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被白起附身:敢惹我?一人灭你一国》 第1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练完早课的赵汝鱼将白云观里外打扫干净,在大殿为三清奉上香蜡。 檀香混着朝气扭曲成淡青色的烟箓。 来到门前大榕树下负手远眺,峰峦起聚,拔地而起问青天,白云缠腰,云深不知处传来森林精灵的呓语。 享受着云上村庄的静谧时光,赵汝鱼有时候觉得当个悠哉小道士,娶上心仪的姑娘生个胖小子,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好。 炎炎夏日,蝉鸣呱噪。 凉润空气泛着稻花香。 远处的杨柳树荫里,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垂帘村村民中的闲汉子懒婆娘们聚在一起,插科打诨度着时光。 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又或用荤段子撩骚着懒散婆娘或孤身寡妇。 不时响起哈哈大笑声。 岁月平凡,而又宁静。 忽有妖风拂过。 在人群外围坐着的树哥倏然打了个激灵,眸子里的浑浊和麻木一扫而空,闪耀着精光环视四周,莫名兴奋起来,仰天哈哈狂笑。 霸气隐隐。 闲汉子懒婆娘们插科打诨的声音曳然而止。 四十出头的黄鳏夫离树哥最近,吓了一跳,起身就要给他一巴掌,“你龟儿子突然笑个锤子啊,黑老子一跳。” 树哥翻身闪过,怒视黄鳏夫,“老鳖子安敢打我,可知道我是谁?” 黄鳏夫被镇住,愣愣的问了句你是哪个。 树哥哈哈狂笑,“我是哪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老天爷既然给了我重来的机会,今世我陈胜必灭暴秦成就霸业!” 话音刚落,晴空倏起雷鸣。 黄鳏夫抬头看了看天。 嗯,晴空万里。 没雨! 想起什么,顿时脸色大变,转身就跑,身手敏捷得像十八岁少年。 其余人见鬼一般,仅仅是几个呼吸间,一群人便哗啦啦的连滚带爬跑到了树林外,回过头怜悯的看着树哥指指点点。 树哥有点懵逼。 什么意思? 说是迟那时快,一道闪电自天穹炸裂,撕碎长空汹涌而下,宛若一道斩天之剑,穿过茂密的杨柳树荫,啪的一下,准确无误的劈在树哥天灵盖上。 树哥翻身倒地,双目怒睁,不甘心的望着天穹。 身上青烟寥寥。 死透了! 杨柳树荫里弥漫起浓郁的焦糊香味。 肉香。 村民们一点不意外,更不惊恐,聚在一起七嘴八舌。 “树哥得失心疯了!” “陈胜是谁?暴秦又是哪个?” “他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啥子意思喃?” 王寡妇搔首弄姿的挺了挺胸,撇了撇嘴,阴阳怪气的道:“你们管他个死人说了啥子嘞,依我看嘛,是咱村风水不好,所以每年总要劈死一两个失心疯的人。” 胖婶儿吐了口痰,“对头,就是风水问题,前几年我屋男人从房顶摔下来昏迷了半天,醒来就失心疯了,说什么关羽可恶,我华雄怎么怎么样,然后就被雷劈死了。” 二混子抠着脚丫,“妇道人家疑神疑鬼,官府早就布告天下,说这是正常现象,太安天下处处都有,又不是只有咱们垂帘有人因为失心疯被雷劈死。” 王寡妇若有所思,“为啥其他人失心疯被雷劈都死得梆硬,鱼哥儿雷劈几次却能死而复生?” 胖婶儿碎嘴的快声道:“这事说来有点邪性,你们发现没,自被雷劈后,鱼哥儿有时候看人的眼光像刀一样,让人害怕的紧。” 王寡妇道:“是有点邪性嘞,去年祭祀时,从后山下来一头成年熊瞎子,鱼哥儿一剑就把它砍翻了,溅了一脸血,然后他站在那里,就像地狱里的鬼神一样,吓得我做了好几晚的噩梦嘞。” 黄鳏夫呵呵一乐,“你们晓得个锤子,教鱼哥儿本事的白云观女神仙说过,他是天命之人,所以才会雷劈而不死。” “……” 赵汝鱼来到柳林里,扳着脸道:“二混子去喊树哥的爹来收尸,黄鳏夫明天去洛水镇找里正报备,记得说树哥是落水淹死的,免得惹来官府盘问,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每次有人失心疯被雷劈死,官府都要来严查。 虽然赵汝鱼年纪不大,但他在白云观跟着女神仙读了三年书,其间学了医理,如今既是学堂夫子,又是赤脚郎中,还负责村里的图腾祭祀。 有点威望。 二混子和黄鳏夫急忙答应下来。 看着树哥焦糊的尸体,赵汝鱼忍住扯了扯嘴角,心里腹诽,“傻逼,找死呢。” 太安王朝哪年不劈死一堆人? 小村里哪年不劈死个把个人? 杨柳树荫下,蝉鸣依然呱噪,只剩下那具焦黑尸体散出肉香阵阵。 挥了挥手,“散了吧。” 人群四散。 赵汝鱼回到道观,从书架拿下一本线装版的《太安搜神录》,取出夹在里面的一张纸,上面已经列着一串名字:梁红玉、杨宗保、赵括、华雄、程咬金…… 这些都是垂帘村村民口中说出来的名字。 而说出这些名字的村民全被雷劈死了。 无一例外。 赵汝鱼提起笔豪记录:陈胜,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已死。 挥毫泼墨间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横竖如剑而杀意磅礴,恍然之间,那一个个字仿佛是涌动的尸山血海间的魑魅魍魉,又如一个个骷髅张牙舞爪。 望之让人遍体生寒。 赵汝鱼却不自觉,随手将《太安搜神录》往书架上一丢,便落入不到一寸宽的缝隙里,精准得令人匪夷所思。 村里又一次有人因失心疯被雷劈死,让赵汝鱼忧心忡忡。 也许有一天,自己没有了之前的好运气,会和树哥一样被雷劈死后再也活不过来。 太安天下是怎么了? 赵汝鱼是垂帘村土著。 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还算不算是太安这片天下的人。 十年前他五岁。 爷爷赵长恭犁田的时候,被突然发疯的牛顶穿腹部,昏死片刻后醒来,怒说孽畜安敢欺你瓦岗程爷爷,拿锄头当斧子挥落,将老黄牛砍成了两段。 然后就被雷劈死了。 半年后,本是文盲的父亲一夜醒来后便似换了个人,在墙上画了一幅画。 画成,雷落。 人死。 数日后,五岁的赵汝鱼也被雷劈了,在家中挺尸半日,竟然活了过来。 又三年,他再次被雷劈,依然死而复活。 之后一位女冠云游到垂帘村,被村民奉为神仙,入主白云观后收赵汝鱼为弟子,授道家经礼,又教他读书、医理。 直到三年前才离开垂帘村云游四海。 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来。 也不知道她可还记得自己这个弟子。 第2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树哥得了失心疯被雷劈死,垂帘村民们已习以为常,反正每年都要因此劈死一两个,习惯了就好。 全村人聚在一起吃了个席。 数日后清晨。 赵汝鱼正在打扫庭院。 却听得一阵脚步声,旋即听见黄鳏夫的声音,“鱼哥儿,忙着呐。” 赵汝鱼回头看向他。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黄鳏夫今儿穿的人模狗样,一身陈旧但干净的长衫,长发束髻用木簪别着,修剪边幅后整个人显得干净清爽。 他望了一眼大殿,知道女神仙云游未归,便放肆笑道:“鱼哥儿,和你商量个事。” 赵汝鱼:“没空。” 黄鳏夫脸一黑,“别给脸不要脸哈。” 赵汝鱼懒得理他,继续打扫着院子里的落叶。 黄鳏夫按捺住心头的不爽,道:“当今世道虽处盛世,然太安天子驾崩后无储君,皇后临朝称制,各地藩王心口不符隐忍待发,只需一个契机,天下必将大乱。” 赵汝鱼大感诧异,不对劲。 黄鳏夫大字不识的人,这么关心国家大势? 思绪未落,又挺黄鳏夫道:“咱垂帘村闭塞于群山之间,不与外界通人烟,有得天独厚的天时地利,我打算自立为王,鱼哥儿你若有意,我便立你为太子,将来成就霸业,你就是这天下的九五之尊!” 赵汝鱼:“???” 懵逼了,感情黄鳏夫想当山沟皇帝。 不动声色,“那我能做什么?” 黄鳏夫以为赵汝鱼意动了,笑道:“立国嘛,不该有个皇宫?白云观乃是垂帘村的龙居之地,符合天子气度。” 赵汝鱼:“……” 原来看上白云观了。 好意提醒他,“黄鳏夫,造反可是杀头的事情。” 黄鳏夫大气磅礴的笑起来,“杀头?谁来杀?而垂帘村山高皇帝远,官府能知晓么?我立国垂帘村,到天下大乱时,再扯出大旗吸纳四方的散兵游勇壮大势力,便可走出漭漭群山去逐鹿天下。” 赵汝鱼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大的野心!” 黄鳏夫笑道:“道理已经说给你听了,这事你不同意也得同意,实话告诉你,除了几个亲兄弟,我还拢聚了数十个乡亲。” 威胁的意味很重。 赵汝鱼哂笑,“我若不同意,你就强抢白云观?” 黄鳏夫应该是有所忌惮,毕竟自己既是村里的学堂夫子又是唯一的郎中,名望不小,所以他才想忽悠自己。 长得丑,想得还挺美。 黄鳏夫冷笑,“不然?” 赵汝鱼可怜地看着他摇头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不管你现在究竟是谁,但我绝不会让你肆意把玩人心,更别妄想抢走白云观。” 黄鳏夫哂笑,“是么?” 又不容置疑的道:“给你三日时间思考,若是同意,依然可以当太子,若是不同意,休怪我不客气!” 赵汝鱼忍不住讽笑起来,本就刻薄的嘴唇,显得笑意越发刻薄,“就凭你?山沟立国便想进取天下,莫要笑掉人大牙了!” 黄鳏夫大笑着转身离去,龙骧虎步意气风发,声音洋溢着豪情,“我为何不行?天下即将乱世烽烟,只要抓住机会,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 忽然想起什么,立即住口,惊恐的抬头看了看天空。 万里无云。 却倏忽间起了一阵闷雷,好在并无雷光落下。 黄鳏夫庆幸的舒了口气。 好险。 可不能像树哥身上那傻子一样,自己找死。 赵汝鱼用手撑着笤帚,看着闷雷滚滚而无雷光落下的异常天象,手心里全是冷汗,莫名的感到心悸,他差点以为自己又要被雷劈了! 好在并非自己引来的闷雷。 看着黄鳏夫的背影若有所思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 虽然黄鳏夫没念完这首诗,但已经彰显意境,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霸气和豪情,如此诗句,是他一个文盲说得来的? 刚才的闷雷滚滚,恐怕就是这句诗会暴露黄鳏夫身份的缘故。 答案呼之欲出——黄鳏夫得了失心疯。 他已经不是黄鳏夫! 山里六月天,是娃娃的脸。 说变就变。 晌午时分飘来一团乌云,不多时便淅淅沥沥的下起了濛濛细雨。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撑着油纸伞走入道观,十一二岁的模样,一身雪白长裙,同龄人中算是高挑的小身板已有些妖娆。 梳着元宝髻,五官乖巧尚有婴儿肥,唇角的淡青色美人痣颇显娇俏。 大大的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下一如湖泊。 纯净宁谧。 脆生生的声音带着稚气,招手喊道:“鱼哥儿,吃饭啦。” 赵汝鱼脸上涌起温暖笑意。 是程青梅。 她家住在白云观旁边。 这些年全靠她娘俩照拂自己的吃喝。 接过篮子,将饭菜端到书桌上,虽然只有小葱拌豆腐和山蕨炒腊肉两个菜,却吃得认真而满足,赵汝鱼很珍惜当下——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天会不会又被雷劈。 小姑娘坐在门槛上,双手支肘撑着脸蛋,吃吃地笑着说:“黄鳏夫这两天带着人上蹿下跳,弄得村里人心惶惶嘞。” 又道:“人心惶惶,我用得对吧?” 赵汝鱼微微一乐,“对,可惜你是个女孩子,要不然去参加科举,肯定能高中,成为自古以来的第一个女状元。” 小姑娘便笑,睫毛弯弯眼睛眨啊眨。 赵汝鱼慢条斯理地将饭吃完,干干净净,小姑娘呵呵直乐,说和狗舔了的一样呀,赵汝鱼挠挠头,自己正是长个的时候,胃口好。 收拾好碗筷,细雨骤停。 赵汝鱼斜斜倚在椅子上,以手枕头,望着乌云浮游的天穹,轻声说:“青梅,你想过去山外的世界看看吗?” 小姑娘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洛水镇吗。” 沿着石亭江畔那条挂在山间的小路走四五十里,在关口处有一座临江的小镇,垂帘村人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去,大多时候一年能去两三次。 赵汝鱼摇头,“更远的外面。” 小姑娘哦了一声,摇头。 那就不想了。 三年前爹出山去闯荡的时候,村里老人劝他,语重心长地说山外的世界很危险,小姑娘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 结果爹真的一去杳无音讯。 赵汝鱼沉默了一阵,“我想去看看。” 山外的世界会很精彩……的吧。 小姑娘情绪黯然。 起身,“回去了。” 细雨后青山愈发葱翠,烟幕朦胧中,山间小花如画。 暖了人心,晴了人间。 第3章 哪里凉快呆哪里去 半下午时分,上完新课后,孩子们在教室里之乎者也的背新内容,赵汝鱼倚在门上捧着《太安搜神录》细读。 忽闻脚步声。 却是黄鳏夫带着侄儿黄狗剩来了。 不知他从哪里找了柄剑佩在腰间,穿着一身崭新黄色长袍,龙骧虎步之间,别说,有那么点占山为王的豪情了。 黄狗剩抢出一步大声道,“大齐皇帝驾到,鱼哥儿赶紧行礼撒。” 赵汝鱼:“……” 黄鳏夫踹了黄狗剩一脚,恼道:“说不听么,要加陛下以示尊敬!” 黄狗剩揉着屁股讪讪的笑,转头对赵汝鱼道:“鱼哥儿,陛下大齐皇帝驾到,赶紧行礼。” 赵汝鱼:“……” 黄鳏夫:“……” 见赵汝鱼无动于衷,黄鳏夫哈哈一笑,“鱼哥儿,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献出白云观加入大齐,你依然是朕的太子!” 程青梅从学堂里走出来站在赵汝鱼身畔,双手叉腰怒目而视,脆生生的嚷道:“黄鳏夫你个老不要脸的,忘记了之前病入膏肓,是谁救你了?” 黄鳏夫老脸一红,辩驳道:“朕乃大齐天子,岂是忘恩负义之人,正因为记着鱼哥儿的恩情,才要给他一场弥天富贵,小青梅劝劝你家鱼哥儿,只要他同意,他就是太子,你就是太子妃。” 程青梅眼睛一亮,“真的?” 旋即猛然醒悟,红着脸顿足,“老鳏夫胡吣什么呢!” 黄狗剩哈哈大笑。 小妮子不知不觉暴露了心迹,才十一二岁就想着嫁人,还知道害羞了,但黄狗剩并不觉得黄鳏夫说得不对。 垂帘村所有人都觉得赵汝鱼和程青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赵汝鱼抬首望了望天上的烈日,问道:“黄鳏夫,热不?” 黄鳏夫愣了下,“嗯?” 赵汝鱼继续道:“记得你家后面是一片沁水石壁,院子里栽着两颗百年老树。” 黄鳏夫莫名其妙。 赵汝鱼继续道:“应该很凉快罢。” 黄鳏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却听得程青梅吃吃的笑,声音清脆,“老鳏夫,鱼哥儿的意思是让你哪里凉快呆哪里去。” 黄鳏夫勃然大怒,“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莫要后悔!” 拂袖而去。 赵汝鱼没将黄鳏夫的威胁放在心上。 很快进入农闲时节。 这一日赵汝鱼在学堂前守着孩子们背书,晒场方向忽然传来喧嚣,他出门绕过学堂前的一排树,放眼望去,发现整个垂帘村的人都齐聚在晒场。 隐约看见黄鳏夫站在高处,唾沫横飞的嚷着什么。 想了想,便奔晒场去看看情况。 晒场里挤满了人。 黄鳏夫站在高台上,在他身后,黄狗剩握着猎刀在一旁拱卫。 王寡妇穿着一身用旧嫁衣改过来的凤冠霞帔,盘腿坐在黄鳏夫身后的椅子上,丝毫不介意这种姿势有人矮身就能把她大腿深处看个精光…… 倒真有不少男人蹲地上,视线有意无意撇过去。 黄鳏夫口沫横飞:“太安王朝女子章国已招天怒,且有藩王拥兵自重割据地方,天下必将大乱,正是我们揭竿而起建功立业的机会,富贵指日可待,岂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舔了舔嘴唇,目光热烈,“朕前些日子大梦,梦见天龙盘空,星君罗列,玉皇大帝披霞光而临,说朕是真命天龙,垂帘村是朕的龙兴之地,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朕给大家一个成为开国功臣的机会,子子孙孙世袭罔替永享富贵荣华!” “王寡妇已是大齐王朝的皇后,黄狗剩为定国大将军、二混子是镇国大将军……现在还有太尉、骠骑大将军、御史大夫、丞相等王侯将相。” 又振臂高呼,“位置有限,先到先得!” 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垂帘村人,洛水镇的里正就是大家见过最大的官,对封王拜侯什么的完全没概念。 不过他们知道当官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被黄鳏夫一煽动,晒场上一片闹腾,很快,便有二三十人被封为各种王侯将相,擅长木工的刘四娃是工部尚书,勉强认得几个字会记账的李二狗是户部尚书,吴老二是御史大夫,黄鳏夫尖酸刻薄的嫂子成了宗正,赵三娃是中书令。 六部尚书、左右散骑常侍、三公三保,众多的襄王楚王怀王……人人有官当个个是大佬,连唐家傻儿子都成了金吾卫大将军。 赵汝鱼安静的站在人群里看黄鳏夫表演。 心中颇为不安。 他比谁都清楚人心的黑暗。 尤其是垂帘村这个没有王法的地方,人心本就愚钝,一旦有人凌驾他人获得超人一等的权势,心态极可能崩溃,沦为恶人。 如书中所说,人心在混乱里才会露出最黑暗的一面。 小村将迎来一场暴风雨。 事情的发展确如赵汝鱼所料。 黄鳏夫扯出大旗,正式定国号为大齐,年号金统,自封圣安神武昭天德盛帝,带着大齐的文臣武将们,今日西家地里摘几颗菜,明日东家田里挖几根红薯,其他人敢怒不敢言,这些霸凌行径落在大齐王朝那些“王侯将相”眼里,便如种下了一颗种子。 纷纷上行下效,强抢恶占的局势一发不可收拾,东家的鸡鸭吃完,又盯上了西家的小肥羊,有人敢反抗? 那就一拥而上打个哭爹叫娘。 不劳而获便能吃得满嘴油腻。 恶心渐壮。 加入免费吃喝大军的人越来越多,到得后来,大齐王朝的三十来位王侯将相都加入了进来。 垂帘村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黄鳏夫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召集村民说朕将制定律法管控这等恶行,不过还需要时间,你们可以先加入大齐王朝的雄师,大家都是一国臣子了,自然不会再到你家白吃白喝。 当兵? 垂帘村人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没人响应。 黄鳏夫胸有成竹。 他又发布“旨意”,宣布每家每户按人口和田亩数量缴税,让金吾卫大将军唐家傻儿子、定国大将军黄狗剩带着人对没加入大齐王朝的人挨家挨户收税。 其他人哪会接受这等剥削。 但唐家傻儿子和黄狗剩两个人吃着了甜头,发生冲突下手没个轻重,随着唐家傻儿子一柴刀砍在某个村民背上,忽然就安静了。 穷山恶水多刁民。 可刁民都在大齐王朝,剩下些老实巴交的人哪敢拿刀砍人。 既然打不过那就加入,没有王侯将相当兵也行。 没几天功夫,垂帘村的青壮男子大多成了大齐王朝的精兵。 有天子皇后、文武百官,还有雄师百人。 黄鳏夫正儿八经立国了! 但他并不甘心在垂帘村当个山沟皇帝,让定国大将军黄狗剩带人去洛水镇打探形势,意以洛水镇为跳板,徐谋天下。 留在垂帘村的黄鳏夫也没闲着。 有道饱暖思淫欲,但大齐皇后是烂裤裆的王寡妇,着实上不得台面。 他看上了程青梅母女。 垂帘村无人不知,程青梅是个美人胚子。 而程娘子年轻漂亮还洁身自好,二十八九岁少妇的妙,谁睡谁知道,何况此举还可以逼迫赵汝鱼加入大齐。 第4章 少年悬剑 申时六刻,随着赵汝鱼轻呼一声散学,朗朗书声骤停。 喧哗声中,一群脱缰野马疯跑了出去,女孩子结伴回家,男孩子则冲到河谷里的浅滩上,脱光衣服往水里钻。 个个都是浪里白条。 赵汝鱼修补了被孩子们摔断的桌椅,直到日暮才踩着夕阳回道观,沿着之字形的青石板路蜿蜒向上,仰首望去,灯火点点,和天穹繁星相映,宛若星河。 路过程青梅家时,见门口围着三三两两的村民。 心头一紧,出事了? 胖婶儿急慌慌的跑上前,嚷道:“鱼哥儿,你总算回来了,二混子那龟儿子凶得很,带着唐家傻儿子等人把程娘子母女拖去黄鳏夫家了!” 另一个大妈急吼吼的道:“二混子说黄鳏夫下了个啥子圣旨,封程娘子为西宫皇后,宣她今晚去侍寝——侍寝是啥意思?” 胖婶儿恼道:“你莫听他们猫儿不吃腥假斯文,说个屁的侍寝,就是困觉。” 又道:“程娘子遭了老孽了,她哪会同意跟老鳏夫困觉嘛,却被唐家傻儿子踹倒在地,当时就吐血了呐,肯定伤的不轻,二混子那龟儿子还趁机揩油,把程娘子衣服都撕烂了,程娘子披头散发的哭着哀求,那龟儿子不是个东西,看见小青梅回来,就威胁程娘子,说她不去,便要把小青梅的脸划了!” 一个垂垂朽矣的老汉吧嗒了一口旱烟,叹了口气,“这都是个什么世道啊……” 胖婶儿等村民的话,每一个都像刀一样捅进了赵汝鱼的肺管子里,一时间便似干涸的鱼,窒息感让他想起了被雷劈时的痛楚。 啪! 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赵汝鱼猛地掐住虎口,血珠顺着指甲泌出,剧痛中想起了黄鳏夫那张枯黄的脸,脸上的黑痣便如低空盘旋的秃鹫眼睛。 愤怒便似山洪爆发,将澄净道心瞬间摧毁。 赵汝鱼的母亲因为难产而过世,五岁时,爷爷和老汉儿先后被雷劈死,他便成了孤儿,好在女冠来到垂帘村收他为弟子。 但女冠乃是餐风饮露的道家高人,大多时间还是程婶儿照拂他的衣食。 何况牵扯到了程青梅。 那是他最深的眷恋,最美的白月光。 热血上涌。 眼前的世界忽然变成了黑白,对黄鳏夫这些人最后的一点怜悯也消失殆尽,心中压抑多年的杀意再也无法遏制。 “叮叮叮叮叮~” 观门双楣的风铃无风自响,大珠小珠落玉盘。 赵汝鱼双眸赤红,稳定心绪森然问道:“多久了?” 胖婶道:“不到一刻。” 赵汝鱼深呼吸一口气,时间还来得及! 转身走向白云观。 胖婶儿急了,“哎,鱼哥儿,你不管——” 戛然而止。 恍然间,她看见鱼哥儿身上仿佛缠绕着一条条血色的绸带,如被晚霞浸透的火烧云,在如雪的道袍上飘摇。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定睛仔细一看,却什么又没有。 胖婶儿终究只是凡夫俗子。 若是女冠,便能看见赵汝鱼身上缠绕着一条条火焰般的血流,其身后更是升腾起一个如山岳般巍峨的血色虚影。 血色虚影身披大氅,猎猎翻卷如旌旗,长发飘飘,腰间佩剑。 俯视着天地山川。 宛若一尊顶天立地的杀神! 赵汝鱼径直走入道观,来到寝室里,看着挂在床头上恩师留下的那柄剑,耳畔响起了恩师云游前的叮嘱。 “为师虽教你剑道,然今后遇事,非生死攸关不得出剑,纵然出剑,不可全力而为,否则引出你体内的那几位,恐招惊雷。” “纵然无惊雷加身,若暴露实力,也会引来朝廷异人司的剿杀。” 赵汝鱼目光坚毅的摘剑。 惊雷? 异人司? 何惧! 转身来到三清大殿中,捧着长剑对神像行礼。 “三清和恩师明鉴,弟子赵汝鱼,为势所迫,今捧剑入世。” 悬剑于腰,转身出门。 胖婶儿等人还在程青梅家门前七嘴八舌的说着刚才的邪性,发现赵汝鱼悬剑而来,胖婶儿再次仔细打量,并没发现异常。 便只当是自己眼花了。 急忙问道:“鱼哥儿,你是要去救程娘子和青梅吗,我们和你一起去,人多力量大。” 赵汝鱼摇头,“不用。” 一人一剑,足矣。 纵然面对的是大齐王朝一百余人的雄师、数十位王侯将相,以及明显呈了异人的黄鳏夫,赵汝鱼都一往无前。 今日捧剑入世,杀穿大齐! 纵然会因此引出体内的那几位异人,从而暴露身份引来惊雷,又或者是不敌黄鳏夫这个异人而被杀,又如何? 我有一剑,可守我之清风和明月! 悬剑前行。 黄鳏夫强抢程青梅母女的事情已经在村里传开,吃过饭没吃饭的村民们都跑到黄鳏夫家门前来看热闹了。 其中不乏大齐王朝的黄紫公卿和士卒。 黄鳏夫家早已修葺一新。 又在旁边垦劈了新地基,准备了木料和食材,应该是看赵汝鱼迟迟不同意献出白云观,准备修一个皇宫。 看着赵汝鱼佩剑而来,看热闹的村民讶然问道:“鱼哥儿,你要搞撒子。” 赵汝鱼目不斜视,淡淡的回了句,“杀人。” 那人当然不信,哦哟一声,“杀哪个?” 赵汝鱼,“黄鳏夫。” 那人愣住。 黄鳏夫门前,唐家傻儿子和二混子手握猎刀,看着踽踽而来的赵汝鱼,两人抢前一步,拦住去路,二混子冷笑一声,“鱼哥儿,我劝你识趣。” 赵汝鱼没理他,目光看向黄鳏夫的堂屋。 松了口气。 黄鳏夫还在王寡妇的陪同下喝酒。 程婶儿抱着青梅缩在角落里。 按剑,目光阴狠,“让开!” 如果可以,赵汝鱼不想对垂帘村的土著村民出剑,所有的祸端都是身为异人的黄鳏夫闹出来的,只须杀了黄鳏夫,这场闹剧就会结束。 二混子哈哈大笑一声,“我们敬重的是白云观的女神仙,不是你,给面子才喊你一声鱼哥儿,别以为是你有多了不起!” 赵汝鱼沉默了一阵,“是么?” 不让也行。 那便死! 伸手,按剑,杀意崩裂。 身后一道巨大的虚影倏然间腾空而起,身披血红大氅,长发飘飘,其动作和赵汝鱼如出一辙,按剑俯视着二混子。 二混子比起胖婶儿好不了多少。 他只觉得赵汝鱼的眼神如刀一般犀利,剜在他身上,浑身肌肤便如被万千小刀凌迟。 但他看不见赵汝鱼背后的虚影。 所以无所畏惧,手握猎刀就要上前给赵汝鱼一点颜色看看。 正在喝酒的黄鳏夫放下酒盏,抬头看了一眼,感受着赵汝鱼身上那股仿佛是从尸山血海里蕴养出来的磅礴杀意,懵逼了刹那。 但并不意外。 起身喊道:“二混子将军,稍安勿躁。” 嘴角浮起一抹哂笑。 鱼哥儿果然是异人! 不过瞧他身上的这股磅礴杀意,顶多就是个沙场将军罢了,区区一介莽夫,岂能和自己这个帝王相提并论! 第5章 冲天大将军 黄鳏夫起身来到门口,“鱼哥儿按剑而来,所为何事?” 赵汝鱼:“杀你。” 神情平静,就好像这只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如每日的早课。 黄鳏夫却有些不死心,自信睥睨的问道:“鱼哥儿,知道为何会出现当下局面?” 赵汝鱼一针见血,“人心贪婪。” 黄鳏夫呵呵一笑,“然也。” “因为人心贪婪,所以朕才能在垂帘村建立起大齐王朝,小小的垂帘村如此,偌大的太安天下亦是如此。” “因为人心贪婪,所以催生渴求和欲望。” “因为人心贪婪,所以天下将乱,乱世人命如草芥,普通百姓活下去都是难事,又何谈实现心中的欲望和抱负,朕的大齐王朝已成雏形,只需伺机拿下洛水镇,以之为跳板,便可在乱世博得一席之地。” “想必你心中也有欲望。” “可你只是白云观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道士,能做什么?须知权势才是实现抱负最有效的手段,然而洛水镇的里正就可以压死你!” “你在垂帘村颇有威望,只要加入朕的大齐,垂帘村上百的青壮必将成为你的‘八百江东子弟’,你我携手便能逐鹿天下!” 倏然提高音量,想要唤醒赵汝鱼的武将豪情,“旧居垂帘村这与世隔绝之地,莫非你已经忘记了曾经的沙场辉煌!” 黄鳏夫笃定赵汝鱼是沙场武将,便想蛊惑他一起争夺天下。 赵汝鱼丝毫不为所动。 我心中自有抱负。 但不是跟随你小打小闹。 何况大齐王朝这点德行,怎么看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跳梁小丑。 不过,“八百江东子弟”是什么意思? 而从黄鳏夫最后一句话不难揣测出,他以为自己和他一样,得了失心疯却没被雷劈死,反而成了异人,还是个沙场将军。 沙场将军么…… 大概体内的那几位中真有一人罢。 黄鳏夫继续蛊惑,“只要你同意加入大齐,你依然是朕的太子,朕立刻为你赐婚,让你和程青梅今夜洞房。” 又假惺惺的道:“你和程青梅成婚后,她就是太子妃了。” 言下之意,赵汝鱼只有加入大齐才能保护程青梅。 决口不提程娘子。 显然就算赵汝鱼加入大齐,程娘子还是得成为他黄鳏夫的西宫皇后,但赵汝鱼若是不加入大齐,今夜他就要母女同睡! 很直白的威胁。 知道程婶儿和青梅没事,赵汝鱼已经冷静了许多,闻言哂笑一声。 “你想多了。” 黄鳏夫面色凝重起来,大声喝道:“赵汝鱼,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看看周围,都是大齐王朝的朝臣和雄师,你岂能全身而退!” 赵汝鱼面无惧色,伸手按剑,目光森冷的死盯着黄鳏夫,“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放了程婶儿和青梅,解散大齐伪朝,带着鬼迷心窍的人离开垂帘村,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黄鳏夫没料到赵汝鱼如此的软硬不吃,彻底死心了,“朕若不同意呢?” 赵汝鱼斩钉截铁,“死!” 黄鳏夫放肆的哈哈大笑,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就凭你? 见黄鳏夫不到黄河心不死,赵汝鱼知道多说无益,面无表情的按剑看向二混子等大齐重臣,“来来来,大齐的大将军们,且来把命博。” 要杀黄鳏夫,得先闯过如门神般的二混子和唐家傻儿子。 二混子傻眼了。 他这才明白原来是真的要搏命。 他和原本的黄鳏夫一样,是个怂货,近来的张扬跋扈都是靠人多势众。 看着身后几个大齐重臣不由自主的后退,二混子更怂,吞了口口水,涨红着脸拉着唐家傻儿子退到一边,嚷道:“有陛下在,哪需要我这个大将军出马!” 直接卖队友。 如果是普通村民闹事,大齐王朝的朝臣和士卒早就跳出来“勤王”了,但现在是跟随白云观那位女神仙读过书练过剑的鱼哥儿! 大家多少有点畏惧他。 都齐刷刷看向黄鳏夫。 你不是大齐的天子么,连鱼哥儿都镇不住的话,大齐王朝凭什么统治垂帘村,更绝的是二混子,在一旁嚷道:“陛下英明神武,弄死赵汝鱼这个狗日的。” 黄鳏夫被架到了火堆上。 他可以用言辞周旋,但若是今日让了步,他这个大齐天子就被赵汝鱼凌驾其上,威势尽失,垂帘村将再无人仰视他。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想起了当年的兵败时。 非战之罪也。 只因队友都是一群无能的猪! 黄鳏夫心中清楚,赵汝鱼公然反对自己,若不杀了他,以赵汝鱼在垂帘村的声望和地位,大齐王朝在就不算真正的立国。 反之,淫威之下,垂帘村再无人敢反他。 必杀赵汝鱼! 朕当年起义,帅王师转战千里,杀敌百万最终称帝,尸山血海都闯了过来,还杀不了一个区区十五岁的小道士? 他又不是李存孝! 转身,从门后拿出长剑,缓缓踏出堂屋来到门口,按剑盯着赵汝鱼,杀意盎然,“既然你一心求死,朕便成全你!” 朕是谁? 朕是大唐文武双全的武状元! 朕是率领百万大军杀入长安建立大齐王朝的冲天大将军! 朕是杀人无算的大魔王! 杀你一个沙场武将的异人,易如反掌! 长剑出鞘,持剑如虎踞。 年过四十的黄鳏夫,在手握长剑的那一刻,宛若一头沉睡的老虎苏醒,他不再是黄鳏夫,而是大唐武状元、冲天大将军、大齐金统帝! 浑浊眼眸里闪耀着嗜血的光彩,浑身上下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身上流转着刺骨的气息,浓稠得如有形的血河一般,甚至连在远处看热闹的屠夫都感到莫名的心悸——这是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人才会有的血腥气息,是县城里那些个刽子手身上才拥有的气息! 赵汝鱼也有些惊心。 他感受到了那股浓稠如血河一般的杀意,恍然间竟生出幻觉,黄鳏夫瞬间高达千百丈,在他身后,大军如林旌旗招展,脚下更是伏尸百万! 知道黄鳏夫是异人,没想到他如此之强。 这股气势…… 恐怕其真实身份是位王侯将相。 倒也不惧。 既然持剑而来,就没想过退缩。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双方捉剑而立,生死之战一触即发。 秋风渐紧,夜意寒凉。 第6章 黄鳏夫:我已经强得可怕! 黄鳏夫也曾爬过尸山血海,他虽然看不见赵汝鱼背后那尊巨大的血色虚影,但能感受到赵汝鱼身上流溢的磅礴杀意。 喝道:“朕剑下不斩无名之辈,你已不是鱼哥儿,报上名来!” 赵汝鱼摇头,“我和你不一样。” 我不是异人! 虽然差点成为异人,但差点就是差点,雷劈之后,活下来的是我,不是异人。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将杀你! 目光冰冷的盯着孙鳏夫,没有了悬剑而来的愤懑填膺,也没有生死决战之际的热血沸腾,只有心如止水的宁静致远。 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自己只是在晨课时准备劈出第一剑。 此刻的赵汝鱼在感受不到杀意的村民眼中,和如虎踞的黄鳏夫截然相反,站在那里,就好像一棵大家平日里都能看见却从没注意过的云杉。 浑然天成。 黄鳏夫曾经身为大唐武状元,一眼便看出赵汝鱼浑身都是漏洞,自己顺顺便便一剑就能让他身首异处,可又感觉这一剑不知道刺向哪里。 不由得有些吃惊。 思绪飞转。 赵汝鱼定然是异人,而且是一位沙场武将,但他身上的杀意和自己相比不遑多让,纵观古今,这样的沙场武将屈指可数。 最容易让人想到的只有一个。 列位武庙的武安君,大秦的杀神白起! 若真如此……有点棘手。 这是一场公平的生死决斗,没有话本小说中的那种高手过手之前彼此寒暄一番,说一下我剑三尺三、三斤二两重、东海寒金铸的花里胡哨。 生死之博,只有你死我活,只有以剑搏命的气壮山河。 生死博弈,就在一刹之间! 赵汝鱼先下手为强。 率先抢攻。 双方此刻相距着十余步的距离,他按剑而不拔剑,上身前倾,屈膝矮身,骤然发力狂奔,宛若沙场士卒冲锋。 一往无前! 赵汝鱼踏出的第一步,是很小的半步。 第二步是完整的一步。 第三步小跑。 到第四、五步已是疾跑。 第八步、九步便形成狂奔之势,身影迅疾如风,如一条乘风破浪的鱼,衣衫猎猎。 第十步,已到得黄鳏夫身前六七步。 赵汝鱼高高跃起。 直到此刻,他才拔剑。 呛啷啷~ 一池长泓出鞘,映照着秋夜天光,泛着沁骨寒气。 好剑! 豪勇的走中宫,力劈山河的一剑斩落。 剑光炸裂。 如一轮弦月,又如一池秋泓横空。 刺得人双目生疼。 说得好听是力劈山河,其实就是最简单的竖劈。 看似女冠教了他剑道,但其实什么都没教,每日除了修习道家心法,早课半个时辰练剑,练的都是从上到下的劈剑。 十年风雨如晦,从无间断。 算下来至少劈剑三十万次! 女冠美其名曰,说大道归真,剑道之巅应是个无招胜有招,只需将劈剑这个动作练到极至,让长剑成为手的延伸,剩下的事情交给剑客的本能。 当然,内核力量也是决定因素。 因此女冠教了赵汝鱼道家心法,这些年勤学苦练,境界什么的赵汝鱼不知道,但想来不低,否则怎能一剑劈杀一头成年熊瞎子。 这是赵汝鱼第一次出剑杀人。 他不清楚自己实力。 但他选择相信女冠——初到垂帘村,女冠便上演过步步生莲的神迹,在白云观三年,女冠几乎从不吃人间食物,只是餐晚风而饮朝露。 恍若仙人。 黄鳏夫本是大唐武状元,精通十八般武艺,自来到太安这片天下后,他发现自己的武艺莫名其妙的突飞猛进。 踏进了一个超出他认知的境界。 他现在信心爆棚,觉得自己强得可怕,哪怕面对十三太保李存孝,也能将之斩落马下,是以纵然赵汝鱼极有可能是武安君白起,他依然自信睥睨。 白起虽然位列武庙,但他只是武将而已。 强的是兵道,而非个人武艺。 就算和自己一样,来到太安天下后个人武艺更上了层楼,又怎样? 他是大秦的武状元吗? 不是! 朕却是大唐的武状元! 纵然赵汝鱼是白起,今天也得乖乖授首! 冷眼看着赵汝鱼一剑强势劈落,剑光炸裂如弦月秋泓,黄鳏夫甚至看见了剑光劈开空气荡起的层层涟漪。 忍不住哂笑。 花里胡哨,不过尔尔! 黄鳏夫不论是从他个人的武艺经验还是从沙场生死搏杀的技巧来看,赵汝鱼这一剑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他有一百种办法应对。 并且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在躲开之后顺势展开反击,或者硬撼之后反击。 而且赵汝鱼没有出第二剑的机会! 没错。 现在的黄鳏夫已经强得可怕,看赵汝鱼这一剑就是这么弱。 但他是前途无量的大齐天子。 岂能冒险。 所以选择了风险最小的方式:躲。 躲过之后,反手一剑便可将赵汝鱼枭首。 心之所动,便欲侧身。 下一刻,黄鳏夫脸色大变! 他惊讶的发现,赵汝鱼借狂奔之势劈落的一剑不仅快到极致,而且在狂奔之中竟然形成了一股奇怪的势。 这股势很诡异。 在它的笼罩下,自己竟似被赵汝鱼的剑锁定了,就算躲开第一剑,赵汝鱼的剑却能追着自己劈落,不死不休。 这是什么剑术? 白起虽然是大秦杀神,但只是不以勇猛见长的沙场武将,怎么可能这么强? 黄鳏夫震惊,但不恐惧。 躲不开又怎样? 朕硬撼! 只需格开赵汝鱼这一剑,便可破了他狂奔聚起来的这股奇怪的势! 没了这股势,赵汝鱼只有等死。 先破他的势! 黄鳏夫于电光石火间出剑,同时大笑道:“赵汝鱼,不管你现在是谁,最强不过大秦白起,然区区一武安君,安敢欺朕!” 双手抱剑,全力向天斜撩。 朕早已非吴下阿蒙。 白起又怎样? 朕让你知晓什么是大唐的武状元! “你若是大秦白起,以你之兵道,若与朕携手,这天下便是囊中之物,可惜了,你竟敢向朕出剑,天子之威岂可践踏!” “弃剑跪下求饶,朕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第7章 一人灭一国 黄鳏夫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 当年兵败国亡最主要的原因,是兵道不如十三太保李存孝。 当然,个人武力也输给了李存孝。 若是收服杀神白起,除非韩信、李靖之流也来到这个天下成为异人,否则在兵道上,黄鳏夫真找不到谁是大齐的对手。 黄鳏夫很狂。 因为确实有狂的资本,他全力撩出的一剑,异象骤生。 周遭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剑身泛出血色荧光。 剑锋划破夜色的刹那,带起的不是风声,而是千百具尸体喉间未尽的呜咽。 剑身掠过之处,空气被撕开裂痕,使得空气变得肉眼可见,如海浪般起伏。 在血色荧光渲染下,恍如血海。 恍恍然间,血海之中出现一只大手,旋即是两只、三只、无数只,无数的骷髅和尸体在血海里挣扎扭曲,争先恐后的攀附入剑身。 闪耀着血色荧光的剑身随之扭曲,最后化作一颗狰狞的骷髅头。 向着赵汝鱼的长剑撕咬而去。 杀意沉重如山! 黄鳏夫看着这一剑挥出产生的异象,更加得意。 面对不以个人武力见长的白起,怎么可能会输? 但他想错了一点。 赵汝鱼不是白起,剑道是白云观的女神仙所授。 而他也说错了一句话:竟让白起弃剑下跪求饶。 赵汝鱼抢攻出剑,出现在他背后无人可以看见的如山一般巍峨的血色虚影,原本只是按剑冷眼旁观,俯视着这场小打小闹。 黄鳏夫的猖狂言语,血色虚影听见了! 血色大氅骤然猎猎,恍然有天风化作海涛之声。 原本冷漠无情的巨大眸子里,骤然闪过一道光,彷如天穹星芒。 与此同时,赵汝鱼劈落的剑光本如弦月秋泓,却在一刹之间,一抹血色从赵汝鱼的指尖闪耀,如流动的火焰一般,迅速蔓延、覆盖、吞噬了长剑。 转瞬之间,剑光白转红! 弦月变红月。 秋泓如血。 如果说黄鳏夫剑上的杀意是一座尸山血海,那赵汝鱼剑上崩裂出来的杀意便是一座天幕,从天而降笼罩着尸山血海。 锵! 金属相交的脆鸣声,让村民忍不住捂住耳朵。 血色的剑光炸裂,刺目生疼。 围观的村民下意识的眯眼或者侧首,就算有人强忍刺痛死死盯着,也看不清血光笼罩下的赵汝鱼和黄鳏夫的厮杀。 安静。 极致的安静。 当村民们看清楚结局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汝鱼单手握剑,长剑从黄鳏夫的肩胛劈入,一直砍到心脏下面才被卡顿住,若是力量再强一些,这一剑便能将黄鳏夫劈成两爿! 黄鳏夫输了。 他握着断剑,眼神逐渐孔洞,眼神疑惑茫然,哪怕是既成的事实,他也无法相信,武道拔高了一大截的自己,竟然没有挡住赵汝鱼一剑?! 仅仅一剑! 白起这么强? 黄鳏夫如涸水的鱼拼命大口的呼吸空气,嘴里一直涌着血沫,不甘心的无力嘶吼,“你敢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赵汝鱼哂笑,“重要吗?” 不重要。 “你究竟是谁?” 赵汝鱼叹道:“如你所见,赵汝鱼,我说过,我和你不一样。” 黄鳏夫眼神越发茫然。 不是白起么? 睁着不甘的双眼望着天穹,嗫嚅着,话语与血沫同出,面容狰狞狠厉,流溢着无穷恨意,“我恨,我恨这天。” “残唐式微天子荒淫,宦官专权党争构陷,既有天灾延年而致赤地千里饿殍满地,朕遂于曹州而王,败于同州虎狼,非兵之罪非战不过,只因那朱温、尚让太过愚蠢自断肱骨!” “老天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何我却要凄凉收场?你看不见吗,冲天香阵透长安时,已是满城尽带黄金甲啊!” “大秦没有金统帝的天下,为何在这太安的小小垂帘村,朕竟也会被区区少年断了帝王路,朕不甘心啊——” 话未说完,晴空起惊雷。 撕裂长空汹涌而下,啪的一声,弥漫出浓郁的香味。 肉香。 看着黄鳏夫冒着青烟的焦糊尸首,赵汝鱼愕然了许久。 朱温、尚让是谁? 历史上并没有国号大齐的朝代,也没有金统帝,更没有什么什么大唐和曹州起义。 黄鳏夫果然是异人! 好在他死了。 大齐王朝也将树倒猢狲散,垂帘村能恢复往日的安宁了吧? 黄鳏夫死了?! 所有人皆是一脸懵逼,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也没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老实说,村民们并不看好赵汝鱼来杀黄鳏夫,以为只是一场闹剧,象征着打几下,没出人命之前,大家再上前拉架便是。 但赵汝鱼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孙鳏夫。 没错,就这么简单的杀了。 而且干脆,差点就一剑两爿! 虽然后来黄鳏夫被雷劈,可能是和树哥一样得了失心疯,但大家早习以为常,雷劈多正常啊,赵汝鱼只一剑就杀了黄鳏夫才不正常! 赵汝鱼背后的血色虚影逐渐弥散。 手执长剑,怒视二混子等大齐朝臣,“黄鳏夫已死,还有谁?” 无人吱声。 赵汝鱼倏然提高音量,“还有谁!” 加入过大齐的人都惊惶的低头,不敢和赵汝鱼对视。 赵汝鱼松了口气。 如果真有人站出来要为大齐精忠报大齐,自己为以绝后患,只能狠心出剑杀过去,纵然是多年父老乡亲,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杀穿大齐伪朝! 长剑归鞘,越过黄鳏夫的尸体,在王寡妇惊恐的注视下走入堂屋,摸了摸程青梅的脑袋,拉起她小手温和笑道:“别怕,我在。” 程青梅眼如明月,睫毛弯弯,泪痕犹在,嗯嗯点头,“我知道你会来呢。” 两人搀扶起程娘子,“回家。” 围观的普通村民和大齐的遗老们也怏怏散去。 没人想过要继承黄鳏夫的皇位重振大齐,毕竟最中坚的黄狗剩在山外的洛水镇打探形势,做着春秋大梦。 堂堂的大齐王朝,就这么被赵汝鱼独人单剑给灭了,千百年后的史书上,这都是一个笑谈。 一人灭一朝啊…… 第8章 朝作乡野妇人,暮为朝堂郡主 黄鳏夫没有妻儿。 被封为大齐王候的几个黄家兄弟把他的尸体拖入堂屋,擦干净血污缝合伤口,等明日抬到后山入土为安。 人走茶凉。 黄家兄弟很快因为分夺黄鳏夫家产的事情吵了起来。 赵汝鱼和程青梅母女回到家。 虽然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程娘子却不似普通的乡野妇女,情绪稳定的很,下厨煮了三碗素面。 吃着吃着,程青梅扭头干噎了几声,放下筷子说不吃了,又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鱼哥儿,我想起黄鳏夫的尸体了嘞,好恶心,你都不恶心的吗?” 赵汝鱼:“……” 现在才反应过来,反射弧有点长啊。 想了想,“还行。” 第一次杀人,自己没有一丝的不适。 就好像…… 这很家常便饭一样! 是因为体内那几位的缘故? 不得而知。 程娘子也没吃多少,起身收拾着程青梅的碗筷,将她剩下的面倒进自己碗里,说道:“别浪费了,青梅明早端去给讨口子吧。” 黄鳏夫造反后没多久,村里来了个逃荒的讨口子,住在晒场旁的烂屋里,村民们有时候会接济他,免得饿死。 一夜无事,第二日赵汝鱼正常早课。 还是修炼道家心法和最简单的劈剑。 修道、练剑十年,一剑可斩异人,让他信心倍增,但赵汝鱼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之强,狂奔聚势也并非恩师教导。 狂奔后聚势,出剑十步之内必杀,这剑术仿佛一直镌刻在他灵魂深处,根本不用思考,直觉告诉他应该这么做。 大概是体内某位异人的影响。 程青梅气喘兮兮的跑来,嚷道:“鱼哥儿,我去给讨口子送面路上听见黄鳏夫的嫂子在骂村,说是哪个杀千刀的把黄鳏夫的尸体偷了。” 