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当梳头丫鬟》
2. 入府
话说这秋官也是个苦命的。
她生于一普通农户人家,下头有个弟弟,家境势微,还时常被爹娘裹挟着做绣活以补贴给弟弟添些嚼用,年岁才十三,一双手便粗肿如萝卜,遍布针茧,当真是可怜了一副天生好相貌。
这副容貌没替她讨好,倒叫十亲九眷打起了她的主意,都知她有对偏心眼的父母,想做个媒人在中间讨油水的,便尽往那破落人家做媒,今日是断腿的李员外,明日是娶小老婆的张老爷,眼瞧着黑心肝的爹娘就要将她嫁给一口舌不甚清醒的老翁做继室,幸而突发了旱灾,她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才叫她爹娘弃了念头。
逃命路上,又几番想要将她卖给路遇的萎缩老爷做个丫头,若不是那些老爷们见她瘦个没形病恹,心生嫌恶,怕是就要遭殃了。
路至濮州,爹娘为着给弟弟哺些米粥,这回任是秋官如何劝说也没用了,眼瞧着就要拎着她去酒楼瓦舍里卖了,正巧遇上了李牙婆。左右前后都是绝路,秋官心一横,不想如她爹娘的愿,便求了李牙婆买下自己。
那李牙婆是个识人的好手,虽见秋官身形消瘦,可目若秋波,似有几分颜色,又听她说会做些针黹活计,便给了一贯钱买下。到了船上,秋官又后知后觉怕起来,忧虑思愁,怕李牙婆同爹娘一样将她卖与给混账人家,好在天爷福佑,竟是好去处。
那秋官因着这样拖累的家室,想的总是比别人要重几分,暗忖:如今好容易能得那进高门伺候的机会,若还不晓紧张,便是白叫她来这人世一趟。一家子在逃难之时,秋官早已趁乱偷了母亲祖传的簪子,怕被搜寻出来,一路上死死绑在大腿根处,有时候被扎了血眼也一声不吭。
她料进那通判家不容易,于是便寄希望于李牙婆。
当夜,秋官拿着救命稻草般的簪子,叩了李牙婆的院门,那厢李牙婆正要入眠,啐了口气,猛地一拉门,便见个丫头扎在地上,跪了下来。
不知她是如何劝说的,第二日,素心只瞧见秋官神色轻松,再无往日那般忧愁悲怆。
教习礼仪规矩时,秋官更是主动拉了素心说话,悄声道:“那日多谢你扶我一把,还未体面同你说过话呢,船上时曾交换过年纪姓名,我却是个记性不大好的,我唤秋官,今年十三,你呢?”
素心知她特意亲近是为何,心中却并不反感,笑盈盈道:“我唤素心,今年十二。”
秋官做出惊喜状:“那你可要比我小上一岁,我该叫你妹妹才是。”
素心颔首:“秋官姐姐。”
见素心逞她的意,秋官瞥了眼边上兀自笨拙练礼的小连,作怪道:“要我说妹妹也是心眼太实,你与那丫头走的甚近有何好处?她年岁最小,瞧着又是个懵懂愚笨的性子,定是入不了通判府眼的。倒不如咱们俩多亲近亲近。”
素心与小连话多,也不过是出于怜爱,想她比自个儿还要小两岁便被家里人给卖了,素日里便出自本能多照拂几分,没得想的如此复杂,却也不好驳了秋官的面子,便浅笑迂回道:“我只是瞧她像家中的妹妹,看着亲热,再过几日咱们就要入各家的门了,说不准也再见不到了。”
秋官面上虽应,心里却淡淡的,只今后小连要与素心说话,她便一头插进来,颇有挤兑的意思。
可惜小连单纯,参不透这其中意思,只当秋官是个比她话还多的。
一连十几日过去,在那李牙婆的调教下,几个姊妹们也算是有模有样,起码知晓见了宅院中人该如何行礼,要唤老爷夫人小姐的。
到了收成那日,屋里头几个都求着素心替她们梳头,人人都想进高门,殊不知李牙婆心里明镜似的,对于这些丫头的本领相貌,按照过往经验,已经替她们算好了去处,本事差些的自是要往后头排,不得坏了自个的名声。
眼见素心真要给她们绾发,李牙婆赶忙打住素心的手:“嗳哟我的姑奶奶,你这本事是留着伺候小姐夫人的,怎能叫她们占了便宜去,别真成了尊泥菩萨。”
素心本也并不打算给人梳那耀眼夺目的,一来太过张扬未必是帮了她们,让主人家看见了失了身份,二来旁人也并未许她什么好处,随手绾几个简单利落的发式,只不过也只能显得比往日清爽些。
李牙婆唱白脸,倒是给她省事了。
其余人眼见李牙婆不让,只能消了心思,自个相互看着瞧着梳了头。素心得了空闲,也专心致志给自己梳起头来。
因她还未及笄,梳那些娘子妇人的发髻会显得风格迥异,便只梳了个双蟠髻。这双蟠髻要先盘好髻心,将长发分成两股分别束紧,再向前翻折。整体形态精巧可爱,既显得出手艺,又不会失了身份,是北宋未婚女子常见的发髻。
秋官不知从哪得了块好布,上头绣了好些兰花,梳好发髻后包在髻上,简洁朴实,倒是把身上的柔弱气味冲淡了几分,显得稳重了些。
小连则自被素心绾了发,便也学着梳双垂髻,虽梳的歪歪扭扭,可也是精神的。
几人皆穿戴齐整,李牙婆领她们到院子间,郑重道:“待会到了那些贵地,莫要给我惹出事端来,若有那忘了本的小娼妇被主家打骂出来,坏老娘名声的,休叫我给她卖作那喝酒陪唱的!”
见几个丫头脸上明显有怵色,李牙婆这才满意的掸了掸衣裳,领着人走了。
门前停了辆驴板车,是李牙婆赁来的。这并非小气,而是骑马出行,实属贵胄才赁得起,北宋马匹数量少,养育成本又极高,非有些脸面的人家是用不起的。
这驴板车也没多大,只能把臀瓣往上一撅,互相搀扶住,以免路上给震下来。
她们首家要去的,自是通判范家,届时要去的牙人可不止李婆子一个,若得了范家人的青睐,钱财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替李婆子的名号添砖加瓦,以谋求更好的差事。
路上,李婆子同她们说起范家的底情来。
“这范家乃是苏州吴县范氏分支,听闻是位大官的亲戚,几代都是读书人。因老太爷早年赴京为官,后致仕迁居滁州,共育了两子,现都已成家。长房不大出息,生的女儿却是嫁的好,听闻嫁的是个什么杨家。倒是次子,进士及第,人又踏实上进,未到不惑之年便官至滁州通判,又娶了苏州当地望族顾家娘子为妻,眼瞧着还有的升呢。”
“这回若是二房的人来挑丫头,你们日后可是有福了!”
李牙婆不吝啬的将所知所闻倒了出来,脸上带了藏不住的骄矜,似乎能与这样的人家做生意,连带着她呼出的气都香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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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只捡要紧的听,心中已经有了范家的大概画像。
因着是范老太爷致仕后举家迁居滁州,所以范家在滁州的本家亲戚没几个,人口要比寻常官宦简单不少,老太爷仙逝后如今也就老太太和大房二房住着,那二房老爷又是个有出息的,知州老爷已经年迈,大半的实权政务都交到了范通判身上,在当地尤其风光。
“前头那条大巷便是滁州城有名的文忠巷,多为士人聚居区,范家便是最里边幽静的那座府邸。”
板车停在范家正门前,是座三进院的宅邸,朱漆大门,门楣悬木质匾额,题“范府”二字,阶梯两边种了绿竹,门外看守的几个哥儿不似旁地的懒散闲聊之辈,神色凛凛,缄口不言,只瞧着外观便让人心觉庄严肃穆,让人不敢出声。
她们这些下人自是没资格从正门进的,板车拉着她们从正门瞧了一眼,便去了后院,从后院西侧的角门进入。
到了门前,尽数下了车,早有一丫鬟立在前等着她们,素心悄扫了一眼,只见这丫鬟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梳了个小盘髻,髻前嵌了把缠枝牡丹纹青玉插梳,两侧挂了坠珠金帘梳,上身穿了件印金白罗襦,外罩芙蓉梅花纹纱罗半臂,下身是一条菱格花草纹齐腰百褶裙,腕上还戴了副金钏子。
一时间,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丫头都有些羞惭惭的,不好意思去瞧她。
那大丫鬟也不拿乔做势,笑着朝李牙婆颔首:“李嬷嬷来了,咱们夫人在里头好等呢,前几批婆子带的丫鬟都是些入不了眼的货色,就等着您来现些好的。”
她嗓音柔美,说话也让人极为受用。
李牙婆欢喜道:“怎是玉露姑娘来了?难不成这回是顾夫人要替小姐们张罗些新人进来?”
唤玉露的大丫鬟一面引着她们进了院,一面答道:“可不是,眼瞧着姑娘们都一日日大了起来,若日后要议亲成婚,免不得人手要得多。”
素心心下暗暗肯定,这顾夫人想必便是李牙婆说的二房夫人。
快到院里时,李牙婆压低了嗓音,又指了指后头包髻的秋官,腆着脸朝玉露道:“知晓范大人家最是看中规矩的,我这丫鬟中调教的最要好的,便属包了髻的那个,断是个听话的。”
因着过去从她这买的下人确实要比别处买的省心不少,玉露记在了心上,当李牙婆是要孝敬范家。
“既然是晓得规矩的,那便最好,我会同夫人说一声的。”
丫鬟列成两排入了院,领头前排两个便有素心和秋官,这是李牙婆特地安排的位置,好叫主家印象深刻些。
素心站于光地上,对面暗房里坐了人,看不太清楚面容,只能瞧见绸缎波光,主人家徐徐捏了茶杯,玉露小步快走至她身边通传。
想来端坐在暗房中的,便是顾夫人了。
在丫头们看不见之处,顾氏一双眼精明威慑,早将她们瞧了个完全。
若不是为着女儿们,挑丫鬟这样的小事,她断不会亲自来的。
顾夫人只给了个眼神,玉露便断喝道:“你们几个站着的,将家室底细,从前做过哪些活计,会些什么本事,都一一交代上来。便从——”
玉露一顿,目光停在前排最左的素心身上。
“便从你开始。”
3. 考验
因着李牙婆教过她们规矩,素心未多个愣神,先是恭敬福了个身。
来前也早已在心中摹好了措辞,饶是第一个被指到的,素心也只安慰自己镇定。
小连在后方咽了咽唾沫,替素心紧张的绞手。秋官则暗自庆幸,先指到的不是自个,她好趁先根据素心的回答来揣摩主家的喜好态度,问事的章程。
素心道:“回禀夫人,小女素心,今年十二,原是大名府清流县人,因着本乡遭了旱,随爹娘一同到了濮州,是李婆婆从濮州买来的。父亲从前在酒楼里做记账的生意,我便也略识得几个字,母亲素昔靠给人梳头挣钱,小女虽愚笨,却也跟着学了一知半解的。”
顾氏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头上梳的双蟠髻上,便问道:“你这头是自己梳的?”
素心躬身道:“回夫人,是小女的手艺。”
顾氏又问:“可还会上妆?”
整发理妆,这两样是连在一块的,一般不会将活计拆开请人来做。素心几岁时稍大一些,便已经跟着韦氏四处提着妆奁匣跑了,会梳头,自然也会理妆。
“梳头和上妆都会些,我娘接的最多的是开脸嫁人的活,此外便是姑娘家的及笄礼,因此小女最为熟悉这两类活。”
顾氏有心要探她虚实,道:“那我且问你,如家中小姐成婚,若是你,该梳怎样的发髻,搭配怎样的妆?”
素心微垂着头,脱口道:“若是本家小姐出嫁,定当是极为尊贵的,应梳催妆花髻,戴催妆钗。妆容则以三白妆为底,珍珠妆为贵,二者相呼应。”
顾氏道:“那若是及笄办礼呢?”
素心道:“行及笄礼前,可梳双丫髻,加笄时便解开,绾发待笄。加笄后可梳单螺髻或同心髻。至于妆面无需太过繁琐,仅用细铅粉铺了面描眉画唇即可。”
见她回答举止皆得体,顾氏心中颇为满意,又瞧她给自己绾的发精致俏丽,与自个儿身边用了二十多年的梳头娘子梳出来的倒也未差甚远,便已经生了留用的想法。
想这丫头如今不过十二,若是再调养几年,想必手艺愈加精益,如今二女和四女手底下正愁寻不到个好的。
虽相中了人,可顾氏是主子,向来不喜于色,因此只是暗地里向玉露打了个手势,面上依旧威慑十足。
接着,便是询问剩下的丫鬟。
秋官依葫芦画瓢,挑着自己紧要的优点说,又主动将自个儿头上包髻的布给取了下来,递给玉露,让顾氏瞧自己刺绣的手艺。
原自从讨好了李牙婆,李牙婆便给她出了这一主意,赐了她块做鞋面的碎布子,平日没事就将她叫进房里,往上头绣些东西。秋官因着自幼就要做绣活给家里贴补,所以绣活也的确不差,绣脚齐整,挑不出毛病。
又说她年纪轻轻,便操持家中大小事宜,素日田间农活、照拂幼弟、浣衣做饭,都是一把好手,因此惹的玉露都不免连连点头。
一齐看下来,也唯有素心和秋官最合顾氏的心意。
似是想起了什么,玉露犹豫一番,压低嗓音道:“夫人挑前头那两个好的不要紧,可莫要忘了还有个三姑娘,想她那院里都是些老弱病残的,若是叫旁人瞧见您给二姑娘四姑娘院里都进了人,唯独落下个死了小娘的女儿,管不好大房又要拿这事做文章。”
顾氏登时撂下脸来,冷笑道:“那大房手伸的忒长,左不过都是喊我母亲的,我对亲生的多上些心,关他们什么鸟事!”
玉露委婉劝解道:“这本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叫大房的人知道了,又要说夫人您主持家事庶务不公。想上回,您娘家送来了十几匹宫缎,都叫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送了去,就这被他们知道了,还去郎君面前教训他呢,闹的郎君好没个面子。”
顾氏想起这事便怄人,娘家送来的东西,她只分给自己三个亲生女儿又有何错?这竟也叫大嫂有了说法。
“她不过就是瞧我不顺眼,要寻个由头打压罢了,还抓着云丫头做借口,真真是个烂了活头的混账婆子。”
嘴上虽气,可顾氏心下也知玉露说的有几分道理,如今丈夫正值升迁时机,若传出去,怕有损名声。
可顾氏心中又实在咽不下大房恶心人的本领,便指了个瞧上去阅历最浅,经不住事的丫头,打算敷衍了事。
说来也巧,顾氏所指之人,正是小连。
那小连没几个拿得出手的本事,只会切菜挑水的活,虽没个心眼,可也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从未奢求能被通判府给选中。
这一来,连李牙婆都十分惊喜,只叹今日走了狗屎运。
那厢顾氏忿忿已经走了,留玉露,笑着向李牙婆道喜数钱。
“果真还是李婆婆会挑人,前头那几个婆子带来的,见了夫人连话都没说个完整,这一回可是挑了三个去。”
李牙婆心中也甚是得意,试探道:“那这立契,还是照老样子来?”
