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瓷器撬动大明》 此窑开非死即生! 大明嘉靖三十五年,应天府,上元县。 龙王山下的官窑“德顺窑”今日不开伙,不拉坯,方圆十丈之内,死寂一片,连野狗都不敢靠近。 数百名窑工,赤着被窑火熏得黝黑的膀子,死死盯着那座三丈高的青砖巨兽——一号龙窑。 窑口用新砖死死封住,砖缝里渗出暗红色的余温,空气被灼烤得扭曲,吸进肺里都是一股燥热的火星味。 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未来十年的吃喝拉撒,全堵在这座窑里。 人群之外,十六岁的顾尘默默地站着,两只手在袖子里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操,这算什么事儿啊。”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几百只苍蝇在撞。 三天了,他还没搞明白,自己一个在二十一世纪给甲方当牛做马的破产项目经理,怎么就睡一觉的工夫,滚到这大明朝的窑厂里来了。 更让他想骂娘的是,这具身体的爹,顾庭兰,简直就是个从话本里走出来的悲情主角。 顾家祖上三代都是景德镇的顶尖窑匠,传到顾庭兰这一代,更是出了个天纵奇才。 他爹二十岁就能烧出失传百年的祭红釉,一手“脱胎瓷”做得薄如纸,声如磬,名动江南。应天府的织造太监亲自上门,请他入官窑,专供大内。 当年何等风光。 可这位天才老爹,偏生了一身文人臭脾气。 他看不惯官窑里管事太监们捞钱的龌龊手段,更不屑于跟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匠户同流合污。 据说有一次,宫里的大太监黄锦派干儿子来监造,那小太监不懂装懂,对一件即将入窑的御用天球瓶指指点点,被顾庭兰当场喷了个狗血淋头,还差点动了手。 结果可想而知。 “恃才傲物,目无尊上”八个字,就让他从云端跌落泥潭。被赶出景德镇官窑,一身技艺再无人问津。 顾庭兰不信邪。 他变卖了祖产,拖家带口来到这上元县,承包下这座濒临倒闭的德顺窑,发誓要烧出传说中的“雨过天青云破处”的天青釉,让整个大明朝都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窑王。 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天青釉”,他把家里最后一点底子都砸了进去,整整三年,烧了九窑,九窑皆废。 家里的米缸见了底,顾尘的娘亲急得天天掉眼泪,头上的银簪子都当了。 今天,是第十窑。 成,一步登天。败,全家上吊。 “开窑!” 一声沙哑的嘶吼,打破了死寂。顾庭兰双眼布满血丝,状若疯魔,亲自抡起大锤,砸向封口的窑砖。 “哐当!” 第一块砖落下,一股沛然热浪夹杂着异香喷涌而出,冲得人几乎站不稳。 所有窑工都屏住了呼吸,脖子伸得像嗷嗷待哺的雏鸟。 砖墙被一块块砸开,幽暗的窑洞深处,一抹奇异的光华,若隐若现。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颜色。 不是天蓝,不是湖绿,它就像暴雨初歇,太阳将出未出那一瞬间,天空最纯净的颜色。 温润,内敛,却又仿若蕴含着整个世界的灵气。 “成了!” “天呐,是天青釉!真的是天青釉!” “窑神爷显灵了!” 人群瞬间炸开,狂喜的呼喊声几乎要掀翻龙王山。 窑工们又哭又笑,互相拥抱着,捶打着,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压抑了三年的情绪。 顾庭兰颤抖着,一步步走进尚有余温的窑洞,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天青釉胆瓶。 他仿若捧着初生的婴儿,泪水决堤而下,落在温润的釉面上,瞬间蒸发。 “成了,我顾庭兰,成了!”他仰天长啸,声音里是无尽的委屈与骄傲。 看着狂喜的父亲和沸腾的众人,顾尘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成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麻烦,现在才刚刚开始。 德顺窑的后院,摆开了流水席。 杀了猪,宰了羊,平日里舍不得喝的黄酒,一坛坛地搬了上来。 顾庭兰坐在上首,满面红光,一扫往日的颓唐。他端着酒碗,来者不拒,不过半个时辰,已是半醉。 “我早就说过,这天底下的手艺,是骗不了人的!” 他一拍桌子,酒水四溅,“我这天青釉,是给宫里头万岁爷烧的!你们等着瞧,等内造的公公们来了,看到这等宝物,银子还不是哗哗地流进来!” 他指着一件天青釉的笔洗,对身边的老窑工们吹嘘:“就这一件,少说也得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两?”一个窑工倒吸一口凉气。 “五十两?”顾庭兰嗤笑一声醉眼迷离,“五十两是打发叫花子!我说的是五百两!这叫‘无价之宝’!只要东西好,价钱,得咱们说了算!” 院子里响起一片恭维和赞叹,所有人都仿若已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银子。 顾尘端着一碗醒酒汤默默走到他爹身边。 “爹,您少喝点。” “我儿!”顾庭兰一把搂住顾尘的肩膀力气大得吓人,“你看到没有!这就是你爹的本事!当年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如今都要跪着来求我!你娘之前还天天哭说我败家,你看看我败了吗?这叫魄力这叫眼光!” 顾尘把醒酒汤递过去低声说:“爹,这批瓷器咱们真要等内造的人来收吗?” “废话!”顾庭兰眼睛一瞪,“不给宫里难道卖给那些不识货的商贾?那是糟蹋东西!” “可我听说,”顾尘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刺耳,“内造的主管太监是黄公公的人。当年在景德镇,您得罪的好像就是他。” 院子里的喧闹声似乎小了一些。 顾庭兰的醉意瞬间醒了三分。他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复杂。 “你个小孩子家,懂什么官场上的事?”他声音沉了下来,“一码归一码。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我手里有这天青釉,这就是我的底气!他黄锦再大的权势,敢贪没万岁爷的东西不成?他不敢!这大明朝,还有王法!” 顾尘的心沉了下去。 王法? 项目经理出身的他,最不信的就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信的是合同,是流程,是利益,是人性。 一个能让你跌倒一次的人,绝对不介意让你再跌倒一次,尤其是在他能从中获利的情况下。 这批天青釉品质越高,就越是催命符。 因为它的价值太大了大到足以让任何人撕下伪装,露出獠牙。 “爹,我不是那个意思。”顾尘换了个说法,“我是说黄公公那边,咱们是不是该提前去走动走动?送点礼探探口风,总没坏处。” “送礼?”顾庭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我凭手艺吃饭凭什么要去给一个阉人送礼?他要是敢压价,我就敢把这批瓷器当着他的面全砸了!我顾庭兰的脊梁还没断!” 他说得掷地有声,院子里的窑工们纷纷叫好,夸赞主家有骨气。 顾尘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看着自己这位天真的父亲这位活在自己艺术世界里的匠人,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这不是骨气这是找死。 顾庭兰见儿子不说话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又得意起来大手一挥:“去,给你娘报喜!让她把家里最好的衣服拿出来!再过几天咱们家就要门庭若市宾客盈门了!” 顾尘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没有回家而是绕到了后山的窑洞。 他看着那一排排静静摆放的天青釉瓷器,它们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美得令人心碎。 顾庭兰把它们当成荣耀。 而在顾尘的眼中这一件件都是即将引爆的炸药。 他的父亲已经点燃了引线,还在旁边手舞足蹈地唱歌。 现在能拆掉引线的只有他。 “知味轩”的茶楼 夜,将德顺窑的喧嚣与狂喜一并吞没。 顾尘的心,比这夜色更沉。 他爹的醉话,句句都是催命的阎王帖。等内造的人来?等黄锦的干儿子来验收?那不是等着被人生吞活剥是什么? 人家只要随便找个借口,说这批瓷器有瑕疵,不合宫里的规矩,就能把价钱压到泥里去。到时候,顾家不但拿不到钱,反而要背上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到那时,瓷器被没收,人被下狱,家破人亡,就是板上钉钉的结局。 他不能等。 一分一秒都不能等。 趁着前院还在喝酒划拳,顾尘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存放成品的偏院库房。 库房里,上百件天青釉瓷器静静陈列,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给每一件器物都镀上了一层冷冽的光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狂跳。 不能拿最显眼的,也不能拿次品。 他目光飞快扫过,最后锁定在一只天青釉葵口笔洗上。 这件笔洗器型小巧,釉色却极为匀净,开片细密,是难得的上品,又不像大件瓶尊那样引人注目。 就是它了。 他用早就准备好的软布,将笔洗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塞进怀里,心脏砰砰直跳,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片刻停留,从后墙一个狗洞里钻了出去,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之中。 他要去找一个能救顾家命的人。 一个时辰后,应天府,秦淮河畔,一间名为“知味轩”的茶楼依旧灯火通明。 这里是应天府最大的销金窟之一表面上是喝茶听曲的地方,暗地里却是各路消息、奇珍异宝的集散地。 顾尘站在茶楼对面的暗巷里,怀里揣着那只笔洗手心全是汗。 他身上只有他娘硬塞给他的几十个铜板,连进茶楼的门都不够。 但他必须进去。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儒衫,深吸一口气大步朝着茶楼门口走去。 “站住!干什么的?”门口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伸手拦住了他。 顾尘站定脸上没有丝毫怯意,反而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我找钱掌柜有笔大买卖要跟他谈。” 两个伙计上下打量着他,一身穷酸气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大买卖的人,其中一个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别在这捣乱钱掌柜是你想见就见的?” 顾尘不退反进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你告诉钱掌柜,‘雨过天青云破处’,他听了自然会见我。” 伙计半信半疑但看他一副笃定的样子,终究还是不敢怠慢转身进了茶楼。 不多时那伙计快步跑了出来,态度恭敬了许多:“这位小爷我们掌柜有请。” 顾尘跟着伙计穿过喧闹的大堂,上了二楼走进一间雅致的包厢。 一个身穿暗色锦袍留着山羊胡,双眼精光四射的半百老者,正坐在桌边手里把玩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 “小兄弟,口气不小啊。”老者眯着眼正是知味轩的掌柜,人称“钱老鬼”的钱通。 “东西更大。”顾尘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了他对面。 钱通笑了笑,示意伙计上茶等伙计退出去关上门,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雨过天青云破处’,这可是柴窑的传说。小兄弟拿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诓我钱某人你怕是找错了地方。” 顾尘也不说话只是将怀里用软布包裹的笔洗,轻轻放在了桌上一层一层地揭开。 当那抹温润如玉仿若蕴含着一片天空的颜色,出现在钱通眼前时,他手里转动的核桃戛然而止。 钱通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他小心翼翼地戴上一副水晶石磨成的眼镜,凑到灯下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釉面上轻轻摩挲,表情从审视到惊讶再到狂热。 “天青釉!真的是失传数百年的天青釉!”钱通的声音都在发颤,“这开片这釉色,这器型神物真是神物啊!”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顾尘:“开个价吧,小兄弟。只要你点头我立刻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两?”顾尘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三千两!”钱通斩钉截铁,“现银!马上就能给你!” 三千两,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家,在应天府买下一座三进的大宅子,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顾尘却笑了。 他放下茶杯,看着钱通,说出了一句让钱通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的话。 “钱掌柜,你搞错了。我不是来卖东西的。” 钱通愣住了:“不卖?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雇你。”顾尘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我出东西,你出渠道,替我把东西卖出去。卖得的钱,我给你一成的好处。” 钱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小兄弟,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钱通做了一辈子买卖,只有我从别人口袋里拿钱的份,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雇我了?” “就凭这天青釉,不止一件。”顾尘淡淡地说道。 钱通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有多少?”他的声音干涩。 “够你在应天府,办一场前所未有的珍宝会。”顾尘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我要让全江南的富商、士绅、豪门,都为了它挤破头。” 钱通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明白了。 这小子不是个愣头青,他是个真正的狠角色! 他不是想把这宝贝偷偷卖掉换点钱,他是想把这宝贝的价值,榨干到最后一滴! 一场只卖天青釉的珍宝会? 这个消息只要放出去,整个江南都会为之疯狂。到时候,别说三千两,三万两,甚至更高的天价,都有可能! 而他钱通,作为操办者,光是一成的抽佣,就将是一个天文数字!更不用说,借此机会,他“知味轩”的名头,将彻底压过所有对手,成为江南第一! “你就不怕我吞了你的货?”钱通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你不会。”顾尘靠回椅背,神态自若,“第一,这批货,只有我知道全部的下落。你吞了这一件,后面的就跟你再无关系。第二,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求的是长远的财,而不是一锤子买卖。跟我合作,天青釉以后还会再有。杀了我,这门手艺,就彻底断了。” 钱通死死地盯着顾尘,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但这少年,平静得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半晌,钱通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了笑容,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敬畏。 “好,好一个少年英雄!这笔生意,我钱通接了!” 他站起身,对着顾尘,郑重地拱了拱手:“顾小哥,从现在起,你就是我钱通最尊贵的客人。你放心,三天之内,我保证让‘天青釉’三个字,传遍应天府的每一个角落!七天之后,知味轩,必定宾客盈门!” 顾尘站起身,回了一礼:“那就拜托钱掌柜了。” 他没有留下笔洗,而是重新包好,塞回怀里。 “东西,珍宝会开始前,我会亲自送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看着顾尘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钱通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他感觉自己刚才不是在跟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谈生意,而是在跟一只活了百年的老狐狸斗法。 这小子的心性、手段、胆魄简直可怕到了极点! 顾家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妖孽? 顾尘揣着怀里的笔洗悄悄回到了德顺窑。 前院的酒席已经散了,他爹顾庭兰被人扶回房里醉得不省人事。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只要七天,七天之后顾家就能彻底摆脱困境,一飞冲天。 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然而就在他推开自己房门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的床上坐着一个人。 是他的父亲顾庭兰。 他根本没有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一头受伤的猛虎。 “你去哪了?” 顾尘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爹,我……” “你怀里揣的是什么?”顾庭兰一步步逼近目光如刀,死死锁定在顾尘鼓囊囊的胸口。 不等顾尘回答,他猛地伸手一把将那只用软布包裹的笔洗,从顾尘怀里扯了出来! 当看到那熟悉的天青釉时顾庭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抬起头双目赤红,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要把它……卖给那些满身铜臭的商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失望和一种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锥心之痛。 “轰隆!” 就在此时,窑厂之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火把的光亮将整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夜空。 “织造府奉旨查验贡瓷!德顺窑管事顾庭兰还不速速出来接旨!” 失传的天青釉 院外的马蹄声和吆喝声好比催命的锣鼓,敲得人心头发紧。 顾庭兰捏着那只天青釉笔洗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顾尘,眼神里的怒火和失望几乎要将这个亲生儿子烧成灰烬。 可外面的阵仗已不容他发作。 “逆子!”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猛地将那只笔洗塞回顾尘怀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狠戾,“你想卖?好!我今天就看看你怎么当着织造府公公的面把它卖出去!” 说完,他猛一甩袖大步流星地向院子走去。 顾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攥紧怀里的笔洗快步跟了上去。 完了。 全完了。 最坏的情况提前上演了。 院子里火把烧得噼啪作响,数十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手持绣春刀,肃立两旁杀气腾腾。 为首的是一个骑在马上的年轻太监面白无须,眼角细长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官袍,正是黄锦的干儿子织造府的监造太监,肖文。 当年在景德镇就是他,被顾庭兰喷了个狗血淋头。 真是冤家路窄。 “顾庭兰,你这架子可真够大的,让咱家好等啊。”肖文居高临下地看着顾庭兰声音尖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 顾庭兰脸色铁青强压着怒火,拱手道:“不知公公深夜到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恕罪?”肖文嗤笑一声从马背上慢悠悠地下来,“你顾庭兰的罪,可不止这一条。咱家听说,你烧出了失传的天青釉特奉旨前来查验。东西呢?带咱家去看看。要是东西好你当年的过错,兴许还能将功补过。要是敢拿些歪瓜裂枣来糊弄宫里,哼!”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威胁的意思,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庭兰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也只能忍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公,这边请。”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进了存放成品的库房。 当上百件天青釉瓷器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即便是那些见惯了奇珍异宝的锦衣卫,也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那温润内敛的光华,在火光下流转美得让人窒息。 肖文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很快就被一抹更深的嫉妒和阴狠所取代。 他要的不是这批瓷器有多好,而是要顾庭兰,死! 他随手拿起一只天青釉玉壶春瓶,在手里掂了掂撇了撇嘴:“就这?颜色倒是有点意思,可惜啊火候过了,釉色发闷算不得上品。” 他将瓶子随手丢给旁边的下属又拿起一只海棠式花盆:“这个器型倒是雅致,可惜啊,你看这开片杂乱无章毫无美感,匠气太重俗!” 他一件件地看过去嘴里不停地发出“可惜”、“不行”、“俗气”的评价,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钢针狠狠扎在顾庭兰的心上。 那些被窑工们奉为神作的宝物,在他嘴里变得一文不值。 “住口!”顾庭兰终于忍无可忍双目赤红地嘶吼道,“你懂什么!你这阉人除了会颠倒黑白,你还懂什么!这每一件都是我顾庭兰的心血都是无价之宝!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指点点?” “放肆!”肖文脸色一变尖声叫道,“顾庭兰,你竟敢辱骂朝廷命官!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几名锦衣卫立刻上前抽刀便要锁人。 院子里的窑工们吓得面无人色,顾尘的母亲更是两眼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顾庭兰梗着脖子,一脸倔强仿佛已经准备好引颈就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尘猛地跨前一步挡在了父亲身前。 “公公息怒!”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了这个半大少年的身上。 肖文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你又是谁?” “家父德顺窑管事顾庭兰,在下顾尘。”顾尘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随后直起身,看向肖文,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包括顾庭兰在内都目瞪口呆的话。 “肖公公,您说的对。” 整个库房,瞬间死寂。 顾庭兰诧异无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以为顾尘会求饶,会辩解,却万万没想到,他会附和这个阉人! 肖文也愣住了,他准备好了一万句反驳的话,却没想到对方直接缴械投降。 顾尘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他从肖文刚刚评价过的那些瓷器里,拿起那只被他说“火候过了,釉色发闷”的玉壶春瓶。 他举起瓶子,对着火光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公公慧眼如炬,这件,确实是废品。”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动作。 他竟然将那只价值连城的玉壶春瓶,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朝着地面砸了下去! “啪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碎的巨响。 那抹动人心魄的天青色,瞬间碎裂成万千片,在地上铺开一片狼藉的星空。 “你!”顾庭兰气得浑身发抖,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栽倒在地,指着顾尘,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疯了!这个逆子,一定是疯了! 肖文也懵了,他只是想找茬压价,顺便羞辱顾庭兰,可没想过要真的毁掉这些宝贝。 顾尘却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着已经完全呆住的肖文,朗声说道: “我顾家烧制的贡瓷,是为呈献给当今万岁爷的。贡品之上,不容半点瑕疵。即便只有一丝一毫的不完美,那也是对圣上的大不敬,是欺君之罪!” 他声音陡然拔高,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掷地有声。 “肖公公刚才指出的瑕疵,便是这欺君的铁证!此等废品,我顾家绝不敢让它流出德顺窑半步,更不敢让它污了圣上的眼!与其将来被问罪,不如今日,由我亲手毁了它!” 一番话说完,整个库房鸦雀无声。 那些原本还义愤填膺的窑工们,此刻看着顾尘,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顾庭兰也怔住了,他看着一脸平静的儿子,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这哪里是疯了? 这分明是以退为进,釜底抽薪! 他把肖文架起来了! 肖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能说什么? 说那瓶子其实是完美的?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刚才是在胡说八道,故意刁难? 说顾尘砸得对?那他今天来查验,岂不就成了一个笑话? 顾尘这一砸,看似毁了一件宝物,实际上却把他肖文的嘴,死死地堵住了!还顺便给自己扣上了一顶“忠君爱国,追求极致”的高帽子。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思! 肖文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后背竟渗出了一层冷汗。这小子的心机,比他爹顾庭兰那头倔驴,可怕一百倍! “好,好一个忠心耿耿的顾家!”肖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上肌肉抽搐,“既然你都说这是废品,那咱家今天就信你一次!” 他话锋一转,阴冷地笑道:“不过,宫里要的贡瓷,是有期限的。你今天砸了一件,那剩下的,可能凑得齐数?咱家丑话说在前面,若是耽误了宫里的大事,这罪过,可比烧出一两件废品,要大得多!”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顾尘面前晃了晃。 “咱家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咱家再来。届时,你必须交出十件完美无瑕的天青釉!少一件,或者有一丝瑕疵……” 他凑到顾尘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阴森森地说道: “咱家就让你们顾家,满门抄斩!” 把天青釉的名头捧上天! 肖文带着人马,好比潮水一般退去,院子里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火把和那片碎裂的天青色。 夜风一吹,带着一股凉意,所有人都好像被抽走了魂,呆立当场。 三天,十件完美无瑕的天青釉。 这不是催促,这是送葬的最后通牒。 烧一窑瓷器,从拉坯到入窑再到冷却,至少要七天七夜,这还是在窑神爷保佑,一切顺利的情况下。 三天,别说烧瓷,连泥都揉不干。 “完了,全完了。”一个老窑工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绝望,好比瘟疫,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顾尘的母亲陈氏,死死抓着门框,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逆子!”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顾庭兰猛地转身,通红的眼睛死死锁住顾尘,他一步冲上前,扬起的手掌在空中停住,剧烈地颤抖。 他想一巴掌扇死这个亲手把全家推向深渊的儿子。 可他看到了顾尘的脸。 没有恐惧,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 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平静,一种仿若一切尽在掌握的森然冷静。 “爹。”顾尘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砸碎一件,是为了保住剩下的九十九件。更是为了保住我们全家的命。” “保住?”顾庭兰气得笑了起来,笑声凄厉,“三天!他让我们三天拿出十件!你告诉我,怎么保?你现在就给我烧出来吗?” “烧不出来。”顾尘坦然地回答。 这三个字,让所有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窑工,再次跌入冰窖。 “但是,”顾尘话锋一转,看向那堆碎片,“这件玉壶春瓶,有瑕疵吗?” 顾庭兰一愣,下意识地就要反驳,这怎么可能有瑕疵,这明明是他毕生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可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了。 顾尘继续说道:“它没有瑕疵。可肖文说它有,它便有了。即便我们今天拿出一百件完美无瑕的瓷器,他也能挑出一百个‘瑕疵’。因为他要的不是瓷器,他要的是我们顾家的命。” 冰冷而残酷的现实,被顾尘血淋淋地揭开。 院子里的哭声停了,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这个少年。 “他想要我们的命,我们就偏要活下去。他想用‘贡瓷有瑕’这个罪名弄死我们,我们就让他连开口说‘瑕疵’两个字的机会都没有!”顾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你想怎么做?”顾庭兰的声音沙哑,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跟不上儿子的思路了。 顾尘走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爹,这批天青釉,从一开始,就不该是贡瓷。” 顾庭兰身体一震。 “它不进宫,自然就没有‘贡瓷有瑕’的罪名。”顾尘一字一句,逻辑清晰得可怕,“肖文要我们三天后交出十件,好。我们就用这两天时间,让这批瓷器,变成他肖文,乃至他干爹黄锦,都碰不起的东西!”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应天府的方向。 “我要让全江南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都亲眼看看这失传百年的天青釉是何等神物。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德顺窑的顾家,烧出了无价之宝!” “等所有人都把它捧上天,说它是传世之作时,他肖文还敢说它有瑕疵吗?他敢说,就等于是在打全江南名流的脸!他一个阉人的走狗,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顾庭兰呆住了。 他一辈子都沉浸在制瓷的技术里,钻研釉色、火候、器型,从未想过,这里面还有如此翻云覆覆的人心算计。 他儿子的这番话,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却又无比凶险的世界。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顾庭兰喃喃道,“就算有人肯买,我们怎么在两天之内,把消息传出去,又把东西卖出去?” “卖?”顾尘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深邃,“爹,你还是没懂。我们不卖。” “我们办一场会。” “一场只为鉴赏,不为交易的‘天青釉珍宝会’!” “我要让这批瓷器在最短的时间内,名满应天!我要让那些想得到它的人,抓心挠肝求而不得!我要让它的价值,在所有人的口耳相传中攀上云端!” 顾尘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他爹是个技术天才却不懂营销,不懂人性。 而他一个来自后世的项目经理,最擅长的就是把一个好产品包装成一个神话! “到时候肖文再来,我们便告诉他,瓷器一件都没有了。” 顾庭兰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欺君吗?” “不。”顾尘摇头,“我们一件没卖,只是全部‘借’出去给城中名士们‘品鉴’了。他要收缴贡瓷,可以。让他自己去裕王府、去徐阁老亲戚家、去江南首富沈万三的后人家里,一件一件地要回来!” 顾庭兰, 你疯了! 这个念头在顾庭兰脑中炸开。 把御用的贡瓷,借给王爷,借给阁老家,借给富商? 这哪里是疯了,这分明是把天给捅个窟窿! 可不知为何,看着儿子那双冷静到可怕的眼睛,顾庭兰心中被压抑了多年的那股邪火,竟也跟着熊熊燃烧起来。 他想起在景德镇受的屈辱,想起这三年来吃的苦,想起刚才肖文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凭什么! 凭什么我顾家凭本事烧出的宝贝,要被那群阉人一句话就判了死刑! “好!”顾庭兰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木屑纷飞,“我顾庭兰这辈子就陪你疯一次!你说,怎么干!” 顾尘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说服了他这个爹,计划就成了一半。 “爹,你和伙计们,立刻把所有瓷器,小心打包。记住,要用最好的锦缎,最好的箱子,要让每一件瓷器,都好像是准备送给皇帝的寿礼!” “我去去就回!” 顾尘说完,转身就跑,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他必须立刻找到钱通。 这个计划,没有知味轩这个应天府最大的消息集散地,根本玩不转。 一刻钟后,顾尘再次站在了知味轩的后门。 开门的伙计一见是他,脸上堆起了笑:“顾小哥,您可来了,我们掌柜正念叨您呢。” 顾尘跟着伙计,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 可一进门,他就感觉气氛不对。 钱通坐在老地方,手里却没盘核桃,只是端着一杯凉透了的茶,一言不发。他的脸上,不见了之前的热络和兴奋,只剩下一种化不开的凝重。 “顾小哥,你惹上大麻烦了。”钱通放下茶杯,开门见山。 “掌柜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顾尘不动声色地坐下。 “织造府的肖公公,带着锦衣卫抄了你的窑厂。”钱通盯着他,“你不但顶撞了他,还当着他的面,砸了一件天青釉。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说你们顾家,三天之后,就要满门抄斩。” “所以,我们的生意,不做了?”顾尘问。 钱通沉默了。 他是个生意人,求的是财,不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 跟一个马上要被抄家的死人合作,传出去都是个笑话。 “顾小哥,不是钱某不讲义气。”钱通叹了口气,艰难地开口,“这浑水,太深了。我知味轩庙小,掺合不起。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这是要划清界限了。 顾尘料到了这个结果,却没有丝毫意外。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楼下灯火璀璨的秦淮河。 “钱掌柜,你以为你现在退出,就能置身事外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钱通的后背猛地窜起一股寒意。 “从我拿着这只笔洗踏进你茶楼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在这条船上了。” 顾尘缓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 “你猜,如果我顾家倒了,那肖公公会不会好奇,是谁在我顾家出事的前一晚,见过我,还看过这只‘本该上贡’的笔洗呢?” 钱通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他手里的那杯凉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不是威胁。 这是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顾尘的话,好比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所有虚伪的客套,将他钱通和顾家血淋淋地缝合在了一起。 知味轩的伙计见过他,通报了暗语,他钱通亲自见了人。 这些都是抹不去的事实。 一旦顾家被定为钦犯,锦衣卫的诏狱里有的是手段让人开口,到时候,他钱通就是“交通钦犯,意图倒卖贡品”的同谋。 这罪名,足够让他这个小小的茶楼掌柜死上一百次。 他想跳船,可顾尘早就把船给他凿穿了! “你……”钱通指着顾尘,手指抖得好像秋风里的落叶,“你好毒的心思!” “掌柜的过奖了。”顾尘拉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神态自若地好像在谈一笔茶叶生意,“我只是在告诉你,我们现在是坐在同一条漏水的船上。你是想眼睁睁看着船沉,大家一起喂王八,还是想和我一起,把这船补好,再换一艘楼船大舰?” 钱通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那双在商场里练出来的眼睛,死死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少年。 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愣头青,而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恶狼。 他把自己拖下水,不是为了同归于尽,而是因为他早就看准了对岸的宝山,他需要自己这条船,更需要自己这个船夫! 许久,钱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想怎么干?” “办一场珍宝会。”顾尘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只请人来鉴赏,不卖。我要让整个应天府都知道,我顾家烧出了绝世神物。我要把天青釉的名头,在两天之内,捧上天!” 甄选国之重宝! 钱通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作为一个生意人,他瞬间就嗅到了这个计划里蕴藏的巨大商机和滔天声势。 这小子,根本不是想解眼前的围,他是想借着肖文的刀,给自己办一场扬名立万的登天大典! “你要请谁?”钱通的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生意人的精明开始运转。 “三类人。”顾尘伸出三根手指,“第一,真正的名士,文坛领袖,他们一句话,就能给这批瓷器定下‘雅’的基调。第二,江南最有钱的豪商,他们是真正的买家,我要让他们看得到,摸不着,把他们的胃口吊到天上去。第三……” 顾尘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最有权的人。徐阁老的亲眷,国公府的世子,还有……裕王府的人。” 钱通的心脏猛地一抽。 裕王! 当今圣上唯二的儿子之一,未来的储君人选! 这小子,他居然敢把主意打到皇家内斗的层面去! “这太险了!”钱通失声叫道,“把裕王牵扯进来,若是让宫里那位知道了,那可不是一个肖文能比的!” “富贵险中求。”顾尘看着他,笑了,“掌柜的,你以为肖文背后是谁?是司礼监的黄锦。黄锦又是谁的人?严嵩,严阁老!我们已经被卷进来了,现在不是想不想站队的问题,而是我们必须找一个比严党更粗的腿来抱!” “裕王缺钱,更缺名声。我们送去的,不是瓷器,是‘祥瑞’!是‘德政’!是天下匠人归心的好名声!这份大礼,他没有理由不收!” 钱通彻底不说话了。 他看着顾尘,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好像一个高深莫测的棋手,而整个应天府,乃至整个大明朝堂,都成了他的棋盘。 他原以为顾尘是想找他当船夫,现在才明白,顾尘是想拉着他一起,去造一艘能跟朝堂巨鳄们掰手腕的巨舰! “干了!”钱通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里闪烁着赌徒般的红光,“我钱通这辈子没干过这么大的买卖!就陪你顾小哥疯这一回!你放心,请柬的事,交给我!我保证,两天之内,应天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收到一份他们拒绝不了的请柬!” 顾尘站起身,郑重地对着钱通拱了拱手:“那就有劳钱掌柜了。东西,后日一早,我会准时送到。” 说完,他转身离去。 看着顾尘的背影,钱通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立刻叫来心腹伙计,亲自研墨铺纸,写下了一份份措辞讲究的请柬。 一夜之间,一个惊人的消息,好比长了翅膀,飞进了应天府所有高门大户的院墙之内。 “听说了吗?德顺窑的顾庭兰,烧出了失传百年的天青釉!” “就是那个传说中‘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柴窑神品?” “千真万确!听说织造府的肖公公亲自去查验,都被那宝光惊得说不出话来!” “何止啊!我听说那顾家的小儿子,嫌其中一件有微瑕,怕污了圣上的眼,当场就给砸了!上万两银子,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是何等的风骨!” 流言,在钱通的精心炮制下,变成了一个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故事。顾尘的“砸瓷”,从败家的疯癫之举,变成了“忠君爱国,追求极致”的匠人风骨。 一时间,应天府炸了锅。 所有人都对这神秘的天青釉,以及那个刚烈的顾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而就在第二天清晨,一份份用云锦包裹,措辞雅致的请柬,被送到了城中各大府邸。 请柬上只有寥寥数语:天青神品,出世鉴之。知味轩,恭候雅临。 落款,德顺窑,顾庭兰。 没有说卖,只说鉴赏。 这种欲擒故纵的姿态,更是把所有人的好奇心和占有欲,都勾到了顶点。 两天的时间,在一种紧张而又诡异的期待中,飞速流逝。 第三日,清晨。 知味轩破天荒地关门谢客,门前铺上了崭新的红毯,伙计们全都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衣服,恭敬地站在门口。 后院,顾庭兰带着几个最得力的窑工,亲自将一只只用明黄锦缎包裹的木箱,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 当第一只箱子被打开,那只天青釉葵口笔洗,在晨光下展露出温润光华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钱通,也忍不住再次发出一声赞叹。 “神物,真是神物啊!” 他亲自指挥着伙计,将一件件瓷器,摆放在铺着黑色丝绒的长案上,每一件都隔着相当的距离,好比帝王在检阅他的军队。 一切准备就绪。 辰时刚过,第一辆马车就到了。 来的是应天府最有名的书画大家,张先生。 他一下车看到这阵仗,便抚须笑道:“钱掌柜,顾师傅,好大的手笔啊!” 紧接着一辆辆华丽的马车接踵而至。 江南首富沈家的管事退隐在家的前任侍郎,城中各大商号的东家…… 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大人物此刻竟都齐聚一堂。 他们彼此拱手寒暄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长案上那抹摄人心魄的天青色牢牢吸引。 “啧啧,这釉色温润如玉,果然名不虚传。” “你们看这开片细密如鳞,巧夺天工啊!” “老夫活了七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美物!” 赞叹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艳与渴望。 顾庭兰站在一旁听着这些发自内心的赞美,腰杆挺得笔直,胸中积郁多年的浊气一扫而空。 顾尘则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冷眼旁观。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剧本上演。 就在现场气氛达到顶点,钱通正准备宣布鉴赏会正式开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小轿,在知味轩门口停下轿子旁,跟着一个身穿藏青色总管服饰面容严肃的中年人。 钱通一看来人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笑:“李总管,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正是裕王府在应天的总管,李芳。 李芳看都没看钱通一眼目光直接越过人群,落在了顾尘身上。 他没有摆任何架子,竟是快步走到顾尘面前,躬身一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顾小哥,我家王爷说了,如此雅事,岂能不凑个热闹?特命老奴,前来为顾家,捧个场。” 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顾尘。 裕王府! 竟然是裕王府的人,亲自登门!而且态度如此恭敬! 顾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时,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好比一把刀子,划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捧场?我看是聚众谋逆吧!”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肖文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官袍,带着一队锦衣卫,堵在了知味轩的门口。 他的脸上,挂着狰狞而得意的冷笑。 而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穿应天府衙官服的中年官员。 那官员手里,拿着一张盖着官府大印的封条。 “德顺窑顾庭兰,私藏贡品,意图不轨!来人,给我把这逆贼的窝点,封了!” 肖文这一声,好比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整个知味轩后院,瞬间炸开了锅。 那些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就要往里冲,在座的宾客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生怕沾上一点干系。原本雅致的珍宝会,顷刻间变成了即将行刑的法场。 钱通一张脸白得好像纸,腿肚子都在转筋。 完了,这下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场了。 “慢着。”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响,却压过了全场的嘈杂。 裕王府的总管李芳,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他没去看肖文,甚至没去看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只是对那个拿着封条的应天府官员,淡然地问了一句。 “这位大人,你可知今日在此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官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仗着身边有肖文撑腰,还是梗着脖子道:“我不管是什么人!奉命行事,聚众滋事,一律拿下!” “好一个奉命行事。”李芳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在座的有张夫子,江南文宗。有沈半城,富甲一方。还有致仕的刘侍郎,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今日大家不过是应顾家之邀,前来品鉴新出的瓷器,赏玩雅物,以文会友。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聚众谋逆?”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 “还是说,在你看来,我裕王府,也是在谋逆?” “轰!” 最后几个字,无异于平地惊雷。 那应天府的官员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封条险些掉在地上。他可以不给钱通面子,可以不给这些富商名士面子,但他敢不给裕王面子吗? 肖文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裕王府的人会这么直接地站出来硬顶。他咬着牙,尖声道:“李总管,你少拿王爷来压咱家!咱家奉的是宫里的旨,查的是贡品!这顾家私自将贡品拿出,在此结党,是何居心,你我心知肚明!” 他把“贡品”两个字咬得极重,这是他的杀手锏。 只要坐实了这批瓷器是贡品,那顾尘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死罪。 就在李芳还要开口反驳之际,顾尘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肖公公,你这话,我可就不明白了。” 顾尘脸上挂着一丝困惑,好像真的在请教一个难题。 “贡品,乃是呈献给圣上的至臻之物,岂能有半点瑕疵?我顾家烧出这批瓷器,自己也拿不准,哪些够得上‘完美’二字。所以才斗胆,请来全城最有眼光的大家,一同品鉴,帮忙甄选。