又气鼓鼓的道:“她指桑骂槐嘞,意思是你偷的嘞。” 啐道:“不要脸!” 赵汝鱼讶然。 谁没事去偷黄鳏夫的尸体? 就算大齐王朝有人人贼心不死,然而尸首对他们毫无价值。 旋即想到了一种最接近真相的可能。 笑道:“估摸着是黄鳏夫的兄弟怕之前被大齐欺负过的村民报复,昨夜悄悄把黄鳏夫的尸体埋了,骂村是在故意混淆视听而已。” 程青梅哦了一声,拖了个小板凳坐下,撑着脸蛋儿看着鱼哥儿早课。 看不腻呢。 忍不住八卦的碎嘴道:“讨口子走了。” 赵汝鱼,“走哪了?” 程青梅,“不知道嘞,但是我看他讨口的棍子和破碗还在。” 赵汝鱼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黄鳏夫一死,大齐王朝土崩瓦解,去洛水镇打探形势的黄狗剩等人没有任何音讯传回来,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垂帘村恢复了往日宁静。 只是被欺负过的人和加入过大齐王朝的人之间,多多少少有了些隔阂旧怨。 秋意渐渐寒凉。 日暮时分,吃了晚饭后,程青梅像个情况的小媳妇,收拾了碗筷端去灶屋清洗,赵汝鱼抢过擦桌子的活。 程娘子满脸欣慰的看着青梅竹马忙里忙外。 忽然生出捉狭之意,笑道:“鱼哥儿,女神仙应该不会回白云观了吧,你是不是也该攒点钱,别到时候拿不出聘礼呀。” 赵汝鱼大囧,涨红着脸弱弱的道:“其实……我存了些。” 村民红白喜事选日子时,都会给自己红包。 这些年攒了不少。 但真没想过聘礼的事情。 只是觉得自己才十五岁,程青梅也才十一岁,现在说婚嫁太早。 而且他想去山外的世界看看。 想到这,忍不住试探道:“婶儿,程叔去山外闯荡已经三年多了,至今杳无音讯,难道你就不想带着青梅去找他么?” 程娘子的神情有些复杂,轻轻叹了口气,“青梅也想她爹,可要去找他,就必须要离开垂帘村去山外的世界啊……” 赵汝鱼有点不解。 从程婶儿的话里,感觉到她对出山有抵触情绪。 为什么? “她当然不愿、也不敢去山外的世界。” 院门口响起声音,很冷。 赵汝鱼侧首望去,心中一紧。 是官府的人! 一位三十出头的精壮中年人,穿着一身绣着四爪飞鱼的银白色锦袍,腰间配着狭长的刀,头戴银白色色三山帽。 端的是威武。 旁着站着一位穿着朴旧青花襕衫须发皆已斑白的老酸儒。 儒气昭昭。 两人身后,一字排开站着十余位精锐缇骑,一水的黑色飞鱼服,腰间的绣春刀杀意凛冽,沉重的压迫感让人窒息。 中年人背负双手,目光冷峻的盯着赵汝鱼,“赵道长别来无恙,承蒙前些时日的照顾,让我没有受多少苦。” 赵汝鱼看着熟悉的面容,大感震惊,“你是讨口子!” 中年人抱拳为礼,“张清风,职领异人司蜀中分卫雍城百户所。” 赵汝鱼心如擂鼓。 异人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事到临头倒也不慌,淡然问道:“张百户为何说程婶儿不愿意离开。” 张清风没回答。 站在旁边的老酸儒踽踽上前,看着赵汝鱼道:“十五年前英宗陛下登基,争夺帝位失败的汉王一怒之下举兵谋反,兵败被擒。” “汉王被烹杀于瓮中,府上家眷一共六十九人,尽数斩首于临安朱雀大街。” “赵王幼女长宁郡主出游蜀中,朝廷追拿之时,蜀王从旁掣肘,在汉王死士的舍命相救下,最终于雨夜逃出锦官城” “之后人间蒸发。” 转身面向程娘子,恭谨的躬身作揖,以读书人礼节相见,温声道:“殿下,老臣说的可对?一别十五载,殿下可还记得老臣?” 程娘子凝视着老酸儒。 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悲惨往事浮现心头,许久,才微微叹了口气,“逃过了黄鳏夫,终究还是逃不过朝廷。” 不着痕迹的挺直腰身,正襟危坐,温婉的捋了捋鬓发,眸子里闪耀着灵慧,慢条斯理的道:“昔日你任职户部员外郎,我在王府之中见过。” 仅仅是端正坐姿,改变了说话的神态和语气,本是乡野妇人的程娘子一瞬之间气质骤变,纵然满身粗布,雍容典雅之意也如大日惶惶。 让人高不可攀的距离感油然而生! 赵汝鱼懵逼了。 垂帘村的人都知道程婶儿是程青梅她爹从山外捡回来的,但没想到竟然她竟然是汉王的女儿,是太安王朝的郡主! 难怪丽质天生又知书达理。 老酸儒颔首,“老臣清河崔冕,如今职户部郎中。”又意味深长的笑说:“英宗陛下无储君,四年前病入膏肓时,当今陛下便下了秘旨给异人司,寻找郡主或其后人。”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 第9章 他们正风华 程娘子终究远离繁华多年,屈身于垂帘村这些年尽是油盐柴米,没能听出崔冕话外之音,凄然一笑,“要对我母女斩草除根么。” 崔冕笑道:“殿下,非也。” 四年前英宗陛下重病难愈,因无子嗣,欲从宗室里挑一位年轻有为品行俱佳的子弟过继立为储君,但无论是宗室哪一个脉支挑选出来的年轻子弟,名录尚未抵到先帝床榻之前就先莫名暴毙。 挑选了四个,便死了四个。 英宗陛下知道后,竟然没有雷霆震怒,只是宣召代为听政的皇后觐见,无人知晓那一场觐见中,太安的天子和皇后之间达成了什么约定。 但皇后安然无恙。 或许是英宗陛下的身体不允许他从病榻上站起来扼杀这场阴谋,又或是另有想法。 他选择了沉默。 皇室继续挑选出来的储君人选,继续死! 太安政局开始风雨飘摇。 在这场关系帝位传承的博弈中,每天都在死人,上至朝堂臣子、皇室宗亲、内宫妃嫔、太监和宫女,下到全国各地军队的将领。 不久英宗陛下驾崩,皇后垂帘听政。 又两月,临朝称制。 成为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位女帝! 崔冕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惊心动魄,女帝的临朝称制背后,堆砌了无数鲜血和性命,也是皇室宗亲和朝堂臣子被杀怕了的妥协。 从京畿到地方,因此事丧命的文臣武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尤其那些反对陛下的势力,更是遭受到疯狂打击。 被杀得最惨。 当然,崔冕不会说这些事的过程,他只说了女帝登基的结果——在女帝临朝称制的过程中,清河崔氏居功甚大。 程娘子皱眉,“陛下找我们母女回去……” 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崔冕笑了笑,“是陛下仁慈。” 陛下最初找寻汉王后人的意思,自然是为稳妥起见,消除她临朝称制路上的一切障碍,但如今她章国三年,早已稳定朝局。 程娘子的后人又是个姑娘。 汉王后人已无法给她造成任何威胁,此举便是给皇室宗亲一个安心,用此举告诉他们,你看,朕连汉王后人都能善待,又怎么会容不下你们这些人呢? 但如果皇室宗亲里的一些人还是要密谋造反,等待他们的结局只有一个。 死! 这不是仁慈是什么。 所以程娘子母女回家,绝对安全。 程娘子沉默了一阵,“我若不愿意回临安呢?” 张清风刚想劝两句,被催眠斜乜一眼,识趣的闭上嘴,尴尬的低头把玩着腰间绣春刀的刀柄,心里暗暗郁闷。 异人司并不惧怕区区一个户部郎中,甚至也不怕他背后的清河崔氏。 只是崔冕身负皇命,任务特殊。 异人司得听命行事。 崔冕温和笑道:“殿下回临安有百利而无一害,退一万步讲,殿下习惯了世外桃源的日子,不愿意面对世俗腌臜,可小郡主呢?” 若是回临安,陛下为了安抚人心,肯定会封程青梅为郡主。 又看了一眼赵汝鱼,“他呢?” 程娘子犹豫了。 崔冕不愧是读书人,知道什么话最能动人心,“殿下隐世于垂帘村,是世态逼迫不得已而为之,然今时不同往日,小殿下和这位少年郎还年轻,他们也要一辈子窝在垂帘村?” “他们正风华,应该有更广阔的道路,更精彩的故事,更美好的未来,而不是如村夫敝妇一般,如此——” 程娘子轻轻抬手罢了罢。 崔冕立即住口。 她看了一眼赵汝鱼,想起几个月前青梅从白云观回来,说鱼哥儿想去山外的世界看看,他会不会和爹一样一去杳无音讯? 青梅为此难过了好几天。 自己不回临安,垂帘村的山水和人也留不住鱼哥儿。 却困住了女儿程青梅。 叹了口气,打定了主意:“那便一起去临安吧。” 倒不怀疑会被骗。 既然已经被崔冕找到,那么太安女帝想杀斩草除根,只是一句话的事,没必要大费周章的请自己母女回去。 崔冕长舒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终不负陛下使命。 张清风忽然上前几步,对程娘子行了一礼,态度坚决的道:“殿下和小殿下自然是要回临安的,但赵道长不能。” 看向赵汝鱼,“在下最近几日潜伏于垂帘村,发现了些许有趣的事情,尤其赵道长和逆贼黄鳏夫的生死之战,真是个精彩万分。” 按住腰间绣春刀:“所以还请赵道长留在雍城异人司!” 他有异人嫌疑! 尽管赵汝鱼很有可能是长宁郡主的乘龙快婿,但异人司职责所在,必须请赵汝鱼去雍城,由异人司监管。 程娘子疑惑的看向崔冕。 崔冕也很无奈,宽慰道:“老臣和张百户商讨过,雍城百户所将对赵汝鱼礼遇有加。” 这事他管不了。 陛下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异人司,并许其在侦缉过程中的绝对权力,甚至可以调动地方军队。 陛下对异人态度坚决。 愿为所用者,视其才能而定其位。 不愿俯首者,必杀。 赵汝鱼看了看院门外的十余个缇骑,加上张清风,一共也就十三人。 可以快意出剑杀出重围。 但是不能。 一旦动手,就没周旋余地,异人司会笃定自己是异人,从而影响到程青梅,再者,赵汝鱼比谁都清楚真相。 自己不是异人! 留在雍城的异人司百户所,并没有什么危险。 淡然笑道:“张百户,你赢了。” 张清风笑着说道:“赵道长把异人司想得过于黑暗了,此事没有输家之说,赵道长平叛黄鳏夫,是心怀正气之人,在下有种预感,你我会是生死与共的袍泽!” 赵汝鱼耸耸肩。 话说得好听,听听就可以了,当不得真。 只要程青梅没事,其他无所谓了。 想起一事,问道:“朝廷不追究黄鳏夫造反的事?” 张清风解释道:“陛下若无特别旨意,异人司的职责就只负责侦缉异人,平叛诸事非我司职事,我等不会越俎代庖。” 又道:“赵道长已经一人灭一国,黄狗剩等人也已在洛水镇伏法,不过一场闹剧而已!” 转身向院外走去,“我等粗人,就不打扰垂帘村的清净了,今夜去村口外的山洞里过一夜,明日一早出发罢。” 第10章 我也曾跨东风骑白马 出垂帘村沿着石亭江东下三十里,有两座草木贫瘠的荒凉石山,一左一右如护门神,皆只七八百米高,名为望夫、崖鹰。 是进出群山的高水关。 关外一里便是位于蜀中平原最边缘的洛水镇。 站在关口极目望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背后的石亭江绕了个大弯,穿两山而过后,水色逐渐浑浊,又北上十数里,至雍城、铜乌两州交界的双鹿镇,然后一路向东入海去。 赵汝鱼心中感触万千,回首望群山,垂帘村早已不可见。 山峰青翠,东出关口,再无故人。 程青梅跑到赵汝鱼身旁,和他安静的望着关内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秋风拂过两人鬓发,带走了青梅竹马的青涩。 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 关口处分手,张清风让十二个精锐缇骑拱卫着崔冕和程青梅母女南下,绕过洛水镇,直奔太安京畿临安。 他则和赵汝鱼直行穿过洛水镇前往雍城。 没有生离死别的儿女情长。 挥手,各走天涯。 马蹄踏在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哒哒,却有种让人心慌的安静。 西风拂来,荒烟渐起。 远处枯藤老树上的昏鸦呱呱,古道旧桥上的仗剑游侠儿骑着瘦马放声高歌:“揣三分正气,饮二两老酒,负一柄长剑,天地虽大,我自遨游……” 在秋风里传出很远很远。 两骑并行。 张清风看着沉默寡言的赵汝鱼,呵呵笑了笑,打破沉默,“鱼哥儿,有没有人说过,看见你那抿薄的嘴唇,就让人有想踹你一脚的冲动。” 赵汝鱼长得是真好看。 但这嘴唇,显得薄凉。 赵汝鱼没吱声,这个笑话不好笑。 张清风道:“你与其担心小郡主,不若想想今后的规划。” 赵汝鱼哂笑,规划? 现在说什么王权富贵都是扯淡,还不如谈谈这些年的戒律清规。 张清风潜伏垂帘村时,必然从村民的八卦闲聊中知道了自己雷劈不死的事情,但愿雍城异人司百户所没有如恩师那般的奇人,能一眼看穿自己体内的秘密。 张清风笑眯眯的,“曾经有个读书人说了句话,虽然他已经死在了绣春刀下,但我觉得很适合你。” 赵汝鱼被勾起好奇心,“什么话。” “天生我材必有用。” 赵汝鱼大为惊艳,好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 有点耳熟,自己好像听过。 似乎还有一句千金散尽还复来? 旋即想明白了一件事,“你根本没有上报我的事情?把我留在雍城,是为你侦缉异人出力。” 张清风得意的笑,“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如何。” “在下潜伏垂帘村,本来是循着线索查找长宁郡主,无关异人司的职事,只是看见赵道长之剑道卓越,又正气凛然,实乃少年天骄,在下惜才罢了。” “真话呢?” “你历数次惊雷而不死,定有原因,不是异人也离异人不远,但你品行俱佳,又有一个神仙般的女冠为师,将来定然前途远大,如今你位卑言轻,在下不过是想趁着你还在我能触摸到的范围,大家合作各取所需罢了。” 赵汝鱼叹了口气,“古人诚不欺我也,自古人心最难测。” 心里却并无不悦。 张清风挥起马缰。 “啪!” 胯下骏马嘶鸣一声,扬蹄狂奔,张清风哈哈大笑纵马远去,声音随风而来,“鱼哥儿,莫道人心难测,世间最暖是人心!” 我此举也是给了你机会! 赵汝鱼看着远去的铁骑,眉头飞挑,唇角上扬。 挺好。 是个爽快人。 对张清风好感大增。 双腿一夹纵马追了上去,寒风拂面,山河如画,只觉意气风华间豪情万丈,脑海里更是莫名的浮起歌声: 我也曾跨东风骑白马,我也曾天上人间叱咤! …… …… 太安边关,青血男儿尸堆雪,守护着边关明月。 京畿临安,盛世繁华。 西子湖畔歌舞升平,花船如织,多少船娘荡漾在晚风里,多少双嫩腿搭在窗弦上,又有多少西子湖水声殇殇。 连空气都泛着靡烂的味道。 位于皇城里的钦天监却截然相反,虽然灯火通明,却冷冷清清不见人踪,安静到让人怀疑这里是否还是人间。 钦天监伞阁二楼,有一座三丈见方的水缸,缸水深绿,布局如这天下版图。 水面挺立着一朵青莲,碧绿如洗,仙韵飘飘。 一位道骨仙风浑身却散发着腐朽味道的老人,坐在太师椅上假寐。 老人很老。 身上没有一丝生气,像是具活着的尸首。 一名妇人拾阶而上。 妇人很美。 身上盛满了这天下的三千风流,聚齐了人间的钟灵毓秀,世间任何言辞都无法形容出这份超凡脱俗的风姿。 妇人身着一袭海蓝的白色小碎花长裙,迤逦拖地,步摇凝静,如行云端。 彷如十八岁少女,皎若明月。 惊艳了时光。 时光走散了故人,却无法带走妇人的绰约。 当今天下,除了太师椅上的老监正,有资格走入伞阁的只有她。 太安女帝! 女帝负手盯着那缸水。 天下异人皆在这缸“人间池”中。 无所遁形。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太安之北、北凉之南的顺天府,绿水之中,盘卧着一条三尺蛟蛇,吐着蛇信怒视着北凉。 北凉王帐所在处,亦有蛟蛇盘卧。 老监正没有起身的意思,也没睁眼,轻声说道:“蜀中群山出现了一条青色小鱼,游到了雍城地界,但其身上并无多少天道气运。” 女帝微微颔首示意知晓了。 别的异人,要么是青莲、蛟蛇,甚至出现过一条鳄鱼……嗯,那条鳄鱼已经被妥善解决,早从人间池中人间蒸发了。 差一点的,也是体型巨大的鱼类。 一条青色小鱼? 无关紧要! 老监正知道,这两条蛟蛇才是女帝难以心安之所在,劝道:“还不到动它俩的时候。” 顺天府的蛟蛇,是太安军事的中流砥柱。 太安需要它镇北。 北凉王帐的蛟蛇,太安对它更是无可奈何。 女帝心如明镜,将目光移到青莲上,轻声道:“异人司对他的反应诡异,剿杀的积极性很低,估计知晓其身份,又很尊崇他。” 人间池中的青莲…… 太特殊了。 老监正一语道破天机,“大概是位人间谪仙人。” 女帝微微皱眉,旋即轻笑了一声,“谪仙人么?” 转身出了钦天监,对候在门外的太监道:“宣纪罡。” 纪罡,异人司指挥使。 房间里,老监正睁开眼,无视水中的缤纷游鱼,望着在蜀中雍城区域里惬意漫游的青色小鱼,晦暗难明的笑着嘀咕了一句:“有点意思,鱼吞蛇?” 他没和女帝说实话。 这条青色小鱼是个异数,它本是条寸长的鱼苗,却噬咬了一条尺长的血色小蛇,如今已蜕变到两寸左右的体型。 老监正长叹了口气,又缓缓闭上眼。 天下乱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自己成为活死人后没多久? 记不清了。 第11章 子曰即天宪 汉王后人抵达临安。 女帝宣见。 复其长宁郡主封号,赐汉王旧宅良田千亩,赏万金,又破格赐封其女程青梅为昭宁郡主。 原本蠢蠢欲动的皇室宗亲看在眼里,安分了不少。 同日,异人司指挥使纪罡赶赴蜀中。 朝堂震惊。 一般来说,异人司的指挥使纪罡很少亲自主持案件,如今亲赴蜀中,莫非是在蜀中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异人? 或者说……是陛下针对蜀王孟成和蜀世子孟禅? 不得而知。 …… …… 雍城。 秋日的阳光微醺。 赵汝鱼惬意的坐在躺椅上,翻看着看了无数遍的《太安搜神录》,感觉有些口渴,便从旁边的小桌子上端起茶盏浅抿一口。 也不知道这本《太安搜神录》是何人所著,竟记录了如此之多的异人。 比如其中一则: “嘉和二年,垂帘村赵长恭仰天长啸,说一声‘吾乃你瓦岗程爷爷是也’,遂四方云起,霞光满天中,凤凰翱翔天际,龙影游荡石亭江,赵长恭手摘惊雷登天化仙而去。” 赵汝鱼每每看到这里都很无语,四方云起这个是写实,因为要生惊雷嘛,至于什么凤凰、龙影,那纯粹就是扯淡了。 还手摘惊雷? 真相是爷爷赵长恭秒了耕牛,又被惊雷瞬秒! 不过好在垂帘村这么多异人,但被《太安搜神录》记录的只有这一则,所以没引起朝廷的重视,否则早被踏平了。 看了看天时,起身继续练剑。 在雍城百户所无所事事,又没有读书科举的打算,索性便专心练剑,赵汝鱼看得很透彻,太安天下因为异人的缘故,武德充沛者才能活得更自由。 院门口忽然传来张清风的声音,“这也算练剑?那位女神仙教的?” 从门外走来端起桌子上的茶盏就要牛饮。 赵汝鱼收剑,“我买的!” 张清风手一僵,愣住了,“我知道。” “那你还喝。” “咱俩之间分个锤子的你我啊。”张清风一脸理所当然,“咱们是同僚,同僚懂吗,就是袍泽,同生共死尚且家常便饭,何况一杯茶?” “我没请你,君子便应守礼!” 张清风无语了,知道咱们的赵道长不太懂人情世故,但也没必要这么抠门吧,瞪眼道:“我好歹救了你一命,竟然连一杯茶都舍不得,良心不痛么?” 李汝鱼想了想,“这个我认。” 张清风眼咕噜一转,眼里透着市井无赖的不要脸,“为了隐瞒垂帘村的事情,我请百户所的兄弟们喝了好几顿酒,喝你一杯茶不过分吧?” 赵汝鱼又想了想,“不过分,好了,现在你可以喝了。” 连吃饭都像狗一样舔得干干净净的人,想占他的便宜确实有点难,但张清风哪里知道这些啊,被气得够呛,怒道:“老子不喝施舍的茶!” 李汝鱼笑而不语。 爱喝不喝。 哪里知道,下一刻张清风抱起茶壶往嘴里咕嘟咕嘟的猛灌,喝了个水饱之后打了个嗝,裂嘴一笑,“好茶!” 不喝,老子灌! 赵汝鱼:“……” 张清风取下腰间绣春刀,往躺椅上一坐,双手抱头躺了下去,翘起二郎腿摇晃着道:“接到异人司蜀中分卫的公文,雍城百户所尽起精锐,赶往剑阁汇合。” 赵汝鱼继续劈剑,不解的接话,“剑阁没有百户所?” 张清风道:“有。” 又道:“送公文的人说了,异人司指挥使纪罡来了蜀中,不止咱们雍城百户所,整个蜀中所有的百户所都要抽调精锐随同纪罡去剑阁,依我看,那边出现的异人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搞不好是你恩师那种神仙一般的存在。” 他潜伏垂帘村时听过白云观女神仙的神迹。 招手可停天上云鹤。 俯首可令游鱼跳锅。 一念之间,鲜花漫山而开,漫步山间云雾中时,脚下云彩如莲。 赵汝鱼更加不解了,“若是我恩师那样的神仙人物,异人司让百户所的普通缇骑去对付,和送死有什么差别?” 张清风呵呵冷笑,“这些事由不得咱们说了算,都是京畿朝堂既定的事情,须知庙堂一壶酒,便是人间一场雪啊。” 赵汝鱼问道:“那你还有闲心?” 赶紧选人去啊。 张清风贼笑道:“你说巧不巧,咱雍城百户所的精锐都出去侦缉异人了,就剩咱们两个守家,鱼哥儿,随我走一遭?去瞧瞧那剑阁白鹿山中白鹿书院的夫子到底有何神奇之处。” 赵汝鱼心头一跳。 是读书人? 《太安搜神录》中记载了不少读书人异人的事,其中又以江南润州的“青花问道”最为神异。 润州北固山下有一宁姓豪门望族,平日里鱼肉乡里而无法无天,嘉和五年,族中子弟冒名顶替本地才子的名额参加解试。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但错就错在润州宁氏嚣张跋扈惯了,竟然把上门讨要说法的寒门士子打了个半死。 那位寒门出身的甄姓士子被抬回家徒四壁的茅草屋后躺了三天才醒来,坐在屋里呆滞半日,遂手拿《论语》直奔宁氏宗族,一句“子曰即天宪”开启了杀戮时刻。 读书人出口成谶。 说剑,便有剑来。 虽然甄姓士子最终被惊雷劈杀,但他以出语成谶的大神通杀了个遍地血流,更是以“啖食百姓骨血,何异阿房”一语引来天火,将宁氏的宗祠和族内宅邸群烧了个干干净净。 因他身穿青花儒衫,世人将这一场变故称为“青花问道”。 这个事赵汝鱼几天前听雍城百户所的缇骑说起过,《太安搜神录》并没有夸大其词,可见那位甄姓士子是何等强大的异人。 赵汝鱼当时叹为观止:原来读书人也可以强得如此变态! 想到这答道:“好。” 可以去打酱油,顺便涨涨见识。 张清风起身,“就这么说定了!” 拿起绣春刀佩在腰间,“明早出发,我先去喝顿酒,给这帮瓜娃子捡了条命回来,我看今夜谁还敢喊老子结账!” 其实麾下精锐都在雍城,只是张清风不想他们去送死罢了。 地方百户所的缇骑能对付最弱的异人。 比如黄鳏夫那种。 但若是遇到强势得变态的异人,他们都是炮灰,最终还得是京畿的异人司总司派遣高手解决问题,倒不是说这个天下的强者不如异人,实在是有些异人太变态! 所以女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异人司,以剿灭那些强得变态又可能会威胁到国家安稳的异人,以确保天下长治久安。 张清风走后,赵汝鱼端起茶盏,看着茶壶上面的口水印,又肉疼的放下。 一壶茶十几个铜板呐。 结果没喝了几口。 第12章 我怕的是一剑你就死了!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剑阁峥嵘而崔嵬,可以横绝峨眉巅。” 这是近年蜀中流传的脍炙人口的诗句,蜀道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自古蜀中多反王。 历朝历代,封镇蜀中的藩王大多是无能无德之辈,以便朝廷掌控,哪怕再盛世的王朝,也不敢让蜀王德才兼备。 更不敢把野心勃勃的人放到蜀中。 放一个便会反一个! 从无例外。 且以蜀中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造反的藩王大多都成了气候,能和正统王朝分庭抗礼数十年,最长的甚至立国百年之久。 仅是一座石头城,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当今蜀王孟成是个平庸之辈,对太安朝廷忠心耿耿了数十年。 蜀世子孟禅和他爹一样,才能没几斗,每日里带着如花美眷游山玩水,热衷于斗蛐蛐遛鸟钓鱼什么的,标准的纨绔王二代。 是以仁宗、英宗两朝时,朝廷从不担心蜀中会叛乱。 但女帝章国后形势骤变。 先是削减蜀王护卫兵力,从五万降到三万,之后剥夺蜀王对地方军队的节制权,收归蜀军的将领任命权到中央。 一时间各地藩王无不自危,以为这是削藩的征兆。 好在并无后文,各地藩王安心不少。 女帝仅仅是在削弱蜀王在蜀中的影响力,以进一步稳定政局——她刚章国,如果有藩王造反,第一个肯定是蜀中。 蜀王孟成对此没有丝毫怨言。 …… …… 剑阁异人司百户所的广场上,灯火通明恍若如白昼。 都在等待里面的消息。 在火把映照下,赵汝鱼百无聊懒的数着周围异人司缇骑人数,不算自己和张清风,不多不少,恰好整整一百人。 全是蜀中地方百户所的精锐。 但这还不是本次行动的全部。 远处的巷子里,寒光照铁衣,盔甲鲜明的士卒列阵待发,旌旗鲜明金戈如林,从巷子口一直延伸至远处。 是从锦官城调来的蜀王护卫。 赵汝鱼是雍城百户所编外人员,穿着一身雪白道袍,腰间佩着的是恩师留下的长剑,和满场的飞鱼服绣春刀格格不入。 一时间议论纷纷。 一名总旗冷笑了一声,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声吐槽,“咱们异人司的门槛什么时候这么低了,乳臭未干的小道士也算精锐?” 有人笑道:“看来是雍城百户所的人怕死,都不敢来,所以找个小牛鼻子凑数。” “这种还没断奶的青屁股娃娃和我等一起杀敌,只会拖后腿,到时因为他导致我等出现重大伤亡,谁来负责?” “……” 大家都是能以一敌十的精锐。 一个小道士也配一起杀敌么? 赵汝鱼听着此起彼伏的议论,淡定自若,我又不是异人司的缇骑,不用去和那书院夫子搏命,我不过是跟着张清风来涨见识而已。 谁强谁弱关我屁事! 一名身材魁梧的总旗走出人群来到赵汝鱼面前,拍着腰间绣春刀哈哈嘲笑道:“小娃儿,你就是雍城百户所的精锐?来来来,和大爷过两招耍耍。” 其余人立即起哄,场面喧嚣。 赵汝鱼略一思忖,做出一副讶然神态问道:“大家不是生死与共的袍泽么,怎么也有刀口向自己兄弟的时候?” 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那总旗看似五大三粗,实则心思细腻,脑子很快转过弯来,“大战在即,我等总要了解你的实力,免得临战配合不力,误了任务。” 又不无讽刺的激将道:“你若实在是害怕,我不用刀便是。” 赵汝鱼懒得理他,“滚一边凉快去!” 总旗大怒,“你也配在老子面前嚣张?!” 火杂杂的冲上来,就要大打出手。 恰好张清风从剑阁百户所出来,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笑意,按刀喝道:“富顺百户所的陈皮是吧,你算个什么玩意儿,要耍耍是吧,来来来,老子和你过两招!” 陈平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怂了。 “张百户是要以大欺小么,想来也是,一路弑父、弑兄、弑师博得高位……是何等了不起的盖世豪杰,打他陈皮还不是手到擒来。” 富顺百户所百户陆敏越众而出,言辞极其讽刺。 大家都是百户,凭什么张清风可以参与行动计划的商讨? 陆敏不服。 按着腰间刀柄,大声道:“他们之间的误会,让他们自行解决,但如果张百户真有兴致,在下陪你玩玩便是!” 张清风脸上依然挂着虚伪的笑意,按刀走向陆敏,“那便玩玩!” 骤起狂风,吹得众人衣衫猎猎。 是杀意! 陆敏浑然不惧,身为富顺百户所的百户,自然有两把刷子。 “够了!” 身穿红紫色飞鱼服的纪罡和蜀王孟成、蜀世子孟禅恰好出门,目光阴鸷的望着两人,“要比高下,可以,谁能拿下夫子的人头,谁升任千户!” 陆敏急忙谄媚的笑着说道:“纪指挥使,属下在和张百户开玩笑呐,我异人司的绣春刀,绝不会相向于袍泽!” 他不怕赵清风,但怕纪罡。 别说他,试问当今太安天下,有几人不怕纪罡? 皇权特许下,异人司不仅在行动时可调动地方军队,还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而纪罡便是这权力的掌控者。 别说陆敏区区一个百户,纵然当朝相公也惧怕纪罡。 他想杀你,便可以杀你! 只需给你安一个“异人”的头衔即可。 仅是这一项特权,纪罡在太安朝堂上就可以无视任何人,不见蜀王孟成和蜀世子孟禅都对他毕恭毕敬的么。 纪罡冷笑一声,“最好是!” 和蜀王孟成、孟禅行了礼,上马车扬长而去。 纵然是蜀王和蜀世子,在纪罡面前也夹着尾巴,恭谨还礼等他离开后,这两位才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悻悻然的离去。 张清风对赵汝鱼挥挥手,“走了!” 赵汝鱼跟上去,路过陈皮时,忽然上半身后仰,侧首看着他,目光平静的轻声说道:“我不出剑,不是怕你。” 旋即直起腰身走入黑暗,声音随风飘荡:“我怕的是,一剑你就死了!” 打架我没有经验。 我练的剑道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劈剑,但狂奔聚势之后,出剑必杀,是生死博弈的剑术,没有切磋的说法。 我怕你接不住,一剑就死了。 陈皮顿时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怒不可遏,跳脚骂道:“好个狂妄牛鼻子,不知天高地厚,有种回来,老子不砍死你算你狗日的祖坟冒青烟!” 却也只敢过过嘴瘾。 陆敏看着黑暗中远去的两人,不屑的冷笑两声,盯着陈皮没好气的斥道:“你脑壳里进水了么,这么关键的时候,你惹他们干什么!” 张清风是吧? 看你还能跳好久! 陈皮眼神凶狠,咬牙切齿的道:“到时候我非得亲手弄死那小道士!” 第13章 夫子 白鹿书院位于白鹿山腰的小峰顶。 数年前,一位读书人负剑游历到剑阁,爬了蜀道后,感叹了一句“依然旧时景,不见故乡人”,返程路过白鹿山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留了下来,在白鹿镇后的小峰顶建了座白鹿书院。 说是书院,其实就几间茅草屋。 学童倒是不少。 镇上的百姓不知道夫子从何而来,但这不重要,大家只知道白鹿镇实在太穷,留不住任何教书先生,有人留下来办书院,是天大的好事。 更何况白鹿书院不收钱。 收粮食。 收的也不多,夫子每月只需十升粗米一些肉条抵学费。 学童多,分摊下来一家人出不了多少。 夫子也不会因此懈怠,始终尽力尽力的传道授业。 镇上百姓为了表达感谢,隔三岔五的给夫子送吃喝,比如猎户打的山货,农妇采的野菜,又或是本地酿造的梅子酒。 夫子尤喜梅子酒。 很真实鲜活的一个读书人,性情平易近人,和大家往来时会说一口流利的蜀中方言,是以短短两三年时间,夫子便成了白鹿镇德高望重之人。 白鹿书院上午授课。 下午时分,夫子或是行走于白鹿镇的人间烟火,或是走进山间的云深不知处。 去年重阳节,夫子带着学童们登高,在白鹿山巅遥望远山上的蜀道,感触万千的吟了句“剑阁峥嵘而崔嵬”。 有孩子问然后呢。 夫子笑眯眯的抬头看了看天穹忽然聚起的乌云,说可以横绝峨眉巅。 之后乌云骤狂,聚散如海中漩涡。 惊雷欲落未落。 夫子情绪黯然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学童们回家把这个事情一说,普通百姓还好,只道是山中天时多变而已,但白鹿镇里正却猜测夫子得了失心疯。 但上报官府后,却没等来任何回应。 然而夫子那句“剑阁峥嵘而崔嵬,可以横绝峨眉巅”还是在蜀中传开了。 因为这句诗,白鹿书院在剑阁小有了一些名气。 昨日来了两个从江南到蜀中负笈游学的士子,他们在剑阁城里听说白鹿山有座书院后,一路漫游来到白鹿镇。 因天色太晚,遂在镇上住下。 一大早,两个年轻士子便按捺不住求知若渴的心绪,简单吃了早食,拿上几本书穿过白鹿镇,向着山腰的白鹿书院出发。 两人在游学路上相识,携伴同游一段时间后,已成了好友。 陈晚意,山阴陈氏出身。 早已到了科举的年龄,不过他自感尚有不足之处,打算花几年时间游历山河,博闻见识,争取下一次科举时一举中第。 和他同行的好友柳悦鹅也是名门望族,出身于河东柳氏。 性格比较冷,不怎么世故。 陈晚意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发现这位柳兄其实是姑娘。 有点小心思的他没捅破。 男扮女装的柳兄尚且如此清秀动人,若是恢复女儿身,只怕能惊艳时光,定然是倾国倾城的佳人,没准就能谱写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 行走在幽静的青石板山道上,踩碎了一朵侍缝间的青苔,陈晚意叹道:“这位夫子真乃世外高人,隐居于此等幽静之处授学问道,颇有东篱先生之遗风也!” 柳悦鹅呵呵一声,“若真是东篱先生那般的隐者,自然是极好的,就怕是欺世盗名之辈,那我俩慕名远道而来,着实有些不值当了。” 陈晚意颔首,“但愿不是罢。” 爬过山阶,两人出了一身微汗,微风拂过,陈晚意闻着从好友身上传来的汗味中夹杂着的女子体味幽香,心中忍不住荡漾起来。 捉狭的对柳悦鹅笑道:“柳兄,山道并不崎岖,甚至颇为平缓,你却如此的气喘兮兮,贡举时独坐十数个时辰,你又怎么熬得了那等艰辛。” 他是故意戏谑。 太安没有女子科举的前例。 柳悦鹅闻言微微蹙眉,啐道:“就你话多!” 陈晚意得意的笑。 这情景……不就是打情骂俏嘛。 又爬了片刻,来到小峰顶,却发现此处另有天地,看似在白鹿山的山腰,实则是一座峰顶,难怪会叫小峰顶。 峰顶极为宽阔,方圆数十丈。 正中坐落着几间茅草屋的院子,被云雾的湿气侵染后显得古韵幽幽,灶房里外弥散着做饭的青烟,后院不时响起公鸡的打鸣。 很有人间烟火气。 两人肃整衣冠,陈晚意上前轻叩柴扉,大声道:“夫子在吗,晚生山阴陈氏陈晚意,与河东柳氏柳悦鹅前来拜访!” 声音不大,恰好能惊动早醒的人。 一位不惑之年的读书人走出灶房,身材欣长,穿着一身白色的粗布儒衫,眉宇清朴,五官温润如春风,长发挽髻,用一根朴旧木簪随意别着。 剩余的长发披散肩头。 颇有儒气。 对两人挥挥手,“稍候!” 说完回到灶房,从锅里舀出一碗粥。 走到灶台一侧的案台旁边,拿起白瓷碗和筷子,从坛子里夹了些泡菜,放在菜板上几刀剁成碎丁,盛进碗中,放入几勺炼好的辣椒油搅拌均匀。 低头闻了闻,万分满意。 蜀中人家,早上最喜的便是一碗菜粥,一碟泡菜。 山里寒凉更甚,粥很快微凉。 夫子端起菜粥,就着泡菜,也没个读书人的斯文,呼噜呼噜呼噜……一口泡菜一口粥,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吃完早饭,收拾干净灶房,漱口后出来,对行礼的两人还了一礼,眉目温润的笑道:“两位到这穷乡僻壤作甚?” 陈晚意神态恭谨,“我等负笈游学,在剑阁闻听夫子大名,特来求学。” 夫子微微挑眉。 山阴陈氏和河东柳氏虽然不如五姓七望,但亦是太安天下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他们的年轻子弟何愁没有名师。 山道上响荡起孩童的笑声。 夫子脸上浮起自嘲的笑意,“两位世出名门,何须一区区乡野学堂的夫子指教,此乃舍近求远的不智之举。” “在下亦不敢误人子弟。” “孩子们要到了,两位赏了这小峰顶的秀丽秋色,便回了罢。” 第14章 大唐青莲,呼剑来 陈晚意和柳悦鹅对视一眼。 不以为忤,反而心里暗喜。 这位夫子虽然在灶房里不怎么斯文,但那恰好是人间的鲜活,其气质儒雅、谈吐得体,纵然言辞之中颇有说教的意思,但他乃是长辈,并不出格。 关键是他一身的傲骨傲气,恰是隐世高人的风范。 这一趟不会白跑! 陈晚意谦虚的笑道:“知晓夫子上午授课,我等也不敢打扰,夫子自忙便是,正好,我和柳兄可以趁机欣赏白鹿山的大好风光。” 夫子只得任由他俩去了。 晌午时分,散学。 孩子们打打闹闹的离开小峰顶下山,夫子收拾了课堂出来,对迎上来的两人笑道:“实不相瞒,我不曾参加过科举,教教蒙学尚可,求学论道就罢了,正好有孩子提了山腊肉,吃过午饭再下山罢。” 陈晚意还想坚持,却听得身后传来声音,“白鹿山中岁月闲,谪仙大醉卧青莲。” 纪罡背负双手,带着异人司百户所的精锐缇骑爬上小峰顶,和蜀世子孟禅一起走入书院,在夫子面前镇定,恭谨行礼,“太安异人司指挥使纪罡,见过夫子。” 夫子还礼后环首四望,发现无数盔甲鲜明的士卒涌上了小峰顶,将白鹿书院团团包围,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来了。” 纪罡叹道:“其实纪某并不想来,实在是陛下旨意不可违,纵然知晓先生是何人,也不得不来背负此等恶名。” 夫子讶然,“你知道我?” 纪罡点头,“纪某算是半个读书人,很难不知道先生。” 夫子若有所思,“是因为那句剑阁峥嵘而崔嵬。” 纪罡,“是!” 说得出这句诗,不代表一定是那个人,也可能是晚于那个时代的读书人,比如被渝州百户所杀了的那个说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读书人。 但说出这句诗却会引起惊雷,只能是那个人。 面对夫子,纪罡有一股发自内心的尊重,丝毫不隐瞒,“我和先生一样,只是我识时务,恰好陛下赏识,也算一展抱负了。” 夫子笑了笑,“所以呢?” 纪罡道:“陛下的意思,先生若是愿意,可暂去临安翰林院任职,若是不愿意,那异人司就得请先生哪里来回哪里去。” 补充道:“异人司有办法,可以让先生肆意挥毫泼墨也不受惊雷之威!” 言下之意,夫子可以做回人间谪仙人。 夫子有些好奇,“什么办法?” 太安天下诸多异人中定然有大儒才子,如果真有不伤天和的方法,能让这些人施展才华抱负而不引惊雷,定然会出现一场千古无双的儒道盛世! 纪罡没有藏掖着,爽快的道:“不瞒夫子,方法其实很简单,须知太安天下有很多异人,有的是人间豪杰,有的不过只是蝼蚁罢了。” 像夫子这般的人间谪仙人,他有诗作,乃是诗家之幸,若是因此引来天穹惊雷,便可用普通异人去顶雷。 这个方法已经验证过。 可行! 成立异人司后,纪罡奉女帝旨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一批异人论证此事。 夫子闻言微微蹙眉摇头,原来是用人命换人命。 可惜了。 任何心怀正气的人都不会接受这种有违天和的换命方法。 摇了摇头,颇有不屑,“我不需要。” 我若想写诗,岂会贪生怕死。 况且,置身于太安天下,惊雷能奈我何? 至于去临安出仕……若是以前,大概会欣然赴之,只是已经走过一个完整的人生,又从大唐来到了太安,早已看透了红尘俗世。 现在已经不想了。 一杯梅子酒,坐看云起,岂不快哉! 纪罡神情遗憾的道:“我知道先生诗酒剑三绝,剑术师从大唐剑圣,认为异人司奈何不了你,不过太安不是大唐,自异人出现后,天下就不正常了。” 太安天下土生土长的人,也出现了一夜上青云的剑术高手。 异人司有这样的人,且不止一个。 今天就来了! 一个不知道身份的读书人异人,就能在润州搅起一场“青花问道”。 何况是人间谪仙人。 更何况这位人间谪仙人还师从大唐剑圣。 根据过往的经验,夫子成为异人后,他的剑道只怕已经“恐怖如斯”了,很有可能是太安天下个人战力的天花板。 所以纪罡不敢大意,把异人司的家底带过来了。 尽管他并不想这么做。 如果可以,纪罡最想杀的还是燕王。 也不知道他来太安天下没有。 脸上浮起遗憾,“实不相瞒,纪某曾在陛下面前说情,说先生隐于白鹿与世无争,当尊之敬之,奈何陛下着实忌惮异人。” “尤其是先生这样的异人,不为所用,便只能折杀,此乃帝王心术也!” “不过陛下听说了先生的事,很是敬佩,说憾为帝王身,不能见仙人!” 夫子微微颔首,“纪指挥使好意,心领了。” 转身对陈晚意和柳悦鹅两人笑道:“接下来的事情,不那么的读书人,你们先至一旁,异人司也不会为难你们。” 陈晚意和柳悦鹅还在懵逼中。 他俩怎么也没想到,白鹿书院的夫子是个异人。 更没想到,竟然惊动了异人司指挥使纪罡这样的朝堂大员,甚至调动地方军队前来剿杀,由此可见,这位夫子只怕是位世所罕见的大文豪。 会不会也有“青花问道”那般的神奇? 言出即天宪,而字字成剑?! 陈晚意最先醒悟过来,拉着柳悦鹅躲到院子的角落里。 纪罡再次惋惜的叹了口气。 带着蜀世子孟禅一起退出白鹿书院后,在小顶峰的边缘站定,确定稍后的厮杀不会波及他和孟禅,才拱手行礼,“夫子,请取剑。” 异人司对付异人,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但今日要体面。 异人司的手段要体面。 人间谪仙人自该有其风采,他的落幕,也应该体面。 夫子哈哈一笑,“何须取剑。” 平伸右手,轻呼一声:“剑来!” 便有剑来。 嗡! 茅草屋中,一道寒光穿透窗棂,落入夫子手中。 第15章 紫气隐隐,如见鲲鹏! 在白鹿山主峰的山腰上,张清风按着绣春刀蹲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遥看着小顶峰,对身后的赵汝鱼道:“看明白今天这件事了吗?” 赵汝鱼一头雾水,“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张清风冷笑,“你明白个锤子,这次陛下让纪罡来蜀中,表面上看是围剿白鹿书院的这位夫子,实则针对的是蜀王父子。” 顿了一下,“蜀王年迈,没几年活头了,那么蜀世子孟禅就要世袭罔替。” 赵汝鱼越发不解,“孟禅不就是个纨绔世子么?” 他敢造反? 张清风语重心长的道:“小伙子,有些东西不能看表面。” 纪罡作为异人司指挥使,正儿八经的朝堂正三品重臣,陛下让他来蜀中,只是为了一个读书人异人? 不可能! 女帝陛下走的这一步棋,重心在蜀王世子孟禅身上。 纪罡带着孟禅带来白鹿山,就是试探。 如果孟禅不敢来白鹿山,说明他看出了女帝意图。 如此有才的蜀世子,不能留。 如果孟禅来了白鹿山,一种可能是蜀王父子问心无愧,不相信女帝会让纪罡杀孟禅,另一种可能,则是蜀王父子将计就计。 纪罡可以酌情而定。 如果孟禅有什么反常举止,他今天就得被横着抬下白鹿山。 所以这件事更多的是庙堂高远。 张清风继续问赵汝鱼:“你知道什么叫异人司吗?” 赵汝鱼切了一声。 我又不傻。 张清风乐了,“小伙子还是年轻了啊,我就给你上一课,异人司的‘异人’其实有两种,一种是暴露身份或者使用了他原本身份擅长的技艺,就会引来惊雷的正儿八经的异人。” “还有一种则是异己。” 现在懂了吧? 异人司的职责,不仅仅是剿灭异人而已,也为女帝铲除异己! 赵汝鱼恍然大悟。 朝堂博弈竟然如此之复杂! 张清风一脸得意,“学着点吧小老弟,等你以后去临安当了长宁郡主的乘龙快婿,我教你的这些,说不准能救你全家狗命。” 赵汝鱼一脸黑线,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忽然抓住了张清风的一个漏洞,道:“如果纪罡来蜀中是针对蜀王父子,可他现在只有区区一百的异人司缇骑,蜀世子孟禅却掌控着三千铁甲。” 孟禅完全可以弄死纪罡。 张清风揉了揉太阳穴,“弄死纪罡?一旦纪罡死在白鹿山,蜀中拿不出一个让女帝绝对相信的理由,你猜下一步会是什么?” 比蜀王更强的藩王,因为争夺皇位已经一死一逃! 死的那个藩王坟头草已经三尺高。 逃的那个至今杳无音讯。 蜀世子真杀了纪罡,那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造反。 那么有没有存在这么一种可能:女帝派纪罡来蜀中,其实就是逼迫蜀王造反,而女帝早就做好了针对性的布局,只要孟禅敢动,就会死在白鹿山,同时会有人在锦官城把蜀王孟成也收拾了?! 所以蜀王父子必然不敢赌! 又道:“这且不提,你以为纪罡那么好杀?” 赵汝鱼辩道:“一百对三千,优势在孟禅!” 张清风道:“那是你不了解异人司,异人司除了在各地有众多的百户所之外,最强的力量是刀房,刀房共有五个供奉,称之为五把屠刀,每一把屠刀都是绝世高手。而在刀房之外,异人司还有压箱底的剑房,剑房有几个供奉,那些供奉是谁,都是异人司最大的秘密,而且没有女帝旨意,纪罡也调不动剑房供奉。” “但你看到现在为止,剑房供奉没出现,五把屠刀也没现身。” “而这还不是杀手锏,你信不信,只要蜀世子孟禅敢翻脸,根本不需要剑房和刀房的供奉,他麾下的三千铁甲中,就会有女帝的人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毫不夸张的说,孟禅可能连他的世子妃都不敢信任!” 赵汝鱼,“按照这个分析,这次的行动只是一场朝堂博弈,女帝压根就不想杀这位夫子?” 张清风摇头,“想多了,是一箭双雕。解决蜀王世子,蜀中安宁,女帝安心;杀了夫子,女帝也会安心不少。今天的小顶峰,注定血流成河,正所谓帝王一步棋,匹夫青血满地。” 赵汝鱼有些吃惊,“一个读书人能对高高在上的天子构成威胁?” 张清风摇头笑道:“你看夫子是什么?” 赵汝鱼懵逼,“读书人啊!” 张清风脸上浮现一抹尊崇,“但夫子在我眼中却是一朵青莲,弥漫着冲天而起的煌煌剑意,我从没见过如此浩然、洒脱、不羁的剑意。” 赵汝鱼一头雾水,“我怎么看不见?” 张清风回头骂道:“因为你瞎!” 赵汝鱼:“……” 对张清风多了份戒心,他看夫子竟然是一朵青莲,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结合他弑父、弑兄和弑师的事情…… 张清风也不简单! 想来也是,张清风若只是一般的百户,纪罡怎么会单独安排他。 哪知道思绪还没落,张清风就一脸愁容,“鱼哥儿、赵兄、赵仙长,等会儿你可一定要出手救我,千万别藏掖着了。” 赵汝鱼,“怎么说?” 张清风一脸吊儿郎当的笑意,“身为异人司的缇骑,军令如山,我必须出手,但我应该打不过夫子,所以赵兄,一定要出剑救我狗命啊。” 赵汝鱼弱弱的道:“我能打过夫子?” 