这老样子,指的是范家买人的规矩。但凡是从外头买进来的小厮奴婢,并不直接签身契,而是得先试上一月,若一月后主家也满意,届时再签契,若是不满意,便给了牙婆些引荐辛苦费,将人领走再转卖。
玉露点头,拿了钱袋子给她算钱。
佣人买婢,多者千缗,少者数十缗。如这样的普通丫鬟便能卖上五十贯,那再有些立身的本事的,价格便更要高。
李牙婆领了钱,还要赶赴下一户,喜滋滋的领着余下的丫头去了。
临前,似乎还拉住了秋官,也不知在说什么,待李牙婆走后秋官脸色难看的很。
玉露似笑非笑的觑三人一眼,淡淡道:“随我来吧。”
跟在玉露身后,只见偌大的宅院蜿蜒曲折,厢芜游廊,直叫人心神荡漾,魂魄飘然。
玉露领她们停到了二房顾氏后院的下人耳房。
“从今日开始,你们便先住在此处,跟着学了如何伺候人,一月之后,若是手脚勤快叫夫人满意的,自是会替你们寻个好处,若手脚懒惫,叫人发现了的,便叫李婆子将你们领了回去。”
“今日你们且先去领了换洗的衣裳茶具来,好好修整一番,明日各自有人领了你们去。”
三人一齐行礼作谢,又跟着玉露认路,从库房拿了些下等丫鬟份例的衣裳用具,教她们不要乱走,便老实在房中待着了。
是夜,三人如个没笼头的马,躺在通铺上各有所思。
素心犹决不定,思的是前程如何行事。
她才入高门,不知今后是该争强上进,还是藏拙纳巧。
前者自是有那富贵窝的好处,可也必带有风险。封建社会如她一般的最下等奴婢,哪怕只犯了芥豆之事,若触了主家,死只算是最轻松的解法,更难的是使人磋磨你,如配给独眼烂腿的作媳妇,如撺掇众人冷落,这般屈辱活着可都要比死更难受。
且凭心而论,素心深知自个儿懂的那些技,放平头百姓巷子里或许还能招人看几眼,可到了偌大的通判府里,如何也不算削尖的。
可若叫她做那藏头缩尾的平庸之辈,却又不甘心。
与她侧身的秋官,却是喜的如何也阖不上眼。
她脑中还是白日里跟在玉露身后的画面,只瞧那玉露身上穿的,戴的,绸缎随着风轻轻扬起,髻上钗环盈盈作响。许多次她都想揉一揉那缎子,抚一抚那钗环。
那粉光脂艳的通身气派,正是无数次被爹娘打骂后她偷躲着幻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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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官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像那玉露一般,体体面面的活着。
至于小连,她心中则是胆怯极了,通判老爷家看得她眼花缭乱的,这不许摸,那不许碰,只把头往被里一埋,唉声叹气。
却说顾氏房里头,也是正商议着今日来的这三个丫头。
顾氏散了发髻,身后是她房中的奶妈子赵妈妈,正拿了金银篦子给她轻柔梳头,三个女儿则一个在榻上绣着花,一个捏了诗集正念着,还一个懒洋洋的吃着瓜子儿。烛光打在顾氏眉眼,发丝落下,不显白日强势,只照出她柔柔望向女儿的温光。
赵妈妈一面道:“娘子,依我看,那会梳头的且先跟了我,待调教一番再送去姑娘们院里。”
只听一声嗤笑,二姑娘范砚禾顿下手中诗集道:“我可不要那外头随随便便来的人,外头买来的,哪有汀兰忠心,再说了,汀兰手艺可不差。”
顾氏冷哼道:“汀兰手艺是不差,就差在性子太软,叫你时时刻刻拿捏,害得你身边没个正经劝告的。上回张夫人生辰宴,若不是你强叫了汀兰给你梳那耀武扬威的头,怎会夺了人家女儿的风头?这汀兰整日被你吓着,连你没个规矩也不来报我,留这样的软骨头在身边,我怎肯放心?”
闻言,范砚禾抿了抿嘴,烦躁的甩了甩诗书。
顾氏看在眼里,眉头不由紧皱。
一旁的四姑娘范晚禾见这情状,打圆场道:“嗳哟,娘,这汀兰是二姐姐从小用在身边的,你叫外头人进来挤了汀兰的位置,若汀兰和二姐生了嫌隙,岂不是给她寻麻烦?平日里多提点汀兰便是。”
范晚禾虽是年纪最小的,还未满十二岁,可府里上下都疼爱,只因她总能说些让人心中舒坦的好话。
顾氏心情稍顺,啐道:“她这小蹄子不要,索性给你,平日多个人伺候钗钏盥沐。”
范晚禾却也笑着摇头:“娘,你是知道女儿的,若那丫头本事不是十成十的好,女儿宁肯去外头赁个。”
说罢这话,大姑娘范清禾微微抬头,有些艳羡的瞧着幼妹,遂又垂头绣花,一副锯了嘴的葫芦模样。
三个女儿中,唯有小女儿最像顾氏。
大女儿范清禾,是顾氏的头胎,因此教养的最为重视。素日严厉了些,本是想着将她教得大方得体,却未料到顾氏拘束太甚,将长女养成个老实谨慎的闷葫芦,学乖讨巧的话一句也不会说。
到了二女儿范砚禾,顾氏便学了聪明,怕再养出个怕自己的老实人,便全权交给了丈夫教养。未料到次女诗书是饱读了,却不知从哪学来些官场的臭味,养成个清高自恃的性子,平时与人交往全看对方门第,若是那家世清贫些的,便连眼皮都不爱抬。
吃一堑长一智,到又怀上,诞下一对龙凤胎,顾氏赶忙规定好了育娃计划。儿女由夫妻俩各自轮流照看,只管少教训、少说教。
这回总算是没养歪,四姑娘范晚禾,五少爷范景书,双生子都是性子好的,府中哪个下人主子们不喜欢?就连大房也时常掩饰不住的流露出对两个孩子的欢喜。
小女儿和顾氏一样,何事都想要最好的。
顾氏无奈道:“你们两个都不要,你大姐姐房中又不缺人,难不成我买丫鬟来是自己使了?”
范砚禾闻言一听,促狭道:“若是那丫头手艺一般,又不叫姊妹们喜欢,那母亲何不顺手送给三妹妹。”
范晚禾也忍笑道:“是了,上回我房里的阿慧得了我赏的一盘子豆糕,刚巧她妹妹是三姐姐院里的,便叫人送了些去,谁知刚巧被三姐姐瞧见了,竟被以为是我送给三姐姐的,一盘子豆糕全叫她吃了。”
几人话中谈论的,正是府中的三姑娘,范云禾。
4. 差事
这三姑娘与旁的几个姑娘不同,没那么好的命。
她娘姓夏,本是顾氏的陪嫁丫鬟,颇有些姿容,那夜被使唤着去送公中账簿,却恰巧遇上范二郎吃嘴了酒,强扭不过,成了房中人。
这顾氏最恨底下人吃里扒外,是谁勾搭了哥儿不要紧,要紧的是偏不能是自己院里的人。
赏她做了夏姨娘,顾氏便放言让众人冷待于她,这夏姨娘本就冤枉羞愤,又因着身边都是些冷嘲热讽她是小娼妇的,忧思成疾,竟有些郁了,偏生又有了孕。
这孕中整日哭着,那范二郎又自知酒后失态,得罪了顾氏,怕着顾家大族的威势,愈发不敢对那夏姨娘显露出半分好来,教人自生自灭。
夏姨娘产下三姑娘那日,骨瘦如柴,瞧上去完全不似个即将临盆的妇人。
三姑娘无依无靠的,连着名字也是范二郎胡乱取的,是那在天上飘荡散去的物什,指唤为云禾。
听着她们议论三姑娘,赵妈妈自然知晓不是好话,有心委婉解劝,却又害怕顾氏贬谤她。她虽是顾氏的奶妈子,可知晓顾氏脾性直率,欢喜一人时可千倍万倍疼着,嫌恶一人时恨不得打发干净。
赵妈妈哂笑道:“姑娘们还是年轻了,若日后要结亲了,光院子里这点人怎能够使唤的,下人多才显得体面,不然要叫夫家看笑话去的。”
顾氏点头:“赵妈妈说的不错,你们几个姊妹院里多备几个人总是没错的,只是这三个丫头也得好好试上几日,要是那不喜务正的,歪心邪意的,一月后赶出去就是,娘也不会叫你们用那等子心眼坏的。”
思忖片刻,顾氏安置道:“那便按如此办法来,赵妈妈梳头本事强,便还是叫那丫头跟着你调教。还有个绣活不错,人也机灵的,便跟着玉露见识历练。至于那个只会点子切菜生火的丫头,便放到小厨房里,跟着王妈妈。”
赵妈妈点头,也觉顾氏这般分配属实稳妥。
翌日大早,丫头们就被领着认脸。
赵妈妈身上是顾氏赏赐的新布匹,外披生色花青罗褙子,下身是菱格花草纹缀珠三裥裙,虽不张扬,却格外雅致。因此素心一眼瞧的出来,这妈妈过的体面,想必是夫人身边得脸的妈妈。
素心率先行礼:“见过妈妈。”
赵妈妈做势扶了扶她,不动声色的打量起面前的丫头。
只见这唤素心的女孩,黄糙的肌肤,削下巴,身量瘦纤,五官倒是顶端正,却不是那种女儿家柔弱的娇媚样,尤是一双眼,如黑曜石般闪着光,看着有精气神,瞧着是副十分明理的模样。
又见她虽穿着最低等丫鬟的粗布麻衣,可把自己拾掇的很是干净,于是在赵妈妈这初回留了好印象。
赵妈妈笑道:“今后一个月里你便跟了我,叫我赵妈妈便是。听闻你会些手艺的,只是我尚不知你功底如何,有一事要提前捡了与你说,我教人向来严厉,若是哪句话说的狠了些,你也莫要私里怪我。”
素心早知自己那点本事,在大户人家里怕是抬不上面,正庆幸有这般阅历的妈妈教引来不及。
“妈妈放心,倘或我有什么不是,尽烦妈妈狠说,妈妈若是不狠了说,那才叫我不安。”
赵妈妈点点头,看她是个识得好坏的便放心了。
素心便暂且跟着赵妈妈侍奉顾氏钗环裙袄。
却说秋官,跟了那日羡极了的玉露,自是喜不自胜,可知晓玉露虽是夫人大丫鬟,可赵妈妈却是夫人更加亲近的奶妈子后,心中便生了味。
因此侍奉的头一日,每每在顾氏房中瞧见了赵妈妈和素心二人,秋官都忍不住窥探,几回没听着玉露使唤她,被狠斥了一番才算收敛。
一日下来也没吃个什么东西,素心朝食用了一碗粟米粥配着半碟子萝卜干,晡食吃了两小块腊肉配干炊饼,直至赵妈妈要服侍了顾氏歇下,素心肚子里又开始闹了。
幸而赵妈妈发善心,给了素心十几文钱,叫她去小厨房,看能否买到些吃食的。
素心白日被领着去过小厨房,因此认路并不算难。
到了灶房门口,却听得里头隐隐有哭声,还伴着婆子吆喝。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捡豆子要把那些带虫眼的、瘪的挑出来!你倒好,眼瞅着把那半捧烂豆子混进好豆里!”
素心微微往里探身,却瞧见小连蹲在地上,被王妈妈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豆子滚了好几颗到灶灰里,她慌忙去捡,王妈妈赶忙用烧火棍打到手背:“你这丫头是榆木脑袋吗?让你挑个豆都能掉,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蠢笨的丫头?”
小连一边哭一边往那灶灰堆里胡乱去摸,素心看了觉得怪不是滋味的,踏进灶房喊了声王妈妈。
那王妈妈斜睨了她一眼,不耐烦道:“你不是赵妈妈带的小丫头吗,这么晚了,娘子还要吃宵夜不成,怎就你一人来了?”
素心掏出赵妈妈给的铜钱:“我是来妈妈这讨些吃的,赵妈妈说您的手艺府中是唯一教夫人瞧得上眼的,又说您心善,便指了我来灶房里跟妈妈您说一声。”
碍着赵妈妈的面上,这王妈妈便也没说什么,拿了十几文钱,胡乱给素心下了碗素面,虽清淡,可这汤上头好歹飘了层浮油。
素心拿了面后,又故意往小连旁边一杵,赵妈妈本就因这丫头愚笨烦心了一日,瞧出素心意思来,赶忙把人给打发走了。
路上,小连抽抽搭搭的哭着:“素心姐姐,那王妈妈什么也没教我,今日净让我挑豆了,我挑了两大袋的豆,挑的眼睛都疼了,后头才不小心挑错的。”
素心叹了口气,知道王妈妈是在故意难为她,可又奈何不了人家。
“咱们初来乍到,什么根基都没有,不比她们一直在府里的,人家熬了许多年,瞧咱们新来的自然好欺负。要我说也莫要同她计较,听赵妈妈说,王妈妈虽脾气不大好,可厨艺却是顶尖的好,你跟在她身边也学着殷勤些,不说能让她教你一招半式的,好歹也先让她瞧得起你。”
小连止了哭,虽还哽咽着,却安静下来听素心说。
“可……可一月后我便要被分到姑娘们院里去了。”
素心道:“傻丫头,这庖厨功夫本就要个几年才能练出来,你若讨好了那王妈妈,届时让她去夫人面前替你说几句也是极能说通的,姑娘们总还要上三四年才能出嫁的,没那么着急讨你一个小丫头。”
反应过来事情还没那么绝望,小连这才好受些,又跟素心答谢:“素心姐姐,除了你没人会跟我说这些了,以后我一定拿当亲姐姐对你!”
素心只当她是说笑,吃了几口素面,肚里鼓了,见还剩小半碗,便给了小连吃。
到了耳房,推门进去,正瞧见秋官对着烛火,手上拿了根簪,痴了迷似的照着看,听见进来的声响惊得慌忙一抖,赶忙收起了簪子。
见是素心和小连回来了,秋官又盈盈笑了起来,捏着簪子朝她们二人晃了晃:“瞧,这是玉露姐姐赏我的。”
那簪子是长脚金球的形状,素心盯了会,心中讶异。
这长脚金球的簪子可不便宜,虽说样式简单,可也要二三两银子的,这玉露姑娘实属手笔阔气。
素心由衷道:“玉露姐姐待你当真好,这可不便宜。”
秋官听她夸赞,轻狂起来,勾了勾唇:“玉露姐姐明早还要带我去给姑娘们送新来的秋缎呢,想来你们都还未曾见过姑娘们吧。”
素心点头,心下也自思,未见提前见了姑娘们是好事,尤其是办差事,若是因为不熟悉各位姑娘的性格作风触怒了主子,那便弄巧成拙了。
她眼下就在夫人屋里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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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定然能遇上姑娘们夫人房里坐,不急于一时,也正好叫她打听清楚,未来有可能成为她顶头上司的几位小姐们究竟都各自喜欢和忌讳些什么。
素心好言提醒道:“咱们一时还不明白姑娘们的喜好,秋官姐姐,你明日一定要小心。”
这话落在秋官耳里,却让她以为素心是拐着弯说她不懂规矩,心中怄人的很,冷哼了一声,未放在心上。
未料秋官又是喜了一夜,在通铺上翻腾,没怎个睡着,第二日顶了双红肿的眼出来。
赶早,外头便有人进来通传,说是送秋缎的掌柜到了。
玉露昨日已经许了秋官要带她一起去,见她藏不住的欢喜讨好自己,心中有些得意,被挣足了脸面。
原是这玉露,虽是顾氏身边的大丫鬟,可顾氏房里有个赵妈妈,最爱插手有关顾氏的大事小情,引得小丫鬟们一向是最敬赵妈妈,然后才是她。
可这秋官不同,她潜意识里将赵妈妈和素心划分为自己的假想敌,又看出玉露与赵妈妈之间的不自在,于是每回说秋官的好话都要踩着赵妈妈夸,简直将玉露捧的神清气爽。
于是为了展现娘子大丫鬟的地位,玉露主动分了件差事给秋官。
“这四批秋缎,都是要送给几位姑娘房里的,这三批二十匹的,是送去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院里的,最末尾那十匹是送到三姑娘院里的。三姑娘的梧桐苑离这是最远的地,偏僻难走的很,便先放在这,待咱们送了其他几家,再由你领个识路的丫头去跑腿送一趟。”
秋官并不知晓哪些姑娘得重视,也未细想为何只有三姑娘得了十匹,其余人都是二十匹,只知道自己竟然有了这样面见姑娘的差事,欢喜的都痴了。
玉露捡几个小丫头,便领着秋官先去嫡出的几位小姐屋中送缎子。
这送了大半日,才方瞧见一行人回来。
玉露累的不行,便叫了一同去送缎子的丫鬟们去耳房里喝口水。
三位姑娘都给了赏赐,只不过都是赏给玉露的,玉露却还分了秋官一个银锞子。
这又叫秋官疯喜了半天,缠着玉露说了好些谄媚话,一时间竟忘了时间。
待秋官猛地想起自己还有三姑娘院里的差事,却瞧见顾氏正站在那十匹秋缎面前发脾气。
“这十匹是给云丫头的,为何到现在都无人去送!”
