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和奇怪的他说话》
1. 第 1 章
“今年暑假你也不回乡?”
“...嗯。”
郁郁葱葱的林间藏着条小径,少女拎起层叠的裙摆,每一步都踩在石砖上,小心翼翼的,生怕弄脏价值不菲的高跟鞋。
日光从树叶间隙泄进来,如金色绸缎笼住她,衬得肤白似雪。
披散的长发不受控的向前滑,挡住视线,她不耐烦地拨开,露出巴掌大小的精致面庞。
红润的唇轻启:“几点发车?”
“快了,还有五分钟。”
对方费力将箱子搬到上方,落座之后问:“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家乡菜?我给你稍一些回来。”
突然一阵刺耳尖锐的乐器声传来,震得仿佛地脉也跟着颤抖。
冯书韫抬头望去。
庭院里正举办派对,一群年轻男女聚集在此,玩得不亦乐乎。
领头狂欢的人是季旌,家中长辈做房地产生意,早年间吃了时代红利积累不少财富,又靠着季旌那个精明能干的亲哥让家族生意更上一层楼,成功搭上应家的关系。
可有时候,单单拿到一张请柬,并不等同于关系近到可以让他随心所欲。
其他年轻人尚且懂得藏拙,季旌却完全不知道收敛。
纵使所有人心知肚明今天的生日派对只是走个过场,办得好或不好都无关紧要,但季旌作为一个客人,很不应该在别人的地盘上放肆折腾。尤其应老爷子喜静,最烦吵闹,季旌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竟然敢怂恿一帮狐朋狗友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搞得像夜场。
喧宾夺主。
冯书韫眼底闪过一丝不愉,堵着一只耳朵快速往别墅走,将嘈杂的声音和讨厌的人统统甩到身后。顺便答复电话那头:“我想吃的这边都可以买到,你不用惦记我。路上注意安全,到家记得报个平安。”
罗高飞呵呵笑,让她放宽心。
他十五岁那年独自外出打工,往返的路摸得比任何人都熟悉,闭着眼都不会上错车、走错路。
比起他,另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儿。
这才是他打电话来的目的。
“你抽空联系一下丛慧秀。”
太久没听见这个名字,记忆老旧到仿佛生了锈,冯书韫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愣了下:“嗯?”
“这人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不接电话不回消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昨晚好不容易接听了,我刚一张口,她急匆匆就挂了,发消息跟我讲''男女要避嫌,以后尽量减少联系,有要紧事叫书韫转达''。”
罗高飞荒谬至极,夸张地哈了一声:“咱们从小一起长大,难道她第一天发现我性别为男?”
冯书韫没绷住笑,并不发表意见,反问:“你找她什么事。”
“不是我,是丛叔。”
罗高飞:“丛安志办理辍学了,打算下个月跟伙伴一起去明州打工,地方都找好了。丛慧秀正巧在那边读书,丛叔想喊她帮衬一下,姐弟俩在外地万一遇见事还能相互扶持。结果一直联系不上她,丛叔心里放不下,所以就找到我这儿来了。”
冯书韫步伐一顿,不敢置信:“辍学?”
“他成绩不好,觉得读书纯粹是浪费钱,不如早点出来打工,帮父母减轻负担。”
这什么歪理。
谁说打工就一定比读书有前途。
冯书韫眉头立即锁紧,气极反笑:“当初他成绩不够,撒泼打滚的让莺莺托关系给他弄个借读的名额,非要到镇上读最好的高中,又怕被同学们看轻,死要面子不肯申请助学金。为这,莺莺辛苦攒的钱跟家里两头牛全卖了给他凑学杂。付出这么大代价,他说不上就不上了?”
别人家的事,罗高飞了解的并不深。
他挠挠头,支支吾吾地讲不明白。
关注点歪到十里地这么远。
“你别叫她''莺莺'',听起来真别扭。”
“……”
恰巧有人往这边来,冯书韫自觉往旁边让位,余光顺势一瞥,大脑条件反射般作出反应:生人。
转念一想,这次派对的邀请名单由应家夫人一手操办,她顶了个“主角”的身份,实则是个打扮精致被摆在台子上吸引大众注意力的木偶。全场内她认识的人、认识她的人,都仅在应家允许的范围内,其余的,她毫不知情,也不应该产生好奇。
冯书韫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所有念头,心绪刹那间重新恢复平静。
她主动拉开门,示意对方通过。
意料之外的,女生的脚步竟然为此停留一秒。
她冲她笑笑,表情真挚:“谢谢。”
四周弥漫开一股清甜水润的果香。
是byredo的mojaveghost。
跟对方恬静温婉的气质不太相符。
恍惚一刹,冯书韫才发觉对方已经走出很远,思绪被罗高飞拽回现实:“...你的新名字取得好,很有书香气,但她是什么情况?莺莺...莺莺,不管叫起来还是听上去都像一只被豢养的鸟儿,我严重怀疑资助她的那对夫妻没安好心,否则怎么会给她改一个如此有恶趣味的名字。”
“别瞎说。”冯书韫蹙眉,一边将手机音量调至最低,一边警惕的往四周瞧,生怕被不相干的人偷听到只言片语,给她惹出麻烦。
罗高飞心直口快,倒没什么坏心思。
被制止之后,他察觉出她的不愉,立即换了话题。
“之前骚-扰你的小子抓住没?”
“……”
冯书韫紧盯着不远处的某点,嘴皮翕张,却没能发出声音。
这会儿一楼异常安静,宾客们在外狂欢,应家人更是自始至终都没露面。
这场生日派对名义上是为她举办,实际根本无人真正的在意。应家人只为找个合适的由头掩饰某位贵客来访的事情,而应邀前来的人们也仅仅是想借此机会结交更多权贵。
冯书韫因此被精装之后丢到大众面前,难免被有心之人盯上。
宴会上的酒度数不低,季旌喝到两颊泛起酡红,意识逐渐模糊。他生怕耽误后续的大事,推开旁边递来的酒杯,起身跌跌撞撞的往女席走。
绕了一圈,没找到心念的人,季旌脸色不佳。
他拽住路过的男生,问了句什么。
对方随即往别墅的方向一指。
隔着一段距离,冯书韫的目光猝不及防与季旌撞上。
远远地,他冲她扬起一抹笑,文质彬彬的面容充斥着说不清的阴鸷。
冯书韫的心跳被吓得猛然空了一拍,恐惧交缠着厌恶一齐涌入喉咙,险些当场呕出来。
与此同时,身体飞快作出反应。
她挂断电话,抱起宽大的裙摆,疾步冲上楼。
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绝对不能被季旌找到。
会客厅位于二楼尽头,以防有人误闯耽误正经事,所有通往二楼的楼梯都被封住了,此刻高跟鞋急促哒哒声在整条走廊内回荡,经久不散。仿佛午夜十二点钟声响起的时候,巫师不停晃动催命的铃铛,提醒她该褪去公主这层虚假的外壳,恢复真实身份。
冯书韫往会议室相反的方向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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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图书室的大门,轻车熟路地钻入办公桌桌底。
心脏因为剧烈运动变得过分急促,接连不断地震动砸得胸腔疼,脚后跟也被这双中看不中用的昂贵高跟鞋磨得流血。冯书韫无法确认危机有没有解除,神经一直紧绷着,导致她开始犯低血糖,口干舌燥,视野内泛起灰白光斑,如同老旧电视机的雪花特效。
两只耳朵保持警惕,认真窥听外界的风向。
滴答滴答。
是老式挂钟的响动。
叽喳叽喳。
是窗外雀鸟的啼叫。
除去她拼命压抑着的呼吸以及强烈心跳,整间屋子里再没有其它动静。
连走廊内也是一片安静。
冯书韫悬起的心慢慢放回原处,正准备钻出来松快一下酸涩的身体,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和谐。
格外轻微的哗啦声,类似翻动书页的声音。
刚松懈的神经条件再次反射般绷紧,惊恐的情绪更甚。
她像个过分敏感的寄居生物,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她迅速将柔软的身体缩回厚重的壳子里,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企图逃过一劫。
但恐惧如影随形。
冯书韫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双眼瞪得滚圆,充斥着不满和焦躁,大脑似乎因为惊恐陷入死循环,不停思索屋里的另一个人究竟是不是季旌。
如果是他...
如果是他。
那他一定是故意弄出声响让她发现,然后表现得像个极有耐心的刽子手,享受她被悬在头颅上那把利刃吓破胆的趣味。
冯书韫咬紧牙关,生理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的不肯掉落。
或许人被逼到悬崖边上,不反抗就会死的时候,身体内反倒能迸发出强大的勇气。
她想,干脆就冲出去,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今天特殊,丑事闹大了谁都别活。
可她偏偏又不是个容易受情绪支配的人,脑袋疯狂盘算,四肢却被恐惧绑架,动弹不得。
厚实的地毯掩盖住脚步,每一分每一秒都拉扯的无限长,宛如一场看不见尽头的酷刑。在某个瞬间,冯书韫的第六感接收到巨大的压迫信号,后颈的毛孔立马收缩,汗毛直立。
整个人像被摁下慢速键,反应迟缓,脑袋一顿一顿转向外侧。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笔直长腿,西装裤剪裁合体。腰线高于桌子,来者个子肯定不矮,且身材比例十分优越。扶着桌沿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整齐。冷白皮,关节处泛着一层淡粉,小臂青筋脉络清晰却不过分突起。有些瘦,但不羸弱。
对方显然也是被室内异常的动静吸引来的,瞅见露在外头跟狐狸尾巴似的一角裙摆,于是俯身察看桌底的情况,重心随之压低,宽肩和胸膛宛如张开的网掠夺所有光源。
下一秒,一张小而精致的脸彻底曝露。
标准的冷美男。
长得像漫画成精了。
完全符合青春剧里对初恋或白月光的描述。
这样的外表再配上一套得体的灰黑色西装,很难不令人联想到充斥着阴郁气息且富有文学含义的景色,譬如潮湿的雨、肃杀的夜、凄冷的冬、飘零的雪...而有时候,人的五官过分精致反而显得不真实,看久了甚至会产生畏惧心理。
冯书韫眼底的惊恐丝毫未减,睫毛抖成筛糠一般,兜不住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滚。
可他不为所动,眼神空洞的仿佛一汪死水,水面倒映着她的哭脸。
无声发问——
你、谁?
2. 第 2 章
回应他的是一阵更为急促的敲门声。
紧接而来的男音格外温柔:“书韫,你在里面吗?”
这样的柔情像一把裹着蜜糖的刀子,冯书韫整个人猛地打了个颤,拼命往后缩,直至背脊完全贴上桌壁,躲无可躲。她满脸泪水,疯狂摆手,向眼前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友善的陌生人传达:不要开门。
应祈越无视她的请求,身体小幅度向外偏转,抬了抬手,指向桌外一侧。
冯书韫没懂,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投向他,尽是迷茫。
读出她的不解,他终于肯开尊口,语气没比外头催命的那位明朗多少,但起码真心实意。
“出来。”
他淡然的表情也随之发生轻微变化。
浓眉蹙起,唇轻抿。
难以掩饰的不满。
冯书韫立即反应过来,他这么说、这么做,并非觉得她一个小姑娘缩在桌子下头很憋屈,而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她,有事滚出去解决,不要在这儿耽误他看书。
尽管没太奢求能够得到一位陌生人的解围,但他哪怕只是单纯无视掉她的请求,对此刻的她而言也等于一种帮助。冯书韫心里门清,如果从这儿离开,对上季旌之后的事将不是她所能掌控的。
敲门声持续不断,季旌的嗓音愈发和善,似乎已经确认冯书韫就在里面,狩猎的耐心直接被激发。
冯书韫咬紧牙关,抹了把脸上的泪,粗鲁的动作弄花她精致妆容。
红的、黑的化学品混成一片,雪白肌肤变成调色板。
如果将她形容成画,那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堪入目的一幅。
应祈越仅存的耐心告罄,正打算亲自动手将她丢出去,敲门声突然停了。
另外一道格外苍老颤抖的声线掺杂进来,伴随着拐杖敲击地面的闷响以及年轻男人严厉的呵斥,季旌被从二楼撵走。那几人在外头交流一番,音量不高,大抵是道歉之类的,随后,图书室沉重的木门被人用钥匙从外打开,徐徐阖上。
与此同时,应祈越眼疾手快的将冯书韫摁回去,顺脚将露在外头的一角裙摆踢入内侧,迅速拉过旁边的滑椅落座,摊开书的同时偏转身体,将桌洞挡得严严实实。
冯书韫不明觉厉,死死捂住嘴巴,不敢漏声。
因为闻不惯过分浓郁的书墨味,来人掩鼻咳了声,绕过高耸的书架向内走,亲切地唤:“阿越。”
“……”
无人应答。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似乎真的没人在。但出于一位母亲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左歆知道他改不掉一心烦就跑到书房独处的习惯,于是绕过书架继续向内寻找,果不其然发现他。
应祈越面前摊开一本英文原版的《时空摆渡人》,另只手里捏着紫色羽毛书签,尾端挂着银链,质感看起来稍显廉价。
日光透过菱格窗户照进来,一切都暖洋洋的,偏偏无法扫去他身上的阴郁气。
左韵不确定他还有没有为刚才的事情生气,于是扬起笑,站在长桌对面,曲指敲敲摊开的书面。
视线被短暂遮挡,应祈越的注意力被迫从故事中抽离。
这次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打扰的不愉,只是情绪仍然平淡如水,一举一动都像被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连“妈妈”这个亲切的称呼,从他嘴里也听不出应有的味道。
“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你人,原来躲这儿来了。”
左韵站在窗前往下眺望,瞧见一群身着时髦衣裳的男女,笑容和蔼:“书什么时候都能看,院子里有很多跟你同龄的年轻人,怎么不趁这个机会去社交一下。”
应祈越垂眸,重新翻开书:“没兴趣。”
左韵长叹一口气,絮叨他:“大好青春年华就是用来社交的,多认识一些外向开朗的人,改一改你过分沉闷的性格,否则小心得不到女孩子的青睐。”
应祈越缄默不语,好不容易才沉静下来的心绪被这番苦口婆心的劝告再次引起动荡,纸上的英文单词成为游荡在半空中的烦躁,然后拼接成一幅又一幅片段式的画面。
会客厅里。
庄严的老人。
恭维谄笑的男女。
他和那位到最后也没记清长相的女性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安排坐在一起,仿佛两件华丽的商品,由双方长辈亮出彼此的价值之后,确认价码相称,即将就要被安排成为度过彼此余生的伴侣。
未免太过荒谬。
左韵也不单纯为找他聊天才来,实则想试探一下他对庞萦思的看法。
依据过来人的经验,左韵极其满意庞萦思做自家的儿媳。
白富美的外在条件是庞萦思浑身上下最不值一提的优点,最难得是她的优雅、温和、体面,尤其擅长人际交往。跟如此优秀的女人相伴余生,对生活、对事业都有利无害,是应祈越在婚恋这条道路上最该走的正确道路。
不过左韵不打算逼他,毕竟现在年轻人普遍不喜欢相亲的方式,一不小心弄巧成拙,反而错失一段良缘。今天借生日派对的由头约他们见面也是出自这一层考虑,所幸应祈越从小就懂得体谅长辈苦心,有脾气也会等到客人离开再发作,体体面面的给这场相亲局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临走时,庞萦思虽然矜持的没说什么,但偷瞄应祈越的小眼神已经出卖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至于应祈越这边。
左韵只当他暂时闹小孩子脾气。
给他留一段冷静的时间,他完全可以想明白。
因此,左韵更觉得必要再啰嗦了,以免说多了讨嫌。
人走到书架边突然想到什么,回头正儿八经的对他说:“楼下其他人你可以随便结交,出身和作风都是好的,唯独季旌不行。”
虽然知道应祈越喜静,楼下闹哄哄的,他多半不会主动过去玩,不过以防万一,左韵还是选择将话说明白:“就是刚刚喝醉酒疯狂敲门的人...这小孩在家里行二,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被养得性格狂悖,经不起事还总惹事,尤其在男女关系上不怎么干净。你爷爷对他很不满,你也别跟他来往。”
闻言,应祈越视线不由自主离开书页,瞥见桌下一角脏污的衣裙。
默了一默,他应:“知道了。”
-
直到走廊内再无动静,堵住出口的椅子被挪开,冯书韫十分狼狈的从桌底爬出来,余光里始终能看到对方的皮鞋尖,令她羞耻到耳根连带脖颈处的肌肤一片火红。
她掸去裙身的灰尘,再次抬起头看他,惊觉这人的身姿比想象中更欣长,气场也更压迫。灼眼的日光照到他如瓷般白皙的皮肤上,被她误会成高冷的其实也不尽是他的淡漠,更多是上位者天然的散漫和倦怠。
也许不满被人暗地里打量,他鸦羽似的睫毛颤了颤,直直望过来,一双黑眸中波澜不惊,盯得她心慌。
因为刚才被他误打误撞救了一次,又间接猜出他的身份,冯书韫慌归慌,却没那么怕了。
她舔了舔干涸的唇,小心提出需求:“我可以在这儿多待一会吗?”
应祈越没理她,拎着书重新坐下。
仿佛无声的默许。
冯书韫不敢打扰他,生怕再次被驱赶。
她拎起裙摆,蹑手蹑脚走到最内侧的书架后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静待着。
光线投射到地毯上,将巴掌大的地方划分成明暗两界。冯书韫将懒人沙发拖去晒不到的角落,顺手取下用来擦拭书架的手帕,坐着擦拭鞋面。
刚才跑得太快,鞋面挤出一道细细的褶皱。
外观不如原先漂亮了。
虽然这双高跟鞋的价格根本比不上这件裙子的零头,也并非奢侈品牌,对她而言却异常珍贵。
罗高飞和丛莺莺省吃俭用,攒了很久的钱才买来送给她作十八岁成年礼物,她一直妥善保存着,只有在大场合才舍得拿出来穿。
如果早知道季旌也来,她绝对不会这么打扮。
简直晦气。
冯书韫怄得又泛鼻酸。
她及时仰起头,让泪水倒流回眼眶,平复一阵心情之后脱下鞋子,捧在怀里,认认真真将灰尘和泥点擦拭干净。
楼下的喧闹从未间断,冯书韫出现与否显得无关紧要,大家似乎已经忘记今日这场宴会的主人公是谁,就算没她,他们照样可以高唱生日祝歌分享蛋糕,接着邀请同伴到场中央跳舞。
如果应家允许的话,这群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完全可以彻夜狂欢。
不过很可惜,季旌醉酒之后的作风触犯了应老爷子的底线,保持最后的体面招待客人们用完午饭,便差人找个借口开始赶客了。
很快,整座院子便恢复往日宁静。
冯书韫穿上鞋子,扒着书架边缘偷偷往外瞧。
长桌前空空如也,椅子朝向木门的方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冯书韫没心思纠结这个,赶在仆人来打扫卫生之前,从图书室一侧的旋转楼梯溜回负一层。
负一层,听起来寒碜,其实是她迄今为止待过最豪华舒适的地方。
整层只有她在住,卧室旁边紧挨着的一间空房被改造成舞蹈室,墙壁经过特殊处理,隔音效果非常好,她半夜练舞也不会吵到其他人。独立浴室和用餐区要多走两步才能看见,家电齐全且都是智能新款,每天还有阿姨定时来更新冰箱里的食物。
所以放假之后,冯书韫基本只在这一层活动,很少去一楼见人。
最关键的是平时没人来打扰她,环境十分清净。
除去晒不到日光,根本挑不出其他不好。
但有时恰恰因为这一点不满足,冯书韫就生出了离开的念头。
她期待有天不再接受应家的资助,靠自己的双手攒下一笔钱,租一间能晒到太阳的房子,破一些小一些都没关系。到时候她要买很多漂亮的花,让居住的环境变得生机勃勃。
换掉捆得五脏六腑都疼的礼服,冯书韫痛快地抒出口气,抓紧时间卸妆洗澡,然后下厨做了一碗暖胃的蔬菜粥。
等待散热的间隙,拨通丛莺莺的电话。
不早不晚的时间,丛莺莺竟然在睡觉,困得眼睛眯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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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缝,连备注都没看清就哼哼唧唧地开口:“暂时没有做代课老师的打算,麻烦你们找别人吧。”
冯书韫噗嗤笑道:“今天梦里的身份又是什么?”
“——呀!”听见熟悉的声线,丛莺莺猛地清醒,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来,睡意也一扫而空,口吻变得格外热切:“你已经很久没联系我了,同样都在读大学,全天下就你最忙。”
冯书韫知道丛莺莺没有真计较,仍细声细语地解释:“室友帮忙找了一份校内咖啡店的兼职,我前阵子忙着面试和实习,每天很晚才结束工作,就没打扰你休息。幸运的是最后通过了店长的考察,九月份开学之后就可以正式上班了。”
她笑,有些得意地炫耀:“底薪两千,表现优异的话,每月可以额外领三百块的奖金。”
读书赚钱两不误。
没有比这更稳妥的安排了。
丛莺莺却沉默一阵,突兀地问:“你碰上难处了?”
“没有呀。”冯书韫搅动粥,抿了一小口,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
“那为什么着急赚钱?”
“早晚都要工作的,就当提前积累社会经验喽。”
冯书韫将这个话题草草掀过,开始关心她晚饭吃什么、最近玩什么,同时大脑不停运转,思索该怎么告诉她丛安志辍学去打工的事情。
但有些坏消息,哪怕对着最亲近的人也难以开口。
她只能用委婉的话术提醒:“抽空记得给家人打个电话,丛叔联系不上你,很担心。”
一听到家人,丛莺莺便像泄气的皮球般倒回被窝,胳膊搭上眼睛,抵触道:“他找你了?”
“没有。找罗高飞了。”
“……”
丛莺莺不再搭腔。
冯书韫不会踩着她底线作妖,果断转移话题:“听说你谈恋爱了。”
果不其然,一聊这个丛莺莺就来劲了。
“对呀。”压根没问冯书韫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她特甜蜜地说:“对方比我小一届,我们是在社团大会上认识的,他主动加了我的联系方式...总之,是个很不错的人,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冯书韫跟着她的描述扬起嘴角。
光洁的大理石台倒映出她的脸,虽然已经将化妆品洗干净了,但她似乎还能看见自己情绪崩溃,哭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联想到季旌以及他做的事,她难以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粥也变得索然无味。
冯书韫推开碗,斟酌片刻才启唇:“你一个人在明州读书千万要注意安全,跟人交往之前先打听清楚底细,别被小男生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嗯。”丛莺莺答得很不走心。
冯书韫叹:“男人们都很擅长用浪漫粉饰自己的攻击性,你不擦亮眼睛,真的看不出来。”
譬如季旌。
就因为他在校庆晚会上对她跳舞的样子一见钟情,便自作主张的坚持在公开场合给她送花,弄得旁观者误以为他们之间存在暧昧关系。
任凭冯书韫长着一张嘴,也不可能挨个人解释一遍。
尽管她严肃拒绝了他的告白,可他仍然不死心,不清楚私下用了什么方法获得她的联系方式,时不时就发来暧昧短信,以关心的名义不停骚-扰她。
她实在忍无可忍,约他线下见一面,准备坦诚布公地聊一聊。
没成想,季旌竟然认为这种行为是欲擒故纵。
若不是冯书韫长了个心眼,提前联系罗高飞来接自己,恐怕真就让他得逞了。
那天季旌被他哥哥从警局接走之后,冯书韫以为他会就此消停,再加上两人就读的学校并不在同一所城市,免去平时见面的机会,他自然而然就能放下了。
没料到,时间一长,他的坏念头竟然变本加厉。
冯书韫回忆起今天的遭遇仍然心有余悸。
电话另头的丛莺莺正沉浸于甜美爱情之中,完全无法站在理性角度分析这段感情的利弊,反过来劝她:“你别绷得太紧,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当初应家资助你的时候不是说了嘛,这份助力会一直持续到你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支撑起个人生活。应家爷爷我见过的,虽然看起来不苟言笑,但却是个异常慈祥的老人,他肯定跟我干爹干妈一样,也不希望你在应该奋斗事业的年纪被经济困扰。”
“所以,千万不要浪费大好年华在打零工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呀。应家给你的生活费肯定不少,既然不缺钱,你就应该把精力放在社交上,最好交个值得依赖的男朋友,改善一下你过分独立要强的性格。”
多社交、改善性格一类的话术,冯书韫总感觉从哪儿听到过。
不过她没深思,嗯嗯应和着,聊一会便将电话挂了。
收拾完厨房垃圾回来,冯书韫看见手机屏幕频繁的亮起又灭。
一个陌生号码不停在对她进行短信轰-炸。
不用点进去,冯书韫都知道是谁,发了什么内容。
她面无表情摁下拉黑键,回房间补觉。
3. 第 3 章
在学校咖啡店兼职这件事继丛莺莺之后,又多了罗高飞这个知情者。
这俩人虽然在闹别扭且迟迟不肯和好,面对事情时的反应却出奇的一致。
“你有什么困难只管告诉我,如果我能帮得上,绝对帮。实在帮不上的,我就联系朋友们想法子。”
“哪有这么夸张。”
冯书韫失笑:“只想提前体验一下工作氛围而已。”
罗高飞无法理解她的脑回路。
天下工作一样苦逼,有什么值得体验的。
“你又不缺零用钱,干嘛累死累活的去咖啡店做兼职,到头来还赚不了多少。”
罗高飞啧道:“如果你真想体验一下牛马生活,不如来我店里,工资照发,包吃包住。”
冯书韫为难:“可我不会理发。”
“你就坐在前台收收钱,别的活儿不用你干。”
“时间久了,其他店员肯定闹意见。”
罗高飞冷哼:“谁敢。我是店长,一切我说了算。”
冯书韫故作惊讶状:“哇,你好专横啊,那我更不要去了。”
意识到说错话,罗高飞又不知道该怎么挽回,焦急的直挠头。
冯书韫三两口吃完剩余的煎饼果子,拎起食品袋子,里头是他辛苦带来的家乡小菜。
她拍拍他肩膀安抚,不想他为她的事干着急,转而说:“今晚没课,我去找你玩。”
“成啊。”
罗高飞肉眼可见的变开心:“给你做酸菜鱼吃。”
两人自食堂分道扬镳,罗高飞回理发店工作,冯书韫返回咖啡店跟人换班。
下午来店内消费的人少之又少,零星几个学生点杯最便宜的饮品或小吃,待在位置上安静赶作业。
冯书韫贴心将店内音乐换成舒缓的轻音乐,站在吧台前研究各类咖啡的配料表,争取早些背熟,以应对店长不定时的抽查。
如果能顺利留下来,按照她的计划,两月之后便能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租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住了。
幻想的太投入,冯书韫没听见门口风铃响起,也没及时留意到有客人入内。
直到桌面被人敲了敲,她才恍然回神,习惯性扬起微笑:“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
抬起眼睑看清来者的瞬间,那抹笑彻底僵在嘴角,强烈的烦躁随即席卷而来。
季旌对她的异样视而不见,说:“一杯冰美式。”
一旁的女生没瞧出两人间的暗流涌动,突然见到一个脸生的大帅哥,以为是隔壁学校来玩的,很难控制住跟他搭讪的心情,于是故意玩笑道:“确定要冰美式?小心睡不着哦。”
“没事。反正晚上要赶飞机,睡不成了。”
说这话的时候,季旌的眼神一个劲往冯书韫身上瞥,期待她能给个反应。可冯书韫已经不再看他,打完单子,背对过身在操作台前忙碌,仿佛只拿他当作普通顾客,他们也从不曾认识。
季旌的顽劣心顿时被激发。
他绕到距离操作台较劲的一侧,歪头浅笑着看她,故作亲昵状:“我们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见了,你还要对我这么冷淡吗?”
冯书韫手中的动作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仍然不打算搭理他。
可另一位服务生明显误会了什么,搭讪的心顿时转变为八卦欲,充满暧昧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得出个结论:她很不应该在这儿作电灯泡。
于是掀开帘子,走进后厨。
季旌从外人的反应中得到一种近乎诡异的满足感,心绪逐渐高涨起来。他随她的脚步重新绕回点餐区,垂眸盯着她不算熟练的进行打包,自说自话也饶有兴趣:“怎么突发奇想到咖啡店做兼职?”
“……”
冯书韫厌烦地蹙起眉,双唇抿紧,依旧不搭茬。
可这样也漂亮。
季旌的眼神自她鼻梁一路向下,在浅粉的唇瓣打个转,最终停在外翻衣领露出的嶙峋锁骨上,笑容里多了几分男性玩味:“别把我想的太坏。不妨给我一次机会试试看,我保证,不会让你吃亏的。”
又说:“最近降温,你多注意保暖。”
进入九月,泉夏市接连下了两三天暴雨,个别区的道路被淹,红色预警接连不断。
风吹的狂烈,气温骤降。
如此极端的天气,季旌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哄他哥放他回来一趟,但时间很短,当晚就得走。
他下飞机后专程去做了个造型,然后直奔泉夏大学找她。
这些辛苦劳累他自然不会隐瞒,隐瞒等同于没做,甚至说给她听的时候还有目的性的添油加醋了。
毕竟俗话说得好,女人最容易心软,一旦心软,就离沦陷不远了。
季旌很懂得也很擅长将自己伪装成风度翩翩的绅士,头发向后梳拢,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立体的五官,不遗余力的展现出他身体内另一半异国血统。
儒雅且富有攻击性。
非常符合大众追求的斯文败类审美。
他本就外表出众,穿上得体的黑风衣愈发挺拔英俊,凑近甚至能闻到LazySundayMorning的淡淡烟草味混杂朗姆酒香气。
如此成熟的魅力轻而易举就能迷惑少女的心智,让她们感觉自己像误闯上流舞会,意外邂逅白马王子的幸运儿,迫切想投入他看似温暖的怀抱,接纳这段爱情。
可惜冯书韫并非容易哄骗的类型。
她始终牢记儿时进山采摘蘑菇的经历。
大人们耳提面命,告诫她不许觊觎长得漂亮的蘑菇。
“外表越具有迷惑性,毒性就越大。”
冯书韫惜命,了解清楚其中的危险性,干脆从一开始就躲得远远的。
不管对蘑菇,还是人。
她将咖啡袋子推过去,抢在他动作之前收回手,一板一眼道:“感谢惠顾。”
连店长交代的后半句“欢迎下次光临”都懒得说。
季旌热脸贴冷屁-股,觉得冯书韫很不识好歹,周身的气压逐渐降低,隐藏在斯文皮囊下的暴戾因子蠢蠢欲动。而他脸上笑意未减,显得愈发阴森恐怖。
冯书韫条件反射的往后退,反手摸到柜台门的门栓,确定已经锁死了,心安定一息,随即涌入猛烈的躁急。依照往常的经验,直接驱赶不行,闹大了,辛苦得来的兼职恐怕也保不住,但置之不理...她不动,他也不动,大有就保持现状耗下去的迹象。麻烦至极。
她急得厉害,情绪一激动,眼眶就不受控制的同步泛酸。
偏她性格要强,死撑着不肯露怯。
一双水润的杏仁眼直接回击他无声的威胁,看久了发现里头全是犟。
分明都说舞蹈生腰肢软,唯独她硬的难以下口。
气着气着,季旌的贱骨头又遏止不住的开始发痒。他特想见一见她柔情似水的样儿,想到发疯发狂,手竟然向前伸,试图将她拽近做点什么。
猝然,一道略低且富有磁性的质感嗓音从后方响起。
“让一让,你挡路了。”
冷不丁一声,季旌像被针炸疼似的迅速收回手。
冯书韫同样一惊,循声望过去。
意料之外的,她再一次看见那张堪称初恋代名词的脸。
相比上次,他的头发剪短一些,微卷变成顺毛,发色是带着光泽的黑。浓颜的冲击感扑面而来,深蓝色条纹毛衣衬又是跟正装截然相反的清纯学生气。
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淡。
冯书韫忙收拾心情,摆出称职的服务态度,问:“需要点什么?”
LED菜单的光落在应祈越脸上,肌肤胜雪,唇色潋滟,浓眉如墨,竟然是一种充满悲哀感的漂亮。他的五官跟他妈妈左韵相似度极高,冷峻的气质却更像应家爷爷。
但不管怎么看,他都是被浓烈爱意所孕育出的存在。
应祈越犹豫一秒,说:“冰美式。”
冯书韫没多作思考,脱口而出一句:“小心睡不着哦。”
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心砰得一响,客气的笑容变得不太自在。
更意外的是,应祈越竟然应声了。
“嗯。”淡淡的,没什么感情。
他瞥向季旌,“你的咖啡,不拿走?”
陆陆续续又有几人进来排队,手里拎着跟应祈越相同的《金融学》课本,侧面贴满荧光指示贴,低声抱怨新学期的专业老师未免太严格,布置的作业太多太难,最近又得熬夜之类的。
店内立即变得拥挤起来。
站在这群打扮简朴却青春洋溢的大学生旁边,季旌的衣着显得格外成熟,像个被排挤在外的边缘人。
无法成为大众视线的焦点让他非常不爽快,再加上冯书韫一直在操作台前忙,收银和点单的活儿交给其他服务生,她压根儿不往这边来,更无暇顾及他。
他愈发枯燥无味,起初那股追求美人的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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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劲荡然无存。
于是拎上咖啡袋夺门而出,经过垃圾桶时直接丢掉。
忿忿暗骂一句:假清高。
店内好一阵忙活才消停下来,其余服务生因为有节晚课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叫伊伊的小姑娘跟冯书韫作伴。两人站在吧台处整理包装袋,窃窃私语。
“下午来的那个帅哥,正在追你?”伊伊原本想问是不是她男朋友,但从冯书韫当时的反应推测可能性不大,所以换了另一种保险的说法。
冯书韫坚决摇头:“不熟。”
伊伊托腮,双眼露出对恋爱的憧憬向往:“可他真帅,温温柔柔的声线也很有魅力,对你又好...”
冯书韫失笑:“对我具体好在哪儿?”
“他为了见你,顶着恶劣天气的风险,坐飞机跨越两座城市,这还不算好?”如果有个长得帅又多金的男人为了追她用心至此,别说恋爱,以身相许都没问题。
伊伊用胳膊肘撞她,调侃:“小姐姐,你很难追哟。”
她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顶多算同事关系,冯书韫没有跟不熟的人随意谈论私生活的习惯,大概今天被季旌的骚-操作弄得神经过敏,她很难控制住自己继续保持冷静,反驳道:“我没要求他这么做,也不需要他这么做。而且,他的行为根本称不上追求。”
明知道她讨厌哗众取宠的行为,他偏要坚持往公开场合给她送花,弄得谣言四起也不负责澄清,反而表现的格外享受;用骚-扰的方式逼她见面,被她明确拒绝却不肯接受,像命令下属一样告诉她只有在一起这个选项;还有数不清的围追堵截...
这算哪门子追求。
表演型人格还差不多。
他用所谓的浪漫掩饰他的霸道自我,无底线入侵她的边界,瓦解她的自主意识。
冯书韫今天没有再一次报警抓他,纯粹因为她人善。
伊伊本想吃个瓜,没料到冯书韫竟然如此抵抗。
外表看起来弱柳扶风的人儿,实则头脑清晰,蛮有力量感的。
她抱歉道:“对不住,我以后不提了。”
冯书韫立即对她扬起很有说服力的笑容:“我不是冲你。”
这一茬就此掀过。
其余服务生晚上有课,提前离开。伊伊宿舍所在的校区比较远,骑电动车还得十几分钟,所以她也早走了一会,最后只剩冯书韫一人看店。
所幸这个时间没客人光顾,等店内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冯书韫进入后厨检查设备和电源,确认一切正常,在值班表上签名,准备关灯锁门。
走出吧台,余光突然瞥见角落的位置。
应祈越竟然还在。
他手边的冰美式一口没动,连吸管塑料包装都没拆开,杯壁冒出的水珠蔓延成一股细细的水线,沿着桌边流淌。他全然不在意,聚精会神地翻阅资料。
从第一次见到应祈越开始,冯书韫便有莫名的感觉。
恐惧。
可怖。
胆颤心惊。
但同样的心情,与面对季旌相比,似乎又有哪儿不同。
她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粗鲁的归结为帅哥恐惧症。
人对太过美好的东西,天然就有不敢直视的畏惧。她也不例外。
不过一码归一码。
算上今天,应祈越已经第二次帮她解围了。
不管他是否出于本心,她作为受惠的一方于情于理都该表示一下谢意。
冯书韫重新返回柜台前,打开电脑,从自己的账户里扫了一份三明治。
阴影落下挡住纸面的数学符号,应祈越顿了片刻,注意力才勉强抽离。
盒装三明治放在冰美式旁,一只纤细的手拿着抹布擦干净桌面的水流,又叠了两张卫生纸垫在杯子下方。应祈越抬眸,看见一位系着棕色围裙的女服务生。
她稍微躬身,跟他平视,笑说:“今天的事,多谢你了。我看你一下午只忙着学习,没吃东西,猜你肚子应该饿了...这会儿学校食堂和小卖店都关门了,你先吃这个垫一垫吧。”
“不收费,就算作我的谢礼。”
应祈越不言不语,直勾勾地盯着她,眸色深得阴沉。
冯书韫内心又开始发慌,笑容微僵。
反正该说的已经说完,她正准备提醒他本店要关门,现在可以收拾东西离开了。
忽然,听见他平静地开口,质问——
“你谁。”
4. 第 4 章
冯书韫料到他可能故作高冷不接话茬,或者选择直接无视,但没料到他压根没记住她。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正常。
上次在图书室里,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彩妆糊满整张脸像打翻的调色盘,狼狈至极。
但凡是个正常人,肯定都不希望记住如此惊悚的一幕,以免半夜做噩梦。
冯书韫从容的自我介绍:“我是应爷爷的资助对象,名字叫冯书韫。书籍的书,韫色的韫。之前在别墅的图书室见过你一面,谢谢你当时收留我,也谢谢你下午帮我解围。”
她指了指三明治:“这个,请你吃。”
应祈越眸光微动,轻轻蹙眉,看着她,似乎在努力回忆。
很快,他冷淡的否认:“我没帮你。”
不撵她离开是因为家人在外面,万一碰见了,解释起来非常麻烦。包括下午,他并非给她解围,而是误以为在这儿自习必须消费,点餐口却被一个打扮成花孔雀似的男人死死挡着,所以才不得不出声提醒。
他连她的身份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上赶着帮忙。
他从来不是个热心肠的人。
冯书韫很平常心的接受了这个解释,丝毫不见尴尬或别的情绪,仿佛并不在乎他的本意,只说:“我没有强-制你收下这份谢意,只是觉得你的行为多少帮到了我,出于礼貌,我应该对你说声谢谢。”
“你不愿接受也无妨,我只做自己该做的而已。”
冯书韫没再纠结这个事情,打开手机给他看时间:“咖啡店要打烊了。”
听完这句,应祈越的表情终于产生一丝微妙的变化,略显局促地看向未完成的作业纸。
距离解出答案只差最后一步。
而他不太喜欢在最终关头被分散注意力。
冯书韫恰时说:“再给你十分钟,够用么?”
