手,蛟龙般的电光直劈在螳螂身上,滋啦啦作响。 “呃——!”螳螂脊背上瞬间焦黑了一小片,带着一丝怨毒和恐惧,迅速重新缩回了那不起眼的土垄深处,再不敢冒头。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锁灵拍了拍小手,仿佛掸去灰尘。她的声音冰冷而不屑,“这血头陀啊,一辈子就是一把邪刀!” 她嗤笑一声,“这种人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多少无辜性命断送在他那把双刀上,最该千刀万剐,怪不得被龙鳞锁镇压后,就化成了这么个玩意儿——螳螂!” “怎么,螳螂也是药材?”西门庆不解的问道。 “不学无术的废柴,昆虫就不能是药材啦?”锁灵咯咯一笑,道:“《本草纲目》里记载,螳螂能治‘小儿急惊风搐搦,生者能蚀疣目’,那可是一味良药!再说,蝎子、蜈蚣、壁虎、虎头峰、冬虫夏草……哪个不是药材?” 西门庆点点头,看向翠绿的螳螂,道:“血头陀双刀杀人无算,如此说来……化成这味药,倒也真是因果报应,此人嗜杀成性,想来一辈子他杀了不少人?” “二百三十七人?只多不少!”锁灵斩钉截铁,“上至富甲一方的财主,下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街头巷尾讨生活的小摊贩、山野里砍柴的老樵夫、摆渡撑船的艄公……还有不少可怜的风尘女子!一句话:不分男女老幼,不管黑白正邪!只要碍着他的事,就得做他的刀下亡魂!” “这物件……沾满血腥,密布梵文诅咒,材质也非凡品,想来……也能值些钱财。”他顿了顿,将戒箍儿递给锁灵,道:“劳烦你……帮我传送给我家中妻子银荷。” 说到“银荷”二字,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复杂,思念、担忧、愧疚……种种情绪交织。 锁灵点点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你托付给李墨代卖的那些珍藏字画和印章啥的,听说已经成功上了京城里顶级的拍卖会了!银荷那头儿暂时不用为钱发愁了!” “李墨……印章……拍卖会……”西门庆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心中稍安。但紧接着,一股更加汹涌的、无法抑制的思念与苦涩猛地冲上心头! 他闭上了眼睛,额角青筋微微凸起,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最后几个字: “……我太想妻子了,我……我要见银荷!” 第一百一十章 时间长河的一丝缝隙 “……我太想妻子了,我……我要见银荷!” 锁灵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道:“我考虑考虑,你先去见见囡囡吧!” 西门庆点点头,锁灵伸出手来,朝着前方的浓雾轻轻一拂。 无声无息间,浓得化不开的灰雾如同最听话的幕布,顺从地向着两旁缓缓滑开、退散。 一条由不知名细小光点铺就、散发着柔和青白色微光的蜿蜒小路,清晰地出现在西门庆脚下,一直延伸向浓雾的最深处。 西门庆的心猛地一缩,抬脚就踏上了那条光点小径 青砖、黛瓦、熟悉的篱笆墙……还是那座小巧温馨的院落。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疾步奔到熟悉的青铜门环前!指尖颤抖着,正要叩响—— “爹爹!不用敲门啦!我在这儿呐——!” 一个清脆如银铃、带着无尽欢喜的童声,脆生生地从院落旁边那棵老槐树后响起! 小院柴门外不远处那棵老槐树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盛满了鬼精灵的笑意,双眼正一眨不眨地望向西门庆。 “囡囡——” 他张开有力的臂膀,几乎在他臂膀张开的瞬间,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如同一阵风,笔直地撞进他宽阔的怀抱里。 “爹爹!爹爹!” 小丫头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小小的脑袋深深埋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依赖地蹭了又蹭。 西门庆只觉怀中一沉,随即是温软的触感和孩童身上特有的奶甜气息,他立刻收拢手臂,将那轻盈的身子稳稳托住,几乎想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就在这时,灶房里传来一阵锅碗瓢盆轻微的磕碰声。 一个略显笨拙的身影趔趄着捧着一方热气腾腾的蒸屉,从低矮的灶房门里钻了出来。 “哎呀,大官人!您可算来了,尝尝我新制的酥蜜饼!”武植搓着手,语气里满是宠溺又带点无奈的笑意,“刚蒸熟,还烫手着哩!” “爹爹,你知道我学了什么?”囡囡骄傲地挺起小胸脯,眼睛滴溜溜一转,拉着西门庆的衣角轻晃,“爹爹,你听呀!我背给你听!我已经会背好多啦!秦雨哥哥教我的!” 她清了清嗓子,站得板板正正,小脸扬着,用一种故作老成的稚嫩腔调,奶声奶气却极其认真地开始背诵: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脆生生的童音在小院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清泉滴落在石上,格外清晰。 她背诵得很努力,偶尔会卡一下,皱起小眉头努力回想,然后豁然开朗般继续大声念下去。 欢乐的时光流淌得异常迅猛。灶房的香气淡了,囡囡的笑闹声小了……终究是到了离别的时刻。 “囡囡乖,爹爹……要去给你赚很多蜜饼钱了。”西门庆的声音低沉而艰涩,带着无法掩饰的喑哑和离别的浓重鼻音。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想去揉揉囡囡的小脑袋,却在半途停住,那小小的羊角辫上仿佛还沾着清晨的寒气。 他最终只是屈指,在她的小鼻尖上极其轻柔地蹭了一下。 囡囡委屈地抽动着鼻子,道:“爹爹,我想妈妈了!” 西门庆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点点头,道:“囡囡乖……” 他没办法答应囡囡。 …… 金光一闪,西门庆又回到小院中,胸腔里翻滚的情绪再也无法压抑,泪珠悄无声息地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压低了嗓音,用一种近乎卑微的、混着哽咽气音的语调喃喃乞求锁灵道:“锁灵……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和囡囡……见见银荷……哪怕是看一眼……一眼也好……” 他闭上了眼睛,额角青筋微微凸起,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最后几个字: “……我太想她了。” 这短短几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生机,透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刻骨的眷恋,在空旷的原野上消散,无望却执着。 片刻的寂静,仿佛连风声都停顿了。 随后,空气微微扭曲,如同水纹漾开。 一个纤细窈窕、穿着白色流光长裙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在西门庆神识中。 锁灵那张秀美灵动的脸上,此刻却没有了平日的嬉闹与刁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与认真。 她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樱唇紧抿着,似乎在犹豫。 半晌,锁灵才缓缓开口:“你要见银荷,这……并非完全不可能。” 西门庆倏然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希冀光芒,像溺水者终于看到了稻草。 “但要跨越千年时光的界限,去唤醒一个既定不再同一时空的存在,”锁灵接下来的话却迅速将那微弱的希冀浇上了一盆冷水,“需要耗费的时空灵力……远超你的想象,龙鳞锁的本源之力也会因此剧烈损耗,甚至可能……” 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利弊,又似在艰难地下着某种决心,抬眼说道:“……这样吧,念在你……这般情苦,我勉力一试,但这也需要一个强大的引子。如果你能成功铲除掉一个恶贯满盈的四品贪官,并夺取他搜刮的所有金银……” 她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那庞大的世俗财气,蕴含的‘金性’最是纯粹强横,恰恰是弥补龙鳞锁损耗、稳固时空通道的最佳‘燃料’。届时,锁内有了充盈的灵力支撑,我或许……可以勉力一试,破开时间长河的一丝缝隙,到那时,就是你得偿所愿之时!” 这条件无比艰难,甚至如同九死一生去搏那一线虚无缥缈的希望。 但一丝光芒总好过彻底的绝望。 西门庆怔怔地望着锁灵那双仿佛映着时空涡旋的眼眸,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行滚烫的清泪,无声无息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驱不散的悲伤感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 饶是素来跳脱的锁灵,此刻也被这沉重的氛围所感染,她的灵魂深处,似乎有什么弦被这人间至深的苦痛轻轻拨动了。 不知何时,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仿佛是顺从了那弥漫开来的哀伤引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她轻轻地温顺地,偎依在了西门庆宽厚却因悲伤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良久,西门庆终于从那沉溺的痛苦深渊中挣扎出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可下一瞬,他却愣住了,近乎目瞪口呆。 因为他看到……自己肩上并非那记忆中黑亮如绸缎的长发。那如云的秀发间,竟不知何时,凭空多出了许多缕极其刺眼、毫无生机的银丝! 绝非接发,而是锁灵居然白发早生? 如同白雪落于乌木之上,格外突兀! “喂!你……”西门庆喉结滚动了一下,一时语塞,惊诧的目光牢牢定在那些白发上。 “哎哟!” 她发出一声带着懊恼与羞赧意味的短促惊叫,像只受惊的小兔般飞快地弹开一步,脸颊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没见过接发啊?这么点白就大惊小怪!这……这才叫个性!这才时髦呢!懂不懂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烦躁地拍打着自己的裙摆,似乎想掩饰刚才那瞬的尴尬和失控的心绪,但那略显飘忽的眼神和微微泛红的脸颊出卖了她。 西门庆竟一时呆住了。 “懒得看你发呆!”清脆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她蹦蹦跳跳地向溪边跑去,那灵动的背影,倒真真像极了一只挣脱束缚、追逐快乐的斑斓彩蝶。 刚跑到银河边的锁灵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猛地刹住了脚步,豁然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一丛苍耳! 那张原本因为奔跑而带着红晕的俏脸,此刻腮帮子气鼓鼓,像只充了气的河豚。 她那双漂亮的杏眼也瞪得溜圆,燃烧着被“冒犯”的熊熊怒火。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她叉着腰,气势汹汹,声音提高了八度,“敢嘲笑本姑娘?胆子够肥啊你!” 紧接着,她弯腰,动作快如闪电,抄起搁在溪边、用来舀水的木质水瓢,连瓢里的水珠都来不及甩干净,直接朝着溪畔那丛苍耳狠狠敲了过去! “笃!笃!笃!” 水瓢砸在苍耳肥厚的叶子和簇拥的小刺球上,发出一连串闷闷的脆响。 清晨的溪边,这声音格外清晰。 “哎哟喂!疼疼疼!”秦风化作的苍耳抱头大叫:“小姐息怒!小姐饶命!没、没有啊!小的绝对不敢笑您啊!就是借我秦风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呐!……哎哟,你看看,那螳螂在偷偷喝水!” 西门庆和锁灵抬眼望过去,不知何时,那只翠绿的小螳螂,正趴在银河边上。 银河水本就较之前少了许多,这小螳螂却趴在那儿“咕咚咚”喝个没够,眼见肚子胀起来一大截。 “哎呀呀!竟敢不守药圃的规矩!”锁灵大怒,抬手处数十道电鞭抽下,劈得小螳螂背上火星四溅,在地上来回翻滚,飞快地逃回土垄小洞中去了! “再敢偷喝,拔了你那两个刀爪子!”锁灵一指西门庆,喝道:“记清了,本小姐让你喝才能喝,这是药圃的规矩,再敢炸刺,本小姐劈得你魂飞魄散!” 小螳螂趴在土洞中,竟然听懂一般乖巧地点了点头,三角脑袋一歪,竟口吐人言:“主公,来日校场武试,务必当心那祝家三兄弟……那三兄弟,邪门!” 第一百一十一章 糟了,穿帮了! 星月交替,两日淅淅沥沥的冷雨,如天公抖落的银针,将盛夏的燥热逼退不少。 转眼间,已到了东平府发解试武试的正日子。 这场关乎前程、荣耀乃至身家性命的较量,即将在上千名披坚执锐的武生中拉开帷幕。 东平府武举发解试的武试考场,设在城外十里一处宽阔谷地。 此地三面环山,地势如瓮,天然便是绝佳的演武场。 官府如此安排,算盘打得噼啪响:一来,高耸的谷壁如同天然看台,可容万千百姓远远围观,彰显大宋尚武国威;二来,谷口一夫当关,军卒把守严密,严防夹带舞弊,考场内外隔绝分明,众目睽睽之下,纵有宵小也难施手脚。 三更梆子刚敲过第一声,西门府内院西厢房的灯火便倏然亮起,昏黄的光晕刺破雨后的黑暗。 西门庆翻身坐起,眼底毫无困意,只有一片沉凝的锐利。 厨娘早已备下硬实的炊饼、酱牛肉和一小碗浓汤。 西门庆吃得很快,却极有分寸——连汤都只敢小啜几口。 不为别的,等会儿那几十斤重的盔甲一旦上身,若在考场上突发内急,那便是天大的笑话。 发解试武试允许武生自备弓箭马匹,以示家资底蕴与平素准备。 然兵器却严禁自带,一律由场中军械库统一配发制式长枪大刀。 此举明为公平,杜绝有人倚仗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占尽便宜,暗里却也堵死了某些人想以奇门兵刃出奇制胜的念头。 打个比方,有人拿着一把销金断玉的宝刀,那别人还怎么玩? 天色熹微,东方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西门庆早早穿戴整齐,一跃跨上白龙马,真是威风凛凛!只见他: 头戴一顶铺霜亮银盔,上撒着一把青缨;身穿一副钩嵌梅花榆叶甲,系一条红绒打就勒甲绦,前后兽面掩心;上笼着一领白罗生色披风,垂着条紫绒飞带;脚蹬一双黄皮衬底靴。背后一张泥金鹊画细弓,胯下神骏白龙马配着火焰纹牛皮马鞍,不住地刨着蹄子。 “时辰到!出发!” 随着武松一声低喝,一行人直奔城外校场而去。 时迁在前头牵着马,张顺紧随其后,鲁智深大袖飘飘随意跟在后面,武松亲自护着一辆青布小油车,车轮辘辘,碾过湿漉漉的路面,车内坐着嫂嫂潘金莲。 史进则用一张膏药斜斜贴住了半边脸,又戴了一顶宽檐大斗笠,又拎了一把扁担扮作挑夫,也跟去看热闹。 天色刚蒙蒙亮,东城门口早已是人声鼎沸,喧嚣如沸鼎。 上千名武生个个顶盔掼甲,或骑马或步行,汇成一股铁甲与汗水的洪流,朝着校场方向汹涌而去。 甲叶碰撞的铿锵声、马匹的嘶鸣声、武生们粗重的喘息和呼喝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血脉贲张的躁动。 这股铁流之后,紧跟着的是另一股“文绉绉”的浪潮——府城数千余名刚考完文试、尚未离开的秀才们。 他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话题都围绕着“西门解元”能否变成“文武双解元”。 这个大乐子,谁不想亲眼瞧一瞧? 而且,这些秀才们最聪明,来到谷地边后,纷纷转至南侧谷台,这里不但树木参天能遮蔽烈日,而且观看谷内校场情形,还能避免阳光直刺眼睛。 谷内此刻已是人山人海。 谷边高坡上,密密麻麻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远远眺望着谷底校场,嗡嗡的议论声汇聚成一片巨大的声浪。 数千名披坚执锐的官军人马列成森严方阵,刀枪如林,寒光闪烁,将一座两丈余高的木质将台拱卫在中央。 将台上,猩红的地毯铺地,数名身着绯红官袍的主考官与几位顶盔贯甲、杀气凛然的将领已然正襟危坐。 东平府文武官员背后,还有一溜长桌,坐着本地的富豪商绅。 一个人影笑眯眯地坐在长桌第一位,正是“大龙”船行老板富大龙。 整个校场,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笼罩着。 西门庆勒马立于丙字科队列之中,白龙马神骏的体型和那身亮银甲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视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和远处高坡上攒动的人头。突然,他眼神一凝! 人群中,三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也正朝他这边张望。 那熟悉的身形,正是祝家庄的祝龙、祝虎、祝彪三兄弟! 就在他目光掠过祝氏三兄弟的瞬间,不远处另一道目光如冰锥般刺来! 西门庆下意识地循着感觉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青色劲装、身姿挺拔如修竹的女子,正冷冷地立于一群武生外围。 此女正是扈三娘,她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此刻蛾眉倒蹙,一双剪水秋瞳死死地盯住西门庆——尤其是他胯下白龙马鞍鞯上那副赤红如血的火焰纹牛皮马鞍! “糟了,穿帮了!”西门庆心中咯噔一下,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一股寒气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那日在药谷温泉边,他趁扈三娘不备偷拿其贴身兜兜时,胯下坐骑配的正是这副独一无二的火焰纹马鞍! 虽然后来用普通黑马鞍糊弄过一时,但此刻,这副扎眼的马鞍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抬起被铁甲包裹的沉重双臂,去遮挡那该死的马鞍,但理智硬生生压住了这愚蠢的冲动——扈三娘的凝视之下,此举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切都晚了! 扈三娘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已燃起了熊熊怒火! 西门庆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扑面而来。 “爱咋咋的!”西门庆心道,她再彪悍,今日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其中误会只能后面慢慢解释了。 不过盗取兜兜这等事,如何解释?他心里只能连连苦笑。 恰在此时,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道金光刺破薄雾,洒满整个山谷! 将台两侧,近百名赤膊的鼓手同时扬起裹着红绸的鼓槌! “咚——!咚——!咚——!” 一阵震天动地的开场鼓声余韵未歇,将台后三声号炮冲天而起:“轰!轰!轰!” 将台中央猩红大旗猛地一展,护卫将台的军阵如雁群般,“唰”的一声左右分开,所有军士同时锵然拔出腰刀或举起长枪,齐刷刷斜指向天汇聚成一片肃杀冰冷的钢铁森林! “吾皇万岁!大宋威武!” 军士们的吼声如同山崩海啸,直冲云霄! 这惊天动地的威势,瞬间点燃了谷坡上围观百姓的狂热! 压抑的寂静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与呐喊!声浪直冲霄汉,几乎要将山谷掀翻! 鼓声、炮声、呐喊声终于渐渐平息。 将台后方,一柄代表四品高官的褐罗银葫芦凉伞缓缓撑开。 伞下,东平知府程万里身着象征权柄的绯红官袍,头戴展脚幞头,不怒自威,在数名属官的簇拥下,缓步走到将台最前沿。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谷底肃立的千名武生,方才运足中气,声音洪亮如钟,清晰地传遍山谷每一个角落: “奉——旨——!”两个字如同定场法咒,所有嘈杂瞬间消失。 “大宋发解试武试,上为朝廷选拔英才,下为黎民招揽栋梁!今日校场诸生当以弓马定高下,以策问论取舍!望尔等抖擞精神,各展所能,勿负皇恩,勿负此身!” 程知府的声音抑扬顿挫,带着官场特有的腔调与威严。 西门庆端坐于白龙马上,银盔下的面容沉静如水,他对程知府那套冠冕堂皇的开场白,如同隔夜的馊粥,半点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程万里训话完毕,在伞下落座。 将台一侧,一位身披亮银锁子甲,头戴凤翅盔的年轻将领已大步登台声如洪钟,干脆利落地宣布: “立箭靶!所有考生听令:催马绕场十圈!跑完立回起点,相隔百步,射固定靶!武举第一关,考校马上骑射!” “是董将军!双枪将董平!” “好一个双枪将!果然帅气威风!” 一队军士吭哧吭哧地将数十面巨大的箭靶抬入场中,重重地树立在校场远端。 军官手持名册,开始按序高声点名: “甲字科!出列——!” 甲字列五十多名武生齐声应诺,翻身上马。 军士们快步上前,递给每名考生一个沉甸甸的皮质箭壶,壶中插着十支制式雕翎箭。 为首的军官厉声喝道:“每壶十支箭!箭杆之上,皆刻有你等编号印记!射完之后,自有专人验靶。” “得令!”这一队武生轰然应诺,声音带着紧张的颤音。 “咚咚咚!”三声急促的鼓点如同催命的符咒骤然响起! “驾!”“驾!”! “嘶聿聿——!” 一声鼓响,马蹄声轰然炸响,烟尘冲天! 五十匹马如同离弦之箭,在偌大的校场里疯狂绕圈!一圈、两圈……十圈跑完,马和人的差距就出来了,有的马累得口吐白沫,骑手更是被颠得七荤八素。 军官扯着喉咙吼:“各就各位!瞄准箭靶,胆敢扰乱秩序者,立刻扠出校场!” 马儿刚在百步开外喘着粗气站定,头排武生已经张弓搭箭!嗖嗖嗖——! 一片破空声后,喝彩声夹杂着哄笑声响起——数十个箭靶上,歪七扭八地插上了不少箭,更多的箭却射在空处。 围观百姓距离太远,是看不清箭靶的,立刻就有军士顶着大圆盾,麻利地飞跑上前,拔下箭靶上的箭矢,细细查验登记。 半炷香的工夫,验靶的十名军士齐声报数: “甲字一号武生,中五箭,两箭红心!” “甲字二号武生,中三箭,一箭红心!” “甲字三号武生……咳,中三箭,未见红心!” …… 围观百姓听到报数,又是一阵哄笑。 核桃树的粗壮枝桠上,时迁嘿嘿笑道:“武二哥,您听听!就这手活儿,也敢来考武举?给俺家主公提鞋都不配!” 武松瓮声瓮气地道:“哼,这几个怂货,自然不配与二哥相比。不过……” 他话锋一转,浓眉微蹙,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二哥的射术,俺心里有数。只盼他能有一两箭侥幸上靶,别剃个光溜溜的大鸭蛋回来,不然脸面上实在难看……哎,菩萨保佑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十箭连珠全中 甲字科比完,片刻后,乙字科上场。 这一轮似乎水平稍高,按照军士的报数,最好的武生射中了八箭,其中三箭正中红心,引来一片叫好。 “丙字科——!出列——!” 终于,轮到了西门庆所在的队列。 一名军士快步上前,递给西门庆一个沉甸甸的箭壶。 在交接的瞬间,那军士身体微微前倾,用极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解元郎切记,一定要与其他武生一同放箭,切莫独自抢先或拖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哦!” 西门庆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嘴角挂起一丝弧度。 “咚咚咚!”催命的鼓声再次炸响! “丙字科——!出发——!” “驾!” 西门庆与其他丙字科武生同时猛磕马腹,策马冲出!白龙马长嘶一声,四蹄发力,如一道银色闪电般疾射而出! 它仿佛天生属于这奔腾的沙场,速度快得惊人,蹄下生风,西门庆只觉劲风扑面,几乎睁不开眼,眨眼间就又将同科武生远远甩在身后。 十圈快如疾风掠地! 当西门庆勒马稳稳停在百步线外,气定神闲时,第二名离他依旧差了一圈有余! 他勒住白龙马,那马儿只是微微打着响鼻,昂首挺立。 他可不着急,深吸一口气,努力调匀因为高速奔驰而略显急促的呼吸。 他在等,等其他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的同科武生们终于赶到,因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片刻,其他同队武生先后赶来,在百步线外勉强排成歪歪扭扭的一排,各自抽出弓箭,神色凝重地瞄准箭靶。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所有武生的弓都已拉开,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嗖嗖嗖嗖——!” 刹那间,一片密集的箭矢如同骤然袭来的暴雨,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向着百步外的箭靶群倾泻而去! 箭雨交织,遮天蔽日! 就在这箭雨最密集的瞬间,西门庆探手从箭壶中抽出一支雕翎箭…… ——搭箭——开弓如怀抱满月——咻!咻!咻……! 单看射箭的动作,西门庆的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停顿,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一箭刚离弦,手指已抽出下一支,搭箭、开弓、松弦!弓弦的震响连成一片! 这些天,射箭准头先不说,这射箭的动作却练得潇洒至极。 十支利箭,一支紧跟着一支,化作十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灰影,混在漫天飞舞的箭雨之中,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射向他前方的箭靶! 西门庆射完最后一箭,他心里自然有数,早就沉到了谷底! 十支箭,在他的视野里,轨迹似乎……完全失控!有的高高抛起,有的远远偏左,有的急速下坠,有的斜斜向右……如同受惊的鸟群,上下左右,胡乱横飞! 别说射中那小小的红心,他甚至绝望地看到,最近的一支箭,在距离他自己的箭靶边缘飞过时,也足足偏开了三尺多远!噗嗤一声,斜斜地扎进了隔壁武生靶位前的泥土里! “噗哈哈哈……!”西门庆神识众,锁灵放声大笑,“废柴!好俊的连珠箭法!箭箭……脱靶!哈哈哈!废柴!你这箭术,是跟师娘学的吧?还是只会射……嗯?” 西门庆猛地闭上眼睛,头盔下的脸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心道:“高衙内,瞧你的了哦~” 那十名顶着圆盾的军士再次飞奔而出,顶着盾牌,熟练地穿梭于箭靶之间抄录计数。 方才交给西门庆箭壶的一名军士跑到近前,指挥其他人拔掉箭靶上的箭矢,亲自拿笔记录起来,另一人则蹲下身,似乎先快速拔掉了靶前泥土里斜插的几支“流矢”,然后才抬头看向靶面。 “我……我是眼花了吗?”西门庆看向百步外的一个箭靶——那正是他刚才瞄准的箭靶,那面箭靶中央,殷红的圆心周围,赫然深深地插着十支尾羽兀自颤抖的雕翎箭,正正钉在那碗口大小的血红圆心之内! 验靶的军士一番登记,片刻,他猛地挺直腰板,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喊,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变调,甚至盖过了其他报数的军士: “丙字七号武生西门庆——!发十箭!十箭全中!全部正中红心!” “什么?!” “十箭全中?四箭红心?!” “我的老天爷!” 整个喧闹的校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死寂!绝对的死寂! 无论是将台上的考官,还是谷坡上的百姓,亦或是场中其他武生,都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这死寂仅仅维持了一息! “轰——!!!” 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猛烈喷发!整个伏虎谷彻底沸腾了!炸雷般的喝彩声、惊叹声、难以置信的尖叫声如同海啸般冲天而起! 声浪之巨大,震得山谷嗡嗡作响,仿佛连天上的流云都要被冲散! “神箭!神箭手啊!” “十箭连珠!箭箭正中红心!神乎其技!” “西门解元!文武双全!真乃神人也!” 远处的军士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骇然与敬畏,互相使着眼色低声惊叹: “我的老天爷……这……这箭法简直不是人!是天上箭神下凡了吧?” “十箭连珠全中,真要是上了战场,那不得是个收魂的阎王爷?” “文曲星下凡玩弓马,原来玩的是神仙手段!” 西门庆骑在马上,身体猛地一僵! “高衙内!果然好手段!”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舞弊,这一定是极其高明的舞弊! 在乱箭齐发、视线最混乱的瞬间,身手持圆盾的验靶军士一定做了手脚!将自己射偏甚至脱靶的箭,或者预先准备好的箭,迅速插到了他的靶子上! 如此天衣无缝!这需要多么精准的配合和胆大包天的手段!一股寒意夹杂着狂喜,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后背刚刚干涸的冷汗再次涔涔而下。 众武生纷纷侧目,望向那匹神骏白马上的银甲身影,目光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随后转化为浓浓的敬畏与钦佩。 西门庆感受到无数道灼热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强迫自己迅速恢复那副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姿态。 他缓缓抬起戴着铁护腕的右手,朝着四周投来钦佩目光的武生们,随意地抱了抱拳,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谦逊”。 只有他自己知道,高衙内……果然手眼通天!这份“大礼”,真是送到了他的心坎上,也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马蹄奔腾,箭矢穿梭。 偌大的校场,上千名武生轮番上阵,足足耗费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日头升到中天,晒得盔甲滚烫,才将这场关乎去留的马上骑射全部考校完毕。 将台旁,一名旗牌官手持最终汇总的成绩簿,走到台前,运足中气,高声宣读结果: “武举发解试第一场,马上骑射成绩如下:” “头名——阳谷县,西门庆!” “次名——阳谷县,祝彪!” …… “知府大人钧令:凡此场骑射,中靶之箭少于三者!未有一箭射中红心者!或脱靶箭矢超过三箭者——以上人等,无论成绩高低,即刻下马,退出校场!不得参与后续比试!” 这三条铁律如同三道冰冷的闸刀轰然落下! 刚才还兴奋躁动的校场,瞬间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 兴奋的欢呼戛然而止,换来的是无数声绝望的叹息、懊恼的捶胸顿足,甚至有武生当场红了眼眶,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掩面而泣! 片刻之后,大批手持名册、表情冷酷的军士走入武生队列,开始按册点名,厉声呵斥被淘汰者离场。 人潮如同退潮般呼啦啦地散去。 拥挤不堪的校场,瞬间变得空旷了许多,只剩下稀稀拉拉一百来人还留在马上,一个个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后续比试的凝重。 西门庆端坐马上,银甲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他环顾四周,心下也是暗暗吃惊,仅仅这一场马射,上千名武生就被刷掉了八成有余! 淘汰率之高,竞争之残酷,远超他的想象。 留下来的,无疑都是弓马娴熟之辈,接下来的较量,只会更加凶险。空气中弥漫着更为浓烈的竞争火药味。 “嗒、嗒、嗒……”清脆而缓慢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的压迫感。 西门庆勒马回头。 只见祝彪、祝龙、祝虎三兄弟,骑着高头大马,不紧不慢地绕到他身边,呈一个品字形,将他隐隐围在中间。 祝虎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如同毒蛇。 他驱马靠近西门庆,压低了声音,那笑声如同砂纸摩擦般刺耳:“西门押司,药谷之前,蒙您‘大恩大德’,我兄弟三人……铭、记、在、心!今日团战搏杀……嘿嘿,刀枪无眼,拳脚无情。我三兄弟……定当‘尽心竭力’,将这份‘恩情’,原原本本、连本带利地‘奉还’给您!” 西门庆淡淡一笑。 不过,接下来祝彪在马上探身上前的一句话,却让西门庆心底升起巨大的危机感:“西门解元,我三兄弟联手,向来未尝一败,你可要小心了!’” 西门庆银甲下的脊背陡然僵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四者剩三 轰——!轰——!轰轰轰轰! 急促而沉重的鼓点仿佛撕裂了空气,带着千军万马冲锋的磅礴气势,自校场鼓楼连绵炸响。 欢呼声与喧哗声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开,声浪层层叠叠,震得人耳膜嗡鸣。 校场正中央,上百名武生挺立如松,目光坚毅,甲胄的金属叶片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泽。 能通过骑射考核,站在这片尘土飞扬的土地上,他们已然是这届武生中筛选出的顶尖人物,心中自是豪气干云。 将台上,一面“肃静”“回避”的官衔牌下,兵马都监董平见知府程万里略一颔首,立刻上前一步,声若洪钟:“传令!全体武生,即刻下马卸甲!策问考核,两刻钟后开始,不得延误!” “哗啦——喀拉拉!”上百名武生齐刷刷翻身落鞍,动作整齐划一,沉重的护肩、胸甲被迅速解下,叠放在各自马鞍旁,露出汗水浸湿的内衫。 早有军士等候在旁,迅速涌入场中牵起马缰,将战马安抚着引向校场边缘马槽,里面盛满了刚从深井中汲上来的清洌井水。 突然,马槽旁异变陡生! “唏律律——!”一声格外嘹亮且带着挑衅意味的长嘶划破空气。 众人惊愕抬头,只见一匹白马,正霸道地独自占据整整一条水槽。几匹马儿想去饮水,却被它晃动大头,巨口一张,狠狠咬向几匹马的脖颈……马槽边瞬间陷入混乱,马蹄翻踏,尘土飞扬。 十几名军士脸色大变,慌忙冲上前去,死死拽住白龙马的缰绳,才堪堪稳住受惊的马群。 不一会儿,一队军士吭哧吭哧抬出来数张大木板,在空旷的校场中央一字摆开,在木板上每隔一丈,摆放好笔墨纸砚。 董平高声宣布:“策问考题,主考经义政事精髓!为示公允,请程大人当众出题!” 程万里从凉伞下踱步而出,走到将台边缘。 程万里沉思片刻,朗声道:“问:今朝廷欲复河湟故地,然青唐羌据险死守,西夏拥铁鹞子虎视侧翼。当如何运筹粮道、整军三事,使王师进可犁庭扫穴,退可固守陇右?” 程万里这道题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北宋边关与西夏接壤向来摩擦不断,他问的是粮道、整军这两件事,每一件事都问在关键处。仅靠死背《武经七书》回答这道题目,只能贻笑大方,若无远见卓识、洞察时弊的真才实学,写出的不过是隔靴搔痒的空谈。 “肃静!”董平适时打断场下不可避免响起的低微议论声,声若洪钟补充道:“此题考究经世济用之才!诸位武生不必面面俱到,择关键处试论之即可!限时——一个时辰!开卷!” 哗——! 木板碰撞的轻响,墨块在砚台上研磨出沙沙的声音,纸页铺开的簌簌声……瞬间响成一片。 西门庆端坐在自己的桌案后,面上平静无波,内里却在神识海中疾声呼唤:“锁灵!速唤高仕德、吕轼前来!” “主公,何须呼唤!”一个半透明老者虚影,正是高仕德搭话道:“老朽早已候在此处多时了!嘿嘿,此题倒也不难,主公少安毋躁,容老朽细细推敲。” 几乎同时,西门庆感到自己的右手微微一麻,一团凝而不散的白雾,无声无息地接管了他持笔的右臂关节。 高仕德虚影在神识海中踱了几步,脸上显出几分得意:“主公!老朽想好了!嘿嘿,老夫当年在延安府辗转数十年,这两桩事体,看得真真儿的!” 西门庆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在神识中道:“好得很!那便看你的本事了。” 高仕德在西门庆脑中定了定神,开始用带着边塞方言腔调,清晰“念”道:“沈兄,请落笔——粮秣之困,不在转运之遥,而在硕鼠之贪……军士羸弱非关体魄,实因律法刺配囚徒为兵者居多……立功者,当效隋唐府兵遗法授田免役,优先分予戍卒家属耕种……” 高仕德所言滔滔不绝,旁征博引,条理分明,皆是切中要害的军务真知灼见。 另一边,吕轼“驾驭”着西门庆的右手,笔走龙蛇一笔一划都透着刚劲挺拔的力感,当真是大家手笔。 一个原本在校场巡视的监考官,不知何时悄然踱步到西门庆身后。 他本是面无表情地审视,可当目光触及西门庆那工整得令人惊叹的卷面,再细看那鞭辟入里的论述时,眼神中的惊愕、赞赏一点点累积,最后竟不自觉地频频点头,目光几乎黏在了纸上。 随着吕轼最后一次沉稳收尾提笔,一张考卷早已写得墨迹淋漓,满满当当。 西门庆写完最后一个字,吹了吹试卷墨迹。 一旁,监考官宝贝一样拿起试卷,急急向将台跑去,边跑边叫:“禀程大人,首卷收笔,请大人朱批!” 众武生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知府大人亲自批阅首卷,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将台上,程万里仔细看着答卷,越看越慢,越看越是专心,瘦削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又舒展开,嘴角不自觉间扬起赞许的弧度,频频颔首。 他能当上一府之尊,当然少不了舅父高俅的提携,但也并非草包一个,还是颇有些见解的。 他又把卷子递给董平和几位武将考官传阅。 众人看罢也都面露赞许:“单是这字,就堪称书法大家!更难得这份见识,句句皆是老成谋国之言。好卷子!” 程万里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捻须微笑:“英雄所见略同。