秋官只瞬时间冷汗直冒,腿下一软,慌里慌张的去耳房寻玉露,却被啐了一脸。
玉露叉起腰,被气的不行:“你这蠢丫头,前几日大房的人便拿着夫人对三姑娘刻薄的由头去告状,你还撞兴头上,非要叫娘子扒了你的皮不可?”
秋官着急想要辩解,却被玉露攥了耳朵,提到了顾氏面前。
“娘子,我原是想叫这丫头历练一番,这才叫她去送,没成想她竟玩到了这个时辰。”
赵妈妈和素心一直在屋里忙活,也看的清楚,秋官虽是粗心大意,可这分明便是玉露为着推卸责任,才将人给推了出来,眼瞧着顾氏是要动怒了。
赵妈妈是个颇有些侠肝义胆的人,最看不惯玉露使这些小心思,于是在顾氏边上道:“娘子,这丫头才来几日,她能懂些什么,索性放过她这回就是了。”
顾氏也心知这差事是玉露在办,又念到情分,不想因着一个姨娘生的女儿便恼了玉露,便只能对那秋官骂了几句。
骂完后,顾氏又道:“既然这丫头不会办事,那赵妈妈你去一趟。”
却说赵妈妈领了命,还没忘带上素心。
素心捧着缎子,跟在赵妈妈身后,仔细在脑中记忆路线。
这越走,府中风景便越萧条落寞。
直至到了一块落满灰的牌匾小院前。
赵妈妈道:“就是这了,三姑娘的梧桐苑。”
5. 试妆
素心才来没几日,尚不清楚几位主子姑娘的脾性。
只是瞧这地方荒凉的很,心中也是奇怪,哪有官宦家的女儿是住这样的,院墙边上野草胡乱长了大堆,里里外外积灰的积灰,仿佛从未有人收拾过似的。
素心虽满心疑惑,可不敢言语,只低头老实跟着赵妈妈进了梧桐苑。
只见一进去,院里空无人烟,连个守门洒扫的丫头也没有。
赵妈妈环视了一圈,将眼神放置在西边的耳房上。
赵妈妈放轻脚步,只到了耳房门前一听,便听得一阵丫头婆子的狂放笑语,里头竟是热火朝天,大声叫嚷着,竟是在赌博。
素心当下便想:这三姑娘好脾气,这么大帮人在里头打叶子戏,难怪院里乱的没眼瞧。
赵妈妈没出声扰了,只是待走远些后,狠狠啐了一口:“一把子的杂种们,背着姑娘在这吃酒玩乐,欺负到主子头上来了!”
她正叉着腰义愤填膺,却听身后的正门吱呀一动,一道轻柔怯弱的嗓音响起:“是……是赵妈妈吗?”
素心回头,只瞧见门内躲着个干干瘦瘦的女孩,只敢探出头来看她们,当意识到素心的目光窥视来时,又赶忙垂下头,不敢与素心对视。
赵妈妈福了身,素心也赶跟着行了礼。
“三姑娘,是我家娘子与我来送秋缎了。”
进了屋里,素心才将这位三姑娘瞧了个全。
只见她身条单薄,姿容清秀,脸上隐隐有些病气,眉眼间怯怯懦懦的,额上还生了几颗红肿的痘,瞧着便觉得体虚阴盛。
范云禾许久未见过生人了,瞧见是顾氏身边的奶妈子亲自来,手脚有些慌乱,连忙想要请赵妈妈坐,又怕她嫌自个儿地方小,一时通红了脸,羞臊不已。
“妈、妈妈请坐。”
赵妈妈知她不自在,若是退让只是让三姑娘愈发羞愤,索性直接一屁股坐下,范云禾见还站着素心这个面生的丫头,竟也讨好般的道:“姐姐也坐。”
素心可没那般大胆,哪怕此时瞧出来三姑娘有些重度讨好型人格,她也还是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
素心恭敬道:“素心不过是一下人,怎敢当着姑娘面坐下。”
范云禾面红耳赤的,有些不敢抬头,也未说话了。
赵妈妈叹了口气,知晓三姑娘这性子都是如何造成的,又不乐意对这玉瓷似的人说重话,只得直接了当道:“婢子这回来,是给姑娘送秋缎的,也要入秋了,姑娘叫手底下的人多裁几身衣服,过一月,娘子还要给您院里送人,多个人侍奉姑娘。”
听要送人来,范云禾似乎不怎的高兴,素心瞧她抿了抿嘴,又很快堆笑道:“母亲能记挂着我,我便很感激了,哪还要麻烦。”
这话让赵妈妈不知如何接茬了,哑了言,须臾后又道:“姑娘院里的下人都挤在一堆玩儿叶子戏呢,您可是主子,怎么说也得管管。”
范云禾眼睫微颤,垂了垂头:“她们怎肯听的我,若是罚了她们,又要像往常一样闹到母亲面前去,届时扰了母亲的清净,便是我的罪过了。”
赵妈妈瞧她这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便来气,急道:“她们去寻娘子,是拿准了姑娘胆小,您何不求到郎君面前去?您好歹也是府里的姑娘,是郎君亲生的骨肉。”
范云禾头越发低下了,直直站着,也不坐下,仿佛在听赵妈妈的训。
赵妈妈胸口堵闷,只觉得自个儿像面对一座白玉修的菩萨。
素心也不知该如何说好了,眼神往屋内小心扫了扫,瞥见炕上挪了一案榻,上头放了纸墨笔砚,纸张上写了些字,还摹了半幅的山水画。
那字迹娟秀却不失力道,素心在北宋生活的十几年,也是看过酒楼内那些书生写诗作画的,竟都没有眼前瞧见的好看。
赵妈妈起了身,指挥素心放下秋缎,便闷着一肚子的话走了。
素心临前又行了礼,这回仿佛是因着赵妈妈在前头走了的缘故,范云禾与她对视了一眼,展开清浅笑意。
路上,素心都觉得这三姑娘实在可怜,旁的下人若是敢白日如此狂妄,早就遭人卖了也说不定,可她却被欺负的连吭声都不敢,瞧方才桌上的茶壶茶杯,怕是冷了个透。
素心还是有些捱不住,开口问了赵妈妈:“妈妈,为何三姑娘不敢去向郎君告状呢?”
赵妈妈又重重叹了口气:“这是因为三姑娘不得宠,她的生母原是娘子身边的陪嫁丫头,是郎君吃醉了酒,才有了三姑娘,谁知亲娘又难产去了。郎君本也后悔这事,得罪了娘子,便更不敢过问三姑娘的事了。”
素心道,怪不得。
赵妈妈道:“如今她房里是奶妈子称老大,就刚才打那叶子戏,想必就是潘妈妈领头的,就仗着□□喂大了姑娘整日耀武扬威的,每回我去,都被我瞧见她在训斥三姑娘,当真不是个人。”
“总之,你可得削尖了脑袋备着,若是叫娘子把你分到她院里,那潘婆子指不定要如何整你,那三姑娘性子如此怯懦,你被欺负了,她可不会为你说话。”
不知为何,素心总想起在三姑娘院里看见的字画,觉着她不该是个怯懦的。
与三姑娘送秋缎这一事,很快便过去了。
接下来的时日,素心继续起早贪黑的跟着赵妈妈学钗环盥洗。
秋官那日虽被玉露摆了一道,可不知为什么,两人只别扭了半日,便又和好如初了,感情更甚从前,姐姐妹妹的叫着,竟有日还叫秋官去她家里用晡食了。
秋官洋洋得意的在素心和小连面前显摆,说玉露有心认了自己做妹妹,连玉露的娘都说要认她做女儿了。
那玉露是个什么意思,素心琢磨不清楚,可秋官这么一显摆倒是提醒了她,既然入了府,她也该给自己寻个靠山,认个妈妈姐姐的。
只是因她现在还未正式被派分院落,旁人都懒得来与她来往,有那占便宜的事也因着她是赵妈妈管教的人,便都不敢来寻她。
这赵妈妈倒是不错的人选,又因着丈夫死得早也没有亲生的子女。可素心跟了赵妈妈这么些日子,知她是最看不上那油腔滑调的,主动贴来的反而不肯要。
若是示好的意味太明显,反倒叫赵妈妈厌恶。
索性她便先稳扎稳打的来,待日后寻了良机再说。
又说这日晨起,素心照例捧着盥洗的物什,在赵妈妈边上跟着侍候顾氏。
顾氏正用肥皂团洗脸,赵妈妈又向来手上力气重,顾氏有些吃痛,可不好跟赵妈妈发脾气,余光中瞧见了边上站着的素心。
顾氏对着铜镜中的素心道:“你这丫头也来了这么些天了,也不知学到了多少本事,今日便由你来替我梳头上妆。”
素心怔愣,却见赵妈妈睨她一眼,着急道:“笨丫头,这是娘子赏赐你呢,还不快些过来。”
素心赶忙放下盥洗的物品,赵妈妈让了位,让她站到顾氏的身后。
素心日日看赵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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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给娘子梳洗,她也勤于观察记忆,因此一瞬便理清了头绪。
“不知夫人今日可有什么特别的安置?”
赵妈妈点点头,这第一道要问清主子的需求,接下来的梳头上妆才好有个方向。
顾氏懒懒道:“今日是官人休沐,无需弄的太复杂,随意一些便是。”
素心自然不信顾氏所说的随意一些,相反每一步都要做到格外谨慎。
顾氏所用的肥皂团,里头是加了阿胶、丁香、白芷等补物的,因此洗完脸之后脸上也并不紧绷,擦干了脸便能上粉了。
上至宫廷,下至百姓,此时女子们用的最多的还是胡粉,也就是白铅粉,质地细腻,有较强的覆盖力,能使人看起来有种面若凝脂的白皙感。
官宦仕女们存放胡粉的容器也极为讲究,顾氏的铅粉是专装在一个手掌大小的粉盒里的,这粉盒是缠枝牡丹纹青白瓷盒的样式,打开后里头放了一粉中絮,便是敷粉用的粉扑。
素心观察到平日赵妈妈给顾氏上妆的手法向来有些重,每回赵妈妈手重了,顾氏都会轻微的皱眉,便控制好手上力道,取粉后轻柔的往顾氏脸上上妆。
顾氏缓缓闭上眼,任她给自己敷粉。
敷粉只是第一步,接着便是抹胭脂,往往若是这一步没做好,就容易毁了整个妆面。
顾氏用的是上好的檀粉,这是胭脂和铅粉调和来的,与胭脂的颜色相比更为清浅淡粉,素心用指尖挑了一点儿在掌心涂抹均匀,又以三指为上妆工具,薄染面中,取一个新的粉中絮,将檀粉周围晕染开来,颜色是淡淡的粉,显得格外娇嫩好看。
又用烟墨描了个远山眉,勾出唇形,用檀色的口脂浅浅涂抹一层,妆面部分便轻巧完成了。
这套妆面叫檀晕妆,显得淡雅温婉,面透微红,非寻常胭脂的绯红,将顾氏的气质衬得沉静起来。
顾氏徐徐睁开眼,眼中有一瞬错愕。
直至素心轻轻用木梳给她顺头,顾氏才回过神来。
她掌权多年,早已习惯了自个儿只略施清淡脂粉的威严庄重模样,未曾想到这妆还能上的既浓不浓,既淡不淡。按理说她上了年纪,纹路是如何盖不住的,可这妆面完整光滑,全然没有一点儿敷粉的印子。
顾氏不想表露出太多情绪波动,让这丫头得意,只能一动不动的盯着铜镜中的自己。
她更好奇了,素心究竟会给她梳怎样的发式。
素心未太张扬,只给顾氏搭配了个流苏髻,便是先绾一个同心髻,再到根部以飘逸的丝带束紧,如流苏落下。
素心梳的头也都是北宋女子们常梳的,很是齐整扎实,起码顾氏是挑不出错处来。
直至到了最后上头饰,素心却犹豫了。
半晌,素心跪了下来,请罪道:“望娘子莫怪,不怕您笑话婢子,婢子跟着赵妈妈学了这么些天,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这些颜色首饰搭配的,我只知那花红柳绿的,瞧着什么颜色好看便往头上簪了,实在是上不了高台,唯恐惹了娘子不高兴。”
她语气惶恐,又瞧着实在真诚的很,顾氏却很满意。
若是真叫这丫头样样都做的好,那岂不是叫她的赵妈妈老脸没地方搁了?
眼下这丫头只要有一处不如赵妈妈的地方,那便是手艺不精,不及赵妈妈。
顾氏不动声色道:“那便让赵妈妈来上簪吧,你且先在旁边学着点。”
素心应了声,心中松下一口气。
6. 翻脸
赵妈妈上前来,根据着顾氏今日衣裳颜色来选择钗簪。
素心默默退居一旁看着,一副才浅的窘迫模样。
做梳头上妆,最起码的要求便是要有审美,素心虽躯体只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内里却是个心智成熟的灵魂,跟着韦氏做了许多回生意,也多少能养成对这个朝代女子妆束的审美。
给顾氏做的妆发究竟是否好看,素心心中自是有数的,她不能叫主子看出敷衍,但若一下太要强,又难免伤及赵妈妈的脸面,哪怕赵妈妈心胸再宽广,若是看到手艺与一个进府不久的丫头不相上下,也难免会心生芥蒂。
要是素心再蹬鼻子上脸,不恰巧示些弱,长久以往也定会得罪了赵妈妈。
除此之外……
素心对于首饰搭配之道,的确欠缺。
她只跟着韦氏做那些巷里邻里的生意,去过最富的人家里也只不过是户撞了机遇赚到钱的商贾,还从未正经学过官宦人家的首饰搭配。
赵妈妈拿了一对璎珞珠帘梳,顺带着教她:“这搭配首饰也并不难,你只记着,若衣裳明艳些,便精简清爽的首饰,若衣裳素净些,便要想办法让钗簪更亮眼。”
赵妈妈是苏州顾家的家生子,后来更是跟着顾氏陪嫁过来,见过许多的世面,这搭配之道也说的条条有理,确是有几分本事。
素心只将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须臾,全身的首饰珠宝便点缀完了,顾氏看着镜中的自己,恍若隔世。
素心的妆容发式,叫她鬓若粉霜,眼波流转,衬得娴静淡雅,赵妈妈上的簪环又如锦上添花,帘梳轻晃,耳边琉璃嵌金环闪着碎光,映在颊边,竟是年轻了二十岁一般。
素心在旁偷着眼观察顾氏的表情,见她如此兴态,不忘有心提起:“赵妈妈果真是妙手,若换成我,是万万想不出如此搭配的,定只瞧见什么物件大,便往头上簪,若不是妈妈出手,我怕是要闹笑话了。”
顾氏听了也一下审视起赵妈妈替她上的钗簪,愈发觉得有理,若没这些首饰相得益彰,素心的妆发反而还没得如此出彩。
原先赵妈妈看着素心手艺竟如此扎实,心中还隐秘升起几分不悦——素心归她手下调教,若让娘子瞧见个小丫头的本事同她差不多,那便显得自个儿懒惫了。
后面又看素心在钗环上犯了难,便又放下心来,加之素心的奉承话,赵妈妈心中不免得意起来。
她伺候娘子多少年?这丫头又才来了多久?
