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酒江湖行》
1. 狭路相逢时
魏太平真君七年春,陇西郡。
一群少年人骑马在金城至狄道的官道飞驰而过。
“看到前面那片山了,过了那里再有十里就到了狄道城,我们来比一比吧!”
为首一衣着华丽的少年人扬起马鞭前指,提议大家比试一番,很快就收到了其他人的响应。
几人开春后从敦煌一路而来,路过酒泉、姑臧这些城池还要走亲访友,于是一个月才走完这条狭长的河西走廊,今日才出了凉州,便都有些兴奋。
再加上首倡者是敦煌张家的子弟,家世略尊,其他人自然没有不应的。
辛玄看了看眼前地势,没有附和众人。
他心有不安却也没有出言阻止,一路走来他知道这几人都是肆意惯了的,出门经历也少,自己说了也不能让他们警惕,怕是更会逆反。
而且按理来说这里离狄道城这么近,他也不好太杞人忧天。
而且西北早春时,山上也没多几分绿意,藏不下几个人,便有波折等身后缓行的护卫到来也就可解。
于是他只伸手从自家随从那拿过了自己的弓箭,驱马不远不近地跟在几人身后。
群马奔驰,扬起的烟尘让辛玄很难看清最前方的情况,但是听得到一声呼啸。
接着是马匹倒地的轰响与嘶鸣,辛玄不知道领头的张家子弟被摔下去还有没有救,但这马恐怕是救不活了。
那倒是一匹漂亮的西域马,一身红色皮毛,没有杂色,十分精神,辛玄喜欢得紧。
紧跟在张家子弟身后的几人,虽然看到了前面突然出现的绊马索和两旁的持刀大汉,但马速减不下去,只接二连三全摔到一处。
等后面的马勒住,烟尘渐歇时,辛玄看着那一堆人马,估摸着最早摔倒的人现在不死,也很难救活了。
从山林里走出的劫道人算不上多,也就十人上下,但都很健壮,至少把最前面落入包围圈的几个少年人制住完全不是问题。
还有几人跟辛玄一样落在包围圈外,看着持刀接近的大汉,经过一时惊恐后也打起精神来,“尔可知吾等皆是凉州大姓,还有数百扈从在身后,若你们不想把性命丢在这里,就快把人放了。”
另一人也在旁大喊,“待我等护卫到来,你们这几人绝对逃不出去的。”
辛玄只拉弓对准了像是领头人的那个,不过一时之间有点犹豫。
若是束冠之人,他这一箭对准头冠就能达成很好的威胁效果。
但面前这几个壮汉明显都是剃了头的沙门,这一箭的去处就需要再思量。
最终他看着那个略侧身对着自己的头领,把箭头下移对上了袈裟的搭扣。
不过他这一箭还没射出,又一红衣身影从山上凌空跃下,只一眨眼,一柄手戟就搭上了那头领的颈侧。
“你们在这里跟他们说什么门阀大姓没用的,把你们都抓了让你们的护卫投鼠忌器才是正途啊。”
红衣人身材纤细,明明一人站在一众壮汉间,却只作平常,还有心情先调侃一番几个门阀贵子。
辛玄觉得他做事有些莽撞,但没忍住笑了一声,这几个不省心的世家子他忍了一路也早烦了,但现在经长安往平城一路都不算太平,与人结个伴终究还是能避开更多麻烦事的。
红衣人明显是救人而来,却先把一群世家子好一番奚落,让领头的沙门多了点心思,“少侠看起来也看不惯这些世家子,不若与我等合作,干了这一番后大家各自散开,你就是帮了他们又能拿到多少酬谢呢?”
红衣人只摇摇头,“与匪同谋,便是泼天的富贵又能安稳多久呢?”
辛玄觉得这人确实太鲁莽了,几句话间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个遍,真觉得有一身武力就可平安无事不成?
接下来他就看到红衣人突然发难,另一手抽过背上的另一柄手戟,将被她威胁着的壮汉右手扎了个对穿。
“安分点,再乱动姑奶奶下一次就不会只扎这里了。”
少女的自称一出,周围不论是匪是民,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辛玄也不例外,虽然他觉得红衣人确实纤细了一点,但只觉得是被那几个壮和尚衬托的,他离得略远,也没听出对方那有些沙哑的嗓音跟男子有很大差别。
性命被这凶狠女人掌握,为首的和尚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用眼神制止了手下人的行为,无奈开口询问,“那不知女郎到底有何指教,既然愿意留我一命应该也不准备杀了我等吧。”
“能不伤人性命会比较好一点,你看,那边他们的随身仆从已经跟上来了,你们且拿些细软,此行也值当了,不用跟后面的数百护卫对上,你们才有取活之道。”
“哼!”大和尚一声冷哼,显然没那么赞同,挟持上这些世家子,那些护卫可不得把带着的口粮都留下来。
如今他们这些和尚只能躲在山林里,采买相当不便,金银虽值钱却不当饭吃。
那些世家子对红衣女子的调停也不满意,既然不认同匪徒劫掠之举,怎么还要他们破财消灾。
“女郎,我本以为你是义士,但他们行此劫掠之举,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性命,放了他们终要害了他人,女郎这算什么义举?”
“唉,你且看看他们,全都是沙门子弟,如今沦落至此都只是亡命徒矣,你们吃饱喝足不成问题,又何必跟他们计较这些黄白之物。”
几个年轻人从敦煌而来,西域修佛者众多,如今朝廷虽有风声,但和尚们也就是弃了庙宇,躲进山里,但是信徒依旧多有供奉,却没想过中原僧众该是什么景象。
刚才更是接连遭受惊吓,全凭直觉判断,以为几人只是那种不守戒律的酒肉和尚,却没考虑到这与如今的灭佛令有关。
辛玄听到这里才发现这红衣女子倒也不全是莽撞,比这几个爱谈论政事的世家子更早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也是他一开始就没准备与这些和尚谈判,而是决定武力威慑的原因。
“我看这几人擅犯杀戒,本也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却是应该都杀了。”也有人还是不太满意,虽然没有大声嚷嚷,但这嘟囔声的音量也足够让一群人都能听见。
这事也戳中了几个和尚的隐忧,他们只是想劫财,没计划过害命。
但也没想到竟碰巧遇上了世家子们纵马比赛,如此一来前面几人实在摔得太惨,多半是救不了了。
“我在山上看得清楚,他们发现你们速度太快后就先跑到了路中呼喝,见你们马速不减就要践踏上去才扯了绊马索,出了人命也在他们意料之外。”
世家子们火气不减,“路遇劫匪不快点跑,难道就该停下来引颈就戮吗?”
“拦路图财便是死了也是应当!”
领头的大和尚听了也不想和他们争辩,这群人的护卫就在后面,他必须要为自己和手下求条活路了,“女侠,你也听到了,我们之间已经结下了杀仇,不是我们不愿意和谈,实在是只有如此我等才有一条活路罢了。”
红衣女子拿戟柄挠了挠头,感觉果然又是一场麻烦事,这些人读的书越多越不容易被吓服。
不然还是把所有人都打一顿然后再放他们各回各家?
但这几个大家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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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还有数百护卫,就怕他们被打了也不服气,这些世家大姓就是麻烦,早知道就不下来救了。
但也不对,辛玄多半就是跟着这一群人走的,要是自己的未婚夫伤了那还挺麻烦的。
想到这她的目光也移向了那还在有些挣扎的人马堆,希望辛玄人不在里面吧,不然她这一趟就算是纯玩乐了。
记得辛玄幼时弓马还算娴熟,说不定还真在里面。
想到这,她赶紧挥了挥那柄扎过人还带着血的手戟,指挥着周围几个和尚,“这个咱们继续谈,你们几个别闲着,继续把那里面的人拖出来啊,多死一个你们也多一分危险懂不懂?”
被她威胁着的大和尚也点了点头,于是那几个喽啰也听命动了起来。
被压在最下面的张家子被翻出来时已经肢体扭曲,却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其他人大概是有个肉垫缓冲,能动的其实也早爬了出来,那一堆里在动的不过是移动不便的几匹马,现在也被和尚们一刀结果了免得受苦。
看着这几条健硕马匹,宋岱也觉得实在可惜,但也有了新的主意。
“这样,你们把这十几匹马也带走,那些护卫的马要差上很多,这样他们肯定追不上你们了!我也不算害你们几个和尚性命了。”
“不行!”辛玄看戏半天,听到这个提议终于忍不住了。
虽然也欣赏过别人的马,但是跟在自己身边这条骊驹陪他走过母亲离世过的时间,也曾陪他随师长到姑臧赴任,之后老师去世,他又服孝三年,闭门谢客,所伴也不过身边二三人同一匹马。
他抚了抚马头,持剑下马,走上前先报了郡望名讳,“陇西辛玄,有一点愚见,诸位可否容我一言。”
“陇西辛?你祖父是先姑臧太守辛道公?”担心有重名,宋岱多问了一句。
辛玄没想过这女郎居然一下叫出了自己祖父的名讳,祖父过世也有十几年了,能记得的怕不是也是亲近人家。
他冲她拱了拱手,“正是。我虽长于敦煌,但于这陇西也算得上半个主人,诸位不若听我调停一番。”
宋岱点了点头,对未婚夫的样貌还算满意,之前一直躲在后面估计是胆小,但是现在敢站出来,倒也不是拎不起的孬种。
“可以,你说。”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姓宋,家中行一。”
辛玄点点头,懂了,对她又拱拱手,“宋大娘侠义,不愿我等多生杀孽,但既已有不幸,并不是一句止杀就能平仇怨的。”
宋岱点点头,这确实是她烦恼的,当时只想着不要让这群和尚继续伤人就先冲了出来,她便忘了已经死了人,想让这几个和尚全身而退已经不成了,但是若是帮这几个世家子抓了和尚,她也算不上愿意,如此就有了为难。
辛玄看这女郎还算讲道理,便放心了些,转头对这几个世家子开口,“张兄之殇,亦诸君之不愿也,只今生已了,我们能为他做的不过是修得来世顺遂。”
凉州佛法一向昌盛,哪怕如今北魏明令灭佛,朝中的太子都敢拖延诏书发布,放任僧人逃难,那远离朝中的凉州人谈起佛法也没什么忌讳。
但辛玄的调解之辞实在是让人反应不过来。
他便继续解释,“我刚才已经听闻,几位法师虽欲劫掠,但没想过真闹出人命,既如此不妨替张兄积累功德。我观几位法师身形健硕但却不似有武艺的,那多半便是做些土木或者雕刻的匠人,如此正好可以去敦煌替张兄供佛求来生,张家想来也有米粮供应,诸位也不用在此间山林为生计发愁。”
2. 金钲有余音
说实话,宋岱没有明白辛玄怎么就说服了这两方,最后只能归结于自己毕竟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所以怎么调停都没人听罢了。
总之,辛玄靠着世家的信誉承诺,不会告诉后面来到护卫责任在这伙截路人,让他们以恰巧遇到的沙门名义,跟随张家子的棺材一同去敦煌,去给他打造佛像。
这群和尚居然真的相信了。
看他们吃得膘肥体壮的,怕是之前没少给世家做工,而且没被拖欠过工钱,于是觉得他们真的会信守承诺罢了。
而那些之前还在怎么都不听自己建议的公子哥,也不知道怎么互相眼神交流一番也就同意了。
之后她就看着辛玄指挥大家在大批护卫到之前如何伪造现场,事情处理得太快,她手戟上的血都没有干透呢。
在她要甩去手戟上的鲜血时还递来了一张帕子,“擦一下吧,新鲜血滴甩到地上还是很明显的,虽然我估计没人会注意,但是既然答应了几位法师,我还是想把事情做得稳妥一些。”
“稳妥?你没看到那几个人刚才在那里眉来眼去的,你如何能替他们保证,无人会告知那群护卫实情?”
“无事,他们不会说的。”
宋岱皱了皱眉头,为对方的敷衍言论显然不满,二哥说得没错,读书人就是麻烦。
她已经擦干净了自己的手戟,心情不佳,便将沾了血的绢帕又甩到辛玄面前,“给,还你。”
辛玄没接,但也没因为宋岱行为无礼而生气,“你想知道原因吧,那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先问。”宋岱觉得读书人更麻烦了,不管他接不接,直接把帕子塞进他怀里。
宋岱看他不仅没恼,居然还微抬嘴角,露出了几分笑意,愈加觉得二哥说得有道理,这么多年不见,辛玄早就长成一个陌生人了。
接着她就听到辛玄开口,“请问当面可是敦煌镇将宋公长女?”
宋岱的关注点很偏,她先是开口,“敦煌也改郡为镇了吗?”
接着才反应过来,“你认出我了!”
“四处起义太多,朝廷就又把几处边镇由郡改为军镇了。自然是认出你了,我还没有那么孟浪,要拿自己的手帕送别家女郎擦兵器。”辛玄看出来她眼中的不解,“你刚跳下来时肯定认不出,但看你使双戟就有了怀疑,等走近一看,这戟确实好认。”
宋岱这才想起来,小时候几个人凑了钱要给一人打造一柄趁手神兵,武器图纸也是大家一起合作的,“我竟全忘了,时间太久了,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记得。”
“嗯,记得。”
当然记得,14岁时他拜入老师门下后,许是心愿已了,没过半年,母亲终是没熬住,从此之后他在世上再没了血缘至亲。
因为母亲的托付,此后他一直跟在老师身边读书,出母孝后正逢北魏主拜老师为乐平王从事中郎,特许其不往平城,他便随侍身边在姑臧学习。
没想过没多久老师病逝,他便再为老师服丧三年。
这十年时光倏忽而过,六年都在守孝,过去那些鲜活的日子如何能忘。
辛玄的声音很轻,宋岱却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好像这三个字就诉尽了一辈子的承诺。
于是她赶紧找回之前的话题,“你为什么相信他们不会说。”
“首先自然是作为世家子,表面功夫大家也要做做。”
看着宋岱那明显不屑一顾的模样,辛玄一边细想,当初他们兄妹跑离敦煌前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一边确认几个和尚离得够远后,悄声说着,“二则是没必要做得太明显,能顺利把这群和尚送到张家人手里是对其他人是最好的选择。”
宋岱本就圆的眼睛又瞪大了几分,在心里想二哥其实想多了,人的本性不会改太多,辛玄这种从小就心眼多,带着他们四处坑人的家伙,长大了也是一肚子坏水。
不过这样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二哥说了,看着好的儒生多是假道学,实则真无情。看着坏的儒生那就是圣贤书一点都没有进肚子里,完全没救了。
乍一听都很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就知道,在二哥眼里,这些汉家儒生,一个都不能让她嫁了去,于是她一般只是听听,毕竟她也没想过要嫁谁。
但辛玄终归有些不一样,两人的母亲是交换过定亲信物的,虽然正式的六礼半个也没走过,但对于汉人来说,她已经算是被定出去的女儿了,父母允许的话,辛玄的孝期她都可以跟着守了。
“你老师不是我们敦煌的大儒,西凉时做过儒学祭酒,北凉时还当了国师。”听说他门徒超过五百,不会教出来的都是辛玄这样的人吧。
辛玄也不知道宋岱想到了哪里,听着她的发问更是不明白。“嗯?这怎么了。”
宋岱已经说服了自己,历代朝堂多用儒术,这朝堂倾轧动辄抄家灭族的不都是儒生们做的,可能这就是辛玄学问学到家了的表现,“也对,你们儒家也不讲究什么杀生罪业之类的。”
这样说辛玄也明白了宋岱在担心什么,他便继续解释,“我也并非一定要他们死,只要张家一心想报仇,除非他们一直做个野人,迟早要死。这世道又乱,到处起义不断,做个野人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去张家,以为张家子积德之名,便有了一条生路。”
“杀人凶手送到了死者家人面前,哪里算什么活路。”
“你居然不怎么信佛法吗?我以为你是因为信佛才执意要救那些和尚一命。”
“没什么好信的,多少人虔诚一生,于苦海挣扎,去求那飘渺后世,我觉得没甚意思,在这方世界里再转生大多数人不也还是吃苦的命。”宋岱可能是想起了些这些年的见闻,清澈的眼中多了几分肃穆,“你也知道灭佛是从长安起,实在是所见沙门被屠戮者甚,便希望少死些人更好。”
“唉。”辛玄慨然长叹,不知道宋岱几人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才十几岁就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但多数人是看不透的,如果他们一行人真的能认真走到敦煌,同时按照我建议的,一路为张家子诵经祈祷,那么张家老太君绝不会再让家里人伤了他们,她已经为来世舍下过无数钱财,积累了一辈子功德,只等着自己寿终正寝去极乐世界,绝不会把这次的佛缘坏了去。”
“但你刚才跟他们解释说,老太君爱孙子,肯定会为了孙子的一身功德留下他。”
“跟你说的这番不好与外人说,但这天下人,少的是不损自己便愿与人为善的,多的是哪怕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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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不肯使自己有半分损失的。”
“那我一开始的提议就是让他们有了损失?”
“是,张家人扶灵回乡再养活几个和尚,于其他人实在没什么损失,有了佛法遮掩,这名声也保了下来,至于死人身上的公道,对他们没那么重要。”
辛玄讲的太直白,宋岱又感觉到了他眼神中的过分认真,既然自己还在考虑要不要履行婚约,那她也要跟他划清楚界限,“这种事你不必跟我说这么详细,我与你也不算是太熟悉。”
辛玄从小就是心思细腻的,宋岱这么一说,再结合她明明知道了自己身份,但却还想瞒着自己,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但他也一向沉稳,知道感情之事难以强求,心有焦急却面上只做从容,“无事,这世上自来是君择臣,臣亦择君,总得走过些时日才知道是不是能君臣相和。你接下来是什么计划,会来这里是有事要回敦煌吗?”
虽以君臣相比,但是两人都明白其中真意,宋岱听了后竟有些面上发热,没想过话说得隐晦却听得更加羞人。
她摇摇头回道,“我不去敦煌,如今甚至改成了军镇,那我怕不是一进去就要被我爹捉了去。”
“那你是来寻我的吗?你是怎么从长安那边过来的,我听说陛下讨盖吴调的是高车的军队,六镇太远,舅舅和岳弟应该没过来。”
“对,他们被派去淮泗骚扰南方了,我自己过来的。”
“你一个人?”
“没有没有,还有几个随从,我们可都是打过柔然的战士,只需轻骑简从,盖吴那些起义军人多了追不上,人少了打不过,没什么危险。”
“你……”辛玄很想好好说上几句,但想到刚才有些逾矩的话已经让人反感,还是止住了话头。
“对了,我们改了名字,我哥现在跟娘那边姓,叫贺兰嘽(tān)”
“tān?”辛玄重复了一下这个读音,“申伯番番(bō),既入于谢,徒御嘽嘽?是这个字吗?”
“对,他的‘岳’字不是据说取自‘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吗?他把崧高篇翻来翻去就选了这么个字,我觉得,岳可能是常见了点,但这个‘啴’字实在不好听。”
辛玄也觉得这字选得生僻了一些,但不好评价什么,“倒像是个匈奴名字。”
“哈哈,我记住了,等再见到二哥我就告诉他,你嘲笑他没文化。”
辛玄自然不能承认,赶紧给自己解释,“不是,我只是觉得这字字形和‘金日磾’的名字很像,所以很有匈奴祖辈之风。”
不同于辛玄的谨慎,宋岱损起亲哥来就毫无分寸了,“那还是金日磾好听点吧。我也改了名字,还姓宋,但是不要用‘黛色’的黛了,换成‘岱山’的岱。”
辛玄听了没忍住笑了出来,“莫不是你一定要压上你二哥一头改了字,他才要把名字也给换了。”
心里想的却是那几年自己守孝读书,鲜有交际,怕是错过了什么宋府里的纠葛,竟把兄妹两逼到离开家也不够,还把名字都改了。
自己临行前去拜别宋公倒是半点没看出来,怕是真以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是天地正理,哪怕他说了不认子孙,子孙也该认他做父亲的。
3. 江山处处景
宋岱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开始确实是跟他闹着玩,我也不太喜欢这个字,不太像个女子名讳,但舅舅说,大丈夫当如泰山,自立于世,为五岳首。这样听起来实在畅快,我就改了这个名字。”
辛玄赞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泰山之高,谁不向往?”
宋岱听着直点头,“是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看一看泰山。”
“二十年前先帝清扫河洛,好像收复了泰山郡?这几年南朝也没有对魏大规模用兵?”辛玄有些不确定地发问。
凉州与青徐一西一东,消息传递不变,他又在孝期不好交际,哪怕在家书翻了无数,比较近的形势变化就总是很难清楚的,所以他才有心游历一番。
“你如果看一些文书战报之类的消息,那几十年前肯定是打下了泰山,但魏军南下袭扰跟柔然略边没什么差别,兵过时自然都抢了去,大军一撤也守不住。”
“原来如此。”辛玄听了便懂,愈发感觉很多事只凭看书空想实在不足。
看辛玄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宋岱也有些自傲,继续说着她知道的情况。
“而且青兖一带山泽众多,不利骑兵,便是袭扰淮泗,南朝如今所占的泰山高平,没有强令是不会有人去的。”
宋岱还没继续解释,辛玄已经接了下去,“巨野应就在高平郡辖下吧,我看三国史书,曹操与吕布相争之时,正逢兖州大灾,两军曾在巨野附近抢收粮食相互攻伐,想来这上古大泽哪怕遇大旱也能活人,若没有灾祸,确实是极不利于骑兵的。”
宋岱被他抢了白,一下便没了兴致,把手戟重新插回背后,打了个呼哨,等山上的马和随从跑下来找她。
辛玄刚才沉迷于推演,看宋岱情绪变化,赶紧再一拱手,“还要多谢宋师有此教我,不然小子空读万卷书,也没想到为何我大魏置诸郡县在手侧而不取矣。”
一看到辛玄姿态放低,宋岱又瞬间被哄好了,“你们儒家拜师都要有束脩的,我也不要什么肉干,等你这边事了,送我两坛酒就可。”
看着女郎圆溜溜的眼睛笑到眯起,辛玄也觉心头畅快,“好,我想着你们离家数载,带的礼中就备有好几坛敦煌葡萄酒,今晚你就可以饮几杯佐餐。”
“也不用那么急,你们这里怕是还有得折腾,什么礼啊仪啊的,我不耐烦这些就先回去了,你收拾好了去城中邸店找我就好。”
辛玄看着自己的燕燕就这么轻快飞走,也想跟着一起去。
但是看着那边几个办不明白事的半大孩子,他最终还是认命把眼前这桩事给了解了。
等他找到了城里唯一的邸店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比那些商人都看起来鲜活的女郎,正和她的随从说着些什么。
“我们可以往上走,从高平镇绕路吗?”
(北朝的高平镇,南朝的高平郡,是两个地方。)
“恐怕不行。”随从说得还算委婉,但讽刺意味很重,“我们是没法像您的手指一样,从地图的一个点直接跳到另一个点的。”
“我没想过直接走,之前那个谁不是从金城经过高车到了我们怀荒?”
“您不是要考虑辛家的车队吗?那说的是被迁过去的呼延部落吧?”
“有区别吗?他们不也是携家带口,什么牛羊都带着的。”
“仆不了解汉人,但是汉人跟我们走塞外应该还是不一样的吧,辛家的车队应该也不会带上全部的粮草,我们匈奴人迁徙带着牛羊那就是带着口粮,走塞外也不太容易直接冻死饿死。”
辛玄在一旁听了几句也没有明白,摆了摆手让身后人放下两小坛酒,自己开口发问,“你是从哪里过来的,怎么想从塞外回去?”
“我从天水长安沿渭水一路过来的,但是现在天水郡治都被叛军占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如去年盖吴一般,一路声势壮大起来。”
魏主统一北方不过6年,对治下各族的统治又十分暴烈,前一年还在跟北边柔然的战争中落了下风,如此盖吴起势后才得到多方响应,短时间里纠集了十万人众,并将长安镇将都杀了。
听到天水又有人反了,辛玄也明白为什么自己进来时看这邸店里的商人兴致都不高。
辛玄虽然因为魏主的文治水平不想出仕,但他必须承认这位陛下擅长用兵。
“虽盖吴未平,但陛下亲征自然能胜,若是这边战事不顺,长安离得这么近,也一定能够快速解决。而且这些年各地造反者众,但乱民终究是打不过魏军的。”
如果在这北方大地上能有人胜过魏军,哪里还会让魏朝得了天下,如果汉人在北方真能起势,哪里能忍得了这土地上换来换去都是胡族做主。
听辛玄说起今上,宋岱也只点头赞同,“那就只能等着了。”
“我本来到陇西就要去族中拜访一番,还有事情要办,你急着回去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辛玄虽然这么问,但也不觉得宋岱有急事要回六镇。
如今各地交通往来多有不便,宋岱的舅舅能允许她出门,肯定就做好了她有可能在外逗留很久的心理准备。
“呃,好像也没有?”宋岱仔细想了想,小舅舅也没交待过要让她什么时候返家,她只是没跟舅舅哥哥分开过太久,一听几个商人忧心于道路不畅,自己也就担心起来。
“那我们便慢慢走可好,我如今也无事要做,只想四处游历增补见闻,你先等我几日,等我把族中要事办了,便可一起游玩”辛玄斟酌着措辞,放出了诱饵,“我在前人游记中看过,陇西郡渭水岸有一处神仙胜景,若是路途不通,正好可以寻访一番。”
他已经看出了宋岱对他们的婚事有些抗拒,要是这么着急回去,遇上那两个护崽的,他这婚事可能就要黄,若是可以拖延些时日,辛玄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今日陇西有胜景,等明日天水战事了,他们还可以去看看昔日武侯北伐之处,这大好河山何处无故事。
“真的?”宋岱很喜欢听些神鬼故事,听到这什么神仙胜景确实感兴趣。
“当然,我明日就可让辛远把那本游记翻出来给你。”辛玄指着身旁的随从示意这就是辛远。
辛玄说话间又从袖中拿出一本书,“我这次想要远行,不忍书本蒙尘无人问,就把家中藏书都整理了一番,竹简不便挪动,都在敦煌散给了师兄弟,还有几车纸书,则跟族里说好了捐给他们,这就是书目。你看看可有感兴趣的,告诉辛远一并取来给你,留你这些日子解闷看。”
“我不耐烦看你们儒生那些书,无聊得很。”宋岱说着还是接过了辛玄的手中的书目,她实在有点好奇辛玄如何能攒出来几车书可以送人。
“自然不全是儒家经典,这几车里很多都是解闷的杂书,游记小品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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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志兼有之。”辛玄说得有些口干舌燥,看宋岱根本想起来招呼自己坐下,她旁边的那个匈奴女也完全没这个自觉,只能自己撩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才继续说。
“这几年我还看过一些佛道典籍,比如我就得了一卷法显大师带回的《弥沙塞部和酼五分律》,因只有一卷,我也只当做故事来看,不过如今不方便随意赠人,我便把佛家之书都托付给了相熟的法师。”
宋岱想了下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就直接发问:“法显大师是谁?也是如鸠摩罗什那般的西域高僧吗?”