为的,就是挑出真正完美无瑕的十件,献给圣上,以表我顾家的拳拳忠心。”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锐利起来。 “怎么,在肖公公看来,为圣上甄选贡品,如此殚精竭虑,小心谨慎,反倒成了罪过?” “你!”肖文被他一番话噎得够呛,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能把一场私下的交易会,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顾尘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一步步逼近,声音越来越大,传遍了整个院子。 “还是说,肖公公的意思是,贡品的好坏,根本无所谓?随便拿几件送进宫里糊弄就行了?你如此不把圣上的喜好放在眼里,究竟是何居心?” “你血口喷人!”肖文气得浑身发抖。 这顶帽子太大了,他根本戴不起! 顾尘却根本不理他,他转身,径直走到那个手持封条,已经完全呆住的应天府官员面前。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他伸手,一把将那张盖着官府大印的封条,拿了过来。 “你,你敢抢夺官府文书!”那官员吓得尖叫起来。 “抢?”顾尘笑了,他将那张封条高高举起,对着满院的宾客朗声道,“这位大人误会了。我不是抢,我是感谢!” “诸位请看!这是应天府衙的官印!肖公公来得正好,送来的也正是时候!” 他猛地将封条翻了个面,露出光洁的背面。 “我刚才还在发愁,如何向圣上证明,我们挑选出的这十件贡品,是真正的人间神物,是得到全江南名士公认的宝贝。现在好了!” 他对着钱通喊道:“钱掌柜,笔墨伺候!” 钱通愣了一秒,随即大喜过望,高声应道:“好嘞!来人,上最好的徽墨,最好的湖笔!” 顾尘拿着那张本该封死他们前路的封条,对着满座宾客,朗声笑道: “今日,就请诸位大家,在这张盖着应天府大印的官文上,留下墨宝!将你们认为,最有资格入宫,成为贡品的天青釉,写在上面!届时,我顾尘便将这张‘万民折’,连同十件贡品,一并送入京城!” “我要让万岁爷看看,我江南的子民,是如何爱戴他!我江南的匠人,是如何忠于他!我江南的文人雅士,又是如何为他甄选国之重宝!” 一座瓷窑的图样 死寂! 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知味轩后院所有人的咽喉! 每个人的脑子里,都仿佛被灌满了滚沸的浆糊,一片空白,一片混沌。 官府的查封令,成了联名举荐的万民折? 这他娘的是人能想出来的招数?! 疯了!这顾尘,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你……” 肖文一张老脸血色尽褪,旋即又被怒火烧成了紫黑色,指着顾尘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抄家的,是来奔丧的! 奔他自己的丧! 他亲手,将顾家送上了青云路,还顺带给自己挖好了坟坑! 此生此世,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反了!都他娘的反了!”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肖文扭曲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刺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锦衣卫何在!给咱家拿下这乱臣贼子!但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他疯了,理智的弦,被顾尘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根,一根,硬生生扯断! “锵!锵!锵!” 十几道死亡的寒芒,撕裂了空气,直指顾尘! 那股凝如实质的杀气,几乎要将人的骨头都冻裂! 宾客们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朝后退去,生怕被溅上一滴血。 顾庭兰和钱通二人,心脏更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 这小子,终究还是玩过了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不疾不徐,走到了场中。 裕王府总管,李芳。 他甚至没有看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只是走到最前方的桌案前,将一枚腰牌,轻轻放了上去。 “咚。” 一声轻响。 一枚雕着“裕”字的腰牌,静静躺在那里。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九天惊雷,炸响在所有锦衣卫的心头! 所有前冲的身影,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双脚死死钉在原地,再难寸进! 为首的锦衣卫百户,死死盯着那枚腰牌,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角滚落。 抓一个贱籍窑工,是执行公务。 可若是冲撞了裕王府……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嘉靖皇帝再不喜欢这个儿子,那也是龙子!是他们这些鹰犬爪牙能碰的?那是通天的电网! 肖文眼珠子血红,嘶声力竭地咆哮:“李芳!你要为了一个贱籍窑工,与东厂为敌,与圣上为敌吗?!” 这顶大帽子,几乎能压死在场的所有人! 然而,李芳只是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那看死人一样的眼神,让肖文心头猛地一寒。 “肖公公,慎言。” 李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阴冷。 “咱家只是奉王爷之命,来品鉴贡瓷。怎么,在应天府的地界,看一眼传世珍品,也要被你们锦衣卫用刀指着?还是说,这大明的天下,已经不是朱家的,而是你们东厂的了?” 轰!!!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座泰山,轰然砸下! 肖文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谋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一个阉人,哪担得起?! 李芳话音未落,那书画大家张夫子,已是抚掌大笑,声震全场!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他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走到案前,一把夺过钱通手里的湖笔,饱蘸浓墨,须发皆张! “为君分忧,甄选国宝,乃我辈文人之风骨!老夫今日,就当这第一人!” 话毕,笔走龙蛇,在那张查封官文的背面,写下自己的大名! “天青釉胆瓶,鬼斧神工,当为贡品之魁首!” 他这一动,如滚油入沸水,瞬间引爆全场! “张夫子说得对!算我钱塘沈某一份!” “如此青史留名的盛事,岂能少了我刘某!” “附议!附议!” 那些刚刚还噤若寒蝉的江南名流、富商巨贾,此刻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疯了似的往前涌! 他们怕锦衣卫的刀,但更怕得罪未来的新君! 他们怕死,但更渴望这桩能名垂青史的“雅事”! 一个又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被重重地签在那张官文之上!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道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肖文的脸上!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他神魂欲裂!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带来的雷霆之威,被顾尘轻描淡写地撕成碎片,踩在脚下! 然后,顾尘用这些碎片,为顾家,为天青釉,铸就了一座光芒万丈的不朽丰碑! 顾尘手持那张份量重于泰山的“万民折”,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面无人色的肖文面前。 他脸上没有一丝嘲讽,没有半点奚落,只有一抹微笑。 那笑容,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比世上最锋利的刀刃,还要刺骨,还要森寒! 他将那张写满名字的纸,递到肖文眼前,声音轻柔得像是情人的呢喃: “肖公公,您为了替万岁爷寻访国之重器,不惜屈尊降贵,亲临这小小的知味轩,这份忠心,真是日月可鉴啊。” “这份为万岁爷分忧的‘功劳’,顾某到了京城,一定会在陛下面前,为您老人家一字一句,说个清楚明白。” 轰——!!! 这诛心之言,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最后一座山! 替他美言? 不!这是要将他肖文,钉在大明朝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是让他成为全天下官僚、全天下太监眼里的第一号、第一等的旷世大蠢货! “呃——”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从肖文的喉咙深处炸开,眼前那张纯净的笑脸,瞬间被染成一片血红。 “噗——!” 一口心头热血,再也抑制不住,如离弦之箭,狂喷而出! 血花,溅落在青石板上,凄厉,而又刺眼! 他眼球暴凸,死死指着顾尘,身体却像一截被抽掉骨头的烂肉,软软地栽倒下去,当场气绝昏死! “公公!” 太监、锦衣卫们顿时乱成一锅粥,哪还顾得上拿人,七手八脚地抬起肖文,如同丧家之犬,屁滚尿流地逃离了知味轩! 一场灭顶之灾,被顾尘用一种神鬼莫测的手段,强势逆转! 不! 这不是逆转! 这是碾压!是反杀! 整个后院,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那个手持“万民折”的少年身上。 那眼神里,再无轻视,只有无尽的敬畏、恐惧,与震撼! 妖孽! 这是一个心机深如渊海,手段通天彻地的绝世妖孽! 顾庭兰看着自己的儿子,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烧红的烙铁,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娘的,老子这大半辈子,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钱通则在疯狂地擦着冷汗,心中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狂喜。 幸好……幸好老子赌对了! 这哪里是船,这他娘的是一条要吃人的真龙! 风波过后,鉴宝会,已然变成了顾家的庆功宴。 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李芳屏退左右,走到顾尘身边,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一丝激赏:“顾小哥,好手段,王爷在京城,一定会非常高兴。” “总管谬赞,不过是蝼蚁求生罢了。”顾尘拱手,不卑不亢。 “你不是蝼蚁。”李芳深深地凝视着他,“你是一把刀,一把王爷……最锋利的刀。”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封未封口的信。 “王爷有句话,让咱家带给你。” 顾尘接过信,展开。 信上无字,只有一幅画。 惊涛骇浪,怒海狂涛之中,一艘遮天蔽日的巨船,正乘风破浪! 船头之上,一面“严”字大旗,如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猎猎作响! 而在巨兽的阴影之下,无数小船在风雨中飘摇,随时可能倾覆。 其中一条小船上,赫然画着一座瓷窑的图样,在那滔天巨浪与巨兽的阴影里,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就会被一同吞噬! 顾尘的瞳孔,猛然缩成了针尖! ‘万民折\’ 这幅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今天斗败的,只是严嵩那艘大船上,跳下来的一只小虾米。 而他顾家,早已被那艘大船,视为了敌船的同伙。 李芳的声音,好像来自九幽地府,在他的耳边响起。 “王爷说,肖文的事,不算完。他背后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三天后,会有一位大人物,从京城亲至应天府。” 顾尘猛地抬头。 李芳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严阁老的义子,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陆炳。 锦衣卫指挥使。 严嵩的义子。 这三个词,好比三座大山,轰然压下,将知味轩后院刚刚燃起的狂欢与喜悦,碾得粉碎。 院子里的喧嚣好像被一把无形的刀瞬间斩断。 刚才还围着顾尘称兄道弟,满脸堆笑的宾客,此刻好比见了瘟神,一个个脸色煞白,连招呼都顾不上打,作揖都显得敷衍,脚底抹油一般,作鸟兽散。 不过眨眼的工夫,原本人声鼎沸的院子,只剩下顾家父子,钱通,还有裕王府的总管李芳。 钱通那张素来精明的脸,此刻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连端茶杯的手都在发抖。 “陆,陆阎王,他怎么会来应天府?” 顾庭兰更是腿一软,要不是扶住了旁边的桌子,险些瘫坐在地。 他一辈子只跟泥巴和窑火打交道,听过的最大的官就是知府。 锦衣卫指挥使,那是在话本里才会听到的,专管抄家灭门的活阎王。 “我们快跑吧!这应天府待不了了!”顾庭兰的母亲陈氏冲了过来,死死抓住儿子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 整个院子,被一种名为绝望的气氛笼罩。 只有顾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慌乱,只是将裕王那封无字信,仔细地折好,揣进怀里。 然后,他才抬起头,看向李芳,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 “陆炳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好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李芳看着顾尘,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一丝真正的惊讶。 他原以为这少年会被吓得六神无主,却没想到,他竟是第一个冷静下来,分析对手的人。 “陆炳,”李芳的声音压得极低,“是一头吃人不见骨头的过江猛虎。他执掌锦衣卫,是圣上最信任的爪牙,更是严阁老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杀人,对他来说,就像家常便饭。”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他也有弱点。他忠于严阁老,更忠于他自己手里的银子。他的贪婪,和他的权势一样,没有止境。” 银子。 顾尘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多谢李总管指点。”顾尘对着李芳,郑重地拱了拱手,“今日之恩,顾尘记下了。” “顾小哥,你这是?”李芳有些不解。 “我要亲自去一趟京城,将这十件贡品和这份‘万民折’,呈献给圣上。”顾尘说道。 “什么?”顾庭兰第一个跳了起来,“你疯了?现在去京城,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爹,你错了。”顾尘转头看着他,“我们越是怕,他们就越是会把我们往死里整。肖文倒了,他们正好缺一个杀鸡儆猴的由头。我们现在唯一能活命的办法,就是把事情闹大,闹到圣上面前去!让所有人都看着!陆炳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公然枉杀一个‘忠心耿耿’的贡瓷匠人。” 李芳的眼睛亮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 与其在应天府坐以待毙,等着陆炳上门罗织罪名,不如主动出击,跳进京城那个更大的漩涡里。 只要站在了万岁爷面前,有了“贡瓷”这道护身符,陆炳即便想动手,也得掂量掂量。 “王爷会帮你。”李芳当机立断,“我立刻修书一封,王爷在京中的人,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保证你能见到圣上。” “有劳了。”顾尘再次拱手。 李芳不再多言,立刻叫人备好笔墨,匆匆写信去了。 这不只是在帮顾尘,更是在帮裕王。 顾尘这颗棋子,已经下活了,下一步,就要看他能在京城掀起多大的风浪。 等李芳走后,钱通才颤颤巍巍地凑了过来。 “顾,顾小哥,那剩下的这批瓷器怎么办?这可是烫手的山芋啊!” 那九十多件天青釉,此刻摆在院子里,不再是宝物,而是一堆催命的罪证。 顾庭兰也反应过来,急道:“对,对,得赶紧处理了!要么藏起来,要么,要么就砸了!绝不能让陆炳抓到把柄!” “砸了?”顾尘笑了,“爹,那可是几万两,几十万两的银子,你舍得?”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顾庭兰气急败坏地吼道。 “钱和命,我全都要。”顾尘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森冷。 他转头看向钱通,一字一句地说道:“钱掌柜,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您说!”钱通把姿态放得很低。 “我要你,在一天之内,把这批天青釉,全部卖出去!” “什么!” 这次,连钱通都叫了起来。 “卖掉?顾小哥,你不是说不卖,要吊着他们的胃口吗?而且,现在谁还敢买?这可是锦衣卫指挥使盯上的东西!” 顾庭兰也急了:“尘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不是说好要名声吗?怎么又要卖了?你把爹都给弄糊涂了!” “此一时,彼一时。”顾尘的逻辑清晰得可怕,“之前不卖,是因为一个肖文,还压不死我们,我们可以慢慢玩。但现在来的是陆炳,是猛虎,不是野狗。跟他玩虚的,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走到那批瓷器前,轻轻抚摸着一只温润的茶盏。 “对付猛虎,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喂饱他。让他觉得,吃了我们,不但没好处,反而会损失一大块肥肉。” “我要去京城,打点关节,上下疏通,哪一样不要钱?裕王能保我见到皇帝,但见了皇帝之后呢?严党要是发难,我拿什么跟他们斗?总不能只靠一张嘴吧?” 但真的没有破绽吗? “这些瓷器,就是我们的粮草,我们的弹药。留在应天府,它们是催命符。换成银子,带到京城,它们就是我们的护身甲!” 一番话,说得顾庭兰和钱通哑口无言。 他们终于明白,顾尘的每一步,都不是信手拈来,而是根据对手的变化,做出的最精准的应对。 “可是,没人敢买啊。”钱通还是愁眉苦脸。 “会有人买的。”顾尘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不但有人买,我还要让他们抢着买!” 他看着钱通:“我要你,现在就放出消息去。就说我顾家,感念今日各位名士仗义执言,为免除后顾之忧,决定将窑中剩余的九十件天青釉,全部折价变卖!只卖一天!价高者得!” “折价?”钱通眼睛一亮,似乎嗅到了一丝机会。 “对,折价!”顾尘加重了语气,“原先估价三千两的笔洗,一千两起卖!原先估价上万的瓶尊,三千两起卖!” 钱通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折价,这简直是跳楼大甩卖! 这个消息只要放出去,整个江南的古董商和富豪都会疯掉! 天青釉的价值,经过今天这一场鉴宝会,已经深入人心。 即便有陆炳的威胁,但在如此巨大的利润面前,绝对有亡命之徒愿意赌一把! 富贵险中求! “我明白了!”钱通一拍大腿,“我这就去办!我保证,天黑之前,整个应天府,不,整个南直隶的豪商,都会收到这个消息!” 钱通好比打了鸡血,转身就跑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顾家父子。 顾庭兰看着儿子,许久,才叹了口气:“尘儿,你这么做,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就不怕他们将来恨你?” “爹,”顾尘转过身,看着这个还抱着一丝天真的父亲,“当他们用一千两买到价值三千两的宝贝时,他们不会恨我,只会感激我。至于风险,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给了他们一个暴富的机会,他们自然要承担相应的风险。这世上,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走到那张写满了江南名士名字的官文前,小心翼翼地将其卷起。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护身符。至于那些瓷器,它们从被烧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只有一个使命。” “什么使命?” “换钱,换势,换一条通天的路。” 顾尘的眼中,没有一丝对那些艺术品的留恋,只有项目经理看到预算和资源时的冷静与决绝。 当天下午,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通过知味轩的渠道,以飓风般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应天府,并向周边扩散。 德顺窑,清仓甩卖天青釉! 价格,只有市价的三成! 仅此一天! 消息一出,应天府的古玩市场,瞬间炸了锅。 “听说了吗?顾家的天青釉,三千两一只瓶子!” “疯了吧!那可是贡品级的宝贝!我亲眼见了,那成色,三万两都有人要!” “可是我听说,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要来查他们家啊!这时候买,不是找死吗?”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买到手,立刻运出城,找个地方藏起来。等风声过了,再拿出来,那就是十倍的利!这种机会,一辈子就一次!” 整个下午,知味轩的门槛几乎被人踏破。无数的商人、管事,都想找钱通探听虚实。 而顾尘,却带着打包好的十件贡品和那张“万民折”,在李芳的安排下,悄无声息地登上了前往京城的漕运官船。 船行至江心,顾尘站在船头,看着身后越来越小的应天府城郭,面沉如水。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看似金蝉脱壳,实则却是将自己,彻底推上了大明朝最凶险的牌桌。 应天府的烂摊子,他真的甩干净了吗? 陆炳那样的猛虎,会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肥肉,变成一堆被别人抢光的骨头吗?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为什么陆炳要亲自来? 一个肖文,一件贡瓷案,值得锦衣卫指挥使亲自跑一趟江南? 不,绝不可能。 他一定还有别的,更重要的目的。 那目的,会是什么? 就在此时,一名裕王府的护卫,快步走到他身后,递上了一份刚刚从应天府用快马送来的加急密报。 顾尘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信上只有一句话。 “陆炳已至应天府,并未查封德顺窑,而是派人接管了拍卖,并亲自坐镇知味轩。他向全城宣布……” “此次拍卖,所有收入,将全部充入军费,用以犒赏东南沿海,抗击倭寇的有功将士。” 狠。 真他娘的狠! 顾尘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节捏得发白。 江风吹在脸上,又冷又利,好比刀割。 他以为自己已经够狠了,没想到陆炳比他狠一百倍! 他想把水搅浑,陆炳直接把锅端了! 他想把瓷器变现成自己的护身甲,陆炳转手就给这批钱披上了一件谁也不敢碰的黄金甲——抗倭军费! 这四个字,就是一道催命符。 谁敢动这笔钱,谁就是和整个东南沿海的将士为敌,谁就是大明的千古罪人。 他顾尘要是敢去要这笔钱,都不用严党动手,愤怒的百姓和言官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 他不但一分钱都拿不到,反而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烧出来的宝贝,变成陆炳收买人心,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工具。 他辛苦布局,斗智斗勇,到头来,全是在为陆炳做嫁衣。 高明! 实在是太高明了! 这一招,直接抽掉了顾尘所有计划的根基。 他原本想带着万贯家财进京,用银子开路,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现在,他身无分文,只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忠良”名声,和十件随时可能变成罪证的贡瓷。 他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虫。 “顾小哥,这……”送来密报的护卫看着顾尘难看至极的脸色,也是一脸的焦急。 顾尘没有说话,他只是转过身,重新看向奔流不息的江水。 船,还在向前。 路,还没有断。 良久,他吐出一口浊气,将那张信纸揉成一团,丢进了江里。 那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气,已经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输了一阵,但他还没输掉全部。 他低估了陆炳的段位,但陆炳,同样也低估了他。 陆炳以为他顾尘只是个有点小聪明的窑工之子,却不知道,他这副年轻的皮囊下,装着一个在二十一世纪见惯了资本运作和舆论操控的魔鬼灵魂。 “船速不变,继续前进。”顾尘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护卫一愣:“我们还去京城?” “去。”顾尘只说了一个字,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护卫不敢再问,领命退下。 船舱里,只剩下顾尘一个人。 他缓缓坐下,闭上眼睛,脑子却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运转。 陆炳的局,看似天衣无缝,但真的没有破绽吗? 永远都填不满的欲壑啊! 有。 最大的破绽,就是他太急了。 他急着接管拍卖,急着把这笔钱定义为“抗倭军费”,这恰恰说明,他对这笔钱,志在必得。 为什么? 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严党的核心人物,会缺钱吗? 不,他不缺钱。但他缺“干净”的钱。缺一笔能摆在台面上,甚至能让皇帝都点头称赞的钱。 抗倭! 嘉靖朝中后期最大的政治正确。 谁支持抗倭,谁就是忠臣。谁为抗倭出钱出力,谁就能获得巨大的政治声望。 陆炳此举,根本不是为了贪那几十万两银子,他是为了“名”!是为了用这笔钱,在东南沿海,在朝堂之上,为严党,也为他自己,再添一座功德碑! 想明白了这一点,顾尘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既然你要的是名,那我就给你一个天大的“名”。 就怕你接不住! 顾尘睁开眼,走到桌前,摊开纸笔。 他要写一封信。 不是给裕王,也不是给钱通。 而是给远在京城,一个他素未谋面,却知道他一定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人。 当朝次辅,徐阶。 裕王的老师,严嵩的死对头。 顾尘的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着。他写的不是求救信,也不是告状信。他写的,是一份“账单”。 一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德顺窑天青釉拍卖预估款项用途清单”。 “预估总款项,白银三十万两。” “其一,十万两,用于采购军粮,定向捐赠于戚继光将军所部,以慰将士饥苦。” “其二,十万两,用于抚恤阵亡将士家属,修建忠烈祠,请当世大儒为其作传,以彰其功。” “其三,五万两,用于购置火炮、鸟铳等军械,以强军备。” “其四,三万两,成立‘江南匠人基金’,用以扶持如我顾家一般,有技艺却无门路的民间匠人,为国效力。” “其五,一万两,赠予京城翰林院,用以修缮典籍,以存文脉。” “其六,一万两,赠予国子监,用以资助贫寒学子,为国储才。” …… 他一条条,一款款,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一笔钱的去向,都指向了一个绝对光正伟岸,谁也挑不出错处的地方。 他把陆炳想含糊吞下的那块肥肉,切成了一块块,然后贴上了“戚继光”、“忠烈祠”、“翰林院”、“国子监”这些闪闪发光的标签。 写完之后,他没有署自己的名。 他在信的末尾,只写了一行字。 “江南一匠人顾尘,感念圣恩,散尽家财,泣血叩请陆指挥使大人,代为监察以上款项之落实。若此功成,则我顾家虽家破人亡,亦无憾矣。” 他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家破人亡,却一心为国的悲情忠臣位置上。 他不是去要钱的。 他是去“求”陆炳,求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帮他把这份“忠心”,落实到位。 他把烫手的山芋,又原封不动地,甚至烧得更红更烫,扔回给了陆炳。 陆炳不是要名吗? 好啊。 我给你一个名垂青史的机会。 这三十万两,你一分都别想贪。你不但不能贪,你还得自己贴钱进去,把这张单子上的事,办得漂漂亮亮。 你要是敢不办,或者办得有瑕疵,那徐阶这头老狐狸,会立刻拿着这份“匠人泣血陈情书”,在朝堂上发难。 到那时,你陆炳就不是抗倭功臣,而是侵吞忠良家产,欺上瞒下的国之巨蠹! 这一招,叫捧杀。 我杀不了你,我就把你捧到天上,让所有人都看着你,让你自己下不来台。 写完信,顾尘将其装入信封,交给了裕王府的护卫。 “想办法,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徐阁老的手里。记住,一定要比我先到京城。” 护卫接过信,看着顾尘那双平静得有些可怕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感觉自己手里拿的不是一封信。 而是一把能杀人于无形的刀。 官船日夜兼程,三天后,抵达了通州码头。 京城,终于到了。 顾尘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儒衫,怀里揣着那张“万民折”,手里捧着一个用明黄锦缎包裹的木盒在裕王府派来接应的人的带领下,下了船。 京城的繁华远胜应天府。 但顾尘无心观看。 他被直接带到了裕王在城外的一处别院,李芳早已在此等候。 “顾小哥,你那封信徐阁老已经收到了。” 李芳的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赞赏,“阁老看后,只说了一个字。” “什么字?” “妙。” 顾尘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有了徐阶这只老狐狸入局,陆炳那条猛虎就有了掣肘。 “王爷已经为你安排好了。”李芳说道,“明日早朝,你将作为贡瓷匠人,在午门外等候圣上召见。这十件天青釉,就是你唯一的依仗。” 顾尘点点头。 他知道,这十样东西,既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催命符。 成败,在此一举。 第二天,天还没亮,顾尘就被带到了午门之外。 他捧着那个木盒,静静地站在文武百官队列的末尾,像一尊雕塑。 晨光熹微,金色的琉璃瓦在晨曦中闪烁着威严的光。巨大的宫门,好比一头沉默的巨兽,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周围的官员们,对他这个穿着普通儒衫,却能站在这个地方的年轻人,投来好奇和审视的目光。 顾尘目不斜视,心如止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钟鼓声响起。 早朝开始了。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顾尘依旧站在原地,等待着。 他等了整整一个上午。 就在他以为今天可能见不到皇帝,计划要出现变数时,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慢悠悠地从午门里走了出来。 “哪个是德顺窑的顾尘?”太监的声音,尖细而慵懒。 “在下便是。”顾尘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那老太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圣上在西苑修道,没空见你。东西留下,你回去吧。” 说完,他便要伸手去拿顾尘手里的木盒。 顾尘的心,猛地一沉。 不见我? 嘉靖皇帝沉迷修道,不见朝臣是常有的事。可他若是不见自己,那自己所有的计划,就全都落了空。 他将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被京城这潭深水,无声无息地吞没。 陆炳想要弄死他,将不费吹灰之力。 不行! 绝对不能这样! 电光火石之间,顾尘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决定。 他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老太监的手。 然后,他将手里的木盒,高高举过头顶,对着午门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悲声高呼。 “草民顾尘,有天大的冤情,要面呈圣上!” 他这一声,用上了项目经理跟甲方扯皮时练出来的全部肺活量,声音穿云裂石,在空旷的午门广场上,久久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那老太监脸色剧变,尖声喝道:“放肆!竟敢在午门咆哮!来人,给咱家把这个疯子拿下!” 几名守门的金甲卫士立刻围了上来。 顾尘不退反进,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 他看着那些围上来的卫士,看着那个气急败坏的老太监,看着那座深不可测的紫禁城,再次高声喊道。 “陆炳陆大人!草民知道您就在这宫里!” “草民不求您能把家父的血汗钱还回来!草民只求您!看在东南沿海数十万将士的份上!看在草民一片忠君爱国之心的份上!” 他猛地打开手里的木盒,从里面取出一只天青釉胆瓶。 在所有人骇然的注视下,他将那只价值连城的宝瓶,狠狠地,朝着身前的汉白玉石阶,砸了下去! “啪嚓!” 那抹令整个江南都为之疯狂的天青色,在紫禁城前,碎裂成了一片璀璨而又凄美的星辰。 “草民只求您!别拿我们匠人的心血,去填您那永远都填不满的欲壑啊!” 一个烧丹的火工道人 那声碎裂的脆响,好比一记耳光,狠狠抽在紫禁城的脸上。 午门前,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幕,骇得魂飞魄散。 砸贡品,咆哮午门,直呼锦衣卫指挥使名讳,桩桩件件,都是凌迟的大罪。 这小子,不是疯了,是压根就没想活。 “反了!真是反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传旨的老太监。 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声音尖利得能刺穿人的耳膜。 他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派干儿子肖文去景德镇,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 他本是奉了严嵩的授意,想悄无声息地把这事压下去,把人打发走,瓷器留下。 没想到,这顾尘竟是条一点就炸的疯狗,当着他的面,就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来人!给咱家将这目无王法,咆哮宫门的逆贼,当场格杀!” 黄锦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顾尘,声嘶力竭。 几名金甲卫士得令,脸上杀气一闪,手中的长戟一横,就要上前。 顾尘面对逼近的寒光,不退反进,猛地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不是求饶,而是控诉! 他将手中剩下的九只木盒一字排开,再从怀中掏出那份写满了江南名士名字的“万民折”,高高举过头顶。 “草民没有咆哮宫门,草民只是怕圣上被奸人蒙蔽!” “草民没有目无王法,草民是怕这国之重宝,污了奸人的手,脏了我大明的法!” 他昂着头,直视着黄锦,字字泣血,声声如雷。 “我爹顾庭兰,三代窑工,一生心血,烧出这失传百年的天青釉,为的是报效圣上,光耀大明。可这片忠心,到了某些人眼里,却成了可以随意侵吞的肥肉!” “陆炳大人以抗倭之名,将我顾家变卖的九十件瓷器,尽数充公。好,为国杀倭,我顾家认了!即便散尽家财,家破人亡,我顾家也绝无半句怨言!” “可草民今日斗胆要问一句!这笔钱,三十万两白银,真的能到抗倭将士的手里吗?还是说,会变成某些人府中的金银,杯中的美酒!” 他猛地将那份“万民折”朝前一递,掷地有声。 “这份万民折上,有江南文宗,有致仕阁老,有富商巨贾。他们可以证明,我顾家拿出的,是何等宝物!我也可以证明,我顾尘,愿以这颈上人头作保,我顾家,忠心可昭日月!” 他一番话,把自己的罪名,全都变成了忠臣的悲壮呐喊。 把砸贡品的行为,变成了防止宝物被贪官玷污的无奈之举。 更狠的是,他把陆炳架在了火上。 你不是说这钱是抗倭军费吗? 好,我承认,我支持,我全家都支持。 但我怀疑你的人品,我要当着天下人的面,请圣上亲自来监督你。 黄锦气得嘴唇发紫,他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落入了这小子的圈套。 说他胡说八道?那等于是否认陆炳拿了这笔钱。 承认他说的是事实?那不就坐实了陆炳有贪墨的嫌疑? 这哪里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这分明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辩才恶鬼! “堵上他的嘴!给咱家堵上他的嘴!”黄锦已经无计可施,只能下令动用最原始的暴力。 金甲卫士不再犹豫,长戟如林,就要将顾尘叉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悠长而威严的声音,好比从九天之上传来,在整个午门广场上空回荡。 “让他说。”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威严,让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凝固。 金甲卫士的长戟,停在了离顾尘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 黄锦那张狂怒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转身,朝着紫禁城深处跪了下去,连头都不敢抬。 是嘉靖皇帝的声音。 他虽然身在西苑,但这午门前的一举一动,早已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把地上的碎瓷片,给朕捡起来。” 皇帝的声音再次传来,听不出喜怒。 黄锦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地跑过去,亲手将那些碎裂的天青色,一片片地捡起,用自己的袍袖捧着,仿若捧着烧红的炭火。 “再把那个叫顾尘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一并带到西苑万寿宫。朕,要亲自问问。” 旨意下达,整个午//门前,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明白,事情闹大了。 那个叫顾尘的小子,用最疯狂,最不要命的方式,成功地将自己的冤情,捅到了天子面前。 黄锦灰溜溜地退下,临走前,他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顾尘,那眼神阴冷得好比毒蛇。 很快,两名小太监走了出来,引着顾尘,穿过重重宫门,向着西苑走去。 顾尘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捧起那九只木盒,面色平静地跟了上去。 他没有回头看那地上的狼藉,也没有看周围那些官员复杂的眼神。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真正的牌局,才刚刚开始。 西苑,万寿宫。 这里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只有青烟缭绕的丹炉和一派道家清修的景象。 嘉靖皇帝穿着一身宽大的八卦道袍,坐在一张蒲团上,手里拿着一串念珠,闭目养神。 他的面前摆着黄锦刚刚呈上来的那堆天青釉碎片。 顾尘和陆炳,一左一右跪在殿下。 陆炳一身猩红的飞鱼服,面容刚毅,眼神如刀即便跪着,身板也挺得笔直自有一股生杀予夺的威势。 他从头到尾没有看顾尘一眼,仿若身边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想顺手捏死的一只蚂蚁竟有胆子闹到御前来。 “陆炳。” 嘉靖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很平静却仿若能看透人心。 “臣在。”陆炳沉声应道。 “这孩子说,你拿了他家三十万两银子去做抗倭军费了?” “回皇上,确有此事。”陆炳不卑不亢,“此乃应天府百姓及德顺窑顾家,感念圣恩,自愿捐献以壮我大明军威。臣只是代为经手所有款项账目,皆有记录不日便可呈上。” 他一句话就把事情定性为百姓自愿捐献,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哦?”嘉靖皇帝拿起一片碎瓷在指尖摩挲,“那这孩子,为何又要跑到朕的面前砸了这件宝贝,说你欲壑难填呢?” 陆炳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即沉声道:“此子年少轻狂,其父顾庭兰又曾因恃才傲物被逐出官窑,怀恨在心。许是受人蛊惑想借此哗众取宠,沽名钓誉。其心可诛。” 他三言两语就将顾尘的动机,归结为报复心和虚荣心,甚至暗示背后有人指使矛头直指裕王和徐阶。 “顾尘。”嘉民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顾尘身上,“他说你沽名钓誉,你认吗?” “草民不认。”顾尘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草民若为名,只需将这十件贡瓷献上,便可得‘巧匠’之名。何须散尽家财,冒着杀头的风险,在此鸣冤?” “那你为何而来?” “草民为的是一个‘信’字!”顾尘的声音陡然拔高,“草民信圣上是明君,能辨忠奸!草民也想信陆大人是忠臣,能将这笔钱,真正地用在刀刃上!” 他从怀中,再次掏出那份早已准备好的“账单”。 “草民斗胆,将这三十万两,拟了一份用处。请皇上过目!” 一名小太监将那份“账单”呈了上去。 嘉靖皇帝展开一看,原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波澜。 戚继光,忠烈祠,翰林院,国子监。 这小子,把每一笔钱,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全都用在了最该用的地方,用在了他这个皇帝最想看到的地方。 他不是在告状。 他是在用这份完美的“捐款计划书”,将陆炳的军! 嘉靖皇帝放下账单,看向陆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陆炳,这孩子,替你把事都想好了。朕看,写得不错。” 陆炳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皇帝说“不错”,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他要是照着办,这三十万两就成了烫手山芋,一分都动不了,还得自己贴钱进去,把面子工程做足。 他要是敢不照办那就是欺君! 他原以为自己是抓住了顾尘的钱袋子,却没想到顾尘反手就给他套上了一个黄金的枷锁。 “皇上圣明。”陆炳低下了头,“臣,谨遵圣意。” 他服软了。 在皇帝面前他不敢有丝毫的狡辩。 顾尘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第一阵他又赢了。 “好了,”嘉靖皇帝似乎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他摆了摆手,“瓷器碎了就再烧。钱的事就按这张纸上写的办。陆炳,你亲自去督办。” “臣,遵旨。”陆炳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寒意。 “顾尘,”嘉靖皇帝最后看向顾尘,“你烧瓷有功忠心可嘉。朕不赏你金银,朕给你一个前程。” 顾尘心中一动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只听嘉靖皇帝慢悠悠地说道。 “朕的西苑,还缺一个烧丹的火工道人。我看你就挺合适。” 拿什么来给圣上,修他的炉子! 此言一出,陆炳的眼中闪过一抹狂喜。 而顾尘的心却瞬间沉到了谷底。 火工道人? 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他将被困在这西苑之中,与丹炉和火焰为伴彻底隔绝于外界。 到那时他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陆炳想怎么炮制他就怎么炮制他! 皇帝这一手看似是和稀泥,实则是将他这颗刚刚冒头的棋子,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顾尘,从一枚可能搅动风云的活棋,变成了一颗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死子。 万寿宫内,死一般的寂静。 陆炳眼中的狂喜,好比烧红的烙铁,烫得顾尘心头发颤。 火工道人。 囚禁于西苑,每日与丹炉为伴,名为侍奉仙道,实为天子眼皮底下的阶下囚。 从此与外界隔绝,亲朋难见,消息不通。 他顾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困在这方寸之地,对着炉火,烧尽自己的余生。 到那时,陆炳想要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被拔了翅膀的苍蝇,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更不会有任何人关心。 好一招帝王心术。 嘉靖皇帝既惩戒了陆炳的贪婪,又安抚了江南士绅的情绪,还顺手将他这颗不受控制的棋子,牢牢地锁在了自己的棋盘上。 一石三鸟,滴水不漏。 “怎么?”嘉靖皇帝的声音悠然响起,带着一丝玩味,“你不愿?”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好比三柄重锤,砸在顾尘的头顶。 不愿? 他敢说一个“不”字,就是抗旨不遵,欺君罔上。刚才营造的所有忠臣形象,都会在瞬间崩塌。陆炳会第一个跳出来,请旨将他就地正法。 顾尘缓缓地低下头,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 “草民,叩谢圣恩。”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点不甘。他的声音平静得好比一潭死水,听不出任何情绪。 陆炳微微一怔,他预想过顾尘会惊慌失措,会辩解求饶,却没想到他会接受得如此干脆。这让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嘉靖皇帝的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更浓了。 他喜欢聪明人,更喜欢识时务的聪明人。 “黄锦。” “奴婢在。”一直跪在殿外的黄锦连滚带爬地进来。 “带他去丹房,交给邵真人。告诉邵真人,这是朕亲点的火工道人,让他好生‘教导’。” 皇帝在“教导”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奴婢遵旨。”黄锦心中大喜,看顾尘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即将被送进屠宰场的牲口。 “都退下吧。”嘉靖皇帝摆了摆手,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顾尘捧着剩下的九只木盒,跟着黄锦,走出了万寿宫。 陆炳与他擦肩而过,那森冷的目光好比刀子,在他身上刮过。 顾尘知道,这只是开始。 离开了裕王府的庇护,失去了徐阶在朝堂上的声援,他现在是一座孤岛,四面八方,全是想要将他吞噬的惊涛骇浪。 西苑很大,却又很小。 这里没有红墙黄瓦,只有处处可见的道观和丹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松香和药草混合的味道。 太监和宫女都穿着朴素的青衣,走路悄无声息,整个西苑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死寂之中。 黄锦将顾尘带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前,院门上挂着“紫宸丹房”的牌匾。 “进去吧。”黄锦冷笑一声,“邵真人就在里面等你。小子,咱家劝你一句,在这里就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外面的一切。好好看火,好好烧丹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说完他便像躲避瘟疫一样,转身快步离去。 顾尘推开院门一股沛然热浪扑面而来。 院子正中立着一座三丈多高的巨大丹炉,炉身呈八卦形通体紫铜,即便没有生火也散发着一股威严。 丹炉前站着一个身穿鹤氅,头戴紫金冠手持拂尘的老道士。 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髯飘洒胸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此人正是嘉靖皇帝最信任的方士,邵元节的族弟邵真人。 “你就是那个砸了贡瓷的顾尘?”邵真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傲慢。 “草民顾尘,见过邵真人。”顾尘躬身行礼。 “哼,一个满身铜臭的窑工之子,也配在圣上驾前烧丹炼药?” 邵真人用拂尘指了指角落里一堆黑乎乎的焦炭,“你的活计,就是那个。每日保证丹炉下的火,十二个时辰不能熄。什么时候该用文火,什么时候该用武火,咱自有吩咐。做好了,有你一口饭吃。要是误了圣上的长生大业……”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咱会亲手把你填进丹炉里,炼成丹灰。” 这是下马威,也是赤裸裸的威胁。 顾尘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走到那堆焦炭前。 但他没有去看那些炭,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那座紫铜丹炉上。 作为项目经理,勘察现场,评估设备,是他的本能。 作为窑工的儿子,这丹炉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什么神秘的法器,而是一座设计得漏洞百出的……窑。 火道不均,会导致炉内温度分布不一,药材受热不匀。 风门太小,进气不足,则火力不旺,难以达到炼制所需的高温。 炉壁过薄,保温不佳,更是浪费燃料,还容易炸炉。 最可笑的是,这丹炉连个最基本的测温孔都没有。 那所谓的文火武火,全凭这邵真人一张嘴,凭感觉来定。 这哪里是在炼丹,这分明是在碰运气。 顾尘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 他怕的不是敌人强大,而是自己没有价值。 现在,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这座破丹炉,就是他破局的唯一机会! “看什么看!”邵真人见顾尘对着丹炉发呆,不满地呵斥道,“还不快去干活!再过一个时辰,‘九转还阳丹’就要开炉了,要是出了半点差池,咱第一个唯你是问!” 顾尘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开始了他火工道人的第一天。 