总不可能越过她去的。
顾氏欢喜了,叫赵妈妈取了赏钱匣子来,给两人都赏了钱。
素心不用瞧便知道赵妈妈得的比她多些,可顾氏赏了她一对小银锞子,掂在手里估摸着有一两银子,已是超乎她的想象。
要知道如今她一个月的月钱也才一两银子。
素心跪谢了顾氏,趁着闲暇时,偷偷找了赵妈妈,掏出刚得的赏钱给赵妈妈。
素心道:“晨时还要多亏了妈妈替我解围,也是我学艺不精,害得妈妈劳累了,这些赏钱还劳烦妈妈收下。”
她如此放低姿态,赵妈妈心下自思,这素心平日是个手脚勤快的,对她也恭敬,不像是玉露那等子两面三刀之人。
赵妈妈便笑道:“快把你这钱拿开!你这不是玷辱人吗,我赵妈妈怎说也是个体面人,难不成还要你个小丫头的赏钱不成?那都是些没脸的人干的事。”
素心仍道:“妈妈若不收下,倒叫我心不安了。我虽不久就要被分去姑娘们院里,可这十几日若不是跟了妈妈您学个眉眼高低的,怕早叫娘子给打发回牙婆那了。即便是日后不在妈妈手底下做事,可若是妈妈有什么吩咐,素心也定不会叫妈妈寒心。”
赵妈妈心神一动。
素心这话倒是拐着弯点醒了她。
她因着年轻时死了丈夫,这么些年也一直没有改嫁,膝下又没个子女的,这些年枕衾冷暖只有自己知道。巴结她的小丫鬟也不是没有,可要不蠢笨,要不太功利。
可素心一则是个聪慧的,二则将来也是在姑娘们院里服侍,与她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眼看她的年纪也愈发的大了,若将来耳聋目瞎的,惹了娘子嫌弃不用她了,就算她是有钱从外头买人来用,也难免不会伺候的太尽心。
将来素心若是跟着姑娘陪嫁,那待她老了也还能寻个依靠。
只是眼下这些也不过是赵妈妈突闪而过的念头。
究竟是否要与素心联络关系,她还得考量一番。
只是素心这点赏钱,赵妈妈也实在看不上眼:“行了,你这丫头还真当妈妈瞧得上这几个子的,我看你资质不错,只是若日后想要成姑娘院里排得上名号的,怕还是得历练历练,往后我与娘子插簪时,你也得多看着点。”
赵妈妈虽拒了她的孝敬,却也未十分驳她的意思,素心心中虽失望,可也明白赵妈妈毕竟是夫人身边的老人,自然也是心思灵敏的。
因此她也未多泄气,收起了钱,继续老实本分做自己的差事。
夜里,拿了白日得的赏钱,去灶房王妈妈那买了剩下半碟子的糟鹅掌鸭信,刚巧王妈妈也放了小连,二人一同回耳房。
素心一面走着,一面思考着自己的前路。
府里共四位姑娘,大姑娘早已订好婚事,不缺人用,余下还有三位姑娘,究竟会去哪个姑娘院里,光凭她一人是敲不准的。
跟了哪位主子,便也基本预定了她接下来几年的日子盛衰。要是跟了刻薄小气的,难免如何努力也是狗嫌的差事,要是跟了大方讲理的,凭她也是有信心争上一争的。
若不想被动,便只能主动,眼下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几位姑娘们的脾性。
见素心满脸心事的模样,小连抓了抓她的手:“素心姐姐,你在想什么?”
素心回神道:“也不是些大事……只是在想姑娘们都是怎样的人。”
小连直言道:“你半天不说话,原都是在想这些,这简单,大姑娘喜辣,二姑娘喜清淡,三姑娘甚么也不挑,四姑娘则喜欢吃甜的。”
素心被逗笑了。
她问的是姑娘们的性子,这小连却是将姑娘们的口味记了个完全。
“瞧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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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妈妈也并非什么也不教给你,起码如今姑娘们的口味你是知晓了。”
小连羞赧一笑:“说来还要谢谢素心姐姐那日提点我,叫我殷勤些,自那之后,未等那王妈妈到灶房,我便将柴都理好了,菜也择洗干净了,总之她叫我做什么事,我总先她一步想到,如此一来,那王妈妈对我也没什么重话说了,近来对我也好了些。”
素心忍不住连连点头:“可不必谢我,我也就随口一说,这如何做还是看你自己,不过也没让我小瞧了你去,果真是个好样的!”
两人嬉嬉闹闹的,到了寝房屋外才发觉里头黑漆漆的。
待点了油灯,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秋官才掀了软帘进门而来。
她面容憔悴,眼圈底下有明显的乌黑,一进门便瘫软到了榻上。
近几日秋官回来的越来越晚了,听说都是帮着玉露做些琐事,这才常常忙至这个时候。
这秋官白日便频繁替玉露忙活大小事情,素心许多次瞧她忙的脚不着地,那玉露却乐得自在。白日忙活便算了,晚上还得去玉露她娘家里做些家务活,美名其曰是要将秋官当干女儿看,谁又知道是不是为了哄骗秋官给她们家收拾脏活。
成日这么累,夜间回来秋官也没个力气盥洗,素心和小连瞧她实在累的狠,怕她遭了玉露诓骗,便好心提醒:
“秋官姐姐,你成日这么劳累也不是个事,那玉露怕是没把你当人瞧,这夜深露重的才肯放你回来。”
秋官面上猛地臊红,羞恼不已,如同被拆穿了心事。
她起身瞪着素心和小连:“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了给玉露姐姐办事才给忙忘了,你以为玉露姐姐同你们那赵妈妈王妈妈一样,只叫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边上小连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怼道:“秋官姐姐,你这话未免过分了些。”
秋官冷哼一声,也瞪了一眼小连,又扬起下巴睨了二人一圈,颇为自显道:“想来你们两个也是没出息的,便同你们说了吧,玉露姐姐早已说好要劝夫人将我定到四姑娘院里去,四姑娘最得夫人宠爱,年岁又小,将来我做个陪嫁通房也说不定。”
选四姑娘,这也是秋官斟酌多次才决定好的事。
一来玉露告诉她,四姑娘最得夫人宠爱,日后婚事也定然差不了,二来四姑娘性情大方平和,府里人人都喜欢她,定然也好亲近。
凭她的姿色,到时候等跟着四姑娘进了夫家,还怕得不到个通房姨娘当?
至于素心和小连,在秋官眼中不过是两个远不如她的丫头。
一个闷不作声,一个蠢笨天真。
进府前她还愿意与素心交好,进府后便百般看不顺眼。至于小连,秋官更是一直都嫌她。
小连还要回怼说话,素心拦了她,徐徐笑道:“那便祝愿姐姐心想事成了。”
这之后,秋官便算彻底与她们翻了脸。
素心倒不在意,仍旧过自己的日子。
又没过几日,赵妈妈给素心带来个消息。
顾氏生辰在即,届时姑娘们都会来送礼用宴,那天,赵妈妈要带着素心进宴服侍。
7. 胭脂
赵妈妈里里外外暗示她,叫她不要丢了自个儿的面子。
她与玉露,正明里暗里较着劲呢。
顾氏虽明面上给她几分面子,但也只是看在喝过几口奶的份上,有些事情因着赵妈妈年纪大了,是不好与她商量的,倒还时常与那玉露偷藏起来说私房话。
赵妈妈想明白了,自己年老了,是如何也争不过那玉露的,倒不如早些找个真心能依靠的。
眼下这素心便是不错的选择,只是对她的考验,便是在这场宴席上。
思虑了几日,赵妈妈将素心叫进了房中,又仔细关好屋内门窗,这才牵着素心的手坐到炕上。
“好丫头,那日你与我说的话可还当真?”
素心怕自己会错了意,装傻道:“不知妈妈说的是何事?”
赵妈妈急道:“你这促狭鬼,还能不知我说的是何事?若你那日说的还愿当真,那妈妈我也做个仗义人,将这范家上下一一说与你听。”
素心正了神色,连忙躬身:“素心在这偌大的家里无依无靠,又是个与爹娘断了亲缘关系的,若真能认了妈妈做亲,今后便算有了造化了。”
赵妈妈欣慰点头:“既如此,那我便提前挑了重要的讲与你听。”
“娘子生辰宴席,来的不止是姑娘们,老太爷老太太都要来,再有是大房的人。你进来的早,还从未见过二房外的其他主子,我且和你说了,可千万莫要在夫人面前说大房的好。这大房郎君只是个闲散小官,没咱们二房的有出息,那大房娘子又是个孬的,嫉恨掌家权落在咱们娘子手里,时常寻了娘子的错便要去告状,宴席那日,若是大房的人让你做什么,你定敷衍些,莫要太殷勤。”
“至于你要着重讨好哪位姑娘,这也是个看机缘的事,急不来,只除了那三姑娘是个没望的地,其他都去得。”
赵妈妈与素心说了许多,临前还不忘贴补她些东西。
有那一包纸的梅花香饼儿,一匹的素布。还有条新做的松绿小衫,是从顾氏那赏来的,嫌颜色太嫩,便给了素心。
素心没太张扬旗鼓的,趁着没人才出了去回住处。
屋里头小连已经回来了,一瞧了她便黏上来,拉了素心的手莽着让她坐下来。
“素心姐姐,有件事可要和你说。”
素心瞧她一副狡黠模样,犹豫道:“好事还是坏事?”
小连笑道:“赚钱的事!”
提到钱,素心的眼睛不受控制的放亮堂了。
做丫鬟的,哪个不想着多攒下钱,有了钱,起码能买些荤腥茶食,做几身体面衣裳,更何况,素心是有想替自己赎身的。
只是那不知又要等到多少年去了,眼下她也不过每日领着一口粮吃,穿的是粗布麻衣,睡的是草席薄褥。
若真有那赚钱的法子,只教她琢磨了此事是否有被主子责罚的风险,便肯埋头去干。
素心道:“你说说,究竟是什么赚钱的事。”
小连道:“是灶房里的帮厨慧姐,她不知从哪听来你有梳头的手艺,还说你给夫人梳头上妆的手艺要比赵妈妈还强过一些,便寻了我,给了我一些杏儿果子吃的,叫我来问问你。”
小连说着,从怀里掏出用布巾裹着的酸杏甜枣,递了素心一同捡了个吃。
素心咬了口果子,味道倒是不错,清爽的很。
素心道:“这慧姐年龄多大了?为何我寻我给她梳妆?”
小连虽年纪不大,可也怕给素心惹来麻烦,于是早将那慧姐问清楚了:“她今年十六呢,我也问她为何要寻你梳妆,那慧姐臊红了个脸,说是要去见媒人,相看郎君。只是她家里穷,手里没几个钱,请不起府外那些梳头娘子,瞧你有手艺,又是新来的,这才壮了胆子来问我。”
如此便解释的通了,素心慢慢点了点头。
这生意,倒是做得。
只是她还得需谨慎些,于是又问了小连:“这慧姐是府里头家生的还是外头赁的,可在府中有什么亲戚的,素日都与谁交好?”
一连串的,将小连轰了个懵:“素心姐姐,您这放炮仗呢?不就是给人梳头上妆,需得问如此清楚吗?”
素心摇摇头:“你不懂,我给娘子梳妆这事鲜有人知晓,怕只有二房的人知道,若慧姐是有心被当饵咬,那便算是有了把柄到那人手上,要让娘子知道了手底下有人爱钻营蝇头小利的,怕也不会再重看我。”
小连被说的哑口无言,不得不佩服起素心来。
“王妈妈说过她是外头爹娘送进来学规矩的,赁了两年的约,不过比咱们早几个月进来。在府里我也未曾见过她与哪个格外亲厚的,素日只瞧她与我和王妈妈话多些。”
就算是如此,素心仍不敢一口应了。
须臾道:“我明日再问了赵妈妈,看这差事能否应下,你且先替我问问慧姐自己可有备好胡粉胭脂的,我这可没有,她若是嫌麻烦便也算了。”
小连点点头:“成,明日我替你问她。”
至于为何要过问赵妈妈的意思,素心也是为了提前和赵妈妈通个气,若真让娘子知道了,即便是娘子生了气,有赵妈妈给她做靠山,在旁调和几句,事情也便了了。
只是她如今还没闯个名堂,便总叫赵妈妈紧这紧那,素心觉着不像话。
想了想,素心道:“小连,你们灶房若是有剩下的猪胰子或牛髓,可否替我买点来,我要的量不多,只买一对胰子,一节手指长的牛髓便是。”
小连道:“这自是没问题,只是你要这两样东西做什么?”
素心笑了笑:“到时你便知道了。”
素心拆了梅花香饼的油纸袋,里头共有四块,素心给了一整个给小连,又给自己捡了一块。
这梅花香饼子里头是莲蓉馅儿的,外面烤的焦酥,虽冷了些,味道却也是好的。
配着小连从王妈妈那讨来的碎茶沫冲了茶水喝,也不腻人。
两人正吃着茶,屋外头秋官撩了软帘进门了。
素心瞧她又是满脸的憔悴,不知是不是又给玉露家里拾掇活计去了。
两人虽拌了嘴,可瞧她这样,也怪是可怜的,更何况素心始终觉得做了丫鬟小厮的,都是可怜人。
她刚想拿了块饼子给秋官送去,却与秋官目光一撞。
电光火石之间,秋官勾唇讽笑道:“我说这屋里头一大股的臊味呢,原是你们在这吃些玉露姐姐家瞧不上的茶点。”
素心手一缩,耳根子红了。
不是被秋官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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臊,而是因自己方才的心软害臊。
主子里头难挑一个好伺候的,丫鬟间更有那有好有坏的!
素心平日虽老实,可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当即便回道:“她家饭好吃,玉露姐姐怎么还没认你做干妹妹?”
秋官一愣,反应过来便死死咬着下唇,想上去撕素心的嘴,可又顾忌她背后的赵妈妈,只得暗骂一声:“小蹄子!”
待她入了四姑娘的院,日后熬成姨娘通房,定要叫素心好瞧。
翌日。
趁着用朝食领餐的功夫,素心去了灶房寻小连买昨日说好的猪胰子和牛髓。
因着是小连开了口,加之要的数目实在是小,王妈妈这才肯卖的。
价也不贵,只要了她十文钱。
素心见如此实惠,便又问了王妈妈是否有蜂蜜。
王妈妈蹙眉道:“蜂蜜?你要那物做什么?”
素心只笑了笑不答,又道:“我再出十文钱,妈妈可否将那口小灶借我一用,只要一会便成。”
索性这些钱都是进了王妈妈的袋里,素心也知晓王妈妈昧了钱,才懒得计较她是用来做什么的,更不会与人乱说她在灶房里买了东西。
素心往灶上锅里添了水,用极小的火煮着,先扔了牛髓进去,任它慢熬。
煮牛髓之时,素心又将猪胰子剔除筋膜,切碎了放进石臼中捣烂成泥,打成极为细腻的糊状。
煮好了牛髓,取了捞出冷却,又添了新水煮红花。
这红花便是常用来做胭脂的红蓝花,是很常见的植物,素心住的耳房后头便有长。
红花煮了一刻,捏在手心攥紧出浓汁,颜色很是鲜艳好看。
素心将糊状的猪胰、牛髓冷却后的油脂、红花浓汁、蜂蜜一一放进了容器内,这容器说来还是素心喝水的茶杯,叫她用来了。
所有的东西搅拌均匀,似是一种未干的膏体。
边上小连终是忍不住了,问道:“素心姐姐,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东西?”
素心笑道:“这个是红蓝花胭脂,待它冷了便是膏状的,还可做唇脂呢。”
小连显然诧异,未料到这竟是用作涂脸的。
素心道:“待你下了工,我与你刮一些,你记着寻个瓶儿来装。”
小连赶紧答应,又告诉她今日慧姐告了假,要明日才来了。
素心不着急,正巧她也还得先去问过赵妈妈的意思。
却不想回院途中,只听得大房二房相隔的一堵院墙外,传来缓慢的交谈声。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素心仗着对面瞧不见自己,便放慢了脚步,靠近墙边。
只听得那头有男子调笑:“姐姐嘴上的胭脂我也有好几日未曾尝过了,母亲将你看的好紧,莫不是瞧出来咱们俩的事了?”