辛玄解释:“不是,法显大师是雍州平阳人,四十年前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跟诸多沙门结伴由敦煌出西域,更是在二三十年前由海路回到了青州,因他身在南朝,北朝这里对其事迹多是耳闻,近几年才有些经文译作传到了敦煌。”
“六十多岁,去了西域,还经由海路带了经书回来,这也太厉害了吧。”宋岱听了十分惊讶,“我都要相信修佛真可做神仙了。”
“是啊,看到那本从未见过的经文前,我一直也不太相信,只觉得这跟《搜神记》里那些故事没什么区别,但那书证明哪怕不是法显大师归来,也有人又从海外带来了经卷,且不是从敦煌而来,不然我们在敦煌自然能够知道。”
宋岱听着故事,发现辛玄并不是那种只知道用些儒家经典说教的迂腐人,反而有很多书中故事可以听,对他也多了几分满意。
看辛玄有喝干净了碗中清水,赶忙拿过桌上的小酒坛开封,先殷勤地给辛玄倒了一碗,然后再给自己满满倒上,“这什么律里有什么好玩故事吗?”
辛玄看她举动,心头一喜,知道自己投其所好已经有收获了,“唔,书上说,天竺有一神猴名曰哈奴曼,哈奴曼勇敢机敏,能腾云驾雾,是猴国王子须羯哩婆的手下,须羯哩婆在争夺王位的时候险些被兄长杀死,幸得阿逾陀国太子罗摩以神箭相救,才顺利获得了王位。于是猴王须羯哩婆派出神猴哈奴曼帮助罗摩解救他被魔头罗波那抢走的妻子悉多。”
“嗯……等等……”
辛玄这最后一句说得人名又多又乱,宋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酒灌醉了还是被他说晕了,赶忙出声阻止他。
“说故事不是这样说的,虽然你能把这些人名都记得很了不起,但是太绕口了根本听不明白,你把这句话里所有的人名都去了可能听着更通顺。”
“哦,好。”辛玄点头,欣然应允,“阿逾陀国太子罗摩的妻子悉多非常美貌,于是是仙人毗尸罗婆和吉吉悉的长子楞伽的国王罗波那绑架了罗摩的妻子悉多。”
宋岱按住辛玄还要给自己倒酒的手,她可算是明白了,她估计是没醉的,但是这几年没怎么喝酒的辛玄肯定是醉了。
她只能招呼安安静静站在后面的辛远,“你们晚上住哪,赶紧把他带回去,让他再继续这么讲故事,我不用把这坛酒喝完就得晕过去了。”
辛远估计现在的家主是不想走的,但为了他的以后考虑,辛远非常乖巧听话,扛起还在不停冒着正常人根本记不住的天竺名字的辛玄就往外走。
等人走远了,宋岱身旁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的随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位辛郎倒不似家中二郎担心的那样,看着还蛮有意思的。”
宋岱听了也笑,“我也没想到,他现在居然是这样的。”
4. 有酒日日足
辛玄送来的两坛酒,宋岱当水喝了两天也就喝完了。
后来辛玄说他装了两车,还可以再喝点,她还是忍痛拒绝了。总得给舅舅他们留一点,这一路过去还不知道要有多少次忍不住呢。
辛玄所说的那些杂书她也翻了几本,没那么无聊也算不上有趣,不可能全篇都有离奇的故事,她翻来翻去发现还是不如听辛玄说。
他读得书多,记忆力又好,讲一本书上的故事还能旁征博引些别的书,比她自己单看一本书不知道有趣了多少。
只是宋岱是万万不敢让他喝酒了。
哪怕辛玄一再强调他那天只是因为空腹饮酒,才略微有些失态,这几日与族人宴饮也喝了一些,并无不妥。
但宋岱一点不想听他把故事讲成经文了,任他怎么说都不行。
但看他只能旁观自己喝酒的可怜巴巴模样,宋岱也有不忍,白天便也寻摸些陇西特色的吃食,等晚上辛玄来了一起品尝。
邸店这地方行商往来歇脚,这些年战乱频繁,货币混乱,于是商品买卖多托邸店做中人,也方便了宋岱一个外地人在这里打听特色美食。
因为辛玄酒量变差,宋岱联想到他这几年守孝也吃不上肉,前几日找了些春日新作的鱼鲊(腌鱼),去年冬日的腊脯,宋岱每天都吃得很满足。
今日又得了几坛佳酿,她便取了自己珍藏的调味料炙烤了些新鲜的牛肝脏和百叶。
辛玄在宋岱开坛时就闻到了酒香,但宋岱也只愿把这几日买的低度甜醴酒拿来给他喝。
辛玄怀疑,宋岱说什么担心自己喝醉都是借口,看她那倒酒时小心翼翼不让酒溅出的模样,他就知道对方十分宝贝这次买到的酒,一定是舍不得让他尝。
辛玄有些好奇发问,他也有些佩服宋岱,两人到了襄武后,都算个陌生人,她居然就能每天都能找到许多新鲜美食,“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好酒?近日不是商路不畅?”
宋岱咬了口裹着羊油,因而异常嫩滑的炙肝,说起这件事眉飞色舞,显然十分得意,“是附近村里人来卖的,那人是个跛子,如今春耕已经结束,县里便又开始有徭役,他服不了徭役,要用钱来抵,就进城来卖了家里的藏酒。竟让我遇见了,真是好运。”
辛玄喝的酒很甜,心下却有些泛苦,“我们从狄道到襄武,看着陇西城池也没有什么需要修缮的,也没听说要修水利,到底发什么徭役。”
宋岱不负责任地猜测,“那谁知道,也许就是你们哪个陇西大姓想修自家的祖屋呢!”
辛玄摇摇头,“不可能。”
“也是,现在汉人日子难过,要是无故征发徭役那还是鲜卑人可能性大。”宋岱一边说着这话还忍不住探头谈脑张望了一番,似乎是有点担心如今住着的小院里有人偷听。
看周围一切正常她又继续口无遮拦,“在六镇,鲜卑人就时常让我们匈奴人和高车人出人服役,帮他们修些什么跑马场之类的,男人被征走,很多家里就只能女人带着孩子干活,毕竟这年年打仗,蠕蠕又势大,很多家里就只剩一个成年男丁。按理说不该再征了,但是他们让我们出人的时候也没办法,实在是没人了也还是得出。”
辛玄听她说起匈奴人的待遇,想到自己这些年了解到的汉人处境,万般情绪只余无奈,“匈奴人和汉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宋岱点头,“和鲜卑人也一样,若是哪一日在最上面的换了民族,也还是一样的欺负其他民族。有时候我不太明白,秦怎么就灭了呢,不是前面那几个秦,是前前面的那一个。若说秦皇暴烈但他讲法度。若说他修长城死了很多人,如今也在修着。还要修一座围上平城一圈的长城,那我们六镇人在长城外算是什么。”
辛玄听出来了,宋岱说不明白秦会亡,其实是在问为什么北魏不亡,看起来六镇的匈奴人也多有不满,他上前拿走宋岱身旁的酒坛子,“或许是高皇帝和楚霸王这样的英雄总要搅动一番风云吧。”
宋岱看着辛玄认真发问,“那你就甘心吗?看了这么多书总不会只为了给人讲故事。”
宋岱的眼睛明亮极了,辛玄刚才还以为她已经喝多了,但现在从她的眼中,他看不到一丝醉意。
对上宋岱这样直接的发问,辛玄其实也有些迷茫。
因近百年沦丧,北地儒家传承几乎断绝,除了朝中以崔浩为首的几家北地大姓,儒家传承保留最好的就是敦煌所在的凉州。
太武帝已经统一天下,接下来要治理国家最缺少的是文治人才,他的师兄弟很多都已经在北魏做了官,太武帝隐隐还有重视寒门来瓜分崔浩等人权力的意思,于是听说大家仕途都还挺顺。
汉人学士对于能够重新获取权力的机会也十分珍惜,跟他一起从凉州出来的那些年轻人就是听闻陛下亲征到了长安,想趁机去寻个官的。
“学习之乐在于学有所得,我学之于蓝,也不必胜于蓝,能染上几分色,不做白纸一张一无所知便很快乐。也许哪一日我找个地方开个馆,把书上的故事讲给孩子们,也算的上不辜负所学吧。”辛玄有些不安地看着宋岱,“你会不会觉得这样很没出息?”
既然不满于当朝的政局,是不是应该出仕去做些什么呢?
辛玄看书极多,可他翻遍汉末至今两百多年的故事,也找不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汉末的乱世如此之久,晋朝的统一如此短暂,只是乱世中的小小一段插曲。一心统一天下的人反反复复的失败,是他们所行所为有什么差错,没有顺应天道做了正确事吗?
“不会啊,我跟哥哥他们去过战场,我也曾杀敌,也高兴于能帮助部族,但我还是不喜欢战场,不想去打仗。于是偶尔便也庆幸我是女子,不会被强迫服兵役,他们如今去南方劫掠,我也不用跟着去看那惨剧。”宋岱喝完了手中的酒,才发现酒坛不知道什么时候离自己远了很多。“若你以后开文馆,那我就在旁边开个武馆。”
说完,她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座席,应该也没有移动啊?
但也两步就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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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酒坛边,她伸手把它抱了回来,就也不在意这酒坛子如何自己长腿跑了。
她一边倒酒心情又好了起来,“而且不出仕也没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前魏文帝明帝手底下都有什么大臣,但是竹林七贤到如今连乡野小儿都歌之。今天这卖酒的跛子还说他曾祖就在前魏步兵厨下,曾给阮籍酿过酒。”
“确实有阮步兵因步兵厨内藏酒数百,才求步兵校尉一词的说法。”辛玄看着宋岱没在意酒坛子突然移位的事,便把自己的碗也摆到了她桌案上,看她真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心情也大好。“不过这人说他曾祖给阮籍酿过酒必然是有误。”
辛玄终于又在宋岱这里喝上了成年人该喝的酒,不管这卖酒人说得真假,这酒的味道确实很好,若有这般美酒,也值得阮籍为酒求一番职位。不过阮籍求步兵校尉是为避祸,便说是为酒也可能是在司马家下保全自己的手段。
宋岱不太明白他怎敢如此笃定,“你只听了一句,如何能知其中有误?”
辛玄伸出手指给她计算,“我们刚才说这乱世百年只是虚数,那你可知自永嘉之乱至今到底多少个年岁,自阮籍去世至西晋灭亡又多少个春秋。”
“嗯……”宋岱想算一下永嘉之乱到底是什么时候,最后发现自己数不明白,于是换了自己熟悉点的凉州来算,“我只知道敦煌由汉人李氏为主20年,后又匈奴沮渠为主20年,投降北魏6年,这便是46年了。再往前应是氐人,吕光也有20年吧,听说鸠摩罗什正因此人滞留敦煌十几年。”
“没错。”辛玄接着往前历数凉州政权,“我师曾做《凉书》,自匈奴汉赵封张茂为凉王起至前秦苟苌攻破凉州,前凉便有了50年。”
听到这里宋岱也明白了,沮丧得直锤脑袋,“而前凉被封王前还做了许多年晋臣,晋朝还有几十年,那么就有150年了,这家人就是平均30年一代人,他曾祖也没可能在阮籍去世前出生啊!”
看宋岱大口喝完手中酒,又要去倒,辛玄看她醉得两颊绯红,只能阻止她,“这酒这么好,可不好一下喝完了。”
宋岱被他提醒,拍着酒坛说,“是了,这酒可贵,我得慢慢喝。”
辛玄看她答应,便招呼这几日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随从小静来把酒搬走换成水来。
宋岱确实是醉了,等端上一碗白水已经忘了酒被换了,还觉得自己喝的是酒,笑嘻嘻地端起酒碗对着辛玄示意,“今日有佳酿欢饮,偶得一诗赠予君——前有一樽酒,此夜无愁忧。毋需求神佛,神佛亦此求。”
“好!”辛玄听得忍不住轻敲桌案,他虽也读释老二家,但还是更认同儒家学问,认为若有上苍,也更类似于天道规则,自有伦常,而不是宗教之中只需求告就能怜悯凡人的神佛。
看辛玄喝彩,宋岱笑眯了眼,半伏在案几上,也不说话,只笑着看,好像在期待什么。
辛玄斟酌一番,不算很满意但还是和上了一首,“前有一樽酒,莫问何不足。若窥酒中径,阮籍曾过处。”
5. 夜袭土匪寨
那天酒醒后,宋岱喝起酒克制了很多。
一是这酒确实度数高,但是酿得绵柔,不似汾酒那般辣口,稍不注意就要喝醉,实在失态。
二则是她为了把这十坛酒买下来花光了手头的活钱,如此自然要更郑重一些。
她已经想好了赚钱的法子,这事他们也是做惯的了,去抢个匪寨就好了,不过她还要做番调查。
现在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像最近开始征徭役,有些山民便会主动把家里男丁送到山里避开,等官差走了再偷偷回家,失态严重的时候就在山上多待段时间。
这种地方真让官兵遇上了那也是可以当土匪寨剿了的。
但自己的日子还没到过不下去的情况下,还是因为奢侈享受,宋岱就愿意多花点时间找一家恶行多一点的,钱又够多,花起来也畅快。
如此调查了一番确定好了目标,却遇上辛远跑来。
说今晚他家家主来不了,明日是之前约好了出发去武山玩乐的日子,派他来提醒一下宋岱,山里寒凉,得备件厚披风。
宋岱靠在门边呆呆地看人离开,嘴里喃喃,“可能我数算是不太好,但这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上次不是约好一旬后出门,我怎么调查了这么多天才找好下手目标?”
小静人如其名,不被询问的时候总是安安静静的,但是一旦被问了,那就要不吐不快了,“您若是数算好,也不能一点不考虑人马都要吃喝,就把手头的钱全买了酒。”
小静是她离了宋家后陪在她左右的,性子没受过什么约束,宋岱也不喜欢看人讲究什么上下规矩,所以不会因此生气,但是也不能任她这么说自己。
她有些不满地叉着腰回应:“你没听出来,我是想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吗?为什么又趁机开始骂我?你不是喝了也觉得好,所以我才能把酒留下来没被你偷卖掉吗?”
“我也没有说错吧。”小静这几年也摸清楚了宋岱的脾气,知道一切都有话直说即可,“您心里肯定清楚应该做什么,这事我说了也没用,最后还是要您自己做决定。”
“没错没错,我一个铜板都没了还怎么出去玩,今天这票必须干了。”宋岱已经懒懒散散地瘫到了塌上,“你去告诉大石他们准备一下马上出发,然后回来帮我拆头发,你今天这新花样我解不开。一会你就留在城里,如果晚上辛微之过来,你就说提前睡了。”
小静虽然也会点拳脚功夫,但主要承担的是侍女的职责,跟着他们出门用处也不大,不如留下来看门,她不太想让辛玄知道自己今晚去做什么。
一是为了买酒把现钱都花了确实荒唐了点,二是她不知道辛玄对她去抢土匪寨的行为会是什么看法,这样确实不是好人家的女子该做的事。
小静应声离开,宋岱则回了内室换下身上颜色鲜艳的大袖袍服,穿一身深色的轻便束袖短打,看看自己的双戟,还是换做一把没什么特色的大刀和一柄短剑,再装好一包飞刀。
头发就只能等小静回来拆了,这是她们这两日逛街的时候看路人发式有的灵感,小静折腾了半上午,她是一点不知道她怎么盘的,也不敢自己拆,扯到头发真的很疼。
等宋岱一切收拾妥当走到马厩,看看自己那被洗刷得分外干净的白马雪儿,想起今晚要做什么,又赶紧退出去,招呼小静去把她的马牵出来。“你把马借我一下,如果让雪儿看见我骑别的马不带她出门又要生气了。”
虽然知道雪儿会生气,但是带她出门是不可能的,哪怕是晚上白马也太显眼了。
而且怪她年轻时不懂事,一眼就看上了稀有又漂亮的白马。
等真养了才知道,白色好看是好看的,但也真的太容易脏了。
尤其陇西这里沙尘也大,出城跑上一圈她回来就得刷半天马,那可真是刷到比练功还累。
雪儿脾气大,除了把她从小养大的马倌,也就对宋岱这个主人服气,所以让别人来给她洗澡很容易生气,然后等宋岱需要骑马的时候就得哄上好久。
宋岱想隐瞒自己半夜出城的事,却又不愿意大半夜回来还得洗马,那想想就累人。
牵上小静这毛色黄棕普通多的马,宋岱带着哥哥从部族中选出的几个好手就出了襄武城门,朝着她这几日打听出来的一处土匪窝点而去。
还好这个土匪寨离城池不远,全程骑马跑上一个时辰也就到了,正好天刚刚擦黑,既能看见一些也利于宋岱隐藏。
这个土匪寨离城不算远,又在陇西至天水的官道上,行事非常嚣张,路过行商要么挂上城中大族的旗帜,要么就得主动奉上过路费。
宋岱也猜的出来这帮土匪跟城中大族自有苟且,但她又不需和那些大族打交道,蒙上面抢走金银铜,铜钱可以直接用,不方便处理的器物熔了用,只要不直接把大把金银投入市场,完全不怕找到他们。
为了不被土匪的哨卡发现,在靠近山头后他们就绕路离开了官道,再靠近一些后更是下了马开始步行。
大石是个人如其名的壮汉,被宋岱安排了着带人守在寨门口随时接应,自己带着身形灵活的斥候羊角潜入。
虽然来时有些不愿,但是当宋岱来到山寨看着那明显的炊烟还是挺满意的。
等她在厨房附近,看到土匪那摆的不太规矩的柴火就更满意。
这时羊角也从库房里出来,小声告诉她,他已经找到了其中藏着的油料,并把油罐搬到库房门口打开了。
两人商量一番,羊角留下来放火,宋岱则去解决之前发现的几个藏在高处的哨卡。
因为灶上本就烟火缭绕,羊角放的火并没能一开始被发现。
这窝土匪还是不算专业,布置了高处的哨卡,但宋岱解决的几个哨卡并不能相互守望,于是她持那把短剑就将人全解决了,另一手一直捏着提防的飞刀完全没用上。
她沿着厨房一路由近及远拔除哨卡,等到了门口先给大石一个信号,几人一起等着厨后的大火被发现开始骚乱时,善射的解决几个,宋岱几柄飞刀也终于建功,寨门也就轻松打开了。
而这时候,寨中的大部分人还在忙着救火呢,他们甚至有时间把自己使用的飞刀和箭支统统回收。
因为烧的只是厨后的小库房,并不是土匪寨的大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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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火的又是柴火堆,土匪们都还没能转过来弯,只以为是意外走水,根本没有意识到有外敌入侵,都在忙着救火,而没有加强戒备。
放过火的羊角也出来迎接几人,领着他们绕开人集中取水的路线,向着疑似头领的位置而去,一路上也解决了几人,但总体还算顺利。
到了几个头领的住处,留两个人放风,剩下几个熟练工搜刮财物的速度也飞快,他们人数毕竟太少,等土匪们反应过来哪怕也有顺利逃脱的机会,但伤亡的可能性都会增大,为了点钱财没必要冒太大风险。
不过等他们拿了金银要离开的时候,因为有不少人死了没出现,土匪们还是发现了他们。
……
明月皎皎,高悬于天,昭示今夜已经过了一半,已经是子时了。
小静一个人坐在安静的小院里,这时候已经想起来城里是有宵禁的。
他们放牧时虽然也是自然而然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宋岱万一玩晚了稍微晚归了一些部族里也没人管得到她。
宋岱应该可以自己潜入城里,但是马儿一匹都进不来,如果明天辛郎君按照女郎平日里天不亮就早起练武的作息跑来,那城门肯定还没开,到时候自家女郎又要怎么解释。
而且还有她不敢细想的担心,他们之所以调查了好几天正是因为敌我人数差距太大,现在大家都还没回来,一些不妙之事的可能性就变大了。
小静还后悔着自己还是不够谨慎,族长说了让她跟在女郎身边就要常做劝谏之事,可是今天她却没有做到,她其实还保管了一部分备用钱财,实不该让女郎急着冒险的。
在小静焦急之间,小院门扉被轻轻叩响。
小静急匆匆从内院跑出来,跑到了外门前才突然反应过来,女郎可不会敲门的。
她出声问道:“门外何人,为何深夜来此?”
门外是辛远有些无奈地答话,“静女郎,是我家郎主。”
小静听出来辛远的声音,把门打开就看到满脸歉意的辛远和一旁的辛玄。
辛玄今日一身竹青大袖长袍,立在那里不言不语,风吹衣动人不动,还真有一番修竹之资。
但想想他出现的时机,小静就板起了脸,这般行径实在不君子,“辛郎君,夜已深,您不当来。”
辛玄用眼神示意辛远继续替自己解释。
辛远还是无奈,但也认命开口了,“我家公子今天喝得有点多,他吸取前日里的教训准备今天不说话了。”
小静做严肃状的脸上有一瞬的扭曲,看着辛玄听辛远解释还不住点头赞同,更是觉得忍着不笑真的太为难她。
这辛郎君喝醉后花样有点多,不念经便又改修闭口禅了吗?
天太黑,辛远看不清小静脸上的细节,但他猜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毕竟自家郎主没喝醉过几次,他之前也不到这人喝醉了如此难劝。
为了早点完成任务把郎主带回家,辛远硬着头皮继续解释,“今晚郎主与人清谈,赢得了一份彩头,是王右军的一帖草书,郎主说宋女郎肯定喜欢,一定要送来,让她明天早起便能看到。”
6. 日访水帘洞
第六章日访水帘洞
小静才把人送走,重新向内院走去,就看到一身血腥气的宋岱在她面前轻飘飘落了地。
她有点慌神,赶忙迎上去,想着手里的碍事东西可以放到哪里,她得赶紧帮女郎检查一下伤口,“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身体如何?”
“我没事,只是我们最后被发现了,正面杀了几个人。”宋岱摆手,有些好奇地看着小静手里的东西,“你手里是什么?辛玄怎么来了?我刚才就回来了,只是血腥气冲,不好离得太近。”
“说是什么王右军的字?应是有名的?”小静不太了解这是什么人,只凭直觉猜测,“不然也不会这么晚了还来,我以为宵禁后还乱跑不是这些儒生会做的事呢!”
宋岱只听了上半句就把自己凑近的上身撤了回来,可不能让自己这一身弄脏了书圣大作,越想越觉得局促起来,若不是太晚实在不便,自己真该沐浴斋戒一番再来迎接这副字。
“岂止是有名,那可是大大的有名,那可是王羲之,草隶章行,诸书皆精,又自成一体,被文人称做书圣呢!”*
小静别的不太懂,书圣这个称号是听明白了,圣人那就是超脱凡人的,这人的手书就在自己手上?辛郎君就这么把这帖子交给她一个不通文墨的小侍女手里,不应该郑重一些明天再亲自送给自家女郎吗?
她捧着卷轴有点无措,“那,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没事,不要紧的,你比我身上干净多了,放到书桌上就好。”宋岱退后让开去内室的路,让小静进去,“晚上也只能随意擦擦,明早我好好洗漱后再看这幅字。”
小静看宋岱和辛玄一样都态度平常,也安心了不少,但一只手拿卷轴一手开门的时候都不似刚才那样自然了,确认了桌案干净,把卷轴好好放在桌案上,保证它不会滚下去,她才终于放松了一点。
这时她终于想起来问宋岱他们今晚的行动经历了,一边帮宋岱整理衣服一边发问,“你们既然被发现了,是怎么逃出来的?虽然不知确数,但那寨里怎么都该有上百人的。”
土匪寨里的人奔忙呼喝着围过来的时候,因为天黑,宋岱也看不清有多少人。
但看他们组织松散,就知道只要速度够快能够冲出去就可以了。
于是宋岱第一时间就给羊角打了手势,让他去马厩,只要马在手中,他们匈奴人便没什么害怕的。
同时自己抽出了今夜还没有用过的长刀,短兵适合偷袭,长武器在正面对战则更有优势。
同样受到天黑的影响,土匪们也不清楚突然闯入之人的底细,所以他们渐渐围上的动作很谨慎,希望能够先观察一下情况。
如此便给了羊角溜到马厩的机会,也给了宋岱先发制人的机会。
宋岱看到羊角指出的头目已经停下了脚步,站在几个喽啰身后要吩咐什么,就不再等待。
她直接冲出,垫步踩着几个喽啰跃起,凌空对着那头目的脑袋直直劈下。
因为本就警惕,头目的刀倒也及时抬了起来,勉强挡了宋岱一记。宋岱借了下坠冲势,尽管单手举刀对上头目双手力道也毫不逊色。
而在周围的土匪因头目挡下一刀而稍稍放心之时,善使双手兵器的宋岱已经将自己的短剑掷入了头目颈侧。
待宋岱将短剑转了半圈拔出后,这长得壮硕的头目才轰然倒地,砸起一片烟尘。
因她速度太快,土匪们都一时心有惊骇,有人只后退了半步,但也有几人已经杂在人群中调头逃跑了。
大石几人趁着这时掩杀而上,土匪们一时之间如猢狲纷忙。
几个小头目呼喊两句不见手下听话,却见到那杀神的飞刀冲着自己而来,也顾不上其他,还是自己保命为先。
如此宋岱也再次与大石几人汇合。
宋岱任着不放心的小静检查,把经过大概解释了一下,“本就天黑,先杀了他们胆气,这种土匪就再不成气候,之后等羊角把马带来,我们就跑了,大家都一点没受伤。”
小静看到里衣的血明显都是从外面渗进去的也放心下来,“我一直在灶上温着水等您回来洗漱,我现在去取,现在夜里还是很冷,您就这么等我,可别着凉了。”
“好好。”宋岱已经看到了桌上的糕点,知道这也是小静给自己备着的,伸手捏过来送进嘴里,“你去吧,我正好吃点东西。”
走出房间,路过窗户时,小静才想起来书案就在这窗户旁,赶紧上前又检查了一下窗户,看它栓得紧实,根本推不开才又放下心来。
等把水端进来,小静又继续问,“既然没与那伙人纠缠太久,却为何回来得如此晚?”
“出来后我们没敢把抢出来的马往我们藏马的地方骑,换了个方向跑了一些路,看那群人追不上来又弃了马去找我们自己的马,这一番路就实在不太好走,天又黑了,更慢了许多。”
宋岱看着小静忙碌,“你既备了许多水,我不如洗个澡了,这一身气味尤其头发不洗还是不太干净?”
“晚上洗了头发不好干,您还是将就下,等明早再洗吧。辛郎君今日也喝醉了,我跟辛远说好了,明日午后再出门也可。”
宋岱不太明白,“不是说要去山里,怎么午后出发?那到山里岂不是就全黑了?还是要宿在山里?所以让我带上厚披风。”
小静回:“我看辛郎君醉了,也是问这明天出行是怎么计划的,要不要迟上一日?他便告诉我明天是去辛家一个族叔的庄子上,等后日再带着当地的向导一起进山。”
宋岱点头,“那于我们也是好事,明天的时间便宽裕很多了?”
想了想她又问小静,“辛玄今天醉得厉害吗?我看他一直没有说话啊,怎么今天醉了不念经了?”
小静听了也是笑,换了干净布巾正要给宋岱重新包了头得手都跟着轻颤,弄得宋岱头上发痒,于是也笑着仰头去看她,“怎么笑成这样?”
“我正要跟您说呢,辛郎君今日确实多了,不过不念经了,改修闭口禅了。”小静便笑着把她和辛远的对话又学上一遍。
宋岱听着直摇头,“这个人……”
“如今来看对您还是不错的。”小静把她的头发包好,又去整理床铺,“不过郎君早说了,男人在女人颜色好的时候,便是什么都做得,哪一日容颜不再,他们变心负幸都是寻常。”
宋岱跟自己二哥就是欢喜冤家,听着有些不屑,“你也不要尽听我二哥的,他今日这么说人,且看他明日自己要娶妻该如何。”
“郎君勇猛,自然是不缺贵女喜欢的。”
宋岱躺到床上,便觉得困意渐渐涌上来,“但他明显是不开窍,自己一个想结婚的都没有。我都觉得,他这么多说法也不是看不惯汉人儒生,就是自己不结婚也看不得我结婚……”
小静这几日也看出女郎几分心思,有些试探询问,“那女郎如今是满意的?”