应祈越抿唇,微微颔首。
冯书韫没再打扰他,回到吧台收拾个人物品,顺便给罗高飞发消息说自己迟到一会。
对面立即回复一张照片,锅里正炖着鱼,隔着屏幕仿佛都能闻到香味儿。
冯书韫馋得肚子咕咕叫,干脆开了一把小游戏转移注意力,玩到后来逐渐上瘾,再抬起头时,应祈越已经离开了。
位置空荡荡,被顶光灯照得惨白。
桌面除去A4纸,只留下一杯未开封的冰美式。
冯书韫过去收拾时发现是废纸,写满晦涩难懂的数学符号。
她对别人遗弃的垃圾不感兴趣,正准备将纸随意一团,跟冰美式一起处理掉,却突然发现边角空白处写着一行字,被他用黑色中性笔用力圈了几圈。
跟万事万物不入心的漠然外在不同,应祈越的字鸾飘凤泊,一股富有自由气息的活人感扑面而来。可他表达的方式又格外老派,竟然是写在纸上等她主动发现。
这种割裂感,仿佛一具身体里孕育着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冯书韫将纸一转,看清内容:
多谢你的十分钟,三明治收下了。
反复看了遍,冯书韫嘴角浮现很浅很浅的笑意。
心道,为人处世有来有回,蛮公平的。
但...真是个有点怪的人。
-
泉夏市中心寸土寸金,各类奢侈品牌一字排开,金灿灿的logo在黑夜中亮的耀眼。
冯书韫初来乍到,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嘴巴压根合不拢。并非贪恋奢侈品的噱头,而是被昂贵的价格吓到,默默在心里盘算一条上万的裤子能够换老家多少人多久的生活费。
最后实在理解不了,忍不住问:“谁会买一条上万的裤子穿?”
上万的裤子,跟十几块的裤子,究竟有什么区别。
衣服不就是用来遮身蔽体或保暖的布料么。
罗高飞却跟她讲:“岂止一条裤子那么简单,分明是有钱人身份的象征符号。”
“而且——”
他撇嘴,表情复杂,嫉妒中充斥着不屑:“门店开在外头的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奢侈品,真正的牌子货都在商场里头。”
冯书韫不懂,为什么人类社会要模仿游戏世界将玩家分为三六九等,连购物场所都得等级分明。
这个问题当然得不到答案,但她已经学会掩藏住这份疑惑,熟稔的混迹在所谓的上流社会中。毕竟,如果没有应爷爷给的卡,她完全没机会走入这家网红奶茶店,还不用排队。
被誉为“购物天堂”的香浦街里,连一家奶茶店的店面都大到令人咂舌,装修金碧辉煌,凡桌椅板凳都擦得锃亮,瓷砖可以当作镜子用,派头堪比街头那家老字号金饰店。
冯书韫拎着奶茶转身离开时,背后响起整齐又响亮的“欢迎下次光临”,震得她一抖。
店内还有其他排队的客人,循声望过来,眼神充满探究。
冯书韫顶着注目礼的巨大压力,极不自然的回头报以礼貌微笑,关门的动作也不自觉放轻。
从香浦街旁的小巷拐进去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低矮的老实居民楼,土灰色墙壁上遍布岁月沟壑,抬头看得见生锈的铁栏杆,窗户与栏杆中间位置就算阳台了,洗干净的衣服挂在那儿迎风飘荡。小区连个正儿八经的大门也没有,似乎巷口就是入口,院子里乱七八糟停放着自行车或者电动车,低洼内满是污浊的积水。
这个小区是九五年后建成的,房子老的不像话,漏风漏雨是常态。
其余地方早就已经拆了改成商业大楼,剩下这五栋楼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动静,四周一圈全是高楼大厦,将这方的阳光死死挡住,每次冯书韫一走进这片区域就莫名觉得透心凉。她劝说过他很多次换个地方住,可他却觉得这儿就很不错,经济实惠,性价比高。
闻言,冯书韫只有叹气的份儿,不懂得他口中“经济实惠”的结论从何而来。
正因为所处地段好,步行五十米处便有地铁站,通勤方便,房租并没便宜多少。
罗高飞十五岁初来乍到,工作难找,口袋里没多少存款又不好意思求家人帮忙,有一阵经济困难到连饭都吃不上。
至于租房子这事儿就更头疼了。
郊区便宜,交通却不方便他上下班,进入四环内的房子,要么房租贵到租不起,要么中介泛滥。
很快,罗高飞在同城上找到一个送外卖且同样面临租房问题的同龄人,两人相约见面,商量之后决定合租,这样大大减轻了他的经济负担。
又因为有冯书韫和丛莺莺的接济、陪伴,罗高飞咬紧牙关将最艰难的那段日子熬过去了。
前年,合租室友实在扛不住泉夏这边的生活和就业压力,决定辞职回乡发展。
幸亏罗高飞在理发店的表现不错,年初成功升职成为分店店长,加薪之后,这笔房租支出对现在的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压力,所以也就没再找新的合租对象。
仗着没外人在,冯书韫便常常跑来蹭饭吃。
吱呀作响的铁门一开,饭香味扑面而来。
冯书韫的肚子特应景地叫了声。
她一点儿不尴尬,整个人像回到自家一样自如,换鞋,径直走入厨房。
正要拎起一块炸肉往嘴里放,被罗高飞及时制止。
“去洗手。”
冯书韫瘪瘪嘴,很听话的往外走,顺口说:“给你带了奶茶。”
“只有一杯?”
“晚上喝太多奶茶小心睡不着。”
罗高飞失笑:“我是问你的那份呢?”
“我得管理身材,不能喝。”
冯书韫抽出纸巾擦干净水珠,听见罗高飞说:“偶尔一次,应该没问题吧。”
“那也不行。”
冯书韫煞有其事道:“放纵自己是非常可怕的习惯。”
罗高飞知道舞蹈生对形体这方面的管理标准近乎严苛,便没再多说,拉开椅子坐下跟她一起吃饭。
两人都没有在餐桌上闲谈的习惯。
冯书韫纯粹话少,罗高飞则是因为家里经济状况不好,伙食自然也差,兄弟姊妹又多,他从小就得抢饭吃,根本顾不上讲话。
所以她冷不丁开口,说了挺长一段话,导致他思绪没跟上。
冯书韫耐心重复:“你认识的人多,路子广,帮我打听一下市区有没有适合女生住的单身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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呗。月租价格控制在1600以内,靠不靠近地铁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采光好。”
她着重强调:“一定要采光好。”
罗高飞整个人一下紧张起来:“怎么突然要搬,应家不打算资助你了?”
冯书韫轻摇头。
“从前家境困难,我年纪小没办法打工赚钱,又渴望可以继续读书,能接受好心人的资助是最值得感激的事情。但我不能一辈子都靠别人的资助生活。”
再者,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别人给的东西,终究不如自己靠实力赚来的用着安心。
冯书韫语气柔软,却透着股不容动摇的坚定:“我现在要试着,一点一点,把自己立起来。”
罗高飞没预料到冯书韫是这样的想法,微微惊讶之后又觉得这确实符合她的作风。
他们的家乡在偏僻的大山深处,思想势必保守。在传统观念中,女性未来的道路只有嫁人生育,一直到他们这一代,仍然没有女性坚持读书,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就接受安排跟相邻乡镇的青年相亲。
或许因为这种观念根深蒂固,大家意外顺从的接受了这种人生。
在冯书韫之前,从没人想过反抗,也从没人敢将想法付诸实践。
罗高飞所认识的冯书韫打小就聪明,一张脸看着温良无害,实则骨子里充斥着勃勃野心。她永远目标明确,做事狠,不管陷入何种境地都很努力的从命运里尝试夺回主动权,挣扎生活,从不丧失向上追求的能力。
他和丛莺莺后来能有勇气走出大山,前往外地寻找新的人生道路,多少也受到她的影响。
罗高飞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欣赏,暗含几分仰慕,一口答应:“行,我多帮你留意着。”
“谢啦。”
冯书韫找准角度,对着那盘香喷喷的鱼拍张照,发到三人群里。
不超半分钟,群通话响起。
冯书韫接听,打开免提,故意放到罗高飞手边。
丛莺莺娇滴滴的嗓音传来:“你们真不讲义气,背着我偷吃好的。”
“照片就在群里,不算背着你。”
“怎么不算,我吃不到就算。”
“那...我们勉为其难给你留一块好喽。”
一直保持没出声的罗高飞突然道:“不给她留。”
硬邦邦的口吻。
很明显还在介意丛莺莺见色忘友。
闻言,电话那头的人陡然沉默下来。
冯书韫疯狂看眼色,转动大脑思考该说些什么圆场。
罗高飞端着碗起身,往厨房走。
故作傲娇地甩下句:“下次放假来泉夏,我给你做。”
冯书韫勘破他的死要面子,低头无声偷笑。
另一边的丛莺莺不懂得掩饰情绪,因为那天无脑的行为冒犯到罗高飞,她私下懊悔了很久,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缓和关系。现在接收到罗高飞释放的友好信号,她的阴霾一扫而空,整个人情绪变得格外高涨,终于无所顾忌的敞开聊天。
因为有她这个健谈的存在,令这个夜晚度过的十分融洽。
不知不觉间,外头下起小雨,晚风吹得凉飕飕。
罗高飞见冯书韫上衣只有一件短袖,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厚实的夹克给她,强调:“干净的。”
冯书韫婉拒:“我后面一阵会非常忙,没空还你。”
“那你就收着。”
罗高飞说:“又不贵。”
这倒也不是价格的事儿...
也许被季旌整怕了,现在所有的异性在她眼里都有潜在危险性。
冯书韫担心伤害两人的友谊,于是默默将话咽回肚子里,领下他的好意。
说话的功夫,外头的雨愈下愈大,狂风仿佛要把建筑物统统摧毁。
张牙舞爪的树影投落在地面上,显得异常可怖。
冯书韫小心避开水坑,没忍住又问一次:“你现在不缺钱,怎么不换个更舒服的小区住。”
罗高飞笑呵呵的,仍是那个答案:“有钱也不能乱花,况且,我觉得这地方挺不错的。”
既然如此,冯书韫抿唇,不再劝了。
5. 第 5 章
应家并没有给冯书韫设置门禁时间,换种说法,住在别墅里的人压根没谁在乎她。尽管如此,冯书韫看着夜色浓浓、繁星满天,电子表跳转到十二点整,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从侧门下车之后,她刷卡进入园子,沿着石子路向别墅狂奔。
四周静悄悄的,偌大的房子仿佛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冯书韫不敢惊醒任何人,所以没走正门,轻车熟路绕到外墙角,用钥匙打开漆红色铁门。
楼梯向下延伸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冯书韫收起雨伞挂在墙上,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往下走,顺便给罗高飞报平安。
楼梯尽头还有一道铁门,挂着一把巨大无比的锁,她打开之后,伴随吱呀吱呀的响声,客厅内安装的声控氛围灯齐刷刷亮起。
身形修长的男生立于玻璃展示柜前,正盯着她的获奖证书和奖杯发神。
室内浅蓝色的光芒照在他侧脸,尽管面无表情,仍然如海妖般具有噬人心魄的能力,连款式简单的白衣黑裤都被他穿出不一般的典雅高贵风味。
应祈越转头看过来,一双黑眸冷漠依旧。
两人沉默着对视一秒,冯书韫心脏似乎跳到嗓子眼,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没放声尖叫。
她艰难地咽下口唾沫,缓了缓心情,主动发问:“你有事吗?”
“...有。”
应祈越的声线低沉又美妙,十分悦耳。
停了停,不知道他突然想到什么,竟对她蹙起眉,难得多说了一句:“这里原来是我用来放实验标本的地方,没人告诉我,现在是你在用。”
换作以往,冯书韫可以立即从对方的言语或表情中分析出潜台词,但应祈越跟她见过的人都不同。纵然他有微妙的表情变化,反应却格外机械和模式化,很难让她猜出他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
是懊恼自己没问清楚情况导致误闯?
还是责怪她鸠占鹊巢?
冯书韫瞅着他,小心翼翼作答:“我这学期有实习任务,学校的宿舍有门禁,进出很不方便,应爷爷说可以先住在这边,等系里安排了实习单位再找房子搬走。我是七月份住进来的,并不清楚原来的东西放哪儿了,你可以直接去问官家或者刘婶,这一层是他们负责收拾和改造的。”
“……”
客厅突然安静下来。
没了动静,声控灯到时自动熄灭,周围陷入一片漆黑。
冯书韫被突然袭来的黑暗吓了一跳,赶紧拍手震亮灯。
眼前立即恢复光明。
应祈越款步往这边来,与此同时,冯书韫发现他表情变化的更加明显,人长得漂亮,连眉心蹙起的弧度都像精致的艺术品。
他的嫌弃表现的太直接,让冯书韫幻视曾经接触过的天之骄子们,对待智商或其它方面不如自己的人,往往会露出相似的反应。
仿佛在说:这人好蠢,竟然听不懂人话。
冯书韫心梗了。
不过应祈越并没在她身上浪费太多时间,连这点微妙的情绪变化也仅存在于眨眼间,很快就又恢复往常清绝的样子。
他径直走向另一侧,摁下电梯按钮,离开负一层。
徒留冯书韫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半晌,然后对着空气,蹦出一句毫无震慑力地吐槽:“...这人,脾气真怪。”
-
雨断断续续持续下了很多天,天色一直灰蒙蒙的,树叶被冲刷的油光发亮,苍古桐树蜿蜒立于薄雾中,平添几分料峭。人被泡在湿漉中,精气神或多或少也被影响,浑身懒懒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恶劣天气,大家大都不乐意出门,咖啡店的生意也变得惨淡。
服务生们无所事事,聚在吧台处聊闲天,被老板在监控中觉察到这一情况,直接将每天的值班人数缩减一半。
周三冯书韫有课,排班表上本来没她,轮到下午换班的时候,人却意外出现在店内。
伊伊满脸惊诧,谨慎的压低声量:“你逃课了?”
“别高估我了,”冯书韫打开台挡板的锁栓,让她进来,“我属于有贼心没贼胆的那一类。”
伊伊被逗笑,先去换工作服,然后回到吧台跟她一起折打包袋,追问她换班的原因。
冯书韫答:“选修课被调剂了。”
泉夏大学选修课的规定非常奇葩,大二才开始申请,部分课程只值0.5分,一年最多修一分,总共修满两分。不过上课的方式倒不复杂,打开网课app,在规定时间内刷完所有视频,期末的线上考试成绩达到六十分及以上,便满足结业条件。
冯书韫去年课少,空闲时频繁参加各类舞蹈大赛,人都很少出现在学校里,更挤不出时间刷课,干脆就没申,缺少的一分一直拖到这学期才着手修。
结果非常倒霉的碰上教学模式整改,选修课必须线下听,总成绩由作业分和答卷分为准。
冯书韫不得不为课程表一次又一次改变原定计划,本就被新规搞得焦头烂额,挑选的课程却因为人数太少没开起来,临时将她调剂到微电影制作与赏析。
这节课比较特殊,除了期末考必须到场,其余时间由学生们自行创作。
伊伊好奇中掺杂着一丝丝兴奋:“可以自己拍电影?”
“嗯...期中和期末分别提交一部时长不少于十五分钟的自制微电影。以小组为单位,成员人数控制在两到五人,作品题材随意。”
冯书韫耷拉着脑袋,心死如灰。
因为最初的一批学生已经由老师安排完分组事宜,包括冯书韫在内的另一部分学生是临时调来的,只能私下自行协商组队。可她来得太晚,现阶段所有小组都开始拍摄了,没办法随便加人。
闻言,伊伊的反应比她更着急:“那怎么办。”
“老师说,经济学院有个男生跟我是同时期调来的,让我去群里加人问一问。”
如果对方正巧也没搭子,他们还可以组个双人小组。
冯书韫双手合十,边拜边虔诚道:“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愿上天保佑。”
伊伊特调皮的模仿她讲话:“上天千万要保佑呐。”
正插科打诨的时候,玻璃门上方的风铃发出脆响,有客人来了。
吧台旁长势正好的盆栽挡住视线,冯书韫急忙正色,走回操作台前,按事先培训的那样露出得体笑容:“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
声落的同一秒,她目光越过显示屏,看见应祈越。
正值秋意最浓的月份,又恰逢阴雨连天,天气冷得厉害。
在大部分人身着单薄衣服,缩起脖子穿越寒风,冻得畏畏缩缩也得逮住机会耍帅臭美的时候,应祈越早就换上厚实保暖的大衣,前襟松开几颗纽扣,露出版型规整的衬衫和针织马甲。
一袭暗色配墨发,肤白冷峻,气质斐然。
往这儿一站,将咖啡店衬得像霍格沃茨魔法学校。
当下一瞬,冯书韫难免晃神——应祈越误闯之后没多久,冯书韫从负责采买食材的阿姨那儿得知,他自暑假起就搬到别墅住了。两人平时活动区域毫无交集,根本没机会碰上,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也正常。
阿姨还说,应祈越的性格一直就这样,少言寡语,表面高冷难接触,实则温和懂礼,心肠不坏,与那些富家子弟的纨绔放浪作风截然不同。
但冯书韫仍然无法直视他,隐约觉得这人具有强大压迫力,且处处透着诡异、不真实,让人不舒服。
她率先躲开视线接触,盯着显示屏上的字,等他点单。
很快,毫无起伏的声线响起:“冰美式。”
冯书韫熟练地操作屏幕,按流程问:“还有其它需要吗?”
应祈越指尖轻点一旁的玻璃柜:“三明治。”
旋即,听他意外严肃的强调:“不要放番茄,包括番茄酱。”
冯书韫动作一怔。
没记错的话,上次她给他的那份,夹层放了不少番茄酱。
给人的谢礼送的格外不走心便算了,还不偏不倚撞上对方最讨厌的点...
她突然有种被当面指责的羞耻感。
冯书韫打开备注一栏,匆忙敲字,不太自然地应:“好。”
然后示意应祈越付款。
待他一走,她立刻如释重负般松口气。
“怎么样,跟他相处是不是有种被审问的错觉?”
伊伊不知道何时游荡到身边的,骤然出声吓得冯书韫一哆嗦,手里的搅拌棒差点掉了,紧接着听她跟魂儿似的落下这么一句。
冯书韫误会:“你们认识。”
“唔...算不上。”
两人同在经济学院,但不在同个专业和年级,只有系内公开活动、讲座、比赛之类的大型场合远远见过几面,正儿八经交流的机会从没有过。
充其量是她认识他,而他不知道她。
生怕被其他人听见,伊伊凑近耳边嘀咕:“他气场太强大了,尤其眼神,特别犀利,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对方的内心想法,让人控制不住脊背发凉。就算长得确实帅,我也没那个胆子搭讪,顶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看两眼。”
冯书韫对应祈越并没有探索欲,所以只笑笑,没再搭茬,希望这个话题止步于此。
伊伊显然没领悟她的意思,执着问:“他一直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你不知道?”
冯书韫摇头,诚实道:“...以前没听说过这号人。”
换言之,她应该知道吗?
又不关她的事。
伊伊震惊她贫瘠的消息储备,话匣子因此彻底打开。
“据传应祈越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跟父母出国生活,在国际知名中学就读期间一直担任学生会会长,IQ巨高,堪称理科方面的天才,斩获奖项无数,顺利保送咱们学校的王牌专业。别看他独来独往的,又沉默寡言的像个书呆子,其实运动神经特别发达,之前是国外高中校篮球队的主力成员呢。”
“大概因为他的光环太耀眼了,所以优渥的出身和万里挑一的外表显得不足挂齿。”
伊伊环抱手臂,摇头撇嘴,感慨万千的样子:“喜欢他的女生数不胜数,可惜迫于他的气势和优秀迟迟不敢表白,竟然放任如此优质的男人单身到现在。”
说着,她瞥向她,意味深长:“跟你一样。”
冯书韫无奈:“怎么就一样了?”
“从某种层面上讲,你们属于一类人。外表优秀,有拿得出手的成绩,生活过得清醒且自律。在同龄人中绝对称得上佼佼者,但太完美的存在更容易让人却步。”伊伊振振有词。
“你肯定没注意过,换排班表之前,每逢你待在店内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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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意都会变得比往常更好,而且男性顾客比女性更多。他们只敢趁点单的机会偷看你几眼,连张口要联系方式都不敢。”
伊伊啧道:“不过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方式不同。”
“女人不敢告白的理由多半是自卑,私认为自身能力太低,或者这不行那不好,总之配不上她心里的男人,所以一直非常热衷于玩‘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暗恋戏码。”
“而男人截然相反。他们不主动不是因为不敢,是权衡利弊之后认为太优秀的女人无法被轻易掌控,满足不了自己作为男性的强烈征服欲,干脆就不冒放低尊严追求还失败的风险,只来过一过眼瘾。毕竟买杯咖啡的费用,比谈恋爱送礼物之类的花销低太多了。”
“……”
经她提醒,冯书韫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旋即又觉得别人的想法与己无关。只要别像某人一样自作多情干扰她的生活,至于那些暗处的打量,她完全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冯书韫将咖啡杯放入封口机,摁下按钮,等待的时间不忘调侃伊伊:“原以为你是个小花痴,没想到竟然是个格外有思想深度的哲学家。”
“一码归一码。让我讲大道理可以,真实操就完蛋了。”
伊伊坦诚一乐,自动将话题扯回她最好奇的地方:“从没听说应祈越对哪个女生感兴趣,难道他受国外的思想文化影响太深,取向变成...”
“伊伊。”冯书韫及时打断,心说她越聊越离谱了,也不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万一只言片语传入应祈越的耳朵里,她就是在给自己招惹是非。
冯书韫把餐盘塞给她,笑中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愠色:“上班时间,别关注这些有的没的,小心被老板知道了挨骂。我把剩下的打包袋弄完,你去给客人送餐。”
伊伊迟钝地眨眼:“...哦,好。”
-
淅淅沥沥的雨持续到黄昏才停。
店内仅剩三位顾客,各自安静地坐着自习,唯一的动静便是轻松舒缓的纯音乐。
老板从监控中观察到这一情况,发群消息通知她们,今晚可以早一小时闭店,
伊伊困得不行,甚至开始站着打盹。
冯书韫则躲去监控拍不到的角落接电话。
是罗高飞,租房子的事有着落了。
“房东说今晚有空,如果你时间不合适,也可以等他出差回来再联系,不过恐怕要到一周之后了。”
冯书韫忙道:“就今晚。”
租房子堪比抢超市的打折鸡蛋,手慢无。
罗高飞一口答应:“我现在来接你。”
这会儿远没到理发店下班时间,冯书韫不想耽误罗高飞的工作,尤其考虑到升任分店店长之后他每天要管理的事情变得更多了,根本脱不开身。
可她没来及拒绝,他便急匆匆的挂断了。
再打,占线状态。
依照罗高飞的急性子,恐怕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冯书韫立即去找伊伊,说明自己有事要先走,确认她一个人看店没问题才放心离开。
天色阴沉,朦朦胧胧,万物被蒙上一层模糊滤镜。
校园内鲜少见人,寂静万分。
从理发店赶到学校,骑摩托车大概需要十五分钟,时间非常充裕。
冯书韫不疾不徐地走着,特地避开水坑拐入石子路,或许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路边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比往常更具有吸引力,她难得兴致大发一次,驻足拍摄风景照。
移动手机的过程中,一抹修长笔挺的身影突兀地闯入镜头。
图书馆外整齐排放着撑开的雨伞,花里胡哨的颜色和款式成为阴翳雨天最鲜亮的存在,恰也衬得独自站在那儿的应祈越更沉寂。
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他的身形若隐若现,这样安静、俊美、凌冽,肤色瓷白,仿佛刚从古堡现身的吸血鬼,还不太习惯与人共存,多数时候都以一副游离在外的姿态观察四周。
冯书韫想不通,作为一个人,应祈越的情绪怎么能匮乏到这种程度,像极了被设置好程序的机器,触发口令便执行,其余时候便处于待机状态。
任凭外表再吸睛,光环再耀眼,都不过一具躯壳而已,内里空空如也。
简而言之,没有活人气儿。
冯书韫不喜欢擅自评价别人,可一见到应祈越,潜藏在她心底的恐惧感就会被激发,来势汹汹。
这种感觉总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重温那个有关森林的噩梦,自己哭着喊着向前狂奔,声音于上空盘旋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应答。
跑到呼吸不畅,不得不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惊觉每棵树的长势一模一样,植物们似乎逐渐拥有了自我意识,试图抹杀掉她的方向感,蜿蜒干枯的树枝无限延伸直至遮住全部光亮,尝试也将她一并吞噬...
对她而言,他便如同那片森林。
因为未知,琢磨不透,所以可怕。
冯书韫背脊止不住一阵接一阵的发凉,拍照的兴致一扫而空。
她收起手机,低头快速穿过这条路。
不远处的应祈越同样垂首,手机屏幕散发出的幽光照在脸上,墨黑的眸,神情冷倦。
他看着对话框里粉白色卡通小羊头像发来的组队邀请,沉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最终敲下键盘——
「嗯。」
6. 第 6 章
租房过程出乎预料的顺利。
一室一厅,厨房和卫生间重新装修过,卫生搞得很干净。
房屋朝向好,夜里微风凉爽,白天光照充足,还有她喜欢的小阳台,可以用来养一些花花草草。
尽管月租比预计超出两百,可冯书韫实在喜欢这儿,生怕晚一步就会被别人抢先,或者以后遇不到比这更合适的,于是咬咬牙,当场付了押金。
房东是个比她年长两三岁的年轻男人,因为工作性质特殊,时不时就得出差,以防冯书韫搬来之后有什么需要自己却无法及时回复,他特地将家人的号码也一并留下了。
因为看房时间定的太匆忙,房东又是跟冯书韫第一次见,在不确认她意见的提前下,他以为这一趟大概率会跑空,所以包里只有与房屋相关的证明书以及个人身份证件,并没带租赁合同。
收到押金之后,房东将电子版传到冯书韫的邮箱里。
待她认内容无疑,双方自行打印签字,到了正式搬家那天再见面交换。
所有流程走完,压在冯书韫心头一块的巨石终于落下。
离开小区的时候,她步伐前所未有的轻快,主动提议到四周逛一逛,想感受一下未来居住的环境。
旋即想起什么,她急忙问罗高飞:“不耽误你忙正事吧?”
“当然不。”
罗高飞神情轻快:“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风雨,本来就要让员工提早下班的。”
听他这么说,冯书韫才松口气。
罗高飞推着摩托车,脚步不紧不慢。
耳畔是她轻缓的语调,跟他讲最近生活中发生的趣事,眼前是她散在背后瀑布一般浓密且柔顺的长发,被微风吹起一卷弧度。
这场景跟以前他们结伴上下学没区别。
她和丛慧秀手挽手走在前面,仿佛有说不尽的秘密。
但走不多远,两人就会齐刷刷转头找他,一个有些小脾气地抱怨他走得慢,另一个温柔打圆场说等等他。
转瞬间,他们竟然长这么大了。
罗高飞突然有些感慨。
租房子这事,他是切实为她的安全着想,并没交给别人做,这些天所有空闲时间全部用来看房了,废了很大一番功夫,又精挑细选的,最终才选中这个小区。
楼层不高,同一楼层只有两户人家,邻居也是个独居的小姑娘,年龄跟冯书韫相仿。
小区安保措施周全,步行五十米处有地铁站,再前面一个十字路口便是商业街,购物格外方便。
最重要的是,两人的住处只有十分钟车程,平时可以互相照应,更方便她常来蹭饭。
但这些他没打算说给她听。
本来就不是为了得到她的感激才这么做,而且依她的性子,知道了又得没完没了的感谢他。
只要她过得好。
他就开心。
两人沿小区周边逛了一圈,罗高飞骑车送冯书韫回别墅,约定周六下午一起去花鸟市场。
接下来几天,冯书韫一想到要搬新家就控制不住的欣喜,上班时还悠闲自得地哼起小曲儿,跟一旁苦大仇深的伊伊形成鲜明对比。
趁没客人,她拍她肩膀,玩笑道:“今天男顾客来得少,丧失工作动力了?”
“是啊。”伊伊熟练的接戏,托腮长叹:“经济学院搬到这边的校区之后,我原以为可以经常见到应祈越,结果公开课排不到一起,现在人家连咖啡店也不来了。”
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冯书韫心头又泛起一阵怪异的感触。
她纳闷:“什么时候搬来的?”
“...就这学期。”
“宿舍也挪到这边了?”
“...嗯。”
伊伊用一种''你压根就不关注人家''的幽怨眼神注视着她:“我告诉过你的。”
冯书韫的愧疚心顿时发作,挽住她胳膊晃一晃,亲昵地哄说:“是我记性太差了。”
泉夏大学占地面广,恰巧中间有条河流穿过,将整个校区一分为二,之后又细分为四个区域。
跟艺术学院同在一侧的各文学院,因为地理位置近,自然而然有许多往来。
至于其余学院,除去最初的新生会和校庆典礼,冯书韫没有任何机会跟他们打交道,所以对于应祈越这人,直到暑假的那次偶然见面,她才得知他的存在。
一直以来,冯书韫习惯将有限的精力放在自己和亲近之人的身上,对待其他事情大多走个场面流程应和一声,从不往心里头记。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待人都不诚心。
她非常抱歉,主动续上方才的话题:“为什么搬?”
“说是校区太老了,从这学期开始全面修缮,再加上毕业届的学生大都外出实习,校内恰巧腾出空来接纳经济学院的人,所以就搬了。”
话锋一转,伊伊眼中添了几抹狡黠地笑:“这边好吃的、好玩的多,查寝也不严,比老校有意思。”
冯书韫哭笑不得。
换班前几分钟,趁兼职生还没来,伊伊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盒塔罗牌。
她最近痴迷于玄学,斥巨资购入一整套牌,逮住机会就要找人练手。
今日份被她选中的幸运儿是冯书韫。
“你全神贯注地想一个问题,同时抽三张牌。”
冯书韫第一次弄,生疏得很:“什么方面的都行?”
“呃...别太宏大,譬如能不能一夜暴富之类的...”
“那完了。”
冯书韫两手一摊,诚实道:“我刚刚想的就是这个。”
伊伊:“……”
她重新洗牌,提议:“不如占卜一下你未来三个月的恋爱运。”
冯书韫表情有刹那的凝滞:“恋爱?”
伊伊不解:“干嘛这么意外,难道你没想象过有一段天降的甜蜜爱情缠上你。”
谁在二十岁伊始没渴望过一段缠绵悱恻的感情,拥有浪漫情结又不是错误,平时找她来占卜的男男女女多到数不清。
毕竟,为爱情苦恼,也是青春的一大特色。
但对于冯书韫,答案几乎在话出口的同时就有了。
自从认识以来,伊伊就没听冯书韫主动提过这方面的话题,连之前那位风度翩翩的男人也没再出现,肯定是被她私下狠狠拒绝了。
尽管她从没对异性表现出厌恶、逃避之类的界线感,却让人清晰的察觉出,她对此就是没兴趣。
“缠这个字,听起来很不吉利。”
冯书韫调侃句,弯腰捡起地上那张被伊伊忽略的牌。
命运之轮,正位。
与此同时,风铃作响,玻璃门徐徐阖上。
有人来了。
冯书韫以为是兼职生,扭头却有一抹黑从余光中溜走。
她赶忙示意伊伊把塔罗牌收起来,起身迎接顾客。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应祈越没带伞,肩膀处很明显湿了一大块。
大衣版型与上次不同,更加板正规矩,扣子系到顶,很像研讨会之类的严肃场合的穿搭,表情一如既往,客气疏离。
他立在柜台前,没看LED屏,惯例点了一杯冰美式和一份三明治。
一个没说,另一个没问。
仿佛在冥冥之中培养出无声的默契。
待他点完,她便不假思索地写下备注:不要番茄以及番茄酱。
应祈越个儿高,稍微垂眼便看见那一行内容,内心涌入一股很怪异的触动。
他已经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来咖啡店了,就算来,负责点餐的也不见得次次是同一个人。
况且,这里人来人往,每个顾客的喜好各不相同,可她清楚记得他的忌口。
按常理...
解释不通。
这样的情况勾起他某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心绪下意识敏感起来。
应祈越冷冷睇着她,始终没开口。
顶灯的光线在他脸上轮转,衬得肤质和五官更好看,神情也更阴晦。
无声对视几秒,冯书韫洞察出他微妙的不满,尽管原因不明,她还是很从容的退让一步,保持体贴又礼貌的笑容,问他有没有其它的需要。
应祈越没搭话,转身到店内就座。
人一走,伊伊立即贴近,低语:“他心情不好。”
冯书韫淡淡:“嗯。”
显而易见的事。
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冯书韫扯下订单小票,去操作台前忙活。
伊伊在旁帮忙递餐具,一张小嘴叭叭的,就没闲过:“天才也会有烦恼吗?如果换我含着金汤匙出生,拥有万里挑一的皮囊和聪明绝顶的脑袋,那么我的人生注定只有一件事要做。”
冯书韫手中的搅拌棒一停,侧眸,仿佛在问,什么事。
伊伊:“到处发散我过剩的男性魅力。”
“……”
冯书韫抿唇,保持沉默,动作熟练地制作冰美式,送去封口,然后将三明治和饮品放入托盘,塞给伊伊。
语气毫无起伏:“现在派你过去吸收一下他的魅力,我要打电话问问兼职生到哪儿了。”
伊伊求之不得,一溜烟便没影儿了。
-
原定下午去花鸟市场采购,结果兼职生来得太晚,时间上已经赶不及了,计划不得不改到别天。
冯书韫不想太早回应家,更不想独自待在暗无天日的负一层,无聊又压抑,索性拽着罗高飞去吃她惦记了很久的大排档。
废弃厂院改造成烧烤院,放眼望去一水儿的店家,桌椅板凳整齐的罗列开,不管从哪家点的餐,位置都是随便坐。
正逢晚饭点,生意红火,服务员托着盘子矮桌询问要留什么串。
人声嘈杂,空气中弥漫着孜然香味儿,烟火气十足。
罗高飞去室内拎了两瓶饮料,返回时瞧见冯书韫低头摆弄手机,表情不太明朗。
他贴心拧松瓶盖递过去,关切:“怎么了?”
“选修课的麻烦事。”
服务生走近,询问他们需要点什么。
话题暂时中止。
冯书韫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彻底黏在烤盘上了,喉咙被美味引诱着不停吞咽。
小黄鱼、烤虾、骨髓...
羊肉串挑着肥肉多的要了一些。
又额外点了一份辣椒炒花蛤。
不一会儿,桌面变得满满当当。
冯书韫特有仪式感地拍一张照,示意坐对面的罗高飞:“可以开吃了。”
这豪迈的姿态,跟个纵横谋略的女政客一样。
罗高飞扬眉,故意挤兑她:“你不问问我的口味就擅自决定了?”
“用得着问么,这儿有你不爱吃的?”
“...没有。”
两人对视一秒,默契地笑起来。
笑着笑着,冯书韫某些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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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藏的回忆被勾起,眸中滑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哀戚。
她嘴角的弧度慢慢放平,看着他,突兀地发出声感慨:“你偷拿家里过年用的腊肠分给我和莺莺的时候,应该没想到未来有一天,我们可以不再为一口吃的发愁吧。”
“确实没想过。”
罗高飞揶揄:“那天我以为会被我爸揍死。”
冯书韫被逗笑,忍不住在桌下踢他一脚,责怪他用不吉利的词语。
罗高飞随即正色,认认真真作答:“别瞎担心。人生只会越过越好,不会倒退回去的。”
冯书韫黑睫低垂,缄默不语。
世代生活在大山里的人早就习惯靠天吃饭,早年间碰上收成不佳的时候,真就能落到一家几口人食不果腹的地步。
等他们这代人长大,部分青年选择走出家乡,到外头寻求务工机会,但挨饿的经历和感受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散。
对于舞蹈生而言,维持体重在某个数值是非常痛苦的事情。
对抗食欲就等于对抗作为人的天性。
冯书韫却几乎没有这样的困扰。
因为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挨饿的滋味。
晚上饿到胃酸倒流,扎紧裤腰带哄骗自己只要睡着了就不会再痛苦的日子,从她记事起一直持续到十五岁得到应家的资助。
某些时候,饥饿甚至能让她从中获得一份诡异的安全感。
这份痛苦回忆发生改变,是从罗高飞和丛莺莺经常拉着她一起吃饭开始的。
坐在四方桌前,冯书韫不用小心翼翼观察父母被岁月和生计摧残的憔悴面容。
无须感受密不透风的无声压力。
不用担心吃完这顿就没下顿。
也不必收拾餐余垃圾时听母亲苦大仇深地抱怨看不到头的破日子,以及父亲口中分不清玩笑还是认真,却经常念叨的那句——“将来努力嫁个好男人或有个好工作,让我们跟着你享一享福气”。
满足这些期待,变成冯书韫在家里吃一顿饭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远离那一切,她的心理负担渐轻,饱腹亦不再是人生中排第一的追求。
她偶尔会试着放下对体重近乎苛刻的要求,享受跟朋友坐在香味缭绕的环境里轻松快活聊天的时光。
看起来,跟其他人并无差别。
只要...
这场梦晚一些被唤醒,就够了。
饭吃到中途,暴雨骤然降落。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落在塑料棚顶,震耳欲聋。
微风夹杂着暴雨,丝丝凉凉地吹在皮肤上,使得这顿烧烤别有一番风味。
冯书韫担心路况不佳,骑摩托车不安全,坚持不要罗高飞送她回别墅。
可罗高飞的态度同样强硬,坚决不肯听。
她没辙,只得退让一步,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允许他陪自己等公交车。
这地段本就车流量大,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交通乱成一锅粥。
喧嚣、混杂、无序的环境,很容易让人变得心神不宁。
坐在后方的男生蹙起眉,指尖不耐地点着大腿,默默计算被意外耽误了多长时间。
忽有一道刺眼白光闪过,他立即警惕起来,看向车窗外,视线仿佛拥有自主意识般穿过茫茫人海,迅速且准确的捕捉到一抹人影。
细雨如丝,连成一线,透明雨伞下,女生身姿窈窕,衣着低调却很有质感,格外吸睛。
其余人狂奔着找地方躲雨,或为突变的天气耽误后续行程感到头疼,唯有她仰起脸,神情雀跃,专心享受这场雨带来的乐趣。
她摊开掌心接住雨水,眉眼弯成漂亮的月牙状,涂了唇蜜变得亮晶晶的嘴巴不断翕张,难得一见的健谈模样。
应祈越侧目,才发现旁边还有个男的。
中等个头,外表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神似身强力壮却脑子空空的''热血青年''。
是那种面对面撞上都无法给他造成任何威胁的存在。
应祈越不自主地撇了下嘴角。
他对她的私生活不敢兴趣,凑巧撞见便多瞧了两眼,仅此而已。
刚准备收敛心绪,她便如有所感般直直望过来。
隔着熙攘人群,细密雨幕,以及蜿蜒爬满窗户的水线,彼此的视线短暂交汇。
电光火石间,应祈越的心脏停滞一拍,听力好似发生故障般,烦嚣全都消失不见,有阵被雨声稀释后迷迷蒙蒙的陌生旋律响起。
他稍稍侧耳,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却发现这不过是幻觉而已,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是唯一真实的。
应祈越表情倏然变得不对劲,怨愤地瞪她一眼,率先转开脸。
他讨厌不受控的一切。
虽然这股突如其来且不合时宜的情绪起伏,转瞬便被他强硬的抹平,但他仍对自己不满,眉眼间盛满不悦,被后视镜照见。
见状,司机解释:“经常有自媒体博主在这附近拍摄豪车,投放到各个短视频平台,吸引一些爱车人士点击播放,拿流量赚钱。”
应祈越抬眸,冷冷地看过来。
司机知道有钱人家最注重隐私,赶忙道:“您放心,四周的车窗都贴了防窥膜,外面绝对看不到也拍不到车内的情况。”
应祈越微怔,身体先理智一步作出反应——视线重新落回挤得水泄不通的公交车站。
可惜的是,雨一直下,但她已经不见了。
7. 第 7 章
市区交通阻塞,四十分钟过后,公交车仍然停在原地没动。
冯书韫困得东倒西歪,眼睛刚闭上便被铃声喊醒。
“还没到?”更晚一些出发的罗高飞已经到家了,他不放心她,打电话询问情况。
“嗯...应该还有一会。”冯书韫先敷衍着,勉强睁开眼睛,向前眺望,由标志性建筑确认现在所在的位置,说:“马上出市区。”
离开市区,路况就没那么堵了。
听冯书韫含含糊糊的说话方式,罗高飞知道她已经累到极点了,所以故意没挂电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聊天,试图让她的大脑清醒起来,不然放任她一个人在公交车上睡着,实在太危险。
可不管他说什么,她的反应始终兴致缺缺,一句“挂了吧”到嘴边,就差说出口了。
罗高飞灵光一闪,忙不迭道:“听你说选修课遇上点麻烦,现在解决没?”