那女子回道:“少爷您日日这么缠,哪叫她看不出来?”
那男子话语愈发狂狼:“只怪姐姐身子妙得紧,竟是一刻都叫我无不想的。”
素心再多听下去,饶是她原就是具成年的魂魄,也不由得面红耳赤的。
见那头阵势娇喘微微,素心赶忙提着裙跑了。
到了赵妈妈跟前,素心憋红了脸,道出一句:“大房少爷他白日宣淫!”
8. 初缘
具体是大房哪个少爷,素心可不知。
赵妈妈见她说没头没尾的话,赶忙捂住了素心的嘴:“你个疯丫头,撞邪了不成?”
素心便将刚才所闻据悉告知了赵妈妈。
谁知赵妈妈并不多惊诧,反淡然道:“既让你撞见了这桩子事,我可得警醒点你,大房奶奶这儿子呐,不守规矩的很!瞧见个风流多情些的便要揽到自己床上去,甭管哪个院里的,就连咱们夫人院里的小丫鬟也遭他调戏过。大房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守他跟守金元宝似的,你若是见了他,可得躲远些。”
素心骇然:“听闻范家祖上也都是读书人家,怎还会有这般的人?”
赵妈妈冷笑:“府里事你才知道哪些,只记着了,撩拨谁也别撩拨那大房的哥儿,不然有你好果子受的。”
二人正议论着大房长短,那头隔壁院里,正也闹开来了。
范家大房后院里,一行人急行过抄手游廊,混着檐角铜铃轻响。领头的贵妇人头上一对累丝金凤步摇起伏的厉害,偶有小丫鬟迎面遇上她的,立刻软了膝盖跪下唤一声夫人。
周氏如今年近四十,可仍喜爱穿戴的鲜艳,指甲染的赤红,一双锐利眸子高高吊起,唇瓣极薄,端的一副刻薄厉害模样。
周氏转过了月洞门,有一婆子正弯着腰匿在花草里,见周氏一来,立马点头哈腰跟上前来:“夫人,真少爷正和那骚蹄子苟合着呢!”
周氏脖颈有青筋显现,冷叱道:“将他们两个提到我房里,今日之事,若有人叫二房的人知晓了,我必叫她一家老小都见不着明日的太阳!”
说罢便有两个粗壮的婆子冲进道里,周氏听着里头男女羞耻叫骂声,指甲嵌进了肉里。
见此情状,周氏身边的大丫鬟凤姑道:“娘子莫要动怒,想来也是那红袖勾引的少爷,少爷又尚未娶妻,情难自控也是情有可原。”
周氏冷笑:“这上辈子作孽的小畜生,竟叫做娘的亲自来看他的笑话,还打起我身边人的主意。此事与红袖无关,我是知道那小畜生的,心思不放正道上,整日放荡驰纵,祸害了一个又一个姐儿。”
凤姑哑然,没成想周氏会说自己儿子的不是,只能打圆场道:“少爷还年轻,待再过几年稳重些便不会这样了。”
周氏忿道:“他如今都十八了!叫他读书,不知读了几个狗屁字,哪个高门大户的女儿愿嫁了他?全然不知他妹妹在杨家伏低做小的有多艰难!”
周氏孕了一男一女,长子范守真不争气,每日只知调脂弄粉,流连花丛。女儿范守仪却是高嫁,嫁给了汴京大族杨家二郎的第三子。
这杨家祖上官至翰林学士,家族三代便出了七位进士,门生遍布朝野,如今到了第四代,却是大不如前,子孙连续三科乡试未中,为维持书香门第的招牌,还要逐年变卖藏书。
定这门亲事前,周氏本只是想借此婚事压那二房一头,好不容易求了老太爷出面,才得到了这门表面风光的婚事。
又害怕女儿是高嫁,进了那杨家难免遭人看低,周氏将大房大半家产押上,东拼西借的,给女儿凑出了丰厚嫁妆。不曾想,那杨家早便只是空有个名头,内里一家子竟要靠女儿的嫁妆供养。
她不敢叫女儿回娘家诉苦叫嚷,害怕这事叫二房知道了,要在背后嘲弄她。
只是这大儿子也愈发不省心了,叫周氏好不疲倦。
想起老爷整日窝在那些个妾室房里,还要骂她不会教养儿子,周氏心底便愈发嫉恨二房顾氏。
那顾氏娘家是高官大族,族中还建有书院,子弟们但凡去那求学几年的,无不成器的。顾氏的嫡子范景书,在八岁那年便被送去了顾家书院,去年趁过年回来面见众亲戚,举手投足已是有很大不同。
周氏为了不成器的儿子,曾放下脸面,低声下气的去求过顾氏,谁知顾氏只说真哥儿天资不足,便将自己请出来了。
这对原就嫉妒顾氏的周氏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只恨她没个像顾氏那么有魄力的娘家!
思及此,周氏问道:“近日那边院子可有什么动静?”
凤姑道:“二夫人前些日子买了几个丫鬟进来,说要给各个姑娘们院里送新人服侍。”
周氏扯了扯唇角:“她这母亲当的可真好,只是也不知有没有给那庶出的三女儿也挑个好的,老太爷和老太太本就看不惯她这副做派,若她再在买卖丫头之事上刻薄了三丫头,想来应该也会重新考虑这管家权到底给谁。”
又说回素心这边。
素心知晓了那大少爷对府里年轻丫头们如此丧心病狂后,便立马生出绝不能接近此人之心。
又问了赵妈妈自己给人梳妆赚钱之事,赵妈妈点了头同意,只叫她背着些人干,若有人主动问起了,也不要立刻便答应,而是先装傻一番。
末了,素心给赵妈妈切了大半的红花胭脂,教她平时过节庆贺的时候拿出来用。
赵妈妈也才四十来岁,仍爱着穿衣打扮的,用指甲盖刮了一小点胭脂膏出来,抹了点在脸上,只觉得细腻服帖,颜色自然,像是天生透出来的好气色,又涂到唇上当唇脂用,也是异常的丝滑好看。
赵妈妈当宝贝似的装进了自个儿的胭脂空盒里。
见她欢喜,素心这才放心,又将还剩一指甲盖宽的胭脂膏带回给了小连,当答谢她给自己找了门生意。
小连正是个稀奇探索的年纪,立马便用上了,用过之后连连夸赞,直说素心做的这胭脂好,比王妈妈用的胭脂颜色都要好看不少。
等到那慧姐来上工了,小连便将素心答应的事告诉了她,又约好了第几日给慧姐梳妆。
慧姐因她是外头赁的短期丫头,住处分的偏僻些,临三姑娘的梧桐苑很近,平日此地也没有人来往,慧姐朝食后便要告假去相见郎君,因此还特意挑了个大早。
她自带的妆奁物什都是极为普通的,不过素心本就更为熟悉这些平民百姓的梳妆之物,因此用起来也得心应手。
给慧姐挑了件水绿轻绡的绣梅罗衫,内里是嫩黄抹胸,下身搭了石青缠枝的百迭裙,梳了同心髻,配上简单的簪环,化了一个飞霞妆,双颊隐隐透出粉色,显得娇羞盈盈。
慧姐当即就付了一百文钱给她。
在外头,有时手艺好的梳头娘子一回便能赚上二三两银子,若是那名气大些的,连日期都要提前约着,主家还要派人抬轿去请,那一回的赏钱就更不多说了。
如今素心才是第一回在府里做生意,慧姐又是个月钱比她还低的灶房帮厨,给一百文的报酬便已经算是超乎了素心的想象。
她不必心急,只等消息在下人们间传出去,有了些声誉,这报酬便也能慢慢抬上来。
慧姐客气将她送至门口:“素心妹妹,多谢你了,你手艺可真好。”
素心笑道:“还望姐姐今日若相看中了,日后成了亲,赏我几口喜糖吃呢!”
慧姐羞臊,赶忙笑着将她打闹了出去。
素心见时间还尚早,赵妈妈又帮她休了半日的假,便也不急着回去。
过了前头的垂花门,便是梧桐苑的方向,三姑娘的住处。
她想起上回去三姑娘院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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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缎,那梧桐苑周围植被茂密,无人打理,院外生了许多的红蓝花。
这胭脂制作的成本不高,她可以量产,若有人找她梳妆,便趁此推销自己的胭脂,也是一笔收入。
上回的红蓝花素心是在自个儿耳房后头寻到的,已经被采摘的差不多,三姑娘院外头的红蓝花又大片大片的开着,想来她去摘些也无人能看的出来。
正出神想着,要过那道垂花门,却兀自与来人撞个正着,只听两人皆是吃痛一喊,怀中物什散个满地。
素心揉着额头,看清眼前人后,便立刻跪在地上。
“奴婢该死,竟冲撞了三姑娘。”
范云禾怔愣在原地,不知如何行事,鲜少有丫鬟对她如此恭敬。
又瞧面前丫鬟眼熟,认出来素心是当日和赵妈妈一同来送秋缎的那个,立刻上前将她扶起:“你是母亲院里的人吧?”
素心点头,见范云禾原先绾好的发髻,也因她的冲撞散开来,不免心中更惶恐愧疚。
“姑娘发髻乱了,奴婢替您重新梳头上妆吧。”
范云禾慌了慌,赶忙去摸索头上的发髻,果真散掉不少。
她若是用这副样子去见爹爹,怕是又要被嫌弃。
范云禾犹犹豫豫的咬咬唇:“……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素心心中叹息,只觉这三姑娘实在委屈,还念着她这最末等小丫鬟的心思。
目光落置三姑娘一身旧裙上,顺势瞧见了地上散落的画轴,素心赶忙将画轴拾捡起来,只瞧见半角的寒梅图,枝桠苍劲,梅蕊点点,透着股冷冽却坚韧的劲儿。
见她瞧见了,范云禾红了脸,赶从素心手中接过来,声音带着颤:“这是我画了半个月的,想等父亲今日回府送给父亲,可我又怕……他嫌我画的不好,又或是嫌我冒失……”
说着,范云禾眼圈红了,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我就是这样,做什么都怕错,旁人说我怯懦,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连送幅画都要犹豫这么些天。”
素心帮着她把散落的画纸理齐,指尖轻轻碰过画纸上的墨痕,抬头时眼神认真:“姑娘,您这画里的梅,不是温室里的软枝,笔锋里藏着劲儿呢。”
见三姑娘愣住,素心继续道:“您说自己怯懦,可您知道大人难得回府,还特意画了幅画送他,这不是胆小,是想为自己争一分在意。能静下心去画好,又敢主动去做改变的事,这样的人,怎能叫怯懦呢?不过是比旁人更谨慎,珍惜每一次机会罢了。”
范云禾怔怔看着素心,指尖的力道逐渐松了些,眼眶里的泪意慢慢退去,嘴角轻轻抿了一下。
第一回有人将她的犹豫,说成了珍惜机会。
素心又道:“姑娘,请让我替您重新梳洗吧,既想要争,便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范云禾点点头,领着素心回了自己屋里,里头依旧不见丫头婆子们的踪迹,就连先前梳的头,也是范云禾自己梳的,可见众丫鬟婆子对范云禾的轻视。
素心与她绾了小盘髻,又仔细上了妆。
范云禾和素心同岁,今年也是十二岁,不知是饮食不当还是情绪困扰,额前最爱长痘,本还有些自卑,害怕素心瞧见了痘,可素心不知使了什么手法,竟将她红肿的痘痘遮了个八分。
她原底子便不差,如此收拾一下,也堪称小家碧玉。
素心并不知,今日此举,将会给她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巨变。
只是那范云禾去了范二郎屋里送完画后,独自仰着头瞧了天空许久。
少女面容复杂,喃喃道:“莫非……我也配争吗?”
9. 送纱
随着顾氏生辰将近,府里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最先送来生辰礼的不是范家人,亦不是滁州与范家交好的官眷,而是远在苏州的顾家。
范家与顾家从前在苏州便是近邻,范家虽背靠一位官至枢密副使的朝廷大官,可与范二郎这一支血脉并不算亲近,其中隔了好几层的亲。若不是范二郎自个儿中了进士有了出息,怕还娶不到顾家的女儿。
顾家是书香门第,教养出的女儿也都是大家闺秀风范。
年年逢节,顾家都会早早派人备礼从苏州送过来。
顾氏屋中。
玉露手里捏着笔儿,清点好匣子器物,拿着礼单给顾氏传报。
“顾家送了金、玉如意各一柄,金、银爵各二只,一个玛瑙枕,缕金银团冠一个,蟒缎四十匹,上等纱各色十匹,再有白银五百两,一百两金银锞子。”
听着如此大手笔的礼单,跟在玉露身后的秋官眼睫惊的猛颤。
顾氏却是不咸不淡道:“怎今年就这些,再过几月要到年关,这些子钱怎够使的?看来爹爹当真是快要退休宿儒了。”
玉露惯会挑顾氏喜欢的话说:“眼瞧顾老相公一日比一日年迈,顾家子女里也就咱们夫人的郎君仕途最为福顺,若只送些这个来,岂不是要寒夫人的心?”
顾氏不说话,看了眼玉露身后躬着腰的秋官,给玉露使了个眼色。
玉露心领神会,转身道:“秋官,你先去外头吧。”
秋官不知他们两个为何要自己赶出去,不敢说话,撩了绣线软帘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顾氏斜睨她背影一眼,边擦脂边道:“你领这小丫头进屋来伺候,可是识清楚了品性?”
玉露笑道:“我的娘子,我你还信不过吗?这秋官做事本分,奴婢瞧着是个可用的。”
顾氏不置可否。
方才她瞧着数礼的时候,那丫头的眼都快粘上去了。
只是玉露百般在自己面前提她的好,顾氏也不好说什么。
顾氏自顾自上着胭脂,却想起前些日子给自己上妆的小丫鬟。
那丫头倒是老实的很,素日跟在赵妈妈身后也不爱张扬的,只爱低头做自己的事,沉默寡言的,也不会讨巧。
这两个丫头,一个眼神心思活络,懂得取悦逢迎,瞧她将玉露讨好的如此为她说话,便知不是一般的心机,虽有些贪财,可若主子拿捏住了分寸,便能为大用。另一个老实模样,知晓做奴婢的本分,手头上还有几分真本事,却太过谨慎,难以揣测城府之深,不好拿捏。
她们二人,去哪个女儿院里伺候,还得由几个女儿自己决定。
顾氏道:“娘家送的那几十匹纱,你过会分好数量,叫秋官和素心一同去送到姑娘们院里,记着,三丫头院里不用送,我娘家送来的生辰礼,莫便宜了她。”
玉露眼神一变,赶忙笑道:“暧,奴婢这就去吩咐她们。”
出了门,玉露却是先找了秋官,将她拉到一旁无人空地说话。
“娘子叫我喊你与素心去送东西给几位嫡亲姑娘们,你可记着了,娘子怕是要试你们二人。我不能陪你一块去,待会可莫让那素心出风头,她若是跟姑娘们说话,你便抢了她的话说。”
秋官慌连点头,扯着玉露的手感激道:“真是谢过姐姐告诉我了,若没有姐姐,秋官还不知要如何做。”
玉露笑道:“你既叫我声姐姐,咱们又何须见外。”
两人笑的真切,却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待玉露去寻素心,秋官脸上的笑意全然褪去,反而忿忿的盯着玉露离去的背影。
玉露提前漏出消息,秋官却并非真心谢她。
她起早贪黑的去玉露屋里伺候一家老小,天不亮就要给玉露母女倒马子,里头集了母女俩一日的污秽,恶心的很。除了洒扫除尘,晚上下了工还要去她们屋里给玉露的娘揉肩捶背的,她娘是管府里花草采买的孙婆子,平日油水吃的太多,身上肉又肥又腻,每回给她按完肩背,秋官手上都会沾上一层厚厚的油脂。
她早就想啐玉露娘俩了!