她正低头收拾宋岱用过的水,端起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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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回应,便转头看去,宋岱原来已经睡着了。
小静的动作便又轻了几分,悄悄退了出去。
……
第二日再见面的时候,宋岱的房中一室檀香,坐车而来的辛玄身披深青鹤氅裘,头冠佩玉打理得无一不精致,宋岱清嗅香烟,感觉他这一身打扮好似真要引自己寻缘法,登台羽化去了。
她笑着看这人走近,“这书圣真迹想来你赢得也不多容易,就这么送我了吗?”
辛玄也笑,自信十足,“我既能赢来,那便没什么不容易的。只要你愿意收,便是再不容易我也得试一试。”
“这时候不应该说,只要我想要,你什么都给我取来吗?”
辛玄摆摆手,“那不成,若是这么说了,你肯定要让我取来天上月试试我是否真心了。”
“连讨人欢心的话都不肯说,那岂不是更没有真心了。”宋岱态度还是随意,但嘴上一点不饶人。
辛玄摇头晃脑,一脸狡黠,“也是,若这就是宋大娘子让我做的事,这话我确实说得。”
看辛玄竟真要说些表忠心的肉麻话,宋岱看着旁边的那明显在看自己笑话的小静,赶紧出言阻止,“好了,今日不早了,我们快些出发吧,那向导真找得到瀑布里的洞天福地吗?”
辛玄看宋岱还是害羞,也如她所愿换了话题,说起这武山里的水帘洞。
“早年间,这武山附近之人进山,就时不时有人说在山中遇到洞窟得以托庇,但世人都不知为何其他人过段时间再寻就看不见了,于是就传说这是神仙洞府,唯有缘人可得见。直到后来一个熟悉地形的猎户遇上大旱进山,看到一处瀑布枯竭,露出了里面的天然洞窟,才知道这就是那传说中神仙洞府。”
宋岱听了这段过往,颇有感想,“这说明很多神鬼故事也不是那么神异吗?”
“也不一定,许是其中真有人误入了神仙洞府,后世人看了一水帘洞,便觉自己窥见真相也未可知。”
宋岱昨天忙了半夜,今天也不想骑马,看辛玄掀了帘子邀请,就不客气地坐了进去,“看你这一身打扮,今天又要说些道家神仙故事了吗?”
辛玄摇摇头,“我既不觉得刻意寻仙有什么意义,也不认同看了一种真相便觉得那是对的。”
宋岱从来不敬神佛,看多了虔信之人,更觉这种观点有趣,还跟着一起猜测起来,“有道理,说不定那里开始真是神仙洞府,因收留过太多凡人,失了灵性就显化世间了。”
辛玄赞同:“这确实也是一种可能,既如此,那便真没有未现世的神仙洞府了。”
“无事,这水帘洞只是听听就极有趣。”宋岱本也不太在意什么洞天福地,“你们读书人原来这种事也会写进书里,你在敦煌读了书就可知天下了。”
“这很正常,凡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可成言,亦能作书。干宝作为史官闲暇时还写出了《搜神记》呢,史书于他怕是不如搜神有趣。”辛玄一向什么书都看,对于这事的看法很是开放,“再者如今造纸术便利,买书习字都逐渐便宜。也许过些年这茶馆话本、乡间社戏都会被人记到书上好教徒弟呢!”
“若是话本都可成书,那天下这么多说书匠还要都识字,我实在有些想不出了。”宋岱越发觉得,兄妹俩从自家阿爹那了解的文人风骨,并不普世皆可用,她只摇头,“这话你肯定没给敦煌的宋大人说过,在他看来,经史子集之外的书都不配称作书,都没资格进他的书房。”
7. 雏燕高飞远
宋岱说的是书,心里想的却是她与二哥兄妹二人。
二哥如今在军中骁勇,因正经读过十几年书偶尔还有人夸他学问卓绝,但放在宋家,放在宋大人口中,那便算的上不学无术,跟宋公的满意继承人大儿子差之甚远。
他们学武再如何刻苦,在宋公眼里都算不得正经学习。
而他越是喜欢挑剔宋岳,他便越不爱读书。
于是宋岳被迫学完那些儒家学说后,经常找到自家妹妹就是一通歪说抱怨。
六年前拉着妹妹出逃时他便有自己理解来的一番道理,“圣人都说了,小杖受,大杖走,今日我们打了小妹阿娘,等爹回来岂有不受大杖的道理,还是跟舅舅打仗去,成全我与他两人的孝义。”
宋岱连后母都打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两个半大少年就自己跑到了军中,在这里找到了永远会支持他们的舅舅。
之后听说宋大人扬言与他们断绝关系,他们也就被裹挟着,跟着被迫迁徙的族人一起到了都城平城外的边镇。
一路人宋大人一封信都没有送来。
他们自可以找些敦煌事多繁杂,权力更迭危险重重的原因为他解释。
但当宋大人挺过一番风云变换,做了敦煌太守的消息都辗转传来了,他们便当自己无父无母了。
两人就是那时候改了名字,宋岳常年在军里,一个匈奴姓氏是他对生身父亲的反抗,却也是鲜卑统治下的无奈。
虽然匈奴血统也带不来特权,但总比汉人血统更不容易被排斥。
宋岱没改姓也不是对宋家有更多感情,只是想好了,若她惹了事正好可以报上宋大人敦煌太守的名号来。
既然身为人父,就当担起父亲之责,她这也是为了全她与宋大人的父慈子孝之名呀,如何称不上仁义友爱呢。
辛玄一直听得出来宋岱对于生身父亲的抗拒之情,但这话题实在敏感,他这个外人还不好发问,今天宋岱主动提起,他也想多问几句,“宋公事务繁忙,我离开敦煌时也只与他匆匆见过一面,幼时也未曾得他教诲,却不知宋公竟是如此观点。”
宋岱撇撇嘴,提起这个人只有不屑,“反正我二哥说的就是这样,我也是信的,往日里在你家一起读书时,我都是可以跟着学的。宋大人的书房却是连我后母这个家中主妇都不能进。不去你家后,二哥住前院,我住后院,轻易不得见。还好我俩功夫不错,每晚都偷跑出来玩一圈,不然真要在家里闷死。”
“可宋公若是也不喜你二哥习武,他这如今可是敦煌镇将?”辛玄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评价了,这如今也还是乱世,真有人看到孩子勤勉习武不喜的吗?
宋岱垂眸,“小时候我和二哥只觉得是因为他读不进去文,宋大人才多有偏颇,后来想来,他本就不喜我二人,许是因为我阿娘是匈奴女,是他在匈奴人统治敦煌时不得不选的上上之选。后来外祖外祖母接连去世,家中直系男丁只有小舅舅一人,还十分年幼,宋公却受贵人赏识,如此我这一家就是下下的亲戚了,不然他如何六年了都没有跟舅舅有过任何往来。”
宋岱这么说,辛玄也想起来一些,阿娘在时也与他说,“燕燕她阿娘不容易,燕燕在宋家也不容易,让他一定记着等燕燕年纪到了就去迎娶她到家里,燕燕是个好姑娘,万不叫她日后再受苦了。”
他满腔情绪难以克制,拉住了宋岱的衣袖,“燕燕,其实见到你那一日我就想这么叫你,我阿娘总是这么叫你。可不可以,以后允许我还这么叫你,就像小时候一样。”
“可以。”宋岱把自己的手隔着衣袖覆在他的手上,那几年上有辛玄阿娘教养,下有哥哥和辛玄一同读书玩耍,她自然也是一直怀念着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但是二哥的话也都是为她好,女子于世间生存本就更难,不似男子,婚姻不成便自去闯一般事业,那便无人可低看。
孟子欲休妻还有孟母出言指责是他无礼在先。
而曾子只因妻子给母亲蒸菜不熟随意休妻,书中明明都写了这不满足七出,曾子却自有一番狡辩,还有无数后人为他解释其中深意。*
他们的妻子到底能做出多么天大的过错呢?如果真的有可记述的错误,这么文人刀笔为何没有留下一词以显示贤人的德行。
而这般儒家先贤都要休妻,便教后世负心人休妻时多了许多借口,更少了被人指责的负担了。
贺兰啴就总是担心辛玄学了这些“先贤”做派,做些伪人做派,最后受伤的还是自家妹妹。
但宋岱看他这稍微喝点就会醉,一看就打不过自己的模样也没什么担心。
而且这些听他讲故事,自然也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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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来他对待事物的看法,二哥肯定是杞人忧天了,大家小时候都一起开蒙,所思所想都是类似的。
宋岱正回忆着过往,就听到辛玄说,“你也知道我的字,祖父很早就给我留了字,你以后也可以唤我微之。”*
“好。”宋岱轻声答应。
之后就看到辛微之高兴地拿起腰间装在络子里的佩玉给她看,“之前一直没有给你好好看过这块玉吧,这是我自己闲来刻的,当时看到这块石上这片微黄就觉得像鸟羽,于是刻了这么一只。”
小鸟小脑袋略低,好像正在打瞌睡,但头顶黄羽又翘的倔强。
玉石小件握在手中温润,没有过于工巧的雕刻细节,却刻得极为生动,让宋岱看了也很是喜欢。
“是刻得极好,既然给我看是要送我吗?”
辛玄赶忙扯着绳子拉住了小把件,“不,只是给你看看,这是我的青雀,你想要什么我明日寻块好石头再送你。”
宋岱故作生气瞪他,也握着不放,“既是青雀,那才应该给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名青雀。”
“当然知道,所以今天才敢拿出来让你细瞧。”辛玄咧着嘴笑,这时可没有多少谪仙风度了,“而且这把件刻得早了,如今我技术又好了许多,做个更好的才配你。”
宋岱不知道他说的真假,但被今日打扮得漂亮的青年人哄着,她心情也好了很多。
放下小把件给辛玄,她指着辛玄外披的鹤氅说,“你既然今日要做这鹤,鸣于九皋也,不若为我雕只玉鹤。”
宋岱想了想觉得鹤形不如这小雀圆润,又补充着,“找块大点的石头,价格底座,可以放在桌上的那种,应该还能当个镇纸用一用。”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辛玄听了心里甜蜜,这都是宋岱对他的赞扬鹤认同,哪里有不说好的道理,感觉今日一切都顺利得可怕。
直到马车一路到了辛家族叔的庄子附近,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辛远在外面解释,这乡间的窄路上一群人正围在一处,不知道起什么纠纷。
辛玄只觉得快乐的时间过得太快,正想让宋岱稍待,他这就去让他们让开,就对上了宋岱跃跃欲试的目光。
不等他开口,宋岱已经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辛玄于是也跟在她身后下了车。
8. 山水瞰时微
宋岱跳下马车,就发现人多得真的有点多,除非靠武力值强闯,还真不太好挤进去。
回头再看看马车,有点想跳上马车顶看看中间到底什么情况。
可今天的衣服虽不算繁复,也是蛮漂亮的花裙子,跳上车厢顶好像就没了这条裙子的气质了。
宋岱虽然杀人时不讲究这些,但是平日穿裙子还是会保有几分大家淑女的风姿的。
这时辛玄也跟着下了马车,看了路上情况,拍了拍辛远肩膀,“去问问什么情况。”
宋岱也就不再纠结,从车里翻出刚才就在吃的干果,靠着车厢边吃边等。
她耳力很好,能勉强听到人群外围的人时不时喊几句“打得好”“打死他”之类的话,似乎是什么犯了众怒的人被围殴。
希望不要是什么朝廷狗官或者鲜卑贵族,到时候他们哪怕只是路过,也会被牵扯其中,那真可谓麻烦无穷尽也。
辛玄走过来看她如小鸟啄食,在干果盘里翻拣,宋岱只以为他也想吃,就把干果盘往他那里递了递,没有完全收在自己面前了,辛玄便也开心地也挑拣上两块磨牙。
辛远回来得很快,看他表情轻松,宋岱就知道事情应该不严重。
“是乡里一个无赖,从小就在乡里尽作流|氓事,前些年投了山寨做了匪,就更是会欺压乡里,今日就是又回来要钱的。”辛远说到这还特意停顿了一下,看着自家郎主等他发问。
辛玄拿个干果盘里剩得最多没人吃的扔向他,“那乡人如何今日敢打他了?”
“谢郎主赏。”辛远喜滋滋接过干果,“昨日里那土匪寨起了阵大火,后来又从山上跑下了不少人,这无赖带三两个人就想继续仗着山寨收钱,但没想到乡人已经知道土匪寨内讧死了大头目散伙了的事。”
“嗯?内讧?”宋岱本来听着还挺高兴,没想到昨夜里那么一闹,这土匪寨就散了,虽然只要世道乱着,土匪就不会消失,但新的大寨建立起来还要时间,周围的人日子就能好过一段时间。
但没想到土匪寨居然被传成因内讧散伙,真不知对他们是好事坏事。
“应该是吧……”辛远只问了几句,哪里知道细节,“女郎怀疑的很对,乡人怕也不太清楚山寨具体情形,估计只是猜测。”
宋岱感觉自己好像也没质疑什么,但辛远这回答很好地解释了她为什么关注内讧一事,她也就默认了,继续挑拣着果子听辛远说。
“这无赖平日里就坏事做尽,如今没了土匪寨,乡民们自然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报复回来,我看连外围的人都很激动,我们怕是一时半会走不了。”
“啧啧,这样怕不是能被活活打死。”应该比昨夜直接死在他们刀下还痛苦吧,后半句宋岱只能在心里想想,也不为这无赖可怜,他自己整日里只想欺压乡里,自然该有如今的报应。
辛玄听了微微皱眉,主要是觉得带宋岱出门遇到这种事不太好,“你如果不想看到回车上就好。”
宋岱听了眼睛微睁,想不明白辛玄怎么会这么想,她怎么会怕,他那天又不是没见到自己对着大和尚出手,还递了自己的手帕用来擦兵器,“你为什么这么想,这种程度哪有战场血腥,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辛玄看她却是不怕也放心了许多,“你跟着大军北抵柔然,是为了保家卫国,跟这些乡间判不明白的官司自然不同,你那一日不也救了那群和尚。”
宋岱摇头,“这也还是不同的,我救那群和尚,是考虑他们因为灭佛令被迫落草,原也是本分人。但这无赖从这乡里走出,其他人都能本本分分种庄稼,我看他们衣服完整身体健康,此地日子应该不太难过,那么他从小就有劣习,还主动投了土匪,这样的人并不值得救。”
两人讨论之时,远处乡人聚居的村落里,几个人拥着一个老者走了过来,同时有人呼喝着,“乡老来了,让你们先停手。”*
老人显然在乡人间很有威望,看到他来了后激动的众人也渐渐平息了下来,露出了中间一条道让老人家可以走进去看到无赖和他带来的几个小弟。
下手的乡亲们没有留手,但他们主职事种田,对于伤人要害没那么熟练,而这几个土匪抱作一团也挡住了要害,所以这几人虽然躺在地上哀嚎,但也还是活着的。
老人看着几人还活着还算满意,中气十足地教训其他几人,“虽然王五是个无赖,但你们也不能轻易杀人,否则叫官府知道了,送你们去服役,你们又要让家里老小如何过活?”
有人被他训得讷讷不敢言。
但也有人想得细致,“王老,但这事我们今日既然做了,不如就做彻底,你也知道这人若是再有明日,我们几家老小才是没有活路。”
老人家摆摆手,“你放心,我不是因为他是我本家要放纵他,今年的徭役上面看得紧,我们也得出几人,到时候把他打个半死出去凑数,活是活不了的,也不用大家如今提心吊胆的。”
而听着老者的话,那边还在嚎叫的王五却停了无意义的嚎叫,动作麻利地对着老人家大拜,“叔祖父!您不能就这样送侄孙子去死了,大家谁不知道去年被选去的今年都还没回来,我以后一定改过自新,我还知道我家大王在外藏钱的地方,我都说出来,您不要让我去送死啊,叔祖父!”
只是任他如何叫喊也没人同情他,若不是老者出来,他们本就是要将他活活打死在这里的。
刚才就劝着老人家索性把他打死的人脑子最灵活,听着他求饶还对他啐一口,“我呸,你连乡里的一点钱都整日里要来抠搜,要是真知道你家头领的钱藏在哪,还能真不拿着花,尽来乡里打秋风?”
“我那之前不是不敢吗?”
“哼,就你这只知欺软怕硬的怂货,我自是不信你能知道这种秘密。”
其他人也没信了他言语,无论如何是不会让他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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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如今那匪寨群兽四散,他们这些农家子,也不敢去找什么匪首的宝藏。
宋岱几人跟老者走来的方向相反,自是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是等村人渐渐散开,看着几人绑着那无赖及小弟,拖着他们往村里走的时候,只听到了几句他不要去做徭役,不要送死之类的话语,只是当时他们都没多在意。
……
等宋岱在辛家族叔的庄子上醒来,着短衣打了一遍拳,看山林间云雾渐消,红日缓升,只觉身心舒畅,全没了昨夜忙碌导致的疲惫了。
然后她就看到辛玄也提着一把剑走了出来,她有些惊讶,“这几日没见你佩过剑,我以为你已经不练了呢!”
“你救那和尚那天我就佩了剑。”辛玄反驳,对宋岱那天没有好好观察自己有几分失望,“其他时候去的地方都很安全,也用不上啊。”
宋岱撇撇嘴,心说如果我没把那窝土匪打散,你若不是城中大族的子弟,昨日这路上算什么安全,但她也决定给辛玄一点面子,不要戳穿他。
于是在廊下席地坐下,不再言语,看辛玄舞剑。
不同于宋岱刚才比较凶猛的拳风,辛玄这剑法是自小就跟道士学的导引术,动作缓慢,主要目的也是为了强身健体。*
辛玄的父亲从小就体弱多病,勉强活到成人结了婚,留下辛玄这个遗腹子人还是没了。
据说这导引术就是他父亲勉强能活到传宗接代的关键,若不是十岁后才学实在晚了,当真是能把他身体治好的,所以辛玄从能跑跳起就开始学习这一导引术,每日醒来都要练一番。
辛玄练了近二十年,舞起剑来动作舒缓,时徐时急其中自有韵味,又一身白衣,配上缓缓流动的云烟,真好似白鹤舞于仙境。
宋岱看着也不急着去吃饭了,等辛玄打完一套剑法,看宋岱还等在那里,一脸笑容的走来,宋岱真觉这样的早晨若是再来上千百遍她也不会腻。
早饭只用了两碗素面*,但山里的野菜好像吸足了山间的灵气,就更是清甜,让宋岱吃得很是满足。
要出发往山里去时,宋岱便觉得那水帘洞哪怕与神仙没有任何关系,在这灵秀山间,应也是凡人难遇的如仙胜景。
见了过来的向导韩卢,听他解释,几人才知道,这要去的地方在山林深处,单程就要走上几乎半日,所以他们猎户平日里也不会走到那一片。
“那年若不是大旱,我祖父想着林子深处能多些活物,也不会进那么深,我其实也是没有进过那个洞窟的。”
“那你还能带我找到那里吗?”
“那肯定能的,那洞窟入口极大,平日里瀑布水流也是极大的,所以只要去了附近就能听到水声。也正因此,我祖父当年去到那里时哪怕瀑布水已干,凭着对山林的了解,也知道那里就是瀑布所在。”韩卢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把他们带到瀑布处。“只是从哪里进去,我也不确定,得过去试一试。”
9. 山间自灵秀
宋岱和辛玄昨天就商量好了,不在山里过夜,但带来的厚披风还是拿两件让辛远背上,以防止有什么意外需要在山林过夜。
几人也都穿着轻便的衣服带着武器,但去的人没有很多,只有宋岱小静,辛玄辛远以及向导韩卢五人。
山林深处有狼,但狼一般夜间出动,所以只要不在山里过夜就行。遇上其他野生动物他们也都自信能够自保。
如今已到了五月,山里的果子也开始熟了,有比人高一些,垂下来的枝条刚好能随意扯到的山泡子,还有一些只到人腿高矮一些的空泡子。
宋岱还没觉得饿,但遇到离路边不远的就要扯两颗来吃,这山间野趣着实让她吃着开心了。
不过猎户常进山的路旁能看到的红果不多,既是来往之人会采摘,凑近看时还能看到有些应该时有果子成熟了的,但是被小鸟精巧地只吃走了红果,留下依旧完好鲜嫩的叶蒂还挂在书上。
看城里来到贵人喜欢这些,韩卢路过一片压过头顶的藤枝时指着说,“这就是羊桃的枝干,不过羊桃成熟要到夏秋时了,贵人若是那时还在陇西,可以再来我们这,大些的长成了比这山泡子要大上很多,不过也有一些只有拇指粗细。”
宋岱吃过羊桃,但不知道这东西居然还有大有小,“那么小也是羊桃?”
“掰开来看跟大的羊桃是一样的,枝干叶子也都一样,反正我们这里都是一样的叫。”
宋岱听他解释便点点头,接受良好,“也是,大桃小桃,圆桃扁桃都可以算桃。”
“也不知大今年有没有机会吃上关中的桃子。”辛玄也跟着桃子的话题继续聊着,“我听说华山郡的桃子自古就很有名,也不知道连年战乱,没人照看,如今的桃子是不是还如当年一般了。”
“那得看路什么时候能通了,自从传来刺史斩了一名匪首后便没了新消息。”说话间宋岱又踩着一旁的树干借力,扯了一串红果下来。
“小心!”辛玄的视线一直追逐着她,看到树干上有些异样赶忙喊出声。
宋岱去看自己脚下的时候,就看到辛玄的剑正砍断了一条黄黑相间,在树荫之下颜色接近树皮而没被她发现的蛇。
宋岱心大地挑起蛇头看了看,“没事,不是毒蛇。”
“还是小心一点吧,没有打草惊过的地方不要去。”辛玄的正擦着剑,激烈的心跳声还未能平复下来。
“好。”宋岱一边应着,一边已经问起了韩卢,“这蛇无毒那可以吃吗?我听说蛇肉味道也很有一番特色。”
韩卢摇摇头,“还是别吃这个吧,这蛇气味大,挺臭的。”
宋岱皱了皱鼻子,无奈点点头,“你说得对,还好我刚才不知道蛇有没有毒,没敢直接上手,不让手都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
韩卢看辛玄收起了剑还是有些皱眉不放心的模样,赶紧劝说,“我们这地方毒蛇本就少,而且按老话说的,这大王蛇周围,便是毒蛇也不敢进,贵人们放心。”
辛玄其实有点后悔选这种无人来往的僻静山林了,还不如带宋岱去李家人的那处据说有养颜功效的温泉庄子游玩,这种野山还是危险了一点。
但他们已经能听到瀑布声有一阵子,都到了这里总还是去看一看那水帘洞吧。
几人就这样闲聊着向前走了没多久,靠近了一条河流,韩卢说这就是从那瀑布里流下的水。
大家都是有功夫的,进山大半天也还不累,于是加快了点速度,沿着河流没走多久,瀑布声音愈发大了,他们也看到了瀑布和其下不算深的一汪清潭。
按照进山前的计划,他们决定在这水潭边吃点东西,正好看看这水帘洞该从那里进。
辛远和韩卢路上猎了几只山鸡野兔,现在就去水边拔毛清洗,小静则去捡拾些柴火。
辛玄和宋岱虽然待自己的随从还算亲和,但毕竟是主子,也不会把他们的活给干了,现在就成了最闲的两个人。
辛玄还站在潭水边看瀑布两侧的山石走向,看能不能找出一条路。宋岱已经把自己一路采了没吃的野果扔在地上,在试着靠着山壁和一旁的大树能否跳上瀑布顶了。
猝不及防的遭遇就在这时候发生,一只通体金黄的猴子开始站在树上对宋岱龇牙咧嘴。
在敦煌宋岱是没什么深入山林的机会,后来去了草原边镇也见不到这样的山,因此她对这些山林野物好奇心很重。
看着猴子对她挑衅,她也想不起来之前还准备跳上瀑布顶看一看,折了一根枝条就在树杈间与这猴子打斗起来。
辛玄还在研究山体走向,不期然听见树叶被摇动簌簌作响的声音,看过去几乎看不见宋岱的身影,只能通过树枝的挣扎弹动看得出来她与猴子都灵活地可怕,在几棵树间来回。
一个熟悉地形结构,一个善于利用工具,一时间你追我赶,竟是谁都奈何不了对方。
看着树叶因他们的打斗落下,在浅浅的水潭中激起与瀑布不同的涟漪,辛玄的心好像也随着水波威威荡漾,他的心跳又一次加速,是不同于刚才遇到蛇时的惊慌,是他很明白的情绪。
那一次重逢,看着少女骑白马远去,这样的情绪就曾朝他袭来,那时候他想到了一首诗,“白云托红霞,点染塞外景。”,却如何都不知道该写什么作为下一句来相称。
但这时候,下一句诗几乎就在他喉间呼之欲出了。
这时候宋岱也已经再几次来往间熟悉了地形,终于是一个横扫把这金猴扫了下去。
“扑通——”
金猴重重地砸进了水中,激起一片水花,全落在了一旁正看着水潭出深,推敲着诗句的辛玄身上。
辛玄的诗也成了,他几乎想不起自己最开始的灵感了,只想到了一句“银瀑落青谭,錾凿陇中行。”,正切合他此时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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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情,便一字都不欲改了。
辛玄的外衫被这一弄便就全湿了,他便把外袍脱了下来,走了两步拎起砸到水里浑身湿透,还摔得晕乎乎的金猴。
考虑刚才宋岱没直接使用武器,应该没准备伤害这金猴,他用自己的外袍趁着这猴子还晕着把猴子裹得严严实实,猴子被困在一团衣服里,便诗醒来也不好轻易脱逃。
辛玄做完这些,宋岱却还没回来,反而诗传来更加尖锐的猴子叫声。
辛玄都考虑要不要去查看一番了,就听到宋岱好像在跟什么东西说话,“我又不知道你孩子还这么小,好啦,被害怕,我走了,你安心,马上把你家那口子放回来。”
等宋岱回来,看那被辛玄衣服裹住,还没完全醒来的猴子就乐,“我说这猴子怎么这么凶,原来家里母猴子才产了崽,我看那小猴子肉乎乎的,毛都像没长好的一样。这家里怕是也没别的公猴子了,刚才几个带着崽的母猴都过来赶我。”
说话间她已经走近,敲了敲公猴子的脑袋,“可别真摔坏了,你要是摔傻了,你这一家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
辛玄问她,“一会是把要把这猴放回去吗?”
“嗯,放回去。”宋岱捡过刚才仍在地上的野果凑到猴子露出来的脑袋旁逗它,看它还能不能做出反应。
“这猴子既然主动攻击你,我怎么看你刚才不用武器,现在还要放它回去?”
“你前两天不是说了那什么天竺猴子的事吗?”
“那和这猴子能有什么关系?”