“不是什么大事。”
路况舒缓,公交车重新发动。
冯书韫坐直一些,揉揉太阳穴,强打起精神:“跟我一组的那位应该在忙其它课程的作业,没来得及看我发的拍摄计划。如果明天还等不到消息,我就电话跟他联系,约个合适的时间面谈。总之,一定要在这月结束前把作品搞完,不然之后我专心忙实习,很难再抽出空了。”
有关这方面的事,罗高飞没经验搞不懂,不敢随便发表意见,嘴又笨,给不了她任何宽慰,每到这时候,他都会产生强烈的力不从心感。
顿了一顿,罗高飞干巴巴地道:“辛苦你了。”
“不会呀,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冯书韫一惯看得开:“把事情拆分开,按照计划一件一件去做,总有完成的时候。”
工作有工作的苦,读书有读书的愁,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没有足够的背景在社会上讨生活,注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活着就得受累,谁都别提更羡慕谁。
两人东拉西扯聊了一路,到达终点站时,冯书韫已经变得精神抖擞。
挂断通话,她撑伞从后门下车,步行前往别墅区。
早已落干叶子的树枝在阴沉的雨幕下直愣愣的向外伸展,光秃秃的,呆呆的,单调,充斥着诡异。冷风拨开薄雾,漆黑寂静的别墅蛰伏在园子深处,仿佛上世纪的油画,饱含厚重的故事感。
雨珠稀稀落落打在伞面上,冯书韫的听力暂时失灵,路灯光线被晕开,黑夜与薄雾拼合得天衣无缝,能见度变得极低。
冯书韫不小心踩中枯枝,清脆的响回荡在半空中,经久不散。
她感觉毛骨悚然,低头匆匆跑过石子路,来到铁门前,钥匙插-入锁孔转了几圈仍然打不开,她不得不用手机打光,这才发现错拿成宿舍的那一把了。
风大雨大,吹得骨头缝里泛着寒意。
冯书韫被冻得原地蹦跶,也顾不上打伞,顶着绵密的雨幕使劲扒拉帆布包,心情焦急万分,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去找。
可惜无果。
冯书韫对钥匙的记忆模糊,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丢去哪儿了。负责采购食材的刘婶那儿倒有一把备用的,可她按时上下班,从不住在别墅,这会儿联系她送来也不现实。
那就没办法了。
冯书韫哀愁地叹口气,沿着石子路折返,绕到正门。
月色朦朦胧胧,给这座园子罩上一层天然的阴翳滤镜。暗绿色的蔓藤如此之多,顺着墙壁向上蜿蜒,有的甚至贴到客房窗户玻璃上,像只张牙舞爪的怪物,透出几分森然。
冯书韫拍一拍脸颊,竭力让脑袋清醒起来,别胡思乱想吓唬自己。
将收起的伞挂在室外,她轻轻推开条缝,做贼似地探头进去,谨慎地观察情况。确认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所有人都睡下了,她才敢蹑手蹑脚的往里走。
装潢古朴的大厅,地板依照主人家的要求擦得锃亮,沾了水的皮鞋踩上去发出咯吱轻响。冯书韫打了个激灵,赶忙收回脚,局促不安地站在地毯上,因为担心弄脏地砖而犹豫不决。
墙壁的挂钟咚咚响起,指针重叠,停在十二点。
不远处突兀地传来一道清冷男声:“你大半夜溜进来,打算偷点什么。”
冯书韫毫无心理准备,被吓到面色瞬间苍白,眼睛瞪得大大的,整个人都僵住了。
始作俑者却不见一丝负罪感。应祈越起身,步伐悠然地绕过茶几,停在距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睨着她,一股子傲气凌人的劲儿。
四周光线昏暗,冯书韫的眼睛适应了好一阵,才发现他抿直的唇线,极不耐烦。
她缓了缓,勉强从刚才魂魄离体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反复暗告自己不要发脾气。
毕竟这是应爷爷的家,四舍五入也是应祈越的家,就算他大半夜绕着园子疯狂裸-奔,她也没资格对他不道德的行为指手画脚。
寄人篱下,便该忍气吞声。
冯书韫默默敛起气恼的情绪,换上从容表情,回答说:“我本来要走小门的,可我忘带钥匙了,只能绕到这边来...打扰到你休息,非常抱歉。”
说完,她没再理他,弯腰解鞋带,准备赤脚回房间,以免弄脏大厅的地砖。
而他杵在那儿没动,身量高挺,投落的阴影笼罩着她。
猛不防,应祈越冒出一句:“拍摄方案,我已经看完了。”
冯书韫脱鞋的动作一滞,再抬起头,眼底的惊讶比刚才更甚:“那人是你?”
他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保持冷傲的姿态,继续道:“我后续有实验和竞赛,日程安排的很满,没必要为了选修课的半期作业专程跑到古城待几天。”
“放心,不会耽误你的正经事。”
冯书韫忙不迭说:“如果你实在没空,拍摄部分由我来做,你来负责后期,怎么样。”
到时他可以使用钞能力找人剪辑,等于毫不费力就完成半期任务。
只要保证合作得以继续,让她拿到学分顺利结业就行。
闻言,应祈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闷再一次翻涌。
他垂下眼睑认真打量她,试图找出她装傻的证据。
诚然,活了二十一年,他第一次知道深深的无力感是什么滋味。
同时真情实感的困惑着:依照她的智商,究竟是怎么考入泉夏大学的?
就算走艺术这条路,能被录取,文化课想必分数不低。
可她竟然连基本的听懂人讲话都做不到。
上次他提醒她,负一层原本是放标本用的储存室,不是人应该住的地方,与其在这儿被应家冷待不如搬出去,可她没懂。
这次他告诉她,花费太多心思在选修课上很不划算,就近找个公园拍一拍,只要效果好也可以拿到学分,省下的时间大可以用去做更重要的事,她又没懂。
脑袋这么不灵光,连最起码的时间分配意识也没有,难怪被人缠上只会躲在桌底哭。
倒是难为她费尽心思记住他的饮食习惯。
应祈越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在这儿待久了,他隐约闻到她身上传来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仿佛碰到什么要命的病毒,脸色唰得变白,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往常麻木冷漠的外壳终于被撬动边角,显现出崩裂的征兆。
似乎羞于启齿般,应祈越嘴唇翕张几次才发出完整的音节:“你的衣服,该洗了。”
话题转变的太突然,冯书韫反应懵懵的。
不该呀...
她今早刚换的。
但看着应祈越愈发凝重的表情,好似真的非常介意。
冯书韫当面儿揪起衣领闻了闻,恍然大悟:“是烧烤的孜然味。”
紧接便看见他厌恶地蹙眉,就差将''垃圾食品''四个大字变成烙印,永久地刻在她脑门上。
冯书韫嘴角一抽,直觉今晚真是倒大霉了。
钥匙不见不提,从头到尾被嫌弃一遍也不能随便反驳,最重要的半期拍摄还不指定能得到他的配合。今天在店里,就不该算无所谓的恋爱运,更该让伊伊帮忙看一看她究竟什么时候能够时来运转。
她实在不想跟他继续共处下去,忍辱负重地笑笑:“我立马回房间。”
在开口的同一秒,应祈越已经迈开脚步。
转身之际,他看见挂钟的两根指针形成九十度,宣告进入后半夜。
思绪不受控的开始走偏,莫名联想到名为‘Cinderella''的故事,十二点以后魔法自动解除,灰姑娘不得已要马上离开,在仓皇间留下了一只水晶鞋。
应祈越心弦微动,侧过脸,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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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清凌凌的月光,瞥见那双湿漉且廉价的灰白色帆布鞋。
停顿一秒,他淡淡出声:“柜子里有一次性拖鞋。”
“……”
冯书韫后知后觉抬起头,发现应祈越已经走出很远了。
步伐悄然,如同鬼魅一般。
仅于黑夜中露出一道剪影,像冬日尖锐的冰凌,散发着一股神秘阴郁的气质。
普通世界与他之间的距离被倏然拉开了。
冯书韫静静注视着,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才敢拉开柜子。
如他所言,最底层果然放着未开封的一次性拖鞋。
冯书韫挠挠头,实在搞不懂了。
一会儿嫌弃她,一会儿又帮她...
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
持续近半月之久的雨季终于在月底迎来结束的征兆,等待天色完全放晴,冯书韫决定搬出应家。
离开前,她本想上楼跟应爷爷打声招呼,感谢他的收留和照顾,不巧他跟家人外出享受周末时光去了,离开前吩咐管家看情况帮一帮她。
冯书韫的行李很少,可奖杯、碗盆之类的太重,她一个人拖箱子已经不堪重负,只好接受管家的建议,花钱找了个搬家公司。
过程累是累一些,但好歹顺利住进了新家,以后她便有独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了。
一连几天,冯书韫忙完学校的事情就迫不及待赶回家照顾花草,眼看着小房子里慢慢充满她存在的气息,整个人从未有如此强烈的归属感,心也一下子安定下来。
自这一刻起,她才有融入这座繁华城市的实感。
趁闲时,冯书韫又网购来许多花里胡哨的餐具,邀请朋友们周末到家做客。除去有个在外地实习的室友没法到场,其余人都在群里积极响应。
自早晨起,冯书韫就开始兴致勃勃地筹划要做什么,列了个详细计划表,待会到超市大买特买。
日头没维持多久,过午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冯书韫的心情完全没被突变的天气影响,甚至觉得微风细雨,一切发生的恰到好处。
推开教学楼大门,她撑起伞,三两步跳下台阶,背影充斥着俏皮。
这节课多半时间用来训练体能,冯书韫忘带水杯,出了一身热汗,燥得喉咙干涩发疼。
她径直走到贩售机前扫码,买了一瓶柠檬味的电解质饮料,等待老旧机器反应的间隙,乐津津的跟那头的丛莺莺分享:“以后你来泉夏就跟我住,能够用得到的东西,我全都准备了三份。”
“三份?”
“还有罗高飞嘛。”
顿了一顿,冯书韫格外严谨地补充:“给他买了餐具,床上三件套只有我和你的。”
丛莺莺放肆笑了一阵,跑到书桌前狂翻日程本,嘟囔着等男朋友忙完手头的作业,就找个周末一起去泉夏玩。最重要的是,她还惦记着吃罗高飞做的酸菜鱼呢。
冯书韫笑着答应,说再见之后等丛莺莺先结束通话,将手机塞入口袋。
''咣啷''一声巨响,饮料掉落。
她弯腰,手背推开挡板去拿。
猝然有道阴影落下,将她连伞带人都笼罩住。
冯书韫稍微抬眼,意料之中看见应祈越冷傲的脸。
从枝头凋零的叶和花铺成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毯,他毫不怜惜地踩上去,垂眸睨着她,默不作声。
冯书韫皱皱鼻子,快速捡走饮料,起身让位。
擦肩而过的刹那,他抬手捏住雨伞边缘,成功牵制住她的动作。
被打湿的粉色花瓣杂乱无序地黏在透明色伞面,再之下是一张本真未经修饰的素颜。细的眉,亮的眸,红的唇,好似一副天然又漂亮的油画。跟那天哭成鬼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两人一个措手不及,一个若有所思,反倒谨慎的默契。
谁都不肯做先出声的那个,静静伫立对望。
水流顺着伞面蔓延至应祈越的小臂,昂贵布料晕开一片暗色。
在她愈发疑惑不解的眼神中,他缓缓松手,单刀直入:“就这周六早上,我们出发去古镇。”
“作品内容按照你的规划进行,拍摄和后期交给我,你只需要出镜,以及...”
他看她一眼,说:“酒店安排。”
8. 第 8 章
声音落地的瞬间,暴雨倾盆,噼里啪啦作响。
冯书韫下意识以为刚才听到的都是幻觉,定定地看了应祈越片刻,回过神来:“好...那我们速战速决,别耽误你其它的安排。”
应祈越眉微压,扫她一眼,意味深长。
不待她细究,从教学楼的方向传来嬉笑声,愈来愈近。
以防被人看见带来麻烦,应祈越没再停留。
道路狭窄,两人的伞沿无法避免的发生撞击,雨花四溅。
从冯书韫的角度只看得到应祈越削尖的下颌,白皙皮肤和折叠的一丝不苟的衣领。
分明是个从内到外都格外板正循矩的人,仿佛严苛依照社会需求打造出的完美优等生,一举一动都经过格式化,毫无灵魂,看久了很容易让人因为他的无瑕产生疲倦或恐惧,偏偏因为长得太美太像雕塑,连他经过的地方也像蒙上了一层滤镜。
于是风不再狂躁,雨也不再仅仅是简单的一场雨。
所有一切都成为蓝调色彩的梦。
却也因此,不真实感更加强烈。
直到应祈越彻底消失在小路尽头,冯书韫才松懈了绷紧的神经。
风裹挟着雨吹到裸-露的皮肤上,丝丝凉凉,带着早秋的惬意。
冯书韫的好心情不复存在。
她仰头,透过雨伞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樱唇微张,重重地呵出一口浊气。
命运好似在开一场恶劣的玩笑,让他们频繁遇见,甚至产生交集。她敏感的大脑察觉出一丝丝不对劲,可这样的预感又经不起逻辑推敲,说出口,倒显得她像个丧心病狂的fans。
毕竟这一片校区活动空间有限,作为同级生活动范围重叠,难免碰见。
印象中,除去特定场合必须有的交流,其余时间,冯书韫见到的的应祈越始终是独来独往的状态。他对自身的专注度强大到近乎病态,保持理性和孤傲,有条不紊的执行计划,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的获取成功,视线从不为旁的人或事多停留一秒。
这恰恰是她对他最感到恐怖,也最矛盾的地方。
从得知应祈越身份的那刻起,冯书韫的神经便叫嚣着快点离开,别跟奇怪的他说话,可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捕捉他,耳朵忍不住地听有关他的内容。
犹如潘多拉魔盒散发出的神秘光芒,诱惑着人类凑近探究。
偏巧今日有雨,应祈越又主动现身。
修长手指捏住伞沿的那刻,冯书韫竟然觉得自己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戳破有关他的什么——不是作为优等生一言一行都设计好的反应,而是自然的、独特的,让她得以窥见到掩藏在他完美皮囊下的一点点真实。
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很难控制且不该有的好奇心,往往会成为害死人的尖锐利器。
冯书韫冷不防打了个激灵。
或许受到天气影响吧...
她拍拍脸,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不要执着于一场随时会停的雨和虚幻的梦。
旋即,瞥见落在伞面上的樱粉色花瓣。
冯书韫握紧伞柄,将花瓣连同那些繁杂思绪一起大力抖掉,然后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
泉夏市的雨季绵长反复,空气中泛着一股挥之不散的腐烂潮湿味儿,但书中写那是青草混杂着泥土的清香,是作为人类体验生命的极其可贵的一种感知。
应祈越手指着这一行,反复阅读、咂摸,仍然无法理解。
换言之,他无法理解为自然现象附加情感意义的任何行为。
外面传来左韵温柔的呼唤,似乎有要紧事跟他讲。
应祈越换了一张书签夹进去,将那根紫色羽毛塞入外衣口袋。
开门的瞬间,一只颜色艳丽的杯子怼到眼前。
应祈越习惯了左韵某些突如其来的行为,淡定发问:“什么事。”
左韵不满:“做妈妈的,非得有事才能来看自己儿子?”
应祈越敛眸,沉默,不想做无谓的争执。
他接过杯子,顺从地抿了一小口。
鲜榨橙汁,清甜中略带涩,不是他的喜好。
在左韵充满希冀的注视中,应祈越不自然地别过脸,违心说:“还行。”
左韵自动忽略他敷衍的语气,曲解道:“还行就是不讨厌,不讨厌就是好喝,好喝就是喜欢。那你还不赶紧下楼谢谢人家。”
“...谢谁?”应祈越不知所以。
左韵含笑不语。
应祈越觉察到什么,伏在栏杆边往下望。
长辈们聚坐在大厅里饮茶畅聊,庞萦思静静待在一旁,面容线条柔和,白皙肤色在日光下散发着微微珠光。似乎察觉到来自楼上的注视,她抬头,跟他对上目光,展露出自然又温和的笑容。
应祈越立即直起身,眸底压着不爽。
左韵有所察觉,仍不肯诚实相告,哄骗说:“萦思是专程跟他爷爷来见你爷爷的。老一辈人叙旧,和你没关系。但你也得下楼去见见客人,这是基本的礼貌。”
应祈越黑着脸,将水杯强塞给左韵,转身就走。
左韵眼疾手快地拦下他,没了方才的从容。
“萦思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女孩,况且,你现在还没有心仪的对象,试着跟她接触一下又不是坏事。”
她急切的表情看起来像极了一位处处为孩子的未来苦心谋划的母亲,“别觉得大人牵桥搭线的缘分就一定糟糕,你不开始,怎么判断两个人适不适合。”
应祈越仍旧不搭茬,被惹出明显的恼意。
他不喜欢被骗。
更不喜欢被家人强硬干扰。
人的生命和精力有限,每一分每一秒都该用到最有效的地方,而跟一个此前毫无关系的人突然被拉在一起谈天说地,只为''婚姻''的结果编织一场貌似正常的流程,这样的行为本身就足够荒诞无理。
换言之,如果他们其中有一个不乐意,就能摆脱被安排的命运吗?
答案显而易见。
那么他又何必为既定的结果消耗心力。
可惜''不''字到达齿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后背被轻推一下。
“去见见她,哪怕只喝一杯茶,好吗。”
左韵同样不想在哄他这种无所谓的事上消磨时间,温情中隐约透出几分强硬:“别让大家都难堪。”
“……”
连续的雨天将草坪冲刷的绿油油一片,空气清新,恰是出游的好日子。但阴云一直聚集不散,天色也灰蒙蒙的,像被捅出一块堵不上的大洞。
以防万一,两人的见面地定在能够避雨的亭子里。
应祈越被轰回房间换上一套剪裁合体的新西装,然后像个牵线木偶人被拽到镜子前,面对一张明明属于自己却不知道为何显得格外陌生的脸,他倏然自嘲地想,再配个蝴蝶结更合适送给那位姓庞的小姐做礼物。
窗外一道白光闪过,暴雨骤降。
左韵满面春风,称这为天公作美。
于风中摇曳的树桠、沁人心脾的清新味儿、被雨幕隔绝的小亭,完全符合世俗定义的爱情故事展开的一切要素,连待在里头的两人也被刻上罗曼蒂克的符号。
不爽归不爽,应祈越既然选择坐在这儿,便遵从绅士风度,没有将跟家人的矛盾迁怒到庞萦思身上。
他只履行作为主人家应尽的责任,拎起瓷壶,给她添茶。
正式见面以前,庞萦思从各种各样的人口中听到有关应祈越的事。
因为过于优秀,令她难免产生仰慕和向往的情愫。
崇拜,恰恰成为了解另一个人的原始动力。
她知道这很不理性,但是,让正处于花样年华的少女不被条件如此出众的异性蛊惑,就像让幼稚园的孩子放弃零食只能吃素一样无理。
相比于上次猝不及防相见带来的局促和尴尬,今天没他人在场,庞萦思鼓起勇气直视他。
应祈越没有将西装穿得很规矩,纽扣解开,风吹着衣衫贴紧他消瘦却并不羸弱的身躯,侧面看薄薄一片,雪花似地白和冷。
无法言语的清寒感。
而这类太难得到或挽留的高岭之花,总会激发他人强烈的征服欲。
庞萦思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从激奋的心跳中确认自己一见钟情的事实。
应祈越没留意她的反应,将茶杯推过去。
正巧庞萦思也伸手接,与他的指尖不小心相触,引起过电般的颤栗。
她立马垂下头,像朵含羞的花儿,脸颊泛着薄红,娇怯地说谢谢。
应祈越落座,毫不热络地答:“不必客气。”
这还是庞萦思第一次清楚听见他的声线,有些低,富有磁性,有点磨耳朵,与清冷斯文的外表不同,极具反差。于是对他的好感又加深了几分。
雨一直下,不见转小的征兆,噼里啪啦的响声挺久了只觉得吵。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石桌,面对面安静待着,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耗到没有耐心的一方先提出离开,这场荒谬的相亲便能结束了。
应祈越这么想。
庞萦思事先对他寡言少语的性格有所了解,所以她不介意主动打破沉寂。稍作思考之后,她选了个相对妥帖的话题切入:“这是一对敦煌莲花茶盏?”
闻声,应祈越徐徐转回视线:“嗯。”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不愧是老祖宗传承千年的审美。”
庞萦思真诚地夸赞,随后不知道想起什么,莞尔一笑:“我爷爷爱茶,受他老人家的影响,有一阵子我也痴迷于收集漂亮的茶盏,得到之后又觉得应该搭配更好的茶叶、茶宠之类的,一下子没收住买了很多...这在经济学领域被叫作什么来着?”
应祈越:“鸟笼逻辑。”
庞萦思忙不迭点头:“我很久之前在书上看到的,内容记不太清了。”
应祈越便顺着多解释几句:“是由著名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提出的心理现象。当人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一件物品,往往会出于惯性思维,继续购入更多与之相关的东西,即便这些不是刚需。为了映证这个说法,詹姆斯与好友卡尔森打赌,给对方送了一个精致的空鸟笼,最终成功让卡尔森养了鸟。”
他语速不紧不慢,吐字发音清晰饱满。
应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宛如优美的旋律。
即便不是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庞萦思仍然津津有味地听着,眼中对他的欣赏毫不掩饰。
待他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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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你对这个感兴趣?”
有鸟儿躲在亭子下方扑棱翅膀,应祈越的注意力罕见偏移一瞬:“...什么?”
庞萦思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并不介意,笑笑:“上午应爷爷带我参观了负一层,里面保存着你收集制作的标本,又听阿姨说你一直热衷于生物学科,我便误以为你是为了继承家业,才不得不选择金融。”
譬如穷人绞尽脑汁图谋生计,富人也得想方设法确保资源能够永恒的传承下去。
稀松平常的事,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道的地方。
只不过,庞萦思私认为应祈越不是个会乖乖服从摆布的人,所以产生了一丝丝探究的兴会。
短暂的无言过后,应祈越道:“谈不上热衷。”
收集制作标本,是因为同龄人的活动被钉上“无意义”的标签,他无法参与其中,只好从长辈允许的范围内找点事情做。
就读金融专业亦是家人共同商议之后决定的。
他们只需要应祈越服从,在实行过程中保持绝对的理性和高效,结果成功即为有意义。
“我小时候很喜欢装扮洋娃娃,人生第一个梦想是成为服装设计师。”庞萦思说。
“后来为什么选法学?”应祈越顺势问。
他没有私下了解过这位相亲对象,扛不住左韵见缝插针地念叨,再加上他脑子出奇的好用,听见、看到的内容达到三遍及以上就很难忘掉了。
他知道她的基本信息,包括她就读的国外大学以及专业。
但也仅限于此。
庞萦思却误认为他在释放对自己特殊关注的信号,心跳漏了一拍,不自觉讲出实话:“是家人商议之后决定的。”
刹那的讶然划过,应祈越掀起眼睑,落座之后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向她。
自打记事起,他人生的各个阶段总有不同的人占据领导地位。
那会对他拥有绝对掌控权的人是他父亲,应景辉。他倾尽所有心血,企图将独子培养成心目中合格优秀的继承人,其余长辈自然赞同这样的做法,且处处给予配合。
在方方面面的规划和控制之下,应祈越很小就彻底失去自主选择的权力。时间一长,面对自己的人生,他的欲-望变得极低,很难说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跟她的经历大致相同,细究却又不同。
庞萦思有明确喜欢的事,只是暂时受困无法完成。
而拥有热爱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令人羡慕。
应祈越难得产生多聊两句的念头,旋即听庞萦思说:“成为服装设计师只是我孩童时期很简单的一个想法,具体怎么实施,该做到哪一步,完全没有规划。现在所走的这条路截然相反,毕业之后我会继续在国外的大学深造,进入庞氏的法务部实习,然后...”
话没说完。
她含羞带怯地看他一眼:“其实,听从家人的安排也没坏处。”
这话如同迎头的冷水,浇灭应祈越零星的交流欲。
他抿唇,扭开脸,躲避她的注视。
亭子里的鸟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了。
周遭又变得空寂,只剩下小雨唰唰声。
应祈越用手背贴茶壶,一片冰凉。
心想,这场无聊至极的相亲可以结束了。
于是转身从角落处取来雨伞,示意送她回别墅。
庞萦思雀跃地钻入伞下。
雨幕将世界分为伞下和伞外两部分,只有他们共存的这一片狭窄空间,似乎成为恶劣天的安全屋。
暧昧节节攀升。
她紧张到呼吸不畅,反复做心理建设,快走到别墅门前才敢出声:“你,这周末有空吗?植物园有标本展览,要不要一起去参观?”
“抱歉,我要到外地拍摄。”
庞萦思好奇:“拍什么?”
“选修课作业。”
顿了一顿,应祈越补充:“虽然是选修,但最终的成绩对小组内其他人很重要,我不能随便缺席。”
庞萦思暗叹可惜,仍然不愿放弃约他出门,绞尽脑汁思考有没有其它可用的理由。
完全没注意到,客厅只拉了半边的窗帘晃动不停,很明显有人躲在后头偷窥。
应祈越心头涌入烦躁,默默压低伞沿遮住脸,道:“庞小姐。”
客套又生疏的称呼。
庞萦思反应了一两秒:“...嗯?”
“今天见面的目的,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么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浪费彼此的时间。”
应祈越停下脚步,示意庞萦思先迈上台阶,接着收起雨伞挂在一旁。
或许因为面无表情,看起来压迫力十足。
庞萦思延续了一路的欣喜渐渐打消,预感不妙。
应祈越开门见山道:“庞爷爷只有一个儿子,庞叔叔也只你一个女儿,庞氏未来势必要落在你和你丈夫手里,所以,他们相当着急想要个优秀且靠得住的男性辅佐你。”
“不过非常可惜,我没有恋爱或结婚的打算。”
他眸光冰凉,语气近乎冷酷:“择婿的条件一成不变,但选项永远在流动,祝你们早日找到符合条件的人选。以后若没必要,就别再见了。”
9. 第 9 章
拍摄地点定在本市郊区的古镇,从大学城搭乘旅游专线客车,四十分钟左右就到。
冯书韫特地起个大早返回学校借设备,顺便将古镇地址发给应祈越,约他在目的地汇合。然后踩着点离开校园,去往附近的公交站赶车,却在下个转角发现应家的车。
司机已经在这儿等候多时了,主动上前拎起她沉重的旅行包放到后备箱,拉开车门,作出邀请的手势。
冯书韫被突然出现的车和人弄得怔愣一瞬,很快回神,弯腰钻进去,看见同在后排坐着的应祈越。
他正闭目养神,大概在车上睡得不安稳,眉心蹙起浅浅的褶皱。
车门一开一关,发出轻微的响,可他从始至终都没睁开过眼睛,完全不在意旁边是谁。
冯书韫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唇,把想说的场面话咽回肚子,从背包里拿出耳机戴上。
途中的气氛实在太安静,耳机里悠扬的旋律格外催眠,不知不觉间,她也睡着了。
意识迷迷糊糊之际,冯书韫察觉自己好像打开手机,看到了父母发来的消息,询问她最近过得如何、生活费是否还够用、今年回不回乡过节。
一连串看似嘘寒问暖的话引起她的反感。
冯书韫干脆将这月应家给的生活费转过去一部分,那头的人收款后便彻底消停了。
接下来不知道又昏沉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阵阵钝响,强制性把她唤醒。
冯书韫缓缓转头,向着光源,艰难地睁开双眼。
原本坐在旁边的人出现在车窗外,弯腰敲击玻璃,见她转醒,双指并拢一勾,示意她下车。
这样帅的一张脸近在咫尺,不得不承认,视觉冲击力还是蛮大的。
冯书韫浑身一震,彻底清醒了。
通往古镇的公路正在维修,入口拉起警戒线,立着牌子,硕大的字写着:禁止通行。
司机把两人送到这儿,之后的路只能步行。
这一点显然超出冯书韫的预料,她站在路边堆起的土坡上环顾四周,遗憾的是没找到任何能够代步的工具,心情不由得焦急起来。
步行到古镇起码要二十分钟起,冯书韫倒是无所谓,从小就拎着比旅行包更重的东西各个山头跑,已经习惯了,但养尊处优的应祈越不同。
为了保证后续的拍摄过程足够顺利,她认为自己有必要过分关照一下他的感受。
正准备联系住在镇子里的朋友前来迎接,转眼先看见应祈越拉起行李箱,肩头扛着更重的设备,毅然决然地踏上尘沙飞扬的土路。
冯书韫意外到动作和思绪都静止一秒,赶紧拎起包追上去。
刚入口的两侧支起高架,施工弄出的噪音震耳欲聋,走出相当远一段距离才完全甩开。
冯书韫主动靠近,提议:“我的行李比你的轻,相机包换我拿吧。”
顿了一顿,她不好意思地解释:“古镇一到节假日便会迎来很大的旅客量,淡季的时候照例进行修缮工作,一般在九月底结束。今年也许是被梅雨季耽误了,工期竟然延迟到现在。”
应祈越忽略她的请求,只问自己想问的:“这么了解,你经常来?”
“以前拍舞蹈作品的时候会来,好取景是一方面,吃饭和住宿都非常方便,价格也相对便宜。”
注意到应祈越取下相机拍摄沿途的风景,冯书韫便也跟着停止脚步,自然而然的过去帮他扶住行李箱,以免从斜坡滚下去。
待他调整参数的时候,她说:“我有个朋友在镇子里开民宿,这几天我们就住在那儿。”
民宿所在的地方依山傍水,环境相当不错,服务也到位,在网上一直好评如潮,但对于生活要求极高的人而言,仍显得廉价。
冯书韫还想多介绍一些,尝试打消他可能会有的抗拒,旋即听见他平平淡淡地应道:“嗯。”
就这么轻易的接受了。
冯书韫眨眨眼,突然语塞,内心有关偏见的那部分正悄悄瓦解。
这段不短也不算长的山路,因为两人走走停停的拍摄,时长翻了两倍。
穿过公路旁的桤木长廊,放眼眺望,笼着一层纱白雾气的青山间坐落着层叠起伏的寨子,升起的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饭香味。
溪流从高处流淌,青石板被冲刷的锃亮。
女人们穿着粗布制成的当地服装,臂弯夹着木盆,洗净的衣服散发出清冽的皂荚香。从旁经过时,她们簪着的银饰叮铃咣当作响,与潺潺小溪一起组成山间的乐曲。
冯书韫主动上前跟其中一位交谈,得知古镇新开了一家味道正宗的特色菜馆子,想询问他要不要先吃个饭再继续赶路。
转头却发现他举起的相机,镜头正对着她。
冯书韫有刹那的懵。
“笑。”应祈越平静吩咐。
她条件反射般扬起嘴角,幅度恰到好处。
摁下快门,一道白光闪过。
应祈越低头检查成片,单手拎起行李箱,大跨步迈上台阶。
他的视线暂时离开相机,看见她仍停在路中央,疑惑:“往哪儿走?”
“……”
作为需要出镜的角色,冯书韫早有被拍得觉悟,却表现得不太自然。
她很想摸摸好像被电流刺过的心脏,手抬起之后立即努力克制住了,改为指向某个方向,佯装淡定道:“就快到了。”
应祈越觑她,若有所悟:“...嗯。”
-
作为老板的朋友提前跟员工打过招呼,他们入住办理的非常顺利。两间房正对着,位于走廊最僻静,窗外风光最佳的位置。
头天只拍摄篝火晚会,所以一整个下午都格外空闲。
冯书韫收拾完行李,进浴室洗个热水澡,又看了会书,终于收到朋友的消息。
她弹射起床,穿上厚外套,下楼找她。
院内扎堆聚着一群人,正在筹备篝火晚会需要的东西,彼此交谈时都注意音量,以免吵到入住的客人。
石倪风尘仆仆的从市区赶回来,懒得回房间歇脚,叮嘱员工别只顾着晚会,忘记给客人们准备晚饭的食材,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冯书韫去露台聊天。
篱笆栏围起来的天台,放眼望去群山叠起,夹杂着水汽的风扑面而来,格外凉爽。
石倪端来两杯橙汁,推到冯书韫跟前儿时,泛凉的皮衣不小心蹭过她的皮肤,激得她打了个抖。
冯书韫立马将外套裹得更紧,以防感冒。
石倪笑她过分谨慎,眼尾纹路皱起,尽是这个年龄的女人才有的风姿。
紧接着问:“跟你同行的那人,姓应?”
冯书韫承认:“嗯,应爷爷的亲孙子。我们来这儿拍作业,待个两三天再走。”
石倪恍然大悟,难怪冯书韫特地交代,要把男生住的那间房收拾的干净舒服,床垫也换成更柔软的。
彼时她不知情,调侃说,住进来的人恐怕是个豌豆公主。
现在看来,确实是有贵客来访。
石倪拍拍她,宽慰:“虽然比不上五星酒店的规格,但该有的一样儿都不会少,保准让他住的舒坦,不给你添麻烦。”
原本冯书韫也是这么想的。
跟他保持距离,该小心就小心,尽量别得罪人。
等作业完成之后,有多远就跑多远。
但她脑袋里此刻全是来时路上的画面。
他举起相机对准她,嗓音低低,语速舒缓,让她对着镜头笑。
而镜头后方,真正观察她表情的人是他。
这样的相处,简直弄得她心神不宁。
冯书韫内心翻云覆雨,脸上却露出体面的笑,对石倪说:“多谢。”
两人聊了会家常,话题自然而然又拐回到共同好友身上。
石倪谈及丛莺莺的感情生活,感叹她有喜欢的人,前途也一片光明,眼看着她发展的越来越好,难免操心起身边这个小姑娘。
二十露头的年纪,活得却像个苦行僧。
石倪叹:“为什么离开应家?”
“起先跟应爷爷提的就是暂住。现在找到了实习单位,还有一份可观的兼职收入,自然要搬出去了。”
冯书韫答得风轻云淡:“我只是习惯把人生计划想在前头。自己有手有脚的,总不能依靠着应家的资助过一辈子吧,总得尝试着努力一把。”
石倪不懂冯书韫的想法,当初为了获得这个资助的机会,她们耗费多少苦心,现在应家那边没表态,她怎么轻而易举就要放弃。
况且,“实习不等于就业,兼职也不等于安稳,这份收入有随时失去的风险。在泉夏这样的地方,你又这么年轻,单打独斗根本很难立得住脚,更别提你家里...”
话语戛然而止。
石倪不忍说下去了。
冯书韫反倒冷静,像个没事人一样:“我得有个试一试的机会,失败没关系,大不了卷土重来,但躲在应家的庇护下,并不代表一生无忧。”
两人对隐藏在如今平静下的风浪心知肚明。
早晚做出改变都一样。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石倪喃喃:“我只是建议你再等两年,别这么着急。”
冯书韫感激石倪,所以不跟她犟嘴,颔首说:“容我再考虑考虑。”
正聊着天,院落里传来叮叮当当焊装铁架子的响声。
两人的注意力被转移。
石倪解释说,这是为民宿的住客们准备的烧烤架,篝火晚会结束之后可以带着伙伴来吃烤肉。
冯书韫联想到应祈越被孜然味熏到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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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退的惶恐表情,觉得有点儿好玩,嘴角噙着笑,耸一耸肩,俏皮道:“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石倪:“嗯?”
“他不吃烤肉。准确来讲,他不爱吃外食。”
话音落地的那秒,空气亦有片刻的凝滞。
冯书韫敏锐地发觉一丝危险,后颈汗毛直立,猛然转过头。
身后不知道何时站了个人。
古镇海拔高,早晚温差大,现在正值落日时分,风吹得愈发凉。应祈越大概出来很久了,眼皮和鼻尖红彤彤,额前的发被吹起,乍看起来有种破碎的美。
只一眼,冯书韫就无端端感到心虚。
还没组织好找补的话术,应祈越便无视她们,径直走到一旁落座,兀自安静地眺望远山,清透的眼珠倒映着夕阳的光辉。
构图完美,仿佛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石倪凑到冯书韫耳畔,呢喃:“难怪...他长得确实帅。”
难怪什么?
她不懂,却也不问。
应祈越的出现,像一双无形的手摁下她的静音键。
冯书韫暂且不想开口,再被他听见任何一个字。
说来说去,她最怪无法控制自己,竟然开始下意识揣测他的习惯。
...这样不对。
冯书韫懊恼地咬唇,心下再一次重复,警告自己:这样不对。
-
夜晚很快降临,古镇变得异常热闹。
许多游玩的客人为晚会提前租了一套当地服饰,银饰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前往会场的小路上回荡着悠扬的民歌和饰品撞击的脆响。
为拍摄效果考虑,冯书韫也换了一套装扮。
衣服是石倪的,尺码对她而言有些大。
尤其胸-部。
她不得不垫棉花撑起来,一路上如履薄冰,生怕一不留神掉落内馅,当场社死。
作为晚会的主办方之一,石倪提前到场帮忙占好位置,碰过头之后,还不忘给他们指明在哪个位置拍出的景色更震撼。
“诶,小帅哥。”石倪毫不避讳,偏要依个人喜好叫他:“篝火晚会很有趣的,到时候大家都会参与进来,你现在去租一套衣服完全来得及。”
冷不防听见这个称呼,冯书韫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险些厥过去。
应祈越素来淡定的表情泛起微妙涟漪,用类似无法置信的眼神看着石倪,嘴唇轻抿,没吱声。
待石倪离开之后,应祈越悠悠转头,看向旁边的人。
“你朋友?”
他语调平直,教人分辨不出情绪。
冯书韫尴尬挠头:“...对。”
担心他不爽,她安抚道:“石倪的性格一直这么风风火火、不拘小节,但人很热情,没什么坏心思。如果冒犯到你,我替她说声对不起,之后一定会制止她的。”
应祈越没接这茬,动作利索地支起三脚架,将相机交给冯书韫保管,拿起响个没完的手机,到外头僻静的地方接电话。
一直到篝火晚会开始前夕,仍不见影儿。
冯书韫带上贵重物品,用空包占着位置,出去找人。
长巷内遍布青苔,湿滑危险,入夜之后鲜少有游客走这边。
会场出口只有两处,应祈越不在另一头,势必就在这儿。
房檐上每隔几米挂着照明用的灯笼,但光线昏暗,冯书韫一手拎着裙摆,每一步都格外小心,唯恐摔倒。
没走多远,她捕捉到他断断续续的声音,猜测人就在附近了,于是没再靠近,转而登上石倪指定的小山坡,打算先拍摄一段群像。
无奈她不懂相机,不知道摁到哪儿,录制变成拍照,死活调不回来了。
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执着于视频,自个儿琢磨着角度拍照。
广场上燃着点点火光,像极了天空的繁星坠落凡间。
穿着民族特色服饰的人聚集在火堆旁,进行晚会开始前的仪式。
场面壮观且神圣。
镜头一晃,拉近。
小山坡附近围着一圈宅子,青瓦灰墙,爬满藤蔓。院中或有弯脖子树探出头,或有几株浅紫色的喇叭花,美不胜收。
冯书韫一一收入镜头,逐渐从中找到拍照的乐趣。
沿着藤蔓生长的痕迹,镜头下滑,先看见堆砌整齐的砖块,以及墙外嵌着的保护文物建筑的牌子,随后,伴随着轻巧的脚步声,一抹白忽然闯入画面。
应祈越站在矮几级的台阶上,稍仰头,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她。
昏暗光线仿佛天然屏障,隐藏起他的大半张脸。至于曝露在外的那部分...瓷白肤色、红艳的唇、五官立体,一股非人的浓烈诡异感扑面而来。
冯书韫心口咚得一响,做贼心虚似的,赶忙放下相机。
10. 第 10 章
“晚会快开始了....”