只是为了能进四姑娘的院里,秋官只能先哄着她。
那头的素心得了玉露的令,平静的很,思考起顾氏这般做的原因。
给姑娘送东西的差事,怎么也轮不到她们二人的。她和秋官才进二院不久,前头有那么些近院丫鬟的,怎么不叫她们去送?
想来正是要叫姑娘们考量她们二人的品性。
碍于不熟悉几位姑娘,她只得静观其变,宁愿少说话,防说错了话。
刚见着面,秋官便狠狠瞪了素心一眼,素心懒得搭理她,倒更把秋官气坏了。
先前到了大姑娘院外,那大姑娘的婢女只是叫人将纱拿了进去,二人连大姑娘的面都没见着,也没讨着什么赏赐。
秋官为此一路骂骂咧咧:“素日我跟玉露姐姐去姑娘们屋里送东西,没得一个和大姑娘这样的,连院都不让进去,半个字儿也不给,真是小气!”
素心不愿与她嚼舌根,只自顾自走路。
两人之间离了一臂之远,一路上安静无话。
只是秋官步伐越走越快,碍着素心不熟悉去姑娘院里的路,只得也提起步伐紧跟着秋官,那秋官生怕素心抢了她的契机,到了二姑娘院前不顾还喘着气,便急同守门的小丫鬟道:“劳烦通传一声,夫人让我来送纱了。”
二姑娘院前守门的丫头打量她一眼,便高高在上道:“进来吧。”
等素心进了门,秋官已经捧着纱到了二姑娘面前。
素心走进二姑娘房中,只闻见一缕淡淡松烟墨香,清爽漫在空气里,屋子里没什么繁复装饰,迎面墙下摆着一张书案,案上摞着几叠书。墙上还挂了许多的名人字画,矮榻上用的茶盏也是极为简单的青瓷茶盏,倒不似个姑娘家的屋子,像个读书考秀才的郎君屋。
见素心来,秋官立马故意道:“你这笨丫头,怎的腿脚如此慢,若怠慢了姑娘,定然绕不了你。”
素心稳住脚步,上前躬身行礼,将装纱的布笼呈给二姑娘瞧。
二姑娘范砚禾今年十四,因自小在范二郎身边教养,被灌输了许多官宦子弟的傲气,常恃才傲物,又矜重门第,对待下人也是如此一套,瞧见点小过错便觉心里不是个味。
素心瞧她的第一面,便见二姑娘一身月白绣梅软绸裙,鬓边插了一对珠帘,极为素雅,巴掌脸,五官也生的姣好,却微微仰着下巴睥睨模样,实显得有些傲慢。
被秋官这么一挑唆,范砚禾微蹙了眉,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素心只得低头道:“奴婢怕走的太快弄乱了这上好的纱,还望姑娘恕罪。”
范砚禾一看两人捧的纱,这才发现秋官的略有凌乱松散,而素心的却严严整整的摆齐在一块,这才信了她的说辞。
秋官心中暗恨素心狡诈,赶忙又讨好笑着找补道:“奴婢素日跟着夫人,早听说了二姑娘气质出尘,配这纱衣定是更为清绝,这才想快些送到姑娘您面前。”
范砚禾目光扫来,带着久居高位者惯有的轻慢,浅浅笑了笑。
“母亲当真是那么说我的?”
秋官不知为何心中发麻,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正是了,奴婢不敢说假话。”
范砚禾这才笑了笑,又道:“这些纱是母亲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其他姐妹都有?”
秋官回道:“几位姑娘都有的。”
范砚禾脸色微变,心下自思,母亲往日最疼爱四妹,今日这纱倒未独送了四妹,还给她和大姐姐也送了。
范砚禾心中有些别扭,未在面上显露,只淡淡道:“汀兰,给她们赏些钱。”
秋官和素心各得了一把子的铜钱,二人谢了赏,便出了二姑娘院。
秋官心中不平,明明方才她说的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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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凭何姑娘赏二人一样的?
她怪起素心来:“方才若不是你多教唆,二姑娘怎会只给我和你一样多的赏钱?”
素心可没让她:“你这话说的,好似方才进门便给我挑火的人不是你一般。你若不烂舌头说混账话,我自懒得理你。”
秋官气的心揪痛,只能跺脚咬唇暗骂道:“好个坏透了的小蹄子!”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四姑娘院外,这回秋官老实了许多,没再弄些小把戏。
扣了扣门,出来的是个面容和善的小丫头,听二人是顾氏派来送纱的,立刻就将人给请了进去。
“姑娘,夫人让人来送新纱了,瞧着是苏州那边的货呢。”
听竹撩起五彩线络的盘花帘帐,掀起一股极淡的冷香,后来素心才知道,四姑娘屋里用的是西域的冰麝,寻常人家连装香料的银盒都未必得见。屋里更不必说,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摆着汝窑天青茶盏,连窗边榻上搭的软缎披风,边角都是用金线绣了暗纹。
只听屋内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道:“是吗,快些拿进来瞧瞧。”
素心捧着布笼进来,迎面正对上四姑娘。
四姑娘范晚禾穿着石榴红撒花的软绸,这身衣裙衬得她面色红亮,唇红齿白,要人瞧了心里间也欢喜。头上虽只簪了一支簪子,那上头却嵌了好大一颗南珠,润泽光亮,品质不凡。
这四姑娘尚未脱稚气,马上便要过十二岁的生辰,脾气却是府里一等一的好,谁都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下人们提到她,更是人人都要夸上几句好话。
范晚禾先未记着去看纱,而是盯着素心和秋官两个看,半晌后道:“好个两位神仙般的姐姐,母亲竟舍得你们出来。”
她夸人时是盯着对方的眼睛说的,配着真挚语气,极能让人共情相信。
素心本身历经灾害逃难不久,面色枯黄着,自知到底是个什么样,堪能用五官端正来形容,可这四姑娘夸的极为自然,竟叫素心无法分辨真假。
那头的秋官便被夸昏了头,霎时间红了脸,礼道:“姑娘才是天上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见着姑娘,奴婢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名门闺秀。”
范晚禾听了这话,咯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清脆:“两位姐姐都叫什么名字?”
素心和秋官各报了姓名。
范晚禾道:“想来你们便是母亲新挑的丫鬟了,母亲眼光果真不错,听竹,快拿赏钱来。”
那唤听竹的丫鬟从里屋拿了一个绣金的钱袋子,从里头掏了碎银锞子出来,秋官登时控制不住瞪大了眼,素心也微微有些吃惊。
听竹给两人都赏了一对碎银锞子。
素心领过赏钱,握在掌心谢恩,心里边却想怪不得秋官想要进四姑娘的院里。
如此和善又大方的领导,谁不想要?
范晚禾这才仔细去瞧她们送来的纱,边道:“想来这是母亲娘家送来的,果真是好。”
又似不经意间问道:“母亲可给其他姐妹也送了?”
秋官立刻抢话回道:“是呢,几位嫡亲姑娘们都送了,不过姑娘您这的是奴婢特地挑拣出来的,保管要比旁的好上一些。”
不知是否是素心看错,竟瞧见范晚禾脸上笑容一僵。
范晚禾一下便再没了翻看的欲望。
向来,母亲若有好的,都是单给她一人的。母亲不喜欢大姐二姐,最疼自己,她能瞧得出来。
她虽年纪小,却能洞察人心。
范晚禾只失神了一瞬,便又朝二人道:“好了,今日多谢你们,听竹,收起来吧。”
二人服身,退了出去。
路上,秋官得意道:“如何?我早说了玉露姐姐将我定去四姑娘院里,如今也让你瞧瞧,我日后主子有多大方。”
素心任她叫唤,置之不理,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四姑娘瞧着是顶好,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地方。
10. 御下
晚些用了晡食,顾氏叫女儿们来打坐闲谈。
顾氏特遣了房里人都出去,又叫她们不许到外头守着,打发到院里去了。
三位姑娘巴巴坐在堂屋梨花木椅上,等着母亲说话。
顾氏觑了她们三人一眼,坐于主位,淡淡道:“今日我叫那两个丫头去你们各院中,她们是如何行事,若日后你们当了管家夫人,心中可有思量该如何御下?”
大姑娘脸色一白,兀自慌的垂了个头,绞弄着手中汗巾子。
熟料顾氏早便瞧清了长女的心虚,当即皱眉呵斥道:“便从清姐儿开始说。”
范清禾自幼便害怕母亲这副逼问追势的模样,下意识的紧绷起来,肚里也一阵绞痛,颤颤巍巍道:“……母亲、我、我忘了。”
顾氏眼神愈发冷冽,见范清禾畏畏缩缩的不知所云,心中更加来气。
范晚禾瞧了,好歹劝道:“母亲,莫要为难大姐姐了。”
顾氏冷哼:“我为难她?你瞧她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不知我是怎调教出这样的女儿来的。”
范清禾闻言臊皮的很,咬了唇不说话了。
顾氏却道:“你不说,你手底下的丫鬟倒是告诉我了,你连门都没让人进,是不是?”
范清禾有心想为自己分辨几句,弱弱道:“女儿本就不喜生人,那两个丫头又是脸生的,何必去见,总不过是母亲派来送东西的丫头罢了。”
顾氏道:“我只问你,莫非日后,你婆母妯娌的许人来送东西,你也这一般将人拒之门外?你是要丢自己脸,还是要丢范家的脸呐?”
范清禾将头扭一边去。
顾氏继续道:“你不许人进去便算了,这两丫头好歹是我身边的人,跑这么一趟,你也是做主子的,总该晓得几分表示。那金银锞子的你舍不得给,倒也正常,可那不要钱的铜钱,你却连一文也不肯施舍呐?”
一听这话,范砚禾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她是叫汀兰给了那两丫鬟各一把子铜钱的。
范清禾脸皮臊的没边了,偏生她嘴巴又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憋闷的将唇咬出几个深印来。
顾氏顺了顺气,收回怒意,郑重道:“你们三个听好了,若当主子还这么吝啬的,你莫要盼手底下的人好好替你做事,没得害了你便要烧高香了。”
斥了大女儿,顾氏才方看向另外两个。
顾氏点了老二:“砚姐儿,你说说。”
范砚禾扯了扯褙子,坐直身体,起势道:“母亲,我瞧那个白净些的丫鬟倒是不错,能说会道的,人倒是也机灵,比另一个丫头强多了。那丫头做事慢不说,还是个不爱说话的,来我院里半天,就没说过一句好听话。”
顾氏知晓二女性子养的莫名骄横,只喜人捧着她,因而对她说的话也不感意外。
顾氏并不指责:“你向来是喜欢这些多会扯官话的,只是记着了,用人需看细节,若被下人一张嘴迷惑了去,到时吃亏的还是你,得学会挑她们的弱处,拿捏了软处,她们便不敢如何造次。就如你喜那巧舌如簧的,这奴婢小厮们多半求的除了是个财,便是个权,你若只喜那一个,尽情的给,便是纵了她无法无天。指挥手底下的人就像斗蛐蛐,给这个喂点水,便要给那个吃点饭,得握好分寸,使她们较上劲,才能用心替你办事。”
范砚禾听得一知半解,范晚禾却是听的极为认真。
顾氏瞧小女儿这般模样,心中便知母女心有灵犀。
三个亲生女儿,虽都是手心手背的肉,却也分远近和亲疏。
范晚禾无疑便是顾氏最看重的。
面对小女儿,顾氏不觉放柔了嗓音道:“晚姐儿,你呢?同娘和姐姐们都说一说。”
范晚禾若有所思道:“我和二姐姐相反,我却是觉着那话少的更为中意。瞧她虽不怎么说话,可动作办事都是极有规矩的,女儿给二人赏钱的时候,另一个险要扑上来,她却是谨谨慎慎的收下了。只是这样的人,虽用着不出错,女儿却不会要。”
顾氏笑问道:“为何?”
范晚禾道:“娘方才说,丫头们所求除了财便是权,她见了这财还能坐怀不乱,显见城府之深,若时候再得了权,怕是连女儿也瞧不出她的心思,怎好拿捏?如此留着始终是个祸患,倒不如用些心思浅显的,反倒叫人安心。”
顾氏点头:“你说的也未曾不是一番道理。”
连年纪最长的范清禾听了四妹这番话,都忍不住心生佩服。
这些东西,她如此小的人,到底是怎么钻研出来的?
范砚禾眼见母亲对四妹满心满眼的赞叹,胸口不由憋闷,暗暗瞪了一眼范晚禾。
明明自己读的书要比她多,怎她就这么会说呢?
范砚禾看了个没劲,打了哈欠。
顾氏眼瞧敲打的也差不多,顺势挑了女儿家的话题道:“你们爹爹眼瞧近年便要升迁了,清姐儿如今虽及笄了没多久,却也早就到了婚嫁的时候。娘是想着待你父亲升了,再叫了媒婆来家里择亲,届时你们能靠及的门第也要高些,你们几个若嫁好了,将来无论是对你们爹爹、还是景哥儿的仕途,都有好处。”
谈及此,范清禾耳根一烧。她是几个姊妹里年纪最大的,本早就要选定亲事,可顾氏总嫌滁州地小,没好人家结交,又说父亲有望升去京中,因此将她的亲事拖了再拖。
范砚禾听母亲谈起这些,忍不住心弦微动。
大姐姐定了亲事后,接着便是她。
范砚禾对于自己的亲事,是有高标准的。
任要与她成亲的人是谁,只要比姊妹们显贵的夫家,便都是好亲事。
瞧着两位姐姐们神采飞扬,范晚禾则叹了口气。
幸而她年岁是最小的,离婚嫁还远那么些日子。
她还是更愿意做姑娘的时候。
.
翌日清晨,素心才刚倒完马子,到门前,遇上了那日找她梳妆的慧姐儿。
慧姐儿正是来找她的,瞧见素心便高兴要奔上来。
素心赶忙踱步躲过:“别别别,慧姐儿,我手上拿着马子呢,你等我一会。”
她在外头用水冲了几下,轻手轻脚的将马子放回屋里去,又用小连从灶房那拿的草木灰搓了几下手,把手洗净才开口。
“慧姐儿,你怎的今早来了?”
慧姐儿兴奋的握住素心的腕:“多亏了你,我的亲事定好了!”
素心喜的笑道:“真哒?”
慧姐儿点点头,羞道;“你可别说了,你给我化了那妆,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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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头,竟叫那小郎君见了我便痴了,若不是说媒的王婆子在边上,怕他就是要闹笑话了。”
素心捂着嘴笑:“看来那日我叫你请吃喜糖,你是如何也躲不过了。”
慧姐儿道:“那自少不得有你的,素心,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出息的本事,来年成亲,我能否还邀了你去梳头?”
素心不好答应:“这怕是不好说了,我不比你,在府里待两三年便走了,这死契在主子手里,不能轻易出府,况且外头梳头娘子手艺也并不差,你寻她们也是一样的。”
慧姐儿有些遗憾的撇了撇嘴:“那成,不过你放心,若有帮的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喊我。”
听着这话,素心灵光一动,脑中突然有了个法子。
“慧姐儿,没准我还真有事要叫你忙。”
慧姐儿道:“何事?你说来听听。”
素心却是要带她去寻小连。
半晌后,素心在无人的墙角下和二人说了自己的主意。
“慧姐儿,你和小连都是灶房里的,平日各家院里下人的都要来往,见的人也多,我想着如若替你们上妆绾发,那些丫头婆子们瞧见了定然心痒。”
话未说完,慧姐儿便着急忙慌道:“这是个好主意!”
素心又道:“先莫急,且听我说。你们若是愿意,得了闲便可以来寻我梳头,只是这上妆的东西我这是没有的,再加上每回梳妆都要浪费些时日,便这样,你们每回来找我梳妆的,我都付你们各五文钱,当做是我劳烦你们的辛苦费。”
慧姐儿和小连瞪大了眼,没成想能免费上妆梳头不说,这素心竟还要给她们钱?
慧姐儿忙道:“好妹妹,你傻了不成?要给咱们白梳头,还要给咱们工钱?”