“嘿,我后来遇到来城里买卖的猎户,就与人聊天,想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什么神猴。”宋岱看这猴子居然迷迷糊糊还知道张嘴吃果子,觉得它问题不大,心情又好上几分。
“都说这猴子聪明,我就想听听咱们这有没有什么猴子的神异故事。那些猎户就告诉我,很多猴子都顽劣不堪,还会抢人东西,但是有一种金色毛发的猴子脾气很好,喜吃山间野果。有一个猎户还说他祖上被这种猴子救过,所以他家人一直觉得这金猴与那旁的猴子不同,若这世上真有神猴,金猴肯定就是神猴后代。”
辛玄听她说,居然也觉得这金猴是比那别的模样的猴子灵秀几分,不似那吃肉的猴子野蛮,“哦?如此说来,这水中有洞天福地,树上有神猴后裔,莫不是此地还真是什么神仙遗迹掉落凡尘?”
宋岱哪里清楚这些事的真假,听了也只是摇头,喂着这公猴子晕晕乎乎吃了一枝的野果,“这猴子总归是打不过人的,便是和那些猎户说的不同,也没甚事。”
辛玄想想也觉得问题不大,“看着是挺有灵性的,那便放回去。”
于是走上前,用自己的外衣给金猴轻轻擦了擦它身上的水,再把衣服试探地解开了一些。
金猴确是有几分通人性,刚才被喂了吃的,这下看人要放它走,也没有龇牙咧嘴一脸凶相。
10. 金猴跃水帘
感觉到身上的束缚渐渐松手,猴子试探地伸出了前肢,发现真能挣脱后它赶忙几步跳出,跑到了几米外。
之后它好像是才反应过来,有些不相信就这么被放走了,停下来回头又望了一眼。
宋岱对它笑着挥挥手,就看到那猴子飞也似的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这公猴虽然已经跑得看不见了,但是两人还是能看出来猴子消失的那片树林并不平静,隐隐还有叫声传来,也不知道这个猴数不丰的小家庭是再忙着搬家,还是在内讧打架。
两人也不再关注那边的一家猴子,转而去继续研究这瀑布后的山洞在哪里。
辛玄刚才就看了这瀑布旁的石壁,并没有路通进去,难怪向导会说他也不确定能不能进到洞里,但他又感觉这说不通,“既然这洞口能让人曾被人发现并躲进去,那就应该是有路可以通的才对。”
宋岱刚才走得更近一些,她说,“我看了那周围的石壁,我也勉强能靠着石壁和树爬上一些距离,许是这瀑布后的石壁并不如我们想象的光滑,所以没有水的时候便容易进去了。”
辛玄想想有这个可能,“但这样我们并不好确认进去的方式。”
这时其他几人烤着的肉已经传来一些焦香,辛远捡起辛玄仍在地上的外袍,因为刚才没有看见,他有些歪头困惑,不知道郎主如何能把外袍弄得这么脏。
他走上前询问,“郎主,这衣服你还要吗?需要我洗干净趁着生火烤干吗?”
这件外袍颜色比较深,洗洗大概是能看的,但是想到刚才这里裹过一只野猴子,自己还用这个给猴子擦过身上的水,辛玄果断摇头,“不要了,一会吃完饭,你就把它直接烧了。”
“啊,哦,好的。”辛远想不通,但选择服从。
辛远离开,两个人在水边并肩站着,一时无言,却也没人先挪步离开。
知道小静喊话,“女郎,快来,这兔子已经可以片着吃了!”
两个人才坐到了火堆前,接过已经最外层已经烤得可以入口的食物,边片边吃起来。
韩卢在一旁看着颇有一番感慨于心,这城里来的贵人就是不一样,一路上看他们也如他一般赶路没说过累,他都有些忘了两人的身份不同他们这些山野之人了。
现在看他们跟他同样坐在地上,吃些刚打来的野物,韩卢不知道该用些什么词形容,但那姿态怎么看就与他不同。
这才打来的野物,优点就是新鲜,但是制作条件实在简陋,辛玄填了填肚子就不再用,指着面前的瀑布文韩卢,“你既看了这瀑布,可知道如何进这山洞里?”
“我一会爬上山壁给几位贵人探探路便知。”说到这处,韩卢又多了几分自信,“我爹让我来,就是因为我善攀援,如此近前看看就知道如何入得其中了。”
辛玄若不是刚才只用了兔肉,几乎要怀疑自己吃了传说中的山中毒菌产生了幻觉,“这崖壁你也攀得上去?”
担心贵人不信,韩卢赶忙指着崖壁解释,“没问题的,这天然崖壁远处看着是平,但实际上处处都是不平的,只要掌握了技巧,什么山我都敢试一试,不是太高的都能攀上去。”
“这倒是辛某少见多怪了,果然人人皆有可为他人先的地方。”
“这别说人了,我怀疑刚才那猴都不见得敢爬那崖壁。”宋岱也打量起眼前这精干汉子,此时才真正重视起这个向导来。
“猴子确实灵巧,在树间跳跃灵活我远远比不过,但若说是这攀爬峭壁,我却是敢比上一比的。”
看他自信十足,其他人也对接下来的事多了些期待。
却看到刚才那猴子又跑到了附近的树上,朝着他们扔了几个果子,那公猴一身毛发还没干透,教人一看就能认出来。
辛远把果子捡起,笑着说,“这猴子还知道投桃报李不成?”
辛玄接过他捡起的果子看看,也同他说笑,“也许是听到我们说他,要与韩卢比上一比!”
然后他就听见宋岱说,“确实有点像来下战书的。”
他抬头去看,就看到那猴子这次没像之前一样快速钻进林子深处,而且一直活动在他们能看到的林子边缘,用上肢扯着枝条重重压低,等枝条弹起,金猴的那在阳光照耀下亮闪闪的身体也高高飞出,再扯起下一根枝条。
如此往复,金猴的动作大开大合,流畅自然,像是在向他们炫耀自己的能力,时不时扭头看他们几眼,辛玄好像也能看出猴子的自傲满足。
辛玄点评,“确实像是在挑衅,那这猴子居然还通些兵法,知道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几个人就这样傻傻看着猴子一路晃荡,也不知道是他们在看猴戏,还是猴子在空中欣赏人戏。
金猴就这样一路晃到了瀑布前,最后酝酿了一下,一个大跳,便径直跃进了水帘之中。
“哇!”
一时间几人都先后发出来或大或小的呼声。
刚才虽然他们在调侃这猴子聪明,却没想到猴子居然能聪明成这个样子。
似乎是看地上几个直立猿没有动作,这金猴又在水帘洞口和树枝间示范演示了几个来回。
看着金猴如此操心,辛玄本就吃完了,从辛远背上山的行李扯出一个披风加兜帽,也在离水帘洞最近的树上轻踩借了力,按照金猴蹦进蹦出的位置跳了进去。
金猴显然是就等着这一刻,等他跳进洞里,环顾这个光线微暗的山洞时,就听到那只金猴正在拍手鼓掌为他庆贺。
等其他几人简单收拾了吃食,也跳进洞里的时候,辛玄已经点亮了火折子,正在查看岩壁之上前人留下的印记。
“这里居然还画了佛像?”宋岱顺着火光看来就发现那佛像居然还是上了色的,佛教徒的虔诚程度真的可怕,在这偏僻山林里居然也能画出彩色佛像。
“嗯。”辛玄已经把洞内的几处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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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七七八八,此刻就移动火光,向宋岱介绍,“最早的记录是一个晋朝之人,具体年号已经模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了,大概意思是说,天下大乱,此地大旱,他进入山林又不小心迷路,在黑夜里遇狼群,还好有上苍保佑,让他找到了这个洞穴,藏到这里后狼就进不来了。并许愿,若他能顺利活过灾年,一定重回此处,供奉山神。”
看这个山洞几百年过去了附近乡人也不熟悉,宋岱就知道此人命运不会多好,“既然这里没建起什么庙宇,还有了外来的和尚,想来这人也没再遇上重回山林的机会。”
“是啊,最好不过是他本就是迷路而来,所以后来没有再找到此处。”大致看过最早的一处文字,后面还有一些零散误入此地之人留下的刻痕,有很多人应该是字都不认得几个,只在刻了些名字之类的。
辛玄的手继续挪动,就照到了宋岱刚进来时看到的那尊佛像,这尊佛陀交坐与宝树之下,宋岱虽然看得出来这是佛像,却认不出来这是什么佛,看了周围也没有解释,“这是哪尊佛啊?”
“可能是弥勒佛?”辛玄也不太确定,这尊佛像的衣着风格要更西域,跟他见过的近年的弥勒造像都有些不同,“法护所译《弥勒下生经》中言到,弥勒菩萨将在龙华树下证道成佛,并向众生传道,一切未得世尊传法超脱者,皆可在那时的法会得道。这尊画像就有些像是在画那龙华三会之景。”
宋岱听到时弥勒就有些兴致缺缺,不管是敦煌还是后来在军中,信佛的人总是很多,所以她大概知道未来佛的故事,说的便是几十亿年这位未来佛会救济苍生,“我数算一向不好,也知道几十亿年太久,虽然现生很苦,但是几十亿年后的光景又有什么值得人期待的呢?”
辛玄轻轻叹气,“我一直觉得,大多数人不是真向往什么,只是需要些寄托,来消除自己无法改变的恐惧罢了。”
“就像你那时候处理张家的事,觉得那位老人家会因为不愿坏了修行而杀人。”宋岱询问着,“那你是更支持荀子的性恶论,认为人必须要有严法规训才可以吗?”
“真要说起来,我对人性的看法更类似于佛道两教的观点,不过这两家也是很不一样的。”辛玄解释着,“我认为孟子与荀子的性恶性善都只论证了能够支持他们观点的片面之处,实际上人性是自然混沌的,真正给人性定下善恶之分的是社会形成的标准,这就是道家所说的天性自然。”
宋岱听得有些不太明白,“那你觉得世上不需有法?”
“如果法太严苛,自然不好,那样还不如老庄的无为而治。”辛玄阐述着自己对于法度的观点,“但是自盘古开天打破混沌从此清者归天,浊者归地,之后有此一方世界,再到野蛮之人化去蒙昧,形成聚落、部族以致国家,发展出文字,这意味着从混沌走向有序才是由古至今的进步之路,如果只追求混沌的人性,没有了教化,那不就是此前数百年北地的惨剧了吗?”
11. 陈思白马篇
“那佛教呢?”宋岱追着询问,“他们如何看待人性。”
辛玄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应该怎么解释,“佛教可能是因为经卷并不齐全,传来的经卷教派也多,有些难以整理出来能直接归纳有关性善或者性恶相关的观点。”
“没事,不是什么都懂也没关系的。”宋岱善解人意扯着辛玄的衣袖离开,“我刚才那边还有一幅画像,我们去看看。”
“佛教的根本追求是明心见性,斩断我执,成就真佛,在这过程中经历的一切是真亦是空,若人哪一日看透了,放下了俗世执念,也就从轮回苦海中解脱了。”
“所以他们其实不管人善或恶,一个人就算杀人无数,突然间放下执念,愿意皈依,也能成佛?”
辛玄摇摇头,“听说南方佛教有即地成佛的说法,但也不是随便能够参透的,佛教总体还是讲究因果轮回,有了罪孽是需要按照世尊教导的方式改正的。”
宋岱胡乱点点头,“懂了懂了,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就是普通人正常会有的模样,这就是人性。”
看清楚了另一面墙上的画像,宋岱仔细数了数,“九头狮子,这个我认得的,是太乙救苦天尊,这跑到山里的都是苦命人。”
“天下处处都是苦命人,但却无一处桃花源。”辛玄轻轻抚摸山洞里冰凉还带有一点潮湿的石壁。
“你来这里莫不是真想找找桃花源一般的所在吧?”
“若真有那般世外之地不是很好吗?”
宋岱摇摇头,“不好,没有舅舅和哥哥,便是没有战争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宋岱说得太果决,辛玄听了后又是一阵发愣,然后他怔怔发问,“那我呢?”
“嗯?”宋岱没有听懂,“你就是喜欢桃花源也没什么妨碍啊,你自去喜欢便是。”
辛玄在心里哀叹,他明明想问的是,那她所期待的未来里是有自己的吗?但是听了宋岱的回答,他也知道自己还任重道远。
他又向着宋岱走近了一点,轻声喊她,“燕燕。”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宋岱心头又分量十足,虽然昨天说好了可以让他这么称呼自己,但是她还没听过几声,实在有不适应。
她回头看辛玄,就见他灭了手中火光,又靠近了她几分,她已经几乎能感受到辛玄身上的热度,“你可以直说?”
“让我抱一抱好吗?”
“嗯……嗯?”宋岱想起刚才自己的回答,想到辛玄近亲都不在了最终还是没一肘攻击向他,任由他靠了上来。
辛玄伸手将宋岱虚虚笼住,并没有直接接触,但宋岱感觉得到他有些粗重与脆弱的鼻息打在自己耳旁,于是反过来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她轻拍青年有力却也会孤独疲累的手臂,“放心,舅舅和哥哥也会拿你当家人的。”
辛玄本在上提的嘴角听到燕燕的话后停下了动作,他其实并不关心那舅甥两个能跟他如何好,他后来仔细分析过,能让燕燕来见他,是尊重燕燕的意愿,但也并不是对他多满意。
想想也是,都多少年没见过了,他无法否认,在与燕燕重逢前,他也是心怀忐忑的。
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无法不让自己爱上这个明媚通透的女子。
可燕燕对他的态度总让他心有挫败。
可能是不讨厌他的吧,也许是女子含蓄,说自己最亲近的亲人,其实就是在表达她也接受自己是他的家人。
但还是会有点失落,他以为燕燕喜欢什么应该是很直接热烈的,就像买了那酒后不止一次夸给他听,喝得也特别宝贝,除了那次她有些醉的时候给自己倒了一碗,后来他就再也没喝到过了。
宋岱的话还在继续,“我知道你也是拿忠叔一家当家人的,这些年都是他在照顾你,辛远也一直跟着你一样读书的,但我也知道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这个家最后还是得靠你撑起来,就像我舅舅,他也是小小年纪就要开始为部族操心。”
“嗯。”辛玄轻声应和着,实则用了全部的意志力不去把宋岱真实地抱入怀中,他不知道积德行善了几辈子,今生才能拥有宋岱这么好的妻。
宋岱不知道辛玄已经高兴得不知所以了,还在继续安慰他,“但你确实很年轻啊,不要把什么负担都现在就扛起来,人力所及是有限的,只有更多专注于自己能做到的事,才不会为了那些自己不能改变的恐惧。就像孟子说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圣人都这么说了,我们有什么不遵从而行的理由呢?”
辛玄听到这里终于噗嗤笑了,“当然有理由啊,你看你不相信儒家学问对你有用,所以是可以不遵从的。”
宋岱气得直拧他的胳膊,可现在天还没完全热起来,这样的警告根本没用,辛玄反而笑得更大声。
因为两人贴得够近,宋岱也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用手肘撞了撞他,示意他赶紧松手。
辛玄本就不敢太越界,见宋岱有点恼了自然赶紧放开。
之后又像是重逢那天,执了一个郑重的弟子礼,“感谢大娘子教我,有些事是我着相了,兼济天下对我还太远,有很多要紧事都该排在前面。”
“咳咳,这才对嘛!”宋岱不闪不避,坦诚地受着他的礼,“你的学问在同辈中已经很好了,不能看书看傻了,这天下是很多问题都没人能解决,但大家的日子还是要一天天过,事情一件件解决,日子总会好的。”
……
很快,宋岱就发现这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她真的不应该看了前几日辛玄的脆弱模样就心疼他,然后打破了自己的准则让他喝了酒。
这人还说什么自己酒量好,今天居然又喝醉了。
“燕燕,你那匹白马叫什么,看起来真的年轻活泼,那天在狄道见面时,那场景实在印象深刻,白云托红霞,我好似从未见过如此妍美的塞上风景。”辛玄这次没有念经,转而摇头晃脑背起了曹植的《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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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曹植的才气天下无双,比起听经文,听辛玄抑扬顿挫诵诗,体验倒是好了不少。
宋岱只是难免心有无奈,他那天喝醉了不是一句话都不说的吗?
而且后来听辛玄辛远讲起那天经历,虽然清谈时辛玄技压群雄,但后来因他拿了难得的彩头,宴上众人都来与他庆贺,怎么都比今日喝得多。
此时辛玄已经背到了“羽檄从北来”,声音也更加高亢激烈,不过下一句中的匈奴和鲜卑被他改成了“长驱蹈柔然,左顾凌西夷。”,这样宋岱就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真醉了。
虽然如今朝廷内部正面对着盖吴叛乱,还忙着屠杀僧众,但是同时也由敦煌镇出兵,万度归领兵去征讨西域了。
至于北方柔然势大,朝廷与其的争端一直不停。
战乱让赋税加重,民怨沸腾不休,但也有无数好男儿舍身为此只为搏一个前程。就像舅舅哥哥和整个部族,有了战功才能提高地位,才不会成为一场战争里最先送死的马前卒。
宋岱听着辛玄背诵,也把面前酒坛最后一点酒倒干,只把酒坛底当作手鼓,为辛玄击打节拍。
背到最后一句,辛玄声音多了几分哽咽,“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宋岱也心有凄然,这段时间相处,让她猜得出来,他为牺牲的壮士而难过,更因如今再不是曹魏旧景而欲泣。
这鲜卑国度,还有多少人能不顾自己的私情,只为了国家抵御胡人就甘愿赴死呢?当今陛下武功盖世,用了二十余年统一了纷乱多年的北境,比之苻坚时对于各地的掌握之力更强,但还没能收得民心。
宋岱知道他们匈奴人多数只是屈从于鲜卑威势罢了,而长安集结起十万人造反的贼首盖吴是卢水胡,当时与他联合的薛氏一族是汉人,如今天水郡治尚在交战,陇西与天水南方的仇池的氐人羌人也正在蠢蠢欲动。
当人生于乱世,就知道,能有一个国家让众人甘心赴死也是一种幸福。
只是各族之间彼此仇视颇深,往往哪一族掌权,天下就看起来是哪一族的天下,留在北方的普通汉人,只要有机会,无不是流亡向南朝而去,相同的民族就使得大家迁徙不需要别的理由。
当初冉魏掌权的短短时间里,北方汉人也都投奔而去。东晋灭亡时,还有北方流民以乞活军之名在洛阳拥立司马氏为帝。这一切都是北方汉人对一个稳定汉人政权的渴望。
辛玄不愿出仕一是认为当今陛下太残暴,尤其若任由崔浩居功自傲下去,胡汉矛盾甚至还要被再度激化,二也有些不想事鲜卑人为君。
听辛玄背完一首白马篇,听他诵读之间自然流露的情感,宋岱也对推演天下局势有了点兴趣,“20年前南朝攻洛阳,最终仓皇远遁,于是我便一直觉得凭借当今陛下的武功,等打败柔然很快就能天下一统。可如今看来,若汉人还记得白马篇中的慷慨,陛下终究只能饮恨。”*
12. 醉侯酒德颂
“若是柔然弱势无功可立,南朝坚守亦难建功,那武将与文臣的矛盾,在本朝就会演变成更糟糕的胡汉矛盾。”
许是因为喝了酒,刚才还记得更换匈奴鲜卑字眼的人,现在说话也胆大,“若哪一日陛下觉得自己老了,在将相不和前他一定会把人杀了。”
宋岱认真看着辛玄,“酒还是不好喝太多的。”
辛玄点头赞同,态度如那次念佛经一样积极,“是极是极,酒乃粮之萃,等此好酒一斗,不知伤粮几何,该少饮。”
宋岱不禁想起刘伶妻子劝他戒酒的故事,“醉侯”刘伶嗜酒无度,妻子认为这太毁伤身体,下定决心劝他戒酒,并把家中酒具全部砸毁,而刘伶表面上答应了,说自己无法靠自己戒酒,只有找鬼神发誓才能戒酒,让妻子去准备祭祀的酒肉。
等祭品备好,他便进屋吃喝了妻子供奉的酒肉,祷告的内容则是说他就是为酒而生,必不能戒酒,让鬼神可千万不要听他妻子的妇人之言。
宋岱忆起这些,唤小静再取一坛酒来,不再提少饮之事。
用手边木著轻敲酒坛,也背起刘伶的酒德颂,她不是刘伶,更不是刘妻,只是很喜欢刘伶此文中的随心所欲。
“……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
小静把新的一坛酒搬来时,辛玄吹着五月不冷不热的风,神色已经清明了许多,要是往日他应该克制自己,不再多饮,但是听着这酣畅淋漓的酒德颂,他也伸过酒碗让小静再给他倒上。
对上小静有些质疑他酒量的视线,辛玄坦然端坐,“我若不饮,岂不若那蜾蠃,从此羞伴大人左右矣。”
小静于是听从,给两人依次倒上酒,再退到一侧去问辛远,他家郎主这样喝会不会出事?
辛远倒是比他镇定很多,“我家郎主酒量真没那么差,刚才那不是酒醉,是他自己醉了。”
小静读书没读过多少字,这几年跟着宋岱只算是粗识些文字而已,听不太听得懂辛远的意思,“醉不就是喝多了吗?”
辛远没辛玄那么记忆超群,一时间找不出这个字到底该怎么解,抓耳挠腮,颇有些尴尬。
小静却突然明白了,“这就像是读书,书不使人困我只是自己困了。”
辛远没想到这匈奴女出口便是这般绝妙好句,真不愧是宋大娘子的侍女,也只能连连点头,表示小静说得有道理。
两个随从一番交流间,那边宋岱的吟诵声不自然地顿了一下。
一直闭目倾听的辛玄看了过来,“怎么了?”
宋岱的声音里有些委屈,“我好像把这酒坛底敲碎了?但这不应该啊,我用的木著还好好的呢。”
“那肯定是这酒坛质量不好。”辛玄走过来举手轻敲坛底,就看到坛底应声裂开一层,确实是质量不行。
宋岱这才满意起来,她刚才是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有了这么大的破坏力,这世上又不是真有能修行得道的神功。
辛玄取下坛底碎裂的不明物,这才发现这与酒坛本就不是一体,拿下后发现坛底还写了文字。
字体算不上工整,显然不是治学之人,文字大意是说,这是酿酒人为孙女大婚而备下的酒,如果流落在外那他家中还有更好的几坛陈酿,若能为他孙女寻条活路便能拿大剩下的酒。
宋岱也凑上前看清楚了坛底文字,这应该是酒液入坛前就写好的,那确实多半就是文字自称的酿酒人罢,他为什么要让其他人救他孙女一命?
宋岱回想着那天的卖酒人,跛足应该不假,他的左右腿明显粗细不同,足迹深浅差别也很明显,是长期用力不均的表现。
但若是卖了他父亲给他女儿留作结婚用的酒,那是不是他女儿的婚事也不正常操办了?或许这就是酿酒人所求之事?
想到这种可能,宋岱腾得一下火气上涌,站直起身就想往外冲。
但她毕竟不是13岁时候的宋黛了,很快就意识到现在时间已晚,她也不知道那家人住在哪,一切都不是今晚能解决的。
而且孝道大过天,她和哥哥要没有舅舅支持也是无处可去,那个女孩如果只能靠父亲做主,她作为一个外人能做的也很有限。
她招手喊来小静,“你去把大石喊来,我有事交代他。”
辛玄心有好奇,询问,“你让那个看起来就只会打架的侍卫来做什么,总不至于直接把别人家的女儿抢出来吧?”
“当然不是,盘古开天辟地都这么久了,我们不是已经从混沌中建立起法度了吗,当然不能做这种拐卖人口的事。”宋岱否认地干脆,还跟着确认着,“如果我没有记错,魏律规定了略买人口者死罪。”
辛玄点点头,“没错,因为人口流失太严重,朝廷自然要用竣法打击人口贩卖。”
“但是人口贩卖依旧严重。”宋岱耸耸肩,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转而说起大石,“像大石这种看起来就没脑子的胡人打听起消息自然有奇效。”
这时大石也过来了,宋岱便对他一番嘱托。
辛玄看宋岱心有成算也不干涉她的调查过程,只是在离开前反复嘱托,“明日真调查出什么不要轻举妄动,等我来一起行动,辛家毕竟扎根陇西多年,做起事来比外来人要方便很多。”
辛玄计划中的事务皆办了妥当,不启程只是因为战事而道路堵塞,那么明天如果宋岱要去解决这事,他自然想要跟上。
“好。”
宋岱答应的爽快,但是等辛玄第二天来找人时,就发现大石带着一个约莫十四五的小女孩也走了过来。
原来今日大石按照宋岱的吩咐,去那天交易过的邸店,假装询问那跛子是不是要卖女儿,他听人说,那一日那跛子买的就是给女儿备的嫁妆,现在则是要卖女,想看看那汉女是不是漂亮,如果漂亮那他想买回家做老婆。
胡人做这种事很寻常不过,而且大石以外地客商随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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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义而来,纵使猜的有出入也没关系,牙人会自会体谅外地胡人脑子不好。
大石也确实从牙人处探听到了消息。
那跛子信仲,行三,便称呼他仲三罢了。
仲三之前两个哥哥都被先后被征召入伍,从此音讯全无,家里人只能当他们全死了,唯有仲三幼时调皮摔坏了腿,因在夏天又遭遇感染落下了残疾,反而是因祸得福没被征走。
甚至最后他的父亲也因为兵役不得不被征走并重伤不治,一家里就只剩仲三一个男丁。
可仲三并不是个能顶事的庄稼汉,他干起活来甚至比不上熟练的壮妇,家传的酿酒技术也一点没学会,等家里只剩他一人,家中父祖依靠酿酒技术积攒起来的家业便渐渐衰败。
毕竟如今要交的赋税极重,只有最勤奋的壮劳力才能够养活一家人。
仲三对待母亲还算孝顺,于是他先卖出的是父亲给自己女儿准备的嫁妆,然后是父亲为结婚喜宴酿下的酒。
宋岱的大方出手让仲三的女儿采萍多了一点喘息的机会,她不知道这机会是几年,还是随着一场战争突然加征的杂项而缩短到几个月,如果她不想被随意买卖,就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
采萍从祖父那里学到了完整的家传酿酒工艺,但是仲三并不信任她,不愿意拿出宝贵的粮食供她试验。
于是这几日她都在靠着自己的绣活贴补家用,并希望寻到机会攀附一家权贵,便是自卖也能卖得更高的价格。
而相信了大石故事的牙人选择了介绍两人认识,十四的采萍,在听说大石开出的高价后,咬咬牙最终选择了跟大石走。
……
宋岱托着腮,听大石讲完他超额完成任务的经历,脸上没太多表情,只是询问采萍,“你不是想找一家权贵吗?怎么愿意跟大石这么一个胡商侍从走?”
采萍似乎也早有意料会被宋岱这么询问,她早就想到了大石并不是真的想买自己回来做老婆,“因为你们买走了祖父酿的酒,我想你们其实是为剩下的女儿红而来。”
“女儿红,名字倒是挺喜庆的。”宋岱轻轻点头,对于采萍的聪慧有些满意,并示意她继续解释,“你为什么没拿出那酒来卖呢?”
“卖酒只能卖一次钱,但我真正想要的是卖出我学来的酿酒手艺。”小女孩的声音细弱却坚定。
“我执意寻找权贵,一是为了给自己卖个好价钱,二则是只有权贵之家,才可能有余钱对我献上的酿酒方子感兴趣,我知道从祖父身上学到的家产酿酒技术才是我有可能依靠自己存生的办法。别的事其他人也会,我又不比她们做得出彩,凭什么希望自己仅靠运气就可以活得更好呢?”