冯书韫声弱:“我怕耽误,所以出来找你。”
应祈越没应答,隐匿在黑夜里的身形微动,垂着眼,似乎在地上找什么。
冯书韫走到土坡边才发现周围的泥泞,上来容易下去却难。她穿着刺绣服饰,弄脏了打理起来非常困难,因此被动的陷入尴尬境地。
恰此时,几块砖头被踢过来,组成简陋的阶梯。
柔软的掌心也随之摊开在她面前。
冯书韫没敢轻易动作,垂眸盯着,呼吸微滞,思索:这,什么意思?
下一秒,得到答案:“相机。”
“...啊?哦!”
冯书韫领会,忙不迭递过去。
应祈越没处理她拍得照片,重新将相机挂到肩头,不管她跟不跟得上,掉头就走。
冯书韫双手拎起裙摆,踩着石砖稳稳离开土坡。
再抬头,视野里早就没了他的影儿。
沿原路返回,时间点卡得刚刚好。
晚会开始,音乐响起,石倪作为主持人率先登场。
她化着精致的妆,但妆面并不浓烈,毫不掩饰面部岁月生长的痕迹。长卷发随风飘扬,一袭湛蓝色刺绣民族服饰,身前挂着一把银质长命锁,闪烁着泛凉的光泽。
冯书韫赶忙掏出手机,对着石倪一顿猛拍。
应祈越正站着调整相机,两人身高差距不小,他稍一偏头,很不小心地瞥见她的屏幕。
构图一塌糊涂,人物背光,效果惨不忍睹。
但冯书韫似乎对自己的技术格外满意,在相册里挑了很久,舍不得删一张,全部原图发送给石倪。
应祈越抖了抖睫毛,艰难转开目光,省得看多了夜里做噩梦。
点火仪式结束,后续是当地人的歌舞表演。
观众们热情高涨,呐喊声此起彼伏。
冯书韫很享受这般载歌载舞的热闹场面,手作喇叭状,跟随周围人一起烘托氛围。
叫着叫着,她突然停下,后知后觉地瞄向一旁。
应祈越果真不适应这样喧嚣的环境,丝毫没被感染,兀自面无表情静坐着,像被繁华隔离开的僻静地。
太过孤寂,让人看着心里不舒服。
冯书韫从织布包里掏出一块饴糖,递过去。
玉雕一般的人儿终于有了反应。
他转动眼珠,看清她手里的东西,缓缓摇头。
环境太嘈杂,两人坐得没那么近,冯书韫听不清他说什么。
依据口型猜测,应该是:太甜了,不吃。
她没强迫他,拆开包装,将糖块塞入自己嘴里。
硬质的糖软化,在唇舌间滚了一圈,渗出密匝匝的甜味儿。
她咽下口唾沫,鼓起勇气慢慢靠近他,察觉到他没抗拒才开口:“接下来的节目是青年男女集体舞蹈,以芦笙、铜鼓伴奏,融入婚恋习俗,去年被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了。你可以重点拍一下这个。”
应祈越没吱声,目光淡淡落在原处。
冯书韫猜他许是对这些不感兴趣,所以乏味,便提议说:“你累了可以先回民宿休息,我留下来拍素材。”
应祈越没说好或不好,开口极其冷淡且简短:“你懂怎么用相机?”
一针见血。
冯书韫梗了下:“...我朋友会。”
“民宿老板经常给住客拍照?”
“这倒不是。她喜欢旅游,所以特地去学了...”
说着,冯书韫意识到不对劲,好像自己不知不觉间正被他的思路牵着走。她及时止住话头,让聊天内容重回正轨:“篝火晚会十点半结束,之后我还要另外拍个视频。”
避免让他误会她在撵人,遂多解释几句:“实习单位需要一段舞蹈展示视频,今天正巧有这个机会,我跟工作人员沟通过了,结束后将场地留给我用二十分钟。到时候你先回,石倪可以帮我拍,设备用完我会妥善保管的。”
这番话如同石沉大海。
应祈越别开脸,又闭口不言了。
冯书韫对他随时沉入个人世界的行为无可奈何,识趣的没再叨扰。
直到晚会结束,观众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有序离开,场地很快清空。
冯书韫看一眼时间,按约定准备去找石倪。
见他仍坐在原处没动,她俯身,再一次询问:“你不走吗?”
冯书韫声量不大,应祈越却仍被吵到,不得不从沉思中抽离,眼睑徐徐掀起。
这也许是他的习惯,面对人时总要视线直接接触,不过他肯定不清楚,被一双黝黑阒然的眼盯着,需要承担多大的心理压力。
难以言喻此刻的心绪起伏,冯书韫竟然有一刹走神。
她在想,如果他不读金融,这双宛如经年累月被泡在黑暗河流中的眼眸反倒更适合研究人性,或许将来可以做一个电视剧里演得那种读心高手。
冯书韫感觉瘆得慌,直起背脊同应祈越拉开一段距离,讪笑:“我得带着相机。”
应祈越表情没什么变化,长睫毛投落的阴影遮住他眼底微妙的暗流。
大概反应了一两秒,他像个遵从指令的木偶人,毫无灵魂地动作,把相机拆下来。
然后绕过她,兀自往广场走。
冯书韫被突来的变化弄得一愣,回神儿之后,忙不迭去追赶他的背影。
因为步伐太急,银饰晃得厉害,闹出的动静等同于一个移动的定位器。
人跟上的同一刻,应祈越飞速闪开,在最低一级台阶站定,放眼望整座广场。
冷不防开口:“说说你的要求。”
“唔...”意识到他要代替石倪做摄影师,冯书韫忽然感觉局促不安,搭在裙边的双手紧攥又放,边整理心情边道:“镜头固定在一点,不用拉近景,把舞蹈动作拍清晰就行。”
...这些,应该不难做到吧?
她瞄他,试图从脸上窥探出什么,可惜无果。
应祈越微抬下颚,示意她可以去做准备了。
工作人员正收拾场内的垃圾,一小部分村民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并不着急离开这儿。
石倪做完疏散人群的工作,返回时瞧见冯书韫弯腰站在操作台前,指引旁边的人找到优盘里的伴奏,同他商量能不能帮忙打个灯,否则光线太黑,镜头里的舞蹈动作很难看清。
对方欣然同意,跑去翻收纳箱。
石倪穿了双轻便的粗布鞋,走在石板路上没什么声响,像个鬼魅似的突然从背后缠住冯书韫,吓她一个激灵,脸都白了。
但她并没有发火,只是拍一拍胸脯压惊。
石倪笑得开怀,视线瞟向不远处,意味深长道:“看来,今晚不用我帮忙了。”
“还是要的,你得盯着放音乐。”
冯书韫听得出她什么意思,直接戳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石倪装听不懂:“哪种关系?”
冯书韫抿唇,眉心微蹙,很明显不乐意了。
石倪知情识趣地闭嘴,随便拉个人过来问该怎么操作音响。
前期的准备工作很快完成,冯书韫站定之后抬起头找应祈越。
散场之后,观众席的灯全关了,四周陷入浓郁的黑。风吹开云,泄露出丝丝缕缕的微冷月光,帮她顺利锁定他的位置。
应祈越身姿挺拔清削,仿佛一缕似有若无的薄烟,清冷又很遥远。
尽管看不清他的脸,但她想象得到他冷淡的表情、无欲的眼神,比起其他异性带有目的性地打量,这种从容的注视反倒更让人无所适从。
冯书韫阖上眼,尝试用深呼吸控制不安分的心跳,同时止不住的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坚决的制止他留下来。
直到石倪大声叫她,告知音乐已经准备好了,冯书韫才从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里抽离出来。她定了定神,冲观众席的方向举高高起胳膊,比了个''开始''的手势。
应祈越看见,摁下录制键。
在国外生活的那几年,凡公休日,左韵一定会带他去看音乐剧。
比起把他培养成为一个合格的家族事业接班人,她更希望他人格健全,起码要跟同龄人有共同话题可以聊,而非整天只知道捧着书看,或者去地下室摆弄他那些令人脊背发凉的标本。
艺术则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熏陶方式。
只不过,这个决定从始至终都与应祈越的个人意愿无关。
他被迫放弃参加读书或标本交流会,没办法上球场、登山或做其它的运动,只能服从安排在大剧院里待着听音乐、看舞蹈、赏故事。
美名其曰:陶冶情操。
只完成这些还远远不够。
他必须像旁人一样为演出振奋鼓掌、长吁短叹,或者流泪叹惋,否则左韵就会怀疑他不具备正常人应有的喜怒哀乐,嚷嚷着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对彼时的应祈越而言,简直是漫长青春期里最严重的情绪霸凌。
时间一长,他发现对人生方方面面都毫无掌控力,干脆放任自己陷入消极的境地。
……
这支舞蹈很短,约莫一分钟,应祈越晃神的功夫便结束了。许是因为还沉浸在往事中,大脑没能成功控制肢体,他暂时忘了她的叮嘱,抬手放大画面。
冯书韫姣好的笑颜骤然呈现再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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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上。她额头遍布细密的汗珠,妆面仍然完好,眼仁仿佛涂了一层闪粉,亮晶晶的,渗透出浓郁生机和野心。
灵魂饱满生动,整个人都变得格外充盈。
应祈越对着屏幕盯了很久,心口仿佛被重拳砸过一样,逐渐泛起异常的潮流。他很用力地摁了一下作怪的位置,转瞬发现画面中又多了个人。
音乐一停,石倪迫不及待地走近广场中央,向冯书韫竖起大拇指。
两人简短地说了几句,冯书韫拎起裙摆,向观众席跑来。
“辛苦你了。”
她站在栏杆下方,仰起头努力看他,胸膛起伏明显,气息不稳。
应祈越神情淡漠,压根看不到多余的情绪。
他将相机递过去:“检查一下。”
“不用不用。”
冯书韫很信任他的技术,转而道:“我去收三脚架。”
这个她懂怎么弄。
最初的计划实操起来才发现两人的分工其实蛮不公平的,上镜的部分少之又少,大多数时间只有应祈越扛着沉重的设备到处取景,后期也要靠他,今晚又劳烦他干额外的事情...
冯书韫过意不去,想着多少帮他干一些活儿。
三脚架确实沉,还有其余零散的设备,换别人来恐怕很难一次性都拿上,幸亏冯书韫在个子没有土灶台高的时候就开始背着箩筐上山摘野菜,练就一身怪力,完全没在怕的。
冯书韫很有条理的先将零散东西装入包里,接着去收三脚架。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很轻,被寂静黑夜衬得格外明显。
冯书韫以为是应祈越,便没回头,声音脆脆地说:“稍等一下。”
回答她的却是石倪:“小帅哥已经走了。我看他一个人,天又这么黑,问他要不要灯,结果他连个正眼也没给,冷得像块冰。”
冯书韫动作不停,口吻温和的提出建议:“别叫他小帅哥,他不乐意。”
石倪一时沉默,看了她背影一会,突兀地开腔:“他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吧。”
冯书韫说不知道。
脑袋里却有另外一道声音自我反驳。
她知道很多女生暗恋他,但却不敢追求。
大概因为他各方面都优秀到遥不可及,性情又冷,浑身透露着''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气质,让人贸然靠近他便会产生浓烈的不配得感。
石倪又问:“同在一所大学一个小组,你又受应家资助,怎么关系这么生疏?”
“生疏才正常。”
冯书韫缓过劲,呼吸不再急促,声线也恢复以往的冷静。但石倪仍觉得,刚刚她像只百灵鸟那样说''稍等一下''的语调最可爱,也最贴近这个年龄段小姑娘该有的形象。
不过这个话题很该就此打住。
她并不想做一个讨人烦的大人。
两人合伙搬着三脚架回民宿,迎着惬意凉爽的晚风,缓缓地踏着青石板往前走。冯书韫在前头,手里拎着盏小灯,光影随她的步伐一摇一晃。
石倪问起冯书韫的实习单位,得知她顺利通过面试,由衷的感到开心。随即想起什么,她露出困惑的神色:“那为什么还要提交作品?”
“走个流程而已,指导老师并不一定会看。”
但是,不一定不代表百分百。
所以冯书韫没有敷衍了事。舞蹈重新编排过,伴奏也是她自个儿琢磨着剪辑的,还特地挑选风景优美的场地,做了精美妆造。
但凡有一丝丝可能性,她都会拼尽全力争取到工作机会。
寨里已经歇下了,放眼望去一片黑,只能听见躲在草丛里的虫鸣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沿石阶一路向上,走到半腰便闻到浓郁的香料味。
栅栏门虚掩着,几米远外架起烧烤炉,浓烟滚滚。
为了照顾已经休息的其他住客,院内没放音乐,大家交谈时格外注意降低音量,安静的聚在一起享受美味宵夜。
斜对面被篱笆围起来的天台上零星坐着几个客人,配着酒,欣赏夜空繁星。因为没亮灯,乌漆嘛黑的,根本分辨不出背影是谁。
冯书韫随便一瞥,敏锐地捕捉到那个过分显眼的存在,脚步突地被钉在原地。
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指头的番茄酱没擦干净就敢拽别人的衣角。
应祈越慢半拍才有所动作,眼皮徐徐下垂,视线顺着力道放低,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那眼神太过直白锐利,冯书韫作为旁观者都止不住的头皮发麻,恨不得一个箭步冲过去阻止小孩继续他的冒犯行为。
转瞬,却见应祈越顶着一张雷打不动的厌世脸,对小孩说:“叫声哥哥来听。”
11. 第 11 章
大概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小孩紧张地咽下口水,真就听话地叫人:“哥哥。”
应祈越淡淡地嗯声,没有计较衣服被弄脏的事,掏出纸巾帮他擦手指的番茄酱。
过程中始终不见有大人来找,应祈越正准备带他到民宿的前台寻求帮助,转而发现他眼珠提溜转,飞快瞥一眼相机又移开,犹豫不决。
应祈越蹲下去,跟小孩平视:“说说你的请求。”
微薄的月光笼罩着他,朦胧烟雾让那张脸看起来不再令人心生畏惧,反倒像神明般温柔,散发出强大的可靠气息。
小孩很懂得察言观色,得到来自他无声的鼓励,渐渐拥有了开口的勇气。
“我也想玩相机,”他模仿大人的口吻,“麻烦你。”
应祈越表情未变,拒绝的格外坚定,但却给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别人的东西,我答应了要妥善保管,所以不能随便借给你玩。”
“...好吧。”
小孩很平常心的接受了这个现实,就像他平时也不是想吃糖就一定能吃到。
只不过,愿望没达成,他心里难免遗憾。
一颗圆滚滚黑黢黢的脑袋随即垂低,显得格外沮丧。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
应祈越沉默着观察他一阵,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然很反常的照顾起一个陌生小孩的感受,主动提议:“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拍。”
小孩的沮丧一扫而空,仰起脸,瞳仁重新亮起来,灿如繁星。
“真的吗?”
“我不骗人,”应祈越给他肯定的答案,“就现在。”
小孩顺着杆子往上爬:“我想跟爸爸妈妈合照。”
“可以。”应祈越颔首,尽管表情没变化,但看起来格外好沟通。
小孩欢欣雀跃地跑开了。
不远处的长桌前,有对夫妻正亲昵揽着肩,互诉衷肠。
直到男人被拉住不停摇晃,专注的眼神才勉强从妻子身上转移。
听完小孩兴奋的话语,两人面带惊讶,齐齐望向那位表情匮乏的年轻人,误以为他是因为被打扰感到不爽。
男人赶忙走近,向应祈越表达歉意:“给你添麻烦了。”
“没什么。”
决定是他做的。
无所谓麻不麻烦。
应祈越毫无波澜地问:“还拍不拍?”
男人先回头看一眼家人。
小孩正在兴头上,拽着妈妈到处选风景。
女人从包里掏出今天新买的发饰,认真思考戴哪个上镜比较漂亮。
任谁都不会选择在此时做一个没眼力见的人。
男人斟酌几秒,征询他的意见:“你方便吗?”
“嗯。”
应祈越低头摆弄相机,额前碎发随之滑落,阴影遮住他所有的情绪,一张脸看起来平静安定,很容易就让男人相信他是个温和又干净的年轻人。
所以他接受了这份好意,并诚恳道谢。
应祈越动作轻微一顿,瞬息后恢复如常,淡道:“没什么。”
一家三口背靠挂满星星灯的帐篷,温暖轻柔的光线投落在身上,仿佛山间女神敞开怀抱时洒落的星屑。
而他们互相搂着,紧紧依偎在一起。
女人特地用新买的发簪挽起长发,露出饱满红润的面庞,竖起剪刀手,露出灿烂笑颜。
小孩被夹在父母中间,胳膊分别搭着两人的腿,大大咧咧地坐着,像个富有中二气的王者。
只有男人稍显拘谨,对上镜头,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想了想,他转头看向妻子,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柔软起来。
应祈越找准角度,摁下快门。
以防万一,他多拍了几张供人挑选。
结果得到意料之外的积极情绪反馈,每划到新的一张都能引起三人的震惊和感叹,溢美之词如潮水般涌来。
应祈越天生聪明,聪明又势必伴随着敏锐,所以他极其擅长用理性思维处理生活,看清事物运行规律,摸透他人的行为目的,以及事先评估风险...
这是头一次,应祈越对现下的状况犯起迷糊。
他辨别不出他们是真心亦或是做场面功夫,被接连不断的称赞搅得大脑晕眩,没反应过来就加上了男人的微信,承诺待会回房间将照片传给对方。
待这些扰乱心绪的噪音远离,应祈越后知后觉闻到食物的味道,一低头,发现面前放着一份烧烤套餐,是刚刚那家人请的客。
一杯热橙汁、两小袋番茄酱、若干串孜然味味儿烧烤...
全部正中他的雷区。
再加上送食物表示感谢的熟悉方法,让应祈越控制不住的联想起某人。
几乎在那道模糊轮廓浮现出来的同一秒,他转身看向虚掩的栅栏门。
与院内的热闹不同,外头只剩在风中晃动的红灯笼,远看过去像一串串糖葫芦。青石板路被白天的雨水冲刷干净,泛着光泽。
寂静到不似有人回来过的样子。
应祈越好似被触动到某个点,大脑开启自主思考模式。
他在想,刚才为什么没留下等她。
从理论上讲,团队合作讲究公平高效,各个组员都要有具体的工作内容才对。他除了完成该完成的,还义务给她做私活,所以让她把三脚架拿回来很是合情合理。
但偏偏,他清楚的知道原因并非这个。
应祈越又回忆起那阵短暂却强烈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胸口,心跳已经恢复正常频率,可那股诡异的失控感仍然如影随形。
大概因为他极少遇见用逻辑解释不清的事情,突然产生的反应这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甚至苦恼到喘不上气来,身体便自然的代为裁夺,让他从环境中快速逃离。
但不管怎么说,扔下女士独自搬重物的行为都很不绅士。
应祈越决定返回去找她。
恰此时,一旁的椅子被拉开,有人落座。
一小股带着湿润气息的风袭来。
应祈越转头,对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睫毛眨动的频率慢了拍。
这不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她,只不过一直没有要求自己真真正正地记住这张脸,以至于他向来敏捷的思绪有片刻迟钝,才慢慢将眼前的人跟冯书韫这个名字联系起来。
赶在被质问有何贵干之前,冯书韫率先开腔:“相机交给你保管,其它设备就放我那儿吧。明早七点半,我们在一楼大厅集合,可以吗?”
山风吹得凉,她嗓子痒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扭过脸轻咳。待稍微平复一些,接着说:“早开工早结束,差不多明天下午就可以离开了。”
“...嗯。”
以为正事聊完,应祈越重新将目光落回到那份毫无食欲的宵夜上。
旁边的椅子被推开,冯书韫走出几步远,又退回来,站定在跟他隔着一小段距离的地方。
“那个...”她指尖在椅背上轻敲,犹豫着开口:“你早饭习惯吃什么?我告诉师傅,让他尽力去弄。这儿的味道肯定比不上家里,但你多少也吃点,一直饿着对胃不好。”
对一个身高和体型都强于自己的成年男性说这些很奇怪,就像用俯视的视角对待一个不成熟的孩子,带有浓浓的弱化意味。
尽管她没这个想法。
冯书韫只是担心,从中午到现在的十几个小时内,她根本没见他吃过什么,万一体力不支晕过去怎么办。
万一应家长辈因此责怪她,又该怎么办。
冯书韫甚至考虑过联系刘婶做一些合他胃口的饭菜,明早让司机送来,顺便等他完成拍摄任务,连人一起接走。
可惜她没能把这个建议说出口。
因为应祈越又一次用漆黑幽暗的眼睛盯住了她。
“随便什么,只要别放番茄。”
冯书韫忙不迭:“我去跟师傅说,还有别的要求不?”
应祈越充耳不闻,自顾自讲他的:“我确实不爱吃外食,尤其味道很大的烧烤一类,但不爱吃和根本不吃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
他仍用专注到近乎瘆人的眼神注视着她,丝毫不掩饰听见她跟石倪谈论自己的事,正儿八经地辟谣:“我在国外的时候经常参加野外训练营,生存条件比这更艰苦的地方都待过,对于居住环境以及能够饱腹且不过敏的食物,没你想象的那么挑剔。”
冯书韫顿时尴尬的头皮发麻,讪笑:“我只是怕有不知情的人随便塞给你讨厌的东西,或者突然换个地方导致睡眠不佳,影响身体健康,所以才多嘴跟朋友提个醒,没别的意思...”
心底却忍不住犯嘀咕:这里风景秀美、如诗如画,算哪门子野外。
应祈越蹙眉,嘴唇微抿,又露出典型的不愉快表情。
就算发泄不满,他的语速仍保持原样,一板一眼的像在做报告:“我一直有健身的习惯,体检报告的各项数据都稳定保持着正常水准,你不必把我当成个需要过度保护的瓷瓶。”
“...抱歉,我以后会注意分寸。”
冯书韫识相的退让一步,视线瞥向桌子。
她拿捏不准他的想法,心说,反正今晚已经不小心冒犯到他,再多一次又何妨,干脆直接问:“现在不算特殊生存环境,这份烧烤是让服务生收走还是留下?”
应祈越缓缓转回脸,眺望着陷入浓郁黑夜的寨子。
沉默如流水般蔓延开来。
几秒之后,他终于开了尊口,只不过是重复刚才说过的内容:“不爱吃和根本不吃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冯书韫疑惑歪头,cpu快烧干了也没咂摸出他的言下之意:“所以...?”
“我对番茄过敏,摄入少量后背会起疹子,过量会呼吸不畅导致休克。至于烧烤...理论上说,我的身体并不排斥它,平时不吃是因为闻不惯太呛鼻的香料味。”
“本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又考虑到这不算不劳而获,我可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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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你的三明治,当然也可以接受别人的烧烤。不过可惜的是,时间太晚了。”
应祈越摁亮手机,显示为凌点过五分。
“到了这个点儿,人体新陈代谢率下降,多余的能量将变成脂肪存贮起来,体重飙升更加明显。如果吃一些高脂肪高蛋白的宵夜,会导致胃肠道得不到充足的休息,给身体带来的危害将更加巨大。”
“所以。”
他平静的,续上她没说完的话:“麻烦让服务生收走。谢谢。”
“……”
冯书韫瞠目结舌,大脑被突然袭来的巨大信息量冲晕。
直到人走出很远,背影化为视野中虚无的一点,她还震惊地站在原地,久久没回过味儿来。
-
半夜刮起呼啸狂风,没关紧的窗户咣当作响,冯书韫被吵得极不踏实,不得不挣脱困倦起床把窗关严。
重新躺下之后身体又不配合地闹起毛病,有块皮肤像长虱子一样不安生。
她难耐地抓着,再次打开台灯,站到穿衣镜前查看情况。
许是棉花塞得太久,太闷,胸前泛起红,又痒。
肉眼看不出什么,但摸起来疙疙瘩瘩的。
是过敏的征兆。
冯书韫立马清醒,披上外套,去楼下找石倪要祛痒膏。
门铃一阵接着一阵的响,格外急促。
石倪很难不被吵醒,顶着鸡窝头,满脸愤懑的起床开门,没等看清来人,冯书韫便嗖得冲进屋,手忙脚乱地翻找药箱子。
大半夜的,真的很像入室抢劫来了。
石倪揉了揉太阳穴,试图唤醒游离在外的神智,关切地问:“哪儿不舒服?山下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我骑电动车带你过去。”
冯书韫不好意思告知实情,边确认说明书,边含糊道:“不用,被蚊子叮了而已。”
“床头柜放着驱蚊香,你记得插上电再睡。山里树木多,难免会这样,入深冬了才不见蚊子。”
石倪困得睁不开眼,倚着墙打盹,哈欠连天,问:“找到没有?”
“嗯。”冯书韫将一支崭新的祛痒膏塞进外衣口袋,问这个多少钱。
石倪挥挥手,让她快走,别打扰自己做美梦。
第二天醒来一瞧手机,发现这小姑娘还是客客气气的转了钱。
民宿一楼的食堂六点半开始营业,清粥小菜、面食一类,格外丰盛。大部分住客起不来这么早,所以厅里冷冷清清的。
吃完早饭,距离约定集合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冯书韫无所事事的到院子里溜达消食,顺便找个清净的地方练一练基本功。
登上篱笆栏围起来的天台时,意外发现应祈越也在。
山间早晚温差大,清晨时分薄雾笼罩,水汽氤氲。应祈越穿着版型宽松且有些厚度的黑色冲锋衣,身材颀长,容貌干净,皮肤白皙到貌似不太健康。
他背对着入口处,戴着耳机,凝神眺望远方。
太阳只探出脑袋尖尖,光芒不足以驱散浓雾,视野所及尽是一片苍白。
青黛色的山体隐匿其中,寨子也未完全苏醒。
冯书韫压根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入迷,却被他身上散发的那股清冷疏离又高智的气质给感染,于是悄悄转身离开,将这方小天地留给他一个人。
七点三十分整,应祈越准时出现。
民宿恢复往日的热闹,大部分人今天要离开这儿前往下一站,同时又有一批新的旅客住进来。前台登记处忙得不可开交,大厅乌泱泱堵着一堆人。
他环视一圈,没找到她。
攥着的手机嗡嗡作响,他低头查看,最新一条消息的内容很多,密密麻麻的字堆积在屏幕上,看得人头晕眼花。
自从昨晚那通不欢而散的电话之后,左韵对应祈越的不满值达到顶峰,一大早就开始消息轰炸,干脆连商量的过程也省了,直接通知他将下周六空出来,陪庞萦思去看音乐剧。
这种强硬的安排令应祈越不适到极点,尤其他已经明确表示过不愿,仍没有得到该有的尊重,只会让他更加抗拒和想逃。
大概情绪起伏剧烈,最后总会有相应的症状呈现在身体上。
应祈越手臂的某块地方瘙痒不已,他控制不住去抓,动作缓慢,但每一下的力道都很重。
本就白的皮肤很快浮现出一条条暗红痕迹,微微肿胀滚烫,触目惊心。
突然有人扼住他的手腕,力气出乎预料的大,成功制止他近乎自虐的举动。
对方指尖冰凉,激得他脊背轻颤。
应祈越侧眸,瞥见一张皎洁的脸,彷如晨雾散去,尘世被照亮。
他的焦躁一扫而空,理智悉数回拢。
心弦微动。
冯书韫本就没想跟他有什么肢体接触,见他不再乱抓便及时收回手。
“山上蚊子多,被咬了就涂药,千万别挠,小心过敏。”
她从背包里扒拉出棉签和祛痒膏,一起递过去:“用这个。”
12. 第 12 章
应祈越低头,金灿灿的日光照在她手背,尾指有颗很小的褐色痣。
冷不丁地,从嘴里蹦出一段晦涩难懂的科普。
“蚊子包痒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组胺的分泌。蚊子的唾液中有超过一百种蛋白质,会让免疫系统出兵围剿的同时分泌组胺,导致皮肤局部水肿,形成蚊子包...”
“另外,人体对蚊子的唾液会产生过敏反应,引起皮肤组织炎症,进而出现被叮咬的部位以及周围皮肤组织发红、水肿,或伴瘙痒、硬结。显然,我这种情况不属于过敏症状,使用生理盐水或硼酸溶液湿敷就能有效消肿。”
他语速并不快,字眼咬得清晰,说得还是中文,但组合一起像另个次元的知识。
冯书韫表情懵逼,绞尽脑汁地思索:...组胺是人体的什么部位?只能肯定,不是罗高飞打游戏提到的梗。
至于什么酸溶液,更是完全没听过。
冯书韫平时第一次了解到,原来一个蚊子包的背后还能牵扯出这么多麻烦事儿。
小时候家里连止痒软膏都没有,夏天被咬了要么硬抗硬忍,要么用指甲掐或大蒜抹。
依靠这些原始方法,她照样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了。
不过,显而易见,如此简陋粗糙的措施并不适合应祈越。
冯书韫止不住的发愁,旋即想起什么,突然变得振奋:“山下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或许有你说得那种溶液,要不要现在去一趟?”
“不。”应祈越一口回绝,看向她的眼神怪异。
跟两人偶然在别墅负一层撞见那晚,他暗戳戳嫌弃她听不懂人话的表现如出一辙。
他分明说过自己的身体非常强壮,各项数值甚至远超同龄男性,被咬个蚊子包当然不会有事——之所以分析,是他试图用足够客观理智的话术安抚躁动不已的心跳——距离昨晚的对话过去不到八个小时,她却忘得一干二净。
应祈越心头涌入一阵烦躁,甚至不想再跟冯书韫待在同个空间。
他看得出她的不诚恳,继续深入交流纯粹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所以整个人立即疏远起来,态度变得不太客气:“约得七点半,为什么迟到?”
“没有呀。我不到七点就下楼吃早饭了,后来见你一个人站在露台上听歌,时间又还早,所以没过去打扰你。”
冯书韫将软膏涂在棉签上,重新递给他,脾气稳定的像只卡皮巴拉:“设备放在杂物间了,我得去找负责管理的人帮忙开门,应该是离开没一会儿你就来了,正巧错过。”
为了验证真实性,她示意他向后看。
果然有个男服务生走近,腰间别着丁零当啷响的钥匙串,手里拎着沉甸甸的设备包。
知道冯书韫和石倪的关系,他特地解释说,杂物间放着重要的东西,按照规定,非工作人员不能入内,石倪今早又不在民宿里,他没办法擅自做主把钥匙给出去,所以只能替她去取。
冯书韫表示理解。
待人离开之后,她瞅着他,很平静地问:“这个理由值得相信吗?”
应祈越:“...嗯。”
“那你可以涂药了。”
应祈越接过棉签棒。
膏体擦在皮肤上凉丝丝的,祛痒效果很明显。
管状包装侧面写着''劲爽薄荷'',但却似有若无地散发着类似奶片的气味。
差一点,他就要问她是不是也用过。
幸亏大脑及时刹车。
应祈越努力调整呼吸,让血液流速和心跳频率通通回归正轨,同时克制着自己别深入思考,最好令一切止步于此。
短暂几秒的沉默之后,他转移话题道:“今天拍摄的地方远不远。”
“不远。”
冯书韫帮忙分担一部分东西,腾出的那只手推开栅栏门。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向下走。
途中遇见熟人,她都会一一礼貌地颔首问候,一张嘴倒也没闲着:“抄近路爬上去只要十几分钟...你往衣服上喷点花露水吧,以防又被咬。”
话音未落,设备包被夺走。
冯书韫错愕抬眼,只能看见应祈越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侧身让出位置,微抬下颚,示意她走前面带路。
至于第二句...
很明显,又被当作耳旁风了。
昨晚之后,冯书韫自认为琢磨出一些跟应祈越相处的技巧,于是灵活地换了个说法,重新问:“林子里蚊虫太多,你要喷花露水吗?这款含有植物提取物,味道不刺鼻。”
应祈越目视前方,很冷酷地作答:“不。”
...不就不吧。
虽然两人共事的时间很短,但冯书韫已经习惯他这种我行我素的作风,也能平常心的接受经常被忽视的事实。
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花露水,对着裤腿和衣袖喷两下,一股清香味儿逐渐蔓延开。
她挥开眼前清晰可见的水雾,绕过他,走去前面。
这座山头不高,占地面积也不广,放眼望去除了大树便是杂草,皆是毫无新意的绿色,显然不是个赏景的好地方,所以游客们都去爬隔壁的昌怀山,这儿反倒冷清下来。
跟城市绿化不同,山头栽种的树落叶月份更晚一些。光线从郁郁葱葱的树叶缝隙钻出来,像洒落一地的拼图,而小溪、枯枝、碎石则是天然的障碍物。
大概因为来得外人太少,当地人又轻车熟路的,所以一路上都没见指示牌之类的东西。就算在可视度最高的白天,误闯进来的生人一不留神也很可能找不到返回的方向。
冯书韫不一样。
自从懂事起,她就混迹在比这环境更加复杂的大山里,早已经适应了,况且手里还有一份格外详细的地图,理论上讲不该有丝毫担忧,但她清楚自己没办法在这种地方待太久。
偏偏这一路上,他们不得不偶尔停下脚步收集素材,兜兜转转三个多小时也没能离开。
前阵子因为下雨,一连冷了很多天,直到昨日仍然寒风刺骨,这会却毫无征兆的升温。太阳高挂天空,散发的光芒炙烤着大地,无风无浪。
周遭只能听见固定的几种声音,在这之中,来自于她胸腔的粗重呼吸最为清晰。
趁着应祈越正在聚精会神地收录小溪流淌的声音,冯书韫就近找到个石头落座,合上眼,绯红双唇翕张,不断重复呼气吐气的步骤,努力平复焦躁不安的情绪。
可惜收效甚微。
过去这么多年,冯书韫仍然没有获得彻底离开那片森林的能力。
她害怕看不透的事或人,讨厌变动或无计划。
创伤就算愈合也会留下深刻的疤痕,一旦到特殊的场合便会重现痛苦。
惊恐如影随形。
这或许是她永远无法祛除的后遗症。
冯书韫睫毛颤抖的厉害,一股来势汹汹且无法遏制的泪意突然涌入眼眶。
她不愿在外人面前露怯,于是攥紧拳头,指甲狠狠掐着掌心肉,用刺痛唤醒所剩无几的理智。
默数十个数之后,冯书韫勒令自己,哪怕依旧很害怕也得睁开眼睛面对现实。
金黄光芒一闪而过,被更加高挑的身躯挡住。
大自然织就的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应祈越一张严肃到近乎冷酷的脸。
冯书韫茫然地眨眨眼。
“你很该提前说明你有森林恐惧症。”
应祈越的语气听起来不爽到极点。
撂下这句,他飞快将设备收好,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冯书韫还没从刚才恍惚的状态肿脱离出来,猛然站起来的时候腿脚都在发软,缓了缓,她跌跌撞撞地跟上去。
四周的树木仿佛迎面倒来,冯书韫努力克服眩晕感,想装得从容一些,循着他的话问:“什么恐惧症?”
“森林恐惧症。”
生气归生气,应祈越还是接了话茬。
冯书韫稍稍松口气,硬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我没有。”
因为急于否认,她没留心看脚下。
经年累月被溪水打磨光滑的石头格外危险,在这种地方猛地摔一下,很难保证后果严重到什么程度。
冯书韫永远忘不掉去学校必经的那条小溪淹死过多少孩子,直到她离开家乡的第二年才有爱心人士出资建起桥梁。
从前都是她提醒伙伴注意安全,现在自己反倒成了那个不小心的人。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冯书韫根本反应不及。
可就算来得及反应又怎样,周遭没有任何可以成为救命稻草的东西,当下唯一的措施便是护住脑袋。
胳膊还没抬起来,原本往后仰倒的身体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气牵制住,随后又被向前拽去。
冯书韫的脖子被衣领卡住,从喉咙里压出低低的一声惊呼,而比声音更快落下的是更为结实的臂弯。
应祈越果然没在身体素质这方面吹牛,看似消瘦的人,竟然仅靠一条手臂的力量便轻而易举的将她拎起来。
他转身的同时,她双脚稳稳落地,腰间桎梏随之消失。
冯书韫甚至没回过味儿去想两人的举动算不算变相的拥抱,因为受到巨大的惊吓,大脑处于宕机状态,双眼瞪得比同龄更圆,桃红的小嘴微张,只有脸被吓得苍白。
除她之外,这座山头的其余事物完全不受这场小插曲的影响,仿若危险从未降临。
日光炙热,风不断吹,溪水仍旧哗哗作响。
应祈越的淡定一如往常,还有心情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
“森林恐惧症是一种对森林或密集树林产生强烈恐惧的心理障碍。患者在进入森林或面对密集的树木时,会出现焦虑、恶心、口干、出汗、颤抖等症状,严重者甚至会恐慌发作。这种恐惧并非源于森林本身,而是对未知的、不可控环境的本能反应。”
冯书韫面部肌肉因为惊恐变得僵硬,想做表情,却不自然地抽动一下。
她有所察觉,两只手捂着脸颊揉了揉,干巴巴地反驳:“...我不是精神病。”
“我也没说你是。”
应祈越又露出那种无法跟庸才正常沟通的嫌弃表情。
他拉了一把从肩头滑落的背包带,不知有意或无意,总之脚步放慢许多,渐渐演变成跟她并肩而行。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森林恐惧症的成因包括很多方面。比如城市生活影响、自我保护机制下的本能反应、媒体与故事渲染,显然这三点与你不相符,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他素来灵活的思维顿了一拍,不自觉扫她一眼:“以前在森林中发生的负面事件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形成恐惧记忆。”
有那么一瞬间,冯书韫的表情发生轻微的扭曲。
她又一次领教到他作为''天才''的聪慧,相较被戳穿秘密的恼怒,被一个不相干的人精准剖析内心,比针扎入指尖更痛。
深呼吸再呼吸,冯书韫按捺住汹涌的酸涩,故作轻松地问:“你说得很有道理,那我应该怎么办?”
也许是他觉得自己没有给她出谋划策的义务,干脆避而不答。
沉默着走完最后一段路,离开郁郁葱葱的森林,清新空气迎面而来,冯书韫贪恋的小口小口吸入,心悸感逐渐褪去,顿觉神清气爽。
应祈越旁观她逐渐恢复红润的面色,猝地开口:“你跟民宿老板不是朋友。”
冯书韫:“...嗯?”
“否则她应该知道你有很严重的森林恐惧症,而不是劝说我们有空可以去附近的山头取景。”应祈越站定,直直盯着冯书韫,目光如炬,“在那种环境里,你根本撑不了太久。”
“……”
冯书韫先前还在感叹应祈越脑袋聪明、眼光毒辣,对人对事一针见血,那么此时此刻,她真就认为他的心思已经锐利到恐怖的地步了。
诚然,冯书韫过早独立,成长过程中受到的善意极少、欺辱却很多,导致她很多时候不得不压抑情绪,几乎从不向人敞开心扉。
但应祈越比较特殊。
应家资助她六年,自然做过充足的背调,有关以前的某些事,对于他,她没有必要冒着早晚被戳穿的风险故意隐瞒。
尽管冯书韫知道,应祈越并非是对她有探究欲。
这位一直被外界尊重的少年格外看重信誉和公平,他不喜欢被人莫名其妙带到陌生的地方,完成作业的同时,还得花费多余的精力处理她的事。
很明显,他疲于应对这些无所谓的人际关系,现在愿意跟她聊这些,已经是他可以释放出的最大耐心和善意了。
出于送他吃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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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敏的番茄三明治的愧疚,以及不久前他一次又一次帮她的恩情,冯书韫决定卸下防备,在心里斟酌一番措辞,诚恳解答他的疑惑。
“石倪喜欢用友情定义这段关系,但我一直将她视为恩人。”
应祈越锐利的眼神慢慢软化,同时又表现出对这个简短的答案不太满意。
冯书韫只能继续说:“她是现代舞专业出身,本科期间报名了学校组织的支教活动,跟另外四个同窗组成一个团队,被分派到我的家乡授课。”
“最初没人对音体美课程感兴趣,大家更愿意省下时间帮大人们挑着扁担到乡镇集市上卖草药或其他农作物,赚来的钱可以改善一阵子生活质量。”
“相比之下,高雅的艺术在大山里显得一无是处。”
“支教活动进行到中途,石倪牵头开了一场盛大的歌舞会。结尾的时候,她跟我们分享了很多视频和图片,描绘存在于大山之外的世界有多么的美轮美奂...”