素心见她满脸不可置信,解释道:“是否真有人愿付工钱来寻我梳头,这本也是没个边的事,若白现世了岂不是白白辛苦了你们,只是这工钱给的低了些,不要嫌弃才是。”
慧姐儿和小连正高兴都来不及,岂会说嫌弃。
素心见二人是极为愿意的,放下心来,叮嘱道:“此外还需注意着些,若有丫头婆子问了,你们不可直接就告诉她们,只问一嘴的,多半只是凑趣的,若有那执着的,你们也且先压下不说,先问了她们是哪个屋里伺候的,再告知与我来抉择。”
素心这样做,是怕招蜂引蝶,若是把生意做到主子面前去了,动静太大,难免生出事端。
几人商议定了,这才散开各自去上工。
须臾,待墙角没了个动静,隔院才慢慢弄出了声响。
听竹拿起收露珠的茶盏,看向自家姑娘的脸色:“姑娘,这事咱们要管吗?用不用告诉夫人?”
范晚禾神色淡淡,自顾自的继续收着花上露水:“总归她们做的也不是什么害事,说与母亲听也显得我太过小气,日后自有她的主子管教她,咱们凭何管呢。”
听竹犹豫道:“其实奴婢瞧着,那丫头言语间倒是吩咐的极为谨慎,若能为咱们四院所用,也能多添个聪明人。”
范晚禾道:“太过聪明的人,我可不敢用。”
眼见听竹仍还念着,范晚禾觑她一眼:“母亲生辰,这香露得赶快做出来,你尽心些。”
听竹不敢再多嘴:“嗳。”
11. 生宴
九月初十,是顾氏三十五岁的生辰。
因着只是散寿,便没跟整寿那般兴师动众的,只请了府里亲眷来,凑在一起吃饭看戏闲打牙儿。
这宴席早几天前便也定好了,王妈妈做几道大菜,其余的便交由四司六局一手包办了,什么场地布置,水饮果茶,餐肴买菜,联络戏班的,都有那专门的人替着张罗,甭管有钱没钱,自有不同的定价档位,像范家这样的通判夫人寿宴,自是顶尖的那档。
赵妈妈特嘱了素心:“让你出头风光是次要,可万不能招惹事端,若搅了娘子的宴,便是菩萨真人也救不了你的性命。”
素心得的差事,便是备好帕子水盆,若瞧见娘子有些醉了,得顾着给她擦汗醒神,拨正簪钗之类的。
这差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是得一直紧了神,见机伺候。
赵妈妈瞧素心平日都穿刚入府时领的两套粗布麻衣,又让她在夫人寿辰当日换上自己上回送的松绿小衫,用素布做了条百褶裙,好歹收拾的体面些,若太寒酸叫那大房夫人看了笑话,那素心便该倒霉了。
素心一一听话照做了,到了那日,天还未亮,便已经听外头有人声脚步动静了。
几人强睁了眼换上衣裳,素心原先还担心赵妈妈让她穿的过于体面,不配个低等丫鬟的穿戴,可瞧了秋官,却见她不知从哪买了身嫩粉的罗裙来,衬她肤色雪白,姿容颇盛,便知道自个儿那都不算些什么。
秋官貌美,如此穿戴的确显得体面。
小连却还是捡了平日一样的穿,她总归是在后厨里忙活,到不得宴面上,有了赏赐也是王妈妈进去得了回来分她,因而穿什么都一样。
素心赶早先去灶房里头领了朝食吃,两个豆腐皮儿馅的包子,又给自己添了碗粟米粥,肚子撑得有些难受,却又没法子,今日当值,怕是得站上许久。
去了二房院里,顾氏也比平日早起了两刻。
赵妈妈伺候顾氏梳洗打扮,玉露则领着秋官去瞧场子布置的如何,别等开宴的时候出什么岔子。
素心端着铜盆在赵妈妈身后随侍,一面安静听着她们二人说话。
赵妈妈递了洗面药过去,道:“今日是娘子的好日子,老太太又惯不喜掺和家里大小事宜,想必今年也只会叫人送些生辰礼来。若是那院周氏与您起口角,娘子也无需忍让。”
顾氏冷笑道:“我本就不怵她,她不就有个嫁的好些的女儿,有甚神气的?瞧她家那真哥儿,成日不是在与那几个丫头片子们厮混,便是毁僧谤道的,我若是她,早该去五台山给文殊菩萨日日跪拜着,求那混账儿子出息些!”
赵妈妈笑笑:“真少爷确是个不成器的,还是咱们娘子会生些。”
顾氏说这话自也是得意的,想她生的景哥儿,自幼天资聪颖。
景哥儿八岁便去了苏州娘家书堂里读书,每年子哥哥给她写信来,都是夸赞侄儿如何如何刻苦,又说景哥儿有那过目不忘的本领,瞧过的书一下便能熟记于脑中,对府里兄弟姐妹们更是关怀备至,进退有度,总之让人省心的很。
素心对这五少爷所闻甚少,只知道他与四姑娘是一对龙凤胎,如今不住在范家。
因着大房要来,顾氏特叫赵妈妈与她收拾的华贵些。
两人聊天,多是说那周氏的不好。
赵妈妈曾私里告诉过素心,大房周氏与顾氏关系如此不洽,便是因为二人娘家门楣相当,且都是同一年嫁进范家的,连性子都有些相近的傲慢。刚开始还尚能来往走动,说得几句话,可日子久了便不一样了。
范大郎没有贤才,仕途无望,只知闲饮作乐,甚至闹了出家的念头。范二郎却是生来就做官的料,很懂得为官之道,升迁不断。夫君尚且如此有别,子女问题上便更加剧了周氏心中的嫉妒,大事小情都要与顾氏比较一番,惹的顾氏对她愈发厌恶。
“娘子,您瞧瞧。”
素心悄悄抬眸盯了一眼,便觉着通身贵气移不开眼来。
顾氏梳了云尖巧额团髻,头戴缕金银团冠,耳坠金月牙环。外披灯笼纹织金白缎络袖,内穿八达晕灯笼纹锦缎薄袄,下身一条印金白绮褶裙,腰间系一条缂丝飘带。又画以梅花妆,用彩色光纸做的底材料,切割出梅花的形状来,做成花钿贴于额前,揉了胭脂和唇脂,华美大气。
她气质本就颇为强势,再配了几件首饰,如腕上戴的金钳镯,手上套的绿松石金戒指,脖上围的红白水晶珠链,如此愈发让人觉得富贵端庄。
顾氏扯了笑,心中颇为满意,好话道:“若离了妈妈,我还真不知怎么办了。”
赵妈妈面上惶恐赔笑,心下却生出几分荒凉。娘子话说的亲厚,可怕是再过几年待她耳聋眼瞎的,就要嫌了。
想着,赵妈妈故作大声的点了点素心:“给娘子理妆梳头的物件可都备好了?”
素心点头:“前个儿夜里便已经准备好了,昨夜和早上又查了一次,都备好了。”
顾氏瞧赵妈妈带的丫头尽心,心中更加满意,笑道:“不错,妈妈调教人也有几分本事,瞧这丫头谨慎的。”
几人又在屋里整理衣衫首饰的,外头范二郎身边的小厮引泉进来,说老爷方才得了知州大人的信匆匆出了门,今日不得空,备了礼给顾氏送到宴上。顾氏倒是早已习惯,她知晓丈夫心中仕途始终为重,若非休沐,平日极少瞧见丈夫的影子。
又说顾氏不紧不慢去内厅,只瞧见丫鬟婆子们站了个遍地。
原是四位姑娘们先到了,带的丫鬟便不少,每人又各领了奶妈子来,热闹的很。
瞧见母亲来了,几位姑娘们赶紧起身,恭贺道喜话。素心跟在赵妈妈身后,第一回将姑娘们都瞧了个全,余光中瞥到三姑娘在最末尾的位置,她今日穿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衣袖还短了半截,露出一段腕子,旁的三个姑娘都正凑着顾氏说话,独留她一个不尴不尬的哂笑着。
三姑娘身后还跟了个婆子,吊梢眼,唇上长了颗大黑痣,不知为何,竟用手肘推搡了三姑娘一下,嘴里急速吐了些什么话,素心虽听不见,却也能从三姑娘一下黯淡的神情中猜出不是什么好话,末了,见三姑娘不理她,那婆子竟还白眼了。
素心暗道,好个刁奴。
她凑近了赵妈妈身边,用帕子捂着嘴道:“妈妈,跟在三姑娘后头的是哪个?”
赵妈妈踮脚看了一眼,便倏得冷笑道:“她啊,正是那刁蛮欺主的潘妈妈。”
素心想起上回去三姑娘院里送秋缎,领院里打叶子戏的便是她,心想,果真瞧着便是个不好招惹的。
瞧着时辰近了,顾氏喊了玉露过来:“你去瞧瞧,大房的人来了没有。”
顾氏今日打扮的如此明艳,便是想要挫一挫周氏的锐气,让她往日爱和自己较量。
玉露便将这事吩咐给了秋官:“去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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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若大房的人来了,你便过来告一声。”
玉露不敢离顾氏的身,怕被赵妈妈抢了宠,可怜这秋官甚少去大房院里,路也陌生,磕磕绊绊的绕了许久,眼见路越发的生了,急的要掉眼泪,一转身,瞧见个穿着绸缎的贵气公子哥。
此人正是大房周氏的儿子,范守真。
范守真瞧见这漂亮丫头面生的很,穿了一身粉裙,站在花丛边眼眶湿润,好不楚楚可怜,立马便心生怜爱,上前道:“姑娘,你怎在这里哭,莫不是有人欺了你?”
秋官眼见此人穿戴极好,又高大白净,面皮有几分红了,赶忙后退一步,小声道:“我、我家娘子要我去大房,看长夫人动身了没有。”
范守真笑道:“这好办,我娘方才便动身了,你不必再去了。瞧你不认路,不如这样,我送了你回去吧。”
秋官耳根烫了,意识到面前之人怕就是大房的少爷,犹豫道:“只怕是扰了哥儿的事。”
范守真已是被秋官迷了心,断喝道:“休说这些,好妹妹,你家娘子若见你回去的晚了,必要罚你,正好今日是二婶的生辰,我也去里头讨杯酒来喝,你还是快些跟我走吧。”
秋官也怕自己离久了,遭秋官说,只得点头跟着他去了。
那厅里头,大房周氏进了屋,瞧见上头的顾氏打扮如此张扬,心中冷哼。
皮笑肉不笑的作了招呼:“妹子,嫂嫂来给你祝寿了。”
顾氏立刻从位上走下来,浅笑着拉住了周氏的手:“许久不见嫂嫂的影了,想来嫂嫂辛苦,整日督着真哥儿读书吧?”
她冠上镶的金银刺花了周氏的眼,说出来的话也刺中了周氏的心病。
周氏愠怒,心中暗骂顾氏这混账婆子,明知真哥儿不成器,故意拿这来讽她。
周氏只得强笑道:“我那些不必提,自是没有妹妹辛苦,要操持这一家子的事。”
两人虚与委蛇一趟,周氏便落了坐,阴沉着脸,看的顾氏好不开心。
顾氏又拿了戏本,点了出《彩楼记》,周氏点了出《急慢酸》,余下的姑娘们,只有范晚禾点了出《崔户六么》,范清禾与范砚禾没个兴趣点戏,范云禾是不敢点,怕遭了顾氏烦。
一场戏过了半,玉露眼瞧秋官还没回来,蹙了眉。
想了想,若是这丫头惹了什么事,怕到时娘子要迁怒自己,便悄悄的从偏门出去,走至厅前,刚巧看到廊下二人凝望对视,好不暧昧。
秋官和那范守真,二人虽站的有些距离,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那情形,玉露怎能看不出来?
她气的牙痒,没成想秋官如此不老实,刚想进里头告诉夫人,却止了脚。
这秋官可是一直跟着她调教的,娘子又一向最厌恶大房的人,若让她知道了,说不准还要怀疑到她头上,别的给自己惹了一身骚。
她正踟蹰着要不要去告状,刚巧瞧见了从厅里出来的素心。
玉露眼神一转,叫住了她:“素心,你怎出来了?”
素心道:“娘子有些醉了,妈妈喊我去厨房里取些醒酒的来。”
玉露笑了笑:“没事了,你去吧。”
素心虽疑惑玉露主动找她搭话,却看不出什么猫腻来。
瞧着素心离去的背影,玉露瞪了眼廊下尚不知情的秋官,狠啐了口:“浪蹄子,今日我便替你平了这事,此恩你若不报,我定要你好看!”
12. 风波
正说秋官进了厅里,便被玉露狠狠的剐了一眼,秋官心虚,只以为她是怪自己腿脚慢现在才回来,只得老实往后站着。
这方厅里,戏正唱至高潮。
范晚禾使了个眼色给对座的大姐姐,范清禾略犹豫,却还是叫了自己的丫鬟安娘过来。
范清禾使她拿了备的寿礼,是用一食匣装的温热饼子,里头是她亲手做的孝母饼,此外还有一匣,是两色上等的软烟罗。
她起了身,移步厅央,行了礼:“母亲生辰,女儿谨奉寿饼一方,丝绸一匣,愿母亲岁岁康健。”
安娘上前,便有赵妈妈和玉露接过,呈给顾氏看。
顾氏没说话,只是淡淡笑了笑:“你是个有诚心的。”
范清禾退了下去,再是范砚禾。
范砚禾向来自诩诗书读的好,于是便亲做了一首诗,描于澄心堂纸上,这纸张顾氏识得,是百金不许买一枚的,又将那诗词给众姐妹们亲瞧,赞的是顾氏此人高尚品性,周氏看了只觉牙酸。
顾氏极为满意:“我家砚姐儿果真不凡。”
再下一个本是三姑娘的,可范云禾不知怎的,通红着脸,迟迟没了动作。眼看尴尬着,范晚禾抽了身,笑着到了厅中。
她盈盈一礼,身后的听竹与另一小丫鬟捧着数个匣子跟着行礼。
顾氏好奇她都送了些什么。
范晚禾一一开了匣子,介绍起来。
“这为桂花香露,是女儿晨时亲手采摘桂花香树上的露水制成。这为女儿缝制的两个香袋,里头除了装有沉香、白檀香、青木香,更有其余七味香,共十香。再有这套累丝嵌宝的首饰,是女儿早两月前叫工匠赶制。愿娘心似汴梁春日,日日舒怡,恭祝母亲福寿绵长。”
这番展示完,未说顾氏满意,便连周氏都嫉红了眼,只恨顾氏得了个这么伶俐乖巧的女儿。
这三样礼物,既有心意,又不失体面,实在用心。
顾氏连道了几声好:“四丫头是最孝顺的,没枉了母亲平日疼你。”
范清禾有些落寞垂下头,范砚禾瞪了眼四妹。
范晚禾这般现眼,却是叫范云禾再不敢起身送礼了。
她面如纸白,嘴唇都在打着抖,呼吸一滞一滞的,偏生身后的潘妈妈还小声挤兑她:“云姐儿,你怎如此没用?眼瞧你排那四姑娘后头送礼,寒酸成那样,怕是又要被夫人厌了。”
这话正点在了范云禾心上,她手心都渥了汗,在厅里使劲搜了几圈,却始终没看到素心的身影。
她也不知为何,只是瞧素心不在,心中愈发惊慌。
眼看着顾氏敲打的目光要往她这来,门口忽的来了位穿戴朴素的老嬷嬷,瞧见她,范云禾掐紧的喉咙才猛然一松。
是范母身边的钱嬷嬷。
顾氏瞧了她,立刻便起身,笑迎道:“钱嬷嬷,娘怎让您亲自来了?不过寻常日子,使唤个小丫鬟来便是。”
钱嬷嬷身上一股佛檀香味,面容也如菩萨般和善,持了一方红漆匣,笑道:“今日是娘子生辰,老太太说娘子素日理家便辛苦,又怕您怪她平日不理个家事的,只好叫了我来给娘子送生辰礼,还让您莫要怄了她未曾亲自来呢。”
顾氏知晓自己这个婆母的脾性,也知她为何要置身事外。
原在范家,她嫁进来之前,是有一小姑子的,可听说那小姑子被范老太爷逼着嫁了一武将,本是想替家中儿郎仕途多走些门路,却不想那武将生性是个残暴的,一有个不顺心意的,便逮了范家姑娘打,他手上又有些功夫,专挑了只伤内里的肺脏,每回瞧着人是好生生的,实则早便被打的吐了几回血。
范家姑娘后头是实在被打的受不住了,好不容易逃回了娘家,却又叫范老太爷送了回去,没成想送回去的第二日人便没了。
郎中只说是肺脏受损人才暴毙的,只有范母和范老太爷知晓,是他们亲手将女儿送去赴死的。
虽后来范二郎出息了,将那武将一家寻了由头报复,可范老太爷日夜羞愧不安,没多久便也跟着去了。
至于范母,则再不问家事,醉心于佛龛,也唯有年节才会出来露个面。
顾氏自然享受这等掌权的快感,因此巴不得范母没个出现,面对钱嬷嬷,心中态度欢喜的不得了。
“我怎会怄气,母亲每年都送些贵礼来,我却没能在她跟前敬孝,心中实在不安。”
钱嬷嬷不语,笑着开了匣子,里头装的是一串红麝香珠,一串伽楠念珠,颗颗圆润饱满。顾氏知晓范母早年嫁妆丰厚,留的东西也都是好的,自然欣喜收下。
周氏冷哼一声,范母虽每年也送了她生辰礼,可她就是瞧不得顾氏如此神气。
顾氏余光瞥见周氏脸色难看,心中爽快的很,好声对钱嬷嬷道:“嬷嬷若不留下来用了宴再走,我给嬷嬷设个席。”
钱嬷嬷却是直言断拒:“老太太那边离不开,娘子好心了。”
说罢,顾氏也不好再挽留,让玉露送了钱嬷嬷出去。
这头玉露却未及时进去,眼瞧着素心从灶房里取回醒酒汤,钻回门槛边上,估摸着素心要进门之时,便猛地撞了上去。
幸而素心做事谨慎,知这瓦罐瓷器的容易出事,紧贴着胸前持着的,因此倒未曾摔碎瓦罐,只踉跄后退了几步。
那玉露便是趁此,摸了素心腰带间的帕子去。
她在掌心飞速揉捻,藏进上褥对襟里,待素心抬头,只瞧见玉露似是在拍心口,一副惊魂未定模样。
“我个姑奶奶,你要死不成!”