他没有急着去添炭,而是先将炉膛里的灰烬,清理得干干净净。 然后又仔细检查了所有的风道,将堵塞的地方一一疏通。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极为专业,极为熟练。这是他从小看他爹顾庭兰做活,耳濡目染学来的本事。 邵真人起初还抱着一丝轻蔑,但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发现,这小子干活的章法,跟他以前见过的所有火工,都不一样。 一个时辰后,邵真人掐指一算,朗声道:“吉时已到!开炉!” 几名小道童立刻上前,合力去开启那沉重的炉盖。 顾尘却忽然开口了。 “真人,现在开炉,恐怕不妥。” 邵真人猛地回头,眼中寒光一闪:“你说什么?” “我方才看火,火色发白,火力过猛。炉内药材,怕是早已烧成了焦炭。”顾尘平静地说道,“此刻开炉,丹毁是小,若是冷热相激,丹炉炸裂,伤及真人,那才是大事。” “一派胡言!”邵真人勃然大怒,“咱炼了三十年丹,难道还不如你一个黄口小儿懂?你这是在咒咱,还是在咒圣上!” 这顶帽子扣下来,足以让顾尘死无葬身之地。 顾尘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道:“是不是胡言,开了炉便知。” “好!”邵真人气得发笑,“咱今天就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死个明白!开炉!” 小道童们不再犹豫,猛地将炉盖掀开。 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滚滚黑烟,瞬间从炉口喷涌而出。 紧接着。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那紫铜丹炉的炉壁上,竟然真的迸裂开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缝! 炉内,哪里有什么金光闪闪的仙丹,只有一团黑乎乎,好比牛粪的焦炭。 邵真人的脸,瞬间血色尽褪。 守在院外的几名太监,脸色也全都变了。 丹炼毁了,这可是天大的事故! “你,你这妖人!”邵真人反应过来,指着顾尘,色厉内荏地尖叫道,“定是你刚才动了手脚!是你毁了圣上的仙丹!” 他想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顾尘的身上。 顾尘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真人,错的不是我。是这座炉子。” 他走到那座裂开的丹炉前,伸手敲了敲炉壁,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 “这座丹炉,从根子上,就错了。用它炼丹,一百次里,能成一次,都算是祖师爷显灵。” “你放屁!”邵真人气急败坏。 “是不是放屁,真人心里最清楚。”顾尘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真人这三十年来,怕不是毁了上千炉的药材,才偶尔碰运气炼成几颗吧?” 邵真人的心,猛地一颤。 顾尘的话,好比一把尖刀,精准地刺中了他最心虚的地方。 顾尘不再理他,而是转身,对着院门口那几个面面相觑的太监,猛地躬身下拜。 “草民顾尘,斗胆请见圣上!” “草民不才,愿以祖传的烧窑之法,为圣上,重修此炉!” “草民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必让此炉脱胎换骨!一月之内,必将炼丹的成功之率,提升十倍!” “若是不成,草民愿以项上人头,为这满炉的药材,抵命!” 话音落下,满院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顾尘。 邵真人更是觉得荒谬可笑,一个窑工,也敢口出狂言,要重修圣上的丹炉? 可不知为何,看着顾尘那双冷静到可怕的眼睛,他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那几个太监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领头的,深深地看了顾尘一眼,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快步向万寿宫的方向跑去。 他要将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字不差地,汇报给那个手握天下人生杀大权的道袍天子。 消息,很快传到了宫外的陆炳耳中。 他刚刚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正准备派人去西苑里,“料理”一下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听完手下的密报,陆炳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凝重的神情。 他原以为把顾尘关进西苑,就像把一头猛虎关进了笼子。 现在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错了。 他不是把老虎关进了笼子。 他是把一条鲨鱼,扔进了满是鲜血的大海。 “重修丹炉,提升十倍成功率?”陆炳喃喃自语,随即猛地将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好一个顾尘!好一个釜底抽薪!” 他终于明白了。 顾尘根本没把自己当阶下囚! 他是在用皇帝最在乎的长生大业,当成自己的晋身之阶!他是在用西苑,当他的新窑厂! “传我命令!”陆炳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去,把京城所有最好的火泥、焦炭、铜料,全都给我买下来,一两都不准流进西苑!” “我倒要看看,没有材料,他顾尘,拿什么来给圣上,修他的炉子!” 丹房里的事,一概不知 万寿宫的旨意,好比两道截然不同的令牌。 一道是递给陆炳的,上面写着“申斥”,实则是敲打。 另一道是套在顾尘脖子上的,上面写着“赏赐”,实则是枷锁。 消息传出西苑,传入陆炳的耳中,他摔碎了心爱的茶杯,却也压下了心头的杀意。 进了西苑,就是进了皇帝的笼子。这只咬人的疯狗,再也掀不起风浪。 他有的是时间和法子,让这小子无声无息地烂在丹炉的灰烬里。 而消息传回紫宸丹房,邵真人的腰杆,又重新挺直了。 “顾尘,你听到了吗?”邵真人手持拂尘,站在院中,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圣上让你当火工道人,是让你侍奉丹炉,不是让你在这里指手画脚!你那套窑工的歪理邪说,收起来吧!” 他身后的小道童和几个管事的太监,看向顾尘的眼神,也从刚才的惊疑,变成了赤裸裸的鄙夷和怜悯。 一个被圈禁的囚徒,还敢口出狂言,简直是自寻死路。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色煞白。 “真,真人,不好了!” “何事惊慌?”邵真人不满地呵斥。 “外面,外面所有卖火泥和焦炭的铺子,都说没货了!”小太监喘着粗气,“我问了几家,他们都说,被,被锦衣卫的人,全包了!” 轰! 这个消息,好比一盆冰水,浇在了邵真人的天灵盖上。 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没有火泥,丹炉的裂缝怎么补?没有上好的焦炭,这炉火怎么烧? 皇帝的丹药要是断了供,他邵真人就是第一个被问罪的! 陆炳这一手,打的是顾尘,疼的却是他邵真人!他这是要借着整治顾尘的由头,把他这个西苑的红人,也一并往死里整! “这,这可如何是好!”邵真人彻底乱了方寸,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从对顾尘的嘲讽,转为了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慌。 所有人都明白,他们这条船,要沉了。 只有顾尘,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他走到那座裂开的丹炉前,伸手,从怀中掏出那只天青釉葵口笔洗。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将那只价值千金的笔洗,轻轻放在了丹炉前的石阶上。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那个管事的太监头子,一个约莫四十岁,面白无须,神情阴鸷的男人。 此人名叫冯保,是西苑丹房的总管太监,黄锦的远房亲戚,平日里专管后勤杂务,为人最是贪婪务实。 “冯公公。”顾尘开口了。 冯保眼皮一抬,没好气地道:“叫咱家作甚?咱家可没本事给你变出火泥来!” “火泥,不必向外求。”顾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西苑之内,就有。” 冯保一愣:“胡说八道!西苑之内,哪来的火泥?” “西苑北角,有一处废弃的荷花池,百年来淤积的池底泥,挖出来,用活水反复淘洗,滤去杂质,便是上等的黏土。西苑东墙,有三十年前倒塌的旧宫墙,取其砖石,碾成粉末,掺入黏土之中,便是最好的耐火材料。” 顾尘的话,清晰而有条理,不像是一个窑工,倒像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工部官员。 冯保和邵真人都听傻了。 他们在这西苑待了半辈子,竟不知脚下踩的土地,墙角的砖石,还能有这等用处。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冯保回过神来,冷笑道,“谁给你人手去挖?谁给你胆子去拆墙?咱家可担不起这个罪责。” “公公不必担责。”顾尘微微一笑,“只需公公行个方便,将这几日丹房的采买清单,稍作修改。再将夜间巡查的岗哨,往南挪动十丈。剩下的事,我来办。” “你?”冯保嗤笑一声,“就凭你一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顾尘便将那只天青釉笔洗,往前推了寸许。 月光下,那抹温润如玉的颜色,仿若活了过来,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冯保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他认得这东西。 今日在知味轩,引得满城权贵疯狂,连裕王府都亲自下场争夺的神物! 就这么一件,拿到外面,黑市里至少能换三千两现银! 顾尘没有说送,也没有说给。 他只是把它放在那里,然后看着冯保,一字一句地说道: “事成之后,剩下的八件,我与公公,二一添作五。” 静。 死一般的寂静。 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邵真人和小道童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八件! 四件天青釉! 那是什么概念?那是足以在京城最好的地段,买下一座五进大宅子的泼天财富! 冯保的心脏,好比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狂跳不止。 他死死盯着顾尘,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可顾尘的脸,平静得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这不是玩笑,这是一个魔鬼的契约。 一边,是陆炳的雷霆之怒,得罪了,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另一边,是足以让他一步登天,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巨额财富。 冯保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在这宫里,当牛做马二十年,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是什么? 不是忠心,是审时度势,是心狠手辣。 他猛地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咱家只是个管杂务的,丹房里的事,一概不知。”冯保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小太监们,冷冷地说道,“从今夜起,紫宸丹房,由顾道人全权接管。任何人,不得有误!” 说完,他看都不看邵真人那张铁青的脸,一甩袖子,快步走出了院子。 为我大明,在这西苑之内…… 经过那只笔洗时,他的脚步顿了顿,袖子一卷,石阶上的那抹天青色,便消失不见。 交易,达成。 邵真人看着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尘:“你,你们,是要造反吗?” 顾尘根本不理他,而是对着院中那些已经彻底看傻了的道童和太监,朗声说道: “想活命的,都听我的。今晚,我们自己动手,修炉子!” 夜,深了。 陆炳的眼线,早已撤去。 在他看来,被断了粮草的顾尘,已是瓮中之鳖,不足为虑。 可他万万想不到,就在这片被他认为是死地的西苑之内,一场惊天动地的工程,正悄然上演。 紫宸丹房的院墙之后,十几个太监和道童,在顾尘的指挥下,脱去了碍事的道袍,赤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 他们有的在北角的荷花池里挖泥,有的在东墙根下砸砖,还有的,在院子里和泥,脱坯。 顾尘,就是他们的总工头。 他没有亲自动手,只是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一个个精准的图样。 “风道要加宽三寸,做成回旋式,让热力能循环往复,而不是一股脑地冲出去。” “炉膛要用新制的耐火砖,砌成拱形,这样才能受力均匀,不易崩塌。” “还有,在这里,这里,和这里,给我留出三个测温孔。我要随时知道炉内不同位置的温度。” 他的每一句指令,都清晰明确。 那些平日里只会烧火念经的道童太监,此刻在他的调度下,竟好比一支训练有素的工兵。 邵真人被晾在一旁看着自己熟悉的院子,被改得面目全非看着那些原本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手下,此刻都围着顾尘团团转,他气得几欲吐血却又不敢发作。 因为他知道现在谁也救不了他,除了这个被他视为眼中钉的少年。 三天三夜。 整整三天三夜紫宸丹房的灯火,彻夜未熄。 当第四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这座院子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杰作。 那座原本裂开的紫铜丹炉已经被拆解。 眼前是一座全新的造型奇特的炉子。 它不再是传统的八卦形而是更接近于一个圆柱体,通体用一种灰白色的新砖砌成外面用铁条箍得严严实实。 它看上去,不再像一座仙气飘飘的丹炉,反而更像一座…… 一座蓄势待发的巨炮!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邵真人看着这座丑陋的“怪物”,喃喃自语。 顾尘拍了拍手上的泥灰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这,才叫炉子。”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而是对着冯保,沉声下令。 “公公,可以去请圣上驾临了。” “现在?”冯保大吃一惊,“这炉子还没干透连火都没生,请圣上来看什么?” “看点火。”顾尘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我要让圣上亲眼看看,这第一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冯保虽然满心疑虑,但见顾尘胸有成竹,加上那四件天青釉的诱惑,他还是硬着头皮亲自往万寿宫去了。 半个时辰后,嘉靖皇帝的御驾,竟然真的来了。 随行的,还有陆炳,和刚刚从朝会上下来的次辅,徐阶。 他们都想看看,这个被困在西苑的少年,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当他们走进紫宸丹房,看到那座造型怪异的“新丹炉”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顾尘,这就是你说的重修丹炉?”嘉靖皇帝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回圣上,正是。”顾尘躬身道,“旧炉已毁,新炉当立。此炉,草民取名为‘乾坤造化炉’!” “好大的口气。”陆炳在一旁冷笑出声,“本官倒要看看,你这所谓的乾坤造化炉,如何造化!” “请圣上,移驾高台。”顾尘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跟着他登上了丹房旁边的一座高台,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炉子的全貌。 顾尘没有立刻点火。 他走到炉子前从旁边的一个木桶里,舀起一瓢黑乎乎粘稠如油的液体,猛地泼进了炉膛下的添柴口。 一股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那是什么?”嘉靖皇帝皱了皱眉。 “回圣上是猛火油。”顾尘高声回答。 猛火油! 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那是军中才有的攻城利器,一点就着火势凶猛极难扑灭。 这小子他要干什么?他要把丹房给烧了吗?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顾尘从怀中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张弓却只有巴掌大小。 弓弦上搭着一支小小的火箭。 他将火箭的箭头,对准了炉口。 然后,他对着高台上的嘉靖皇帝,猛地跪下,声如洪钟。 “圣上!炼丹之道,亦如治国之道!需有雷霆手段,方显无上威严!” “今日,草民顾尘,不点火,不烧丹!” “草民要为圣上,为我大明,在这西苑之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闪烁着一种让陆炳都感到心惊的狂热。 “开!窑!” 话音未落,他猛地松手! “嗖!” 那支小小的火箭,带着一缕青烟,好比一道流星,精准无比地射进了炉膛! 下一刻。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整个乾坤造化炉,猛地一震! 一股沛然无匹的赤红色烈焰,好比一条咆哮的火龙,从炉口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灼热的气浪,席卷了整个院子,冲得高台上的众人,几乎站立不稳!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仿若天崩地裂的一幕,骇得面无人色。 他们看到的不是点火,不是炼丹。 他们看到的,是一座火山,在紫禁城的心脏,猛然喷发! 烈焰如龙,咆哮九天。 整个紫宸丹房,在这一瞬间,好比成了一座喷发的火山。 灼热的气浪,将高台之上所有人的衣袍都吹得猎猎作响,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照着那片骇人的赤红。 邵真人和冯保等人,更是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三魂不见了七魄。 疯了! “爹,京城风大,速来。” 这个叫顾尘的小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竟然敢在天子御前,在西苑禁地,玩这种足以夷平整个院子的火戏! “护驾!”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陆炳! 他那张刚毅的面庞,因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他猛地跨前一步,挡在嘉靖皇帝身前,腰间的绣春刀锵然出鞘半寸,对着台下的锦衣卫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 “此子疯魔,图谋不轨!给本官将他当场射杀!” 一声令下,埋伏在四周的数十名锦衣卫大内高手,好比鬼魅一般现身,手中的弓弩齐齐举起,冰冷的箭头,在火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瞬间锁定了院子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 杀气,好比实质,将整个丹房的空气都凝固了。 只要陆炳再一声令下,顾尘就会在顷刻之间,被射成一个血肉模糊的刺猬。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嘉靖皇帝,缓缓地抬起了手。 他轻轻拨开挡在身前的陆炳,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甚至没有愤怒。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映着那道冲天的火光,竟是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痴迷的兴奋。 “慢着。” 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好比天宪,让所有锦衣卫举起的弓弩,都凝固在了半空。 他一步步走到高台的边缘,任由那灼热的气浪吹拂着他宽大的道袍,俯视着下方那个在烈焰中好比神魔的身影。 “顾尘,这就是你的乾坤造化?朕看,倒像是地狱开了门。” 顾尘依旧跪在地上,面对那滔天的烈焰,面对头顶皇帝的审视,面对四周致命的箭矢,他的身形,稳如磐石。 “回圣上!” 他抬起头,声音在烈焰的咆哮声中,竟是丝毫不弱。 “此非地狱之火,乃是纯阳真火!” “炼制仙丹,如同淬炼真金。旧炉之火,温吞如水,是妇人之仁,只能炼出些凡夫俗子的丹药。唯有此等雷霆之威,方能涤荡凡尘,炼出真正的,给真龙天子服用的九转金丹!” 他一番话,把这骇人的景象,说成了炼制顶级仙丹的必要步骤。 陆炳气得肺都要炸了:“一派胡言!妖言惑众!圣上,切莫听他狡辩!” 顾尘却根本不理他,他猛地站起身,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竟是朝着那座仿佛随时都会爆炸的“乾坤造化炉”,大步走去。 “圣上请看!” 他走到炉前,在那滚滚热浪之中,猛地扳动了炉壁上一个不起眼的铁制拉杆。 “轰——” 随着一阵沉闷的机括声响,炉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奇迹发生了。 那道原本冲天而起,好比巨龙咆哮的赤红色烈焰,竟是在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火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狂暴的赤红,转为明亮的金黄,再转为炽烈的纯白! 咆哮声消失了。 被取代的是从三个新开的测温孔中,喷射出的三股稳定而纯净的白色火苗,好比三支永不熄灭的莲花宝灯。 整个丹房的温度,似乎在瞬间又拔高了数倍,空气都被灼烤得扭曲,却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种狂暴失控的感觉。 从天崩地裂,到掌控由心,只在顾尘扳动一个拉杆的瞬间。 静。 高台之上,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震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刚才的烈焰喷发是惊吓,那现在的精准操控,就是神迹! 陆炳那句“妖言惑众”,还挂在嘴边,却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难看到了极点。 徐阶那双素来微眯的眼睛,此刻也完全睁开,他看着顾尘的背影,眼神之中,充满了深不见底的震撼。 这哪里是一个窑工之子,这分明是一个将人心和格物之道,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妖孽! “哈哈哈哈……” 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声,打破了死寂。 嘉靖皇帝,仰天大笑。 他指着那三朵纯白色的火莲,指着那个站在炉前,身形笔挺的少年,眼中满是赞赏和狂热。 “好!好一个纯阳真火!好一个乾坤造化炉!” “陆炳,你刚才说他要行刺?朕看,是你眼界窄了,见识浅了!”皇帝笑声一收,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向陆炳,“锦衣卫的眼睛,是为朕看清天下,不是让你被凡夫俗子的见识蒙蔽!退下!” “臣……遵旨。” 陆炳的牙,几乎咬碎。他缓缓地将绣春刀插回鞘中,垂首退到一旁。 他知道,自己今天,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非但没能弄死顾尘,反而亲手将他,送上了青云之路。 “赏!”嘉靖皇帝一挥道袍,意气风发,“顾尘,你烧炉有功,献法有道。从今日起,你便不是什么火工道人了。” “朕封你为,紫宸殿奉御,官居正六品。总领西苑丹房一切事宜。邵元节,冯保,皆听你调遣!” “另,赐你宫内行走,可见朕不跪!” 轰! 这道旨意,无异于又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 正六品奉御! 总领丹房! 见君不跪! 这是何等的恩宠! 邵真人脚一软,直接瘫了。他从西苑真人,变成了顾尘的手下。 冯保则是心中狂喜,他知道,自己赌对了!他抱上的,不是一根大腿,而是一条即将化龙的金龙! “臣,顾尘,叩谢圣恩!” 顾尘转身,对着嘉靖皇帝,深深一拜。 从草民到臣,从阶下囚到天子近臣,他只用了三天时间。 徐阶抚着长须,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笑道:“圣上圣明,发掘贤才。此子之法,虽惊世骇俗,却暗合大道至简,以力证道之理。有此神炉,圣上长生大业,指日可待。诚为我大明之幸事!” 他这番话,既捧了皇帝,又给顾尘的“离经叛道”,盖上了一个“大道至简”的合理戳印,彻底堵死了旁人攻讦的嘴。 嘉靖皇帝龙颜大悦,又勉励了几句,便心满意足地摆驾回宫。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乾坤造化炉”,能炼出何等神丹。 皇帝一走,高台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陆炳缓缓走到顾尘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好比鹰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化不开的,冰冷的杀意。 他知道,在西苑,他动不了顾尘了。 可顾尘,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西苑。 “顾奉御,恭喜了。”陆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好比淬了毒的冰碴。 “陆大人,同喜。”顾尘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森然,“圣上不日将得神丹,我大明江山永固,难道不是我等臣子,共同的喜事吗?” 他把“臣子”两个字,咬得极重。 陆炳的面皮,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猛一甩袖,带着一众锦衣卫,头也不回地离去。 看着陆炳离去的背影,徐阶走到顾尘身边,低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顾奉御,你今日风头太盛,往后的路,怕是不好走。” “多谢阁老提点。”顾尘拱手道,“不过,风若足够大,未必不能将整片林子,都连根拔起。” 徐阶瞳孔一缩,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忌惮。 这小子的野心,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徐阶没再多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转身离去。 整个院子,终于安静了下来。 冯保和邵真人,一前一后地凑了过来,那态度,与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顾,顾奉御,”冯保搓着手,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您看,接下来,咱们该干点什么?您尽管吩咐!” 邵真人也是一脸的惶恐,躬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顾尘看了他二人一眼,淡淡地说道:“炉子有了,该准备药材了。另外,我需要几样东西。” “您说,您说!奴婢这就去办!”冯保连忙道。 “我需要最好的宣纸,最好的徽墨。”顾尘说道,“还有,派人去应天府,八百里加急,将我父亲顾庭兰,亲手写的所有关于制瓷烧窑的手札,全部送来。” 冯保一愣,有些不解:“顾奉御,您要这些文房之物和烧窑的书做什么?” “炼丹。”顾尘吐出两个字。 他转过身,看着那座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乾坤造化炉,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 “真正的仙丹,不是靠药材堆出来的。” “是靠最精准的配方,最完美的火候,和最精确的计算,烧出来的。” 冯保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敢再问,只得连声应下,匆匆去安排了。 顾尘知道,他赢了这一局,但陆炳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现在身在西苑,好比有了一座坚固的堡垒,可他的根,他的家人,还在应天府,还暴露在陆炳的屠刀之下。 他必须尽快,将父亲接到京城,将顾家这块唯一的软肋,保护起来。 而他要那些手札,不仅仅是为了亲情。 更是因为他知道,他父亲穷尽一生心血记录下的那些数据,那些对温度、材料、配比的极致追求,才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 那里面,藏着能真正改变大明的力量。 北镇抚司,锦衣卫诏狱。 这里是整个大明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常年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和腐朽混合的味道。 陆炳坐在堂上的虎皮大椅上,面沉如水。 堂下,跪着一众锦衣卫的指挥佥事和千户。 整个大堂之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个十六岁的窑工之子,在应天府,把织造府的脸,打成了猪头。到了京城,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你们锦衣卫的脸,踩在了脚下。” 陆炳的声音不大,却好比寒冬腊月的冰水,浇在每个人的心头。 “现在,他成了圣上眼前的红人,官居六品,见君不跪。”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密报,轻轻地敲着桌面。 “而你们,这群号称能让石头开口,能让死人说话的缇骑,却连他是怎么在西苑里,无中生有,造出那座妖炉的,都查不出来。” “一群废物。” 堂下众人,头埋得更低了,大气都不敢出。 “大人息怒。”一名千户壮着胆子开口,“西苑是禁地,我们的人,实在安插不进去。那冯保又是个见钱眼开的滑头,如今怕是早就被那顾尘收买了。” “收买?”陆炳冷笑一声,“咱家倒要看看,是顾尘的银子硬,还是我锦衣卫的刀子硬!” 他站起身,走到那名千户面前,声音陡然转厉。 “在京城动他,是下策。会脏了圣上的眼,也会让徐阶那只老狐狸,抓住把柄。” 他缓缓地踱步,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众人的心脏上。 “打蛇,要打七寸。釜底抽薪,才是上策。”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后落在一个身材瘦小,眼神阴鸷,好比一头鬣狗的男人身上。 “骆安。” “卑职在。”那名叫骆安的千户,连忙应声。 “你即刻带一队好手,去应天府。” 陆炳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顾尘在京城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他不是成了圣眷正浓的顾奉御吗?” “那他爹,顾庭兰,就该替他,在这江南道上,好好地给咱家,把这地,扫干净了。” 陆炳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咱家听说,江南的丝绸,最近涨价涨得厉害。织造府亏空巨大,圣上很不高兴。这总得有个人,来担这个罪责吧?” “去,给顾庭兰,安一个‘私通倭寇,哄抬丝价,意图扰乱江南经济,动摇国本’的罪名。” 骆安的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他狞笑道:“大人英明!此罪,足以让他顾家,满门抄斩!” “不。”陆炳摇了摇头,“不杀他。” “杀了他,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顾尘了。” 用来拿捏儿子的工具! 应天府,德顺窑。 七日的光景,好比一场大梦。 顾庭兰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手里捧着一只新沏的茶碗,茶是顶级的雨前龙井,钱通亲自送来的。他看着窑厂里来来往往,忙着清点打包,准备北上投奔儿子的伙计们,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舒坦过。 京城的消息,早就通过钱通的渠道传了回来。 他儿子顾尘,没死。 不但没死,还在天子脚下,紫禁城里,混成了官。 正六品的奉御,总领西苑丹房,见君不跪。 顾庭兰每念叨一遍这几个词,就忍不住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得意。他这辈子最骄傲的,是自己的一双手,能烧出绝世的天青釉。可现在,他觉得最骄傲的,是他生了个好儿子。 那个曾经让他觉得“不务正业”、“满脑子歪门邪道”的儿子,用他看不懂的法子,把顾家从上吊的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还拽上了青云路。 “爹,京城风大,速来。” 他摩挲着儿子派人送回来的亲笔信,信纸上的墨迹,他觉得比任何釉色都好看。 “风大好啊,风大,才好扬帆!”顾庭兰喝了口茶,只觉得浑身通泰。 他已经想好了,到了京城,他就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去,就帮着儿子研究那劳什子丹炉。他要把毕生所学都用上,给儿子当最坚实的后盾。至于那些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就全交给那个鬼精鬼精的儿子去折腾吧。 就在他畅想未来之时,德顺窑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砰!” 一声巨响,惊得满院的伙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顾庭兰的眉头猛地一皱。 只见数十名身穿黑色劲装,腰佩绣春刀的汉子,好比一群闯入羊圈的饿狼,瞬间堵死了窑厂所有的出口。他们面无表情,眼神森冷,身上那股子血腥和煞气,熏得人胆寒。 为首的,正是锦衣卫千户,骆安。 他手里没有拿刀,只拿着一张盖着北镇抚司大印的拘捕令,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哪个是顾庭兰?”骆安的声音,好比两块破瓦在摩擦,又干又刺耳。 钱通正在一旁帮忙张罗,一见这阵仗,魂都吓飞了半边。他认得这身衣服,更认得这股子味道。这是京城来的锦衣卫! 他想上前说几句场面话,却被骆安一个眼神,吓得腿肚子发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庭兰站起身,他虽不懂官场,却也不是傻子。这阵仗,是来者不善。 “我就是。”他沉声应道。 “好。”骆安嘴角一咧,露出一个残忍的笑,“顾庭兰,你可知罪?” “我何罪之有?”顾庭兰梗着脖子。他自认一生坦荡,除了脾气差点,没做过任何亏心事。 “何罪之有?”骆安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将手里的拘捕令,在顾庭兰面前一晃,“有人举报,你德顺窑,私通倭寇,倒卖丝绸,囤积居奇,意图扰乱江南经济,动摇国本!” 这个罪名一出口,整个院子,瞬间死寂。 所有伙计,包括钱通在内,都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顾庭兰。 私通倭寇?动摇国本? 这罪名,别说是一个小小的窑工,就是应天府的知府,都担不起!这是要满门抄斩,诛九族的大罪! “你血口喷人!”顾庭兰气得浑身发抖,“我顾家三代烧窑,从不碰一丝一毫的丝绸生意!更别说那杀千刀的倭寇!” “我们不看你说什么,我们只看证据。”骆安一挥手,“给我搜!” 数十名锦衣卫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进去,翻箱倒柜,砸墙撬地,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原本整洁的窑厂,就被砸得一片狼藉。 很快,一名锦衣卫从顾庭兰的卧房里,捧着一个木匣子快步跑了出来。 “大人,找到了!” 骆安接过木匣,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打开。 匣子里,没有金银,没有丝绸。 只有厚厚一摞来自东瀛的账本,和一把寒光闪闪的倭刀。 铁证如山! 顾庭兰看着那把倭刀,整个人都懵了。他一辈子只摸过瓷坯和窑火,何曾见过这种杀人的凶器! “不,这不是我的东西!”他嘶声辩解,声音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骆安根本不听,他拿起那把倭刀,在手里掂了掂,狞笑道:“顾庭兰,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庭兰死死盯着那把刀,他不懂政治,不懂栽赃,但他懂材料,懂工艺。他看着那刀柄上的缠绳,看着那刀鞘上的劣质涂漆,一种属于顶尖匠人的直觉,让他脱口而出。 “这刀是假的!” “你说什么?”骆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说这刀是假的!”顾庭兰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指着那把刀,眼神里是匠人对自己专业领域不容侵犯的愤怒,“倭刀锻造千锤百炼,钢色纯正刃口必有烧刃纹。你这把刀钢色驳杂,刃口平直,分明就是乡下铁匠铺里打出来糊弄外行的破烂货!还有这刀柄鲛鱼皮包裹粗糙不堪缠绳松散,你拿这种东西来污蔑我?你们锦衣卫就是这么办案的吗!” 他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技术性的细节,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骆安的面皮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老东西死到临头,不求饶不喊冤,反而跟自己讨论起刀的真假来了!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老东西好像还说对了! 这刀确实是他们为了省事,在京城随便找个铺子买来充数的。 “巧舌如簧!”骆安恼羞成怒,猛地一脚踹在顾庭兰的膝盖上。 顾庭兰猝不及防,惨叫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 “嘴硬是吧?到了北镇抚司的诏狱,咱家有的是法子,让你这身硬骨头,变成一滩烂泥!”骆安收起“证据”,对着手下喝道,“锁了,带走!德顺窑上下,一个不留!” 冰冷的镣铐,锁住了顾庭兰的双手。 他被两个锦衣卫粗暴地架起来,往外拖去。他回头看着自己一生心血所在的窑厂,看着那些被吓得瘫软在地的伙计,看着钱通那张绝望的脸,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 他明白了。 这不是冲着他来的。 这是冲着他那个在京城,刚刚冒头的儿子来的! 他成了儿子的软肋,成了敌人用来拿捏儿子的工具! 彻底撕碎踩进泥里! “尘儿……”顾庭兰喃喃自语,心中第一次涌起无尽的悔恨。他恨自己没用,恨自己一辈子清高,到头来,却要成为儿子的累赘。 就在顾庭兰被拖出大门的那一刻。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快马在德顺窑门口猛地停下。 马背上的心腹太监,翻身下马,一眼就看到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他脸色剧变,也顾不上喘气,从怀里掏出那份盖着司礼监大印的文书和顾尘的亲笔信,用尽全身力气,尖声高呼。 “圣上有旨!司礼监行文!调应天府匠人顾庭兰,即刻进京,入西苑丹房听用!任何人不得阻拦!” 这声音,好比一道旱天惊雷,在德顺窑门口炸响。 正准备押着人离开的骆安,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那名太监,还有他手中那份明黄色的文书。 顾庭S兰被架在中间,他看着那名太监,看着他手中的信,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出两行热泪。 他儿子的信,到了。 可锦衣卫的刀,也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边,是代表着圣上恩宠的司礼监文书。 另一边,是代表着生杀予夺的北镇抚司拘捕令。 两道来自京城的命令,在应天府的这个小小的窑厂门口,轰然对撞。 骆安看着那名太监,太监也看着骆安,两个人的眼神,都像要吃人。 整个街面,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荒诞而又致命的一幕。 他们知道,这已经不是两道命令的对决。 这是远在京城的两股滔天势力,在他们这些小人物的头顶上,第一次,赤裸裸地,亮出了獠牙。 德顺窑门前,空气死寂得好比凝固的猪油。 一边是黑衣佩刀,杀气腾腾的锦衣卫。 另一边是手持黄绫,代表着内宫威严的司礼监太监。 一个要抓人下狱,一个要宣人上京。 就像两头在独木桥上相遇的猛虎,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骆安的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死死盯着那名太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宫里的公公,咱家是奉北镇抚司之命,捉拿通倭的钦犯。人证物证俱在,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你这道调令,怕是要等一等了。” 他把“钦犯”两个字,咬得极重。 锦衣卫办案,向来有先斩后奏之权。即便对方是司礼监的人,只要他占住了“国贼”这个理,他就敢硬顶。 “等?”那太监的嗓子又尖又细,却带着一股子无法撼动的冷意,“骆千户,你是在跟咱家说笑吗?咱家奉的是顾奉御的令,办的是圣上的差!这顾庭兰,是要进西苑丹房,为圣上的长生大业出力的。你耽误一刻,就是耽误圣上一刻的仙缘!这个罪责,你担得起?还是你背后的陆大人,担得起?” 他直接把皇帝和长生大业两座大山给搬了出来。 骆安的眼角猛地一抽。 他可以不把顾尘放在眼里,但他不能不把嘉靖皇帝的脸面放在眼里。 这老东西是块烫手的山芋,今天怕是带不回应天府的大牢了。 可就这么放了,他回去没法跟陆炳交代。 骆安眼珠一转,脸上忽然浮起一抹狞笑。 “好,好,好。既然是为圣上办事,咱家自然不敢阻拦。”他话锋一转,变得异常“通情达理”,“不过,这顾庭兰身负通倭重罪,案情重大,绝不能让他一人上路。万一中途畏罪潜逃,谁来负责?” 他指着被锁住的顾庭兰,对着那太监阴恻恻地笑道:“这样吧。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咱家,亲自押送这位顾老先生,上京!” 那太监的脸色,瞬间变了。 钱通在一旁听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押送? 这哪里是押送,这分明是把应天府的大牢,搬到了去京城的路上!从应天府到京城,水路千里,这老骨头落到锦衣卫手里,还有活路吗?不死也要被扒掉三层皮! 好毒的计! 太监还想争辩,骆安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此事就这么定了!”骆安一挥手,对着手下喝道,“去,把给钦犯准备的囚车推过来!咱家要让这应天府的百姓都看看,即便是有功之臣,一旦通倭叛国,是何等下场!” 囚车! 那是一种只给重刑犯准备的,四面透风的木笼子。 顾庭兰听到这两个字,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一生清高,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如何受得了这等奇耻大辱。 “你们……”他气得浑身发抖,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厥过去。 锦衣卫的动作极快,不过片刻,一辆散发着霉味的囚车就被推了过来。 骆安亲自上前,一把将顾庭兰推搡了进去,然后“哐当”一声,锁上了大锁。 他转头,对着那名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的太监,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公公,请吧。咱们,即刻上路,绝不耽误圣上的大事。” 那太监气得嘴唇哆嗦,却也无可奈何。锦衣卫拿住了罪名,要“押送”人犯,他一个传旨的太监,根本无权干涉。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庭兰被关进囚笼,心中只盼着这老东西能活着到京城。 “走!” 骆安一声令下,锦衣卫的队伍,就这么押着一辆囚车,大摇大摆地穿过应天府的街市,朝着北上的官道码头走去。 消息,好像一阵风,瞬间传遍了整个应天府。 “听说了吗?德顺窑的顾庭兰,通倭被抓了!” “就是那个烧出天青釉,儿子在京城当了大官的顾庭兰?” “可不是嘛!我亲眼见了,被关在囚车里,跟游街示众似的,惨呐!” “他儿子不是圣上眼前的红人吗?怎么连自己的爹都保不住?” “红人?哼,在锦衣卫陆阎王面前,什么红人都是白搭!这下,顾家算是彻底完了!” 流言蜚语,好比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地割在顾家的名声上。 钱通站在德顺窑门口,看着那远去的囚车,只觉得手脚冰凉。 这不是冲着顾庭兰去的。 这是陆炳在京城,隔着千里之遥,对顾尘下的战书! 他要把顾家的脸面,在江南这片土地上,彻底撕碎踩进泥里! 十大罪状! “不行,必须马上把消息传到京城!”钱通一咬牙转身就往知味轩跑去。 现在唯一能救顾家的只有顾尘自己了。 前往京城的官道上囚车颠簸。 顾庭兰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手脚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 秋日的阳光本该是暖的,照在他身上,却只剩下无尽的屈辱和冰冷。 骆安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囚车旁边,好似在欣赏一件珍奇的玩物。 “顾老先生感觉如何啊?”他嘴里叼着一根草棍满脸的戏谑,“您这一辈子,烧过不少宝贝吧?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被人当成宝贝,这么锁在笼子里供人观赏?” 顾庭兰闭着眼不发一言。 “不说话?好,有骨气!”骆安也不生气,他对着旁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名锦衣卫会意,从水囊里倒了些水,走到囚车前,故意将水慢慢地,倒在了干裂的黄土地上。 顾庭兰的嘴唇已经干得裂开了口子,他闻到了水的气味,喉头不自觉地耸动了一下。 “想喝吗?”骆安笑道,“求我啊。你跪下,给咱家磕个头,咱家就赏你一口。” 顾庭兰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火焰。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想起了儿子在应天府,面对肖文时的那份冷静。想起了儿子在京城,咆哮午门时的那份疯狂。 他忽然明白了。 骨气,不是梗着脖子去死。 真正的骨气,是活下去,是忍受所有的屈辱,然后用最狠的方式,把这一切,加倍地还回去! 他缓缓地,重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情绪,都压进了心底最深处。 他要活着,活着到京城,活着见到自己的儿子。 他不能成为儿子的累赘,他要成为儿子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骆安见他油盐不进,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他要的不是一个硬骨头,他要的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他要让顾尘知道,他爹在自己手里,过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骆安的眼神变得阴狠,“给我走快点!天黑之前,要是到不了下一个驿站,今天晚上,所有人,包括这位顾老先生在内,就都别吃饭了!” …… 京城,西苑,紫宸丹房。 乾坤造化炉内的纯阳真火,已经稳定地燃烧了五天五夜。 顾尘一身干净的奉御官服,站在炉前,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手札,那是他父亲顾庭兰一生心血的结晶,前日刚刚由冯保派人从应天府取来。 他的身旁,摆着一张巨大的桌案,上面铺着上好的宣纸,笔墨俱全。 冯保和邵真人,像两个听话的小厮,躬身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顾奉御,圣上那边已经催了三次了,问这第一炉‘九转纯阳丹’,何时能成?”冯保小心翼翼地问道。 顾尘没有抬头,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手札上。 那上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行行精准到枯燥的数据。 “开元二十三年,第七窑,松柴三千斤,风门开七分,烧足六个时辰,升温至‘纯青’,开窑,得青白瓷一百二十件,色泛黄,废。” “天顺二年,第三窑,改用木炭,风门开九分,烧足八个时……” 这些,在外人看来,是失败的记录。 但在顾尘眼里,这每一个字,都价值千金。 这是一个顶尖技术人员,用一生的时间,在和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进行对抗、调试、优化。 这套方法论,用在烧瓷上,可以烧出天青釉。 用在炼丹上,同样可以。 “火候,还是差了一点。”顾尘放下手札,走到一个测温孔前,仔细观察着里面火苗的颜色。 他转头,看向桌案上那张宣纸,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符号和数字,那是他根据父亲手札里的数据,结合这几天的观察,推演出的全新火候控制曲线。 “冯公公,”顾尘开口了,“传我的令,从即刻起,火工道人三班轮替,每半个时辰,记录一次三个测温孔的火色变化,以及对应的焦炭用量。数据但凡有半点差错,杖毙!” “是!”冯保连忙应下,他虽然听不懂,但顾尘身上那股子无法撼动的威严,让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就在这时,一名裕王府的侍卫,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焦急。 他快步走到顾尘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顾尘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但冯保却清楚地看到,顾尘握着毛笔的手,指节,一根根地捏得发白,那支上好的湖笔,竟在他的手中,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哀鸣。 当侍卫说完,退下之后。 顾尘缓缓地,将那支已经快要被捏断的毛笔,放回了笔架上。 他转过身,重新走向那座烈焰熊熊的乾坤造化炉。 “顾奉御,您这是?”冯保感觉气氛不对,小心地问了一句。 顾尘没有回答。 他走到炉前,猛地打开了炉子侧面的一个加料口。 