此卷,头名当之无愧!”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的光阴竟如水般从沙漏中滑落。 军士们列队上前,迅速而有力地收走了所有考卷,不管上面是洋洋洒洒还是寥寥数语。 午时已到,军士们抬来大食盒给武生们分发午饭。 将台上的程万里等官员却顾不上吃饭,紧盯着考卷一份份审阅批改。 良久,旗牌官奉命登上将台,高声宣布:“程大人及诸位考官阅卷完毕!念到名字的留下,没念到的即刻离场!稍后所有考卷将张贴在校场外,供诸武生自行查阅!” 西门庆心想:“这法子倒公平,优劣一目了然,谁也做不了假。” 旗牌官打开名单,那声音响彻云霄: “——西门庆!” “——祝彪!” “……祝龙!” “……祝虎!” 一口气,整整十六个名字被他以最快的速度唱出,每一个名字落地,留在场上的人眼中便多一分庆幸或紧张。 棋牌官高叫:“未念到名字的,即刻离场!” 大多数武生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来,到水槽边认领马匹,黑着脸离开校场。 却有两人不服,大声嚷嚷着不公。 棋牌官眼睛一瞪,厉声喝道:“扠出去!戴枷示众!” 两队军士如狼似虎般扑上去,将那两人拖出校场,一脚踹跪在地,咔嚓两声,用沉重的木枷锁在校场门前栅栏上! 片刻之间,校场中央只剩下十六名勇武魁梧的武生。 气氛骤然紧绷到了极点,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武试中举只有四个名额,将如同沙海淘金般,在这十六名猛士中诞生! 旗牌官再次高喊,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即刻披甲!上马!” 沉重的甲胄再次加身,叮当作响,铁片摩擦着汗湿的内衬,带来一种既束缚又充满力量的感觉。 随即,又一队军士吃力地抬来了数个大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兵刃陈列开来。 西门庆的目光迅速扫过兵架。 那支沉甸甸的镔铁点钢枪——通体黝黑,枪尖一点寒芒带着不易察觉的血槽——仿佛命中注定般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大步上前,探手稳稳握住了冰凉的枪杆,手腕微微一抖,枪尖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咚!咚!咚!咚!咚!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呐喊,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整个校场! “主公!切莫冲动冒进!”高仕德焦急的声音再次在西门庆神识中炸响,“场中央十几条疯狗抢肉骨头!力敌纯属找死!保存实力为上,先游走周旋,引动他人厮杀,到后面再摘桃子就是!” 西门庆双瞳微缩,瞬间认同了高仕德的判断:“老狐狸说得对!” 他双腿一夹马腹,白龙马灵巧地驮着他向战场边缘稍稍撤开。 他手中长枪斜指前方,摆出一个标准的守御架势,目光警惕地环顾四周。 咚!咚!咚!震天的擂鼓声响起! 果然,一个戴铁盔的武生挺枪刺来。 西门庆与他战在一处,几招过后,他分明一枪就能将他挑于马下,但转念一想,何必着急?先拖延一会儿岂不更妙? 果然,西门庆只守不攻,像走马灯一样缠住铁盔武生。 另一边,十余人杀得难解难分,刀光剑影,吼声震天。 阵阵厮杀声响彻校场,不过半炷香功夫,西门庆余光一扫,只剩下三个武生还骑在马上。 时机到了!西门庆不再留手,他与那黑甲武生错身而过的瞬间,一股沛然莫御的狂暴力量骤然从腰腹发力…… “嘭——咔啦!”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重击声响起!西门庆枪杆眼看就要砸上他的脑袋,却轻轻一偏,瞬间改砸为磕,直磕向他的肩膀,那名考生大叫一声,被磕下马来。 嘶——! 西门庆策马侧身,目光如电扫过整个血染的校场!刚刚还喧嚣鼎沸的战场,此刻安静得只剩下零星的战马悲嘶和倒伏者的呻吟。 入目所及,仅有三名骑士还高高坐在马背上! 看清那三人面貌的瞬间,西门庆后背猛地窜起一股直冲天灵盖的寒意! 祝龙、祝虎、祝彪! 第一百一十四章 匹马胜三雄 祝家三兄弟各据一方,三角站位,如同三头刚刚饱饮鲜血、余威犹在的恶狼! 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挤压过来。 西门庆心中警铃大作:“好手段!竟然让他们三个一起闯进了最后!这是死局……要命的一对三!” 武试只取中四人,说起来,西门庆与祝家三兄弟都已经中举,现在争的,只是谁是武解元罢了! “哈哈哈!”祝彪率先发出一阵极其嚣张刺耳的大笑,他故意动作缓慢地将自己那柄沾着鲜血的长枪横放在马鞍桥上,拖着长腔叫道:“哟呵!西门押司!好本事啊!说吧!你是自己识相点儿自己下马认输,还是等我们哥仨一起‘费点心’,亲手‘帮’你下去?哈哈哈!” 祝龙、祝虎像是听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与他一同爆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狂笑,如同夜枭怪啼,响彻寂静的校场! 这赤裸裸的、三对一的绝杀之局,顿时引爆了全场! “三个打一个?直娘贼!祝家你们他娘的要脸不要?” “混账!规矩何在!”场外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吼声此起彼伏。 场内,旗牌官也脸色大变,这等场面明显有悖于武举公平的初衷。 他急忙转身,几步冲上高台,向程万里低声急促禀报:“大人!祝家三兄弟刻意合流,欲围杀西门庆一人!此等情形……是否……?” 高座上的程万里眼神阴沉,他侧过身,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身后一个漫不经心摇着折扇的身影——高衙内。 高衙内嘿嘿一笑,凑过来轻声说了几句话。 程万里坐直了身子,说道:“团战规矩历来如此,武试历来是生死不论,今科不可破例。” 旗牌官只得转身,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战——!” 祝家三兄弟等的就是这一刻! 三人眼中凶光一闪,齐声暴喝,挺起手中长枪,纵马便向西门庆联手冲杀而来! 西门庆喉间低吼,枪锋撕裂空气迎面撞向祝龙! 双马闪电交错,祝龙枪尖毒蛇般噬向面门,西门庆沉腕荡开枪刃,枪尾顺势抡圆如重锤砸落——祝虎横枪格挡的震鸣未歇,祝彪的枪尖已刺破气流,直钻腰肋! “啊!”西门庆一声大吼,狠狠抡起长枪划出一个大圈,这才避开三兄弟围攻。 将台上,董平忽地站起来,他看出来了,祝家三兄弟心意相通,攻守如同一人,这场团战西门庆凶多吉少。 校场外,众秀才外行看热闹齐声喝彩,他们只看见西门庆一招逼退三人,却不知西门庆实是险之又险! 校场门前,扈三娘柳眉倒竖,回过头来,向一名中年武师拱手问道:“栾教头,我看西门庆那淫贼必败!” 这名中年武师正是名动江湖的祝家庄教头栾廷玉,也是祝龙、祝虎、祝彪三人的师父,此时的他望着校场胸有成竹,捋着短须道:“嗯,西门庆撑不过十个回合,不过,你为何叫西门庆‘淫贼’?他在阳谷,声明不错!” 扈三娘红了脸,‘兜兜’的事,她可说不出口,只说:“听说以前,他可是个沾花惹草的惯犯!” 栾廷玉一笑,道:“这个我也听说过,不过我们不能总用老眼光看人嘛。” 扈三娘气鼓鼓地没有说话,反正从她看见西门庆马鞍那一刻起,西门庆就被烙上了‘淫贼’的印记! 果不其然,校场上西门庆形势越来越危急。 祝家三兄弟呼哨连连,围着西门庆走马灯一般旋转起来连刺带砸,西门庆顾前顾不得后,顾左顾不得右,一阵手忙脚乱。 “当”的一声,西门庆后背中枪,祝彪长枪擦着护心镜而过,溅起一溜火花。 好在盔甲极佳,西门庆并未受伤。 三兄弟一声冷哼,又结成铁三角纵马上前,马匹踏着诡步环绕奔驰,竟如嗜血的车轮战阵,枪影从四面八方暴风骤雨般刺砸而下! “祝家崽子!三打一算什么好汉!爷爷刨了你家坟头!”核桃树上,时迁急得脏话连连骂出。 不远处,栾廷玉嘴角噙着冷意。 这铁桶阵乃他心血所铸,西门庆已成瓮中之鳖! 死局?西门庆眼底却燃起更暴戾的火焰,祝家三兄弟的狞笑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就在祝虎毒蛇般地一枪再次刺向西门庆腋下,祝彪则阴险地一枪捅向他战马后臀,试图彻底打破西门庆平衡的千钧一发之际! “唏律律——!” 一声惊天动地的恐怖嘶鸣,撕裂了如雷的战吼与呼哨,西门庆胯下白龙马——竟然毫无征兆地彻底发狂了! 这匹神骏非凡的异种龙驹,就在祝彪的坐骑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瞬间,硕大的马头猛地扭回,血盆大口豁然张开,对着祝彪胯下马的后胯,狠狠一口噬下! “噗嗤——!” 滚烫的、鲜红的马血如同喷泉般猛然迸射而出,溅得祝彪的铠甲一片淋漓。 这一口,竟直接撕开了祝彪战马后胯一大块肌肉! “孽畜!”祝彪惊骇欲绝!回身反手就是一枪,枪尖闪电般捅向白龙马颈侧! 他要废了这疯马! “滚开!”西门庆怒吼,动作迅捷得如同一只捕食的鹞鹰!手中长枪“当啷”一声贴地挑起,险之又险地将祝彪的枪尖狠狠挑开! 几乎就在西门庆挑开祝彪枪尖的同时,暴怒状态下的白龙马仿佛完成了某种凶戾的连锁反应!那铁铸般的后蹄猛地扬起、后蹬! 动作之暴烈、速度之快、力量之沉猛,哪里像是马蹄,分明是一柄裹胁着风雷之威的攻城巨锤! “砰咔——!”这一蹶子,正踢在祝虎座骑头颅上! 一声令人牙根发酸的、如同朽木折断般的沉闷骨裂声骤然炸响! “唏——咴儿咴儿——!” 祝虎胯下马承受不住这如同重锤般的恐怖一击,整个马头被踹得向侧面诡异扭曲! 醉酒般向后倒退数步,轰然翻倒在地! 祝虎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抛飞出去。 “好!”西门庆大喜,他甚至能感觉到白龙马心脏如狂鼓般撞击自己大腿的震动! 这默契、这反击、这凶威!不趁他病要他命,更待何时?他一抖枪尖,扭身扎向祝龙! “大哥小心!”刚刚狼狈稳住的祝彪嘶声惊叫! 祝龙被这突兀到极点、惨烈到极点的战局转换震得心神巨颤,嘶吼着将手中长枪如铁闸般奋力上架! “锵!” “呲呲呲——!” 双枪再次悍然相撞,更致命的一幕再次发生!白龙马凶性已然彻底激发! 这头暴烈的龙驹仿佛杀红了眼,根本不待主人指令,就在两枪相抵的瞬间,马头猛然一偏!盯住了祝龙坐骑的咽喉软肉,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森白巨齿豁然闭合,马头死命摇摆,瞬间撕扯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马肉来! “咔嚓!噗嗤——!” 这一次,利齿入肉、撕开血管和肌肉的恐怖声响,比刚才任何声响都要清晰!如同高压水枪般的马血狂喷而出! “嘶——吼——!”祝龙座骑发出垂死挣扎的悲鸣,不顾一切的疯狂人立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轰然一声巨响,侧身砸落在地!激起漫天黄尘! 而祝龙,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被千斤战马压在了马身之下! 瞬息万变!兔起鹘落之间,整个校场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呼哨、马蹄、呐喊、咒骂,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祝龙凄厉的惨嚎,祝虎倒地后痛苦的呻吟,以及白龙马沉重的鼻息和咀嚼马肉般的恐怖动静,在漫天飞舞的尘埃血雾中回荡! 祝彪呆滞地勒住因为恐惧而狂躁不安的坐骑,头盔下的脸庞毫无血色,如同刚从墓穴里爬出的僵尸。他的大哥……他的二哥……他们的坐骑……那匹染血的疯马……西门庆……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血腥、太颠覆!他脑中一片空白。 而西门庆,提枪跨坐在那匹如同从尸山血海中踏出的魔驹之上,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长枪。 染血的枪尖,冷漠而精准地指向了呆若木鸡、浑身发抖的祝彪!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西门庆——!”祝彪胸中最后的血勇和对兄长惨状的无穷怨恨终于爆发! 他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什么胜负荣辱,统统被抛到脑后,只剩下同归于尽的暴戾! 他猛力一磕马腹,催动胯下战马,挺起长枪,催马直冲西门庆扑去! “驾!驾驾!”祝彪双脚疯狂踢蹬着马腹,催逼着坐骑冲锋。 然而……他坐下那匹战马,四条马腿如同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突然,后腿一软,前腿一跪,如同被无形的巨山压垮,轰然一声跪伏在地! 巨大的惯性让祝彪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马背上狠狠向前摔了出去!扑在满是尘土和血污的地面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这匹战马怕了!源自血脉深处的兽性恐惧让它彻底失去了站立的勇气! 人会怕人,马……也会怕马!而且是那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恐惧! “啊——!” “赢了!西门庆赢了!” “西门双解元——!” “神驹!神驹啊!” 紧接着,所有被这惊天逆转刺激得热血上涌的百姓,无论之前立场如何,此刻都只剩下最纯粹的、对力量和奇迹的崇拜与狂热呼喊!如同积蓄已久的海啸冲垮堤坝! 第一百一十五章 漕运账册?怎会…… 日头已经偏西,但炽热的阳光,依然将校场蒸腾起一层迷蒙的热浪。 校场四围的观礼台和天然坡地上,早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此刻,仿佛一口压抑了许久的热锅终于掀开了盖,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天而起,汇成了一道狂热与惊叹的洪流。 校场中央,白龙马正不安地踏动四蹄,温热的血沫正从它口中滴落。 它忽的双蹄离地,人立而起,马首高昂,鬃毛飞扬如雪白的怒焰。 马背上,西门庆的身躯稳如山岳,长枪直指天空,宛如从修罗血海中踏出的神魔降世! 场边的旗牌官狂奔过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禀…禀告西门解元!程大人有令,获胜者不必卸甲下马!请……请速至将台!” “驾!” 西门庆双腿猛地一夹马腹,白龙马四蹄翻腾如风,带着主人开始在校场中疾驰绕行! 哒哒哒哒……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敲在每个人心头。西门庆高踞马背,目光如电,缓缓扫过黑压压的围观人群。 他感受着胜利带来的无上荣光,更清晰地感受着自己正踏在一条通向更高权力巅峰的道路上。 绕场一周,白龙前蹄轻点,停在了离将台数步之遥的正前方。 将台上,知府程万里和通判吴满有站起身来。 程万里双手扶着台前的栏杆,身体微微前倾。 西门庆在马上对着将台上一揖,动作干脆利落:“晚生西门庆,叩见知府大人,吴通判!” “好!好!好!”程万里上前一步,笑道:“文武双全者,自古凤毛麟角,难得!难得!自我大宋开科取士以来,从未有过一人独占文武两科解元的无上荣光!不想今日我东平府,竟出了这般麒麟儿!哈哈哈哈哈……” 程万里心中那份狂喜,如同滚烫的蜜糖在胸中翻涌。 西门庆在发解试中,文试以经义文章折桂,武试凭手中刀枪摘元,双榜夺魁!这是实打实的真才实学,没有半分水分! 如此年纪便有此等成就,其前途……程万里心中拨动着算盘珠——何止是不可限量?简直是直上青云!而这个即将飞黄腾达的天才少年,今后就是他程万里座下最耀眼的招牌门生! 师凭徒贵,青云直上……程万里越想心越热,越看台下的西门庆越是满意,简直像看到了一座行走的金山和登天梯! “快!取大红绢花来!”程万里心潮澎湃,难掩激动:“本府要亲自为我东平府的麒麟儿佩戴上!” 旁边侍立的军士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要跑下将台。 “且慢!府尊大人!”一直躬身侍立在程万里身侧的通判吴满有,向前半步,靠近程万里,压低了点声音:“大,这西门庆是独得文武双解元的…旷世奇才。仅佩戴一朵解元花,似…似乎分量上略有不足啊?” 程万里脸上的笑容猛然一顿,随即像是反应过来,酣畅淋漓大笑道:“哈哈哈!吴通判所言极是!双解元,自当配双红花,方显隆重!” 他大手一挥,军士心领神会飞跑着去了。 不消片刻,军士取回两朵用红绸精心扎制而成的大红花,程万里与吴满有相视一笑,一前一后,将两朵红花佩戴则会西门庆的胸背上! “好!好一个文武双全!”程万里满心舒畅,挺直腰板,迈着四方步站回到将台最前沿,面朝整个喧闹的校场。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喝道:“诸民静听!本府正式宣布——”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调动着全场的气氛,校场内外骤然安静了许多,“今科东平府发解试武试魁首,阳谷县西门庆——获赐武解元功名!” “噢——!” “解元公威武——!” “双解元!西门大官人!” 校场地势形如一个巨大的凹谷,程万里这中气十足的宣告声被谷地聚拢放大,清晰地传入四周观礼的万千民众耳中。 刹那间,更大的一波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如滔天巨浪般从四面八方的山坡、观礼台席卷而来!声浪撞击着山壁,嗡嗡回响,几乎要将整个谷地彻底淹没! 喧嚣洪流中,西门庆在将台上躬身行礼,但却敏锐地捕捉到,南侧谷台上,此刻却呈现出一片诡异的沉默。 巨大的喧嚣仿佛在他们面前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扩散出去,反馈回来的却是欢呼声寥寥无几,甚至连象征性的掌声也是稀稀落落,透着一种强烈的疏离和冰寒。 殊不知,此时的北侧谷台,正上演着远比西门庆夺魁、程万里封赏更为惊心动魄、足以捅破天的一幕! 就在程万里宣布西门庆武解元,全场沸腾的当口,十几名皮肤黝黑的纤夫,如同幽灵般悄然出现在秀才群中。 他们每人怀中都抱着厚厚一摞发黄卷起的纸册,两人一组,借着人群的掩护,将那些厚厚的大册子飞快拆分成一本本轻薄的小册子,然后精准而快速地分发到谷台上一个个秀才手中。 整个过程在巨大的喧闹掩盖下,显得异常隐秘而迅疾。 这些秀才们本来正因为西门庆那惊世骇俗的一战而情绪复杂,有的嫉妒,有的感佩……然而—— 当一名须发花白的老秀才漫不经心地翻开手中的小册子时,他的目光骤然凝固!浑浊的眼睛在一瞬间瞪得滚圆。 “咦?这……这是……”旁边的同伴只看了一眼,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 仿佛瘟疫传播一般,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秋夜里骤然响起的无数气短嘶鸣! 无数拿到册子的秀才们,脸色从茫然到惊愕,再到铁青,瞬间“轰”的一声低低地炸开了锅! “快看!这…这不是‘大龙’船行的漕运账册吗?怎会…” “天爷!这…这数目…去年秋天咱们须城赤地千里,何曾下过大雨?还说什么大风暴雨沉了十七艘粮船?放他娘的屁!” “嘶…你看这条!元符三年十一月,中都赈灾?我家就在码头上,亲眼所见只开来五艘小破船!且装的是陈年麸糠!这里居然记录开去二十艘大船,还他妈的是细粮?” “入他娘的!黑了心了!十几万石的粮啊!这账……这账根本对不上!” …… 愤怒的低语如同点燃的火线,迅速蔓延。这些平日里温文尔雅、满口圣贤文章的秀才们,虽然功名尚浅,却大多有着读书人的迂执热血和家国情怀。 原本还算有序的谷台,瞬间陷入一片骚动混乱的海洋! 就在这时,又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嘈杂的人声上方陡然响起:“诸位!‘大龙’船行账册上记作入库的新粮、细粮就比实际纤夫运走的粗粮、霉粮多了十几万石!那些凭空‘入库’的新粮细粮,十艘船里有七八艘都被记录为遇到风浪、暴雨、暗流而‘沉没’!哈!青天白日,这些粮食,这些沾着百姓血泪的救命粮,都被什么人吞了?” 众秀才都是识文断字的人,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矛头,所有的怒火,如同无数支淬毒的利箭,瞬间直指校场中央将台上程万里背后的那个人——富大龙! 轰——! 刹那间,整个北侧谷台彻底炸开!三千多双喷火的眼睛,齐刷刷地死死盯住了谷地下方将台上那个身影! “富大龙,吸食民脂民膏!不得好死!” “豺狼,还我百姓救命粮来!” “狗屁船行!分明是刮地皮的豺狼!” …… 粗鄙恶毒的咒骂声如同火山岩浆,瞬间从谷台上狂涌而下! 原本将台上,程万里还沉浸在西门庆双元加身的巨大喜悦和百官恭贺的飘然之中。骤然间,南谷台上呼海啸般的怒骂声如同冰水当头浇下,他那张老脸瞬间僵硬了! 一名典吏飞跑至程万里身后,拿着一本账册,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当“蛀虫”“豺狼”“狗官”等字眼一枚枚钉入程万里的耳膜时,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攫住,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别人或许不知,他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 程万里那瞬间扭曲的表情,更是清晰地落在西门庆如鹰隼般的眸子里。 将台上,程万里的脸色已经由红转青再转白,厉声喝道,“此等账册,根本就是来历不明!纯属别有用心之人伪造,意图栽赃陷害‘大龙’船行!今日发解试既已圆满结束,你等既然名落孙山,就该静下心来,焚膏继晷,发奋苦读,哼!速速散了便是!” 富大龙就站在程万里身后,向南固态 他话里软中带硬,试图用“名落孙山”的身份和前程来瓦解这些读书人。 然而,他这一句“名落孙山”,不仅没有起到安抚作用,反而如同往刚刚平静些的油锅里又丢下了一把冰块! 轰——! 众秀才一听到“名落孙山”就气不打一处来,手里账册抖得哗哗响,大叫: “我等虽未中举,但报国之心从未清减,这账册如此明白,你查也不查便说是‘来历不明’?” “张文远斩首时,多少百姓为其还粮?这也是假的不成?” …… 程万里身后,富大龙扭着肥胖的身子,向着南谷台团团一揖,喝道:“诸位,凡事总要讲求个证据,对吧?岂能如此空口白牙侮我清名?” “对对”,高衙内也在将台上大笑,指着众秀才喝道:“连个发解试都能落榜,还个个义愤填膺,充什么大尾巴狼?哈哈!” 富大龙和高衙内的话,彻底引爆了所有秀才的怒火! “落地?你也配说‘落地’二字?光着腚满大街跑,你还有脸说!” “你在贡院前那字,写得比狗爬还不如!” “哼!什么科考?堂堂发解试,竟成了权贵子弟的走马场!” …… 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火力转移,连西门庆都微微讶异地挑了挑眉。 “砸富大龙!” “砸‘球二代’!” 南谷台本就居高临下,霎时间,碎石子、野果、布鞋、草鞋……雨点般朝着将台砸了过去! 砰!哗啦!噼里啪啦! 第一百一十六章 呦呦鹿鸣 碎石子、松果等砸在将台遮阳的棚布上,发出爆豆子般的响声。 一块飞得高的碎石擦过程万里官帽的帽翅,吓得他猛地一缩脖子! 现场瞬间陷入一片混乱!衙役们慌忙举起盾牌和水火棍格挡,现场一片尖叫、怒吼和东西砸落的杂乱声响! 程万里脸上最后一丝镇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浇灭了! 他心知此刻弹压已经不可能,对着身边同样惊慌失措的吴满有、董平等人一挥手,几乎是嘶声喊道:“回城!速回府衙!” 一众心腹手持大盾,程万里狼狈万分地冲下将台的后梯,钻入一辆华丽的马车踉跄奔去。 程万里和高衙内动作还算快,但肥胖的富大龙可就不同了!他平日养尊处优,脑满肠肥,眼见着“雨点”密集袭来,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富员外莫慌!本将来也!” 董平一个箭步冲到富大龙身边,眼疾手快地将高衙内往自己身后用力一拉,大吼道:“盾牌手!围过来护住员外!” 几名举着大木盾的军士闻言,迅速以大盾护住董平和富大龙,构筑起一个临时的移动堡垒! 然而,愤怒的人群总有出人意料的缺口。 混乱之中,一个身材瘦削、面容激愤的秀才,硬是从衙役圈子缝隙中挤了过去,直扑富大龙! 就在距离富大龙只有三步时,那秀才猛地停住,腮帮子高高鼓起—— “呸——!” 一口积蓄了满腔鄙夷的浓痰,如同黄褐色的弹丸,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富大龙的眉心正中央! 富大龙脸上,那粘稠的黄白色液体,像蛛网般牵扯出几条令人作呕的细丝…… 现场为之一静!连董平都愣住了! “呜……嗷——!”片刻的死寂后,富大龙爆发出了一声杀猪般凄厉、愤怒到极点的惨叫兼干呕:“董…董都监!杀了!给我杀了这个腌臜狗贼!” 董平眼中凶光暴闪,钵盂大的铁拳已然带着破空风声狠狠地抡了出去! 砰!咔嚓! 第一拳带着迅猛无匹的力量,狠狠地砸在那猝不及防的秀才面门上,鼻梁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噗! 第二拳快如闪电,捣在那秀才柔软的腹部!力道之大,让那秀才的骂声瞬间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嘶气,痛苦地蜷缩起来! 砰! 第三拳势大力沉,狠狠砸在太阳穴!那秀才甚至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眼前一黑,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软塌塌地向后倒去。 那秀才躺倒在地上,身体抽搐着,喉咙里嗬嗬咒骂着: “咳咳……猪……猪狗不如,老子是……是须城人,你们……你们还盗卖官粮,呸……畜生……不如……一万八千二百三十六座新坟……哈哈!” “还敢狂吠?”富大龙眼中闪过一丝残忍,喝道:“取马粪来,给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塞到嘴里!压瓷实喽!” 两个军士立即铲起路边半湿不干的大块马粪,用尽力气猛地塞进了秀才满是血污的口中,又用铲柄捅得瓷瓷实实! 这一番惨绝人寰的操作,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上猛然盖上了沉重的锅盖!整个喧嚣混乱的谷台,如同被扼住了咽喉! 所有秀才都被这极度血腥、暴虐和侮辱性的画面惊呆了!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风吹过谷地的呜咽,以及那倒霉秀才如同濒死野兽在泥泞中挣扎的闷哼! 谷台上三千多双眼睛,此刻只剩下恐惧、绝望和如坠冰窟的寒意! “哼!一群只知摇唇鼓舌的废物!记住今天的教训!”富大龙脸上粘稠的浓痰尚未完全擦净,但看到周围秀才们那噤若寒蝉的神情,一股扭曲的快意瞬间涌上心头。 富大龙趾高气昂的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向倒地秀才的脸上重重“呸”了一口! 当夜,气氛诡异而紧张的东平府府衙大院内,灯火通明。 为了掩盖白天发生的巨大风波,也为了安抚和拉拢刚刚获得功名的“新贵”举人们,知府程万里传讯下去——今夜掌灯时分,今科发解试三十九名文举人与新进武举人一同前往墨街码头,自有船只来接,一同赴鹿鸣宴。 掌灯时分,西门庆、赵云宝等文举人和祝家三兄弟一同来到墨街码头,这里果然停着一艘画舫。 众人登上画舫,只感觉意气风发,一路沿河而下七八里,在芦苇荡中拐入一条人工开挖的河渠。 画舫再行盏茶工夫,顺水进入一处山庄后院,通判吴满有,和肥胖的富大龙正笑盈盈站在岸边,恭迎今科文武举人。 下得画舫,众人才知晓此处山庄名叫“鹿鸣山庄”,庄里秋菊盛开,又养着一群梅花鹿,颇为雅致。 宴席摆开,西门庆作为双解元,自然被安排在主位右侧第一个位置。 在他身侧,高衙内则早早换上了一身簇新的锦衣,神情倨傲中带着一丝虚浮。 西门庆他目光平静地从满桌菜肴上扫过:素炒的毛豆粒粒饱满翠绿,堆叠在粗瓷大碗里;酱红色的卤肉切成厚片,油光发亮;几盘水煮的青菜,碧绿却寡淡无味…… 席面满满当当,却都是些寻常市井也能置办的家常菜式。 西门庆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微不可闻的冷笑,心中暗道:“呵,官字两张口,这‘鹿鸣宴’却比寻常酒楼宴席还要小气几分。这一桌席面,恐怕二钱银子都用不了吧?” “鹿鸣宴”开始了。 杯盘未动,程万里先带领着新进文武举人,面朝汴京方向,整衣肃容,行三跪九叩大礼,感谢皇恩浩荡。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在花厅内嗡嗡回荡,带着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气息。 礼毕,程万里一抬手,一直侍立在一侧的老执事对着屏风后一挥拂尘。 屏风后丝竹之声悠然响起,正是《诗经·小雅》中的著名乐章——《鹿鸣》。 这是周代天子宴请群臣和宾客时所奏的专用乐章,意喻着君臣相的,英才济济。 乐曲声飘荡在花厅,许多新科举人听着这庄重而熟悉的曲调,仿佛自己已然置身于那巍峨的宫阙之下,与古之名臣同列,封侯拜相,功成名就,触手可及! 说起来,《鹿鸣》原出自《诗经·小雅》中的一首乐歌,一共分为三章:“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其含义,正是以原野上觅食的鹿群,发现丰美的食物便发出“呦呦”鸣叫召唤同伴前来分享为喻。 程万里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待一曲奏罢,他端起手中的酒杯,缓步走到厅中,说道:“鹿者,乃瑞兽祥麟。此兽天性仁厚,发现甘美食物,并不独享,反以‘呦呦’鸣声召唤同伴,共同享用。此等推己及人、同甘共苦之德,甚为可嘉!” 他目光扫过满场举人,眼神落在西门庆和高衙内身上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今天子英明,广开科考,求才若渴,尔等也当如这鹿群一般互相提携,为国家社稷分忧,为天下黎庶请命!方不负今日这‘鹿鸣’之期许啊!” 众举子纷纷起身,齐声应和,声音洪亮,气势十足。 程万里心中稍定,又举起酒杯,脸上笑容更加“殷切”:“来!老夫再敬诸位一杯!望我东平府今科举人,明年三月春闱之中,人人奋起,金榜题名,高中进士!个个成为我大宋柱石!” “借府尊大人吉言!” “谢大人!” “定当努力!” 西门庆端坐席间,姿态从容地与周围人——无论是真心祝贺的葛大壮、赵云宝,还是皮笑肉不笑前来试探的祝氏兄弟,抑或是程万里亲热的交谈——推杯换盏,应对自如。 他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得体而略带疏离的笑意。然而,他的内心,却如同平静海面下的汹涌暗流。 “相互扶持?为国分忧?”西门庆心中无声的冷笑,冷眼旁观着程万里那些矫揉造作的表演,和举人们或激动或谄媚的嘴脸。 这些人读圣贤书,考上功名,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封妻荫子?真正想着“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又有几人?这所谓的“鹿鸣”之声,不过是一曲华丽而虚伪的升官发财进行曲罢了! 但……西门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坚定而冰冷的光芒。 自己与他们不同! 这文武双解元,只不过是通往更高目标的一块跳板,是他复仇之路上一个坚实有力的起始点! 下一步,汴京! 他必须要在会试、殿试之中再次夺魁,只有这样才能更快地接近大宋权力漩涡的最中心,才能拥有足够的资本和机会,去挖掘、去探寻,将那些隐藏在层层官袍之下的硕鼠巨贪——一个、一个地揪出来!将他们连根拔起! 他需要更多的贪官现形,不只为了囡囡…… 再看频频举杯的程万里,西门庆心里清楚,此人定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 目标已然无比明确!东平府这个四品知府——程万里!他必须死!必须成为自己‘揭龙鳞’的路上,第一个祭锁的四品亡魂! 只是,扳倒他的证据呢?脏银又在何处? 第一百一十七章 高衙内的大棋 四品亡魂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第一次有封疆大吏死在他的手上,也意味着,他可以与妻子银荷,见上一面了…… 神识深处,锁灵咯咯笑道:“快杀,快杀,这狗官不是东西,再说,锁中银河水也快见底了……若得此獠之脏银充填银河……嘿嘿,想想都美的冒泡!” 一席话,切中核心! 西门庆眼神深处光芒一闪。 锁灵所言非虚,力量是复仇的基础,而获取到脏银……就是最快获得力量的钥匙! 一个近乎完美的计划轮廓,已经开始在他脑中急速开始勾勒。 宴席上,一个敬,两个敬,一桌人敬……程万里面前桌上的酒盅几乎就没空过。 程万里原本就憋着股邪火和恐惧,此刻面对着新科门生们的“崇敬”,尤其有西门庆这文武双解元的“光环加持”,他仿佛又重新拾回了白天的信心! 酒劲上头,他心中那点惧意也被压下不少:怕什么?那漕粮之事,从汴京殿帅府高大尉处,到户部掌管漕运的大小官吏,甚至宫里负责采办贡品的太监公公,哪一个关节自己没打点到? 光凭几个穷酸秀才,几本没头没尾地抄录账册,就想查“大龙”船行,撼动他程四品?简直痴人说梦! 他越喝越开心,越想越觉得白天不过是场虚惊。 他甚至得意地想,自己此次不但保住了高衙内,还顺利让他拿到了亚元功名,完美地完成了高太尉交办的任务!立下如此大功,过不了多久,自己必定高升! 想到这里,程万里的笑容越来越盛,来者不拒,豪饮连连。 鹿鸣宴进入后半程,富大龙本是没有资格入厅喝酒的,但程万里却召他前来,向他一一介绍本科文武举人。 富大龙是生意人,当然明白这是程万里在扩展自己的人脉,当下杯杯见底,与众人谈笑风生。 西门庆与富大龙对饮三杯,心念一动联系到锁灵,当下,一颗苍耳神不知鬼不觉,迸射入他的衣襟下摆。 西门庆明白,若想搜罗到程万里的罪证,十有八九要从富大龙身上打开缺口。 酒宴渐入尾声,程万里已是脸色酡红如猪肝,摇摇晃晃,连站起身都要旁边的吴通判搀扶。 几名使女见状,连忙上前,费力地搀扶着这位浑身酒气知府大人,一步三晃地离开喧闹的花厅。 “诸位慢用…府尊大人不胜酒力,先回城行休息了。”吴满有擦着汗上前解释。 主宾已去,宴席也逐渐散场。 西门庆与葛大壮、赵云宝几人一同,在几名挑着灯笼引路的衙役带领下,沿着庄内青石板铺就的回廊,穿厅过堂,准备返回画舫一同回城。 灯笼的光晕在脚下晃动,映照着回廊两侧幽深的花木,在地面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行至前堂后侧的偏厅回廊拐角处时,一盏灯笼的光晕忽然从旁边的阴影里晃了出来, 来人正是东平府兵马都监董平。 他对着其他人拱了拱手,声音带着客气:“诸位新贵人辛苦了,西门解元留步,其他人请先回画舫。” 赵云宝有些迟疑地看向西门庆,西门庆微微颔首,眼神示意无妨。 赵云宝这才跟着引路的衙役继续向前走去,脚步声渐远。 灯笼的光芒将回廊拐角处分割成明暗两个世界。 董平待其他人走远,才将目光重新聚焦在西门庆身上笑道:“偏厅内有位贵人相候多时,有要事相商。” 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指向旁边一扇虚掩着的偏厅小门。 西门庆眼神微微一动,嘴角保持着淡淡的笑意:“哦?不知是哪位贵人?” 他心中念头飞转,已然猜到几分。 “解元进去便知。”董平保持着恭敬却又隐含着一丝武人特有的压迫感的姿态,侧身让开一步,亲自为西门庆推开那扇门。 西门庆不再多言,迈步而入。 偏厅不大,陈设精致典雅,熏炉里点着安神的沉香,袅袅青烟升腾。 正中间放着一张铺着软垫的矮榻。 矮榻之上,一人斜倚着引枕,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向一边,姿态极其随意乃至慵懒傲慢,正是高衙内! 看到西门庆进来,高衙内原本半眯着的眼睛懒洋洋地抬了抬,脸上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肥硕的下巴抬了抬,算是打过招呼。 董平则一反之前的剽悍武将形象,如同变了个人。 他亲自端起一旁的紫砂茶壶,为高衙内续上茶水,动作之麻利,态度之谦恭,简直堪比最殷勤的仆人。 西门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对着高衙内抱拳道:“今日校场骑射一节,多蒙衙内从中周全,方才省去诸多麻烦,晚生在此谢过。” “哈哈哈哈哈!”高衙内笑得脸上的肥肉都堆到了一起,似乎很享受西门庆这份“感谢”带来的愉悦,“见外了!解元见外了!都是自己人,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止住,笑道,“本衙内早就说过,这就是命!比如我的命…嘿嘿,书都不翻,天生做官!” 他顿了顿,仿佛觉得自己的比喻非常精妙,咂了咂嘴道:“今天我帮你,可不止一次哟!”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西门庆面前晃了晃。 西门庆眉头微蹙:“不止一次?” 高衙内身体微微前倾,说道:“骑射自然是一次,第二次嘛…嘿嘿,你以为光凭真本事,那祝家三兄弟就那么好对付?你就能稳稳当当拿下这武解元?天真!就冲你那天骑着的白龙马,你就惹上大麻烦了!” 西门庆心头猛地一跳,眼神深处冰寒凝结,但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高衙内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身体向后一靠,慢条斯理地道:“旁人或许不识货,只当是好马。可瞒不过我高衙内!更瞒不过…” 他看了一眼旁边肃立如同保镖般的董平,道:“这白马的来历……分明是我爹殿帅府衙前些时日被梁山那帮山贼劫走的御马坊贡马之一!此种良驹,天下难寻,我仔细看过邸报记录……这等赃物,骑到校场上…你一旦被追查起来…” 他故意停下话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阴森地笑着,“该当何罪?”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西门庆心头念头急转,瞬间明白这是最大的把柄! 他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惊惶”,解释道:“衙…衙内!此事晚生绝不知情!这马是晚生月前从一个过路的行脚马贩手中,花了足足一千两雪花纹银买来的!” “呵呵呵…”高衙内看着西门庆这番“表演”,不由得再次得意地笑了起来,眼中的贪婪几乎要化为实质,“行了行了!