张清风呵呵的笑,“想什么呢!” 赵汝鱼:“……” 那还叫我出剑救你? 张清风犹豫了刹那,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在你身上看见的东西和在其他异人身上看见的不一样,我有种预感,只要你出剑,有可能杀得了夫子。” 赵汝鱼大为震惊,恩师能看透自己身上的隐秘,因为她是道家仙人。 张清风竟然和恩师一样,也能看透异人的秘密! 想了想,“好。” 又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你在我身上看见了什么?” 张清风没回答。 他见夫子,是一朵横亘在天地间的巨大青莲。 遮天盖地。 但在垂帘村目睹赵汝鱼和黄鳏夫生死之战时,他看见天穹之上血色的云海浩荡,一条青色大鱼游曳其中,紫气隐隐! 恍然间,如见鲲鹏! 所以他笃定赵汝鱼绝非寻常异人。 他是异人中的异人!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话本小说中的主角。 第16章 我乃蜀中之王! 随着纪罡挥手,将小顶峰围困住的蜀王护卫看向他们的将领,而将领们无一例外,全部齐齐看向蜀世子孟禅。 异人司皇权特许,纪罡可以调动蜀王护卫。 但蜀世子孟禅才是主人! 孟禅二十有余,唇红齿白体态富贵,在蜀中的风评就是个纨绔世子,除了门当户对的世子妃,还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平妻四个闭月羞花的妾,凑够了三妻四妾。 王府中还养了数十个沉鱼落雁的家姬。 关于这一点,全天下的藩王世子都很羡慕,但只能羡慕,谁叫别人是蜀世子。 而蜀中多美女。 关键朝廷对此喜闻乐见,甚至还赐了他江南美女。 除此之外,孟禅遛鸟、钓鱼、射猎、斗蛐蛐、斗鸡……只要是纨绔子弟喜欢的东西,他无一不精,尤其喜欢钓鱼。 一坐便是一天,资深的钓鱼佬。 从这方面看,孟禅无疑比他老爹蜀王孟成还要纨绔无能。 对太安中央政权没有丝毫威胁。 自来到小顶峰后,孟禅就很低调,只是跟在纪罡后面,扮演一个无能的蜀世子,从始至终他没说过一句话。 此刻,所有的将领都看向他,孟禅依然面无表情。 但这就是命令! 蜀世子不动,三千铁甲也便站着一动不动。 纪罡眼角一跳。 半山腰上,张清风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忍不住赞道:“好一个蜀世子!” 竟真的敢不遵女帝旨意! 有气魄! 可惜,活不长了。 赵汝鱼也算是看明白了,“先前你说得头头是道,我差点就信了,现在被打脸了罢,蜀世子根本不给女帝面子。” 张清风呵呵。 我被打脸么? 也许一切都在女帝算计之中呢! 他依然对女帝和异人司充满信心,“所以孟禅今天走不出白鹿山。” 身后忽然响起起粗犷的声音,带着不屑,“殿下怎么就走不出白鹿山了?” 张清风脸色大变,按刀转身,如临大敌。 赵汝鱼按剑看着眼前突兀出现的人,全身寒毛倒竖立,浑身肌肤如被针刺, 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很危险。 是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站在一颗树冠上,细弱的树冠竟然能承受他的重量,只是被微微压踏了些许。 男人面覆鬼甲,狰狞恐怖。 手持龙骑枪。 粗犷的声音从鬼甲下传出,“这位张百户分析的很有道理,临安女帝确实非同凡响,这一步棋下得极其精妙,但是可惜了,这里是蜀中。” 若是其他藩王,只能待宰。 但蜀中不一样。 可以反! 刹那之间张清风就判断出了局势,此人来了许久,自己竟然没有发现他,实力恐怖,低喝一声,“异人,打不过!” 一把抓起赵汝鱼凌空跃起。 骤然上升两丈之后,空中一个曲折转身,带着赵汝鱼水灵灵的跳山。 如流星弹丸砸向小顶峰! 鬼甲覆面的男人发出呵呵的不屑笑声,脚下一顿,亦是同样的凌空而起,跟随在两人身后砸向小顶峰。 …… …… 纪罡微微侧首看着孟禅,“世子殿下什么意思?” 孟禅人畜无害的脸上挤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如你所见,诛杀异人是异人司的事情,凭什么让我蜀中儿郎去送死呢?” 异人司知道白鹿书院的夫子是异人,蜀王府就不知道? 而且蜀王府还知道,这位夫子很高。 大概峨眉山那么高! 今日带来的三千铁甲,恐怕也拦不住这位夫子的剑,很可能全军覆没! 但谁的命不是命? 纪罡阴沉着脸,“殿下敢违抗圣旨?” 孟禅哦了一声,“违抗圣旨是杀头的事,本世子岂敢,不如异人司的缇骑先上,杀得了夫子皆大欢喜,杀不了,我蜀中儿郎再上便是。” 纪罡深呼吸一口气。 夫子已经不重要了! 不再犹豫,怒喝道:“砍了!” 一名百户倏然抢身而出,腰间绣春刀出鞘,带起一股寒风砍向孟禅,却不料下一刻,他就僵滞原地,看着透胸而出的绣春刀刀尖,回过头看清楚出手的人后,一脸的愕然。 是陈皮! 这两日称兄道弟的陈皮,此刻毫不留情的把他捅了个对穿。 陈皮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意,“王百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妻儿。” 抽刀。 王百户倒地气绝。 几乎与此同时,异人司缇骑不断惨嚎着倒地,转瞬之间,一百异人司缇骑,便只剩下三十余人,全部提着滴血的绣春刀站在了孟禅身后。 孟禅看着脸色惨白的纪罡,“纪指挥使是不是忘了,这里是蜀中。” 不是临安。 女帝可以在蜀中安排棋子,我们父子就不能策反异人司的地方百户所? 那也太小看蜀王了! 挥挥手。 小顶峰四周的士卒群中飞出十几颗人头,落在纪罡脚下。 孟禅依然人畜无害的笑着,喃喃自语:“这里是蜀中啊!” 是我蜀世子孟禅说了算的蜀中啊! 仁宗、英宗陛下还算仁厚,对蜀王礼遇有加。 可女帝呢? 登基就拿蜀中杀鸡儆猴。 能忍? 不能! 朝廷安插在蜀军中的棋子,早被摸了个清清楚楚,各地兵马也已各赴重镇,蜀王府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终于走到无需再忍的这一步了。 纪罡阴沉着脸,没说话。 孟禅感叹之后,自信睥睨的看着纪罡,“我知道,你从临安带来了异人司刀房的三把屠刀,他们就藏匿在这小顶峰上。” “但你还是得死。” 纪罡的神情并无慌乱,不怒反笑,“是么,就凭三十余名叛贼,就凭三千铁甲?” 三十余名异人司叛贼,不多。 任何一把屠刀都能将其摧枯拉朽。 三千铁甲比较棘手,但这里是小顶峰,不是沙场。 三把屠刀完全有能力拱卫着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冲出白鹿山,只要回到临安,那么等待蜀中的将是女帝陛下雷霆万钧的平叛大军! 孟禅微微哂笑一声,“三把屠刀确实可以拱卫着你杀出三千铁甲的包围,而且作为异人,你自身的战力定然也不弱。” “但是——” 顿了一下,“只许女帝拥有异人司,蜀中就不能拥有自己的异人司?!” 蜀中不止美女多,人才更多。 三把屠刀自有人应付! 孟禅收敛笑意,人畜无害的脸上浮起萧杀之意,“纪指挥使,你已毫无生机。”看向白鹿山更高的山腰,“包括那两位!” 都得死。 纪罡得死,张清风两人得死,夫子得死,那两个游学的士子也得死! 蜀中还需要时间布局。 第17章 按剑四顾心茫然 话音刚落,两道人影从天而落,砸在小顶峰上。 烟尘四起。 却是赵汝鱼、张清风。 旋即又是一道身影紧随而至砸在地上,是鬼甲覆面手持龙骑枪的人,落地之后对孟禅笑道:“世子,找出第一把屠刀了。” 孟禅微微颔首,“还有两把屠刀没现身,不过无妨,马将军可出手折了这把屠刀。” 从一开始就没轻视纪罡带来的三把屠刀。 异人司刀房五位供奉,每一个人都是用尸首堆出来的屠刀之名。 比如其中一位供奉,本是岭南恶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却在行刑前一夜之间上了青云,挣脱枷锁后杀穿刑部大牢。 更是凭着一把狱卒的制式佩刀,一气斩杀支援而来的八百铁骑逃出临安。 其余四个供奉,都有类似战绩。 以此推断,纪罡带来的三把屠刀可以硬撼两千四百人的大军,甚至更多,因为八百只是战绩,而不是他们的上限。 但女帝可以招揽奇人异士成立异人司,我蜀中之王就不能手握奇人异士? 比如鬼甲覆面手持龙骑枪的马将军,真实身份远非区区江洋大盗可以比拟,在太安这个变态的天下,他的战力绝不逊色于异人司的五把屠刀。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汝鱼不可思议的看着身边的张清风,“你是异人司刀房的五把屠刀之一?不是在京畿么,怎么跑到蜀中当了个百户?” 张清风无语,没好气的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 咱赵道长不愧是在垂帘村长大的人,这松弛感也是没谁了。 赵汝鱼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 也对。 大敌当前呐。 只是他心里有点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到底谁是敌人啊? 自己算哪一边的? 他不知道。 张清风一看赵汝鱼的神态,就知道这他还没有代入立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蜀中变天了,蜀世子不会让咱们任何一个人离开白鹿山。” 不管你是不是异人司的人,不拼命也得死。 赵汝鱼看向孟禅。 孟禅耸耸肩,说着抱歉的话,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抱歉,知道你不是异人司缇骑,但有些事就是这么残酷。” 赵汝鱼蹙眉。 不喜欢孟禅这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作风。 张清风拉着赵汝鱼拱卫着纪罡退入院子,和一脸若有所思的夫子站在一起,压低声音道:“纪指挥使,其他两个供奉藏在何处?” 看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两个年轻士子,又多看了一眼柳悦鹅。 异人司刀房的供奉,张清风都见过。 不是他俩。 那么那两把屠刀藏在哪里? 此刻小顶峰上根本没有藏身之处,孟禅的大军之中也无藏身可能,这些士卒都朝夕相处,岂能不知道身边有陌生人。 会不会已经逃了? 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张清风不希望纪罡还藏掖着。 纪罡眼神之中浮起无奈和绝望,没想到蜀世子孟禅竟然真的敢豪赌,当下的局面,异人司已经毫无希望了。 他没想到,自己又一次被抛弃了。 女帝会想不到出现当下这种情况? 必然想到了! 但她没有落下更多棋子救自己一命,显然把自己和三把屠刀都当成了弃子。 何其讽刺。 曾经,自己是帝王铡刀,最后被天子卸磨杀驴,不曾想这一世又是帝王铡刀,依然还是成了天子的一枚弃子。 无力的道:“大概逃命去了。” 供奉而已,又不是死士。 张清风对身边的夫子道:“夫子,其实陛下对你根本就没杀意。” 当下的敌人是孟禅。 不能让夫子继续误会,否则他要是和孟禅联手,那就真的十死无生了! 夫子云淡风轻的笑了笑,“看出来了。” 这场京畿朝堂和蜀中藩王的博弈,竟然是以小顶峰为起点。 但如果双方的落子仅仅只是如此,算不得惊艳,甚至可以说蜀世子和太安女帝都下了一着昏手:一个逼反了蜀王,一个置蜀中于水深火热之中。 徒然为他人做了嫁衣。 且往后看。 张清风上前一步,看着孟禅好奇的问道:“我来到蜀中雍城百户所已有三年,你怎么知道我是异人司的五把屠刀之一?” 孟禅哼了一声,“你的绣春刀比一般的绣春刀长了三寸。” 非制式! 而且今日的行动,纪罡秘密的把张清风安排在了其他地方。 这就不打自招了。 担心会夜长梦多,孟禅对鬼甲覆面手持龙骑枪的男人道:“马将军,动手罢。” 先杀了张清风。 毕竟是刀房的屠刀,不先杀了他,稍后的厮杀中,麾下儿郎会无辜枉死数百人,不如先行用江湖手段把他解决掉。 马将军微微颔首,持枪逼近张清风。 他不担心孟禅的安全。 就算剩下的两把屠刀发难,也依然有不弱于自己的人出手保护。 今时蜀世子,早已不同往日蜀王! 张清风迎了上去,边走边拔刀,脸上浮起吊儿郎当的笑意,“真以为我打不过你?方才不过是为了从山上来小顶峰找的措辞罢了!” 马将军不屑的哦了一声,“所以是想擒贼擒王?” 有这个可能。 如果自己打不过这把屠刀,那么暗中保护蜀世子的人,也打不过。 张清风长刀拖地,和马将军相对而立,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意越发浓稠,越过马将军看向孟禅,“今日小顶峰,敢于快意出手的只有我一个,要不咱们商量商量,你放了我和赵汝鱼,其他人你爱杀不杀?” 孟禅蹙眉不语。 张清风挑事的看向马将军,“你看你看,你都愿意不惧惊雷的为蜀世子出手,他却不体恤你的处境,非要你顶着惊雷杀人,为他卖命值得吗?” 马将军愕然,“你知道我是异人?” 张清风笑而不语。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在场的异人不止你和夫子。 还有! 所以真正敢放手一搏的只有自己。 马将军缓缓将龙骑枪斜指身后,摆出抢攻的架势,“惊雷对于寻常异人确实是悬顶之剑,但也并非必死之局。” 惊雷而已,我既敢手持龙骑枪,又何须惧它。 出枪! 一跃而起,枪出如龙。 第18章 我说过,一剑你就死了 马将军出枪,天穹之上骤然雷云四起。 旋转如涡流。 涡心之中闪过一片雪白的光亮。 一道惊雷宛若雪白的细线将苍茫青天一分为二,径直向着马将军劈落下来。 极快。 但马将军没有停顿。 仿佛根本不知道天穹即将落下惊雷一般。 依然一枪直刺张清风。 电光石火间,白鹿山的山巅上,一道黑色闪电撕裂长空,迎着天穹白色惊雷激射。 轰! 两道闪电碰撞,皆消弭于无形之中。 与此同时,张清风横刀在胸前,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刀身挡住龙骑枪的枪尖,清脆悦耳的金属交鸣声和天穹惊雷半途炸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嗡! 以刀身枪尖为核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浪震动如涟漪,汹涌扩散。 地上的烟尘如被大手拂向远处。 游离的云雾瞬间炸裂,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清风纹丝不动。 脚下的石头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一条条裂纹以他双脚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形成方圆足足一丈有余的蛛网。 张清风侧身错步,趁着龙骑枪尚未收回去反击! 艺高人胆大,他贴着龙骑枪的枪身,一个转身便欺进马将军五步之内,再借着转身之势,绣春刀倏然横斩。 刀光炸裂,如远山雪冠一般耀眼。 雪亮刀光下,纵然此刻天色明朗,在场众人也只看得见一团人影,只看见一片雪光横扫,欲要将马将军一刀两断。 一寸长一寸强。 近身之后的绣春刀阴狠如蛇信。 马将军处变不惊,侧身错步,手中的龙骑枪倏然下沉劈地,旋即猛虎回笼,拖回枪身竖挡在身前,恰好拦住张清风的一刀。 尘土飞扬,火花四溅。 金属切割的尖锐声,让无数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绣春刀在龙骑枪上留下一道新痕。 刀光湮灭。 张清风本欲趁势追击,马将军已借势拉开距离,依然单手持枪,满眼赞赏的看着他,郎笑道:“不愧是女帝的屠刀!” 很强。 张清风收刀重新摆开架势,抬头看着白鹿山巅,由衷的叹道:“好箭!” 方才天穹落惊雷,白鹿山巅有人以箭相阻。 而他自身没引来惊雷。 是土生土长的太安人。 不是异人,却能箭碎惊雷,实力强得不可思议。 但他的箭能挡得了几次惊雷? 异人一旦暴露身份或者越过了雷线,天穹惊雷就会不休不止。 马将军舌绽春雷,“再来!” …… …… 观战的赵汝鱼心头忽然涌起不安的感觉。 眉心涌起刺痛感。 不假思索,拔剑,迎着面门劈了出去。 锵! 一道黑影瞬闪而至,恰好被这一剑劈飞,跌落在地。 是一支弩矢! 一名异人司缇骑收了手弩,提着血迹斑斑的绣春刀闯入书院中,用刀尖指着赵汝鱼,狞笑道:“小娃娃道长,来来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一剑砍死老子!” 是陈平! 蜀世子孟禅微微蹙眉,没阻止。 局面尽在掌控之中,他实在想不到小顶峰上的这些人有什么理由不死,便不急着收官,正好趁机看看白鹿山巅那人能击碎几道惊雷,马将军能又能撑住几道。 至于锦官城那边……有老爹孟成呢。 再老再弱的蜀王也是王,何况经营蜀中数十年,根深蒂固,如今舍得一身刮,哪那么容易被临安女帝拿捏。 赵汝鱼很无奈。 本来不愿意牵扯进朝堂之争,所以他按剑四顾心茫然,但蜀世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让赵汝鱼没得选择。 只能拼命,不然得死。 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结果陈皮来了。 此人狗眼看人低,又自私狭隘睚眦必报,且作为异人司缇骑竟然叛变朝堂,毫无气节可言,对于这类人,赵汝鱼没有一丝好感。 既然求战,那便一战! 按剑走几步,目测距离后站定,认真的道:“我真没骗你。” 陈皮再次觉得被侮辱了,怒极反笑,“是么。” “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侮辱老子,等下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老子要一刀一刀的把你刮成一具骨架!” “三清来了都救不了你,我说的!” 伸出一根手指,“别说老子欺负你,让你先手出一剑又何妨,尽管放马过来,老子的绣春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他有自知之明。 冲过去,万一夫子或是纪罡出手,他就得噶在小顶峰上。 赵汝鱼哦了一声,有点尴尬。 先前想着生死之博,肯定是和陈皮互相冲杀,预计他也要狂奔十步左右,所以和他隔着三十余步的距离。 结果他让自己先出剑。 距离远了! 狂奔聚势,人和剑还没到陈皮身前,势就没了。 于是乎又慢吞吞的上前了十余步。 这一幕看得其他有些茫然。 生死之战,白袍小道士在这闹呢? 赵汝鱼按剑、屈膝、沉腰,随口吐槽了一句:“你自己心里有屎,就以为别人和你一样?真话难听,但真话就是真话!” 踏出半步。 第二步是完整的一步。 第三步小跑。 到第四、五步已是疾跑。 第八步、九步便形成狂奔之势,身影迅疾如风,如一条乘风破浪的鱼,衣衫猎猎,带起了小顶峰散了又聚的云雾。 第十步,已到得陈皮身前五六步。 赵汝鱼高高跃起。 呛啷啷~ 拔剑斩落! 剑光炸裂如秋鸿弦月。 陈皮哟呵一声,还有闲心嘲讽,“狗日的还有点像模像样嘞,可惜太弱了,生死厮杀,没有必胜的把握,你也敢跳在空中出剑?” 这种跳起来的竖劈,在自己这种老鸟面前就是找死! 陈皮想都不想,向左后侧侧身,右脚作轴,左脚后撤一步,双手抱刀一个倒撩,欲将绣春刀高高举起再顺势斩落—— 以他丰富的实战经验,如此闪避后,他就站在了赵汝鱼的侧面。 而赵汝鱼人在空中,无从改变。 只能等着被绣春刀劈杀。 一剑杀我? 老子一刀杀了你! 但就在他倒撩绣春刀过头顶的一刹那,猛然怒目圆睁,满眼的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自己明明已经改变了站位,面对的方向也不一样了,为何赵汝鱼还是出现在了自己正面,如秋鸿弦月的剑光已经兜头罩脸的劈了下来!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在空中改变姿态! 这是什么剑术? 这一刻他心中万般后悔,然而世间没有后悔药,错了就要付出代价。 他只觉头皮一凉……高下立分。 也决生死! 赵汝鱼看着陈皮的尸首有点懵逼,怎么回事,自己变强了?! 之前砍黄鳏夫,只能砍过心脏的位置。 今天竟然一剑两爿了! 在尸体上擦拭着长剑上的血污,“我说过的啊,一剑你就死了!” 第19章 蜀世子:我反了! 蜀世子孟禅有点意外,问身后的陆敏,“小道士什么来历?” 这么凶? 竟然一剑瞬秒了陈皮。 别看陈皮只是个总旗,却是个老卒了。 实力不低。 而且小道士瞬秒陈皮的画面有点诡异,陈皮明明已经闪过了那一剑,小道士却还是诡异的出现在陈皮的正面劈落长剑。 孟禅看不明白。 好像在那一瞬间,自己的眼睛所见出现了一个断层。 这剑术着实神奇。 陆敏出了一身冷汗,张清风是异人司五把屠刀之一,就很出乎他意料之外了,没曾想到那个小道士也这么强。 急忙道:“好像和长宁郡主有点关系,但应该不是异人。” 孟禅若有所思。 和汉王后人有关系的话……貌似可留? 不仅孟禅那一刹那的所见出现了断层,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感觉,只有夫子若有所思,抚摸着下颌低声自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遮莫是他?! 但也不对。 如果是他,这就是他的最强剑术,为何没有引来惊雷? 赵汝鱼收剑归鞘。 担心被叛变的异人司缇骑用手弩偷袭,又回到了白鹿书院前,想了想,觉得不稳妥,干脆站到夫子身后。 毋庸置疑,夫子比自己强。 夫子见状暗暗好笑,倒也没多说什么。 另一边的厮杀陷入僵持。 虽然天穹惊雷不断劈落,但白鹿山巅的用箭高手已经连续挡下了三道,而马将军心有忌惮没有全力出手。 张清风也一样。 他在等。 等用箭之人挡不住惊雷的时候,那时候他就能赢这个鬼面龙骑枪。 但显然他想多了。 从山道上来了个紫袍银发的老道士,身后跟着两个小道童,对蜀世子孟禅行了一礼,笑道:“世子殿下,青城玄贞不负所望,已布下大阵!” 孟禅躬身弯腰作揖为礼,“辛苦玄贞真人了。” 玄贞回头,“起!” 便见小顶峰四周的山林里竖立起密密麻麻高达十丈的令旗,共计一百零八杆,旗上篆写着红色符文,道韵漫漫! 一百零八杆令旗呈八卦之状。 随着令旗竖立,正从天而降的一道惊雷,本是笔直的直奔马将军,却倏然间变成了无头苍蝇,失去方向劈向了远方。 之后更是再无惊雷落下。 赵汝鱼瞠目结舌。 青城山的道士如此的神通广大? 竟然能隐瞒异人气息,让天穹惊雷劈无可劈,甚至偃旗息鼓? 太变态了! 马将军见最大的威胁已被蜀世子请来的道家高人抹去,再无任何忌惮,深呼吸一口气,双手倒持龙骑枪,猛然抡起一个圆弧,从上往下劈向张清风。 这一击力沉山河! 龙骑枪所过之处,空间出现了层层肉眼可见的褶皱。 白鹿山巅,一道黑色闪电破空而来。 山巅的箭术高手配合马将军,夹击张清风。 张清风情知大事不妙。 千算万算,没算到蜀世子还有这样的杀手锏,竟然可以请出青城山的道家高手布下大阵隐瞒天机,让他麾下的异人可以肆意出手。 这种方法,连异人司都没有,甚至想都没想到过! 这还有什么打头? 输定了! 张清风算是看出来了。 蜀世子早就有所准备,恐怕没有这一次的朝堂博弈,他迟早也要反了太安。 没有恋战。 转身就跑! 根本不给马将军的龙骑枪和山巅而来的那一箭机会。 跳到夫子身后,和赵汝鱼一样躲了起来,脸上浮起吊儿郎当的笑意,“打不过我跑还不行么,我若不想战,谁能杀我?!” 噗! 山巅一箭,后发先至,射入地上,深入石中连影子都看不见。 地面出现了方圆超过三丈的蛛网裂纹。 可想而知这一箭有多强。 射在人身上不会有一点痛苦的就去见太奶了。 马将军的龙骑枪落空,在地上砸出一个深达三尺的深坑,其威力更在那一箭之上,见状没有追击,收枪而立。 孟禅哂笑,“是么?” 话音刚落,一直蜷缩在角落里胆战心惊的旁观这一场博弈的两个读书人,倏然动了,只见陈晚意悄无声息的从腰间抽出匕首,仅仅只是一步便出现在张清风背后。 匕首阴狠而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张清风脖子前。 只需轻轻一抹,便可送他去见太奶。 极其的快、准、狠。 事出突然,等张清风察觉到不对时,匕首已经堪堪触及他咽喉肌肤。 死定了! 但是—— 陈晚意倏然僵直。 一截细小的剑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额头上穿出,恰好穿透脑袋露出一寸长,确保一剑致命而不误伤张清风。 柳悦鹅手持细软长剑站在陈晚意背后,“山阴陈氏确实有个陈晚意,但在家中闭门读书,不过,我没骗你,我真的叫柳悦鹅,但不是河东柳氏的柳月娥。” 陈晚意瞬间气绝。 柳悦鹅抽剑,尸体缓缓倒地。 张清风回头,不满的嚷道:“哟,是小鹅儿啊,你再晚一点出手,你家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天下无敌的清风哥哥就要噶啦。” 柳悦鹅翻了个白眼。 越过张清风来到最前面,先看了一眼纪罡,面无表情的道:“陛下没有舍弃你,你依然是她最信任的屠刀。” 准确来说,异人司有六把屠刀。 纪罡也是! 纪罡愣住,旋即笑了。 他猜到柳悦鹅是谁了——剑房三剑之一。 陈晚意的死,孟禅虽然意外,但并不觉得会影响大局,局势仍然在掌控之中,叹道:“女帝陛下果然神机妙算。” 但是有什么用。 我反了! 你再神机妙算,前提是朝廷的大军能打进蜀中。 否则能奈我何? 柳悦鹅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又从书中拿出一封信,走向孟禅,“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这是陛下给世子殿下的信。” 马将军横枪拦在她身前,“先给本将军看看!” 世子殿下不擅武道。 若是被这女扮男装的女子近身暴起发难,凶多吉少。 柳悦鹅看也不看马将军,目光直视着孟禅,却对马将军说道:“你也配?” 陛下的信,说给谁看,就只能谁看。 马将军勃然大怒,“狂妄!” 龙骑枪横扫! 欲要将柳悦鹅砸成肉泥。 柳悦鹅却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动手的意思。 孟禅急忙喊道:“马将军!” 龙骑枪已经扫到柳悦鹅腰间,带起的疾风将她的衣衫吹动猎猎狂舞,但她眉头都不眨一下,只是淡定的看着孟禅。 马将军倏然收枪,点头,“有点意思。” 有胆识! 比张清风这把屠刀有意思多了。 孟禅盯着柳悦鹅手中的信看了许久,沉默了许久,才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了。” 不用看了。 柳悦鹅手中的信是一张白纸,上面不会写有任何东西,因为女帝想给自己说的话,太过骇人惊闻,她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 转身,下山,“走了!” 第20章 庙堂一壶酒,人间一场雪 纪罡 第20章庙堂一壶酒,人间一场雪 纪罡带着蜀世子孟禅去往白鹿山时,蜀王孟成在护卫的拱卫下,离开剑阁回锦官城,斜躺在他豪华的马车里,举着琉璃夜光杯品味着美酒。 旁边的侍女温柔的为他捏肩捶背。 蜀王的日子着实惬意。 他的人生也一直这么惬意,从十九岁世袭罔替后就肆意享受着人生。 但没想到老到老了,还是得搏命。 行至江油时,便有一只又一只的信鸽飞落,送来了一封又一封战报。 孟成端正坐姿,让侍女一一念来: “马步军副都都指挥使刘元已在锦官城被诛首,同谋造反者将领三十九人,尽数斩首,示众都门,马步军都指挥使关语敬上!” “绵州守备常盛已被枭首,同谋者将领七人,尽数斩首,示众营门!” “富顺参将路文辰、陈果、朱贵等被枭首,同谋造反者将领十一人,斩首示众营门!” “马步军副都指挥使赵匡意已在渝州被斩首,同谋者将领二十一人,斩首后示众朝天门,末将已重掌渝州城!” “石头城反将梁适及其党羽伏诛,城中粮草丰盈,可供大军三年之用。” “……” 每一封战报,都是血淋漓的人头。 孟成听完后默不作声,撩起车帘看了一眼外面的秀丽风光,女帝陛下真是瞧得起我这个蜀王,才短短三年就策反了这么多人。 儿子说,纪罡来蜀中并非为了白鹿书院的夫子。 自己信了。 儿子说,女帝要削藩蜀中,蜀王一脉要么被杀,要么移藩幽禁。 自己信了。 儿子说,唯有造反孟氏才有出路。 自己信了。 儿子说,蜀中有精兵数十万,坐拥蜀道天险,造反后能和临安朝堂分庭抗礼而两分天下,只需静待时机,便有一统天下的机会。 自己不信。 儿子没去过临安,没见过女帝。 自己去过,见过。 女帝如何登基称帝的,孟成心知肚明。 纵然儿子聪慧过人善于对弈之道,又有一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骁勇武将愿为驱使,比如鬼甲覆面手持龙骑枪的马将军,不仅个人战力冠绝蜀中诸军,其兵道推演竟然也不在蜀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关语之下,颇有名将之姿。 但以蜀中一地而博太安之巨,太难。 但又怎样呢? 反了最多是个死,不反虽然不会死,但被削藩、移藩幽禁后,和死有什么差别。 本王老了,享受了一辈子,又活不了几年。 倒是无所谓。 但子孙还年轻,本王自当为他们谋个自由。 侍女最后念道:“王府安好,世子小妾病故一人,府中丫鬟、奴仆、护卫病逝者有十七,世子妃胎情稳定,情绪稳定,拟于今日启程至雍城山中龙居寺养胎。” 孟成笑了,满脸慈爱。 那可是我乖孙啊! 想了许久,“拟本王命:马步军都指挥使关语坐镇渝州,另,石头城兵力羸弱,增兵五千为宜,援增弓弩一万、箭矢十万、桐油三千桶储备于石头城中。” 侍女立即挥毫泼墨。 孟成浅抿了一口美酒,闭上眼,禅儿、吾孙,我能为你们做的不多了,但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蜀中就还姓孟! 感触万般。 盛世太安,因为女帝的登基,终将迎来一场不可避的内乱! 自己饮酒之间,便决定了蜀中的未来。 临安朝堂的女帝在饮酒之间,也决定了天下的未来。 庙堂一壶酒,人间一场雪啊! …… …… 三千铁甲、三十余异人司缇骑,以及马将军拱卫着蜀世子孟禅下山,顺便带走了地上的尸首——不难看出蜀世子对白鹿书院的态度。 不论夫子是不是异人,白鹿书院都是蜀中的书院。 天穹雷云烟消云散。 锵的一声,张清风将绣春刀归鞘,说小鹅儿你若早点出来,我还和那鬼面龙骑枪打死打活个屁啊,差点见太奶去了。 说着想去拍柳悦鹅的肩头,被嫌恶的拍开。 “拿开!” 张清风吹胡子瞪眼睛,故作伤心欲绝状,“小鹅儿你变心了。” 柳悦鹅无语,却拿张清风无可奈何。 生死无虞了,又知晓自己并没有成为陛下的弃子,纪罡心情大好,忍不住问柳悦鹅,“陛下信中写了什么,怎么孟禅看都不看就直接退走了?” 柳悦鹅嗤笑了一声,也不理睬纪罡,手一扬,腰间细剑出鞘,但见寒光闪耀,那封信便化作了满天纸雨。 收剑,藏剑于腰间鞘中,自顾自的摘掉冠巾,一头黑色秀发如瀑布垂落,又熟练的在头顶盘髻,从地上捡了两根枯枝随意的别上。 一个五官如刀削的冰冷美人儿凭空出世。 因着男子儒衫,便有些英姿飒爽。 柳悦鹅这才白了一眼看得眼睛发直的赵汝鱼,“你不是道士么,不禁色?好看吗?娶回家天天看好不好?” 赵汝鱼本能的点头,发现柳悦鹅眼光要杀人,又急忙摇头。 将视线投向远山掩饰尴尬。 这么多年,除了程青梅,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女子,只是程青梅还小,眼前这个小姐姐可是熟透了的呐。 更有风姿。 纪罡见柳悦鹅不理他,也不介怀。 剑房之剑,本来就不听异人司的。 看向张清风。 张清风耸耸肩,“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这封信的存在,我都准备以命死战了,自然不知道小鹅儿带着信来了蜀中。” 夫子一直没说话,此刻想明白了一些事,忽然叹道:“好一个胆大妄为的女子!” 众人一脸不解。 女子? 是说柳悦鹅还是说……女帝? 夫子咳嗽一声,温声道:“信中其实什么都没写,从柳姑娘拿出书信那一刻,小顶峰的厮杀就不重要了,蜀中的所有事情都端上了桌面,已是一场板上钉钉的阳谋。” 赵汝鱼有些好奇,“所以孟禅就不杀咱们了?” 夫子点头,“这封信的出现,说明女帝预见了今日局势,用这封无字信告诉孟禅,蜀中尽管反,但你们几人对女帝还有用。” 赵汝鱼懂了,“女帝的意思,孟禅不赶尽杀绝,将来蜀中造反兵败,她也不会赶尽杀绝?” 夫子欣慰的笑,“孺子可教也!” 纪罡摇头反驳,“不可能。” 任何一个天子对造反都是零容忍,岂能留下隐患。 夫子笑而不语。 隐患? 孟禅造反失败,他的子女被迁居江南以罪人置身幽禁,哪来的隐患。 赵汝鱼还有一个疑惑,“但怎么就成了阳谋?” 第21章 我乘春风与剑同去 女帝逼反蜀中,图什么? 现在正是王朝盛世,蜀中叛乱并非好事,万一因此导致国力衰竭而山河动荡,北方的北凉铁骑趁机南下,后果不堪设想。 夫子看向纪罡,“纪指挥使应该猜出来了。” 纪罡点头,“驱狼吞虎。” 女帝章国已三年,朝局看似安稳实则暗涌潮动,各地藩王中那些势力强大的都在打小算盘,等待时机揭竿而起以正国本。 如今女帝逼反了蜀中,朝廷是不是要平叛? 平叛就需要出兵。 就可以正大光明的调遣藩王的兵力,此谓驱狼吞虎,平叛成功,解决蜀世子这个隐患,平叛失败,削弱藩王势力。 纵然藩王知道其中厉害也无可奈何。 所以这是阳谋。 从一开始,女帝就在为这场阳谋落子。 纪罡入蜀中,女帝之意是逼孟禅造反——其实也不是逼反,而是女帝算定了孟禅迟早会反,所以走这一步棋告诉孟禅,你该反了。 否则错过了时机,等她彻底平定朝局,蜀中再无造反的机会。 女帝敢于如此落子,自然有平叛的信心。 当然,孟禅敢反,也有信心。 看最后鹿死谁手。 赵汝鱼还是有些没太明白,旋即一想,我又不是朝堂重臣地方藩王,和权力博弈毫无关联,便也不太想去明白了。 看着张清风,“你们异人司还要杀夫子么?” 用的“你们”,摆明了不想动手。 本来就打不赢,何况对温文儒雅的夫子很有好感,教授书院学童读书时,比自己教授垂帘村的孩子们好了太多。 良师也。 张清风看向纪罡,他是异人司刀房供奉,表面上听从于纪罡调令。 纪罡暗暗恼怒,这小道士心里缺根弦。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没看明白么,杀夫子只是个幌子,告诉孟禅“你该反了”才是陛下的真正用意。 索性沉默。 柳悦鹅看了看天色,对夫子行了一礼,“陛下说,夫子仙人也!” 夫子回礼笑道:“她谬赞了。”又话里有话的道:“我知晓曾经也有这么一个女子,如你的陛下一般,成了天子。” 夫子知晓的女天子,自然是异人。 柳悦鹅认真的驳道:“陛下不是。” 夫子的笑意意味深长,“那倒是有些奇怪了,蜀世子孟禅名声并不好,纨绔世子而已,女帝是如何笃定他会反太安?” 孟禅,这个名字不能不让人产生联想。 何况还有个鬼甲覆面手持龙骑枪的马将军——身为异人,又愿为孟禅驱使,夫子知道有这么一员使用龙骑枪的猛将,蜀汉的五虎上将。 柳悦鹅无法回答。 这超出了她能知道的范围。 看了看天色,对纪罡和张清风道:“回临安了。” 蜀中没法呆了。 孟禅一反,女帝安插在蜀中的棋子,十之八九会被连根拔出,包括异人司蜀中分卫和各地的百户所,自己几人留在蜀中毫无意义。 纪罡迟疑了下,“孟禅会不会截杀我们?” 张清风笑道:“表面上不会。” 暗地里肯定会。 因为女帝的信,孟禅综合考量后没有赶尽杀绝,但柳悦鹅、张清风和纪罡等人能否平安回到临安,这就和孟禅没关系了。 张清风看向赵汝鱼,“我和小鹅儿要保护纪指挥使回临安,一个他就够累赘了,你的剑术虽然不错,但遇到马将军又或者是白鹿山巅用箭的人,难逃一死,孟禅应该不会动白鹿书院,要不……你跟着夫子读书,待局势稳定了,再去临安找昭宁小郡主她们?” 纪罡:“……” 你这话好几把伤人。 赵汝鱼看向夫子。 夫子微微颔首,笑道:“可以。” 正合心意。 他喜欢这个小道士,才刚入世,心性还没被世俗污染,对所有事情的善恶认定,都有他自己秉持的内心初衷,彷如一块璞玉。 但心思单纯了些,容易被人利用。 赵汝鱼便对张清风道:“劳烦带信给程青梅,让她不用担心我。” 柳悦鹅颇有些不耐,“走了!” 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 夫子却轻声说道:“三位回到临安,告诉你们的陛下,待明年春暖花开时,局势初定之后,我会去临安和她谈谈。” 负手看远山,声音不大却如惊雷,“我乘春风与剑同去。” 柳悦鹅三人脸色大变。 张清风苦笑着说道:“夫子,不至于。” 夫子笑如春风,“子曰,来而不往非礼。” 女帝试着杀了一下自己。 那自己试着和她讲一番道理。 倒不是夫子狭隘小气,他只是觉得,虽然太安天下因为异人而秩序混乱了些,但异人也不尽是该死之人。 连他这等隐世白鹿山的人,女帝都不放心,不知还有多少这般与世无争的异人,无辜的死于异人司屠刀下。 夫子想和女帝讲讲道理。 如果道理讲不通,他也略懂一些剑术,总归得让女帝知晓,天下异人不是尽可欺。 不是所有异人都该杀。 祸国殃民者,可杀。 但也有很多异人,有资格好好的欣赏太安的盛世风景。 柳悦鹅冷哼一声。 显然不服。 不就是个读书人异人么,让你来得了临安,回不了白鹿山! 待三人下山后,夫子看着赵汝鱼,笑道:“你的剑术师承何人,观你体内气息运转乃是道家心法,但十步必杀的剑术,却出自一位青史留名的刺客。” 赵汝鱼想了想,“恩师确实是位道家神仙,是她教我剑道、道家经礼和医理,但我并不知道她尊号、名讳。” 夫子:“她?” 对不上。 但女冠为何会刺客的剑术? 关键是赵汝鱼并非异人,那么他十步必杀的剑术来自何处? 赵汝鱼想了想,张清风看夫子是一朵青莲,夫子绝非凡俗,又是读书人,定然见多识广。 也许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 于是坦诚道:“恩师教的剑道,只是简单的从上往下劈剑,对战之时的剑术,只是遵从内心而已,大概是我体内也有异人的缘故?” 沉默了一刹,“我被雷劈过几次,也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被劈。” 这是他的悬颅之剑。 不是怕死。 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只是不想小青梅伤心。 只是我还没看尽这个天下的繁华。 第22章 三国 蜀王反了,没称帝。 一夜之间,将异人司蜀中分卫全部挑了——除雍城百户所死战不降尽数殉国外,其余的百户所全部改换门庭,成了蜀中巡检司百户所。 配合当地官府负责治安巡查,主要职责是调查异人。 但不侦缉。 蜀王父子对异人的态度很温和。 只要你不犯事,爱干嘛干嘛。 蜀军爆发了几场战事,但来得快去得快,忠诚太安的人在孟禅去白鹿山当日,被蜀王孟成用雷霆手段清除殆尽。 将领加上士卒,共殉国六千余人。 后面的战事零零星星,无法扭转大局。 随后,蜀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关语亲率大军坐镇渝州,切断通过三峡进出蜀中的道路,又重兵驻防石头城,打造天堑防线上的钉子。 同时,鬼甲覆面手持龙骑枪的马将军率兵驻守剑阁,扼制金牛古道。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又派出心腹武将扼守邛都,截断链接滇蜀的蜀身毒道:这是外界进出蜀中的第三条道路,也是最后一条。 至此,蜀中和太安全盘脱钩。 蜀中的姿态也很清晰:先守! 蜀王父子对局势看得很透彻,当下乃是王朝盛世,蜀中并没有进击扩张的机会,只能先守,确保自身有发展的时间和空间。 在固守中等待时机。 因为蜀中目前的状况不需要暴兵,所以蜀王并没有大肆征兵,反而推行了数道减免赋税的仁政,以稳固民心确保没有内忧。 同时加筑城墙,广积粮草、兵马于重镇之中。 总结下来九个字: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 朝野沸然。 蜀中一反,朝堂的那些老狐狸中枢重臣就看出了女帝的意图:那么巧,纪罡去了蜀中,孟成和孟禅父子就反了? 不管是被纪罡逼反,还是女帝和蜀中达成了什么默契,这事肯定是女帝故意为之。 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平叛。 至于让谁去平叛,就要看太安朝堂的政治博弈了。 就蜀中那天险,不管谁去平叛,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 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赢了惨胜,必然元气大伤,在朝堂上再无话语权;输了,就等着被女帝问罪吧,依然是全盘皆输的局面。 所以枢相公秦绘和手握重兵的藩王都在推诿。 蜀中造反和女帝脱不了干系,那平叛就该由女帝的嫡系兵力去——能以皇后之姿登基,自然掌控了绝对的兵力。 这也是女帝能登基的真正原因。 谁能想到,英宗在世的时候因为常年卧床,让当时还只是皇后的女帝帮忙垂帘代政,而她竟然通过此举悄无声息的笼络了太安几大武将集团。 英宗驾崩时,太安的武将集团,除了藩王和岳家王爷的镇北军,已经全部效忠于女帝了。 赵王不服,兵败身亡。 坟头的草已经三尺高。 宁王不服,造反那夜,他和赵王兵分两路,赵王率军突进,他则独自一人持枪闯入临安城,欲要擒贼擒王,却功亏一篑。 嗯…… 毫无疑问,宁王是个异人,那一夜天穹惊雷不断,但他手持银枪杀入临安,竟然在长安大街上杀了个七进七出。 可惜,还是被一位女子剑客拦在了东华门外。 宁王遂杀出临安,至今人间蒸发。 也许已经死在了惊雷下。 那一夜不仅临安城内血流成河,两大藩王的藩地也是一样,他们的护卫兵力揭竿而起,共计十三万余人,欲要诛妖后、还权皇室。 然而女帝早有准备,十三万人被女帝的嫡系兵力包围,不到十日就全军溃败。 亲率大军的赵王力战而亡。 其实英宗驾崩后,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就是赵王,显然宁王也是这般认为,所以他孤军深入欲要擒贼擒王,而让赵王统帅大军。 可惜,他俩输了。 或者说,他俩和英宗一起输了。 如今蜀中造反,地方藩王兵力最多的也就魏、楚、韩三王,藩王护卫各有五万——是太安藩王护卫兵力的上限。 加起来有十五万人,看起来很多,但要去蜀中平叛,明显有点兵力不足,那可是坐拥天险的蜀中,不是开阔的中原。 这么点人,怎么平叛? 当然是女帝你自己派人去。 等女帝的嫡系兵力和蜀军两败俱伤后,就是藩王的机会! 而且蜀中反是反了,却没有出兵扩张,所以魏楚韩三王和枢密使秦绘一点也不急,只是让蜀中周边兵力尽心布防,严密监控蜀军动向。 朝堂上开始了漫长的扯皮。 魏、楚、韩三王用各种理由推脱女帝的宣召,甚至直接抗旨。 这个时候,谁去临安谁傻逼。 去了,女帝就会逼迫你出动藩王护卫兵力去平叛。 不去,抗旨她也拿你没办法。 藩王不去平叛,太安军事第一人枢相公秦绘也一样,虽然他掌控天下兵马,但内有强势女帝,外有盘踞顺天府掌控镇北军的岳家王爷。 他这个枢相公就是个摆设。 朝野谁不知道,枢相公秦绘其实就是岳家王爷在京畿的话事人。 说难听点,秦绘就是岳家王爷的一条狗。 是女帝登基后,被镇北军武将集团强推到枢密院来恶心女帝的。 所以秦绘也在打太极。 他比谁都清楚:如果岳家王爷真抽调镇北军去蜀中平叛,就算北凉铁骑没有趁机南下,可镇北军在蜀中元气大伤,女帝下一步开刀的就是他和岳家王爷了。 所以镇北军除了北凉铁骑南下,不会参与任何一场战事。 但藩王和秦绘还是低估了女帝的魄力和谋划——从计划让蜀中造反开始,女帝就算到了藩王和秦绘的反应。 一切都在她算计和掌控之中,她也不急。 继续等。 三方势力在各自党羽的拥护下,在朝堂上斗了个不亦乐乎。 看起来会没完没了。 如果这么持续下去一直没个结果,蜀中被凉在一旁,也许真要重复历史上的蜀中叛乱:和正统朝堂分庭抗礼数十上百年。 这个局面,藩王无所谓,枢相公秦绘也无所谓。 但女帝显然不接受这个局面。 她敢于如此布局,自然有把握,在经历长达三月的扯皮后,终于到了仁宗陛下的忌日:太安藩王不得不来临安城外的穆陵祭拜。 第23章 韩王好人妻 太安的藩王很多。 大大小小十余位,真正有实力魏、楚、韩三王,各自的护卫兵力达到五万之巨,而这只是明面上,暗地里有多少兵力,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魏、楚、韩三王都是英宗的亲生兄弟。 即仁宗亲儿子。 仁宗忌日,他们不敢不来临安的穆陵祭拜,虽然可以用苦肉计,半路安排个刺客啥的正儿八经的受个伤,然后借口不去穆陵。 但他们不敢。 因为安排的事情始终存在着不可测的风险,一旦在这件事上被女帝抓住把柄,失去的是立场正义,同时也失去了人心。 后果他们承担不起。 须知太安天下的儒家以忠孝为先,失了孝道,百姓谁还支持你? 垂拱殿。 女帝端放下笔毫,轻轻揉着太阳穴。 站在一旁老神在在的内侍左都知盛春庭倏然睁开眼,上前几步,弯腰柔声道:“陛下,自大朝会后你就没休息,让宫女给你按摩经穴缓缓,老奴去请上官内司来代为执笔?” 