一股灼热到几乎能将人融化的白光,瞬间喷涌而出。 在冯保和邵真人骇然的尖叫声中,顾尘竟然徒手,从旁边拿起一根用来拨弄焦炭的铁钎,直接伸进了那片白色的火海之中! “滋啦——” 不过眨眼的工夫,那根手臂粗的铁钎,前端竟被烧得通红,好比一块烧红的烙铁。 顾尘面无表情地,将那根烧红的铁钎,抽了出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头,看着那根散发着恐怖高温的铁钎,一字一句地,仿佛在对自己说话。 “陆炳,你喜欢用文火,慢慢地折磨人。” “可惜,我只喜欢玩这个。”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冯保,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好比万年玄冰的森然。 “冯公公。” “奴,奴婢在!”冯保吓得魂不附体。 “传话给裕王,还有徐阁老。” 顾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告诉他们,三日之后,我要开炉献丹。” “另外,帮我准备一份奏疏。我要参他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十大罪状!” 在此等候多时了 冯保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以为顾尘会求饶,会想办法去救他爹。 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要在这西苑之内,用一封奏疏,对那个权倾朝野的活阎王,发起一场不死不休的,正面冲锋! “他不是想让我爹,死在去京城的路上吗?” 顾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点的弧度。 “那我就让这条路,变成他的催命符!” “我要让整条大运河,都为我爹开道!” 冯保的腿肚子,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参陆炳?十大罪状? 这顾奉御不是疯了,是压根就没想过要活。 “奉,奉御大人,”冯保的舌头打了结,声音好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您,您三思啊!陆大人他,他可是……” “他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是严阁老的义子,是圣上最锋利的一把刀。”顾尘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转过身,重新拿起那本写满了精准数据的父亲手札,轻轻抚摸着粗糙的纸面。 “冯公公,你以为我现在低头,去求他,他就会放了我爹吗?” “他不会。” “他只会像戏耍一只老鼠一样,慢慢地,一点点地,把我爹折磨致死。然后,再把所有的罪名,都扣到我爹的头上,最后,再来收拾我。” “到了那个时候,我顾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顾尘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冯保听得后背发凉。 他这才明白,顾尘的疯狂之下,是何等清晰和冰冷的算计。 这根本不是意气用事的自杀式攻击。 这是在绝境之中,用最刚烈,最决绝的方式,发起的反攻! “去吧。”顾尘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挥了挥手,示意冯保退下。 冯保看着那座熊熊燃烧的乾坤造化炉,又看了看顾尘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他猛地一咬牙,转身跑了出去。 赌了! 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消息,好比两道暗流,在京城的水面之下,飞速涌动。 一份,送进了裕王府。 裕王朱载坖听完李芳的禀报,捏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了许久。 “本王,还是小看他了。”朱载坖的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苦笑,“本王以为他是一把快刀,却没想到,他是一柄不惜玉石俱焚的双刃剑。” “王爷,那我们……”李芳有些迟疑。 “帮他。”朱载坖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陆炳的刀,已经架在了本王的脖子上。顾尘这把剑,虽然险,却也是唯一能替本王,挡开这一刀的利器。去,告诉徐阁老,让他准备好,三日之后,朝堂之上,要变天了。” 另一份奏疏的草稿,则被冯保,悄悄地送到了陆炳的案头。 北镇抚司,灯火通明。 陆炳看着那份由顾尘亲笔写下的,罗列着自己“十大罪状”的奏疏,他没有愤怒,反而笑了。 “贪墨军饷,构陷忠良,结党营私,欺君罔上……”陆炳一条条地念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也越来越冷,“好,写得好啊。本官都不知道,自己原来犯下了如此多的滔天大罪。” 堂下的锦衣卫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知道,指挥使大人笑得越开心,就意味着,他心里的杀意,越浓烈。 “他以为,凭着一纸空文,就能扳倒我?”陆炳将那份奏疏,凑到烛火前,看着它一点点地化为灰烬,“他以为,裕王和徐阶,会为了他一个无根无凭的匠人,跟我们严党,彻底撕破脸皮?” “天真。” 陆炳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西苑的方向,眼中满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传我命令,让骆安,加快速度。” “我不管他用什么法子,三天之内,必须把顾庭兰的囚车,押到通州码头!” “我要让京城里所有的人都看看,他顾尘的奏疏还没递上去,他那个通倭的爹,就已经跪在了京城的城门外!” “我倒要看看,到了那个时候,是一个罪囚的儿子说的话可信,还是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话,更有分量!” …… 大运河,官船之上。 押送顾庭兰的队伍,好比催命的急脚鬼,日夜兼程。 顾庭兰蜷缩在囚车里,已经两天没有合眼。 他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睡。 每当他困意上涌,骆安手下的那些锦衣卫,就会用各种法子“惊醒”他。 有时候,是一瓢冰冷的河水。 有时候,是囚车猛烈的晃动。 更有甚者,会用点燃的草绳,从囚笼的缝隙里,伸进来烫他的脚底。 他们不打他,不骂他,只是用这种不见血的法子,一点点地摧残着他的意志和身体。 他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好似一具随时都会散架的枯骨。 随行的那名司礼监太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毫无办法。 骆安坐在船头喝着小酒,听着手下人的汇报心情舒畅到了极点。 “大人,照这个速度,后天一早咱们就能到通州了。”一名心腹谄媚地笑道。 “好。”骆安满意地点点头,“告诉弟兄们加把劲。等到了京城咱家重重有赏!” 他仿佛已经看到顾尘跪在自己面前,磕头求饶的凄惨模样。 可就在他的船队行至山东临清地界时。 异变陡生。 前方宽阔的河道上突然出现了数十艘巨大的漕运官船,它们一字排开好比一座水上长城,将整条运河堵得严严实实。 每一艘船的船头都站着一名身穿官服的官员,他们神情肃穆面沉如水。 而在这些官船之后是上百艘来自江南各地的商船,桅杆上挂着“沈”、“范”、“陈”等各大商号的旗帜。 骆安的船队被迫停了下来。 “前面怎么回事?谁敢拦我锦衣卫的船!”骆安一把摔了酒杯怒气冲冲地走到船头。 只见一艘小船从对面的船阵中缓缓驶来。 船上站着的是一个身穿七品漕运司官服的中年官员。 那官员对着骆安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敢问可是押送顾庭兰老先生的骆安,骆大人?” “正是本官!”骆安不耐烦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拥堵河道耽误本官公务!” “骆大人息怒。”那漕运官微微一笑,“下官乃临清漕运分司主簿,奉了漕运总督之命在此等候多时了。” 不清东南西北,自顾不暇! “漕运总督?”骆安一愣。 “正是。”那官员朗声道,“总督大人听闻,当今圣上亲点的贡瓷巧匠顾庭兰老先生,途径我山东地界。总督大人说了,此等为国之栋梁,岂能受囚车之辱?此乃我山东文武,我大明官场的奇耻大辱!”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对着身后那连绵不绝的船队,振臂一呼。 “我等在此,不为别的,只为替顾老先生,鸣不平!” “请大人开锁,放顾老先生出笼!我等愿以官船开道,以万帆相送!护送顾老先生,体体面面地上京!” “护送顾老先生,体面进京!” “护送顾老先生,体面进京!” 身后那上百艘官船、商船之上,数千人齐声高呼,声震云霄,响彻整个运河两岸。 骆安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整个人都傻了。 漕运总督? 江南商号? 他们怎么会掺和进来?他们疯了吗?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老窑工,公然跟锦衣卫叫板? 囚车里,原本已经濒临崩溃的顾庭兰,听到这震天的呼喊声,猛地抬起了头。 他看着眼前那上百艘为他而来的船只,看着那些素未谋面的官员和商人,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涌上了一层滚烫的水汽。 这不是冲着他来的。 这是他那个远在京城的儿子,隔着千里,为他铺开的一条,用人心和大势铸就的,通天大道! 骆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发怒,想杀人。 可他不敢。 他可以不把一个漕运主簿放在眼里,但他敢不把漕运总督放在眼里吗?他敢同时得罪整个漕运系统和富甲一方的江南商帮吗? 他要是敢在这里动刀,都不用回京城,愤怒的漕工和商户,就能把他连人带船,撕成碎片,沉到运河底下喂王八。 “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吗!”骆安只能色厉内荏地嘶吼。 “大人说笑了。”那漕运主簿脸上的笑容不变,“我等皆是奉公守法的大明子民,只是不忍见国之栋梁蒙冤受辱罢了。大人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问问总督大人。” “再说了,”主簿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句让骆安心脏都停跳半拍的话,“大人可知,这后面船上,都装的是什么?” 骆安下意识地问:“是什么?” “是江南各大商号,凑出来的一百万两雪花银。是准备送到京城,响应陆大人号召,捐给东南沿海,抗倭将士的军饷。” “而我等,都是护送军饷的义民。大人今日要抓的,难道不是通倭的钦犯吗?怎么,现在连我们这些捐钱抗倭的义民,也要一并抓了吗?” “轰!” 骆安的脑子,好比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嗡嗡作响。 他明白了。 全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鸣不平。 这是一个局! 一个顾尘在千里之外,布下的,天衣无缝的阳谋! 顾尘用“捐献军饷”这个谁也无法拒绝的理由,将整个漕运系统和江南商帮,都绑在了自己父亲的船上。 他们护送的不是顾庭兰,他们护送的是一百万两的军饷!是“忠君爱国”的大义名分! 谁敢拦,谁就是和抗倭大业作对,谁就是和整个江南的士绅商贾作对! 他骆安,算个屁! 他现在要是还敢坚持用囚车押送顾庭兰,那传到京城,就不是锦衣卫缉拿钦犯,而是锦衣卫百般刁难,蓄意折辱捐献百万军饷的抗倭义士之家属! 这顶帽子,别说他,就是陆炳,都戴不起! 狠! 太他娘的狠了! 骆安看着囚车里那个状若枯骨的老头,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而是一个能将人心、大势、利益、名分,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魔鬼! 他想用囚车折辱顾庭兰,顾尘反手就给他爹,换来了一支万帆开道,官员护航的无敌舰队! “开,开锁。” 骆安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他感觉自己的脸,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来回抽了上百个耳光。 火辣辣的疼。 冰冷的铁锁被打开,顾庭兰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出了那狭小屈辱的囚笼。 他没有立刻登上那艘华丽的官船。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已经面无人色的骆安,缓缓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囚衣。 然后,他对着骆安,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感激,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和他的儿子如出一辙的,冰冷的平静。 “骆大人,”顾庭兰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这一路,辛苦你了。” “回去告诉陆大人。我顾家的人,不好杀。” “我顾家的东西,更不好拿。” 说完,他不再看骆安一眼,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昂首阔步,登上了为首的那艘,挂着“漕运总督”旗号的官船。 船队,重新起航。 这一次,不再是孤零零的囚船。 而是上百艘官船、商船,浩浩荡荡,顺流而下,直奔京城。 骆安和他那几十名锦衣卫的小船,被挤在船队的最末尾,好比一群跟在猛虎屁股后面的,瑟瑟发抖的野狗。 自己完了。 他非但没能完成陆炳交代的任务,反而成了整个江南官场和商界的笑柄。 他不敢想象,回到京城,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而此时,京城,紫宸丹房。 顾尘站在那张巨大的桌案前,面前铺着一张空白的奏疏。 冯保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他研着墨。 “顾奉御,都准备好了。”冯保低声道,“裕王府和徐阁老那边,也都打过招呼了。只要您这封奏疏递上去,明日的朝堂,必是一场血雨腥风。” 顾尘没有立刻动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方砚台里,漆黑如夜的墨汁,好似在看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自己这一笔下去,将再无回头路。 他将彻底站在严党的对立面,站在陆炳这头猛虎的面前。 不死,不休。 他忽然抬起头,问了冯保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公公,你知道,这世上最锋利的刀,是什么刀吗?” 冯保一愣,下意识地答道:“自然,自然是锦衣卫的绣春刀了。” “不。”顾尘摇了摇头。 他拿起笔,饱蘸浓墨,在那张雪白的奏疏上,缓缓地,写下了第一个字。 “是笔。”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是滚滚而来的惊雷。 京城,要下雨了。 而顾尘的笔,刚刚开始。 陆炳的后手绝不止于此,骆安的失败只会激起那头猛虎更凶残的反扑。 他爹的船队虽然声势浩大,但也只是暂时的安全。只要进了京城的地界,进了北镇抚司的一亩三分地,依旧是砧板上的肉。 他这封奏疏,不是进攻的号角,而是围魏救赵的阳谋。 要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朝堂之上,吸引到陆炳的身上。 他要把水,彻底搅浑。 浑到让陆炳这条过江龙,也分不清东南西北,自顾不暇! 他一笔一划,写得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柄重锤,敲在冯保的心上。 “罪状一:结党营私,窃据权柄……” “罪状二:贪墨军饷,动摇国本……” 被陆炳用一招“苦肉计” 笔锋在雪白的奏疏上游走,好比刀尖在冰面刻划森然决绝。 冯保站在一旁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他只觉得这小小的丹房此刻比北镇抚司的诏狱还要压抑。 顾尘的嘴唇开合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罪状三:豢养死士逾制违规。京郊西山大营名为操练家丁,实则私藏甲胄三百强弓五百其心可诛。” “罪状四:侵占民田与民争利。以‘投献’为名,在南直隶、浙江等地,强占良田七十万亩致使万户流离此乃国之巨蠹。” “罪状五……” 每多一条罪状冯保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罪名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一名封疆大吏掉脑袋。 顾尘却好似在念一份寻常的采买清单,将它们一条条罗列出来每一条背后都附上了精准得令人发指的时间、地点、数目。 这些东西裕王府和徐阶一党,查了十年也只敢藏在心里,不敢拿到台面上说。 可顾尘就这么写了出来。 写完他没有落下自己的名字。 他在奏疏的末尾只写了一行小字:江南百姓泣血百疏由臣顾尘,冒死代呈。 “好了。”顾尘放下笔,将那份足以在朝堂之上掀起滔天巨浪的奏疏,吹了吹,递给冯保,“一份送裕王府经徐阁老之手,呈上御览。另一份想办法让陆炳‘不经意’间看到。” 冯保接过那份轻飘飘的纸,却感觉好比捧着一座烧红的火山。 他明白了。 顾尘不是要告状。 他是要宣战! 要让陆炳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他要逼着陆炳在京城这张牌桌上,跟自己正面放对。 “奴婢……遵命。”冯保的声音都在发颤,他拿着奏疏好比拿着自己的卖身契,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北镇抚司。 陆炳坐在那张熟悉的虎皮大椅上,手里把玩着两颗铁胆,铁胆在他的掌心转动得悄无声息。 一份一模一样的奏疏副本,就摊开在他的面前。 骆安在应天府失手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 他没有发怒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整个大堂死寂一片。 所有锦衣卫的头都垂到了胸口,不敢看他一眼。 许久,陆炳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好比一汪深潭。 “他这是在学我。” 众人不解。 “他知道本官想用他爹来诛他的心。”陆炳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所以,他也要用这封奏疏来诛本官的心。” “他想让圣上疑我让百官攻我,让本官自顾不暇好为他那个阶下囚的爹,争取时间。” “好手段。” 陆炳拿起那份奏疏手指轻轻一搓,那张坚韧的宣纸,竟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从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 “可惜,他算错了一件事。” 陆炳猛地站起身眼中杀机爆射。 “在本官的地盘上,规矩,永远是本官定的!”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好比炸雷滚过,“明日早朝,本官要亲自上殿,领罪!” “什么?”堂下众人,全都骇然抬头。 领罪? 陆炳狞笑一声:“本官要向圣上请罪罪名就是‘驭下不严,识人不明’!致使麾下千户骆安,在江南办案之时粗暴无状,误将‘忠良之后’当成钦犯以致舆论哗然圣誉受损!” “本官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请旨将骆安,革职下狱听候发落!” 堂下众人,瞬间明白了过来一个个只觉得寒气从脊梁骨直往上冒。 狠! 太狠了! 这哪里是领罪这分明是以退为进,弃车保帅! 陆炳这是要抢在徐阶和裕王发难之前,自己先把事情捅出来把所有的黑锅都甩给骆安一个人背。 他摆出一副“知错能改严惩不贷”的高姿态,反而能落一个刚正不阿的好名声。 如此一来,顾尘那封奏疏里的大半罪名,就都成了无的放矢的污蔑。 而那个骆安,名为下狱,实际上只是在北镇抚司里换个地方住几天,等风头过去,照样加官进爵。 “至于顾庭兰,”陆炳的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他不是有漕运总督护送吗?不是有万帆开道吗?” “传我手令,发给沿途所有锦衣卫暗桩。就说顾庭兰乃是朝廷钦犯,身份特殊,沿途所有州府县衙,胆敢与其接触者,以同党论处!” “本官要让他那支所谓的‘无敌舰队’,变成一座谁也不敢靠近的瘟疫之舟!” “本官要让他顾庭兰,众星捧月地来,再孤魂野鬼般地,跪在京城门外!” 翌日,金銮殿。 天还没亮,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 陆炳一身崭新的飞鱼服,在百官之前,第一个出列,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自请处分”。 他的一番表演,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将一个被下属蒙蔽,却勇于承担责任的孤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龙椅上的嘉靖皇帝,听完之后,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嘉许。 而准备发难的徐阶,却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晚了一步。 陆炳已经把他所有的后路,都给堵死了。 此刻再拿顾尘的奏疏说事,就不是为民请命,而是揪着不放,落井下石,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一场足以掀翻朝堂的滔天巨浪,就这么被陆炳用一招“苦肉计”,化解于无形。 退朝之后,陆炳走在宫道上,身后严党的官员纷纷上前恭维。 “陆大人高明!” “一招弃卒,满盘皆活啊!” 陆炳只是微微点头,他的目光,却穿过重重宫墙,望向了西苑的方向。 顾尘,你的牌,已经出完了。 现在,该轮到我了。 “天降祥瑞”或“神丹大成” 西苑,紫宸丹房。 顾尘站在炉前,面沉如水。 早朝发生的一切,早已通过裕王府的渠道,一字不差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冯保站在一旁,脸色煞白,手脚都在发抖。 “奉御,咱们,咱们输了。陆炳那条老狗,太狠了,他竟然连自己都参!” “输?”顾尘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可未必。” 他没有理会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只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的“乾坤造化炉”上。 炉火,已经烧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三个测温孔喷出的火苗,从纯白,渐渐地带上了一丝淡淡的紫色。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清香。 “时辰到了。”顾尘吐出四个字。 他没有开炉,而是对着冯保,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命令。 “传我将令,熄火,封炉。” “什么?”邵真人在一旁失声叫道,“顾奉御,万万不可!这丹已到将成之时,此刻熄火,前功尽弃啊!” “闭嘴!”顾尘猛地回头,眼中神光湛然,一股无形的威压,竟压得邵真人连退三步,再不敢多言。 顾尘不再解释,他亲自上前,关闭了所有的风门。 炉火,渐渐熄灭。 整座乾坤造化炉,开始进入漫长的冷却。 “顾奉御,您这到底是……”冯保实在忍不住了,他觉得顾尘是真的疯了。 “丹,已经炼成了。”顾尘看着那座沉默的炉子,淡淡地说道,“但现在,还不是它出世的时候。” “它在等。” “等什么?” “等我爹的船,到通州码头。” 三日后,通州。 一支庞大的船队,缓缓靠岸。 上百艘官船商船,旗帜招展,声势浩大。 可诡异的是,这支船队,好比一座移动的孤岛。 沿途之上,再没有任何一艘船敢于靠近。岸边的官差百姓,也都远远地躲开,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了畏惧。 顾庭兰站在那艘华丽的官船船头,一身干净的儒衫,精神却比在囚车里时,还要萎靡。 他看着这番景象,心中一片冰凉。 他明白了,陆炳的第二刀,又来了。 他用无形的权势,将自己和所有支持者,都划入了“危险”的范畴。 船队还未到京,他就已经成了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顾老先生,我们只能送您到这了。”漕运总督的幕僚上前,一脸歉意地拱了拱手,“前面的路,您……多保重。” 说完,他便带着所有官船商船,匆匆调头离去,仿佛身后有猛虎在追赶。 不过片刻,通州码头之上,就只剩下顾庭兰乘坐的那一艘孤零零的大船。 和他面前,黑压压的一片,早已等候在此的锦衣卫。 为首的,正是那个本该“革职下狱”的,骆安。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官阶比之前,似乎还高了一级。 “顾老先生,别来无恙啊。”骆安的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笑容,他一挥手,那辆熟悉的囚车,又被推了过来,“京城到了。陆大人,在北镇抚司,给您备好了酒菜,请吧。” 顾庭兰看着那辆囚车,看着骆安那张小人得志的脸,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反抗。 他只是平静地,走进了囚车。 他知道,真正的牌局,不在他这里。 而在他那个,还在西苑炼丹的儿子身上。 就在顾庭兰的囚车,即将驶入京城城门的那一刻。 “铛——铛——铛——” 西苑的方向,突然传来九声悠扬而清越的钟鸣。 这钟声,不同于朝会,不同于祭祀。 这是只有在“天降祥瑞”或“神丹大成”之时,才会敲响的“景阳钟”! 钟声传遍了整个京城。 所有正在忙碌的百姓,所有正在官署处理公务的官员,全都停下了手中的事,骇然地望向皇城的方向。 紧接着,一个尖利而又狂喜的太监声音,从一匹自西苑狂奔而出的快马上传来,响彻了整条朱雀大街。 “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顾奉御开炉献丹!炼出九转紫金神丹三颗!丹成之时,霞光满天,异香三日不散!” “圣上龙颜大悦!亲尝神丹,赞其为‘古今未有之仙品’!” “圣上有旨!召紫宸殿奉御顾尘,即刻入万寿宫觐见!另,宣其父顾庭兰,同入西苑,共享天恩!” 消息好比一道滚雷,从京城的天空,轰然炸响! 正坐在囚车里,准备被押往北镇抚司的顾庭兰,听着这狂喜的呼喊,整个人都呆住了。 押着囚车的骆安,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 他猛地抬头,看向西苑的方向,眼中充满了绝对的惊骇。 他以为自己,已经赢了。 他以为他把顾家的脸,死死地踩在了脚下。 却没想到,顾尘竟然在最后关头,用一颗虚无缥缈的“仙丹”,直接在紫禁城的上空,放了一颗天大的烟花! 直接,请来了皇帝这张,无人能敌的王牌! 骆安看着那名传旨太监的快马,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手中这道来自北镇抚司的拘捕令,在“天降祥瑞,神丹大成”这八个字面前,已经变成了一张废纸。 他手里的刀,快。 可顾尘的丹,比他的刀,更快! 而此刻,万寿宫内。 嘉靖皇帝看着玉盒中那三颗紫气缭绕,异香扑鼻的丹药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狂热。 他捻起一颗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 一股温润的热流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都感觉轻了好几斤。 “好!好丹!”嘉靖龙颜大悦,“顾尘,你想要什么赏赐?” 顾尘跪在殿下却摇了摇头。 “臣,不要赏赐。” 化为一滩五彩斑斓的毒渣! “臣,只想为我父,讨一个公道。” 他猛地抬头,直视着嘉靖皇帝,声音不大,却好比惊雷,在空旷的大殿中炸响。 “臣要请圣上,开内阁,三法司,六部九卿,会审锦衣卫!” “臣要状告陆炳,欺君罔上,构陷忠良!” “此案,臣要与他,在金銮殿上,当着满朝文武,当着天下百姓的面,不死不休!” 万寿宫内,针落可闻。 顾尘那句“不死不休”,好比一柄无形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个六品奉御,要与权倾朝野的锦衣卫指挥使,在金銮殿上,死磕到底。 这不是状告,这是拿命在赌。 嘉靖皇帝那双因常年修道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好似棋手看到旷世奇局的亮光。 他没有愤怒。 他只觉得,有趣。 太有趣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不知死活,却又如此锋利的人了。 “准了。” 嘉靖皇帝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好比天宪,瞬间定下了这场风暴的基调。 “三日后,开金銮殿,召内阁、三法司、六部九卿,朕,要亲自听听,你们两个,谁是谁非。” 他没有说会审,只说听听。 这其中的差别,在场的都是人精,谁都明白。 这不是国法审判,这是天子御前的角斗。赢家通吃,败者,尸骨无存。 “臣,叩谢天恩。”顾尘俯身下拜。 “臣,遵旨。”陆炳的声音,冰冷得好比诏狱里的铁链。 他缓缓起身,与顾尘擦肩而过。 没有一句威胁,没有一个眼神。 但顾尘却感觉到,一股好比实质的杀气,几乎要将他的骨头冻裂。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陆炳这条被激怒的猛虎,将会动用他所有的力量,在三日之内,将自己撕成碎片。 消息,好比长了翅膀的乌鸦,瞬间飞遍了京城所有的衙门府邸。 顾奉御,要在金銮殿上,死磕陆阎王! 整个京城官场,都炸了。 所有人都觉得,顾尘疯了。 一个靠着炼丹上位的幸进之臣,竟敢挑战锦衣卫这架运转了百年的暴力机器,无异于螳臂当车。 裕王府。 朱载坖听完李芳的禀报,手中的茶杯,第三次停在了半空。 “他这是在逼宫。”徐阶坐在下首,苍老的脸上,满是凝重,“他不仅仅是在逼陆炳,更是在逼我们,逼王爷您。三日之后,我们若是袖手旁观,他顾尘一倒,陆炳的下一刀,便会毫无顾忌地砍向我们。我们若是出手,便是与严党,在朝堂之上,彻底开战。” “开战,便开战。”朱载坖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纪不符的狠厉,“本王,已经被他们逼得退无可退了。顾尘这把刀,既然已经出鞘,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王爷圣明。”徐阶点了点头,“只是,陆炳在朝中根深蒂固,党羽密布。三法司之中,刑部尚书是他的人,大理寺卿是他义父严嵩的门生。这场对质,名为公审,实则,顾尘是以一对十,毫无胜算。” 李芳在一旁急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顾奉御去送死吧?” “不。”徐阶眯起了眼,好似一只算计的老狐狸,“陆炳看似无懈可击,但他有一个最大的破绽。” “是什么?” “是圣上。”徐阶一字一句地说道,“圣上要的,不是真相,不是公道。他要的,是他的长生大业,是他炼丹的炉子,不能停。” “顾尘的胜负手,不在金銮殿,还在西苑。” “还在那座,能喷火的炉子里。” 紫宸丹房。 顾庭兰终于被接了进来。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喝着冯保亲手沏的热茶,看着自己那个身穿六品官服,气度沉凝的儿子,只觉得恍如隔世。 “尘儿,你,你太冲动了!”顾庭兰放下茶杯,声音里满是后怕,“那陆炳是吃人的老虎,你怎么敢……” “爹,”顾尘打断了他的话,他没有解释朝堂上的凶险,只是将那本父亲的手札,递了过去,“您看看这个。” 顾庭兰接过手札,翻开,里面是他自己熟悉的笔迹,和他这几天新画下的,关于乾坤造化炉的改造图样。 可在图样的旁边,却多出了一行行他看不懂的,好比鬼画符的符号和数字。 “这是什么?” “这是孩儿根据您的手札,推演出的火候公式。”顾尘指着那些符号,“爹,您烧了一辈子窑,靠的是经验,是手感。但经验,会骗人,手感,会失误。唯有这个,不会。” 他指着那些精准的数字。 “三日之后,金銮殿上,陆炳会用尽一切法子,证明我的丹药是假的,我的炉子是妖术。他们会找来全天下最好的方士,最好的匠人,来驳斥我。” “我需要您。”顾尘看着父亲,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需要您去跟他们辩论。我只需要您,用您一辈子的经验,告诉我一件事。” “如果,让他们用咱们的丹方,和他们自己的材料,去炼这炉丹,他们会失败在第几步?炉子里的药材,会变成什么样?” 顾庭兰愣住了。 他看着图纸上那些陌生的符号,又看了看儿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 他儿子要打的,根本不是一场口舌之争。 他要设一个局。 一个技术的,工艺的,任何权谋都无法插手的,必死的局! “材料。”顾庭兰的眼中,爆发出一种属于顶尖匠人的光彩,“他们的丹砂,提炼不纯,必含硫。他们的木炭,火力不均,必生杂烟。他们的铜料,混有铅锡,必不耐高温。”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兴奋,好似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领域。 “用你的炉子,我的方子,他们的料。不出三个时辰,炉内必生毒烟,药材尽毁,化为一滩五彩斑斓的毒渣!”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好。” 顾尘眼中精光乍泄。 他等的就是这两个字! “冯公公,”他头也不回,“备两样东西。” 冯保心头一凛躬身道:“奉御吩咐!” “其一,丹房现用之材,丹砂、木炭、铜料皆取至臻上品。其二,”顾尘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如同雪夜里的刀锋,“去宫外市集寻最贱、最劣之材,一并购回。” “再备两只一模一样的黑漆木箱。” 冯保满腹疑云却不敢多问半字,领命疾走。 顾尘这才转身望向自己的父亲:“爹,这三日,哪也别去,帮我写一份奏章。” 顾庭兰一怔:“写什么?” “一份用劣质材料炼制‘九转纯阳丹’,必然失败的奏章。” …… 同一时间北镇抚司。 地牢的阴冷也压不住陆炳身上灼人的杀气。 他面前跪着三个从龙虎山重金请来的天师道大真人。 “三位真人,”陆炳的声音像是淬了冰,“三日后金銮殿上,就要劳烦三位,当着陛下的面拆穿那竖子的妖术!” 为首的老道抚须冷笑:“陆大人放心。贫道炼丹百年,一眼便能看穿此等奇技淫巧!届时只需问他几句君臣佐使、五行生克之理便足以叫他原形毕露!” “不够!”陆炳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本官要的不是他哑口无言,是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他从蟒袍袖中甩出一张纸片。 “这是本官从西苑丹房重金买来的丹方残本,三位掌眼!” 三名道士凑上前去,初时轻蔑,可越看脸色越是惨白,额头冷汗涔涔。 “虎狼之药!这……这根本不是丹方是催命的毒方!”一名道士骇然惊呼,“此方若成丹服之短期内确能神思亢奋,龙精虎猛!不出半月必五内俱焚暴毙而亡!” “好!” 陆炳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猛地起身负手而立,脸上是掌控一切的森冷笑容。 “三日之后本官会奏请陛下,让尔等与那顾尘,当殿对质当场开炉以辨真伪!” “届时,本官会为你们备好一切。你们要做的就是将这炉穿肠毒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本官炼出来!” ……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卯时天色未明,紫禁城外杀机已沸。 文武百官列于金銮殿前,人人脸上都带着一丝残忍的兴奋。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六品小官对一品大员的生死对决!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站在百官之首,渊渟岳峙杀机毕露。 片刻后顾尘到了。 他未着官服仅一身寻常的青色儒衫,在一众朱紫蟒袍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身后跟着他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父亲顾庭兰。 父子二人一个平静如渊,一个紧张如弓。 他们手中各捧着一只一模一样、上了锁的黑漆木箱。 “开殿——!” 内侍悠长的唱喏声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百官鱼贯而入。 陆炳与顾尘,一左一右走在最前。 两人的目光在踏入大殿的瞬间于空中轰然碰撞! 一个是饿虎下山势要噬人! 一个是古井无波深不见底! 龙椅之上,嘉靖帝玄袍高坐面沉如水。 “开始吧。” 三个字,不带一丝温度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臣,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弹劾!” 陆炳悍然出列,声如洪钟震得殿柱嗡鸣! “弹劾紫宸殿奉御顾尘以妖术炼制伪丹,欺君罔上图谋不轨!此乃臣搜集之铁证,其丹方实为穿肠毒药!” 三名道士立刻上前将那份“毒方”呈于御前。 “臣请与顾尘当殿对质并请陛下准许,当场开炉炼丹辨伪,以证其罪!” 字字铿锵步步紧逼! 这是阳谋!是用一场无可辩驳的“实验”来宣判顾尘的死刑! 满朝文武,无不屏息。徐阶、裕王等人更是捏紧了拳头,准备随时下场撕咬。 所有人都以为顾尘必将垂死挣扎,百般辩解。 然而—— 顾尘上前一步对着龙椅上的嘉靖,躬身一拜。 “陛下,陆大人所言,”他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臣,全都承认。” 轰! 此言一出整个金銮殿,死寂! 连陆炳都瞳孔猛缩,他准备好的一万句驳斥尽数卡死在喉咙里! 承认了? 他怎么敢承认?! 顾尘缓缓直起身,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惊惶反而掠过一抹冰冷的讥诮。 “陆大人说我的丹方是毒方没错。因为陆大人拿到的,本就是臣故意泄露出去的毒方。” “陆大人想当殿开炉以证其罪?更好!” 话音未落顾尘猛地转身,将手中那只黑漆木箱,高高举起声若雷霆! “臣今日也带来了一份真正的‘九转纯阳丹’丹方,便在此箱之中!” “臣,愿将此神方,献于陛下献于我大明!” 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响彻殿宇。 “不过,臣有一个条件!” 他的目光如利剑般刺向陆炳,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 “今日就在这金銮殿上!你我二人各用一炉,各凭本事同开炉同炼丹!” “你,用你的真人炼你的‘毒丹’!” “我用我爹,炼我的‘神丹’!” 说着他将手中的箱子,重重地顿在金殿中央。 紧接着他的父亲顾庭兰,也将手中那只一模一样的箱子,放在了旁边。 两只黑箱并列于朝堂之上,仿佛两口蓄势待发的棺材。 顾尘没有再看皇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陆炳,一字一句问出了那个让陆炳浑身血液都为之冻结的问题。 “陆大人,你我便以这丹炉为沙场,以这丹药为军令!” “就赌谁才是那个,真正想让陛下万寿无疆的忠臣!” 他向前踏出一步气势瞬间攀至顶峰,对着已然面色煞白的陆炳,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质问: “你敢不敢?!” 静。 金銮殿上落针可闻。 “你敢不敢”这四个字,如四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陆炳的脸上,砸在满朝文武的心上! 赌? 在这朝堂之上,拿炼丹来赌命? 疯子! 这个顾尘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大明再无锦衣卫! 陆炳身后那三位龙虎山真人,当即就要站出来,呵斥顾尘荒唐。 可他们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陆炳一个冰冷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陆炳的脑子,在飞速地旋转。 他感觉到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巨大无比,却又让他不得不跳的陷阱。 不敢? 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权倾朝野的陆阎王,会不敢接一个黄口小儿的赌局? 他若说一个“不”字,都不用顾尘开口,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他苦心经营的“刚正”形象,会瞬间崩塌。 可若是接了。 他就等于放弃了所有场外的手段,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了那三位他根本不了解底细的道士身上。 押在了一场他完全看不懂的,“炼丹”游戏里。 “好。” 陆炳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他死死地盯着顾尘,那眼神,好比要将他生吞活剥。 “本官,就跟你赌这一局!” “赌注,是什么?” “很简单。”顾尘的脸上,露出一抹让陆炳感到心悸的笑容,“丹成之日,败者,向圣上自请,脱去这一身官服,永不叙用。” “胜者,则可向败者,提一个,任何人都不得拒绝的条件。” 永不叙用! 这个赌注,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好!”陆炳想都没想,一口应下。 他对自己请来的真人,有绝对的信心。 他更相信,这世上,就没有锦衣卫办不成的事。 龙椅之上,嘉靖皇帝看着殿下这剑拔弩张的一幕,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光。 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将所有人的命运,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掌控感。 “既然赌局已定,那便开始吧。”嘉靖皇帝一挥手,“黄锦,去,传朕旨意,将西苑那两座‘乾坤造化炉’,原封不动地,搬到这午门之外!” “再传工部、太医院,备好所有材料!” “朕,今日就要在这金銮殿前,亲眼看看,谁是忠臣,谁是奸佞!” 圣旨一下,整个京城,都动了起来。 工部尚书亲自带队,上千名工匠涌入西苑,小心翼翼地拆解、搬运那两座庞然大物。 太医院的御医,将库房里所有珍稀的药材,全都搬了出来。 整个午门前的巨大广场,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竟是被清空出来,变成了两个巨大的炼丹工场。 文武百官,移驾午门城楼。 嘉靖皇帝的龙椅,更是直接摆在了城楼的正中央。 一场决定大明未来十年朝堂走向的豪赌,就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广场之上,两座一模一样的“乾坤造化炉”,东西对立。 东边,是陆炳的阵营。三位龙虎山真人,指挥着几十名锦衣卫和小道童,将一箱箱由陆炳亲自采买的上等材料,搬运到炉前。他们神情倨傲,胸有成竹。 西边,则是顾尘和他的父亲。 他们面前,也摆着一箱箱的材料。 只是,与陆炳那边相比,顾家的材料,简直寒酸得可怜。 那丹砂,色泽暗沉,混有杂质。 那木炭,长短不一,还带着潮气。 那铜料,更是锈迹斑斑,一看就是从废品堆里扒拉出来的。 看到这一幕,城楼上的官员们,都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 “那顾尘是疯了吗?用这种破烂玩意儿,也想炼出仙丹?” “我看,他根本就不是想炼丹,是想直接把自己炸死,来个死无对证吧!” 就连徐阶和裕王,都看得眉头紧锁,心中没底。 陆炳更是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是如何用最顶级的配置,碾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跳梁小丑。 赌局,正式开始。 顾尘打开了他带来的那只黑漆木箱。 里面,没有丹方。 只有一摞厚厚的,写满了数字和符号的图纸。 他将其中一张,递给了父亲。 “爹,按这个烧。” 顾庭兰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眼神就变了。 那上面,没有一个字,全是精准到毫厘的温度曲线,和对应的风门、焦炭用量。 这哪里是炼丹,这分明就是他烧了一辈子的,最熟悉的窑图!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父子二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顾庭兰负责看火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变得比鹰眼还要锐利死死地盯着测温孔里火苗的颜色。 顾尘则负责配料,他将那些劣质的材料,按照一种奇怪的比例一一混合投入炉中。 他们的动作不急不缓,配合默契,好似演练了千百遍。 反观东边陆炳的阵营。 紫禁之巅,午门之上。 日头毒辣,烤得金瓦滚烫。 三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此刻却像三只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丹炉急得团团转。 “不对!附子性燥,当为臣药,岂能作君!” “荒谬!真火炼丹,首重阳气,附子为君,天经地义!” 他们为了一纸丹方上的君臣佐使,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全无半点天师风范。底下的小道童们更是手忙脚乱,添柴的添柴,鼓风的鼓风,整个场面犹如一出拙劣的闹剧。 高台之上,九龙御案之后。 大明朝的主人,嘉靖皇帝,身着一袭靛青色道袍,神情淡漠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起鎏金茶盏,凑到唇边,那一双幽深如古井的眸子,却越过鼎沸的人声,越过那三位丑态百出的“龙天师”,落在了广场的另一端。 他没有说话,只是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讥诮。 茶,是冷的。 他的心,比茶更冷。 时间,在百官压抑的呼吸声中,一寸寸挪移。 日头,终于偏西。 “轰——!” 东边,那座被寄予厚望的丹炉,率先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 一股带着浓烈硫磺恶臭的黄绿毒烟,如同一条挣脱束缚的毒龙,冲天而起! “咳!咳咳!” 靠得近的几个太监瞬间被熏得涕泪横流,连滚带爬地逃开。 为首的邵元节天师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厉声嘶吼:“固元!加大火力!是丹气驳杂,用三昧真火炼化了它!” 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越是催动火力,那毒烟便愈发猖狂,颜色从黄绿,渐渐变成了不祥的黑紫! 最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仿佛巨人临死前的哀鸣——那坚逾精铁的炉壁上,竟迸开一道狰狞的裂缝! 一缕黑紫色的烟气,如鬼魅般从中丝丝缕缕地溢出。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陆炳那张素来冷硬如铁的面庞,此刻已然铁青发紫。他按在绣春刀柄上的手,指节根根凸起,手背青筋如虬龙般暴跳! 他输不起! 他陆家,更输不起! 而此刻,广场西侧。 顾家父子的那尊丹炉,从始至终,安静得像一头蛰伏的洪荒巨兽。 炉口不见一丝烟火气,只有三朵纯净剔透、宛如琉璃雕琢的白色宝焰,沉静而稳定地舔舐着炉底。 那不是凡火,那是精准控制了风门与火道,将热力催发到极致的——琉璃宝焰! 城楼上的风向,悄然逆转。 那些原本等着看顾家父子人头落地的官员,此刻无不噤若寒蝉,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不可置信。 这个顾尘……他凭什么?他怎么敢?! 夜幕,如一张巨大的黑网,笼罩了整个京城。 东边的丹炉,已经彻底沦为一个不断喷吐毒雾的怪物,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 三位天师用尽了符水、咒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走向彻底的败亡。 陆炳的心,随着那炉壁上不断扩大的裂痕,一点、一点地沉入了无底深渊。 他知道,他完了。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之中,顾尘,动了。 他渊渟岳峙般的身影,缓缓走到炉前。 对着自始至终只专心看火,不曾抬头一次的父亲,平静地,点了点头。 “爹。” “开窑。” 两个字,轻描淡写。 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顾庭兰,这位被罢官多年的前工部官员,此刻却有着一种宗师般的沉稳。 他缓缓起身,蒲扇般的大手握住一根丈余长的玄铁火钩,猛地探入炉底,勾住一个封死的出料口。 他双臂肌肉坟起,青筋盘绕,一声低喝,气贯丹田! “开!” “哐——当——!” 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撕裂了夜的宁静! 一块烧得赤红如烙铁的耐火砖,被悍然拉出! 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霞光万道,更没有传说中的异香扑鼻。 只有一股灼热到几乎要将空气点燃的狂暴气浪,扑面而来! 紧接着—— 一泓璀璨到极致、耀眼到极致、仿佛将整个太阳都熔化在其中的——金色汁液! 那金色的洪流,顺着预设的轨道,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缓缓注入早已备好的石墨模具之中。 整个午门广场,被这片金光映照得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被这股纯粹的、暴烈的、象征着极致财富与权力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 他们伸长了脖子,死死地盯着那渐渐冷却的模具,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们想知道,顾尘用一堆废铜烂铁,用这闻所未闻的法子,究竟炼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当顾尘上前,随手抄起一把铁锤,对着那冷却的模具,轻轻一敲。 “咔。” 模具应声而裂。 刹那间,满场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连风都停下了脚步。 走一步自毁长城的死棋! “再无,锦衣卫!” 这五个字,好比一道横贯天际的黑色闪电,撕裂了午门上空死寂的夜幕! 如果说之前炼出真金,是石破天惊。 那么此刻顾尘说出的这句话,便是要将这大明朝的天,给活生生捅出一个窟窿! 废黜锦衣卫! 这是自太祖朱元璋设立这支天子亲军以来,近两百年间,从未有人敢在公开场合提及的,最疯狂,最大逆不道的念头! “放肆!” “狂悖!” “竖子找死!” 满朝文武,瞬间炸了锅! 无数言官御史,好比被踩了尾巴的猫,纷纷出列,指着顾尘的鼻子破口大骂。他们可以容忍一个幸进之臣,但绝不能容忍一个企图动摇国本的疯子! 陆炳那张本已死灰的脸,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竟是回光返照般,涌起一抹狂喜的血色! 他怕顾尘要钱,要官,要地。 却万万没想到,顾尘竟会蠢到,提出这么一个自寻死路的条件! 这是在挑战整个大明的祖制!