“那天她讲了很久很久,大概有四五个小时,其他孩子要回家干农活,仅剩我一个人坚持听到最后。我很羡慕她拥有自主决定的权力,有生之年可以见识广阔的天地,所以我成了她第一个学生,也想尽全力试试看舞蹈能带自己走多远。”
冯书韫低着头,鼻尖和眼眶红红,却没有掉泪水。
她慢慢走在他旁边,语速也缓缓:“再之后,应家设立的基金会公开''帮助山村孩子圆梦''计划,石倪动用所有人脉关系,帮她的学生们争取机会,最后是我被选中了。”
“至于我的那个...那个什么恐惧症,跟石倪无关,我不想说给她听,徒增烦恼。”
她双手一摊:“原因就这么简单。”
冯书韫不知道,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少爷能不能理解她寥寥几句背后藏着多少人的辛酸,以及她跟石倪这一段堪称天赐的缘分。
大概他也会跟别人一样感觉震惊或荒谬,二十一世纪竟然还有贫瘠到这种地步的乡村,甚至可能怀疑这其中有她故意卖惨的成分。
反正她做到了坦诚相告,对于对方的想法,并不怎么在乎。
偏偏应祈越的反应总是超出预料。
他拧紧眉,作沉思状。
良久之后,认真地说:“那你很厉害。”
冯书韫讶然,有那么一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很厉害。”
应祈越难得愿意做重复的事,表情波澜不惊,哪怕面对异性,也丝毫不认为讲实话是个羞耻的行为。
口吻则严谨的像在做学术分析。
“几乎没有人在十几岁就能搞清楚自己真正要什么,坚定的将想法付诸于行动,并且在擅长的领域取得一定的成绩。摆脱''宿命''说起来容易,实践起来却异常艰难。仅从这方面来看,你确实值得钦佩。”
冯书韫听得一愣一愣的。
第一次见人把夸赞弄得如此正式,反倒冲淡了她可能萌生出的羞涩。
感动之余,她又被他表现出的过分严谨逗得想笑。
其实从昨晚开始,她便没那么害怕他了。
毕竟,真正空心的人可能擅长演戏或者干脆疏离人群,却从来不会注意到别人的需求,更别提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帮助。
尽管他应对社交的方式非常生疏,但她可以感受得到,他在尽最大努力缓解她刚才在森林里的不适感。包括这一番对话。
冯书韫走心地笑笑,眼睛弯成月牙,瞳仁发着亮,脸上没有之前因为顾忌他的身份而展现出的虚伪。
更像那晚站在篝火前起舞的她,面具裂开一条缝隙,隐约可以窥见被隐藏起来的灵魂,富有生机和韧劲。
应祈越表情不太自然:“笑什么。”
“可能是因为,这些本来应该由亲人讲得话,竟然从你这儿听到了。这种跟生人推心置腹的感觉...非常神奇。”
冯书韫遵守应祈越的社交准则,用诚恳回应他并不明显的关怀:“父母得知我要学习舞蹈的决定,一度以为我疯了,是在白日做梦,就连我的朋友们一开始也是不支持的。”
“为什么?”
应祈越拧眉,无法理解。
不管对谁,受到教育都无比重要。
知识也很公平,它不会因为外表、出身等任何外在因素排斥一个人,只要认字,肯付出精力和时间,总能从它这儿获得些什么。
对于世界上大部分人来讲,读书可能是唯一向上走的途径,怎么会有人傻到主动放弃。
随即,冯书韫解答了他的疑惑。
一个过分简单,又因为太现实而无力的原因:穷。
应祈越怔愣住。
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冯书韫懂得他,跟从未真正体会过生存困境的人说穷,本来就很荒谬。
斟酌片刻,她尽可能委婉地解说:“继续读书意味着家里缺少一个劳动力,付出相应费用的同时还得做好准备,将来的工作不一定能赚回本。所以在我的家乡,父母更倾向于让孩子读完义务教育,不至于做个愚昧无知的蠢货,然后归家效力。”
“试想一下,连教育都无法确保的地方,突然蹦出一个年轻后生嚷嚷着要学习毫无用处的艺术,怎么不算惊世骇俗呢。”
冯书韫耸肩,自嘲地笑笑。
走过最后一段山路,凭借良好视力,她望见一辆熟悉的豪车停在民宿院子里。
哑光灰,纤长车身,处处彰显着典雅高贵的格调。
跟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强烈的对比一下将冯书韫从追忆往事的状态中拉回现实。
意识到自己交浅言深,她心头条件反射般涌起一股懊悔,于是习惯性用理智压抑情绪,就让话题止步于此。
但应祈越显然不这么打算。
他仔细咂摸着她说得每个字,淡淡发问:“既然你只把舞蹈当成一个脱离困境的工具,那么达成目的之后,为什么没有寻找真正热爱的事情?”
冯书韫回头,看见应祈越一本正经的表情,仿佛真的很渴望从她这儿得到一个靠谱的答案,原本要含糊过去的想法便因此打消。
“因为已经找到了。”
她说:“我无比珍视自己的生命,为了好好活着所做的一切,最终都会变成我的热爱。”
13. 第 13 章
应祈越表情没变,心尖却滑过一丝痒,仿佛蝴蝶振翅,从那儿低低掠过。
如若说他长这么大没见过具有坚韧品性的人,未免太扯,但真正引起他内心触动的,她确确实实是第一个。
只不过他还无法熟练处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干脆强装淡然处之。
冯书韫将他的表现误认为失去兴趣,便没再吱声。
话题自然而然终止。
沿着石阶向上走,栅栏门虚掩着,院内恢复往常的寂静,那辆停在空地的豪车愈发显眼。
冯书韫更先一步发现左韵,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紧绷起来,声音不自觉放低,态度恭敬:“阿姨好。”
“你好呀。”
左韵嘴角带笑,亲切又热情的给予回应:“你们刚刚去哪儿拍摄了?”
“附近的小山头。”
冯书韫拘谨地说:“院子里太晒了,您进去坐坐吧。”
左韵没急着答应,歪头,视线绕过她寻找应祈越。
仔细观察不难发现,母子两人的皮囊相似之处太多了,作为父亲的应景辉似乎只负责将高智商和高个子遗传给了下一代。
但这二人的脾性以及作风截然相反。
左韵是灿烂的阳光,眉尖稍稍一抬,唇角扬起,讲话也中气十足,活力感扑面而来。
跟其他阔太太不同,她对珠宝名牌之类的完全不感兴趣,反而能精准把握住时尚流行趋势,每一次出现都将自己打扮成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任何风格穿在她身上都毫不违和。
今年生日会的礼服便是左韵亲自给冯书韫挑选的,眼光没得说,最大限度的将她身材优势展现出来,否则也不会教季旌按捺不住在别人的地盘上发疯。
拥有这样一个有趣生动的妈妈,应祈越的性格竟然冷到像永不消融的冰雪,这简直比世界未解之谜更难参破。
冯书韫偷偷在心底犯嘀咕。
山头的日光太强烈,左韵戴了墨镜,鹅蛋脸被挡去大半,瓷白肌肤衬得口红更加鲜艳。
直到应祈越慢悠悠的出现,她推起墨镜,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口吻夸张地叫嚷:“天呐!儿子,你怎么拎这么多东西,累不累啊?!”
不止应祈越,连冯书韫也被吓一跳,赶紧冲过去接。
应祈越敏捷地躲开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左韵,相当直白的表达出此刻的不满:“我只给司机发了消息,为什么你也跟来了?”
冯书韫没料到他对他妈妈的态度如此锐利,表情震惊了一下。
感受到气流微妙的停滞,她很识趣地后退,努力降低存在感。
应祈越说完之后没再关注左韵,将器材全部搬到后备箱。
期间,司机想上前帮忙,被左韵一个眼神制止。
她没计较他在外面随便发脾气,轻拍一下他的肩膀,笑吟吟地解释:“我在家闲得发慌,刚巧听说你这边忙完,来接你顺便还能欣赏风景...干嘛这么不乐意?以前放周末或是春游回来,可都是我亲自去接你的。”
接他上车,然后直奔歌剧院。
应祈越清楚,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之类的失踪戏码根本难不倒左韵,她总能找机会直接杀到眼前,用最温柔的态度''胁迫''他按她的设想做选择。
就连他的行李也被提前收好,静静躺在后备箱里。
“今晚有个聚会,咱们一家子都得出席。”
左韵瞧见他肩头有片落叶,伸手想替他拂去,但应祈越身板挺得笔直,完全没有迁就的意思。
她无奈作罢,在他冷淡的注视下承认:“你庞叔叔也在。”
顿了一顿,补充道:“你爷爷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号召朋友们一起举办慈善晚会,受邀名单由他老人家亲自过目,不是我能随便更改的。”
应祈越面无表情地颔首:“知道。”
但她可以决定要不要通知庞萦思。
如果她有意要来跟他碰面,有的是人争着抢着帮忙创造机会。
应祈越很该因为被随意摆布而感觉愤怒,但他能产生强烈情绪的时候早就过去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更多更沉重的东西压迫着心脏,偏他又找不到解决方法,负责处理情绪的神经细胞干脆撂挑子不干了,最后身体内只留下浓浓的倦怠,让他提不起劲搭理旁的。
反馈到外在,便成了无止境的漠然。
不过左韵从来不考虑这一点,她只看得见他沉默的顺从,享受不用花费太多心思就可以得到的理想结果。
应祈越将背包卸下,递给一旁的司机,说:“我跟她交代点事。”
左韵弯腰上车的动作一停,向他投来狐疑的视线。
应祈越波澜不惊:“跟小组作业有关。”
“...快去快回。”
院内唯一一棵上了年纪的大树底下,冯书韫静静等待他们离开,然后赶快进屋喘口气。
好不容易听见他们说要走了,抬头却见应祈越大步流星往这边来。
大概是因为暴烈的日光晒得头脑发晕,她眼皮跳个没完,心口也不安生。
但跟紧张毫无干系。
她仰头看着他,双眼被光线刺激的只能眯成一条缝,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剧烈。
莫名其妙觉得这一幕神似电视剧里,男主披荆斩棘出现的画面。
大树被一圈低矮的木栅栏围住,应祈越就停在外头,隔着一段距离注视着她。
“如果你需要车,我可以让司机返回来接你。”
“没事没事,”冯书韫狂摆手,她原本也想跟他说明,“我跟朋友已经很久没见了,难得有机会来一趟,所以在这儿多住几天。”
应祈越抿了抿唇,缄默不语,眼睫投落的阴影遮住这一刻所有的神色。
整个人被一层摸不着的雾霾笼住。
以前那个性情孤傲的他立马重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活人气息,看久了只觉瘆得慌。
冯书韫下意识搓了搓胳膊。
况且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她接收到车窗后那道从没移开的尖锐眼神,紧张地咽下口唾沫,试探着发问:“还有别的事吗?”
闻言,应祈越两排浓密的眼睫抖了抖,像羽毛似的掀起,露出毫无光泽的漆黑瞳仁,伪人感在一瞬间达到顶峰。
连他的语气也显得十分平静,与感情匮乏症的患者一般,毫无起伏:“告诉我你留在登记册上的电话号码,我回去会经过学校,顺便把设备还了。”
冯书韫正往外掏手机,准备发在微信上,却见应祈越快步进了大厅。
不多时,拿着纸笔返回。
冯书韫后知后觉到他要干什么。
只是,这方法...
未免太原始了叭。
她有点哽:“我发微信...”
“写。”
应祈越打断她,表情冷得可怕,沉声强调:“写下来。”
“……”
冯书韫瞟他一眼,心情诡异。
她自然对他古怪的反应有所察觉,八成跟他妈妈突然出现有关,至于背后的原因,不是她可以随意揣度的。
而她最擅长审时度势,见他情绪不佳便没有同他犟,顺从地接过纸笔写下手机号码,以防万一,连自己的名字也一笔一划地写清楚了。
将纸片递过去的时候,她意外发现他的手指在小幅度颤抖。
应祈越却视若无睹,双手抄入口袋,转身离开。
冯书韫知道左韵一直在暗中观察这边的情况,熟练控制住微妙的情绪起伏,嘴角始终挂着体面微笑。
直到豪车驶出民宿院子,变成山路上小小的一点,再到了无踪迹,她僵硬的嘴角才得以放松。
那只笔也许被他攥得很紧,留下的温度很久都没消散。
她想起他发白的脸色,眼底一片死寂,仿佛彻底丧失对外界的感知力,心口突然就被一阵强烈的悲伤袭击。
石倪悠哉悠哉走到院子里,伸了个懒腰的功夫,一转眼就看见树下站着个人,窈窕纤细的背影透着哀戚。
跟拍什么苦情电影似的。
走近之后,发现是冯书韫。
石倪更加疑惑:“你干嘛呢?”
冯书韫生怕被瞧出端倪,脑子一抽,回答说:“晒会儿太阳,补钙。”
“...哦。”
石倪没多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
“小帅哥留下的,”仗着本人不在,石倪的称呼变得无所顾忌,“他到前台借纸笔的时候,拜托接待人员转交给你...我乍听,还以为是情书,看见实物真是非常失望啊。”
冯书韫闭了闭眼,无奈重申:“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好叭。”石倪摊手,悠哉悠哉的又转回去了。
没了别人在旁,冯书韫才敢正眼打量应祈越留的东西。
说是纸片子真不为过,被他折的尺寸比手掌更小。
摸了摸,里头还裹着类似卡片的硬质物。
拆开一瞧,是一张名片。
看样子应该有些年头了,或者经常被他拿来使用,边缘已经卷起毛边。
内容全是英文。
冯书韫擦线过四级的水平,很难看懂什么意思,于是拍照上传到翻译器。
大约等了两三秒,屏幕上蹦出来一行字:
MAYO心理诊疗所。
-
泉夏市入冬完全没有过渡环节,或许一场雨、一阵风,亦或者仅在屋里待了一会,再出门,就发现冷风吹得比天上下刀子更狠。
走完开场流程,赶在舞会开始之前,应祈越避开父母,躲到外头透气。
泉夏市的夜景格外漂亮,高楼鳞次栉比,电子大屏滚动投放着某位明星的生日贺词,紧随其后是电子烟花,远远还能看见漆黑夜空中忽闪忽闪的光,是无人机表演,庆祝的阵仗很足。
待了十几分钟仍然没人出来找他,就代表他今晚很大几率是自由的。
但之后会怎么样,应祈越无法确定。
白天在返程的车上,他跟左韵之间爆发了一场不小的争吵。
青春期之后,应祈越再没跟人起过正面冲突,他好似在一夜之间就丧失掉生气发火的能力。
面对另外一人的愤怒,他通常选择用逻辑打败,或者干脆避免正面交锋。
唯独这次。
左韵的精神过于振奋,兀自设计着应祈越的穿着打扮,更是毫无顾忌的向他提起庞萦思的喜恶。
她明知道他记性好,很多事听过就很难忘掉,还偏要用这种强硬手段拉进他们的距离。
实在忍无可忍,应祈越打断她,直截了当地问:“我必须娶她是么。”
“……”左韵深深地叹气:“没人这么说,也不会强迫你这么做。”
“但事实上,我不仅要服从安排跟她见面,还得记住所有与她相关的事。喜欢谁、拒绝谁分明是我的私事、我的自由,为什么决定权却在你的手里。”
应祈越表情没什么变化,语气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却让人感受得到被他压抑着的阴戾。
这样的态度正中左韵的雷点。
她最讨厌他偶尔露出的阴暗面。
她希望他可以做一个性格健康的孩子。
左韵捂着胸口,泪眼婆娑:“难道你认为一切都是妈妈的错?”
“我当然也想做个甩手掌柜,但你能像同龄人那样正常生活吗?”
“你连最基本的社交都做不到!”
“回国快四年了,从没见你主动跟谁往来,你的世界里永远只有书籍、标本之类的死物,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这样的心理状态,让我怎么放心撒手?”
应祈越不想顺着她的思路辩解,否则争论只会无休无止。
他顿了顿,反问:“所以你认为,我和她在一起就会变成正常人?”
“总要试试吧。”
左韵作痛心疾首状:“妈妈是真心为你着想的。萦思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孩,如果相处过程中你被她影响,性格作风能发生一些改变就再好不过了。即使没有,这也会成为你人生中很宝贵的一段经历。”
“……”
应祈越又一次丧失沟通的欲-望。
他看透她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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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目的,担心他之类的都是借口,纯粹是因为她个人欣赏庞萦思,希望她可以成为自家儿媳妇,便不遗余力的撮合他们。
她也从不认同他对待生活的方式,以及社交的准则。
凡不符合她价值评判体系的事物,全都要被打上''不正常''的标签。
从她这儿,他得不到该有的尊重,交流只会是徒劳。
可应祈越一沉默,左韵就更难受了,非逼着他给予反应:“你抗拒见她的真实理由是什么?或者说,你认为她哪儿不够好?”
“别人好或不好,不该由我来评判。”
应祈越合眼,躲避的态度显而易见,不愿再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注定没有结论的争论上头。
最后的最后,他道:“我应该有自主决定人生另一半的权力。”
左韵当然没有应答。
夜风吹得越来越冷,反倒让人头脑清醒不少。
应祈越从负面情绪中抽离,思索待会去哪儿打发时间。
如果市区的图书馆都下班了,那他大概率会返回学校,找间清净的自习室熬夜剪片子。
边想着,边拿手机查看自习室预约情况。
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大门开了又关,有人正在犹豫要不要靠近他。
自从上一回不算愉快的相亲局结束之后,庞萦思在双亲的安排之下相继见了其他男性,可她始终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应祈越。
他这人,缺点与优点一样明显。
很容易让女生上头,也很容易在见识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就飞速下头,可他却有寻常人都没有的魅力——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高智忧郁气质。吸引人不自觉的靠近,探究一二。
如果对异性产生探究欲就算喜欢,那她肯定是对他动心了。
收到邀请帖那天,庞萦思兴奋到在屋里转了几个圈,立即打电话请人上门量体裁衣。
待这股上头的热血劲儿稍稍冷却,她回忆起他不留情的拒绝,内心忍不住的感伤,甚至丧气到连晚会也不想参加。
最后是妈妈推着她去试穿礼服,温柔开解:“遇到挫折别着急放弃,先咬牙努力着,万一能成功呢?实在不行,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庞萦思险些被逗笑,以为妈妈搞错了重点。
这类开解适用于事业或学业,但怎么都与感情无搭边。毕竟这种事,哪有不行就换个路子的道理。
不过话又说回来,碰壁的时候,努力总不会出错。
踌躇良久,庞萦思鼓起勇气,拖着有些碍事的长裙穿越人潮,走到应祈越身边,小小声道:“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今晚没时间来...选修课作业拍完了吗?”
他侧目,发现来人是她,礼貌且疏离的给了回应:“嗯。”
“听阿姨说,拍摄地是在一处风景优美的民俗村寨里,是不是很有意思?”
“还好。”
应祈越收起手机,目视前方,瞳仁黑得骇人。
虽然整个人淡淡的,但表现的并没有多么抗拒。
庞萦思惴惴不安的心绪得到缓解,改用余光偷瞄他,从纤长浓密的睫毛,到高挺的鼻梁,再到颜色红润又饱满的唇,身体内有个地方慢慢涨满。
“我留学的城市沿海,周围也有秀丽的风景区,但在外面待久了,最想念的还是富有祖国民族特色的地方。等以后你有空了,我们可以结伴再去一次。”
应祈越敛眸,没吱声。
他很不合时宜的想起那晚的篝火、起舞的人,少女不怕苦难勇敢掌握命运的故事,还有那个阴差阳错诞生的拥抱。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触碰到女孩子的身体。
虽然不是他的本意,速度也快到没来得及感受到什么,余悸却经久不散。
见他良久的陷入沉默里,庞萦思误以为他对这个话题没兴趣,转而道:“听说你从前经常去看音乐剧,最喜欢哪...”
“不喜欢。”应祈越突然开口。
他瞥见她鹅黄色礼服的一角,联想到躲在桌下害怕恸哭的人,心烦意乱的。
“我以为上次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了...我不会陪你去看音乐剧,不会约你去村寨玩,更不想抽时间跟你聊天。这些是男朋友应该做的事,而我不可能成为你的另一半。”
庞萦思表情错愕,自尊心被好感对象重创,导致她当场就红了眼。
应祈越却视而不见。
“我知道你没有暗示长辈们撮合,但你只要皱一皱眉头,自然有的是人想搞清你的烦恼,帮你解决。我不会强求你做些什么,但也绝对不会为你的喜欢买单。”
说完,他没管她的反应,大步流星的离开。
附近有个公交站,亮起灯的牌子上写着某辆车会途径泉夏大学。
应祈越想了想,就近找个超市换了零钱,等车到站之后才发现可以扫码付款。
过去二十年间,应祈越不管到哪儿都有专车接送,从没接触过公共交通工具。
第一次尝试新鲜事物难免出错,但他却很难接受这个小插曲,.甚至觉得左韵或许没错,他确实自理能力差到极点,只知道兑换硬币,却不知道该付多少钱。
从这儿到泉夏大学要四元。
他换来的两枚钢镚根本不够用。
应祈越看着躺在手心里的泛着光泽的硬币,陷入巨大的茫然和挫败之中。
公交车行驶速度缓慢,车内的乘客也少,一片寂寥。
应祈越单独坐在后排,碎发投落不规则的阴影,遮住所有的情绪。他穿着材质上乘、版型规整的加绒大衣,气质清冷干净,一眼扫过去,很像某位氛围感男主。
行驶过程中车灯全部关闭,每逢靠站再亮起,光线忽明忽暗间,从后门下车的乘客很难不注意到这个外形优越的年轻人。
只是没料到竟然真有人敢凑过去,伸手轻轻晃他,迟疑地唤:“应祈越?”
应祈越循声抬头,意外撞见一张水墨画般皎洁古典的脸。
心立即轻微地抖了一下。
他看着她,眼仁仿佛闪着水光,艰涩又生疏地道——
“冯、书、韫。”
14. 第 14 章
公交车靠站时间短暂,随着后门缓缓关闭,光线也随之消失。
安全起见,冯书韫扶着座椅靠背,小心翼翼挪到前排落座,将滴水的雨伞挂在面前的栏杆上,然后稍微转脸看他,纳闷:“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应祈越的脸隐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双微光闪烁的眼,一声不吭地盯着她。
那种好似被吐着芯的蛇缠绕脖颈的感觉再一次袭来。
冯书韫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径很容易引起歧义,但她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窥探他私生活的念头。
北方城市入冬之后很早就陷入沉寂,除去偶尔掠过的车辆,外头很少再见行人。
非必要懒得出门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更遑论应祈越。
对于一个生活规律到像遵从指令生活,且不管去哪儿都有专车接送、司机跟随的''少爷''而言,夜里近十点钟孤身出现在公交车上,真的格外诡异。
冯书韫本意只想关心一下,却忘了祈越不喜欢接近人。
结束小组作业之后,他们就该退回原来的社交距离,她的礼貌性问候在他这儿反倒不合时宜。
冯书韫讪讪坐正,从包里取出毛绒针织帽戴上。
想了想,用耳机把听觉也堵住了。
公交车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的缓慢前行,每到一个站点都得例行停留,灯也就照常亮起。
借着片刻的光线,应祈越发现冯书韫臂弯挂着一只老旧到泛黄的帆布袋,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将棉服袖子挤压出深深的褶皱。
他的注意力便在这件材质极差的棉服上多停留了一会。
内芯从缝合线渗出一点点,关节处的衣料被洗的发白。款式早两年就被市场淘汰了,纵然被打理的干净整齐,仍不免有廉价感。
应祈越眼底滑过一抹凌冽,嘴角扯了扯,露出几分讥讽。
自从知道应家摆着一堆空客房不用,反而让她住在暗不见光的负一层开始,他便猜到,所谓资助,恐怕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她偶尔对他展现出的畏惧或虚伪的讨好,也不仅是寄人篱下的缘故。
只是没料到,现实比他想象的更加严峻。
慈善机构每月给她的生活费究竟少到什么地步,竟然让她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买不起?
难怪明明被实习搞得焦头烂额,还得去咖啡店兼职,最后赚得钱全用在租房上了,丝毫没有改变拮据的生活情况。可正因此,她逐步远离应家的坚决态度显得异常珍贵。
应祈越胸口突然很酸痛,用掌心使劲摁了摁,情绪却愈发汹涌。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双手无力地垂落,满脸茫然。
下一站到达目的地,冯书韫提前收拾好个人物品,摁响提示铃。
默默鼓了鼓劲儿,反复几次深呼吸之后,她再次转头,眼神却避开他,说:“多谢你介绍的心理医生,有空我会去咨询的。”
她摘下伞,就近挂到他旁边。
“今晚有雨夹雪,你不管去哪儿都用得上,先拿着吧。”
车内响起冰冷的机械广播声,提醒乘客前方即将到站。
冯书韫将帆布包带子拉到肩膀上,正要起身,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平淡稍低的声音:“返校。”
“...嗯?”她思路卡住。
他瞳孔黯淡无光,麻木的重复:“返校。”
“……”
大概两三秒过去,她被冻麻的大脑恢复运转,终于搞清楚他还停留在之前的疑问,表情多少有些匪夷所思。
在车厢内昏暗光线的照耀下,应祈越皮肤白的骇人,眉毛、眼睫和嘴唇却像被不小心泼了很多颜料,色彩艳的不真实。精致的外形仿佛被工匠雕刻出的珍贵瓷人,胸口里头却空荡荡的,灵魂更似被吊起来弱弱晃荡的灯影。
纵使再迟钝的人,这会儿也能从他诡异的状态里察觉出不对劲。
冯书韫不知道该怎么跟应祈越沟通了,唯恐哪个字眼没说对又勾起他强烈的防备心。
于是吸取教训,没再多管闲事,场面性地道:“那你注意安全。”
公交车靠站,后门打开,她快速离开。
-
雨水不知疲倦的持续降落,风寒刺骨。地面湿漉漉的,打磨光滑的玉石般映着光。空荡寂静的街道充满别样滋味,像来自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冯书韫一脚踩过浅水坑,停在十字路口左右观望,确认没有车辆经过,等绿灯亮起时,她捂着帽子匆匆穿越马路,推门进入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柜台后的营业员循声抬头,报以微笑:“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
专业要求使然,冯书韫几乎从不在天黑之后进食。
转念一想,白白占着店内用餐区也不好。
她走近,快速浏览一遍LED餐板,买了一杯热牛奶。
店铺位置相对比较偏僻,这么晚很难有客人光顾,确实是个适合见面的清净地方,不过冯书韫仍不知道罗高飞着急找自己是为什么。
下午那通电话里,他态度十万火急,该说的也没说清便挂断了。她误以为他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心里一慌,没顾得上跟石倪打声招呼,急匆匆地打车往回赶。
中途收到他的消息,就俩字:别急。
冯书韫险些气笑。
总之,回都回来了,生气什么的先放一放,搞清楚他打电话的目的才最重要。
冯书韫捧着热牛奶往里走,从外头沾染的冷气还没完全褪去,冻得下巴不受控制地发抖。她闭紧嘴巴,鼓着口气左右活动腮帮,缓解面部肌肉的僵硬,一边歪头找罗高飞。
用餐区空空如也,旁边矮桌上放着一杯泡面,盖子被餐纸盒压紧,麻辣香味儿从缝隙溢出。
罗高飞就在不远处,背对货架,接听电话。
店内轻柔的音乐遮掩住他刻意放低的声量,冯书韫敏锐感知到气氛有些许怪异,立即停下脚步,躲去货架后方。
一曲终了,大概有个两三秒的空白。
罗高飞话语断断续续的传来。
“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是我管理不到位,”他很疲倦地垂下头,另只手捏紧,关节咯吱咯吱作响,“如果给店内造成损失,我愿意一力承担。”
“……”
不知道过去多久,歌曲换了几轮,冯书韫站得太久双腿发麻,悄悄探出脑袋,查看情况。
罗高飞已经结束通话,正坐在矮桌前埋头吃面。
他身材练得强壮,缩在那个狭窄逼仄的地方怎么看怎么憋屈,表情也木木的,眼下挂着乌青,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憔悴,只一味的机械进食。
被沉重的生活压力拖累太久,再顽强的生命力也扛不住这样磋磨。
但他从不诉苦,在朋友们面前永远一副乐天派模样。
这还是第一次,被她撞破他的脆弱。
冯书韫眼眶突然止不住的发酸,仰头深呼吸,努力调节情绪。
片刻后,她从货架后方现身,放轻脚步走近,将还温热的牛奶放到他手边,声音轻得很温柔:“欸,晚上好。”
罗高飞嘴里叼着面条,余光瞥见来人便猴急地咬断,然后抽出一旁的椅子。
“坐。”
冯书韫视线落在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上。
“就吃这个?”
“今天下班晚,我也不怎么饿,凑活吃一顿得了。”
罗高飞放下塑料叉子,抽出纸巾擦擦手,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彩色宣传页。
摊开一瞧,是市内某舞室正在做活动。
练习室打折外租,费用相当便宜。
“我问过负责人了,包月的优惠力度更大。等你挑个合适的时间,过去看一看场地再做决定,”他看着她发懵的眼神,不敢把邀功的话说得太明显,“你不在应家住,平时练习还得另外找地方,学校的舞蹈室也不是时时都空着的...”
罗高飞最近跑了很多家机构,终于打听到一处合适的。
因为价格便宜,预约的人多到离谱,他给了双倍的预付金,才让对方答应暂时留下一间。他刻意隐藏起这一点,以免两人为钱掰扯个没完。
冯书韫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默了一秒,很直白地问:“预约金能退吗?”
“……”
就知道瞒不住她。
罗高飞暗暗叹气:“你不打算租?”
“嗯。”
冯书韫如实相告:“我已经打听过了,剧场的舞蹈教室免费对实习生开放,周末可以回学校训练。这样又能省下一笔钱。”
闻言,罗高飞表情微愕。
他只顾着找机会提升在她心中的地位,却忘记问她究竟需不需要。直到这会儿,他才想起她快毕业了,平时肯定比自己更忙,并非随时都能赶来赴约。
今天突然找她谈及租练舞室的事情,反倒显得他在无事献殷勤。
罗高飞愧疚愈演愈烈,像个犯了错而手足无措的小孩,不知道该说什么挽回场面。
所幸冯书韫从不会让他下不来台。
她妥帖收起那张其实并不需要的宣传页,郑重其事地道:“谢谢你。”
罗高飞勉强挤出一抹笑,唇色发白:“今天突然约你出来,没耽误你正经事吧?”
冯书韫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催他喝完牛奶,说是有利于睡眠。
罗高飞依言抿了一小口。
因为不太习惯这股甜味儿,表情轻微地抽动一下。
他忍耐着不适,仰头灌完,起身去丢垃圾。
用餐区正对着空调热风,不多时,冯书韫冰冷的手脚慢慢回温,她摘掉帽子,对着镜子反光整理凌乱的头发。没了遮挡物,一张素净的古典面庞彻底暴露在灯光下,鼻尖跟唇色红彤彤的,棉服上还残存着没干透的水痕。
罗高飞这才注意到她没带伞,很是自责地道:“我应该去接你的。”
“没事,我坐公交车也一样。”
冯书韫把帆布袋递给罗高飞。
里头装着之前她穿走的那件外套,已经洗干净了,飘着淡淡的熏香味儿。
罗高飞不敢多闻,很用力地捏着带子,佯装淡然地推开门,示意冯书韫先离开。
这地方比较偏僻不方便打车,最后一班公交车十分钟前已经离开,好不容易等到网约车接单,师傅赶来还得有一阵子。
小雨没停,砸着伞面噼里啪啦作响。
视线里偶尔划过一抹微小的白。
冯书韫伸手去接,想看看究竟是不是雪,可惜刚落入掌心便融化成了一滩水。
旁边的罗高飞却只注意到她被冻红的面颊,呵出的热气袅袅升起,变成白色的烟雾。
他提议她先进店里暖和,留他在外面等,却被拒绝。
冯书韫:“一冷一热的,会感冒。”
很有道理。罗高飞没犟,暂时将雨伞交给她,浑身上下到处翻兜,终于找出一片暖宝宝。
垃圾桶在距离很近的地方,罗高飞攥着外包装飞快跑过去,浅水坑溅起的小水花弄脏他的裤脚,灯影也晃荡不已,仿佛散落一地的星星。
冯书韫盯着看了会儿,等罗高飞带着一身潮湿气再次钻入伞下,她不由分说的将暖宝宝塞给他,冷不防开口:“最近的工作还顺利吗?”
罗高飞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嗯。”
气氛倏地阒寂。
雨线密密斜织,形成透明帘子,期间夹杂着鸭绒一般大小的雪花。
泉夏市今冬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
不多时,罗高飞将暖宝宝再一次塞给冯书韫,声音听起来格外落寞:“确实,出了一点岔子。”
新来的店员是个很擅长嚼舌根的货色,背地里把店内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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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油加醋的告知更高一级经理。
短短半个月,罗高飞被约谈三次,管理层甚至打算取消他的店长职位,最后看在他表现一惯不错的份上,决定再给一次机会。
偏偏对那个告状的人,罗高飞满肚子火却没办法发泄。
...玛德。
真不知道如今社会究竟有哪儿不依靠谁谁的关系和面子。
一个破理发店,竟然也得塞经理的侄子过来实习。
罗高飞不仅要把人当作祖宗一样捧着,警惕他别一个不顺心就跑去告状,还得负责收拾对方搞出来的烂摊子。给顾客洗头时弄坏的毛巾最后全算在了他的账上,他还得背着考核的压力,战战兢兢的跟总部经理按时做汇报。
诚然,理发店的分店店长算不上多大的事业成就,而这份小小工作里头的芝麻蒜皮也不值得拿出来说嘴,尤其不值得告诉心仪的对象。
在冯书韫这儿,罗高飞很希望自己做个有一技之长的人。
所以他避重就轻道:“你专注忙你的事,别操心这些,我都能解决。”
可要怎样才能做到忽视他的悲伤?
冯书韫注定寻不到一个答案。
就算有,她也不想照做。
她脑袋里只有他很小很小时候的模样,肤色被强烈的紫外线晒成健康的小麦色,浓眉大眼的,整天笑得没心没肺,穿着粗布缝的老头衫和短裤满山头跑。
看着像个不服管的混小子,实则比谁都有责任感、讲义气。
那条贯穿他们九年小学初中的湍急河流,每次都得依靠他见识的臂膀才安全渡过。
分明他也只是个小孩,却比任何人都更早领悟到''咬牙忍耐就能降低苦楚''的道理,又因为太早在成人世界里摸爬滚打,一直以来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头,性情变得更加成熟,也更加擅长压抑自己的真实情绪。
压抑,真是个够糟糕的词。
冯书韫垂下头,用掌根轻轻压了压酸疼发胀的眼眶,哽道:“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但是,”她很快平复心情,直视着他,眸光像亮晶晶的碎钻,美的人心肝发颤,“等你想说的时候,欢迎随时来找我聊天。”
冯书韫特地强调了随时,就是为了让罗高飞知道,不管多忙,她永远愿意空出一部分时间给他。
闻言,罗高飞掏手机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别过脸去,耳根晕开羞怯的红。他含糊地嗯声,拍下网约车的车牌号,示意她先走,“我坐下一辆。”
把唯一一把伞也给了她。
可她固执的不要,趴在车窗边认真地看着他,叮嘱:“到家一定记得给我发消息。”
“好。你也是。”
罗高飞后退几步,跟冯书韫摆手道别,目送网约车离开。
雨彻底停了,纷纷扬扬如同棉絮一般的雪花降下,落地的瞬间便融化在水坑里。
风也配合的停止,天地霎时间一片寂寥。
罗高飞抹了一把脸上潮湿的水汽,心口的位置仍鼓鼓囊囊的。
——他险些因为她寥寥几句就陷入假性恋爱。
拍拍脸,强制让精神振作起来,罗高飞小跑穿过马路,到对面等车。
这儿的公交站灯坏了,因为地处偏僻也没人来修,四周黑黢黢一片。
罗高飞冻得缩起脖子,把折叠伞夹在腋窝下,双手抄入口袋取暖。
趁车没来,他预备先到车棚下躲一躲雪。走近才发现长椅上坐着个人,背脊挺得笔直,不声不响的像死了一样,吓得他够呛。
以防夜半遇见神经兮兮且有攻击性的人,罗高飞谨慎地收回脚,站在棚外的檐下躲雪。
没几分钟,网约车开着远光灯停靠在路边,光线晃过车棚,照亮那个默不作声的人。
罗高飞经过时瞥了一眼,意外发觉这男生长得细皮嫩肉的,有种说不清楚的漂亮,衣着打扮也很直观的精致,不似脑子有毛病的人。
罗高飞犹豫一秒,凑到车窗边请司机师傅稍等,返回棚下主动跟人搭话:“欸,哥们儿。这么冷的天,又下着雪,你在这儿根本等不到出租车的。如果你也回市里,咱们可以拼个车啊。”
“……”
回音在棚顶转了几圈彻底消散,仍没有得到回复,时间似乎被摁下慢速键,连落雪的速度也变得缓缓,直至对方完全抬起头,露出一张瓷白且湿漉的脸,空气才重新开始流动。
潮湿的水汽攒聚在他眼里,瞳仁黑黢黢的,盯着雪幕当中虚无的一点,跟丢了魂儿一样。
这与隔着屏幕欣赏明星美貌的感觉截然不同,现实中突然出现这么一个长相完美无缺的人,带来视觉冲击的同时,只会有一种浓浓的伪人感,毛骨悚然。
罗高飞心头那股诡异感愈演愈烈,无比懊悔一时热血上头做出的行为。
下一秒,男生拎着透明伞起身,个子竟比他还高出一截,黑魆魆的影子投落,压迫感极强。跟外表展现出的泠然不同,他态度意外的斯文,声音淡的像一吹即散的雾:“多谢。”
罗高飞见他是个可以正常沟通的人,顿时松了口气,笑开:“没事没事。”
车内开着暖风,热乎乎的。
罗高飞被冻僵的身体逐渐活泛起来,拿出手机,挨个回复微信消息。
旁边的人始终静悄悄,导致他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提醒:“你要去哪儿?跟师傅说一下地址。”
“扶浚区白同汾大道,津云大风景区以北三百米。”
“……”
太过耳熟的地方。
罗高飞敲字的动作一滞,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地望过去。
车窗外的光影飞速掠过男生。他觉察到他的讶然,却没什么回应,眉宇间充斥着冷淡疏离,仿佛跟现实世界隔着一层薄纱,神秘又朦胧。
语速不疾不徐,讲完后半句:“丽松别墅,666号。”
15. 第 15 章
丽松别墅区是泉夏市人尽皆知的豪宅区,住在里头的人非富即贵,是普通人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的层级。更遑论讲究吉利的门牌号数字。
司机师傅难免感觉新奇,从后视镜瞭了他一眼,暗自唏嘘,有钱人的小孩果然气度不凡,往那儿一坐,把网约车衬得像宾利。
罗高飞却不这样想。
他根本不用多加打听,简单粗暴的就给对方下了定义:这人,不管外表还是举止都不俗,绝对跟应家这种高门大户关系匪浅。
但从没听冯书韫提起过,别墅里还住着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异性。
罗高飞越品越感觉不是滋味,看待他的眼神也陡然变了个度。
最初得知冯书韫搬入别墅暂住,他表现得格外担忧,生怕她寄人篱下受委屈。
为了让他安心,在不触及隐私的前提下,冯书韫大致讲了讲那里的情况。
房子看着大,实则里头没多少人。应老爷子爱清净,生活规律,她又忙于学业和兼职,双方的时间完全错开,就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很难碰得见。
“那其他人呢?”他问。
“当然是更没有交集咯。”
“只是暂住而已,你看起来怎么比我还紧张?放轻松,有钱人家没你想得那么多规矩,我只需要做到不看、不说、不听跟自己无关的事,老实巴交待着就够了。”
彼时,她是这么告诉他的。
现在却突然冒出个男的,也住在那儿。
难保这几个月内他们没有过交流。
更何况,这人还,还……
罗高飞表情难看,很不情愿的承认,对方确实有几分姿色。
皮肤透着病态的白,像从出生起就没晒过太阳。眼睫浓密纤长,鼻梁挺直,连唇的薄厚都恰到好处,简直是继承了父母优秀基因的完美作品。
车窗上雨痕未干,又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昏暗阴沉的氛围里,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风衣和西装静靠在那儿,仿佛一副价值连城的漂亮画作。
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男人其实很诡异,以前在家乡,多的是人夸赞罗高飞才是帅的标准。
他生于大山,在大自然的风吹日晒之下长大,皮肤呈现出小麦色。
五谷杂粮最养人,让他体质格外健康,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原始且蓬勃的生命力。
到了城市里,情况就不同了。
这儿大多数的女生都有一个文艺梦,更偏爱拥有跟秀美、孤傲、脆弱相似特质的异性。
店内新来的那个小子仅仅是皮肤白一些、五官端正一些,乍看起来跟秀气沾点边,女人缘就能好到爆棚。
旁边这人的外形显然满足一切标准,更不用多说了。
罗高飞没有了解过冯书韫的取向。
她会喜欢这类型的人吗?