女帝摇摇头,“不用,她也忙。” 内司上官琬绾是陪伴女她一起长大的侍女,身为宫中女官之首,上官琬绾和内侍左都知盛春庭一起负责宫中所有事宜。 轻轻拍了拍桌子上一堆的章折,“何况已经处理完了。” 并不累。 这些章折批复起来简单。 她很喜欢也很享受这种执笔章江山的快意。 盛春庭对门口的小黄门喊道:“将陛下批复了的劄子送返中书省。” 待小黄门抱走章折后,女帝望着窗外庭院,眉头微微蹙起,“按照谍报所说,魏王、楚王明日抵达临安,他们大抵是直接去皇陵,祭拜了父皇就会迅速离开。” 盛春庭道:“应该是如此了,他们怕被截留在京畿。” 女帝哂笑,“心里有鬼,自然惧怕。” 盛春庭又道:“不过韩王倒是直奔临安而来,似乎打算先拜见陛下,明日再去祭拜仁宗陛下,看着时辰,应该入城了。” 女帝沉默了一阵,“韩王啊……” 宁、赵二王之乱中,韩王是唯一支持的藩王,只是他的兵力刚走出藩地,赵王就已兵败,韩王又乖乖的率兵回去了。 自己当时并没有追究。 反倒是魏、楚二王在宁、赵之乱中没有动作。 “你去宫门候着韩王罢。” 盛春庭行礼,“老奴告退。” 女帝陷入沉思。 韩王没有等待魏、楚二王,他直奔临安来见驾,不怕有来无回么? 小半个时辰后,盛春庭陪着一位而立之年的中年人来到垂拱殿,入内行礼后,女帝挥挥手,“赐座、奉茶。” 韩王姜煊赫身材粗壮矮小,面相阴沉,尤其一双死鱼眼,让人看着就心里直生寒碜,落座之后,端起盛春庭奉上的温茶猛饮几口,放下茶盏笑道:“臣弟失礼了。” 笑起来,那双死鱼眼更显阴狠。 女帝闻言笑而不语。 姜煊赫深呼吸一口气,“臣弟愿为陛下之平蜀前驱。” 女帝愣住。 有点没反应过来。 这么直接? 而且表态愿意出兵平叛,让朕好生的没有成就感。 旋即一想,当初宁、赵二王叛乱之前根本没找他,只是起兵前给所有的藩王写了封信,让他们派兵支援。 魏、楚二王动也没动,韩王收到信后却二话不说就率大军开拨。 可见其并无多少城府。 好奇的道:“先前你不是百般推辞么?” 姜煊赫一脸愧疚,“是臣弟愚钝,听信了谗言,请陛下责罚!” 女帝恍然,估摸着是魏、楚二王给他写了信,让他不要听旨,只是如今为何又愿意去平叛了,遂问出心中疑惑。 姜煊赫沉默了一阵,“臣弟以为,天下为大。” 这明显是敷衍。 女帝当然不信,但也没抓住不放,缓缓的道:“韩王心怀家国,朕甚慰之,然平叛蜀中之事,你的护卫兵力不能动,要扼守河南要地支援北方防线,谨防北凉铁骑趁机南下。” 平叛蜀中,藩王之兵只能用魏、楚二地。 或者折中,将三位藩王的护卫兵力抽调去北方填补镇北军的缺口,从忠诚于岳家王爷的镇北军抽调十五万去蜀中平叛。 但此事很难。 想从镇北军抽调十五万大军,必须顺天府的岳家王爷点头才行——枢密院行文也不管用,何况秦绘还是岳家王爷的傀儡。 姜煊赫沉默了一阵,“两位王兄怕是不会出兵。” 女帝起身到后面的书架上拿出一封信,又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名册,让盛春庭递给姜煊赫,“韩王明日祭拜父皇时,可交给魏、楚二王。” 姜煊赫接过,颇有些不信,“就凭它们能让二位王兄出兵平叛?” 女帝笑而不语。 姜煊赫懂了,不该问的别问,于是起身行礼,“那臣弟先行告退。” 女帝罢罢手。 待姜煊赫离开,盛春庭欲言又止,女帝阴沉着脸,刻意的拉了拉衣衫,宛若明月的眸子里杀意隐隐,“朕知道!” 方才起身拿信时,姜煊赫一直盯着自己看。 眼神如刀一样剜人。 他以为朕背过身看不见就不知道? 有种东西叫直觉! 那一刻,女帝只觉得浑身哪哪都不自在。 想起这位韩王“好人妻”的口碑,忍不住不屑的哂笑。 你也配! 你也敢? 殿前僭越直视天子且目光亵渎,就这一项罪名,姜煊赫就得掉脑袋。 而他今天的表态,分明知晓朕要提防北凉和顺天府的岳家王爷,不敢动用他的护卫兵力,所以只是摆个姿态,降低自己对他的警惕而已。 想多了。 魏、楚、韩三王,朕一个都不放心! 只是从汉王过往的事迹来看,他没有这个谋略和城府,要么是以前在藏拙,要么是成为了异人,又或者是幕僚之中出了大才! 迟早也要收拾了他! “去钦天监。” 当无还有一件头疼的事情。 根据异人司上传的谍报,柳悦鹅、张清风和纪罡三人翻山越岭躲避追杀,翻秦岭去到陕西后,如今正一路南下。 纪罡写的信已经先一步送递临安。 信中说,夫子春暖花开时,会乘春风与剑同来临安。 好一个夫子。 好一个乘春风与剑同来! 他想和朕谈谈? 可以谈。 若是谈不好,他要出剑? 临安城中,谁可挡夫子? 第24章英宗的白月光 钦天监伞阁二楼,弥漫着腐朽的臭味。 老监正依然坐在“人间池”旁边的太师椅上闭目假寐,仿佛永远也睡不醒,就如一只躲在暗影里打瞌睡的老猫。 女帝登楼后站在人间池旁边,俯视满池游鱼,说蜀中青城山的道士玄贞用一百零八杆令旗布下可屏蔽异人气息的大阵,阻断了惊雷。 老监正睁眼,声音枯涩仿如千年的木门吱呀,“玄贞?” 女帝看向他,“认识?” 老监正浑浊的眼里闪过岁月的缅怀,“不知道多少年前了,青城凌虚道友来龙虎山问道于我,跟随在他身边的徒孙道号玄贞,那时候也就十一二岁罢,我观之颇有慧根,如今已是道家仙人了么。” 女帝眉头挑了挑,“玄贞已是花甲、耄耋之年。” 昔年的小道童已是道家仙人。 那你呢? 老监正干枯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不打算接话。 女帝只得作罢。 连英宗都不知道老监正的年岁,只说自打他记事以来,老监正就在钦天监,还半真半假的说老监正开国之后就守在钦天监了。 女帝不信。 因为太安开国已有两百余年! 人怎么可能活那么久。 道:“既然孟禅能以道家高人屏蔽异人气息隔绝惊雷,异人司是否也可以依样画葫芦?朕打算请龙虎山的天师来临安,又或是茅山、武当的道家高人创建类似阵法。” 老监正摇头,“道循其道,无以触照。” 独家道法有心法窍门。 仿照不了。 女帝只得作罢,看着人间池中一条青色小鱼躲在青莲下吐着泡泡,“那朵青莲隐世于白鹿山,是位诗酒剑三绝的人间谪仙人。” 老监正微微点头,“我知晓,春暖花开时,青莲南来。” 女帝微微蹙眉。 老监正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江河虽宽,自有海纳。” 女帝释然,不是不死不休的就好。 宁王一杆银枪能在长安街上七进七出,差一点杀入大内皇宫,如今夫子乘春风与剑同来,只怕更甚于当年宁王。 老监正又缓缓的道:“陛下是担心被人坐收渔翁之利?” 夫子不可怕。 读书人而已,讲道理。 女帝担心的是顺天府那位异姓王,如今又得加上蜀中孟禅——孟禅原本不足为惧,只是青城玄贞的出现,让蜀中臣服于孟禅的异人没了约束。 这就很可怕了。 一群没有惊雷约束的异人,如果其中有夫子那般的人物,临安便不是绝对的安全。 女帝嗯了声。 老监正哈哈一笑,“无碍。” 女帝也笑了。 就等老监正这句话,意味着玄贞就算来到临安,也只能铩羽而归。 “北凉和顺天府的蛟蛇,没有异动?” 老监正没回答。 因为无需回答。 两条蛟蛇依然盘卧在顺天府和北凉王帐所在,并没有因为蜀中孟禅的造反而有动作,显然他们知道这并不是他们的机会。 …… …… 穆陵,仁宗寝陵。 当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的魏王和病恹恹的楚王到来时,韩王姜煊赫已经等候多时,笑着行礼后道:“两位王兄,她有书信和名录让臣弟转交。” 魏王讶然,“老六你去了临安城里?” 胆子够大! 楚王咳嗽了好几声,才有气无力的道:“老六当然不惧怕,那女人还需要他来提防北方,万一岳家王爷有异心,老六还能挡一阵,为临安争取战略时间和空间。” 姜煊赫将书信递给魏王,“所以平叛蜀中真的只能依靠两位王兄了。” 魏王愣了下,阴沉着脸,“我什么时候同意去平叛了?” 姜煊赫叹道:“王兄看过书信和名录再说。” 魏王低头细看,脸色渐渐凝重。 看完递给楚王。 楚王看了后,讶然失声,“是谁给秦绘的胆子,顺天府的狗绳已经牵不住他了么,还是说,岳家王爷要放狗咬人了?!” 书信是的内容不全,缺漏了大段大段的字句,应该是收信的人在读信的时候,被旁边人看见了些许内容。 但事实很清楚。 魏王心思电转,想到了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北凉王帐的离间计,以此促使临安和顺天府决裂,进而为北凉铁骑南下创造机会?” 楚王摇头,“她会看不出来?” 不是离间计。 魏王更不解了,“既然她掌握了这等证据,为何不对秦绘下手,又为何偏要选在这个时候逼反蜀世子孟禅?” 楚王冷笑,“她就是想利用这个关系,来逼迫咱们和蜀中你死我活!” 姜煊赫弱弱的道:“两位王兄,为今之计,怕是只有出兵平叛了,毕竟秦绘和岳家王爷,威胁更大于蜀中啊。” 蜀中叛乱,最多就是和太安分庭抗礼。 但若是压不住岳家王爷,搞不好天下就要改姓岳。 虽然现在是那女人章国,但她毕竟是老大的媳妇,退一万步,大家确实没法将她赶出垂拱殿,但她没有子女,以后也不可能有子女。 等她百年之后,江山还是要回到姜氏皇室。 怎么也比岳家王爷南下更符合姜氏皇室的利益。 魏王颇有些惊艳的叹了口气,“原来她在这里等着我们,就说嘛,我们违了数次圣旨,她竟然没有动怒,感情一切尽在她掌控之中。” 韩王叹了口气,“为之奈何!” 只能平叛了。 楚王却哂笑道:“出兵肯定是要出的,但渝州门户石头城不好拿啊,何况坐镇渝州的蜀中名将关语,是连岳家王爷都赞不绝口的绝世名将,咱们尽力而为便可。” 魏王眼睛亮了,“没错,尽力而为。” 反正蜀中最多和太安分庭抗礼,自己两兄弟过去平叛,做做样子就可以了,没必要拼死拼活,坐等局势变化。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女帝和岳家王爷之间必有一战。 到时候两兄弟可以放弃蜀中,调转兵锋收拾惨胜的那一个,再有韩王等其他藩王的配合,姜氏皇室就能重掌江山。 楚王在内侍搀扶下走向穆陵,“先祭拜父皇罢。”走了几步,看着距离穆陵不过几里路的定陵,“来都来了,给老大也上炷香?” 魏王脸一沉,“他不配!” 老大身为太安天子,生不出儿子就要认命,却一直心怀侥幸,自己在女帝还没成为皇后时就上书,让老大从宗室中过继一个当储君,他反而敲打了自己一顿。 现在好了,江山成他老婆的了。 他就不配为兄长! 韩王一脸不屑,“兄长终究还是更偏爱他的白月光。” 女帝就是他的白月光。 第25章 美人图,老猫吃鱼 符祥三年底,因蜀中叛乱而致帝道不吉,朝廷布告天下,改元真定。 真定元年春节后,太安最强的魏、楚二王奉女帝旨意,各率精兵五万平叛蜀中,魏王欲从汉中过金牛古道入蜀中,楚王则率军直奔渝州。 不过两位藩王也不甘心吃闷亏。 大军还没开拔,就伸手向朝廷要后勤保障和兵员补充。 女帝哪会同意。 本来就是为了消耗魏王和楚王,朝廷若是给他们后勤保障和补充兵员,此事岂不是成了过家家,所以找了个正大光明的借口拒绝了。 又暗示魏王和楚王,不是还有支持你们的门阀世家么。 找他们要啊。 魏王和楚王在军中就差没骂娘了。 不过两位藩王拎得清轻重,死道友不死贫道,与其把自己耗干,不如找那些门阀世家更划算,反正他们底蕴深厚,这点开销撑得起。 女帝这一番操作下来,魏王和楚王出兵,几个立场不正的门阀世家也被牵扯了进去,不仅要出钱粮,族中的一些优秀子弟也被两大藩王征入军中。 或领兵,或参谋。 轰轰烈烈的“真定伐蜀”就这么拉开了序幕。 镇北军没动。 有点想法的北凉王帐频繁出兵试探。 真定元年,蜀中拟赴临安参加春闱的士子被拦停。 锦官城自办春闱,拟定朝堂。 此举让蜀中的士子心生不满。 现在蜀中未来不确定,你让我们强留在蜀中小朝廷,说好听点是小朝廷,说难听点是伪朝,万一兵败了,我们是不是也要一起被问斩? 临安朝廷却很大度。 发文天下,若有蜀中士子至临安参加春闱,极尽优待,绝不会因为蜀中叛乱,而对蜀中的士子们有任何的浅薄。 一时间不少读书人扮作商贾或是贩夫走卒逃离蜀中。 也有人索性放弃春闱。 真定元年,临安一位混迹江湖大半生的游侠儿,自号江湖百晓生,根据当今天下的武道变故,欲定武道境界,被朝廷叫停。 百晓生不甘心,遂作美人图和青云榜。 美人图中列尽天下美女。 分芳华录和豆蔻录。 芳华录上,悬名第二的是岳家王爷的王妃,悬名第三的是蜀世子的世子妃。 没有第一。 因为不敢。 天下无人不知,曾经母仪天下如今章国的女帝,才是太安天下无可争辩的第一美人,是聚三千钟灵毓秀于一身的凡尘仙子。 豆蔻录上,悬名第一的是陈郡谢氏的谢道蕴。 去年赐封昭宁郡主的程青梅第二。 青云榜上,原本拟定今年参加春闱,因为家国大势变化而放弃科举的蜀中眉山苏幕遮众望所归,位列第一。 当然,百晓生的美人图和青云榜未经官府章印。 只是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其实百晓生还制作了一个异人志,册描天下异人,其名录之全、资料之细,连异人司指挥使纪罡都震惊莫名。 几乎赶上异人司“茧房”档案册了。 所以百晓生被请去异人司喝茶,虽然他自己全身而退,但异人志便胎死腹中,根据百晓生醉后说漏嘴的话推断,此事惊动了女帝。 女帝的意思,为天下安而不发行。 百晓生的异人志一旦广泛流传,悬名其上的那些人会成为众矢之的,就算其中有人愿意效忠太安朝堂也不敢了。 何况这个异人志还牵扯到了朝堂重臣。 更不可能让它现世。 …… …… 上元节,临安满城辉煌,钦天监依然冷清如故。 坐在太师椅上假寐的老监正忽然睁开眼,痛苦的呻吟一声,浑身颤栗不止,干枯的肌肤出现密密麻麻的皲裂。 仿佛随时都会爆碎成一堆枯朽肉渣。 腐朽的味道越发浓郁。 一条黑色老猫的虚影倏然间从老监正的身体里走出来,庞大如虎,纵身一跃扑进人间池的江南地区,抓住一条半尺长的游鱼,几口吞入腹中。 老监正脸上涌起一抹潮红,长吁了口气。 浑身肌肤上的皲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干枯的血肉恢复了些许生机。 人间池中,吞食了一尾游鱼的老猫并不满足,虎视眈眈的巡视水中游鱼,最后目光死死的盯着青莲下的青色小鱼,舔了舔爪子,蠢蠢欲动。 青莲倏然晃了晃。 碧绿之意越发璀璨,甚至刺眼,恍若剑意。 人间池的武当山位置,更是无风起浪,一片水浪涌动翻滚,隐约可见剑之雏形,道韵流转,随时破水而出。 老猫有所忌惮,终究没去扑杀青色小鱼。 逐渐消弭。 老监正继续闭目假寐。 …… …… 苏州。 一位年轻士子撑着油纸伞走在江南烟雨中,过拱桥时候,旁边路过的商贾脚下倏然一滑,趔趄间本能的寻找攀附之物。 恰好抓住路过游侠儿的腰间长剑。 恰好拔了出来。 又恰好掠过了士子的咽喉。 鲜血咕咕。 士子捂着脖子,满脸痛苦却发不出丝毫声音,跪地挣扎了没多久便一命呜呼。 商贾和游侠儿吓得脸色惨白。 官府的人很快到来。 捕头蹲在地上查验尸首时愣了一下,“这不是李家六郎么,上个月差点病死,没想到终究还是没能逃过阎王催命。” 蹲旁边的捕快神秘兮兮的道:“听给他诊治的郎中说,李家六郎当时都没有脉动了,结果家里人给他准备后事的时候,又活过来了,邪门的很。” 另一名盘问了商贾和游侠儿的捕快过来,“头儿,问了当事人和众多目击者,口供一致,确实是意外,这就是阎王催命啊,躲不过的。” 捕头讶然,“这么巧合的意外?” 当捕头十多年了,闻所未闻。 李家六郎这死法……难道真是阎王催命?! …… …… 蜀中白鹿山,正在练剑的赵汝鱼猛然一阵心慌,手脚冰凉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恰似之前被陈皮用手弩偷袭的感觉。 茫然的抬头看着天空,他感觉此刻天空上有人在盯着自己。 却什么也没发现。 房间里看书的夫子抬头,“嗯?” 一旁的长剑轻颤,剑吟不止。 起身,对院外练剑的赵汝鱼喊道:“汝鱼,明日去临安。” 和女帝讲讲道理。 和钦天监的老猫说说剑。 武当山,一位浑身宛若玉石般晶莹的女冠坐在青松上,没再理睬真武大殿广场上的那群垂垂老矣的牛鼻子道士,扭头看向临安方向,嗤笑一声,“老猫敢嘴馋,讨打么?” 就算你九条命,也打得死! 26章夫子出蜀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傲立舟头,白帝城在身后遥遥远去。 “夫子,你不是说春暖花开时,乘春风与剑同去临安么。” “嗯。” “我们现在乘的一叶扁舟,春风呢?” 夫子理直气壮,“我说过乘春风与剑同去临安,就一定要乘春风了?我还可以沐夏日与剑同去临安,踏秋风与剑同去临安,披冬雪与剑同去临安。” 赵汝鱼:“……” 这很不读书人。 夫子屈指轻叩他额角,声如松风过涧,“莫教枷锁困了心,这人间万象恰似流水行云——何拘形迹,但随本心。” 我本狂狷之徒! 快意不羁,岂能因片语自缚手脚。 赵汝鱼瞳中映着疑惑,似懂非懂。 夫子拂袖叹道:“你自小父母双亡,在垂帘村时随女冠读书,所行诸事皆循规矩,性格使然,不知人间万象之真,不知我象是本。” 赵汝鱼嗯嗯点头,一副受益良多的好学生模样,“夫子金玉良言。” 夫人讶然,“你竟然懂了?” 赵汝裂嘴一笑,“不懂。” 又道:“不过我知道做事不能呆板了。” 夫子:“……” 所以你就敢在我面前肆无忌惮? 白帝城头,蜀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关语对旁边的孟禅道:“不过是一介读书人去临安罢了,世子何至于如此重视,亲自从锦官城来到渝州,须得谨防楚王的刺客。” 又道:“如今正值战事对峙的关键时刻,魏、楚二王大军虎视眈眈,蜀世子让马将军携青城玄贞道长一起去蜀中,是不是不太稳妥。” 剑门关那边需要马将军的驻防。 千万不要小看魏王和楚王,连女帝都要处心积虑的对付他俩,显然不是草包,麾下定然也有猛将,搞不好也有异人。 孟禅笑道:“这里是蜀中。” 楚王的刺客? 确实有。 但根本不用操心,如今的局势下,所有势力都没被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魏楚二王不会和蜀中生死相搏。 临安也不会。 都想坐收渔翁之利! 渝州和剑阁的剑门关,暂时不会有惨烈战事。 看着长江上一叶孤舟远去,关语语气中多有不屑,“读书人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乘春风与剑同去临安,实际上不过尔尔。” 还真以为夫子是乘着一阵春风到临安上空,然后一剑挥落。 结果就这。 孟禅笑了笑,“关指挥使,有没有可能夫子有这个能力,但他是为了让赵汝鱼见识一下人间繁华和生老病死?” 锦衣卫指挥使纪罡对夫子尊崇有加。 说他是人间的谪仙人,诗酒剑三绝。 以如今天下的变化,连马将军都可以做到从剑阁到锦官城朝发夕至,那么夫子乘春风一日千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根据剑阁的谍报,夫子很喜欢赵汝鱼。 教他读书、练剑。 已是师生。 可赵汝鱼从垂帘村走出来的山里小孩,就这么一下子从白鹿山到了临安,又要成为长宁郡主的乘龙快婿,今后少不了要掺和进权势之争中去。 不游历天下而直接去临安,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关语不信的摇了摇头。 打架是我们武人的事情,就不信夫子一个读书人能撼动临安。 那可是临安。 是一个大一统王朝的京畿! 孟禅继续道:“夫子出蜀的事很快会传遍天下,天下的目光都将聚在临安,关指挥使可以让麾下儿郎稍微放松一下了。” 夫子执剑入临安,女帝会不会和他讲道理? 不会! 如果女帝是个讲道理的人,她也成不了章国的女帝! 夫子会如何应对? 大概率就是用剑来讲了。 到时候异人司刀房的五把屠刀、剑房的三把剑,以及一些如今还不被人所知晓的高手,都会在女帝授意下拦夫子入宫。 注定会有一场大战。 这是机会! 彼时皇城防御空虚,自己派去的人、魏王的人、楚王的人,甚至有可能连岳家王爷也会派出高手,趁机杀一下女帝。 杀得了最好,杀不了也没什么损失。 想到这孟禅长舒了口气。 眼里满是桀骜。 不知道为何,女帝认定自己迟早会反,但她为了削弱魏、楚二王,竟然给自己反太安的机会,难道她以为蜀中必败么? 那也太小看蜀中了。 我会让她后悔! 回头看着白帝城,眼里涌起复杂的神情,当年就是在这里啊。 可惜,那个人不在。 要不然……蜀中必然在太安天下造就一番新气象,现在仅靠自己,无论是权谋、治政,又或者是领军、后勤管理,都有些吃力。 夫子出蜀,天下侧目。 原本在打酱油摸鱼的楚王和魏王一看,这还平叛什么蜀中。 机会来了。 两位太安藩王权衡之后,觉得可以试着杀一下女帝,若是她死了,甭管临安那边怎么变化,登基的必然只能是姜氏皇室。 到时候两兄弟回京勤王,可以大权在握。 何况他俩也不是非得守在大军中。 可以提前抵达临安附近,女帝一死,马上率领精锐兵力进入临安城,到时候大家好好商量,看这江山是魏王还是楚王来坐。 所以魏王和楚王也派出高手,打算趁浑水摸鱼。 至于顺天府那边…… 镇北军把顺天府防御得滴水不漏,纵然是异人司也无法捕捉到丝毫风吹草动,更不可能知道岳家王爷有没有趁火打劫的意图了。 不过有些事,镇北军也防不住。 比如…… 因为北凉铁骑在九边长城外虎视眈眈,岳家王爷不得不提防,所以近些时日冷落了岳王妃,导致这位王妃离家出走了! 至于去了哪里…… 镇北军没找到,太安潜伏在顺天府的谍子也没找到。 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随着纪罡将一封夫子出蜀后的行程谍报送递垂拱殿案头,临安各部门在女帝旨意下迅速行动起来,就连钦天监的老监正也不再蛰伏。 他从伞阁二楼来到了一楼。 偌大的伞阁一楼只有一颗恍若浑天仪的圆球,在其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各自盘卧着一条金龙,张牙舞爪,怒目狰狞。 嘉和十年,宁王在长安街杀了个七进七出后,女帝大受触动。 我太安京畿岂能容忍异人如入无人之境。 于是便有了这颗四龙盘珠。 第27章 人才济济的枢密院 春末。 今日按例大朝会,不过朝堂重臣们云集大庆殿前的小殿等候时,内侍左都知盛春庭遣了一个小黄门到来,说今日罢朝。 没说原因。 换在以往,那些个性格刚正的臣子们,怕是要吵闹起来,甚至跑去垂拱殿当面质问女帝,也不是没发生过。 无缘无故你罢什么朝? 不治理国家了么! 不过今日,哪怕性格最刚烈的礼部尚书魏峥,也没吱声,回他的礼部去了。 不用想,出蜀的夫子今日到临安了。 太安的文臣们都憋着一口气,他们倒想看看,区区一个没有功名没有官职的读书人,凭什么和女帝讲道理。 须知我太安礼部尚书魏峥用一身青血染红了大庆殿的地毯,也没能让女帝改变心意。 符祥元年,女帝削藩蜀中。 朝堂哗然。 当时还只是礼部侍郎的魏峥认为此举不妥,可能会逼反蜀中,同时让其他藩王同仇敌忾随蜀中一起造反,是以在大朝会上劝谏。 女帝不听,性情刚烈的魏峥竟当堂怒斥女帝昏庸无能。 然而女帝竟然没有问罪。 只是默默的听着。 魏峥说到情绪不能自已时,竟然一头撞向立柱,说国有此君,亡之不远矣,我等老臣,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撞了个头破血流。 女帝依然云淡风轻的说了句宣御医给谢侍郎治疗。 结果第二日,原礼部尚书在垂拱殿面圣失仪被贬,后来据他私下里喝酒时抱怨,说他当日礼数周到,不可能失仪,如果真要说有,大概是先迈左脚进的垂拱殿。 这当然是在讽刺女帝。 哪有天子因为臣子先迈哪只脚而将其贬官的? 真正的原因,不过是这位礼部尚书在英宗驾崩前一直主张“兄终弟及”,支持由赵王继承皇位,所以这位尚书如今仅仅是一州刺史。 倒是魏峥,头上的伤还没好就被女帝宣见垂拱殿,一番密谈后,魏侍郎高高兴兴的回礼部,随后圣旨下来,魏侍郎擢礼部尚书,加文渊阁大学士。 魏峥迈上了他仕途最为艰难的一步台阶! 这让满朝臣子看到了女帝的胸怀,能忍忠直之臣,具有帝王气度,于是不少臣子接受了女帝章国的现实。 不过现在他们很不服气。 我们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一个小小的白鹿书院夫子,凭什么? 就凭一句“我乘春风与剑同去”? 你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和女帝讲了道理,那不是显得我太安的文臣很无能! 今日虽然罢朝,但因为魏楚二王对峙蜀中和北凉铁骑在九边长城外蠢蠢欲动,枢密院依然忙碌,官吏往来奔走核对各项文书,又或是聚在一起商讨军事趋向。 归来的枢密使秦绘回到公事房后,将枢密院的几位大佬都请了过来,捧茶笑道:“近来蜀中和北凉都比较安分,诸位也猜到了原因,这且不提,今日难得悠闲,不如好好看一场戏。” 知枢密院事黄观面无表情,“枢相公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秦绘呵呵一笑,“热闹准备看,但有不嫌事大吗?” 黄观不吱声了。 确实挑不出秦绘的毛病。 但黄观心知肚明,秦绘绝对不是个良善之辈,别看他现在是岳家王爷的傀儡,只要岳家王爷任何一个疏忽,秦绘挣脱绳子就会反咬岳家王爷一口。 说起来也是奇怪。 秦绘如今已是太安枢相公,根本不惧岳家王爷才是,为何会甘心被牵制,朝野的推测,大概和嘉和二年的北凉南侵有关。 嘉和二年,岳家老王爷薨天,北凉趁机南下。 秦绘便是朝廷派遣过去的固原监军。 但固原一战镇北军兵败城破,包括秦绘在内的一大堆文官武将被俘虏,随后北凉铁骑趁机入关,欲马踏中原。 关键时刻,在顺天府刚进行完世袭罔替仪式的岳家王爷率军出击,不仅将北凉铁骑赶出了关外,也救回了那批文官武将。 自那以后,秦绘回到临安便形同岳家王爷的傀儡,英宗本来不想重用他,奈何岳家王爷亲手把他推上了枢密使的位置。 无人知晓这当中有什么猫腻。 女帝登基后,也曾想过帮助秦绘挣脱束缚,然而多次试探,秦绘都不曾有任何表示,只得作罢。 签书枢密院事陈仙之喝了口茶,兴趣缺缺的道:“跳梁小丑而已,选在临安的棋局,哪有什么鹿死谁手的说法。” 背着手出门,“此皆小道尔!” 秦绘看着他的背影,笑着对其余同僚道:“陈签书眼中只有兵家大道啊。” 枢密院虽然掌控太安军事,但各地藩王不受节制,镇北军不受节制,女帝的嫡系武将集团依然不受节制。 所以名存实亡。 若非岳家王爷坚持,枢密院早被裁撤了。 是以别看枢密院顶替兵部成为了太安军事最高殿堂,实际上被边缘化,枢密院的高官大多也是文官出身,没有一个人是沙场武将。 比如知枢密院事黄观,乃是太安唯一的三元进士。 又比如陈仙之,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科举出身,中举后兵部任职,没过两年调到枢密院,熬了六七年,等来了嘉和十年的变局,女帝登基后,陈仙之一路青云,官至签书枢密院事。 当然,只是官职高了,权力地位依然不如同级官员。 不过有一说一,如果在枢密院讨论军事,陈仙之定然一骑绝尘,他的看法观点和兵道推演,都堪称一绝。 嗯,有点纸上谈兵了。 因为陈仙之还没有领过一次兵。 但秦绘知道,黄观和陈仙之就是女帝放在枢密院来掣肘他的——尽管如今朝堂博弈和枢密院没半毛钱关系,女帝依然没有轻视枢密院。 好歹曾经也是东西二府之一的西府。 见陈仙之没给秦绘面子,黄观也起身,“今日既然无事,家中母亲近日身体不适,请了大相国寺的高僧做法,下官回去看看。” 秦绘罢罢手。 走了更好,免得留在这膈应人。 剩下的枢密副使、同知枢密院事、同签书枢密院事都是自己人——不是岳家王爷的人,是秦绘的自己人! 尽管太安的几大军事集团不受枢密院节制,但在旧制下,岭南、云南等僻凉地的老弱兵马,依然受辖于枢密院。 可以调动的兵力,有而不多。 第28章 等春风与剑来! 等黄观走出公事房,秦绘浅抿了一口茶,看着欲言又止的三人,笑着再一次重申,“别多想,咱们真的就只是看热闹而已。” 今天的事情和枢密院没一点关系。 同签书枢密院事王拱疑惑的道:“万一岳家王爷派了人来,怕是会牵连到枢相。” 秦绘笑意中多了一份戏谑,“岳家王爷?” 放下茶盏,“岳王妃现在还下落不明,话说得好听,是离家出走,但事实真如此吗,有没有可能被北凉、蜀世子、魏楚二王,甚至是咱们的女帝陛下给劫掠了,毕竟天下无人不知,岳王妃在岳家王爷眼中,有着和江山一样的份量。” 满是嘲讽的摇头,“红颜祸水皆是英雄冢啊。” 英宗痴迷于白月光,让女帝章了国。 岳家王爷就不怕重蹈覆辙么? 王拱遗憾的道:“虽然今日临安城刀光剑影,但如陈仙之所言,皆是小道,家国大势,岂是如此闹剧可左右的。” 枢密副使沈重楼已是花甲之年,拥有更丰富的人生阅历,对此不敢苟同,“此虽小道,然蚍蜉也可撼树,莫要忘了丁丑之乱。” 两百余年前,太宗的好圣孙武宗章国,北征关外南讨蛮夷,虽然没取得辉煌战果,但那个时期太安的强势让四夷慑服。 结果呢? 丁丑年,武宗心血来潮出巡江南,然后被人给刺杀了。 武宗在外地猝死,驾崩的消息还没传回顺天府,太子忽然暴毙,诸多皇子哪会错过机会,争夺皇位杀了个不亦乐乎。 等到光宗登基,太安已乱。 藩王拥兵自重不听朝廷节制,文臣结党营私分夺私利。 光宗没能力收拾烂摊子。 导致了长达十三年的八王之乱,直到高宗登基才平定叛乱,然而此时关外游牧民族已被北凉太祖统一,建立了马背王朝。 好在高宗是位明君。 以太安病愈之躯,呕心沥血终其一生挫败北凉太祖南侵的野心,力挽狂澜于山河将倾之际,造就了南北两大王朝鼎立的局面。 然而高宗驾崩之后,登基的堡宗依然是个无能之辈。 没错,无能到后世人称其为堡宗而极尽讽刺! 堡宗的对手是暮年的北凉太祖。 在北凉一次试探性的犯边后,没有自知之明的堡宗竟然被宦官怂恿,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竟然尽起精锐亲征。 北凉太祖等来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一统天下的机会。 于是便有了土木堡之变。 堡宗被俘虏,文臣武将伤亡过百,精锐部队损失殆尽,太宗、武宗、光宗、高宗留给堡宗的家底在一夜之间被败光! 之后是著名的顺天保卫战。 当时北凉铁骑一路南下所向披靡,兵临顺天城下,危急时刻,郕王登基为帝,不拘一格降人才,启用新锐臣子固守顺天,最终击退北凉。 此战,太安将士殉国二十余万,惨烈至极。 但终究守住了国门。 遗憾的是,北凉太祖竟然下出了神之一手:把堡宗放回太安。 堡宗回国后被幽禁了几年,在旧臣的谋划下,搞了个夺门之变重登帝位,之后报复性的杀了顺天保卫战的最大功臣。 这些陈年旧事犹在眼前。 秦绘听到沈重楼提及丁丑之乱,忍不住笑了起来,意味深长的说道:“如此说来,当今陛下未尝不能是武宗?” 蜀世子孟禅敢对纪罡说“这里是蜀中”。 原本女帝也可笑对天下人说一句这里是临安,哪怕手握镇北军的岳家王爷来到临安,也别想全身而退。 何况一位读书人。 更何况一些个只有匹夫之勇的悍夫。 都得死! 只要他们出现在临安,拱卫京畿的天策军可以将他们碾压成渣。 但今日皇城正常换防,天策军也没入城。 女帝只动用了异人司! 这是机会。 是所有人的机会! 陈仙之离开枢密院后,回家换了便服,腰间佩了把剑意思意思,带着两个护卫一头扎进皇城根下的南巷瓦子,挑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 时候还早,瓦子里没甚节目,都是些喝闲茶的老人。 陈仙之要了一碟花生米一壶小酒,浅斟慢饮喝个早酒意思意思。 位置不错。 恰好可以看见长安大街。 他也想看看夫子到底是何等的神仙人物,“我乘春风与剑同去”,侠气凛然之中,亦有儒气昭昭,陈仙之颇为喜欢。 异人司都指挥使纪罡,带着十余位异人司缇骑穿过长安大街,径直出了朱雀门,来到城外的护城河外,望着远处。 朝阳初升,通往朱雀门的官道上空无一人。 身后的长安大街也一样。 但异人司已经倾巢而出,只需要纪罡一声令下,长安大街可在转瞬之间遍布高手——包括刀房的五把屠刀。 纵然陛下没有动用天策军,纪罡亦是自信满满,别说挡住夫子乘春风入皇宫,就算是杀他,也不无可能。 人间谪仙人,终究还是人。 女帝今日褪去冕旒,着一袭海蓝流云裙。 裙裾如潮水漫过白玉阶,与偶尔露出的雪白肌肤相映,青丝挽作慵懒堕马髻,剩下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垂落腰间,未施粉黛的眉峰蕴藏着远山雾色,眸中凉意似九秋寒潭。 在摘星台前驻足,仰视着临安城的第一高楼。 春风徐来,衣袂飘飘。 女帝眼底泛起不易察觉的涟漪。 这座楼是他给她的梦。 那年中秋,明月当空星河浩瀚,她和东宫皇后陪着他赏月,英宗笑着卖弄文采,说了一句前朝读书人的词:欲上层楼,可堪醉梦摘星宿。 她便想起了儿时的天真烂漫,感触万般的说臣妾幼时也曾想至高楼听天上仙人语,可长大后才知晓,天下没有那么高的楼,只有一层又一层的牢笼。 笑容满面的他沉默了许久,第二日下旨修摘星台。 可惜,终究也没能一起在摘星台上看星星。 摘星台还没修好,他就病了,很重。 驾崩的当夜,他的朱砂痣东宫皇后忧伤过度,也薨天了。 当年一起赏月的人,只剩下她。 深深的叹了口气,将心头泛起的涟漪埋入无人处,举步登台阶,“其他人留下,盛都知、上官内司随朕上楼。” 腰间佩了剑的内司上官琬绾搀扶着女帝登楼。 盛春庭转身从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手上拿起一把铁胎弓——需要两个人抬动的铁胎弓,在盛春庭手上轻如鸿毛。 又从另外一个小太监怀中的箭筒里,抽出三支浑身铁铸的长箭。 三支,够了。 这不是沙场,三支不能杀敌,再多也没用。 站在摘星台上可俯瞰整个临安。 春风吹动了女帝的长发,青丝飞舞,衣袂飘飘间,恍若仙人,看着大好河山,眉宇间飞扬着睥睨天下的意气。 今日临安风和日丽,但愿今后岁月皆似此寻常。 朕等春风与剑来! 第29章 临安的人间烟火 长安大街戒严。 临安城的老百姓什么没见过,以为是有地方藩王又或者是北凉高官来访,没放在心上,还是该干嘛干嘛。 在京的士子们三三两两结伴去往国子监求学,贩夫走卒们和家里的碎嘴婆娘吵几句,呵斥几句顽劣儿女,拿着谋生的工具走上街头。 日出谋生,日落归家,人间烟火最是寻常事。 待男人们上了街头,留守在家的女眷们,或是妯娌之间,或是婆媳之间,便多多少少失了几分亲近,又或是因为些许琐碎事,彼此埋怨。 更多的勤快小娘子,浣洗、缝补衣衫,整理家务,操持着小家的幸福。 今日临安风和日丽,是个好日子。 南巷瓦子瓦子是三教九流之地,从普通百姓到贩夫走卒、僧道尼丐,应有尽有,逐渐热闹起来。 陈仙之正浅酌间,一位背着包裹的白衣汉子行了一礼,“打扰了,今日一大早便满座了,不知道可否和阁下拼桌?” 陈仙之抬头看了一眼。 嗯,是个三十来岁的很普通的汉子,普通到扭头就会忘记他的五官容貌。 笑道:“但坐无妨。” 汉子在陈仙之对面落座,将包裹放在身边,唤来伙计,也要了一碟花生米一壶小酒意思意思,这才笑道:“长安大街怎么戒严了,阁下可知晓原因?” 陈仙之摇头,“朝廷的事,我等小老百姓怎生知晓。” 汉子点头,“也是,我等小老百姓岂能知庙堂高远。” 陈仙之嗯了声。 没打算聊下去。 晨雾未散的西子湖畔,白堤如一道玉带横卧水面,柳树于雾气之中身姿婀娜,偶有风来,枝叶哗然间,水滴零落。 一位蓑衣老翁独坐青石垂钓,偶有贪嘴的鱼儿吃钩,提竿之时鱼线划破湖面泛起细碎涟漪。 却总是不见鱼。 老翁俨然一副垂钓之味在于山水不在鱼的资深境界,惬意的很。 有青舟破雾而来,载着七八个头戴纶巾的游学士子,他们倚栏吟诗,船夫的木桨拍水惊散了鱼窝,这让蓑衣老翁颇为恼怒。 起身大声叱骂, 士子们却以之为乐而抚掌大笑,笑声惊起白鹭数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就喜欢这种平头老百姓看他们不爽但又不可奈何的逍遥。 忽然的喧嚣惊醒了停靠在白堤过夜的画舫。 朱漆雕窗砰然推开,露出个脑满肠肥的富家翁,他揉着惺忪睡眼瞧了一眼,嗯,还是别惹士子为妙,柿子要捡软的捏。 遂大声呵斥钓翁,吓得钓翁讪讪坐下,只是话音未落,船帘里探出双葱白的手,将富家翁拽了回去,含笑的吴侬软语溢满风骚挑逗。 没过多久,响起了咿咿呀呀的歌谣。 下层的船夫翻了个身,习以为常,鼾声依旧。 国子监太学附近的客栈里,一位而立之年的儒士正在窗前读书,路过的伙计笑道:“许公子,下次春闱要三年后,与其留在临安浪费银子,不如早些回故乡呐。” 许公子放下书,点头,“过几日便回了。” 伙计笑着还想再劝几句。 这位许公子已是连续三次赴京春闱,原本今年有望中举光耀门楣,可惜赶上了个不好的世道,再一次落榜了。 也不知道他回家后如何面对高堂和娇妻。 掌柜在楼下骂道:“朱八,空心少操屁话少说,打扰诸位公子勤学,影响了下次科举,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没见过这么蠢的伙计,哪有赶客人走的道理。 伙计将话吞咽了回去,讪讪的笑着对许公子行了一礼,“小的刚来不懂礼数,打扰了公子,见谅。” 许公子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倒挺好心,可惜心眼太实诚。 掌柜见朱八听话的去做事了,嘀咕着说必须扣他点月给,人啊,不吃点亏,就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做。 继续低头算今日的进货清单。 皇城里,一位为宫中勤勤恳恳拉了数十年夜香的老翁,将一坛又一坛的恭桶放入木桶马车后,吃力的拉着肩带,沿着他走了几十年的路继续走下去。 他将在这条路上走进夕阳。 一队巡防的金瓜护卫路过,领队的校尉笑道:“陈伯,今天有点早啊。” 陈伯笑笑不吱声。 一位老嬷嬷从远处追来,手上提着小恭桶,气喘兮兮的喊着陈伯慢点,今儿个起晚了,你等老身放了再走,陈伯便笑眯眯的停下。 玉皇山巅,晨钟穿透薄雾。 青瓦飞檐悬着的露水,不时滴落,湿润了青石板阶沿。 道童将线香插入青铜香炉,袅袅青烟中,《度人经》的诵唱声随山风远去,一位鹤发老道士向三清神像三跪九叩,又转向观主深揖一礼。 他缓步走出三清大殿,灰白道袍扫过青石阶上的松针,行至观前悬崖畔的虬松下,一手持拂尘,一手背负,望着远处的绰约临安看了片刻。 遂盘膝而坐。 道家高人,吸天地日月之精华而澄净道心。 山间流风时而掠过,拂起道袍飘飘。 大相国寺的银杏叶簌簌落在石阶上。 一位眉须雪白的得道高僧从禅定中睁开眼,欲拂袈裟,却见一只青色的小蜘蛛在肩头金沿着线刺绣攀爬,枯瘦的手轻轻放下,静静地看着它离开后,才拂了袈裟上的尘埃,起身来到门口,捻着佛珠,向着不远处的大殿方向念了句阿弥陀佛。 对扫地的小沙弥道:“净清,今日有一场讲经,是道清师弟主讲,寺里可安排妥当了?” 小和尚立身行礼,“住持禅定多日,许是忘了,讲经的日子过了。” 高僧宣了一声佛号,“过了吗?” 一位黑衣文人走入院子,一双凶狠如刀锋的倒三角眼劈开晨光,却掩不住他满身儒雅,对高僧默默的行了一礼。 束手弯腰作揖,转身离去。 高僧看着空荡荡的院门口,沉默了许久,喃喃自语着叹了一句,“佛意湛然而尘心不净,终究还是红尘有梦不醒啊。” “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风卷起满地银杏,仿佛万千金色佛幡。 这是临安最为寻常的一个清晨。 无论是客栈、白堤、瓦子,又或者是皇城,都是人间烟火,纵然是玉皇观和大相国寺,也只是俗世红尘里的一抹清风罢了。 第30章 妖女! 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 春风拂柳,羌笛幽怨。 十里折柳亭中,天还没亮就赶来此处的户部侍郎崔冕放下羌笛,看着由远而近的两人,出亭弯腰作揖,“在下户部侍郎崔冕,夫子安好。” 夫子回了一礼,“崔侍郎奏得好一手羌笛。” 让人想起了故人诗句。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又有些感触。 想当年,自己名扬天下,可若是在长安想拜见一位侍郎何其之难,如今自己在太安不曾有任何诗作,至临安却有侍郎十里相候。 终究还是剑来得更为快意! 也知晓女帝为何会让一位侍郎这样的朝堂大员在此等候。 应是通过纪罡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崔冕笑道:“在下奉陛下旨意在蜀中寻找长宁郡主将近三年,时常闻得羌笛幽咽之声,甚为喜之,偶有偷闲,便向本地人讨学了来。” 随即看向赵汝鱼,“两位郡主安好,小道长不用担心。” 赵汝鱼不语。 他没明白崔冕的意思,为何要刻意提及程青梅她们。 夫子满眼赞赏,“确有天子气度。” 崔冕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赵汝鱼,不用担心他跟随夫子来临安找女帝讲道理,而导致女帝迁怒于程青梅母女。 很是坦荡。 崔冕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春华怡人,阳光正好,我已在亭中备下薄酒美食,夫子也不急在一时,不若先小酌几杯?” 夫子讶然,看了看时辰,“现在?” 这早酒喝得…… 太早了! 崔冕笑道:“其实不算早,须知城中瓦子里,此刻大抵已有微醺之辈。” 自仁宗盛治到英宗守成,再到女帝章国,太安盛世已延续了数十年之久,虽有北凉偶尔犯边,亦有地方百姓造反,但都是小打小闹。 何况临安乃是太安京畿,远离战事。 数十年盛世繁华下,有钱的临安人中颇多喝早酒之人。 夫子点点头,“善!” 知晓了女帝意思。 不过她章国之后稳住了太安国势,扼制了诸多谋逆,且其所举政令多为仁道,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一手成立的异人司对待异人太过于酷虐。 但这不影响她当下的明君风评。 夫子愿意退让一步。 崔冕敬了夫子一杯酒后放下酒盏,问道:“夫子执剑入临安见过陛下后,将至何处,回白鹿山么?” 夫子笑意洒脱,“天下很大。” 来到这片天下后,只重走了剑阁蜀道。 想看看更远的地方。 去找找有没有曾经的故友,若是再能与一些青史留名的大文豪们论文,便是此生最大快意。 崔冕又问道:“带着小道长一起?” 夫子摇头。 赵汝鱼有他自己的人生。 崔冕便看向赵汝鱼道:“我来此恭候,其实也是迎接小道长,私以为,昭宁郡主还小,小道长不若先进入异人司建功立业。” 夫子蹙眉。 去临安便是说异人司的事情,崔冕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女帝不会改变对异人的态度? 赵汝鱼也犹豫。 他其实不想杀无辜的异人。 崔冕见状笑而不语了。 有些事,轮不到他多嘴,他只是带话而已。 空旷的官道上响起哒哒的马蹄声,没过多久,一辆豪华马车缓缓驰来,车夫是个抽着旱烟的老汉,腰间佩了把刀意思意思。 崔冕大感意外。 因为夫子从这条官道入临安,官府早就戒严了,根本不允许百姓经过。 所以这辆马车怎么来的? 马车经过十里折柳亭时停下,车帘掀开,隐约可见一个女子探头探脑的看这边,许久后,忽然爆发出一声雀跃,“老刀叔,你看那人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个要乘春风与剑同去临安的夫子?!” 赶车的老汉砸吧着旱烟,“大抵是的。” 旋即便见马车上下来一个女子,宛若一朵流云飘入折柳亭里,刹那之间,三个男人只觉得大好的春日倏然也没那么艳丽了,乃至于周边的野草小花都失去了色彩。 只有她璀璨无比! 女子着白裙,迤逦铺地。 如流云之美,却又内生妖媚。 鼻似琼瑶,黛眉远山青,眸里闪亮蕴祸水,不需言语,便诉说着女子柔情,亦不需要任何动作,便有妩媚自内而生。 仿佛每一刻每一秒,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诉说着欲望。 天生妩媚之人! 宛若妖女。 嗯,不对,应是狐狸精,狐媚而又灿烂娇艳着。 女子向夫子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眉眼弯弯里荡漾着狐媚风情,每一丝笑意都如春风般无孔不入的钻入人心。 但这不是她刻意的妩媚,是天生的媚态! “夫子?” 夫子看向崔冕。 崔冕面无表情,低首垂目,深恐一不小心就被这女子给蛊惑了去。 赵汝鱼口瞪目呆。 这样狐媚的女子,他只在话本小说里读过。 夫子咳嗽一声,“是。” 女子便自顾自坐下,抢过赵汝鱼的酒杯,“奴家夫君知晓蜀中之事后,甚是好奇夫子是何等神仙人物,原来和奴家一样,也是两个眼睛两个鼻孔两只耳朵一张嘴呀。” 又道:“夫子,奴家敬你一杯!” 一饮而尽。 赵汝鱼,“我……我的酒杯……” 很是无力。 这算不算间接亲小嘴了啊? 女子斜乜赵汝鱼一眼,眼睛倏然亮了,媚眼如丝,“真好看的少年郎呢,就是嘴唇刻薄了些,将来定然和奴家夫君一样,是个负心人儿!” 赵汝鱼:“……” 只觉全身发热,这媚眼……像在你心里狠狠的拨动了琴弦。 彷如妖精! 夫子微微笑着摇头,知晓这女子身份不一般。 寻常人家养不起她。 也护不住她! 何况跟随在她身后的抽旱烟的老刀叔虽然透着一副兴趣缺缺的颓废,但夫子敏锐的发现,老刀叔是个用刀高手。 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锐气,刮肤如刀! 夫子也不愿意去多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几杯酒连续下肚,便有了微醺之意,看了看时辰,起身走出折柳亭,“汝鱼,我先去临安,你稍后随来便是。” 有风徐来。 夫子一步跨出,便随春风远去,只一瞬间便已消失不见。 夫子乘春风,临临安! 