解元不必害怕!我这不是还好好坐着嘛?那马贩…嘿嘿,跑了还是死了…谁又说得清呢?” 他摆了摆手,一脸“大度”的样子,“我若是想要你死,你还有命坐在这里跟我谈?” 西门庆心念如同电转,瞬间明白对方必有后文。 高衙内搓了搓肥胖的手指,“本衙内看得长远!帮你这么大忙,又不揭穿你,也不图你那点银子。只为你手边有——好东西!” “好东西?”西门庆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 “哈哈!解元何必装傻?”高衙内大笑,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那个被热油炸了手臂的书呆子…叫什么云宝的?他那伤!昨天还皮开肉绽像烤糊的猪蹄,不过几天几乎恢复如初了!这比太医院那群老东西强千倍万倍!这种神药…” 他声音因激动而提高,唾沫星子横飞,“若是能捏在本衙内手里,那就是一座挖不完的金山!一棵摇不完的摇钱树啊!”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得意,“嘿嘿嘿,你也别瞒着了!那几日,他就在你大船上换药,我派人仔细查探过船下的药渣!里面大部分根本就是……蒲公英!路边拔一把都不值钱的那种蒲公英!对不对?” 西门庆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高衙内竟然派人查验药渣?这…… 高衙内捕捉到了西门庆眼神中那瞬间的震动,更加确信自己猜对了,不禁得意地哈哈大笑:“看!解元惊讶了吧?本衙内虽然不爱看那些破书,但这点眼力劲和手段还是有的!……不知解元用了何等神仙手段,竟能把狗都不吃的野草变作续骨生肌的灵药!嘿嘿,佩服!佩服!” 西门庆心中念头飞转,无数个念头掠过,缓缓开口:“衙内洞察秋毫,实不相瞒,此方,确是我西门家代代传下来的祖传秘书,轻易不得示人。救治赵云宝兄,乃是因为不忍见同窗好友终身残疾,此番赶考,我身上也仅带了那一瓶。” 他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和“挣扎”,他摊开双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说道:“但…但衙内既然对此药如此看重,又对我有保全之恩……也罢!待到汴京会试时,我必定将此秘书中的方子‘捎带’给衙内!以报大恩!” 他特意强调了“捎带”二字,意指隐秘行事。 “哈哈哈!痛快!解元果然够意思!本衙内没看错人!”高衙内闻言大喜过望,猛地一拍身旁的矮几脸上满是激动兴奋的红光,笑道:“你放心!本衙内也不是吃独食的人!这烫伤药如此神效,更何况还有祖传秘书?嗯……不如这样!” 他眼中闪烁着更为狂热的金光,一个更宏大的蓝图在他脑子里快速勾勒出来,“我们联手!就在汴京城里开店!本衙内出面找一间最好的铺面,就用你解元的名号开一家生药铺子,这治疗烫伤的神药就是镇店之宝!还有……秘书中再寻些别的好东西,专供达官贵人、军方将门!” 西门庆眼前一亮。 高衙内拊掌大笑:“那还不是赚得盆满钵满?我那老爹整日说我不务正业,哈哈,这次我给他赚一座金山来,看他还能放什么狗屁!” 一声“狗屁”,让西门庆心里咯噔一下,好家伙,这高衙内也在不知不觉里,下着一盘大棋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棋手原来是……沈括 西门庆回到绣江河畔的小院时,已经月上中天。 屋内桌上,摆放着一碗用陈橘皮、香橙熬制的醒酒汤,入手温热,入喉暖心。 不用问,这一定是潘金莲熬制好了,让船娘送来的。 日复一日,子时又如魔咒般袭来,西门庆蜷缩在床榻上,背脊紧绷如弓弦,虎口、阳溪、涌泉等嵌入龙鳞碎片穴道,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的痉挛下扭曲虬结…… 也许是习惯了,彻骨的疼痛中,他甚至还偷眼盯着窗外那片无情的、冷漠的星空…… 时间在锥心的痛苦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是时候了! “锁灵……”他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响起:“——你该兑现承诺了。” 所领曾经承诺过他,一旦夺得东平府文武双解元,便将龙鳞锁药圃的秘密告知他,尤其是,药圃中嶙峋怪石和青灯上,那个“沈”字的秘密! 此刻,他需要一个答案,作为一枚棋子,他想知道棋手是谁? 月光照进雕花窗棂,西门庆盘膝坐在地上,准备呼唤锁灵。 “嘻嘻,就知道你是鸡娃打鸣——性急得很”,锁灵的声音蓦然响起,道:“随我来,今儿就让你做个明白人。” 话音刚落,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大吸力传来,西门庆的魂魄像一片被卷入风暴的落叶,投入龙鳞锁深处。 龙鳞锁内,雾气依旧浓稠,在昏暗中缓缓流淌,使得周遭景象半遮半掩,如梦似幻。 雾气深处,一道清冷的身影悄然浮现。 锁灵一袭白色长裙,飘然而至。 环视药圃,景色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神秘。 一块高达丈许的嶙峋大石突兀矗立,如同沉默的巨兽化石。石壁上,几个虬劲狰狞的大字镌刻着“人间不见仙家”,落款处,一个龙蛇飞舞的“沈”字力透石骨。 药圃最中央,立着一棵显然早已枯死的参天巨树,树梢悬着一盏青灯,上面同样书写着一个古意盎然的“沈”字。 西门庆缓缓环顾这片熟悉的、却又每次到来都感到莫测高深的天地。 “王婆”“秦风”“吕轼”“高仕德”……这些化为药材,无一不朝着西门庆簌簌抖动着茎叶,如同臣民见到了主宰,散发出恭敬而畏怯的意念波动。 唯有那些东一丛西一丛的蒲公英,依旧那般散漫不羁,对西门庆这位“主公”的到来视若无睹。 一处土穴深中,那只由血头陀魂魄所化的螳螂,复眼圆睁着,头顶至脊背处,一道明显的金色细纹在暗光中若隐若现。 西门庆的视线扫过药圃,眉头微蹙。 他注意到药圃一侧,那本应是小溪状的“银河水”,如今已萎缩得如同即将干涸的水洼,他清楚地记得上次进锁时,这银河水虽不汹涌,却也是一股能够潺潺流淌的银色细流。 “银河水消耗过剧,但这些药材却得了不少好处!”西门庆心中暗自思忖,同时涌起一丝紧迫。 “药圃生机依仗银河水滋养,而今银河水枯竭在即,若再无所获,眼前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废柴,赶紧搞银子才是正理!”锁灵一摆长袖,问道:“你可有什么目标?” 西门庆的目光从枯涸的银河水洼上收回,眼中透着一种深重的思虑:“有,东平知府程万里,此獠定然巨贪无疑。但……” 他似乎在推演着每一个细节,“杀他…不难,找准时机一击毙命并非难事。难处在于……如何将他那些不义之财,神不知、鬼不觉地据为己有,化为这龙鳞锁中的银河水,同时决不能引来后续的麻烦!” 锁灵微微颔首认同。 她没有追问细节,而是问道:“废柴,你不是很想知道药圃中的‘沈’字之谜吗?” 西门庆一笑,道:“当然想知道,让我做个明白的棋子也好!” 锁灵闻言咯咯一笑,衣袖轻轻一拂。 顷刻间,那块布满刻字和“沈”字的巨大山石表面,如同水波般剧烈荡漾开来,化作了一面流动的光幕! 光幕上,景象清晰无比,西门庆霎时间睁大了双眼—— 光影流动间,来到了一处花园,花园石门上,刻着三个大字——“梦溪园”。 花园中,夜色朦胧,星星钉满黑天,独一盏油灯闪烁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的身影,他正在弓着身子书写一本书,而那本书的名字,居然叫——《梦溪笔谈》。 这名老者,正是北宋司天监提举沈括。 窗外,一道亮光划过天际…… 沈括仰首望天,黯然道:“该来的,终究逃不过,躲不开……” “从熙宁七年就开始下口了,果然……”他挽起官袍袖摆,大跨步走向观星台,推开正在用浑天仪观测星象的徒弟西门博,喝道:“闪开!” 沈括用双手硬生生扣开浑天仪中的青铜牵星板,下面居然藏着一件龙形锁——长短三寸,龙身盘蜷,锈迹斑斑…… 一旁,西门博瞪大了眼睛问道:“师父,这是什么……?” 沈括将满是锈迹的青铜锁递给他,黯然道:“人有长命锁,国也有国运锁。先帝将此‘天地龙鳞锁’放在浑天仪里,本意是使它吸收日月星辰之能,兴我大宋国运……可如今一百零八节龙身锈蚀至此,预示大宋国运将倾……” 他不忍说下去,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一滴浊泪从眼角蜿蜒流下。 西门博惊觉掌中青铜锁重若千钧,龙头锁舌竟“咔”地咬住他拇指,尝血认主。 “带它走,回你老家阳谷县去!”沈括蓦地睁开眼睛,郑重叮嘱道:“将此锁代代单传,你西门家后世子孙必出麒麟儿,将持此锁改大宋之国运!” 西门博前扶住恩师,泣不成声。 沈括长叹一声:“日后阳谷县必有虎啸山林,那就是你西门家后人,持锁战天的信号。你家的麒麟儿,要救的不只是大宋,而是让这吃人的天道……换个吃法!” …… 嶙峋大石上,流动的光影画面戛然而止! 锁灵盯着西门庆的眼睛,问道:“废柴,这是五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怎么样,你看懂了吗?” 西门庆僵立在原地,整个人都石化了,脑海深处嗡鸣一片,喃喃道:“沈括……西门博……龙鳞锁……麒麟儿……改国运……换天道……” 他张着嘴,喉结艰难地滚动,这药圃中的“沈”字,居然代表着“沈括”! 那个写出《梦溪笔谈》,被誉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的大神沈括。 锁灵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如你所见。那青年西门博,便是你嫡亲的祖父。而你……” 锁灵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西门庆的皮囊,悠然一笑道:“你这具躯壳的前身西门喜,实则是西门博第五十二代单传血脉。至于你……你,西门庆,就是那个自异世而来,身负天命,要持这‘天地龙鳞锁’,完成沈公遗志的——麒麟儿!战天之锁,现在就挂在你胸口。” 麒麟儿?自己? 西门庆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无数疑问、震惊、恐惧、荒谬、沉重如山的使命感,混杂着对那悲壮一幕的强烈冲击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隔着衣物,清晰地感受到龙鳞锁那冰冷而坚实的硬物感。 西门庆狠狠甩了甩头,沙哑着嗓子问道:“我还有一事不明!沈公学究天人,所著《梦溪笔谈》包罗万象。他若要为国续命,为何……为何在这龙鳞锁内构筑这一方药圃,用的却是‘贪官化药’这等……诡异的方式?这与他的煌煌大道、科学精神,岂不南辕北辙?” 问出这话时,西门庆的语气中带着深切的困惑,甚至有一丝对圣贤形象可能崩塌的隐隐不安。 锁灵沉默了,良久,她才缓缓开口:“世人皆道沈括以博学称奇,一部《梦溪笔谈》万古流芳。但是,很少有人知道……”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强调其分量,“沈公生平传奇之极,很少有人知道,他还精于医术。所著《沈氏良方》不知就火了多少人,为了辨识药性,他还经常亲自到深山绝境里去,……《神农本草经》中一些药材名称、药效偏误,都是他指正勘定的,甚至刮骨疗毒也有所涉猎……” 锁灵的声调转冷,“甚至他行医过程中,还曾深入剖析人性之恶与脏腑病变之间的关联,废柴,此刻,你该知道沈公于此龙鳞锁中,苦心孤诣专门开辟这一方药圃的用意了吧?” 如同醍醐灌顶!一道电光瞬间撕开了西门庆心头的重重迷雾! “药石……治国……刮骨疗毒!”西门庆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先前所有的困惑、不解、甚至是不认同,此刻被一种近乎虔诚的顿悟所取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他恍然大悟,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药石可通脏腑经络,拔除病灶,这样来看,谁说药石之道就不能治国,救国?” 他胸潮起伏,看着药圃中那些摇曳的药草,心中豁然开朗:“贪官污吏其贪婪之心、害民之行本身已是人间至‘毒’!沈公开出这片药圃,将他们罪孽深重的魂魄禁锢于此,化入对应之药草灵植,汲取其蕴含的贪嗔痴怨能量之‘精华’……” 他走到那株两面针前,看着吕轼所化的叶片,道:“以此毒攻天地之毒,这哪里是在种药?这分明是借药圃之力,行炼狱之法,涤荡人间恶疾,撕开一丝逆转乾坤、改易天道的裂缝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玉奎之死 沈括的用意,竟是如此大胆,如此悲壮决绝! 他不但为后世的西门家族“麒麟儿”准备了力量,更是在试图用自己所精通的最高智慧——医道兼修、格物致知——来为这“换天道”的逆天之举! 这格局,这气魄,这深沉如海、用心之良苦,让西门庆胸中激荡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有敬畏,更有沉甸甸到窒息的使命感。 “怪不得……原来如此……”他再次喃喃,这一次,却是充满了震撼。 同时,一股深藏已久的寒意也无可遏制地爬上西门庆的心头。一个困扰西门家族数百年的诅咒谜底,似乎终于揭开了一丝缝隙。 “怪不得我西门家,祖祖辈辈仿佛被施了诅咒!男子女子大多短寿……我爹娘也……”他想起了英年早逝的父母。 他曾以为,这是遗传恶疾或风水不利,现在看来,症结根本在于这所谓的“传家宝”啊! 锁灵似乎洞悉了他的内心,在那片弥漫的阴冷死气中,她微微颔首:“废柴,你猜对了,龙鳞锁本质上大宋的国运锁,锁内沾染国运因果,锈蚀越来越深,也就代表怨戾之气越来越大,可你家世世代代将这把锁当做传家宝,这怨气之气日夜纠缠于每一个人,谁能长命百岁?” 一股冰冷刺骨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西门庆! 囡囡!沉睡在ICU里,不正是在这种厄运缠身、流年不利的情况下发生的吗? 若龙鳞锁的锈蚀和戾气影响持续下去,自己这身具异世之魂、作为“麒麟儿”的存在,又能支撑到几时?会不会同样是中年而殁的结局? 那囡囡怎么办?沈括这改天换地的遗志又该如何完成? 一股前所未有的急迫感和对力量的渴求,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比龙鳞反噬更痛! 就在西门庆心潮剧烈翻涌,与锁灵在这片诡异的死寂之地相对无言之际—— “砰!砰!砰砰砰!” “开门!开门!西门兄!快开门啊!!!” 一阵猛烈、急促、近乎疯狂地拍打院门的声音传来,不是葛大壮、赵云宝那几个熟稔的秀才的声音还能是谁?! 西门庆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意念急转,瞬间切断与龙鳞锁的意识连接,身躯一震,在床头猛地睁开双眼! 几乎是同时,院墙另一侧传来数声开门声响。显然同院的武松、鲁智深、张顺、时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砸门声惊动,纷纷披衣起身,动作迅捷地冲向院门方向。 “深更半夜,砸门作甚!”鲁智深那浑厚洪亮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快开门!急事!天大急事!”门外葛大壮的吼声都带着哭腔。 时迁手脚麻利,“咔哒”一声拔掉了门栓。 院门豁然洞开。 门外的葛大壮和赵云宝,哪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斯文从容? “西门兄……他……王玉奎!王兄他……他被打死了!”葛大壮看到闻声赶来的西门庆,猛地一步跨入门内,声音嘶哑着咆哮而出。 原来,昨日校场外,那个被双枪将董平当众羞辱、凶狠毒打三拳的倒霉书生,正是他们的好友——王玉奎! 他被那董平如同暴打沙袋般狠揍三拳之后,当场就口鼻喷血,口中又被硬生生填满了恶臭的湿马粪……当时现场混乱,王玉奎又蓬头垢面。 待到散场,葛大壮等人拨开他乱草般的头发细看,才骇然发现他已是脸色青紫,两眼翻白。 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最近的医馆。 又是灌药,又是针灸……最终,他带着满嘴的污秽和满心的屈辱与不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西门兄!那董平简直不是人!是披着官皮的豺狼!”葛大壮拍着大腿,恨声控诉,“众目睽睽下竟敢草菅人命!玉奎兄死得冤啊!” 他喘着粗气,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我与几位年兄都已商议妥当!明日……天一亮,就去东平府衙前敲响登闻鼓!鸣冤!告状!就算告到汴京城!也要让那董平……抵命!” 武松等人听得钢牙紧咬,双目喷火。 群情激愤!然而,西门庆的反应却出奇地冷静。 他站在院中,月光勾勒着他绷紧的下颌线。 刚才龙鳞锁中沈括泣血的托付还未散去,此刻又闻此惊天惨剧,两股巨大的压力几乎同时压在他的肩上。 他没有立刻响应葛大壮的激愤,而是在小院的方寸之地间,默默地踱起步来,每一步踏在青砖上,都发出清晰的“嗒、嗒”声。 他低垂着眼睑,掩盖着他眼中急速翻涌的思虑——龙鳞药圃急需银河水,程万里贪赃证据在握,王玉奎之死民怨沸腾……一条条线索在他脑中碰撞、组合。 良久,他才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怒火填膺的葛大壮和悲愤难平的赵云宝,声音异常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冷静力量: “诸位兄弟。”他微微一顿,直接戳破那虚幻的希望,“击登闻鼓?鸣冤告状?告董平杀人?这办法……无用。” 这话如同冰水,浇得众人一愣。 武松等人也皱着眉头看过来。 “为何?”葛大壮梗着脖子问,声音因急切而尖锐。 西门庆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条分缕析: “其一,董平本身,就是这东平府手握重兵的兵马都监!根深蒂固,爪牙众多!莫说告他杀人,便是告他谋反,若无如山铁证和人赃并获,想扳倒他?难如登天!何况他行凶在校场外,彼时身份乃朝廷命官,一句‘刁民辱官,执法过当’就足以搪塞。” “其二,”西门庆的眼神更冷,直指问题核心,“校场上,你等亲眼所见账册,账册是私账,程万里说这是诬陷,一语就定了性。你等不想一想,他与那董平一个掌权,一个掌兵,漕运之银岂能不过这两人的手,他们本就蛇鼠一窝,你等去向程万里告董平杀人?岂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因此,先搬倒程万里才是关键!” 葛大壮和赵云宝刚才还在满脑子想着击鼓告状,此刻脸色苍白,眼神中也露出了茫然和后怕。 赵云宝失魂落魄的低语:“可……可程大人他……他毕竟是吾辈之‘座师’……你自己就是双解元……儒家纲常,天地君亲师……弟子状告师尊,此乃大逆……这……” 葛大壮也是一脸纠结,嘴唇嗫嚅着:“是啊……师道尊严……这……” “迂腐!”西门庆断喝一声,字字铿锵:“孟子有言:‘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嫂子溺水,伸手救援是变通之道!)此乃圣贤明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他上前一步,逼人的气势笼罩着二人,“儒家更讲求‘道义’!若师之所为悖逆人伦,鱼肉黎民百姓,动摇的是国法根基!荼毒的是生民命脉!这等恶性,早就背离师道之根本!” 西门庆的话如同重锤,重重敲打在两人心上。 他接着说道:“更何况,将来他之罪行一旦东窗事发,我们三人身为他的‘门生’,必然祸及池鱼!今日若不‘以义断恩’,难道要为他殉葬不成?” 这番话,从“变通”说到“道义”,从“社稷”说到“民生”,再剖析到切身的身家性命和前途命运,层层递进,鞭辟入里! 葛大壮和赵云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和相同的决心。 “西门兄所言极是!”葛大壮猛地挺直腰杆,眼神不再迷茫。 “正是!”赵云宝用力地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坚定,“西门兄,你说,我们该怎么做?全凭你吩咐!” 看到两人终于摆脱了思想枷锁,西门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但这还远远不够,他缓缓摇头,恢复了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冷静: “仅仅我等同窗参与过鹿鸣宴的几人联名,动静不够大,风险也太高,极易被程万里分化瓦解,各个击破。” 他走到院中水缸旁,掬起一捧冰冷的河水,泼在脸上,强迫自己更加清醒,同时大脑飞速运转,一条完整的计划逐渐成形。 “要扳倒程万里、董平这等手握实权的恶虎,必须借万民之势,裹胁滚滚洪流一击而中!让整个东平府的舆论彻底倒向我们!” 他猛然转身,目光炯炯地盯着已经有些热切的看着他的众人,斩钉截铁道: “我们要动用的,是整个东平府府城的数千秀才!让所有读过圣贤书、尚有热血正气的读书人同仇敌忾,众志成城!” 他看向葛大壮。 这位在发解试中名落孙山的秀才窗,此刻脸上再无落第的沮丧,唯有熊熊的复仇火焰。 “葛兄,”西门庆沉声道,“此次发解试,你位居举人尾榜,这却是件‘好事’!”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你中了举,却并不惹眼,由你串联府城数千失意文士和有识秀才,名正言顺,最是合适!” 葛大壮胸膛一挺,拍着胸脯,眼神锐利如刀:“好!此事就包在我葛大壮身上!我虽才学有限,但论及交游广阔,热血未冷,这数千同窗秀才,我葛某人倒也有些把握将他们聚集起来!” “甚好!”西门庆眼中寒光一闪,道:“但程万里和董平是官身,扳倒他们何其难也,要动,只能先从富大龙身上开刀,这事,我西门庆来挑头……” 他压低声音,开始对葛大壮、赵云宝以及围拢过来的武松、鲁智深、张顺、时迁等人,进行周密而隐秘的安排。 “……明白了吗?记住!切莫打草惊蛇!一切行动需严守纪律,令行禁止!事成之后,玉奎兄的冤屈才能昭雪!那程万里的脏银……也自有它的去处!” 众人眼睛越来越亮! 一场大戏,即将上演! 第一百二十章 抬尸围庄 长夜漫漫,东平府这座水陆通衢的古城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切沉浸在湿漉漉的寂静之中。 当天光终于挣扎着穿透铅灰色的云层,驱散了一些浓重的夜色时,城中的宁静被彻底打破了。 仿佛一夜之间,无数的账本抄单被人用米糊浆子牢牢地贴在了东平府的每一个角落——人声鼎沸的集市摊位前、戒备森严的店铺门板上、历经沧桑的石牌楼立柱上,甚至连城中最负盛名的奢靡之地“流觞院”大门上,也被高高贴了十好几张抄单。 这些账本抄单很简单,简单到触目惊心。 上面罗列的,全是东平府漕运中一桩桩、一件件不可告人的勾当:某年某月,“旧粮换新粮”几百石;某日某时,“霉粮顶好粮”沉船若干;更有触目惊心的“粮船事故”名单……、 桩桩件件,时间、地点、损失粮数、虚报获利,赫然在列! 条理清晰,数据确凿,一笔笔都是民脂民膏!稍微有点心窍的人,只消看上一眼,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谁都明白这薄薄一张纸背后,必然是足以掀翻整个东平府衙门的滔天贪腐大案! 如同火星落进了干柴堆,一则惊人的消息在湿漉漉的街巷中迅速传播开来——“大龙船行”的老板富大龙,就是这漕运贪墨的幕后黑手! 他勾结官府,利用漕运盘剥无数银子,堆积如山,今日就要从水路运走这些脏银,彻底溜之大吉! 昨日的发解试武场上,虽有人分发过类似的账单,但当时人多眼杂,学子们关注焦点都在比试,程知府和董平又强力弹压,只激起了一些小小的水花。 可现在,这遍布全城的账单,谁能不信? 一大早,府衙的衙役和驻防的军士便如倾巢而出的工蚁,顶着冷雨,铁青着脸,挥舞着刀鞘棍棒,急忙四处撕毁和没收这类抄单。 他们粗暴地撕扯着,浆糊粘连的纸屑飞舞,惹来围观百姓压抑的嘘声和指指点点。 “看什么看!都散了!刁民传谣,该当何罪!”衙役头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厉声呵斥,但回应他的只有更多的沉默。 雨水浇不灭流言,反而像油,助长了它的燎原之势。 满城乱哄哄之中,墨街,此刻却爆发出异乎寻常的声浪。 数千秀才和武生不知何时汇集于此,他们眼神里燃烧着义愤与悲怆,披着蓑衣打着油纸伞,气势汹汹,涌向大街。 庞大的队伍最前面,昂然阔步的是文武双解元西门庆。 在他身后,众人抬着一张大木板,板子上躺着秀才王玉奎的尸体,盖着一张刺目的大白布。 西门庆一手手持油纸伞,一手将大把的纸钱抛向阴沉的天空。 纸钱被雨水打湿,沉重地坠落,粘在青石板上、路人身上,如同祭奠着这个被打死的同窗。 西门庆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呜咽,每走几步,便振臂高呼:“要想漕运通,先杀富大龙!” 身后的上千秀才和武生随之齐声怒吼,高呼:“严惩凶手!血债血偿!” 声浪一层叠着一层,汇聚成无形的力量,震慑着周围的空气。 众人抬着木板上王玉奎的尸身,行进的方向却令人惊愕——不奔府衙,而是直冲西城门而去…… 消息如野火燎原:“秀才抬尸去砸鹿鸣山庄啦!” 这可是多少年不见的稀罕事儿了!顿时,大街小巷的人流如同被狂风吹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同一个目标——鹿鸣山庄! 人流越汇越多,填满了通往山庄的河堤道路。 纸钱在雨水中沉沉地飞扬,又被踩踏成泥泞的一部分。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气势恢宏的“鹿鸣山庄”。 朱漆铜钉的高大门楼在雨中显得湿滑阴森。 一众秀才和武生义愤填膺,如同潮水般迅速散开,将这奢华的庄园前前后后围得个水泄不通,锁死了山庄的一切出路。 在山庄门前,众人放下木板,王玉奎的尸身静静地躺在房檐下。 看着昔日的同窗横尸眼前,众人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好一阵震天动地的喝骂如同炸雷般响起: “富大龙!滚出来!” “黑心贼!偿命来!” …… 无数秀才、武生冲上前去,攥紧拳头使劲地砸那厚重的乌木大门。 “砰砰砰”的砸门声与雨声混杂,在山庄高大的院墙内回荡。门内一片死寂。 富大龙也早得了消息,哪里敢开庄门?他下令家丁用数根粗大的木桩死死抵住门扇。 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骂声,富大龙面色铁青,他定了定神,他又令下人搬来梯子,冒着雨笨拙地登上墙头,叫道:“各位秀才武生!这是何意啊?莫要受人挑唆!我富某人乃是合法经营船行,黑账本乃是彻头彻尾的诬陷栽赃,纯属无稽之谈!知府程大人昨日在校场亲口所言那账册是假的,诸位都是知书达理之人,万不可听信谣言啊!” 大门前,西门庆负手而立。 富大龙叫道:“西门解元,昨夜我还敬过你酒,你……你忘了吗?” 西门庆道:“举子鹿鸣宴,你来敬酒算哪门子道理?” 富大龙瞬间被噎住了! 西门庆大声质问道:“我来问你,去岁须城县大灾,账上记录得清清楚楚,户部明明拨下了二十七船赈灾粮,是你‘大龙’船行承运!那粮食——哪里去了?” 富大龙心里咯噔一下,趴在墙头狡辩道:“运到了!自然是运到了!都在绣江河码头卸下来,当场发给灾民了!那场面,人山人海……” “放屁!”他话音未落,一个身材瘦高的秀须城县才跳了出来,他双目赤红悲愤叫道:“我家就住在码头边上,三间草棚正对码头,我怎么一次未见有粮船卸粮?你的赈灾粮卸给了鬼不成?还是卸给了你家的粮仓?” 这时,人群中又有一队穿着破旧短褂的纤夫挤出来,叫道:“若有官府拨下的赈灾船来,可我等须城老纤夫,却从未为官府的赈灾船拉过一根纤,富大龙,那二十七船粮,是插着翅膀飞过去的,还是你富大龙用嘴吹过去的?” 老纤夫的话虽糙,理却再明白不过,引来一片哗然和更强烈的唾骂! 事实摆在眼前,众人逼问如同鞭笞,富大龙脸色一阵青白,却还在墙头上嘴硬:“诸位!诸位稍安勿躁!做生意难啊,水运更是步步惊心!‘大龙’船行这些年确实没赚到什么银子。不信你们问程知府,问过往商家,码头修缮、船只维护、伙计工钱,哪一样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我养活了多少人?让他们有口饭吃!这难道不是一件大功劳吗?” 这番无耻的诡辩彻底点燃了众秀才和武生胸中的怒火! 西门庆猛地拨开身前的人群,喝道:“住口!那你告诉我,这么大的山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这又是哪里来的?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从须城一万八千二三百三十六名父老乡亲的尸骨里榨出来的?” 这一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是啊!这穷奢极欲的豪宅,就是铁打的罪证!人群再次爆发出海啸般的怒吼。 富大龙被怼得张口结舌,脸皮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想继续编造狡辩之词。 突然!人群中有人再也压抑不住怒火,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块裹挟着风雷之势,正中富大龙的额头! “嗷呜——!”富大龙一声惨嚎,麻袋般扑通一声掉下梯子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天地间一片苍茫。 富大龙头破血流,惊魂未定,捂着鲜血淋漓的脑袋,哪里还敢再露头? 他干脆不再露面,只让管家在门缝后传话,死守不出。他此刻唯一的指望,就是这瓢泼大雨能把外面那些该死的秀才、武生和一众百姓浇透、浇散。 同时,他忍着剧痛,对着浑身湿透的管家嘶声命令:“快!快!去后院!把那二十多个银箱统统给我沉到后院池塘里去!快去!” 金银财宝虽重,此刻也不及保命要紧。 山庄内顿时一片鸡飞狗跳的忙碌,沉箱入水的闷响被雷雨声掩盖。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雨幕深处传来一阵马蹄踏水、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 双枪将董平,身穿甲胄,外罩蓑衣带着上百名手持棍棒的军士,自府城方向疾驰而来! 来到山庄门外,董平马身一横,勒住缰绳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冷笑:“尔等聚众在此,为何围堵本府商绅?速速散去!否则莫怪本将军依法严办!” 群情激愤,岂是他一言能压?葛大壮高举着抄单递向董平:“请董将军主持公道!” 董平坐在马上,嗤笑一声,劈手夺过抄单一把扔开,喝道:“知府程大人昨日在校场就已经说过,此事纯属诬陷,不值一看!” 面对这赤裸裸的包庇,西门庆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他毫无惧色,上前几步,指着董平大声质问:“账册是诬陷?那好!董平!我只问你——你为何昨日在武试现场,对王玉奎贤弟痛下杀手?三拳活活将他打死在校场之上?这是何律法?这又该当何罪?” 众人震惊了,西门庆此话一出,那就是要替王玉奎强出头了! 董平骑在战马上,嘴角冷笑着抽出马鞍桥上的金银双枪…… 新科双解元与府城兵马都监,看来,这一战……避无可避!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文武同心,其利断金 董平脸上那丝冷笑凝固了一下,厉声喝道:“校场重地军令如山,法度森严!此人公然喧哗,刁民辱官,小小教训他一下,以儆效尤!这有何不妥?” 他顿了顿,语气里竟有一丝残忍的无奈,“但读书人身子单薄,这又能怨谁?” 这番话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甚至带着“法不容情”的歪理。 西门庆一字一顿地问道:“好一个小小教训!那么我再问你——那王玉奎贤弟被打倒之后,口中溢血,无力反抗之际,是谁?又是依着哪条法度?强行塞入了他满满一嘴马粪?这是哪一门子朝廷律法?” “你!”这一下,董平当下恼羞成怒,再也无法维持那套虚伪的官腔,“呛啷”一声掣出金银双枪吼道:“老子的规矩就是法度,来啊,给我打散他们!” 一声令下,董平身后军士立刻如狼似虎,挥舞着木棍藤牌直冲上来。 棍棒无情砸落,众人被打得惨叫连连,纷纷向后退缩躲避。 西门庆对身后武生厉声大叫道:“你等武生难道也就这般忍气吞声?窝囊到底吗?” 这一声喊,如同一点火星,点燃了山庄前的导火索! 人群的上千武生,大多出身贫寒,胸中自有一股不平则鸣的江湖血性和侠义担当! 如今眼见了这不公,目睹了秀才同道的惨状,又看到董平这狗官如此嚣张跋扈,心中的怒火早就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窝囊?” “兄弟们,还等什么?” “欺人太甚!打!” 不知是谁一声怒吼,如同点燃了炸药桶!哪里受过这个窝囊气的武生们瞬间爆发了,如同猛虎下山,扑向了那些手持棍棒的军士! 这些军士欺负书生可以,哪里是上前武生们的对手?场上形势瞬间逆转,棍棒散落一地,哀嚎着抱头鼠窜! 董平冲着西门庆叫道:“你身为文武双解元,这般鼓动民意,岂能是读书人所为?” 西门庆剑眉猛地一挑,喝道:“为国为民方为读书人!” 董平手指虚点,气得浑身发抖,一股狂暴的戾气直冲头顶,双脚猛一夹马腹,双手金银双枪挽起两朵致命的枪花,直奔西门庆而来。 西门庆站在原地,躲也不躲,双眼死死盯着董平。 董平战马眼看就要冲到西门庆身前,不料,西门庆身后两道身影骤然冲出。 这两人是谁,一人正是武松,另一人却是时迁。 武松手持哨棒,飞身而起,棍头直指董平胸膛,董平一惊,几乎在同时,右侧那精悍的身影却一矮身钻入马腹之下,手中短棍如毒蛇吐信,狠狠戳向战马的……那里! “希律律——!”凄厉的马嘶划破长空,只一个照面,董平胯下战马就痛得人立而起,疯了一般跳跃起来,猛然一掀,“扑通”一声将董平甩下马来! 董平在泥水中挣扎着想要站起,再看那两道身影,又恶狠狠地又扑了上来,当下心胆俱寒,哪里还敢恋战?仓促抢过一匹马来,狼狈不堪地沿着原路逃走,连叫“快撤”,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眼看着董平被打成了丧家犬,狼狈鼠窜而去,众秀才劫后余生,扬眉吐气,忍不住一阵痛快淋漓的大笑! 武生们更是挺直了腰杆,脸上满是兴奋和自豪。 这一刻,秀才与武生经历了并肩战斗,一种前所未有的情谊油然而生。 他们互相拍打着肩膀,哈哈大笑。 有秀才高声道:“文武本为一体!不分彼此!” 更多人大声应和:“不错!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文武同心,其利断金!” 更哟秀才摇头晃脑,朗声道:“老祖宗造字,怎么会专门造出来一个‘斌’字?本就是文武相融,相辅相成!” 然而,喧嚣甫定,后院方向又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浑身湿透的秀才从庄后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高喊:“不好了!鹿鸣山庄后门河渠那边,富大龙调来一艘大船,想从山庄直通绣江的内渠里硬闯出去,快堵住他啊!” “走!去后门!”西门庆一声令下,众秀才和武生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也顾不得疲惫,立时赶过去拦截。 山庄后的河渠中,一条平底大船,正对准狭窄的内渠出口硬要撞出去!富家护院在船上手持刀棒气势汹汹。 “堵住它!” “扔石头!” 一时石块如雨点般砸向平底大船!但大船坚固,又有护院顶着门板遮挡,普通飞石挡不住大船的冲击势头! 人群中冲出来几十个纤夫,为首的正是刚才质问富大龙的那个老纤夫。 他取过背后的纤绳,双臂贲张,“呼”的一声,将纤绳甩过河渠,对岸早有同伴接应抓住绳头! 老纤夫这边也用力拽紧,两端各自将纤绳拴在岸边大树上,河渠上一道纤绳瞬间横亘于河面。 大船收不住冲势,猛地撞上纤绳,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强大的阻力终于让它冲势顿止,像一头被勒住口鼻的野兽,徒劳地在河心打转! 混乱中,在大船上,富大龙肥胖的身影从船舱窗口冒出头来,朝着岸边喝骂道:“快!快给爷爷让开水路!回头叫董将军统统把你们抓进大牢!” 岸上众人哈哈大笑。 葛大壮挺直腰杆,对着船上喊道:“富老板!省省吧!你的董将军刚刚被咱打成了落水狗,跑得比兔子还快!”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平底大船还是退回去了,众人就在大雨中相互打气,死死封住鹿鸣山庄。 终于!在众人疲惫不堪、又累又饿,几乎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雨幕中再次出现了官仪。 几顶官轿和大量随从护卫在风雨中艰难跋涉而来。 那旗号,正是知府! 知府程万里不得不来,触目惊心的抬尸围庄早已令他寝食难安。 董平败逃的消息更让他意识到,今日之事,单靠弹压已难善了!硬的不行,只能软硬兼施! 轿子落地,程万里在师爷搀扶下,撩开轿帘,勉强挤出一个肃穆又不失“悲悯”的表情。 他眼看众怒难犯,黑压压的人墙和那具刺眼的白布尸首,他表面却强作镇定。 他板起脸,拿出官老爷的威严,厉声喝道:“尔等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有功名在身,或前程远大之人!聚众围庄,惊扰地方,此乃大忌!律法难容!” 见众人不为所动,甚至眼神更冷,他语气一转,变得语重心长起来:“本府体恤尔等年轻气盛,或许是受人蒙蔽。‘大龙’船行为本府漕运立下很多功劳,疏通河道,转运粮食,保障民生!尔等今日所为,实在中了挑唆离间之计!”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痛心疾首”,更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否则官府追查下来,革除功名,流徙千里,岂不是耽误了尔等的功名?前程尽毁啊!值得吗?还是快快散了罢!” 这番话软中带硬,特别是“革除功名”的威胁,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部分寒窗苦读的秀才心头!很多人辛辛苦苦,盼的就是一朝功名,光宗耀祖……众秀才面色犹豫,显然有些动摇。人心浮动,河堤上紧拉的纤绳也似乎松弛了几分。 人群之中,走出一人,正是西门庆。 他先向程万里深施一礼,指向王玉奎的尸身,颤声道:“程大人,功名?前程?在铁一般的冤屈面前,在活生生的一条人命面前,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王玉奎贤弟前些时日还活生生地与我们一起应试,今日就成了这般模样!富大龙身为此案关键,必须要给个交代!” 他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悲伤和控诉:“王玉奎贤弟家中尚有年迈双亲,寡嫂孤侄!