罗高飞正陷入一个人的头脑风暴无法自拔,突然,一道近在咫尺的声音响起。
“你到了。”
他恍然回神,发现车已经停在巷口。
“车费...”
“我来付。”
罗高飞抢先扫了码,余光却瞥见他从口袋掏出手机时,顺势带出的一抹紫色。
塑料质感的羽毛书签。
跟当初冯书韫去外省参加集训带回来的文创一模一样,一套里共有三枚,刚巧够分给他们三个。后来没见她用,他问起,得到的回答是弄丢了。
这样的小玩意儿不似有钱人会用的东西,更别提随身携带。
罗高飞嘴角一抽,嫉妒汹涌而至,头脑快烧着了。
他沉着脸下车,背对着漆黑泥泞的巷子,马路对过便是全然不同的繁华新天地,绚烂灯光照入车厢内,不止让对方的脸彻底暴露在他视野里,还有那把透明伞。
随处可见的伞,偏偏这么巧,冯书韫喜欢且习惯用,此刻又出现在姓应的人手边。
罗高飞险些冷笑出声,自己发一回善心,没成想竟然招来个情敌。
跟司机打了声招呼,降落另一侧的车窗,应祈越沉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续上刚才没说完的话:“车费,我A给你。”
“不用。”罗高飞一口否决,又不想将情绪暴露给他落了下风,于是牵起嘴角,不自然地笑笑:“也没多少。”
“……”
应祈越默然,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和不快。
他从不占便宜,跟陌生人欠来欠去的行径也不符合他一惯的做事准则。
更何况,他瞥见了对方的支付页面,近两百元的车费,对于只能住在拆迁区的人而言称得上一笔不小的支出。
就算好心搭把手,也没必要做到这份上。
应祈越难得为不相干的人考虑一次,照顾着他的自尊心,没说把车费全包了。
而在视线短暂交汇的刹那,或许是同性之间磁场相斥,亦或者是某种心照不宣,他从对方表情里捕捉到一抹潜在的恶意,双眼应激性的轻眯起。
一路上,身侧那似有若无的视线终于得以确认。
应祈越抿了抿唇,没再坚持。
罗高飞后退两步,冲司机师傅摆摆手:“走吧。”
-
雪愈下愈大,整座城市变得霜白,万籁俱寂。
其他家的院子里传来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还能看得见有居民兴致勃勃的在外头堆雪人,唯有山顶这家,虽然亮着灯,却静的可怕。
入夜之后整栋别墅里的人都要迁就应老爷子的作息,一切行动只能安静的进行,十一点起不能再有任何光亮。
所以路上的积雪没能及时清理,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连续的动静由远及近,在空旷静谧的院内回荡,经久不散。
一楼客厅里的人被惊动,前来开门。
应祈越把伞递给管家,未卜先知似的,赶在他开口前问:“他们还没睡?”
“是。”
管家接过泛着潮湿气的外套,挂在架子上,用掸子扫去未融化的积雪。
像是担心惊动了谁,他刻意将声量压得很低:“今晚因为您没有事先打招呼就擅自离场,又失联了一阵子,太太非常着急...先生让您回来之后,立马到书房见他。”
应祈越换了拖鞋,往大厅走,很冷静地应答:“知道了。”
旋转楼梯右转第一间便是书房,门大敞着,像是随时欢迎他的到来。
尽管如此,应祈越还是敲了门,得到应许之后才进去。
屋内只开着一盏阅读灯,有限的光亮落在实木长桌某块区域,椅子转向另一侧,应景辉大半边身体隐匿于黑夜中,暴露在外的那部分显示他还穿着西装——自晚会结束到家的那刻起,他便一直待在书房,如同耐心的捕食者,不动声色的等待。
作为父亲,他对于掌控亲儿子的行为举止有一种毫无理由的自信心。
伴随着翻动文件的簌簌声,一起落下的声音更加权威,透着不容抗拒的魄力:“去哪儿了?”
应祈越垂落眼睑,掩去一切情绪,顺从作答:“学校。”
“有急事?”
“选修课的视频作业还没剪完,就快到截止日期了。”
“怎么又回来了?”
默了两秒,应祈越说:“...电脑在家。”
应景辉的动作一顿,视线从文件缓缓转移到应祈越身上,只一眼便判断出这不是实话,前头的回答也是敷衍。
放在平时肯定要追究,但今天情况比较特殊。
被娇纵惯了的孩子难免闹脾气,试图用离家出走这一招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等他冷了、饿了,冲昏的头脑恢复理智,自然而然就懂得家才是最温馨的港湾。
不管应祈越今夜出于何种理由去了何地,应景辉始终笃定他会在规定时间内回来。
因此,他只宽慰一番心急如焚的妻子,并没有吩咐人外出去找。
今晚这件事,包括从左韵口中得知的有关应祈越这一阵子反常的举动,桩桩件件都在给应景辉敲响警钟。
张弛有度的方式不止适用于管理公司内部,教育孩子也一样,逼得太紧,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尤其应祈越刚步入二十代。
处于这个年龄阶段的年轻人通常觉得自己摆脱了稚嫩,以为推开成人世界的大门就意味着有足够的见识和能力掌控人生,实则是用虚假的理智包裹着自大狂妄,做决定的时候仍然只懂得依靠个人直觉或感情,却下意识将这一切合理化,听不进他人的建议,也固执的不要任何帮助。
这种行径比青春期的鲁莽更危险。
应景辉跟左韵一致认为,应祈越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庞萦思,并非是真的不喜欢人家,而是想借此机会对抗父母。
单凭这一点,他的思维方式就还是个孩子。那么,作为成年人,何必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声色俱厉?
应景辉不是蛮横专制的父亲,应祈越也并非不懂道理的愚人。
他放下文件,起身走近,拍了拍他的肩,温和道:“今晚你的做法欠妥,不管多着急的情况,都不该扔下长辈们,一声不吭就离开。”
“发现你不见了,又联系不上,你妈妈很担心,还得强撑着照顾场子,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人累得不行也不肯休息,非要等你回来,我劝着吃了两片有助于睡眠的药才歇下...”
应祈越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唇瓣微张,却突然失去了声音。
有一股强大的压力迫使他说对不起,可身体内又分裂出另一个相反的思想,让他没办法坦然承认错了。
应景辉对此毫不关心。
他要的只有他那一秒的愧疚。
“相亲的事儿,我听说了。既然你不喜欢,就先放一放,你妈妈那边我来沟通,但你今晚耍脾气,把人家晾在一边的行为很不绅士。”
“会场里除了长辈,还有很多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大家都知道你们私下在接触,两个人外出聊天,最后只有庞萦思一个人回来,别人看见了会怎么议论她?让她以后在朋友圈里如何自处?”
“撇开这方面不提,应、庞两家还有生意上的往来,关系密不可分。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应景辉慢慢地说,“你很该当面向人家赔个不是。”
“……”
应祈越睫毛轻颤,仿佛丧失生命的鸟儿无力垂落翅膀,遮住茫然又痛苦的眼神。
内心的声音挣扎着呐喊这些不是他的错,不该由他弥补,大脑却能想象出左韵焦心如焚的模样。
换作旁人,他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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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看待,但左韵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掌控欲是真的,亲情也不假。复杂感情掺杂在一起分辨不清,应祈越裹挟其中,被无法摆脱的宿命不断撕扯,难受到快要窒息。
良久,他战败一般垮落肩膀,闷闷地嗯声:“好。”
应景辉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变戏法似的从桌上摸出两张门票,给予他勇于承认错误并改正的奖励:“标本展览的门票,感兴趣就去看一看。”
轻悠悠的两张纸落入掌心,变成他必须兑现的沉重承诺。
应祈越素来挺拔的背脊被无法抗拒的命运压弯了一节,心情比雪夜更萧索,积攒了太多太多负面情绪还没排解,又有新一轮重压袭来。
大脑某一部分功能干脆罢工,五感被蒙蔽般,整个人坠入无尽且冷寂的黑。
恍惚中冒出一点点光,引诱他追寻过去。
四周景色飞速倒退,眨眼间,应祈越再一次回到破败的棚子下。
自从遇见冯书韫的那刻起,他便放弃了返校的计划,身体内有个强烈的冲动驱使他过去跟她聊一聊天,像林子里那次一样。
所以他收了她的伞,跟随她在同一站下车,犹豫着要不要也进店买点什么,然后装作不经意出现在她周遭。
紧接着,应祈越发现,冯书韫是来赴约的。
他们的关系看起来非常亲密,就算不是恋人,也掺杂着不可言说的暧昧。
而他则被排斥在外,远远看着窗内发生的故事,兀自咂摸:噢,原来陷入爱恋的人,表情是这样的。
眼神似丝丝绕绕的线,温柔的缠着对方,又似两团灼热的火,甘愿奉上最洁净的灵魂,幻想可以在对方的生命里留下一瞬而过的痕迹。
应祈越没有这种类似捐赠天使般的感情,就连被歌颂了千百年的亲情都有条件,他又如何相信跟陌生人可以不计得失的展开一段纯洁无瑕的爱。
偏偏,那一刻,一种更加澎湃的情感占据上风。
他想也没想就接受了男人的邀请,坐上充满廉价皮革味儿的网约车,竟然只为近距离观察一下让冯书韫风尘仆仆赶来赴约的对象。
继而,萌发出前所未有的,竞争心。
耳畔响起来自现实的声音,不由分说地将应祈越拉出幻境。
他如梦初醒般,扭头望过去:“...嗯?”
应景辉重复:“听你妈妈说,你主动要了一个女孩的联系方式。”
“那她应该也告诉你了,我们只是被分到同个小组拍摄作业,除此之外没别的交集。”应祈越很淡地扯了一下嘴角,不是笑,反倒显得孤冷。
他早就对左韵准到可怕的洞察力有所准备。
当着应景辉的面儿,从口袋里拿出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随意揉成团,丢入垃圾桶。
赶在下一轮盘问之前,言简意赅道:“我累了。”
大厅的挂钟凑巧敲响,咚咚声响彻整栋别墅——时间确实已晚。
应景辉没再留他,但等人走到身边,及时抬手摁了下他的肩,似真似假地笑:“暂时不想谈感情就不谈,空闲时候可以来公司玩玩,提前体验一下工作氛围。你早点上手,我就能早点退休跟你妈妈去享受二人世界。”
应祈越喉咙突然喑哑,一个令天下皆欢的答案在舌尖滚了又滚,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几秒之后,他错开视线,很空寂地道:“晚安。爸。”
-
入冬之后天黑的早,夜生活受到寒冷天气影响不得不中止,在家待着的时间一长,日子便过得飞快。
转瞬来到十二月初,又是一场大雪。
今年雪天格外多,过年也更早,各学院提前开始调课,为即将到来的期末做准备。
冯书韫作为毕业届,得以免去繁忙劳累的考试周。
结束实习单位的训练,她马不停蹄赶到咖啡店。
这阵子多数店员因为调课不得不请假,店内缺人,冯书韫自愿补上,整天冒着严寒两头跑也不觉得累,一想到可以多领一份薪水,反倒乐在其中。
午休时分,店内没生意,大家到后厨吃饭。不太熟的三人温吞地聊天,冯书韫不追星、不追剧,连音乐都很少听,所以不太能插得进话。
刚拿起手机准备刷会儿花卉养殖视频,清脆的风铃声响起。
她示意另外两人慢慢吃,掀开帘子出去迎接顾客。
门开关的间隙,一小股夹杂着雪花的风涌入,吹起应祈越墨色的碎发,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瞳仁黯淡,依旧是那副了无生机的模样。
不过冥冥之中,似乎有哪儿不太一样。
冯书韫察觉到自己伺机而动的探究欲,及时打喊停,以免擅自跨过那条无形的界线惹对方不快。
她低头,努力让注意力集中在点餐板上,把他视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客人,礼貌道:“欢迎光临,请问喝点什么?”
沉默一两秒之后,没等到回答,余光瞥见一把透明伞。
冯书韫错愕,抬起头来。
应祈越素来空洞的眼底意外倒映着她的脸庞,闪着碎光,仿若结的糖霜。
第一次,他避开她的客套,生疏但诚恳地释放友好信号——
“你的伞,还你。”
16. 第 16 章
周遭的声浪瞬间褪去,绵软大雪掩盖所有,天地间只剩下他们面对面注视着彼此。
应祈越清晰听见胸腔内传来毫无规律的心跳声,是一种完全出自本能的冲动,并非理智可以解释的反应。
从前他无论干什么都能轻易取得成功,天赐的能力让他拥有近乎狂悖的傲气,难得体验一次因为未知而紧张到手心发汗的感受,竟也觉得不错。
看着那双潮湿漂亮的眼,冯书韫很努力的反应了一会儿。
虽说察觉出一丝丝不对劲,却没能品出更深一层的意思。
她单纯以为他是来还伞的,说了声谢谢,指向某个地方:“挂在那儿吧。”
闻言,应祈越有片刻的失神,脑海中立即响起一道分外理智的声音,告诉他,被拒绝也没什么,只能说明她确实对他毫无所求,最初记住他点餐的喜好,无非是客套的一环。
他鲜少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也算是一桩新鲜体验。
快速分析完现状,应祈越感觉心口的酸胀缓解不少。
他依言将伞挂去门边,返回柜台前点餐。
依旧是老一套。
冯书韫熟练地操作屏幕,询问他要不要把美式换成热的。
“大雪天,喝冷的对胃不好。”
应祈越抬眸,瞭她一眼,意味深长。
冯书韫微哽:“...那就不换。”
应祈越抿了下唇,心情无端变得飘忽,口吻听起来依旧平淡:“要热的。”
冯书韫动作一顿,莫名其妙的,眉心直突突。她飞快改了选项,递小票的时候完全不敢再跟他对视,赶任务似地说:“请稍等。”
或许应祈越也察觉出气氛有些怪异,默了默,直到她转过身才应:“...嗯。”
“……”
-
下午三点过半,其他两位店员因为有课或复习任务,得到店长的允许先行离开。
冯书韫单独留下看店,等待晚班的人来接替她。
雪停了没一阵又开始下,阵仗比先前更大,如同撕扯的大片棉絮纷纷扬扬飘落。
校园内街道空空如也,室内暖色调的灯光如梦如幻,仿佛一座不受世俗侵扰的童话屋,令人内心无比的安宁。
暖气烤得冯书韫犯懒,眼皮开始打架。她走出柜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顺便把桌椅收拾整齐,一转头,毫不意外地看见应祈越。
他似乎钟爱角落那张小圆桌,三明治跟美式摆在较远的角落,彻底被遗忘了。
室温很高,应祈越脱掉外衣,折叠整齐,搭在一旁的椅背。里头是一件烟灰色的宽松针织毛衣,身影看起来略显单薄,臂膀却又宽阔。
面前摊开的书籍厚的像块板砖,几乎每页都折了角。他捻着边沿缓慢摩挲,专注思考的同时,另只手拿着笔,落纸如飞。
冯书韫想起外头对于他‘天才’之类的评价,暗暗感叹,这个头衔真是得来不易,能够一直维持也相当了不起。
她返回电脑前,关闭正在播放的音乐,另外找了一个学习专用的轻音乐歌单,将音量调至最低。接着从后厨搬来椅子,趁现在没有顾客,坐着偷会儿闲。
群里正聊得火热,石倪从老家带回来不少腊肠,把群员挨个艾特一遍,问他们需不需要。
丛莺莺是最先回复的,说她惦念这一口已经很久了。
冯书韫紧跟在大部队后头扣1。
丛莺莺立马闻着味儿来找她私聊:「我跟男朋友商量定了,等他期末考结束就去泉夏市找你们玩,这次绝对绝对不会失约的^^」
冯书韫嘴角噙着笑,还没来得及发送回复,先收到她的新消息。
-「你最近跟罗高飞联系过吗」
-「感觉他,状态怪怪的」
冯书韫笑容微凝:「哪里怪」
打字太麻烦,丛莺莺干脆发来一连串长语音。
冯书韫不方便听,转了文字。
「我随口一提,说LV包是男朋友送的纪念日礼物,他突然就开始发火,言辞之激烈,态度之愤懑,搞得像仇富一样」
「明明我也回赠了礼物,根本没占人家便宜」
「反正,那天之后,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没来找我,我也懒得去找他——他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工作不顺心?被老板压榨狠了,又没地方发泄,积攒久了就爆发了。我这个倒霉蛋,刚巧撞在枪口上...」
又过一秒,丛莺莺放弃争辩输赢,坦白:「你帮忙打探一下情况呗」
言下之意,她很担心他。
冯书韫无奈之余,又感觉有些好笑。
这俩人从小就有吵不完的架,脾气上头的时候谁也不让谁,戳心窝子的话轮换着说。等情绪过去,止不住的后悔,暗地里打听彼此的情况,求和的心只会比对方更迫切。
作为这段友谊里的第三人,冯书韫惯来充作''和事佬''的角色。
她爽快地答应:「行」
压在丛莺莺心头的石块得以卸下,立即发来亲亲抱抱的表情包,结束对话。
冯书韫收了手机,眼瞅着快到换班时间,慢吞吞地收拾个人物品。
没多久,换班的女生赶来,两人短暂的进行一番交流,冯书韫见她要换歌单,想也没想便制止道:“应祈越在自习...”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怔愣了下。
女生这才发现店内还有其他人,赶紧噤声。
她误以为她的提醒是为客人着想,并未在意对方具体是谁,于是打消更换歌单的念头,拎着包去更衣室穿工作服。
走之前,还不忘夸赞她心细。
冯书韫撇了撇嘴角,露出一抹牵强的笑。
方才条件反射般的反应真的很诡异,她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他,分明屡次暗中警告自己不许越线,很快便又能找到看似合理的借口跟他接触。
灵魂仿佛切割成两半,负责处理私人情绪的另一半完全不听从控制。
她想要心平气和,事实上,一见到他就全乱套了。
脑袋胡思乱想着,身体内仍有一块地方时刻为应祈越做着准备,几乎瞬间接收到来自角落的视线。
冯书韫莫名生出一股胆怯,不敢回头确认,没等那女生换完衣服出来,便亟不可待地推门离开。
夹杂着雪花的冷风打着旋儿卷入室内,应祈越笔尖停了停,放弃快要计算出结果的题目,快速收起书本,拎起外套往外走。
整个流程不见一丝犹豫。
毕竟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不是找个僻静地自习。
路过门边时,应祈越瞥见那把被遗忘的伞,蓦地停下步伐。他抬起头,望向渐行渐远的那道背影,如同遇上天大的难题一般,眉头轻蹙,唇抿着,表情逐渐纠结。
随后,大脑开启疯狂思考的模式。
既然主动释放友好信号的方式不管用,那他就该转变想法,中止鲁莽的行动,找一些爱情电影或者书籍补充理论知识,然后制定一个行而有效的计划,稳步推进。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搞清楚,那天跟她见面的男人是谁,在她的人生中究竟担任什么样的身份。
-
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冯书韫才渐渐意识到事态的严峻。
发给罗高飞的邀约得不到回复,电话打不通,所有消息石沉大海,海贼王头像静静躺在她列表里,微信号真就成了一串虚拟代码。
他们三人之间曾有过约定,不管多忙都得按时联络。就算他跟丛莺莺闹别扭,也没道理无视她,更不会明知道她担心,还要赌气玩失踪的戏码。
冯书韫不认识罗高飞的同事或朋友,根本找不到人帮忙,她急得冒火,连''天塌下来也绝不请假''的原则都顾不上了。
店长对她印象极佳,毫不犹豫就同意了早退的申请。
从踏入店内的那刻起,冯书韫便控制不住地频频望向挂钟,祈祷换班时间快点到来,然后马不停蹄赶去理发店,只有亲眼看见罗高飞才能放心。
忙完考试来上班的伊伊推开更衣室的门,陡然撞见个人缩在角落,吓得七魂没了三魄。
定睛一看是冯书韫,伊伊长抒出一口气,抚着胸口安慰自己弱小的心灵,反手落了锁。
她从包里取出工作服,往毛衣外套,不忘打趣她:“在这儿藏着摸鱼呢?”
“……”
无心的发问瞬间把冯书韫拽回现实,令她不得不正视另一桩麻烦。
许是受到期末的影响,图书馆和自习室座无虚席,预约不到的学生只能另外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咖啡店因此生意红火。
这本来是好事一件,烦就烦在,应祈越也在其中。
尽管负责给顾客点餐的人不会总是她,他们很难碰上面,但她就是心神不宁。
她知道他习惯性地点一杯永远不会入口的热美式和三明治,坐在角落的圆桌前一待就是大半天。
也知道他有时候格外固执,不解完题目绝对不会离开,所以她连续几个晚上故意留到最后看店,只为给他行个方便。
等冯书韫察觉出不对劲开始采取措施,为时已晚。
这种情愫就像病-毒一样无孔不入,正悄无声息的改变她的生活。
对于无法面对的状况,她只能躲。
躲避虽然可耻,但着实有用。
伊伊换完衣服,怂恿她说:“反正你请假了,干脆就走呗。”
冯书韫摁亮手机屏幕:“还差五分钟。”
“安心啦,店长不会卡得这么严格的。”
伊伊推开门,回头瞅她,似催促:“走不?”
冯书韫犹豫几秒,想到还没联系上的罗高飞,一咬牙,还是站起来了。
前台忙得不可开交,客人排起长队,将角落挡得严实。
冯书韫却无端心虚,一路垂着头穿越人群走到门边,遇见刚取货回来的男店员,对方热情的跟她搭话:“你朋友来找你了。”
冯书韫一愣:“...我的?”
“嗯。他见我穿着咖啡店的工作服才过来搭茬儿,口口声声说要找你,我不会听错。”
男生的形容词贫瘠,只能尽力往自己身上比划:“长得挺高,挺壮,挺俊。他没说自己叫什么,也不肯进店,非要在校门口的喷泉那儿等,还托我给你捎个信...反正是你朋友,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听这个描述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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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罗高飞。
除了他,她就没别的异性朋友了。
冯书韫顿时卸了口气,道声谢,步伐欢快的向前奔去。
萧瑟寒冬,不是吃饭或下课的时间,校园内的主干道空无一人。
尚未融化的积雪堆在道路两侧,风比下雪那几天吹得更猛,寒冷刺骨。
在室外待一阵子鼻子便被冻得失灵,眼眶泛起生理性泪水。
冯书韫揪着袖口擦了擦,再抬起头,远远望见一道修长的身影伫立在喷泉边。
虽然暂时没看清脸,但细细密密的恐惧瞬间从后背爬起。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入心头。
对方同样发现她,抄着口袋,站姿悠闲。
风衣衣摆翩然,脚踩着矮筒皮靴,大背头,露出一张帅气逼人且带有混血味儿的脸,用戏谑又玩味的眼神端详她。
冯书韫心动大动,应激似的慢慢后退一步。
然后,毫无征兆地转身狂奔。
奔跑的速度太快,呼吸乱了节拍,肺部的空气很快消耗殆尽,冯书韫不得不张开嘴喘息,冷空气趁虚而入,变成一把尖锐的刀子割开喉咙,火辣辣的疼。
早该想到,期末考结束,季旌又变成无拘无束的恶魔,随时能以任何方式出现在她的周边。
只要回忆起他的脸、声音,还有他扯着绅士旗号制造身体接触的行为,她便觉得恶心!
道路两侧光秃的大树张牙舞爪地探出枝丫,织成一张网试图将她捕获。
冯书韫咬紧牙关,使出吃奶得劲儿往有人的地方跑。
终于在力竭之前看见咖啡店。
侧门敞开,大家陆陆续续的出来帮忙卸货,只要她张嘴呼喊,就一定能吸引注意。
季旌显然察觉到她的意图,一路上不紧不慢的步伐突然变快。
冯书韫背后没长眼,但处于高度集中状态的细胞却能感知到季旌的气息,他已经近在咫尺,或许,一伸手就能捕获她。
凄厉的尖叫已到嗓子眼,冯书韫却因为跑得太快,脚下一个没刹住,直愣愣撞入来者的怀里。
梆硬的胸膛跟她的脑门儿不知道哪个先发出闷响,总之,她被撞得眼前一阵阵发白,失去平衡,无法控制地踉跄着向后倒。
对方倒是好心肠,及时拉住她。
泛凉的手指直接接触她手腕的皮肤,冯书韫被冰得发抖,眼前的迷雾逐渐散开,紧随其后出现的是应祈越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她突然觉得惊恐,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萦绕心头。
这世界似乎处处是陷阱,随时准备把她拆骨入腹。
生平第一次,她清楚的体验到什么叫前有狼后有虎。
不过,死局偶尔也有生还的机会,赌的就是深陷绝境的人敢不敢奋力一搏。
如果说豪门子弟之间存在生物链,应祈越毫无疑问是站在顶端的决裁者,连一向性情乖张的季旌都忌惮他几分。
上一回在应家,季旌还可以借口''不知情''擅闯二楼,被发现之后遭到严厉呵斥,他吃了苦头,多少变得警惕起来,看见应祈越便自觉停下脚步,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观望着。
冯书韫窥探到季旌的畏怯,求生本能顿时达到顶点。
她抛却所有顾忌,说什么都无法放过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赶在他松手的刹那,她反应迅速地回握住,因为太紧张太用力,声音连同手指一起发抖:“选修课的期末选题,我已经想好了。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方便找个地方聊一聊吗?”
“……”
应祈越微怔,定定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另一人的湿冷温度通过掌心传递给他,彼此的触觉亲昵交融,这样的体验格外新奇。
他缓慢掀起眼睑,良久地注视着她,表情疏淡清冷,一言不发。
察言观色那一套对应祈越根本不管用,冯书韫猜不出他的想法,因此找不到提前应对未知结果的办法。
她被迫从''成熟理性''的躯壳中抽离,好像只懂得无声哀求的稚童,长睫毛轻颤,眸中雾气氤氲,泪变成一池浅浅的泉水蕴在眼眶里。
惊魂未定的心神扭曲成爱德华·蒙克画框里的《呐喊》。
焦虑且绝望地乞请——
别丢下我。
求你。
千万、千万别拒绝。
等待答复的每一秒就像一场不知尽头的残酷凌迟,凌冽寒风包裹着冯书韫,棉服变得又湿又冷,身体发颤的幅度越来越明显,一颗心沉沉的下坠。
绝望到最后,冯书韫很难不怀疑应祈越跟其他人一样,也在肆意玩弄她的恐惧,内心甚至已经做好被他拒绝,再被季旌捕捉的觉悟。
就在下一秒,她掌心一空,还没等反应,紧接着被塞入一片发热的东西。
冯书韫意外地眨眨眼,傻了。
应祈越好像没意识到给陌生女生送暖贴的行为多么暧昧,仍然是一副不近人情的表情,冷酷地指责:“你体温太低了。”
冯书韫指尖蜷缩,喃喃:“...对不起。”
他没理,绕过她往前走,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停在目瞪口呆的季旌身边才转头看她:“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17. 第 17 章
公交车悠悠荡荡的向前行驶,天色灰扑扑,压在每个人头顶,微妙的影响着情绪。
乘客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疯狂涌入车厢,混杂的气味充斥鼻腔,身旁的人推开窗户,寒风猛地灌进来,冻醒冯书韫麻木的脑袋。
她轻微晃神。分明在学校附近随便找一家店,只要能甩开季旌就行,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带他上了车。
而他抛出问题的同时,一并把决定权给了她,一路上真就没发表任何意见,还有足够的耐心坐到目的地。
许多事情发生在弹指间,来不及细究原因。
冯书韫闭了闭眼,有些疲倦地说:“这一站下。”
车外是清净的街道,老旧小区就在马路边,连个像样的大门也没有,安保措施反倒不错,人员进出都需要刷门禁。
居民楼墙体已经发灰,室外阳台用生锈栏杆围起来,不清楚做什么用处的线从一头牵至另外一头,悬挂在半空中晃荡。
比杂物间还要破败的环境,冯书韫居然可以生存下去。应祈越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眉头已经皱起。
随即,听她安抚似地说:“附近有一家环境不错的书吧,我们去那儿聊?”
应祈越心头融入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
“你利用我躲避季旌。”
“虽然没有提前说明,但你也该知道,没人愿意被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今天中午我原本约了老师见面,是你说商讨选修课期末题目,又表现得很迫切,我才跟着来,还因此毁了跟别人的约...我从不轻易毁约。结果,这只是你为了利用我摆脱困境,临时找的借口。”
他的语气毫无起伏,不满却来势汹汹。
冯书韫用那双蕴着潮气的眼睛看着他,无措地摆手,辩解:“我没诓你,真的,期末要交的片子我已经弄好了。”
“发给我,就现在。”
“...成片在电脑里。”
应祈越眼帘低垂,没有表情地看着她。
显而易见,对她已经丧失信任。
冯书韫认命般,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呵出的白雾上升,逐渐消弭:“如果你不嫌弃,就上楼坐会儿吧。”
-
比预估的更古老的小区,建成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八几年,文化长廊刻着变迁史。从经过的居民来看,老人明显多于年轻人。
内部街道打扫得异常干净,几乎每家每户的阳台都养了花草,给凋敝的冬日增添一抹珍贵的色彩。冯书韫所住的那栋楼靠近后门,走过去需要一阵子,但环境相对也更加清净。
推开单元门,一股阴凉气扑面而来,刺骨的湿冷。
冯书韫住在顶层,意料之外的,前面六层楼道都很整洁,从这一层拐角开始便堆了杂物,楼梯上全是灰尘。
天井用一块铁板盖着,被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有一种随时掀走的错觉。
邻居家传来粗着嗓子的男音,以及麻将机的动静。门外丢着一袋扎紧口的垃圾,幸亏是冬天,没什么味道。
应祈越轻微地蹙了下眉。
冯书韫一脸淡定的经过,从包里掏出挂着玩偶的钥匙。
这扇没什么特别之处的门上挂着一张卡通牌子,橙黄色的边框零散地黏了几颗塑料向日葵装饰。
房子的空间很小,但对于女生而言,独居足够了。冯书韫没有因为这是出租屋就随意对待,每天坚持收拾卫生,还特地喷了温和香型的空气清新剂。
放眼望去全是暖色调,玄关处铺着异形垫子,长桌上摆了一瓶各色拼成的满天星。卧室门口挂了两片针织帘子,花朵不规则的分布着。连摆在沙发角落的玩偶们,也穿着款式不同的毛绒衣服,很严谨地排成一队。
门内门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外头过着凄寒的冬日,这儿却是温煦的春。
应祈越闻到淡淡的香味儿,天旋地转的情绪被稳定住,终于对进入冯书韫私人地盘这件事有了实感。他第一次跟人的交集近到这种程度,表情里闪过一丝不自然,可惜波动太小,没被发觉。
“进来坐。”冯书韫拿出之前聚会剩下的一次性拖鞋,客气地道。
得到主人家的允许,应祈越才换鞋入内。
不清楚是他长得太高还是房子天花板太矮,总有一种被压迫着直不起腰的错觉。
犹豫一秒之后,应祈越避开那群玩偶,挨着沙发的边角落座。
冯书韫取来电脑,扯了插线板链接电源,先找出剧本给应祈越看。
担心他有无法理解的地方,她声线柔软地解说:“老师改了期末作品的要求,时长要控制在十分钟内,所以场景要简单,人物不能太多,故事也不能太复杂。十一月初,我去市内有参加圣夜晚会的时候,突然就有了这个点子。”
迁就应祈越看电脑屏幕的角度,冯书韫自觉蹲在茶几和沙发之间的空隙里,拖动鼠标时胳膊小心翼翼地夹起,生怕碰到他的小腿。
滑到文档最开头,标黑加大的标题格外醒目。
她说:“故事的核心是治愈。”
应祈越睫毛眨动,有些吃力的理解这个词:“治愈...?”
冯书韫颔首:“以独居老人和失去亲人的孩子作为主角,影片讲述两人在万圣节相遇,各自破碎的回忆拼凑成完整。最后,老人重拾对生活的热情,孩子获得感情满足...”
“考虑到背景设定,我在拍摄时加入了很多万圣节的传统元素,比如南瓜、女巫、鬼魂、蝙蝠等,还有不给糖就捣蛋的习俗。但在这个故事里,恐怖元素可以是温情的载体,既满足节日氛围,也能承载情感...”
冯书韫指尖摩挲着鼠标,不安又犹豫。
边说,边偷窥他的表情。
一如既往什么都没瞧出来。
她心头鼓鼓:“你觉得怎么样?”
“看完正片再说。”
应祈越伸手,还没等碰到鼠标,冯书韫就像被什么狠咬了一口,立即从原地弹起来。
气氛诡异的沉寂一秒。
应祈越睇着她,表情冷峻,默默不语。
冯书韫也被自己突兀的反应弄得眉心直跳,根本不敢接他的眼神,双手紧张无措地摩挲裤缝,支吾道:“视频就在桌面。你先看,我去倒杯水。”
语罢,逃也似地离开客厅。
厨房内烧水壶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提示灯啪叽熄灭,冯书韫从柜子里精挑细选出一个款式没那么花哨的杯子,谨慎的清洗干净,兑好温水端出去。
正午时分外头出了太阳,光线斜斜洒落在地板上,形成鲜明的分界线。
应祈越待在更暗的一侧,睫毛低垂,乍看起来无情无绪,唇却抿得冷淡肃穆。
电脑内的视频已经播完一遍,自动进入下一轮循环。
他没管,直勾勾盯着屏幕。
冯书韫刚一靠近,应祈越便警觉地侧过脸。他像是从没见过翘起猫尾巴的水杯,讶异地挑了下眉,反应了一拍,接过来焐在手心。
低声道谢之后,他拖动鼠标叉掉视频页面,说:“可以直接发到老师邮箱了。”
冯书韫立即泛起小小的喜悦:“没问题?”
“嗯。你的创意很新颖,正片拍摄的也很吸引人,一定能拿个不错的成绩。”应祈越声淡,因为说得都是真心话,全程脸部红心不跳,分外坦然真挚。
反倒是被夸赞的冯书韫感觉难为情,一阵酥麻的电流从尾椎骨直蹿到天灵盖,让她忍不住缩起脖子,赧得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应祈越慢慢转着手中的卡通杯子,唇轻抿着,笑意浅到可以忽略不计。
“从哪儿找的两位主演?”
“石倪帮忙介绍的。”
石倪。相当耳熟的名字。
应祈越眼前浮现出某个朦胧的身影:“最初教你舞蹈的那位女老师?”
“对,是她,也是民宿的老板。”
冯书韫说:“开民宿是她的副业,主业是舞蹈学院的老师,应家圆梦公益活动她也参加了,正片里的小孩就是去年被选中的资助对象,老人家是她的亲奶奶。”
...这样。难怪影片呈现的氛围特别温馨,原来是主人公们真情流露。
应祈越又想起冯书韫过去的经历,目光虚虚地落在电视机旁的柜子上,里头摆满了她这些年取得的荣誉。
玻璃门上贴着一张便利贴。她字很秀气,落笔却锋利,工整地写着从《时空摆渡人》里誊下的句子:''我看到我的命运了,可我不喜欢那样,所以就想逃跑''。
应祈越必须承认,冯书韫是为数不多值得自己敬佩的人,仿佛从泥泞里挣扎着长出的馥郁花朵。现如今,敬佩变成另一种妄念,在他看似无所不有的人生里,终于也有了求而不得的东西。
应祈越心海激荡,不由自主的,借着电脑屏幕的反光偷偷看冯书韫。
她仗着瘦,又缩进狭窄的空间,曲着臂弯熟练敲击键盘,编辑文件名称。
小组成员那一栏,他们的名字之间空了两格,但却有一种无法言明的亲密。在她检查无误,摁下发送键的那刻,宣告着他的借口彻底失效,再待下去就很不像话了。
应祈越不慌不忙,重新端起那杯没动过的水,心态安然的继续上个话题:“拍了多久?”
“一个多月吧,上周刚剪完。”
冯书韫记不住具体的日子,只能估摸着回答。
原本以为十分钟的影片不需要耗费多少精力,真正实践起来才发现她想得太简单了。
两份工作挤满她绝大部分的空闲时间不说,一个人从构思到拍摄再到剪辑,完全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期间因为不擅长使用剪辑软件,只能向石倪寻求帮助,作为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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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礼,她陪她参加了十几场相亲会,从内到外的被吸干了。
冯书韫终于感受到由应祈越制作的那部满分微电影的含金量,不得不发出一声叹,他这个天才还真是名副其实。
她出镜的时长不到一分钟,几乎什么忙都没帮上,只因为在末尾填了个名字就拿到了全班最高分,实在是羞愧难当。
躺赢不是她的作风,所以期末就没再麻烦他,干脆一人包揽了。万幸他很满意成片,如果最后能拿个不错的分数,也算给他们这次同组合作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应祈越多少猜得到冯书韫的想法。
按照他一惯的准则,只要能够高效率的获取理想结果,其余环节便不重要了。但此时此刻,他竟然因为没有被她邀请加入拍摄过程而不爽。
应祈越熟练的用平淡掩盖情绪波动,揣着明白装糊涂:“十分钟的影片,素材收集用了一个多月。效率这么低?”
“我平时要实习和兼职,只能利用闲暇去拍摄。”
“为什么不找我帮忙?”
“你忙着准备大赛和期末考,哪有空...”
冯书韫脱口而出一句,表情戛然凝滞。
意识到自己好像透露了某些了不得的消息,她梗了一秒,硬着头皮地找补:“我在学校告示栏看见大赛通知和参赛名单...还有,期中那次你把活儿全包了,我挺过意不去的...”