听采萍说完这一段,宋岱真的是有点欣赏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很多的女孩,“你父亲说他的曾祖曾为阮籍酿酒,我本已知道这是假的,但现在竟又觉得这话也有几分真,你这般见识便是受家庭重视的男子也没几个人学明白了。”
13. 苦荼
“但你今年才几岁,我又如何能相信你所说的这些呢?”
面对宋岱的质询,这个从一进来就很冷静的女孩思考了一下说,“如今五月,若有糯米七日可酿白醪,酿度数更高的酒需要的时间太久,不知道几位贵人还会不会留在这里,我还可以试做些酒曲,有个七八日也够了,您可以请城里的匠人看一看我制得曲如何。*”
两人一问一答,说些酿酒的话题,一旁小炉上煮着的奶香茶香渐渐漫溢在屋舍间。
辛玄用木勺舀了些到碗里小尝了一口,胡椒的微辛味道,肉桂的馥郁香气,牛奶的顺滑口感,还有隐于之下没太多存在感,但是给饮品多了些苦涩韵味的微咸茶底。
他对自己今天煮出来的这碗茶汤很满意,赶紧又舀出一晚让辛远端给宋岱用,然后才给自己又满上一碗。
最近喝酒太多,他今天醒来舞了遍剑后就决定还是附庸风雅喝喝近年来越来越被文人追捧的茶饮。
宋岱这几年在塞外草原喝惯了奶,每日里总要煮些奶喝,辛玄早就想试试奶能不能与茶同煮了。
宋岱与采萍问答间,他就从碾茶煮水起一步步忙碌,按照自己的想法调配茶方,如今尝了味道不错,他也甚是满意。
再饮了一碗后,他便提笔记下配方和以后可以调整的香料比例。
宋岱细细品了面前的一碗也在提议,“若是天再热些,加点薄荷多些清苦应也解暑。”
辛玄点点头,在后面记下宋岱的提议,“这几日枇杷也该熟了,若哪日见了也可以试试枇杷煮茶,枇杷也清凉下火。”
宋岱算算确实到时间了,高兴起来,“枇杷!那我们还能泡些枇杷酒!”
辛玄早上明明想好了喝酒要克制,但是还是点点头没反驳,酒不好喝太多但也不至于就不喝了。
两人又聊上几句这苦茶可以佐什么茶点,辛玄才想起来询问几句宋岱对采萍的安排。
“她说愿意签了卖身契跟我走,家传的方子尽可以献给我,只求卖个好价钱,如此把卖身钱送回家里就当是回报生养之恩。”宋岱端着茶碗又来,示意辛玄再为她添上一些。“不过我不想买人,你可能没见过,每次他们掳了人回来,乱糟糟、怯生生的,跟卖牲口没有两样。这孩子看着冷静但可能还不知道自由身多可贵,反正我现在有钱,就当借她一笔钱也无妨。”
辛玄端起要递给宋岱的茶碗在半空中停住,他有些试探地询问,“但我以为你前几日应该是没什么钱了?”
这边辛玄在努力回想细节,分析自己之前的推断是哪里出了误差,宋岱买了酒后花钱明显没有之前随意,他想着她一路从六镇辗转而来,路途遥远,还有兵祸,小女孩又喜欢图些新鲜,把钱花光了也正常,所以这次采萍的事,他昨晚便备好了钱财。
但现在听起来,宋岱不仅不缺钱,还像是刚赚了一笔?
而宋岱心里有鬼,听着辛玄发问也很紧张,全没了刚才侃侃而谈的气势,“啊……这……”
不过宋岱编起借口也很熟练,她自信地拍了拍腰侧常挂着荷包的地方,“你知道我舅舅和哥哥的,我既然出门,肯定是把家里的贵重细软都带上了,买酒只不过把现钱花光了,后来兑钱又花了几日,如今我可又是一个有钱人了!”
辛玄不错眼地看着她的反应,觉得这解释也说得过去,把茶碗自然地递出,“你不缺钱花自然好,如果有什么缺的,这边离家太远,你一定要跟我说,我来替你解决。”
因为心虚,宋岱总觉得辛微之话里有话,喝水时险些呛到,有些狼狈地抹过嘴边的奶茶渍,她努力让自己不要心虚的太明显,“既然我要出门,舅舅和哥哥自然会让我带上足够的金银,怎么会缺钱呢?”
这理由非常合理,宋岱不愿意说,辛玄也没有必要继续进行用处不大的试探,于是他只是轻轻点点了头,清空了炉上的陶瓮,提起一旁的奶壶重新倒奶,再用夹子取了茶投入,继续尝试新的配比。
“那你不买下她,她还是留在这里吗?”
刚才经过了最初的试探后,宋岱也不可能一直装模作样的高声说话,就把彩萍喊到了面前小声细谈,因此辛玄坐在一侧听不清她们都做了什么决定。
“不,既然要救她就不能把人再留在这里,她也知道如何求活。”宋岱随意地盘腿坐在茶案前,看辛玄敛着袖轻轻搅动炉火上开始小沸的鲜奶,煮出来的浅青茶色随着他的动作与白色的牛奶渐渐融为一体,“我说了只借钱给她,她就还求我哪怕不愿意买下她也允许她跟上一路。”
“不过她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就算离了家,不会被父亲卖了,但也几乎没可能独自活下来吧。”辛玄嗅着空气中的浅淡茶香,尝了一口没有添加任何调料的清苦茶汤,接着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不知是叹这茶水苦涩,还是叹世间艰难苦涩更甚。
说到这宋岱倒是扬起眉,像是看不到辛玄那被苦得皱起的眉头,像小雀一样生动的声音在辛玄耳旁叽喳响起,“她说了,他们家祖上确实在前魏给阮籍酿过酒,后来也是一直从军,晋朝八王之乱的时候在并州被裹挟着入了乞活军。”
“乞活军?”辛玄往茶汤里投料的动作停了下来,北方十几国诸胡混战百年,汉人中留名者有张宾、王猛、崔浩这等辅佐胡人的顶级谋士,也有打出了无数北地流民惨烈抗争的乞活军。
从乞活军建立(306),他们与匈奴在洛阳一带相争,同羯人石勒相争数年,投降石勒后在羯赵大乱之时又拥立了冉闵建立冉魏(350)。
冉魏灭亡后(352)有传言乞活军主力南下入了南朝,作为北地流民内的主要战斗力效力于谢玄建立的北府军,并在淝水之战中打败北方霸主苻坚(383)。
辛玄更曾听人笑谈,东晋灭亡时(419),在死了无数司马王室的洛阳金墉城,还有千余户流民以“并州乞活”之名活动,试图拥立东晋司马氏。
乞活军未能真正建立一个属于他们的政权,但是用百年血泪写尽了北地凡人的不屈。
“乞活军应该主要在洛阳附近活动,怎么会出现在陇西郡?”辛玄试图推演这一家人的迁徙路线,莫不是想入蜀避难?但是河洛一带北方流民南下甚多,如何会有人走这一条路?
“是啊,我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遇上自称乞活军后代的。”宋岱转述起这个故事神色轻快极了,根本想不到辛玄在做什么猜测,“她曾祖是个酒痴,听秦地的人入关说了西域的葡萄酿酒滋味奇特,便一路辗转来了这里,不过随着淝水之战苻坚大败,各族自立,东西交通断绝,他们一家也就陷在了这里,靠着一手酿酒好手艺遇上丰年也能有些进项,但是遇了灾饭都吃不起,他们也难腾挪粮食酿酒,朝廷征役,他们这样没有家族依靠的外来户每次都逃不掉,等过两年那仲三也活不下去,这一支也就算是断绝了。”
“也不算断绝,你不是救下了这姑娘,她这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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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难得,带去六镇也是给你们部族加个进项。”辛玄垂眸看着在炉火上煎熬着的茶汤,在茶水的咕嘟声响中找不到内心的平静之处。
“你们汉人真的会觉得留下一个孤女算有后吗?你们整天说的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里的后从来就只是男子吧!”宋岱看辛玄停下了投料的动作,探过身拿起木勺,也给自己舀上一小勺倒入自己的茶碗浅尝。
“这次味道怎么样?”辛玄没有先回答这个复杂问题,转而看着宋岱小心尝着滚烫的茶汤,等她给出评价。
宋岱吐着舌头哈气,却不是因为茶水太烫,“胡椒好像放太多啦!再多点油盐我都要以为这是羊肉汤了!”
辛玄的嘴角没笑,但是眼睛微弯,一看就知道是在笑,“嗯,因为你说你很有钱,我刚才放胡椒的时候酒大方了一些。”
宋岱拿过一旁的山泉水冲走嘴里的味道才觉得好受些,“你就是走神放多了吧,明明烤肉的时候很清楚我不吃太多胡椒的。”
“嗯,其实我刚才准备把这锅茶汤全倒了的。”辛玄说话间也确实招呼辛远来把这瓮茶汤端出去倒了,顺便继续给自己解释,“但是你动作太快了,那么烫的茶也要急着吃。”
宋岱气鼓鼓地瞪着他,显然对这个回答并满意,于是继续追问起刚才那个尖锐的问题,“别打岔了,刚才问你的问题还没回答呢!”
辛玄没因为宋岱生气就感到紧张,只是认真看着她回应道,“你我都是由我母亲开蒙的,我不知道外祖父会怎么想,但是陈家的家学确实是由母亲传给了我,在我看来,这样的传承便算得上有后了。”
宋岱对这个回答勉强满意,于是注意力便被另一个问题转移了,“对了,你外祖……嗯……好像还在?你的事是不是应该要找他来做主,哥哥收到的信完全没有提到他。”
辛玄父亲这边已经几代单传,在幼年祖父去世后就没了亲眷,他的字也是他祖父在去世前为他选的,大家也就很早开始喊他的字,不像宋岱,大名小名已经起了好些个了。
至于他母亲那边的亲戚,宋岱这时回忆起来,他好像一直在外,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只偶尔有信送来。至少在辛玄母亲病逝前,他外祖父好像都很健康地在外地活得非常健康。
宋岱说了开头又有些担心触及了辛玄的伤心事,边说边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但是看他表情如常实在看不出什么,也就把自己的问题问了个清楚。
辛玄的表情则有些奇怪,也不像是把情绪全部掩藏的了起来,就像是真的无悲也无喜,他维持着这种平静表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宋岱更加看不明白了,如果不是人皆有父母,她都要觉得辛玄没有外祖父了。
辛玄则很平静地继续解释着,“你那时候还小,可能不太了解,我外祖父在外祖母西去后就开始信佛,到庙里做了居士修行,等我母亲病逝,他就来了一封信,说他尘缘已了,从此就剃度出家了,之后我们也没有任何书信往来。”
宋岱听着辛玄的解释,嘴巴越张越大,她见过很多说着虔诚的宗教徒,但也就是请个神像回家每天供奉,也未曾细想过那些出了家的都还有没有俗世家人,只好像他们天生就是庙中人一样,现在才意识到世上人自有来处去处,“你外祖父也只有你母亲一个孩子吧?那他见过你吗?就真的能够放下血缘亲人?知道你在世间没有亲长庇佑也不来管你,而是觉得尘缘了尽,可以直接出家了吗?”
14. 重五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辛玄幼时跟道士练导引术,看祖父留下的那些道门书籍,后来也找来些佛经看,但他给不出解释。
像祖父这般因为爱子病弱,修习导引之术,沉迷各类养生长寿方的似乎才是俗人容易理解的事情。
像外祖父那样的,如果他是因为外祖母去世而心灰意冷,那外祖母是他放不下的之年,因此参佛,他有如何得见空我。
若外祖母和母亲只是他此生的俗世牵绊,如今他可以脱去一切凡尘枷锁,那这释家,修得一场梦一场空,所信得下一世的真又却为真吗?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回到自己的住处,又抄了几品《金刚经》,写完这次的一卷书,辛玄也不知道外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自己还做不到把现世一切视作虚幻。
招呼着辛远把这一卷经文手稿整理收起,辛玄喝着手中茶水,还是又使唤起人,“天水战事还没结束,这几日无事你就去打探一下,最近有没有人北地来的匈奴人换过金器。”
辛远听着郎主吩咐,原本舒缓着伸懒腰的动作都扭曲了,“您至于吗?这种事也要查?对宋娘子一点信任都没有吗?太久没查案子精力发泄不完了吗?”
看辛远这没大没小的样子,辛玄毫不客气地奉上一对青白眼,“让你去查你就先去查,这么没规矩我看你是想留在陇西。”
“我不!”才被骂过没规矩的辛远很没规矩地冲着家主大叫起来,然后还叉着腰俯视着坐着的辛玄威胁着,“你让我父亲留在陇西他就已经很不情愿了,连我都不带,他肯定要自己跟着的,您肯定不舍得。”
辛玄又是一个白眼还给他,“你也知道忠叔年纪不小了,我不忍他离乡千里随我在外奔波,你还能真拿这事去烦他。而且你要是不老实,换你大哥二哥也可以,忠叔肯定都是放心的。”
“别啊,我大哥二哥都是闷葫芦,哪有我性子可爱,这出行在外给郎主逗闷解趣都没问题。”辛远这时候才想起来大哥二哥也是自己这贴身随从的有力竞争者,立刻殷勤上前给辛玄添水。
辛玄也只是跟辛远说笑,辛忠一家本就是辛家世代家仆,因为辛忠救过辛玄父亲,所以改了辛姓换了名字。
辛忠有三个儿子,辛远与他年龄最近,所以一直跟在他身边做书僮,所以两人虽是主仆但也像兄弟。
而且辛远也是最适合跟着他一起出门的。
辛忠年纪已经大了,因为年轻时受过伤,辛玄实在不愿让他跟着自己在外奔波,而且把人留在陇西河西这里处理家产他也更加放心。
既然这样,辛忠的大儿子辛志就也最好留在家里好照顾长辈,至于他的二儿子辛高,是个算账的好手,家里这些产业也是离不了他的。
在辛远认命地想着明天找谁去打听时,就又听到辛玄开口,“让你二哥把账上地活钱理一理,我过几日拿给燕燕。”
辛远点着头表示自己明白该做什么了,但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宋大你娘子不喜欢这些盘账琐事,现在也没成婚,不好拿这事麻烦她吗?”
辛玄拿着手边的木勺很想狠狠敲下辛远这不管用的脑袋,但勺子还有用,于是他又收回了自己的手,“想不明白就别想了。”
辛远可怜巴巴看着自家学什么给都一点就通的家主大人,“大人,您变了,原来都是鼓励我不会就多学,勤能补拙,见得多了就会明白的。”
辛玄很想说,原来他还不知道与人心意相通,哪怕分别多年,重新熟悉起来后还是总能理解彼此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现在经历过了就觉得点拨别人实在麻烦。
但想到辛远毕竟算半个可塑之才,自己还是要好好培养他,于是就解释起来。
“那天我们一起出城去武山的时候我就发现燕燕手下的那些马状态并不正常,似乎过于疲劳,但我当时也没多想,毕竟燕燕的那匹白马一看就很精神。”
辛远还不明白辛玄从中发现了什么异常,但是不用多想就知道为什么那时候辛玄放过了这个异常,“发现宋大娘子的马正常所以您就完全不关心了是吗?”
辛玄脸上的红终还是明显到辛远能看出来了,对着自己的家仆,他说起话来也坦诚,“也不全是,那时候我没什么心思考虑这些异常。”
他满心都是要给燕燕刻一个什么样的摆件,仙鹤应该刻个什么样的姿态才足够帅气潇洒,这些细节只是当时看到了却没细想,今天他把这几日的事情都串在一起才发现了其中的异常。
“对了,明天去打听的时候再帮我看看有没有好的玉料,不需要那种大的,能做簪子的就行。”
“哦。”听着辛玄的吩咐,辛远更加不明白了,“既然这么喜欢宋大娘子,到底为什么要查他们的账,这钱从哪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钱是最重要的事,国富民富才有天下太平。”
辛远感觉家主读得书太多了听他说话实在太累人,总是说着说着就跑题,“这治国理政和家里人有没有钱也没关系啊。”
辛玄没觉得自己思维发散,这些通用的道理本就是同根同源的,“国家无钱就会加税,百姓无钱就会成流民成匪患,那你想想宋大娘子如果手头无钱会做什么呢?”
辛远抓耳挠腮,想到宋大娘子和她手下那些匈奴兵身上常有的一身凶悍,有些不太确定的问,“去抢?”
看到辛远还没那么无可救药,辛玄总算是觉得教导他没那么让人厌烦了,“这就是我担心的事,那一天我们正好遇上从附近山寨逃出的山匪,那时候乡人只猜测是山匪内斗,我也不曾在意。但今日细想燕燕从无钱到有钱,中间正巧有一个土匪寨乱了,实在让我担心。”
辛远也想起了那天的细节,兴奋地击掌,“您肯定又猜对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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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天大娘子还多问了一句怎么知道是内讧,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但是大娘子听了那无赖的故事明显最在意这里,而且对乡人说是土匪内讧还挺不屑的。”
“他们的口音与陇西人有差别,又多说匈奴语,汉话并不熟练,你明日去打听一下就知道我猜的对不对了。”辛玄看他还知道补充细节,更多了几分教导的满足感,“如果他们真的是去抢了土匪才有钱,我就去把账本拿给燕燕,我们虽然算不上大族,但是不惹上大麻烦,简单玩乐的开销还是够的。”
辛家本就是陇西大族,哪怕几百年战乱,但是能活下来的人也都还有几分家产,辛玄祖父更是做到过敦煌太守,如此几代单传,再加上外祖父那里的家财,辛忠帮他打理家财也从不贪墨。
因此虽没有亲长关心,他倒是完全不缺钱花,自然也不希望宋岱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冒险行事。
当辛玄提着刚买的枇杷再见到采萍的时候,宋岱真翻着本书教她认字,他一听内容就知道是前几日宋岱找他要的阮籍的文集。
看着往日里说自己不喜欢读书的人,现在教起人来兴致十足,辛玄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手边的枇杷似乎都沉重起来。
于是等宋岱过完教聪明学生的瘾,就发现已经把带来的枇杷吃了大半,“你买了枇杷带过来就是为了在我这里吃吗?这样难不成能让枇杷更好吃?”
重逢至今,受到天水的战事影响,他们已经在陇西郡逗留了两个月,宋岱与他也熟悉起来,没有多确认就径直伸手拿了一个枇杷来吃,好似也要验证一下,这枇杷是不是味道很好。
辛玄看她吃东西的模样可爱,早忘了之前心里有什么不快,只笑着调侃,“主人家不招待我,我就只能自便了。”
这下宋岱就没了一开始的自在了,小静又不是从小培养的世家婢女,平日里就是个她身边的玩伴,照顾她时很熟练,但是在接客待物上,那就跟她这个主子一样是一窍不通。
不过宋岱很快就想起来可以缓解尴尬的事,嘴里叼着枇杷,拎着裙子就跑进了内室。
等辛玄再看到穿着一身橙绿花衣的燕燕跑出来,就看到她手中拿着一条细细的五彩编绳,“给,明天就是重五节了,寄上绳子咱们今年就算是过节了。”
辛玄接过这跟小小的彩绳,心里的心里甜滋滋的。
宋岱快速把嘴里那个小枇杷啃掉,擦了擦手再拿起彩绳在辛玄的腕间比划,“你比二哥瘦了很多,要给他编的话那还要再长一些,不过你不打仗,其实再编长一些是不是也很好看。”
“嗯,都行。”辛玄看着那彩绳,自然是挑不出什么缺点。
“还好遇到了采萍,她不说我都想不起来现在要到重五了,你们汉人喜欢过这些节。”
听着宋岱在自己面前快乐地叽叽喳喳,辛玄又觉得采萍这姑娘整日里吸引着宋岱注意力,也不是全无是处了。
15. 难离
“你与你二哥从小不也是过重五节的?”
辛玄看着那五彩细绳被打上绳结,系在自己腕间,微抬着手有些不想放下,让衣袖遮住燕燕为自己亲手编制的五彩绳。
宋岱自然也看得出辛玄眼中的欣喜,也笑得开心,答起话来也随意,“我们又不自己操办这些,家里过节就跟着吃喝,让我们自己自己日子准备过节,那是肯定想不起来的。”
辛玄想了想点点头,“也是,我也想不起来提前准备节日的,这些事都是忠叔在做,等以后得让辛远记着提醒我们过节。”
“忠叔留在陇西这里,你以后也要回来的吧。”宋岱突然意识到他们还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她肯定是想跟舅舅哥哥住在一起,但忠叔对于辛玄也类似于家人,那么他应该也是想和他住在一起的吧。
辛玄对上宋岱维持着自己一贯的坦诚,“我也不知道,现在还年轻,我准备出去看一看,但是辛家的家业都在这里,如果以后想找地方开个学堂,我可能还是会回来吧。”
宋岱托着腮听他说起未来的规划,有些无奈,但是这确实是没办法的事,“也是,汉人是离不开土地的。”
说着宋岱的视线就移向了采萍,“你真的下定决心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草原民族逐水草而居,本质上也是因为离不开土地,只是因为获取食物的方式不一样,庄稼长在土地里移动不了,牛羊不移动只会把一片草场吃到秃。”采萍的回答却很有趣,宋岱听着不停点头。
“我愿意做一个孝女,但终究还是更想自己活的更好,我们家在这里没有缺少亲故家人,朝廷的委派下来,乡里就总是捡着我们这样的家庭,爷爷就一直想找机会攒些钱回洛阳去,只是钱总是攒不起来的,既然有机会跟着女郎东行,我自然也是想去洛阳寻一寻亲族。”
这事宋岱前些天就和辛玄聊过,他们认为洛阳自淝水之战后在南北两朝之间几经易手,怕是当地民生凋敝。
既然采萍祖上会因为冉闵的杀胡令隐藏自家曾为乞活军的过去,那么那些留在洛阳的亲族也会担心被胡人报复,很有可能在两朝交战之时便南逃了。
如今南朝刘宋的建国皇帝也类似于前辈们,依靠着北地流民为主构建的北府军获得了强大的军事实力,由此便也可隐隐窥见,北地汉人南流数量之多。
如今的南朝的元嘉之治辛玄亦有所闻,想来边境的汉人并不会太多,反而会以鲜卑族为首的精锐驻军与他们的部落为主。
只是宋岱并没有把这些事同采萍讲得太明白,因着她个人的经历,她始终相信女性要离开约束自己的父族才有真正为自己做主的机会。
因为家里还有活要做,采萍见辛玄来了就拿着书离开了。
辛玄正想与宋岱交代一下辛家的账目情况,就被宋岱笑着偷偷拉到了门口,“今天采萍过来有人陪她一起呢?”
“嗯,不是说她还没和家里人说?”
“嘿嘿,是啊,大石一直都是把她送到村子附近的,听说她那爹从来也没管过自家孩子每天都跑进程做什么,只要能把钱拿回去就行。”
辛玄轻轻点头,这也不出他的意料,“那?”
才问出一个字,到了门边,辛玄也不用宋岱再解释,他已经看到了那个坐在地上的小道士站了起来与采萍交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辛玄只能看到那个小道士手上比划的动作很大。
“我刚才路过的时候也看到了,这小道士写了符纸在卖,有人问价他也只举手指示意,并不出口解释,不过因他看着就像个清净的修道者,这种态度也不惹人厌烦。”看着小道士活泼的动作,辛玄不禁感慨,“现在看来,这清修之人也终究是个孩子,还是很活泼好动的。”
宋岱凑在门口偷偷观察着,“看他们这样真的很好,但是采萍刚才那么坚决地说要离开,也不知道小道士以后要怎么办?”
辛玄认真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燕燕,一语双关地说,“只要有心有缘分,哪怕分开了也会再遇见的。”
但那边两个孩子的交流模式却与辛玄宋岱想象的不同,那个清秀的小道士比划的动作很大,但是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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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些艰难地说了一个发音别扭的“云”,倒是采萍说了很多。
“哦,你说刚才在天上看到一片云看着像是背生双翼的长龙,飞起来都比其他的云彩快?”
采萍声音说得很轻,哪怕是听力正常的人也很难听清,但是她把说话的速度放得很慢,这样就足以让面对着她的小道士青祝理解她的意思。
小道士笑着点头,尽管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但是每次听到采萍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他还是很开心。
青祝小时候得过一次很严重的风寒,被家人抛弃在了路边,还好被师父捡到救回一条命,只是听力从此受了损,随着听到的声音变得模糊,使用声音交流的频率降低,他说起话来也越来越说不利索。
还好那场风寒并没有影响他的智力,小时候靠着一些仅存的听力,他跟着老道士识了不少字,跟一起玩乐的采萍也发展出了一套依靠手势口型的交流方式。
受限于青祝的身体状况,当两个孩子并排向着城外走时,他们之间就安静了下来,但青祝紧紧拉着采萍的手,只希望这条沉默的路再长一点,时间再久一点。
到了通向道观的岔路口时,青祝认真地一字一顿的对采萍说,“等,师父,去,我,找,你。”
采萍扑上去抱住她,她的嘴张合着,青祝看不见她的口型,也听不见耳旁吹过的风里夹杂着什么声音,但他也能够明白,采萍说的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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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各种因更新频频受影响,同时也有一点卡文,最开始版本其实是臧否了一下永嘉南逃的世族,却有些不知道怎么接着写,直到我后来想到了这个场景里存在的采萍,她才是离开故土的又一个典型的人物,也许那些南渡的世族对历史的影响更大,但是我应该把这个故事的视角更多地给予具体的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小人物上。
仅以此章恭贺伟大的共和国生日快乐,愿看到这章的小伙伴们假期都快乐哦。
16. 南北
待穿着虎镇五毒纹的新衣,饮过端午的菖蒲酒,天水郡的战事终于告一段落,秦益刺史封敕文成功平定了边冏梁会叛乱,宋岱也收到了因战事被迫在上封滞留已久的家书。
信中小舅舅告诉她,他的亲事已经定了下了,是相识部落的鲜卑女,预计今年秋天成婚,那时候牛羊肥美,是整个部族最富裕的日子,正是适合结婚的时候。
宋岱于是开始掰着手指算日子,因为战事滞留了两月,所以如今已经五月了,舅舅八月就要成亲,那就得在三个月内回去,长安那里还没有打完,还要送采萍去洛阳,也不知道会不会又出现别的意外,这样时间就很紧迫了。
再加上在陇西玩上几个月也实在厌倦了,宋岱当晚就和辛玄商定好了第二天便几个人先往天水去,看看如今情形,大件行李则等些时候再行。
毕竟如今天水郡治的贼首虽被诛,但四境受战乱影响还未完全平复,并不利于财货通行。
因为宋岱带着的部曲都没什么大件行李,自然都是要明日一起出发的,所以宋岱也给采萍送了信。
采萍收到消息后决定也做的很快,祭拜完祖父就跟着送信的大石离开。
至于那几坛女儿红,宋岱在与采萍见面那一天就说清楚了,既然是祖父给她留下出嫁的酒,那自然要封存到她出嫁那一天再喝风味最佳,所以就约定以五年为期,如果到时候彩萍嫁人那便把这酒取出来为她结婚庆贺;如果采萍没结婚或者两人失去了联系,宋岱也尽可寻人把酒挖出来,且做她借钱予人的补偿。
这样宽松的条件对采萍自然是意外之喜,她当时就果断接受了。
宋岱也知道自己条件开得宽松,但是手里有钱她便也愿意与人为善,做一次“奇货可居”的投资。
人生并非只有一个“利”字,事情做了开心就是当做的事。
看到采萍只有一人拎着轻飘飘的包袱前来,宋岱难免有些失望,直接发问似乎太直接,于是她先象征性得问了一下采萍离家是否有不顺。
采萍摇摇头。
大石的身板壮硕,又带足了钱,父亲和祖母自然是放了她离开,从此之后她就要为自己而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自己挣出来的这条更自由但也因此看不清该往何方的路好不好走,但采萍心有一股傲气,想去试试这世界之大,她一个弱质孤女能不能走出来一条路。
宋岱听完并不出她所料的回答,觉得已经足够委婉,接着继续询问,“你离家后祭拜过祖父就直接进城来了吗?”