他这一死,他家里孤儿寡母断了顶梁柱,今后又该如何……如何生存?” 随着西门庆的发问,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锐利起来,齐刷刷聚焦在程万里和山庄高墙上! 鹿鸣山庄那厚重包铁的木门上方,一个脑袋带着几分仓皇,又强作镇定地探了出来,正是富大龙。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王举子之事纯属意外,我富大龙心中也痛如刀绞!”他声音颤抖地高喊:“人死不能复生,可我富某绝非铁石心肠之人!为表诚心,抚慰亡灵,我愿赔偿王玉奎家人纹银一千两!程大人明鉴,诸位才俊明察啊!” “呸!富大龙!收起你这套假仁假义!”西门庆壮声如洪钟,叫道:“意外?意外为何紧闭山庄,如临大敌?为何方才急吼吼要从庄后河渠强行驾船闯出?分明是做贼心虚,坊间盛传,你今日就要将历年贪墨漕银之所得运走,人证物证就在眼前!你还有何话说?” 他的质问像连珠炮般砸出,周围的秀才、武生们也齐声附和,声浪再次高涨:“就是!休想搪塞,赃银在哪里?” 富大龙在墙头上被骂得面如猪肝,雨水和冷汗交织,狼狈不堪。 他慌忙举起右手,竖起三根油腻腻的手指,对准头顶的铅灰色天空大叫:“我富大龙在此对天发誓!皇天后土在上,神明共鉴!今日我庄内绝无半点赃银要运走!如有半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又将目光转向程万里,带着明显的恳求:“程大人!为证清白,我富大龙情愿开门!请知府大人亲率公正官吏入庄搜查!庄内并无大笔银两,若搜出来我富大龙认打认罚,绝无二话!” 程万里捋着胡须,心头飞快地盘算着,想来富大龙已经在庄内安排妥当了。 不过,若是放这些秀才武生进入鹿鸣山庄搜查,那别的不说,这些人一个“聚众闹事”的罪名是逃不脱了,若有心人报给朝廷,自己岂不是治下不严? 西门庆似乎看出了程万里的心思,当下向程万里一躬身,道:“程大人,学生有一言,今日之事,关系非小,若要服众,倒有一个两全之法!”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两全之法 何为两全之法?程万里和一众秀才武生,都看向风雨中挺立的西门庆。 西门庆向四周抱拳一揖,朗声道:“今科发解试,包括我在内,东平府共三十九位文武举人中举!依我看,不如就请全部新科举人共同来此同入山庄,我等并非‘搜查’,而是由诸位新科举人师兄作为见证,带领众秀才和武生入庄‘参观’。有这三十九位新科举人亲眼见证、监督,无论结果如何,都能让真相大白,让各方心服口服!程大人、富老板,还有诸位同窗,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人群中沉寂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好!西门解元此法甚妙!” “对!有新科举人师兄们作证,最是公平不过!” 连那些原本心有疑虑的秀才也连连点头,这法子既给了程知府台阶,又确保监督,还把行为定性为“参观”而非“搜查”,堵住了几乎所有的后患罪责,堪称完美。 墙头上的富大龙听到这个提议,肥胖的脸上也显出一丝意外和喜色。 昨夜鹿鸣宴,他对三十九位新科文武举人极尽奉承巴结,频频敬酒,新科举人们初登青云梯,正是爱惜羽毛、渴望安稳之时,昨夜喝了我的酒,难道今日就要拉下脸来与我作对?况且…… 富大龙的心底掠过一丝得意,那些真正的“祸根”,已按他安排,神不知鬼不觉地沉入了后院最深的那处池塘底下的淤泥中。 池水浑浊深不见底,谁能想得到?谁能搜得着?让他们进来“参观”一圈也好,正好洗刷我的“冤屈”! 知府程万里更是心头一松,脸上的僵硬线条都缓和了几分,说道:“善!西门解元此法甚妥!本府不但是本科主考官,也是诸位新科举人之座师。众举人通晓事理,秉持公正,由他们带着你等‘参观’,最为公允不过!” 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座师!座师!这个身份分量太重。 新科举人未来的前程,可以说很大一部分捏在自己这个座师手中。只要他稍加暗示,甚至无需明说,这些一心攀援的青葱举子,岂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忤逆?他们只会成为自己的挡箭牌和橡皮图章! 程万里立刻转头,对着衙役威严喝道:“速速传本府手令!西门解元已在此,着今科其他举人尽数到此!风雨无阻,不得有误!” 命令下达,场面暂时维持着一种紧张而诡异的平静。 雨势未歇,人们在风雨中无声地等待着,只有雨点击打斗笠蓑衣、浸润泥土的簌簌声。 半个时辰不到,风雨中传来了马蹄踏水和脚步声。远远望去,一队人马从府城方向冒雨赶来。 近了一看,正是穿着举人青衿举人们。 他们有的骑马,有的坐轿,大多面带惊疑和凝重,衣袍尽湿,顾不得泥泞跋涉而至。 西门庆目光如电,立刻迎上前去,率先拱手施礼:“诸位师兄冒雨前来,辛苦了!” 他声音清朗,神情恳切中带着一丝凝重,环视众人:“今日事急,关乎王玉奎兄弟枉死及漕运疑云,更牵连我东平府万千生员之名誉!烦请诸位师兄来此,非为别事,唯作一公正‘见证’。待会入庄‘参观’,还需诸位师兄主持公正,约束众人。西门庆在此先行谢过!一切,务必听从我等座师程大人调度安排!” 他这番话,巧妙地将举人们定位为“公正见证”和“协助约束者”,既把责任推给他们,又在程万里面前展现了充分的尊重,姿态可谓滴水不漏。 众举人纷纷还礼,目光越过西门庆,一眼便看到了倒在泥水中、早已被雨水浸透僵硬的王玉奎的尸体。 那惨白的面色、身下被不断冲淡却依旧刺目的暗红,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众人的心上。 他们早已知晓一些风声,知道秀才武生们要为王玉奎讨说法,也曾内心激荡,然而终究惧怕有碍前程,选择了闭门不出。 此刻,亲眼目睹同科秀才的尸身,那份同窗之义和良知瞬间被点燃!有人红了眼眶,有人捂住嘴巴,几声压抑的抽泣在雨声中响起。 尤其看到西门庆——这位文武双解元,本应是前程最光明、最该爱惜羽毛的人,此时却一身雨水、一身傲骨地挺身而出,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们几乎无地自容。 不少人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那具尸体,也不敢直视西门庆明亮坦荡的眼神。 人群中,唯有一人格格不入,显得异常兴奋,正是高衙内。 他此刻也穿着崭新的举人青衿,却被雨水打湿下摆塌贴在身上,显得有些滑稽。 他左右顾盼,下巴微扬,一张油脸上满是激动和新奇的红晕。 “让开让开!”他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对着紧闭的庄门,竟第一个抬腿就踹了上去! “咣当”一声,颇为响亮。 “呔!富大龙!快开门!吾等新科举人奉知府大人钧令,特来庄中‘参观’!秉公办事,速速开门!莫要磨蹭!”高衙内双手叉腰,努力摆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声音刻意拔得老高,唯恐众人听不见。 这对他来说,简直比遛狗斗鸡、调戏良家还要刺激百倍! 他从腰间的荷包里费力掏出一个鼓囊囊的大元宝,掂量了一下,竟又掏出一个,共凑成二百两雪花大银,几步走到王玉奎尸体旁,无视地上的泥水,郑重其事地将银锭放在尸身边上,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高尚神圣的事情。 他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众人,用一种近乎“悲天悯人”的腔调宣告:“诸位!诸位师兄、乡亲们!从前……嗯……本公子……呃……本举人,年少轻狂,或许行止有些……有些出格之处。然王秀才同是读书人,今日遭遇不测,我痛心疾首,深感人生无常!自今日起,我定当痛改前非,收敛心性!这些银子,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接济他家孤儿寡母,聊表寸心!愿王兄在天之灵安息!” 他那夸张的表情,在这悲愤的场合下显得异常刺眼,仿佛一出蹩脚的戏。 原来,就在几日前,他那远在汴京的父亲高俅差快马送来急信。 信中先是责备他在外得了乡试亚元,竟然还敢如此放荡不羁、声名狼藉! 须知山东乃高家祖籍根基之地,如此恶名传回家乡,祖宗面上岂非无光? 信中严词告诫他务必收敛,如有机会,最好做些“惠及桑梓”的体面事出来,这样才能为将来进京参加礼部会试铺路,同时博取清流认可。 高衙内虽是纨绔,但也深知老爹之威,更明白前途要紧。 今日这现成的“露脸”机会,他岂能放过?不但有趣至极,还能顺带完成老爹的“任务”。 西门庆将高衙内的浮夸做派看在眼里,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一声冷笑。 富大龙终于在举人们的集体注视下,命人战战兢兢地打开了紧闭的山庄大门。 西门庆转向身后早已等待多时的秀才、武生,朗声说道:“各位父老、同窗!庄门已开,有新科举人师兄在此共同‘监督’,我等绝非搜查,实乃参观前辈山庄,共研地方文华之所!此中意义,各位自是明白。” 众人都道:“那是自然,我等自然明白!” 他微微一顿,语气陡然转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既然明白,那入庄之前,先订三条规矩,一应人等务请各位严守:第一,庄内所有器物陈设,只许目视,不许触碰,更不可损坏;第二,莫论庄内之人如何,我等须谨言慎行,不得口出污言秽语,有损斯文;第三,庄内若有女眷,非礼勿视,更不得有丝毫骚扰。此三禁若有违者,休怪我西门庆不念同窗之谊,举人师兄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众人心领神会,齐声应喏,声音竟比先前喊口号时更为整齐响亮:“谨遵西门解元之命!”“只当参观!谨守规矩!” 谁不明白?“搜查”是官府专断之权,是僭越,是大罪! 而“参观”呢?他们这些落地秀才、潦倒武生以及码头纤夫,结伴来参观刚举办过鹿鸣盛宴、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鹿鸣山庄,那是多么“风雅”、多么励志的行为?说出去简直是给未来的科举之路加油打气,是一次集体“研学”之旅!谁敢说三道四? 程万里在一旁听着,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朝着西门庆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他抚着短须,心中暗道,西门庆到底是中了双解元的人物,果然有分寸,识时务!这些人只要进去“逛”一圈,证明富大龙“清白”,这事就算平稳揭过了。 厚重的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彻底洞开,露出了庄内幽深的庭院。 雨水在青石地砖上汇成小溪,流淌过精雕细琢的回廊和假山。西门庆目光深邃一马当先,第一个踏进了山庄的门槛。 入得山庄,西门庆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鱼儿终于咬钩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鬼上身? 冰冷的雨水顺着西门庆的后颈滑落,他一脚踏出,当先入庄。 乌央央的人群紧随其后,如潮水般涌入鹿鸣山庄。 庄内的家丁仆妇个个面色惨白,肃立在廊下或角落,惊恐地望着这群愤怒却又极力克制的闯入者。 西门庆迈步入庄的瞬间,整个局势便如同他脑海中推演了无数遍的棋局,一切尽在掌握。 他布下的两道棋子,已然为他洞悉山庄内部的秘密。 昨夜那枚悄然黏附在富大龙衣襟缝隙中的苍耳,在后半夜万籁俱寂、富大龙独自一人回到内室时,已将富大龙低声安排的心腹部署——“明日务必趁早将银子从后园河渠运走,事急,要快!”——这关键信息通过灵物特有的联系,清晰地传达给了龙鳞。 这正是他今天敢倾巢而出、兵围山庄的最大底气——确知富大龙今日必运脏银! 正是基于这条线索,今晨大街小巷贴满的黑账本,葛大壮暗中串联全城秀才和武生,声势浩大的抬尸围庄……等等一系列,他才敢放手去做! 更要命的监控,则是今日他率领众人刚到山庄门前,混杂在瓢泼雨声中的那一刻——他佯装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实则悄然催动了龙鳞锁。 锁灵之力微动,一枚看似寻常的蒲公英冠毛无声无息地脱离他袖中,被疾风裹胁,瞬间扶摇直上,穿过密集的雨幕,飘到了极高处,俯瞰着整个鹿鸣山庄! 从那个俯视一切的高度,蒲公英的冠毛“看”得一清二楚:前院正门处的剑拔弩张只是表象,山庄后园小径上,几个富家心腹正鬼鬼祟祟地将十几个沉甸甸的箱子搬运到池塘边,用绳索和粗布小心翼翼地下沉到池塘最深、淤泥最厚的角落,最后再盖上几片刚摘下的大荷叶作伪装……整个过程在蒲踪的凝视下,如同明镜映照,纤毫毕现地呈现在西门庆的神识里! 至此,富大龙的一切障眼法都毫无意义,赃银确切的位置,如同在他眼前打上了清晰烙印。 但是,还不能硬闯,不然就违背了朝廷法度,所以只能等程万里来,在今科文武举人的见证下,他才好合理合法,发动雷霆一击! 富大龙在几个管家簇拥下,强作镇定地指引着众人“参观”,胖脸上堆着勉强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得如同石刻。 秀才、武生们在举人的“见证”下,包括那位兴致勃勃东张西望的高衙内的陪同下,沉着脸分成几队,在偌大的鹿鸣山庄“细致”地“参观”起来。 山庄也不含糊,从前厅到书斋,从客舍到后厨,甚至库房都敞开了让人看。 举人们恪守“见证”之责,目光冷峻地看着那些表面光鲜、内里却有些杂乱的陈设。 富大龙在旁不停地解释,声音有些发抖:“这里……是平日待客之所……那里……是存放些陈米旧物……诸位请看,当真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众人在庄内穿行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几乎每个角落都看到了。 除了山庄本身的奢华引来一些低低的唾弃声,关于“赃银”的任何蛛丝马迹却什么都未能发现。 几个特别仔细的秀才还探查了假山石洞、花圃土堆,同样也是一无所获。 沉重的失望如同冰冷的铅块,塞在每个搜寻者心头。 最初的愤怒被漫长的徒劳消磨,被这精心掩饰的“干净”所侵蚀,许多人开始垂头丧气,脚步变得沉重,先前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 富大龙打着一把油纸伞,殷勤地给程万里遮着雨,眼见众人气馁,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与程万里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院池塘边上,程万里看了看天色,传令道:“临近日暮,‘参观’的差不多了吧,岂能‘打扰’山庄太久嘛!” 身后衙役立即传令下去,命令山庄内的众人尽早离开。 池塘边的一块假山石前,富大龙挺了挺腰杆,声音抬高了八度,拖着哭腔道:“程大人!诸位新科举人老爷,诸位秀才和武生,你们都看到了吧?我富大龙是清白的啊!清白的!” 他捶胸顿足,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我就说嘛,这是天大的冤枉!一定是有小人存心要害我,要陷我于死地啊!程青天,您可要为我做主,揪出这幕后小人,还我富大龙一个公道啊!” 他越说越“动情”,甚至作势要跪倒在程万里面前。 程万里心中大石落地,脸上如释重负,这正是他要的结局! 他板起脸,官威重振,对着失望的秀才武生们厉声呵斥:“哼!尔等都‘参观’完了?真相已然大白!此地哪有什么赃银?念尔等年轻,血气方刚,又多是本着除奸恶扬正气的心思,本府心存悯恤,姑且宽宥,不予深究!” 他挥了挥袍袖,声音斩钉截铁,“即刻散去!再有造次者,莫怪国法森严,本府定严惩不贷!” 他的话语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驱赶之意,试图将这场眼看就要化解的风波彻底按下去。 富大龙更是得意,帮腔道:“对!快散了!程大人日理万机,今日冒雨前来,你等心中岂能无愧?” 众人一片死寂,沮丧和屈辱感弥漫。 许多纤夫和部分年轻武生眼中已有泪光闪动,望向地上王玉奎尸体的方向,充满了不甘和无奈。 葛大壮等几位带头的秀才也脸色灰败,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难道就这样算了?就这么让富大龙逍遥法外? 雨势未歇,豆大的雨点砸在池塘水面上,激起千万个转瞬即逝的漩涡。 忽地,异变陡生! 池塘边上,西门庆突然浑身剧颤如风中残叶,脸色由红润转为死灰,双目翻白,喉间挤出凄厉长嚎:“我……我王玉奎——死得冤啊——!” 这声嘶吼穿透雨幕,惊得四周众人都倒退三步。 在西门庆神识中,锁灵笑得打滚:“好个驴嗓子?哈哈,西门大官人装神弄鬼的功夫够逼真,连阴魂附体的戏码都搬出来了,哈哈!” 人群瞬间炸开锅,几个老秀才惊叫道:“王玉奎?难道……王秀才阴魂显灵了!这是心有不甘啊!” 雨水中混杂着惊惧与敬畏的抽气声,北宋民间笃信鬼神,此刻无人敢疑。 西门庆一阵癫狂的手舞足蹈,手指直指后院池塘:“诸位同窗,我王玉奎有礼了,你等可知道,富大龙的脏银——全在池塘淤泥之中,我不得以上了西门解元的身,只因死得太冤,富大龙这奸贼不死,我便在阎王殿上告状!” “啊!”种秀才大惊,一个个惶恐得睁大眼睛。 程万里也心头大震,当下叫道:“先摁住此人,难道真是‘鬼上身’不成?” 几名衙役冲上前去,摁住西门庆肩膀和双臂,哪知西门庆两膀一震,居然将两名衙役震下水去,激起一震浪花! “这……”众人大眼瞪小眼。 “王玉奎”站在池塘边上,厉声叫道:“诸位同窗,放心,那些脏银就在池塘淤泥中,你等一挖便知。” 众人将信将疑。 葛大壮站出来,大叫:“玉奎兄,我信你!” 说着,当先跳下池塘,拨开荷叶踏着淤泥,直向池塘深处探去! 三名精壮武生看到有人带头,当即扯开湿透的短褂,也赤膊跃入浑浊池水。 冰凉的淤泥越来越深,已经及至葛大壮胸部,突然,他的膝盖碰到一处硬物。 葛大壮猛吸一口气扎入水下,一阵气泡涌起,片刻后他扛起一只裹满黑泥的樟木箱,叫道:“箱子沉重,里面似有物件!” “真有物件!” “快,快下去捞!” “奶奶的,藏在淤泥里,亏这狗东西想得出来!” …… 众人七手八脚跳下池塘,手摸脚踏一阵翻找,果真,一阵欢呼声此起彼伏传来! “这儿有……” “这儿也有!” “好重的箱子!” 不过一炷香功夫,十几个大木箱被众人七手八脚抬上池塘,胡乱堆放在一起。 “王玉奎”疯癫大笑,道:“诸位请打开木箱,我西……细细看过了,你等一看便知。” 西门庆险些嘴瓢,吓得锁灵在他神识中大叫:“废柴,你说话慢着点,别露馅!” 木箱落着大锁,有武生搬来大石,砰砰几下就砸落了一口木箱的锁子。 箱子撬开的瞬间,雪亮银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整锭官银码放如砖,这简直…… 人群爆发骇然惊呼,更多箱子被接连拽出,金元宝、南洋珍珠、甚至还有未凿的狗头金! 一大堆赃物在泥地上堆成小山,雨点击打其上叮咚乱响,每一声都敲在富大龙心尖。 池塘边上,程万里知府面色由青转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在他身后,富大龙握着油纸伞的手都在颤抖,眼见罪证曝于光天化日,他口中只反复嗫嚅:“完了……全完了……” 数千秀才和武生冷冰冰地看向程万里。 此时西门庆眼神死死盯向程万里。喝道:“求程青天……为我王玉奎申冤……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程万里吓得“扑通”一声跌坐在泥潭里,叫道:“不关老夫事,不关老夫事!” 众人一脸错愕! 锁灵却在西门庆神识中,使劲咽下一口口水,道:“废柴,你看,这么多金银哦,嘻嘻,我真想……一口吞了它~~” 第一百二十四章 长篙孤女 天色如泼墨,沉甸甸地压在鹿鸣山庄头顶,那雨点子化作万千铁蒺藜,倾天覆地地浇将下来,激起的水花儿便如千百个小小玉喇叭,“啵啵啵”地炸裂开来。 然则池塘边的景象,却比这瓢泼大雨更教人心神摇曳! 堆满塘岸的小山般的黄白之物,活脱脱把几千名围观的秀才、武生们眼珠儿都晃直了。 雨水顺着他们戴的方巾、斗笠直往下淌,灌进脖颈也浑然不觉,只顾死死盯着那金山银海: “苍天有眼!富大龙的贼赃现世了!” “正是正是!玉奎兄在天有灵,引我等寻得此物,这厮还如何狡辩?” “赃证如山!看官府还能袒护?” …… 人声如沸鼎炸开,议论、怒骂、惊叹交织一片。 却说此时,西门庆神识中,锁灵那妮子激动得上蹿下跳,如同饿了三日的幼童撞见满桌点心,馋得挪不开步。 “哎哟哟!我的亲亲老爷,发大财哩!”锁灵的声音带着几分娇憨:“瞧瞧,瞧瞧那金光银芒,银河眼看就要见底了!再没点硬货‘浇灌’,那锁魂的宝贝可就要‘饿死’啦!快…快些都收进来,给我!都给我嘛!” “休要聒噪!”他以神念斥道,面上却不敢露分毫,依旧是那副被王玉奎魂魄附体的茫然哀戚模样,“蠢丫头!睁开你的‘眼’瞧瞧,这池塘边上里三层外三层,几千双眼睛钉钉子似的盯着,放心,不出三日,管教你把更丰盛的金山银山当点心啃,让那龙鳞锁里的银河波涛汹涌,亮瞎你的‘眼睛’!” 锁灵这才哼哼唧唧,满心不甘地暂且息了声,犹自恋恋不舍地在西门庆识海里巴望着那堆金光。 此刻人群中央,富大龙早被眼前“赃物”骇得脸色煞白,一只白胖的手死命捂住胸口,向知府程万里哀告道: “程大人……小人……小人这心疾……”他声音断断续续,眼角余光却像偷油的耗子,不住瞟向廊下书房方向,“唯有……唯有我藏在书房那……秘制五膈丸……方能……续一口气……否则……立时便要闭……闭过气去……求大人开恩……” 程万里闻此,眉头先是一蹙,朝左右低喝:“快!富员外突患急症!尔等先护送员外回书房用药!若有差池,拿尔等是问!” 当下两名魁梧衙役抢步上前,一人架起富大龙一条胳膊,半扶半拖地将他那肥硕身躯从泥水里“拔”起,踉踉跄跄朝廊下疾步奔去。 这边厢,西门庆见那老狐狸被拖走,先是浑身猛地一颤,口中发出一声悠长喟叹,双手抱拳,对着四面八方的士子武生,团团一揖,深深拜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诸位同年!小生王玉奎,蒙诸位不畏奸恶,仗义执言,今日终得沉冤昭雪,令此泼天赃银重见天日!玉奎……玉奎于九泉之下,也能闭上眼睛了!希望诸位秉持公义到底,莫叫富大龙这等吸吮民脂民膏的硕鼠逃脱法网!” 他字字悲怆,句句含冤,那情状,当真是一个屈死书生的魂魄在倾诉。 “王兄但请放心!现在真相大白于天下,赃物当前,富大龙罪责难逃!”葛大壮眼含热泪,躬身回礼。 “王兄一路走好!吾等定教那富贼伏法!”众人纷纷响应,声浪在雨中激荡,正气冲霄。 拜罢,西门庆又复身形一晃,眼中光芒倏忽熄灭。 他眨了眨眼,显出一片刚还魂似的茫然,左右看看,低声嘀咕道:“咦……方才……身子怎的如此酸痛?” 众人大笑,纷纷上前告知,这下,连他自己也“惊疑”了一大跳! 程万里此时却坐蜡了! 眼前的金银怎么办?众目睽睽之下,管不管?怎么管?……片刻之间,这官场油子便想出一个主意。 “肃静!都肃静!”他目光如电,环视群情汹涌的众人,“尔等休要鼓噪!此间金银,数额固然巨大,然则仅凭匿于池塘,岂能定断便是富大龙挪用漕粮、贪污赈灾之确证?此事需慎之又慎,本府代天子牧守一方,需得秉公详查,厘清来龙去脉,万不可轻率断言,冤枉好人,亦不可放纵真凶!” 他顿了顿,一双精目锐利地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尔等速速让开!本府这便命人押送此批金银,连同富大龙带回府衙,本府自会秉公详查!若再有聚众滋扰、阻挠公务者,休怪本府依律严惩不贷!” 这一番话,表面冠冕堂皇,义正辞严,说要“秉公详查”,可字里行间无一处不是要掌控事态,隔绝人证。 西门庆心思一顿,便明白了程万里的用心,彼时富大龙只需“畏罪自尽”,抑或“瘐毙大牢”,便是死无对证,一了百了。 程万里的确打得这个主意,心中早已泛起杀机,他打定主意,一回府衙,连夜便将富大龙弄进那阴湿水牢,一杯毒酒或一根白绫,反正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富大龙“畏罪自杀”! 届时他自己只需斥责几声“无德奸商愧对圣恩”,便可轻轻揭过这泼天风波。 纵使有人起疑,也是查无实据,撼不动自己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 不料,程万里这如意算盘尚未拨完,异变陡生! “不好啦!富大龙跑了!”一声尖锐惊叫如霹雳般撕裂雨幕! 只见刚才护送富大龙的那条廊下,一名衙役满脸是血跌撞而出。 众人寻声猛转头,目眦欲裂,但见雨帘重重处,池塘畔河渠边,富大龙哪还有半分病态?正踉跄着冲向渠边一条快船! 两个家丁在船上等候着,一把将富大龙拉上船,这肥厮刚上船,便嘶声吼道:“快!快划!朝芦苇荡划,进绣江河!” 两名家丁操起船桨,使出浑身力气猛力击水。 小船得了力,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河渠下游那一大丛连绵起伏、在风雨中飘摇的茫茫芦苇荡斜插过去! “追!别让他跑了!”众秀才武生这才如梦初醒,炸雷般怒吼起来。 瞬间,几百人沿着河渠两岸泥泞的土埂,发足狂奔,踩踏起的泥浆沾满裤腿鞋袜也浑然不顾,只死死盯着那河中仓皇逃窜的小船影子。 其中,高衙内最为兴奋! 他本是个无法无天、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这等官追犯、众人围堵的热闹场面平生首见!只觉得比猴戏还要精彩百倍! 他撩起袍角掖在腰间,怪叫一声:“哈哈!兀那肥猪哪里走!” 竟甩开膀子,迈开两条长腿,越过众人,如一阵狂风般追在最前头,一张白皙脸上泛着红晕,眼神炽热无比。 那快船划速极速,眼看只需冲过眼前那片密不透风的芦苇荡,便是水势浩大、四通八达的绣江河! 绣江河河面宽阔,水网如织,一旦让他逃到那里,再想捉拿便似大海捞针一般了! 就在快船即将冲出芦苇荡边缘的刹那,迷蒙雨帘、翻飞苇花之中,竟真有一条同样轻捷的快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斜刺里飞速冲出! 船头笔直地迎向富大龙的船首,操舟之人身材不高,浑身裹在厚重的蓑衣斗笠里,看不清面目。 那船来势太快,太狠!太决绝!根本不给富大龙任何反应、避让的余地! “砰嗵——!” 一声沉重的闷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碎裂声炸开!富大龙的快船被拦腰狠狠撞击,船体剧烈摇晃、倾斜!船中三人魂飞魄散! “扑通!扑通!”那两名心腹本就是江海搏命的角色,深知翻船便是绝境,竟毫不犹豫弃船入水,瞬息间便消失在浑浊湍急的河水深处。 “啊呀——咕噜噜……”富大龙却惨了,手脚并用在水里乱抓乱刨,活脱脱一条搁浅濒死的巨大胖头鱼。 那幽灵船的上蓑衣客丢开船桨,抄起一根丈余长的竹篙高高举起,带着呜咽的风声,“啪!”的一声狠狠抽在富大龙的后脖子上! “呃啊——!”富大龙剧痛,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蓑衣客毫不停歇,第二篙带着水花,抽向他的胖脸!富大龙惊惧缩头,篙尖“呜”地掠过他发髻,打散一片头发! 第三篙,直指他拼命划动的手臂! “噗!”“哗啦——!”水花四溅,富大龙左臂吃痛,动作顿时迟滞,整个人沉入水中,又挣扎着冒出,吐出大口泥水,喘得撕心裂肺。 恰在此时,西门庆领着大批人马已赶到岸边!他一眼看透此乃必是深仇大恨之人所为!然而富大龙此时若死了,他背后更大的线便断了! 西门庆深吸一口气,大喝道:“住手!篙下留人!” 蓑衣客沉默片刻,竟真的依言收起了篙子,一只纤细却沾满泥浆的手伸了出来,慢慢摘掉扣在头顶的斗笠。 霎时间,一头如瀑的乌黑长发挣脱束缚,挣脱了斗笠的束缚,散落开来,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肩背上。 雨水冲刷过她清丽的五官,洗掉污泥,露出一张虽带风霜却难掩秀气的年轻脸庞。 岸上众人看清女子面容,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张…张鸾英!” “是张大人家那孤女!” “天爷!她没走?她…她竟一直在此!” ……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下油锅 大雨倾天覆地的浇将下来,河渠旁一片白茫茫…… 雨幕之下,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女子身上,惊愕、恍然、敬佩、惋惜交织如雨。 此人正是张文远的独生女儿张鸾英! 张文远因“私开官仓”赈灾之罪,被朝廷下旨砍了脑袋。 而富大龙私吞的,正是那本该救命的赈灾粮!张鸾英强忍悲痛,收敛了父亲的人头后,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销声匿迹。 世人都道她一个弱女子,必是含恨远走他乡。 谁曾想,她竟根本未曾离开须城县半步! 这位孤女忍着滔天血仇,如同最坚韧的野草,深深扎在了这片污浊的土地之下! 她暗地里走街串巷,寻访纤夫、船工、苦力,借着替父收尸时积攒的微薄积蓄,不动声色地收集“大龙”船行每一笔触目惊心的黑账! 一页页染血的纸张上,详尽记录着漕粮调包的数量、赈灾粮被转卖的地点、经手人姓名……一笔笔,一条条,只为有朝一日能为父洗雪沉冤! 她本指望武试之时,自己所录的账册交托到秀才和武生手中,就能化作复仇利箭! 岂料,那知府程万里手腕老辣,一句轻飘飘的“小人所构诬陷,不足为凭”,竟又将一切压了下去! 希望如泡沫破裂,张鸾英在暗处几乎咬碎了银牙。 就在她几近绝望、暗夜独泣之际,西门庆这“混世魔王”却于次日登高一呼!率数千秀才武生抬尸直闯鹿鸣山庄,声势震动整座府城! 张鸾英如同在无尽黑海看见了一线光。 她是女子,不能公然与众秀才和武生一同闯庄,便早早潜伏在这案发必经之地——芦苇荡深处,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 目睹了“王玉奎冤魂”指证,目睹了金银现世,更目睹了富大龙那拙劣的逃跑! 直到富大龙抢了快船直奔绣江河,那一刻,所有的积郁、悲愤、等待喷薄而出,不惜与他对撞船只,也定要手刃这贼人! 若非西门庆那声断喝……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终究先放下了复仇之篙。 众人七手八脚如同拖死狗般,将富大龙从河渠中拽上岸来,此时的他大口大口呕着污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他冒险逃走,正因他深谙程万里为人——若被带回府衙,自己必成替罪羊,可以说是十死无生。 所以,他宁可孤注一掷上船逃走,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张家孤女居然等在芦苇荡中…… 瓢泼大雨依旧肆意冲刷着河渠两岸,数千人围拢在此,死寂无声,唯有雨打蓑衣、水花溅起的哗哗声格外刺耳。 知府程万里脸色铁青的可怕,在几个衙役簇拥下也赶到了岸边。 富大龙不仅装病,竟还敢在自己眼皮底下玩一把金蝉脱壳?这简直是将他程万里的官威、颜面丢在地上狠狠践踏! 富大龙被几名衙役拖到了程万里脚下。 众秀才武生压抑了太久的怒火终于爆发: “富大龙!贼子!赃证如山,为何畏罪潜逃?” “贪赈灾粮,害死多少百姓!良心何在!” “跪下!向王玉奎兄、向须城父老谢罪!” …… 喝骂、质问如雨点般砸向富大龙。 富大龙瘫在地上如同昏死过去一般,任尔唾面千遍,只管装聋作哑,打定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主意。 西门庆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见群情激愤到了顶点,他排众而出,走到富大龙身边。众人纷纷为他让开道路。 “富员外!”西门庆一声断喝,如同洪钟,震得富大龙肥躯一颤。 西门庆蹲下身,右手作势安抚地拍向富大龙仍在因喘气而剧烈起伏的肩膀,口中语调森然:“事已至此,纵是铁石心肠,也该有几分愧疚!这雨霖下,数万灾民白骨犹存!你贪墨国粮,私匿巨金,那王玉奎兄地下有知,可能饶你?” 就在他手掌落下、拍在富大龙肩头水湿衣衫上的瞬间,无人察觉的虚空中,一道微不可察、带着点点妖异红芒的雾气,顺着西门庆的掌心,如活蛇般无声无息钻入了富大龙的心窍! 这道雾气,正是王婆所化的蛇莓……当然,现场除了西门庆,别人是看不到的。 霎时间,在富大龙眼中、心中,天地骤变! 瓢泼大雨消失了,周围数千双愤怒的眼睛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黑沉沉、阴风怒号的无边空间!四周翻滚着粘稠如墨的黑雾,无数凄厉惨白的鬼手从雾中伸出,抓挠撕扯着他的灵魂! 脚下踩着的并非湿泥,而是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隐隐还有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弥漫。 更可怕的是前方!在那黑雾尽头,矗立着一座高不知几许的巨大黑影!隐约可见狰狞的王冠轮廓,两点惨绿光芒如同鬼火般注视着他! “大胆富大龙!”一个轰雷般的咆哮在那黑影口中炸响,“你这狗东西的罪行罄竹难书,多少冤魂哭号于此,向本王索命!今奉阎罗谕旨,判你入……刀山火海,再入滚油地狱!给本王将他拖下去,扒去人皮!滚油炸了!” 幻境中,牛头马面鬼卒咆哮着从雾中冲出,手持带着倒刺的铁链便要来锁拿他! 一个巨大的油锅凭空浮现,锅底烈焰熊熊,锅中滚油沸腾…… “啊……!阎王老爷饶命!饶命啊……!”富大龙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蛇莓幻术的锥心下,他哪里还分得清真假? 只觉自己真的被拖到了油锅边缘,什么前程富贵,什么兄弟义气,全成了狗屁!只要能免了这滚油炸身的酷刑,让他做什么都行! “小的招!小的全招!万死不敢有半句虚言!别炸!别炸我啊!”富大龙涕泪横流,双手猛地死死抓住身前西门庆的脚踝,连珠炮似的嚎叫:“……那…那池塘下捞出的十二万两金银!确凿都是小人与程万里那狗官……勾结作案所得!全是挪用漕运新粮换旧粮的折银,加上克扣倒卖的赈灾粮所得的黑钱啊!” 轰——! 这一句如同九天惊雷,将在场数千人,连同高踞上位的知府程万里在内,轰得目瞪口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忘了! 富大龙却浑然未觉,竹筒倒豆子般继续嘶吼: “但……但这巨款,小人只是个跑腿的马前卒!大头……大头都被程府台程万里抽走了!小人拿到手的,不过八千余两!那程万里才是大大的老虎!小人不过是只…只小苍蝇!”他一边狂叫,一边对着西门庆的方向磕头如捣蒜,额上的泥水混着血,一片狼藉。 “哗……!” 人群在死寂的酝酿之后,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哗然!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喷发!数千道目光,顷刻间绕过富大龙,如刀似剑般钉在了同样面无人色的知府程万里身上! 程万里被这猝不及防的、赤裸裸的出卖,彻底砸懵了! 富大龙这愚蠢如猪的废物,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等捅破天的事情吼了出来! 他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发黑,一股逆血直冲顶门! 程万里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咆哮道:““大胆狂徒!疯犬乱吠!敢诬陷朝廷命官!掌嘴!给我往死里掌嘴!” 他身后几个心腹衙役反应过来,抢步上前就要行刑。 然而,跪在地上的富大龙,在吼出这一切后,耳畔那“阎王爷”的声音又及时响起,带着无上威严:“去!擒下那程万里!拉他下油锅替你!吾便赦免尔罪!” 这声音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 富大龙那双本已涣散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疯狂,“嗷呜——!”一声,肥胖的身躯竟如皮球般猛地弹起,全身两百多斤的分量合着冲劲,带着泥水,狠狠朝近在咫尺的程万里撞了过去! 双臂如熊抱,死死搂住程万里的腰,两人瞬间扭作一团,如同两条打滚的泥鳅,在泥泞不堪的河岸翻翻滚滚! 周围的衙役、秀才都下意识惊叫着退开。 “扑通!扑通!” 就在众人惊愕目光的注视下,这两个翻滚不休的身影,居然一齐骨碌碌栽进了浑浊湍急的河渠之中! “啊……!” “府尊大人落水了!” 现场登时一片大乱! 然则,先前还义愤填膺的秀才武生们,此刻竟无一人惊呼着要下水营救。 数千双眼望着那翻腾着巨大水泡、很快浮上两人挣扎纠缠的脑袋,目光中只剩下冰冷的讥诮和一丝快意! 西门庆见此千载难逢之机,眼神如电,猛地回头,朝站在人群稍后、早已跃跃欲试、浑身透湿如同水鬼般的张顺使了个极其隐蔽的眼色! 那张顺乃水中蛟龙,一直冷眼观察着局势,此刻见西门庆眼色,瞬间心领神会!他反应奇快,口中也如其他衙役般高喊:“大人落水啦!快救人!” 话音未落,人已如同一条矫健灵活的黑色梭鱼,“扑通”一声,率先跃入冰冷的、翻滚着泥浪的河渠!紧随其后,又有几个反应快的、包括程万里带来的几个水性好的衙役,也纷纷跳下水去“救人”。 浑浊的水面下,暗战,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二十六章 臭气熏天的败酱草 尽管大雨如注,但也亚不灭鹿鸣山庄后的河渠,变成的火药桶! 豆大的雨点,砸在岸上人的斗笠蓑衣上噼啪作响,浪头一个高过一个,卷着断木浮沤,奔突向前,狠狠地冲向交汇处的绣江河。 水面上两颗头颅沉沉浮浮,宛如沸汤中的两颗肉丸。 程万里惊恐欲绝,奋力挣扎欲挣脱富大龙铁箍般的拥抱,口中呛咳连连,乌纱帽早不知被哪一道浪头卷去何方。 富大龙却是双目赤红,紧紧拉扯住程万里,厉声嘶吼:“爷爷活不活打紧,我只……咳咳……要你先一步到那阎王殿报到!” “快!快救知府大人!”混乱中,西门庆人声嘶力竭的“指挥”。 浪里白条张顺,本就是水中的蛟龙,水底暗流涌动,视线一片浑浊,但张顺眼光何等锐利? 他瞅准程万里因惊惧挣扎而伸长脖颈的瞬间,觑其喉头要害,右手闪电般探出,化掌为指,只在那气管软骨处狠狠一捏…… 一切都安静了! 程万里只觉喉头一紧,眼前金星乱迸,意识便如同被斩断的丝线,霎时间陷入无边黑暗,直直向着深不见底的污泥河床沉坠下去…… 与此同时,岸上已是乱作一团。 一众习过水性的武生以及府衙的差役,见知府大人落水,哪里还敢耽搁?也顾不得风高浪急,纷纷“扑通”“扑通”跳入水中,奋力挣扎着想要靠近那翻腾的水涡中心。 无奈水流实在太急,浪头太大,人在其中便似狂风中的落叶,身不由己。 有那机灵地飞奔着去寻找长篙纤绳,挤在岸边,七手八脚地将粗大竹篙和结实的麻绳伸向河心乱流之中,口中齐声呼喝:“抓住!快抓住!” 一时之间,河道上下,呼喊声、扑水声、风雨声、浪涛声,交织成一片…… 浊流滚滚,终于,在一片乱糟糟的吆喝声中,几双手抓住了程万里与富大龙,七手八脚地拖上了岸边。 即便被拖上岸,富大龙依然紧紧抱着程万里的双腿不撒手。 众人顾不得满身泥水狼藉,拉开富大龙,先将昏迷不醒的程万里平放在一小片草坡上。 只见这位东平府之主,双目紧闭,面皮肿胀,呈现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口鼻眼角满是泥沙污垢。 “快!救程大人!”数名略通医理的书生和衙役冲上前来,一时间,拍背、控水、掐人中、心口按压,轮番施救,忙得汗流浃背,泥水横飞。 然而,那程万里的胸腹却渐渐不再起伏。 任凭众人如何努力,那张青紫的脸上再无半分生机流转。 一名老衙役,颤抖着伸指探了探程万里的鼻息,终于颤抖着声音嘶吼道:“没……没用了!心脉已绝!知府大人……他……他溺毙了!”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一静,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无情地拍打着地面。 另一边,富大龙瘫软在地,泥浆满头满脸,笑声嘶哑:“哈!哈哈哈……咳咳……阎王爷!您老瞧见没?小的……小的我交令了!这狗官贪得无厌,今日……咳咳……今日小的给你捆了送来啦!哈哈哈……” 这癫狂的笑骂,如同地狱恶鬼的吟唱,在风雨交加的河滩上空回荡,令闻者无不脊背发寒,面无人色。 西门庆“茫然”地走至程万里尸身边,满脸悲戚俯下身来为他整理衣衫,垂泪道:“您老……您老堂堂东平府正印,更是学生座师,竟……竟遭此横祸!死于这奸商之手……死得太冤屈了哇!” 他宽袖拂过程万里要腰间,袖中暗袋已滑入程万里衣带上的金带銙。 这东西传回今世,还是值不少钱的,西门庆才不会浪费。 更重要的是,谁也没有看见,一道若有似无的魂魄,正从程万里那瘫软冰冷的尸身眉心处,袅袅飘散而出。 这缕魂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贪婪与不甘,瞬间被如龙鳞锁吞入锁中…… 紧接着,一个充满狂喜的声音,锁灵尖声高叫:“哈哈!逮住啦!嚯!好家伙,这狗贪官心魂所化之物,居然是棵‘败酱草’!这可是药圃中的第一味中阶药材,这药效,啧啧啧,他根子上就臭不可闻!这味道……比沤了十年的茅厕还恶心!” “咔吧”一声轻响,西门庆左肩肩井穴一颤,嵌入了一枚龙鳞。 西门庆心头陡然一紧,这是龙鳞第一次嵌入他的躯干,以往吕轼、高仕德等所褪的龙鳞,嵌入的不过是他的四肢罢了。 这意味着,今晚的龙鳞反噬…… 西门庆身体剧痛,这可不是他装得,众秀才等人赶紧扶着他到一旁休息,都道他是座师溺毙,心中悲伤所致。 药圃内,那粒由程万里所化的败酱草药种,“啵”的一声轻响,落在一处略为潮湿的灵壤之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臭味,骤然在药圃中弥散开来,中阶灵药,果然天生威力就与众不同。 药圃内原本相对“平静”的诸多药草灵植,被这突如其来的秽气侵扰,顿时产生了剧烈的反应! 离败酱草落地位置最近的,正是吕轼所化的“两面针”。 它此刻簌簌抖动不停,嗤笑叫道:“哎呀呀!我道是谁来了这么一股子‘贵气’?原来是顶头上司程知府,失敬!失敬!哈哈……下官在阳谷做县令时,不过克扣些粮税修堤的小钱,啧啧啧,哪曾想,程公爷您一次就能鲸吞了十几万两!佩服!实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啊!哈哈哈!今日能与程公同登‘仙圃’,下官……下官我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呐!哈哈哈哈……” 它狂放的“笑声”带动枝叶剧烈摆动,那意念如同幸灾乐祸的细针扎人,“想下官在阳谷做那小小七品县令时,不过再收点商户的常例银子,十年寒暑才攒下区区四五万雪花银。哎哟,这味儿,真是如假包换的程太尊!” 另一边,一株根系厚实如虎爪、叶片阔大的“虎掌草”猛地一阵摇晃,宽大的叶片嫌弃地朝着远离败酱草的方向卷曲侧避。 更旁边几棵浑身带刺、叶子毛糙的“苍耳”,更是将茎叶大幅度地后仰,如同遇到了瘟疫之源,意念中满是厌恶。 败酱草种子落地后,竟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开裂。一根根倒生着粗糙硬毛的嫩芽挣扎着钻出污泥,贪婪地吸吮着灵气。与此同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酱臭味也浓郁到了极点,在药圃中弥漫开来。 轰!噼啪——! 只见药圃上空,毫无征兆地骤然凝聚出数道银白色电蛇!这些电蛇扭曲飞舞,发出刺耳的噼啪炸响,毫不留情地朝着刚刚冒头的败酱草嫩芽狠狠抽下! 滋啦——噗嗤! 败酱草被劈得嗤嗤冒烟,惊恐大叫:“饶……饶命!小人知错了!知错了!啊啊啊……” 药圃内的天惩地罚,外界自然毫不知情。 河岸边的气氛,在程万里被确认身死之后,已由惊恐悲怮骤然转化为压抑的怒火! “打死这疯子!为知府大人报仇!”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对!打死他!富大龙!狗杂种!弑官谋逆!”数百名秀才和武生,蜂拥着扑向瘫在泥地里的富大龙! 富大龙初时被这阵势吓懵了,此时,蛇莓所化红雾,早就无声间飘散走了。 “我……亲手杀死了知府大人?”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轰得他脑中一片空白。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全身,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 西门庆硬熬过剧痛,指着富大龙沉声道:“诸位同窗,且慢动手!” 众人以他为首,退开半步。 西门庆向富大龙叫道:“方才你推搡程知府入水之前,口口声声攀咬,说程公贪墨了漕运银子十几万两脏银,此事关系重大!你怎能胡乱攀咬,败坏程大人清名?” 西门庆这一问,如同冷水浇头,瞬间让许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举子秀才冷静了一些。 这事儿若是真的,这可是捅破天的大事!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全都像聚光灯一样,集中到了富大龙身上。 富大龙被西门庆喝问,索性破罐子破摔,嘶声吼道:“诸位,真正的账本就在我书房!桌案底下那块活砖撬开,内嵌的铁木暗格之中!白纸黑字,你们一看便知!连他写给我的密信,也一并藏在那里!你们去看!去看呐!看看这头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其所!” “走!去富家庄的书房!”几个心急的举人立刻喝道。 众人不再犹豫,如潮水般行动起来。 衙役抬起程万里的尸身,更多的人则将浑身瘫软、衣衫破烂的富大龙拽了起来,半架半拖杀向富大龙的书房! 富大龙的书房布置倒也算雅致,然此时挤满了怒气冲冲的读书人和衙役。 书桌被粗暴挪开,按照富大龙指点,果然寻到地上一块稍显异样的青砖,撬开后,一个藏得极其巧妙的小铁皮暗格暴露出来。 打开暗格锁扣,厚厚的账本!几封火漆封口的信件!赫然在目! 当这些东西被高举着传出书房时,群情更加激愤。 “念!快念!”众人七嘴八舌地催促。 账本一页页翻开。墨迹清晰,条目分明。某年某月某日,收常例银若干……某年某月某日,截留漕工粮饷若干……某年某月某日,私仓盗卖粮食若干……一笔一笔,触目惊心! 最骇人的几条,旧粮换新粮、私沉粮船、侵吞赈灾粮……再加上林林总总的各种克扣、孝敬变相勒索……短短数月,程万里贪墨银两竟高达二三十万两! 再看那几封密信,果然是程万里的亲笔!字里行间对富大龙威逼利诱,详细指示如何匿藏银两,如何通过漕船暗中转移…… “呕——!” “狗官!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 “天呐!二十一万两!两县赈粮才几个钱?全被他吞了!” “程万里!真是该千刀万剐!死一万次都不冤!”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风浪越大鱼越贵 账本、书信、人心……件件都是铁证,已经坐实了程万里是个十足的贪官! 众人心中,先前因“座师”身份而对程万里产生的同情和不值,此刻彻底被滔天的愤怒和鄙夷所取代! 在场的秀才、武生、衙役们,个个面红耳赤,咬牙切齿。 高衙内此时也混在人群里,看着账本上的数字,脸色铁青抄起顶门棍,径直冲向程万里的尸身,结结实实打了几棍,才被众人拉住! 高衙内气愤,不是因为程万里贪腐,而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爹作为程万里的保护伞,每年不过收到他万把两“孝敬”常例,而他自己却在东平府嘴巴张得如此之大……不打几棍子如何出气? 知府溺死了,罪证也在,真凶也在……然则该如何收场? 就在这万般僵局、众人惶然无措的紧要关头,西门庆的识海深处,两株药材却异常活跃起来。 吕轼所化两面针急报:“主公主公!此千钧一发之际!万不可让这烫手山芋烂在您和诸位举人手里!此时接手经办,极易卷入派系倾轧的旋涡,稍有不慎便沾染一身骚!请主公明鉴速断!” 高仕德所化狗尿苔语速极快:“主公!吕轼所言极是!眼下府衙群龙无首,府城通判吴满有尚在城中!大人当立刻率诸位举子,带上程万里的尸身、所有赃银赃证、以及凶犯富大龙,敲锣打鼓直奔府衙,将一切人证物证,在阖城百姓众目睽睽之下,交予吴通判!如此一来,您是聚义揭露贪腐的领头举人,是大义所在,却非具体办案官员。功劳跑不掉,麻烦则尽皆推给了姓吴的!妙极!妙极啊!” 西门庆本就心机深沉,只是方才也在盘算如何收尾最妥当。 此刻听到吕轼与高仕德的禀报,句句切中要害,简直如同黑夜见明灯,心中豁然开朗。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众人中央,抱拳环顾四周,声如洪钟:“诸位同窗!我辈读书人,既要为民请命,揭露奸贪,亦要守朝廷法度!如今府城之内,通判吴老爷尚在署衙理事!我等正当押解人犯,运送贼赃,连同这些铁证,一并送交吴通判处!由他呈报按察使司、布政使司,转奏朝廷,此乃正途!此乃大义,我等也才不负这身青衿功名!诸位以为如何?” 这番话条理清晰,掷地有声,既彰显了众人的正义之举,又指明了最稳妥的处置方法,众人都道: “西门解元所言极是!正该如此!” “没错!送官,现在就去府衙!” “抬尸!押人!搬银子!” …… 众人瞬间如释重负,精神一振,立刻开始分工协作。 衙役找了块略干的门板,用绳子草草扎了担架,将程万里尸身抬了上去; 几名壮实的衙役架起烂泥般的富大龙; 几十口沉重的木箱子,被武生七手八脚抬马车,严加看管; 高衙内打头,亲自捧着那厚厚账本和书信,用几层油纸仔细包好。 浩浩荡荡的队伍,如同凯旋归来的义军,顶着凄风苦雨,离开了满地狼藉的鹿鸣山庄,踏上通往东平府城的官道。 队伍迤逦而行,未及城池,消息已如生翅般飞入城中。 待到这支奇特的队伍,抬着官尸、押着囚徒、扛着巨量银箱穿过西城门洞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城门早已关闭。 众秀才眼见城门关闭,个个干着急没办法,还是高衙内有办法,他手里捧着账本和书信,朝着城门楼上一阵破口大骂,城门官凑着灯火看清是高衙内,吓得赶紧打开了城门。 城中,闻风而来的府城百姓提着灯笼,将官道两侧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锅一般! “看!那就是知府老爷的尸身!” “就是那狗官贪了多少银子?死得好!” “旁边那个死狗样子的是富大龙?鹿鸣山庄的庄主?听说就是他给狗官管账!” “那木箱里全是赃银啊!白花花,都是我们老百姓的血汗!” “富大龙也算为民除害了!” “砸他!这狗官死了,也得砸他!” …… 群情激愤之下,也不知是谁带的头,雨点般的烂菜叶、臭鸡蛋、泥巴块、小石子……甚至破鞋板子,越过举人衙役的头顶,劈头盖脸地砸向担架上的程万里尸体和旁边被押着的富大龙头上、身上! 尤其是程万里的尸身,瞬间被腐烂的菜叶和臭液覆盖,散发出更加难以言喻的恶臭。 富大龙也被砸得头破血流,哀嚎不止。 负责指路的举子和秀才们,一面努力维持秩序不让暴民冲击核心队伍,一面更是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将程万里如何骄奢淫逸、如何逼迫富大龙贪墨、富大龙又如何忍无可忍怒而杀官、又如何被举人们抓住赃证的故事,大声传播开去。 百姓们听得更加咬牙切齿,痛骂之声如浪涌。 原本阴郁沉闷的府城,因这一队特殊“凯旋”的人马,彻底沸腾! 队伍艰难地穿行在谩骂与烂菜叶的洗礼中,好一阵子才抵达东平府衙大门前。 此刻的府衙门前,早已被愤怒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如同铁桶一般。 一盏盏灯笼和黑压压的人群目光,如同灼热的探针,死死聚焦在队伍抬着的尸身、押解的囚徒和那一箱箱令人眼红的赃银之上。 大门豁然洞开,一阵火把通明,通判吴满有在数名师爷和僚属的簇拥下,匆匆奔出。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涔涔而下。 “吴通判!吴老爷!” “请大人做主啊!” 高衙内和一众秀才武生,纷纷上前,七嘴八舌将今日鹿鸣山庄池边观莲如何骤逢暴雨、富大龙如何因儿子横死指控知府贪污漕运粮银二十万两、程万里如何不以为意反唇相讥激怒富大龙被其拖入河中同归于尽,以及众人如何又从富大龙书房起获确凿账本书信巨量藏银等事,一一道来…… 听着举子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看着家丁抬上来的程万里那沾满秽物的尸体,再看看被衙役死死按住、面无人色的富大龙,特别是当那厚厚的账本、几封致命的亲笔信件,以及那数十口白花花的银箱在衙门前一字排开时……吴满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脑子嗡嗡作响! 人证?活的有,死的也有! 物证?铁证如山! 密信、账本、赃银,样样不缺! 凶手已经被抓来! 连主犯尸首都在这了! 可……可程万里死了!死在他的治下!这么大的窟窿,他一个通判……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西门庆混在举人前列,将吴满有脸上那惊惧、茫然、后怕、以及一丝“为何偏偏是我赶上”的绝望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雪亮:计策已成!吴满有这只官场老乌龟,此时被架在火上烤,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这口巨大的黑锅了。 但这,又和自己以及身后的上千秀才、武生有什么关系呢? 吴满有再想明哲保身,在举人们众口一词、全城百姓汹汹民意的裹胁下,他唯一的生路,就是硬着头皮接下此案,按照程序层层上报,等待朝廷旨意。 至于接下来的惊涛骇浪,是沉是浮,就看他吴满有的造化,与西门庆再无直接干系了! 果然,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在无数目光的重压下,吴满有终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如同从喉咙里挤出沙子一般,嘶哑地开口了,声音都在发颤: “来……来人呐!”他强行稳住心神:“先将……将弑杀朝廷命官之凶犯富大龙……押……押入府衙死牢!严加看守!程知府……尸身……唉……速速寻上好冰棺,小心安置,以待勘验!至于这些……这些……” 他指着那几十口银箱,仿佛看着烧红的烙铁,“所有赃银赃证,账本书信……一律……清点!登记造册!存入府库!封存待查!本官……本官即刻起草文书,星夜驰报上峰!……” 一番布置,虽带着颤音,却也总算有了官方的处置。 众举人秀才们闻听此言,心头都是一松,事情终于交托出去了! 今日这一场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除贪”大戏,到此总算可以画上一个暂时喘息的句号。 虽头顶依旧是倾盆大雨,脚下泥泞不堪,但压在众人心头的那块名为“如何收场”的巨大石头,此刻终于落地。 一阵马蹄声响,衙役将一箱箱金银装车运走,又将富大龙五花大绑…… 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间,瞟向那个在风雨中身姿依旧挺拔的西门大官人——今日若无他几次关键决断,后果实难预料。 西门庆敏锐地感受到这些或敬佩、或感激的目光,心中却掠过一丝只有自己知晓的冰冷笑意,那笑意比这冷雨更寒。 雨势不知不觉中变小了,缓缓冲刷着府衙门前石板路上污浊的菜叶和蛋液,汇集成一条条小溪,流入暗沟。 一场天大的风暴,似乎已经要落幕了。 而风暴眼中心的西门庆,如同一个深藏不露的渔者,已然在漫天风雨中,稳稳收下了属于他的、那条最珍贵的“鱼”。 就在刚才,他悄悄将一粒苍耳弹入一口银箱,同时,一缕蒲公英也悄然升起……锁灵在他神识中尖叫:“废柴,你……你还有后手吗?” “对!” “怕是今夜,还有风雨啊!” “不怕,风浪越大鱼越贵!” 第一百二十八章 银荷的吻 夜色如墨,骤雨初歇,小院中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着惨淡月色,反射出点点幽光。 西门庆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刚刚从程万里的灵堂归来,这一府之尊虽因贪渎而死,然朝廷旨意未下,他这府尊的身份仍在,该有的排场终究不能省了。 小院中灯火阑珊,武松、张顺和时迁正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都觉得今日实在痛快。偌大个院子,却不见尚鲁智深与史进的身影,想是耐不得这枯等烦闷,又或是寻酒食去了。 西门庆并没有参与武松等人的吃喝,而是静悄悄地回房去了。 方才在灵堂,西门庆见四下无人,让锁灵收走了程万里牌位前堆积如山的纸钱和纸马,又随手取走了一副狰狞的钟馗面具。 这面具乃是当地傩仪常用之物。 傩祭之时,众巫觋戴上钟馗、判官、黑白无常等神鬼面皮,驱邪逐疫,以安亡魂。 他带走钟馗面具,绝非一时兴起或留作玩物,而是另有用处。 当夜更深,万籁俱寂,龙鳞反噬又来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因为龙鳞锁第一次吞噬了四品以上官员,而且龙鳞也第一次嵌入了他的躯干穴道。 左肩肩井穴仿佛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搅动!那剧痛并非一闪即逝,而是如同活物般在皮肉筋骨间疯狂钻凿、啃噬,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砸在痛点上,震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虽然只有一盏茶工夫,但西门庆觉得自己仿佛死而复生一样。 待到这一波苦楚如退潮般缓缓散去,他抽搐了许久,才微微喘息,沉声呼唤锁灵。 光影流转间,一个长裙曳地的少女虚影便在他神识中朦胧显现。 “锁灵,”西门庆抬起眼,直直看向她灵动的双眸,声音虽轻,却沉如磐石,“程万里是四品官,魂魄已为你所收。先前你曾有诺,只要能吞噬四品官员的魂魄,便容我与后世的妻子银荷一见。你是个说话算数的姑娘,对吧?” 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浓烈到几乎无法化开的思念,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更有一丝深埋的痛楚。一年多了,女儿病重,妻子独力支撑在重症室之外,而他,却在另一个时空,经历生死搏杀…… 锁灵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灼烧起来的渴盼,终是轻轻点了点头,现将西门庆吸入龙鳞锁中。 锁中药圃中,锁灵双手飞快结印,十指如穿花蝴蝶,一道狭长、边缘闪烁着混沌光芒的时空裂缝,硬生生在她面前被“撕”开! 裂缝中迷雾翻涌,混沌不清,宛如天地初开……一个窈窕纤弱的女子身影,在光晕中由虚转实,渐渐清晰起来。 不是银荷,又是何人? 银荷骤然被拉入龙鳞药圃,眼前尽是奇花异草与混沌光芒,只道是身在噩梦里,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正在她惊慌失措间,忽觉背后一暖——一双手臂无比轻柔地从身后拥住了她,一股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 银荷浑身一僵,所有的挣扎都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侧过头,当丈夫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映入眼帘时,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泪水终于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 “是你!是你这……你个浑蛋!”银荷猛地挣脱拥抱,转过身来,小小的拳头如同疾风骤雨般,带着积攒了一年多的委屈和愤怒,狠狠砸落在西门庆的胸膛上,“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记得有家吗?囡囡她……她还在ICU里面躺着啊……你倒好!一去就是一年多……把我一个人丢在医院里……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我恨你!” 西门庆任由她捶打,眼中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歉疚与心疼,默默地承受着这迟来的宣泄。 银荷终是打得没了力气,无力地靠在他胸前,嘤嘤的哭泣声从嘶喊变成了无助的呜咽。 西门庆再次伸出双臂,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温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低首,灼热的唇带着深深的歉意,如羽毛般轻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泪珠,最终,小心翼翼地印上她因哭泣而颤抖的樱唇。 这超越时空的深吻,诉说着千万般思念和劫后余生般的悸动。 锁灵哪曾见过此等缠绵景象?霎时间羞得满面通红,一双手慌忙捂住了眼睛,却又悄悄叉开一条缝…… 急药圃中那些通灵的草药,竟也齐刷刷地背过“身”去。 良久,唇分。 银荷依偎在西门庆宽阔温暖的胸膛上,抬起犹带泪痕的脸,柔声问道:“你肯定有苦衷,对不对?否则……否则你不会丢下我们母女……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一年在哪?我还以为你……你已不在……” 后面“人世”两个字,她哽咽着终究没能说出口。 西门庆搂紧妻子的手臂微微加重了力道,他哆嗦着不知从何说起。 这一年多的离奇经历,时空转换,生死搏杀,杀官夺财、龙鳞化药……桩桩件件,匪夷所思,便是他自己回想起来,也恍然若梦。 就在这时,锁灵咯咯笑道:“你家的男人,可不是好鸟哦,杀人、放火、抢劫、偷盗啥事都没少干,哈哈!我来说给你听……” 当下,锁灵将西门庆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从景阳冈打虎,到诛杀秦风、吕轼,到搏杀高仕德,再到法解释夺得双解元,巧杀程万里……一桩桩、一件件,说得虽简明,却也明明白白。 银荷的双眼越睁越大,身体不由地颤抖起来! 她从未想过,丈夫竟是来到了这样一个生死一线的修罗道场! 每一件听起来都如同天方夜谭,可锁灵的神情、那些奇异灵药的形态,无不告诉她,这是铁一般的现实! 西门庆心疼地再度拥住她颤抖的身躯,又从怀中贴身之处,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样东西——赫然是程万里临死前,束于腰间的那枚金带銙! “这个,你带回去,想必能值些钱财。眼下囡囡在ICU里,仍然需要大笔钱”西门庆说道:“我这儿你不用担心,有锁灵帮我,出不了大事!” 金带銙入手微凉,那沉甸甸的分量让银荷感受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踏实。 她紧紧攥住这救命的希望,又急切地道:“带我去看看囡囡的魂魄!快!让我看看……” 身为母亲,她此刻最渴望的便是亲眼确认女儿的魂魄是否健康。 “好!”西门庆握着妻子的手,穿过药圃氤氲的灵气云雾,来到青砖小院。 刚至院门,就听得里面传来囡囡清脆如银铃般快活的笑语。 推门而入,这对夫妻心心念念的爱女囡囡,此刻灵体凝实,面色红润地玩耍着。 小囡囡忽地看见父母双双踏进小院,杏眼顿时睁得溜圆,旋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欢呼:“爹爹!娘亲!你们都来啦!”欢快得像一只小小的彩蝶,提着裙角便飞奔过来,一手牵着爹爹,一手拉着娘亲,脸上是纯真无暇的巨大喜悦,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一般。 “娘亲娘亲!快坐快坐!爹爹你也坐!”小囡囡懂事得很,拉着父母在院中的石凳上坐定,自己则退到院子中央,拍着小手,挺起小胸膛,一本正经地道:“囡囡给爹爹娘亲表演节目!请多多指点哦!” 第一个节目是背诵《百家姓》。只见她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嗓音清亮朗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一字一句,吐字清晰,中气十足,字正腔圆。 第二个节目是书法。囡囡费力地搬来小桌案,提着一支小狼毫,屏息凝神,提腕悬肘,竟也写得有模有样。 第三个节目最是可爱,她煞有介事地找来一个小小面盆,两只小手揉搓面团成球,又小心翼翼地擀开,口中念念有词:“打……打……打个大炊饼咯!”,那认真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勤劳小厨娘。 一旁,武植、秦雨、张文远都看得哈哈大笑。 时光流逝,锁灵感应着维系时间缝隙的灵力逐渐波动不稳,她不得不收敛笑意,上前轻声提醒西门庆。 喜悦的氛围骤然冷却,囡囡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雾气,小嘴委屈地瘪了下去。 银荷更是心如刀绞,紧紧抱着女儿,又深深望向丈夫,千言万语凝在喉头。 西门庆上前一步,将母女一同拥入怀中,铁臂用力,仿佛要将这离别延迟一分一秒。 院中其他人也都敛了笑容,面现感伤。 锁灵轻叹一声,强作精神,再次施法。 她口中念咒,十指挽诀,比之前更为吃力地重新勾勒出一片混沌的通道入口。 银荷泪眼婆娑,一步三回头。 西门庆站在青砖院门口,身影如铁铸的山岳,目送着妻子的身影在通道光芒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当光晕彻底敛去,西门庆方才缓缓合上双眼,离别的痛楚如同无形的针,深深刺入心间。 小院中,西门庆的双眼骤然睁开,他知道,为了妻女,今晚只能冒险一战了,因为,刚才他也亲眼看到了,银河水已经几近枯竭。 换上一身夜行靠衣,紧身束腕,足踏薄底快靴……最后,他拿起那个钟馗面具,在昏暗的油灯下,面具的轮廓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他将面具扣在脸上,金属的冰凉触感贴在脸上,如同恶鬼附体。 锁灵在他神识中大叫:“废柴,你当真要一个人去?太冒险了!” 西门庆剑眉一抬:“六十万两银子,值!” 第一百二十九章 独闯银库 哪里有六十万两银子?东平府府衙银库。 躲入银箱的苍耳早就传回讯息,富大龙的脏银已经被董平亲自押解,全部搬入银库,加上原有的银库库存银子,六十万两银子只多不少! 一缕蒲公英冠毛,已经悄然飘悬在府衙后院的夜空之上,叶絮旋转,无声地将银库周遭所有明哨暗岗、巡逻路线摸得一清二楚——银库共有三道库门,每一道都被一条胳膊粗的精钢门栓锁住,绝非人力可开。 不过,西门庆敢打府衙银库的主意,也是经过缜密考虑,才敢单枪匹马冒险的…… 一路翻墙跃脊,西门庆戴着钟馗面具,很快接近银库。 “主公,银库东北角守卫换班,有盏茶空隙……” “绕过去!西院通廊下新增两名带弩好手……” …… 在蒲公英的精准指引下,西门庆时而贴地疾行如同壁虎,时而飞檐走壁无声无息,硬是在严密的防卫网上撕开一条无形的裂口,潜至由坚硬条石砌成的银库外墙根下。 蒲公英的意念再次清晰传来:“主公安心,库房内情形已有探查,只需打开三重大铁门,就能直抵存银库房!” 汇报的同时,它悬得更高,如同卫星俯瞰,严密监控着整个银库区域及四周兵马调动。 这时,另一个早已潜入银库内部的苍耳,也远远传回讯息:“主公!我已在银库内!那些大木箱全在这儿!里面没人值守,快来,快来!” 伏在墙头阴影中的西门庆,嘴角在狰狞的钟馗面具后,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万事俱备,此刻……动手! 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般,他心中默念,神识沟通龙鳞锁。 第一道大铁门上,一道粗如儿臂的精钢门栓横亘眼前。 “高仕德!”西门庆意念引动。 龙鳞锁内光华一闪,“狗尿苔”猛然舒展开来,散发出强烈的腐蚀气息。 西门庆虚空一划,一股粘稠如血的狗尿苔汁液从那株植物的根部涌出,滴落在冰冷的精钢门栓之上! 滋——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腐蚀之声骤然响起!浓烈刺鼻的黄绿色烟雾带着高温猛地腾起,精钢门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变黑、软化、断裂! 仅仅盏茶工夫,铁栓便如同烂泥般无声断开。 西门庆闪身而入,库内空间巨大,阴冷刺骨,空气中弥漫着铜钱特有的锈味和樟木箱的香气。 他毫不停留,扑向第二道同样巨大无比、闭锁森严的铁门。 “螳螂!” 随着意念引动,光华再闪。一只巨大的螳螂虚影自锁中腾跃而出,双臂演化成的巨型“刀镰”,闪烁着森然寒光。 “去!”西门庆一指第二道门栓。 那螳螂虚影双刀齐出,尖锐的刀臂锯齿疯狂地切割着精钢门栓,迸射出大蓬耀眼的火星,约莫小半盏茶工夫,那螳螂凭借惊人的臂刀锯齿彻底锯开了铁栓! 西门庆心中微微一紧,速度更快地冲入内库! 第三道门!这已是最后一道屏障!西门庆心知时间紧迫。 “虎掌草!” 一声低喝,龙鳞锁内一株酷似巨大老虎脚掌的药草瞬间暴涨! 澎湃的蛮荒之力奔涌而出,在西门庆身前凝成了一只足有磨盘大小、筋骨虬结、毛发宛然、指爪锋利如同短匕的巨大金色虎掌虚影! “开!” 西门庆毫不犹豫地下令!此时已别无选择! 那金色虎掌带着摧山裂石的狂野巨力,猛地一爪拍击在第三道铁门粗壮的门栓之上!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平地里炸开的惊雷! 震得整个银库仿佛都在摇晃!碎石簌簌落下!粗壮的门栓,竟然被硬生生砸得扭曲、崩断!断裂之处,精钢炸裂成数截,飞射出去! 这一下动静实在太大,如雷鸣一般! 外面银库守卫瞬间一片哗然,紧接着尖锐刺耳的警哨声骤然撕破夜空! “有贼人!银库有响动!” “快!快来人!贼人入内库了!” 杂乱的脚步声、兵甲撞击声、喝骂声如同滚油入水,轰然炸响!无数火把瞬间将银库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快,锁灵!看你的了!”西门庆大喝。 他胸前的龙鳞锁骤然发烫,一个巨大的旋涡凭空出现,旋风般直扑银库内堆积如山的金银,如同卷起千堆雪,将金银包裹住,卷入旋涡…… 片刻工夫,旋涡消失,库中金银全部消失。 西门庆又喝道:“快,将纸钱纸马丢进去!” 又是一阵旋风,锁灵将从程万里灵堂里摄入的纸钱纸马,七扭八歪扔进银库,大叫:“废柴,快走!快,快,快……!” 西门庆猎豹般向银库大门外冲去。 冲出厚重的最后一道银库大门,迎面的景象让西门庆心中一沉,瞬间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座府城银库的守备力量! 门外开阔的空地上,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周遭映照得亮如白昼! 层层叠叠的兵卒,刀出鞘,弓上弦,长矛如林,闪烁着慑人的寒光,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所有刀刃和箭尖都冰冷地指向着他这个刚从黑暗中现身的“钟馗”。 所有兵卒的最前方,一人一马巍然矗立,正是此地官军的主将——双枪将董平! 董平座下是一匹神骏黑马,四蹄如碗口,稳稳钉在青石板上。 “何方鼠辈!胆敢觊觎朝廷银库!还敢装神弄鬼,给我摘下那张鬼画皮!”董平一声怒叱,响彻夜空,他手中金枪猛地向西门庆一指,喝道:“左右!听令!给本将军把这装神弄鬼的窃贼拿下——抓活的!本将倒要瞧瞧,是何方妖孽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喏!”环绕的部将和精锐亲兵齐声暴喝,声震屋瓦。 瞬间,五名身着重铠、手持各色长短兵器的骑将策马而出,后面,更多的步卒挺着长枪紧随而上,压缩着包围圈最后的缝隙。 退路已绝!西门庆面具下的眼神骤然收缩,一股强烈的生死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一按腰后机括,“铮!铮!”两道清越如龙吟的颤鸣几乎同时响起,抽出雪花双刀! 双刀入手,西门庆身随刀动!不退反进,化作一道模糊的黑色旋风,悍然撞入五名骑将组成的死亡罗网! “叮叮当当!锵!嚓——!” 金铁交击的爆鸣如暴雨般连绵炸开,清脆刺耳……他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每一次扑击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辣! 然而,敌人实在太多太强了! 五名骑将皆是董平麾下百战骁勇,加上周围密密层层压迫上来的长枪兵,形成的包围圈如同不断收紧的铁箍。 西门庆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锁灵更是吓得魂飞天外,惊恐的尖叫声直刺西门庆的识海:“啊——!完蛋了!这次真的死定了!都是你,还什么风浪越大鱼越贵,现在咱们成了‘鱼’!……” 就在西门庆强行扭身避开一支侧面刺来的长矛之际,一道快逾闪电的金虹突至! 是董平!他一直紧盯着战局,如同盘踞的毒蛇,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撒手!” 董平舌绽春雷,随着这声断喝,他手中那杆沉重无比的金枪化作一道刺目金虹,直刺西门庆右手虎口!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的尖叫瞬间拔高到一个撕心裂肺的顶点:“啊……” “噗!” 太快了!这一枪狠狠扎在了他右手虎口之上! “叮——!” 一声清脆到诡异、不似金铁碰撞、反而更似玉石相击的奇异脆响,骤然从西门庆受创的右手虎口处迸发! 只见那被金枪洞穿的虎口血肉深处,一点暗金色光泽的鳞片瞬间透体浮现,巨大的反震力随之而来! “嗡——!” 董平只觉这股力量之猛,之奇,远超他平生所遇! “什么?”董平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手中金枪竟再也把握不住,打着旋儿飞出数丈之远,沉重地砸在地上! 死寂!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滞!包围圈内外,所有正在呼喝、拼杀的声音瞬间消失! 中了双枪将董平十拿九稳、洞穿虎口的一枪,反而把董将军的金枪给……崩飞了? 这……这怎么可能?他不是人?他手腕里嵌了什么东西? 一股源自未知的惊悚寒意,无声无息地爬上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脊背!连空气都似乎降温了几度! 此刻西门庆识海内,锁灵惊恐的尖叫也愕然中断,变成了一个充满了巨大问号的无声惊叹。 短暂的死寂后,西门庆大叫:“锁灵!说!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或者灵药异能?快!立刻!不然今日你我就交代在这里啦!” 锁灵被吼得一阵哆嗦,光影凝成的俏脸瞬间煞白,巨大的恐惧和慌乱让她思维几乎停滞,下意识语无伦次地尖叫:“什……什么?灵药异能?完了完了!主人!今天……今天我们用过的太多了!全都耗尽了!蛇莓、苍耳、虎掌草、狗尿苔、螳螂都用了个遍,真的没有了!全都……全都需要十二个时辰来重新吸收天地元气才能再次激活啊!这下真…真完了!呜呜……” “十二个时辰?你怎么不早说?” “我早就说过了啊!” “啊,说过吗?” 董平在马上大叫:“围住他,上弓弩!死活勿论!” 霎时间,上百弓弩手冲上前来,呈半圆状围住西门庆,整齐而冰冷的箭尖直指西门庆…… 第一百三十章 钟馗借银 蛇莓……两面针……苍耳……虎掌草……狗尿苔……螳螂……一个个名字在西门庆脑海中闪过,代表着一次次逃出生天的可能,却都在此刻宣告无用! 就在他彻底绝望的一刹那,一个声音,忽然在西门庆混乱的识海中响起:“主公莫慌!本官……咳,本草不才,或可助主公共脱此厄!” 是程万里!那株被龙鳞锁吞噬化作“败酱草”的前任东平府知府。 西门庆神识中嘶吼:“快!快!” 他眼睁睁看着军士捡起金枪交还给董平,董平将金枪高举,显然准备命令发射弓弩了! “嘿嘿嘿……主公屏息!且看老程这‘万里飘香’的奇效!” 败酱草的声音带着一种即将完成恶作剧般的得意。 西门庆只觉得右手心融合龙鳞锁的位置,骤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悸动! 一缕缕颜色介乎于墨绿与深褐之间、粘稠如活物般的浓稠烟雾,没有任何物理阻碍的,直接从虚空般的龙鳞锁内部怦然溢出! 这烟雾一出现,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万分之一的恐怖恶臭,便如同实质的海啸般瞬间爆发、席卷、充斥了方圆十丈内的每一个角落! 这臭味完全超越了常人对“臭”的认知极限! 如同搅拌着无数蠕虫和粪便的沼泽底部被彻底搅翻!又带着酱缸在烈日下暴晒百年后浓缩至极致的酸、腐、馊、朽、腥……正以爆炸般的速度释放出来! “呃呕——!这就是中阶灵药的威力吗?……” 首当其冲的西门庆,只觉得这股气味直冲天灵盖,一股无法压制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直冲喉咙!眼睛瞬间火辣辣的灼痛! 这感觉简直是针对嗅觉的毁灭性打击! “哇——!扑通!” “哐当!妈呀!什么……呕……” “我的眼睛!鼻子……呕……救命!有毒!是毒气!” “咳!咳咳……天杀的……呕……比茅坑还……呕哇……” …… 惨叫声、呕吐声、兵刃坠地声、铠甲碰撞倒地声瞬间响成一片,有些步卒直接翻着白眼,在恶臭中昏死过去! 成排的战马更是悲鸣不止,疯狂的扬蹄扭动,将背上的骑将甩落在地! 只有董平!不愧为双枪将,体质最为强悍! 他虽然也被那恶臭熏得胃里翻江倒海,但他眼中杀机更盛!强行稳住剧烈摇晃的身形,死死锁定了向外狂奔的那道黑色身影! “哪里走!”董平猛夹马腹,朝着西门庆疾追而去,远处数名亲兵飞奔而至,紧跟着董平一同追杀而来。 西门庆踉踉跄跄向前狂奔,身后的马蹄声和董平的怒吼却如同索命魔音紧追不舍! 他知道,只要停下吸一口气,或者慢上一分,就必定是双枪穿胸而过的下场! 