这是在逼着圣上,亲自下旨,将他凌迟处死! “圣上!”陆炳猛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这一次,却不再是演戏,而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狂喜,“此子妖言惑众,包藏祸心!其罪,当诛九族!” “请圣上降旨,将此獠就地正法,以安祖宗社稷!” 严党众人,也纷纷跪倒,一时间,金銮殿前,“请圣上降旨”之声,此起彼伏,好比汹涌的浪潮,要将顾尘这叶孤舟,彻底吞没。 就连徐阶和裕王,都脸色剧变。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顾尘为何要在胜券在握的最后关头,走一步自毁长城的死棋! 龙椅之上,嘉靖皇帝那双深邃的眼眸,第一次,离开了那块耀眼的金砖,落在了顾尘的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欣赏与兴奋,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帝王独有的审视。 他可以容忍臣子斗争,可以容忍权臣坐大,但他绝不能容忍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挑战朱家的祖制。 整个广场的压力,在这一瞬间,全都汇聚到了顾尘一个人的身上。 他好像一尊立在狂风骇浪之中的礁石,随时都会被这滔天的君威与臣怒,拍得粉身碎骨。 顾尘,却笑了。 他迎着那足以让任何封疆大吏肝胆俱裂的君王目光,迎着那千夫所指的汹汹物议,缓缓地,将那块滚烫的金砖,放在了地上。 然后,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一张纸。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普通的宣纸。 “圣上,”顾尘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好比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臣从未想过要废黜锦衣卫。” “臣只是觉得,锦衣卫这把刀,该换一种磨法了。” 他将那张纸,缓缓展开。 “此乃臣耗时三日,结合我父毕生烧窑之心得,与这‘乾坤造化炉’之法,所草拟的一份‘大明皇家格物院’章程。” “格物院?” 所有人都愣住了。 “正是。”顾尘朗声道,“此院,不入六部,不涉朝政。只做一件事,那便是——格物,致知。” “格天下万物之理,致富国强兵之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广场上,振聋发聩! “为何我大明的钢铁,不如百炼的倭刀锋利?为何我大明的火炮,射程和威力,竟比不过佛郎机人的铜炮?为何我大明的漕船,载重不过千石,而西洋人的海船,却能建成万吨巨舰?” “非我大明匠人无能,乃是千百年来,奇技淫巧之说,禁锢了人心!百工之技,沦为末流,只求形似,不求精进!” “臣请立此格物院,以臣之法,炼钢,铸炮,造船!以我父之心得,改良天下农具,兴修水利!” “臣请将锦衣卫北镇抚司,那座耗费了无数民脂民膏,却只用来审讯自家人的大牢,改成一座真正的,为国铸造利器的——皇家大工坊!” “臣要的,不是拆了北镇抚司的墙。” 顾尘的目光,好比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龙椅之后的御座。 “臣要的,是让这堵墙里,不再传出无辜者的哀嚎,而是传出能让我大明将士,在千里之外,扬眉吐气的,炮火轰鸣!” 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泣血! 金銮殿前,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刚才还在破口大骂的言官,此刻全都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 顾尘的每一个字,都打在了“富国强兵”这四个字上,打在了大明朝最痛,也最需要的地方。 这是阳谋! 是任何一个有抱负的君王,都无法拒绝的阳谋! 陆炳跪在地上,浑身冰凉。 他终于明白了。 顾尘那句“再无锦衣卫”,根本不是要废黜,而是要——夺权! 他不是要砸了锦衣t卫这把刀,他是要将这把刀,从自己手里,硬生生地抢过去,然后,回炉重造! 嘉靖皇帝,沉默了。 他看着殿下那个身形笔挺的少年,看着他手中那份轻飘飘的章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你的金子,是怎么炼出来的?” 他没有回应顾尘的请求,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顾尘心中一凛,他知道,最关键的考验,来了。 “回圣上,”顾尘不卑不亢,“臣,并未炼金。” “臣只是将那些从市面上买来的,纯度不高的劣质铜料,用乾坤造化炉的纯阳真火,反复煅烧,将其中的铜、铅、锡等杂质,尽数烧去,最后剩下的,便是这足赤真金。” “此法,名为——精炼。” 精炼! 这两个字,好比两道闪电,劈开了嘉靖皇帝脑中的迷雾。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背后所代表的,那足以颠覆整个大明经济的恐怖力量! 大明缺银,缺金,市面上的金银,成色参差不齐,极大地阻碍了商业流通。 而顾尘这个法子,竟然能提纯! 这意味着什么? 眼中钉,肉中刺 这意味着,户部国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成色不足的杂银,全都可以回炉重造,变成通行天下的足色纹银! 这意味着,大明,将不再缺钱! “好,好,好!” 嘉靖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涌起一股病态的潮红,那是极致的兴奋! “顾尘!”他指着顾尘,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朕,准了!” “这‘皇家格物院’,朕就交给你了!你,任第一任院长,官居正三品!直接对朕负责!” “北镇抚司,即刻清空!所有工匠、材料、经费,由户部、工部全力支持!但凡有敢推诿、掣肘者,朕,要他的脑袋!” 正三品! 直接对皇帝负责! 这个消息,比刚才的任何一道旨意,都更具爆炸性! 顾尘,一步登天! 从一个六品奉御,一跃成为手握实权,直接听命于天子的三品大员! 徐阶和裕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狂喜。 而陆炳,则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输了。 输得,连底裤都不剩。 他不仅失去了对锦衣卫的掌控,甚至连他权力的象征——北镇抚司,都成了别人的工坊。 “至于陆炳……”嘉靖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那眼神,冷得好比西伯利亚的寒风,“你,构陷忠良,欺君罔上,本该严惩。” “但念在你执掌锦衣卫多年,也曾有过功劳。朕,给你一个体面。” “即日起,削去你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回家,闭门思过吧。” 闭门思过。 这是最体面的死刑。 对于陆炳这种权倾朝野的人物来说,失去了权力,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臣……领旨……谢恩。” 陆炳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缓缓地,摘下了头上的官帽,解下了腰间的绣春刀。 当他将那柄跟随了他半辈子,沾染了无数鲜血的宝刀,放在地上的时候,他整个人,好像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午门。 那背影,萧瑟得好比一头被赶出族群的,年老的孤狼。 一场惊心动魄的朝堂豪赌,就此落幕。 顾尘,以一种谁也无法想象的方式,大获全胜。 退朝之后,顾尘带着父亲,在冯保的引领下,回到了西苑。 一路上,所有见到他的太监、宫女、侍卫,无不躬身下拜,那眼神,充满了敬畏。 紫宸丹房,已经被重新收拾得干干净净。 顾庭兰看着自己那个已经换上三品官服的儿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这个儿子,已经飞得太高,太远了。 “爹,”顾尘却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他走到父亲面前,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您累了,先歇着。明日,我就派人送您和娘,去京郊的一处别院,那里清静,没人打扰。” “那你呢?”顾庭兰忍不住问道。 “我?”顾尘笑了笑,他走到那张画满了图纸的桌案前,拿起一张新的图纸,上面画的,不再是丹炉,而是一门口径惊人的,红衣大炮。 “我的窑,才刚刚点火。”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顾庭兰却从中,听出了一股比炉火还要炽热的,足以焚烧天地的野心。 就在此时,一名裕王府的侍卫,再次匆匆赶来。 他附在顾尘耳边,低声禀报了一件事。 顾尘听完,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 他挥手让侍卫退下,一个人,走到了窗前,看着窗外那轮即将落下的夕阳,久久不语。 “尘儿,怎么了?”顾庭行感觉到了不对劲。 顾尘没有回头。 “陆炳,”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在出宫之后,没有回家。” “他去了严府。” “他在严嵩的书房里,待了整整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据说,是被人抬出来的。” “他回到家,便将自己反锁在房中,不见任何人。” “就在半个时辰前,北镇抚司传来消息。” 顾尘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好比万年玄冰的寒意。 “陆炳,在自己的书房里,悬梁自尽了。” “他留下了一封遗书。” “遗书上,只有四个字。” “血,债,血,偿。” 紫宸丹房之内,落日余晖被窗棂割裂成一道道暗红的光,照在顾尘那张没有半分血色的脸上。 顾庭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抓住儿子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尘儿,这,这是什么意思?他,他死了还要……” “爹。”顾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反手扶住父亲,将他按回椅子上,“这不是遗书。” “这不是遗书?”顾庭兰和一旁的冯保都愣住了。 “这是战书。”顾尘的目光穿过窗户,望向京城上空那片被晚霞烧得通红的云,好比在看一片无形的血海,“是死士的绝笔信,是冲锋的投名状。陆炳用他自己的命,做了一颗棋子,一颗能将死我们所有人的棋子。” 冯保的腿肚子已经开始发软,牙齿都在打颤:“奉,奉御大人,那,那咱们该怎么办?要不,奴婢去求求裕王,求求徐阁老,让他们……” “没用的。”顾尘打断了他,“陆炳这一死,就把自己从一个构陷忠良的奸臣,变成了一个被我‘逼死’的‘忠臣’。他把所有的脏水,都用自己的命给洗干净了。现在,满朝文武,尤其是严党那群饿狼,只会认为是我顾尘,心胸狭隘,赶尽杀绝。” “圣上为了平衡朝局,为了安抚严党,绝不会再偏袒我。徐阁老和裕王,为了避嫌,也只能暂时袖手旁观。” “他用一条命,换掉了我所有的靠山,断掉了我所有的后路。”顾尘缓缓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他这是在告诉严嵩,告诉他手下那三千锦衣卫,他陆炳的仇,只能用我顾尘的血来报。从现在起,我就是整个严党的死敌,是所有锦衣卫的眼中钉,肉中刺。” 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冯保听得浑身发冷,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惧。 这不是在分析局势,这是在与一个刚死的鬼魂,隔空对弈。 “那,那我们跑吧!”冯保的声音带着哭腔,“天大地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跑?”顾尘将那杯冷茶一饮而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猛虎已出柙,我躲在洞里,它只会把整个山头都给掀了。想活命,唯一的法子,就是在他扑过来之前,先敲掉它的牙。” 第二天,陆炳自尽的消息,好比一场十二级的地震,震动了整个京城。 陆府门前,十里长街,白幡如雪。 三千锦衣卫校尉,尽皆素缟佩刀,从陆府门口,一直延伸到城门之外。他们没有哭嚎,没有喧哗,只是沉默地,笔直地站着,那股子压抑到极致的悲愤与杀气,让整条街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寻常百姓,早已躲得不见踪影。就连过路的官员,也都绕道而行,不敢靠近这片白色的杀场。 所有人都知道,这三千把刀,在等一个人。 在等那个把他们的指挥使,“逼死”在书房里的,顾尘。 裕王府的马车,在街口停下,李芳脸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顾奉御,王爷让您即刻收拾行装,去西山别院暂避风头。这几日,万万不可出门。”李芳的声音压得极低,“严嵩已经放话,要为陆炳举办国葬之礼,圣上,默许了。” 国葬之礼! 这是亲王、阁老一级才能享有的殊荣。 嘉靖皇帝默许,就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陆炳,是“忠臣”。 那顾尘,自然就是“奸佞”。 “不必了。”顾尘却摇了摇头,他正在一张图纸上,用炭笔飞快地勾勒着什么,“替我谢过王爷美意。不过这出大戏,我若是不去,岂不是太不给陆大人面子了?” “您要去?”李芳大惊失色,“奉御,那陆府门前,就是龙潭虎穴!您这一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啊!” “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顾尘放下炭笔,将那张画满了繁复龙纹的图纸,递给一旁的顾庭兰,“爹,按这个,用我昨天炼出来的那块金子,给我打个东西出来。” 顾庭兰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九龙镇印?尘儿,这,这是天子才能用的规制,你要做什么!” “给陆大人,送一份奠仪。”顾尘的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他用自己的命,给我摆了这么大一个局。我若是不送一份大礼回去,岂不是失了礼数?” 三日后,陆炳大殓出殡之日。 整个京城,万人空巷。 那口由千年金丝楠木打造的巨棺,由陆炳生前最心腹的八大千户,亲手抬着,缓缓地,走在长街之上。 严嵩亲笔题写的“国之干城”四个大字,在白色的挽联之中,显得格外刺眼。 整个严党的官员,尽皆到场,一个个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好似真的死了亲爹。 就在送葬的队伍,走到朱雀大街中央,气氛达到最悲怆的顶点之时。 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普通马车,逆着人流,缓缓驶来,停在了队伍的正前方。 顾尘一身青衣,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没有带任何护卫,身后只跟着他的父亲顾庭兰。 顾庭兰的手里,捧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着的,沉重的方形物体。 唰——!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那三千锦衣卫的眼神,好比三千柄出鞘的利刃,瞬间将他锁定。 悲怆的气氛,荡然无存。 “顾尘!” 一个年轻人,从棺椁旁排众而出。 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与陆炳有七分相似,只是更显阴鸷与疯狂。他穿着一身重孝,手中,却按着一把出鞘寸许的倭刀。 他便是陆炳唯一的儿子,锦衣卫世袭百户,陆玄。 “你还敢来!”陆玄的眼睛,赤红如血,死死地盯着顾尘,那声音,好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陆大人为国捐躯,顾某身为同僚,岂有不来之理?”顾尘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戚,“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陆公子,节哀顺变。” 说着,他从父亲手中,接过那个黑布包裹的重物,亲手递了过去。 陆玄身后的几名千户,刚想上前拦住,却被陆玄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倒要看看,这个逼死自己父亲的仇人,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一把扯开黑布。 刹那间,一道璀璨到刺目的金光,轰然迸发! 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那是一方巨大的金印! 通体由最纯粹的足赤真金打造,印纽之上,盘绕着九条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金龙! 那工艺,那气势,那用料,无一不是登峰造极! 即便是皇宫大内,也未必有如此奢靡的器物! “好大的手笔!” “这,这至少要用上百斤黄金吧?”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就连陆玄,眼中都闪过一丝贪婪,随即又被更深的仇恨所取代。 他以为顾尘是来示威的。 可就在此时,顾尘却缓缓地,念出了这方金印的名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此印,名为——” “九,龙,镇,棺,印。”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前一秒还因金印而起的喧哗,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 九龙镇棺印? 镇棺?! 所有人的脑子,都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随即,一股滔天的,无法遏制的怒火,从每一个锦衣卫的心中,轰然爆发! 镇,是镇压,是镇服! 用九龙来镇,更是只有对付那十恶不赦,死后会化为厉鬼的妖魔,才会用的,最恶毒的诅咒! 这是奠仪? 这分明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指着陆炳的棺材骂,你死有余辜,死了,老子还要用九条龙,把你死死地钉在棺材里,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都不要出来 “噗——!” 陆玄身旁的一位老千户气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顾尘——!” 陆玄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咆哮。 他那张因悲伤而扭曲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拔出手中那把倭刀对着那方金光闪闪的宝印,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劈了下去! “锵——!” 一声刺耳到极点的金铁交鸣之声! 火星四溅! 那柄锋利无比的倭刀竟被硬生生地,磕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而那方金印之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啊啊啊!” 陆玄状若疯魔,他丢掉断刀双手抱起那沉重无比的金印,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用一种同归于尽的姿态狠狠地朝着脚下的青石板砸了下去! “轰!” 一声巨响! 地动山摇! 坚硬的青石板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蛛网裂纹! 而那方金印只是翻滚了两下依旧金光闪闪毫发无损。 “顾尘!”陆玄双目赤红,披头散发地,指着顾尘发出了最怨毒的嘶吼。 “我陆玄对天发誓!不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我誓不为人!” “我与你,不共戴天!” 顾尘看着他那副癫狂的模样,脸上那丝悲戚,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在一众锦衣卫那要吃人的目光中,从容不迫地,登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 顾尘知道,他赢了。 陆炳想用自己的死,来换取整个严党的同仇敌忾,来逼自己陷入绝境。 而他顾尘,只用了一方金印,就将这场庄严肃穆的政治大戏,变成了一场歇斯底里的闹剧。 他将陆玄这个年轻气盛的继承人,彻底激怒,让他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失了态,失了智,更失去了人心。 从今天起,锦衣卫不再是为陆炳复仇的悲愤之师。 而成了被陆玄这个疯子,拖着到处咬人的,丧家之犬。 马车之内,顾庭兰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尘儿,我们,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太狠了?” “爹,”顾尘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那渐渐远去的,混乱的送葬队伍,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陆炳用命给我设局,我就用金子,给他陪葬。” “他想让我死,我就先让他儿子,活得像个笑话。” 就在此时,车帘外,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是裕王府的侍卫。 那侍卫追上马车,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惶,他甚至都顾不上行礼,隔着车帘,急声禀报。 “顾,顾大人!宫里,宫里出事了!” 顾尘的眉头,猛地一皱。 只听那侍卫用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喊道。 “圣上,圣上在服用完您炼制的第二颗丹药之后……” “吐血,昏迷了!” 圣上,吐血昏迷! 这六个字,好比六道天雷,轰然炸响在马车之内! 顾庭兰那张刚刚恢复一点血色的脸,“唰”地一下,又变得惨白如纸。他一把抓住车壁,才稳住身形,声音都在抖:“尘儿,这,这不可能!那丹药,我们明明……” “爹,冷静。” 顾尘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平静到近乎冷酷。 他没有惊慌,没有失措,只是在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种可能。 他掀开车帘,对着那名惊惶失措的侍卫,沉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太医院怎么说?宫里现在是谁在主事?” 一连串的问题,清晰而有条理,瞬间压下了那名侍卫的慌乱。 “回,回大人,”侍卫定了定神,急声道,“就是一个时辰前!圣上在万寿宫打坐,服下第二颗丹药后,突然口喷黑血,随即昏迷不醒!太医院的院使已经带人赶过去了,但被拦在了万寿宫外,说是圣上修道,不喜外人打扰。现在宫里,是,是司礼监的黄锦,黄公公在主事!” 黄锦! 顾尘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瞬间就明白了。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针对自己的,绝地反杀! 陆炳死了,但他布下的局,才刚刚开始发动! “爹,回府。”顾尘放下车帘,对着车夫,只说了三个字。 “回府?尘儿,这个时候,我们不应该进宫去解释清楚吗?”顾庭兰急道。 “解释?”顾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爹,现在宫里就是个罗网,我一进去,黄锦会立刻以‘丹药有毒,谋害圣上’的罪名将我拿下,都不需要审问,当场就能把我乱棍打死。” “那,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等着?” “不,我们不解释,我们救人。”顾尘的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而且,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能救圣上。” 马车飞速调头,朝着顾尘在京城的府邸疾驰而去。 而与此同时,嘉靖皇帝吐血昏迷的消息,好比一场瘟疫,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城。 朱雀大街上,那场刚刚变成闹剧的葬礼,瞬间停了下来。 陆玄和他手下那三千锦衣卫,脸上的悲愤,在顷刻之间,被一种狂喜和狰狞所取代! 天助我也! 陆玄仰天狂笑,他丢下手中的金印,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高高举起,对着那三千双赤红的眼睛,发出了第一道,属于他自己的命令! “顾尘妖道,以毒丹谋害圣上,罪该万死!” “锦衣卫听令!” 他的声音,在长街之上,好比惊雷滚过! “封锁九门!全城戒严!” “入顾府,捉拿逆贼!但凡有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为圣上复仇!为陆大人复仇!” “杀——!” 三千锦衣卫,齐声怒吼,那股子被压抑了数日的杀气,在这一刻,好比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他们丢掉白幡,丢掉棺椁,好比三千头出笼的猛虎,朝着顾府的方向,席卷而去! 整个京城,在这一瞬间,风云变色! 顾府。 马车刚刚停稳,顾尘便一脚踹开车门,冲了进去。 府内的下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面无人色。 顾尘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径直冲向自己的书房。 “爹!”他头也不回地喊道,“把您手札里,所有关于解毒,尤其是解铅、汞、硫之毒的方子,全都找出来!快!” 顾庭兰虽然不明所以,但也知道此刻十万火急,连忙跑去翻找。 顾尘冲进书房,一把推开所有的文房四宝,摊开一张巨大的京城地图。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飞快地扫过,最后,落在了两个地方。 一个是顾府,另一个,是城西的——太医院药材仓。 “来不及了。”顾尘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锦衣卫的动作,远比他想象的要快。 此刻,府外已经隐隐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 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尘儿!找到了!”顾庭兰拿着几张泛黄的纸冲了进来。 “爹,”他深吸一口气看着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的亲人:“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您都不要出来。” 反向包围了起来! 他话音落定,转身,从壁上取下一柄三尺青锋。 此剑虽是装饰,但在他手中,却骤然迸发出一股渊渟岳峙的恐怖气度,仿佛他握住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座山,一片海! “当啷——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府邸那扇彰显着三品大员身份的朱漆兽首大门,被人用一种堪称极致羞辱的方式,一脚从外生生踹爆!碎木夹杂着铜钉四下飚射,烟尘弥漫! 陆玄一身刺目扎眼的重孝,手持一柄泛着妖异血光的倭刀,如一头刚刚从地狱挣脱的疯虎,第一个冲了进来。他的双目,不是赤红,而是已经泛出了妖异的紫色,那是极致的仇恨与亢奋交织出的颜色! 他身后,是黑压压三千名锦衣卫精锐!人人张弓搭箭,绣春刀出鞘,重型军用手弩的机簧声“咔咔”作响,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那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气,让庭院中的花草瞬间萎靡,连空气的温度都骤降了十几度! “顾!尘!”陆玄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每个字都像是用指甲在铁板上刮出来的,充满了扭曲的狂喜,“你弑父杀君,罪该万死!今日,我陆玄便要用你的头,来祭奠我爹和陛下的在天之灵!” 庭院中央,顾尘持剑而立,孤身一人。 他的身影在三千甲士的包围下,渺小得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会被碾成齑粉。 然而,他看着那些黑洞洞的、闪烁着死亡寒芒的弩箭,看着陆玄那张因极致仇恨而扭曲变形的脸,脸上,却无半分惧意,反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仿佛神祇俯瞰蝼蚁般的怜悯。 “陆玄,”顾尘开口了,声音平稳得可怕,却仿佛带着一股穿透金石的魔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震得他们耳膜嗡嗡作响,“令尊陆炳,是条汉子。他敢用自己的命上赌桌,输了,他也认。他死得,不冤。”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间锐利如九天神雷,直刺陆玄内心最脆弱的角落: “而你,不过是条被人用一根骨头,就牵着鼻子到处乱咬的疯狗!” “你——找——死!”陆玄瞬间被这句话点燃了全身的血液,理智彻底崩断,举刀就要前冲。 “我问你!”顾尘语速陡然加快,声如洪钟,字字诛心,如同重锤般一锤接着一锤砸在所有锦衣卫的心头! “第一!圣上龙体中的‘牵机绕’,是南唐宫廷秘毒,毒发无解,但发作极缓,非三月不可见效!陆炳是昨天死的,圣上是昨天才‘毒发’的,你告诉我,我是如何在一天之内,完成这需要三个月的布局?!” “第二!我与陆炳政见不合,满朝皆知!他若死了,我就是最大的嫌疑人!我顾尘是蠢到家了,才会用这种三岁小儿都能看穿的手段来杀他?!”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顾尘的声音拔高到了极致,仿佛天威降临,“你凭着黄锦那个阉竖的一面之词,无圣旨,无勘合,无三法司会审文书,就敢带着三千甲士冲击三品大员府邸!你告诉我,你这到底是为父报仇,还是……奉了奸人之命,行谋逆之事?!” 这雷霆万钧的连环三问,逻辑清晰,直指要害! 如同一桶接着一桶的万年玄冰水,从陆玄和所有锦衣卫狂热的天灵盖上狠狠浇下! “嗡!” 所有杀气腾腾的锦衣卫,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们举着弓弩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臂膀竟沉重如山,酸麻不堪。 是啊…… 这三个问题,他们一个都答不上来! 尤其是第三点,简直就是悬在他们每个人头顶上的一把灭族钢刀! 私闯官邸,包围命官,这已经是大罪!若是最后查出,下毒的另有其人,那他们今日此举,就是板上钉钉的“兵围大臣,逼宫谋反”! 这个罪名,足以将在场的所有人,连同他们背后的九族,尽数碾成飞灰!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陆玄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紫,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意识到自己从踏入这座府门开始,就已经掉进了顾尘用言语编织的天罗地网之中,已然骑虎难下! 此刻若是退了,他陆玄不仅将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更会坐实自己“愚蠢莽撞”的罪名,再也无法执掌锦衣卫! “少在这里妖言惑众!”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色厉内荏的野兽嘶吼,“你巧舌如簧,就是心虚!给我拿下他!谁敢后退,便是他的同党!就地格杀!”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用更疯狂的举动,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 “嗖嗖嗖嗖——!” 命令下达,最前排的锦衣卫出于本能扣动了扳机! 数十支足以洞穿铁甲的重弩箭矢,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鬼哭狼嚎,如一片死亡的乌云,朝着庭院中央的顾尘铺天盖地地笼罩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一线的瞬间! “住手!” 一声娇喝,清脆如空谷黄莺,却又带着裂石穿云的锋锐与威严! 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如天边惊鸿,又似浴火凤凰,从顾府最高的屋顶之上飘然落下,快到极致,在空中拉出一条绚烂的残影,精准无误地挡在了顾尘的身前。 那是一名女子。 她身穿一袭火红色的紧身劲装,将那高挑婀娜、充满了惊人爆发力的身姿勾勒得淋漓尽致,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面容绝美,却罩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手中握着的,是一柄不知何时已经出鞘的、如秋水般流淌的软剑。 她的眼神清冷而凌厉,那股子飒爽英气,是大明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绝不可能拥有的! 只见她皓腕一抖,手中软剑瞬间化作一道银色的光轮,挽出漫天剑影,如水银泻地,密不透风,又似天女散花,绚烂至极! “叮叮叮当当当——!” 一阵密集成暴雨的、令人牙酸的脆响过后,那数十支灌注了雷霆之力的强力弩箭,竟被她一人一剑,尽数格挡、弹飞!无一漏网! 箭矢四下乱飞,钉在墙壁、廊柱之上,兀自嗡嗡作响,彰显着方才那恐怖的力道。 而那女子,已然收剑,静立原地,仿佛从未动过。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神乎其技的一幕震得瞠目结舌,连呼吸都忘了。这……这还是人的力量吗?! 陆玄更是眼珠暴凸,青筋遍布额头,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红衣女子,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南……宫……燕?!” 红衣女子收剑而立,剑尖斜指地面,一滴血都未曾沾染。她冷冷地看着陆死不瞑目的陆玄:“陆玄,你好大的胆子。无圣旨,无三法司会审文书,竟敢私自带兵,冲击朝廷命官府邸。你是想让你爹陆炳,在九泉之下都死不瞑目吗?” “南宫燕!”陆玄又惊又怒,几乎要疯了,“这是我锦衣卫和顾尘的私仇!与你富甲天下的南宫世家,有何干系!” 南宫世家!大明开国功臣之后,虽然后来弃武从商,富甲天下,但在军中和江湖之上,依旧有着盘根错节、深不可测的巨大影响力。尤其是眼前这个南宫燕,更是南宫家这一代的凤毛麟角,江湖人称“火凤凰”,一手快剑出神入化,名动江南! 南宫燕并未理会陆玄的咆哮,甚至没有回头看顾尘一眼。 顾尘闻言,心中了然。 当初在应天府,借着一场天青釉拍卖会,他曾顺手布下一个局,暗中替南宫家解决了一个来自漕帮的巨大麻烦,让他们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江南水路的控制权。 当初为了整合江南商帮,对抗严嵩势力的经济渗透,顾尘在暗中做了许多布局,没想到其中一步闲棋,竟在今日得到了如此意想不到的回报。 “我南宫家,从不欠人情。”南宫燕的声音清冷如冰,不带一丝感情,“顾尘,今日,我保你安然无恙。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保他?”陆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狞笑面目更加狰狞,“南宫燕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剑法再高能高得过千军万马吗?!你以为凭你一人,能挡得住我这三千锦衣卫?!” “你可以试试。”南宫燕软剑一横,眼中战意升腾,气势竟丝毫不弱于千军万马。 就在此刻—— “轰隆隆——轰隆隆——” 一阵沉重到令人心悸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仿佛巨人的心跳从长街的尽头传来。 地面随之开始有节奏地剧烈震动! 所有人骇然转头望去。 只见一队队身披玄铁重甲、手持三眼火铳与制式长枪的士兵,如黑色的钢铁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整个顾府连同陆玄那三千看似凶悍的锦衣卫都反向包围了起来!水泄不通! 以谋逆论处,杀——无——赦! 军容严整,杀气如山! 每一个士兵的眼神都像狼一样,充满了对生命的漠视! 与这些从倭寇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精兵相比,方才还不可一世、杀气腾腾的锦衣卫,瞬间就成了一群拿着武器的街头混混,气势被碾压得荡然无存!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二品总兵官服,面容刚毅如铁,不怒自威的中年将领。他高坐在一匹毛色乌亮的西域战马之上,冷电般的目光扫过全场,那目光所及之处,锦衣卫竟无人敢与之对视!最终,他的视线如铁锚般,死死定格在陆玄的脸上。 “京营提督,戚继光,在此!” 那将领的声音好比晴天霹雳,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的血腥杀伐之气,狠狠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奉裕王令,护送顾大人入宫面圣!”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饱饮倭寇鲜血的百炼佩刀,刀尖划破空气,带起一声凄厉的尖啸,直指陆玄的咽喉: “有阻拦者,以谋逆论处,杀——无——赦!” “杀!无!赦!” 身后上万京营精锐齐声怒吼,声震云霄!那股冲天的杀气,仿佛已经化作一把无形的巨刃,架在了所有锦衣卫的脖子上! 戚继光! 那个在东南沿海杀得倭寇闻风丧胆、尸积如山的“戚老虎”!他不是应该在蓟州镇守边关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还成了京营提督?!而且,他还听命于一向韬光养晦、低调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裕王?! 一瞬间,无数的疑问和足以将人逼疯的恐惧,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淹没了陆玄的大脑。 他看着那一排排闪烁着森然寒光的枪林和火铳口,看着戚继光那双饿虎般的眼睛,最后看了看自己身边那些已经心生怯意、阵型散乱、甚至开始不自觉后退的锦衣卫,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今天,他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败得体无完肤。 顾尘从南宫燕的身后,缓缓走出。 他先是对着南宫燕,平静地、微微颔首,目光中没有感激,只有一种平等的认可,算是承下了这份了结的情谊。 然后,他越过她,没有去看气势滔天的戚继光,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已经面如死灰、如同败犬的陆玄。 他只是抬起头,望向了那云雾缭绕的皇宫方向,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黄锦,严嵩……你们的戏,该落幕了。” 随即,他转向戚继光,语气恢复了从容:“有劳戚将军。” 在戚继光亲兵的铁桶般拱卫下,在南宫燕复杂难明的注视下,顾尘从容不迫地,登上了那辆早已备好的、属于裕王府的豪华马车。 陆玄站在原地,死死地攥着手中的倭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发青,眼中翻滚着无尽的不甘、怨毒与……迷茫。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这由司礼监、锦衣卫联手布下的必杀之局,为何会输得如此彻底。 马车,在京营重兵的层层护卫下,朝着那座风雨飘摇的紫禁城,再次驶去。 车轮滚滚,碾碎了陆玄最后的希望,也碾碎了地上破碎的朱漆大门。 同一时间,京城,内阁首辅严嵩的府邸。 书房内,香炉里燃着顶级的龙涎香,烟气袅袅。年过八旬的严嵩,正襟危坐,看似在闭目养神,但那微微颤动的手指,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一旁,他的独子,被誉为“小阁老”的严世蕃,正焦躁地来回踱步。他那只独眼之中,闪烁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 “父亲!”严世蕃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尖锐,“陆玄那个废物已经动手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消息传来?三千锦衣卫,就算顾尘是铁打的,也该被剁成肉泥了!” 严嵩缓缓睁开浑浊的老眼,指节分明的手端起茶杯,吹散了袅袅热气,动作里透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世蕃,静心。” “爹!”严世蕃独眼中凶光毕露,焦躁地来回踱步,“顾尘那竖子已成心腹大患!此次若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 他话音未落,一名心腹管家以前所未有的姿态,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 “老……老爷!小阁老!出事了!” 严世蕃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声如恶鬼:“说!是不是顾尘的头送来了?!” “不……不是……”管家抖如筛糠,几乎要哭出来,“顾府……我们的人败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玄……被京营提督戚继光当场拿下!顾尘……他……他上了裕王府的龙驹宝车,直奔紫禁城去了!” “什么?!” 严世蕃如五雷轰顶,一把将管家掼在地上,独眼中满是惊骇与不解。“戚继光怎会回京?裕王那个锯了嘴的葫芦,也敢站出来?!” “铛。” 一声轻响。 严嵩手中的青花瓷茶杯,不轻不重地落回桌面,一滴茶水因震动而溢出,沿着杯壁缓缓滑落。 他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惊惶,那双浑浊的老眼深处,反而燃起了一簇幽冷如鬼火的兴奋。 “鱼,都入网了。”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父亲!”严世蕃急得双眼赤红,“都火烧眉毛了!顾尘此去面圣,又有裕王和戚继光护驾,我们的大计……全完了!” “计划?”严嵩终于抬起眼,那瞬间,他不再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而是一头苏醒的蛰龙,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谁告诉你,我的计划,是从顾尘开始的?” 严世蕃猛地一滞。 “蠢材!”严嵩的声音不大,却如寒冰锥心,“陆玄是饵,顾尘也是饵。我真正要钓的,是他们身后那些自以为能执棋下子的‘大人物’!”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巍峨的皇宫轮廓,嘴角勾起一抹视苍生为蝼蚁的残忍。 “你以为,我的杀招,是陆玄,是锦衣卫?” 严嵩冷笑一声,那笑声让严世蕃不寒而栗。 “我的杀招,从一开始,就放在龙榻之上,放在……君心之中。” 严世蕃浑身一震,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窒息:“那‘牵机绕’……” “‘牵机绕’,是毒,也是钥匙。”严嵩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颠倒乾坤的魔力,“是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他缓缓回头,幽幽地盯着自己惊骇欲绝的儿子。 “顾尘若解不了,是庸医误国,当诛。” “可他若天纵奇才,解开了呢?” 严嵩的笑容扩大,充满了病态的快意: “那他亲手为陛下献上的‘解药’,就会化作穿肠索命的‘仙丹’!这弑君的罪,这谋逆的锅,裕王、戚继光,还有他顾尘,谁都别想逃!” “这天下……是该换个姓了。” 裕王府的马车内,气氛凝重如铁。 顾尘的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 “大人,”戚继光的一名亲兵在车外低声请示,“我们现在,是直接去万寿宫面圣吗?” “不。”顾尘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洞察一切的深邃寒芒,“改道,去太医院。” “去太医院?”亲兵一愣。 “圣上所中之毒,非同寻常。”顾尘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陆炳老谋深算,黄锦阴险毒辣,他们背后的人,更是算无遗策。既然敢用这种法子,就一定留了致命的后手。这毒,太医院的那群人,解不了。他们若是乱动,只会加速圣上的死亡。” “那您此去……” “我去,是为了拿一样东西,见一个人。”顾尘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早已备好的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各种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珍稀药材的名字,“按此方,火速将药材备齐,一份都不能少,一刻都不能耽误!” 亲兵接过药方,只觉那薄薄的纸张重于泰山,立刻飞马传令而去。 在京营的护卫下,一个急转,马车朝着太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碾过青石板,留下两道深深的水痕,最终在太医院那座古朴而又死气沉沉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戚继光的京营兵马,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顾尘下车,径直走了进去。 太医院内,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几十名穿着各色官服的御医和医官,全都聚在院子里,一个个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为首的太医院院使,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正拿着块手帕,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完了,全完了!圣上龙体突发恶疾,我等却被拦在万寿宫外,束手无策!这要是追究下来,我们太医院上下,全都要跟着陪葬啊!” “院使大人,黄公公传话,说是圣上乃是服用了顾奉御的丹药才出的事,此事与我等无关啊!” “无关?”院使气得吹胡子瞪眼,“圣上在宫里病倒了,我们这些做太医的救不了,就是最大的罪过!你们懂不懂!” 就在众人六神无主之际,顾尘走了进来。 他一出现,院子里的嘈杂声,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他。 在他们看来,顾尘此刻就是京城最大的瘟神,谁沾上谁死。 “顾,顾奉御……”院使大人嘴唇哆嗦着,想行礼,腿却软得站不直。 顾尘的目光,从这些惊慌失措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院使的身上。 “本官,要见一个人。” “见,见谁?” “刘半夏。” 给咱家拿下这个逆贼! 刘半夏这三个字一出口,院使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哭还难看。 “顾大人,您,您找他做什么?那,那是个疯子啊!早就因为屡犯院规,被,被罚在后院的药材仓里,当杂役了!” “带我过去。” 院使不敢违抗,只得领着顾尘,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偏僻阴暗的库房前。 库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刺鼻的药草混合味道。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医官袍的老头,正背对着他们埋头整理着一堆发霉的药材。 “刘半夏!”院使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那老头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异常干净的脸。 他的眼睛很亮亮得不像一个古稀老人,反倒像一头蛰伏的狼。 他看到顾尘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圣上的脉案,带来了吗?” 顾尘将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纸递了过去。 那上面没有字,只有嘉靖皇帝吐出的那口黑血的颜色和昏迷时的状态。 刘半夏只看了一眼便将那张纸丢进了药炉里。 “不必看了。”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干涩,“此毒是‘千机引’。” “他们的后手是什么?”顾尘神色一紧。 刘半夏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以此为引以其解药为媒。一旦解毒便是催命。” 果然如此! 顾尘心中冷笑,与自己推演的分毫不差。 严嵩这老狐狸果然是算计到了极致! “此毒,天下间,只有一人会配。” “谁?”顾尘追问。 “前朝,永乐年间,西域第一毒师,哈桑。”刘半夏缓缓说道,“不过他,早就死了快两百年了。” 顾尘的心,沉了下去。 “这毒,可有解法?” “无解。”刘半夏摇了摇头,“毒入骨髓,已与血脉融为一体。除非,换血。” “换血?”顾庭兰在一旁听得,失声惊呼。 “不错。”刘半夏看着顾尘,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好奇,“不过,老夫倒是从一本西域古籍上,看到过一种以毒攻毒的法子。” “什么法子?” “以龙体为炉,以至阳之物为火,将血脉中的毒素,强行‘炼’出来。此法,九死一生。稍有不慎,便是龙驭宾天,万劫不复的下场。” “至阳之物?” “处子之血,麒麟之角,千年之参……”刘半夏一连说了十几种早已绝迹的天材地宝。 顾尘听完,却笑了。 “真人,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 “但我有这个。” 顾尘从袖口之中拿出几块黑乎乎的,毫不起眼的木炭,递到刘半夏面前。 “这是什么?”刘半夏皱眉。 “雷击木阴沉铁,百年松根三者合一,煅烧而成。”顾尘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彩,“此物名为‘三昧真火炭’。其火之烈其阳之纯,远胜你说的那些天材地宝。” 刘半夏接过那块炭只用指甲轻轻一刮,便感觉到一股灼热的阳气扑面而来。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好东西!”他死死地盯着顾尘,“可光有火还不够。如何将这股阳气精准地导入龙体逼出毒素,而不是将龙体直接烧成焦炭?这其中的关窍你想过没有?” “想过。”顾尘点了点头,“圣上现在,就像一座烧坏了的窑。病灶就是里面的废品。