女子啊的一声,又兴奋的嚷道:“快看快看,夫子只走了一步就不见了,神仙吗?” 赵汝鱼和崔冕被她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 这么单纯? 老刀叔略略有些尴尬。 第31章 夫子,陆地剑仙也! 崔冕起身,对女子行了一礼,依然不敢看她。 随后对赵汝鱼道:“两位郡主的府邸在青云街,小道长可自去,若是不知道路,在朱雀门中守城士卒询问便知,已交待妥当,我职事已了,先回临安去向陛下复旨了,告辞。” 也没想到带赵汝鱼一程。 上了马车离开折柳亭后,崔冕这才伸手到后背抹了细汗,自语嘀咕着,“要命了,她怎么来临安了,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折柳亭中,女子上下打量着赵汝鱼,“原来你就是昭宁的乘龙快婿。” 赵汝鱼也学乖了。 不看她。 一旦和她的眼神撞上,心里就像有小鹿乱撞,而且浑身燥热的很。 不看就没事了。 闻言低头道:“还不是。” 女子呵呵乐了,笑靥如花,“奴家很好奇呢,豆蔻录上的小昭宁到底美成什么样,能让小道长想起她就一脸柔情?” 赵汝鱼:“我没有。” 女子拂袖起身,“那官员好生不懂事,竟然没带小道长一程,正好,奴家要去临安见一个毒蛇心肠的瓜婆娘,要不你和老刀叔坐一起吧。” 赵汝鱼摇头婉拒。 有些好奇,瓜婆娘的说辞常见于蜀中,她来自蜀中? 女子呵呵笑着,马车走时掀起车帘,“过了这村没这店啦,小道长活该走路呢,可惜你赶不上这场好戏咯。” 赵汝鱼目送马车远去后,拿起女子喝过的酒杯,看着上面的唇印沉默了片刻,旋即离开折柳亭,屈膝、弯腰,左手按住剑身,骤然发力狂奔。 十里。 不远! …… …… 春风漫过旷野,漫过林木,漫过河田,欲吹动临安。 夫子忽然咦了一声。 一步踏出,从春风里落在朱雀门前,凝视着临安城的上空,有些诧然。 什么玩意儿? 朱雀门护城河前,纪罡瞠目结舌 春风徐来时,夫子突然之间就出现在了他眼前,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水灵灵的凭空出现,仿佛他就是那一阵春风。 或者说,夫子是春风成精了。 原来没骗人! 他真的乘春风与剑同来临安! 不愧是人间谪仙人。 已是仙人之姿了啊…… 如果不是因为要带着赵汝鱼,只怕夫子真的可以随意挑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从白鹿山乘春风朝发蜀中夕至临安。 如今他徒步而来,给了陛下时间准备。 但也给了魏楚韩三王、蜀世子和岳家王爷,甚至北凉王帐机会,让这些势力有了一个可以将女帝扼杀的可能。 夫子对他微微颔首,目光继续仰望着临安城上空,面色略略凝重,在他眼中,朱雀门上空出现了一只金光巨龙,怒目狰狞盘卧于云端。 龙须如烈焰翻卷,虬目大如日月悬空,鳞甲折射的刺目光芒随着呼吸明灭,整座临安城都被笼罩在它威严之下。 宛若端坐于霜天的神! 夫子蹙眉,他能感受到金龙散发出的压迫感,那种专属于仙凡相隔的威压,只对自己这类屹立于青云之上的人有效,因为纪罡完全感觉不到。 这是一道天地大阵! 嗤笑一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话落即天宪。 夫子本是谪仙人,金龙岂敢惊玉真! 儒意浩荡。 夫子周身泛起青色荧光,儒衫无风自动,一朵寻常人看不见的青莲倏然撑开青天,横亘于天地之间,莲叶簇摇,仙意盎然。 便有仙人怒意从天而落,金光巨龙发出痛苦的龙吟,龙躯剧烈扭曲间龙鳞片片剥落,于倏然间炸裂成万千金色斑点,天女散花般散落全城,坠入街巷时,竟化作朵朵金莲,转瞬即逝。 与此同时,天穹雷云凝聚、翻滚涌动成一个笼罩了临安的巨大漩涡。 噼啪! 惊雷劈落。 夫子云淡风轻的抬手,于电光石火间随手一抓一扔,雪白的闪电便劈落在护城河里,炸起漫天水花,阳光下折射出一片七彩光芒。 宛如一座彩虹桥。 待得春风再来时,夫子一步跨出,便乘春风去了皇城。 目睹这一幕的纪罡开始怀疑人生了。 这…… 手摘惊雷啊! 关键此刻天穹之上雷云虽然翻滚如故,但却迟迟没有惊雷落下,显然是找不到夫子了! 好强。 好变态。 怎一个无敌了得! 钦天监伞阁一楼,老监正看着浑天仪上朱雀门方向的金龙皲裂成碎片散落一地,忍不住叹道:“好一个人间谪仙人。” 未曾出剑,却言出便是天宪,以儒家仙人之姿举手投足间敲碎了盘龙大阵。 但夫子若是以为盘龙大阵只是如此,那也太小看太安天下了! 老监正伸手按在浑天仪上,欲再次催动盘龙大阵,二楼忽然传来一道空灵纯净的声音,“老猫儿,信不信我打烂了你的浑天仪!” 老监正脸色大变。 一步跨出,他便已经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看着人间池畔的身影沉默不语。 女冠头也不回,“一汪人间池,乃是观天下气运之神器,一座浑天仪化作京畿之铠甲,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仙人手笔,你也可以凭此被君王封道君,永享后世香火,可惜却是当今天下。” 老监正依然沉默不语。 他看不清她! 虽然知道她是一个女冠,但只看得清一袭雪白道袍。 看不见她容颜。 在夫子破掉盘龙大阵的一瞬间,女冠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到了伞阁二楼,这手段比之夫子的乘春风不遑多让。 很强,亦有仙人之姿。 女冠对伞阁种弥漫着的腐朽味道很是反感,眉头微蹙,“真正能威胁女帝的是青城玄贞以大阵庇护下的异人,你个活死人不至于分不清轻重。” “至于夫子么……” “陆地剑仙也,你阻挡不了他和女帝讲理。” 老监正闻言反而坦然了,知晓女冠对临安没有敌意,遂稽首行了个道家礼,“敢问道友可是白云观的女神仙?” 女冠答非所问:“那条小青鱼,你吃不下。” 身影逐渐扭曲、幻化,散作一片萤火虫一般的荧光消弭于空中,只剩下声音回荡,“老猫儿,虽然你还有几条残命,但夫子可以一剑杀你,我也可以。” 很直白的威胁。 老监正冷笑一声,“是么。” 只须女帝给自己道君敕号,再立神像于天下万千道宇中而享人间香火,谁可杀我?! 第32章 春风请拂花,夫子且留下 摘星台上高处不胜寒,女帝负手看天下。 偌大的临安城,偌大的天下。 这是她的江山,这片江山上共有四万万子民,天下熙攘而生机繁华。 学有其道,老儒负暄而授《孝经》,稚子执卷以诵《周南》。 商谋其利,南琛北马,皆委积于通都,舟车络绎,吴盐蜀锦,俱流衍于四域。 士司其职,玉阶朱绂,论道经邦;乡闾之中,里正胥吏,修德讲礼。 民有其田,阡陌间耒耜相望,粟积仓廪,丝垂市廛。 日落晨起时,夫者荷锄,妇当户织,机杼声与市诵相和,暮鼓既息,闾阎扑地,家家守夜之灯如星列,庠序传更,处处弦歌之韵共月升。 此所谓民归其宅,物阜时康,垂衣裳而天下治者也。 哪怕蜀中也暂无烽烟。 太安之盛世煌煌,是英宗留给她的。 但这还不是她想要的全部! 女帝的目光看向遥远的北方,在那里,还有一片偌大的草原沃土臣服在北凉王帐的统治下,不知王化。 太安历代君王中,除了开国太祖和太宗,也有人想过要一统关外。 尝试过。 但没成功。 她想试试。 天下大同,才是太安君王最大的政绩! 但这依然还不是她想要的全部。 她想要的更高,更远。 时光宁静,春风吹起了海蓝长裙,吹乱了她的鬓发,牵引着她的梦,不知不觉中这世间已经很久没有她的笑容,春雨不眠时,也曾想起曾经天真烂漫的日子。 拱卫在女帝右侧的盛春庭倏然紧张起来。 夫子来了! 盛春庭身上的大红貂服鼓胀如篷。 立即张弓搭箭。 女帝倏然惊醒,看着天穹骤然聚齐的巨大漩涡状的雷云,“夫子来了么。” 站在左侧的上官琬绾柔声道:“仅说了一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便挫杀了盘龙之一,钦天监那边可能出了变故,老监正没有再出手。” 女帝捋了捋鬓间乱发,“盘龙大阵如此不堪一击?” 上官琬绾笑了,“仅是夫子而已。” 夫子太强,所以显得它弱。 但只要不是夫子这般的神仙人物,其余人想举手投足间突破盘龙大阵,难比登天——那可是聚龙虎山天师府、武当真武观之数千年底蕴打造的绝世大阵! 春风拂过朱雀门。 城门后长安大街旁边的牌坊下,张清风依然身穿红色的飞鱼服,按刀抬头望春风,屈膝弯腰而舌绽春雷,“春风请拂花,夫子且留下!” 暴起,如一道红色闪电直射半空。 锵! 拔刀的声音响彻临安。 我有一刀,可斩谪仙人乎? 雪亮刀光斩向春风里,劈断了时空,欲将夫子从春风中斩落下来。 异人司五把屠刀,以张清风为序,将一刀接一刀,全力出手阻夫子入皇宫。 玉皇山上,临悬崖而坐的鹤发老道士正是青城玄贞,他手拈道诀,眉目庄严,浑身道韵流转,大呼一声:“起!” 唰! 便见清光如火焰般从他身上沸腾而起,直达云霄。 旋即化作一杆巨大令旗迎风招展。 于一刹之间,令旗散发出的道韵笼罩了整座临安城,屏蔽了这庞大区域里的所有异人气息,断绝了惊雷之威。 玄贞浑身流转的道韵源源不断的补充进令旗中。 一人作阵,以抗天道。 今日玄贞,仙人之姿! 西子湖白堤畔,和女伎大战三百回合还没结束的富家翁,倏然间拔屌无情,只一拳便将女伎愉快的打晕了过去。 旋即随意的披了件衣衫,拿起长剑破船而起,眼里闪着龌龊的笑意,“美人儿,我有两剑,一剑斩人,一剑洞幽!” 白堤上,垂钓的蓑衣老翁放下鱼竿,伸手从脚下水里抽出一根铁棍,起身的刹那便一跃而起,“是么,且先吃我一棍。” 后发先至,瞬间立于富家翁的上空。 一棍砸落。 宛若一座山岳落下。 行至不远处的青舟上,一群士子本在倚栏和诗。 却见青舟倏然下沉半尺。 众多士子还没有反应过来,青舟上已经少了一人,一位手持素扇的士子已经悄无声息的站在了蓑衣老翁身后,脸上笑意灿烂,“米公公好雅兴,不在宫中,却来西子湖畔垂钓。” 扇面刷开,竟是铁骨如剑的剑扇。 横挥。 欲一击将蓑衣老翁腰斩。 蓑衣老翁没理他。 真正能对陛下构成威胁的是富家翁,他若起势出剑,可于一瞬之间突破皇城抵达摘星台——不管是否能威胁到女帝,这都是不可容忍之事。 蓑衣老翁依然一棍砸落。 我可以死。 但富家翁必须成为西子湖中的鱼食! 士子脸上的笑意倏然凝固,因为他听到有人在耳边呓语,“郎君好生俊俏啊,奴家喜欢的紧呢,可惜了,为何不是你来狎妓,而让他来,大腹便便的,奴家一点也不美好呢。” 棍影如山,将富家翁砸入西子湖中。 泛起一片血肉汤。 蓑衣老翁即将被剑扇腰斩之际,女伎先一步拧断了那士子的脖子,一老一少同时落在破了个大洞的画舫上。 蓑衣老翁心有余悸,对女伎行礼。 女伎笑靥如花,“大家各司职事罢了,不过这两人应该只是吸引我们异人司和米公公注意力的幌子,只怕真正的杀手锏在城里。” 蓑衣老翁放下铁棍,从桌子上拿起花生米丢入口中,“那不是咱们担心的事情。” 南巷瓦子里,坐在陈仙之对面的汉子伸手拿起包裹。 当他起身时,已面覆鬼甲。 正是蜀中马将军。 他顿足凌空而起,身在空中,大呼一声,“枪来!” 便有龙骑枪自南巷瓦子旁边的一个镖局里激射而来,却是一位镖师投掷,只见马将军手握龙骑枪,越过皇城,直扑摘星台。 没人阻止! 南巷瓦子里,陈仙之依然浅抿着小酒。 一名护卫不解的道:“陈签书,怕是出事了,其实咱们可以出手阻拦他一下,哪怕一瞬间,事后追责下来,也怪罪不到咱们。” 陈仙之呵呵笑了起来,“陛下会需要我这个武道菜鸡出手么?” 我是枢密院的儒将。 不是剑客。 我擅兵道,你让我摧城破关可以,打架? 打不过这人的。 嗯,鬼甲覆面龙骑枪,应是蜀中马将军,人和龙骑枪分离潜入的临安,所以异人司没有发现。 真巧,竟然和自己坐在了一桌。 饮尽杯中酒,看向长安大街,“异人司五把屠刀都安排在朱雀门到正阳门之间的长安大街上全力阻止夫子,那这些人谁来对付?” 这一场博弈,看似江湖,实则不过是朝堂的一盘棋而已。 第33章 是宁王啊 客栈里,许公子来到高台上,青衫广袖被穿堂风鼓起,手中半卷《战国策》哗哗翻动,仿佛在替他诵读未尽的篇章,负手望着远处可见楼顶的摘星台,一声长叹,轻声道:“人间只许英雄迟暮,不见美人白头乎?” 声浪撞碎在摘星台的飞檐上,惊起数只寒鸦。 话音未落,天地间骤然泛起淡金色光晕,浩然气凝成宛若实质的儒意洪流,自漩涡的雷云中垂落如瀑,汹涌着从天而落,欲要让女帝白头。 儒意浩荡! 他身后忽然响起伙计朱八的声音:“唉,许公子这是何必呢,在下一个疏忽让你说了一句,少不了要被纪指挥使责罚了。” 朱八手中的匕首泛着寒光,抵在徐公子左肋下。 嗤! 没入至柄首。 对付读书人而已,不需要五把屠刀那样的高手。 所谓的口出天宪,确实威力惊人,但他终究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被自己这种在异人司无足轻重的小卒近身了,只有死。 匕首从许公子左肋刺入,精巧无比的避开骨骼,插入心脏。 抽出匕首,看着倒在地上垂死挣扎的许公子,朱八一脸愁苦,看着后面的掌柜,无奈的摊手,“老大,是你让我去干活的。” 掌柜面无表情,头也不太继续算他的帐,“那是你的事。” 反正这个月的月给要扣! 朱八没好气的骂了声老子欠你的。 摘星台风云突变,万千儒意汇聚成一片倾泻的墨色瀑布,浩荡垂落间似有泰山压顶之势,那墨瀑中流转的是许公子一身浩然气,每一滴都重若千钧。 盛春庭握着铁胎弓,却迟迟未发一箭。 他目光如炬,只盯着长安大街的方向。 这个读书人,比如夫子远矣。 女帝仰首望去,墨色天光映在海蓝长裙上,衬得她面容愈发沉静,她眉梢未挑,唇角未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宛若一尊历经风雨的玉雕。 站在她右侧的上官琬绾突然拔剑出鞘。剑光如月牙划破长空,带着凌厉的啸鸣直劈墨瀑。 那一剑看似随意挥就,却精准地切入了儒意最薄弱处,墨色瀑布登时被搅得支离破碎,如被狂风卷散的乌云,顷刻间消散殆尽。 皇宫里,站在马车边等待老嬷嬷放恭桶的陈伯,本有些佝偻的身躯倏然间挺拔,握住马车的两个把手一拧一抽。 竟是两把黑色短锏。 深呼吸一口气,浑身骨节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原本垂垂老矣的陈伯,精气神焕然一新,面色红润如紫,眸子里杀意滔天。 大笑一声,声音尖锐,唱了一句京剧:“玄武门下~我本是~讲究人呐~呐~呐~~~” 横空掠出,如一颗流星冲向摘星台。 老嬷嬷目瞪口呆。 这是比自己还老的陈伯? 这是在宫里倒了几十年夜香的陈伯? 玉皇山上,有鹤破空而来。 呼扇着翅膀滞留半空。 鹤上有人,是个背负桃木剑的少年道士,他望着那枚参天的令旗,又看着以自身精血为引而竖起令旗的青城玄贞,呵呵冷笑,“好一个妖道!” 玄贞抬头看着他,“你来晚了。” 少年道士哦了一声,“是么?” 手拈道诀,“神降!” 声如金钟裂玉。 霎时间,天穹透下一道澄清光幕,将玉皇观前的青石广场照得纤毫毕现,光幕中走出三尊青铜甲胄的神降。 巨斧手甲胄虬髯如铁,斧刃映着寒星,剑客银面獠牙,剑穗犹带昆仑雪色,右方金瓜锤使赤瞳如火,锤头蟠龙纹路似要破甲而出。 三位神将纵身腾空,斧劈剑斩锤砸。 威势惊人。 玄贞大袖一挥,,“区区雕虫小技,岂能杀贫道,贫道想走,你也拦不住!” “敕令雷君!” 袖中飞出一道鎏金符篆,符上敕令雷君四字迸射金光,化作火龙盘桓天际,便有三道水桶粗的紫电撕裂云层。 三名神降被劈得灰飞烟灭。 少年道士反手抽出桃木剑,“不愧是慧根高深的青城玄贞,恩师说得没错,道友确有羽化飞升之姿,是贫道想天真了。” 玄贞看着远处的临安,摘星台附近,早已杀意如瀑。 长吁了口气,“贫道说过,你来晚了。” 杀局已成。 少年道士露出一丝鬼魅的笑意,手中的桃木剑上游离着火焰般的道韵,“晚不晚的都与贫道无关,贫道只是奉恩师之命,前来杀你而已。” …… …… 鬼面龙骑枪马将军掠过长空,距离摘星台顶不过十丈之时,枪出如龙。 手持黑色双锏的陈伯落在摘星台的护栏上,趁势再次高高跃起,身在空中时双锏交互一错一拉,撞起一阵清越激扬的鸣音,刺得人耳鼓生疼。 双锏猛然向着女帝兜头罩脸的砸落,“祸国妖女,受死!” 女帝无动于衷。 盛春庭的貂服鼓膨,脸上青筋暴突,手中铁胎弓已拉至满月,迎着掠空而来的鬼面龙骑枪便是一箭射出。 嗡! 霹雳弦惊。 长箭撞上龙骑枪。 箭碎。 马将军的龙骑枪被这么一阻,余势骤无,翻身落向摘星台下的地面。 刚出手一剑劈散了许公子的儒意,上官琬绾甚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陈伯的双锏到了,电光石火间,上官琬绾横挡在女帝身前,举剑横挡。 嘭! 摘星台承受不住压力,坍塌大半。 陈伯和上官琬绾一起掉入下一层。 被大量金瓜护卫团团包围的马将军仰望着摘星台,虽然他和持双锏的人都被阻止,看起来刺杀女帝失败了。 但真的如此吗? 当然不止如此! 一道雪白的影子从天垂落,穿破长空之时竟出现一个气浪形成的圆环,旋即一声惊动整个临安的震耳欲聋的爆响。 说是迟那时快,一位白衣人手持银枪纵贯天地。 长枪刺向女帝。 女帝仰首,看着从天而落的人,“是宁王啊。” 不愧是宁王。 他没有进入临安城,只是趁着女帝身边的高手被牵制后,抓住盘龙大阵被夫子撬开一丝破绽的机会,从城外来到临安城的上空,关键时刻从天而落。 五把屠刀在拦夫子,盛春庭的铁胎弓已经来不及重新张弓搭箭,上官琬绾被陈伯牵制。 这是必杀的一枪! 第34章何谓正统? 但是—— 女帝有剑。 异人司,剑房,三剑! 最先出剑的是柳悦鹅。 她一直都在摘星台里,且从始至终都在等待着这一枪,哪怕上官琬绾和陈伯僵持时,她只需出剑便能协杀之,但她没有。 陈伯无关紧要,只是幌子而已,且他已经现身,便没了威胁。 真正的威胁是最后出手的人。 当宁王从天而落,柳悦鹅就知道,这是最后的杀招了! 所有的铺垫,都为了宁王这一枪。 这一枪很强。 很强的意思,柳悦鹅没信心接住。 从天而落的枪,比山岳还重,比青天还沉,即使还在半空,它所带来的威压,已经让摘星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似乎随时都会被压塌。 柳悦鹅没有犹豫。 明知是死,依然义无反顾的从坍塌的大洞中一跃而起,迎着那一道雪白的细线,手中的细软长剑如惊涛骇浪中的定海之针。 枪与剑,相交于摘星台上百米处。 大音希声。 一道气浪向四周涌动。 枪重如山。 柳悦鹅用的软剑,更侧重于剑术,如此的硬碰硬,她没有一丝机会。 只见她手中软剑微微弯曲了刹那,旋即寸寸崩碎,血花绽放,长枪肆无忌惮的刺穿她的右肩,在刹那的停顿后,带着她继续刺向女帝。 无可阻挡! 但是女帝还有两剑! 柳悦鹅的以死相搏,给剑房另一人争取了一丝丝的时间,便见距离摘星台不远的一个宫女所住的厢房中,飞出了四柄剑。 “紫电!” “青丝!” “蜉蝣!” “大雪崩!” 随着平平无奇的女声一句句念出剑名,四柄剑在空中划出的绚丽轨迹,宛若一朵盛开的鲜花,宛若有意识一般,一股蜂射向宁王。 紫电是正常剑式,斩击银枪,意图改变它的轨迹。 青丝是一柄细剑,飞向柳悦鹅的左手。 让她以青丝为剑反击。 蜉蝣是一柄三寸长的袖珍小剑,踪迹难寻,直刺宁王心脏。 大雪崩是一把双手重剑,飞舞之中来到女帝头顶上空,旋即向着枪尖激射——如果不能改变长枪的轨迹,那就阻止它。 锵! 紫电斩上银枪,倒弹而起。 银枪去势不改。 青丝落在柳悦鹅左手,她顺势挥出,一剑劈中宁王肩头,然而无济于事。 银枪去势不改。 蜉蝣最为诡秘,但持枪的人仅仅是侧身躲过了心脏的必杀位置,任由蜉蝣穿透他胸腔带着血花激射向远方。 银枪去势依然不改。 能杀女帝,身死摘星台又何妨! 大雪崩碰上枪尖,瞬间雪崩成碎片,一柄大好名剑就此被毁。 直到此刻,盛春庭终于张弓搭箭。 弦如满月,一箭射出。 被长枪贯穿右肩的柳悦鹅知道,剑房的剑都挡不住这一枪,盛春庭的箭也不会有多大效果,女帝陛下已到了生死之际。 虽然剑房还有一剑,但不在城里。 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瞬之间,柳悦鹅心头拂过万千念想,脸上浮起决然之意,松开长剑青丝,左手抓住长枪,看着那个近在咫尺面无表情的男人,她笑了。 “殿下,你输了。” 全身倏然发力,长空又绽放一片血花。 一只手臂断落! 柳悦鹅右边半身几乎被完全撕裂。 摆脱了长枪穿身的桎梏后,柳悦鹅立即松手,让自己自然跌落,转瞬之间便和宁王达到了同时下落的位置。 用尽全身力气猛然一拳轰在宁王持枪的位置。 她被倒弹出去。 然后向着地面坠落。 嘭! 砰! 两声巨响。 后者是柳悦鹅坠入了摘星台坍塌出来的洞里。 前者是宁王连人带枪砸入摘星台,一连串的声音后,一切归于宁静。 女帝轻轻叹了口气。 俯首看着被银枪刺出的巨大窟窿里。 摘星台底楼的碎木堆里,一身白衣早已被鲜血染红,五官如刀刻一般的宁王仰首看着头顶的那张面孔,沉默不语。 他已是强弩之末。 被柳悦鹅劈中一剑,被蜉蝣透穿心胸,被盛春庭的箭射穿了右手琵琶骨。 伤势极重。 最重的伤来自那柄名为蜉蝣的袖珍小剑,伤口一直在咕咕流血,止不住! 用双锏的人已经撤退。 摘星台外的鬼面龙骑枪也已杀出了重围。 他已无力回天。 可惜…… 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忍不住看了一眼被上官琬绾抱在怀里生死不知的柳悦鹅,脸上不由得浮起钦佩之意,不惧生死者很多,但能如她这般,为了摆脱长枪穿身的桎梏,硬生生把自己半边身体撕裂的…… 很少,很少很少! 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她,让她能为女帝做到这个地步? 嗡! 长剑飞舞的声音。 紫电、青丝、蜉蝣三柄剑飞来,旋绕着宁王飞舞。 如果是全盛时期,宁王毫不在意。 但现在他身受重伤。 输了。 女帝看着下面那个曾经在长安大街上杀了个七进七出的男子,眼里的神情万般复杂,“赵王真能做得比朕更好吗?” 宁王脸上浮起嘲讽,“先帝驾崩,长幼为序,他便是正统!” 而你名不正言不顺。 区区一个西宫皇后,凭什么章太安的国! 女帝眼眸深邃如海,“正统?堡宗陛下是不是正统?曾经导致我太安天下失去了半壁江山的徽、钦二宗,是不是正统?” 宁王怒笑,“岂可相提并论!” 女帝反问,“赵王登基,太安就一定能国祚长久?” 宁王冷哼一声。 女帝继续道:“赵王登基,魏楚韩三王会服么,你比谁都心知肚明,你这三位弟弟本来就野心勃勃,何况先帝驾崩时,他们已不是曾经的魏楚韩三王,到时候会不会重现光宗时期的八王之乱?” “会有多少百姓陷入战火之中?” “且天下谁人不知,太安立国两百余年,冗官冗兵费的顽疾已经深入骨髓,又有藩王分裂地方,若不做出改变,国力衰微之时,如何应对北凉的铁骑南下?” “如今朕章国,不须多年,便可定蜀中而削三王,改革根除深入骨髓里的三冗顽疾,承继并光大太安的仁英盛治。” “赵王他能做到么?!” 宁王缓缓握住银枪,“任你舌绽莲华,自欺欺人的狡辩罢了。” 赵王被你杀了,无法证明。 既然输了,那就壮哉赴死。 何惧! 提着银枪,无视悬空飞舞的三剑,欲要为这太安天下发出最后的呐喊,用手中银枪告诉那个女人,这天下你不配! 然而他刚有所动作,便摔倒在地。 昏死了过去。 第35章怪有礼貌的 忽有春风拂过摘星台。 夫子从春风里跨出,站在女帝对面,环视着一片狼藉摇摇欲坠的摘星台,透过破烂处看了一眼不知生死的柳悦鹅和宁王,摇头叹道:“贵为太安天子,以身犯险,以天下之安宁作意气之争,实不智也。” 女帝寒着脸,“要你管!” 夫子到底是有多直男,竟然妄图和女人讲道理——其实也没错,坐在垂拱殿,自己是太安天子,不是女人。 朕今日没穿冕服,可以不和你讲道理! 况且,若不是夫子要乘春风与剑同来临安和朕讲道理,会有这么头疼的事么。 今日之举,不仅是为了引出宁王。 更是为了告诉天下,朕在临安,你们杀不了朕! 夫子闻言眉宇挑了挑。 头疼。 这太安女帝……有点意思。 …… …… 玉皇观前的青砖地还冒着青烟,少年道士负手站在悬崖畔,他的桃木剑已在雷雨中燃尽,只余一截焦黑的剑柄插在皲裂的八卦阵纹中央。 八卦阵纹也在慢慢消散,余下的斑驳雷痕泛着诡异的粼光。 可惜了崖畔那株盘踞千年的虬松,如今只剩下焦黑的半截散着袅袅青烟。 三清殿前的石阶上,玉皇观的道士们呆若木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们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修道这么多年,原来世间真的有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神仙! 青城玄贞已不见踪影。 走了。 他没吹牛,他想走,少年道士真留不住。 除非钦天监的老监正亲自来。 少年道士斜乜着三清大殿前的道士,“你们摊上事了!” 竟敢收留玄贞妖道。 招了招手。 盘旋于高空的白鹤通灵的很,扑扇着翅膀落在少年道士脚下。 他一步跨了上去,骑鹤而去。 目光却望向西南。 恩师说世道变了,但以为自己才是天选之子,所以道法无双。 没想到…… 蜀中青城山竟有这等道法通玄的高人。 朱雀门,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路过半跪在地的张清风时,车帘掀开,纪罡露出脑袋,看了一眼张清风手上的断刀,微微挑眉,“输得这么彻底?” 张清风一脸服气,“就是这么彻底。” 夫子一剑就砍刀了自己的绣春刀。 别说自己,其余五个供奉都一样,大家输得公共平平。 夫子实在太强了。 纪罡显然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关心结局,哦了一声,“我和崔侍郎还有要事汇报陛下,你去西子湖把那边的烂摊子收拾了,至于跑掉的那些人,以后再收拾。” 说完放下车帘狂驰而去。 张清风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去锤子嘞!” 也是暗暗奇怪。 按照之前的布置,不是今日事了就全力追杀漏网之鱼么。 怎么这事放一边了? 会是什么要事? 青石板上还留着张清风方才坐过的温度, 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朱雀门方向又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朱漆描金的马车急停在身侧,车辕上的铜铃还在震颤,鲛绡帘子便被染着蔻丹的手微微掀开,飘出来的声音妩媚得酥软人心,“敢问长宁郡主府邸怎么走?” 张清风一听这声音,顿时脸色大变,头也不敢抬,讷讷的指了指方向,旋即起身就跑,“在下还有事,告辞。” 纪指挥使,收拾西子湖畔的烂摊子,张某人义不容辞! 千万别被这女人抓住了…… 难怪纪罡和崔冕跑的那么快。 要命,这妖精怎么来临安了。 唯恐天下不乱啊! 马车里的女子也发觉了什么,掀开帘子露出一张娇艳的脸蛋儿:“清风——” 已经跑进转角处没影了。 她只得作罢。 张清风跑进巷子里躲好后,忽然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逼近,等到那马车驰过后,才敢探出脑袋看向朱雀门。 却见一白衣少年道士按剑狂奔而来。 是赵汝鱼。 张清风大感意外,几个月不见,他进步如此之大? 脚程丝毫不输马车。 而且从城外折柳亭到朱雀门,足足十里,他跑过来后,竟然面不改色。 有点东西。 从转角里跳出来,“鱼哥儿,别来无恙。” 赵汝鱼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异人司也要对自己出手,看清楚是张清风后松了口气,面对着空荡荡的长安大街,“这是……” 张清风上前勾肩搭背,“夫子来了,这是临安的欢迎礼啊。” “夫子呢?” “大概还在摘星楼。” “没打起来?” “该打的已经打了。” 赵汝鱼大感意外,“没死点人没流点血?” 张清风呵呵,“怎么可能,不过死的人流的血都和夫子没关系,夫子从朱雀门杀到摘星台,一共也就折了五把绣春刀而已。” 不愧是读书人,还怪有礼貌的。 赵汝鱼看了看张清风手中的断刀,懂了,感情异人司的五把屠刀都没打过夫子,但为何没出动剑房的三剑? 道:“我去找夫子。” 张清风勾肩搭背强行带着赵汝鱼换了方向,“你又进不去皇宫,先去长宁君主府邸罢。” 嗯…… 不对! 那妖精也去长宁郡主府邸了。 去不得。 也不对,是老子去不得,赵汝鱼这小子气运在身,不怕那妖精,他大可去得。 让他也见识一下社会和人心的险恶! 于是乐呵呵的道:“忽然想起来,我还要去西子湖边收拾烂摊子,就不陪你去长宁郡主府邸了,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底左转就是青云街,你家的青梅就住在那条街上。” 转身溜了。 赵汝鱼看着张清风背影,内心茫然。 一会儿唱一出,什么意思? 也没多想,沿着张清风指的道路来到青云街,远远的看见长宁郡主府邸,又看见门口停了一眼眼熟的马车。 瞬间明白张清风反复无常的原因了。 他也怕她! 这妖精女子到底什么来路? 来到大门外,看着台阶上的门子,赵汝鱼想都没想,上前刚想问,就见门子眼睛一亮,“莫非是赵道长到了?” 大户人家的门子,吃饭的家伙就是眼力。 赵汝鱼:“啊!” 门子立即露出谄媚的笑意,对角门处的另一个门子喊道:“燕小六,快快快,快去禀告两位郡主,说赵道长到了!” 说完奴颜谄笑的对赵汝鱼道:“赵道长,里面请。” 从角门入内,绕过照壁,穿过一排绿荫走道,再穿过一间过厅房,进入两边皆是养着莲花和游鱼的廊道,再穿过一进房子,就听见廊道转角处传来脚步声。 “鱼哥儿,你终于来啦!” 人还没影,声音先到了。 第36章沙场大杀器 其实赵汝鱼和程青梅这个年纪,还不懂情情爱爱,只是这么多年一起青梅竹马的长大,看见对方就满心的喜欢。 想在一起,看不见便会想念。 仅此而已。 久别重逢,程青梅有说不完的话,小嘴碎碎叨叨个没停,赵汝鱼坐在椅子上,脸上笑意吟吟的附和着她的话。 一如在白云观时两小无猜。 程娘子亲自端来了点心和水果,嗯,如今不再是程娘子。 是郡主了。 但她在赵汝鱼面前,依然是婶儿程娘子。 打断了女儿的呱噪,看赵汝鱼时,她的眉眼里盛着满意,轻柔的笑道:“鱼哥儿,如今来到临安,不走了吧?” 赵汝鱼犹豫了下,“看夫子安排。” 有些事不好说。 在垂帘村时,一直想来山外的世界看看,一路从蜀中南下来到临安,他心中的旅程,也不会至于临安,更南或者北上。 只是现在不知道异人司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敌意。 程娘子温婉笑道:“那就暂时不会走吧,我已经安排人布置好房间了,你就住府上,也免得青梅天天跑外面去找你。” 赵汝鱼思忖片刻,“还是租个房子吧?” 虽然郡主府邸上奴仆众多,但主人只有她们母女,自己说大不大,也十六岁了,这个年龄当爹的大有人在。 自己住进来,易招非议。 程娘子虽然在垂帘村待了十余年,但她自小饱读诗书,回到临安后,生活没有了柴米油盐,陪伴程青梅读书时,她也重新拿起了诗书。 知道赵汝鱼担心什么。 也便没执拗。 她是无所谓,反正迟早是自家姑爷,但她在乎赵汝鱼的感受,不想让鱼哥儿有寄人篱下的窘迫感,会影响两个孩子今后的感情。 笑道:“也行,那稍后我便吩咐人去找个幽静干整的院子。” 见赵汝鱼想要拒绝,她不容分说的道:“若是连这都拒绝,你还当我是你婶儿吗,此事就这么定了,莫要再说。” 赵汝鱼:“……” 半年不见,程婶儿变化好大! 但依然让人觉得亲近。 也便作罢。 想起一事,“婶儿如今贵为郡主,青梅也是小郡主,在朝野应是有一定地位的,这半年来,没曾让地方官府帮忙着寻找程叔叔吗?” 程娘子黯然不语。 程青梅红了眼眶。 赵汝鱼见状明了,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恰好管事的老嬷嬷进来,说:“郡主,老奴已经带贵客去夕照山下看租了院子,她很是满意,说近期就住在那边,不在府邸上打扰了。” 程娘子点点头,“你再去夕照山附近找找,看还有没有幽静干整的院子出租。” 老嬷嬷领命去了。 赵汝鱼不解的道:“府上来的那个贵客,婶儿认识?” 程娘子点头,“故人之女。” 中午在长宁郡主府邸吃了饭,下午时分,老嬷嬷带着赵汝鱼去了青云街背后的夕照山下,院子极为僻静,深得赵汝鱼欢喜。 长安大街取消了戒严。 临安一切如常。 这一场风波来得快,经历的时间也短,去得更快。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傍晚时分,赵汝鱼吃完饭正在看书的时候,夫子回来了,脸色红润状态微醺,一看就喝了不少——夫子酒量极好。 他的微醺酒量,一般人便会大醉。 在院子里坐下。 江南热得早,虽然才晚春,空气已有些燥热,惊蛰之后便是万物复苏,如今院子里外更是虫鸣嘻嘻,应是有不少的蛐蛐。 赵汝鱼问道:“女帝听先生的道理了吗?” 夫子有些尴尬,“她好像听了,又好像没听。” 听了。 但却反客为主说了一大堆道理,差点把夫子给说服。 赵汝鱼道:“异人司还是会继续侦缉异人?” 夫子点头,“那女子说的话也有一番道理,如今世道诡异,虽然太安和北凉都是盛世,但两大王朝辖境内却有不少异人,没人知道这些异人中有多少祸国乱世的枭雄之辈,但必然是存在的,朝堂为了长治久安,为了百姓安宁,扼杀风险于未萌芽之时,确实合理。” “今日之事,我触动甚大,如我这般乘春风来临安,与女帝讲道理者不多,但如宁王那般持枪从天而落,想杀女帝的人不少。” “她若死了,太安朝局势必混乱,重现当年的八王之乱,而北凉铁骑虎视眈眈,只怕到时候失去的就不是半壁河山了。” 女帝一死,岳家王爷必然立国,姜氏皇室争夺小朝廷的皇位,内讧不止。 北凉再趁机南下…… 后果难以预料。 赵汝鱼深思了片刻,“也许是我们站的角度和女帝不一样,所以我们单纯的认为异人不该受到异人司的酷虐侦缉,但近些日子学生想过,确实无法排除天下异人中还有诸多类如垂帘村黄鳏夫那样的野心勃勃者,朝堂防患于未然,属实是以天下为大。” 又灵犀突来的补充了一句:“所以此事夫子没必要执拗了,须知治理江山而安定天下,女帝才是专业人士,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夫子挑眉,“你是怎么做到读了这么多年书,却把圣贤之意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明明就一句话的事情: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赵汝鱼也理直气壮,“学为己用啊夫子。” 夫子没想到自己被教育了,忍住笑意,道:“不过女帝也表态说明日下旨,异人司改名镇抚司,分南北,北镇抚司负责侦缉异人,异人司中的‘茧房’扩为南镇抚司,一方面监督北镇抚司之纲纪和行动,另一方面甄别异人对天下的威胁程度,以此定夺处置方式。” 这个折中的处置方式深得夫子之心。 所以在这场乘春风与剑同来临安中,夫子和女帝都没输。 赵汝鱼笑道:“但学生以为,这也是女帝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蜀中出了个青城玄贞,其道法通玄可屏蔽天机,可让异人纵情施为再无顾忌,若异人司不做出改变,很有可能把异人逼到蜀中去,到时候平叛蜀中就要成为镜花水月。” 可望而不可及。 谁敢保证,天下的异人中没有更多的鬼面龙骑枪马将军那样的人。 个人武道登峰造极。 又擅兵道。 这样的人放在沙场上就是大杀器。 第37章飞鱼服,绣春刀,我来了! 夫子微微颔首,“看问题很清晰,而且透彻,以你这个年纪,如此阅历眼见,颇为出彩,不枉陪着你从蜀中游学到了江南。” 赵汝鱼心里暗乐。 两三个月时间…… 一直都在赶路好么。 关键是这期间,但凡当地有好酒,夫子你都要喝得微醺尽兴——说是从蜀中游历到临安,实则是夫子想尝尽这一路美酒。 至于自己看问题如此透彻,大概是太优秀了的缘故? 夫子说起了正事:“本来打算临安这边事情结束,便游历天下,只是将你一个人放在临安,多少有些不放心,不过今日看来,是我多虑了。” 赵汝鱼,“先生此话怎讲?” 夫子眼里浮起一抹尊重,“我于朱雀门破临安的大阵后,有人趁机去钦天监找到了那只老猫,也就那老猫识趣,要不然别说他残血了,就是全盛巅峰时期的九条命也不见得能赢那人。” 赵汝鱼茫然,“和我有关?” 老猫是个人? 九条命? 这么变态? 莫非也是个异人? 夫子意味深长,“去找老猫的是个女冠。” 没想到赵汝鱼的恩师竟然是这样一个狠角色,距离仙人大概也就一步之遥! 赵汝鱼恍然大悟。 是恩师。 她也来临安了? 心里很是温暖,不由得想起和她朝夕相处的那三年,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恩师曾无意中说起,若她的肌肤、骨肉、经脉完全达到晶莹剔透的时候,便是登仙之日。 垂帘村时期的恩师,浑身如玉。 但没剔透。 曾经自己小,还以为恩师的体质特殊,没曾想竟是道家境界所致。 收回飘远了的心绪,问道:“那只老猫和我有关系?” 夫子想了想,“它要续命补命——算了,现在说这些你也不懂,等你什么时候走到这个高度了,自然便一清二楚。” “我明日便出发游历天下,你留在临安的话,务必提防钦天监的那只老猫。” “我怎么知道钦天监里谁是老猫?” “你看见就知道是他。” “万一他不露面就把我噶了?” 夫子:“噶了?” 赵汝鱼,“就是杀了。” 夫子哂笑一声,“今日之后,纵然他贼心不死,想用独门秘术对付你,怕也是不敢的,毕竟你那恩师女冠已经察觉,自有手段应付。” 顿了一下,“当然,他若真敢如此,夫子我也不会轻饶了他,到时候就不是乘春风与剑同来却只讲道理了,毕竟论剑的话,夫子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高度。” 赵汝鱼,“先生,读书人的谦逊呢?” 夫子怒瞪他一眼,“说剑事,夫子我便是游侠儿,要什么谦虚,我本楚狂人啊!” 见赵汝鱼焉了,夫子颇为得意。 乐道:“虽然你我相处只几个月,但这期间我教你读书,又授你大河之剑,情不如女冠,也算半个恩师了,今后少给我犟嘴。” 赵汝鱼嗯嗯点头,心里却暗暗腹诽。 是谁教诲我,说人间万象恰似流水行云,何拘形迹,但随本心,方知万象之真,方知我象是本,意思是守礼的情况下,要随心不拘。 夫子第二日便离开了临安。 在十里折柳亭目送夫子远去后,赵汝鱼还没想好下一步计划,肩头上忽然一重,张清风将半边身子趴在他肩头上,看着夫子远去的方向长吁了口气,“终于走了。” 赵汝鱼甩开他,“女帝怕夫子不走?” 张清风双手抱着脑袋,跟在赵汝鱼身后慢慢回城,“陛下岂会怕,只是觉得夫子这样的神仙人物,不该困于凡尘琐事罢了。” 赵汝鱼斜乜他一眼,“有事?” “有事。” “放!” “文明点。” “说。” 张清风咳嗽一声,“夫子应该给你说过了,异人司改组成镇抚司,分为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 “所以呢?” “我问了纪罡,他没意见,所以我的意思,你要不要来北镇抚司当个百户千户什么的。” 赵汝鱼愕然,“我?” 不解的盯着张清风,“如果以我在白鹿山一剑杀陈皮的实力来说,镇抚司其他人甚至纪罡来邀请我去北镇抚司,我都不意外,但唯独你来喊,我觉得不合理。” 张清风的眼睛很邪门。 似乎可以甄别异人,他见夫子是一朵青莲,又说在自己身上看见了更诡异的东西,那么他会放心让自己去北镇抚司? 张清风笑道:“瞧你这话说的!” 一副吊儿郎当的笑意,“我早就说过了,趁着你现在还能再我触碰到的范围,得好好利用,你这么理解就对了:你是来给我当跑腿并兼职挡刀。” 赵汝鱼:“……你觉得我傻吗?” 张清风呵呵一笑,“话不能这么说,我是为你着想,毕竟程青梅可是郡主,你没点身份地位,怎么配得上她,可你又不去科举,也没有去边关当兵的意思,那北镇抚司就是你最好的出路。” 又贼眉鼠眼的道:“你还信不过我的人品么,今后出任务,遇到鬼面龙骑枪这种级别的异人,咱们直接扯呼,我肯定不会让你白白送死。” 赵汝鱼呵呵,“人品?” 这玩意儿最不好说。 不过张清风这人确实还行,而自己从垂帘村出来,就是不想此生在山沟里虚度年华,虽然北镇抚司不会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但在北镇抚司可以见识天下异人之事。 定然精彩。 比如白鹿山的事情,寻常人终其一生也难以遇见。 可以去! 便道:“我自由惯了,去了北镇抚司被人管辖着,难以适应。” 张清风大喜,“这不是问题,你到北镇抚司后领百户衔,辖制于刀房,虽然不是供奉,但只听我一人命令即可——” 见赵汝鱼脸色不对,改口道:“有什么事咱们商量着来……商量着来!嘿嘿嘿~” 赵汝鱼点头,“那……行吧。” 张清风道:“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我先走一步,去看看小娥儿怎么样,你下午来北镇抚司找我。”神情黯然了许多,没了嬉皮笑脸,“她伤得很重。” 右臂断了,再无法握剑。 作为一名剑客,这个结局对她而言生不如死。 第38章 芳邻 摘星台一战已经过去,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何况这女子还是天子。 夫子乘春风来和她讲道理,女帝觉得可以接受,毕竟纪罡说夫子本就是人间谪仙人,来到太安天下后便是真正的人间仙人。 但你魏楚韩三王什么玩意儿? 蜀世子孟禅又是什么玩意儿? 也敢践踏皇权?! 女帝自然要维护天子威仪,至于具体如何操作,她还没定夺下来,因为当下临安又来了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妖精。 处理了今日章折,着小黄门送返中书省后,女帝问盛春庭,“小鹅儿怎么样了?” 盛春庭弯腰答道:“有些起色。” 女帝忧心忡忡。 摘星台上,柳悦鹅以命相博只为争取一线机会,她都看在眼里,虽然身为天子,她不该为这些小事动私情。 但她首先是个人。 不可能无动于衷。 所以柳悦鹅如今在后宫里由御医照料。 又问道:“宁王呢?” 盛春庭道:“关在西子湖的湖心阁中,由异人司——北镇抚司的人看守,不过是多此一举了,宁王殿下已经废了。” 他有些不明白,陛下为何不杀了宁王。 这不符合陛下的风格。 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留下这等隐患。 女帝点点头,“先关着罢,对了,前几日张清风来过,当时朕忧心于小鹅儿的伤势,对他的话没放在心上,今日想起来了,他把夫子的学生留在了北镇抚司刀房之中?” 盛春庭立即小心翼翼的道:“是个叫赵汝鱼的小道士,白鹿山一战时,曾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剑斩杀了富顺百户所总旗陈皮,剑术颇为不错,如今应该又学了夫子的剑术,大抵今后能成为剑房供奉。” 女帝陷入沉思,赵汝鱼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盛春庭提醒道:“昭宁小郡主的竹马。” 女帝挑眉,“张清风做事颇有分寸,朕甚放心,他既然留下赵汝鱼,纵然是夫子的学生,也可暂时不用去管他。” 心里冒出个想法,“让张清风和赵汝鱼回一趟蜀中?” 青城玄贞是心腹大患。 不杀他,蜀中注定会成为异人聚集之地。 关键是青城玄贞若是出现在沙场的话,平叛蜀中的大军就要面对鬼面龙骑枪马将军那般人物的全力出击,会让平叛之战存在难以估量的变故。 盛春庭没吱声。 他只是内侍左都知,不是陛下的谋臣,这些事他听听就行了,何况陛下只是说说,并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意思。 女帝醒悟过来,想当然了。 蜀世子孟禅必然有所防备,现在让谁去蜀中杀青城玄贞都是送死,这步棋纵然落下,也不过是废棋,难以扭转青城玄贞带来的影响。 除非有夫子这般的谪仙人出手。 但天下哪有那么多谪仙人。 目前已知的除了夫子,还有老监正说的那个出现在钦天监有可能是道家仙人的女冠,咦……女帝豁然开朗。 为何不通过赵汝鱼让夫子问剑青城山? 得好好筹谋筹谋。 第二日一大早,赵汝鱼还在和程青梅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起喝着粥,却见郡主府邸的门子燕小六带着一位穿着貂服的宦官到来,登上三十步的台阶站在院门口,老宦官柔声道:“郡主殿下,老奴来接你进宫。” 程青梅眨巴着大眼睛,“进宫?” 来到临安后,除了第一次进宫见女帝,这许久也没去过,女帝赐封之后,就再没管过自己母女,大家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怎么今儿个想起宣召自己了。 问道:“我娘呢?” 盛春庭笑道:“陛下只是说请小郡主殿下去垂拱殿,没说请长宁郡主殿下。” 程青梅哦了一声,弱弱的道:“我不想去行吗?” 盛春庭笑而不语。 当然不行。 虽然陛下用的请,但实际上是“宣”。 不去就是抗旨。 程青梅苦瓜着脸,“等我先喝完粥。” 等她跟着盛春庭走后,赵汝鱼熟练的收拾着饭桌,然后回到堂屋,从门脚后拿出绣春刀配在右边腰下,出门上班去。 刚走下台阶,侧面传来声音,“小道长?” 赵汝鱼心里一紧。 这声音有点耳熟。 回头看去,果然是她! 联想到张清风对她畏如蛇蝎,赵汝鱼觉得还是少惹微妙,有了前车之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头弯腰行了一礼,“小娘子早。” 女子如一朵流云从台阶上走到路上,看了看赵汝鱼的院子,“小道长没住郡主府邸?” 赵汝鱼嗯了声。 女子呵呵笑乐,“那咱们是邻居呐。” 赵汝鱼笑了笑,算是礼貌回应。 