“是啊,”采萍回答得自然,没理解宋岱想问什么,“大石说大娘子明天就要出发,我们宵禁前就得回城里。”
宋岱颇为遗憾地看了眼只知道听吩咐办事的大块头,实在关心于是又问得更细了些,“那你这么离开,那小道士没收到你的信,以后怎么找你?”
采萍又表现出了似乎不该出现在这么大,从没出过家门的农家女身上的淡然,“青祝说,一切皆是缘,若我们有同样的想法,愿去同一个去处,就能再见面。”
宋岱不知道该说两个孩子天真,还是学道家那套悟出了真知,也不再多问,只嘱咐采萍好好休息,明天让小静带着她骑马一起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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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渭水东去,经过之前寻访水帘洞时经过的武山,之后便是天水郡的郡治上封。
上封古名上邽,今朝为了避太祖道武皇帝讳而改称上封,诸葛亮北伐曾多次在附近用兵,比较有名的地理位置诸如马谡丢失的街亭,武侯病逝的五丈原,都在与上邽相距不算远的地方。
急行赶路时烟尘太大,是没法聊天的,但是如此赶路实在无聊,每到大家休息时,宋岱就与采萍卖弄起自己所知。
从这河畔山林间的野猴讲到那神仙洞府,又说起民间传闻诸葛武侯亦是修行有成之人,所以才能于南阳草庐间躬耕却只天下局势,能为昭烈皇帝献上一出《隆中对》。
既然谈到诸葛亮,辛玄也忍不住品评一番这位大汉丞相,“自王莽以来,权臣失矩,君主猜忌,能得昭烈帝信之重之,事后主至忠,治季汉至能,用人虽略逊昭烈帝以致马谡失街亭,但收徒如天水姜伯约承其志忠蜀汉,实在可谓神仙。”
“若说君臣相得,后主与武侯,苻坚与王猛,都算得上难得了吧。”因为和舅舅哥哥探讨过不少关于南北战争的事,虽然不爱读书,但是相关的历史宋岱说起来也是很熟悉,“可惜季汉地狭,能有武侯五次北伐已是难得,后来姜维北伐就难有建树。氐秦随广,却也似散沙,苻坚北伐时若有王猛在,说不定如今天下也已经一统了呢。”
辛玄却有另一番观点,“氐族人数不多,是以当时的秦国境内,怕是各族反心更甚今日,今上知兵,于是哪怕当年击退南朝北伐,但也没有大举图南,氐秦如何也不能胜的。”
“也是,王猛遗言就是不能伐晋。”说到细节处,宋岱就又有些不懂了,“那为什么苻坚还要伐晋,尤其还动用如此多的军队,我与哥哥都认为,北人南征最好能快速击其薄弱直取都城,我们实在不擅长给几十万的军队提供补给,尤其陷入南方水网之中后,我们依靠水路供给的能力必然不如南人,依靠陆路损耗太大,抢粮则太不稳妥,全靠运气。”
“也许是苻坚也不知道如何稳定局势了吧。”辛玄也不知道具体为何,只能做一些猜测。
宋岱狠狠啃上手里的果子,“但如今这么多起义反叛,又有什么不同呢?”
“若依我的陋见,那就是反叛的人不同吧。”辛玄,“太史公虽为陈胜吴广列入世家,但其人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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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怒匹夫之怒,惟以亡其身也*”
“但匹夫之怒亦可流血五步,伏尸二人,于是天下缟素,此秦王政亦所惧也。”宋岱说完自己对匹夫之怒的不同观点,但是与辛玄对视时两人又笑了起来。
确实,匹夫之怒可使陈胜王,天子亡,但于天下而言依旧还是小怒,唐雎以匹夫之怒说秦王时,如果不是与秦王当面,对于经历过无数暗杀的始皇帝,一个匹夫怒而暴起,对他终究是小怒,甚至于在始皇帝薨逝前,六国旧贵族小怒都不敢发,史书所载不过留侯张良一位刺秦贵族。
“姚秦王室姚黄眉尚阳翟公主,赫连夏赫连昌尚始平公主,北凉沮渠牧犍尚武威公主……”
辛玄将昔日诸胡后裔与拓跋鲜卑王族的联姻一一数来,宋岱也在一旁掰着手指算,“羌人,匈奴铁弗部,匈奴姓氏的卢水胡,听说陛下还一直有意与南边的刘宋联姻,这鲜卑贵女也不好当,跟汉时的公主有得一拼了吧。”
“哈哈,鲜卑贵女还是要凶悍一些的吧。”辛玄听了发笑,“你不是收到信后就一直在担心舅舅要取个什么样的舅母回家,担心舅舅被欺负。”
宋岱连连点头,“那当然担心,舅舅的脾气实在太好,当然担心他被悍妇欺负。但也不能说鲜卑公主就不可怜了,我听说过阳翟公主,听说她的婚事受战事影响迁延了近十年,但她一直到出嫁前都是不愿的,连大婚当日都还在哭诉呢!”
“哦?这种小道消息我确实没听过。”辛玄也不由为这位公主惋惜,“阳翟公主成婚应该也有二十余年了吧,听说姚黄眉深受陛下信任,公主想来也没机会改嫁,不知道她有没有接受这段婚姻。”
“我跟那些鲜卑人玩不到一处,这也都是偶然听说的,那家母亲用这话吓唬家中女儿不要逃婚呢,我想大概是真有这事的。”宋岱回忆着这个说法的出处,最后摇摇头,“但后面的我就没听到了,要我说公主改嫁也不见得好,牧犍被诛后,武威公主再嫁南郡公李盖,那李盖却是有原配的,因为李盖尚公主被废,真不知道这家里又能不能安稳。”
辛玄从没想过会与宋岱聊到这些公主嫁娶的秘闻上,看了看因为他们谈论内容越来越没有顾忌,渐渐走得远一些的其他人,他也没有多考虑什么君子慎言,在要相伴一生的妻子面前,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于是宋岱就听到辛玄也很自然地接话,“皇室嫁娶,实在是,与一般人实在不同,吴大帝权娶表兄弟徐琨之女已是我难以接受的了,今上既为密皇后所出,如何能将女儿许配给密皇后之兄杜超。*”
“原来你们汉人也会做这种事?”宋岱被孙权旧事所震惊,并不关心辛玄言语的重点是在说当今陛下的不是。
这场说起来算不上恭敬的对话没有继续深入,因为比他们走得更快些作为斥候的羊角回来了,“前方村落里似乎有一些异动。”
17. 秦地石鼓鸣
如今天水郡下辖四县,郡治即是此次叛乱的中心交战区——上封,由武山而出,顺渭水而下前往上封,中间还会经过当亭县(今天水甘谷),此地使用这个地名的时间还不算很长,更广为人知的地理称谓是冀县。
史记秦本纪众就对冀县有记载,秦武公十年(公元前688年),出兵冀戎便在此设县,如此也有着“天下第一县”的称呼。
而在神异故事里,冀县则因南边天鼓山上的石鼓而闻名。
如今这天下第一县的新县令就在听着本地县丞向他这个外地人说起石鼓的传说。
“县尊大人,这本地人虽然识字不多,但都知道这南边的天鼓一响,这秦地就要有灾祸,所以这秦王当年才一定要打下这里设立县治啊。”
年轻的外地儒生县令还保持着自己的涵养,但语气并不算好,“我知道你们这有石鼓的传说,《开山图》中写了这天鼓九州害起则鸣,但这和此地服役者一年不返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妇孺都已经迫于无奈到了县衙,你是要让我置之不理吗?难道你是要劝我,若天鼓不响则世间无事,所以我什么不做也民生安康吗?”
年纪几乎能做这儒生父亲的老县丞满脸老成地摇摇头,“非也,正是因为小人知道去年这天鼓响了,这才希望劝告您不要参与此事,如何能知道这些没回来的服役者,不是偷偷逃跑参与了前些日子的叛乱。”
听到县丞毫无根据的推理猜测,年轻县令终于怒了,“田县丞!我来问你是想知道这次弄不清楚原因和去处的徭役到底在县衙里有没有记录详情,到底有什么因缘,而不是让你在这里又是神鬼故事,又是胡乱猜测的胡乱拉扯的!”
老县丞低着头,言语间却漫不经心地带着对于这个新来地上司的敷衍,“下官们并不识字,我们自然是贵人们如何吩咐便如何做,至于相关的文书在哪里?也许前任上官的幕僚文书应是知道的吧。”
县令虽然才入仕途,但也知道县丞如此敷衍自己他也没办法。
不论是一去不复返一年来了无音讯的奇怪徭役,还是再看这县丞明摆着有猫腻的回答,都说明了这次之后恐怕大有问题,不是他一个在本地没有亲族帮扶,在朝中也没有显赫故旧的小寒门可以解决的。
但他依旧还是相信为官当为民的新人,满腔热血不曾冷,被门外妇孺哭叫激起的怜悯更难褪去。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低垂眉眼的县丞,看了看那翻不出东西的县衙书房,带上自己的随侍,离开县衙走向那些前来求助的妇孺。
晚上赶不完,注释所占字数以后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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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清一统志》(此书是清代官修的一部地理总志)(找到了一本很有用的书,感谢“识典古籍”,搜古籍好方便,但我真的没准备认真考据来着。。。现在都有点不知道故事怎么写了,像在写综述。)
冀县故城,在伏羌县南。
注:史记秦本纪:“武公十年,伐邽、冀戎,初县之。”后汉书五行志:“王莽末,天水童谣曰:出吴门,望缇群。”吴门,冀郭门名也;缇群,山名也。后汉建武八年,隗嚣将玉元等自西域迎嚣归冀。九年,嚣死,嚣子纯降,自是遂为天水郡治,后为凉州治。建安十七年,马超杀凉州刺史韦康,据冀城。康故吏民杨阜、姜叙、梁宽、赵衢等合谋杀超,超奔汉中。晋书地理志:“太始五年,置秦州,镇冀城。泰康三年罢。”隋书地理志:“天水郡,统冀城县,后周废入黄瓜县。大业初,改曰冀城。”元和志:“县东南至秦州一百二十里。后魏以冀为当亭,周为黄瓜。”隋大业二年,改为冀城。唐武德三年,置伏羌县,县城本秦冀县也。寰宇记曰:“唐初于伏羌城置伏羌县,天宝后,陷吐著。宋建隆三年,秦州上言,吐蕃尚波于等进纳伏羌县地,因旧城置砦。”九域志:“熙宁三年,以伏羌砦为城,在秦州西九十里。”元史地理志:“伏羌县本属砦,至元十三年,升县。”通志:“故冀城,在县南五十步。又旧土城,在县南,与县城相连,宋曹玮所筑。”
当亭故城,在伏羌县南。
注:后魏太平真君八年,以故冀县地置当亭县。水经注:“藉水东历当亭川,即当亭县治也。后周省入黄瓜县。”旧志:“当亭城,在秦州西南一百三十里。通志:有黄瓜城,在县西南四十里,盖即当亭城也。”
2.《水经注卷四十》
朱圉山在天水北冀城南,即冀县。山有石鼓,开山图谓之天鼓山。九州害起则鸣,有常应。又云:石鼓山有石鼓,于星为河鼓,星动则石鼓鸣,石鼓鸣则秦土有殃。鸣浅殃万物,鸣深则殃君王矣。
朱圉山在天水北边、冀城南边。
冀城就是冀县。山上有石鼓,所以《开山图》称这座山为天鼓山。天下九州发生灾祸时,石鼓就会鸣响,大多是应验的。
又说:“石鼓山上有石鼓,与天上的河鼓星对应,星动时石鼓就鸣响,石鼓鸣响就意味着秦地有灾祸。
声音小,灾祸殃及万物;声音大,灾祸殃及君王。”
3.
渭水自黑水峡至岑峡,南北十一水注之。案:十一近刻讹作一十。北则温谷水,案:此下近刻有注之其水四字。导平襄县南山温溪,东北流,迳平襄县故城南,案:近刻脱故字,城南讹作南城。故襄戎邑也,王莽之所谓平相矣。案:近刻讹作之谓平襄县矣。
渭水从黑水峡流到岑峡,南北有十一条水注入。北面有温谷水,发源于平襄县南山的温溪,往东北流经平襄县老城南面,就是旧时的襄戎邑,是王莽时的平相。
其水东南流,历三堆南,又东流南屈,历黄槐川,案:流下近刻衍而字,历讹作入。梗津渠,冬则辍流,春夏水盛,则通川注渭。
水向东南流,经过三堆南方,接着东流,向南转弯经过黄槐川。因水道梗塞,冬季断流,春夏水位较高时才能顺畅,最终流入渭水。
次则牛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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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近刻作午谷水。南入渭水,南有长堑谷水,次东有安蒲溪水,次东有衣谷水。
其次是牛谷水,向南流注入渭水,南边有长堑谷,水稍东有安蒲溪水,稍东有衣谷水。
并南出朱圉山,山在梧中聚,有石鼓,不击自鸣,鸣则兵起。
一起往南流出朱圉山,山在梧中聚,有石鼓,不敲它就会自然鸣响,鼓响时就会发生战事。
汉成帝鸿嘉三年,天水冀南山有大石自鸣,声隐隐如雷,有顷止,闻于平襄,二百四十里,野鸡皆鸣。案:皆近刻讹作自。
汉成帝鸿嘉三年,天水冀南山上有一块大石头自己发出响声,声音隐隐约约像雷声,过了一会儿才停止,在平襄也能听到声音,能传到二百四十里,野鸡都鸣叫起来。
石长丈三尺,广厚略等,著崖胁,案:著近刻作在。去地百余丈,民俗名曰石鼓。
石长一丈三尺,宽、厚差不多相同,卡在悬崖的缝隙间,离地一百多丈,民间俗称为石鼓。
石鼓鸣则有兵。
石鼓响就会有战事。
是岁,广汉钳子攻死囚,盗库兵,略吏民,衣绣衣,自号为仙君,党与漫广,明年冬伏诛,自归者三十余人,信而有征矣。案:近刻脱矣字。
这一年,广汉县受钳刑的人攻击死囚,盗取军械库兵器,抢劫官吏和百姓,穿着绣花衣服,自称仙君,党羽越来越多,第二年冬天被处死,自首的有三十多人,确实是应验了。
其水北迳冀县城北。
渭水往北流经冀县城北面。
秦武公十年,伐冀戎,县之,故天水郡治。
秦武公十年,讨伐冀戎,把它设置为县,就是以前天水郡的治所。
王莽更名镇戎,县曰冀治。
王莽时把镇戎县改名为冀治。
汉明帝永平十七年,改曰汉阳郡。
汉明帝永平十七年,改称汉阳郡。
城即隗嚣称西伯所居也。
汉阳郡城就是隗嚣自称西伯时居住的地方。
渭水又东,与新阳崖水合,即陇水也,东北出陇山,其水西流,右迳瓦亭南,案:流下近刻衍陇字。隗嚣闻略阳陷,使牛邯守瓦亭,即此亭也。
渭水又东流,与新阳崖水汇合。这就是陇水。陇水发源于东北的陇山,陇山的水西流,右边流经瓦亭南面。隗嚣听说略阳陷落,派牛邯据守瓦亭,就是此亭。
一水亦出陇山,案:一近刻讹作其。东南流历瓦亭北,又西南合为一水,谓之瓦亭川。
一条水也发源于陇山,往东南流经瓦亭北面,又往西南流,汇合为一条水,称为瓦亭川。
西南流迳清宾溪北,又西南与黑水合。
水往西南流经清宾溪北边,又往西南流,与黑水汇合。
水出黑城北,西南迳黑城西,西南流,莫吾南川水注之。
黑水发源于黑城北面,往西南流经黑城西边,往西南流,
18. 第 18 章
徐茂与仆从的逃跑之路并不顺利。
乍起变故带来的惊愕与被狠狠扼住颈部的生理不适,让徐茂在奔忙间还仍不住呛咳,根本和那个壮妇拉不开距离。
他们朝着村落的反方向跑了几步后,居然还有妇人从他们正跑着的方向拿着农具也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于是两个又只能变换些角度,继续逃跑。
徐茂这时候根本顾不上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村落继续调查,心里只是对于自己处事太少的无穷后悔,如果他别只凭着一腔怒气就徒步而行,而是回去牵匹马出来呢?
哪怕他这慌忙之间可能连马背如何上都记不清,但是多两匹马便是打架胜算都要大些,马怎么都该比他徐茂这个穿着广袖儒生袍行动诸多不便的人类能打架。
等徐茂在后悔间,看到一个身上还带着血腥气的女马贼举着她那形制有些奇怪,但是明显也沾着血的武器朝自己疾驰而来的后,他终于是不想再跑了,他喘着起对还扯着他想继续逃命的仆从说,“立信,你体力比我好,别管我了,你自己逃吧,至少你得回去县衙里,护着祖母离开这个是非地,别让她老人家在这里遭遇上什么。”
徐茂正一脸悲壮地同仆从立信交待着他想象中的遗言,看清楚他样貌的宋岱却是调转马头轻快地走远了,这让他的悲壮发言一时间有些引人发笑。
宋岱轻快地乘着白马回到了队伍之中,对着靠后些拿着弓箭压阵的辛玄说,“这人看起来与刚才杀的流寇不是一类人,你去与他问问情况吧。”
宋岱言语间并没表露,但是刚才初一照面她就认出了虽然狼狈但是风貌不减的儒生,因为徐茂实在很有徐家人一脉相承的特色,长得好看。
徐茂甚至在宋岱继母宋徐氏的一众亲人中,都是看了一眼就忘不了的好看。
所以这村里的壮妇在干瘦女人反抗前,都没想过这么好看的小县令居然也来这荒地上行不轨之事。
所以也在发现这看起来清风霁月好似神仙道君下凡一样的人物,实际上是个披着假面的禽|兽后更加气恼,连于家阿妹这样的可怜人都不放过,果然这个丧良心的朝廷是找不出来好官的。
宋岱这一群骑着高头大马,几个人身上还带着血迹,煞气十足,在徐茂眼中浑似马匪的一群人,虽然没有在他遗言说完后就把他直接剁成两半,但也让徐茂一面正对着几个“马匪”,另一面被几个人村人堵住。
看着还被自己拉住,刚听他交代完遗言,眼见着也跑不出去的立信,徐茂心中暗暗发誓,若是今日得以身还,以后确实不能意气用事,一定要好好学习明哲保身之道。
看着怒气冲冲围拢上来的几个妇人,宋岱和辛玄心中也是疑惑不解。
宋岱印象中,继母说过,徐家这代的长孙读书用功,却也学得有些过分老实天真,对一些俗务一知半解。此外虽然样貌出众,但于男女之事也不太通。因被寄托了厚望,似乎家里人也没给他房里塞过人免得打扰他的学业。
不过这几年没见,宋岱也不会给他轻易下结论。且这世上道貌岸然者比比皆是,有的人在长辈眼里时芝兰玉树,实际上避开长辈时私底下什么脏的臭的都碰。
辛玄则是自认自己通些相面识人之术,看徐茂这惊慌狼狈间还带着些懵懂迷茫的眼神,便觉得他不像个心性狠辣之人。
再看那边围上来的几个人妇人虽然看样貌不似亲属,但是行动间自有默契,团结一致,对他们这伙沾了血的人警惕心还要高过这个锦衣年轻人。
便在心中初步推测,这两个男子至少不是什么亡命凶徒,这几个妇人虽然看着凶悍,但也只是为了自保而互相帮助的村民。
心中确认了初步推测,辛玄便知道该如何交涉。
他让小静带着他们这里最没攻击性的采萍上前来,下马到那几个妇人处与她们说明他们的情况,并了解下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辛玄则自己取下弓箭翻身下马,看着徐茂面对着自己,好像终于想起来了什么,手摸索着碰到他那腰间明显装饰意味多过实用的配件。
辛玄笑着解下自己腰间佩剑,与弓箭一并挂到马背上。
“足下莫要紧张,我等从陇西而来,之前杀散了一伙流寇,看这边有零星炊烟,担心还有流寇经行此处,于是才奔此而来,又见几位似有冲突,更是误会时流寇作乱。刚才可能吓到了郎君,但是我们看你二人不似流寇,也不像凶徒,所以时不愿起些不必要的冲突的。”
辛玄说话间,收好双戟的宋岱拿起一旁备用的环首刀挥了两下,很明显时在提醒徐茂什么是“不必要的冲突”。
徐茂握着剑的手抖了抖,无奈地说,“我是此地县令,唉……刚才……”
想想刚才的事,徐茂又难免觉得尴尬难言,但他也听得到相隔不远处,那几个妇人已经对着采萍控诉他的无礼之举了,也只能磕磕绊绊的解释起来。
采萍也机灵,听徐茂说起炊饼,就同自己面前的壮妇说,“李家阿嫂,这炊饼如何也做不了假,我们回去看看到底有没有饼,就知道徐县令说得是不是真了。”
李家阿嫂在这乡间与人往来,知道这人从来都要无理也扯出三分理,但看着采萍这比自家孩子大不了多少的模样,再瞅瞅小县尊那脸也红眼睛也红通通的可怜又俊俏的脸,竟有些失了平日里的泼辣劲,点点头应了采萍的提议。
点完头她才觉得有些失了自己平日里的气势,又竖起了眉毛,瞪着小县尊和他旁边的男人,“于家阿妹受不得刺激,你们这些狗男人都不许过来!”
徐茂连连摆手,表示只要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才不想去。
等几个村妇离开,他又顶着那绯红还没完全褪去的脸认真询问辛玄,“你们刚才遇到的流寇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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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你们既然说只把他们杀退是对方的人手比你们多很多吗?你可能不知道,但此处已经离县城很近,如果这伙流寇人数众多又要袭杀县衙的话,我必须回到城中早做准备。”
徐茂说起这些话来没了之前的胆怯,这时辛玄才觉得眼前的人像是一地县令了。
辛玄摇摇头,“人数并不多,只是他们比我们熟悉地形,我们对此地陌生,不敢追击太过,所以只是把我们遇到的那群匪徒驱离了村庄。”
看着徐茂有些放松下来的模样,辛玄又继续解释,“但徐县令能为御敌早做准备更好,我们并不熟悉此地情况,不确定那群人到底是普通山匪还是流窜至此的乱军。”
想到自己这来这里粗粗了解到的当亭县情况,徐茂无奈摇摇头,“若只是入山做寇的乱军倒也算不上可怕,怕就怕他们裹挟良民而起,我观近几年民乱常有此事,于是朝廷用兵总能击溃匪军,但匪军散而又起,民生也总不安定。”
大约是辛玄一行人帮忙调解让徐茂觉得他们亲近许多,徐茂又接着开口,“我看那小姑娘很是机灵,也不令这些妇人惊惧,你们能否帮我个忙?”
辛玄一看便知,“县令大人是新到一县,要查些什么吗?”
徐茂有些讶异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辛玄,“你如何得知我是新来上任的,又为什么猜我是想调查什么事情。”
辛玄笑了笑,“这很明显吧,县令大人明显对此县并不是很了解,那些妇人对您也有些陌生。”
徐茂努力回想着自己刚才说过些什么,并不觉得自己将这些表露得非常明显,却没反驳,只听辛玄继续解释。
“至于我刚才的结论,其实只是一种推测。”
“你诈我?”徐茂声调都高了几分,“我就说嘛!我刚才哪有暴露出来这么多特征,如今上邽的战事才停,我就算是在此地做官已久的县令,也不会知道有没有乱军逃窜到了当亭境内。至于县令与乡野村妇并不相熟也实属常事,不当能作为推断。”
“并非算诈,我只是说了我心目中可能性最大的一种可能,正好猜中只是因为几率最大而我运气不错。”辛玄轻松地说着谦词,但他接下来的解释让徐茂明白了并没有什么运气,自己确实在不经意间暴露了很多信息。
“如果是了解本地山匪的县令,既然在意就会在最开始询问我,我们遇到的匪徒有没有本地山寨标志性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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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徐茂这个名字时,我在各种风格之间横跳了很久,希望能体现他很好看但是又不想太直接,直到这个名字蹦出来的时候,脑袋里突然出现好几个适合未来调戏他的梗,于是就是这个名字了,毕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姓徐的好看很合理的。…
19. 第 19 章
当宋岱跟着几个妇人,走到那个还伏在村人怀里痛哭的干瘦女人身边,同时看到了那个哭得声音都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小孩,她赶忙看向小静,见她也是一脸动容。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小静赶忙折返回队伍里去取牛奶来。
干瘦女子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她也同自己的孩子一般,哭不出太大的声响,但她的身体抽动颤抖着,宋岱清楚得看见她干瘦隆起的肩胛骨不住抖动,让人几乎要担心那骨头的尖端会撕开血肉破体而出。
宋岱砍开过敌人的后背,见过喷涌而出的血液,但这似乎都不如眼前的一幕更让不忍。
一旁的几个新安村妇人已经都忍不住揩起了泪。
李家阿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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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干瘦女人近前,那带着油星子的炊饼,显然不是她们村会有的东西,态度也变软了许多,对着宋岱和采萍说起干瘦女人的事。
“我们村里的村成年男人去年就都被征走了。”李嫂子说到这事也是面有愁容,一起被征走的还有他家的大儿,至于他男人早就没了,为了拉扯两个半大孩子长大,她不得不变得凶悍起来。
20. 第 20 章
辛玄的分析能力已经取得了徐茂的信任,所以当辛玄分析起这徭役之事牵连甚广时,徐茂甚至都没有先去质疑辛玄的结论如何做出,有什么根据,而是已经按照这个假设去思考了。
“不是一县一郡之小事,所以县衙里的那些人才这么有恃无恐,所以连本地庄户人家去服役的也一样找不回来,这么说起来似乎才能解释这件事中的种种反常之处。”
倒是宋岱没有明白辛玄如何得出了这种结论,“你难道不是今天才知道这当亭县的徭役有反常的吗?怎么又知道这事背后还有蹊跷的?我都没听你提过这些事。”
说到最后宋岱语气已经有了些抱怨,她觉得这几日他们两人什么胆大包天的话题都聊过一些,辛玄若是知道这徭役的事应该同她一起说说才对。
辛玄笑着帮宋岱梳了梳雪儿纯白的毛发,在安抚着这批娇贵的白马,也好像在借机安抚着自己的未婚妻,“你还记得那日去武山时候吗?那个乡老把那个土匪救了下来,说要用他抵乡人的劳役?”