想要救他不能用药得用火。” “我要,重开一窑。” 顾尘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门外护卫的戚家军都听得头皮发麻。 “以圣上之龙体为窑!” “以南宫燕之血为引!” “以百草之精华为柴!” “以我顾家不传之秘法为火!”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那名已经彻底呆住的戚家军亲兵,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传我将令,立刻去请南宫小姐,入宫助我!” “再传令,太医院所有医官,按我这张方子,一个时辰之内,备齐所有药材,少一味,杖毙!” “最后,传令戚继光将军。”顾尘的眼中,杀机爆射,“封锁万寿宫!任何人,不得进出!我要让黄锦,变成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待宰的狗!” …… 万寿宫。 黄锦坐在嘉靖皇帝的龙床边,脸上满是得意。 他看着龙床上那个面色发黑,气息奄奄的皇帝,心中一阵快意。 一切,都在按照他和陆炳生前定下的计策,完美地进行着。 只要嘉靖一死,他就能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遗诏”,扶植景王上位。到那时,他黄锦,就是拥立新君的第一功臣,权势将远超严嵩,成为大明朝真正的无冕之王。 “报——!”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何事惊慌?”黄锦不满地皱眉。 “公,公公!”小太监面无人色,“顾,顾尘带着京营的兵马,把万寿宫给围了!他还说,他还说他有法子,能救圣上!” “什么?”黄锦猛地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被一抹狠厉所取代。 “荒谬!咱家亲眼所见,圣上已是回天乏术!他一个黄口小儿,能有什么法子?他这是想趁乱闯宫,图谋不轨!传我令,让御林军准备,他要是敢硬闯,就给咱家放箭,射死他!” 就在此时,一个更加尖利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进来。 “黄公公,不必那么麻烦了。” 只见顾尘,一身青衣,手持长剑,独自一人,缓缓地,从殿外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没有一个士兵,也没有一个医官。 他就像一个幽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这座全京城防卫最森严的宫殿之内。 “你,你怎么进来的?”黄锦骇然失色。 “你忘了?”顾尘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这西苑的丹房,归我管。这万寿宫的地下,通着丹房的排烟道。” 黄锦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顾尘!”他色厉内荏地尖叫道,“你竟敢私闯圣上寝宫!来人!护驾!给咱家拿下这个逆贼!” 殿外的御林军闻声而动,就要冲进来。 “黄锦,你好大的狗胆!” 顾尘声如洪钟,炸响在死寂的宫殿。 他的目光如刀,直刺向龙床前那个脸色煞白的老太监。 黄锦浑身一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发出尖利的嘶吼:“逆贼!是逆贼!来人,快给咱家拿下这个胆敢私闯宫禁的乱臣贼子!” 他身边的几个小太监和侍卫闻言,下意识地就要上前。 “轰隆!” 一声巨响,乾清宫地暖暗格的龙纹地砖,竟被一股巨力从下方猛地掀开! 烟尘弥漫中,几个铁塔般的身影显现了出来,戚家刀,银环锁子甲!冰冷的眼神如鹰隼般锁定了殿内每一个人! “呛啷!” 一声清脆的刀鸣,顾尘身后的几名护卫悍然拔刀,刀锋在烛火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 顾尘上前一步,一股无形的威压如泰山压顶,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他甚至没有看那些小喽啰,一双眼睛,死死地钉在黄锦的脸上。 “我,顾尘,奉陛下密诏,前来护驾!尔等,是要跟着黄锦这条阉狗,行谋逆之事,想被诛九族吗?!” “密诏”二字,如九天惊雷! “谋逆”二字,似无间地狱! “诛九族”三字,更是让他们肝胆俱裂! 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侍卫和小太监,瞬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手中的兵器仿佛有千斤之重,再也抬不起来。他们惊恐地望着黄锦,又畏惧地看着煞气冲天的顾尘和锦衣卫,一时间,竟无一人敢再上前一步! 黄锦的权威,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你……你血口喷人!”黄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尘,声音却已没了底气,“圣上只是丹药服用过量,龙体不适,咱家是在旁伺候,何来谋逆一说!” “是吗?” 顾尘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他不再理会这个色厉内荏的老狗,径直走向龙床。 他看了一眼龙床上气若游丝的嘉靖皇帝,又瞥了一眼床头那只还残留着些许药渣的鎏金小碗。 突然,他闪电般出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 在黄锦惊骇的目光中,顾尘将那银簪的尖端,轻轻探入药碗之中,稍稍一搅。 再拿出来时,那根银光闪闪的发簪前端,已经变得漆黑如墨,散发着一丝诡异的腥甜! “嗡!”黄锦只觉得脑子一声轰鸣,如坠冰窟! 顾尘缓缓转过身,将那根黑得发亮的银簪,展示在黄锦的面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黄公公,你看清楚了,这是丹药服用过量,还是……这无药可解的‘千机引’?!” 他将那致命的银簪,像丢垃圾一样,轻飘飘地丢在黄锦的脚下。 “圣上体内的毒,最多还能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心脉尽断,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回天乏术!” “现在,你还敢说,圣上只是‘静养’几日便好吗?” 顾尘步步紧逼,气势凌人。 “或者,你现在就去殿外,告诉太医院的刘半夏,告诉内阁的严阁老,告诉满朝文武——” 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诛心: “就说圣上,被你黄锦,‘伺候’得快要驾崩了!你看他们,是信你,还是信我这根……尚方宝簪?!” 顾尘是唯一的救星! 黄锦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不敢。 他现在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挟天子”这个假象。一旦嘉靖的真实情况暴露,他会第一个,被愤怒的严党和朝臣,撕成碎片。 “顾尘,你到底想怎么样?”黄锦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颤抖。 “很简单。”顾尘一步步地,逼近他,那眼神,好比在看一个死人。 “我要救圣上。而你,要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你,亲手写一道懿旨。”顾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点的弧度,一字一句地说道,“就说圣上在梦中,得太上老君点化,需行‘九龙换血大法’,方可驱除体内丹毒,羽化飞升。” “而这药引……” 顾尘顿了顿,他看着黄锦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说出了那句让他永生难忘的,魔鬼般的判词。 “我要你,一碗心头血!” 心头血! 这三个字,好比三柄无形的淬毒钢针,狠狠地扎进了黄锦的魂里!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随即,一股源自骨髓最深处的恐惧,好比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不,不!”黄锦的声音,凄厉得好似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顾尘,你,你这是要咱家的命!咱家……” “你的命?”顾尘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森然而又诡异,“黄公公,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你的命,从圣上喝下那杯毒茶开始,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他上前一步,那股子迫人的气势,压得黄锦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以为,圣上若是驾崩,你这始作俑者,能活?” “你以为,景王登基,还会留着你这个知道所有秘密的阉人?” “你以为,严嵩那只老狐狸,会为了你这条狗,去得罪满朝文武?” 顾尘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黄锦最脆弱的神经上。 “不,你错了。他们只会把你,连同你这些年贪墨的所有罪证,一并打包,推出来,当成平息众怒的替罪羊!你会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还会遗臭万年!” “不!不会的!”黄锦抱着头,状若疯魔地嘶吼,“咱家有遗诏!咱家有景王……” “遗诏?”顾尘嗤笑一声,他猛地蹲下身,与黄锦那双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平视,“我问你,戚继光的京营,现在围着谁?” “我问你,裕王府的旗号,现在插在哪里?” “我再问你,我爹那艘船,是怎么进的京城?” 一连串的问题,让黄锦的嘶吼,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他明白了。 顾尘不是一个人。 他的背后,站着裕王,站着徐阶,站着戚继光,甚至还站着整个江南的商帮! 这是一股足以和严党分庭抗礼,甚至犹有过之的,新兴的恐怖势力! 而顾尘,就是这股势力的,刀尖! “现在,你还觉得,你的那份遗诏,能走出这座万寿宫吗?”顾尘的声音,好比来自九幽地府的魔鬼低语。 黄锦彻底崩溃了。 他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似一条离了水的鱼。 “写。”顾尘将笔墨纸砚,丢到他的面前,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感情,“按我说的写。写好了你还有一线生机。圣上活你活。圣上死,你就给他陪葬。” 一炷香后。 一道盖着司礼监大印,由黄锦亲笔书写的“太上老君托梦懿旨”,被送出了万寿宫。 懿旨的内容,瞬间引爆了整个皇城。 圣上乃是遭了前朝妖人哈桑的隔代血咒,需行“九龙换血大法”,方可痊愈。 此法,需以至阳之人的心头血为药引,方可成功。 而司礼监大总管黄锦,忠心护主,甘愿以身饲魔,献出心头血,为圣上续命!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 那些原本还想攻讦顾尘的言官,全都傻了眼。 这他娘的,还怎么攻讦?人家黄锦都自愿献出心头血了,这说明圣上是真的病危,而顾尘是唯一的救星! 谁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三道四,就是阻挠圣上痊愈,就是大明朝的千古罪人! 陆玄和他那三千锦衣卫,更是好比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他们所有的“复仇”借口,在这道荒诞却又无法反驳的懿旨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局势,在瞬间,发生了惊天逆转! 万寿宫外,戚继光的京营兵马,已经将这里彻底变成了铁桶一般的禁区。 南宫燕一袭红衣,按剑立于殿前,她那双凤目,冷冷地扫视着四周,任何胆敢靠近的御林军,都会被她身上那股子凌厉的剑气,逼得不敢上前。 顾尘,则在这座临时的舞台上,开始了他那场惊世骇俗的“救驾”表演。 “传我令!”他站在殿前,声音传遍整个万寿宫。 “取紫檀木九根,立于龙床四周,成九宫之势!” “取东海水晶百斤,碾为粉末,洒于殿内,以清污秽之气!” “取天山雪莲、千年人参、百草之王,熬制成汤,以文火温之!”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发出,清晰而又充满了神秘感。 太医院的御医和丹房的道童,全都成了他的下手,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顾庭兰负责调配药材,刘半夏负责检验毒性,每一个人,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最后,黄锦,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请”到了龙床之前。 他的脸上,没有了丝毫的血色,整个人,好比一具行尸走肉。 “黄公公,”顾尘拿起一把由玄铁打造的,薄如蝉翼的短刀,在他面前晃了晃,“时辰到了。” “不,不要……”黄锦发出微弱的哀嚎。 “放心,”顾尘的脸上,露出一抹恶魔般的微笑,“我爹是天下最好的匠人,我下刀,也一样。保证,只取你一碗血,绝不会伤及你的性命。” 他顿了顿,凑到黄锦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森然说道: “当然,你要是不配合,这刀,歪到哪里,可就说不准了。” 黄锦的身子,猛地一颤,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就在顾尘举起短刀,准备取血的那一刻。 殿外,再次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京营的传令兵,冲破了所有的阻拦,扑倒在殿前,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急切。 “报——!顾大人!八百里加急军情!” “徐阁老密信!严,严嵩,反了!” “什么?” 殿内所有人,包括顾尘在内,都猛地回头,脸上写满了绝对的震惊! 严嵩反了? 这怎么可能! “说清楚!”顾尘厉声喝道。 那传令兵喘着粗气,从怀中掏出一份被汗水浸湿的密信,高高举起。 “就在半个时辰前!严嵩以‘清君侧,诛妖道’为名,调集了他在京郊西山大营私自豢养的三千精锐死士,突然发难!” “西山大营的兵马,已经攻破了德胜门,正朝着皇城方向,掩杀而来!” “严嵩的儿子,小阁老严世蕃,更是亲率一队高手,直扑裕王府,说是要‘请’裕王殿下,入宫主持大局!” “徐阁老让您定夺,京营兵马,是先护驾,还是先救裕王!” 轰!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场天崩地裂! 所有人都知道严党势大,却没人想到,严嵩这条蛰伏了二十年的老狗,竟敢在京城,直接掀桌子造反! 他这是要趁着皇帝病危,朝局混乱之际,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手段,将一切反对他的人,全都清洗掉! 顾尘的心,在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算到了一切,却没算到,严嵩会疯到这个地步。 西山大营,那是严党的根基,是他们最后的底牌。 一旦动用,便再无回头路。 这是一个死局。 救驾,则裕王必死。裕王一死,他顾尘就成了无根的浮萍,即便救活了嘉靖,日后也难逃清算。 救裕王,则皇城必破。一旦让严嵩的兵马冲进万寿宫,别说救人,他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刀下亡魂。 “哈哈哈哈……” 瘫在地上的黄锦,突然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狂笑。 他看着顾尘,那双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的怨毒。 “顾尘!你不是能算吗?你再算啊!” “这盘棋,你输了!我们,都得死!都得死!” 顾尘没有理他。 他的大脑,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他的目光,扫过龙床上气息微弱的嘉靖,扫过殿外严阵以待的戚家军,扫过一旁焦急万分的顾庭兰和南宫燕。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的那把,玄铁短刀上。 刀身,在烛光下,反射出冰冷而又嗜血的光。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冷,很静,却又带着一股子焚尽八荒,玉石俱焚的疯狂! “谁说,我输了?” 他猛地转过身,不是走向嘉靖的龙床,而是走向了殿门。 他站在万寿宫的最高处,俯视着下方那片黑压压的,属于戚继光的,百战精兵。 他将内力,运于丹田,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他穿越以来,最惊天动地,最大逆不道的一声咆哮! 那声音,穿过宫墙,穿过夜幕,响彻了整个紫禁城! “传我将令!” “圣上,驾崩了!” “太子朱载坖,于万寿宫,即刻登基!” “京营将士听令!” 顾尘抽出腰间那柄属于紫宸殿奉御的令牌,高高举起好比举着一道黑色的闪电! 充斥了整座大殿! “入城,平叛!” “斩严嵩首级者,封万户侯!赏黄金万两!” “迎新君,定国运,就在今日!” “杀——!” 最后一个“杀”字出口,好比平地惊雷,轰然炸响! 整个万寿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黄锦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呆呆地看着殿门口那个疯狂的身影。 顾庭兰、南宫燕、刘半夏,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顾尘。 假传圣旨? 不,这比假传圣旨,要严重一万倍! 这是在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拥立新君,直接宣布旧帝的死亡! 这是谋反! 是比严嵩还要彻底,还要大逆不道的,谋反! “疯了,疯了,你真的疯了!”黄锦喃喃自语,他感觉自己和顾尘比起来,简直就是个纯洁无瑕的白莲花。 而殿外,戚继光和他麾下那一万京营精锐,在听到这声石破天惊的“将令”之后,先是死一般的沉寂。 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对着万寿宫的方向,单膝跪下。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一万名百战精兵,甲胄铿锵,齐刷刷地,朝着那个方向跪了下去! 他们的眼中,没有疑惑,没有犹豫。 只有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可以尽情释放的,滔天战意! 他们不管什么圣旨,不管什么祖制! 他们只知道,裕王,是他们的主帅戚继光的主公。 他们只知道,严党,是克扣他们军饷,害死他们无数同袍的国之巨蠹! 他们只知道,那个站在殿前的年轻人,给了他们一个他们做梦都想得到的理由! “迎新君!平国贼!” “杀!杀!杀!” 震天的喊杀声,好比苏醒的巨龙,从紫禁城的心脏,轰然爆发席卷了整个京师! 戚继光翻身上马,抽出腰间那柄斩杀了无数倭寇的战刀,刀锋直指德胜门的方向! “全军,出击!” 一万京营,好比黑色的怒涛,朝着那三千叛军,悍然对撞而去! 京城,彻底乱了! 万寿宫内,顾尘缓缓放下高举的令牌。 他知道,自己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回头路。 他将自己,将裕王,将戚继光,将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了这场豪赌之上。 赢,则一步登天,定鼎乾坤。 输,则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龙床上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嘉靖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走到龙床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 他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塞进了嘉靖的嘴里。 “尘儿,你给他吃的什么?”顾庭兰急忙问道。 “毒药。”顾尘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什么?”顾庭兰和黄锦,同时失声惊呼。 “是能让他,在半个时辰之内,‘假死’的毒药。”顾尘看着嘉靖那张渐渐失去血色的脸,淡淡地说道,“我救不了他,但我也不能让他现在就醒过来。” “一旦他醒来,我刚才所做的一切就都成了笑话。” “所以他必须‘死’。” “至少要‘死’到,这场叛乱结束为止。” 黄锦瘫在地上看着顾尘,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他是个魔鬼。 一个能将人心能将生死,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真正的魔鬼! “你,你就不怕,他真的死了?”黄锦颤声问道。 “怕。”顾尘点了点头,“但我更怕我们所有人都死。” 就在此时,一个浑身浴血的戚家军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报——!顾大人!严世蕃,严世蕃他……” 那传令兵的话还没说完,便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在他的后心插着一支黑色的,淬毒的弩箭。 顾尘的瞳孔猛地一缩。 最危险的敌人已经来了。 “保护皇上!” 一声凄厉的尖叫,殿外传来一阵兵器交击的惨叫声。 只见数十名身穿黑色夜行衣,脸上带着恶鬼面具的死士,好比鬼魅一般突破了戚家军的防线冲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那个本该在裕王府的,小阁老,严世蕃! 他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那是裕王府总管李芳的头。 “顾尘!”严世蕃的独眼之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我爹在外面平叛我来取你的狗命!” 他的身后那些鬼面死士,一个个气息悠长,太阳穴高高鼓起竟全都是江湖之上,一等一的大内高手! 南宫燕脸色一变,手中软剑一抖护在了顾庭兰的身前。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们!” “走?”严世蕃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狂笑,“今天,你们谁也走不了!” 他一挥手,那些鬼面死士,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万寿宫,这座象征着大明最高权力的宫殿,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座血腥的修罗杀场! 顾尘看着眼前这必死之局,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严世蕃的目光,一步步地走了上去。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惧意,反而带着一丝悲悯一丝嘲弄。 “严世蕃,你以为,你赢了吗?” “你错了。” “你爹严嵩,已经死了。” “什么?”严世蕃的狂笑,戛然而止。 “就在你带兵冲进裕王府的那一刻,”顾尘的声音,好比来自地狱的丧钟,一字一句地敲在严世蕃的心上,“徐阶,已经带着另一份‘遗诏’,去了你爹的相府。” “那份遗诏上,写着严嵩,‘忧思国事,心力交瘁,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君于府中饮鸩自尽’。” “而那杯毒酒……” 顾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点的弧度。 “是我亲手,让人送过去的。” “现在,你爹的尸体,应该已经凉透了。” 万寿宫内,时间仿若凝固。 严世蕃那张因狂怒而扭曲的脸,在烛火下显得狰狞可怖。他死死地盯着顾尘,独眼中翻涌的不是惊骇,而是被戳穿谎言后的暴怒。 “谎话连篇!”严世蕃的声音,好比破锣嘶吼,“我爹执掌内阁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更有西山大营三千死士在手!就凭你?就凭徐阶那只老狐狸,也想动我爹?” 他猛地将李芳那颗血淋淋的人头,狠狠砸在地上! “看到没有!这就是裕王的下场!等我爹踏平了京营,下一个,就是他!” “顾尘,你以为用这种三岁小儿的伎俩,就能乱我心神?你太天真了!” 严世蕃的刀,指向了龙床的方向。 “今日,我先宰了你,再宰了那个老东西!然后,提着你们的头,去迎接我爹,登临九五!” “杀!” 他一声令下,那数十名鬼面死士,再无半分犹豫,身形好比鬼魅,从四面八方,朝着顾尘扑杀而来! 杀气,在一瞬间,充斥了整座大殿! 真正的天子大丹! “找死!” 南宫燕娇喝一声,一袭红衣好比烈焰,手中软剑挽出一片绚烂的银色光幕,迎着最前面的七八名死士悍然对撞! “叮叮当当!” 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南宫燕的剑法,灵动而又狠辣,每一剑都刺向对方最刁钻的要害。可那些鬼面死士,悍不畏死,配合默契,竟是将她死死地缠住,让她无法脱身。 而更多的黑影,则绕过了她,目标明确——顾尘! 顾庭兰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将儿子护在身后。 “尘儿,快走!” “走?”顾尘看着那一张张在烛火下若隐若现的恶鬼面具,脸上竟是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爹,这万寿宫,今日就是他们的坟场。” 他没有退,反而迎着那逼近的刀光,猛地抓起龙床前的一只紫金香炉,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冲在最前面的那名死士,狠狠地砸了过去! 那死士没料到他一个文弱书生竟敢反抗,下意识地侧身一避。 就是这片刻的迟滞! 顾尘的身形,好比一只灵猫,从他身边穿过,径直扑向了殿角那座巨大的,用来存放炼丹材料的博古架! “拦住他!”严世蕃厉声嘶吼。 两名死士立刻变向,手中的短刀,好比毒蛇的獠牙,封死了顾尘所有的退路! 眼看顾尘就要被乱刀分尸! “砰!” 一声闷响! 博古架上,一只装满了黑色粉末的陶罐,被顾尘一掌拍碎! 黑色的粉末,好比一阵浓雾,瞬间弥漫开来! 那两名死士猝不及防,吸入粉末,只觉得喉头一甜,眼前一黑,动作竟是慢了半拍! “是毒!” “大家小心!” 所有死士,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可他们错了。 那不是毒。 顾尘抓起旁边烛台上的火烛,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丢进了那片黑色的浓雾之中! 下一刻。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整个万寿宫,猛地一震! 一团巨大无比的赤红色火球,好比凭空出现的太阳轰然爆开! 那黑色的粉末,竟是顾尘让冯保从皇家大工坊里,取来的,最精纯的火药粉! 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灼热的火焰,朝着四周席卷而去! 冲在最前面的七八名死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被这股恐怖的力量,直接掀飞了出去,浑身被烈焰包裹,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变成了凄厉的人形火炬! 整个大殿,瞬间被浓烟和烈火所吞噬! “啊!” “我的眼睛!” 剩下的死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七荤八素,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血红,彻底失去了方向。 “干得漂亮!”南宫燕抓住机会,手中软剑好比一道红色的闪电,在浓烟中穿梭,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和一蓬飞溅的鲜血。 严世蕃看着这地狱般的一幕,整个人都傻了。 他想过一万种可能,却从未想过,顾尘竟会用这种同归于尽的,疯狂的法子! 他这是要连人带宫殿,一起烧成灰烬吗? “疯子!你这个疯子!”严世蕃看着那个在火光中,好比浴火魔神的身影,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尖叫。 “我不是疯子。”顾尘从浓烟中,缓缓走出,他的手上还提着一个半人高的陶坛,“我只是,比你更懂什么叫力量。” 他将那陶坛的封口,猛地拍开。 一股更加刺鼻,更加辛辣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那是经过提纯的猛火油! “你要干什么!”严世蕃看着那坛猛火油,脸上的血色终于褪得一干二净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送你上路。” 顾尘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扬起手就要将那坛猛火油,泼向严世蕃! 可就在此时! “铛!” 一声清脆的响声! 一柄飞刀好比一道流光,从殿外射来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顾尘手中的陶坛! 陶坛应声而裂! 猛火油洒了一地却没有被点燃。 顾尘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猛地抬头看向殿门的方向。 只见一个身穿黑色锦衣,面容普通好比街边一个寻常商贩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手里,没有拿任何兵器,只是静静地站着,但他的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比那数十名鬼面死士加起来,还要恐怖还要危险的气息。 他好像一柄藏在鞘中的绝世凶刀,即便没有出鞘,那股子锋锐的杀气,也足以让任何人不寒而栗。 “你是谁?”顾尘沉声问道。 那中年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对着严世蕃,微微躬了躬身。 “小阁老,相爷有令,让您速速回府。” “我爹?”严世蕃一愣,随即狂喜,“我爹没事?他赢了?” “相爷,一直在府中等您。”中年男人依旧面无表情。 “哈哈哈!”严世蕃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狂笑,“顾尘!你听到了吗!你输了!我爹没事!现在轮到你死了!” 他捡起地上的刀,就要再次扑上来。 那中年男人,却伸出手,拦住了他。 “小阁老,相爷的命令是,带您回去。至于这里的人……” 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顾尘的身上,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物。 “自然有别人,来收拾。” 说完,他不再看顾尘一眼,抓住严世蕃的胳膊,身形一晃,竟好比一道青烟,瞬间消失在了殿外的夜色之中。 来得诡异,去得更诡异。 整个大殿,只留下一片狼藉,和顾尘那张,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的脸。 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徐阶的计划,失败了。 严嵩,那只真正主宰了大明朝堂二十年的老狐狸,根本没有喝下那杯毒酒。 他从一开始,就在自己的相府里,冷冷地,看着京城这场大戏。 看着自己的儿子,当那颗弃子。 看着陆炳,当那枚棋子。 看着顾尘和裕王,在这场混乱中,拼得你死我活。 而他,只在最后关头,派出了自己最隐秘,也最致命的一张底牌。 那名中年男人,不是锦衣卫,不是西山大营的死士。 他是严嵩花了二十年时间,用无数金钱和资源,秘密培养的,只听命于他一个人的影子。 是严党这棵参天大树之下,最黑暗,也最致命的根。 “尘儿,现在怎么办?”顾庭兰的声音,都在发颤。 顾尘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走到龙床边,看着那个依旧在“假死”中的嘉靖皇帝。 许久,他才吐出一口浊气,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狠厉。 “爹,去皇家格物院。” “把我们最新的那批‘三昧真火炭’,全都给我搬过来。” “还有,把那门口径最大的红衣大炮,也给我推过来。” 顾庭兰和南宫燕,同时大惊失色。 “尘儿,你要做什么?你疯了吗?你要在宫里开炮?” “不。”顾尘摇了摇头,他看着龙床上那个大明朝名义上的主人,嘴角勾起一抹疯狂的弧度。 “我不开炮。” “我要用它,炼丹。” “严嵩不是想看戏吗?那我就给他,再烧一把更大的火。” “我要把这万寿宫,变成一座真正的丹炉!” “我要把这龙床上的天子,当成我的药引!” “我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炼一炉,能让死人开口说话,能让活人俯首称臣的真正的天子大丹!” 就要先变成人干了! “疯了!你他娘的彻底疯了!” 万寿宫内,黄锦那凄厉的尖叫被隔绝在厚重的殿门之后,仿似一头濒死野兽的哀鸣。 殿外,是震天的喊杀与京营将士山呼海啸般的“迎新君”怒吼。 殿内,却死寂得可怕。 南宫燕一袭红衣,身上还沾着鬼面死士的血,她看着那个下达了“弑君”命令的少年,那张素来清冷的绝美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惊骇与一丝……狂热的复杂神情。 “顾尘,你可知,你刚才那句话,已无半分回头路?” “回头路,是留给死人的。” 顾尘没有看她,他走到那张巨大的龙床前,看着龙床上那个因他下的“假死药”而面色发青、气息全无的嘉靖皇帝,眼中没有半分敬畏,只有一种工匠审视材料时的冷静与疯狂。 “我爹造瓷,讲究窑温。窑温不到,瓷器不生。如今这京城,便是我的窑。严嵩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那我就亲自添一把柴,将这窑,烧穿,烧透!” 他猛地转身,对着早已吓傻的顾庭兰和刘半夏,下达了第一道,真正属于他“皇家格物院院长”的命令。 “爹!刘真人!” “封殿!” “封?”顾庭兰的声音都在发颤,“尘儿,外面大军正在厮杀,我们……” “他们打他们的,我们炼我们的!”顾尘的眼中,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光,“戚将军能挡住一时,却挡不住一世。严嵩那只老狐狸,底牌未出尽。我们唯一的胜机,不在外面,就在这里!” 他一指龙床上的嘉靖皇帝! “就在他身上!” “封殿!”顾尘声若雷霆,不容置喙,“用精钢和熔化的铁水,将万寿宫所有门窗,给我从内彻底封死!我要让这里,变成一座真正的,与世隔绝的丹炉!” 顾庭兰和刘半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骇然。 可事已至此,他们早已被顾尘绑上了这条疯狂的战船。 “干!”顾庭兰一咬牙,这位烧了一辈子窑的老匠人,此刻眼中也燃起了一丝属于匠人的疯狂。 他指挥着残存的丹房道童和太监,将早已备好的钢板、铁条,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法子,将万寿宫的门窗,一一钉死! 更有甚者,顾庭兰竟命人将殿内那些名贵的铜制器皿,当场熔化,化作滚烫的铁水,浇筑在门缝之上,发出“滋啦”的骇人声响,彻底断绝了内外的一切联系! 南宫燕看着这匪夷所 思的一幕,只觉得荒谬到了极点。 她纵横江湖多年,见过灭门的,见过屠城的,却从未见过,有人敢将皇帝的寝宫,当成一座窑来烧! 一个时辰后。 万寿宫,已然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巨大铁棺。 殿内的空气,因缺少流通,开始变得稀薄而又燥热。 “尘儿,”顾庭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走到顾尘面前,“都封死了。接下来……” “升温。” 顾尘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画满了繁复线条与符号的图纸,那不是丹方,更不是奏疏。 那是一张,他亲手绘制的,“万寿宫人体煅烧升温曲线图”! “爹,你来看,”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点,“万寿宫以金丝楠木为梁,以汉白玉为基,其导热与保温性能,远胜我们之前任何一座窑。我要在三个时辰之内,将殿内温度,提升到三伏炎夏正午最阳之时。这个温度,既能将药力逼入龙体,又不会点燃梁柱,引发大火。” 顾庭兰看着那张图纸,看着上面每一个精准到令人发指的数据,他那颗因恐惧而狂跳的心,竟是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他不懂什么救驾,不懂什么谋反。 但他懂这个。 这是他的领域。 顾庭兰的眼中,爆发出一种属于顶尖匠人的神采,“寻常木炭,不行!烟气太大,会熏死人,火候也不稳。” “所以我带来了这个。” 顾尘一挥手,几名道童吃力地,将一箱黑得发亮的“三昧真火炭”抬了进来。 “好炭!”顾庭兰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赞叹。 “光有炭还不够。”顾尘又指向殿中央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巨大浴桶,“刘真人,药汤,可备好了?” 刘半夏点了点头,他走到浴桶边,将一包包早已准备好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药材,一一投入其中。 那浴桶之中的水,瞬间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还冒着丝丝热气。 “顾大人,”刘半-夏看着顾尘,沙哑地问道,“你当真要行此逆天之法?” “不逆天,如何改命?” 顾尘没有再多言,他亲自上前,与几名道童一起,将龙床上那个早已“假死”的嘉靖皇帝,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入了那盛满了血色药汤的浴桶之中。 紧接着,他看向了南宫燕。 南宫燕心中一凛,按住了腰间的软剑:“你要做什么?” “借你一碗血。”顾尘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你!”南宫燕凤目含煞。 “南宫小姐,”顾尘平静地看着她,“你我皆是局中人,无人可以幸免。圣上若死,戚将军便师出无名,严嵩大军一旦入城,你南宫世家,也难逃清洗。今日,你不是在帮我,你是在自救。” 南宫燕死死地盯着他,许久,她缓缓地,拔出了软剑,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一划。 一串殷红的血珠,滴入浴桶。 那血珠落入暗红色的药汤,竟好似滚油入水,瞬间沸腾起来! “点火!” 顾尘一声令下! 顾庭兰亲自将一块烧红的“三昧真火炭”,投入了早已摆放在大殿四周的数十个火盆之中! “呼——” 没有浓烟,没有火光! 那些黑色的木炭,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竟是无声无息地,从内部,燃烧起来,散发出一种纯净而又灼热的,暗红色的光! 整个万寿宫的温度,开始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急剧攀升! 空气,被灼烤得扭曲。 墙壁上的壁画,开始变色,卷曲。 所有人都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之中,汗如雨下,呼吸困难。 只有顾家父子,神情专注,不断地根据图纸,调控着每一个火盆的距离和木炭的用量。 他们不像在救人,更像是在完成一件,此生最杰出的艺术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殿外的喊杀声,似乎渐渐远去。 殿内的温度,却越来越高,已经到了常人难以忍受的极限。 南宫燕的内力深厚,尚能支撑,可那些普通的道童太监,早已口干舌燥,瘫倒在地,眼看就要脱水而亡。 “尘儿,”顾庭兰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焦急,“温度,已经到了!再烧下去,我们自己,就要先变成人干了!” “南宫小姐,再借你一样东西。” 顾尘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浴桶。 只见浴桶之中的嘉靖皇帝,全身的皮肤,都因高温和药力,变成了诡异的赤红色。 一缕缕黑色的,带着腥臭的细丝,正从他的毛孔之中,被硬生生地“逼”了出来,融入到那血色的药汤之中。 “还不够!”顾尘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这千机引之毒,早已深入骨髓!寻常的火候,只能逼出表皮的毒素,想要根除,必须用雷霆手段!” 他猛地,从怀中,再次掏出了那个小小的瓷瓶。 那里面,装着他下的“假死”毒药。 “尘儿,你!”顾庭兰大惊失色。 顾尘没有解释,他倒出最后一粒药丸,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屈指一弹! 那粒黑色的药丸,好比一道黑色的闪电,精准无比地,落入了其中一个燃烧得最旺的火盆之中! 下一刻。 奇迹,或者说,是更为恐怖的异变,发生了! 那药丸,在接触到“三昧真火炭”的瞬间,竟是“轰”的一声,爆开一团黑色的火焰! 那火焰,好似有生命一般,竟将周围所有火盆的热力,都吸了过去,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燃烧着黑色烈焰的——黑莲花! 整个大殿的温度,在这一瞬间,仿佛又拔高了数倍! 空气,似乎都要被点燃! “不好!”刘半夏失声惊呼,“这是毒火!毒上加毒,圣上,圣上要被你活活烧死了!” 可顾尘,却死死地盯着浴桶。 只见那朵黑莲花的虚影,缓缓地降下,最终烙印在了嘉靖皇帝的眉心! “滋啦——” 一声仿佛滚油浇入冰水的“滋啦”锐响,从嘉靖皇帝的眉心处悍然炸开! 那朵由毒火凝聚而成的黑色妖莲,竟好似活物一般,钻入了嘉靖的皮肉之下! “不!” 刘半夏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霸道、如此不讲道理的疗法!这哪里是救人,这分明是嫌皇帝死得不够快,再用万斤巨石,把他往地府里砸! 瘫在地上的黄锦,眼中那最后一丝求生的光芒也彻底熄灭,他知道,自己已经必死无疑。 可顾尘,却死死地盯着浴桶。 他的双拳,不知何时已经攥得死紧,指节根根发白! 这是他整盘计划中,最险,也最没有把握的一步! 成,则一步登天,败,则万劫不复!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嘉天子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那本已因“假死”而发青的皮肤,此刻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漆黑如墨!一道道黑色的纹路,好比扭曲的毒蛇,从他的眉心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 浴桶中那血红色的药汤,更是“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散发出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腥臭! “完了,完了!毒火攻心,神仙难救!”刘半夏脚下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南宫燕也握紧了手中的软剑,内力流转全身,准备随时应对这失控的局面。 可就在此时,顾尘却猛地跨前一步,对着早已准备就绪的顾庭兰,发出了一声雷霆般的怒吼! “爹!开闸!” 顾庭兰浑身一震,他看着浴桶中那几乎已经不成人形的皇帝,又看了看自己儿子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无尽疯狂的眼睛,他猛地一咬牙,将旁边一只早已连接好管道的巨大风箱,狠狠地踩了下去! “呼——!” 一股强劲无匹的气流,顺着管道,猛地注入了浴桶的底部! 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已经开始浑浊的药汤,在强劲气流的冲击下,竟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而嘉靖皇帝,就处在漩涡的正中心! 他身上那些漆黑如墨的“毒蛇”,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竟是疯狂地,朝着他的丹田之处汇聚而去! 黑色的纹路,从四肢百骸退去,全都涌向了小腹! 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工夫,嘉靖原本漆黑的身体,竟是恢复了正常的肤色,甚至比之前,还要白皙莹润几分。 而他的丹田之处,却鼓起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漆黑如墨的肉瘤! “刘太医!”顾尘头也不回地嘶吼,“刀!” 刘半夏这才如梦初醒,他连滚带爬地从药箱中,取出一把薄如蝉翼,寒光闪闪的柳叶刀,递了过去。 顾尘接过刀,没有半分犹豫,对着那漆黑的肉瘤,狠狠地,划了下去! 没有鲜血流出。 只有一颗通体漆黑,散发着妖异紫光的,好比黑珍珠一般的“毒丹”,从伤口处,被硬生生地挤了出来,“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快!水!”顾尘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嘶哑。 顾庭兰立刻将早已备好的,由天山雪莲和千年人参熬制的“还阳汤”,一桶一桶地,倒入浴桶之中。 做完这一切,顾尘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看着浴桶中那个虽然气息依旧微弱,但面色已经恢复红润的嘉靖皇帝,知道自己,赌赢了第一步。 可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尘儿,”顾庭兰扶起儿子,声音里满是后怕,“这,这就完了?” “不。”顾尘摇了摇头,他指着地上那颗还在散发着丝丝黑气的“毒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芒,“好戏,才刚刚开场。”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殿角那门口径惊人,被当做“炼丹炉”推过来的红衣大炮前。 “爹,帮我个忙。” “把这颗毒丹,给我塞进去。” “什么?”顾庭兰和南宫燕,再次被他的疯狂所震惊。 “这毒丹,乃是红铅剧毒与我那假死药丸的精华所聚,阴毒无比。但阴极而生阳,若是能用至阳之火,将其煅烧,便能化毒为宝,炼成一颗真正的,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纯阳破障丹’。” “而这门红衣大炮,就是我为它准备的,最好的丹炉!” 顾尘指挥着几名道童,将那颗毒丹,小心翼翼地,塞进了炮膛的最深处。 然后,他将最后剩下的一箱“三昧真火炭”,尽数倾倒进去,将整个炮膛,填得严严实实! 最后,他看着南宫燕,咧嘴一笑。 “南宫小姐,再借你一样东西。” “什么?”南宫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你的剑。” 不等南宫燕反应,顾尘身形一晃,竟是将她腰间的软剑,直接抽了出来! 比朕的江山还大 他将那柄吹毛断发的宝剑,猛地插进了大炮的点火孔,然后,对着炮口,开始缓缓地注入自己的力量! 他竟是要用这种方式,将整门口径三尺的红衣大炮,从内部,烧成一座赤红的熔炉! “你疯了!它会炸的!”南宫燕失声尖叫。 “不。”顾尘的脸上,露出一抹属于匠人的,绝对自信,“我算过它的材质和膛压。它不会炸,它只会,变成这世上,最完美的压力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那门红衣大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漆黑,变得通红,再变得赤金! 炮身周围的空气,都因极致的高温而扭曲,发出了“嗡嗡”的悲鸣! 就在它即将达到承受极限的那一刻! 顾尘猛地收回内力,对着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顾庭兰,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 “爹!” “开炮!” 顾庭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一柄巨大的铁锤,狠狠地砸向了那柄被烧得通红的,充当撞针的软剑! “铛——!”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只有一声好比龙吟虎啸,清越悠扬的轰鸣! 一道璀璨到极致的,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金色霞光,从炮口之中,轰然射出! 它没有射向任何人,而是冲破了万寿宫那早已被熏得焦黑的琉璃瓦顶,好比一道金色的神罚,直上云霄! 紧接着,在万寿宫的上空,轰然爆开! 化作漫天金色的光雨,洋洋洒洒,笼罩了整个紫禁城! 彼时,德胜门外。 戚继光的京营,与严嵩的西山大营死士,正杀得血流成河。 京营将士虽然悍勇,但西山大营的叛军,装备更为精良,且悍不畏死,双方一时之间,竟是陷入了胶着。 可就在此时,那漫天的金色光雨,从天而降。 那光雨,落在人身上,竟是带着一丝暖意,能让疲惫的身体,瞬间恢复气力。 “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 不知是哪个京营的士兵,第一个狂喜地喊了出来! “新君登基,天人感应!我们是天命之师!” “杀!为新君杀敌!” 一瞬间,整个京营的士气,轰然爆发! 反观西山大营的叛军,在看到这匪夷所思的神迹之后,一个个却是面如土色,肝胆俱裂。 他们本就是叛军,心中有愧,此刻再见这“天意”,哪里还有半分战心? 阵脚,瞬间就乱了。 戚继光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手中战刀一挥,发出雷霆般的怒吼。 “天命在我!随我破敌!” “杀——!” 京营,发起了最后的,摧枯拉朽般的总攻! 而那道金色霞光的核心,那颗由毒丹炼化而成的“纯阳破障丹”,则划过一道绚烂的弧线,最终,精准无比地,落回了万寿宫的浴桶之中。 丹药入水即化,化作一道金色的暖流,尽数融入了嘉靖皇帝的体内。 他那张本已恢复红润的脸,竟是在瞬间,变得更加年轻,更加富有光泽。 甚至,他那头花白的头发,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白转灰,由灰转黑! 返老还童! 这竟是传说中,只有仙丹才能达到的,返老还童之效!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神迹般的震撼之中时。 浴桶之内,那个本该“驾崩”了的,大明朝的天子。 缓缓地,睁开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浑浊与疲惫,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好比鹰隼般的锐利与清明。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殿内这狼藉的一切,扫过黄锦,扫过刘半夏,扫过南宫燕,扫过顾庭兰。 最后,落在了那个一身青衣,长身玉立,脸上还带着一丝硝烟的少年身上。 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 他也没有问严嵩的叛乱。 他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又威严的语调,缓缓地,开口了。 那声音,不大,却好比天宪,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绝对的意志。 他说: “朕,封你为——” “护国真人,大明国师。” “另,赐你一道,可先斩后奏,调动天下兵马的——” “如朕亲临金牌。” 