那女子蹙眉,蹦跳着下了台阶,走到赵汝鱼身边,伸出手指拂弄着他的鬓发,笑容灿烂而妩媚,声音更是酥软如蜂蜜,“小道长看也不看我,是君子之礼吗,还是怕奴家吃了你,又或者说,是奴家长得不如小侄女,所以入不了小道长的法眼?” 赵汝鱼心如小鹿乱跳,咳嗽几声,“在下有事,告辞。” 落荒而逃。 要命了。 这女子真的毫无边界感,我和你不熟啊。 女子看着赵汝鱼的背影,吃吃的笑,好一朵嫩草呢! 走几步出了小巷,老刀叔已驾着马车守候多时,见她来了,便问道:“已经来临安好几日了,真不去见见?” 女子撇嘴,赌气的道:“不去!” 老刀叔长长的叹了口气。 何必呢。 女子登上马车,“去西子湖白堤逛逛吧。” 赵汝鱼左剑右刀的走入北镇抚司衙门,引来一阵阵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士,竟然被直招进入刀房,任职百户! 关键太年轻。 一般的北镇抚司缇骑哪会服气。 但不服不行,刀房供奉张清风都对其客客气气,显然此子大有来头。 刚到公事房,张清风冲了出来,火杂杂的往外面跑,“大相国寺的道严法师几天前趁机逃出了临安,咱俩本来要去追剿,但刚才宫中临时来了旨意,纪指挥使让咱俩保护一个人。” “去西子湖。” 赵汝鱼快步跟上,问道:“皇亲国戚?” 一般人,出动北镇抚司缇骑、天策军都可以,哪用得上刀房供奉。 张清风敷衍道,“去了就知道了。” 第39章 这个王妃很妖精 白堤在春末夏初时节,像一条被风揉皱的绿绸带,蜿蜒在粼粼波光之上,堤岸的垂柳新叶已由鹅黄转为深翠,柳丝低垂,轻拂过游人的鬓角。 湖面浮着零星的睡莲,粉白花瓣半开半合,偶有锦鲤掠过,搅碎一池云影。 远处夕照山上的雷峰塔轮廓隐在淡青色的山岚里,与近处三三两两的油纸伞,构成一幅水墨未干的风物长卷。 看着远处蹲在湖畔捧水的女子,赵汝鱼脑壳疼,“她?” 张清风的脑壳更疼,“不是她还能是谁?” 赵汝鱼左手按剑右手按刀,环视四周,发现游人如织,离那个女子最近的不过三五步之遥,是个抱着垂髫女孩的少妇。 疑惑的道:“是不是太松弛了些。” 那少妇若是刺客,要杀妖精般的女子只需要暴起发难,然后一刀就够了,旁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张清风呵呵一笑,“那是自己人。” 赵汝鱼懂了,若有所思,“意思一般情况下,咱俩只需要守在远处,真有人刺杀她,咱俩再出去也来得及,是吧?” 感觉跟在妖精女子身边的车夫老刀叔,也不是一般人物。 张清风嗯了声,“纪罡是这么安排的。” 赵汝鱼松了口气。 两人相识一眼,都发现了对方眼里的庆幸,有一说一,两人都不敢和那妖精女子走得太近——任何一个男人都很难抗拒她那股天然的妩媚。 赵汝鱼在道旁的光滑石头上一屁股坐下,“她究竟是谁?” 她说来临安见一个瓜婆娘。 瓜婆娘是蜀中的说法,再根据她非凡的身份,那么这个女子极有可能是蜀世子妃,可这很不合理,蜀中已经反了,蜀世子妃怎么敢来临安? 来就是有来无回! 张清风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她啊……别看她现在妖媚的很,小时候就是个傻白甜,有事没事就追在我屁股后面喊着清风哥哥。” 许是想起了过去的往事,张清风的脸上涌起浓郁的缅怀。 赵汝鱼愣住,“你的青梅竹马?” 张清风翻了个白眼,纠正赵汝鱼的用词,“发小,是发小!什么青梅竹马,别乱说,虽然我刀法世间无双,但我也还想多活几年。” 赵汝鱼大感意外,“瞧你这怂态,很怕她夫君?” 张清风嘿的一声,“倒也不是怕。” 是尊重。 缓缓的道:“她现在住在夕照山下,就这几日,夕照山附近的所有民宅都已经有异人司缇骑入驻,所有的居民都在异人司缇骑眼皮底下生活,无一例外——也不对,你是个例外。” 赵汝鱼越发好奇了,“这么大阵仗,她究竟是谁?” 张清风目光看向北方。 没吱声。 赵汝鱼懂了,震惊莫名。 来自北方,身份非凡。 女子……是岳王妃! 难怪。 难怪异人司如此大阵仗,如果她在临安出了事,后果确实很可怕,可问题是她是不是脑子有病,这个关键时期来临安。 她怎么敢的? 张清风知道赵汝鱼的困惑,“她啊……只要不去北凉,哪里都安全。” 觉得这话不对,“其实她在北凉也安全。” 赵汝鱼敏锐的抓住张清风话里的一个漏洞,“她小时候既然是傻白甜,为何妩媚如妖,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种预感,这位妩媚得如狐狸精一般的王妃是位异人! 张清风情绪黯然,许久才叹了口气,幽幽的说了句让赵汝鱼摸不着头脑的话,“谁心中还没有一片白月光啊。” 收起负面情绪,脸上浮起吊儿郎当的笑意,伸手去摸赵汝鱼的脑袋,“你还小,不懂。” 赵汝鱼:“……” 头一甩,躲开张清风的手,“君子守礼,男子头,女子腰。” 都别摸! 张清风死猪不怕开水烫,硬是摸着赵汝鱼的脑袋揉了一把,才一脸得意的笑道:“话是这么说,但你看我像君子么。” 赵汝鱼懒得理他。 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如今咱俩得守着她,可若是她一直留在临安,咱们岂非被束缚住了,干不成其他事。” 男儿大丈夫志在四方啊! 张清风嗯嗯点头,“可说呐。” 对赵汝鱼也没什么隐瞒,“比如大相国寺的道严法师,原本没什么,但纪罡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说偌大的大相国寺就道严穿黑色僧袍,不对劲,可能是异人,所以一直严加看守,夫子乘春风入临安的时候,道严就悄悄的跑出了临安,纪罡知道后雷霆震怒,本来是咱俩去追缉的……” 赵汝鱼唉声叹气。 这样的北镇抚司日子好生没趣。 想了想,“纪罡是异人,他如此提防的人应该也是异人,你没去看看那道严法师?” 张清风的眼睛很神奇。 可以看出异人。 张清风却没好气的道:“你当我是有一双牛眼睛啊,什么牛鬼蛇神都能看出来?也就夫子和你这般特殊的存在,我能看出端倪,寻常异人看不透。” 原因很简单。 越是强大的越显眼,越是普通的越寻常。 又解释道:“其实这三年我在异人司已经逐渐摸透了规律,所有异人只要暴露名字都会引来惊雷,又或者是本身技艺或者诗词水平太高,但也有一些擅长治政、谋略之类的读书人,哪怕官至相公也不会遭受惊雷之威胁。” “道严应该就是这类人。” 赵汝鱼若有所思,“我怎么感觉是有什么东西在保护咱们太安天下,维持平衡,比如自异人出现后,武道似乎一次又一次的被拔高。” 异人很诡异。 比如黄鳏夫自称大齐金统帝,可翻遍史书,没有叫大齐的王朝。 那就意味着黄鳏夫不是太安天下的人,其他的异人也极有可能和他一样——他们全部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而这些异人可能导致太安天下的秩序崩塌。 但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意志,在尽力的维持着天下秩序,又或者是有序、稳定的让太安天下进化到一个崭新的阶层。 到得最后,太安天下会不会成为话本小说中的那种有神仙的世界? 张清风点头,“应是如此了。” 所以天降女帝。 第40章 衣冠禽兽 给人当保镖的日子无聊乏味,接连半月都是如此。 程青梅已经多日没来找他了。 赵汝鱼去长宁郡主府邸问,程娘子笑说女帝来了旨意,说她很喜欢小青梅,这些日子就住在宫中陪伴她。 传旨的太监透露,除了大朝会,小郡主几乎都被陛下带在身边。 甚至还帮着看阅章折。 女帝批复的时候,有时候还要考校她如何处置,然后指出不妥之处并分析原因,甚至还安排了文渊阁大学士、礼部谢尚书在下午时分教她读书。 俨然太子的待遇。 朝野之间已经开始议论此事了——女帝如果要培养太子,肯定是从皇室子弟中找,但怎么也轮不到程青梅才是。 汉王后人,程姓,女子…… 难不成太安天下的未来,是又一个女帝? 姜氏皇室不接受。 太安满堂的儒家文臣也不接受。 帝位传承需要正统! 如此操作,正统去了哪里?! 知道这个消息后,赵汝鱼更为忧虑,若最后局势发展成程青梅成了储君,她的夫君人选只能是姜氏皇室子弟。 我怎么办? 想起了夫子说过的话:“有时候手中有剑并非无所不能,当你不能一剑斩去所有不甘,便拗不过世俗腌臜。” 在临安,有时候拔剑无用,因为这是个权力场,很多东西不是剑说了算,而是那些人的官职地位以及他们手中的权力说了算。 自己现在就遇到了这样的局面。 得想法破局。 一夜辗转难眠,几乎快到凌晨才沉沉睡去,等睁眼时,已经日上中天,心情不好,不打算去北镇抚司点卯当保镖了。 起床出门准备洗漱,却见院子里的石凳上盛开着一朵鲜花。 心头一跳。 她……怎么来了。 是岳家王爷离家出走的王妃,闺名苏软。 背对着自己坐在桌子上,用手撑着脸蛋儿,斜斜的望着山下风光,远眺着西子湖,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塑,听见脚步声,侧首看了一眼,又看向远方,有气无力的道:“小道长起得好早欸。” 赵汝鱼:“……” 咳嗽一声,“我们不熟吧。” 一面之缘而已,你大清早跑我家来作甚。 苏软理都不理他,“饿了。” 意思是快做饭。 赵汝鱼去灶房打水刷牙洗脸,边走边道:“王妃今日不游山玩水了。” “腻了,没意思得很。”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她在意的人不在身边,再美的风景也只是别人的欢喜,只是徒然增加了内心的孤独。 赵汝鱼洗漱后去灶房里忙碌,半个时辰后端出粗茶淡饭。 苏软看了一眼,“不好吃。” 赵汝鱼嗯了声,爱吃不吃。 看着赵汝鱼吃得津津有味,苏软咬着嘴唇,眼里泛起了泪光,一副我见忧怜的模样,“小道长,你好歹也有点君子之风欸。” 赵汝鱼吃了七分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淡然道:“这里不是岳王府,只是寻常人家。” 没必要惯着你。 苏软笑了起来,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待他如此冷漠。 探出半边身子,将脸蛋儿塞到赵汝鱼胸腹的位置,仰视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狡黠,“小道长这么冷漠作甚,哪怕奴家只是普通人,你说话时也该看着奴家以示尊重才对。” 赵汝鱼吓了一跳,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精致脸蛋,尤其是红唇润彩着实诱惑,让人心里忍不住砰砰的跳,急忙倒退一步,“王妃自重。” 我还小。 而且你是有夫之妇。 苏软呵呵笑乐,“小道长还是个雏儿嘞,还不知道女子香软吧,想来也是呢,青梅那么小,如今又被那瓜婆娘束缚在皇宫。” 赵汝鱼:“???” 瓜婆娘是指女帝? 岳家王爷这王妃好大的胆子。 等等。 不对。 女帝好像也姓苏…… 苏软一把拉住想回造反的赵汝鱼,可怜巴巴的望着他,“饿了。” 赵汝鱼看了看手中的剩菜,无奈的叹了口气,“我下面给你吃。” 苏软嗯了声。 倏然想起什么,“下面给我吃?” 然后倏然就红温了,妖娆着笑了起来,以袖遮面媚眼如丝的斜乜着赵汝鱼,“没看出来小道长也是个焉坏焉坏的衣冠禽兽呀!” 赵汝鱼听得一头莫名其妙,我怎么就禽兽了? 懒得理她,自去煮面了。 苏软喊道:“不急啊小道长,这几日奴家不想出门,你在家里也可以尽到保护我的职责呢。” 说完起身来到院前台阶上,看着坐在台阶最下面的张清风喊道:“清风哥哥,要不要上来一起玩啊,奴家不介意的哟。” 张清风吓了一跳,看了一眼旁边抽旱烟的老刀叔。 老刀叔面无表情。 张清风没好气的道:“别任性了,听话,早些回顺天府去,你这样是在玩火啊,一个不慎,天下人都得跟着倒霉。” 苏软呵呵,“你不来玩就算了,说什么风凉话,天下人死活与我何干?” 走了几步回头,“我这几日就在小道长这边玩儿了!” 留下张清风风中凌乱。 看向老刀叔,“您老就由着她胡来,不管管?” 老刀叔的声音沙哑沧桑,“小姐的事情,她自有分寸。” 女帝都不管,也管不了。 咱们? 做梦! …… …… 消息到底还是走漏了。 岳家王爷的王妃苏软离家出走来到京畿的事情,终究还是传遍了临安。 朝野沸腾。 一般的王妃没人关心,可岳王府的不一样——当今岳王还是世子的时候,为了娶到苏软,就差点和顺宗陛下打起来。 嗯,顺宗陛下是无辜的。 他的白月光是女帝,造化弄人的事,他却是苏软的白月光。 现在顺宗已经驾崩三年,苏软和岳王府吵架,从顺天来到临安后却住在了夕照山下的民宅,她不住王府,明显是要和岳王爷划清界限,不住皇宫,是要和女帝划清界限。 也便罢了。 可现在的小道消息是,她天天跑到隔壁的北镇抚司刀房百户赵汝鱼的家里去蹭吃蹭喝,甚至月上柳梢头的时候都不回家。 这还得了。 孤男寡女的,这是要出事的节奏啊。 若是被岳王爷知道了…… 后果不堪设想。 第41章 王妃请自重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最近王妃苏软几乎不出门,赵汝鱼不用和张清风跟在她屁股后面城内城外的奔波,乐得清闲,晚饭后休憩片刻,围着夕照山跑了十圈,回到院子里练剑。 王妃苏软便搬了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着他练剑,实在忍不住好奇了,问道:“夫子教你的剑术,就是这样劈剑?” 这么简单,我也会。 赵汝鱼最近有点难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苏软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怪,像极了书中说的“含情脉脉”。 他不敢多想。 就算是真的,也不合礼。 何况苏软天生妩媚,也许她看人的目光本来就是这样的呢,肯定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夫子教的不是剑术。” 也是巧。 恩师教自己练的剑,看似简单,实则是返璞归真的挥剑之术,而夫子教自己练的剑,说是大河之剑,实则没有剑招剑术。 是更高层次的剑意之道。 但两者恰好互补,以大道至简的挥剑来配合夫子的剑意,相得益彰。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收剑,“王妃该回去了。” 苏软笑靥如花的起身,掏出一方巾帕来到赵汝鱼面前,不顾世俗的伸出手要擦拭他的额头,“出汗了呢,奴家帮小道长擦擦。” 赵汝鱼急忙后退,“王妃请自重。” 却不料苏软步步紧逼,将他逼到墙角上退无可退,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 更不敢动分毫。 终究只是个少年,在垂帘村也就和青梅牵牵小手,是单纯的赤子之心,哪经历过这等别有心计的暧昧接触。 苏软用方帕边角轻轻的擦拭赵汝鱼的鬓角,眼神拉丝般妖媚,咬着嘴唇喃喃自语,“小道长出了一身汗,要洗澡呢。” 声音就在耳边吹气如兰。 赵汝鱼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的撞了一下,僵硬着身躯稍稍侧身,不敢看这位王妃哪怕一眼,她那咬着嘴唇喃语的容颜,就如剑一般刺进心里。 搅热了人心,搅起了热血。 苏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持方帕的手悄无声息的下落,另外一只手轻柔的上撩,搭在赵汝鱼脖子上,如八爪鱼一般撩在了赵汝鱼身上,眼眸里更是荡漾着水汪汪直勾勾的秋水,似蕴藏了千言万语,“奴家可以去放水哟。” 赵汝鱼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汗毛倒竖,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今夕何夕。 苏软媚眼如花,一只手便拂了起来,从赵汝鱼脖子上撩过耳垂,捋顺了沾着汗的鬓发,也不言语,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他。 眸子里流转着赤裸裸的欲望,如野火燎原。 又如暗夜里的星辰。 很热。 赵汝鱼觉得很热很热,似乎掉进了地狱的无边火海,似乎坠入了看不见的深渊,将自己的心智一点一点的吞没。 浑身很紧。 似被束缚在一个无法动弹的紧致牢笼里,内心深处,迫切的想要找一个出口,找到一个能够让人心安的地方。 那是温软的故乡。 他的鼻息渐渐粗重。 苏软很有些得意,这么简单的诱惑竟然有效? 眼眸里春意盎然,还有一丝浓郁的挑衅和鼓励,又不着痕迹的自然而然的挺了挺胸,这一下便如引爆了火山。 赵汝鱼的心里仿佛油锅里滴下了水珠,刹那之间沸腾爆裂。 盯着那充斥着欲望和诱惑的红唇,心里的防线即将崩溃,身躯已有些忍不住要俯过去,神情却倏然间有些呆滞。 这不好。 很不好! 她是王妃,有夫之妇。 我是赵汝鱼,有青梅! 倏然闭眼,又数息后,平缓的睁开眼时,火焰已经湮灭,只剩一片清明。 坚毅如铁。 冷静而又淡然的伸手推开含苞待放的王妃,大踏步走向后院。 苏软错愕之余,顺势便跌坐在地,哎哟一声,无须任何手段,泪水便滂沱滚落,嘤嘤啼啼小声啜泣。 赵汝鱼愣了下,回身一字一字问道:“王妃怎么了?” 话语很冷。 苏软撩起裙摆,露出雪白得刺目的小腿,浑圆紧致而欣长,即使在夜里,借着星光和些微天光,也能清晰的看见那羊脂白玉一般细腻的妖娆美腿。 “磕着了,疼。” 苏软哭泣着轻语。 赵汝鱼面无表情,“疼就对了,还请王妃自重。” 转身去了后院。 苏软望着赵汝鱼的背影,泪水说收就收,听着后院传来的水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夏初,冷水澡不够凉吧? 就算能浇灭你身体的欲望,但你内心的欲望呢? 一瓢又一瓢冷水倾斜在头上,将心中的火焰浇灭,当赵汝鱼换了衣衫出来时,已经心如止水,看见坐在堂屋里的王妃,诧异万分。 正襟危坐的苏软身上再无丝毫妖娆气,就连天生的内媚也消失殆尽,圣洁得一如那坐在文庙里的先贤圣人。 只剩高冷。 很难相信,眼前这具坐在那里如冰雕一样的女子,就是先前那个媚态无边,似乎能在床笫间将男人榨成白骨的妖媚女子。 赵汝鱼很尴尬,竟然莫名的生出惭愧感,好像先前不是苏软诱惑自己,而是自己侵犯她,做下了人神共愤的事情。 “不早了,王妃请回罢。” 也不管她走不走,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卧室,反手拴上门栓,拿起书桌上的《东篱公文集》,正襟危坐捧书大声细读。 书中自有正气! “天地有正气,皓月长清明。” “子不语怪力,人不言无患,久视观远,以正己身,明辨恶非,兼听善达,此曰,君子不黜,此曰,小人不举。” “春花秋月过时少,人间白头莫问愁。” “……” 苏软望着院子外的黑暗里,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圣贤语,冷若冰霜的脸上没有情绪,许久之后,才悄然起身离开。 我花开后又数年,何人且来怜。 这寂寞啊,真是个如秋月霜冷…… 日子没有什么变化。 赵汝鱼不知道苏软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还是会不知廉耻的来勾搭自己,在自己面前各种撩发秀腿,甚至于襦裙也穿得越来越低。 低得赵汝鱼只需要一眼就能俯瞰她胸前的八两风光,触目惊心的很! 但赵汝鱼守住了底线。 第42章 最强藩王,欲杀隔壁老王 王妃和小道士赵汝鱼的风言风语传遍临安,添油加醋后变得活色生香,很快便有人通过信鸽将这些事传到顺天府。 无声的风波正在酝酿。 谁也不知道王妃苏软在闹什么幺蛾子,也没人知道岳家王爷会如何反应。 而魏楚二王平叛蜀中让天下人都看了笑话:魏王驻军汉中,数次出兵取金牛古道,楚王亦强势进取渝州,都“铩羽”而归。 数场规模庞大的攻守战事下,魏楚二王的兵马和蜀中守军共计伤亡六十一人,其中病故三人,八人死于伤风。 可见战事之“惨烈”。 朝廷对此早有预见,除了枢密院发文催促魏楚二王全力出击之外,再无动作,反倒是拱卫京畿的天策军异常调动,部分兵力悄然北上。 这一举措吓住了魏楚韩三王。 魏楚二王立即有撤兵回藩地的打算。 韩王更是聚结藩王护卫,陈兵于藩地重镇,只要天策军有一丁点要进入他藩地的征兆,便准备拼死一战。 但接下来的事情,又让三位藩王放下心来。 真定元年八月,屡屡犯边的北凉铁骑知道了蜀中平叛战事的诸多细节,发现这场平叛不过是太安的一场政治博弈。 根本没到鱼死网破的局面。 加上已是深秋,北凉王帐一番商议后,一直在九边长城的重镇外游曳并时不时叩边的北凉铁骑,全部退回漠北深处。 九边长城恢复了宁静。 没了北凉铁骑的威胁,岳家王爷终于想起他的王妃还在临安惹是生非! 真定元年九月,在确凿北凉铁骑退入漠北深处后,北方便传出消息,说岳家王爷有南下临安述职的意思。 所有人才明白天策军异动的真正原因。 提防岳家王爷! 毕竟现在天下无人不知,岳王妃苏软离家出走来到临安,和夕照山北镇抚司的一个百户搅合在一起,岳家王爷一怒之下率领大军南下迎接王妃,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魏楚韩三王又把心放了回去,搬出小板凳拿出瓜子点心看热闹了。 岳家王爷将要南下,这可是个大事。 他若到了临安,女帝你杀不杀。 杀? 不一定杀得了。 若是杀而不成,那么就要承受镇北军趁着寒冬北凉铁骑不能犯边的机会,集结兵力南下而兵锋直指临安的结局。 不杀? 恐怕以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是岳家王爷唯一的一次破绽! 临安朝堂掀起了一场风暴,文武百官争吵个不亦乐乎,主要分两派,一派认为应该趁此良机,将岳家王爷永远的“留”在临安,另遣良将镇守顺天府。 另一派则认为岳家自精忠王到老王爷,再到今时的岳家王爷都对朝廷忠心耿耿,没有反意,囚禁了岳家王爷和堡宗杀顺天保卫战最大功臣一样,是自毁长城。 况且杀了岳家王爷,太安还有哪个武将可以替代他,慑服得了镇北军? 女帝一直没表态,任由朝臣争辩此事。 仅仅是多次宣见知枢密院事黄观和签书枢密院事陈仙之,没过多久,签书枢密院事陈仙之和枢密副使沈重楼分别赴任岭南、广西。 因为岭南和广西无关紧要,这个人事变动便没人在意。 但临安城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顺天府城头,蟒服男子负手南望。 他想起了很多前尘往事,初见她时,还是个单纯的傻白甜姑娘,虽然她曾经喜欢过另外的男人,但谁年轻时候没个白月光? 而她就是自己的白月光,也是朱砂痣。 可有些事不能忍。 作为太安最强藩王,也是唯一异姓藩王,有些东西比男女私情更重要,我岳神兵再宽容大度,却不愿意给先祖抹黑。 岳家门风不可辱! 这一次,她真的出格了,越过了自己的底线。 岳神兵无奈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不死心是吧,那我让你看看,你所做的每一步其实都在女帝算计之中。 等我杀了那小道士,你便乖乖的随我回来,安心当你的王妃。 倏然间目光冷冽,杀意迸裂。 王妃也敢欺? 当我岳家无人乎! 那便大军南下,持枪入临安,杀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士! 转身缓步走下城墙,看了一眼守候在城门口的持枪青年,神情复杂的看了许久,才意有所指的道:“李布,为父不过是登高望远,持枪作甚?” 眼神中既有信重,也有一抹警示。 说完上了马车回王府。 持枪的青年名为李布,是岳神兵在嘉和二年收复固原时,在战场上收的义子,他身材高大魁梧不输岳神兵,一脸天魔凶相更是威慑人心,望着岳神兵马车远去,一脸哂笑,低声说我们岳家何须活得如此憋屈,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为什么不交给我? 有你这位太安重器运筹帷幄,再加上我这个义子冲锋陷阵,天下唾手可得。 太安为何不可改姓岳?! 而我会忠心实意的奉你为帝,等你百年之后,我再登基为帝,平蜀中破北凉而收大理,成为这片天下的绝代霸主。 可追大秦太祖! 但你固守在岳家祖训里,不愿意迈出这一步。 可女帝不是仁宗和顺宗,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等女帝收拾了魏楚韩三王和蜀中,再来收拾岳家,怎么办? 不反就死。 反? 没了魏楚韩三王和蜀中牵制掣肘,还能有多少胜算? 那时候的你我难逃一死。 既然你已开始提防我,那我又何须尊你为父? 我本不是岳家人! 李布看了看手中长枪,意味深长的笑了声。 野心在秋风里滋生。 这一日军令如山而出顺天府。 镇北军兵马大肆调动。 驻守燕云十六州的镇北军重骑虎牙铁贲和大风轻骑毫无预兆的开拨,离开驻地南下赶赴顺天府,同时,顺天府驻军几乎倾巢而出同时南下,锋芒直指顺天府之前的太安军镇,欲要布下一下针对南方和西方的防线。 亦是进攻线路。 短短数日之内,镇北军连夜行军,分驻各重镇。 军令频出,虽然看起来好像镇北军要造反了,但镇北军里却安静的很,没有一丝异声。 镇北军,又称岳家军。 第43章 镇北军南下 应天府,岳神兵着黑色蟒袍,身骑黑马,腰间佩剑手提雪色银枪,枪神纹蟒,走线龙蛇,蜿蜒至枪尾,流转着血腥嗜血气。 马蹄声哒哒。 一步又一步的敲在城门前的青石板路上。 身姿随着马背起伏。 义子李布骑着枣红色战马,倒提长枪,天魔凶相左顾右盼之间,杀气凌然宛若秋风扫落叶,可止小儿夜啼。 与之并肩的则是一位面目削瘦的不惑之年男子,身材高大,长须美髯端的是儒将风流意气,腰间佩了柄剑。 镇北军名将辛右安。 嘉和二年,北凉南侵,固原兵败城破,檀州守将畏死先逃被部将所斩,只是个小卒的辛右安一看,好家伙,军中没有大将了,于是果断执帅旗,汇拢残兵,以八百残卒破北凉铁骑,成为一代名将。 如今他在镇北军统率大风轻骑。 是岳家王爷的左膀右臂。 不过辛右安身上的岳家印记极其淡薄,今日大风轻骑出兵南下,这位儒将多多少少心里有点不乐意,但岳神兵说服了他。 所以他便佩剑出城,打算随岳家王爷去看看临安繁华。 岳神兵在城前勒住战马,回身看了一眼义子李布和辛右安,轻轻点了点头,对着城门内亲兵护卫笑道:“尔等镇守北方多年,今日且随本王去临安,看一看那西子湖畔的盛世风光,再顺便将你们那个不听话的王妃带回顺天府。” 纵马狂奔,一骑绝尘。 其后是义子李布和儒将辛右安,状若三叉戟。 再其后,一片青色铁骑沉默着却又青血沸腾的冲出顺天府城门,马蹄践起无尽烟尘弥漫,青色长龙在大地上撕开一道口子,乘风破浪,从烟尘里激射而出,向着南方纵马。 马蹄声如雷,滚滚而动。 三万轻骑如青色大风,掠过白山黑山,直指临安。 席卷平岗。 镇北军大军调动,举世震惊。 天下文人各种檄文口诛笔伐,说你岳神兵想干什么,镇北军兵锋所向应是北凉,怎的忽然南下,太安南方输送过来的钱银粮草都喂了狗么…… 无数大儒的文章铺盖天地而起,一时之间,岳家王爷成了丧家之犬。 至于他们是否真心,谁知道呢。 如果岳家王爷真把女帝赶出垂拱殿让姜氏皇室重新章国,恐怕这些大儒们转头就有文章大骂女子误国,窃国之重器。 若是岳家王爷自己坐江山,这些文人必然是毫无节操的歌颂岳神兵为开朝太祖。 当然,也会有忠于太安而殉国的文人。 天下读书人,本来就是最没有节操的一群人,也是最有节操的一群人,既有“水太凉”的虚伪,也有“天子以貌取士,士却以身殉国”的贞烈。 临安的反应很直接。 天策军延续先前的调动,进入寿州,收拢寿州和庐州两城周边驻军共计一万人,加上增调而来的两万大雪轻骑,总兵力达到了十万之巨。 同时,增调的天策军和重骑兵大雪龙骑从京畿出发,进驻寿州后面的庐州。 这个布防相当高明。 如果镇北军挥师南下,寿州的天策军和杂牌兵力守城,两万大雪轻骑可以出城,在南北之间的战线上游曳,撕咬镇北军的同时,为增援寿州争取时间。 临安枢密院里,女帝着彩衣,站在枢密院巨大的山河沙盘里,默默的看着太安天下各大军镇,陪伴在侧的是枢相公秦绘、同签书枢密院事王拱、知枢密院事黄观。 女帝看着沙盘,上面不少地方都被秦绘插上了一面写着“岳”字的小旗,那些地方如今都有镇北军进驻。 沉吟良久,问道:“他帅三万大风轻骑南下,虎牙铁贲随后,真述职乎?反乎?” 秦绘没吱声。 无论他说什么,女帝都不会信。 王拱欲言又止。 他也觉得自己说什么,陛下都不会信。 黄观想了想,轻声说道:“岳家王爷反不反,排兵布阵不代表什么,须知战局瞬息万变;三万轻骑也算不得什么,寿州的两万大雪龙骑可牵制,虎牙铁贲有天逐重骑可阻,威胁不到临安。只是如此兵力调动,微臣以为,其实是岳家王爷的一种态度。” 他是想告诉临安,告诉女帝。 他来了! 如果女帝想要杀他,就准备承受镇北军挥师南下杀向临安的后果。 妇沉转身走出大厅。 几位大佬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不下旨意么? …… …… 赵汝鱼很难受。 苏软越发的得寸进尺,无所不用其极的施展着小手段。 赵汝鱼在院子里劈剑时,这个妖精就会找准时机,换一身透过裙摆能看见大腿的紧身长裙,不动声色又正大光明的跑到赵汝鱼的对面,假装收拾院落,尽情的展现她妖娆。 比如弯腰时襦裙下坠,酥胸几乎全漏,又或者是背对赵汝鱼蹲下,这个姿势下身体曲线睥露无遗,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这是她的优势。 她太明白,这样的姿势对男人会有何等的诱惑。 但赵汝鱼非礼勿视,依然秉持初心。 这个秋季比往年来得更忧郁,一场场连绵细雨,湿漉了人心。 赵汝鱼坐在院子里手捧《春秋》,读得有些累了,看了一眼院子里晾晒衣服的苏软,心里暗暗叹气,高高在上的王妃非要给自己洗衣服。 既然喜欢当丫鬟,由得她去了。 坐在赵汝鱼旁边的柳悦鹅,右手衣袖空荡荡的,她也见惯不怪,在女帝的示意下,她伤势痊愈暂时住在赵汝鱼这里。 这是在给苏软擦屁股。 做样子给世人看:你看王妃苏软虽然天天在撩骚赵汝鱼,但院子里还有其他人,两个人之间不会发生不可描述的事情。 许久不见的老刀叔和张清风自台阶下走上来,看了一眼晾晒衣服的苏软,行了个礼。 苏软看也没看他们。 抖着洗干净的道袍,往绳子上挂,确实有点勤劳小媳妇的样子。 两人在柳悦鹅旁边坐下。 张清风叹道:“何日可再执剑?” 柳悦鹅默然不语。 剑,左手可执。 但要想重回曾经的剑术修为,何其之难。 平日里几乎不怎么出现的老刀叔砸吧着旱烟,对正在晾晒衣服的苏软说道:“小姐,姑爷率领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南下了。” 苏软倏然僵了一下。 将还没晾晒的道袍扔回盆里,意兴阑珊的说了句大秋天的谁还洗衣服呀,冷死奴家了呢,言辞之间,脸上再无妩媚。 如流云一般的妖精祸水,变身冰霜美人。 再无丝毫红尘气。 说完转身下了台阶,回她隔壁的院子里去了。 赵汝鱼和柳悦鹅看得叹为观止。 不愧是妖精! 第44章 吾名白起! 老刀叔砸吧着旱烟,看了赵汝鱼一眼,说了句小子不错,起身离去。 赵汝鱼:“???” 什么意思? 柳悦鹅叹道:“意思是你捡了条命。” 苏软可以胡来,但若是赵汝鱼越过红线,他就会出刀,总不能真给岳家王爷戴了绿帽,事情就毫无辗转余地了。 赵汝鱼呵呵一笑,“是么?” 我这么好杀? 柳悦鹅翻了个白眼,提醒赵汝鱼道:“知道他为什么叫老刀?在个人武道还没拔升到今日这般境界时,老刀叔的刀可以媲美宁王从天而落的一枪。” 赵汝鱼耸耸肩:“我的剑也未尝不利!” 苏软任性妄为,却要杀我? 没有这个道理! 张清风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赵汝鱼,难得的一脸正经,“岳家王爷将要南下,按照路程算,最迟冬至便可抵达临安。” 赵汝鱼脑壳疼。 他被无辜牵连进来了,别说其他百姓,就是婶儿程娘子都觉得自己和王妃苏软有一腿,那么岳家王爷到了临安,会不会找自己麻烦? 如果他是个男人…… 肯定会! 岳神兵是不是男人? 天下可能没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了! 他甚至不会利用王爷的权柄来打压抹杀自己,而是用男人之间的方式来给这个事情划上句话。 自己区区一个北镇抚司刀房的百户,面对有着太安枪神之称的最强异姓王,毫无胜算,关键这事吧还没法解释,因为苏软确实在自己家里做过出格的事情。 尽管自己守住了底线。 可这么久的朝夕相处,鬼知道还发生了什么,说出来别人也不会信啊。 果然。 张清风道:“岳神兵来临安,他可以什么都不做,但有件事一定会做,而且如果他真要执意如此,没人可以阻挡!” 赵汝鱼唉声叹气,“杀我,还是杀苏软?” 两个总得杀一个。 无关政治。 这是一个男人该有的尊严! 柳悦鹅呵呵冷笑,“谁不知道苏软是岳神兵的白月光,你觉得他会舍得杀么?” 只有杀你啊! 赵汝鱼沉默了一阵,“我是不是很无辜?” 张清风想了想,认真的道:“你虽然是遭受池鱼之殃,被苏软利用,但这里是临安,不是顺天府,还是有人可以阻止岳神兵的。” 陛下可以! 赵汝鱼无奈的笑,“你是不是把我看得太重了?” 女帝会为了我和岳家王爷撕破脸皮么。 不可能。 张清风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的道:“夫子。” 赵汝鱼错愕,“夫子?” 心思电转。 倏然间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 女帝故意把程青梅喊到宫中,造就自己和苏软孤男寡女朝夕相处的局面,苏软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愿意配合,逼迫岳家王爷南下。 岳家王爷来到临安,女帝会让他活着回去? 但女帝也需要看局势而定。 她若是晚一点出手,自己就会陷入生死危机之中,要让女帝提前出手,不让岳神兵杀自己,自己只能和女帝交易。 用什么交易? 夫子! 女帝为什么要转这么大一个圈子,让自己用夫子去和她交易? 因为她想杀一个人。 青城玄贞! 青城玄贞不死,天下异人都会云集蜀中,纵然削弱了魏楚二王,蜀中也会逐渐壮大,最后成为太安的心腹大患。 好一步大棋! 可苏软这么配合女帝,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如此任性下,将她男人岳神兵陷入了九死一生的困境中了么? 此刻也没心思管她了。 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会陷入女帝的算计中。 深呼吸一口气,“我不会和她交易。” 岳神兵么? 我有一剑,但来便是! 张清风意味深长的道:“你可以不去打扰夫子,但你如今也算是夫子的门生,你觉得他若是知晓了,会不会再来临安?” “何况……” 欲言又止。 想了想,还是没告诉赵汝鱼,其实你白云观那个女冠恩师,也可以救你,用陛下的话来说,赵汝鱼比青城玄贞更难杀。 因为他背后,有一个诗酒剑三绝的人间谪仙人,还有一个让钦天监老监正都忌惮的道家女冠。 赵汝鱼摇头,“我不会耽误夫子游历天下。” 我一人,一剑,足矣。 张清风叹了口气。 柳悦鹅哂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赵汝鱼笑而不语。 拭目以待。 心中已有了算计。 当下是应付来者不善的岳神兵,待此事事了,我需要一个交待。 苏软应该给我一个交待。 女帝应该给我一个交待。 虽然我只是一个小道士,但我不是可以任人拿捏的棋子。 岳神兵有他的尊严,难道我就没有?! 笑话! 无论是苏软、女帝、老刀叔还是岳神兵,都为了他们自己的想法,而将自己的性命当作棋子,肆意玩弄。 公平吗? 不公平! 我有一剑,但有不平处,我自一剑荡平! 杀意倏然如瀑流涌起,夕照山下骤起狂风,天穹雷云四聚。 …… …… 是夜大梦。 山林葱翠,溪流涓涓而淙淙,长亭典雅。 有文人墨客饮酒曲觞。 一位高冠博带的读书人一手握杯,一手执笔毫,泼墨狂书。 赵汝鱼看不见他写的什么。 却在梦境乍然转换间,看见了那长亭上的牌匾。 兰亭。 梦境骤变。 赵汝鱼站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原野上。 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尸山血海,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刀戈剑戟,破碎染血的旌旗湮没在血河里,一位着白盔佩长剑的将军负手而立,漠然的俯视天下。 血红大氅无风自舞,无声猎猎,如地狱爬出来的神——杀神。 将军走向赵汝鱼,尸山血海如浪潮,在他面前一分为二,只是眨眼间便走到赵汝鱼面前,但赵汝鱼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容貌。 将军拔剑。 长剑正对赵汝鱼,一寸一寸递进。 赵汝鱼却无法动弹。 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刺入自己的胸口,又眼睁睁的看着那位将军顺着长剑一点又一点的没入自己的身体,最后消失不见。 天地之间,鬼哭狼嚎,有声音响荡九天。 “吾名白起。” 寒风凭空而起。 旷野上的血海汇聚涌动,形成一条大河。 大河之畔,有人孑然独立,默然的看着赵汝鱼,天地之间流淌着如风细腻的悲呛唱语:“风潇兮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吾名荆轲。” 倏然起炸雷。 赵汝鱼惊声坐起,满头大汗的听着天穹上惊雷阵阵,心中恍然大悟,原来杀黄鳏夫和陈皮的十步一杀,来自于他们。 脑海里多了一些东西,似乎是颗寒冰般的心,有形而无质。 一颗心?! 白起的? 白起又是谁? 荆轲又是谁? 兰亭里奋笔疾书的读书人是谁? 第45章 红袖添香,奉剑等枪来 苏软似乎换了个人,改头换面之快,让赵汝鱼和柳悦鹅叹为观止,很难想象,这个如今冷若冰霜,纵然是眼眸里秋水天长始终让人觉得她在直勾勾魅惑你的女子,会是先前那个祸水妖精的苏软。 依然内媚。 却性冷而不近人情,言辞行走间俨然贞洁烈女,终于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岳家王妃,妖媚而不沾人间情理。 只有柳悦鹅发现,她再遇见赵汝鱼时,眸子里有一丝掩藏得很好的愧疚。 很浅淡,一口气能吹散的愧疚。 赵汝鱼浑然不知。 但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间少了个人在自己眼前晃荡,心里反而有些患得患失,总觉得丢掉了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这是男人的通病。 亦是天下所有人的通病,得到的永远不珍惜,直到失去以后才后悔莫及。 他当然没有后悔。 他有青梅,不输王妃。 岳神兵率三万大风轻骑强势南下,越过了寿州和庐州。 没打。 但天策军不敢掉以轻心。 也跟随南下。 是以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状态,大风轻骑后跟着虎牙铁贲重骑,而在十里之外的并行位置,则是大雪轻骑和大雪龙骑在天策军拱卫下步步紧咬。 岳神兵虽然是太安战神,但朝堂并非无人。 就算他能率领铁骑一路无敌,可没有粮草供应,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迟早会耗尽,他唯一的活路是拿下临安,其后镇北军强势南下跟进。 但临安早已被天策军重兵拱卫。 此刻的形势,更像是女帝开了一扇门请这位王爷到临安来。 临安依然祥和,老少爷们儿该遛鸟遛鸟,该西子湖畔歌舞升平的继续坐拥船娘,妇道人家们依然逛着长安大街说着闲话攀比着珠玉金钗。 岳家王爷以反叛之举南下述职,普通老百姓并不担忧。 一者,南下期间并无战事。 二者,镇北军铁骑之后,隶属天策军的大雪轻骑、大雪龙骑两支精锐骑兵死死咬在尾巴上。 更多的是对女帝的盲目信任。 一介女流登帝位,会被一位王爷逼得城破国亡乎。 天亮时,虽然岳家王爷就在十数里外,晌午就可陈兵城墙下,临安还是开了城门,放了一批人进出,直到远远看见镇北军斥候后,才关上沉重城门。 天策军都指挥使薛人圭负弓佩剑,带着一众将领守在临安北面的玄武门城楼上。 按说,此刻朝堂中枢重臣应齐聚垂拱殿,听从女帝旨意。 但今日休朝。 而且女帝只动用了天策军,嚷包括枢密院在内的其余文武百官们各司其职,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有可能发生的战事。 无人猜得透垂拱殿里的女帝在想什么。 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所有人头。 无知者无畏,老百姓盲目崇拜女帝,所以心安理得的继续享受盛世风华,但临安城内的文武百官,焉能不知道这位王爷的恐怖之处。 三万铁骑压境,要攻下临安城似乎没有可能,但配合重骑虎牙铁贲,在临安周边大肆扫荡造一番杀戮不要太简单。 届时必然天下大乱。 可当今临安,谁敢说有能力和岳家王爷一战。 …… …… 赵汝鱼起得很早。 睬着青白薄霜绕着夕照山跑了两圈,买了早食归来,继续在院子里拔剑劈剑,仿佛这只是一个初冬的寻常清晨。 苏软大清早的就过来了。 精致了梳妆,光彩照人。 踩着薄雾而来,妖媚之气越发磅礴,只是站在哪里,浑身上下似乎便在呼唤着你来啊快活啊,莫负这大好春光……她便是那人间妖精。 看见桌子上的早食,忍不住笑了。 有些高兴。 拈指如花,斯文进食。 吃罢漱口,看着拔剑劈剑的少年,媚笑道:“你其实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赵汝鱼停了下来,想了想,认真的说了句:“应该没有。” 继续练剑。 只是习惯了买早食的时多买一份,算是待客有道,仅止于此。 虽然断臂,但今日依然佩了剑的柳悦鹅斜倚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管你什么妖精王妃,不该如此肆意玩弄他人感情。 冷笑了一声,“贱人就是矫情!” 苏软白了她一眼,“奴家喜欢嘞,要你管。” 也不恼,抬头看着远处房宇,目光尽头处,依稀可见玄武门城墙,也不知道那边如何了。 他到了城前么? 对赵汝鱼说道:“你为什么不躲,不怕死?” 赵汝鱼不应声。 苏软就这么站在阶前看他,也不走开。 半个时辰后。 赵汝鱼收剑,擦拭了额头轻汗,回到堂屋搬了张椅子放在院门口,又搬出来一章长条桌,放在椅子之前,回屋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长衫,再拿了书和剑。 书是史书,《大秦正史》。 剑是恩师的佩剑。 沏了茶。 来到院前椅子上坐下。 长剑横桌。 茶杯在左。 居中史书。 赵汝鱼矮身正襟危坐,面向阶下。 做着这一切的赵汝鱼很平静,仿佛只是在准备捧书而读,平静得让那个妖媚女子觉得他一定是发疯了。 他难道不知道,要不了多久,岳神兵便要来此么? 赵汝鱼不再言语,捧书而读。 身后是青山。 身前是临安。 青山多妩媚。 临安尽繁华。 赵汝鱼坐在那里,翻书无声,万千屋宇为画布,苍天为顶,大地为砖,青山为柱,书剑为伴。 读书的赵汝鱼在苏软眼里,和天地浑然一体,几似出了人间,坐看云端。 她有点恍惚。 总觉得坐在那里的不是一位读书小道士,而是一位入道大家,借天地之气,储养剑意。 回过神的苏软笑了笑。 转身进屋,片刻后端了香炉出来,轻手轻脚走到桌畔,放在长剑之畔。 退了几步,看了又看。 满意的笑了。 这才有点人间仙气的意思嘛。 但总感觉还差点什么。 蹙眉凝思了片刻,恍然大悟,踩着轻快脚回了她的院子,片刻后雀跃着返回来时,捧着一张焦尾古琴,又从屋里取出一张条桌和小凳,盘膝而坐门前阶上。 赵汝鱼视若无睹,沉浸文墨里。 苏软抚手穿花,铮铮琴音如山间溪流,四处流溢,油然而生神仙意。 女子抚琴,琴音悠扬。 道士读书,品茶,焚香,奉剑。 等枪来。 第46章 君王之剑 青云长街至夕照山小院子的台阶前,空无一人。 早被官府打点。 此刻文武百官下班归来。 虽然大风轻骑兵临城下,但中枢相公们保持沉默,女帝也没有特别旨意,显然一切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左相黄莽最后定鼎的说了一句:各人滚回去,在青云街上等着看热闹罢。 没人反对张相公的霸道口吻。 既然左相都说了,大家还留在衙门干什么,干脆各回各家。 燕王府,穿着王袍的闲散王爷姜棣默默的负手站在朱门前,王府深处的一间书房里,坐着一位浑身黑衣的僧人捧书而读。 正是离开大相国寺的和尚道严,没曾想他竟暗度陈仓回到了临安,藏身于燕王府邸。 姜棣眉宇雀跃。 他的燕王是世袭罔替,但不是仁宗一脉,如今被太安皇室养猪罢了,没有兵权也没有地位,仅仅在宗正寺挂职。 姜棣于昨夜秘密的拜访了秦绘。 摒退左右后,五官俊美仪表堂堂的枢相公秦绘喝了杯茶,拂着长髯看着姜棣,“微臣等了三年,终于等到殿下来了。” 姜棣笑而不语。 秦绘又问道:“敢问殿下,何谓君王之仁?” 姜棣沉声道:“君王没有仁不仁的说法,历来皆是忽悠,哪怕是仁宗陛下的仁字,也是建立在无数鲜血之上,若有一日,可以小博大,那便不须记着那狗屁一样的仁字,君王若仁,何以安天下?” 两人相视大笑。 女人章国,姜室之哀,亦非正统。 