说着说着,底气愈发不足。
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情,她不应该记住的。
冯书韫应付不了当前的状况了,只想赶紧找条地缝钻进去躲一躲,不断在内心祈祷应祈越快点离开,让她有个私密的空间缓解过度的呼吸。
但又不能表现得太着急,像迫不及待撵他走似的。
冯书韫内心绝望,表现得倒还算平静,试着用应祈越的逻辑阐明自己的初衷:“你负责期中,我负责期末,这样做很公平。”
应祈越旁观着冯书韫摆出礼尚往来的姿态,哪怕已经露出破绽,也偏要装作对他的了解都是无心。
但自证本就是一场陷阱,说得越多越错。
应祈越成功捕捉到了冯书韫在暴露内心那瞬间的慌张,他不纠结她去看大赛通知的原因,以及她是怎么在冗长的参赛名单里发现了他的存在,总之,结论绝对不会是偶然路过,或是不经意间一瞥。
这么一盘算,心情坏端端的就好起来了。
他从不跟人解释,认为这样纯属浪费口舌,今天倒是可以破例一回。
“你的顾虑完全没必要。”
应祈越毫无征兆地开了腔:“既然是小组作业,不管多忙,我都一定会抽出空来做。事实上,我准备了近十个选题以及相关资料,打算这周天约你见面详谈...你不该用个人感受,擅自否决我的参与权。”
纵使他已经在努力控制声线,乍听起来还是没什么情绪变化,冷得像说教。
“要想达到合作的最佳效果,组内成员必须负责各自擅长的部分。你做了你该做的,我也一样,并没有嫌弃你拖后腿索性就单干的意思。”
冯书韫讪讪地笑:“嗯,你说得对...”
换作别人,得知有人包揽所有的任务,免去自己劳心劳力的麻烦,轻轻松松获得一个好成绩,恐怕高兴还来不及。
应祈越是唯一一个因此对她感到不满的人。
她用在社会上学到的人情世故对待他,却忘了他根本不懂,也不需要知道这些无关紧要的规则。、
他在为人处世这方面,自有他的一番做法。不管世俗怎么评价他们的身份差异,在这件事上,她都应该把他当作值得信赖的伙伴,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将他踢出局。
冯书韫领会他的原则,也接受他的不满,诚恳地道歉:“没考虑你的感受,是我不对。”
闻言,应祈越眼神古怪地觑她一眼,无法正常交流的无力感又一次涌入心头。
他很像习惯了彼此之间的错位交流,装作没听见,默默掀过这一篇,道:“我该走了。”
话音刚落,铃声响起,是他为了跟老师见面特地定的闹钟。
可惜因为某人带来的意外,约定不得不取消。
应祈越关掉,刚起身,突然听她问:“要不要留下吃顿午饭?”
“……”
从阳台溜进来的阳光洒在应祈越线条流畅的肩上,周遭蒙着一层神圣的光晕。
冯书韫一不小心被晃了眼,大脑自行把刚才的发言合理化:她利用他躲避季旌,导致他没办法如期去见老师,如果就这么让他饿着肚子离开,未免太失礼。
纵使知道应祈越不吃外食的习惯,肯定会不留情面的拒绝,甚至可能因为她擅自越界而冷脸谴责。冯书韫还是扬起一抹笑,不安地搓搓手,很笨拙的向他传达善意——
“我做的南瓜粥,味道还不错。”
18. 第 18 章
应祈越脚步滞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仿佛在审视什么。
顶着无声的压力,冯书韫笑得越来越勉强,面颊泛起淡红,眼神闪烁,欲盖弥彰道:“忘了你不吃外食...那算了,当我没说。我送你下...”
“好。”应祈越毫无征兆地开口,无视冯书韫讶然的表情,直接给这次午饭定了性:“空着手到别人家做客很不礼貌,不如你煮粥,我负责炒菜。”
话锋一转,问:“你下午是不是还有事?”
“两点四十分之前,要赶到实习单位报道。”
应祈越扫一眼挂表:“分工合作能大大提高做事效率。”
他的目光又落在她脸上,不动声色转了一圈,终于说了句能听懂的人话:“这样,你完全来得及坐下好好吃顿饭。”
鬼使神差的,冯书韫颔首答允。
直到她取出小碎花围裙,才后知后觉到不妥。
分明是她主动留他,怎么能让客人下厨呢。
更何况,这位客人的身份还不一般。
冯书韫筹备措辞,准备打消应祈越想为午饭出把力的念头。
犹豫间,围裙被他接过去,利索系好。
应祈越就像在自家一样熟络,打开冰箱快速浏览一圈,拿了所需的菜择洗。水流哗哗,他手上动作不停,余光一瞥在原地没动的冯书韫,提醒:“粥,不煮了?”
冯书韫骤然回神,挽起袖子往灶台走,连声应:“煮,当然要煮。”
因为事先就知道应祈越在国外生活时经常参加野外训练营,对于他会做饭这件事,冯书韫并没觉得多惊讶,但是话又说回来,他们一个煮饭一个切菜,这种自然的角色分配充斥着无法说明的强烈感觉。
就算跟关系亲密的丛莺莺或罗高飞,冯书韫也从没有过相同的经历。
追溯起事态失控的源头,似乎是从她迷迷瞪瞪带他坐上公交车,又邀请他进入家门开始。
在冯书韫的认知里,厨房是比客厅更加私密的空间,同意应祈越出现在这儿,就像允许他更加接近自己内心的领域。
她不该给他这种信任。
可惜话说出口,挽回已经来不及了,冯书韫只能控制着大脑别再深想。
庆幸厨房面积窄小,两人挤在这儿很容易碰撞,她始终背着身,静待锅内的水烧开,也躲开跟他对上面,发生更尴尬的情况。
笃笃切菜声间断,应祈越环视一圈,没发现要找的东西,问:“有没有一次性手套?”
“有的。”
冯书韫稍稍侧脸,余光中是碎花围裙,细细的带子绑在应祈越腰间,勒出清晰的窄劲轮廓,充斥着说不清的涩气。
视觉冲击远远大于想象,暧昧破土而出,冯书韫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视线,不自在地摸了下耳朵,很想出去躲一躲,便说:“在电视机柜子下面的抽屉里,我去拿。”
“不用。”
应祈越扯了一张卫生纸擦干双手沾的水珠,大步流星走近电视柜,俯身拉开抽屉的同时,发现摆在柜子上的合照。
四人胳膊搭着肩,注视着前方的镜头,笑颜齐齐绽放,旺盛的生命力穿透相纸扑面而来。
应祈越率先认出其中唯一一个异性是初雪那天跟冯书韫见面的人,紧接着是身着民族服饰的石倪。至于被冯书韫紧紧攥着肩头的女人,他毫无印象,并确认自己从没见过。
应祈越眯了眯眼。
如果说跟一张合照较真,未免太离谱,但他此刻就是这般心态,不必辩解自欺欺人。
迟迟没见应祈越回来,灶台前又离不开人,冯书韫一边用勺子顺着一个方向搅粥,以防糊底,一边在油烟机的嗡嗡声中努力拔高嗓门:“找到了吗?”
应祈越淡定地收敛神情,拿了手套和保鲜膜返回。
厨房里飘着浓浓南瓜香味儿,粥需要熬一阵子,冯书韫调小灶台火,盖子没盖严实,留了一条缝透气。
她准备离开,把地方留给他大展身手。
刚走到门边解围裙,听见应祈越说:“为什么不告诉你男朋友被骚扰的事情?”
问得太突然了,冯书韫明显迟疑了一瞬,否认:“我单身。”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应祈越非要得到确认之后才把心彻底放回肚子里。
需要时间腌制的鸡翅蒙上保鲜膜放去一旁,第一道菜先下锅,伴随着滋滋啦啦的滚油声,他神色自若的继续道:“遇见这种事,报警是最有效的办法。”
闻言,冯书韫眼睫沉沉地垂下去,眸底深藏着痛苦、恐惧,还有挥之不去的恨意。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就算是小孩,遇见危险也知道最该向谁求助,可她连个求助对象都没有。
报警把季旌送进去关一阵子又如何,自打知道是谁把他从警局接走的那天起,冯书韫连作为一个人应该愤怒和反抗的权力都没了。
偏偏应祈越姓应,所以,这些话,她对着他是永远无法说出口的。
冯书韫拿着保鲜膜返回客厅,拉开抽屉的时候看见台面上的那张合照,耳畔骤然响起应祈越那个略显莫名的问题。
某根迟钝的神经被撩拨,过往如同走马灯一般呈现,她渐渐咂摸出一丝不对劲,表情愈发严肃。
“就快好了。”
声音冷不防出现在背后,吓得冯书韫一激灵。
她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扭脸看他,头脑浑噩:“...什么?”
“饭就快做好了,”应祈越重复一遍,看向挂表,“赶得及你去实习的时间。”
冯书韫:“...哦。”
关上抽屉,她顺手摆正照片。
应祈越随口一问似地:“你朋友?”
冯书韫看了一眼合照上的人,不知道他在问谁。
考虑到这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索性向他一一介绍。
先指石倪说:“这是民宿老板,你见过的。”
接着挪到另一侧:“她叫丛莺莺,我的发小之一,同样在十五岁那年接受了资助,目前在明州读大学。”
“明州是个好地方。”
应祈越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眼神自始至终都盯着那个男的。
他眼睁睁看着她葱白一般削尖的指头从玻璃上方滑过,虚虚落在男人下巴处,额角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口舌间泛起酸味儿。内心竭力忍耐着,听她介绍:“他叫罗高飞,包罗万象的罗,高处的高,飞翔的飞。也是我的发小。”
...原来是发小。
认识这么多年了,没发展成恋人关系,说明以后也不会存在这种可能。
应祈越兀自推理着,仍觉得哪儿不对,让他隐约不安。
冯书韫惦记着锅里的粥,生怕糊底,说完便往厨房走。
应祈越等了会,发觉没下文了,主动追问:“他也在泉夏市读书?”
“不,没有。他很早就出社会了,在这边工作。”冯书韫关了火,舀一小碗粥,鼓着腮帮子吹了吹,然后放在大理石台上,“你尝尝味儿。”
应祈越没理,不知道怎么的,又提起早就翻篇的话题:“不报警也不求助,那你打算怎么做?我不会在你每一次逃跑的时候都恰巧出现。”
默了一默,冯书韫垂下眼睑,道:“今天谢谢你,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以防他又提一些不愉快的内容,让她更加后悔留他吃午饭,她索性赶在之前说:“你尝一下,看合不合你胃口。”
生怕被他忽视,这次她亲自端过去。
应祈越接住小碗,南瓜粥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冲淡他内心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抿了抿唇,等余味彻底在舌尖消散,他中肯地评价:“不错。”
冯书韫仿佛得到最重视的认可一般,卸了口气。
十五分钟之后,饭菜上齐。
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安静用餐。
真到动筷的时候,冯书韫发现自己的心理准备还是做少了,没想到应祈越的手艺竟然好到这种程度,就算他有经验,那也是十几岁在训练营的事儿了,平时在应家更不需要他做这些。
今天他能熟练的做出这一桌菜,真的很了不起。
冯书韫甚至偷瞄了一眼手机,暗暗赞叹跟效果图完全一模一样,对天才君的敬佩瞬间又多了几分。
这么想着,趁着端起碗喝粥的间隙,目光不由自主飞向对面。
应祈越的吃相斯文,长睫安安静静地垂着,拿筷子捻菜的姿势优雅的像在书房练字绘画,喝粥也不会发出丁点儿动静,流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魅力。
在别墅住的时候,冯书韫从来没有正儿八经上过主人家的饭桌,但知道他们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以至于她被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变得讲究起来。
罗高飞不屑一顾,评判这是假正经:“吃个饭还赖赖唧唧的...已经现代社会了,还遵从封建王朝那一套。”
话糙理不糙。
彼时冯书韫茅塞顿开一般,冲他竖起大拇指。
但这会儿又觉得,某些时候,面对特殊的人,很有必要装一装。
冯书韫低头,小鸟啄食似地吃菜,忽然听对面传来声音:“老师回复消息了?”
愣了一秒,她点进邮箱确认:“没有。”
应祈越扫她一眼,意味深长:“那为什么一直盯着钟表?”
钟表就在他背后的墙上。
但她不是在盯表。
冯书韫心慌了一秒,随即掩盖过去,佯装平静道:“...看时间。”
应祈越了然,并不戳破,甘愿配合这场装糊涂的游戏。
“你可以先走,”他说,“其余的我来收拾。”
看似毫无波澜的一句却如同往湖面投入一颗巨石,惊起滔天巨浪。
冯书韫没做准备,彻底愣在原地。
直到夹着的菜滑落进碗里,她才猛地回神,摇摇头,拒绝的坚定:“不行,不麻烦你。就放这儿,等我下班回来再收拾。”
应祈越没什么表现,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
很快,冯书韫便坐不住了。
因为长期控制体重,她的饭量本比正常人更小一些,通常三两口感觉到饱就放筷了。再者,住所离实习单位有一段距离,这会儿出门赶地铁刚刚好,再晚就来不及了,但应祈越还没吃完,她总不能直接撵人吧...
正犹豫着,那道波涛不起的声线又一次响起:“我说了,你可以先走。”
冯书韫抿唇不语,理智告诉她这样做不合适,可从不停歇一秒的时间像悬在脑袋上的刀。
单位对实习生的考核相当严格,其中考勤这一项占比较大,她承担不起一丝一毫失去转正机会的风险。
被一双名为''个人利益''的声音不断催促着,她咬咬牙,终于做了决定。
“就把碗筷放桌上,你不要管,”边说,边往卧室走,动作利索的往包里扔可能用得到的东西,“小区不远处有地铁站,坐六号线到新民站,出D口右拐,过一个红绿灯,直行八百米就是学校西门了。”
“……”
遗忘在外的手机还没息屏,新消息弹出来。
近两点十分,罗高飞才回复冯书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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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吃午饭的邀约:「我在路上了」
应祈越盯着看了会儿,眸底闪着阴翳的暗光,直到屏幕熄灭才敛神。
很快,冯书韫拎着巨大无比的托特包走出卧室,问:“你能记住回学校的路线吗?不然,我发在微信上...”
“我有手机,下载了地图app。”应祈越口吻淡淡。
冯书韫哽了一秒,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操心应祈越了,以至于氛围被搅动的格外诡异。她舔了下唇,干巴巴地道:“行。”
人到门边,想起手机没带,又折回来,特场面地说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应祈越:“嗯。”
连头也没抬。
-
午后吹起微风,带着些许凉意。
应祈越拎着垃圾袋经过客厅,瞥见阳台上摇曳的几盆绿叶,脚步一顿。
开花的时节已经结束,凭借着略显干瘪的叶子很难看出是什么品种,他却盯着看了很久,被冷风吹着仍觉得胸口暖烘烘,混沌了一整个中午的脑袋逐渐回到正轨。
说出去恐怕不会有人相信,为了跟一个女生拉近关系,他竟然玩小孩子撒泼打滚那一套,强词夺理说什么不能跟老师见面都怪她。如愿看完视频作业还不满足,他还留在这儿跟她一起吃饭,然后任劳任怨的收拾干净卫生。
这一系列行为已经到了本人都深觉诡异的程度。
应祈越揉了揉额角,放弃挣扎和思考,接受自己越发不像自己的现实。
风吹得更加猛烈,他走入阳台,把绿植搬入室内空地,关了窗,穿上外衣离开。
楼道里脚步声笃笃,门一开,两人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之下打了个照面。
罗高飞两只手拎着沉甸甸的超市购物袋,以为冯书韫认出他的脚步声提前来开门,气都没喘匀便飞速调整好表情,抬起眼睑向上看。
看清对方长相的那一秒,笑容凝滞在嘴角,转瞬即逝。
三两步迈上最后的台阶,罗高飞唇线绷直,努力调节呼吸。大概过了两三秒,他毫不掩饰戒备地睨着他,质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吃饭。”应祈越言简意赅。
闻言,罗高飞眼睛一眯,戒备瞬间转化为被激怒的火。
他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耸着膀子,有种随时可能冲上前打一架的感觉,态度格外激动:“怎么可能!她分明已经跟我约好了。你别是趁人不在家,偷偷溜进来准备干点什么坏事,被我抓个现行才想出如此蹩脚的理由给自己开脱吧。”
“……?”
应祈越眉心轻皱,眼神疑惑。
回国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没听懂中文。
短暂的沉默让罗高飞误认为自己猜得没错,毕竟之前他亲眼见过有变态骚扰冯书韫,所幸那人最后进了局子,但难保没有其他人对她虎视眈眈。
长得漂亮又贫穷的女人最容易成为有钱人的狩猎对象,罗高飞一想到这一层,内心那股强烈的骑士冲动立即爆发。
他完全没有控制嗓门,站在楼道里大吼大叫:“上次在公交车站遇见你,我就觉得不对劲,果真让我逮住了。今天落在我手里,算你小子倒霉。”
对面邻居听见动静,悄悄推开一条缝,瞧见两个人高马大的男性堵在楼道里,怪唬人的,嗖得一下缩回脑袋,并警告自家男友不许多管闲事。
罗高飞卸下一只购物袋,手忙脚乱地摸着外衣口袋翻找手机,还不忘警告本就没动过的应祈越别想逃。
应祈越面无表情,视线自上而下打量他,大脑飞速运转。
从生物学层面来讲,争辩意味着用语言进行战斗,身体会分泌肾上腺素和皮质醇,以此让人心跳加速、反应速度变快、注意力集中的“战斗状态”。所以通常会出现罗高飞这种双手紧张到发抖、面红耳赤的现象。
另外,每一次争辩都是一场战斗,身体长期处于这种“战备状态”会导致情绪枯竭,或者容易感到焦虑、烦躁等一系列的心理病症。也容易给人留下难以沟通、不好合作的负面形象,可信度大打折扣,更可能因此失去重要的工作机会。
综上,应祈越极不喜欢与人争辩。
但在罗高飞掏出手机准备报警的俄顷间,应祈越眼前闪过那张合照,不知怎么的,突然开了口:“罗高飞,包罗万象的罗,高处的高,飞翔的飞。”
摆弄手机的人一顿,惊悚地看向他:“你,知道我?”
“当然。她跟我介绍过,还有一个叫丛莺莺的女生。”
应祈越淡淡:“你们是发小。”
“……”
罗高飞脸上一点一点褪去血色。
依冯书韫的作风,不亲近的人不会领回家,更不可能向对方介绍身边的朋友。如果应祈越没撒谎,那便意味着冯书韫允许他进入她的生活,换言之,她已经接受并且信任他了。
...这什么情况?
他们到底是在暧昧,还是已经确认关系了?
罗高飞心乱如麻,涌起一股剧烈的挫败感,却要自尊的不肯泄露半分。他睇着他,强撑起嘴角,似笑非笑:“那你也不该待在这儿,家里又没人。”
说着,他故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铁环上绑着跟冯书韫一模一样的玩偶挂坠。
应祈越视线滑过,没作停留。
拎着垃圾袋从罗高飞旁边经过时,他停了停,偏头,露出一抹极淡却堪称完美的和善笑容,貌似无心地道:“冯书韫的地盘,我以为她说了才算数。她没撵我走...”
那你又算什么东西。
敢指手画脚的。
19. 第 19 章
地铁里挤得水泄不通,别说抢座,连个歇脚的地方都得提前摇号才能有。
冯书韫费劲巴拉地抬起胳膊,穿过缝隙抓住栏杆,以免到站时被惯性甩倒。
虽然经常坐地铁,可她还是很难适应如此拥挤的环境。
跟陌生人背贴背而立,混杂的气味弥漫开来,再加上冬季衣服太厚,车厢内温度攀升,她胸口难受,渐渐喘不上气,有一种想吐的强烈冲动。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她实在没办法腾出手拿,任由它停了又响,响了又停。
直到走出地铁,冯书韫仰头,猛吸一口新鲜空气,昏花的双眼慢慢恢复正常,这才看清来电的人是罗高飞。
电话久久没通,罗高飞改为发消息。
图片上是她家的冰箱,中午刚腾空的恒温层又被新鲜的食材填满。
冯书韫早就告诉过罗高飞,千万不要不跟她商量便买一大堆东西,这年头,谁赚钱都不容易,就算照顾朋友也没必要做到这份上,这样只会让她压力倍增。
但罗高飞屡次阳奉阴违,冯书韫又顾及彼此的交情没办法把拒绝说得太干脆,以免显得不识趣,辜负他的好心。
每次只能被动接受,转给他的钱不收,就换成等价的其他东西还回去。
这次又一样。
冯书韫无声叹息,问他多少钱。
罗高飞却避而不答,约她晚上见一面。
冯书韫回了个好,揣起手机,急匆匆赶往艺术中心。
最近团内的老师们忙着年末演出和考核的事宜,实习生们的训练统一安排在下午。
冯书韫一路上紧赶慢赶,第一次卡着点儿进门。
训练室内乌泱泱的一群人正听老师分配剧目的位置,被动静引着整齐回头,迟疑的目光在她身上兜了一圈,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她走错地方了。
冯书韫卸下肩头的包,狼狈地喘着粗气,撩开糊了满脸的头发,露出一张被风吹得惨白的小脸,讪讪笑道:“抱歉...”
老师被她的模样逗笑,很大度地摆摆手,说:“先去换衣服。”
冯书韫一刻不敢停地换好练功服,返回教室。
作为同班同学的金妙婧主动给她腾出一处空位,招手让她来自己身边。
冯书韫小声道谢,盘腿而坐。
屏幕亮着,幽暗光线落在冯书韫白里透红的面庞上,衬得她像只误入社会的怯生生的小鹿,眼神却透着一股永不服软的犟。
老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在这一批年轻人才里,冯书韫的外表和能力绝对不是最拔尖的,但她身上有种难能可贵的生命力,这是其他生长在城市里的年轻人所不具备的,也是她独一无二的魅力。
至于舞蹈功力这方面,很多时候不仅仅依靠努力,努力只能决定下限,唯有天赋才能真正决定一个人的上限。
纵使冯书韫的实力不太够得上,但她够努力,够豁得出去,反而弥补了她天赋的缺陷。
有这份难能可贵的心性在前,老师更愿意接受她这份脱颖而出的气质。
欣赏归欣赏,如果因为这个就内定她做女主演,未免对其他人不公平,最终还得看她有没有本事留得住机会。
老师收敛心思,示意大家先自行准备,十分钟之后进行考核。
等人一走,大家纷纷开始找地方热身。
金妙婧人缘不错,但真正愿意亲近的人只有冯书韫,毕竟同班,知根知底。
一嗅到竞争的气味,她立即脱离人群,缩到她旁边,小声询问:“平时你都是最积极的那个,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
她开始瞎琢磨:“被兼职拖住脚了?”
冯书韫眼前闪现出一张冷峻的脸,赶紧摇头,甩开不合时宜的回忆。
她环视一圈,目光在某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上停了停,实在没唤醒具体的印象,只说:“今天来的人真多。”
数不清有多少张漂亮面孔,是她这个全勤人员见都没见过的。
聚集在人堆里不方便讲话,金妙婧拉着冯书韫走到角落把杆前,低声道:“意料之中的事情。她们当中,有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亲自教出来的徒弟,也有某位老师或者领导的亲朋好友的女儿,再或者手拿权威导师的推荐书...总之,来头都不小。”
“真不懂这群人,有途径直接走不就得了,非要跟平民争什么赛道。真不公平。”
相较于金妙婧的忿忿不平,冯书韫反倒显得十分平和。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群人享受着别人想象不到的资源和财富,一直过得太顺遂便容易产生虚度光阴的感觉,所以要想办法给自己的人生上点难度、找点刺激。
至于这样的做法公不公平,她没资格评判。
在应家的时候见过不少相似的情况,冯书韫早已见怪不怪,对当前的场面也接受度良好。
她抻着腿,同她聊正经地:“别想这些改变不了的,待会儿的考核尽你最大努力争取。”
金妙婧露出一抹苦笑。
年末演出的表现将会计入实习生最终成绩,简单点说,直接决定她们之中有谁可以转正,未来吃上公家饭。
对于普通人家出身的舞蹈生而言,毫无疑问,这是撞大运都难遇的一次机会。
以往的竞争就够大了,今年舞团放宽政策,开始招收其他省份的优等生,更多人才涌入,导致她们这一批最先进来的实习生压力倍增。
毫不夸张的说,除去明州戏剧学院、平庆舞蹈大学、虹州舞蹈学院、尤江舞蹈学院这四所业内顶尖学府,泉夏大学舞蹈系的实力在全国内遥遥领先。
最初通过面试选拔的那一批人里,也是泉夏大学的学生最多,可后来,被筛到只剩金妙婧和冯书韫。
金妙婧压力爆棚,眼瞅着年末演出的选拔就要开始,一连几天疯狂长痘、大把大把掉头发、失眠,不怎么吃饭体重却持续上涨。
每天训练结束回家的路上,她都会绷不住情绪,莫名其妙的大哭一场。
相比之下,金妙婧真的很钦佩冯书韫每逢大事仍能气定神闲的心态。
她抿紧唇,努力调节过速的呼吸,道:“真不怪我紧张...这次考核制度多变态,你又不是不知道。”
每人只有两次机会,且两次报名的角色不能一样,输了归为群舞或无法上台。
如果运气不够好,挑选的角色竞争力大,报名人数超标,那么老师会根据前期考核的评分从高到低先筛选一部分人。被筛出去的人同样会丧失后续竞争机会。
所以最开始的选择非常、非常重要。
金妙婧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直接说自己的目标,小心翼翼地试探冯书韫:“竞选主演或重要配角,对咱们来说太困难了对吧。要不稳妥一点,争一争配角,实则不行就申请去群舞,总比没机会上台要强。”
却没想,冯书韫直接亮了明牌。
“我来的路上已经交了电子报名表,报的女主演和重要配角之一。”
“啊?”金妙婧被这个回答吓一跳,定了定心绪,温和询问:“有自信固然是好事,但...你知道报名女主演的人都有谁吗?”
“知道。”
那你还敢报。金妙婧瞠目结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人家不止实力强,来头更大,说不准已经被内定了。要不,你现在看一眼报名表,没被审核还可以修改。”
“内定的消息只是空穴来风而已。”冯书韫粲然一笑:“机会面前人人平等,我只想试一试,试过了,如果不行,我就死心。”
金妙婧欲言又止,表情复杂。
恰巧准备时间结束,老师走进来,告知大家按照第一志愿分别排队入场考核,补充道:“临时改主意的人直接站到你想去的队伍,不用再修改报名表。”
冯书韫立即看向旁边的金妙婧。
她摆摆手,仍然坚持选择自认为更加稳妥的道路。
冯书韫尊重她的决定,没再多说。
-
一整个下午都用来选拔角色,现场打分数,结果却要等第二天的短信通知。
金妙婧先结束,穿戴整齐,拎着包,站在暖气片旁,身体止不住哆嗦。
冯书韫随后出来,见状,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一片暖贴,递给她,目光顺势落在她发白的唇瓣上,纳闷:“有这么冷吗?”
走廊窗户关的严严实实,暖气片滚烫,穿上外套就不该冷了。
金妙婧下巴颤抖,吭吭哧哧地道:“紧张...”
冯书韫:“……”
她拍拍她肩膀,无声安慰。
待了会儿,等老师出来宣告今日选拔结束,大家才离开。
侧门距离地铁站比较近,冯书韫没跟金妙婧一道,自个儿走了这边。
坐扶梯下行时,冯书韫拿出手机瞄一眼消息,罗高飞约她在家里见,顺便吃顿晚饭。
冯书韫摁下语音转文字:「晚饭就算了,我最近控制体重呢」
嗖得一声,消息刚发出去,肩头被人轻拍一下。
冯书韫迈下电梯才回头,撞见一张温柔皎洁的面容,正是在训练室里遇到的,感觉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的那人。
对方待的态度她十分热切:“书韫,你不记得我啦?”
短短几秒钟,冯书韫大脑内飞速过了一遍在团内认识的所有人,无果,最终只能回以抱歉一笑。
对方早有预料,并没介意。
“我叫庞蔓荷。暑假,在你生日会上,我们见过一面。”
女生笑起来很温婉。
人如其名。
经过庞蔓荷的提醒,某些被挤压在角落里的记忆突然涌入心头。因而,一股无法忽视的,由身份差异产生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冯书韫略显局促地搓着手,磕绊道:“...记得,当然记得,刚才没反应过来。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呀。看你一个人,就想问问你要不要搭个顺风车,”庞蔓荷笑吟吟,“刚巧,我今晚也要去丽松别墅。”
这份突如其来的帮助让冯书韫有些怅然,又不免有些戒备。
她自如的隐藏起晦暗情绪,答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早就不住在那儿了。”
庞蔓荷表情微变:“不住了?”
“对。”冯书韫坦言:“因为这学期有实习计划,住宿舍的话,时间上很不方便,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所以暂时在别墅住了个把月,现在已经搬出来了。”
“这样……”
庞蔓荷立即打消让冯书韫搭乘顺风车的念头,痛快地说了再见。
隐匿在暗处的豪车后门被拉开,庞蔓荷坐进去,娇滴滴地叫人:“表姐。”
庞萦思嗯声,递给她一杯兑好温度的水,示意司机先不着急离开。
两人虽然互称表姐妹,实则并没有血缘关系。
庞家就庞萦思一个姑娘,她跟其他兄弟年龄差大,玩不到一起,儿时孤单的很。
庞老爷子疼孙女,索性使唤干儿子把女儿抱来作伴,还给她改了姓。
一直到庞萦思去国外读书,社交圈扩大,有了同频好友,不再需要她提供情绪价值了,庞蔓荷这才回自个儿家生活。
但是自小的友谊做不了假,过去这么久,两人的关系仍然很好。
庞蔓荷依赖庞萦思,庞萦思也愿意承担表姐身份,在自己能力可及的范围内给她行个方便,享受一把在家里得不到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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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两人可谓一拍即合。
注意到庞蔓荷打哆嗦,庞萦思调高空调温度,随口一问似地:“新交的朋友?找个机会,请她来家里做客。”
“不是不是。”庞蔓荷浅啜温水,一股暖流顺着喉管蔓延至五脏六腑,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喟叹:“她就是冯书韫。”
庞萦思对此毫无印象,漂亮的眉尖轻蹙:“谁?”
“庞家第一个公开资助的贫困生。”
庞蔓荷说:“她住在丽松别墅,又是泉夏大学的学生,说不定平时跟应祈越走得比较近,对他多少有些了解,所以我就想请她搭个顺风车,顺便向她打探一下消息。结果人家只待了短暂的一阵子,早搬出去了。”
她两手一摊,很是可惜:“计划失败。”
庞萦思漠然,透过车窗往外看。
地下停车场面积挺大,冯书韫只顾着低头看手机回消息,走路走到一半发现方向反了,懊恼地敲敲脑壳,赶紧折返。
一转身,长相彻底暴露在他人眼皮底下。
细皮嫩肉的,五官线条圆钝流畅,整个人像极了一幅上了年头的古典画,乍看起来毫无攻击力,却偏偏又透着一股不俗的坚韧。
坚韧这种优良品质放在女性身上,极其容易成为男人眼中性魅力的来源之一。
庞萦思忆起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有关季旌与冯书韫的传言,原本没往心里去,但这会儿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起伏。
她不愿意给应祈越套上不入流的设想,又忍不住指挥司机放慢车速跟上去。
庞蔓荷领悟到庞萦思的想法,心情诡异,慢慢坐直,同样望往窗外。
车水马龙的路边,有个戴着头盔且身材魁梧的男人,骑在摩托车上冲这边挥手。
冯书韫脚步一顿,认出是谁之后立即奔过去,从他手里接过另一只头盔戴好,熟练地跨坐到后面。
看见这一幕,庞萦思心中那一点点疑虑彻底打消。
像季旌那种没脸没皮的人,或许不会因为人家有男朋友就退一步,但应祈越不一样,高自尊绝对不允许他掺和这类无所谓的竞争,就算短暂地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又如何。
庞萦思释然地笑了笑,装作无事发生般,继续跟庞蔓荷聊天:“先去一趟商场,我想给阿姨送个礼物,你帮忙掌掌眼。”
庞蔓荷配合地扯起嘴角,点头:“好。”
直至后视镜里的豪车从另个方向渐行渐远,冯书韫才松口气。
她不清楚庞蔓荷突然出现的用意,下意识感觉事情不简单,便长了个心眼,果然发现那辆车尾随她一起出了车库。
冯书韫心脏咚咚跳,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幸而车停了没几秒就离开了,应该不是奔着她来的。
紧绷的弦刚一松,迎着凌冽呼啸的寒风,冯书韫听见罗高飞拔高的嗓门:“带你去个地方。”
她甚至来不及问他,怎么没打一声招呼就来接自己下班,前方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他突然提速,吓得她立即抓住他的衣角,长发迎风飘扬,如同墨色瀑布。
冯书韫肾上腺素飙升,零下的温度,竟然捏出一手心的汗水,同样扬声嚷:“你慢点,我害怕——!!”
罗高飞肆意地笑起来,嘴上说着有什么可怕,下一秒便捏紧刹车,渐渐降低速度。
坐着摩托车,从城市一角穿越繁华市区前往另一角,冯书韫的屁股都要裂开了。
更要命的是一路上风太大太冷,尽管有头盔的护目镜挡着,她的眼睛仍然发疼,眼角渗着生理性泪水。
下车时双脚脱力,踉踉跄跄的险些摔倒。
罗高飞及时扶了一把:“小心。”
冯书韫摘下头盔,边整理头发,边环顾四周。
古香古色的镇子,刚发展成旅游区不久,生意还算不错。
正值工作日,客流量比较小。
这地方更靠近镇子的中心,整条街上也更清净,所以这儿的店铺不再面向普通游客,而是消费水平更高一层级的人。
之所以了解的如此清楚,是因为,冯书韫刚到泉夏市不久,应爷爷带着她来这地方吃过饭。
冯书韫一翻开菜单,发现白米饭要上百元一碗,吓得差点起身走人。
应爷爷不嫌她没见识,反而告诉她,要学着习惯这种消费水平。
彼时冯书韫还以为自己真的遇上大善人了,后来才发现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所有的馈赠都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话又说回来,冯书韫瞅着罗高飞,不解:“不是说在你家见面嘛,来这儿干什么?”
顿了一顿,她表情微变,不确定地问:“你中彩票了?”
罗高飞又笑起来,眼尾挤出细小的褶子,瞧着是真高兴。
冯书韫越发莫名,眼睁睁看罗高飞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眉心突突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惊讶还是该开心,双手捂住冰凉的小脸,不敢置信道:“别告诉我,你在这里租了一间铺面。”
“不愧是高材生,真聪明。”
“...别扯这些。”
“行。”罗高飞清清嗓,总算变得正经了。
“理发店的生意不好干,工资一压再压,领导提的条件也很无理。再继续待下去,肯定免不了被清算,与其被动接受变故,还不如主动寻找出路。”
“其实开店这事,我在很早之前就开始筹划了,可惜一直没有打听到价格、位置都合适的铺面,拖到现在才实现。”
这些年攒的钱不太够,他又贷了一部分。
做生意嘛,没投入哪有回报。
罗高飞想得很开。
钥匙环从手指上绕了一圈落回掌心,他不由分说地塞给她,用眼神暗示:去开门。
20. 第 20 章
冯书韫发自真心的为罗高飞感到欣喜。
她最清楚他这些年一个人在外打拼的辛酸,也清楚这份属于自己的事业来之多么不易,纵使只是一把钥匙,在她眼里却有千斤重。
冯书韫根本不敢接。
罗高飞却坚持。
她拗不过,只好伸手,宝贝一样把钥匙捧在掌心。
潦草收拾一下门口堆着纸盒子,罗高飞上前抬卷帘门,太重,他不让她搭手。
冯书韫只得站在一旁,乐呵地念叨:“这地段真的不错。市政府有计划发展城西区,小镇里头除去旅游业,周边还有学校、住宅、医院,一旦民生发展起来,哪愁理发店没生意。你也可以在短视频平台弄个账号,做一做宣传...”
她太兴奋了,完全没注意一旁投来的暧昧眼神。
直至罗高飞轻笑着打断她的幻想:“不是理发店。”
冯书韫蓦地一顿:“...嗯?”
“我准备开一家餐馆。”罗高飞拍拍掌心的灰,偏身让出一条道,示意冯书韫开门。
从理发店到餐馆的跨度可不是一般的大,冯书韫转动钥匙,疑惑:“怎么想干餐饮了?”
她不太懂,只知道这里头水很深。
有没有经验是一回事。
就算他不想继续干理发,一门心思要转行,也该找个稳妥的师傅先学一学手艺吧,毕竟开店跟在家做饭完全不一样。
心里这么想,冯书韫没说出口,耐性等罗高飞解释。
以往特急脾气的人这会儿却很能忍得住,一个劲儿用眼神示意她先开门,好像里头藏着什么珍稀宝贝一样。
冯书韫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再耗下去,稍一使劲推开玻璃门。
铺面租下来有一阵子了,罗高飞把积蓄和梦想全压在了这儿,租的房子也退掉了,离职之后干脆住在店里,白天收拾卫生,晚上上网课学习怎么做生意,抽空练一练厨艺。
他自认为做饭水平不错,以往没少得到夸赞,大家都说他干理发屈才了,劝说他去干餐饮业,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大厨。
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他终于走上理想的职业道路。
把店铺收拾干净之后,罗高飞的心也变得一样敞亮。
他迫不及待的将雄心壮志展示给她瞧,又亲自下厨,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大餐。
铺垫做完,该进入正题了。
罗高飞站在斜后方,看不见冯书韫的表情,忐忑不安的情绪多少得以缓解。
他深呼吸几次,定定神,毅然开了腔:“其实,除了开店,还有一件事埋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说...”
昨晚,罗高飞洋洋洒洒写了很多页情书,转念一想,当面朗读容易把气氛搞僵,所以挑拣了几段最能代表真心的内容背熟,结果临场太焦虑,导致他大脑一片空白,吭哧半晌,只记起来最重要的一句——
“我们作为发小陪伴了彼此这么多年,你愿不愿意换个身份,和我一直走下去?”
声落,一片沉寂。
只有不解风情的寒风呼啸着从两人之间刮过。
冯书韫背对而立,迟迟不回应,被晾在一边的罗高飞异常尴尬。
他挠挠头,又抓抓脸,思来想去还是认为自己的开场太直白,转场又太生硬,肯定给她弄得不知所措了。
在感情这方面,他们都没经验,避免不了生疏出错。
罗高飞决定再加把劲儿。
清清嗓,他开始一板一眼地背诵情书,内容酸得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不再把你当作普通朋友对待了,但却一直不敢向你表明心意。因为觉得自己没资格。你那么优秀,有远大的理想和追求,而我只能浑浑噩噩的赚工资,不清楚明天到来的意义在哪儿...”
“直到那天,你夸我做的酸菜鱼好吃,拥有不逊色于厨师的手艺,这句话给了我莫大的勇气,也让我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
“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开餐馆和喜欢你绝非一时兴起。”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无比安心和快乐,规划未来时,会不自觉考虑你的存在。虽然现在才刚起步,未来发生的事情还说不准,但我有信心可以把这家店经营好。我会努力工作努力赚钱,不为你再为生计发愁,不用寄人篱下受委屈。”
罗高飞攥着一手心的汗,心率飙升到快缺氧,口干舌燥的。
他舔了舔唇,声音不自觉放缓放低:“我的人生,不能没有你的参与。”
“……”
不得不说,罗高飞确实用心了,找了个足够僻静的地方,确保这场告白不会被任何意外的人或事打扰,也压根不给冯书韫一丝一毫装糊涂的机会。
她像被摁住穴位的木偶人,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蜡烛从门边一路蜿蜒至桌边,地上还铺着一层红玫瑰花瓣。木质桌面盖着一张洁白的流苏桌布,烛光投射在不锈钢刀叉上,摆盘精致,很符合电视剧里演绎的浪漫西餐。
现实恰恰相反。
西餐朴实、多样且不完美,充满烟火气和随性,不必追求美感,也不是豪门贵族独有的东西。
食物就是食物,它没必要承担太重的戏剧任务。
与爱情一样,文字或影视作品总把它描绘成阳春白雪般的艺术,但这种符号化、理想化的感情根本不适用于现实,轻易被男人感动到恸哭流涕的女人往往有吃不完的苦头。
尽管罗高飞言辞恳切、深情款款,冯书韫却从他事事皆为她考虑的誓言中感觉到恐惧。
她对朋友发自肺腑的赞美,竟然会让对方产生过分强烈的爱恋,甚至义无反顾献祭出人生的全部,事后还要用温柔的方式裹挟她为此负责。
...那她真的就该担责吗。
一股浓郁的惊悚感从后背慢慢爬升至头皮,冯书韫脖颈僵硬,生锈的钟表指针般,一格一格地转过脸,发白的唇瓣翕张:“我手脚俱全,身体健康,为什么非要你赚钱养活。你开店是为了实现梦想,跟我没关系。”
“你也是梦想的一部分。”
罗高飞不擅长说情话,赧得脸红,吞吞吐吐地补充:“...绝大一部分。”
冯书韫无言以对。
因为季旌的所作所为,导致她还没来得及享受一把爱情的甜美,便对这件事产生了恐惧和抵抗心理。可她又瞧得见罗高飞眼里明晃晃的喜欢,不掺假。
冯书韫咬唇,表情皱巴巴的。懊悔至极。
应祈越通过一张照片就看得出罗高飞的心思,怪就怪她领悟的太晚,任他的感情发酵到现在的程度,被拒绝之后感知到的痛苦也会加倍。
冯书韫真拿他当作患难与共的朋友,换句话说,他和丛莺莺是她在这世上没有血缘的亲人,不到万不得已,她真的不想伤他。
偏偏,对待感情,模棱两可的态度最不可取。
罗高飞窥见冯书韫的状态不对,压根儿不像被告白感动到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心下阵阵打鼓,表面强装淡然。
“要不,你先进去坐坐...”