这五个字,从嘉靖皇帝的口中,缓缓吐出。 没有雷霆万钧之势,却好比一座无形的山岳,轰然压下,将万寿宫内所有人的呼吸,都死死地扼住。 瘫在地上的黄锦,浑身一颤,裤裆处,一股骚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华贵的宦官袍服。 刘半夏和顾庭兰,更是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额头死死地贴着冰冷的金砖,连抬头仰望天颜的勇气都没有。 南宫燕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也第一次,浮现出无法掩饰的惊骇。她手中的软剑,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整个大殿,只有顾尘,还站着。 他平静地,迎着那道从浴桶中投来的,锐利得仿若能洞穿人心的目光。 护国真人,大明国师。 这只是虚名,是皇帝赏给天下人看的,一场盛大而又空洞的烟花。 可那道先斩后奏,调动天下兵马的金牌,却是实打实的,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疯狂的,滔天权柄! 嘉靖皇帝,缓缓地,从那翻腾着氤氲热气的浴桶中,站了起来。 他那具返老还童的身体,皮肤莹润如玉,肌肉线条流畅而又充满了力量,完全不像一个年近半百的帝王,反倒像一个正值盛年的武将。 他没有穿上龙袍,只是随手拿起一件宽大的道袍,披在身上,赤着脚,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顾尘的面前。 他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在那口被烧得赤金,还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红衣大炮上,轻轻地,敲了敲。 “咚,咚。” 两声闷响,好比敲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感激,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好似棋手审视一颗走出了惊天妙手的棋子的,玩味。 “你的胆子,比朕的江山还大。” 整整七天七夜 那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一片羽毛,拂过紫禁城之巅的琉璃瓦。 然而,落在顾庭兰和南宫燕的耳中,却不啻于九天惊雷,瞬间将他们从权势的巅峰,狠狠砸入无间地狱! 刹那间,二人如坠冰窟,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他们,听懂了。 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什么都知道! 这个沉迷修仙、二十余年不上朝、被满朝文武视作昏聩的嘉靖皇帝,他的眼睛,比任何人都要雪亮! 自己中的是假死之药! 顾尘假传圣旨,调动京营,血洗德胜门! 他更知道,自己,这个大明的九五之尊,被顾尘当成了炼制那颗所谓“九转还魂丹”的最后一道药引! 这是何等的羞辱?何等的欺君罔上之罪!足以诛九族一万次! 可他没有发作。 御座之上,嘉靖皇帝朱厚熜的脸上,甚至连一丝怒意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顾尘,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外人无法看透的,属于帝王的权衡与欲望。 因为,他想长生。 想得发疯,想得发狂! 二十年的修道,耗费了海量的金银,炼废了无数的丹药,甚至连宫女都因此死了数百人。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多到无法回头。 而顾尘,这个横空出世的“护国真人”,是唯一一个,让他无限接近那个虚无缥缈梦想的人。 顾尘,给了他希望。 一个帝王,与一个权臣之间,最危险的默契,在此刻达成。 这不是交易,这是赌博。 嘉靖赌顾尘能让他长生,顾尘赌嘉靖的欲望能压过帝王的尊严。 “臣为的,”顾尘的身躯微微躬下,姿态恭敬,可声音里却没有半分卑微,反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西苑丹房,“是让陛下的江山,比陛下的胆子,更大。” 一句话,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嘉靖皇帝的笑意更浓了。 那是一种极度愉悦,又带着一丝疯狂的笑。 “好一个‘江山比胆子更大’!”他抚掌大笑,笑声在空旷的丹房中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顾尘,目光落在了那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如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的身上。 “黄伴伴。” 嘉靖的声音,陡然变得温和无比,就像在和一个相伴多年的老友叙旧,可这温和,却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恐惧。 “你也算,为朕流过血了。” “奴……奴婢不敢!奴婢万死!”黄锦的魂儿都快吓飞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向前挪动,额头在冰冷的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鲜血混着冷汗,糊了满脸,语无伦次地哀嚎:“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啊!陛下!” “忠心?”嘉靖嘴角的笑意不减,“你的忠心,就是看着严嵩的儿子,带着鬼面死士冲进西苑,想把朕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吗?” 黄锦的哭嚎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住。 “去吧。”嘉靖厌恶地一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别让朕再看见你。去给国师的‘皇家格物院’,烧第一把火,也算你为朕的大明,尽最后一份力了。” “朕,不想再在宫里,看到你了。” 最后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宣判了黄锦的社会性死亡。 黄锦双目圆瞪,如蒙大赦,又好似被瞬间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 立刻有两名小太监上前,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这位曾经权势熏天的司礼监掌印,拖出了丹房。 一场足以颠覆大明,让京城血流成河的滔天巨变,就在这样一种荒诞、诡异,却又暗合了帝王心术的方式下,无声无息地落下了帷幕。 三日后。 笼罩京城上空数日的阴霾,散了。 久违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德胜门那被雨水和清水反复冲刷,却依旧能看到暗红印记的城楼上。 严嵩的相府,朱漆大门上,被交叉贴上了两道巨大的封条,如同一道狰狞的伤疤。 那个权倾朝野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天下的内阁首辅,最终的下场,不是午门斩首,不是流放三千里。 嘉靖皇帝下了一道“圣恩浩荡”的旨意。 着,前内阁首辅严嵩,于京郊太乙观,清修思过,为国祈福。 一道旨意,将他从权力的云端,打入了比死亡更难堪的深渊。他被永远地“供”在了那里,没有了权力,没有了财富,没有了众星捧月的吹捧,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孤独。 这,比杀了他,更让他痛苦。 至于他的宝贝儿子严世蕃,那个不可一世的小阁老,连同他豢养的数百鬼面死士,则被戚继光用最铁血、最利落的手段,诱入西山大营的包围圈。 一场毫不留情的坑杀,一把冲天的大火,将所有的罪恶和野心,烧得干干净净,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 而上一任的棋手,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灵柩,也被他的儿子陆玄,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连夜运出了京城,从此不知所踪。 一场足以改朝换代的滔天巨浪,被顾尘用最疯狂、最不可思议的手段,硬生生地,按了下去。 他,成了这场豪赌中,唯一的,也是最大的赢家。 护国真人,大明国师,皇家格物院初代院长! 这三个头衔,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人平步青云,而现在,它们都落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顾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前来拜会送礼的朝中大员,从街头排到了街尾,送来的礼单厚得能砸死人。裕王府和新任内阁首父徐阶送来的贺礼,更是堆满了整座院子,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几乎要将库房撑爆。 可顾尘,一概不见。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七天七夜。 身材娇小的女子 两个月后,顾尘才起来没多久,一名年轻的校尉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小人,愿为国师大人,试炮!”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哐当,哐当……” 清脆的响声,此起彼伏。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院子里,已经跪倒了一大片。 同时在现场的钱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口发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知道,陆炳的时代,彻底过去了。 他也缓缓地,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 可就在他准备跪下的那一刻。 顾尘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钱百户,你,不用跪。” 钱奎一愣。 只见顾尘,从那间阴森的诏狱里,走了出来。 他的手上,捧着一个落满了灰尘的,黑色的木匣。 “这是我刚才在陆炳以前的书房里,找到的。”顾尘将木匣,递到钱奎的面前,“他说,这是他留给你的,最后的遗物。” 钱奎的手,颤抖着,接过了木匣。 他打开木匣。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兵器。 只有一样东西。 一双小小的,早已洗得发白的,虎头鞋。 那是钱奎的儿子,三岁那年,被山贼掳走时,穿的最后一双鞋。 这些年,他散尽家财,用尽了锦衣卫所有的手段,却始终,找不到儿子的下落。 这成了他一生的心魔。 “陆,陆大人他……”钱奎的声音,哽咽了。 “陆炳在遗书里说,”顾尘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的儿子,没有死。他被卖到了关外,卖给了一个,叫做‘黑山汗国’的部落。” “他说,他本想帮你把儿子救回来。但他知道,他这一倒,严党必败。大明与关外的关系,必将缓和。那个时候,才是救你儿子的,最好时机。” “他还说,”顾尘看着钱奎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缓缓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这双鞋,是钥匙。” “能打开你心结的钥匙。” “也是能打开,这大明北方边境,那座火药库的,钥匙。” 钱奎再也忍不住,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抱着那双虎头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顾尘看着他,眼中,却没有任何的同情。 他知道,陆炳,那个已经死了的男人,用他最后的算计,给自己,也给大明,留下了一个最棘手,也最致命的难题。 黑山汗国。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部落。 那是近年来,在蒙古草原上,悄然崛起的一股,最为神秘,也最为好战的新兴势力! 他们信奉一种诡异的,叫做“长生天魔”的信仰。 他们的骑兵,来去如风,战法诡异,甚至,连无往不利的戚家军,都在他们手上,吃过几次小亏。 陆炳,竟是将钱奎的儿子,送到了那里! 他不是在帮钱奎。 他是在用这最后的,最深沉的父爱,为他曾经的部下,也为顾尘,埋下了一颗,足以引爆整个大明北疆的,超级炸弹! 就在顾尘思绪翻涌之际。 一名裕王府的侍卫,再次,步履匆匆地,跑了进来。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惊慌,反而带着一丝,古怪的,难以言喻的兴奋。 “国,国师大人!”那侍卫跑到顾尘面前,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话。 “南,南边的倭寇,派了使团过来。” “说是,要向我大明,称臣,纳贡。” “为首的使者,点名,要见您。” “她说,她有一样,您绝对感兴趣的礼物,要亲手,交给您。” “她还说……”那侍卫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 “她叫,织田,信子。” 抱着虎头鞋痛哭的钱奎,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瞬间被滔天的恨意所填满。 倭寇! 就是这帮杀千刀的倭寇,让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跪在地上的五百锦衣卫,也齐刷刷地抬起头,眼神中,是与钱奎如出一辙的,刻骨的仇恨。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手上都或多或少,沾过倭寇的血。 “国师大人!”钱奎猛地站起身,对着顾尘,重重一拜,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绝对的决然,“请大人下令!末将愿带弟兄们,将这帮倭寇使团,剁成肉泥,以祭我大明屈死的冤魂!” “剁成肉泥?”顾尘看着他,脸上却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钱百户,杀人,是最低级的报复。我要他们,跪着,把吃进去的,全都给咱们吐出来。” 他没有理会众人那混杂着疑惑与仇恨的目光,只是对着那名裕王府的侍卫,淡淡地说道:“告诉倭寇使团,三日后,我在知味轩,请她喝茶。” “就说,我也有一样礼物要送给她。” “知味轩?”侍卫一愣那不是京城里最普通的酒楼吗?国师大人要在那接见一国使臣? 顾尘却没有再解释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整个院子很快就只剩下他和顾庭兰父子二人。 “尘儿,”顾庭兰看着儿子脸上满是忧虑,“这倭寇向来狡诈,此番前来名为称臣,实则包藏祸心。你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 “爹,”顾尘走到那张石桌前捡起那只被他丢下的算盘,轻轻地拨弄着,“您觉得,这世上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 顾庭兰想了想答道:“自然是丝绸、瓷器、茶叶这些。” “不。”顾尘摇了摇头,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商人独有的,冰冷而又贪婪的光,“是战争。” “我们卖给他们的,不是瓷器不是茶叶。” “是军火。” “是能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刀、枪、炮!” “尘儿,你!”顾庭兰被儿子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惊得连连后退。 “爹,”顾尘的脸上,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倭国,就像一个巨大的还没开采的金矿。里面的人,太多了太穷了也太好斗了。” “我们不需要占领它我们只需要,给他们递上刀子让他们自己,去把那座金矿挖开。” “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打得国库空虚,打得民不聊生的时候,我们再以‘救世主’的身份进去收拾残局。” “那个时候整个倭国,都将成为我们大明予取予求的后花园。” 顾庭兰听得目瞪口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觉得陌生到了极点。 这哪里是在谈生意,这分明是在用一个国家的命运,当成他算盘上的珠子,来回拨弄! 三日后,知味轩。 钱通这位在应天府呼风唤雨的掌柜,此刻却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他将整个酒楼,里里外外,清扫了不下十遍,所有的碗筷,都换成了最顶级的官窑瓷器。 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配不上今天这两位客人的身份。 一位,是大明朝新晋的,权势滔天的护国国师。 另一位,则是来自东瀛倭国,据说能止小儿夜啼的第六天魔王之女。 三日后,知味轩。 钱通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即便是当初在应天府,面对肖文那样的阉人,他都未曾如此手脚发软。 他将知味轩三楼雅间的窗户擦了不下二十遍,每一寸地板都光可鉴人。 他的身后,站着一排面无表情的汉子。 为首的,正是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锦衣卫百户,钱奎。 他们没有穿飞鱼服,只是一身黑色的劲装,但腰间那柄狭长的绣春刀,和他们眼神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杀气,让整个雅间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他们是皇家格物院的护卫。 也是今日,这场鸿门宴的,第一道防线。 “顾,国师大人,”钱通搓着手,声音都在发颤,“倭寇的使团,已经到楼下了。您看……” 顾尘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让他们上来。” 他身旁的顾庭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他已经完全看不懂自己的儿子,在下怎样一盘惊天动地的大棋。 门外,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木屐声。 片刻后,雅间的门,被缓缓推开。 走在最前面的,不是什么五大三粗的武士,而是一名身穿雪白和服,身材娇小的女子。 饿狼般的侵略性与野心 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看起来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邻家少女。 可当她的目光,扫过房间内众人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和外貌截然不符的,好比饿狼般的侵略性与野心。 她就是织田信子。 倭国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的独女。 她的身后跟着四名身穿黑色武士服,腰间悬挂着太刀的浪人。 他们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显然都是一等一的剑道高手。 当他们的目光与钱奎等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 “锵!” 空气中仿佛有无数刀剑,在无形中激烈碰撞! 钱奎的手已经死死地按在了刀柄上,只要顾尘一个眼神他和他身后的锦衣卫,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将这些倭人,撕成碎片! “坐。” 顾尘终于开口他放下了茶杯,抬起头平静地看着织田信子。 一个字却好比一道无形的旨意,瞬间压下了雅间内那剑拔弩张的气氛。 织田信子挥了挥手,她身后的四名浪人,立刻收敛了杀气,垂手立于门后。 她走到顾尘的对面,缓缓跪坐下来,动作优雅,无可挑剔。 “信子,见过大明国师大人。”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好比山涧的泉水,但说出的话,却带着一丝细微的挑衅,“国师大人以一座酒楼,接见一国使臣。这番礼数,信子,还是第一次见。” 顾尘笑了笑,他亲自为她斟满一杯茶。 “织田小姐说笑了。” “你来我大明,名为称臣,实为探路。我请你来酒楼,名为喝茶,实为看货。” “你我皆是生意人,又何必拘泥于那些虚伪的礼节?” 织田信子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没想到,顾尘竟会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撕开了她所有的伪装。 她深深地看了顾尘一眼,随即也笑了起来,那笑容,明媚动人,却带着一丝妖异。 “国师大人快人快语,信子佩服。”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推到顾尘的面前。 “这是信子,代表我父,献给国师大人的第一份诚意。” 钱奎上前一步,就要检查。 顾尘却摆了摆手,他亲自打开了木匣。 木匣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稀世珍玩。 只有一张用羊皮绘制的,无比详尽的——地图。 地图上,标注的不是山川河流,而是从我大明东南沿海,一直延伸到倭国九州的所有走私航线,以及每一个港口,与倭寇有染的,大明官员的名字和罪证! 顾庭兰倒吸一口凉气。 这份礼物,太毒了! 这既是投名状,也是一把悬在大明东南官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只要顾尘愿意,凭着这份地图,他就能将整个东南官场,清洗个底朝天! 顾尘却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便将那份足以让无数人头落地的地图,丢到了一旁,好似丢掉一张废纸。 “诚意,我收到了。” “现在,该让你看看我的货了。” 他对着钱通,使了个眼色。 钱通会意,连忙从屏风后,捧出了一个沉重的,一尺见方的铁盒。 顾尘将铁盒,推到织田信子的面前。 “打开看看。” 织田信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伸出纤纤玉手,打开了铁盒的锁扣。 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金属光泽,瞬间映住了她那张绝美的脸。 盒子里,装的不是兵器。 而是一块块被拆解开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枪械零件。 扳机,撞针,枪管,弹簧…… 每一个零件,都加工得无比精密,其工艺,远超当今世上任何一种火铳! 即便是织田信子这个对火器颇有研究的行家,也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杀人机器。 “这是……”织田信子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火龙铳,三式。”顾尘的脸上,露出了那种商人看到顶级客户时的,魔鬼般的微笑,“射程三百步,三息一发,十步之内,可穿三层铁甲。” 他顿了顿,看着织田信子那双因极度渴望而发亮的眼睛,缓缓地,说出了那句足以让整个倭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判词: “我可以卖给你。” “甚至,我可以把它的图纸,也卖给你。” 织田信子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她死死地盯着那些零件,就好像一个看到了绝世美女的色鬼,眼中,只剩下赤裸裸的占有欲。 她知道,谁拥有了这种火铳,谁就能统一整个战国乱世! “条件。”许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很简单。”顾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要你们倭国,所有废弃矿山的开采权。” “我要你们每年,至少三成的铁矿和铜矿产量。” “最后,”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又危险,“我要你们,帮我杀一个人。” “谁?” 更像是一种威胁 “黑山。” 织田信子猛地抬起头,她看着顾尘,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骇。 “国师大人,您在开玩笑吗?黑山汗国,乃是草原上新晋的霸主,其骑兵之悍勇,连大明边军都屡屡受挫。您要我们,去招惹那样的疯子?” “我没让你们去跟他们打仗。”顾尘摇了摇头,“我只是让你们,断了他们的货。” “据我所知,黑山汗国所用的精铁兵器,有七成,都是通过你们倭国海商的渠道,走私过去的吧?” 织田信子的脸色,彻底变了。 这是倭国最大的秘密,也是他们用来牵制大明北疆的,最重要的手段之一。 顾尘,他怎么会知道? 顾尘没有理会她的震惊,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窗前,看着窗外那片繁华的京城街景。 “织田小姐,你我心里都清楚。你想要的,是统一倭国。我想要的,是一个能为我大明,不断提供财富和资源的,听话的邻居。” “而黑山汗国,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这笔生意,做,还是不做,你自己选。” 织田信子沉默了。 她看着桌上那盒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零件,又看了看窗边那个身形笔挺,仿佛将整个天下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拒绝,她将空手而归,并且得罪这个比魔鬼还要可怕的男人。 接受,她将得到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但从此,整个倭国的命运,都将与这个男人,紧紧地绑在一起。 “好。”许久,织田信子吐出了这个字,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那种属于枭雄的,疯狂的野心,“这笔生意,我做了。” 她站起身,对着顾尘,深深一拜。 “不过,信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我听说,国师大人的麾下,有一位姓钱的百户,他的儿子,多年前,曾被海盗掳走,最后,被卖到了黑山汗国。”织田信子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站在一旁的钱奎,浑身猛地一震,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织田信子! 只听织田信子缓缓地,说出了那句让在场所有人,都如遭雷击的话: “不巧。” “掳走他儿子的那伙海盗,如今,正在我父亲麾下效力。” “而他的儿子,如今的名字,叫——” “阿史那·狼。” “是黑山汗国大汗,最宠爱的,义子。” 雅间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 “阿史那·狼”,这四个字,好比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钱奎的天灵盖上! 他的世界,轰然崩塌。 那个在他记忆中,还穿着虎头鞋,咿呀学语的稚子,如今,成了草原上一个茹毛饮血的狼王?成了他最痛恨的,敌国大汗的义子? “啊——!” 钱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咆哮! 他那双本就赤红的眼睛,瞬间被无尽的悲愤与疯狂所吞噬! “倭女!我杀了你!” “锵——!” 绣春刀悍然出鞘! 那柄跟随了他二十年,饮过无数倭寇鲜血的狭长刀锋,带着一股决绝的,同归于尽的杀意,化作一道凄厉的寒光,直劈织田信子那雪白的脖颈! 快! 太快了! 快到连织田信子身后那四名顶尖的剑道高手,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眼看,血光就要溅满这间雅室! “叮!” 一声清脆的,好比玉磬相击的轻响! 一只普通的青瓷茶杯,好比一道白色的闪电,从顾尘的手中激射而出,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钱奎那势不可挡的刀脊! 钱奎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从刀身传来,虎口剧震,那柄绣春刀竟是再也握不住,脱手飞出,“夺”的一声,深深地钉入了背后的梁柱之中,刀尾兀自“嗡嗡”作响! 整个雅间,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骇然地,投向了那个依旧安坐在主位上,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的青衣少年。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只看到他云淡风轻地,收回了手,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 钱奎愣在原地,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那空无一物,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又看了看那柄几乎没入梁柱的佩刀,脸上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源自骨髓的恐惧所取代。 他知道,自己与这位年轻的国师大人之间,隔着的,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钱百户,”顾尘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可辩驳的威严,“你,想让你儿子死吗?” 一句话,好比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钱奎浑身一颤,那股子冲天的杀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猛地回头,看着顾尘,那双虎目之中,第一次,涌上了哀求与无助。 “国师大人,我……” “我知道你想报仇,”顾尘打断了他,“但报仇,不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那是最低级,也是最愚蠢的法子。”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钱奎的面前,将那柄还在嗡鸣的绣春刀,从梁柱上拔了下来,亲手,递回到钱奎的手中。 “你的刀,很锋利。但它不应该,用在这里。” 顾尘的目光,转向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玩味笑意的织田信子。 “织田小姐,好手段。”顾尘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织田信子的心,没来由地一凛,“你用我手下的软肋,当成你谈判的筹码。你以为,你抓住了我的七寸?” 织田信子微微躬身,笑容明媚:“信子不敢。这只是信子,想向国师大人,展现我们织田家的诚意与能力。” “能力?”顾尘笑了,那笑容,冰冷而又充满了讥诮,“能将一个汉人的孩子,培养成草原的狼王,这确实是能力。但这种能力,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威胁。” 永世不得超生的泼天大罪! 他缓缓地,走回桌前,拿起那份被他丢在一旁的,记载着所有走私航线和官员罪证的羊皮地图。 “你给我这个,是想告诉我,你有能力,搅乱我大明的东南。” “你告诉我钱奎儿子的下落,是想告诉我,你有能力,插手我大明的北疆。” 顾尘将那张地图,凑到烛火前,在织田信子那瞬间变化的眼神中,看着它,一点点地,化为灰烬。 “你的诚意,我看到了。你的威胁,我也收到了。” 顾尘吹了吹手上的灰烬,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让织田信子都感到心悸的,疯狂的光。 “现在,轮到我,来跟你谈谈我的条件了。” “国师大人请讲。” “第一,火龙铳的图纸,我可以给你。但我不会给你成品,我只会给你零件。而且,是最核心的那几个零件。” “第二,倭国的矿山,我全都要。你们负责开采,冶炼,然后,将提纯后的精铁和赤铜,以市价的三成,卖给我。不准卖给任何人,尤其是草原上的那些蛮子。” “第三,”顾尘顿了顿,他看着织田信子,一字一句地说道,“钱奎的儿子,阿史那·狼。我要你,帮我,扶他坐上黑山汗国的大汗之位。” 轰! 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惊雷! 别说织田信子,就连顾庭兰和钱奎,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顾尘! 扶一个汉人,去做草原汗王? 这,这是何等疯狂,何等逆天的想法! 织田信子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那份从容的笑意,被替代的是绝对的震惊与骇然。 “国师大人,您,您不是在开玩笑吧?阿史那·狼虽然是大汗的义子,但他毕竟是汉人血统,在讲究血脉出身的草原,他绝无可能……” “那是你们需要解决的问题。”顾尘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我可以为你们提供情报,提供武器,甚至提供一支由我锦衣卫组成的,最顶尖的刺客小队。但具体如何操作,如何扶植他上位,那是你的事。” “你不是向我展示你的能力吗?现在,机会来了。” “让我看看,你织田家,到底配不配,做我顾尘的合作伙伴。” 顾尘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织田信子的心上。 她终于明白了。 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是什么朝廷命官。 他是一个魔鬼! 一个能将国仇家恨,能将一个国家的命运,都当成一场生意来谈的,彻头彻尾的魔鬼! 她以为自己是来下棋的,却没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是一颗,被对方随意摆弄的棋子! 许久,织田信子才从那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燃起了一种更为炽热的,好比赌徒见到了旷世豪赌的疯狂。 “好!”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国师大人的魄力,信子,生平仅见!这笔生意,我织田家,接了!” “不过,信子也有一个条件。” “说。” “我要国师大人,亲自为我画一张,能装备三千人,足以横扫整个倭国的,军火采买清单。”织田信子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可以。”顾尘想都没想,一口应下。 他走到桌前,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提笔,便要在上面写下火炮、火枪、铠甲的规格。 可就在他的笔尖,即将落下的那一刻。 “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紧接着,一名身穿司礼监服饰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惶与焦急。 “国,国师大人!”那小太监扑倒在顾尘面前,甚至都顾不上行礼,用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尖声喊道,“不,不好了!圣上,圣上他……” 雅间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顾尘的眉头,猛地一皱。 嘉靖又出事了? “说清楚!” “圣上,”那小太监喘着粗气,声音都在发颤,“圣上他,他刚才在皇家格物院试炮!” “他,他把您新造出来的那门,还没经过测试的‘神威大将军炮’,给点着了!” “然后……” 那小太监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只剩下三魂不见了七魄的绝对的恐惧。 顾尘的心中,猛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然后怎么样?” 只听那小太监,用一种比哭还难听的声音嘶声喊道: “然后那门炮,它炸膛了!” “现在整个皇家格物院,都被夷为平地!圣上他,他……” “生死不明!” 当“生死不明”这四个字,从那小太监嘴里,好比催命的丧钟般敲出来时,知味轩三楼的雅间,瞬间陷入了一种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寂静。 钱通手里的茶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顾庭兰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厥过去,他死死地抓住桌角,才稳住身形,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炸膛? 圣上被炸得生死不明? 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严嵩造反,顾尘尚能以雷霆手段,假传圣旨,强行破局。 可现在,皇帝,这个他所有权力的来源,这个他最大的靠山,竟然被他自己造出来的炮,给炸了! 这不是谋反,这是弑君! 是足以让顾家,让所有与顾家有染的人,都被凌迟三千六百刀,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的泼天大罪! 织田信子那张本就雪白的脸,此刻更是没有了半分血色。她看着顾尘,那双美丽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怜悯。 她知道,这个刚刚还在指点江山,将整个倭国命运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他的死期到了。 而且,会死得比任何人,都凄惨。 整个雅间,只有两个人,还保持着冷静。 一个是钱奎。 这位在锦衣卫诏狱里,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百户,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没有去问,没有去惊慌,而是猛地拔出绣春刀,一个箭步挡在了顾尘的身前,那双虎目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好比一头护主的饿狼。 早已死无对证的倭人? 另一个,就是顾尘。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 他甚至没有站起来。 他只是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笔,然后,对着那个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小太监,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问题。 “炸膛的时候,圣上,站的位置,是在炮口,还是炮尾?” 小太监愣住了。 他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这位国师大人,关心的竟然是这个。 “回,回大人,”他结结巴巴地答道,“圣,圣上他嫌炮尾点火不够威风,非,非要站在炮口正前方,亲眼看着炮弹,飞出去……” 顾尘的眼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又问:“那门神威大将军炮,用的是什么炮弹?” “是,是您前日刚设计的,开花弹……” “火药呢?” “也是您亲自调配的,三合土火药,威力,比寻常火药,大了……大了十倍不止……” 雅间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顾庭兰的腿,一软,彻底瘫坐在了椅子上。 他不用亲眼去看,光凭这几个词,他就能想象出,那是一种何等……惨烈的画面。 完了。 这一次,是神仙下凡,也救不回来了。 可顾尘,在听完这一切之后,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跌破眼球的动作。 他,竟然笑了。 他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叹一口气,那表情,不像是大难临头,反倒像是一个殚精竭虑的项目经理,终于搞定了最后一个,也是最麻烦的一个甲方。 “好。” 他吐出了一个字。 然后,在所有人那见了鬼的目光中,他重新拿起笔,在那张本要给织田信子画军火清单的宣纸上,龙飞凤凤舞地,写下了两个大字。 国丧。 写完,他将那张纸,推到了早已面无人色的织田信子面前。 “织田小姐,”顾尘的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看来,我们的生意,要加点新项目了。” “国,国师大人,您,您这是什么意思?”织田信子的声音,都在发颤。 “没什么意思。”顾尘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茶叶末,“圣上为国试炮,不幸殉国。此乃国之大殇。我大明,要办国丧。” “国丧期间,百业凋敝,民心不稳。尤其是这军火生意,更是要严加管控。” “不过嘛,”顾尘话锋一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让织田信子不寒而栗的光,“国丧,也是商机。” “我可以,在我的采买清单上,再给你加三样东西。” “第一,我皇家格物院最新研制的,‘玄铁复合板甲’的独家代理权。此甲,可防十步之内火铳攒射。” “第二,我大明最精锐的,神机营退役老兵,一百名。他们可以去你的国家,帮你训练一支,真正懂得如何使用火器的现代化军队。” “第三,”顾尘顿了顿,他看着织田信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承诺。” “三年之内,我帮你,扫平你所有的敌人。让你,成为倭国,名副其实的女王。” 轰! 这三个条件一出口,别说织田信子,就连钱奎,都用一种看神仙的眼神,看着顾尘。 疯了! 这他娘的是真的疯了! 皇帝都被你炸死了,你不想着怎么逃命,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跟倭寇谈生意? 而且,还开出了如此……诱人到无法拒绝的条件! 织田信子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起来。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双美丽的眸子里,一半是恐惧,一半是贪婪。 她知道,顾尘这是在拉她下水。 拉她,上他这条,即将沉没的贼船! 可这艘贼船上,装的,却是她梦寐以求的,足以颠覆一个国家的,无上权柄! “您……想要什么?”许久,织田信子沙哑地问道。 “很简单。”顾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要你,在三日之内,调集你织田家所有的船队,和所有与你有染的海商。” “我要你们,将一件东西,运进我大明。” “什么东西?” “粮食。” 顾尘缓缓地,说出了两个字。 “我要足以让京城百万军民,吃上半年的粮食!我要让大明的粮价,在一夜之间,跌回三年前的水平!” “国丧,最怕的,不是外敌,是内乱。而内乱的根源,永远都是吃不饱饭。” “只要粮价稳了,民心,就稳了。民心稳了,裕王,才能安安稳稳地,坐上那把龙椅。” 织田信子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那张绝美的脸上,写满了绝对的惊骇与不可置信! 她终于明白了。 顾尘,他不是疯了。 他是要……篡国! 他炸死了一个皇帝,就是为了,扶植另一个新皇帝! 他不是要逃命。 他这是要趁着这泼天的祸事,将整个大明的权柄,都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里! “你,你……”织田信子指着顾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织田小姐,”顾尘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笔生意,你做,还是不做?” “做了,你就是新君登基的第一功臣,是能帮我大明渡过难关的‘友邦’。你的女王之路,将一片坦途。” “不做,”顾尘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我现在,就让钱奎,把你和你的人,全都剁了,丢进护城河里喂王八。然后,再嫁祸给严党的余孽。” “你猜,新登基的裕王,是会信我这个拥立他上位的国师,还是会信你们这些,早已死无对证的倭人?” 织田信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看着顾尘那张平静的,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的脸,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真正的恶魔。 第一颗弃子! “我……我做。”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 “很好。”顾尘满意地点了点头,“钱百户,派我们最好的人,护送织田小姐出城。记住,是护送。” “属下,遵命!”钱奎对着顾尘,重重一拜。 此刻,他对顾尘,已经不是敬畏,而是发自内心的,狂热的崇拜。 织田信子失魂落魄地,被钱奎的人,“请”了出去。 整个雅间,再次安静了下来。 “尘儿,”顾庭兰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彻底麻木了。 弑君,篡国。 这些曾经只在戏文里才敢听的词,如今,就在他眼前,活生生地,上演了。 而这件事的主谋,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爹,”顾尘走到他的面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天,塌不下来。” 说完,他不再理会早已呆若木鸡的众人,径直,走出了知味轩。 门外,京城的阳光,依旧明媚。 但顾尘知道,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暴,即将在他身后,席卷整个天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朝着皇宫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他要去见一个人。 那个即将成为新君的,裕王,朱载坖。 他要去告诉他,从今天起,你,就是皇帝了。 可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街角的那一刻。 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恶臭的乞丐,突然从路边的角落里,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大人!国师大人!救命啊!” 钱奎脸色一变,就要上前,将那乞丐一脚踹开。 顾尘却摆了摆手,他低下头,看着那个满脸污垢,眼神却异常明亮的乞丐,眉头微微一皱。 他认得这个人。 他就是那个,在陆炳出殡之日,被他一脚踹飞的,疯疯癫癫的道士。 “你找我,何事?” 那道士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烧伤了大半,狰狞可怖的脸,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死死地,塞进了顾尘的手里。 那是一块烧得焦黑的,还带着一丝温热的——炮弹碎片。 “大人,”那道士的声音,嘶哑而又急切,好比夜枭哀鸣,“炮,不是意外炸的。” “是有人,在炮弹里,做了手脚!” 顾尘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接过那块碎片,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彻底变了! 在那块碎片的内壁上,赫然刻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徽记。 那是——南宫世家的,火凤凰图腾! 当那枚熟悉的,浴火凤凰图腾,好比一根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顾尘眼底时,他那颗早已被权谋和算计磨砺得坚逾钢铁的心,第一次,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冰冷的寒意。 南宫家。 南宫燕。 那个在他最危急的时刻,仗剑而出,替他挡下锦衣卫弩箭的红衣女子。 那个在他行逆天之法,救治嘉靖时,毫不犹豫划破手腕,献出精血的盟友。 竟然,会是这场惊天弑君案的,幕后黑手? “不可能!” 钱奎第一个发出怒吼,他一把揪住那疯道士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那双虎目之中,满是暴怒与不信,“南宫小姐侠肝义胆,在顾府,在万寿宫,数次救国师大人于危难,岂会是那等阴险小人!你这妖道,休要在此妖言惑众,挑拨离间!” “咳咳!”那道士被掐得几乎窒息,却依旧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炮弹……炮弹的配重……被人换了!换成了……水银!” 水银! 这两个字一出口,顾尘的脑子,嗡的一声,好比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他瞬间就明白了! 神威大将军炮,用的是他最新研制的开花弹。这种炮弹,为了追求最大的杀伤范围,内部的结构极为复杂,对弹丸的重心和配平,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 稍有偏差,便会影响其在空中的飞行姿态,甚至,直接导致炸膛! 而水银,密度极大,只需在弹丸内部某个不起眼的位置,注入一小滴,便足以在火药引爆的瞬间,彻底破坏弹丸的重心平衡!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真正的谋杀! 是一场利用了他顾尘的才智,利用了嘉靖皇帝的好大喜功,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绝顶阳谋!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顾尘松开手,任由那疯道士瘫软在地,他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南宫家,富甲一方,与裕王交好,早已是他这条船上,最稳固的盟友之一。 南宫燕,更是在数次危机中,都选择了站在他这一边。 她没有任何理由,要背叛自己,要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来炸死皇帝! “因为……因为一个人……”疯道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恐惧,“一个你们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人。” “谁?” “陆……陆炳……” 陆炳! 这个早已悬梁自尽,化为枯骨的名字,再次出现却好比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钱奎和顾庭兰,同时骇然失色! “不可能!陆炳已死,尸骨都快凉透了,如何能……” “他没死。”顾尘打断了钱奎的话,他的脑中,无数的线索在这一刻飞速地串联起来! 陆炳的“自尽”。 严嵩的“造反”。 南宫燕的“仗义相助”。 还有这最后,一场看似意外,实则精心策划的“炸膛”! 