魏楚韩三王锋芒毕露,已是女帝眼中钉,注定要成为鹬蚌,顺天府的岳神兵虽然有兵权有地位,但他真要谋国,便失去了大义。 既然如此,这天下可章国者已屈指可数。 燕王是其一! 但时机未到,还需再等。 女帝也在等。 今日虽然休朝,难得的,女帝依然穿了大黄皇袍,飞龙走云,五爪峥嵘,皇气浩荡,自有一股飒爽霸气。 内司上官琬绾没有着官服,换了稍微紧身的襦裙,腰间佩剑,妇人看在眼里,并没有制止,也没责怪她僭越。 毕竟自己在下棋,何尝不在他人棋局里。 这些年备受女帝青睐,在摘星台一箭射穿宁王琵琶骨的内侍左都知的盛春庭也在,一身大红貂袍,双手洗得极其干净。 年纪不小的大貂寺,一身干练里透着犀利锐气。 如苍鹰盘于龙侧。 不时有小黄门匆匆跑进来,禀报最新情况。 女帝一直不发一言。 知枢密院事黄观和枢密院副使沈重楼去了岭南,断绝了秦绘可以调动的岭南兵力,岳神兵只带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来临安,除了还在北方的镇北军,已没有任何外援。 今日临安,朕要留他,他走得了? 为了一个女人,不惜率领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以身入局,何其愚蠢! 没了苏软,只要你一日是岳家王爷,这世间就还有无数个苏软愿意嫁入王府,何况今日苏软,早已不是曾经的苏软。 男人啊…… 任你英雄盖世,终究还是要跪在祸水红颜的裙面下。 但这一次大局,岳神兵只是猎物之一。 还有其他猎物! 不过还要看局势走向。 女帝轻言细语,“你们说,岳神兵能否猜透朕心?” 上官琬绾笑了笑,“会的。” 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南下,过了韩王藩地厚,沿途尽是皇权掌控之地,镇北军没有步军后援,粮草问题都是就地解决,当然不是烧杀抢掠而来。 双方虽是剑拔弩张,在这一点上却是心照不宣。 你不反,则依然是我太安岳王爷。 你反,那便是叛贼。 那么到底岳神兵会不会反? 以岳神兵太安战神的威望,就算无法进入临安,调转马头甩掉大风轻骑的撕咬,回到顺天府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并不是没有可能。 是以没人知晓。 女帝叹了口气,起身,“摆驾摘星台。” 摘星台毁于宁王从天而落的一枪,但它是顺宗留给她的梦,她想着有朝一日,要带着他去摘星台上看一个崭新的太安。 是以已经不遗余力的修缮完善。 女帝临栏而站。 伸展双手,怀抱天下,任由北风拂面。 青丝在风中飞舞。 皇袍猎猎。 这一刻的妇人是太安君王,是天下共主。 但妇人的眼里已不只有太安的天下。 她的目光越过城外大风轻骑,一刹不停,又越过顺天府,最后落在北凉王帐,那里,总有一日将是朕的版图。 目光越过北凉,落向无尽雪山。 雪山之后,又有什么在等待着太安的千军万马,是丰沃的平原,还是富饶的山川? 目光落在蜀中,不屑一顾。 此本是我太安版图。 又垂落在大理。 彩云故里,既能入大秦版图,为何不能入我太安版图? 天下四夷,皆应有太安明月。 再其后,目光越过东海。 东海真的无尽乎? 待天下安定,藩王俱灭,北凉纳臣,蜀中归来,大理重聚堪舆图上,朕便派舰队出海,朕想知道,这世界的尽头是什么。 上官琬绾脸上浮起狂热之色,眸子里充斥着晶莹光彩,甚至于按剑的手上,清晰可见肌肤间的鸡皮疙瘩。 越理解女帝,越知其伟岸。 盛春庭老怀淡定。 这不正常么,我太安君王当有此霸气。 又有小黄门满身大汗的跑上来,跪下叩首道:“陛下,岳王爷与大风轻骑距离玄武门尚有三里之地,此刻怕已是快到城下。” 女帝不做声。 上官琬绾挥挥手,那小黄门起身却礼后,一溜烟下楼。 女帝深呼吸一口。 岳神兵持枪如临安,天下侧目,魑魅魍魉遂以为他们等待的时机到了。 但朕有剑! 朕之剑,以数十年盛世为鞘,以满朝文武为剑脊,以天下黎民为剑身,以万千青血将士为剑锋,以镇抚司为剑锷,以文道风雅为剑穗。 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东海,带以燕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纳九天十地。 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此剑,匡诸侯,天下服矣。 此剑,君王之剑! 47章 诸侯之剑 临安城卧于江南烟雨里,秀气如一位妆后小娘子。 苍茫的青色铁骑,迤逦铺展在临安城外的平野上,风猎猎,旌旗飘飘,历经战事洗礼的大风轻骑,是太安最为精锐的兵马。 马啾啾,风萧萧。 数万人,却无声。 岳神兵一身黑袍,绣蟒纹云,腰间佩剑,倒提长枪,手执缰绳,战马缓缓踏步,溅起阵阵尘埃,进逼玄武门下。 义子李布仰首怒道:“薛人圭,开门!” 天策军都指挥使薛人圭按剑立于城头。 身旁的一众天策军武将,谁不是沙场浴血从北凉尸堆里爬出来的百战之人,可此时看着叩城的岳家王爷,皆感觉浑身有些寒凉。 薛人圭深呼吸一口气,大声道:“岳王爷坐镇顺天而拒北凉,本应大兵陈列燕云十六州和九边重镇,却何故率铁骑南下,此举何异于叛国!” 虽然陛下有旨,但场面话还是要有。 李布还欲说辞,却见岳神兵挥挥手,轻轻说了句开门。 很轻。 城楼上的薛人圭根本听不见。 但他知道是这个两个字。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像重锤一样敲打在薛人圭心间。 这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更是威慑。 你不开门,我以铁骑撞门。 到得那时,形势便再也没了任何辗转余地,是岳家和镇北军真正的反了太安王朝,必将导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你薛人圭敢担此责乎? 薛人圭不敢,大声道:“陛下有旨,大风轻骑原地待命,岳王爷可进城。” 肯定不能放大风轻骑入城。 但岳神兵没有明确反叛之前,作为北方藩王,他来临安述职说今年的边关战事,谁能拦他,谁敢拦他,但岳神兵有孤身进城的胆气么? 玄武门缓缓打开,无数天策军士卒手持长枪腰间佩刀站在门后。 一脸惶恐。 谁也不知道岳家王爷会不会下一刻就翻脸,让大风轻骑冲入城中,那时候,兵锋可直指皇宫,撕咬在后面的大雪轻骑根本来不及阻止。 但他们想多了。 岳神兵提着马缰,仅只一骑一枪入城。 李布返回阵前。 儒将辛右安看着岳神兵的背影,挥手示意,大风轻骑变幻阵型,中军不动,后军作前军,但前军依然是前军。 可攻可守。 大风轻骑后面无边无际的青色重影下,尽头处亦有烟尘渐歇。 大雪轻骑一直咬在大风轻骑屁股后面。 但大雪轻骑是否敌得过大风轻骑? 不能。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天策军的大雪轻骑虽然是精锐,但和历经战事洗礼的大风轻骑尚有差距,至少大风轻骑里没有一位老爷兵。 每一位骑兵,手上皆有北凉士卒的头颅血。 从玄武门到夕照山,不远。 岳神兵入城之后并没有直奔夕照山,胯下战马踏着节点穿过街巷,来到长安大街,所向之处竟是大内皇宫。 宽大的青石长街上,空无一人。 马蹄哒哒敲人心。 虽然没人带路,但岳神兵知道去哪里见女帝。 不会是垂拱殿和大庆殿。 在摘星台! 摘星台上,大黄袍的女帝临栏负手。 摘星台下,黑色蟒袍的岳神兵提枪望月。 两人皆不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的神情变幻,只是面如止水的对望,俯视者无有盛气凌人意,仰望者不透谦卑色。 女帝看见了一道自北而南的壮气。 镇北多年,他的眼里早已没了当年的单纯,他的肩上,也不再只有年少时的少年为红颜敢剑指天地与君王的狂放。 他的眼里,不再只有王妃苏软,他看到了更多,看到了临安妖娆,也看到了江山社稷家国天下的繁华。 他想告诉天下人,岳家门风不可辱,他想告诉王妃苏软,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来临安,他在告诉女帝,天下你拿去,王妃我带走。 提枪走入临安的岳神兵是王爷。 更是男人。 更是精忠王之孙! 他愿意孤身犯险以身入局,却不愿将岳家忠名毁于一手。 所以去夕照山前,他先来摘星台。 岳神兵看着女帝, 她安静的站在那里。 又不属于那里。 岳神兵已经记不清她曾经的模样,只是隐约想起来,曾经的她鲜活而灿烂,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但最终成了太安皇后。 而她的鲜活灿烂,也被束缚在深深后宫里。 她爱过顺宗吗? 也许。 在顺宗死那日,将江山交到她手上时,有过刹那的爱意。 爱不爱,都无法让这她回头。 她想看的世界,没人给得了,顺宗给不了,自己给不了。 所以她章国后,野望便不再遏制。 她欲要削藩、定蜀中、解临安和顺天的南北困局,只是为了完成她心中的梦想,在儿时就曾说与自己和苏软听过的梦想——她要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 她不相信,世界只有太安、北凉和大理。 应该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女帝轻轻捋了捋鬓发,眼神深沉,“神兵,持何剑见朕?” 岳神兵低头看着腰间佩剑,沉默了一阵,侧首看向远处夕照山上的雷峰塔,神情复杂的说道:“以知勇士为剑锋,以清廉士为剑锷,以贤良士为剑脊,以忠圣士为剑镡,以豪杰士为剑夹。” “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 “此剑,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 此剑,诸侯之剑! 女帝笑了,神情柔和了许多,“此剑易折。” 不折之剑,唯君王剑。 岳神兵不再言语,想起这天下丛生的异人,想起野心勃勃的魏楚韩三王,微微颔首,喃语了一句,也许你是对的。 世界之外,应还有世界。 其实,我也想知道世界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只是害怕去看,害怕看见那片世界后,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 但你可以! 如此,愿卿勿负吾望。 且带着顺宗以及我岳神兵的希望,带太安亿万黎民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才乃千古君王事,不负当下盛世。 只因太安男儿皆有一梦。 盛世太安。 天朝。 上国。 四夷来朝。 岳神兵调转马头,神色落寞的离开。 女帝长吁了口气。 你终究还是当年的岳神兵。 谢谢。 第48章 心中有剑,青碧浩然之气! 岳神兵出了正阳门,沿着长安大街默默前行,已见过女帝,和自己意料的结局没有出入,南北之争不会再今日图穷匕见。 现在去夕照山接王妃,杀赵汝鱼,回来的路上,再杀一个故人。 女帝沉思了许久,心中忽然又有想法,“盛春庭,宣李布觐见。” 盛春庭快步而去。 临安繁华处,莫过于各大瓦子,尤以南巷瓦子和众安桥瓦子为甚。 看戏,听书,关扑……各种庶民娱乐,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且花不了几个铜钱,其热闹喧嚣,不比夜里的西子湖畔差去多少。 太安曾崇文,虽然如今文武并盛,但天下各处也有数不尽的书坊。 众安桥的瓦子里便有数家书坊。 营生各有差距。 其间有家春秋书铺,老板是个三十五六的儒雅人士,不知道何方人士,却能说一口流利京腔,早些年带着个失明的妻子来到众安桥瓦子里,开了家书铺后便直到如今。 老板自号胡莲先生,总是穿一身读书人的青花儒衫,虽然没有功名,但也不参加科举博取功名。 言行温谦很是讨人亲近。 喜好读书,有事没事就坐在铺子捧书而读,无所不读,上至高雅论著,下至禁书杂书秽书,皆是他口中食。 这一日胡莲先生坐在书铺里,捧书却不读,目光有些恍惚。 直到岳神兵从摘星台去往夕照山时,胡莲起身走进里间,对长相甜美仅有中人之姿的妻子温柔说道:“娘子,为夫要出门一趟。” 绣着鞋垫的少妇抬头,两个深深的梨涡里,荡漾起一汤汤的蜂蜜,笑容恬恬,“夫君有事?” 胡莲先生沉默了一阵,轻柔的说你且先绣着,估摸着时间做好午饭,我去去就回,晚上咱们去听戏,是你喜欢的《红梅记》。 转身出门。 从书铺尘封的角落里翻了个狭长木匣子出来,吹掉上面的灰尘,道了句好久不见,怀抱木匣走向夕照山。 李布持枪而至摘星台。 妇人依然看着夕照山方向,头也不回的说道:“先前岳神兵就在你的位置,你是否和他一样,觉得有机会、也有把握一枪将朕挑杀?” 李布苦笑,不着痕迹的盯了一眼大貂寺盛春庭和内司上官琬绾,“是机会,但没把握。” 妇人点头,“你不如他。” 如果自己问岳神兵,他一定会说,一枪的事。 但李布不敢。 李布没有不服气,由衷认可,“毕竟太安天下只有一个岳神兵。” 女帝沉默了一阵,道:“天下大定,你可为王,岭南或云南,皆可。” 话落惊高楼。 李布刹那之间浑身僵了一下,心头狂喜,抱拳为礼,“陛下需要微臣做什么?” 女帝的目光落在玄武门外,“做你擅长之事。” 李布提枪便走,“微臣知晓。” 女帝微微挑眉。 他知晓? …… …… 青云街上,所有王公权贵的府邸都中门大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权贵老爷们站在门口,看见岳神兵路过时,纷纷神色恭谨的拱手作揖为礼。 岳神兵视若无睹。 坐镇顺天府的岳家王爷,有无视满堂文武的底气! 路过枢相公府邸时,岳神兵略略侧首看了一眼弯腰行礼的秦绘,眸里意味深长,摇了摇头,继续前行,让秦绘懵逼了好一阵。 他不明白岳神兵摇头是什么意思。 岳神兵路过燕王府时站定,侧首看着一脸淡定的姜棣。 “燕王别来无恙。” 姜棣和气的笑了笑,“是许久了,上一次相见,还是我陪同左相黄莽去顺天府为王爷住持世袭罔替的嘉和二年,距今快十二年了。” 岳神兵胯下战马原地踢踏着小碎步,打了个响鼻。 他横枪在身前,“先帝驾崩之前,其实你之才华、品行都犹胜于赵王,然而着实离正统远了些,不过纵然去争,想来也是和赵王一样的结局,事到如今就不要再多想了。” 姜棣脸色大变,“岳王爷莫要害我!” 岳神兵哼了一声。 径直离去。 姜棣看着岳神兵的背影,脸色阴晴变幻不定。 不对劲。 按说岳神兵来到临安后,不可能这么安静,可他去了一趟摘星台,又平安无事的来到了青云街,到了这个时候,依然没人出手。 镇抚司刀房五把屠刀和剑房的两把剑,一直不见踪影。 这不合理。 是女帝不想杀岳神兵? 姜棣猛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不由得一脸震惊。 目光看向枢相公秦绘的府邸,看着那位刚和自己达成盟约的枢相公,姜棣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到头来,原来人人都要入棋局。” 这个天下的政治博弈,有点不走寻常路啊。 岳神兵走出青云街,下马牵行,顺着一条巷子直行,行不出三十丈,越过一条小水沟便到了夕照山下那座小院子前的台阶下。 台阶下,有个青花儒衫人坐在台阶上闭目养神。 膝上横着一个古朴长木匣。 听见马蹄声,青花儒衫人睁眼。 睁眼如拔剑。 刹那间,剑气冲天而起。 无形之风激荡。 衣衫猎猎,一阵一阵,东摇西荡无所循迹又无所规矩。 青花儒衫人这一刻如一柄剑。 岳神兵蹙眉,“好剑。” 青花儒衫人依然端坐,温谦的笑,“王爷错了,在下只是个读书人,手中并无剑。” 台阶上传来熟悉的琴声。 琴声一紧再紧,已作十面埋伏之杀伐声,激越豪壮。 岳神兵无奈的叹气。 谁在伴你抚琴? 青花儒衫人依然笑容温谦,“岳王爷但请放心,在下不是女帝的人,不是左相黄莽的人,也不是秦绘的人,更不是魏楚韩三王的人,更不是蜀世子的人,在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然我确有数剑,还请王爷接之。” 岳神兵容颜肃穆,一脚轻踢枪尾,长枪直指青花儒衫人,“先生,请。” 青花儒衫人长身而起。 剑气于刹那之间,起于苍黄,舞于庙堂。 我乃春秋读书人,心中有一剑。 剑为青碧浩然气。 可杀人、斩妖、诛佛、灭魔、弑神、屠仙。 第49章 朕不给,你不能要 青花儒衫人长身而起。 捧匣于胸。 匣中无剑,却有剑气纵横于苍黄之间,更有青气浩然直冲九天。 岳神兵怔住。 青花儒衫人大笑问道:“敢问王爷,何谓高山,何谓流水?” 岳神兵收枪,束整衣冠,对着青花儒衫人恭谨的补了一礼,深思片刻,率然说道:“高山巍峨,融冰化水方有流水涔涔;流水灵动,源远流长滋养万物,是之为德泽苍生。” “高山流水,皆是人间美德,无以辜之,无以枉之,且行且珍惜。” 青花儒衫人略带笑意,“王爷高见。” 又道:“敢问王爷,何谓庙堂。” 岳神兵悚然动容,默默的盯着青花儒衫人,又深思了许久,才朗声道:“先生两问,皆大才,然我有拙见。” “庙堂,有庶民之庙堂,江湖之庙堂,朝臣之庙堂,帝王之庙堂,亦有天下之庙堂。” “庶民庙堂及肩,窥家室之好;江湖庙堂及广,窥豪侠之壮;朝臣庙堂及耀,展壮志之怀;帝王之庙堂及高,顾黎民福之大;天下庙堂亦为大庆殿之赵室庙堂:及肩则窥家之好,及广则窥百万将士之壮,及耀则臣之抱负,顾大万民安宁。则然大庆殿之庙堂,高远,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庙堂之美,百官之富。” “此庙堂,陛下章之,非诸侯之望。” 青花儒衫大笑复大笑,“王爷庙堂高见,天下之幸矣。” 双手捧匣,举于眉。 请王爷接剑。 “再敢问王爷,何谓春秋。” 语出话落,四方云动。 春秋为剑。 刹那之间,夕照山下鸟兽噤声万物臣服,天地似有合鸣,如黄钟大吕之声肃穆而隐隐吟唱,天穹之上,霞光四聚,又有异香平地生。 由近及远,临安处处生剑吟。 赵汝鱼捧书而读,奉桌上的长剑发出剑吟阵阵,剑身颤抖不止,似欲脱鞘而出。 有青气脱鞘入云端。 坐在门槛上看热闹的柳悦鹅看着腰畔细剑颤抖不止,纵然用尽一切力气也枉然,剑依然颤抖,青气无可阻挡的脱鞘入云端。 剑吟从夕照山向临安城蔓延。 燕王府,预感局势不对的燕王朱棣佩了长剑,正在书房里和道严商讨局势,此刻腰间长剑却如龙走蛇,跳跃里散发出雀跃情绪,宛有灵魂,一道青气亦冲入云霄。 姜棣冷冷的看着腰间剑颤抖。 倏然伸手一把按住剑柄。 刹那间,最后一声剑鸣充满悲呛,再无动静,死寂如衰灭,继而生出无忌暴戾气。 青气不生。 读书人以春秋借剑之浩然气而生大道之意,本王不许! 有间官方在籍的兵器铺,陈列着各式兵器,斧钺刀枪剑戟锤,一一列于壁橱条桌上,店主是个粗犷游侠儿,此刻给一位主顾介绍手中长剑。 倏然间,两人皆口瞪目呆。 店主手中剑振生吟。 兵器铺里,无数长剑颤抖,剑吟声声如大江排浪。 无数青气自剑鞘飞去,一闪没入天穹云端。 再及远,钦天监里,假寐的老监正倏然睁开眼,“儒家贤者。” 但未入圣。 摘星台上,按着佩剑的上官琬绾吃惊的垂目凝视,手里鞘中剑,颤抖如筛。 剑吟声里,似有浩然青气欲要脱鞘而出。 临栏而站的女帝讶然咦了声,回身盯了一眼上官琬绾腰畔之剑。 盯一眼,如长剑斩蛇七寸。 刹那臣服。 贤者之气,在太安天子龙气下,亦只能臣服。 妇人哂笑了一声,“圣贤?” 朕不给,你不能要。 城外数万铁骑匣中剑,犹沾热血,颤抖声中,剑吟最盛。 宛若小蛇蜕皮。 剑吟声如龙吟,如那大江拍案卷起千堆雪。 有青气自剑生,脱鞘入云霄。 夕照山下,凭空骤生无数浩然青气,化而有形,如生无数剑,凌空曼舞,壮观至极。 无数春秋剑。 剑意起苍黄,舞于高山流水,荡于庙堂,又盛形于春秋岁月里。 此剑,名春秋。 是读书人的春秋之剑。 春秋一词,言简讳深。 简单去,便是春夏秋冬,一春一秋为一年。 繁冗去,春秋便是岁月,亦是人间一隅。 再深究,春秋便是大道一角。 岳神兵一脸尊敬,“先生以春秋为剑,可谓圣贤。” 深呼吸一口气,无视恢弘青气化而有形的漫天春秋之剑弥扬在四空,望向台阶之上,那里琴声越发激昂。 有一道士捧书而读,不闻剑光事。 岳神兵收回视线,盯着捧匣的青花儒衫人,沉沉的道:“春秋在岳神兵眼里,是天时,一岁四季,一前一后,一始一终,一放一收,但这是天下人的春秋。” “岳神兵的春秋,在燕云十六州的新绿田野里,在九边重镇的铁骑剑光如雪里,在北凉南下士卒的绽放血花里。” “岳神兵的春秋,是岳家忠良铮骨。” “岳神兵的春秋,藏身在天下人的春秋里,亦凌驾于天下人的春秋。” “岳神兵的春秋,是一腔碧血于一生,立北方一日,则北凉不可渡燕云,立北方一日,则南北永无兵事。” “岳神兵的春秋,是北方的‘岳’。” 岳者,山也。 亦是太安之魂。 青花儒衫人悚然动容,此为边臣的春秋大义。 岳神兵持枪如神:“我之春秋,是臣者辅天下之安定,为君铸四夷皆朝!” 无数青气化作的春秋剑,如羽箭攒射,宛若以岳神兵为花蕊,绽放了一朵铺天盖地的青色巨花,蔚为奇观。 岳神兵立身如岳。 万剑透身。 其脸容逐渐转为嫣红,继而雪白,当万千春秋剑透身而过,崩碎之间,岳神兵吐出一口黑血,神情却越发雄壮。 剑过不伤身。 却礼心洗脏腑,以读书人才气而凝就不溃之志,是那位青花儒衫人的馈赠。 这一刻,岳神兵问心无愧,心境趋于无垢,精气神攀至巅峰。 枪在手,临安问无敌。 青花儒衫人捧匣哈哈大笑远去,岳神兵之见,当得一世英雄,但亦只能得浩然春秋青气洗礼,这匣中之物,天下依然无人可见之。 瑚琏匣中并无剑,只是我家先生装下的半个春秋而已,亦有先祖装下的读书人浩然气。 谁人可得瑚琏匣。 谁人便得半春秋。 岳神兵尚不可得,天下无人矣。 岳神兵提枪登阶。 小院里苏软妩媚的笑,听着岳神兵的春秋之意,她心丧如死。 琴声已乱。 第50章 图穷匕见,天下大乱 摘星台,妇人微微蹙眉,神情颇为不悦。 圣贤好大的阵仗! 盛春庭揣摩深意,微微弯腰走到女帝身旁,轻声问道:“陛下,那青花儒衫的读书人如何处置,要不要通知纪指挥使……” 这位老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妇人沉默了一阵,“朕亦敬圣贤,由得他去罢。” 连岳神兵都不能使那位青花儒衫人打开的长匣,其中究竟盛放何物? …… …… 青云街上,秦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女帝已经没有要杀岳神兵的意思了。 但闹这么大阵仗,总得死人。 不杀岳神兵,杀谁? 答案呼之欲出。 女帝真正想杀的人,是自己! 自己蛰伏四年,好不容易以“匡扶姜室”的大义策反拉拢了天策军中部分将领,但终究还是没瞒过女帝和岳神兵,被他俩联手做了这么个局。 共谋“匡扶姜室”的天策军将领,部分在城外,部分在城内,但想来都应该被女帝派人针对解决了。 如今为之奈何? 唯有杀出临安! 秦绘转身回府,绕过照壁来到堂屋里,望着横陈在桌上的长兵,不甘心的哂笑一声,“既然图穷匕见,那就天下大乱罢!” 若岳神兵死在临安,不管是不是女帝所为,镇北军都会认为是女帝。 如此一来,北方军心不稳。 来年北凉铁骑南下,必然天下大乱。 必杀岳神兵! …… …… 燕王府邸。 姜棣和道严对坐,这位在大相国寺呆了数年的黑衣僧人深情凝重,倒三角眼中颇有些钦佩,“女帝下了一着妙棋。” 姜棣嗯了声,“一箭三雕。” 第一雕,试探岳神兵有无反意,若有反意,有来无回。 第二雕,看夫子是否会来临安救赵汝鱼,若来,逼迫夫子去蜀中杀青城玄贞。 第三雕,杀秦绘,肃清天策军中被秦绘拉拢的势力。 黑衣僧人摇头,“可能是四雕,甚至五雕。” 女帝要杀的不仅仅是秦绘。 姜棣若有所思,“你是说,女帝可能还想着解决那一位?” 黑衣僧人道:“是否有这个想法,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返回北方的时候,便可以水落石出了,不过这一步棋很难,得提防魏楚二王破罐子破摔。” 姜棣叹道:“如此算无遗策的女帝,千古人杰啊!” 自己毫无希望。 黑衣僧人摇头,“殿下还年轻。” 蛰伏着静待时机便是。 …… …… 李布出朱雀门后,大风轻骑阵前,辛右安笑道:“列阵出击?” 李布倒提长枪,一马当先,“奉陛下旨意,肃清大雪轻骑和大雪龙骑中的秦绘党羽,想来父王应该已经给过辛将军名录了,如此,便出击罢。” 辛右安望了一眼临安城,满脸钦佩。 好一个算无遗策的女帝! 好一个料事如神的岳王! 这一出双簧骗过了天下人。 秦绘做梦都没想到,苏软南下后,女帝利用岳神兵率领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南下的契机,布置了这场大局,真正要肃清的是秦绘一党! 而非岳神兵。 辛右安哈哈大笑,“儿郎们,出击!” 李布喊不到大风轻骑。 辛右安才有这个权力。 调转马头前,辛右安看着眼前这座温婉的繁华都城,眼里柔情似水,真好啊,愿者太安天下,能长治久安如我所想之盛世。 这一日,临安城外黄沙狂舞。 镇北军最为精锐的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对上了天策军中的大雪轻骑和大雪龙骑,都很礼貌,重骑对重骑,轻骑对轻骑。 狭路相逢唯勇者胜。 这一日,临安城内处处落人头。 天策军指挥王双、指挥使蒋阔海、指挥使梁博、千户邓言松……一堆的天策将领倏然间被身边袍泽拿下,历数罪证后,当场枭首。 不止天策军。 连临安府衙里都有人被当场拿下砍了脑袋。 一时间满城风雨。 青云街上,数百天策军包围了枢密使秦绘、同签书枢密院事王拱以及其他几位在三省六部任职的官员府邸,面对薛人圭拿出来的如山铁证,王拱等人还想负隅顽抗,被薛人圭一剑挑杀。 但薛人圭在枢相公府邸里没找到秦绘。 逃了? 薛人圭按剑沉思,秦绘能逃到哪里去? 对身旁的将领道:“传令下去,全城搜捕罪臣秦绘!” 扫视了一眼瑟瑟发抖的秦绘家人,薛人圭沉声道:“秦绘勾结北凉,理应全家问斩,然陛下仁慈,府中男丁充军燕云,女眷打入教坊司。” 一片哀嚎求饶之声。 薛人圭视若无睹,这不是他能改变的结局。 而且发配充军和打入教坊司虽然也惨,但至少还留着一条性命,总比一家老少三十余口曝尸菜市场来得体面。 按剑走出枢相公府邸,却见对面的左相府邸门前,黄莽负手而立,看着薛人圭出来,行了一礼,“薛都指挥使,枢相——秦绘逃了?” 薛人圭眉头一跳,面无表情,“跑了。” 黄莽叹气,“百密一疏。” 薛人圭:“左相什么意思?” 黄莽意有所指,“曾经宁王殿下可以在长安街杀个七进七出,秦绘虽然只是个读书人,但谁知道他真正是谁?” 宁王做得到的事,秦绘也可能做得到。 薛人圭倏然脸色大变。 如果自己是秦绘,知道被女帝和岳神兵联手设局大势已去后,会怎么办? 逃出临安去岭南和广西! 岭南和广西的兵力,一直都是枢密院的禁脔,包括这两地的藩王,都和秦绘暗通款曲,秦绘去了岭南和广西后便可和蜀中一样自立为王。 这步棋陛下已经算到了。 所以陈仙之和沈重楼提前去了岭南、广西,就是断绝秦绘的后路。 姑且不论陈仙之能否做到。 当下是要找出秦绘。 他会去哪里? 薛人圭看向夕照山,如果秦绘真有宁王那样的个人武道,定然会杀了岳神兵后再逃去广西岭南——可纪罡说得很清楚,如果秦绘是异人,他只可能是一个千古罪臣,是个读书人。 个人武力不彰。 但是—— 黄莽作为太安左相,不会无的放矢。 薛人圭解剑递给身边的亲兵,提枪迅疾奔向夕照山。 岳神兵不能死! 第51章 一夜屠尽梁山一百零八将 岳神兵拾阶而上。 刚上七阶,横空里突兀掠出一道身影,飞鱼服绣春刀,眼眸明亮如星辰,笑容里没有吊儿郎当,充满了尊敬,“神兵且留步。” 竟直呼其名。 岳神兵有些讶然,“清风,你要阻我?” 张清风情绪复杂的道:“只是觉得你带走小软便可,至于小道长——嗯,赵汝鱼是无辜的,没必要大动干戈。” 岳神兵哦了一声,“没必要?” 很有必要! 因为今后天下人提起王妃苏软,就会提及夕照山这段岁月,提起这个小道士。 张清风也是男人,早就知道这种事关系颜面和门风,根本没得商量,缓缓按住绣春刀,“虽然从没打赢过你,但还是想试试。” 岳神兵脸色阴沉,“如今不是当年,阻我者死!” 不论输赢,而定生死。 张清风回首看了看依然捧书而读不闻刀剑事的赵汝鱼,有些蛋疼,他一直在储养剑意,究竟想挥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一剑? 笑道:“记得当年离开顺天府时,你说带着我们闯荡江湖,你会誓死保护我们,如今是我将他从垂帘村带出来,神兵以为我能置身事外看着你杀他吗?” 岳神兵颔首,“不能。” 张清风若不是重情重义的人,也不配和自己一起少年游。 知道张清风心中所想。 他是想为赵汝鱼破掉自己刚由青花儒衫人以春秋剑洗礼出来的无垢心境,如此,赵汝鱼才有一战之可能。 面对无垢心境的太安枪神,赵汝鱼无丝毫生机。 然无垢心境一生,谁可破之? 岳神兵平持枪,认真的道了一句:“请。” 这是对张清风的敬重。 不仅仅因为他是自己少年游时的好友。 符祥元年,女帝刚登基,政局未稳又逢山东大灾,北凉趁机南侵,朝廷国库尽数倾向燕云十六州和九边重镇,山东灾民无数,朝廷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在顺宗陛下几欲和北凉委曲求和以保灾民时,有个山东富贾家的大少爷站了出来。 这位大少爷说服其父,拿出万贯家财赈济灾民不下十万。 女帝便以他的表率为契机,下旨各地富贾赈济灾民,顺利的摆脱内忧外患的困局。 但是没过多久,这位大少爷的天就塌了:父兄和恩师都成了异人,趁着山东大灾导致流民无数,于是啸聚英雄于梁山水泊,拉起了反叛的大旗。 这位大少爷仗刀伤梁山,一夜屠尽叛贼一百零八将! 大少爷姓张,名清风, 张清风抱拳回礼,“请。”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院子,旋即一脸的吊儿郎当,戏弄风尘的洒脱笑着说:“我还没给张家留后,所以呐,神兵枪下留人。” 岳神兵会心一笑。 知道他心中想念的人是谁,可惜那个少年游时心中没有他,如今半残,心中依然没有他。 单手一枪刺出。 很安静的一枪。 很平淡的一枪。 很平缓的一枪。 很迟慢的一枪。 却很重很重的一枪,一枪既出,便无可阻挡。 山挡开山。 河拦裂河。 张清收敛笑意,脸色凝重的一手持刀柄,一手掂刀,绣春刀弓如半月,倏然间如灵蛇摆尾,长蛇出洞,刀身呈现诡异的弧线。 竟似长绫一般旋绕枪尖。 刀绕指柔,可化百炼钢。 枪刀相触,响起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摩擦声。 长枪稳如山岳。 绣春刀颤抖如筛。 张清风额间沁出一层密汗,随着长枪寸进,他握刀的手虽然笔直,腰身却逐渐后仰,终于不可抗,后退一步,上了一阶。 脚下石阶,于无声里骤起无数龟裂细纹,蛛丝蔓延,旋即发出啪的一声,于刹那之间化作碎石崩散。 张清风站定。 绣春刀缠裹枪尖,依然颤抖如筛。 长枪依然寸进。 张清风持刀的手青筋暴突,五指轻颤,五官狰狞,肌肤间开始泛红,继而蔓延至全身,飞鱼服鼓胀如篷。 他已用尽全力。 岳神兵面无表情,缓缓的上踏一步。 张清风咬牙。 另一只脚收回,不沾地又后退一步,脚下坚硬的青石台阶,此刻却恍似豆腐,张清风落脚时如踩淤泥,直没脚背,却没有丝毫尘埃扬起。 然长枪依然不可阻。 张清风再退。 第三阶后,退无可退。 岳神兵默默的伸出手,左手搭在枪尾上。 双手持枪! 刹那之间,闷雷自枪尖炸响。 张清风闷哼一声。 身后台阶似被一张无形大手掀翻,泥土翻卷涌动,层层而动,竟似那水波逐流,一直涌滚到捧书少年的脚下,才曳然而止。 缠裹枪尖的绣春刀崩碎,寸寸断裂,化作十数支利箭激射。 烟尘弥漫里张清风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尘埃落定时,枪尖依然寸进。 张清风只能闭目等死。 许久。 胸口并无枪尖贯胸的炙痛冰凉感,也无窒息感。 睁眼,发现长枪只是抵胸。 岳神兵面上浮起一层红晕,一闪而逝,强行咽回了涌到喉口的血——在最后硬生生的摁下无阻的一枪,遭受了极强反噬,无垢心境已有缺。 没人破得了的无垢心境,他自破之! 太安枪神终究是人,不是神。 有七情六欲。 面对曾经儿时少年游的挚友,纵然此事事关男儿颜面,他依然下不了杀手,何况这个人还是以一己之力救下十万灾民的张清风。 岳神兵收枪沉声道:“这一枪,我为山东十万灾民而留。” 若世人皆如你张清风,何愁天下不平。 先贤有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张清风他做到了。 这太安锽锽天下,这天下芸芸众生,这众生拳拳赤心,皆应感其义。 张清风笑了笑,“我就说吧,好人有好报。” 回身,看着台阶上的赵汝鱼,越发惊心,他究竟如何进入这等心境的,如此储养剑意拔出的一剑,真能抵挡连自己也挡不了的岳神兵一枪? 翘首以待。 张清风并没有离开夕照山,随意找了个角落,洒脱的蹲在那里抱着膀子看热闹。 岳神兵欲再登阶。 接下来还有谁来阻,是剑房的两柄剑,还是女帝这些年收服的隐藏在暗中的诸多异人? 岳神兵无惧。 临安尚有能力阻他者,柳悦鹅已经半残。 仅剩剑房两剑了。 但今日之事,女帝不可能阻止自己。 抬步,欲登顶台阶。 第52章 秦绘是秦桧? 忽有干涩枯哑的声音随风而来,“王爷,清风说的没错,此事赵汝鱼没错,他罪不至死,他若死了,小姐今后如何自置?” 将背负骂名被人唾弃! 老刀叔从巷尾缓缓走来,腰间挂着一柄狭长的刀,嘴里叼着旱烟杆,一口一口的青烟在一呼一吸间升腾、消散在空气里。 岳神兵回身,大感意外,“老刀叔,连你也要阻我?” 老刀叔笑了笑,没理他,对巷尾不远处民房里的纪罡喊道:“去告诉那个小妞儿,就说她大爷来临安多日,她避而不见,失礼了,让她有空过来斟酒点烟。” 纪罡等人瞠目结舌瞬间石化。 哪个小妞儿? 看他语气,遮莫是在说陛下? 天子脚下,敢称呼陛下为小妞儿,还让陛下给他斟酒点烟? 老刀叔怕是要疯了。 岳神兵扶额头疼,“您阻不了我。” 老刀叔哈哈大笑一声,“当年你也这么说,然而你来迎娶小姐时,临安北门郊野,你三日不得进城。” 岳神兵自信的长笑,“今非昔比。” 老刀叔呵呵一乐,“就那个狗屁一样的读书人以春秋为剑,给你洗了个无垢心境?然而你放清风那小子一马,无垢心境已出现瑕疵,再不能人间问无敌了,还能稳赢我么?” 岳神兵想了想说道:“确实如此,您老的拔刀术天下罕见。” 老刀叔点头,“我只是小姐的奴仆而已,眼里没有什么春秋大义,也没有什么家国理念,现在就一个想法,不能让小姐背负骂名。” 所以赵汝鱼不能死。 岳神兵苦笑,“那就是没得谈了。” 她做了错事,就该承担。 不杀赵汝鱼,我如何面对天下人,我不要颜面的么! 老刀叔拍了拍狭刀:“看来还是得靠它讲道理。” 谁的刀更快,谁就有道理,这是千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岳神兵眼神倏寒。 老刀叔无惧按刀。 不见人影动,不见疾风起,不闻风雷生。 弹指刹那。 赵汝鱼面前桌上,香炉里的青烟缓缓飘浮承细长直线,一如日暮时分炊烟直上云天,又如大漠孤烟,倏然间便迸散无形。 手中史书猎猎狂卷。 院子里的枯黄野草,齐根断裂,又被无形之气席卷,飞舞如雪。 石阶两畔的大片竹林,倏然间节节而断,又被激流卷荡,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中心旋转,如一轮青色涡流。 然而岳神兵和老刀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蹲在不远处的张清风咂了咂舌,站起来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这才叹了口气,说这都什么世道啊,越来越变态了。 似乎自己将赵汝鱼带出垂帘村后,天下人的武道修为又拔高了一截? 以往岳神兵枪生风雷,便已是天人之姿。 符祥元年,宁王在长安街杀了个七进七出潇洒离去,今年夫子乘春风与剑同来临安,今日临安还有个读书人以春秋为剑。 现在,老刀叔拔刀不见刀,却是满山皆刀光。 都是一步步攀升。 虬髯汉子抬头看了看天,真的要变天了么? 晴空忽起炸雷声。 断竹卷荡形成的涡流,刹那之间崩碎,化作一阵青雨洒落大地。 夕照山前一片寂静。 狭刀已归鞘,在片刻的凝滞后,方圆数丈内的尘埃漾起,如水中涟漪向四周扩散,地面十余道手臂大小的裂缝,从老刀叔脚下如蛛网蔓延。 最近处的一座房宇,轰然巨响中倒塌,扬起阵阵尘埃。 老刀叔依然按刀站在那里,神色如常,只是短襟衣衫如风吹垂柳,猎猎作响,尘埃不沾身。 却无风。 而岳神兵立身台阶,青石悄无声息的崩碎,化作一地飞灰。 两人身上皆有血。 …… …… 摘星台,有宫女拿来暖水袋。 妇人抱在小腹处,又披了一件纯白狐皮大氅,身子感觉舒适了许多。 有个小黄门匆匆登楼,跪下行礼后,说道:“陛下,跟随王妃苏软身边的车夫,似是要保护赵百户,但他出口犯上,纪都指挥使着人来问,要不要拿下。” 妇人沉吟半响,“他说了什么话?” 小黄门讷讷不敢言语。 妇人脸一沉,“说!” 小黄门吓了一大跳,“去告诉那个小妞儿,就说她刀叔来临安多日,她避而不见,失礼了,让她有空过来斟酒点烟。” 旋即叩首如小鸡啄米,“陛下饶命,这是那个老头子说的,不是奴婢犯上啊,陛下饶命啊……” 上官琬绾一剑拍在小黄门背上,“滚。” 妇人转身看向夕照山方向,那里已是漫空刀光。 忽然笑了起来,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很是莫名其妙的话:大爷你等着啊,小妞儿等下就给你斟酒点烟。 妇人挥手。 手如鹰爪的盛春庭急忙上前,“陛下?” 妇人点头,“执弓罢。” 又道:“去救赵汝鱼。” 盛春庭应是,行却礼后下摘星台,早有一位大宦官手捧金雕铁铸的大弓,递给这位老貂寺,又有小黄门举一箭而献。 老貂寺出皇门,持弓鹰掠大地。 红袍如翼。 …… …… 夕照山下的树林中,秦绘透过葱葱树木望向不远处,先是看见漫空刀光,却不见人,又见断竹席卷如涡流又迸散如青雨。 秦绘失落的摇了摇头。 他没想到,女帝和岳神兵联袂唱了一出双簧针对自己,可以理解,但如此大好良机,女帝竟然没有趁机杀了岳神兵永绝后患。 不够很绝。 出手阻止岳神兵的是张清风和老刀叔,他们都是故人,应该不会生死相向。 岳神兵不会死了。 无妨。 我出手便是! 先杀岳神兵,再斩赵汝鱼,说不得连那妖精王妃也得抢了过来。 之后杀出临安去广西岭南,大有可为! 秦绘身旁插在地上的长兵,是一柄长槊。 长一丈八尺,木制杆身历时六年打造而成,槊头精钢所铸,重达二十余斤,挥舞之下可力断沉木,砸之必亡触之骨断。 太安天下甚至于北凉,武将用槊者罕见。 更别说这等沉重至极的钢铸长槊,非盖世猛将不可用,然而秦绘绝对不是武将,亦从没有人听说过,太安的枢相公喜武。 秦绘伸手捉槊,冷笑一声,纪罡抓住了一些异人审问到一些异人辛秘,以为自己是那后世的千古罪臣秦桧。 怎么可能。 我乃武将! 天穹之上骤起乌云,闷雷滚滚不歇。 第53章 会稽仙人,兰亭书圣 老刀叔意兴阑珊的拾阶而上。 从岳神兵身边走过时,他难得的多了点话,虽然用词粗犷但语气颇为认可,“那狗屁读书人的春秋之剑,有点意思。” 本想走上台阶的老刀叔倏然坐倒在地。 浑身沁血如珠。 终究是故人,岳神兵不愿看着他就此失血死去,看向远处的张清风。 张清风郁闷的道了句反正死不了。 岳神兵提枪,上阶。 他身上亦有七八道刀伤,鲜血浸润黑色蟒服,处处乌黑,倒是不甚显眼。 提枪站院前。 目光越过读书的赵汝鱼,看着光彩照人着白裙、穿指如花抚琴的妖精女子,叹了口气,“任性够了,回家罢。” 目光落在赵汝鱼身上。 还在看书? 为了抵挡自己的长枪,他想蓄养出怎样的剑意? 岳神兵倏然转身:有人带着杀意而来。 看着手持长槊的故人,他大感讶然,没曾想纪罡的情报有误,秦绘竟是和宁王一般的英雄人物,而非读书人罪臣。 秦绘无惧天穹闷雷滚滚,“岳神兵,本王对你很失望,坐拥顺天府这等风水宝地,又掌控数十万镇北军,本该大有一番作为,结果竟自甘堕落,拱手让出开国建业的大好前程!” 顿了一下,“你若心有霸业,只需许北凉以利后,再用部分兵力稳住九边长城和燕云十六州,大军南下,便可逐鹿垂拱殿,可惜,竖子无雄心也!” 自称本王了,显然其真实身份,是一位英雄盖世的藩王! 岳神兵面无表情,“枢相把事情想简单了,所以你输了。” 秦绘冷笑,“输了?今日临安,谁能杀本王?!” 岳神兵亦冷笑应之:“我!” 亦微微停顿一下,“异人司刀房尚有四把屠刀,剑房尚有两剑,背负剑匣的华山隐娘杀不了你,还有那老秀才的雪晚来。” 异人司剑房三剑,岳神兵都知晓。 除了柳悦鹅,还有一位从不在人前露面自号隐娘的女子,一位仁宗时期落榜十余次的老秀才,腰间一柄雪晚来惊天地泣鬼神。 秦绘一脸讽刺,“他们直到此刻都没现身,岳神兵你莫非天真的以为女帝不想杀你么,只要有机会,这六个人会连你我一起杀!” 岳神兵沉默了一阵,“有道理。” 被那位春秋读书人用春秋之间洗塑出来的无垢心境,因为不想杀张清风强行摁住了一剑,已经有缺,此刻自己不能世间问无敌。 没必要和秦绘拼个你死我活——在临安,杀秦绘哪需要自己去搏命。 想到这岳神兵毫无心理负担的走到赵汝鱼身后,挨着苏软站着,笑容捉狭的看着秦绘,“那你先杀了他再来杀我。” 秦绘懵逼了。 做梦都没想到,英雄盖世的太安枪神,一肩挑起太安北方的岳家王爷,又有太安“沙场神兵”美益的岳神兵,竟然会如此不讲武德。 张清风呵呵乐了,对身旁的老刀叔道:“像不像当年?” 老刀叔冷哼一声。 所以我不喜欢他。 岳神兵毫不在意他此刻的退缩之举,笑着讽刺秦绘,“太安天下的武道虽然在拔高,但你我皆在朝堂,很多事还是朝堂博弈,哪有那么多江湖快意。” 正好,借秦绘杀了赵汝鱼。 秦绘怒意沸腾,“广西和岭南自然有人解决陈仙之,夕照山这边么,只要我杀了你,偌大的临安城还有谁能阻我离去?!” “你和女帝暗通款曲算计本王,但百密一疏,本王之异,非是读书人,实则是沙场无敌的武将,只要西楚霸王不在太安天下,本王便是无敌的!” “岳神兵,你今天非死不可,不止赵汝鱼这小道士拦不住本王,哪怕刀房四把屠刀剑房两把剑都在这里,你也得死!” “本王说的!” 除非西楚霸王凭空出现,否则谁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只要岳神兵一死,镇北军那边必然军心大变,区区李布不可能抚平军心,等到明年开春后北凉铁骑南下,天下能不乱? 而自己可以在广西岭南大肆暴兵坐收渔翁之利,待得两败俱伤时再出手,这江山便唾手可得。 岳神兵沉默了一阵,“我也没料到。” 秦绘舔了舔嘴唇,“放心,你死后,本王带着你的王妃离开临安,不会让她守寡,毕竟这样妖媚的女子可不多见,本王一度怀疑,她应该是某个祸国异人,如果真是,倒想知道她能不能祸害了本王的江山!” 岳神兵眼眸如虎眯,杀意渐寒。 但他没有出手。 因为一直焚香读书的赵汝鱼终于起身。 在场所有人都一脸错愕,包括秦绘和岳神兵在内,他们恍然间生出错觉,一身白色道袍的赵汝鱼站在那里,竟似高山一般让人仰止。 很高,亦很深。 如拥一池深渊。 一册《大秦正史》,赵汝鱼整整看了大半天,从兵家圣人百里迎春辅佐大秦始皇帝立国,到秦哀帝三岁继位,纵有一干经天纬地的朝臣,但终究未能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被太安太祖黄袍加身。 一朝就此而终。 赵汝鱼感触万般。 秦太祖扫列国而立大秦,开疆拓土建下不世之功,世称始皇帝,而秦武帝穷兵黩武毁国鼎柱,秦哀帝独力难支大厦将倾,秦末帝身不由己群臣难挽民心…… 历史烽烟尽散去,人间何处嘘嘘叹。 王朝兴亡衰替,皆有道循。 世家、天下大势、民心向背缺一不可,犹以民心为甚,比如太安太祖黄袍加身,是将士一心,亦是天下民心之望。 赵汝鱼神情落寞的叹了句,以史为镜,可知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一刹之间,身后起霞光。 赵汝鱼不再是从垂帘村走出来的小道士,似从大秦岁月里走出来的老儒者,满身绕文墨,又有书香漫过岁月悠久,从赵汝鱼的长发里,长衫里,步履里,如河水滔滔流溢而出。 从大秦湮灭的岁月历史长河里,飘荡而出。 赵汝鱼身怀书香,心有文墨。 儒家贤者之姿。 身后,有虚影如山,山上有读书人负手而立,四周环绕如墨池水。 会稽山上仙人来。 兰亭台中书圣在! 第54章 枢相的穷途末路 夕照山雷峰塔下。 从摘星台赶来的盛春庭一身大红袍无风自舞。 张弓如满月,弓弦上的羽箭漆黑如墨,就连箭羽亦是精铁所铸,箭身从尾部起就扭转出螺旋纹,一直蜿蜒至箭头,无缝衔接,整个箭头皆是一个螺旋。 神春天满面血红,眸子里充血到极点,脸上肌肉间青筋暴突,仿佛随时都会血管爆裂,极度狰狞。 大红袍掩盖下的肉身上更是恐怖,无数细小血管胀大,纠结在全身虬扎肌肉里,仿若浑身绕了无数血色的藤条,充斥着狂野的凶残美感。 弓弦紧绷如满月,力贯其中。 盛春庭在等。 在等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 …… 张清风看得见赵汝鱼身后虚影之山,更看得见墨池环绕的负手读书人,觉得这一刻的赵汝鱼……真他么像那个狗屁青花儒衫人。 一个口吐春秋。 一个怀抱大秦。 又不得不服,这些酸儒读书人啊,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秦绘看不见。 但他能感觉到眼前赵汝鱼很高,很深,很重。 山高池深。 重,是赵汝鱼仿佛怀抱了一段岁月。 秦绘有些心惊。 历来看不起读书人的他,第一次觉得酸儒文墨亦可阻千军万马。 赵汝鱼读书而知窗外事。 