外面冷。
后半句没说完,被冯书韫打断。
她直视着他,问了一个在感情里显得很庸俗的问题:“你喜欢我什么?”
默了一秒,罗高飞紧张地咽下口唾沫,笑容很不自然。
“这算考核吗?”
“当然不是。”
冯书韫严肃:“但我想知道。”
“最初,嗯...”
罗高飞眼珠不停转,大脑疯狂思索,说:“最初对你更多的是敬佩,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然敢跟长辈对着干,毅然离开家乡来到泉夏市求学。”
“经历了这么多事儿,难免会被生活磋磨掉赤子之心,但你没有,哪怕自己过得并不富裕,但永远有一份余力为别人考虑,也懂得行善的底线在哪里...”
“不断尝试从命运手里争夺主动权,挣扎着生活,拼命向上追求...我做不到这样,所以我很崇拜你。慢慢地,崇拜就变成了喜欢。”
冯书韫静静听完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情绪毫无波澜,反而有些想笑,心说:果然是这样。
人生而残缺,为了补全另外一半的自己才踏上艰苦旅程。罗高飞也一样,把欲-望投射到她身上,试图用这种方式补全自己。
他看她,就像看天上的仙女,纯洁无瑕。
这种带着厚厚滤镜的喜欢让她吃不消,必然也不长久——他早晚会发现她作为人恶劣的一面,幻想被打破,如今的付出变成泡影,到时候他们真就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
更何况,她也不想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告白,以及不想失去珍贵友情的心情裹挟上道德的制高点,扮演别人眼中完美无缺的艺术品,随他肆意涂画。
冯书韫后退一步,避开罗高飞希冀的目光,把钥匙塞回他手里。
态度强硬,丝毫不留余地:“我不能收。”
“...为什么?”
罗高飞笑容僵硬,不愿相信耳朵听见的,执着地追问:“你有男朋友了?”
“当然没有。”
“那就是有喜欢的人。”
“...跟这个没关系。”
冯书韫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古怪的情绪起伏,以免影响到判断。
一秒之后,正儿八经地讲说:“开店关乎重大,你应该深思熟虑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要擅自规划别人的人生。”
“……”
罗高飞捏着钥匙,锯齿硌的手掌心生疼,却不及胸腔的半分。
他像个做错事又不知道该怎么挽救的孩童,表情焦急,颠三倒四地絮叨:“你误会了。我是认真的,绝对不是一时热血上头,为了这家店,我把积蓄都投进去了,肯定是要好好干的……我也不是要规划你的人生,谈恋爱和跳舞不冲突啊……”
冯书韫轻轻颔首:“你心里有数就好。”
罗高飞不错目地盯着冯书韫,努力猜测话外之意。
他究竟有没有解释清楚?
她点头又是什么意思,代表着答应吗...?
接着,听见冯书韫用最冷静的口吻,做出最残忍的判决:“这样,你就不会因为被我拒绝而心灰意冷,撂挑子不管这家店了。”
“……”
人在遭受重大冲击时,大脑会有那么一瞬间失去反应能力。
罗高飞怔在原地,良久没回过味儿来,仿佛出故障一般,喃喃地念叨:“行...行,不喜欢我也没事,尊重你的选择...”
“那你留下来吃顿饭吗?”
他笑着,眼睛却在哭,最后挽留道:“我花了很多心思做的这一桌...”
“抱歉。”她说:“为了年末演出,我已经控制饮食有一阵子了。”
“...嗯。”罗高飞无力地垂下头。
冯书韫也不好受,但拒绝的话怎么说都不好听,太委婉了又容易给他造成遐想的空间。
感情里,拖泥带水太没道德。
她很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他突地抬头,死死盯着她,眼眶通红,全是委屈和不甘,仿佛把她当作罪人钉死在墙上审判。
冯书韫喉头突然噎住,怔愣在原地,束手无策。
良久之后,罗高飞整理好思绪,主动打破沉寂。
“今天这事儿是我考虑的不周全,不该不打招呼就把你带过来讲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给你造成这么大的压力。”
他抹了一把冻僵的脸,食指和中指还贴着创可贴,全是这几天着急收拾店铺弄出的伤,现在反倒成了讽刺他最有力的证据。
他自嘲地笑了笑,肉眼可见的萎靡。
“有件事,我真的很想弄清楚,你能讲实话吗?”
“嗯,你问。”
“某天夜里下雪,打车很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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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公交车站牌那儿遇见个男的,跟他拼了一辆车。他说他姓应。好巧不巧,今天我去找你,撞见他从你家出来。”
罗高飞声轻:“你不是说,没有恋爱,也没喜欢的人么。”
冯书韫心头咯噔一响,不知道心虚个什么劲,表面仍故作淡定:“他是跟我同个小组的组员,因为作业的事儿才来家里。”
默了一息,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补充道:“没别的关系。”
落入罗高飞耳朵,跟亮明牌没区别。
她没否认他后半句,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刚才告白被拒只有心碎,那么此时此刻,罗高飞竟然涌上一阵愤懑。
情绪上头,他开始变得口无遮拦:“没别的关系...你都允许人进家门了,怎么可能没别的?认识这么多年,我能不了解你的作风吗?如果真的对他没想法,你绝对不会请他到家里坐,也不会向他介绍自己的交友圈。”
“确实。人家长得帅,多金有地位,智商还高,肯定受女孩们欢迎。只是我没想到这其中也包括你……所谓的不能接受我,其实是因为我没钱,条件达不到你的标准,对不对?”
“差不多得了。”实在忍无可忍,冯书韫厉声打断:“我没有事无巨细向你汇报的义务,你也别用仇富的那套心理随意揣测别人。”
如果说被莫名其妙拉来一顿告白的事情还能谅解,但眼下她是真火了。
受够了这场闹剧,冯书韫翻出钱包,把所有大额纸币都留给他。现金不够,她从支付宝另外转了一笔过去。
罗高飞怀里被猝不及防塞入堆红彤彤的钱,满脸意外:“干什么。”
“今晚这顿饭,以及你买菜的钱,全部还给你。我不想欠你的。”
话赶话说到这儿,离家出走的理智死活拽不回来了,冯书韫脸颊带着脖颈泛着红,气得嚷嚷:“我既不是跟你谈恋爱的时候劈腿,也没有引诱你,故意要你喜欢上我又不负责。所以,你用不着这么委屈和愤懑。”
“我承认走到现在确实少不了应家的帮助,难道我自己就一点儿没努力吗?”
“你口口声声说我这里好、那里好,一旦意见相悖就开始怀疑我、误解我,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谈喜欢?”
“想过上更加优质的生活不是错,如果你也想要,就使出真本事去争取。别什么都不做,却摆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指责我势力、他人会投胎。”
“就算我喜欢应祈越又怎么样?谁规定动心之前必须通过个人财产的审查了?”
暴躁的尾音在上空盘旋,几秒之后消弭殆尽,冯书韫终于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一句什么,一时失了语。
也是奇了怪了。
她怎么突然提起他。
转瞬,冯书韫垂眸遮挡这一抹异色,声音轻且无比坚定:“罗高飞,在你想清楚要不要跟我道歉之前,别再来找我了。”
-
忘记是谁讲说,跟挚友闹掰比失恋更撕心裂肺,冯书韫很久没有这么难受过了,心脏仿佛挖空了一块,疼得厉害。
回家的路上,罗高飞评价她的那些狠话仍在耳边萦绕,她忍不住抹眼泪,第二天醒来脑瓜仁嗡嗡疼。
收到女主角的通知短信时,整个人都是迷瞪的,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不仅她,被筛掉的其他人同样不解,大着胆子当面儿问老师选拔的要求,实则是输给冯书韫很不服气。
连冯书韫也不免犯糊涂。
报名时的信心,在看完其他竞争者的考核表演之后便打消了。她有相当清晰且正确的自我认知,放在这一堆精英里,她的能力完全不够看。
偏偏,最后是她全票入选。
不仅被淘汰的主角竞争者们不解,其他人也很好奇。
教室内霎时间安静下来。
带队老师姓钟,年轻那会儿在舞蹈行业内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她讲得话,必须有信服度。
对着面前这个年轻气盛的小姑娘,钟老师不计较她的无理,但言语格外犀利。
“那你很该去看看书韫提交的入团作品,看完就知道原因了。”
“考核之前有老师专门讲过比分的计算方法,入团作品也算一项,并且占比极大。当初你们不认真对待,落后人家一大截,现在又叫嚣着讲实力。”
“没捞到好处就质疑别人不够格,这样就公平了?”
钟老师淡然一笑:“能够通过重重选拔留到现在的人,没有一个是差生。大家各有各的优点。演出角色的选拔,最优先看实力没错,但也得讲究本人各方面跟角色配不配。”
一席话说完,四周鸦雀无声,但却少了几分暗流涌动。
冯书韫从没被人当众挺过,尤其对方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她一时动容,眼眶隐隐发烫,赶紧低下头,生怕被看去笑话。
没多久,最先提出质疑的那个女生途径她身边,留下一句轻飘别扭,又无比真诚地道歉:“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待冯书韫抬眸,惊讶地发现这人是庞蔓荷。
她应该是感冒有一阵子了,嗓音沙哑,所以她才没辨认出来。
庞蔓荷确实不是有意要针对冯书韫。
不管今天是除了她之外的谁当选,她都会问。单纯想搞明白自己究竟输在哪儿,以后努力也能有个明确的方向。
直到朋友不停地冲她挤眉弄眼,庞蔓荷才察觉到做法欠妥,于是慢吞吞地挪回来,不自然地冲冯书韫笑笑,发出请求:“...加个微信好友呗,我对你的入团作品,挺感兴趣的。”
“……”
周末团里休息,冯书韫跟咖啡店其他人协商好换班的事情,提前半小时赶到高铁站接丛莺莺。
这趟只有她一个人,男朋友说是被家人带去某单位混实习经验了,没办法脱身。
以防万一,冯书韫事先做了个牌子,从人潮缝隙一路挤到前排,高高举起。
21. 第 21 章
事实上,事前做准备很对,但过犹不及。
自从打扮成花孔雀似的女生出现在人群中,随即,周遭的视线明晃晃落在冯书韫高举的牌子上。
她尴尬到脚趾抓地,正要放下,偷偷溜到外边等,立即听见丛莺莺扯着娇细的嗓子,鸟雀般叫道:“书韫!姐妹,我在这儿——”
冯书韫不得不挥手回应。
倒不是嫌弃。
而是...
不管看再多次,她仍然无法适应丛莺莺的装束。
哪有人寒冬天光腿穿皮质短裙,上衣却套着一件相当于身体两倍宽的皮草,脚踩一双细高跟,咔哒咔哒作响,像女斗士一样踏着音响闪亮登场了。
冯书韫仅看一眼,便忍不住替她打哆嗦。
万幸她够了解丛莺莺,上车之后立即从包里拿出薄毯,抖开,盖住她又细又白的双腿,仔仔细细掖紧两侧。然后把吸管杯递过去。
“兑好的水,不烫。”
丛莺莺嗓音娇滴滴地:“谢谢。”
出发之前,丛莺莺特地查过温度才穿了这一套漂亮衣服,没想到体感更冷,让她招架不住。车内开着暖风,丛莺莺脑袋小心挨着冯书韫的肩头休憩,放任身躯慢慢解冻。
高铁站挤得水泄不通,出租车缓慢前行。
冯书韫想起某件事,取出手机,给庞蔓荷传视频。
丛莺莺瞥见,随口问了一句。
冯书韫没什么可隐瞒的,把那天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丛莺莺。
结果她突然紧紧抱住她的胳膊,像护食的小孩,表情稚气,格外较真地强调:“同事只能是同事,休想挤占我的位置。”
冯书韫哭笑不得,在她的眼神威胁下,顺从地举起手,保证:“绝对不会。”
原本计划着先到超市买食材,回家吃顿火锅,考虑到丛莺莺穿得太少,继续在外面晃很大几率会感冒,冯书韫索性奢侈一把,点了超豪华的火锅外卖。
待两人轮流搬着行李箱哼哧哼哧爬上顶层,拉开门的刹那,丛莺莺的抱怨立即咽回肚子里,眼睛变得晶亮,蹬开高跟鞋,赤脚飞奔进屋到处转悠。
惊喜地絮叨:“这弄得也太温馨了,不愧是你,真有品味!等我以后赚钱买了房子,装修这事儿,一定请你出谋划策。”
冯书韫很受用这份夸赞,开心地笑着,双眼弯弯。
整理好门口凌乱的鞋子,她拎着备用拖鞋进屋,放在丛莺莺跟前儿:“先换鞋。”
“...哦,好。”
屋内有地暖,温度很高,皮草变成沉重的累赘。
丛莺莺换上薄绒家居服,把行李箱推去不碍事的地方。
刚从房间出来,火锅底料的香味扑面而来。
一路奔波劳顿,丛莺莺的肚子早早儿就开始闹动静,落座之后却没急着涮菜,先打开微信聊天页面,反复刷新几次,仍然没有回复。
不禁发出一声疑惑:“罗高飞怎么回事?”
“要不给他打个电话?”
随即自顾自否定:“算了算了,不能打扰他工作。”
冯书韫脸上滑过一丝异样,放下筷子,盯着面前咕嘟咕嘟冒泡的汤,默了一会儿。在丛莺莺迫不及待先动筷的时候,冷不丁冒出一声:“他今天不来。我俩吵架了。”
丛莺莺一个没夹住,土豆片掉进锅里,溅起的汤花弄脏衣服。
整个人弹簧似地弹射起来,唉呀尖叫着奔向厨房。
冯书韫被吓一跳,紧跟过去拿围裙。
丛莺莺打湿毛巾擦干净汤汁,挑了一件深色耐脏的围裙穿,不以为然地道:“他这人嘴巴有时候是欠了点儿,不过没什么坏心,遇见事吵一架就过去了,不会真记仇。”
“回头我帮你说说他,让他跟你道歉。”
冯书韫没吱声,耷拉下眼皮,盯着那件蕾丝款围裙发愣,脑袋里全是应祈越穿着它在厨房忙碌的画面。
各学院的专业课期末考陆续结束,剩余的公开课或体育课,一个开卷一个根本用不着翻课本,考试时间还被安排到了元旦节之后,应祈越不用再到咖啡店复习。
团内忙着排练年末演出,冯书韫成为主角的机会来之不易,她憋着一口气,想用最终结果向大家证明自己配得上,更不想辜负钟老师的期待,于是一早就跟咖啡店老板报备过,周中不再过去兼职。
所以那天一起吃过饭之后,他们连偶遇的理由都不再有。
这阵子一直忙着训练没空想,现下内心隐藏的那点事竟然能被一条围裙勾起。
也不知道怎么了,冯书韫涌入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耳畔又响起自己愤怒的咆哮。
有关那句''就算我喜欢应祈越又怎么样,谁规定动心之前必须通过个人财产的审查了''的狂悖言论,她一直用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作托词,眼下,这个藉口似乎失效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节骨眼提及他。
她大可以直接否认罗高飞的猜测,偏又张不开嘴。
冯书韫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表情怅然若失。
见状,丛莺莺很难不往别处想。
她接过围裙,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利索的在她腰后绑了个蝴蝶结。
揣度片刻之后,试探着问:“看来,你俩闹得矛盾不小...是不是他自以为是地安排你干什么,或者,一冲动跟你告白了?”
冯书韫游荡的灵魂立即归位。
她蔫儿不拉几地窥她一眼,也没瞒着。
“你真聪明,这都猜得到。”
丛莺莺提起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没猜。局外人看这种事最透彻了。”
她收敛起刚才那副不着边际的样子,拉着她返回客厅,尝试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等我吃完饭,攒足力气,立马冲去胖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冯书韫忍俊不禁:“没那么夸张。”
丛莺莺换个位置,坐去冯书韫身边,往她碗里夹了一只虾饺,哄道:“跟姐妹儿聊聊,排解一下郁闷。”
冯书韫垂睫深思。
是郁闷,是该找个人倾诉。
但令她苦恼的对象已经不是罗高飞了。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他。
聊到这份上,再转移话题显得很莫名其妙,搞得像孤立丛莺莺一样。冯书韫不得不刻意隐瞒应祈越在这件事里的存在感,硬着头皮阐述一遍所谓告白的全过程。
丛莺莺听着,脸越发黑。
如果是别的事,她还有办法从中转圜。冯书韫确实有主见脾气硬,但面对自己人,原则可以一降再降,主动低个头道个歉,天大的事都可以掀过去。
恰恰罗高飞作死,非要摁着冯书韫的雷区使劲儿戳。
他自个儿的生活还没打扫干净,竟然敢随便安排别人。
更何况这人还是冯书韫。
大家一起长大,对彼此的经历一清二楚。冯书韫能从老家离开,中间付出多少、牺牲多少、经历多少,说脱层皮都太轻了。罗高飞作为知情者之一,千不该万不该拿钱财、权势之类的话术怼她,再生气上头都不该。
这孙子,真是欠抽了。
丛莺莺怒火中烧,压根不想再替罗高飞说好话。
她啪得撂下筷子,撸起袖子挥拳头,咬牙切齿地嚷嚷:“真是太过分了!”
“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还跟他大吵一架,现在已经气消了。”冯书韫赶紧拦住丛莺莺,生怕她代入太深,又跑去跟罗高飞闹,节外生枝。
于是打着哈哈,试图揭过这一茬:“吃饭吧,先吃饭。别辜负眼前这顿美味的火锅。我为了年末演出已经节食很久了,这周末你来找我玩,我很开心,所以破一回例。”
同为舞蹈生的丛莺莺非常理解这种心情,立即虔诚地拿起筷子,为自己刚才冲动撂筷的行为暗暗忏悔。只是,活泛的脑袋瓜一转,突然意识到不对。
“罗高飞有时候讲话确实挺气人的,但他真的本性不坏,不会明知故犯往人心口戳刀子,也不该因为表白被拒就破防成这样吧。胡言乱语了都。”
丛莺莺兀自琢磨:“肯定有别的事刺激他了。”
两个都是自己亲近且重要的朋友,谁委屈伤心都不行。丛莺莺发自内心的希望他们能够和好如初,一捕捉到异样,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我帮你试探一下。”
“别。”
冯书韫及时摁住她手腕,制止她拿手机,嘴里的食物没嚼几下便匆匆咽掉。
往常的镇定不再,神色意外仓皇。
丛莺莺投来疑惑的目光:“……?”
“是,是有那么一件事。”
冯书韫闭了闭眼,艰难启齿:“应爷爷有个年龄跟我相仿的孙子,之前和父母一起在国外生活,现在同我是校友。不过今年暑假我们才第一次见,关系根本不熟。”
“然后...?”丛莺莺眼珠子一转,隐约悟出一些什么,没敢直接下结论。
“没有然后。”
冯书韫掩去中间发生的种种,言简意赅:“罗高飞误会我们之间有点什么。”
丛莺莺恍然大悟,拖长腔啊了一声。
难怪罗高飞突然告白,原来是从别人那儿感知到危机了,被拒绝之后还净说一些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话。
包括前阵子得知她收到男朋友送的名牌包,气得在电话那头一顿输出……
一切的一切,全找着原因了。
丛莺莺敏锐地嗅到一股八卦味,连火锅都不香了,一个劲儿拐冯书韫,特别好奇:“能给罗高飞造成这么大压迫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你有照片没,我想看看。”
“没有。”冯书韫错开眼,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丛莺莺刚升起的向往顿时被浇灭。
不过她没执着,很快转移注意力,重新聊起罗高飞。
“他呀,一张笨嘴,毁就毁在不会讲漂亮话上。其实本意是关心你,怕你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了。他或许觉得,像你我这种被有钱人资助的穷孩子,又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下子跃入上层阶级,难保不会被花花世界迷住眼睛。”
“更何况,现在有钱有势的坏男人这么多,碰上漂亮女孩,他们有的是方法拿捏。”
丛莺莺打开一瓶牛奶,品尝Ch'teauLafiteRothschild似地轻晃杯子,浅啜着,给这事儿下了结论:“他这是关心则乱。”
“……”
冯书韫目光在她的动作上停了停,心情说不清的复杂。
“或许吧。”
敷衍地答复一声,继续低头吃饭。
只不过,心脏被丝丝缕缕的不忿缠绕。
无论是罗高飞的阴阳怪气,还是丛莺莺对于有钱坏男人的说法,皆因为他们不认识应祈越。而且,应祈越压根不知情,就算知情也不会在乎不相干的人的评价,她哪来的保护欲,又是什么身份,替他叫什么冤。
冯书韫咬了咬唇,脑海中天人交战。
最后私欲占据上风,她却很虚伪的掩饰着真实想法,尽力扮演一个客观理智的角色,仿佛这样做,就能抚平因为某人起伏而迂回的情绪。
可惜,一出声就露馅了。
腔调别别扭扭的,像受着委屈在申辩:“他跟那些人不一样。”
丛莺莺吃得正嗨,下意识以为这个他指得是罗高飞。
慢了一拍,反应过来不对:“你说,应家那个...?”
冯书韫点头。
“我对他的初印象不太好,感觉,这人无悲无喜,遇见天大的事都有能力摆平,恐怖的不像个活人。这种未知感骇得我不敢靠近,又因为课业安排不得不跟他打交道。那滋味真是...晚上做梦,梦里出现一个类似他的背影,就可以把我被吓醒。”
“后来我发现,他虽然话少,性格孤僻,又有一点点古板,但这只能被称为有个性,不影响他善良的底色。或许是因为太讲原则了,确实偶尔会让人感觉无法沟通、难以接近。”
“但他绝对跟那些随便玩弄感情的富家子弟不一样。”
他容许她待在图书室躲避骚-扰,又因为挤占她下班的时间在草稿纸上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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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
小朋友用一声''哥哥''就可以让他答应帮忙拍照。
他不歧视她的出身,不戴着有色眼镜看她对森林的恐惧,还主动给她的心理咨询师名片。
一次又一次帮她挡住季旌。
他有固执的一面,但也很容易沟通,能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
合作中有话直说——虽然不中听——产生的分歧归分歧,并不耽误他对她能力的认可。
是个表里如一、坦坦荡荡的人。
分明气质冷冰冰,嘴里讲着最理性无情的言语,摆出一副看不起世界上所有愚笨生物的清高模样,行为却格外有烟火气。
让她忍不住设想,如果他可以暂时放一放所谓的规矩,便能发现,其实外面有好喝的橙汁,也有兼顾味道和健康的食物。
那么,他的人生或许会有一点点不同的趣味。
直到旁边传来一声轻咳,冯书韫走失的神智被唤回,不经意对上丛莺莺暧昧的视线,心脏一颤,急匆匆挪开眼,生怕被勘破什么。
结果更坐实她心里有鬼。
丛莺莺托着腮,被冯书韫青涩的反应逗乐,笑得花枝乱颤,揶揄:“给某人告白请当面说,我这里不提供聆听服务。”
“……”
冯书韫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绪,脸色飞红。
矢口否认:“我没这想法。”
丛莺莺反问:“对人家没想法,还是对告白没想法?”
“都没有。我跟他,顶多一起做个作业,不熟。”冯书韫被笑得没招了,捏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气急败坏地低嚷:“食不言寝不语。从现在开始别跟我搭话了,我要吃饭。”
丛莺莺扬眉,乐颠颠地:“行。”
-
就快到圣诞节,街头巷尾满是节日氛围,市区开设了不少活动点。两人疯玩一圈儿,时间如同指缝流沙一般飞逝,转眼间,周末接近尾声。
下午送丛莺莺去高铁站,冯书韫顺路返回学校。
以往白天大家都在上课,难得能在周天找到一间空的训练室,时候还早,不用担心被谁打扰,冯书韫踏踏实实地跳舞。
直到天色渐晚才停,她大汗淋漓,拖着疲倦的双腿走去开灯,照镜子发现后背衣料湿了一大块。
头发黏在脑门儿上,脸色潮红,汗珠顺着嶙峋锁骨蜿蜒至衣领下方的秘密地带。
冯书韫拿毛巾擦拭,打开手机回复丛莺莺报平安的消息,随后拉下通知栏,看见很多通未接来电。
是别墅的陈婶。
从前两人之间的沟通仅限于食材的采购,自从冯书韫搬走,她们再没联系过。
这个号码被遗忘在通讯录的角落,蒙尘落灰。
事发突然,她直觉不太妙。
定了定神,冯书韫拨回去。
那头很快接起来,陈婶笑吟吟地:“书韫呐。”
“诶,陈婶。”
冯书韫乖乖叫人:“这么晚了,您找我有事?”
“是太太找你。这月的二十五号,应公子庆生,要开一场非常盛大的派对。太太说,年轻人最喜欢这种场合,让你也来玩一玩,顺便认识几个朋友。”
一边听着,冯书韫打开日历,看那天是周几。
陈婶叮嘱:“下午两点,别迟到。”
冯书韫的视线在''周四''上晃了一圈,明白这是通知不是商量,温吞地嗯声:“记住了。”
交代完正经事,通话立即挂断,一秒也不多耽误。
冯书韫慢了一拍,放任屏幕自动熄灭,四肢才开始重新动弹。
收拾齐整私人物品,关掉设备和灯光,锁上教室门,沿着应急灯散发的幽暗光线前行。
片刻的功夫,艺术楼各个出口已经上了锁。
没办法,她拐上二楼,从空中长廊往隔壁教学楼走。
那儿还有几间自习室亮着灯,有人在,保安就不会锁大门。
入夜之后,楼内静得可怕,冗长的走廊上空回荡着脚步声,经久不散。
经过一段没有窗户的地方,月光被完全遮住,连应急灯光也没有,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冯书韫打开手电筒,兀自走着神,思索刚才那通电话。
应祈越跟她这个改了出生日期被推出去做挡箭牌的人可不一样,他的生日肯定是全家人的头等大事,邀请的客人必然也是跟应家关系非常、有头有脸的人物。
以前从没叫她露过面,这次为什么改变主意。
还让她顺便结交几个朋友...
那个层级的人,聊天都要明码标价,她连入场的资本都没有,怎么可能混的上一个朋友身份。
越想,越觉得处处透着诡异。
偏偏又推脱不了,就算知道事情不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冯书韫哀怨地叹气,将滑落的背包带重新拉回肩头。
斜眼间,陡然发觉一抹放大弯曲的身影投射在墙面上,人就在不远处。
冯书韫心顿时停滞一拍,脑袋里自动播放被季旌堵在小胡同的恐怖回忆。
人在同一个坑里摔超过三次便是蠢,所以她早早就做了准备,反手摸到包的外侧兜,不动声色的将辣椒水攥在手里,打起一万分戒备,竖起耳朵听动静。
敌不动,她不动。
敌若动,她就更快一步——!
转身举起喷雾的瞬间,冯书韫心突地跳到嗓子眼。
对方竟然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
一双眼睛淡淡地盯着她,像是完全不在意那瓶辣椒水。
得亏冯书韫反应更快,才没摁下去,伤及无辜。
但她被吓得够呛,一时半会儿缓不过劲,血脉偾张导致大脑供血不足,短暂的丧失正常思考能力,脱口而出一句:“你在这儿干什么。”
语气还挺冲。
应祈越启唇,本来打算说点什么,听见这话,双唇徐徐抿住。
抬了抬手腕,让她后转。
冯书韫不明所以,顺着看过去。
墙上挂着牌子,写了三个大字:男、厕、所。
22. 第 22 章
一个男的,在男厕所,还能干什么。
总不能因为自习室里的气氛太压抑了,来这儿散散步吧。
相比之下,鬼鬼祟祟从黑暗里摸过来,举着辣椒水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她,才是真的诡异。
冯书韫尴尬的头皮发麻,放下喷雾,歉疚地解释:“艺术楼的门上锁了,我只能来这边找出口...你影子突然出现在旁边,吓我一跳,还以为是...”
以为是什么。
她没说下去。
应祈越心领神会。
他没拆穿她,顺着说:“这一段走廊的灯泡坏了。”
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维修告示。
“...哦。”
冯书韫为刚才冲他嚷的事儿耿耿于怀,回答的也有气无力。
分明先前还遗憾没办法跟他再见,等偶遇上的时候,自己却把场面搞糟了。
她很是颓丧。
从应祈越的角度,光线太暗,冯书韫又耷拉着脑袋,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很敏锐地捕捉到她散发出的那股似有若无的落寞感。
他猜出原因,莫名的心绪不净。
跟打竞赛获胜的滋味不同。
无法用言语形容,再浪漫的故事和电影都不能比拟。
非要用一个词概括当下的心情,只有期待。
应祈越期待跟冯书韫再次见面,不聊天,单纯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就够了。
发现她这周没来咖啡店上班,又没其它途径可以找到她,一个极难忍受集体生活的人竟然主动搬回宿舍住,整天泡在自习室里,专挑靠窗的位置坐,时不时就要往外瞟。
难得天真地想:虽然概率极低,但,万一呢。
万一某天就恰巧看见她从学校大门进来呢。
揣着这个念头,应祈越根本无法静下心。
分明聪明到过目不忘,可书本摊开很久,他一点儿没看进去,连干其他事情的时候也会走神,回忆起恶补的影视剧情节。
他像研究课题那样认真忖量,为什么剧中的男女主剖腹明心地聊过人生,或者一起做过某件亲密的事情,关系自然而然更近一步,而他们却渐行渐远了?
结论只会是,他们倾诉的不够深入,以及,做饭给她吃的行为还不够亲密。
恋爱作为人类在情感方面的终究追求,应祈越这个从小到大的优等生,第一次拿到不及格的分数。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连失败都甘心情愿。
素来寡味的面具皲裂,泄露出一星半点儿腼腆柔情的意思。
可惜冯书韫垂着头,没发现。
只听见微沉却动人的嗓音自头顶响起:“不走?”
“走,这就走。”
她误以为他在撵人,忙不迭动身。
往前迈了几步,瞧见两侧几乎一模一样的漆黑长廊,冯书韫开始犯难,只能厚着脸皮向应祈越求助:“我没怎么来过这栋楼,就算来也是在白天,所以...大门,在哪个方向...”
应祈越没睬她,绕过去,兀自往前走。
步伐很慢很缓。
见状,冯书韫的智商突然上线,反应迅速的跟过去。
直至她的身影出现在余光可及的地方,他才松神,轻勾了下唇。
原以为应祈越是好心带路,结果前方分叉口一拐,他推门进入自习室。冯书韫一愣,不知道犯什么魔怔,竟然相信他还会出来,所以老实巴交地站在外头等。
室内灯火通明,鸦雀无声,多得是埋头奋战的人。但当应祈越从旁经过的时候,他们还是忍不住从知识的海洋里挣扎出来,窥探一眼,满足一下个人的慕强心理。
万万没预料到,会撞破一个天大的八卦。
门上有一面玻璃,灯光散发出去,照亮走廊里的女生。
特古典的一张脸,白里透红的皮肤,圆眸小嘴,身条纤细翩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眼神却很定,透着一股子不认命的犟。
整个人儿的气质很复杂,也说不清具体哪里漂亮,就感觉挺独特。
万里挑一的那种。
...原来,能摘下高岭之花的女生长这样啊。
旁观者无声唏嘘。
作为天才中的天才,家庭又称得上有钱人中的顶级,应祈越从步入青春期起便失去了为收获异性芳心这件事烦恼的资格。
碍于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寡淡性格,极少有女生敢向他坦白心迹,于是他顶着堪称建模般的外表、显赫家世、耀眼的成绩,成功从大一寡到现在。
都传应祈越在男女情爱这方面还没开窍,今晚却被撞见这一幕……
正因为亲自到教室门口等待的行为太日常、太自然,按道理,完全不会出现在看似不食人间烟火气的应祈越身上,才更意味深长。
纵使不是情侣,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也不简单。
好事者对视一眼,暧昧从眼底蔓延开。
应祈越从来都懒得搭理不相干的他人,兀自收起书本,拎着包,原路返回。
顺着玻璃往外望,走廊内漆黑一片,没有任何人在,他嘴角微抿,本就表情匮乏的脸色更沉,眉宇间的寒意更重。
冷飕飕的眼刀甩向一旁,震慑力十足。
乐津津凑热闹的那一伙人背脊泛凉,立即低头,所有旖旎念头霎时打消。
应祈越敛起视线,拖着沉重的气压,动作钝钝地拧下把手。
拉开门的同一秒,意外发现在自己视野盲区里,整个儿绷直,肩胛骨紧贴墙面,以诡异姿势站着的冯书韫。
她没走,因为不想错过分秒时间,随便找个地方练形体,时不时就往门口瞟一眼。
他一出现,她赶紧迎上前,顾及里头自习的人,刻意压低声量:“诶。”
以这种方式彰显存在感,生怕他瞧不见她,一个人走了。
应祈越轻挑眉,方才夹杂着失落的不爽一扫而空,被快意取代。
只是没表现出来,所以看着还是冷。
没有商议,两人默契走在一起,穿越漆黑长廊,从侧门离开教学楼。
校区内分外寂静,偶尔看得见裹成球、低头顶着寒风奔往小吃街买宵夜的人,连空气中都泛着一股诱人的香味。
为了维持体重,冯书韫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吃一顿饭了,这会儿肚子里的馋虫嗅出烤冷面的味道,蠢蠢欲动。
她舔了舔唇,别开脸看向另一侧,试着转移注意力。
好巧不巧,那儿有一家奶茶店还在营业,靠窗的位置依偎着一对情侣,头靠肩,边讲悄悄话,边把玩彼此的手指。气氛绸缪缱绻。
冯书韫心头一抖,仿佛不经意打开某个潘多拉魔盒,终于意识到某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昏暗幽静的小路,一男一女,并肩而行...
这场面,怎么,似曾相识。
疑惑诞生的同时,看过的影视剧浪漫画面一股脑涌入。
冯书韫呼吸一顿,随后变得轻浅又缓。
周遭一切动静褪去,只剩下她的心跳声,像失控的擂鼓,疾速的让她怀疑响声会不会从胸腔泄露出去。慢慢地,连这点动静也变小了,安静到只有他的脚步声。
当应祈越看过来的刹那,冯书韫大脑死机,下意识理了理头发,拽着其实很平整的衣角。在他平和但不怎么平静的注视之下,笨拙地“嗯”了一声:“怎么了?”
应祈越重复:“你每天都练到这个时间?”
“今天凑巧了。以前只会在周末的白天来学校练习,太晚了赶不上地铁,冬天打车不方便也不安全。”
冯书韫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她的事,却意外的没有不适感。
大概因为有一阵子没见,某种更加强烈的情愫压过了防备。
她搓搓手,呵出一口热气:“你呢?”
“也是凑巧。”
应祈越垂眸,长睫毛遮住流转的眼波,方便他觑她。
因为不久之后要上舞台演出,冯书韫很珍惜自己的脸,唯恐皴了,于是拉高衣领挡住,只露出半截鼻梁和滚圆的眼。乌黑瞳仁像块摊开的画布,散落着星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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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的光。
从他的角度,看得见她泛红的耳廓,以及颤抖频率异常快的睫毛。
与此同时,她也在窥视他。
拎着包的那只手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美得像精致艺术品,此刻却被冻得发红微紫,血管脉络格外清晰。
冯书韫于心不忍,从口袋里摸出暖贴,撕开之后给他:“很冷吧?”
“……”
应祈越视线停了一瞬,发现她贴着甲片,涂了很浅很浅的一层藕粉色。
身边不缺乏女性喜欢美甲,常花心思找专门的设计师做款式,庞萦思经常以此为由约左韵出门,而左韵一定会把应祈越拽上。
他在店里干坐几个小时,浪费着宝贵的生命,始终无法理解这种花里胡哨且不实用,还影响正常生活的东西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有时为了配合演出效果,也会要求舞蹈生做一做指甲造型。
再者。对于女孩子而言,美就够了,不必考虑多余的意义。
较真容易被讨厌。
他需要学会识趣。
应祈越抿了抿唇,放弃对指甲的执着,接过她的暖贴,淡淡道谢。仰头看了看雾蒙蒙的天,又说:“...确实,有点儿冷。”
今冬气候比往年更冷,预报说本周将有大雪,一直到最后一天都没下,反倒许久不见太阳,薄雾弥漫,衬得整座城朦胧又魔幻。
恶劣天气多少会影响人的情绪,应祈越也不例外,浑身酸胀,提不起劲,但冯书韫在旁边似乎就不一样了。
他的神经控制不住亢奋,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交流欲。
上次他们在一起吃饭,气氛融洽,冯书韫主动向他介绍她的交友圈,勾起他更深入了解她的欲-望。
这次他们结伴而行,她又会跟他聊什么?
应祈越兀自期待着,胸口内仿佛燃着一团烈火,浑身烧的滚烫。
走着走着,冯书韫感觉有一点凉落在鼻尖,不知道要下雨还是雪,先抖开帽子戴上。
借着这个动作缓解内心的躁动,继而自然地开腔,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阿姨邀请我参加你的生日派对,让我多交交朋友。”
她耸耸肩,挺难为情的。
“能跟你玩到一起的人肯定特别厉害,我不知道能不能融入进去。”
“要不,你提前跟我透个底,看看谁跟我的性格比较合。”
声音落地,旁边的人气息变了变。
冯书韫敏锐地感知到,以为自己一不小心又踏了他的雷区,立即变得警觉,拼命转动脑筋打算说些什么救一救场。
旋即,听见应祈越浅淡地呵声。
“我没有。”
冯书韫没懂:“什么?”
应祈越头缓慢地低垂,眼神挣扎。
心脏被压迫导致呼吸乱拍的感觉出现太多次,他早就习惯,以至像个恋痛癖,在见不到她的时候反复回味。可惜,这种体验跟她单独待在一起时才会产生。
现在也不例外,但感受却不同。
他没从痛楚中品出一丝丝甜。
痛就只是痛而已。
这样糟糕的感觉,就不能算在冯书韫头上了。
应祈越闭了闭眼,忍耐着不适感,重申:“我没朋友。”
意外又不意外的一个答案,依他的脾性,能在名利场交到坦诚相待的朋友就怪了。不过这么说不礼貌,冯书韫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正常情况下,她该打个哈哈,把话题就此掀过去。
偏又对上他的眼睛,一双漂亮的、会讲话、传递情绪的眼睛,此时此刻,仿佛有珍贵的东西碎在里头。他面无表情,直直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否则她怎么会有一刹那感觉跟他灵魂共振,勾起类似的创伤,心窝隐隐作痛。
冯书韫决定摒弃原则。
在没有第三人知道的情况之下,允许自己小小的发一次疯。
于是说:“前面有一家还在营业的奶茶店,你要不要,跟我进去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