这是一个局! 一个从陆炳“死亡”那一刻起就已经设下的,环环相扣天衣无缝的连环杀局! 陆炳,根本没有死! 他用一场完美的假死金蝉脱壳,从一个被削官罢职的权臣,变成了一个隐藏在幕后,操控一切的真正的棋手! 严嵩只是他推到台面上,用来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第一颗弃子! 火红色劲装的女子 而南宫燕,则是他埋藏得最深,也最致命的,第二把刀! “陆炳,用什么,控制了南宫家?”顾尘死死地盯着那疯道士。 他想不通,以南宫世家的势力和财力,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甘愿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去为陆炳卖命。 “是……是‘长生丹’……”疯道士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南宫家的老太爷,已经病入膏肓,全靠陆炳提供的,一种能续命的丹药,吊着最后一口气。陆炳承诺,只要南宫家帮他办成此事,他便会将真正的长生丹方,双手奉上!” 长生丹! 又是长生! 顾尘只觉得一阵荒谬。 这些站在权力顶峰的人,一个个,竟都成了长生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的,狂热信徒! “国师大人!”疯道士猛地抱住顾尘的腿,眼中,流下了两行浑浊的血泪,“那长生丹,是假的!是毒药!是我师父,龙虎山的张天师,亲手为陆炳炼制的!我师父不愿助纣为虐,才被陆炳灭口,只有我,侥幸逃了出来!” “陆炳,他根本不是要救南宫老太爷!” “他是要等事成之后,用这毒丹,将整个南宫家,连根拔起!” “他要的,不仅仅是这大明的江山!” “他要的,是所有曾经背叛过他,或者,有能力威胁到他的人,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而您,国师大人,就是他名单上的,第一个!” 疯道士的话,好比一盆来自九幽地府的冰水,将顾尘从头到脚,浇了个通透。 他终于明白了。 陆炳,这个他以为已经被自己彻底击败的对手,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他不是权臣,不是枭雄。 他是一条毒蛇。 一条蛰伏在暗处,用最致命的毒牙,等待着给所有敌人,致命一击的,绝世毒蛇! “他人呢?”顾尘的声音,嘶哑得好比砂纸在摩擦。 “南……南苑……”疯道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了京城南郊的方向,“那里,是前朝废弃的一处行宫。陆炳,就在那里,等着您。” “他,他设下了天罗地网,他说,他要亲眼看着您,是怎么,一步步地,走进自己给自己挖好的,坟墓里。” 说完,那疯道士头一歪,便彻底断了气。 他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黑色的血迹。 显然,他来之前,就已经服下了剧毒。 他用自己的命,为顾尘,送来了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情报。 顾尘缓缓地,站起身。 他看着手中的那块,刻着火凤凰图腾的炮弹碎片,眼中,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好比万年玄冰的死寂。 他被耍了。 从头到尾,他都被陆炳,这个他以为已经死了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权谋,在对方这种不惜以天下为棋盘,以苍生为棋子的疯狂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 “国师大人!”钱奎看着顾尘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我们现在,怎么办?” “去裕王府?还是去调集京营?” “不。”顾尘摇了摇头。 他将那块炮弹碎片,缓缓地,收进了袖中。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早已被这一连串的惊天变故,吓得面无人色的顾庭兰,脸上,竟是露出了一抹,久违的,温和的笑容。 “爹,”他轻声说道,“您不是一直想知道,咱们顾家那件失传了三百年的,真正的传家宝,‘雨过天青云破处’,到底是怎么烧出来的吗?” 顾庭兰愣住了。 他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儿子竟然会跟他说这个。 “今天,”顾尘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好比星辰般璀璨的光,“我就烧给您看。” 他没有再理会任何人,径直,朝着皇家格物院的方向,大步走去。 那背影,没有半分大难临头的颓丧,反而带着一种,奔赴最终决战的,一往无前的悲壮。 钱奎和顾庭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解,与更深的,担忧。 他们不知道顾尘要做什么。 但他们知道,顾尘,要开最后一窑了。 这一窑,烧的,可能不是瓷。 是他的命。 也是这大明朝,最后的国运!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顾尘真正的杀招,才刚刚要掀开。 他走到皇家格物院门口,对着守卫的锦衣卫,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命令。 “传我令。” “去,把那个已经被废黜的,前司礼监大总管,黄锦。” “给本官,毫发无伤地,请过来。” “就说,我要送他一场,天大的富贵!” 那名锦衣卫愣住了,黄锦不是已经被发配去烧火了吗?国师大人找他做什么? 顾尘却没有解释,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又诡异的弧度。 “另外,去知会裕王,让他以新君的名义,颁布一道旨意。” “就说,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忠肝义胆,乃国之干城。虽不幸‘自尽’,但其功不可没。” “追封其为,忠勇王。其墓地,就选在,南苑行宫。三日后,朕,要亲自为他,扶棺下葬!” 当顾尘这两道匪夷所思的命令,从皇家格物院传出时,整个京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疯了。 所有听到的人,脑子里都只剩下这两个字。 那个刚刚凭一己之力,颠覆了整个大明朝堂的护国国师,顾尘,他疯了! 皇帝刚刚被他自己造的炮炸死,尸骨未寒,他不思如何稳定朝局,如何应对那隐藏在幕后的真正黑手,反而要去请一个已经被废黜的阉人,还要给一个“自尽”的罪臣,追封王爵? 更离谱的是,他要新君,亲自去为一个“罪臣”扶棺下葬!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裕王府。 刚刚登基,龙椅还没坐热的朱载坖,听完手下人的禀报,那张本就因丧父而苍白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他,他想做什么!”朱载坖一把将手中的奏疏,狠狠地砸在地上,那双隐忍了多年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属于帝王的,滔天怒火! “朕的父皇,尸骨未寒!他不去追查真凶,反倒要去给陆炳那个逆贼,扶棺封王?他把朕,当成什么了?把他朱家的江山,当成什么了!” 下首,徐阶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也是一片凝重。 “陛下息怒。”徐阶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顾尘此人,行事向来天马行空,不可以常理度之。他这么做,必有深意。” “深意?”朱载坖冷笑一声,“朕看,他就是想趁着朕根基未稳,将朕,彻底变成一个,任他摆布的傀儡!” “朕看,他是想当这大明的,第二个严嵩!” “陛下!”徐阶猛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万万不可啊!如今朝局未稳,陆炳的幕后黑手尚未铲除,军心民心,皆系于国师一人之身!此刻与他翻脸无异于自毁长城啊!” 朱载坖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徐阶,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他知道徐阶说得对。 他这个皇帝,坐得名不正,言不顺。若是没有顾尘,他连一天都坐不稳。 可他,不甘心! 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嘉靖,更不想成为一个,连给自己父亲办一场体面葬礼,都做不到的窝囊皇帝!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拟旨吧。” 那道追封陆炳为王的圣旨,好比一滴滚油,滴进了早已沸腾的京城。 所有人都看不懂了。 他们看不懂顾尘,更看不懂这位刚刚登基的新君。 只有一个人,看懂了。 京城南郊,那座早已废弃的前朝行宫之内。 一间密室里,灯火通明。 一个身穿普通青布长衫,面容儒雅,好比一个乡下教书先生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一张棋盘前,悠然自得地落下一子。 在他的对面,跪着一个身穿火红色劲装的女子。 正是南宫燕。 “您……都算到了?”南宫燕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敬畏。 到底所为何事啊? “算?” 密室之内,那个身穿青布长衫的男人,终于落下了手中的棋子。 “啪”的一声,清脆,而又充满了终结的意味。 他笑了,那笑容儒雅温和,却让南宫燕感觉自己好似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缓缓缠住了脖颈。 “你错了。” “棋局,不是用来算的。” 男人缓缓抬起头,露出的,正是那张本该早已化为枯骨的,陆炳的脸。 “棋局,是用来写的。” “而我,就是那个写棋谱的人。” 南宫燕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整个大明朝堂都当成棋盘的男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无力。 “顾尘他追封您为王,又让新君为您扶棺。他这是要将您逼出来!”南宫燕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逼我出来?”陆炳笑得更开心了,“一个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用糖果来引诱蚂蚁出洞。他顾尘,用的是什么?是一座早已为我准备好的,华丽的坟墓。” “他以为,我陆炳,会傻到自己走进坟墓里去吗?” 陆炳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从容,好比在自家后院里,欣赏一出早已排练了无数遍的戏。 “他让新君给我扶棺,是想告诉天下人,我陆炳,是忠臣。从而,洗脱他自己弑君的嫌疑。” “他请那个没卵子的黄锦出山,是想找一条听话的狗,替他去咬那些不听话的,朝堂上的老骨头。” “他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在为他自己那座摇摇欲坠的权位,裱上一层金箔罢了。” 陆炳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顾尘所有的图谋,将其血淋淋地,展现在南宫燕的面前。 “可惜,”陆炳摇了摇头,那眼神,带着一丝上位者对初学者的,怜悯,“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裱糊匠的手艺再好,也糊不住一栋,地基已经烂掉的房子。” 南宫燕猛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 “嘉靖,是怎么死的?”陆炳看着南宫燕,缓缓地,问出了那个最致命的问题。 “是,是被炮,炸死的。”南宫燕的声音,艰涩无比。 “谁看见了?” “我……还有皇家格物院的那些工匠,太监……” “他们人呢?”陆炳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点的弧度。 南宫燕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明白了。 那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他们都成了陆炳手里,最锋利,也最致命的,人证! “顾尘,以为他炸死一个皇帝,就能扶植一个新皇,从此高枕无忧?”陆炳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那笑声,在密室之中,显得阴森而又可怖。 “他错了。” “他炸死的,不是一个皇帝。” “他炸死的,是他自己。” 陆炳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南宫燕的面前,伸出手,轻轻地,为她理了理鬓边的一缕乱发。 动作,亲昵而又温柔。 说出的话,却好比来自九幽地府的判词。 “三日之后,南苑行宫。” “新君,会亲临。文武百官,会到齐。” “顾尘,他自己,也一定会来。” “他以为,那是为我准备的舞台。” “他却不知道,”陆炳的眼中,爆发出一种好比疯魔的,灼热的光,“那也是我,为他准备的,断头台!” “我要当着新君的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那些人证,一个个地,带上去!” “我要让他们,亲口告诉天下人,他们的先帝,是怎么被顾尘这个狼子野心的国师,用一门可笑的大炮,活活炸死在皇家格物院的!” “我要让顾尘,亲眼看着,他好不容易捧上龙椅的新君,是怎么,亲手下令,将他凌迟处死的!” 南宫燕的脸,已经没有了半分血色。 她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男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杀人,还要诛心! 陆炳,他根本不是要杀了顾尘。 他是要将顾尘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功绩,所有的希望,都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一点一点地,碾得粉碎! 他要让顾尘,死在自己亲手缔造的,最辉煌的那一刻! 陆炳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他扶起南宫燕,“我知道,你心里有怨。” “但你要记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等我,坐上了那个位置,整个天下,都是咱们的。” “到那时,你南宫家,便是这大明朝,唯一的,皇亲国戚。” 南宫燕低着头,没有人看到,她那双垂下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比陆炳的算计,还要深沉,还要冰冷的异样的光。 与此同时,皇家格物院。 这里,早已是一片废墟。 巨大的爆炸,将这座曾经象征着大明最高技艺的院落,夷为了平地。 焦黑的土地,断裂的梁木,还有那散落一地,早已分不清是什么的金属零件,无声地诉说着那一日的惨烈。 顾尘,就站在这片废墟的正中央。 他的脚下,是那个炸出了一个数丈深坑的,爆炸核心。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浑身华服早已被冷汗浸透的胖大太监。 正是那个刚刚被从火房里,“请”出来的,前司礼监大总管,黄锦。 “国,国师大人,”黄锦的声音,抖得好比风中的筛子,“您,您找奴婢,到底所为何事啊?” 吹的这阵风? 顾尘没有回答。 他只是弯下腰,从那深坑的边缘,捡起了一块,被炸得扭曲变形,却依旧能看出原本轮廓的,炮闩。 他将那块冰冷的铁疙瘩,丢到了黄锦的面前。 “黄公公,”顾尘的声音,平静得好比一潭死水,“你跟了先帝三十年。你觉得,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黄锦愣住了,他不知道顾尘为什么问这个。 他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圣,圣上他,雄才大略,乃是,乃是千古一帝……” “说人话。” 黄锦浑身一颤,再不敢撒谎,哭丧着脸说道:“先帝爷他,刚愎自用,猜忌多疑,还好大喜功,听不进半句劝……” “很好。”顾尘点了点头,“那你觉得,一个刚愎自用,猜忌多疑的皇帝,会因为我一句话,就跑去点一门,他自己都不清楚底细的大炮吗?” 黄锦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不是傻子。 他瞬间就明白了顾尘的意思! “国师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怂恿了先帝?” “不是怂恿。”顾尘摇了摇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弄,“是喂饵。” “陆炳,太了解先帝了。他知道,对付先帝这种人,你越是不让他做什么,他就越是要做。”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派人去劝,他只需要,在先帝的耳边,不经意地,透露出一点‘风声’就够了。” “什么风声?”黄锦追问。 “比如,”顾尘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这门神威大将军炮,乃是我顾尘,呕心沥血的杰作。其威力足以开疆拓土,震慑四夷。但此炮乃国之重器,需斋戒沐浴,择良辰吉日方可试射。” “你说,先帝听了这种话,他会怎么做?” 黄锦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太清楚了。 以嘉靖的性子,他听到这种话,绝对会第一时间,不管不顾地,跑到格物院来,亲手,点燃那门炮! 他要向所有人证明,他,才是这大明朝,唯一的主人!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违逆他的意志!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阳谋! “那,那个人是谁?”黄锦颤声问道,“是谁,在先帝耳边,吹的这阵风?” “你觉得呢?”顾尘反问。 黄锦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张张面孔。 徐阶?不可能。 裕王?更不可能。 那些阁臣,那些太监,一个个,全都被他否决。 突然,他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跳了出来! 他的瞳孔,猛地放大,脸上,写满了绝对的惊骇与不敢置信! “难道,难道是……” 顾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若在说,你终于想明白了。 黄锦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那张肥胖的脸上,只剩下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死灰。 因为他想到的那个人,不是别人。 正是那个,在先帝“驾崩”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力挺裕王登基,如今,已被新君倚为股肱,甚至,隐隐有与徐阶分庭抗礼之势的—— 当朝首辅大学士,高拱! 而高拱,在入阁之前,还有一个身份。 他是裕王府的,首席讲官! 是新君朱载坖,最信任的,恩师! “不,不可能……”黄锦喃喃自语,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瞬间被彻底颠覆,“高阁老他,他可是裕王的人啊!他为什么要帮陆炳,害死先帝?” “他不是在帮陆炳。”顾尘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他是在帮他自己。” “或者说,他是在帮,他身后的那个人。” 顾尘缓缓地,蹲下身,与黄锦那双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平视。 “黄公公,你是不是忘了。” “咱们这位新君,除了你我,除了徐阁老。” “他还有一位,比谁都亲近的,生母啊。” 黄锦的脑子,彻底炸了。 他想起来了。 新君朱载坖的生母,康妃。 一个在后宫之中,向来与世无争低调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女人。 一个在嘉靖晚年,却莫名其妙开始受到冷落的女人。 一个在陆炳倒台之前,与陆家走得最近的女人!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最可怕的,利益集团! 康妃,想要她的儿子,提前登基。 高拱,想要辅佐自己的学生,成为一代圣君,名留青史。 而陆炳,则利用了他们所有人的野心,将他们,全都变成了自己复仇棋盘上,最致命的棋子! “现在,”顾尘看着早已魂飞魄散的黄锦,缓缓地,说出了他今天,找他来的,真正目的,“你还觉得,三日之后,在南苑,我是在给陆炳,办葬礼吗?” 黄锦猛地抬起头,他看着顾尘,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求生的疯狂的火焰。 他明白了。 顾尘,他不是疯了。 他这是要,将计就计! 他这是要,借着陆炳为他搭好的这个断头台,唱一出足以让所有人都粉身碎骨的绝命大戏! “国师大人!”黄锦连滚带爬地,扑到顾尘的脚下,抱着他的腿,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您,您要奴婢做什么?奴婢,万死不辞!” “我不要你死。”顾尘将他扶了起来,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我要你,活着。” “我要你,去帮我请一个人。” “谁?” “一个能让陆炳,让高拱,让那位身居后宫的康妃娘娘,所有算计,都落空的人。” 顾尘顿了顿,他凑到黄锦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地吐出了一个早已被所有人遗忘,却足以让这盘死棋,瞬间逆转的名字。 他说: “去把那个被先帝,废黜了二十年的前太子。” “给我,从安陆请回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失声惊呼! 当“废太子”这三个字,好比三道来自地狱的催命符,从顾尘的口中轻飘飘地吐出时,黄锦那颗早已被恐惧和绝望塞满的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整个人,好比被九天玄雷劈中的木雕,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废太子! 那个因为“二龙不相见”的谶言,被嘉靖皇帝猜忌,被废黜囚禁在安陆州二十年,早已被世人遗忘的,真正的大明嫡长子! 请他回来? 这哪里是请他回来? 这分明是要从朱家的祖坟里,刨出一具最可怕的僵尸,然后放到新君的龙椅旁边,告诉他,这把椅子,你坐不稳,随时有人可以取而代之! 这是诛心! 这是比弑君,比篡国,还要恶毒,还要绝户的,釜底抽薪之计! “国,国师大人……”黄锦的声音,已经不是颤抖,而是带着一种哭腔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您,您这是要……要让这大明,再来一次靖难吗?” “靖难?”顾尘笑了,那笑容,在废墟的映衬下,显得森然而又诡异,“黄公公,你错了。我不是要靖难,我是在救驾。” 他扶起早已瘫软如泥的黄锦,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好比在对待自己最亲密的伙伴。 “你以为,陆炳想要的,仅仅是杀了我,然后辅佐新君,当一个权倾朝野的忠臣吗?” “不。他要的,是这个江山。他要的,是效仿前朝王莽,取而代之。他追封自己为王,不是为了荣耀,是为了告诉天下人,他,有资格坐上那把龙椅。” “而我,请回废太子,也不是为了让他当皇帝。”顾尘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好比毒蛇的,冰冷的光,“我是要告诉那帮自以为聪明的墙头草,别急着站队。” “这盘棋,还没到终局。谁是最后的赢家,还不一定。” “我是要给他们所有人的脖子上,都套上一根绳索。而绳索的另一头,握在我手里。” 黄锦听得冷汗涔涔,他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过二十的少年,只觉得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他是个怪物。 一个能将人心,将欲望,将这大明朝最敏感的皇权传承,都当成他棋盘上可以随意调动的棋子的,真正的怪物! “奴婢……明白了。”黄锦重重地,对着顾尘,磕了一个头,这一个头,磕得真心实意,磕得五体投地,“奴婢,这就去办!即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一定将废……将那位殿下,请回京城!” “不急。”顾尘摇了摇头,“人,我已经让钱奎去请了。现在,我要你做的,是另一件事。”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图纸,那上面,画的不是什么精密的器械,而是一座戏台。 一座结构繁复,内藏无数机关的,巨型戏台。 “黄公公,你久居宫中,最懂这些排场。”顾尘将图纸,递到黄锦的手中,“三日之内,我要你在南苑行宫,把这座戏台,给我搭起来。” “我要让陆炳的这场葬礼,办成我大明开国以来,最风光,最盛大的一场!” “我要让全京城的百姓,都能亲眼看到,他们的新君,是如何的仁德,他们‘枉死’的忠臣,是如何的荣耀!” “我要让这场戏,唱得人尽皆知,唱得……再无转圜的余地!” 三日后。 南苑行宫。 这里,本是前朝皇家狩猎的行宫,早已荒废多年。 可今日,这里却旌旗招展,戒备森严。 京营的一万精锐,将方圆十里,围得水泄不通。 新君朱载坖,一身素白孝服,面沉如水,站在那座由顾尘亲手设计,由黄锦监工,连夜赶造出来的,高达三丈的巨型戏台之上。 他的身后,是徐阶,是高拱,是满朝文武,一个个神情肃穆,却又各怀鬼胎。 戏台之下,是黑压压的人群。 闻讯而来的京城百姓,将整个南苑,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不是来看什么葬礼的。 他们是来看热闹的。 看那个炸死了先帝的护国国师,是如何收场。 看那个刚刚登基的新君,是如何处置这个,功高盖主的“权臣”。 巳时三刻。 吉时已到。 顾尘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他没有穿孝服,甚至没有穿官服。 他穿着一身只有在祭天大典时,才有资格穿的,玄色织金的国师大礼服! 头戴紫金冠,腰束玉龙带,脚踏麒麟靴。 他不像来奔丧的,倒像来登基的。 他一出现,人群之中,便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嗡嗡的议论声。 “他怎么敢!” “这是大不敬!这是谋逆!” 戏台之上的朱载坖,在看到顾尘这身装扮时,那双本就阴沉的眼睛里,更是瞬间燃起了两团几乎要喷出眼眶的,实质般的怒火!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根根发白! 只有高拱,在看到顾尘这身行头时,眼底深处,闪过了一丝得意的冷笑。 蠢货。 他以为穿上这身皮,就能吓住谁吗? 他越是张狂,越是跋扈,就死得越快,越惨。 顾尘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他一步一步地,走上那高大的戏台,走到朱载坖的面前,微微躬身。 “陛下,吉时已到。可以,为忠勇王,起灵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通过戏台内暗藏的铜管扩音之阵,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朱载坖死死地盯着他,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准。” 随着他一声令下,哀乐响起。 八名身材高大的京营力士,抬着一口巨大的,由金丝楠木打造的空棺,缓缓地,走上了戏台。 可就在此时! “慢着!” 一声中气十足的,好似晴空霹雳般的断喝,从人群之外,轰然响起!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衫,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在一队身穿黑色锦衣,腰佩绣春刀的武士的簇拥下,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每走一步,身上那股属于上位者的,滔天的气势,便强盛一分! 当他走到戏台之下时,那股子气势,已经好比一座无形的山岳,压得在场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陆炳!” 不知是谁第一个失声惊呼! 是不是打扰你给朕办葬礼了? 整个南苑,瞬间炸了锅! “天哪!是陆炳!” 戏台之上的朱载坖和满朝文武,更是好比见了鬼一般,一个个骇然失色连连后退! 只有顾尘,依旧站在原地,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仿佛,眼前这一切,都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罪臣陆炳,”陆炳走到戏台之下,对着朱载坖,遥遥一拜,声音,传遍全场,“参见陛下!” “今日,罪臣不是来为自己伸冤的。” “罪臣,是来为先帝,讨一个公道的!” 他一挥手,他身后那队黑衣武士,立刻押着十几个被堵住了嘴,浑身瑟瑟发抖的工匠和太监,走上了戏台! 正是那日,在皇家格物院,亲眼目睹了爆炸发生的所有,幸存者! “陛下!”陆炳的声音,变得悲愤而又铿锵,“先帝,不是殉国!他是被奸人,所害!” “而这个奸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的手,猛地,指向了那个一身玄色礼服,卓然而立的身影! “就是他!” “大明国师,顾尘!” “就是他,为了扶植陛下您提前登基,为了他自己那不可告人的狼子野心,丧心病狂,用一门妖炮,活活炸死了先帝!” “人证在此!物证亦在!” 陆炳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烧得焦黑的炮弹碎片,高高举起! “这就是南宫家,为他伪造的那枚动了手脚的开花弹!铁证如山,不容狡辩!” 轰! 全场,彻底沸腾! 所有人的目光,都好比千万柄利剑,齐刷刷地,刺向了顾尘! 那些百姓,那些官员,一个个义愤填膺,破口大骂! “杀了他!” “凌迟这个弑君的逆贼!” “为先帝报仇!”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好比要将整个天,都掀翻过来! 戏台之上的朱载坖,脸色煞白,他看着眼前这失控的一幕,看着那个被千夫所指的顾尘,又看了看那个义正辞严,仿佛正义化身的陆炳,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 高拱,则趁此机会,上前一步,对着朱载坖,重重一拜! “陛下!陆炳虽有罪,但其揭发弑君逆贼,乃是泼天的大功!请陛下降旨,将顾尘这个国贼,就地正法,明正典刑,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请陛下降旨!” 他身后的数十名官员,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逼宫! 这是毫不掩饰的,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对新君的逼宫! 朱载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知道,今天,他若是不杀了顾尘,他这个皇帝,就再也坐不下去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那双因愤怒和屈辱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尘,就要下达那道,将顾尘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死亡判决! 可就在此时!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尘,突然笑了。 他笑得很大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那笑声,在这震天的喊杀声中,显得如此的突兀,如此的……刺耳。 “陆炳,”顾尘止住笑,他看着台下那个胜券在握的男人,摇了摇头,那眼神,好比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你的戏,唱完了吗?” 陆炳的眉头,猛地一皱。 他不知道,都这种时候了,顾尘,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唱完了,”顾尘自顾自地说道,“那就该我了。” 他猛地,一跺脚! “轰隆!” 一声巨响! 整座高达三丈的戏台,竟是从中间,轰然裂开! 露出了里面,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深不见底的,漆黑的洞口! 紧接着,在所有人那见了鬼的目光中! 一口巨大的,由纯铜打造的,还在冒着丝丝寒气的——铜棺,从那洞口之中,缓缓地,升了上来! 那铜棺之上,没有雕龙,没有画凤。 只用朱砂,写着三个,血淋淋的,足以让三界神魔都为之颤抖的大字! 嘉靖帝! “陆炳,”顾尘走到那口散发着无尽寒意的铜棺之前,他的声音,通过扩音铜管,清晰地,响彻了整个南苑! “你不是要给先帝,讨个公道吗?” “现在,你自己去问他啊。” 说完,他猛地,伸出手,对着那巨大的铜棺棺盖,狠狠地,一掌拍了下去! “砰——!” 一声沉闷到极点的巨响! 那重达千斤的纯铜棺盖,竟是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翻滚着,最后“轰”的一声,狠狠地砸在了戏台之上! 然后,在全场那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在陆炳,在高拱,在朱载坖,在满朝文武,在那数十万百姓,那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的,骇然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一个身穿九龙盘云日月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的身影,从那口寒气四溢的铜棺之中。 缓缓地坐了起来! “圣……圣上万岁!” 不知是哪个百姓,第一个从那石破天惊的震撼中反应过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第一声,劫后余生般的狂呼!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轰然爆发! 那声音,好比最狂暴的浪潮,瞬间淹没了整个南苑! 那些前一刻还在咒骂顾尘的百姓,这一刻,全都疯了一般地,跪倒在地朝着那个方向,拼命地磕头仿佛要将自己的脑袋,都磕进这片土地里! 民意,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最彻底,最暴力的逆转! 铜棺之中,嘉靖皇帝,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台下那黑压压的,如同潮水般跪拜的万民。 他也没有看戏台上,那个瘫软如泥的高拱,和那个早已失魂落魄的儿子。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台下,那个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却依旧死死地站着的陆炳身上。 “陆爱卿,”嘉靖的声音很轻很温和却好比九幽寒风,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骨髓,“朕,是不是打扰你给朕办葬礼了?” 一句话好比一柄无形的,烧得赤红的铁钳狠狠地钳住了陆炳的心脏! 一同埋葬的——坟墓!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烧红的烙铁死死捅住,每一个字都化作了灼热的蒸汽,却冲不破声带的桎梏。 他想辩解,想嘶吼,想问一句为什么! “朕知道,你想问,朕为什么没死。” 那声音,平淡,却又带着一种死而复生的诡异。 嘉靖皇帝,在所有人的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出了那口为他自己准备的铜棺!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玄黑色的寿袍,上面用金线绣着的日月山河,此刻却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幽冷而又威严的光! 他每走一步,那股独属于帝王的,君临天下的无上威压,便如同泰山压顶,重重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窒息般的恐惧! “因为,那门神威大将军炮,从头到尾,就是朕,让顾尘,为你们这帮乱臣贼子,准备的一份大礼!” “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不是什么狗屁的意外,更不是什么谋杀!” 嘉靖的脚步,停在了戏台的边缘,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之上的神明,在宣读着对凡人的最终审判! “那是朕,亲手点燃的一场烟花!” “一场,足以照亮我大明朝堂每一个阴暗角落,照出每一张人皮之下鬼脸的,盛世烟花!” “朕,只是想看看……”嘉靖的目光,如同两柄最锋利的解剖刀,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刮过高拱那张早已血色尽失的脸,刮过那些抖如筛糠、噤若寒蝉的官员,最后,如同一座大山,重新压回到陆炳的脸上! “朕的江山里,到底藏了多少条,想趁着朕一心修道,就迫不及待跳出来噬主的,狗!” 轰!!!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化作了一道紫电天雷,从九霄云外轰然劈下,狠狠地,劈碎了所有人的天灵盖! 一个局! 这是一个由当今天子,亲手布下的,真正的天罗地网! 他们所有人的自作聪明,所有人的阴谋算计,所有人的野心勃勃,在这位早已洞悉一切,甚至亲自下场陪他们演戏的帝王面前,都成了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可笑闹剧! “不!不——!!”陆炳终于彻底崩溃了,他猛地从地上弹起,一头撞向旁边的柱子,却被两名锦衣卫死死按住。他披头散发,指着戏台上那个从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顾尘,状若疯魔地嘶吼:“是你!是你们合起伙来,欺骗了全天下的人!!” “朕,需要跟他串通?” 嘉靖皇帝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对蝼蚁最极致的轻蔑与嘲弄。 “陆炳,你当真以为,就凭你从那些江湖术士手里淘换来的几颗假长生丹,就能控制南宫擎,就能将朕的股肱之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是不是忘了,这普天之下,谁,才是真正的丹道之主?!” 嘉靖猛地一挥龙袖! “南宫燕!” 一声沉喝,人群之中,一道火红的身影,缓缓走出。 南宫燕,依旧是一袭红衣,烈火如歌。但她此刻脸上的神情,再无半分之前的恭敬与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骨子里的,仿佛在看一个死人的怜悯。 她的出现,像是一把最无情的重锤,狠狠砸在了陆炳最后的希望之上! “陆炳,”南宫燕的声音,清冷如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锥,扎进陆炳的心里,“你派人送给我祖父的所谓‘神丹’,早在三个月前,就被圣上截下,换成了真正的固本培元之药。” “家祖,如今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好得很。” “而你,”南宫燕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每一次派人送来的‘解药’,以及你那些心腹与我南宫家的每一次接触,说的每一句话,都早已被记录在案,成了我南宫家,指证你陆炳谋逆篡位的,第一份铁证!” 轰隆——! 陆炳的脑子,像是被一颗霹雳弹,彻底炸碎了! 他最后的依仗!他最得意的棋子!他以为掌控了一切的后手! 从一开始,就是皇帝和顾尘,安插在他身边最锋利、最致命的一把刀!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连底裤,都被扒得干干净净! “噗——” 一口滚烫的心血,再也抑制不住,如同血箭一般,从陆炳的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他身前的地面。 他的脸,瞬间变得扭曲而又狰狞,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整个人好比一截被抽掉了主心骨的烂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一场惊心动魄,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大明朝堂的惊天大案,就以这样一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真正的大清洗,那席卷一切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嘉靖皇帝,缓缓地,走上了戏台。 他没有去看那些早已吓得屎尿齐流的官员,也没有多看一眼那个瘫在地上如同死狗的陆炳。 他的脚步,停在了自己的儿子,那个刚刚登基了不过三天的新君,裕王朱载坖的面前。 没有发怒,没有斥责。 他只是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动作,替他理了理那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的,素白的孝服。 动作,依旧温和。 但就是这温和,却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朱载坖感到恐惧! “皇儿,”嘉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刚才,是想下旨,杀了朕的国师吗?” 嗡! 朱载坖的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自己父皇那双深不见底,再无半分浑浊,只剩下无尽威严与洞察的眼睛,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想要辩白,说自己是被蒙蔽的,说自己是无心的,可喉咙里却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朕知道,你心里有怨。”嘉靖转过身,背对着他,看着台下那片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悠远而又充满了无法抗拒的威严。 “你怨朕,沉迷修道,二十年不理朝政。” “你怨朕,让你这个太子,当得名不正,言不顺,受尽了严嵩一党的闲气。” “但你不知道,”嘉靖的声音,陡然拔高,好比蛰伏了二十年的真龙,在此刻发出了震动九天的龙吟! “朕修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狗屁的长生!” “朕修的,是这大明的江山社稷!” “朕,是在用这二十年的时间,给你们所有心怀叵测之人,给这朝堂上所有的魑魅魍魉,挖一个足够大,足够深,能将你们所有人,连同你们背后的家族势力,一同埋葬的——坟墓!” 他猛地,转过身来! 真正想要清理的东西 那双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好比烈日当空般灼热的精光! 他没有再看自己的儿子,那眼神中的失望,已经懒得再流露。 他的目光,落在了顾尘的身上! “国师!” “臣,在。”顾尘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神色依旧平静。 “朕,累了。”嘉靖看着顾尘,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发自内心的疲惫。 “这朝堂上的腌臜事,朕,不想再管了。” “从今天起,朕要真正地,去西苑,去修朕的长生大道,去求一个清静。”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尤其是裕王朱载坖,他的眼中,更是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 父皇……这是要放权了? 熬了二十年,终于要熬出头了?! 可嘉靖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也让台下所有人,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瞬间被打入万丈冰窟! “但这江山,朕,还不能完全放手。” 嘉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缓缓地,扫过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扫过那个脸色惨白如纸的高拱,扫过那个自以为置身事外却同样惊魂未定的徐阶,更是扫了一眼,那个站在百官最前列,始终一言不发,但眼神却阴沉得可怕的老狐狸——新任内阁首辅,高拱! 最后,他看着顾尘,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足以让整个大明,彻底天翻地覆的终极判词! “朕,决定,立两位监国!” “裕王朱载坖,监国理政,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之权!” 这句话,让朱载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监国理政!这是天大的皇恩! 然而,下一句,才是真正的雷霆风暴! “护国真人顾尘,监国理军!” 嘉靖的声音,变得无比的清晰,无比的洪亮,传遍了整个奉天殿前! “掌天下兵马调度之权!督办皇家格物院!总领锦衣卫、东厂!” “另,设——” 嘉靖故意一顿,那两个字,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从他的口中,重重吐出! “内——厂!” 内厂!!! 这两个字一出口,在场所有经历过前朝旧事,或是在故纸堆里看过这两个字记载的老臣,无不骇然失色,肝胆俱裂! 那是比东厂,比西厂,还要可怕无数倍的,真正只属于帝王一人,凌驾于所有法度之上,可以不经任何审判,先斩后奏的绝对暴力机关!是帝王悬在所有人头顶,最锋利,最无情的一把屠刀! 而现在,嘉靖皇帝,竟然要将这柄屠刀,交到顾尘,这个外姓人的手里! 这不是监国! 这是分权!这是裂土! 这是要在这大明的天空之上,硬生生挂上两个太阳! 一个姓朱,一个姓顾! “父皇!”朱载坖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向前一步,失声惊呼,“不可!万万不可啊!自太祖皇帝以来,我大明朝从未有过外姓监国之理!更未有过外臣掌内厂之说!此举,有违祖制啊!” “祖制?” 嘉靖冷笑一声,他缓缓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个直到此刻还看不清形势的儿子,那眼神,好比在看一个三岁的痴儿。 “朕,就是祖制!”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任何人的反应,径直走下戏台,在那两排锦衣卫开辟出的道路中,朝着南苑行宫的深处,大步走去。 只留下一个,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和颤抖的,孤高背影。 和一句,飘荡在紫禁城的上空,冰冷而又决绝的,最后的话语。 “从今日起,朕闭关。” “朝堂之事,但凭二位监国自行处置。” “朕,只要一个结果。” “谁能让朕的江山更稳固,谁能让朕的国库更充盈,谁能让朕的敌人闻风丧胆!” “谁,就是这大明朝,未来的……真正主人!” …… 嘉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宫门之后。 但他说下的那番话,却化作了亿万斤的巨石,死死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朱载坖站在戏台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着顾尘,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嫉恨,和深深的……恐惧。 而百官之中,首辅高拱,那双一直半眯着的老眼,终于完全睁开。 他没有看陆炳的尸体,也没有看失魂落魄的裕王,他的目光,如同一条最阴冷的毒蛇,死死地,盯住了顾尘。 陆炳这个蠢货倒了,但却给所有人都送来了一个更加可怕的敌人! 监国理军,总领三厂! 这是何等滔天的权势! 他高拱经营了二十年的权势网络,在这道圣旨面前,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 然而,不等他开口发难。 顾尘,动了。 他缓缓走下戏台,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兵部尚书,张成的脸上。 张成,是高拱最得力的心腹之一,掌管着大明兵部的所有文书调动。 “来人。”顾尘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威严。 “在!” 数百名刚刚经历过“换主”的锦衣卫,齐声暴喝,声震云霄! “兵部尚书张成,在陆炳谋逆期间,私调京营兵马,意图封锁皇城,其心可诛!” 顾尘的声音,冰冷无情。 “即刻拿下,打入内厂诏狱!严加审问!” “你!”张成脸色剧变,刚要开口辩解。 “国师大人!”高拱终于忍不住,踏前一步,沉声道:“张尚书调兵,乃是奉了老夫与内阁之令,旨在稳定京城局势,何来谋逆一说?国师大人刚掌大权,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滥用私刑,恐怕不妥吧!” “不妥?” 顾尘笑了,他缓缓走到高拱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尺,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 “你是在质疑,本监国的决定?” 他刻意加重了“本监国”三个字。 “还是说,你觉得,皇上亲设的内厂,连审问一个小小兵部尚书的资格都没有?” 顾尘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又或者……张尚书的背后,有什么东西,是高首辅你,怕被本监国审出来的?”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高拱的心上! 高拱的脸色,瞬间阴沉到了极点,他死死地盯着顾尘,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顾尘这是在立威! 用他高拱的头号心腹,来为他新设的“内厂”,祭旗! “拿下!”顾尘不再看他,猛地一挥手! “遵命!” 数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瞬间冲入人群,在张成惊恐的尖叫声中,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堵住嘴巴直接拖走!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犹豫! 满朝文武,眼睁睁看着一位二品大员,就这样被当众拿下,连一句完整的辩解都说不出来! 所有人看向顾尘的眼神都变了。 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顾尘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脸色铁青的高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高首辅,别急。” “陆炳只是个开胃菜。” “你和你背后的那些人,才是本监国,真正想要清理的东西。”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