青花儒衫人的春秋为剑,张清风的绣春刀缠枪,老刀叔的拔刀漫天,岳神兵和秦绘的唇枪舌剑……皆在他心中如明镜。 对老刀叔笑道:“老刀叔明理人。” 老刀叔咧嘴一笑,“你比那小子好多了,可惜比小姐晚生了十几年。” 说完看了一眼岳神兵。 岳神兵无奈的耸耸肩。 赵汝鱼又对张清风弯腰行礼。 张清风坦然承受。 赵汝鱼这才看向秦绘,淡然道:“你我本不需拔剑相向,然我是北镇抚司刀房百户,亦有诛杀逆臣之职责,且……” 看了一眼岳神兵和苏软,“终究有愧于岳家王爷,须得出剑护之,以平心魔。” 定心读过《大秦正史》,书中有名将壮士,有英雄红颜,亦有官宦权势之争,赵汝鱼感触极多,心生明烛,彻底明白今日事前后因果。 观史而知今,此为读书贤者气。 秦绘笑看着赵汝鱼,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狰狞,不无讽刺的道:“什么阿猫阿狗也想杀本王,看了一本《大秦正史》,不过是读书人的叽叽歪歪,就自以为天老爷第一你第二了?。” 赵汝鱼摇头,“枢相若是杀了岳家王爷,也许镇北军真的会反,但你能落到什么好处,你真以为能离开,还是寄希望于满朝文臣会有人为你开脱杀太安镇北重器的罪名?” 秦绘冷笑,“有人若是不蠢,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唯有乱世,才能博得一线机会。 朝中的野心者自然会想法设法把岳神兵的死,怪罪在女帝头上。 赵汝鱼坦诚的笑了笑,“我不了解其他人,但我若是太安朝堂上的野心者,我会冷眼旁观,看那镇北军反太安,又看你秦绘死夕照。” 秦绘讶然不解,“为什么?” 忽然沉默了。 因为他明白了一件事:朝中的野心家希望看见自己死! 自己若是死了,广西和岭南可能会乱,镇北军和广西、岭南同反太安,加上蜀世子孟禅,如果女帝不能在很短的时间平叛,那么必然引起天下大乱。 到时北凉再南下…… 野心家就可以逼迫女帝禅位,甚至抓住机会杀了女帝而在姜室之中立一个傀儡皇帝。 如此,可成大业! 秦绘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自己还是适合疆场厮杀,朝堂智谋博弈,有些自取其辱了。 但眼下临安,谁能杀自己? 只需要杀了赵汝鱼,自己再杀出临安城,一路杀到广西、岭南,坐拥两地兵马而裂土封王,天下依然有可能。 赵汝鱼忽然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敢问枢相,可知瓦岗程咬金、梁红玉、杨宗保、赵括、华雄、白起、荆轲?” 秦绘却悚然心惊,他知道荆轲、赵括和白起,脱口而出:“你是异人?” 赵汝鱼摇头。 秦绘有些沉默了一阵,才道:“你应该去问纪罡,或者此刻应在垂拱殿的那个女人,他们知道的比本王更多。” 身为异人,秦绘心中的疑惑不比赵汝鱼少。 为什么身死之后,却忽然出现在了太安这片天下,成为了太安王朝被北凉俘虏的文臣,而在这片天下,被称为异人的人中,为何有许多是历史长河里的人? 更让秦绘讶然的是,这个天下有大秦! 也有始皇帝。 但始皇帝扫列国而非六国,更有兵家圣人百里迎春的辅佐,之后的历史便毫无牵连了,出现了一个黄袍加身的太安太祖。 赵汝鱼望向皇城方向,轻声道了句有一天我会问问她。 秦绘横槊赋诗:“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此为本王之愿。 “本王今日先杀你,再出临安,据广西岭南而帝,正国本,诛妖帝,除谄臣,匡扶天下!” 此为本王之行。 一愿一行,是我那湮没在历史里的未酬壮志。 大笑:“你能阻我?!” 你读书储养剑意大半日,且拔剑! 倒要看看你这读书人之剑,能否挡我秦绘手中这柄人间凶器。 赵汝鱼轻撩了长衫,拿起桌上剑。 执剑。 如执起前朝大秦的厚重春秋。 赵汝鱼身后虚影山巅,负手而立的读书人,握手如握笔,墨池流淌。 书圣欲泼墨。 秦绘哂笑一声,“不自量力!” 长槊挥舞。 世人只知秦绘是岳家王爷的狗,却不知他只是在蛰伏中积蓄力量,更不知道他本来就是盖世英豪,更不知道秦绘之槊,不输人间剑仙。 秦绘跃空而起,长槊划过长空,留下一道虚影,槊身所过之处,隐约可见气浪翻滚,“给本王死去!” 这一刻的秦绘不再掩饰,不再留手,战机不容错过。 这一击必杀赵汝鱼! 怒目圆睁,眉如刀挑飞剪,三道抬头纹血红,自尸山血海里养出来的血腥之气有若实质,乍然看去,秦绘身旁似有无尽血色纹路环绕。 其间又隐隐金色气,如蛟龙藏匿在血色纹路里。 这一槊力沉山河。 这一槊惊艳时光。 这一槊天下无双。 狂野绝伦,霸道无匹的直走中宫,秦绘便宛若天上仙魔临凡尘,浑身化作一轮血色虹光,长槊挥舞里,恍然间响起万千冤魂哭泣声。 天穹骤然降下一道赤白惊雷。 第55章左书生,右杀神 秦绘不是江湖游侠儿,他是一位起于沙场以武封王的异人,他的厮杀概念,是生死搏杀时只有你死我活。 赵汝鱼拔剑与否,他都要一击必杀。 在他眼中,只要双方各执兵器站在了战场上,那就只有一个结局:你死,我活。 长槊霸道无匹,对着赵汝鱼兜头罩脸的砸下,速度快到极致。 赵汝鱼来不及拔剑。 退。 一退再退。 身前的长桌瞬间被砸成碎片。 一槊落空之后,槊头劈入地面,秦绘沉喝一声,身影如翻山,竟然以长槊为支点翻身而过,尚在空中,长槊便从背后抡起,再次雷霆万钧的砸落。 简单粗暴而有效。 这皆是弹指刹那间的事情,赵汝鱼依然来不及拔剑。 身后是厢房,退无可退。 赵汝鱼背靠墙壁,一手按剑柄,一手捉剑鞘,横挡在身前。 今日本是读书等枪来。 却不知道何故,倏然进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境界,先前还只是觉得字如画影而入人心,好生波澜壮阔。 但那青花儒衫人以春秋问岳神兵时,自己倏忽之间醍醐灌顶。 何谓春秋? 不是什么岁月史书,也不是某一个人。 春秋,是一支笔。 春秋,是一片墨。 春秋,是天下。 有此触动,再看书中故事,便如从大海里拢起了一捧文墨,写出前朝大秦的厚重春秋,一一入心,又归入剑鞘。 储养了剑意。 这鞘中,便是大秦的厚重春秋。 可挡秦绘之槊? 可挡。 槊击剑鞘,无风无尘亦无声。 亦不可挡。 身后厢房墙壁轰然倒塌,赵汝鱼脸色潮红,涌出一口腥气,嘴角沁出嫣红血迹。 两人衣衫猎猎。 秦绘哂笑一声,“有点意思。” 一槊所击,却似砸在了一片看不见的汪洋里,竟只溅起些微浪花,而赵汝鱼受伤却不重,依然有一战之力,竟然不输那岳神兵多少,当得上本王的对手。 赵汝鱼深呼吸一口气,不登高山,不知山高,不入大海,不知洋深。 秦绘的长槊便若一座山压下来。 很沉很重。 赵汝鱼的手逐渐下移,抗拒不住长槊上的磅礴之力,任你万般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纸糊之姿,一力降十会。 如此下去难逃被长槊劈杀的结局。 赵汝鱼深呼吸一口。 正欲用尽全力试探着将这一槊推开。 却见秦绘倏然收槊。 间不容发间,长槊掠起了层层残影,又雷霆万钧的砸落。 极快。 快得赵汝鱼依然没有机会拔剑,只能继续横剑再挡。 秦绘自信睥睨,哂笑一声,“就算你读出个春秋之剑,就算你从书中读出个一朝历史,在这绝世凶力之下,西楚霸王不出,徒呼奈何?” 读书人? 狗屁不是。 何况赵汝鱼并不算真正的读书人。 你读过的书可曾等身高? 你读过的书可曾绕墙立? 你只是个执剑如游侠儿的道士罢了,算个狗屁的读书人,何德何能敢与那青花儒衫人媲美,纵然是他,在本王的长槊下也是土鸡瓦狗耳。 读书人,修身治国尚可。 平天下? 那是我等武人的事。 秦绘倏然间酣畅淋漓,长槊全力而挥,欲要将不自量力的赵汝鱼劈成两爿。 在远处的张清风见赵汝鱼已在生死一线之间,又发现岳神兵没有出手的意思,便对还在惬意抽烟的老刀叔说:“借刀一用。” 老刀叔眯缝着眼,“他还没拔剑呢,慌什么。” 此刻的秦绘拥有一种勇不可挡的势,就算张清风出手也没有多少胜算——张清风挡不住岳神兵的枪,自然也挡不住秦绘的长槊。 赵汝鱼苦不堪言。 一着错,步步错,没想到会落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必须拔剑。 挡了秦绘两槊,双臂已经有些酸麻,身体如遭锤击,五脏六腑动荡,浑身气血翻滚,如果秦绘继续长槊砸落,不用等到剑断人亡,直接就被砸死了。 秦绘也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当然不会给敌人机会。 力贯双臂,最后一槊挥下。 这一槊,哪怕是无垢心境全盛状态的岳神兵也要撄其锋芒。 这一槊日月无光。 长槊横空时,似有千军万马呼啸声,又有万万千千鬼泣语。 赵汝鱼咬牙,再次横剑在胸。 刹那相交。 赵汝鱼倏然吐出一口鲜血,连鞘长剑不可阻挡的向胸口压下去,眼看着就要被秦绘的长槊砸落在身上,身死道消。 赵汝鱼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心。 咚! 千钧一发之际,赵汝鱼听到了一道心跳声。 不止是他,秦绘、岳神兵、苏软、张清风和老刀叔,甚至连远在夕照山雷锋塔下的盛春庭,也都听见了一道心跳声。 彷如战鼓擂动。 赵汝鱼吃惊的发现,胸腔里那颗彷如寒冰的有形无质的心脏开始跳动,一阵阵寒凉之意流遍全身,将双手的酸麻清除殆尽。 身后一道巨大虚影凭空而起,大氅迎风招展,甲胄如血而俯览众生,姿势和赵汝鱼一般无二,横剑在胸。 巨大的剑如一道天堑。 长槊不可寸进。 身后废墟被一股无形气流掀翻,露出一道数米长的空旷痕迹,如长槊破浪。 秦绘咦了一声。 挡住了? 张清风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幕,他清晰的看见了赵汝鱼身上的异状:恍若妖孽,又如天穹剑仙谪临人间。 老刀叔笑了笑。 天穹之上赤白惊雷劈落,秦绘无奈回身举槊破惊雷。 赵汝鱼没有时间喘息。 虽然他并不清楚为何能在刹那之间挡住秦绘必杀的一槊,但必然和胸腔内那颗心脏的跳动有着不可言说的关联。 赵汝鱼横剑捉鞘按剑柄,身后两道如山一般巨大的虚影,一座虚影如山,山上有读书人负手而立,四周环绕如墨池水,一座虚影将军披甲挂剑。 一文一武,宛若护法天神。 没了长槊压迫,赵汝鱼终于拔剑。 锵! 剑出鞘,却无雪白剑光。 本是白色剑身,此刻却黑气缭绕。 如墨韵流淌。 赵汝鱼手上握住的仿佛不是剑,而是一本书,一本巨大而厚重如历史的书,是一片从历史里走出来的春秋。 那是整个大秦的厚重春秋。 一剑是书山。 第56章 快雪时晴 剑光凛冽,带着大秦春秋的厚重,横抹秦绘咽喉。 赵汝鱼身后披甲的高大虚影亦拔剑,巨大的长剑横扫虚空,似有血气在剑上流转,夕照山下莫名的生出一股令人闻之作呕的血腥气。 秦绘面色凝重。 立槊横挡。 锵! 金属的脆鸣声中,剑槊相交。 赵汝鱼和秦绘同时后退了五六步,双方平分秋色。 秦绘不可思议的看着剑已归鞘的赵汝鱼,怎么可能,这一剑竟比岳神兵的枪还重,他的剑上难不成真有一个大秦朝的春秋不成? 赵汝鱼没有给秦绘机会,长剑归鞘后迅速出击。 一步踏出。 两步疾走。 三步作奔。 四步成势。 十步时,赵汝鱼已在秦绘面前,长剑再次出鞘,身后高大的披甲虚影亦再次拔剑。 秦绘再次心头巨震。 他发现赵汝鱼这一剑看似很简单,十步聚势拔剑,简单得好像只是个初次练剑的游侠儿,可这一剑又处处精妙。 无论自己怎么躲避,都得面对这一剑。 这一剑,十步一杀。 他倏然想起了什么,讶然问道:“你是刺秦的荆轲?!” 说话间长槊横扫。 秦绘有信心,无论赵汝鱼这一剑有多快,他都能在长剑临身之前,先将这赵汝鱼腰斩——荆轲又怎样,你又不是西楚霸王。 照杀不误! 长槊横空,气壮山河。 赵汝鱼对秦绘的话置若罔闻,也看不见那一柄夺命长槊,他的眼里只有剑,十步一杀,本就是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搏命剑技。 谁生谁死,皆是刹那事。 秦绘见赵汝鱼无视横扫而至的长槊,无惧和自己同归于尽时,心中无奈的叹气,这赵汝鱼比岳神兵更难缠。 于间不容发里,握槊之手松了一刹,身影后退半步,长槊横档。 锵的一声。 剑槊再次交击,又再次倒弹而起。 秦绘深呼吸一口气,正欲反击时,却吃惊的发现赵汝鱼的剑已经又一次从头到下劈出,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能继续横槊。 赵汝鱼这一剑劈落时,他背后看不见的虚影山上,那个衣袂飘飘的读书人一手执笔一手背负,写下了一个字。 赵汝鱼内心深处骤起波澜,脑海里似有人念了个字。 一个“快”字。 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在用剑写字,写了一个快字。 有韵而无形。 这一剑便极重极快,剑槊相交,皆各自倒弹。 下一刻,长剑又一次劈落。 轨迹厘毫不差。 赵汝鱼练剑不辍,终于正式踏足剑道门槛。 赵汝鱼脑海里,亦有字。 雪字。 天地之间寒意倏重,大风突来,恍然间竟似有大雪飘落,宛若走入北凉之北的漭漭雪山里。 秦绘只能继续横槊。 长剑再弹起,又一剑劈落。 这一次是个“时”字,剑劈,下一秒便落在了长槊之上。 比快更快。 秦绘越发茫然,甚至于有些手慌脚落。 赵汝鱼三剑极重之外,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所在,那种感觉,极其像一位书道大家在挥毫泼墨。 仿佛自己面对的不只是一个执剑赵汝鱼,还有一位书道圣手。 很诡异,却又让人绝望。 一剑又一剑,每一剑的轨迹都厘毫不差,没有丝毫偏飘,沉稳得让人绝望。 而赵汝鱼身后山间读书人,挥毫泼墨,字字而成。 快字之后,是“雪”字,其后是“时”字,“时”字之后是晴字…… 晴字剑落时,天穹骤有一道阳光冲破层层乌云,如一柄刺穿天地的大剑,吸引了天地间所有风采,落在赵汝鱼身上。 便有霞光生。 赵汝鱼负霞光而舞剑,舞剑如泼墨,宛若儒家圣贤,生异香而天地俱静。 这一剑雪中见日。 秦绘很绝望。 赵汝鱼的剑上似有一座大秦的春秋时光,一剑更比一剑重,也便罢了,在这之外,还有一股无法理解的气韵。 赵汝鱼挥剑时,总感觉他是在挥毫泼墨而写字。 在连绵不断的剑劈之下,自己根本没机会反击。 秦绘生出退意。 尤其看见一旁满身是血的老刀叔也按在狭刀上,目光紧紧落在自己脚下,显然要准备出手帮助赵汝鱼时,秦绘心中再无战意。 待得赵汝鱼晴天一剑时,秦绘便知大势已去。 肯定是那些狗屁读书人的手笔,这片天下被异人搅成了狗屎,武人之力逆天拨高,文人笔墨却有着经天纬地的神通。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在接过赵汝鱼晴天一剑后,秦绘闷哼一声,气血翻滚,一口鲜血涌出,不敢再有怠慢,借力狂退几步,顺手将天穹落下的一道赤白惊雷劈散后,转身就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赵汝鱼今日之姿,只因读书蓄养出的剑意,又受到青花儒衫人的影响,过了今日,当他跌落出这种心境,储养剑意耗尽之时,那时候杀他,如屠鸡杀狗耳。 但临安呆不得了。 女帝和岳神兵合谋算计自己,如今只能出临安去广西或者岭南,坐拥两地兵力划地为王,是当下最好的退路。 秦绘手持长槊直奔白虎门而去,心中凄凉,不曾想今日竟被一小儿逼迫至此,奇耻大辱! 赵汝鱼长剑归鞘,心中剑意澎湃。 不知道为何,劈剑时候似有人在脑海里念字。 第一剑是快字,第二剑时是雪字,第三剑时是时字,第四剑时是晴字,第五剑尚未来得及劈出,秦绘便退了。 快雪时晴? 赵汝鱼不知道这些字代表着什么,也难以理解其中的意思,却清楚知道这不是先前所读《大秦正史》里的文字。 有种感觉,也许所有字成时,便是秦绘身死时。 可惜秦绘没有等到自己出剑就退了。 赵汝鱼按剑,上身微倾,如离弦之箭跟在秦绘身后,已经劈落“快雪时晴”四剑,尚有一剑,不劈心中不畅。 天穹之上,赤白惊雷转青紫,却皆落在秦绘身后,难以劈杀这位曝露身份的异人。 一人持槊狂奔。 一人按剑疾追。 赵汝鱼赵汝鱼,背后那存在虚空里无人可见的披甲虚影,按剑而行,亦步亦趋,立于山上的读书人,大笔写文墨,挂天穹。 欲再写一字。 快雪时晴后,将是何字? 第57章 西楚霸王不出,谁来都是死! 赵汝鱼和秦绘之战,来的快,去得更快,从秦绘来到夕照山到感觉形势不妙退走,甚至没超过半刻时间。 岳神兵诧然万分,没想到赵汝鱼蓄养的剑意如此之强,秦绘退走时他也没打算出手阻拦,来临安只是带王妃苏软回北方。 杀秦绘那是女帝的事。 至于王妃和赵汝鱼之间的风言风语,岳神兵已经没有杀意。 王妃苏软虽然妖媚但并非水性杨花。 另一方面,虽然赵汝鱼的态度不卑不亢,甚至强硬的奉剑等自己来夕照山与之一战,但秦绘横空杀出后,他毅然拔剑向之,是个家国为先的心怀正气之人。 拉着苏软的手道:“回王府了。” 岳家在临安也有王府,每年回来述职时暂住。 苏软看着岳神兵,眼神哀怨而失落,“身为太安镇北第一人,屈居于一介女流之下,岳神兵,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 岳神兵脸色一寒,“胡闹!” 苏软甩开岳神兵的手,“是奴家胡闹吗?奴家是为了谁?明明只需要率领镇北军南下,各地藩王都会旁观着你兵入临安,江山唾手可得,你竟然错失大好时机,等她收拾完秦绘,彻底肃清朝中隐患,你将再无机会!” 岳神兵无奈的叹了口气,“你以为她想不到么,我若真的造反,就该是和秦绘的广西、岭南两地的兵力两败俱伤了,何况姜室藩王等女帝驾崩后,必然群起勤王。” 造反成功了又怎样呢? 一样是个死。 也许能逞一时之快当几年皇帝,但太安数十年盛世下,民心都在姜室,造反不过是给姜室的魏、楚、韩三王作嫁衣罢了。 甚至连燕王也会来分一杯羹。 苏软跺脚,“我不管!” 岳神兵霸道的将苏软拉入怀中,温柔的抚摸着她脑袋,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因为当年我太宠溺你而导致王朝覆灭,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我不再是一朝君王,但好歹是镇北的王爷,更何况能和你白头到老,此生已足矣。” 顿了一下,一脸深情的呢喃着说:“我之一生,最珍视者是你而非江山啊!” 苏软泪眼朦胧,“可是……” 岳神兵摇摇头,“没有可是,咱们还能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庆幸。” 拥着苏软走下夕照山。 张清风和老刀叔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张清风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什么玩意儿,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被神兵一两句话就安抚下去了?!” 老刀叔砸吧着旱烟,甚为认同,“小姐确实有点作,而且嫉妒心重。” 她从来都不服气女帝。 所以她想要逼迫岳神兵造反,但女帝眼中已经只有天下,没有了儿女私情。 小姐输得很彻底。 张清风看向老刀叔,“秦绘还没出全力,赵汝鱼追过去怕是要吃亏,咱们过去帮帮他,也算是给小软弥补。” 老刀叔呵呵一笑,吐了个口青烟,“你小看了小妞儿,身为太安女帝布下这个局,就算秦绘是宁王那般的盖世英雄,但别忘了,这里是临安。” 女帝要杀秦绘,只靠赵汝鱼可能差了点意思,但还有北镇抚司,甚至女帝身边的盛春庭,天策军中的薛人圭,都非寻常之辈。 张清风放下心来,微微颔首,“也对,剑房的华山隐娘和老秀才都还没出手。” 隐娘的剑匣,老秀才腰间的雪晚来,都强于柳悦鹅的细剑。 独臂的柳悦鹅走到两人身边,看向远处,“秦绘的长槊并不输给岳神兵的长枪,也许秦绘真能如当年的宁王一样,沐浴惊雷而杀穿临安。” 但柳悦鹅作为一名剑客,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赵汝鱼似乎还有一剑没出。 这一剑若是递出…… 只怕会惊艳天下。 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来到临安城玄武门下后,天策军的兵力重点布防玄武门,朱雀、青龙和白虎三门兵力极少。 负责守护白虎门的是天策军的一位都虞候姜拙,出身姜室,按辈分来算是女帝的侄儿,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 远远看见两道人影狂奔而来。 姜拙拔出腰间佩剑对心腹下令,说我等速速接应枢相公,待到得广西岭南,尔等与我皆可青云直上,成为正国本的天官武将! 白虎城门缓缓而开。 秦绘心里很凄凉,自己英雄一世,何曾落得如此被人追得狼狈不堪。 小道士读书而得剑,更甚于岳神兵被春秋大义洗礼出来的无垢心境,仿佛真得到了一座大秦历史,莫名其妙的紧。 此刻尾大不掉的紧跟在身后。 也不知道他下一次再挥剑时,会是何等光景。 但只要和姜拙汇合,其后杀出白虎门,便能一路去广西或者岭南,等今后挥师西来,赵汝鱼一剑,能挡我百万大军? 秦绘恨比天高。 明明今日有可能杀岳神兵,却被赵汝鱼坏了好事! 白虎门下,有数十骑长枪在手刀在鞘,等着接应上秦绘后出城一起西去,其中四人拔刀冲过来接应,意阻拦赵汝鱼争取出城的时间。 赵汝鱼见状暗暗无奈。 难道就没有人来帮忙么? 倏然间,有人大喝一声,“枢相公,如此着急作甚?” 便见一片雪亮的银枪从天而落。 天策军都指挥使薛人圭终于在关键时刻赶到,手持银枪凌空跃起,高高的一枪砸落,逼得秦绘不得不回身以长槊架住长枪。 薛人圭倒弹了丈余之远,落地后长枪纵横捭阖,将四个小杂兵击溃,柱枪而立道:“枢相公藏得好深,都以为你纵然是异人,也不过是弄权的读书人,不料却是长槊可问世间无敌的武人!” 秦绘挥舞长槊击碎一片青紫惊雷,冷声道:“薛人圭,你亦是北镇抚司在册的异人,就不怕将来重蹈本王覆辙吗?” 薛人圭笑了笑,“我是异人,但也是太安的臣子!” 垂拱殿和大庆殿坐的谁不重要。 我只须忠诚于朝廷,秉持着这一点,不论自己是不是异人,不论谁来坐皇位,我都不会成为下一个秦绘。 秦绘冷笑,“莫要自以为是,只要是拥有能危害到那女人皇权的能力,不论你是不是异人,她都不会让你好过,况且你若不是西楚霸王,今日拦我不过是找死!” 薛人圭眼睛一亮,秦绘如此刻意的提及西楚霸王,显然是那个时代的人,而在那个时代用长槊者,又有如此武力的,屈指可数。 问道:“九江王英布?” 第58章 大河之剑天上来 秦绘讶然,“正是本王,你知道本王?” 薛人圭叹道:“昔年楚汉之争时,乱世豪杰何其之多,然众多武将中能和西楚霸王一较高低的,也就龙且和英布两人。” “封王者,英布也!” 英布闻言蹙眉,薛人圭知道自己,但自己并不知道他,问道:“你晚于本王的时代?” 薛人圭本来就是北镇抚司在册异人,纪罡知晓女帝也知晓,朝中一些权柄重臣也知晓,没必要隐瞒,坦率的承认,“然也。” 又道:“九江王一生两叛,先叛西楚霸王后叛汉高祖刘邦,前者说好听点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说难听点不过是墙头草,至于后者么……彰显了你在政治博弈上的缺陷。” “所以在太安天下你又败了。” 言辞之中颇有不屑。 英布没有反驳,再次随手劈散一片青紫惊雷后大笑道:“你说得没错,本王确实高估了自己,但是无妨,今日杀出临安去到岭南和广西,本王依然可以卷土重来。” 薛人圭摇头,“纵然你勇猛更甚于宁王,可今日临安已非三年前的临安。” 你杀不出去! 英布不屑,“本王无惧惊雷,你也无惧乎?” 薛人圭笑而不语。 英布懂了。 显然这位天策军都指挥使也是一位自恃甚高的无双武将,但他再强能强的过龙且,能强的过西楚霸王乎? 长槊指向薛人圭,“那便一战,看你能否阻我?” 他赌薛人圭不敢全力一战。 毕竟身为异人会引来惊雷,若是没有应对之法,惊雷就会不死不休,就算薛人圭和自己一战没有被当场斩杀,只要遭受重创,他就熬不到北镇抚司为他化解惊雷。 必死无疑。 薛人圭知道他全力出手确实会引起惊雷,但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英布杀出白虎门,一脚踹在枪尾,持长枪而振臂,“纵引惊雷也必杀你。” 杀了英布,死于惊雷之下又何妨! 英布不死,岭南广西一乱,朝廷只能出动天策军平叛,如此一来临安空虚,平叛蜀中的魏楚二王以及韩王都可能调转兵锋来临安。 势必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英布怒极而笑,“好是狂妄,本王岂是你能杀得了的!” 挥舞长槊和薛人圭大战在一起,激战酣烈。 天穹之上雷云滚动。 一道又一道青紫惊雷不断劈落,既劈英布,也劈薛人圭。 夕照山上雷峰塔下,大鹰展翅。 张弓如满月的盛春庭一声沉喝:“且吃杂家一箭!” 射出一箭后,盛春庭跌坐在地,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脸上、肌肤间膨胀如藤条的血脉迅速萎靡。 这一箭,盛春庭折寿数年。 浑身上下,从精气神到五脏六腑皆受到不可逆转的重创。 羽箭如一道黑线一闪而没。 松手时箭在山巅。 手未落,箭已至白虎门。 仿佛于刹那之间越过了空间桎梏,跨越了上千米的距离。 这一箭不可挡更不可摧。 欲置英布于死地。 英布手中的长槊适时恰好和薛人圭的长枪硬撼了一记,长槊倒弹之际,瞥见一道黑色闪电激射而来,怒吼一声,侧身,一槊横撩。 挥空了! 英布闷哼一声,身影如遭重锤,噔噔噔连退数步。 地上留下一个方圆三尺深达一尺半的坑,一枚长箭几乎全数没入坑底里的坚硬地面,只留下沾血的铁铸箭羽,犹自轻颤着发出嗡嗡声。 英布捂着小腹,睚眦目裂的抬头望向夕照山上的雷峰塔,咆哮道:“好你个阉人盛春庭,安敢欺我?竟卑鄙如斯!” 不讲武德。 薛人圭冷笑一声,“生死搏杀,哪需魏晋风骨?” 看向赵汝鱼,“小道长,出剑罢。” 薛人圭看出来了,赵汝鱼一直没出剑,但他胸中剑意酣畅,这一剑始终要挥出来,否则极有可能反噬自身。 赵汝鱼闻言拔剑。 身后高大的披甲虚影,亦拔剑。 一路追杀秦绘,赵汝鱼梦境里那个负手青山上的读书人,一直在挥毫泼墨写一个字,一个挂天穹的大字。 读书人以天地为画布,先写了一个人字。 然后一笔又一笔,缓慢的写了四横。 当赵汝鱼拔剑之时,读书人便写了最后一竖。 字成。 赵汝鱼脑海里,有个读书人的声音肆意酣畅,大笑念了个字。 佳。 快雪时晴,佳! 佳字语落,青山与读书人迸散于天地间。 赵汝鱼背后只剩下披甲虚影,和他一起同时拔剑,从上而下斩落。 赵汝鱼的剑极短。 披甲虚影的剑极高,高出了城墙。 赵汝鱼将在夕照山下读书蓄养出来的剑意尽数挥霍,持以《大秦正史》之春秋厚重,一剑劈落后,长剑竟牵引出一挂雪亮剑光,宛若一挂银河横陈天际而垂落,飞流直下三千尺。 大河之剑天上来! 城挡,摧城。 人挡,裂人。 英布看着从天垂落宛若一挂银河的剑光,面如死灰,他做梦都没想到,从没被他放在眼里的一个小道士,竟然挥出了这样惊艳的一剑。 这不可能! 哪怕是宁王、岳神兵、薛人圭,甚至包括他自己都做不到这等程度。 这根本就不是人能挥出来的剑光! 但事实却在眼前。 英布心里叹了口气,举起长槊垂死挣扎。 剑落,城塌,人死! 玄武门外,儒将辛右安坐在马上,侧首看着白虎门方向的那道纵贯天地的剑意,倒吸了一口凉气,讶然出声:“好一道千秋罕见的笔墨剑意。” 连天穹乌云也被激荡。 夕照山上,精神萎靡的盛春庭看着白虎门方向的满天烟尘,咧嘴笑了。 好一道气贯山河的剑意! 山下,席地而坐的老刀叔刚点燃旱烟,唔了句,对张清风说道:“可惜了,只是昙花一现,若是能一直有此剑道修为,天下无人不可杀?” 张清风叹道:“关键是还不引惊雷。” 这就很变态了。 老刀叔唔了一声,“你的意思,这位小道长是个……异人?” 张清风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掩饰道:“我可没这么说。” 摘星台上,女帝笑了,竟然还有这么个意外之喜? 小道士剑出了鞘,出鞘即摧城。 不似人间剑。 小道士赵汝鱼,借大秦春秋的历史,借山上读书人的笔墨,借披甲虚影的杀戮之剑,以恩师的剑术,以夫子的剑意,短暂跻身人间剑仙。 这一日晴空惊雷阵阵。 天下有感。 第59章 天下只有太安和北凉? 这个冬初,临安罕见的下起了初雪。 白虎门大河之剑天上来后,惊雷骤停,连薛人圭都不再受惊雷之威,然而天穹上的乌云却汇聚不散,竟不合时令的飘飘洒洒落下了细小雪花。 簌簌悉悉的声音清晰细腻,仿佛与人送别。 坍塌的白虎门一片狼藉。 赵汝鱼提剑四顾心茫然。 倏然之间从高渺如仙的境界中跌落出来,有些不适应,今日既见高山,方知自身浅,才知前途之漫漫而路修远。 默默的归剑入鞘。 薛人圭持枪而立,伸手接过一朵雪花在指尖摩挲,也不知道岳神兵此刻作何感想,赵汝鱼这一剑,大抵便是这天下剑道之巅了罢。 如果是岳神兵接这一剑,也得死! 英布站在废墟里,背上一道深可见白骨的巨大伤痕,更绝望的不是这伤痕,而是五脏六腑皆被那一剑所碎。 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和不甘心,他走过了楚汉争霸,敢和西楚霸王叫板,敢反汉高祖刘邦,在太安天下他以为自己的对手是岳神兵和薛人圭之流,是女帝,却死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士剑下。 何其讽刺。 甚至是死在了江湖厮杀中,而不是千军万马酒酣胸张的热血沙场里,这是何等的让人落寞,身为武将,竟然如此落幕,怎对得起那一腔壮志。 英布大恨。 如果不是岳神兵胸无大志和女帝合谋,又或者没有盛春庭那不一箭,自己定能杀出临安到广西裂地封王。 届时掌广西岭南两地之精兵,便可覆手为雨,拥有逐鹿天下的资本,而太安枢密院那群儒将文官,在自己眼里,何异于土鸡瓦狗? 举手可摧之。 西楚霸王不出,我便是这天地间的最强武将啊,这天下在沙场之上能和自己一较高低的,只有岳神兵一人。 最多再加一个薛人圭。 但自己没能杀出临安城,终究和宁王一样折在了这卑微的江湖俗世里,失去了一个武将最后的辉煌与尊严。 何其悲哉。 此生长恨! 盯着长剑归鞘的赵汝鱼,英布不甘的问道:“你究竟是谁?” 赵汝鱼看着这位红光返照的异人九江王,沉默了一阵才说道:“如你所见,我就是我,并非异人,不过……” 四周还很安静。 赵汝鱼便多说了一句,“最后那一剑,有‘快雪时晴’的笔墨意,有一位白姓将军的杀戮心,还有大秦的厚重岁月,以及夫子的剑意。” 英布虎目圆瞪,小声的喃语:“原来是他啊……” 杀神白起! 输得不冤。 英布的身影摇晃,眸子里的神采渐渐消散,眼看便要油尽灯枯,仰天望着漫天飘落的雪花,这位异人最后眷恋的呼吸了一口气。 英布,你又输了…… 非战之罪。 只恨天时地利人和不居其一,龙游浅水死在一小儿手中。 倒地气绝。 雪花簌簌悉悉铺满身,倍增苍凉。 世间再无九江王英布。 远处街巷处传来如雷蹄声,大地震动,屋宇颤抖,是天策军增援到了。 赵汝鱼对薛人圭行了一礼,“告辞。” 回到夕照山。 老刀叔已经走了,只剩下张清风和柳悦鹅坐在废墟里,看见赵汝鱼平安归来,两人的眼神都很怪异,尤其柳悦鹅,她怎么都没想到,赵汝鱼的剑术可以短暂达到如此之高。 无异于人间剑仙,犹胜了宁王从天而降的一枪。 山上飘来一袭大红袍。 射出重创英布的极限一箭后,盛春庭精神萎靡,半日之间苍老了许多,尖锐着嗓子轻声道:“奉陛下旨意,宣张清风、赵汝鱼摘星台觐见。” 没等三人行礼,又对赵汝鱼道:“陛下的意思,小道长稍后可以接昭宁郡主回府了。” 摘星台上已铺满雪。 女帝看着苍老了许多的盛春庭,叹了口气,轻声道盛都知且好生歇着,朕着人送几枚疗伤圣品来,将息着身子,朕的内侍省可离不开你呐。 盛春庭感恩拜伏,大红袍伏在雪地上盛开成一朵娇艳红花。 女帝又看向赵汝鱼,“是不是怨恨于朕?” 赵汝鱼不卑不亢,“倒也没有。” 女帝沉默了一阵,“夫子乘春风与剑同来临安那日,朕便知晓苏软也到了,所以便以此为谋,故意推动苏软和你相处,再着人散播风言风语到顺天府,逼迫岳神兵南下,表面上看,朕要借此机会杀岳神兵,实则是为了铲除羽翼渐丰的枢相秦绘……嗯,应是异人九江王英布。” “此事说到底是算计于你,你有怨言,朕不怪你,不过你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拦住英布,不让岳神兵涉险,太安的四万万百姓,都会感恩于你。” 英布能否杀岳神兵? 不好说。 但哪怕是只有一丝可能,太安都承受不起这个后果——岳神兵死在临安,此刻还在城外肃清大雪轻骑和大雪龙骑中的英布残党的李布,再加上一个辛右安,确实有反了太安的资本。 到时候便是南北大战,整个太安疆域都会陷入战火之中。 女帝也没奢望赵汝鱼能懂她苦心,毕竟赵汝鱼太年幼,才从垂帘村那与世隔绝的地方走出来,他的世界观还没达到这等程度。 懂自己的人死了,死之前,将江山给了自己。 但有些话,女帝还是要告诉赵汝鱼,“朕虽然算计了你,但问心无愧,朕之一切举措,皆是为了稳定政局,延续仁宗和顺宗打造的盛世,甚至于一统天下,让这世间再无战乱!”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 很难。 平蜀中;抚广西、岭南;收云南;征北凉——每一步都艰难万分,需要付出无数壮士的青血,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当然,女帝的野望远不止于此。 曾是少女的她,和同年年龄的顺宗、岳神兵、张清风、苏软、柳悦鹅、老刀叔一起,走遍了太安天下,也走遍了北凉,但她一直有个疑惑。 世间有星空无垠,有东海无限,北凉之北的莽莽雪山不见尽头,云南之南的沼泽无穷无尽,蜀中之西荒无人烟的群山绵延万里…… 难道这片天下只有太安和北凉? 如果真是如此,异人从何而来? 她想知道真相。 赵汝鱼看着女帝,这一刻忽然觉得她很近,又觉得很远。 近,她站在人间,为帝位着想。 远,她站在云端,为天下着想。 第60章 亡国之兆? 赵汝鱼思忖了一阵,才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在其阶不懂其辛,陛下居大内皇宫,衣食无忧,看的是天下大势,但民间众生,蝇营狗苟者或有为己,亦有为子孙后代者,且居阡陌而心忧天下者,古往今来众之,对于我等庶民,暖衣、饱食、父健、子兴,便是一生。” 顿了一顿,“无数一生,汇聚在一起,便是陛下一手打造的盛世。此为天下细处,汇聚一起,便是陛下所看见的天下大势。” 女帝讶然。 根据北镇抚司呈上的谍报,赵汝鱼在垂帘村雷劈三次不死,之后跟随一个女冠修道、练剑、读书,不过十年时间,竟能说出这般水平的言论? 有些读书天赋。 微微颔首,“如你所说,朕举君王之剑,剑锋所在处,是天下为谋。” 赵汝鱼便笑了,“既是天下事,便应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今日临安事,有陛下的君王之剑,岳王爷的诸侯之剑,亦应有在下的庶人之剑。” “庶人之剑,蓬头突髻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此剑无国事,却处处是国事,天下黎民,无一不国事。” 一旁的张清风忍不住大笑着赞道:“好一个庶人之剑,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女帝亦有些动容,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今冬的雪来得有些早。” 雪花簌簌落落,极目望去,临安已雪白。 接着又道:“天下有雪啊。” 转身下楼而去,一身袍服迤逦拖地,宛若雪上绽放的鲜花,声音随风传来,“赵汝擢北镇抚司指挥,辖领于刀房供奉张清风,择日赴河南。” 赵汝鱼看向张清风,“去河南作甚?” 张清风若有所思,“大概是杀人罢。” 这一场大局让岳神兵从顺天府来到临到,若是只为了杀一个枢相英布,似乎有点小题大做了,应该有更深层次的动作。 河南是谁的藩地? 韩王姜煊赫! 枢相英布死后,天下形势越发明朗。 签书枢密院事陈仙之坐镇岭南广州,肃清地方军队中的英布党羽,适时临安尚未大战,广西地方将领纵然知道陈仙之是来杀人的,可也不敢反。 但有人敢。 陈仙之率领五百铁骑巡查地方驻军时,竟然遭遇流寇截杀,幸得五百铁骑拼死相护,这位签书枢密院事才侥幸讨回矩州。 但五百铁骑战死九成! 岭南境内,地方驻军弹压之下,何来的流寇? 很快,北镇抚司秘密送回临安的谍报揭秘真相:所谓流寇,是云南大理段室的一位精锐武将率领的三万大军的先锋部队,杀陈仙之而不得后,便顺势盘踞在柳州。 表面上看起来,是坐镇广西的沈重楼知道英布覆灭后,他也难逃一死,索性勾结云南段室,妄图杀了陈仙之而掌控岭南兵力。 此举无异于叛乱了。 一时间临安朝堂折子如雪飘,纷纷上,言称沈重楼勾结大理段室而反太安,请女帝出兵平叛广西,再灭大理段室以彰太安国威。 这个状况主要是枢相英布的党羽覆灭后,空出来了诸多高位,一些个官阶尚低的官员看到了再上层楼的希望,所以纷纷站队支持女帝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岳神兵不会反太安,别管他支不支持女帝,如今女帝的皇位稳如泰山。 临安的京官再不站队,等着被女帝清算么。 但广西那边具体是个什么状况,临安暂时无从知晓——北镇抚司自送了那封谍报消息出来后,便断了联络,再没有丝毫消息传出。 应该是有人把广西的北镇抚司全部给拔出了。 但真是沈重楼反了? 不得而知。 但女帝调沈重楼去广西,早就算计到今日局面,虽然去岭南的陈仙之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将,但他能高居签书枢密院事,自然有些本事。 只不过朝堂还没有旨意,陈仙之也不好擅动。 三天后,女帝终于在大朝会上宣布,擢陈仙之为枢密使,暂摄岭南、广西之兵力,军事自裁而定诸事宜。 满朝哗然。 谁都没想到女帝陛下如何信任陈仙之,一个军事自裁而定诸事宜,就有可能让他成为广西和岭南的封疆之王。 换言之,枢相英布付出了性命也没做到的事情,陈仙之不痛不痒的得到了。 如果陈仙之反了,怎么办? 但女帝执意圣裁而不容劝谏,哪怕礼部尚书魏峥在大庆殿大骂女帝昏聩,也没能改变圣意,圣旨很快送递岭南广州。 一时间朝野一片哀嚎,都觉得这是亡国之兆。 另一边,岳神兵在京畿逗留了三天,带着王妃苏软以及和大雪轻骑、大雪龙骑鏖战后战损超过三分之的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北上了。 大雪轻骑和大雪龙骑中被英布策反的兵力将近一半。 被肃清后实力大减,驻留京畿整顿。 这一事件也让朝臣万分不满,那可是岳神兵啊,陛下你辛辛苦苦把他逼迫到临安来,结果他什么事都没有,拍拍屁股就回顺天府了? 虽然他目前没有反意,但不代表他以后没有。 应该将之扣留京畿! 然后另遣良将去顺天府分了岳神兵的兵权,待大局已定后,再放岳神兵回去,如此,镇北军对临安再不能构成威胁。 可现在岳神兵回北方,猛虎归山了。 如果陈仙之在岭南、广西和沈重楼一起反了,加上作妖的云南大理段室,西南地区的蜀中和野心勃勃的魏楚二王,再加上一个虎视眈眈的岳神兵…… 京畿除了天策军,几乎毫无依仗,完全成了摆设。 太安这天下啊…… 必然大乱,继而亡国! 但女帝显然胸有成竹,根本不管朝野的劝谏。 满朝文武只能徒呼奈何。 岳神兵北上的同日,临安玄武门外的十里折柳亭,亦有人远行,挥手告别了程青梅母女,赵汝鱼看着以为青衫佩剑的老秀才,低声问张清风,“雪晚来?” 张清风点头,“雪晚来。” 剑房三剑中的柳悦鹅废了,华山隐娘从不出现在人前,另一柄剑就是眼前的老秀才。 腰间佩剑名为雪晚来。 赵汝鱼颇为吃惊,“剑房两剑,加上你我,这次的异人很棘手罢。” 张清风笑道:“纪指挥使说了,韩王好人妻,如果是异人,大概便是一位姓曹的丞相,为了以防万一,务必一击必杀,不给他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 第61章 建文做不到的事情,女帝能做到 玄武门外的大风轻骑和虎牙铁贲帮助女帝肃清大雪轻骑和大雪龙骑中的英布党羽,是沙场;薛人圭率军捉拿、枭首朝臣中被英布暗暗拉拢的官员,是朝堂;临安夕照山一战,是江湖。 三者皆是女帝胜出。 自此之后,朝堂上还掌控地方兵力的臣子再无一个,若是枢密使陈仙之拿下岭南和广西,再顺势进取云南,形势更好。 当然,女帝的计划也是如此。 一旦陈仙之掌控了岭南和广西的兵力,就会大兵进攻云南,而且师出有名,只要陈仙之兵道堪当此任,大理段室将成为历史。 但云南对女帝而言其实可有可无。 女帝的另一个重要目标,是韩王姜煊赫。 从一开始,女帝就不担心也不怀疑岳神兵,不论他岳神兵是不是异人,他姓岳,他就算再兵道如神,也是站在精忠王的肩膀上。 镇北军可以说是岳家军,但说到底,是太安的边军。 所以根本不需要韩王作为南北的缓冲。 但赵汝鱼有一点很不明,“所以就靠我们四人,要想去杀太安的韩王,是不是有点过于托大了,韩王护卫,足足五万。” 张清风呵呵一乐,“雪晚来,可以一剑破千甲。” 战绩可查。 老秀才咳嗽了一声,黯然的叹气,“惭愧,惭愧,有辱斯文了。” 赵汝鱼震惊莫名,“那岂非五十剑就可以破韩王了?” 张清风:“……” 所谓一剑破千甲,是极限,不是说只挥一剑就可以杀一千精锐甲士,就是赵汝鱼在白虎门大河之剑天上来,放在战场上,也就能破两三百甲士罢了。 沙场不是江湖。 你一剑破了两三百甲士,迎接你的就是漫天弩矢,稍有不慎就成刺猬了,所以太安的天下武道虽然拔高了,但沙场依然。 而且太安和北凉都察觉到了这个状况,所以已经针对江湖高手,着令军器监研发专门针对江湖高手的强劲弓弩。 比如太安的床弩,齐射之下,春风里的夫子都得饮恨。 解释道:“你想多了,哪有人能一剑破得了五万精锐甲士,咱们四人只是确保韩王兵败之后,他不能依靠个人武力逃之夭夭,所以重心不在咱们,懂了吗?” 赵汝鱼恍然,“兵败?谁会出兵征讨韩王?” 张清风耸耸肩,“我知道个锤子。” 老秀才哈哈大笑,“好一个锤子。”纵马狂奔而去,声音随风传来,“某先走一步,关键时刻,某自会出剑助你等一臂之力。” 赵汝鱼看着老秀才一人一马远去,艳羡的道:“好是潇洒。” 张清风摇头,“不如夫子。” …… …… 临安,燕王府邸。 燕王姜棣负手站在亭中,任寒风拂动鬓发,遥望着摘星台,“老和尚,临安这一场局,那女人着实惊艳到我了。” 一身黑色僧袍的老和尚道严低声轻宣了一声佛号:“确实惊艳。” 以苏软为子,逼岳神兵以身入局。 岳神兵入的不是局。 是表达了一种态度:镇北军绝不叛太安。 也许一般人都觉得岳神兵傻,如今女帝章国虽然朝野威慑,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女帝依然名不正言不顺。 而他岳神兵坐拥数十万镇北军,完全有资格问鼎江山。 但其实真正懂得江山的人知晓,岳神兵永远没有机会坐大大庆殿和垂拱殿中去——精忠王留下的“精忠报国”,直接禁锢死了这条路! 岳神兵敢反,镇北军也许会跟随他。 但民心呢? 没有民心支撑,镇北军的战力再冠绝天下,最终也难逃一败。 想到这道严笑道:“没曾想啊,岳武穆在我们那个天下没有做成的事情,在太安天下做成了。” 太安堡宗夺门之变重掌江山后,杀了顺天保卫战的最大功臣,自毁了长城,没过几年堡宗驾崩,登基的徽宗……一言难尽。 总之就是北凉铁骑南下,徽宗见势不妙,禅位给钦宗,钦宗也是庸碌之辈,只知道衣冠南渡,将太安京城迁移到临安。 黄河以北的半壁山河沦为北凉疆域。 直到世宗登基后,重用贤能,积极恢复经济,在韬光隐晦了三十年后,发起了北伐,北伐之中,一位岳姓武将横空出世。 在世宗的全力支持下,收复了半壁山河,让太安重新一统。 岳姓武将因其母在背后刺字“精忠报国”而被封为精忠王,永镇顺天。 姜棣呵呵一笑,“不负英雄白头。” 本该如此! 旋即叹道:“连英布都栽了,下一个大概就是权柄过大的左相黄莽,不过现在还轮不上他,真正大祸临头的是韩王姜煊赫?” 道严道:“大抵是他了。” 姜棣沉默了一阵,“又是削藩啊。” 道严笑了,“殿下你已经削无可削。” 燕王不是仁宗一脉,世袭罔替到姜棣时,护卫兵力已经只有三千,更没有赫赫军功,所以女帝纵然削藩,也不会对燕王下手。 没有意义,反而让姜室惶恐。 姜棣嗯了声,“所以我们是完全没有机会了么。” 道严沉默了许久,“今后的事情谁说得准,谁也不知道局势会发展到什么方向,何况女帝再怎么妖孽,太安和北凉终究还是有一战。” 只能蛰伏等待时机。 姜棣也沉默了一阵,忽然笑道:“老和尚,其实我有些累了。” 道严嗯了声,“贫僧亦有此感。” 姜棣忽然就感觉身上轻了许多,“我还以为你又会煞费苦心的来劝我,如此一来你我倒是惬意了,就在这临安,看这天下大势罢,也是乐事一桩。” 顿了一下,“顺便很想知道,当年明月最后究竟怎么样了。” 道严道:“这怕是得找纪罡。” 要知道当年明月,就得找到出生时间更晚的后人,他们才知道当年明月,可纪罡早就对燕王府起疑,去找他问这些事,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姜棣也知道,“他倒是乐此不彼。” 还是心甘情愿的当帝王铡刀。 不过这一次不用担心被推出去当替罪羊了——北镇抚司虽然也铲除异己,但女帝还算仁厚,并没有兴大狱。 顿了一下,“很想看看,我都没做到的事情,那个女人是否能够做到。” 道严捉狭的道:“你做不到的事,她能否做到不好说,但她现在面对的局势比之建文帝更为棘手,不过贫僧以为,建文帝没做到的事情,她应该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