眼看距离银库区外围一处相对僻静的废弃堆料场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冲入那边的矮房巷道就可能有转机! 但就在这最后的希望边缘,西门庆脚下猛地一绊,向前扑倒…… 完了! 绝望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然而,就在这命悬一线的最后时刻! “嗷呜——!” 一声震撼灵魂、撕裂天地的兽吼!毫无征兆的、从西门庆右手融合的龙鳞锁深处爆发出来! 一只完全由精纯能量构成的巨大虎爪虚影,在西门庆身后凭空凝聚! 这只虎爪庞大无比,覆盖着清晰无比的黄黑相间花纹,尖锐的利爪长逾数尺,径直朝着策马追来、已然挺枪欲刺的董平和他那匹神骏黑马——狠狠拍下!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 董平脸上的狞笑、眼中的杀意、挺枪的动作,以及他坐下黑马扬蹄前冲的英姿,都定格成一个清晰无比的画面。 “轰隆!” 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猛然炸开! 那只巨大的能量虎爪自上而下,重重拍在董平身上,没有格挡,没有哀嚎……血肉、筋骨、盔甲、马匹……所有的一切物质结构都被一股毁灭性的力量瞬间拍成了肉泥! 只有一个清晰的、巨大的虎爪印,如同天神凿刻般,深深地印在了青石板地面中央! 死寂!瞬间笼罩了这片被恶臭和杀戮洗礼的修罗场! 董平身后的亲兵,个个如双眼几乎要从眼眶里瞪裂出来: “虎……虎神!钟馗的坐骑,不就是一只虎神爷爷?” “是……是神罚!是虎神爷爷显灵了!” “跑……快跑啊!董将军……董将军被虎神拍成齑粉了!” …… 亲兵们连滚带爬,亡命奔逃而去!混乱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堆料场外的黑暗里。 西门庆半卧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咔吧”一声,一片龙鳞了无痕迹地嵌入他的右手腕内关穴。 “锁灵!”他摸了摸右手腕,稍作喘息,问道:“你方才明明说,所有灵药都已用尽!为何这虎掌草的力量还能再次发动?还是这等……灭神诛仙的威势?” 识海内,锁灵的虚影也呈现一片凌乱的光影,仿佛同样被吓得不轻。但听到西门庆的问话,她短暂呆滞了一下,猛地恍然大悟! “啊!我…我想起来了!虎掌草它不一样!”锁灵的声音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和后怕的颤抖,语速快得像蹦豆子。“本姑娘疏忽了,这虎掌草……它不一样啊!它本源是来自虎魄啊!” 锁灵的光影兴奋地比画着,仿佛在强调一个极其重要却被忽略的细节:“老虎有两只前爪!所以……所以严格来说,它不是一次性的消耗,而是可以在一日夜之内……分两次动用的!左掌用了破门,还有右掌呢!这右掌的威力……可比左掌还要狂暴!因为它蕴含了那猛虎最终极的杀意一击!天!废柴,咱俩这简直是……简直是洪福齐天!命不该绝啊!哈哈哈!” 说到最后,锁灵竟忍不住劫后余生般放声尖笑起来,那笑声在识海里回荡,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喜悦。 西门庆闻言,心头剧震,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三分庆幸,三分后怕,还有四分对这龙鳞锁深处神秘力量的更深忌惮。 就在这时,锁灵的笑声戛然而止,她那双由光影凝聚的美丽眼眸骤然转向地上那摊属于董平的血肉。 “哼!死都死了,魂魄还不安生!看跟姑娘收了你,好好给你来个‘按摩’,嘻嘻!”锁灵咯咯一笑,将董平的魂魄从地上强硬的拉扯出来,任凭它上下跳跃,还是吞噬入龙鳞锁中! 龙鳞锁药圃中,一点金银双色、纠缠不清、如同种子般的光点落入下方象征性的虚空“地面”。 刚一落地,便像是遇到了滋养的土壤! 嗤! 那光点瞬间破裂!一株极幼嫩的金银双色藤芽竟破“土”而出! 两片细小的芽叶,一片纯金,一片亮银!在无风的药圃中,如同两条倔强的小手,执着地、不停地向上空挥舞、摇曳、探索!那动作,那姿态,竟隐隐透出董平生前的双枪枪势,带着一种不肯屈服的锐气! “原来是‘金银花’?哼,进了龙鳞锁还敢炸刺?”锁灵一挥手,凭空凝聚出数条细长的、由纯粹的赤红色电光构成的火焰灵鞭! “噼啪!噼啪!啪——!”密集如暴雨抽打声瞬间在神识中炸响,抽打在刚刚破芽不久、显得孱弱无比的金银花幼苗之上! “啊——!饶命!锁灵仙子饶命!不敢了!不敢了!”一阵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属于董平声音的惨嚎和告饶声传来。 锁灵冷哼一声,看着那幼小的金银花藤瑟瑟发抖地蜷缩起来,才勉强收了鞭子。 西门庆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站起身来,脚尖在断墙上一点,身形如同暗夜里的一道幽灵,悄无声息地翻上了不远处一处低矮民房的屋顶。 在屋顶,他休息了好一阵子,董平的魂魄被收入龙鳞锁,他自己的右肩头肩井穴,又嵌入一片龙鳞。 一阵剧痛传来,西门庆简直生不如死…… 好在虎神之威镇住了追击的士兵,没人前来这一片搜索……盏茶工夫,他才熬过这一阵剧痛。 他在房顶起身望瞭望左右,在连绵起伏的屋脊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潜行而去…… 西门庆刚刚离开片刻,通判吴满有就急匆匆骑马赶到了银库。 他几乎是被人从睡梦中连滚带爬地拖起来,连官帽都戴歪了,带着大队衙役和亲信随从,面色惶急赶到了银库现场。 在吴满有面前,是怎样一副场面啊,现场臭气熏天,众军士东倒西歪、呕吐狼藉……甚至几名亲兵引着他看到那团血泥,禀告说那就是双枪将董平! 这,简直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火把的光芒再次将银库大门照得亮如白昼,众目睽睽之下,三道精铁门栓居然或被腐蚀、或被锯断、或被暴力拍断……最后一道铁门,还印着清晰的爪痕凹痕! “吱呀”一声,银库最后一道大门被推开了,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的心沉入了冰窖深渊! 巨大的库房内空空荡荡!六十万两雪花白银,竟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而,在这空得令人发指的库房地面上,却乱七八糟扔着厚厚的钱和纸马,简直匪夷所思…… 周围的火把光摇曳不定,照得满室纸钱如同坟场,一股寒意从吴满有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想起兵士口中那钟馗黑影,那蒙面人中了董平金枪却毫发无伤的传闻,以及虎神对董平的致命一击…… 所有的线索碎片都在吴满有脑海中轰然炸开,拼接成一个让他肝胆俱裂、荒谬绝伦却似乎无比合理的解释! 他用一种已经完全走了调、拔高到极致的声音厉声嘶吼道:“钟……钟馗……借银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宁死不负 昨日的泼天豪雨,洗得整个东平府澄澈如新。 天光初亮,碎金般的晨光泼洒下来,天地间弥漫着雨后泥土与草木蒸腾起的清新芬芳,真是个好天气。 然而,这满城明媚的金辉,却丝毫未能透入府衙公堂上。 不过一昼夜间,风云突变,权倾东平的知府程万里溺毙;“大龙”船行豪商富大龙被收押大牢;东平的兵马都监董平,连人带马被“虎神”拍成了肉饼;六十万两府衙库银,竟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只剩下洒落满库房的纸钱纸马…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桩不是石破天惊? 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便是流传于市井茶坊的神话话本,只怕也未曾敢如此编排! 知府衙内,鸦雀无声,唯闻铜壶滴漏的单调滴答,声声敲打在心尖。通判吴满有,一张保养得宜的圆脸上此刻愁云惨雾。 他枯坐在那张沉重的紫檀公案后,望着眼前一堆令人头皮发麻的呈报文牍,几番提笔,却又颓然落下,雪白的宣纸上洇开点点墨迹…… 与府衙不同,绣江河水畔的一方小院中,却是另一派暖意融融的景象。 院中央搭起了临时的棚顶,棚下两张八仙桌拼在一处凑成一张大桌案。 潘金莲身为西门庆和武松的嫂嫂,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脸上蒙着纱巾,亲手擀皮、拌馅,足足包了几大盘皮薄馅大的猪肉茴香水饺…… 西门庆称她为“嫂嫂”,此番夺得发解试文武双解元,她打心眼儿里为这个小叔高兴。 饺子装盘,西门庆、武松立刻手脚麻利地将大盘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 鲁智深、张顺、时迁、史进等人分坐两旁,早已是按捺不住。 盘子放稳,鲁智深声如洪钟,也不待筷子,直接用蒲扇般的大手捻起几个滚烫的饺子,囫囵个儿丢进嘴里,大口咀嚼,喝道:“潘家娘子这饺子包得地道,实乃上品!” 几人一阵筷子乱抢,眨眼间就消灭了两盘饺子,时迁吃得快了些,噎得直打嗝,众人一阵大笑。 “大师傅!”潘金莲又端来一盘饺子放在鲁智深身前,道,“这是素馅的,给您预备着的。” 岂料鲁智深连连摆手,大嘴一咧道:“哎!莫要拿那些清汤寡水的来哄洒家!有这香喷喷的肉馅不吃?傻子才吃素的哩!”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又是一阵运筷如飞。 几人吃得满嘴流油,张顺用衣袖抹了抹油亮的嘴角,问史进道:“哥哥,昨日我等在鹿鸣山庄前,缘何不见你与鲁提辖?可是有事耽搁了?” 史进正在夹饺子的手猛地一顿,筷头捏得指节发白,竟一语不发,半晌,才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帕。 那帕子素白,只在角落里绣着几茎几可乱真的小小青莲,莲叶旁绣着“宁死不负”四个字。 他定定地望了帕子片刻,手腕一抖,将那方帕子直扔到厨房灶下,火焰猛地一窜,顷刻间便将其吞噬……不知怎的,史进的眼眶竟渐渐红了。 鲁智深见状,将手中半碗烈酒“咕咚”一声灌下喉咙,瓮声瓮气道:“嘿!你不说,洒家便替你说了!省得闷在肚里生出鸟来!” 花和尚眼中精光暴射,言语间透着痛快与残酷:“昨日,董平那厮并着程万里那狗官,领了大批鹰犬,浩浩荡荡往鹿鸣山庄去,城里一时空虚。” 他指了指史进,说道:“史进觑着空子,寻思着要了结一桩心事。他便蒙了面,从流觞院那腌臜地方的后角门摸了进去!” 鲁智深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杀伐之气:“史大郎那日便是在流觞院着了老鸨和粉头李瑞兰的道儿,被灌得烂醉如泥后,生生出卖给了官府,险些害得他丧命,如此血仇,焉能不报?” 他瞪圆虎目,猛拍大腿,“史进兄弟进了房,只‘咔嚓’一声脆响,就拧断了那老鸨的脖子!又一路杀下去,先捅翻了几个小厮,又照脸砍了碧云桃一刀,后来在后院寻到李瑞兰,史进兄弟就用刚才烧掉的那块帕子,亲手捂死了她!这等背信弃义、蛇蝎心肠的妇人,杀之何惜?” 武松冷哼一声,眼中骤然一凛,叫道:“李瑞兰这等妇人,自然当杀,可是……可是你怎么还照脸砍了碧云桃一刀?” 鲁智深道:“那等藏污纳垢之地,砍了就砍了,又值得什么?” 武松摇摇头,道:“砍了旁人也就罢了,只是这碧云桃……实在不该挨史家兄弟这一刀。” 张顺问道:“武都头,为何?” 武松叹一口气,说道:“前一阵子,我以阳谷县都头为名,为史进之事四处打点奔走,得知好些大牢里的官吏都被人送了重礼,却正是那碧云桃,她也在偷偷为史进四处奔走。” 众人一阵唏嘘,看来史进这次真的砍错人了。 鲁智深摇摇头,道:“哎,这都是命,都是命,想来那碧云桃也是时运不济,哎,这都是命,却也怪不得史进。” 众人都道鲁智深说得有理,纷纷规劝史进不要放在心上。 碧云桃毕竟只是一个青楼女子,谁又会过于关心她? 史进却再次长叹一声,那叹息声如同裂帛,将席间最后一分喧闹彻底撕裂。 他豁然起身,朝着主位上的西门庆抱拳,深深一揖到的:“哥哥救命大恩,史进铭刻五内,此生不忘!然则此地是非已成漩涡,史进此次……哎,心也死了。山高水长,我与众位哥哥就此别过,我打算今日就返回二龙山去,押司日后若有用得着史进之处,不论刀山火海,只需一纸送来,史进即便舍了性命,也决无二话!” 鲁智深豪爽大笑:“好!说得在理!洒家此番下山,本只为送那匹好马给你,不想在这花花世界流连了大半年,险些忘了二龙山那帮子兄弟了!” 他拍了拍鼓胀的肚皮,“如今热闹看罢,酒也喝了,架也打了,也该回山去了!山上只剩杨志那青面獠牙的兄弟一个,洒家整日在外头逍遥快活,岂非太不仗义?且回二龙山快活去!” 这两人皆是雷厉风行之辈,说了要走,绝不拖泥带水。 鲁智深大步流星走到后院马厩,牵出他那匹毛发如墨的神骏黑马。史进则是简单入房,不多时便挎了个不大的包裹出来,里面只塞了几件衣物。 两人并肩走到院门外,再次向院内众人抱拳。 西门庆、武松等人知道留不住二人,当下一直送至院外绣江河畔。 西门庆朗声道:“二位哥哥慢行!一路珍重!” 武松亦拱手:“后会有期!” 张顺、时迁亦是依依。 鲁智深哈哈大笑:“放心!洒家去也!”与史进二人翻身上马。 黑马一声长嘶,扬开四蹄,载着两道挺拔的身影,踏着绣江岸畔刚被细雨润透的泥泞小路,蹄声嘚嘚,渐行渐远,终至消失在一片翠色烟岚之中。 回到小院,重归短暂的平静。 众人收拾残席,尚未喘匀气息,忽闻院外再度人声喧沸,却是又一拨送水果的汉子鱼贯而入,个个挑着沉甸甸的担子,篮子里满是时鲜的果子、甜瓜,水灵灵鲜嫩欲滴。 这几个月了,这些汉子送的时鲜果子就没断过,西门庆也不知何人所送,时间长了也就懒得管了,不过,昨日鹿鸣山庄之后,他也隐约猜到了是谁这般客气…… 汉子们放下果篮,拿了赏钱便恭敬离去,只有一个苗条的身影,却并未离开。 此人头戴一顶磨得油亮的旧斗笠,斗笠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穿着寻常的粗布短打,却难掩一副好身材。 此人待众人散去,此人趋步上前,在西门庆身前盈盈下拜,柔声道:“西门恩公大德,受小女子一拜!” 西门庆微微一怔,旋即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果然,他猜对了…… 那人掀开了斗笠,缓缓抬头,一张清秀脱俗的面容显露出来,眉宇间英气迫人,正是张文远的独生女儿——张銮英! “张姑娘?”西门庆眼中闪过赞许与一丝了然。 “正是小女子!”张銮英挺直了腰身,虽是女子,却站得如标枪般笔直。 她向着武松等人团团一揖,说道:“自法场归来,已数月光阴。恩公仗义执言,救小女子生死一线,銮英片刻不敢忘!” 她目光清亮,直视西门庆,“这几个月来,街市那些每日不间断送入府中的各色水果,正是小女子命人每日按时送来的。薄礼不足言报,聊表寸心。”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咯咯尖笑:“哎呦,废柴,你看着女子眼睛中,看着你咋都是小星星,嘻嘻!” 西门庆懒得搭理锁灵,点点头说道:“公道在人间,也在人心,姑娘不必挂怀!” 张鸾英眸光骤然转深,其中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情绪,说道:“直至昨日……鹿鸣山庄那桩更大的事情了结。” 她深吸一口气,语速放缓,带着一种看透真相的平静与自信,“程万里淹死了。表面上,是那被搜出赃款、仓皇逃窜的富大龙在江中将他溺毙,但是……”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紧紧锁住西门庆深潭般不可测的眼眸:“但是……銮英自小在水边长大,江河湖泊之事也略知一二。溺死之人,尸身有何表征,我再清楚不过。当时,那程万里喉头深处,赫然有一片不大不小、力道恰好的乌青淤痕!那绝非寻常溺水挣扎或水草刮擦所能造成,倒像是……被人以巧劲……伪装成溺水!” 西门庆与张顺相视一眼,都觉不可思议,这件事居然被这女子看出来了! 张鸾英顿了一顿,眼中却灼灼放光:“有此疑窦,我本还在猜测,是何方高人做了此事。说来也巧……”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了然的弧度,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智慧,“我看到了,恩公取走了程万里的金带銙!此物精贵,等闲人不会认得,但我随父亲在府衙日久,见过数次!恩公,您说是不是?……” 西门庆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意如涟漪般慢慢扩开。 张鸾英眉毛一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所以,正是恩公替我报了杀父大仇!”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松花蛋 张鸾英实在是太聪明了,这事她虽没有证据,但却猜得极其精准,西门庆没法否认! 蓦地,西门庆胸前龙鳞锁猛然发烫,药圃空间内,张文远猛地挺直了腰背,将手中药锄放下,急迫地向锁灵喊道:“锁灵姑娘,快提醒西门官人!他可是亲口应承,要‘照顾’好我女儿銮英的!此等大事,万不可食言呐!” 锁灵撇撇嘴,终究还是将张文远的话传递给了西门庆:“喂!西门废柴!那唠叨鬼张老头又在后头戳你脊梁骨啦!嚷嚷着你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没还,让你兑现好好‘照顾’他女儿的承诺!你可别装聋作哑啊!” 昔日张文远托孤的话语在耳边骤然回响,西门庆浑身一凛! 他那句承诺,分量极重。 看着眼前这聪慧坚韧的少女,西门庆面容一整,说道,“张姑娘才情见识俱佳,令尊之事……过去了,就让他过去吧。姑娘如今在东平府孑然一身……” 他看着张銮英微微变化的神情,诚恳地道,“我在阳谷县……尚有一处产业。名唤‘药谷’,谷中有房舍田亩,一应供给俱全,我家嫂嫂也在谷内居住,若姑娘不弃这山野简陋,可愿前往居住?” 在他想来,自己好歹在阳谷县也是“西门大官人”,安顿一个女子在药谷并不难。 潘金莲也走上前来,拉住张鸾英的手,柔声说道,“妹妹,我便在药谷居住,可愿与我来做个伴?” 西门庆上前介绍道,潘金莲是自己嫂嫂,张鸾英赶紧向潘金莲福了一福。 潘金莲又追问道:“妹妹可愿意?” 一抹异样的红霞如同初春桃花,飞快地攀爬上了张鸾英的双颊,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布衣下摆。 此刻的张鸾英心头小鹿乱撞!他…他是要将我金屋藏娇?还是明媒正娶?难道他不知我已是个犯官之后,罪吏孤女?……这念头一生,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头顶。 她抬眼飞快地偷觑了西门庆一眼。眼前的男子身姿英挺,玉树临风,文武解元的光环加身,更显得光彩照人,是无数闺中少女倾心的良配。 可自己……张銮英心中立时被巨大的自卑感攫住……那药谷即便再好,岂非成了他恩惠之下施舍的囚笼? “西门官人的好意,銮英…心领了。”她的声音像秋风吹过的落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尽力维持着平静,“只是家父新丧,銮英身为人女,已决心守孝三年。” 西门庆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张銮英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赏。 “况且,”张銮英顿了顿,说道,“銮英不敢辱没父志。这段时日奔走于运河与绣江河畔,见惯了这‘四两银’的层层盘剥,听多了纤夫弟兄们的苦泪……”她的话语渐趋有力,眸中燃起一簇微小的火焰。 “‘四两银’?”站在西门庆身后的时迁忍不住出声询问。 张銮英道:“这‘四两银’,实乃纤夫血泪所凝。一艘寻常货船逆水而行,需三十余条汉子拼死拼活才拉得动。这拉纤的费用,船主实付四两白银。可这四两银子……”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官家抽去一两,运河衙门那帮‘爷’们,伸手又拿走一两;还要匀出五钱,去打点沿途雁过拔毛的‘鬼差’!层层刮皮剔骨,最后落回那三十个肩背磨破的苦哈哈手里的,只有可怜巴巴的一两五钱银子!” 西门庆和张顺知道此事,郑重地点点头。 “所以,”张銮英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红晕已被一种坚定的光芒取代,“銮英不才,已与运河和绣江河两岸数百位纤夫弟兄谈妥。我们不再任人宰割!我们要立一个自己的会,就叫‘百丈会’!” “百丈会?”西门庆咀嚼着这个名字,“这名字有何讲究?” 张銮英轻轻一笑,道:“皆因纤绳有个老名字叫‘百丈绳’!它拖得动大船,更该撑得起大家伙儿做人的脊梁!故名‘百丈会’。” 西门庆由衷赞道:“好一个‘百丈会’!合众之力,其利断金!张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文远公在天之灵,想来也是高兴的。” 张銮英被他赞得脸颊又是一热,咬着牙说道,“多谢恩公……只是……纤夫的日子…怕是依旧清苦。这水上的营生,本就是靠天吃饭,力气糊口,又能多挣多少呢?可即便如此,我们总得争一争,为自己,也为这世间该有的公道讨一声吆喝!” “正是此理!”西门庆郑重点头,道:“再难也得争!” 就在这气氛激昂之时,一阵清响的“咕噜噜”声,猝不及防地从张銮英腹中传了出来,张銮英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个透顶。 大家伙儿都听出来了,想来是她连日操劳,肚子……饿了! 西门庆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疼惜和理解,朗声笑了起来:“瞧我,只顾着听张姑娘的大志向,竟忘了张姑娘连日辛劳!张顺!” “在!”张顺应声上前。 “快去!下几盘饺子,再取几枚松花蛋取来当个小菜儿,让张姑娘先垫垫肚子!”西门庆语速很快。 张顺动作麻利地应声退下。 不多时,冒着热气、圆润可爱的白胖饺子,和几只盛在小碟里的松花蛋便被端了上来。 那松花蛋漆黑如墨,剥开后却露出晶莹剔透的茶色蛋白,里面镶嵌着状若松枝的银纹,还点缀了几滴喷香的芝麻油和细碎的嫩姜末。 张銮英从未见过这等新奇吃食,一时忘了羞窘,只觉一股混合着凉意与淳厚的异香扑鼻而来,好奇地望着西门庆。 西门庆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旁,潘金莲笑盈盈地递上一双筷子。 张銮英小心翼翼夹起一小块墨绿色的蛋青,送入口中。 初入口,一股清洌的碱气微微刺激着味蕾,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弹韧口感,咸鲜中带着奇异的淳厚,蛋黄的溏心更是丝滑浓郁。 她忍不住又吃了一口,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笑道:“真的……真的很好吃!这口感和味道……从未尝过!” 看到她难得的满足笑靥,西门庆眼中精光一闪,忽然拊掌大笑:“哈哈,妙极!妙极!张姑娘既觉得这松花蛋尚可入口,我便照顾你一个‘百丈会’之外的营生门路,如何?” 张銮英放下筷子,洗耳恭听。 西门庆笑道:“此物做法精妙,当世无人会做!是……是我的祖传秘方。” 他神识中,锁灵笑得打跌:“废柴,你……你就这么泡妞……松花蛋倒真是明朝才有,不过……哎呦,你笑死我了……还,还祖传秘方!” 西门庆不理锁灵,正色道:“绣江河畔水草丰茂,养鸭人家众多,鸭蛋来源充足。若将这鸭蛋按秘法加工制成此松花蛋,实乃天下独一份的买卖!” 他越说越兴奋,伸出右手那根修长的食指:“一枚,只卖——这个数!” 张銮英看那根手指,心中默算:这般新奇美味的东西,用料又是寻常鸭蛋……十枚铜钱一个,算是天价了吧?她试探着小声问:“十文?” “哈哈哈哈哈!”西门庆畅快地大笑起来,摇摇头,食指用力点了点桌面,斩钉截铁道:“是……一两白银!” “什么?一两银子!”张銮英失声惊叫,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也浑然不觉。 这价格简直闻所未闻!一个蛋?一两白银?“这……这如何使得?太贵了!谁肯买?” “使得!使得!”西门庆收敛笑容,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自信,“物以稀为贵!这便是天字第一号的独门生意!莫说东平府,就是拿到东京汴梁,那些达官贵人、豪商巨贾,见了此物,也得买回去尝尝。你就卖一两,分文不降,万不可贱卖了!切记‘独一无二’四字,便是点石成金的真诀!” 西门庆语气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张銮英心田。他当即将制作松花蛋的详细步骤,从选蛋配料到封缸日晒的火候,一一耐心细致地道来。如何裹泥糠灰,如何加盐调味,如何利用石灰、草木灰和黄丹粉的变化作用,都讲得清清楚楚,唯恐遗漏半分。 张銮英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都仿佛刻在心里。 这哪里只是卖蛋的方法?这是从深渊里抛给她的一条金灿灿的绳索!一份价值万金的祖传秘方,西门庆竟这般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情急激动之下,她再也坐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西门庆面前,双手用力扶地,额头几乎要触及地面,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恩公,大恩难报!小女……小女张銮英,斗胆请官人垂怜!若官人不弃,愿……愿认官人为义兄!日后但有驱使,万死不辞!若官人嫌弃小女身份微贱……” 她话语微微发颤,后面的话已无法说出口。 西门庆着实没想到她竟行此大礼,连忙起身弯腰去扶:“张姑娘!快起来!何必如此!小事罢了……” 但张銮英执拗地跪着,抬起脸,那双含泪的眸子如同被雨水洗过的琉璃,带着近乎卑微的恳求凝视着他。 西门庆看着她眼中决绝的孤勇和深藏的痛楚,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和顾忌。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断了彼此间不该有的念想,也将自己牢牢定位在恩情的范畴里。 心头涌起一丝复杂难言的怜惜,西门庆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眼中也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他郑重点头,双手用力将张銮英搀扶起来,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地应道:“好!好!我认下你这义妹!快起来!从此以后,你就是我西门庆的亲妹妹!” 张銮英被他搀起,泪眼朦胧中,扯出一个释然又凄然的笑:“谢过……义兄!” 这一声“义兄”出口,仿佛抽空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还价,全要了 此刻,西门庆胸前那片温热的龙鳞锁空间内,景象却是另一番奇异天地。 广阔的药圃一望无垠,药香弥漫。远处,一条用六十万两纹银能量构筑的“银河水”正滔滔奔涌。 银河岸边,张文远正呆呆地站立着,刚才锁外面发生的一切,他听得清清楚楚,看着女儿跪认义兄的那一幕,身影猛地颤动了一下。 他望着头顶那片模拟天空的虚无壁垒,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唉……罢了罢了……造化弄人……庆哥儿……也只能如此这般‘照顾’我那苦命的英儿了……” 光影低头,肩膀微微抖动,显是无尽的无奈与心酸。 “喂!那边的!一个贪官,一个爪牙!想偷喝银河水?当本姑娘的电鞭是摆设啊?”一个娇脆却凶巴巴的声音破空炸响。一道细长的、闪烁着刺目蓝紫色电火花的鞭影猛地抽了过来,“噼啪”两声脆响,精准无比地各自抽在败酱草和金银花叶片上。 “哎哟!” “疼煞我也!” 两株幼苗瞬间被打得枝叶乱颤,几片小嫩芽都卷曲起来。 不过,只打了几鞭,锁灵似乎累极了般,轻轻坐在田垄上。再看她的衣着样貌,似乎也发生了改变,原来的一头乌黑长发竟出现丝丝缕缕的白丝,身上的白色长裙上,斑斑点点,如花瓣般出现一个个血斑。 张文远神色凄然,想想锁外的女儿,又看看锁灵,似乎想通了什么,长叹一声:“哎,一个‘情’字,何其苦也!” 锁灵坐在田垄上,用鞭梢敲了敲败酱草和金银花,不屑说道:“你们这两个狗东西,一个在东平府搜刮地皮三尺厚,一个空有一身好武功却不干人事,都不是什么好鸟!” “唉哟喂……小姐……痛痛痛……轻点……”被敲的败酱草叫道,“小姐容禀啊……官场……官场历来如此啊!我……我岂能独善其身?您是知道的呀!那汴京城的吏部、户部,从上到下,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还有那些小吏……一个个哪尊神我不得打点?更别提顶头上司高太尉、蔡相爷……” 他努力扬起一点叶尖,试图辩解:“大家都在贪,我若不贪,岂不是不识时务?我……是……是迫不得已啊!” “就是!锁灵小姐教训的是!”旁边的金银花也晃了晃叶片,被电过的地方还在抽搐,声音也软了下来,“小姐也评评理!我董平一身好本事,可就因没有门路,太憋屈了,高衙内是高太尉的儿子!巴结上他,不就是为了搭上高俅这条登天梯?……这就是现实的官场!不拜山头,寸步难行!” “两个浑蛋玩意儿,歪理还不少!”锁灵慢慢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叫道:“张文远,你可得给我看好了!这两株药材若是不听话,就挖了他们沤肥!” 不远处的张文远微微一笑,答应一声。 小院内,送走了神情复杂的张銮英,西门庆看着空荡荡的桌椅,微微出了会儿神。随即笑道:“此间事了,我们也该收拾行装了,我也该回阳谷了!” 一旁,潘金莲微蹙了眉头,提醒道:“大官人这就要回阳谷?前些日子交代的生药铺子采买药材的事,可还没办呢。 “哎呀!光顾着高兴,竟把这事儿给忘了!”西门庆拍着额头道,“事不宜迟!张顺备车!嫂嫂今日就辛苦你一趟,我们现在便去那东城门外的药材市场!”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东平府巨大的东城门外。 这里紧邻官道,又靠近绣江河码头,逐渐形成了一个自发的、规模极大的药材集散地。 远远望去,人声鼎沸,车马喧嚣,巨大的布棚连绵起伏。 刘伯驾着车,载着西门庆、潘金莲、武松还有几个精干的伙计,在熙攘的人群中缓缓前进,最终在市场的入口处停下。 潘金莲率先下车,早已戴上轻纱遮面的斗笠,只余下一段优美的颈项和如水的双眸。这一次,生药铺里的老朝奉因病未能随行,所有药材的鉴定、议价、采买,都落在了潘金莲的肩上。 一行人走进市场,眼前豁然开朗。寿张县厚实的干地黄堆得像小山;东阿县的新鲜丹参根须分明,还带着泥土的芬芳;中都、龚县的菊花金黄灿烂;平阴县的牛膝粗壮笔直…… 各种地道药材琳琅满目,来自各县的药农、小贩、掮客或席地而坐,或在简易棚摊后大声吆喝,嘈杂的讨价还价声、争论声此起彼伏。 西门庆这身行头和气度本就惹眼,再加上“双解元”的名头早已传遍东平府,他这一出现,更是如同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炸开了! “哟!解元老爷亲自来采买药材了?” “快看!是西门解元!阳谷县开大生药铺的西门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看看俺家的丹参!上等货色!” …… 所过之处,招呼声、奉承声、推销声不绝于耳。几乎每个药摊的药商眼睛都亮得放光,原本嘈杂的市场注意力瞬间集中到了这支队伍身上。人人都知道这位西门大官人不仅地位尊崇,更是家财万贯,都盼着他能在自家摊上抛下重金,做成一大笔生意。 潘金莲走在最前方,斗笠轻纱下的眼神敏锐而冷静地扫视着各摊位的药材。西门庆和武松一左一右跟在后面,这两人对这些药材生意,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察觉到西门庆不时想应酬商贩的蠢蠢欲动,潘金莲莲步轻移,刻意靠近他身边半步距离,低声说道:“大官人,今日采买药材,您只管看着、听着便好。若信得过奴家,一切……都交与我处置。无论我做何,您暂勿开口,只在最后付账画押便是。可好?” 西门庆一愣,爽快点头:“好!今日我便做那甩手掌柜,凡事都听嫂嫂的便是!” 武松在旁边也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表示没意见。 于是乎,奇特的一幕出现了。 气宇轩昂的西门双解元带着武松,如同两尊沉默的护法金刚,跟在一顶遮面斗笠的女子之后,在市场里漫无目的地“瞎逛”。 龙鳞锁内,锁灵那贱兮兮的声音响了起来:“哎哟喂~瞧瞧!瞧瞧!咱们西门大官人,堂堂文武双料解元,开了那么大生药铺子的大老板耶~居然连甘草和黄连根都分不清吧?丢人!太丢人了!就你这水平,铺子没被人搬空真是祖上积德!” 西门庆眼皮狂跳,表面上还得维持风度,装作听不到。 潘金莲似有所觉地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西门庆不太自然的表情,却未作声,在一名留着山羊胡的药贩前停步,他的摊位上堆着不少淡黄褐色的天麻。 山羊胡掌柜眼睛一亮,赶紧招呼:“贵人,我家这天麻都是上好货色!刚从老林子里挖出来没多久!” 潘金莲没有理会他的自夸,拈起一块天麻,轻轻掰开,仔细观察断面的色泽、纹理,又凑近闻了闻其独特的气味。 她甚至用指甲在断面轻轻刮擦了一下,看刮下的粉末状态。接着,又连续翻看了几块,大小、形状、虫蛀情况一一过目。 终于,她放下手中的天麻,对着山羊胡掌柜开口问道:“此天麻……品相尚可,你有多少存货?作价几何?” 山羊胡掌柜捻着胡子,声音也高了几分:“好叫贵人知晓!我这天麻可是地道郓州货!一斤五两银子,童叟无欺!铺子里现有一百斤,全都是这般上等成色!”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几个偷偷竖起耳朵的药贩子都不由得咋舌。 五两银子一斤?这个时节,这个品质,喊价确实虚高了不少,三两上下才是实价。 潘金莲斗笠轻微地点了点:“嗯,确是好东西,就按这个价,一百斤……全要了。” “什……什么?”山羊胡老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狂喜涌上心头!连价都不还?五两一斤全要了?果然是财神爷上门啊! “哎哟喂!贵人爽快!”山羊胡掌柜对几个伙计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给贵人装袋!” 轰! 这一下,整个东城门药材市场瞬间爆炸了!所有听到的商贩都伸长了脖子望过来,议论声如同开了锅的沸水: “啥?一百斤天麻?解元郎买的?” “一斤五两银?我的娘咧!” “这……这西门家果真财大气粗啊!” 无数羡慕、嫉妒、好奇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小小的摊位上。 西门庆听到“全要了”,而且不还价?他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不解地看向潘金莲。 潘金莲却依旧平静如水。她甚至还轻轻地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本需采买一千斤上等天麻的……如今……却只觅得这一百斤……” 这声叹息,如同水滴落入滚油,在离得近的几个药材商贩心头狠狠炸开了一朵巨大的水花!一千斤?上等天麻?西门大官人的生药铺子原来是要采购如此巨量? 山羊胡老板还在喜形于色地指挥伙计装袋,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潘金莲转头对强忍诧异的西门庆和张顺道:“装好便运上车。走吧。”仿佛刚才那价值五百两的交易只是随手为之。 接下来的时间,更让市场和西门庆、武松感到诡异。潘金莲领着他们,继续在庞大喧嚣的药材市场里穿行。所到之处,药商们如同迎接财神,热情洋溢地推销自家存货,尤其是天麻卖家,纷纷把压箱底的上等货亮了出来,热情得几乎要扑上来。 然而,无论货品看起来多好,潘金莲停下、检视、询问、摇头。 从这摊问到那摊。 从一个棚子,踱到另一个棚子。 她只是看,只是问价,却……再没有出手买下哪怕一两一钱的药材!只是在那些堆放着丹参、牛膝、地黄的摊铺前,仔细甄别,小声询问,又默默放下。仿佛刚才那笔引起轰动的大交易从未发生过。 西门庆和武松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一头雾水,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潘金莲“走马观花”。 直到日头偏西,潘金莲才终于带着这支只买了一百斤天麻的车队,返回了秀江河畔的小院。 眼见进门时,西门庆和武松还是一头雾水,潘金莲回身道:“二位叔叔莫急,给奴家七天,可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柴大官人来送礼 深秋的东平府,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细细描摹过,绣江河蜿蜒如带,水色由盛夏的奔腾碧绿沉淀为深邃的墨蓝,倒映着高远澄澈的天穹。 枫叶如火,银杏似金,梧桐的阔叶则染上深浅不一的焦糖色,在秋阳下熠熠生辉。那无处不在的丹桂,香气弥漫在府城的每一个角落,呼吸间尽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七日的光阴,对西门庆而言,竟有些难熬的漫长。 难熬并非因为龙鳞反噬,但对他来说,每天“死”一次又有什么? 唯一的诀窍是,在痛得死去活来时,想想囡囡那猕猴桃般的脸蛋,想想银荷的吻,这些都是对抗痛苦对强大的解药。 此刻阳光正好,他斜倚在书房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窗棂,目光投向庭院里那株开得正盛的丹桂,心思却全然不在花上。 潘金莲那日在药材集市上那句“全都要,不还价”的豪言犹在耳畔,五两银子一斤的天价买下百斤上等天麻的举动更是令人咋舌。 然而,她之后那句“耐心等七天”的叮嘱,却像一根轻柔却坚韧的丝线,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与探究欲。 这七天,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几日,东平府城的热闹,如同退潮般,肉眼可见地消减下去。 数千名参加发解试的秀才和武生,无论是否金榜题名,此刻都已如归巢的倦鸟,或意气风发,或黯然神伤,纷纷打点行囊,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府衙门前,自己和其他三十八名新晋文武举人,身着簇新的澜衫,在乡党亲友的簇拥下,满面红光地从吴通判大人手中郑重接过象征功名的“解状”和沉甸甸的三十两“程仪”银钱。 跨上骏马或钻进车轿,带着对来年汴京会试的憧憬,离开了这座曾经承载他们梦想与焦虑的城池。 西门庆这处闹中取静的小院,这几日却门庭若市,前来告辞的举人、秀才、武生络绎不绝。 