听辛玄如此描述,宋岱确实想了起来,“对哦,是有这事,那时候他们就说了些什么没人回来死不死之类的。”
“对,那时候我只以为本地有什么酷吏严苛,这去服徭役生死难料,这样的事总是处处有的,实在也管不了那些。”辛玄解释着宋岱的疑问,同时也是向徐茂说明他做出这些猜测的原因,“但今日一看这事情似乎并不寻常,这些人去服了徭役就好像就此消了户籍一般,去服了什么徭役,家里没人知道就算了,连一县县令想要去查找对应的文书都被百般阻挠,那说明此事怕是并不合朝廷法度。”
辛玄最后的一句话石破惊天,徐茂这时才终于明白辛玄说的那句让他好好想想这事还要不要查是什么意思,这事若是捅出来怕是能上达天听的大案子。
辛玄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对这个案件的初步猜测已经很明确,借朝廷徭役之名,实则行人口贩卖隐户之举。
因着这几百年来的战乱,这天下人口锐减,不管南朝北朝,最贱的是人命,最缺的也是人,朝廷都屡搬严峻法严惩贩卖人口之举。
只是有能力做这种事的多是手里甚至有些军队的豪强,于是人口略买一事屡禁不止。
徐茂试图做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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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猜测,“保密这么高,也许是哪个贵人修陵园呢?”
“鲜卑贵族们不都住在平城不肯挪动的嘛,哪里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修陵寝。”宋岱不赞同地反驳着。
平城字如其名,四面太平,无险可守。自今上收复北地以来,朝中就一直讨论着迁都事宜,但是那些鲜卑旧贵族没有一个肯离开平城的。
如今更是为了防范蠕蠕做了京畿上围塞,做足了鲜卑人死守平城的架势。
徐茂辩解着,“总是有封地在陇西这里的贵族嘛!还有那几个秦国的王室,不都还有人在如今的朝中做着官,想叶落归根来这里修个配得上他们前王室成员的陵寝再合理不过了对吧。”
“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其他国家的小贵族敢明着犯法的啊,本来陛下就听到些造反的风声就能杀人的,略买人口,还是青壮,这跟偷养私军有什么区别,随便有点证据这就能被说成是要复国了。”
宋岱对他那自我安慰之说毫不客气,待说完后又冲着辛玄歪歪脑袋,俏皮地说,“阴谋复国,听起来就像慕容鲜卑喜欢做的事,不过这里是秦地,应该没他们的事了。”
21. 第 21 章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
王羲之向来喜好服食丹药调养心性,不乐意在京城(居住),刚渡过浙江(钱塘江)时,就有了在此安度余生的想法。
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
会稽有优美的山水,许多名士居住于此,谢安尚未入仕时也居住在那里。
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
都凭借文章义理在世上居首位,他们都在东边营建住宅,与王羲之有相同的喜好。
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之序以申其志曰: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曾经与志同道合者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宴集,王羲之亲自为之作序以表明自己的志趣,序中说:‘永和九年,岁次癸丑,暮春之初,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聚会,进行修禊之事。''。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众多贤才都到齐了,年少者和年长者都聚集于此。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
这里有高大险峻的山岭,茂密的树林和修长的竹子,又有清澈而湍急的溪流,像带子一样辉映环绕在左右,(人们)引来(它)作为流动酒杯的曲水,(大家)依次排列坐在曲水旁边。
虽旡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虽然没有丝竹管弦演奏的热闹景象,不过饮一杯酒,赋一首诗,也足够畅快地抒发内心深处的情感了。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和的春风轻柔舒畅,抬头仰望浩大的宇宙,低头察视众多的物类,借此来纵目游览,开畅胸怀,完全可以尽情享受视与听的乐趣,确实是快乐啊。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人们相互交往,很快就度过一生。有的人倾吐自己的内心想法,在室内畅谈;有的人凭借所寄托的事物,放纵无拘束地生活。
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虽然人们的取舍千差万别,性格上有安静和浮躁的区别,但当他们对所接触到的事物感到欣喜,自己暂时有所得时,就会快乐且满足,竟不知道衰老即将来临。
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等到他们对所追求的事物已经感到厌倦的时候,感情随着事物的变化而改变,感慨随之而生。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以之兴怀。
以前所欣喜的事物,在转瞬之间就成为了过去的痕迹,却还不能因此而引发心中的情怀。
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何况寿命长短是顺应自然造化的,最终都会归于消亡。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古人说:死生也是一件大事啊,怎能不让人悲痛呢?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每当我看到前人产生感慨的缘由,就像符契那样相合,未尝不面对着文章嗟叹哀伤,心里却不能明白其中的原因。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悲夫!
本来就知道将生与死视为等同是荒诞无稽的,把长寿与短命等量齐观是虚妄不实的。后代的人看待当今,也如同当今的人看待往昔一样,可悲啊!
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所以我依次叙述当时参加的人,抄录他们所写的文字,虽然时代不同,事情也不一样,但引起人们感触的原因,其情致是相同的。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后世的读者,也将对这篇文章有所感慨。
或以潘岳金谷诗序方其文,羲之比于石崇,闻而甚喜。
有人拿潘岳的《金谷诗序》来比他这篇文章,将王羲之比作石崇,他听了之后非常高兴。
□□鹅,会稽有孤居姥养一鹅,善鸣,求市未能得,遂携亲友命驾就观。
王羲之生性喜爱鹅,会稽有一位独居的老妇人养了一只鹅,很善于鸣叫,王羲之想买却未能买到,于是就带着亲友驾车前往观看。
姥闻羲之将至,烹以待之,羲之叹惜弥日。
老妇人听说王羲之即将到来,便煮了鹅来招待他,王羲之为此整天叹息。
又山阴有一道士养好鹅,羲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
又山阴有一个道士养了一群好鹅,王羲之前去观看,心里很是高兴,执意请求买下这些鹅。
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赠耳。”
道士说:“你为我抄写《道德经》,我就把这群鹅全都赠送给你。”
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
王羲之欣然写完(字)后,用笼子装着鹅回去了,心里觉得十分快乐。
其任率如此。
他就是这样的任性率真。
尝诣门生家,见榧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半。
他曾经到门生家中去,看到榧木做的几案光滑洁净,便在上面写字,楷书和草书各占一半。
后为父误刮去之,门生惊懊者累日。
后来被他的父亲不小心刮掉了(字迹),他的门生为此惊愕懊恼了许多天。
又尝在戢山见一老姥,持六角竹扇卖之。
又曾经在戢山看到一个老妇人,拿着六角竹扇售卖。
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
王羲之在老妇的扇子上,每把各写了五个字。
姥初有愠色,因谓姥曰:“但言是王右军书,以求百钱邪!”
老妇人起初面露愠色,于是王羲之对老妇人说:“只要说是王右军写的,就可求得一百钱了。”
姥如其言,人竞买之。
老妪按照他所说的做了,人们竞相购买(那些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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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他日,姥又持扇来,羲之笑而不答。
过了些日子,老妇人又拿着扇子前来,王羲之笑着却不回应。
其书为世所重,皆此类也。
他的书法被世人所看重,都是这样的情况。
每自称“我书比钟繇锺繇,当抗行,比张芝草,犹当鴈行
他常常自称:“我的书法和钟繇相比,应当不相上下;和张芝的草书相比,也应当是不相上下。”
曾与人书云:“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后之也。”
他曾写信给人说:“张芝临池学书法,池水都变黑了,若人能像他这样沉醉于此,未必就不如他。”
羲之书初不胜庾翼郄愔,及其暮年方妙。
王羲之的书法最初比不上庾翼和郗愔,到了他的晚年才变得精妙。
尝以章草答庾亮,而翼深叹伏,因与羲之书云:“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纸,过江颠狈,遂乃亡失,常叹妙迹永绝。
曾经用章草回复庾亮,庾翼看后深深叹服,于是给王羲之写信说:‘我过去有张芝的十张章草书法作品,渡江南下时狼狈不堪,于是就遗失了,常常叹息这精妙的笔迹永远消失了。’
忽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
忽然看到您回复我哥哥的信,文采焕发如同神明,顿时恢复了原来的风貌。
时骠骑将军王述少有美誉,与羲之齐名,而羲之甚轻之,由是情好不恊。
当时骠骑将军王述年少之时就有美好的声誉,与王羲之齐名,然而王羲之十分轻视他,因此两人情谊不和谐。
述先为会稽,以母丧居郡境。
王述之前担任会稽内史,由于母亲去世而居住在会稽郡内。
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诣。
王羲之作他的代表(代述表意不明,根据上下文推测为代笔之类意思),只写了一封慰问信,就不再前往。
述每闻角声,谓羲之当候己,辄洒埽而待之。
王述每次听到号角声,就以为王羲之会来探望自己,便清扫庭院来等待他。
如此者累年,而羲之竟不顾,述深以为恨。
像这样持续了好几年,然而王羲之始终没有去看望,王述为此深感遗憾。
及述为扬州刺史,将就征,周行郡界,而不过羲之。
等到王述担任扬州刺史,即将赴任的时候,在郡中四处行走,却不拜访王羲之。
临发,一别而去。
逵时在剡,便夜乘小舡诣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反。
戴逵当时在剡县,王子猷便趁着夜色乘坐小船前去拜访他,过了一整夜才到达,到了门口却不进去就返回了。
人问其故,徽之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何必见安道邪!”
有人问他这样做的原因,王徽之说:“我本来是趁着兴致出行的,兴致没了就返回,何必非要见到戴逵呢!”
雅性放诞,好声色,尝夜与弟献之共读高士传赞,献之赏井丹高絜,徽之曰:“未若长卿慢世也。”
22. 王右军帖
小静的误会实在让宋岱无奈,等这位乡主说出,“久闻陇西辛道公之孙才貌双全,近日更是听闻辛郎在凉州诸多才俊中脱颖而出,力压众人,清谈夺魁。”
宋岱看小静那像眼睛抽筋一样的眼神,还在为自己担心亲事被截胡了。
尤其这几日她和辛玄闲聊皇家嫁娶之事,这丫头听了几句,就清楚记得皇帝随意指亲,根本不会管那家人原来有没有婚事,刚才自己同小静解释的那些全都不起作用了。
好在安乐乡主在夸完人后顺势转到了她今天想说的重点,“我听闻当日彩头是王右军书帖。实不相瞒,我此次西来就是听闻有王右军书帖由蜀地流入,想寻来为家慈贺寿。然而路遇上封之乱,困于城中不得出,知道此帖在陇西却做不了什么,直到最近战事初定,我正是欲往陇西向辛郎求这一帖字,不料竟有缘在当亭相遇。”
说到这里,这位明媚的贵族少女眼睛好似闪闪发光,“既有如此幸事,不知辛郎能否割爱,要换些什么尽可以商量的。”
辛玄终于听这位乡主说完自己的目的,下意识看向宋岱,却发现她正回头看向小静。
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小静,却发现那个已经跟他关系不错的匈奴少女目光正锁在自己身上,而且看起来不太友善。
于是辛玄目光转了一圈又疑惑地转了回来,不过决定也很好下,他拱了拱略表歉意,“抱歉,某难以成全乡主一片孝心,这难得的书帖我也是要送予他人为礼的。”
安乐乡主眼珠一转,就对着宋岱开口,“卫大娘子,想来辛郎这礼物是要送美人的,不知道大娘子可否割爱。”
辛玄没说自己已经把书帖送出,就是为了避免安乐乡主再找宋岱索要,却没想到对方看透了他的心思,也不客气地直接将军。
宋岱眼睁睁看着这位乡主刚才的话让小静更加误会,转过头来对上主位之人时眼里还有没褪去的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什么退缩的余地,“这礼物本身没什么不舍得的,只是微之为了备这份礼辛苦夺魁的心思,我如何也让不了。”
话说到这份上,安乐乡主面上也有不虞,任谁为了一份礼物由东到西奔走千里,又路遇战乱,在小小的上封城被困了近三月,本以为找到人了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却被这两人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心里也不会舒坦。
眼看几人在交易上谈不拢,一旁早就介绍了是个商人的康承明主动站了出来,“我看卫大娘腰间这柄金匕首很好看,但要说防身还是缺把长兵,我之前收到过一把银月弯刀*,刀身纤细,也很适合女子佩戴。”
辛玄听了确实升起了些兴趣,这个胡商明显时倒卖些名贵物品的,既然这弯刀能被他拿出来一说,那应该还是值得看一看的。
而且有了这个胡商递台阶缓和气氛,辛玄也正好可以试探一下这位陇西公之女了,“既然如此,不若我也给乡主送个建议,您也不妨换件礼物。”
安乐乡主抬着头瞥来高傲的一眼,“若不是《兰亭集序》就不用谈了。”
辛玄却没被这位乡主的态度吓退,他再次拱了拱手,“乡主一家性命正在危机之中,若说送祝寿礼,依我陋见,还是一家安乐最为重要吧。”
安乐乡主听了却没什么恐慌情绪,指着康承明说,“我听说商人想要卖出东西,要么就极为夸大自己手中的物品有多么好,要么就恐吓对方有多么需要那样商品,如此来看,你的本事还是查了这辛家郎君一些,这今日才见面,他就知道我家大祸临头了。”
辛玄自然知道刚才的话只能用来先声夺人,并不能真正吓到任何人,于是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袖,继续按照自己的步调开口,“虽然只是今天初见,但是看到陇西公出现时,我就知道乡主逃不过陇西郡将起的风波了。乡主昨日是不是见过本地县令了,可曾见他面色不佳,似有难事,徐县令所为难之事正与乡主一家性命甚有关联。”
从之前安乐乡主的言语来看,她似乎没有求购书帖以外的目的,但正如之前的猜测,她作为姚家人,再次出现在这片土地上就足够敏感了。
如果她不是个女子,恐怕都不能如此随性而为。
而对于想要调查清楚一切的辛玄,如果陇西公与此事有关,如此建言献策正可以探得虚实;如果无关,身在此地的安乐乡主则恰恰是他们最大的助力。
安乐乡主眼睛微眯,“你如何知道我昨天见过本地县令?”
“因为乡主太着急了。”听到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辛玄脸上的笑意更明显几分,“既然如乡主所说,您找王右军的帖子都是靠这位康行商,那说不通您如何得知我们昨夜到了当亭,能够在今天早早给我们送了信。”
他指着一个方向继续解释,“我本来也只以为是乡主熟悉当亭,但这间宅子一旁便是本地县衙,乡主又说自己也是昨天才到当亭,如此我便有此猜测:乡主多半是昨夜见到了徐县令,不知为何谈及了我们与县令在县外相遇一事,于是才知道辛某昨夜到了当亭。”
听着好像没什么关系的事情经辛玄这么一分析又很合理,安乐乡主也不由对他之前的恐吓之言重视起来,却只听到辛玄还在继续分析为什么知道她见过徐茂。
“毕竟我们昨天几乎天黑才在关城门前进了城,那时候路上都没什么人了,我们也就只是在靠近城门的邸店落了脚,而且没有告知过任何人我们的名讳,辛某在此地也没有亲故,也没提前送过信……”
宋岱摩挲着手里的匕首努力忍笑,听辛玄故意东拉西扯不说重点,看着那个趾高气扬的鲜卑女只能憋着气听他啰嗦,显然是知道如果自己先问气势就落了下来。
但辛玄读书多,作文解释也极有耐心,聪明人一听关窍就懂的分析,他偏偏要在别人听懂后再换着角度分析起来,“如此再一想我们来当亭这一路上还在哪里泄露了身份,自然就会想到徐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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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县令实在是气度不凡,我们在野外初初一见便都有心相交,通了姓名……”
因为辛玄一行人和徐茂见面的场合开放,所以他们虽然约定了隐瞒合作调查徭役案的决定,但是并不准备隐瞒他们见过的事实,只是关于他们交谈的说法也换了一换,于是辛玄又针对徐茂的才学样貌一番细致描述。
听得安乐乡主心头烦躁,知道这个汉人就是在记仇,看着这人竟真能顺着这个话题独自说上半天也停不下来,她终究是忍不住敲了敲身前几案开了口,“既然辛郎同徐县令一见如故,那是准备在当亭相助于徐县令为难之事吗?”
“非也。”辛玄摇摇头,说起这种事还是一脸坦荡,只让人觉得他是为人潇洒不沾俗事,而不是见人有难而不施援手,“这朝廷之事,我等乡野之人也不过听听,哪里有能力帮些什么呢?”
安乐乡主发现自己迂回发问,对方绕了一圈又给她绕了回来,实在是气笑了,“辛郎君不妨直接一些,既然出言恫吓于我,自然也有你所求之事,何必在这里顾左右言他,浪费你我时间呢!”
辛玄还是笑得淡然,“此事我自可置身事外,提醒乡主也不过是为了让您不要咄咄逼人,抢他人之所爱,如果乡主已经意识到请我们前来不过是浪费时间,那我们离开就好。”
辛玄说完,宋岱也给他打了配合,当即就站了起来,“走走走,要到饭点了,我今早打听的,县衙附近有个小摊,煮的鱼羹配如今的丝莼正好。他说,这路边摊贩虽然取材比不过世家大族,但是这道菜就是要用这河水里的各色小杂鱼做的鱼鲊才够香。”
辛玄见宋岱明白自己,知道试探一事这种分寸便足够,也欣然上前与她一同离席。
小静实在没有看明白今天这场会面每个人都在做些什么,好像这个乡主真的不是为了抢女郎的亲事,但是为什么辛郎君又要说那种话来恐吓对方,但看着两位主子一点不管对方面子离开,也开开心心地跟着两人离开。
辛远倒是还留了点礼数,行了一礼才离开,不过宋岱和辛玄脚步太快,他行完礼匆匆赶上,看起来也算不上有礼数。
安乐乡主面色不虞地看着几人离开,把康姓胡商赶走,便吩咐自己带来的手下去调查当亭县到底有什么是会与她家有关。
而这便是辛玄哪怕知道会激怒她也不把事情完全告知的原因。
如果这事是陇西公所为并且安乐乡主知晓,那么他们的调查举动最多做做样子,并不会太细致,甚至以这位乡主的傲气,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做。
毕竟完全可以解释为这位乡主对他这个白身布衣的恐吓极为不屑。
而如果这位乡主能够细致调查,并真的查出来什么,那么就是此案最好的结局了。
毕竟此事若是被与这位乡主来到天水关联起来,以当今陛下嗜杀多疑的个性,陇西公一家确实性命堪忧,他刚才所言实在算不上危言耸听。
23. 顾恺之画
指寸长的小杂鱼,在河水解冻后被沿河的穷苦人捡起,用些盐腌制成能长久保存的鱼鲊,然后在需要吃的时候与新采的莼菜煮成一锅菜羹,这大概就是这道菜的由来。
不过宋岱与辛玄在摊贩这里吃到的莼羹中鱼肉不少,配餐的烤饼也是刚出炉的,真正的穷苦人肯定吃不上这样,哪怕是世族子弟也可赞上一句好吃的美味。
之前没见到安乐乡主,宋岱跟小静解释起来不方便说得太确定,所以小静之前还误会着乡主想要抢女郎的亲事,现在边吃宋岱就边把相关的事情与小静又细细解释了一遍。
既然理解了刚才见那个鲜卑女也是为了查案,小静就不免继续发问,“那惊动了对方后,接下来该怎么查呢?”
怎么查?
宋岱有一些想法但是还是转头看向了辛玄,看他是什么打算。
“吃完饭就赶路去上封?”
宋岱听到辛玄和自己想法一致,点点头表示同意。
小静还是不明白,“嗯?不查了吗?”
辛玄看辛远也是一副没想明白的样子,又骄傲又有点失望,问辛远,“你觉得呢?现在应该做什么?”
辛远确实还没转过来,不知道郎君和宋女郎什么时候商量好的配合,他明明一直都在,怎么跟小静这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匈奴人一样看不懂现在的情况呢?
“我们不需要留在当亭盯着安乐乡主的反应吗?为什么要去上封?您刚才故意激怒她不就是为了让对方有所行动,我们才好观察分析吗?”
“但是如果陇西公与这次的徭役案无关,盯着她能调查出来什么?”
辛玄简单一提点,辛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为什么是去上封呢?”
辛玄有些无奈地转头看向宋岱,既然宋岱和自己地想法一样,肯定也能够解释吧。
宋岱看他无奈的样子只觉得好笑,言简意赅地解释着,“因为陇西和天水两个郡都属于秦州,而秦州的州治现在在上封。”
辛远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显然是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但小静还懵懵懂懂的,宋岱对上她那充满求知欲的眼神也变得无奈,把面前最后一点吃食解决得干干净净,然后再同她解释起来,“朝廷发布徭役是要由上自下发布公文的,既然两个郡都有此种情况,那么幕后指示者应该在秦州有人,再往上可能性也不太大了,从朝中做手脚不会选择离平城这么远的地方。这样我们就该去秦州的治所看一看,州里有实权的官员有哪些,跟当亭本地明显有问题的这些地方豪族有密切联系。”
“这样就能查出来吗?”
面对小静的疑问,宋岱看着辛玄,不确定地说,“大概吧……”
当亭县的这个县丞按照徐茂的描述肯定是有问题,那么辛家作为陇西豪族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呢?
辛玄真的能够有决心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吗?
她又真的能给新安村的妇孺们带回公道吗?
辛玄这次却好像看不懂她在担心什么,很有信心地说着,“如果安乐乡主不在天水也就罢了,有她这么骄傲的鲜卑贵族在这里,那么要么就是她露出破绽,要么就是她就是我们的有利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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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羊角带着两个人在当亭盯着安乐乡主和徐县令的动态,拆掉累赘首饰,换下麻烦的大袖衫,其余几人就马不停蹄去了上封县。
上封城,顾宅一片缟素。
宋岱跟着辛玄不请自来,借着上门吊唁的名义混了进来。
不过吊唁之心也算不上有假,辛玄解释着,“过世的这位顾老爷子是个画痴,与我祖父以书画相交,家中还有顾老送予祖父的画,祖父曾开玩笑说他不愧是顾恺之本家,这就是家学渊源。”
今天上午才跟人提起过书圣王羲之的书,没想到下午就又提到了画圣顾恺之,“他们家是顾恺之后代吗?”
辛玄摇摇头,“应该不是,顾恺之应该是出自会稽四姓的南顾,而顾老爷子世代居北,得姓应是为夏时顾伯后裔。不过顾老喜爱顾恺之的画,我家中所藏就是顾老画的《斫琴图》摹本。”
宋岱对画好不好不太明白,不如书法还能勉强品一品,于是思维就跑远了些,“我记得你母亲喜欢弹琴,你也会谈,怎么最近都没见你弹琴。”
“我有心游历,古琴不方便携带,就送给相熟的法师了。”辛玄不确定宋岱是不是想听自己弹琴,补充道,“胡琴我也会一些,不过会的曲子不多,你要是喜欢我学一些弹给你听。”
宋岱摇摇头,笑着说,“我们带着胡琴玩就图个热闹,总觉得你要是弹琴,就太雅了,闹不起来。”
两人交谈着向着灵堂而去,顾老爷子的长子顾章正在待客,宋岱听到那个客人大概是在问老爷子身体不错怎么会突然过世。
那个约莫三四十的蓄须男子有些悲戚地回复,“前些日子乱军毁了家里一处庄子,家严有几幅画被一并毁了,我们一直不敢告诉他,但是这乱军被平了,老爷子想去庄子上再也拦不住了,他听了后一下就心疾发作,唉……”
“这人是顾老的儿子吗?看着年纪不大,那顾老应该也不算年纪很大?”
“我也没有见过顾家人,看他像是家中主事的,应该是吧。”靠近灵堂,辛玄回复的声音轻了很多,“不过顾老确实比我祖父小了不少。”
辛玄在心中粗算了下,他祖父过世也有十多年了,两人的寿数倒也差不多。
几人从当亭赶来,哪怕快马加鞭,到上封城的时候也接近黄昏了,不过光线还不错,顾家也一直开着门迎来送往,所以辛玄便想着来简单吊唁一下这位没见过的祖父故友。
在他们走向灵堂的过程中,院里突然席卷来了一阵狂风,乌云也遮住了院落顶上那小小的一方天空。
面对这突变的天气,辛玄皱着眉眯着眼,看见顾章那蓄起的长须在风中被吹得颇为狼狈。
宋岱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发呆,扯着人就往灵堂里冲,室内肯定风要小一些,没必要在这院子里站着吹风。
到了灵堂里,风把房间里的麻布装饰吹得猎猎作响,靠近外侧的蜡烛已经被熄灭了一些,堂前的长明灯还在风中挣扎摇曳,灵堂里的顾家人有些惊慌地前去阻挡长明灯前的风。
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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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灯被视作灵魂寄托之所,是停灵仪式里的重中之重,顾家后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长明灯熄灭。
还好这阵狂风起得快,去得也快,那盏小小油灯的灯芯摇曳着,拖拽着整屋的人影嘶吼了片刻,也就随着狂风渐歇而安静下来,像这棺里的灵魂终是陷入长眠。
只是顾家宅院里的混乱没有就此停下,听到顾家后院传来的嘈杂之声,宋岱的眉头也不免皱起。
两人从灵堂中又走了出来,顺着后院的声音看去,已经能够看到火光与烟尘,原来是因为丧事挂起的灯笼在狂风歪斜之中被吹得着了起来。
刚才的风大,大家都不免找避风处躲避,于是等顾家奴仆发现的时候,灯笼一旁的木头连廊全部烧了起来。
木头一旦烧起来,温度就高了,火也难灭了,顾家上下都忙着汲水救火,辛玄看了火烧来的方向,果断去问了顾章,然后和宋岱一起把木头连廊通向灵堂的部分踹断拆除,扯掉房屋间连接的麻布,至少不能让火蔓延到灵堂所在。
火起的时候毕竟是白天,四周的邻居有水的也都送来,最后木头连廊几乎被烧完,火撩过后院一些房屋,但终究房子都还能住人,火也被灭了。
看着被火烧的一塌糊涂的后院,被扯下的一些白麻布狼狈的挂在院中被火撩得树叶焦黄的树上,辛玄突然想起了顾恺之做过的诗,“火烧平原无遗燎,白布缠根树旒旐,投鱼深泉放飞鸟。”
吟完顾恺之与他人共做的联句,辛玄便准备去给顾老好好上一炷香,之后便可以离开了。
然而他一转身就看到面色复杂看着他的顾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刚才要背这首诗?”
辛玄感觉这人实在奇怪,但毕竟来人家做客,顾家又在治丧,也不想跟人起口舌矛盾,就好好地解释了一下,“刚才情况紧急未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辛道公之孙辛玄,我祖父与顾公曾以书画相交,晚辈今日来上封偶然得知顾公之事,便来吊唁一番。至于刚才的诗,我自然是因为知道顾公生平最推崇顾恺之的画,觉得这几联未免有些巧合,若是您觉得不妥,晚辈很抱歉,方才实在是有感而发。”
听着辛玄的解释还算得上真诚,顾章僵硬的脸渐渐缓和,“你刚才第一时间就想到阻止火烧向灵堂,是我应该替家父感谢辛郎义举。”
“当不起。”辛玄总觉得顾章的谢意并不诚心,也不想接,而顾章接下来的发言却更让他惊讶。
“我听说过你,师从刘公是吧,前几年刘公在姑臧时我就听闻他有个小徒弟,处事机敏,善算能断,不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宋岱抱臂不爽地看着这人,感谢说得像是不情愿,请人帮忙一点也不客气,真想替辛玄直接拒绝。
辛玄眉头也微簇,但想到自己来上封想调查的事,已经最开始看到顾宅治丧时怀疑,还是没有直接拒绝,“我年纪小,师长们对我多有谬赞,顾君不若先说说是什么事,小子能帮自然愿帮。”
顾章听到辛玄的话后,僵硬的脸上好像逸出一些笑意,但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能让人看清,只能看到他轻启嘴唇说着,“刚才火灭后,我发现家父所藏的一副顾恺之真迹消失了,想请贤侄帮忙调查一二。”
24. 痴绝之人
辛玄不记得祖父告诉过自己,天水的顾家还有顾恺之真迹,但想到自家那份《斫琴图》摹本,他又觉得不奇怪了。
对于顾老爷子这样真心喜欢顾恺之的人,如果没有反复观摩过真迹,要如何做摹本呢?