这位新出炉的文武双解元,名头实在太过响亮,足以让人心生敬仰。 许多外地有头有脸的乡绅富户,人虽不能亲至,也遣了家仆远道而来,送上包装精美的礼物和措辞恳切的书帖,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提前交好,结个善缘”的意思。 西门庆初时还觉新鲜,强打精神应付,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已透出几分不耐与疏离。 到后来,实在烦不胜烦,索性将大部分迎来送往和拆看礼物的差使推给了刘伯和性子直爽的武松。 他则寻个由头,躲进书房,只盼着这喧嚣快些过去,好去解开心中的谜团。 第五日午后,喧嚣稍歇,西门庆正与武松在院中石桌旁对坐品茶,谈论着江湖轶事。 忽闻院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随即戛然而止。 一个风尘仆仆、满面汗渍的小厮,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手里捧着一个用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盒子,在刘伯的引领下,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小……小人奉高唐州柴进柴大官人之命,特……特来拜见西门解元!”小厮声音洪亮,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躬身将锦盒高举过头顶。 “高唐州?柴大官人?”西门庆微微一怔,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示意刘伯接过锦盒。 锦盒入手沉重,刘伯小心翼翼地揭开锦缎,打开盒盖。霎时间,一片耀眼的金光映入众人眼帘——竟是整整十锭黄澄澄的金元宝,每锭足有十两之重!下面压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 武松性子急,一把抄起书信拆开,目光快速扫过,随即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哈!果然是柴进哥哥!是柴大官人送来的贺礼” 西门庆心头了然,他当然知道“小旋风”柴进的名头。 此人在江湖上以仗义疏财、广交天下豪杰而闻名遐迩,是真正的皇族后裔,声望极高。只是……他微微蹙眉,看向那小厮:“柴大官人贵为沧州横海郡人士,怎的会从高唐州遣人前来?” 武松不等小厮回答,已是激动地抢过话头:“哥哥有所不知!当年俺在清河县一时失手打伤了那腌臜泼才,怕吃官司,一路逃到沧州。正是柴大官人收留了俺!俺在他庄上白吃白喝了一年多,这份恩情,俺武松一直记在心里!” 那小厮这才得了机会,恭敬地解释道:“西门解元明鉴。我家主人确是沧州横海郡人氏。只是主人的嫡亲叔父柴皇城老爷,早年便定居在高唐州,此次主人是专程前来探望叔父的。恰逢东平府发解试放榜,西门解元您‘文武双解元’的威名如同长了翅膀,早已传到了高唐州!” 武松看着西门庆直笑。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惊声尖叫:“哎呀,废柴你还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啦!嘿嘿,若是别人知道你是舞弊才得来的解元,不知作何感想?哈哈!” 西门庆撇撇嘴没有说话。 那小厮继续说道:“我家主人听闻您连得文武双解元后,惊为天人,连连赞叹,说‘此等龙凤之姿,日后必为朝廷栋梁,江湖俊杰,不可错过结识之机!’因此特命小人快马加鞭,备下些许薄礼,务必要在解元离开东平府前送到,聊表敬仰结交之心!” 西门庆点点头,说道:“柴大官人如此盛情,西门庆感激不尽。” 他本想亲自提笔回信,以表郑重,可猛然想起自己那手字……实在是! “哼,又要劳烦本姑娘?你这手字怕污了人家柴大官人的眼!”锁灵笑道,“罢了罢了,看在那柴进还算有眼光的份上,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把,记得下次多弄点好‘材料’补偿我!” 西门庆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心中暗骂这锁灵果然“贱”性不改,但手上动作不停。 只见一团淡淡的、常人无法察觉的白雾悄然从他胸口龙鳞锁中溢出,迅速缠绕包裹住他的右手。 吕轼代笔,引导着他的手行云流水般在信笺上挥洒起来,字迹遒劲有力,结构严谨,透着一股沉稳大气,信中除了表达对柴进盛情厚赠的感谢和对其仗义疏财之名的仰慕外,也明确表示:“……他日若有机缘,定当亲赴贵庄,当面聆听教诲,以慰渴慕之心……” 信笺封好,郑重地交到小厮手中,西门庆又命刘伯额外打赏了那小厮一锭银子。 小厮接过信和赏银,喜不自胜,连连作揖:“解元放心!小的一定将信和话一字不差地带给我家主人。小人这就告辞,我家主人还在高唐州等候消息!” 说罢,小气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一扬鞭,骏马绝尘而去。 武松望着烟尘远去的方向,眼中充满热切:“柴进哥哥……真是快人快语,义薄云天!” 西门庆则若有所思,柴进的主动结交,无疑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大门。 七日之期,倏忽已过。 第七日清晨,天朗气清。西门庆和武松步行,护着乘坐一辆青布小车的潘金莲,带着几名挑着空箩筐、推着空板车的小厮,再次来到了东城门外那规模宏大的药材集市。 一行人一踏入市场范围,眼尖的药商们便如同嗅到花蜜的蜂群,呼啦啦一下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瞬间将几人围在当中。七嘴八舌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西门大官人!您可来了!小店的上等天麻给您备足啦!” “看看我家的!都是今秋刚采挖的‘鹦哥嘴’天麻,品相绝对一流!” “娘子!娘子!我家掌柜特意从川蜀运来的地道货,一等一的好!” …… 人声鼎沸,热情得几乎要将人淹没。 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西门解元七天前就放出风声要收购一千斤上等天麻! 这是一笔前所未有的大买卖!更关键的是,他家嫂嫂似乎缺心眼儿,上次她那“五两银子一斤,全包了”的豪阔手笔,早已传遍了整个市场。 西门庆面带微笑,从容地对着四周拱手为礼。 车帘微动,一只纤纤玉手伸出,轻轻撩起一角。 潘金莲并未下车,只是隔着轻纱帷帽,对车外的喧嚣恍若未闻。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刘伯耳中:“刘伯,先推车,慢慢走,各处看看。” 她的目光穿透轻纱,冷静地扫视着整个市场。 刘伯应了一声,指挥小厮们推着空车,开始在拥挤的摊位间缓缓穿行。 仅仅七天时间,整个药材市场的格局似乎都因她上次的举动而悄然改变。几乎每个像样的摊位上,都醒目地堆放着大量品相上好的天麻。 那些饱满的、带着暗红色芽苞的“冬麻”块茎,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数量之多,远非七天前可比。 显然,上次她那“五两银子一斤”的“天价”收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刺激了所有药商的神经。 消息像野火燎原,传向周边州县,各地的上等天麻被日夜兼程地运往东平府,都指望着能在这位“财神娘子”身上再狠狠赚上一笔。 车子最终又停在了三天前光顾过的那个山羊胡掌柜的摊位前。 那山羊胡掌柜早已望眼欲穿,此刻见到潘金莲的车驾,如同见了亲娘,一张老脸笑得如同盛开的菊花,三步并作两步就迎了上来,颤声道:“娘子!您可算来了!小老儿盼星星盼月亮啊!您看!” 他指着摊位后面堆积如山的麻袋,语气无比殷勤,“小老儿这几日备齐了九百斤上等天麻!品相、个头比起您七天前买走的那批天麻只高不低!就等着您来验货收货呢!” 潘金莲戴着斗笠,放下笠前薄纱,慢慢下了车。 她莲步轻移,走到那些敞开的麻袋前,伸出白皙的手指,随意地从不同袋子里抓起几块天麻,凑到眼前细细端详,又放在鼻尖下嗅了嗅。 “嗯,”潘金莲放下手中的天麻,道,“货色尚可,与上次无差。这九百斤,我全要了。” 山羊胡掌柜闻言,脸上的笑容简直要溢出来,搓着手,迫不及待地接口道:“娘子爽快!那……那咱们还是老价钱,五两银子一斤,小老儿这就给您过秤装车!” “五两?”潘金莲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讥诮,“掌柜的莫不是在说笑?” “那……略略降些也可!” 潘金莲斗笠轻纱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冷漠的弧度。 她伸出一根葱白般的手指,语气斩钉截铁:“我出……一两!”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两银子 “一两?”山羊胡掌柜如遭雷击,两手连摆:“不成,不成,娘子说笑了,这价儿本钱都差得远!” 一旁,西门庆和武松也相视一眼,心中满是震惊, 潘金莲她微微侧身,纤细的手指指向身后那熙熙攘攘、堆满天麻的整个市场:“这位掌柜,七天前,你这摊位的天麻独一份,自然值那个价。可现在?这东平府药材集市上,像这样成色的天麻,家家都堆成了山!你说这价钱,还能是七天前的价儿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山羊胡掌柜脸上的笑容。 山羊胡掌柜的脸瞬间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去,变得煞白。 他嘴唇哆嗦着,急道:“娘……娘子!话不能这么说啊!小老儿这货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大价钱连夜收来的!本钱就……就将近三两五钱银子一斤呢!您看……您看稍微降点也行,四两?不,三两五钱!您看如何?” 他眼中满是哀求,试图挽回。 武松在一旁,看山羊胡掌柜说得可怜,搭话道:“嫂嫂,你看此人怪可怜的,要不……”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潘金莲瞪了回去,西门庆拉了拉武松,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潘金莲放下手中的天麻,对山羊胡掌柜说道:“做买卖本就是‘有赚有赔’。七天前,你五两银子一斤,将这些天麻卖给我时,想来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形势变了,你问问这满市场的人,除了我们家,还有谁能一口吃下你这九百斤天麻?” 山羊胡掌柜一下愣住了,他知道潘金莲所言非虚。 刘伯也来过多次药材集市,当下帮腔道:“掌柜的,这药材不比粮食,存放不易,虫吃鼠咬,受潮发霉,都是转眼间的事。拖上个把月,莫说一两银子,怕是半两都无人问津,只能烂在手里,血本无归。掌柜的,是壮士断腕,还是抱着这堆‘金山’等它变成‘烂泥山’,你自己心里还能没数?” “既然掌柜的不愿卖,那也绝不勉强。”潘金莲也不再看那面如死灰的山羊胡掌柜,转过身去就要走,没有半分留恋。 “等等!娘子!等等!”就在潘金莲即将走出几步时,身后传来山羊胡掌柜带着绝望哭腔的嘶喊。 他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踉跄着追了两步,颤声道:“一……一两!就一两!卖了!全卖给您了!娘子……您……我算是服了……” 潘金莲脚步顿住,缓缓转身,帷帽轻点:“刘伯,验货,过秤,付钱。” 西门庆和武松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武松忍不住低声道:“哥哥……这……这买药还能这么买?俺滴个乖乖……” 西门庆也是心中巨震,看着潘金莲那在素色衣裙包裹下,依旧显得玲珑有致、风姿绰约的背影,眼神复杂无比。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身边这位嫂嫂,绝不仅仅只有惊人的容貌,更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那看似寻常的素衣背影,此刻在他眼中,竟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智慧和力量之美,让他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怎么样?傻眼了吧?”锁灵贱兮兮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在西门庆脑海中响起,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调侃,“啧啧,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叫‘奇货可居’时漫天要价,‘供过于求’时落地还钱!你那小嫂子,深谙此道啊!心够黑,手够狠,不过……嘿嘿,够劲!我喜欢!比你这傻小子精明多了!眼珠子都快粘人家身上了,收敛点,小心长针眼!” 西门庆脸上一热,赶紧收回目光,心中暗骂锁灵多嘴。 刘伯则满脸红光,指挥着小厮们手脚麻利地清点、过秤、装车。 九百斤上等天麻,按照潘金莲的吩咐,被小心翼翼地搬上板车,这才取过钱箱付了银子。 山羊胡掌柜拿着银子,看着空空如也的摊位,再看看周围那些同样堆满货物却无人问津的药商,只觉得眼前发黑,喉头一甜,差点当场呕出血来,整个人几乎瞬间苍老了十岁。 潘金莲并未就此离开。 她带着刘伯等人,继续在市场里随意走走。 这一次,那些原本围拢过来的药商们,眼神都变了。 有敬畏,有恐惧,也有深深的忌惮,再没人敢轻易上前推销自家的药材了。 潘金莲仿佛没看到这些目光,她走走停停,不时在卖地黄、丹参、柴胡等药材的摊位前驻足。 有了刚才那场“杀价”的余威,潘金莲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就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下了不少品质上乘的药材。 刘伯一边付钱,一边指挥小厮们将这些“添头”也装上板车,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他悄悄凑到西门庆身边,压低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大官人,您瞧见没?就刚才那九百斤天麻省下的银子,买这些地黄、丹参的钱全包住还有富余!简直跟白捡的一样!娘子这手段,真是神了!” 西门庆看着潘金莲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只能再次摇头苦笑,心中对这个嫂嫂的认知又刷新了一层。 药材采购接近尾声,板车几乎堆满了各式药材。 潘金莲清点了一下货物,黛眉微蹙,对西门庆和武松道:“基本所需都齐了。只是老朝奉特意叮嘱要的那味‘栝蒌’,今日所见,品级都差些火候,这味药必须要上乘好药材,不然怕会影响生药铺子生意。” 刘伯闻言,连忙接话道:“娘子说的是。老奴也听说过,若论栝蒌品质,当属高唐州出产的最佳。那里的栝蒌个大、皮薄、瓤厚、色正、糖分足,是公认的道地药材。咱们要买上好的栝蒌,怕是真的跑一趟高唐州才稳妥。” “高唐州?”西门庆心中一动,立刻有了决断。 他看向武松:“三弟,柴大官人正在高唐州探望其叔父。我们既已收下他的厚礼,也回了信,于情于理,都该亲自去拜会一趟。同时,也正好为铺面采购写上等栝蒌。此地距离高唐州不算太远,快马加鞭,来回加上办事,十来天就够了,不会耽误太久,你看如何?” 武松一听要去高唐州见柴进,顿时喜上眉梢,连声道:“好!好极!俺早就想再去见柴进哥哥一面了!哥哥说得对,是该去拜会!” 潘金莲看着他们俩,帷帽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你们俩……认得栝蒌吗?知道怎么分辨好坏吗?” 西门庆和武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老实地摇摇头。 武松更是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嘿嘿,嫂嫂,这个……我哥哥是虽然是解元,我刀枪棍棒也在行,但这药材嘛……嘿嘿,不怕嫂嫂笑话,我连桃仁和杏仁都分不清!” 潘金莲无奈地摇摇头:“罢了,那我便随你们走一趟高唐州吧。免得你们被人糊弄,花了冤枉钱还买不到好药。” 西门庆和武松自然满口答应,有潘金莲把关,买药之事便万无一失了。 一行人回到小院,西门庆立刻着手安排。 数名小厮押运着此次在东平府采购的所有药材,先行返回阳谷县。 至于前往高唐州采买栝蒌,因药材不多则无需小厮搬运了,付些银子,交给当地车马行运回阳谷县便是。 西门庆、武松,时迁,还有刘伯和潘金莲,则动身前往高唐州。 临行前,还有一件要事。 西门庆唤来张顺,数月相处,一同经历发解试的风波,两人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码头上,秋风带着水汽,吹拂着两人的衣袍。 “张顺兄弟,发解试已毕,我等也要离开东平府了。”西门庆拍了拍张顺结实的臂膀,语气诚挚,“这些日子,多亏兄弟你操持船只,护持左右,这份情谊,西门庆铭记于心!” 张顺也是性情中人,闻言眼圈微红,用力抱拳:“大官人言重了!能结识哥哥这般英雄人物,是俺张顺的福气!日后若有差遣,只需捎个信来,水里火里,俺张顺绝不皱一下眉头!”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大官人,二郎,一路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正顺深深一揖,强忍着离别之情,转身大步踏上那艘熟悉的客船。 船帆升起,在水手们的号子声中,大船缓缓驶离码头,顺流而下。 西门庆和武松站在岸边,目送船只消失在河道拐弯处,心中都涌起浓浓的不舍。 “唉,江湖儿女,聚散无常。走吧,咱们的路还长着呢!”武松用力揉了揉鼻子,豪爽地说道,打破了离别的感伤。 西门庆点点头,收敛情绪。四人一行——西门庆骑着雪白的白龙马在前,武松骑着枣红马护在潘金莲的马车旁侧,机灵的时迁则坐在车辕上,娴熟地驾驭着马车,一行人踏上了通往高唐州的宽阔官道。 潘金莲端坐车中,轻纱帷帽放在一旁,只隔着车窗看着外面。 车轮辘辘,马蹄哒哒,武松却时不时揉揉眼皮。 西门庆瞟了一眼武松,武松笑呵呵道:“怪哉,我这右眼皮子跳个不停,难道,这次去高唐州,要大开杀戒不成?” 第一百三十六章 扈三娘的一对大桃 时值深秋,官道两旁的风景美得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巨幅画卷。 天空湛蓝如洗,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宛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镜子。 远处的山峦层林尽染,深红、明黄、橙红、墨绿……各种色彩交织在一起,如同打翻了画家的调色盘,绚烂夺目。 “真好看啊!”锁灵在西门庆的神识中兴奋的叽叽喳喳,像个第一次出门的孩子,“这颜色!这空气!比闷在那破锁里强一万倍!喂,西门废柴,别光顾着看风景,也看看你身边马车里的美人儿啊!啧啧,秋色美,潘娘子更美……” 它又开始习惯性地“犯贱”,试图撩拨西门庆。 西门庆懒得理它,只是锁灵的嘴巴如连珠炮般,滔滔不绝,花样翻新的想要促成西门庆和潘金莲多说话。 这终究惹恼了西门庆,他深爱着妻子银荷,这事用不着别人来罗唣。 锁灵却还是小鸟般叽叽喳喳个不休。 前方官道上,一辆牛车后,留下一堆新鲜的牛粪,西门庆笑呵呵的在神识中说道:“锁灵,你也是大姑娘了,说起来也漂亮得很!” 锁灵大笑,道:“那当然,本姑娘像鲜花一样漂亮!” 西门庆摘下龙鳞锁,附身靠近那冒着丝丝热气的牛粪,道:“鲜花?那就好办了,鲜花要插在牛粪上有又营养嘛,你说对不对!” 说着,竟捏着龙鳞锁,探下身来,向牛粪慢慢凑近…… “啊!恶心,恶心!”锁灵大叫:“西门废柴,你怎么敢……” 西门庆将龙鳞锁向牛粪靠得更近,笑道:“有啥不敢的,我向来是一口唾沫一颗钉。” 说着,将龙鳞锁又向牛粪靠近些许,一股臭气直扑锁面! 锁灵吓得大叫:“西门废柴,你要我做什么,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西门庆一笑,道:“也不要你做什么,闭嘴就行,你答不答应?” “不答应,嘴长在我身上……”锁灵还要嘴硬,不过眼看龙鳞锁距离牛粪只有一个指头的距离了,她尖叫着改口:“好好好,本姑娘答应你,快拿开,快拿开……!” 西门庆这才满意地拿开龙鳞锁,果然,很久一段时间里,都没再听到锁灵的唠叨,终于可以享受这难得的秋日旅途了。 沿途经过驿站、渡口,只要西门庆一行亮出那张盖着东平府大印、代表举人身份的“解状”,驿丞、船夫无不恭敬有加。 这一路上,一行人不仅住宿、吃饭全免,连渡河的船资也分文不收,真是畅通无阻,优哉游哉。 “啧啧啧,瞧瞧!瞧瞧!”这才一天多,锁灵到底憋不住了,逮着机会就开启嘲讽模式,声音在西门庆神识里回荡,“西门解元,好大的威风!白吃白喝白住白坐船!真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吝啬鬼!葛朗台!守财奴……啊不,你不是铁公鸡,你是瓷公鸡,铁公鸡还掉点铁锈,瓷公鸡却一毛不拔!丢人呐!本姑娘都替你脸红!” 西门庆已经对锁灵无语了,干脆任由她去,权当是一场心性修炼了。 不过七八日的光景,一行人已遥遥望见了高唐州那巍峨的城门楼。 作为京东东路的重镇之一,高唐州城显然比东平府更为繁华热闹。城门口车水马龙,商贩行人川流不息,各种口音的吆喝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活力与喧嚣。 四人顺利入城,问了城门官,径直前往城中的官办驿馆。 驿馆位于城中相对清净的地段,朱漆大门,气派不凡。 西门庆下马,整了整衣冠,走到驿馆门前,再次亮出那张象征身份的“解状”,对迎上来的驿丞说道:“阳谷县举子西门庆,途经贵地,请安排歇息。” 那驿丞是个四十多岁、面皮白净的中年人,一看那盖着府印的“解状”,又听闻“西门庆”三字,脸上立刻堆满了殷勤备至的笑容:“哎呀呀!原来是西门双解元!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快请进,快请进!” 他当下取出驿册,登记下西门庆、武松、时迁和刘伯四人名字,却并不登记马车中潘金莲的名字。 宋朝举子还官员功名在身,时常携伶人舞妓同行,因此驿馆对女性向来不做登记,弄不好闹出丑闻还是麻烦事,所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装糊涂最好。 西门庆赏了驿丞一块小银,驿丞大喜,一边躬身引路,一边热情地说道,“解元郎,甲字一号小院刚巧空着,清幽雅致,最适合歇脚,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一行人随着驿丞穿过驿馆前厅的回廊,走向后面穿过一大片空地,便到了更为清静的院落区。 驿丞一路滔滔不绝,介绍着驿馆的便利。 然而,就在驿丞引着他们即将走到甲字一号小院门口时,远处一户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几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双方远远对视一眼。 西门庆抬眼望去,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怔。只见当先一人长须白面,身后跟着三人,正是祝家庄祝龙、祝虎、祝彪三兄弟! 他们身后,还跟着那位一身火红劲装,身材高挑的扈三娘! 祝家三兄弟住在甲字四号院,他们也认出了西门庆,连忙穿过空地,向西门庆见礼,又介绍身前之人,此人正是祝家三兄弟的师父栾廷玉。 栾廷玉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哎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在这高唐州驿馆,竟能遇到西门大官人!” 祝龙、祝虎、祝彪态度颇为恭敬。 这三人虽也中了武举,但与双解元西门庆比起来,身份就差得远了! 扈三娘看到西门庆,那双漂亮的杏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羞恼,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西门庆的目光,但当目光扫过西门庆身后那辆马车,看到正撩起车帘向外看的潘金莲时,这才有了好脸色。 西门庆也向栾廷玉和祝家三兄弟拱手还礼,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挂着得体的微笑:“原来是祝家庄总教头和三位兄弟,还有扈家妹子!幸会幸会!三位兄弟高中武举,可喜可贺!怎的也在这高唐州驿馆下榻?” 他略一侧身,巧妙地避开了扈三娘那不善的目光。 祝龙笑道:“不瞒解元公,我们兄弟三人有个嫡亲的姑母,早年远嫁到了这高唐州。此番侥幸中了武举,回乡之前,奉了家父之命,特意绕道过来探望姑母。昨日刚到,就住在这隔壁的甲字二号院。解元公这是……” 西门庆自然不会说出拜会柴进的真实目的,只含糊道:“哦,家中所营生药铺子急需一味药材,唤作‘栝蒌’。听闻高唐州此药最为道地,故此前来自行采买些,顺路歇脚。”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扈三娘,见她从一旁包裹中取出两个硕大的桃子,捧在胸前,快步向潘金莲走去,说道:“潘家姐姐,这是高唐州特有的晚熟桃子‘九月菊’,送与姐姐尝尝鲜!” 西门庆心里总觉得亏欠扈三娘,随即接口道:“好大的两颗桃子!” 这句话一出口,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扈三娘正捧着两颗大桃在胸前,这……这……简直……她的俏脸瞬间就红了起来,眼神刀子般望向西门庆! 西门庆也心中大叫一声“坏了!”,这句话,实在是……延伸含义,太具体了! 扈三娘对西门庆怒目而视,恨不得要上前一口吃了他。 多亏潘金莲快步上前接过桃子,向扈三娘连连道谢,这才冲淡了些尴尬的氛围。 一旁,祝龙一笑,似乎没听出什么来,向西门庆一拱手道:“我等先去采买些送给姑母的礼物,就不打扰解元公安顿了,咱们回头再叙!” 双方又寒暄了几句场面话,祝家三兄弟便告辞,准备出门。 扈三娘也立刻转身,跟在祝家三兄弟身后准备离开。 武松与时迁先进院门去了,西门庆也跟在潘金莲,准备进入甲字一号院门时,异变陡生! 落在最后的扈三娘,在经过西门庆身后时,手腕猛地一翻! 一枚坚硬的山核桃,带着破空之声,又快又准又狠地砸向西门庆的后脑勺! “嗯?”西门庆虽背对着她,但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瞬间察觉脑后恶风不善!然而,他身体刚转过来一半,重心未稳,加上距离实在太近,根本来不及完全躲闪! “噗!” 一声闷响! 那核桃结结实实地砸中了西门庆的后脑勺!位置刁钻,力道不轻! “呃!”西门庆只觉得后脑一阵剧痛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忍不住闷哼一声,脚下踉跄了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被砸中的地方,又惊又痛地猛然回头! 只见扈三娘一击得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更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仿佛只是随手弹走了一只苍蝇。 “嘶……”西门庆揉着发疼的后脑勺,倒抽一口凉气心中暗道,这疯丫头!简直不可理喻! “哇哈哈哈!”锁灵那炸毛般的声音在西门庆脑海中疯狂尖叫起来:“你前面偷了人家的兜兜,今天又说人家‘好大的两颗桃子’,哈哈,你这……哎呦,笑不活了!别说砸你一山核桃,我看就是砸你一榴梿,你也没话说,哇哈哈哈……” 西门庆被它吵得脑仁疼,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后脑勺,走进了小院,心头还在暗自琢磨,自己怎么就接了这么一句话呢,看起来这误会是越来越深了。核桃还好,榴梿也罢,若是飞刀呢?还用后脑勺接住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断腿大官人 晨光熹微,穿透驿馆窗棂上薄薄的窗纸,将细碎的金斑洒在青砖地上。 高唐州城已然苏醒,远远传来市井的喧嚣声浪,比东平府城更显磅礴。 西门庆推开驿馆雕花木窗,一股混杂着晨露、炊烟以及远处车马扬尘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他极目远眺,只见那灰黑色的城墙如一条蛰伏的巨蟒,蜿蜒盘踞,比起东平府城,确实高耸了不止一丈,城堞森严,箭楼巍峨,无声地彰显着州治的威严,好一派“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繁华景象。 西门庆深吸一口气,令时迁唤来驿丞。那驿丞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眼珠子透着世故的机灵,躬身行礼:“解元郎有何吩咐?” 西门庆又抛给他一块碎银,问道:“柴皇城柴大官人的府邸,在城中何处?” 驿丞接住碎银,眉开眼笑答道:“回官人,柴大官人的宅邸在州城最繁华的十字街东南角,名唤‘紫府花园’,门前有两尊石雕的麒麟兽,气派非凡。” 西门庆又问州府的药材集市在哪里? 驿丞笑道道,“官人可是要寻药材集市?那便得出东城门,往东行约莫五里地,有一处山丘名叫鱼邱山。那山形奇特,远望真如一条跃出水面的大鱼,鱼头向州城,鱼尾绵延。山脚下便是州里最大的药材集市,四方药商云集,热闹得很。山上还有座鱼邱观,里面有座阴阳楼,只是听说近来有一富家公子包下道观,也不知寻常人等能否入观游览。” 西门庆心中有了计较,谢过驿丞。 他决定一会与武松一同前去拜会柴进,让刘伯和潘金莲一起前往药材集市采买栝蒌。 不多时,潘金莲走出门来,她今日换了一身鹅黄撒花烟罗裙,依旧斗笠遮面上覆纱巾。 几人刚走到驿馆小院门口,却见一道火红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正是扈三娘。 扈三娘拉住潘金莲,将她稍稍扯到院角的石榴树下,压低了声音,语速又快又急:“姐姐,可烦死我了!栾教头和祝家三兄弟,今日一早就去拜见他们姑母了。我思来想去……” 她贝齿轻咬下唇,难得地显露出一丝小女儿的扭捏,“我虽说是祝彪的未婚妻,可毕竟还没过门呢!就这么跟着去拜见长辈,面皮上实在挂不住,倒不如不去!” 潘金莲看着她窘迫又倔强的模样,抿嘴轻笑,转眼间已有了主意:“既如此,妹妹不如随我和刘伯去逛逛那鱼邱山的药材集市?听说热闹得很,权当散心了。” 她深知扈三娘性子爽利,最不耐这些繁文缛节。 扈三娘闻言,眼睛一亮,方才的烦闷瞬间被期待取代,拍手道:“这主意好!逛完集市,我们正好去山上那鱼邱观瞧瞧,听说香火旺,说不定能求个好姻……咳,求个平安签!” 她说到一半,意识到失言,俏脸绯红,连忙改口,随即又想起什么,猛地转头,那双漂亮的杏眼狠狠剜向正与武松说话的西门庆,目光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警告,仿佛在说:“你给我小心点!” 西门庆正与武松说着话,忽觉背脊一凉,似有芒刺在背,回头正对上扈三娘那凌厉的眼神,心中不由苦笑:“得,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一个核桃还不够解恨的?”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啧啧啧,”锁灵那贱兮兮的声音立刻在他神识里响起,带着夸张的同情和幸灾乐祸,“瞧瞧,瞧瞧!废柴,您这风流债的利息可不低啊!我说,您老昨晚是不是梦里又偷了她的兜兜了?嘿嘿嘿……” 西门庆一撇嘴,懒得理她,只当是神识里飞过一只聒噪的苍蝇。 当下,扈三娘便亲热地挽着潘金莲的胳膊,与刘伯一道,上了马车往城东方向去了。 西门庆则与武松、时迁在熙熙攘攘的州城大街上采买礼物。 时迁精于此道,很快便在一家老字号里挑中了包装精美的四色细点和两匹光泽内敛、触手柔滑的杭绸,又特意选了体面的礼盒装上。 三人一路打听,穿过繁华的十字街口,拐向东南。 越靠近紫府花园,街道愈发宽阔整洁,两旁宅院的气派也明显不同。然而,当他们终于看到那两尊熟悉的石麒麟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三人心头一沉! 朱漆大门前,竟围站着七八个手握朴刀的军士。 这些军士个个横眉立目,满脸痞气,与其说是军汉,不如说更像市井泼皮。 他们正吆五喝六地指挥着两个匠人拆卸大门上方那块鎏金书写的“紫府花园”匾额! 一旁墙边,赫然放着一块油漆尚未干透的乌木大匾,上面四个金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殷府花园”! 一个头目模样的军士,脸上斜着一道刀疤,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呵斥:“手脚麻利点!殷直阁等着明日就在新府邸宴客呢!柴家的晦气玩意儿,赶紧扔灶膛里烧了干净!” 武松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问道:“敢问几位军爷,此处可是柴皇城柴大官人的府邸?” 那刀疤脸军士斜睨了武松一眼,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气:“柴皇城?嘿,那老棺材瓤子?早他妈蹬腿儿见阎王去了!现在这园子,是我们殷天锡殷直阁大人的新府邸!正收拾着呢,闲杂人等,滚远点!” 武松额角青筋猛地一跳,拳头瞬间攥紧,眼中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时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武松的胳膊,同时脸上堆起市侩的笑容,凑到那刀疤脸跟前,从袖中摸出一锭约莫二两的小银元宝,不着痕迹地塞进对方手里:“军爷辛苦!您消消气。实不相瞒,柴皇城的侄子柴进……嘿嘿,他欠了我家主人一笔不小的银子,利滚利的,数目可不小!我们东家这次是专程来寻他讨债的!务必得找到他,您看……行个方便,指点条明路?这点小意思,给军爷们打个牙祭。” 那刀疤脸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又瞥了一眼时迁身后一身儒衫的西门庆,说道:“哦?讨债的?早说嘛!既然是找那柴进晦气的,倒也不是不能通融。” 他捏着银子,朝西南方向努了努嘴,“那小子?哼,腿被打折了,像条丧家之犬,听说是躲到兴国寺去了。柴皇城老儿生前没少给那秃驴庙里塞香油钱,方丈抹不开面子,赏了他个狗窝栖身吧。你们去那儿碰碰运气,兴许能要些债来!” “多谢军爷指点!”时迁连连作揖,拉着几乎要暴走的武松,和面色凝重的西门庆迅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哎哟喂,这高唐州的军爷,好大的威风!比汴梁城的禁军架子还足呢!”锁灵在西门庆神识里阴阳怪气地叫唤,“不过嘛,时迁这小子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这锭银子塞得值!西门废柴,学着点,别整天就知道装深沉!” 西门庆对锁灵的聒噪充耳不闻,心中却对柴进的处境感到强烈的不安。那“腿被打折了”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他心里。 三人一路阴沉着脸,向路人打听着兴国寺的方向。 约莫半个时辰,一行来到兴国寺外,知客僧听闻是寻柴进,脸色微变,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眼神中带着一丝同情和无奈,只道:“柴大官人暂居后院偏房养伤,几位施主请随我来。” 引路的小沙弥脚步匆匆,带着他们穿过几重肃穆的殿堂,绕过放生池,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 只见小院中,几间低矮的僧房围成一个小院,院中有一株孤零零的老槐树,枝叶稀疏,更添几分萧索。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陈旧木头的霉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一人背对着门口,斜倚在土炕边。 他的一条腿用简陋的木板和布条固定着,夹板显然不够服帖。 那人正费力地弯着腰,咬着牙,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双手颤抖着试图重新绑紧腿上松脱的布条。 每一次动作,都让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单薄的中衣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 地上散落着药瓶、布条和一个盛着清水的破碗,景象凄惨无比。 “大官人!”武松一眼便认出那背影,虎目圆睁,失声叫出声来。 那人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来,正是柴进! 身为皇族贵胄的“小旋风”,此刻却是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一身狼狈。 “我的个天爷姥姥!”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发出一声近乎破音的尖叫,充满了货真价实的惊骇,之前的戏谑荡然无存“这……这瘫在炕上自己给自己接腿的叫花子,竟是有丹书铁券护体的小旋风柴进?怎么搞成了断腿大官人,他这是……捅了哪路阎罗王的屁眼子,被整成这副鬼模样?” 西门庆也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惊,眉头紧锁。 柴进看清来人是武松时,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竟“哇”的一声放声痛哭起来! 他试图挣扎着起身,却身体一晃,差点栽倒。 武松一个箭步冲上前,稳稳扶住柴进,让他靠坐在炕上,又向他介绍了西门庆和时迁。 西门庆沉声道:“柴大官人,究竟发生了何事?何以……何以至此?” 柴进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说道:“武松兄弟……飞来横祸啊,呜呜呜!”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有人抢了潘金莲 兴国寺低矮的偏房中,柴进一边向西门庆等人诉说,一边几近崩溃。 短短十几天,身为皇族后裔,柴进刚刚才派人前往东平府送礼结交西门庆,现在却落得如此凄凉下场,当真是人有旦夕祸福! 西门庆亲自为柴进绑好夹板上的布条,问起事情的缘由! 良久,柴进才哽咽说道:“这高唐州新任知府高廉,仗着是东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身兼本州兵马总管,自到任以来,倚仗他哥哥的滔天权势,在此间横行无忌,鱼肉百姓!这还不算……他还从汴京带了他那妻舅殷天锡来,此獠年纪不大,却心狠手辣,仗着他姐夫高廉的势,人尽称他‘殷直阁’,更是无恶不作!” 柴进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就在十几日前,不知是哪个丧尽天良的狗贼,向那殷天锡谄媚,说我叔的‘紫府花园’,盖造得如何如何精巧雅致。那殷天锡……还有……” 柴进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恐惧和恨意,“还有一个同来的汴京富家公子,便带着三二十个如狼似虎的军汉泼皮,如入无人之境般,闯进我叔父家中!直奔后园,看罢之后,竟勒令我叔父一家即刻搬出,他们要占了这园子享乐!” 西门庆与武松对视一眼,心道还有这般无耻大胆之人? 柴进猛地捶了一下土炕,震得腿伤剧痛,却恍若未觉:“我叔父虽已年迈,但一生刚烈!当即上前据理力争,斥道:‘我家乃大周皇室嫡系后裔,是金枝玉叶!太祖皇帝亲赐丹书铁券供奉在堂,诸人不许欺侮!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安敢强占我宅邸?’但殷天锡……那畜生!” 柴进咬牙切齿,眼中血丝更密,“他哪里容得我叔父分说?狞笑一声,挥手便让手下动手驱赶家眷!我叔父上前拉扯阻拦,却被那帮畜生一拥而上,推搡殴打!混乱之中,那殷天锡……他……他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我叔父胸口!” 柴进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再次涌出,“我叔父年事已高,如何经得起那畜生如此重击?当场……当场便口喷鲜血,倒地不起……竟……竟就此含恨而去了啊!” 说到此处,柴进已是泣不成声,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颤抖。 西门庆三人听得怒火中烧,武松更是钢牙紧咬,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杀机毕露。 柴进喘息片刻,强行压抑住悲愤,继续道:“我闻讯赶来,见叔父惨死,如何能忍?当即上前与那殷天锡理论厮打!打翻了几个狗腿子,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被他们按翻在地……” 武松虎目圆睁,问道:“他们还敢对大官人您下狠手不成?” “他们敢啊,那殷天锡踩着我的头,对旁边那个一直摇着扇子看戏的富家公子谄笑道:‘衙内,您且听好,我今日请您听个响儿,博您一笑!’”柴进眼中迸射出屈辱到极点的光芒,“然后……然后他竟从手下手里夺过一根手臂粗的木棒,当着所有人的面,高高举起……” 柴进闭上眼,声音带着无尽的屈辱,再也说不下去。 众人当然知道,这一棍子,定是打断了柴进的腿。 柴进猛地睁开眼,愤恨道,“那殷天锡打断了我的腿,还羞辱我说,‘断腿这一声响脆,能博得高衙内一笑,值啊!’” “高衙内?”西门庆和武松同时一愣。 西门庆沉声问道:“那富家公子是何模样?” “面皮白净,油头粉面,大肚腩,穿着极其华贵,腰间挂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美玉……”柴进描述着。 “高衙内!”时迁脱口而出,脸色难看至极,“‘球二代’怎的也来高唐州了?哦,我明白了,殷天锡是高廉的小舅子,高衙内是高俅的儿子,高廉是高俅的叔伯兄弟……这高衙内定是发解试之后,就近顺路来高唐州探望他这堂叔父高廉来了!这俩祸害凑到一起,真是蛇鼠一窝!” “高衙内……殷天锡……”武松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他“嚯”的一声站起,腰间双戒刀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杀意,发出轻微的嗡鸣。 武松道:“二哥!此等禽兽不如的狗贼,留在世上便是祸害!我这就去寻那殷天锡,为柴大官人报仇雪恨!” 说罢,他扭身便走,仿佛一尊怒目金刚。 “三弟且慢!”西门庆一声断喝,身形一闪,已挡在武松身前,厉声道,“仇,一定要报!但不是现在!更不能如此鲁莽!” 他语速极快喝道,“你想过没有?柴大官人如今还在这高唐州!他腿伤未愈,行动不便!若你我此刻闯府杀人,无论成与不成,高廉第一个要抓的是谁?就是柴大官人!在这高唐州,高廉手握重兵,眼线遍布,柴大官人重伤在身,绝无可能脱身。岂可因一时之快,害了柴大官人性命!” 武松胸膛剧烈起伏着,如同一头被困住的猛虎,思量片刻,重重坐回炕头上。 窗外天色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暮色四合。 西门庆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与忧虑,决定先带武松、时迁回驿馆从长计议。 日头西坠,三人带着一身疲惫和沉重的心情回到驿馆小院。 院门前却见老管家刘伯正佝偻着身子,焦急地来回踱步。 一见西门庆三人的身影,刘伯如同见了救星,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老泪纵横哭喊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快……快去报官救人啊!” 西门庆心中“咯噔”一下,扶住刘伯,叫道:“出了何事?” 刘伯抓住西门庆的手臂,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是潘扈两位娘子……光天化日之下,她们……她们被人掳走了啊!” “什么?!”西门庆脸色骤变,厉声追问,“说清楚!在何处?被何人掳走?” 刘伯喘了几口粗气,断断续续地讲述:“今日……今日潘家娘子和扈娘子在鱼邱山下的药材集市上采买回栝蒌,又交由车马行运回阳谷,随后两位娘子心情不错,便说去山脚下看看风景再回城……老奴就在不远处跟着……” 他脸上满是惊恐和自责,“谁知……谁知就在鱼邱山下,那处临水的亭子旁,突然来了一队人马,簇拥着两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两个穿戴极其华贵的公子哥儿!那两人……那两人一眼看到亭子里的潘扈两位娘子,眼睛……眼睛都直了……” 刘伯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两位娘子见势不妙,立刻起身要避开回城。老奴也赶紧上前想护着……可……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帮天杀的畜生,居然掏出弓弩,硬是用强……用绳索将两位娘子捆了塞进马车……!” 西门庆和武松听得发指眦裂! “老奴……老奴无能啊!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马车往山上去了!我……我偷偷爬起来,忍着疼,远远跟着他们……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一路上了鱼邱山,进了山上那座鱼邱观!大门就关上了啊!官人!快想办法救救夫人她们吧!迟了……迟了怕就……” 刘伯说不下去了,只是绝望地痛哭。 西门庆听完,脸色已然铁青,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强压着翻腾的怒火,声音如同冰窖里捞出来一般,带着刺骨的寒意:“那两个公子哥……是何模样?” 刘伯努力回忆,声音发颤,说出了两人的长相。 西门庆和武松相视一眼,其中一个人,不是高衙内又是谁?另一人不用说,自然是殷天锡了。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这两个无法无天的畜生,踢死了柴皇城,打断了柴进的腿还不罢休,如今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掳民女! 而且掳的偏偏是潘金莲和扈三娘! “好!好!好!”西门庆连说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更冷,更厉,最后一声如同惊雷炸响! 他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和权衡,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决绝杀意!“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新仇旧恨,今日一并了结!” 他猛地站起身来,叫道:“武松!时迁!跟我走!上鱼邱山!” 武松早已按捺不住,呛啷一声戒刀出鞘,杀意冲天! 时迁也拔出随身短刀,一双小眼睛充满杀气。 三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出驿馆小院,向着城东鱼邱山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影迅速融入沉沉的夜幕之中。 “疯了!疯了!西门废柴你疯了!那是高衙内!高俅的儿子!还有殷天锡!高廉的小舅子!你……你真要去捅这马蜂窝?”锁灵在西门庆的神识里发出兴奋到极致的尖叫,大喊道:“潘家娘子多好的人啊,只要她一哭,全天下的男人都有罪,废柴,你要是救不出她来,本姑娘……本姑娘就罢工!不当这锁灵了!啊,冲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软蛋三兄弟 高唐州城门外,天色逐渐暗下来,如同一张黑色巨幕沉沉压下。 最后一缕残阳即将被黑暗吞噬,沉重的城门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合拢,三道身影直掠而出,城门官还没看清是谁,三道身影就融进了那无边的黑暗。 这三道身影,正是奔向鱼邱观的西门庆、武松和时迁。 “哥哥,咱们为何不骑马?”武松一遍分本,一遍瓮声问道,“若是有马,咱杀进管观去,岂不杀个痛快!” 一旁的时迁闻言,他怪眼一翻叫道:“武爷!您这双铁拳能开碑裂石,可这脑子……啧!主公如今可是东平府文武解元!比武争雄那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那匹神骏的白龙马?咱们要是骑着马冲进去,就算天神下凡救出了潘家娘子,剁了高衙内和殷天锡那两个腌臜泼才,爽是爽快了,可事后呢?如何解释?” 武松剑眉拧成了疙瘩,叫道:“好,那就凭着两条腿冲进去,大开杀戒!” 三人奔过一处三岔路口,望向远方那在夜色中勾勒出庞大轮廓的鱼邱山。 山腰处,一点微弱的灯火在浓密的林木掩映间顽强地闪烁跳跃,如同野兽窥视的眼睛,既是指引,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和危险——那里,便是囚禁着潘金莲和扈三娘的鱼邱观。 “哒哒哒……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鱼邱山方向疾奔而来。 西门庆三人一个闪身,隐入道旁一排古槐树后,透过枝叶缝隙向外窥探。 只见四人五马自山上冲下,在山前勒住马匹,正是祝家三兄弟和教头栾廷玉,四人各骑一马还带着一匹空马。 三岔路口处,当先一匹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马上之人面沉似水,正是栾廷玉! 栾廷玉猛地调转马头,回身指着祝彪的鼻子便破口大骂:“祝彪!你这没骨头的软脚虾!高衙内和殷天锡那两个畜生生生掳走了你的未婚妻扈三娘!你不思救人雪耻,反倒像个丧家之犬般夹着尾巴要逃?你十几年的武艺都练到狗身上去了吗?” 祝彪眼神闪烁,不敢与师父对视,嘴唇嗫嚅了几下,才梗着脖子强辩道:“师父!您……您消消气!我们兄弟三人苦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才中了这武举功名!前程远大啊!若为了一个女子,得罪了当朝高太尉和他兄弟高廉知府,岂不是自毁前程!”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里发出一连串“啧啧啧”的怪声,尖酸刻薄地响起:“哎哟喂!听听!这算盘珠子打的,前程面前,未婚妻说扔就扔,软蛋就是软蛋,这借口找得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 祝龙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嘴脸:“三弟说得有理,祝家庄两三万人,在高太尉眼中又值得什么?扈三娘不过是三弟未婚妻,没过门怎么能算是我祝家人?为了一个‘外人’,去捅这天大的马蜂窝?智者不为也!” 二哥祝虎则显得更“务实”些,长叹一声道:“师父啊!您老本事大,可也得看看形势!那鱼邱观前驻扎着大队的禁军,盔明甲亮,刀枪如林!咱们兄弟就算豁出这三条小命不要,硬冲上去,那也跟拿鸡蛋碰石头没两样!何苦来哉?” 栾廷玉气得浑身发抖,半晌,他才猛地发出一声悲愤至极的咆哮:“住口!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连自家妻小尚不敢救,这般畏首畏尾,岂是大丈夫所为?” 祝家三兄弟眼神慌乱地相互瞟了几眼,凑在一起飞快地耳语了几句。 片刻,在马上对着栾廷玉深深一揖,道:“师父息怒。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那扈三娘……是受辱也罢,是殒命也罢,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便是。这与我祝家庄何干?祝家庄上下,无论如何不敢开罪高太尉,惹来泼天的灾祸!” 祝彪也赶紧补充,脸上甚至挤出一丝轻松:“师父放心!我等一回驿馆,立刻修书一封,写清楚退婚缘由,与那扈家彻底断绝关系!” 锁灵在西门庆脑海里冷笑:“现场退婚,划清界限,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不要脸的功夫,炉火纯青,好个软蛋三兄弟,今日真是让本姑娘开了眼!” 栾廷玉彻底呆住了,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怒吼道:“滚!都给我滚” 祝家三兄弟被骂得狗血淋头,却如蒙大赦,竟无一人出言反驳或感到愧疚。 祝彪默默地将手中一直牵着的那匹空马的缰绳递向栾廷玉,低声道:“师父,此马……乃是扈三娘的坐骑。烦请师父……交还给她吧。” 说罢,三人再不看栾廷玉一眼,齐齐一磕马腹,头也不回地向着高唐州疾奔而去,只留下那匹孤零零的空马和栾廷玉。 一轮惨白的孤月,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中天,冰冷的清辉洒落,将栾廷玉孤寂的身影拉得老长。 栾廷玉他茫然地拨转马头,在原地徘徊踟蹰,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回驿馆?与那三个孽徒同处一室?他感到阵阵恶心,单枪匹马去闯那龙潭虎穴般的鱼邱观?那又同送死有什么区别? 西门庆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那巨大的古槐树后转出,拱手赞道:“栾教头真乃血性豪杰!西门庆佩服!” 栾廷玉惊得浑身一颤,待看清来人是西门庆、武松和时迁三人时,他才抱拳还礼:“原来是西门解元当面……让解元见笑了!” 他显然猜到方才师徒决裂的一幕已被对方尽收眼底,长叹一声,“哎!教出这等不肖弟子,贻笑大方。想来……解元一行也是为营救潘家娘子而来?” 西门庆点了点头,沉声问道:“栾教头如何确定是那高衙内和殷天锡掳走了扈三娘?” 栾廷玉脸上闪过一丝愤恨和羞惭交织的复杂神色,咬牙切齿道:“实不相瞒!方才我与他们三兄弟也到了观外,却在鱼邱观外亲眼看到了大队禁军,又见那高衙内与殷天锡在观门口谈笑风生……因此……因此……” 西门庆心中了然,暗道原来如此。 想来是因为高太尉权势太大,祝家三兄弟自然不敢得罪高衙内,一个尚未过门的未婚妻,在他们眼中,自然轻如鸿毛。 栾廷玉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后来的事情……想必解元也都听到了。当真是……让栾某无地自容!” 西门庆盯着栾廷玉,伸手指向山腰那点灯火,喝道:“栾教头一身肝胆,令人钦佩。如今,可愿与西门庆同往鱼邱观,救人雪耻?” 栾廷玉闻言,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喝道:“去!如何不去!扈太公待我栾廷玉不薄,扈三娘亦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女!只是……那鱼邱观有大队精锐禁军守卫,要救人,谈何容易?仅凭我等四人,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 “哼!”旁边的武松冷哼一声,“你若怕死,便不去也罢!” 栾廷玉被武松这一激,瞬间热血上涌,对着武松吼道:“去便去!怕甚鸟?栾某大好头颅在此,还怕他几个鸟禁军不成?走!” 西门庆见火候已到,低喝一声:“好!上马!”,当下,四人双马直奔鱼邱山而去! 又行片刻,直到鱼邱观半里开外,四人于一处山石后下马。 远远望去,只见山庄前大队禁军顶盔贯甲,牛油火炬照耀中不下百余人。 西门庆见山前只有一条丈余宽的山道,当下略一思索,低声道:“栾教头,三弟!盏茶后你二人从这正面山道冲杀过去!不必死战硬拼,只管闹出最大的动静,吸引住禁军的注意力!让他们以为主攻点在此!” 他转头看向时迁,道:“你随我从后山绕行!那里地势险要,守卫必然松懈,我们趁乱潜入观内救人!” 时迁那双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压低声音道:“妙啊!主公!小的明白了!您这招,是不是就叫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西门庆随即又转向武松和栾廷玉,郑重叮嘱道:“切记!你二人正面冲杀,核心是‘堵住山道,吸引兵马,敌退我进,敌追我扰’!若能既保全自身又牵制敌人,这事儿便成了一半!” 栾廷玉和武松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将,瞬间明白了西门庆的意图。 锁灵那贱兮兮的声音也在西门庆神识里赞叹:“哎呦我去!西门大官人!您这后世学来的游击战精髓,玩得挺溜啊……” 当下,西门庆对时迁使了个眼色。两人身形一矮,便悄无声息地滑入道旁半人高的野草丛丛中,很快消失不见。 盏茶功夫,转瞬即逝。 武栾二人翻身上马,一磕马腹,疾风般直冲正门。门前禁军还道谁家马匹受惊,领头统领大叫:“快快勒住马匹,否则格杀勿论!” “嗖”的一声,统领叫声戛然而止,一支凿子箭透胸而过,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箭尾,轰然倒下。 凿子箭正是栾廷玉所射,二人拍马冲来。 禁军大骇,各举兵器相迎,口中大叫:“有人冲庄!” 武松轮着双刀霍霍而来,真个是衣甲平过一般,众禁军哪里见过如此杀神?栾廷玉紧跟在武松身后,一杆长枪指东刺西,挥出一片寒光,顷刻间撅死三四个禁军,余众鼠窜狼奔,四下躲避。 照壁后奔出一名校尉,大喝着收拢军士,骂道:“鼠辈安敢?” 当下倒提大刀直冲栾廷玉而来,栾廷玉挺枪直上,与他斗五六合,卖个破绽,拔回马头,向山下小路便走。 校尉大怒拍马赶将来。 栾廷玉把枪用左手拿定,把马勒住,右手摘下一柄链子锤回身猛地砸去,校尉急忙挺刀格挡,却至格挡到锤链,被锤头正砸在顶梁骨上,一颗好大人头直砸到脖腔里去。 只听得当当大锣齐响,大队禁军自庄中涌出,当先七八十名军士各持重盾戳地,摆出一个铜墙铁壁般的阵型来。 武松哈哈大笑,指着盾阵对栾廷玉叫道:“你看这阵型,像不像龟壳?” 栾廷玉豪气顿生,叫道:“一只龟壳只能藏一只乌龟,但这山庄里却藏着大小两只乌龟!” 盾阵后,闪出一名游击将军,叫道:“你二人是何方贼寇,敢来硬冲此处?” 武松哈哈大笑道,叫:“我二人姓倪……这是你家倪大爷,我是倪二爷!” 第一百四十章 杀星入鱼邱 武栾二人杀神般傲立观前,放声大笑,在夜空中回荡。 栾廷玉叫道:“一只龟壳只能藏一只乌龟!可这山观里,怕是藏了两只大王八!一个姓高,一个姓殷!是不是啊,阵后的那位将军?” 他故意将声音拔高,充满了挑衅。 那游击将军被两人当众辱骂,气得脸色铁青,一只手在身后一挥,一支小队迂回而去。 栾廷玉绝非庸才,他故意拖延了一段时间,心里却明镜似的。 他猛地与武松对视一眼,两人拨转马头,将所有的杀气都锁定了身后包抄上来的那数十名禁军精锐! “杀穿他们!”栾廷玉怒吼一声,长枪直指后方! “随俺来!”武松一马当先,两把戒刀再次舞动起死亡的旋风,一场更为血腥惨烈的突围战,在这狭窄的山道上轰然爆发! 这一场浴血冲杀,武松与栾廷玉如同两尊破阵巨灵,硬生生在迂回禁军中撕开一道血口! 前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那一双戒刀如双龙搅海,点钢枪吞吐似银蟒穿林,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雨泼天,狭窄的山道上的血流得小溪一般! 片刻后二人勒马回身,横兵当道,虽只两人双骑,却如千军万马堵住了鱼邱观正门咽喉。 正门杀声震天,火光摇曳,而此刻,西门庆与时迁,已如两道融入夜色的鬼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观后齐腰深的枯黄野草,来到鱼邱观后门。 观后院墙高大,与山体绝壁连为一体,浑然天成,映出一片森然死气。 忽听“吱呀”一声轻响,一扇不起眼的厚重角门从内拉开一条缝隙。两名军士闪身而出,紧接着,一名校尉探出半个身子,压低声音吩咐: “听着!前门闹得凶,恐有强人袭扰!你二人速速下山,分头行事!一人直奔府衙,就说鱼邱观遇袭,请速发府兵救援!另一人,去寻城防司都监,即刻调派城防兵马赶来护住道观!” “诺!”两名军士抱拳低应,毫不迟疑,转身便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奔下山去。 趁着月色,西门庆掣刀疾上,劈头入门揪住校尉。 校尉身后还跟着一名军士,时迁早一刀戳进他后颈,瞬时要了性命。 校尉却待要叫,月光下见明晃晃的一把刀架在哽嗓咽喉,先自惊得八分软了,口里只叫得一声:“爷爷,饶命!” 西门庆低声问道:“今日高衙内抢来的女子现在何处?” 校尉道:“爷爷,不关我事,今日抢来七八个女子,都在后院地窖里锁着呢!” “七八个?”西门庆心道,看来这高衙内抢来的女子,不止潘金莲和扈三娘。 西门庆又问了许多事,校尉俱死,把庄中有多少禁军,如何分布,地窖所在,谁人看守等等一一说得明白。 西门庆最后冷冷问道:“你,认得我吗?” 校尉眼神惊恐地在他脸上扫过,月光下这张脸英俊却布满寒霜,杀气凛然。他拼命摇头:“小……小的眼拙,实在……实在不认得爷爷尊容!求爷爷饶……” “恁地却饶你不得!”西门庆不等他说完,眼中厉色一闪! 右手雪花刀寒光暴起! “噗——!”刀锋精准无比地划过咽喉! 锁灵在神识里吓得吱哇乱叫:“嗷——!削……削首了,血!好多血,本姑娘的小心肝扑通扑通的!不过……干得漂亮!” 西门庆哪里有时间与锁灵拌嘴,当下令他放飞三支蒲公英冠毛,在高空侦察。 片刻之间,三支蒲公英冠毛趁着夜色腾空而起,西门庆心里放心了许多。 “主公,尸身……”时迁准备拖走尸身。 “不必!”西门庆一摆手,道,“你我换上他二人衣衫!” 时迁小眼睛一亮,笑道:“妙!浑水摸鱼!” 两人动作迅捷,迅速扒下校尉和军士的衣甲靴帽,又将尸身抛下深不见底的绝壁深渊。 西门庆换上那名校尉的皮甲,带着“亲兵”时迁,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朝着东北角的地窖小院走去。 西门庆方才已问明地窖所在,知有数十名军士把守,锁匙只在一名军官身上。 沿途偶尔遇到巡逻小队,见是“校尉”带着亲兵查岗,皆不敢多问,低头行礼避让。 不多时,二人来到地窖小院前,夜空中的蒲公英传来信息,说院中无人,都在厢房中喝酒。 西门庆使个眼色,时迁无声无息先从墙头跳过,先把院门拉出一条缝,西门庆闪身入门,将门闩提过一旁。 院内厢房窗户纸上,映出摇曳的烛光和人影,猜拳行令、粗鄙不堪的哄笑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来来来,干了这碗!他娘的,前门打得那么热闹,听说是来了两个硬茬子?” “管他呢!胡头儿说了,咱们这观里里外外五六百号禁军兄弟,铁桶一般!天王老子也冲不进来!那两个杀才,蹦跶不了多久,早晚被剁成肉泥!” “嘿嘿,就是!听说衙内和殷直阁今晚兴致高得很,抢回来那两个小娘皮,啧啧,真是极品!一个脸上有道疤,可那身段儿吗,啧啧!另一个更带劲,听说是练家子,野性难驯!殷直阁那眼睛最毒,一眼就看出两个都是完璧!今晚又要玩他那‘采阴补阳’的把戏了!” “哈哈哈!”一个粗豪的声音大笑,显然是那胡队正,“管他娘的真有用假有用!反正衙内和殷老爷高兴就行!等他们享用过头汤,老子带兄弟们去尝尝二回,解解馋!” “胡头儿仗义!”一个军士猥琐地笑道,“就怕那些小娘皮身子骨弱,经不住折腾啊!上回那个,殷老爷足足弄了大半夜,最后没声儿了,听说早上裹了草席扔后山喂狼了?” “呸!短命鬼!”胡队正啐了一口,满不在乎,“高唐州这地界,死个把女人算个鸟?谁还敢查到这两人头上?玩死了,扔!玩不死的,兄弟们接着乐呵!底汤也够味儿!哈哈哈!” “哈哈哈!胡头儿说的是!”满屋淫邪哄笑。 门外的西门庆,听着这灭绝人性的禽兽之语,只觉一股暴戾的邪火直冲天灵盖! 锁灵在神识里气得跳脚,声音尖锐:“啊啊啊!气死本姑娘了!畜生!砍了他们!全砍了!一个不留!你要是救不出潘金莲和扈三娘,本姑娘鄙视你一万年!” 西门庆强压沸腾杀意,理智告诉他,这房内二十多人,若硬闯进去厮杀,动静太大,救人计划恐功亏一篑! 一旁,时迁怪眼一翻,从袖中取出一根竹管,用舌尖舔湿手指在窗纸上抠出一个小洞,伸入竹管轻轻一吹,一缕白烟袅袅而入。 “主公稍等”,时迁低声道:“这是我自制的‘五更迷魂返’,盏茶工夫,保管他们睡得比死猪还沉!” 房内的喧嚣并未立刻停止,划拳声、笑骂声依旧。 然而,不过几十个呼吸的功夫,便传来此起彼伏的沉重鼾声,以及杯盏、酒壶叮当落地的脆响。 时迁凑到窗洞前,眯眼向内一瞧,只见满屋狼藉,二十几个军士连同那胡队正,或趴在桌上,或仰倒在地,或滑落桌底,个个口角流涎,睡得如同烂泥。 两人自窗而入,西门庆铁着脸点点头,时迁拔出刀来,挨个照着军士胸膛撅过去,如同撅萝卜一般,一个活口也不留。 西门庆在军官身上先搜了地窖钥匙,只一脚踏在胸口,咔嚓一阵闷响,胸骨尽数塌陷,这军官哪里还有命在。 二人一路寻去,半空中蒲公英指引着他们,堪堪避开四五处巡逻禁军。寻到一处偏院,果然发现一个用铁板覆盖的方形入口,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甬道。 甬道内,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霉味和脂粉香气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西门庆手持钥匙,率先拾级而下,接连打开两道厚重的铁栅门,眼前却是一个巨大的地窖。 哭喊声、哀求声、压抑的啜泣声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只见这昏暗的地窖中,七八个年轻女子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冰冷的石柱或墙角铁环上!见铁门打开,有人闯入,顿时如同惊弓之鸟,哭喊声更烈: “大爷饶命!饶命啊!奴家不要做鼎炉了!”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让我回家!” “呜呜呜……我不想死……” 西门庆此刻心中却无半分绮念,只有滔天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男女之事,你情我愿方是风流,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二人寻了一遭,却不见潘金莲与扈三娘。 两人用钥匙为众女打开锁头,询问方知,有两个女子,先被绑至阴阳楼去了。 西门庆与锁灵心意相通,锁灵在他神识里叫道:“看到了,阴阳楼在你前方偏东,需过三处哨卡……是一处三层木楼,我引你去!” 西门庆点点头,指明后院角门道路,众女相互搀扶,慌慌张张逃命去了。 “走!”西门庆眼中赤红一片,反手掣出雪花双刀,低喝道:“寻那两个禽兽去!” 两人如同两道复仇的狂风,冲出地窖小院,朝着阴阳楼,疾扑而去! 蒲公英指引着二人绕过数处哨卡,眼见阴阳楼就在前方,门前五六十禁军把守,想是秦明在前门闹的动静太大,楼脊间也有搭弓军士来回游走。 西门庆心下一寒冷,这等级别的守卫,想混进去根本不可能。 他与时迁望见楼下一处偏房,闪身而入,此处却是一处厨房。 两个丫嬛正在那厨房汤罐边埋怨。 门内竟是一间宽敞的厨房! 灶火未熄,一口巨大的砂锅架在火上,里面翻滚着浓稠腥气的深褐色汤汁,两个丫鬟正守在锅边,用长勺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 一个丫鬟说道:“服侍了一日,高衙内和殷直阁兀自不肯去睡,还要喝这鹿鞭汤?想来是要把那两个女子折腾死才罢休。” 另一个丫鬟吃吃地笑道:“衙内上次把你折腾死了吗?” 西门庆哪里愿听这两人啰唣,先把一个女使髽角儿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时迁赶上前一刀撅在心窝里,扑地捅了个透心凉。 西门庆对时迁低声道:“你且去四处放火,越大越好!” 时迁一笑,低声道:“放心,放火我最在行!”当下飞奔而去。 西门庆王者灶炉上的路边汤,一个主意升上心头——他寻了一个大托盘,端了滚开的鹿鞭汤,打开大门,大大方方向阴阳楼走去。 锁灵大叫:“你……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挡我者死 西门庆在冒险,在冒奇险,因为他知道,正面闯入阴阳楼几乎毫无机会。 “站住!”刚靠近警戒圈,一名身着铁鳞甲、挎着腰刀的军官便上前一步,狐疑地打量着他,厉声喝问:“怎的是你送汤?楼里的那两个丫鬟呢?” 西门庆头也未抬,脚步不停,回道:“殷直阁亲自吩咐小的端来!小的只管听令办事,哪敢问丫鬟去向?误了贵人进补,您担待?” 军官被他这硬顶的话语噎了一下,又见托盘里那汤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想来确是主子的吩咐,或许那两个丫鬟偷懒去了? 他摆摆手,不耐烦地催促:“行了行了,快送上去!” 西门庆心中冷笑,低着头,端着这碗“索命羹汤”,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踏上了通往阴阳楼顶层的木质楼梯。 刚踏上几级台阶,楼上便传来高衙内那令人作呕的怪笑声,混杂着女子愤怒的咒骂: “哈哈哈!小娘子,省点力气!你越骂小爷我越得劲儿!” “呸!畜生!放开我……” “娘子,今夜你就是叫破了喉咙,也没有用了!啊哈哈!” 西门庆脚步不停,端着托盘的手指却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一步一步,如同最沉默的死神,拾阶而上。 顶层雅阁门虚掩着,奢靡的香气混合着一丝怪异的蜡油味从门缝逸出。 西门庆侧身用肩膀顶开虚掩的房门,眼前的景象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怒火! 只见宽敞奢华的内室之中,潘金莲与扈三娘被捆在柱上,周身衣衫尽被剪成一条一条,春光若隐若现。 高衙内握了一支红烛,正在扈三娘腿上滴着辣油,边滴边怪声唱道:“一滴蜡油烫又烫,娘子的腿儿光又光,你莫慌呀你莫慌,哥哥为你滴红妆……嘻嘻!” 不远处,另一个公子哥儿正搓着手逼近潘金莲,一只手在她脸上疤痕处摩挲:“啧啧,美人儿莫怕,这点瑕疵,只会让你这‘纯阴鼎炉’滋味更足!哈哈!”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废柴!快!画面过不了审啊!潘娘子保重!扈三娘顶住!……冲进去啊啊啊!别管汤了!直接泼那俩龟孙脸上!” 楼梯口清晰的脚步声传入高衙内耳中。 “啧!把汤放下!赶紧滚!休要坏了小爷雅兴!”殷直阁以为还是送汤的丫鬟,头也不回,厉声叫道。 脚步声未停,反而更快,如同催命鼓点般急速逼近! 高衙内猛然察觉不对,颈后寒毛炸起,肥胖的身体试图转身—— 但晚了! 一只蓄满千钧巨力的手掌,带着撕风裂帛的劲道,如刀如斧,狠狠劈斩在他的后颈大椎骨之上! “咔嚓!” 一声脆响,他连是谁偷袭自己都没有看到,就扑倒在地。 锁灵激动嘶吼:“KO!一击倒地!好好好!” 西门庆闪身一动,瞬间来到殷直阁背后,单掌再次劈下,不料,殷天锡却极为机警,瞬间滚在一旁,抄起一把大剪刀砸了过来,张嘴就要大叫…… 西门庆哪能容他呼救,揉身而上,将手中鹿鞭汤像扣蛋糕一样扣向他的脸,殷天锡大骇慌忙侧过身子躲避。 西门庆等的就是这个机会,顺势探身,右掌一把掐住他的脖颈,他口中嗬嗬有声,却再也叫不出来! 西门庆反手一捏,先摘落了他的下巴,左拳早已蓄力待发!宛如攻城重锤般狠狠捣在殷天锡的鼻梁骨上! “噗嚓——!” 鲜血混合着碎骨鼻涕四溅! 殷天锡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后倒飞,重重撞在合欢榻边! 西门庆一步踏前,狠狠踏在殷天锡的胸膛之上! “咔嚓嚓——!” 肋骨折断的密集脆响如同爆豆!殷天锡身体猛地向上弓起。 西门庆长出一口大气,双手在腰间一抹双刀齐出! “嚓!嚓!”两道清冽的刀光闪过,瞬间斩断了绑缚潘金莲和扈三娘的绳索! 潘金莲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浑身不住地颤抖。 而被彻底解放的扈三娘,则一把捡起地上的剪刀,大叫一声,狠狠捅进了殷天锡的胸膛,又向着小腹的方向,狠狠向下一划拉! “嘶啦——!” 红的、白的、青的……如同打翻的皮囊,倾泻而出! “咔吧”一声轻响,西门庆只觉得左臀环跳穴突地一颤,一枚龙鳞无声间嵌入这里。 扈三娘这声充满怨毒的凄厉长啸,穿透厚实的门窗,清晰地传到了楼下守卫的禁军耳中!声音之惨烈、之诡异,令人头皮发麻!楼外守卫的军士们都听到了这声不同寻常的尖啸。 扈三娘这一声大叫,声音凄厉之极,楼外众军士听得真切,有良知者摇摇头,无良知者见怪不怪,只道两位公子哥寻乐子正到高潮处。 西门庆眉头微蹙,手中雪花刀寒光一闪,一刀剁下殷天锡的头颅,转过身来,就要也剁了高衙内的头颅。 就在这时! 他突然右臀环跳穴一阵剧痛,一块龙鳞又嵌入他的体内。 原来,龙鳞锁已经趁势吞噬了殷天锡的魂魄。 他只能就地忍痛歇息片刻。 好在这阴阳楼上,寻常兵丁不敢上来,好一阵子,西门庆才熬过剧痛。 扈三娘和潘金莲也赶紧扯下两张帷幔,先裹住身子,又扶起西门庆,却不知他为何这般痛苦。 楼下猛然爆发出震天的喧哗声、铜锣声、军士的嘶吼声! “走水啦!走水啦!” “快救火!后院柴房!库房都起火了!” “快上楼护住两位公子!” 西门庆道:“你二人只当身死,我扛你二人蒙混出去。” 只听楼外一阵喧哗,楼梯一阵蹬蹬声响,有人疾奔上来! “就是现在!”西门庆扛起二女,又将殷天锡头颅塞进扈三娘裹身的帷幔,在外面上上下下抹了鲜血,道:“你二人不要说话,只装死就是!” 二女点头,西门庆扛起二女,大咧咧下楼而去。 楼下军官瞥了一眼,只见帷幔外有鲜血,两头秀发忽闪忽闪垂在帷幔之外。 西门庆叹了口气,道:“衙内和直阁玩得尽兴,这两个女子禁不住折腾,命我再换两个来,你等先不要上去。” 军官盯着那“血迹斑斑”的包裹和垂落的长发,又联想到刚才楼上那声凄厉绝望至极的尖叫,心头的疑虑顿时消散了大半——看来衙内玩得确实过火了点,不过这在以往也不是新鲜事。 西门庆扛着两副帷幔,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开阴阳楼。待至一处偏僻屋中,两女匆匆寻了旧衣换上,随着西门庆径向山庄前门而来。 “走!”西门庆眼神锐利如刀,他反手掣出雪花双刀,一马当先,冲出杂屋,不再隐藏,如同下山的猛虎,直扑山下前门方向! 路上撞见三股匆忙赶往救火点的禁军小队,每队三五人。 西门庆遇敌即杀,绝不留情!双刀翻飞,似惊鸿掠水,寒光过处,当者披靡!转眼间便有六七名军士命丧刀下! 扈三娘紧随其后!复仇的火焰在她心头燃起,从一具尸体旁捡起两把带血的腰刀! 双刀在手,这英武娇娃彻底化身复仇修罗!俏眼血红一片,完全抛弃了招式章法! 娇叱连连,刀刀皆是同归于尽的搏命杀招!刀光过处,残肢断臂横飞!她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只知向前!向前!再杀!再杀!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大叫:“我靠!扈三娘杀疯了!无双割草模式开启……潘娘子快跟上!别掉队啊!” 潘金莲哪里见过这等修罗场面? 吓得紧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如纸,死死拽着西门庆的衣角,任由他牵着,跌跌撞撞地跟着冲锋,脚下不时踩到滑腻腻的血液或断肢,几欲呕吐。 就在他们杀透第三波敌人时,“嗖!”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旁边一堵高墙上翻落,正是时迁! 他腰间鼓鼓囊囊,衣襟还带着烟火气,显然放火成果斐然。 四人会合一处! 西门庆一抬眼,借着火光,已能看到不远处的前门! 前门边,拴马桩上还拴着几匹战马! 西门庆一声低喝!四人如同奔雷,直冲战马而去! 西门庆先将浑身发抖的潘金莲抱上马背,自己也一跃而上,用一根缰绳紧紧将潘金莲缚在自己后腰上,又将殷天锡头颅,将其牢牢挂在马鞍旁的铁钩上。 “驾!”西门庆一磕马腹,声若雷霆!他当先一骑,如同离弦之箭,双刀开路,率领着时迁、扈三娘,朝着正门外的禁军重盾大阵,决然发起了最狂猛的冲锋! 前门外,重盾阵森然! 厚实的铁包木巨盾紧密相连,边缘锋利的铁刺斜指前方,这是针对武松、栾廷玉从外进攻而设的防御阵型! 然而! 他们的背后,却是阵型的软肋! 西门庆一马当先冲来,速度快得惊人!盾阵后方的士兵刚听到马蹄声,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什么人?”一名负责警戒后方的军官察觉有异,厉声喝问,拔出斩马大刀就要格挡! 回答他的是西门庆如闪电般劈来的雪花刀! “噗——!” 刀光一闪而逝!军官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脸上还带着惊愕! 西门庆俯身探臂,在他无头尸身倾倒瞬间,已夺过他手中的斩马大刀! 沉重、锋利的长柄斩马刀入手!西门庆瞬间化身狂暴的绞肉机!他双臂肌肉坟起,力贯千钧! 口中发出一声震撼山林的暴吼:“挡——我——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