“既然有缘得见顾恺之真迹,那我试试吧,还请您将画丢失前后曾进出您家中的人员名单整理一下,我先去给顾老上柱香,之后便去看看画卷原本所藏的地方。”
顾章转身离开去整理名单,辛玄则带着宋岱走向了灵堂。
灵堂里现在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带着几个更小些的孩子,看他们身上的丧服和年龄,应该事顾老爷子的孙辈。
看见有陌生人进来,为首的半大少年连忙带着弟妹行礼,感谢他们前来吊唁他的祖父。
辛玄和宋岱同样长长作揖,还了一礼。
取过一个小孩子递上来的香,辛玄静静看着蜡烛的火撩过香,慢慢将其点燃。
宋岱则急了一些,拿起两次都看自己手里的香没被完全点燃。
辛玄转头笑她,把自己手里的香递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继续放到蜡烛上点着,“我已经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且让我买个关子吧。”
宋岱瞪他一眼,想不明白他明明不喜欢顾章,为什么还接下了调查这起画卷丢失案,这种财物官司只要找不大脏,怎么都难办。
只是这四处都是顾家人,辛玄既然已经答应,她也不好细问其中缘由。
辛玄拿着香,对着顾老的棺材镇重拜过,然后把香稳稳插进香炉里,才重新开口,“你听说过顾恺之的一件趣事吗?”
“不太了解这个人,是刚才你背的联句还有什么说法吗?”
辛玄否认着,“不是,那确实是一时有感而发,却也没想到这么巧。”
宋岱想想刚才的场景也觉得诡异,“我看那个顾章应该也是被吓了一跳,才丢了顾恺之的画就听到你在那里背这几句诗,刚才他脸色看着真难看。”
辛玄听得出来宋岱语气中的幸灾乐祸,也带上几分笑意说着,“时人常评顾恺之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他曾经将自己珍视的一些画密封在箱中装好送给桓玄,桓玄没有动密封处,而是从箱子后面拆开把画取了出来,然后把完好的箱子送回给顾恺之,并骗他说没有打开过。顾恺之收到后发现自己题过字的封条依旧完好,只是画不见了,于是就说这是这些画精妙通灵,如人登仙而去,完全不因为自己珍视的画丢失而感到奇怪。”
宋岱只听过顾恺之的画好,却不知道他这人居然是这样的,有些惊讶地做出评价,“这种人,听起来确实有些痴傻了。”
“哈哈,他与桓玄也许就是这般朋友吧。”辛玄听了宋岱的评价也不奇怪,只是又说起来另一件事,“他们还有一桩流传比较广的逸闻,说桓玄拿树叶哄骗顾恺之,说这就是蝉用来隐蔽自身的叶子,顾恺之也就相信了,并拿着叶子隐藏自己,桓玄之后就对着他撒尿,顾恺之更加认为这个叶子确实可以隐蔽自身,于是格外珍爱。”
听了这故事,宋岱甚至觉得之前的故事是不是也是辛玄编出来的,有些不相信,“这故事是真的吗?感觉像是照着《笑林》的故事编出来的?我只听说过,桓玄篡位自立后,重到把御床都能压塌,臣子哄骗他说这是他德行深厚,地不能载,于是他就很高兴地相信了。所以一直觉得桓玄实在也很昏庸。”
辛玄坦然地摇摇头,“谁知道是真是假,时人记述都这么写,我也就这么跟你说说,他们都是晋末的人物了,而且我们在西北,他们在东南,连传抄过来的书都常有讹误,这些轶事定然多有附会之言。”
这时宋岱已经看到了顾章出现在视野之中,肯定是来请辛玄去书房调查,有些不满的抱怨,“那你与我说这些不知真假的笑言做什么,根本没有解释你为何要这么做,居然跟我也玩这一招胡言乱语。”
辛玄只是轻笑,“我早说了,这次你既然猜不出,就让我卖个关子吧。”
顾章带着辛玄去藏有顾恺之真迹的书房查看,宋岱也跟着看了几眼,感觉书房里没什么明显痕迹便看不下去了,转出来到院子里看顾家人的笑话。
一个醉汉从火快被灭掉的时候就坐在了院中满地焦黑,还被泼了水显得更加脏污的地上嚎啕大哭,听往来奴仆的称呼,他应该是顾老的二儿子顾节。
只是他从出场后给宋岱的印象就和他的名字毫无关系,父孝期间醉酒至此,完全不是不拘小节可以粉饰的程度了。
现在天已经黑了,顾家的客人除了辛玄和宋岱应该都离开了,于是宋岱看到那个在灵堂待客的小少年走了出来,走到顾节身边劝说,“父亲大人,祖父不幸病逝,您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宋岱看着更觉得有趣了,她本以为那个看起来乖巧本分的小少年应该是顾章的孩子,毕竟看起来就像是家里的长孙,居然还是顾节这个任诞之人的孩子吗?
这个小孩的出现,让宋岱怀疑顾节只是悲伤过度,平日里也许有礼有节。
但看着顾节靠着一身蛮力抱住了小少年继续大哭,她又否定了心中的这种猜测。
酒只是酒而已,人不会因为喝了酒就从好人变坏人,或者坏人变好人。平日里压抑自己的人也不至于喝个酒就这么放得开。
小少年被抱住后明显愣住了,但是一时间也挣脱不开,听着自己父亲的哭诉,想到平日里疼爱自己的祖父居然突然过世,他也没了之前待客时坚强有礼的模样,哽咽着抹起泪来。
宋岱都觉得自己这样看着是不是不太好了,四周看去,就看到顾家的奴仆也在周围看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事情。
还有几个小孩被奴仆看护着没有扑上去,但也在一旁嚎啕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期望没有被满足,还是真的明白什么是死亡,知道顾节和他的长子在为什么而哭。
几个孩子加入进来增加的噪音,终于将顾家里还能主事的顾章引了出来,他出来看着这院中闹剧就是怒斥自己不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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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混账弟弟,“顾节,酒醉了这么久还没有醒吗?”
见醉酒的弟弟不理自己,他又转头去看那边的奴仆,“把那几个小的带去二房自己的院子去,刚才不是说了,给顾节灌点醒酒汤,灌不下去就拿水给我把他泼醒,在这院中哭啼成何体统!”
宋岱撇着嘴,看顾章在那里发火,感觉眼前这么乱地局面也跟他处理不好事情离不了关系。
自己的弟弟在那里哭泣他找几个人把他强行抬回屋里,然后灌醒酒汤也好,暴力些直接打晕都行,没有他这个主子在,那些奴仆那里有胆量强行灌醒酒汤,更别说按照他说的把人泼醒了。
现在虽然到了五月,但是天水这地方太阳一落山,入夜就凉得厉害,喝了酒又泼水,这可太容易生一场大病,怕不是顾宅一场丧事没办完就可以准备下一场了。
这顾老爷子的丧仪大概因为是草草准备的,都算得上寒酸,也不知道顾章要是给弟弟办丧事,是不是还能看起来更俭省。
打断了顾章咆哮的,是从书房中走出的辛玄,他好像完全没被顾家的一片混乱影响到,就似听不到这些哭声与咆哮,一脸平淡地开口,“我已经知道顾恺之真迹在哪里了,但是想要确定是谁偷走的,还请把家中主仆都集中到顾老的灵堂来,让他帮我们判一判吧。”
“真的是家里人吗?”顾章有些着急地问着,“为什么刚才我让人在家里怎么都找不到。”
“恺之画人,得其真神,你没有查清楚事情的原委,自然找不到画卷了。”
宋岱一直是相信辛玄能够调查出此案详情,他肯定是提前掌握了什么重要线索,才会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大概情况了,但是现在听着他这神棍一样的发言,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她皱着眉细细回想刚才辛玄给自己说的那个故事,直觉告诉她,这些她不能理解的奇怪之处,正藏着此案之中的秘密。
顾章显然也并不信任辛玄的说法,继续质疑,“但你之前不是让我整理救火时进出过我家的外人,显然也怀疑过外贼,到底怎么又突然得出了是家贼的结论,你在书房好像什么都没发现。”
“什么都发现就是一种发现,不是熟悉顾家的人怎么能够完全不惊慌呢?”辛玄负手而立,面对顾章的质询依旧从容,“我是亲历者,所以知道顾家的火是意外而起,那外人发现起火再混进来,并寻机偷取物品的时间就非常短,再熟悉顾家也不应该没有痕迹,那么就只有本来可以光明正大进入书房的人,哪怕被发现了也完全可以用来书房抢救贵重物品的理由,更是清楚知道顾恺之画被放在哪里,他才会什么东西都没有翻乱。”
“那范围就很小了!”顾章一下兴奋起来,“只要把他们抓住挨个审问,肯定能找出来。”
“您可自便,不过我话已说尽,你若是想找到这画就把家中人都叫到顾老灵堂前来,我自能帮顾家把一切断得清清楚楚。”
辛玄说完,不再管顾章是喜是怒,朝着被顾节抱着的小少年走去。
25. 灵前做法
在辛玄和顾章对话之时,顾节已经比之前安静了很多,宋岱感觉他其实并没有醉到感受不到外界情况,刚才放声大哭不顾其他人的劝解只是因为那对他并不重要。
但刚才的话题他感兴趣,想要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所以就停下了哭号。
辛玄牵走小少年说了几句话,之后到门房处从辛远手里取来自己的佩剑。
等顾章领着家里大大小小和能进书房的仆人进入灵堂时,就看到辛玄盘腿坐着,一把剑横在他的腿上。
辛玄正低头看着这柄去了鞘的素色长剑,两手拂过,顾章晃然看来,几乎要以为他在抚琴。
辛玄听见脚步声没回头,冷淡发问,“人都来齐了吗?”
“我母亲这几日身体不适,我妻子也生病几个月了,灵堂也不大,仆人也只有可以靠近书房的。”
辛玄皱皱眉,握着剑起身,看了看进来的人,“她们身体不舒服就不用来了,这几个小的也可以让人带出去。”
顾章巴不得把这几个小的带出去免得误事,要不是让辛玄这个外人知道了自家事,他发现实在不好对那个可疑的仆从动私刑,也实在找不到丢失的画,他根本不会听辛玄的话把人都带来。
两人说话间,宋岱就看到那个一身酒气的醉汉沉默地坐到了棺前,这时候已经完全没了之前大哭的狂悖模样了。
等众人都在灵堂中找了个自己的位置,辛玄让人关了门,告诉其他人不要打扰他,他要开始沟通魂灵了,先上了六柱香在香炉里一字排开,接着就念念有词的舞起剑来。
宋岱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尴尬,按照这几个月的了解,辛玄显然不是真的相信这些事,这时候舞剑就是在强行装神弄鬼,宋岱从他的动作中也能找到他平日所练导引术的痕迹。
灵堂里站满人后剩下的空间不多,哪怕他变幻着步伐让自己的活动区域不要太大,那剑也时不时就会靠近人群,于是那片的人群向着周围躲开,之后剑锋到了另一处,那一处的人又不得不躲避。
毕竟,只要有点眼力的都能看得出来辛玄那柄剑是开了锋的,不是那种纯用来装饰或进行表演的样子货。
看着顾家的奴仆的狼狈模样,宋岱才知道辛玄为什么告诉他要站在顾老的棺材侧了,只有这片区域不受影响。
但是也只有宋岱,顾章,还有顾节父子或站或坐的待在这一片,那些奴仆显然也是觉得再上前并不合适,虽然狼狈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辛玄最后挽了一个剑花,将剑竖着停在自己面前,又开始闭目唱起一段词:“普献无边圣,香烟散十方。诸天无量圣,日月斗星辰……*请……”
辛玄念出“请”字时好像受了什么阻力,像是被什么阻碍不得,于是他又举手恰了一个决,唱了很长一段,“志心皈命东方主,安宝华林大慈尊……”
辛玄的唱腔带着不规律的拖长和转音,宋岱不太听得清楚他都在唱些什么,只大概听明白了,这是轮流敬拜东南西北中五方五老,祈求神灵超度亡魂。
但等这一段唱完,辛玄还是皱着眉头似乎没有沟通成功。
宋岱也感觉这一套戏法很无聊,还不如刚才舞剑时赏心悦目,但看到顾章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想上前打断,她还是按照辛玄的交代,举起那柄金灿灿的匕首,微微从刀鞘里出了些刃,举在顾章面前拦着了他。
她指了指天,又指了指顾老的棺木,示意他一要敬奉上天,二要孝顺父亲亡灵,不要在这里妄动。
宋岱大大增强了辛玄这次迷信活动的完成效果,看到顾章老实站住,甚至还抖了一抖,她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心里却乐了起来,觉得辛玄给自己安排的这个活很好玩。
辛玄则收了剑,双手捏决镇重一稽首,又念起什么“无上正真三宝天尊”的东西,重复进行了和之前敬拜五方五老时类似的流程。
只是这次看起来似乎还是没有成功,之前燃得那炷已经燃尽,然后宋岱就看着他又上了三炷香,然后盘腿坐了下来,又继续背书,“……尔时,元始天尊在……”
宋岱盯着乖乖给辛玄递香,像个跟着师父修行的道童一样的顾家小少年,心里怀疑之前辛玄找他说话不可能只是让他帮忙递东西。
难道他们合伙换了灵堂里的香,辛玄这一番装神弄鬼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他们都吸入这里的香,所以辛玄还把房门关了?
但是这香的味道闻起来和之前的一样啊。
他们应该也没有充足的准备时间,用来换什么邪门的可以让人说真话的香呀。
此外如果这香真有什么额外功能,辛玄和她也在这灵堂里啊,他可完全没给两人提前吃什么解药。
而且世上如果真有这么神奇的香,那她宋岱真要相信世上还有神仙了。
但宋岱越看这个一直低着头,让她没找到机会跟他对视使眼色问问题的小少年,越觉得辛玄一定让他对香做了什么手脚。
随着辛玄背书的动作越来越无聊,满屋的人都在不同程度地走神,但这孩子却一直观察着他面前放着线香的托盘。
宋岱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安静的哈欠,实在想不明白,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那孩子说不定只是不知道做什么,只能看着托盘发呆。
看这边站着的顾章也很尴尬,可能时站久了觉得累,还经常小幅度动动脚换换重心。
倒是那边的醉汉挺惬意,在辛玄坐下来背书后,坐在棺侧的那个醉汉居然也念念有词的背起来什么。
顾节的咕哝声,宋岱就更加听不清了,但偶尔听来,顾节似乎跟辛玄背得是同一本书。
终于,那个小少年好像是低头发呆到打瞌睡了,脑袋“咚”的一声磕到了旁边的架子上。
宋岱也没忍住又掩唇打了个哈欠,想着如果辛玄是想用灵堂的压迫感找出犯人,那还不如刚才舞过剑直接审,这念上半天经,大家再紧张都被调理好了。
为了避免自己也睡着,宋岱又继续思考顾恺之的那两件轶事,到底能说明什么呢?
不过辛玄可算终于背完书了,他站起来对着还在背书的顾节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从书房中拿出了顾恺之的画,在大家忙着救火的时候,把画放进了顾老的棺木中,对吧。”
还在背书的顾节脑袋也跟自家儿子一样,“咚”得一声磕到了老爷子的棺木旁,他那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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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瞪瞪的双眼睁得滚圆,没有开口反驳,只是盯着辛玄,像是在惊讶辛玄怎么知道的。
不同于自家弟弟的呆滞,顾章的表情就丰富多了,看起来想笑想怒、似惊似喜,他举手指向顾节,又放下,口中言辞也说不清楚,“你……唉……我……”
终于他整理好了措辞,转头对辛玄道谢,“多谢贤侄,只是这毕竟是家事,若要开棺,也不好……”
辛玄举手打断他,“既然您担心开棺不合适,为什么不问问顾老呢?虽然刚才不知道为什么顾老魂灵暴戾难以沟通,但是我与他讲经片刻,他已经能够与我们简单沟通了,正好趁着这时间,您上一炷香,如果顾老同意,香就会正常燃烧的。”
顾章对于辛玄这番表演一直是将信将疑的,毕竟辛玄所说的什么不好沟通,什么他清楚了真相全部是他自己的表演。
如果不是他所推断的结论,确实一下为顾章指明了真相,为什么那几个仆从怎么都不承认,为什么自己找不到那幅画,全部都有了解释,而且自己的弟弟也没有反驳,顾章如何也不会相信辛玄真的可以通灵。
等听了辛玄最后的解释,他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没错,这个辛家小子其实并不会通灵,刚才一番表演其实是为了帮助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开棺木。
不愧是世家子弟,刘公弟子,难怪几年前能传出他断案英明,处事妥帖的名声,哪怕自己没有付出什么,对方也细心地为自己考虑到了为难之处。
他刚才还在担心,哪怕给辛玄重金封口,再仔细敲打家中下人,自己舍不得一副古画给父亲陪葬的名声也可能被传扬出去,这样于家族实在不好,所以他才实在气愤自己弟弟做出这种事情。
知道父亲喜欢顾恺之的画也不应该不同自己商量就如此行事,实在是太孩子气了。
但现在辛玄主动递上的台阶实在合适,这批线香今天都用了一天了,除了正常燃烧还能出什么事,现在房门是紧闭着的,也不可能有黄昏那种妖风吹进来。
只要日后他再同辛玄完善一下措辞,说一些只有家里人知道的事,传成是父亲托他告知家人。
这样既可以替辛玄扬名,也能全自己的孝道,实在聪明。
顾章想着这些,就走到侄子面前,由他手中取过三炷香,放到蜡烛上点燃。
看这炷香成功点燃,他心里更加平顺,对着父亲棺木三拜后将香插到香炉里。
看着稳稳立住,燃烧完全正常的一炷香,顾章转头问辛玄,“贤侄,这要如何看出这香燃烧是否正常?”
然而就在他说话间,他看见站在门口的仆人,有人望着香炉的方向捂住了嘴变了脸色,并与旁边人小声讨论起来,而辛玄也失望地摇了摇头。
顾章惊恐地转头,就看见刚才还在燃烧的香那火光过处的细细红线不知道为什么消失。
他拿出香,将上面的香灰抖掉,如此看得更加清晰,这三根香居然已经齐齐熄灭。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刚才自已为是的一番推演多么可笑。
难道父亲的鬼魂真的能够操纵线香是否燃烧?
他不由得退了两步,离棺木远了一些。
26. 凶手何人
顾章反复看过手中的线香,不明白好好的香为什么会灭,他不信邪地再次试图点燃,但这次好不容易点燃的香立刻就灭了,比刚才坚决了许多。
他疑心手中的香有问题,但是随便拿起的三根怎么能都出问题?
他困惑的视线对上了辛玄。
辛玄无奈摇摇头,“既然香都灭了那就是不成了,也许顾老不愿亲子做此事,不若换个常在顾老身边伺候的仆从试一试?”
顾章将信将疑地指了两个仆从出来,“你们都试试吧。”
顾章还细心指使他们分别拿去上中层不同地方的香,回想着辛玄之前正常点燃的香到底是怎么挑出来的。
然而这两人的香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顾章更加疑心香有问题,但他想不明白辛玄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辛玄又怎么能够替换他家中的香?
尤其是,为什么他用来祭拜的香能够正常燃烧。
难道他与二弟勾结,偷走了父亲的藏画,却假称画在棺中陪葬,通过这一番灵堂做法让他不敢开棺验证,也就能够私藏下顾恺之真迹。
他的心中各种思绪斗争着,觉得二弟不通俗物,根本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所以他一直都没怀疑过他偷盗。
又觉得这画肯定没被二弟放到棺里,不然看到了那些,他的性格肯定稳不住。
但这也不对,如果二弟没偷画,那辛玄的污蔑他更不会认。
所以还是他们勾结了起来?
但辛玄会留下断案是自己主动邀请,是他们能算准自己的决定,还是如果自己没邀请他会主动找借口?毕竟顾恺之那诗是他主动背诵的。
那难道这火灾也是他们蓄意?
但那时候二弟还在外面喝酒,辛玄和他的同伴就在灵堂。
那还有其他人帮了他们?
顾章在这里反复推演,不愿意相信这些神道手段真的为真,那边两个仆从看见香灭,已经惊慌地直接跪地磕头了。
“主家,您生前我们侍奉事事尽心啊,您是最仁善不过的,有什么事不要生气啊,您要这画陪葬就陪葬,可千万不要把我们也带走了啊!”
“是……是啊,我们不是不想侍奉老主人,实在是我们也上有老下有小的啊!”
顾节走上前拍了拍两人肩膀,“别怕,让我也试试,老头子最喜欢我了,要带也是带我一起走,轮不上你们两个笨手笨脚的。”
于是他也去拿了三支香,重复了和顾章以及两个奴仆一样的过程,看着香烧了一截后也诡异的熄灭,他也只是随意地摊摊手,“我也不成啊。”
顾章心里已经认定这是他们勾结好了换了香,就是为了不让他开棺确认画是否在棺中。
当辛玄假惺惺说着他并不想做这事,但是既然答应了帮顾家解决事情就要做到,走上前拿香再重复一切时,顾章已经在想着自己去哪里再找个道士和尚之类的帮你们开棺,辛玄这个人不能用,但是他的创意还是很适合他的。
看着又一次循环开始,香被插进香炉,顾章想着不知道这次辛玄又要说什么鬼话,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却直到那些仆从开始躁动时,他才发现自己这次思考的时间有点长,灵堂里沉默得也有些久。
而辛玄敬上的那三炷香还在好好的点燃,远超过其他人的香的燃烧时长。
宋岱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开棺?这就辛玄今晚的目的吗?
还一定要他自己开棺?为什么?
刚才顾章没有注意,但是自从猜测辛玄和小少年有合谋后,宋岱就一直观察着对方,于是没有错过小少年给辛玄线香时有些刻意的挑拣,和神色上的不自然。
但灵堂里光线昏暗,又有袖袍遮掩,哪怕宋岱留心观察,也没有看清楚小少年做了什么,还是想不明白他们如何控制线香的燃烧。
顾章刚才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开棺,现在可以了,他又觉得哪里不对了,可他想不明白这事,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阻止开棺,但这不是自己要做的事吗?
不能让二弟把好好的古画送下去陪葬父亲啊!
但开棺?那似乎是更大的风险啊。
怎么也不该在这种情形下开棺啊。
顾章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逼到了这种境遇,辛玄还一脸诚恳地拜完自己父亲的棺木后对自己说什么幸不辱命。
他想要把灵堂里所有的人都赶出去,但他知道这种时候他不应该如此妄动。
也许开了棺也看不出来呢?
二弟把画卷放进去不就什么都没看出来吗?
但二弟是喝醉了啊……
二弟真的喝醉了吗?
顾章看着跟辛玄确认着棺盖应该怎么开的顾节,感觉不知道做些什么的自己可能才是醉了。
他好像从推开门看见辛玄盘坐着弹琴的时候就醉了。
他听见辛玄的声音,像琴声惊破苍穹,像利剑刺穿云雾。
“顾老不是因心疾去世的。”
“什么?”
“你说的是真的吗?那祖父到底怎么死的?”
辛玄看着老者惨白的脸色,“失血过多吧,伤口需要褪去衣物再找,但是我猜……”
顾章看到那剑对着自己而来了,他看到辛玄转过来对着自己说什么。
他好像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这个俊秀年轻人冷静的面庞,和稳定吐字的嘴唇。
但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心口受利器伤出血吧。”
顾节还扑上拉着自家大哥的袖子,生气地质问他,“到底是谁杀了父亲!你怎么能够把这件事瞒下来?不管是谁,我都要去给父亲报仇!”
辛玄让宋岱拿一支蜡烛过来,又仔细检查了一下不必脱衣可以检查到的尸表,“手上完全没有抵抗伤,是近距离突然袭击吧,还是很受顾老信任的人,他完全想不到会被袭击。”
顾节又转过来拉着辛玄,“那到底是谁!”
凶手是谁?
辛玄不知道顾节是真想不到,还是不愿信。
明明自己念超度经文的时候他也在跟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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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被自己指出把画放进了棺中时也没有强行反驳,而是顺着自己的行为继续,甚至在点香时配合了自己,让顾章没有盯着自己去拿没做手脚的正常线香。
辛玄以为顾节酒醒了,是在有思维能力的情况下配合自己调查他父亲的死亡疑点。
但现在都说的这么明显了,那些仆从都恨不得把自己既聋又盲,最好透明得看不见了。
辛玄叹了一口气。
宋岱则已经替他说出口了,“你看不出来你大哥那心虚样吗?肯定是他动的手。”
顾节显然不是不理解辛玄之前的暗示,他眉头紧紧蹙起,“但不可能是我大哥啊,你肯定猜错了,这根本没有道理啊,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顾节最后的问题问出来灵堂里所有人的心声,住在这间宅邸里的人都没有看出来顾老爷子的死因有异,为什么辛玄早就有所怀疑,居然敢设计做出开棺之举,又看了一眼就知道顾老爷子因心口被利器所伤流血而亡。
宋岱带着同样的疑问等待他的解释,就看到辛玄好像失去了好好说话的能力,继续着他今天那副玄而又玄的表演,“大概是顾恺之的画真的有灵吧,我听说他曾经喜欢一个女子,但是对方并不接受他,于是顾恺之把女子的模样画下,用棘针钉女子的心,于是女子就患上了心痛病。后来女子顺从了他的情意,他偷偷把针取下,女子的心痛病又好了。也许在听到顾老是因为心疾去世的时候,我就隐约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那幅画难道……难道真的羽化消失了?”顾章显然知道这些与顾恺之有关的轶事,他有些不安地喃喃着,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些玄妙之事真的会发生在现世之中。
“没有,那画被我烧了。”
没等辛玄继续表演,顾节已经说出了画卷消失的真相,他转头看着辛玄询问,“你那时候看到我了?”
辛玄这时候没有装神弄鬼了,顾节说得太明白,也没有故弄玄虚的意义了,“那时候光线条件并不好,我看到你扔的东西好像不是水,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但是没有太注意。但是后来顾章让我找画,我听他说在家里怎么都找不到,后来我在书房里又找不到盗画人惊慌中留下的破绽,我就知道此人拿画的时候应该非常从容,再加上有些隐约的酒味,我想那应该就是你拿了画并烧掉了。”
“于是你就借机试图开棺探查我父亲的遗体吗?那你那些唱词就是故弄玄虚对不对,那个香,你又是做了什么手脚。”
面对有些惊慌想要求证的顾章,辛玄清冷地笑着,笑中是他的从容与不屑,“担心顾老的魂灵正在看着你吗?我从踏进这里就觉得这顾宅里还少了一个人,你会害怕管家索命吗?也许你动手弑父的时候是一时冲动,但是帮你把顾老抬进棺材的人,你动手的时候应该头脑是清醒的吧。”
顾章很想质疑,还想过也杀了辛玄让他住口,但他不敢动。
因为他看得见辛玄手边开了锋的剑,看得见满屋仆人对他的鄙夷。更因为,他看不见这里是不是真的有死于他手下之人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