这玉露本就做贼心虚,只劈头盖脸骂了素心几句,便往里去了。
素心未与她计较,快步将醒酒药送了进去。
钱嬷嬷方走,那边周氏便送了自己备的礼。
她本就看不喜顾氏,又怎会送些好的,不过挑了两匹早已过了时兴的旧色缎子。
瞧着这两块破布,顾氏连笑都懒得给一个,嘴上吐道:“嫂嫂大方,多谢嫂嫂了。”
周氏也不害臊,给自己斟了酒,细细喝着。
眼瞧着整屋子的人都送完了礼,唯剩下一个三姑娘还没个动静。
顾氏也想起这茬子事来,冷冷的望向坐在末尾的范云禾,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给撕碎。
范云禾一抬头,心惊肉跳,却又瞧见素心不知何时回来了,心中定了一定,好歹是站起了身。
“母、母亲。”
范云禾自个儿抱着生辰礼,兀自顶着满屋嘲弄的眼神走至顾氏面前。
素心见她抱着一卷轴,想来是三姑娘没得仆妇钱财准备生辰礼,便只能自己动手了,也是可怜。
顾氏抿了口醒酒汤,眼皮未动,并不想多搭理。
前些年,这云姐儿送的东西向来都是低贱的,什么自己绣的香囊,陈年赏她的缎子,素布做的鞋面。
她是用来赏下人都嫌磕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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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云禾见顾氏不与自己说话,索性心下一横,死死咬了唇道:“生辰吉日,女儿拜谢母亲,特此献一薄礼,愿母亲身体康健,四季无忧。”
说着,范云禾欲要展了卷轴,偏生那要死的潘妈妈故意晾着她,也不上前搭把手,终是素心看不过去,得了赵妈妈点头,这才上前帮着扶了一头的卷轴。
范云禾感激朝她一笑。
卷轴缓缓打开。
顾氏只觉无味,并不想抬头去看,却忽的听见四周传来的几声吸气,心里头好奇,忍不住掀了眼皮望去。
只见一幅松鹤延年图尽数展开来,松下立了两只仙鹤,一只白羽如雪,丹顶艳若朱砂,另一只俯身理羽,姿态闲雅。两鹤周身以苍劲的古松为点缀,笔触极其老练。
画边更引了一首松鹤延年的诗,力透纸背,笔有筋骨,风姿远胜二姑娘方才亲做的诗。
莫说顾氏惊诧,堂中无一人不惊艳。
素心对上范云禾的眼,却瞧见她望自己的眼神极其奇怪,有些许小心翼翼,又有几分炫耀意味,亮堂堂的盯着自己。
她只得埋下头来,避开这奇怪目光。
顾氏站起身来:“云姐儿,这是你画的?”
范云禾点点头,怯怯道:“女儿屋里实是没有能拿得出手之物送与母亲作礼,便只能想出这拙技,还望母亲莫要嫌了云儿。”
她这画作莫说旁人会嫌,爱还来不及。
眼瞧顾氏软了念头,那边周氏道:“弟媳,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说云丫头有这本事,你却叫她藏着掖着,这么些年也不叫我们看看,是怕咱们知道你苛待了她不成?”
顾氏觉得好笑:“嫂嫂好奇怪的话,我怎听不懂。”
周氏道:“你瞧瞧这丫头穿的衣裳,那袖口都短了一截,你再瞧那你那几个姑娘,穿金戴银不说,连边上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有好几个,可这云丫头就个没眼力见的蠢婆子伺候,又是个只知在旁边傻杵的,敢说你未苛待了她去?”
被叫蠢婆子的潘妈妈浑身一震,暗道大事不好。
周氏借机发难嘲讽,算是解了一肚子的气,却没在乎范云禾脸上惊慌神色。
范云禾慌要替顾氏解释,却见素心摇了摇头,暗示她莫要说话。
娘子本就不喜三姑娘,若见她帮着解释,倒还真显得苛待了她,她们二人做法,凭顾氏定能看出周氏这是特地捏了三姑娘寻衅,自有定夺。
果见顾氏道:“嫂嫂几次三番拿云丫头说事,若是嫂嫂不服我管家,大可去老太太面前分辨,而不是在这胡乱揣测。”
周氏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顾氏冷哼一声,看了眼对主子不闻不问的潘妈妈,冷道:“侍奉三姑娘的妈妈是谁,连替主子扶个东西都不晓得,罚一月的月钱。”
又见范云禾袖口的确短了截,暗里叫赵妈妈送了几身成衣过去,却也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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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玉露和赵妈妈一同服侍顾氏洗妆沐浴的,趁了赵妈妈倒水的功夫,玉露偷到顾氏耳边说话。
她将素心如何与那范守真说话,二人又如何暧昧,一一形容的栩栩如生。
顾氏不信,知道素心老实透了,恐怕不会做这等子事。
却见玉露掏出了一方帕子。
“这帕子可证明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娘子您瞧,这方帕子还是您赏她的呢。”
顾氏定睛一瞧,瞬间大怒。
13. 前程
顾氏记着自己是赏过这么一方帕子。
伊始,顾氏被玉露三言两语的话挑拨起来,欲要发作,却又作想:这玉露与赵妈妈一向不对付,她怎恰好便抓着人小丫头把柄了?莫不是要借了自己的手发落赵妈妈的人。
顾氏虽近些年与玉露更加亲近些,可到底赵妈妈是顾家老人,虽不如玉露体贴入心,可也确是事事为她好。
待想明白了,顾氏眼神微变,凝在玉露脸上,不在意般打探道:“这东西你哪来的?”
玉露斩钉截铁:“这事说来臊人,奴婢瞧着他们二人亲热,那小蹄子竟将帕子明晃晃扔了地上便跑,幸而奴婢觉着这事实在辱没咱们二房的脸面,赶去将其捡了回来,如今奴婢怕也是坏了,捣了真少爷的好事,他还不知要如何记恨奴婢呢。”
说着,玉露一面哭哭啼啼起来,手揩着泪。
见她说的夸张,顾氏心中已有了决断,却仍想教训教训,假喝道:“好呀你,诓骗到你奶奶.头上了?若不是前头赵妈妈与我说了那丫头帕子在席上丢了,我便真要信了你的鬼话怪了那丫头,怎的,你害了她,是有金子给你不成?”
玉露吓得浑身一颤,眼巴巴抬头望向顾氏,哪里见过这个势派,只嘟囔喊道:“娘子要这样想,奴婢怕是不能活了!”
顾氏冷笑,瞧她跪下来,须臾叹了口气,又道:“我知你是想与赵妈妈斗法,这一山不容二虎的理我也不是不懂,只是你也要理解我的难处。赵妈妈毕竟年事已高,又念及是顾家的老人,我若是苛待了她,她必是要叫娘家人知道的,到那时,再来个王妈妈、李妈妈的管你,你便高兴了?”
玉露见她话语中竟是向着自己的意思,立刻便感激的一塌糊涂,忙向前爬了几步,扯着顾氏的裙摆道:“是奴婢想隘了,娘子如此真心待奴婢,奴婢便是上刀山下油锅的,也绝不推辞!”
顾氏拂了拂她的脸,引导道:“那今后你可还与赵妈妈争执了?”
玉露赶忙摇头:“娘子,你放心,这明面上我自待她尊如长辈,只要娘子是真心待我,甭管她如何数落我,我都不同她计较了。”
顾氏笑着将她扶起来道:“你既能如此想是最好,不过你若是实在看不惯那丫头,早些打发了些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那大房借拿云丫头嘲我苛待她,便将她赐去云丫头屋里,如此,你可满意了?”
玉露喜笑颜开,身姿愈发谄媚:“娘子待我这般好,玉露是定要替娘子到神仙面前求好话的。”
顾氏笑笑,寻了个由头将她挪了出去,待赵妈妈进屋,又拉了她说近话。
顾氏握着赵妈妈手,语气极为真挚:“妈妈是瞧着我长大的。”
赵妈妈见她有意想要说体贴话,心中颇为惊喜,面上有些羞道:“娘子是要说什么?”
顾氏咬了咬唇,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早间玉露来同我面前报信,说妈妈手底下那唤素心的丫头,心思实在不纯,竟与那大房的真哥儿纠缠不清的。”
赵妈妈登时愠怒:“放她老子娘的狗屁!”
顾氏赶忙安抚道:“妈妈莫急,听我说完。我也是不信的,只说妈妈素日最是个懂规矩的,怎会教出如此淫.浪的丫头,只是我这么说了,她却拿了证据出来,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我瞧了害怕。若是驳了她,在她面前说那丫鬟的好,怎知不会惹恼了她,叫她拿这事往外头到处说?你又是向来知道我与大房之间有龃龉,要真让周氏知晓了咱们院里丫头勾了她儿子,怕是要将我骂去老太太面前呐!”
赵妈妈脾气本就急,当下也未去细想了,胡乱道:“那、那这可怎办呐?”
顾氏道:“我是知道那丫头的,是个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怎会真如她所说干出这等丑事,只是当下只能安抚了她,从她那拿了证据在手里,防了她出去乱说,便只能委屈了妈妈,将那丫头打发出府了。”
赵妈妈眼见顾氏要将素心打发出去,立刻急了:“娘子,你莫要被玉露那张烂嘴给骗了,素心那丫头不是这等人!”
顾氏点头:“妈妈放心,她与妈妈,我自然是更信您,只我又实在厌她去外头说咱院的人与大房扯上关系,眼下便只能想个折中的法子,但且泄了那玉露的气,又不叫妈妈委屈。”
赵妈妈脑中乱的很,实是想不出法子,问道:“娘子可有什么办法?”
顾氏作状思虑,转而道:“眼下倒还真有一法子。白日宴上,周氏借拿云丫头身边人不会伺候来嘲弄我,便将素心赏了云丫头,即可全了二房体面,又能叫玉露得意上一会。”
赵妈妈沉默,未想到竟是要将素心送去三姑娘院里。
顾氏见她犹豫,便道:“若不然,便只能送她出府回牙婆子那了。妈妈放心,那丫头手上是有几分梳妆本事的,来日寻个由头,再将她提拔起来,不会委屈了她的。”
顾氏都如此说了,赵妈妈若是再计较,便是不懂事了,只得万恩谢道:“娘子慈心,老奴怎敢再不应,叫她留在府里已是开恩了。”
顾氏又拉着赵妈妈说了会体己话。
送了赵妈妈出去,顾氏见拉拢好了两头的人,这才卸下面上的笑意。
如此,她恩威并施,叫两人感激自己,又往赵妈妈心中埋了对玉露的恨,定会愈发上心的替自己办事。
顾氏熄了屋中烛火,懒懒睡下。
那头,玉露屋中,却是正热闹着。
玉露高高在上,瞧着跪在地上的秋官,勾唇道:“这回你要如何谢了我?我叫娘子以为做丑事的是那素心,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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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人给送到三姑娘那破院里头,眼下她怕是再不会有出头之日,你做的事也能被遮掩。”
秋官颤着身子,喉咙干涩:“姐姐今日之恩,是救了我的命。”
玉露讽笑道:“你说你,胆子还真大,你有几斤几两?竟敢与大房的爷们说话,娘子没扒了你的皮便是万幸了。”
秋官只觉被人脱光了衣裳审视,嗓音低哑:“再不会了,是我糊涂。”
玉露道:“知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便好,咱们安生做娘子的奴婢,不比做那小老婆来的强?”
秋官沉默不语,玉露只耻笑了她一番,便将人给放走了。
翌日。
玉露和赵妈妈来传顾氏的令,说是一月试期已到,除了发放月钱,还要给每个人分活。
秋官没去成梦寐以求的四姑娘院,却是被分到了二姑娘的院里,若是往日,她早便要嚷开来,可因着自己暗地里坏了素心的差事,自觉有几分微弱愧意,便没怎么说话。
小连确如素心当日所说,由那王妈妈出面,将小连留在了二院灶房里,待厨艺精湛些再细分去哪个姑娘院里。
至于素心,却是没想到被分去了三姑娘院里。
听闻她要去三姑娘院里,平日二房与她说过话的小丫鬟都来安慰她。
“你莫灰心,没准娘子是想岔了,待哪日想起你来了便将你接回来了。”
“去了三姑娘院里,今后怕是再没好前程了,你赶趁现在多向娘子求些赏赐傍身吧。”
“三姑娘屋里头的潘妈妈最是厉害,你可要离她远着点。”
小丫鬟们轮番安慰完,便是赵妈妈来了。
赵妈妈拿着自己丢失的帕子,面色凝重:“咱们这回是栽那玉露手里了,好女儿,我接下来说的,你定要记好了。”
既知晓木已成舟,素心便也不再纠结,正色听着。
赵妈妈道:“其一,进了院,你靠自己摸清三姑娘院里的人脉关系,妈妈我就算势力再大,也始终无法在你身边护着你。其二,旁的不提,三姑娘无须担心,她不会随意打骂婢子,你要当心的是那潘妈妈。”
“这潘妈妈的男人,替夫人管着庄子,是极有脸面的人物,她女儿也在三姑娘院里当值,便是院里的二把手,正因此,那潘妈妈才如此嚣张,总是她如何欺负主子奴才的,旁人不敢告发了她。”
“你定要当心才是啊。”
素心拎着自己仅有的几件家当。
站在梧桐苑外时,秋风隐隐吹的她身上作冷。
她抬头瞧了瞧,院门上的旧匾破旧积尘,一晃一晃。
梧桐苑大门紧闭着,黑漆漆的门似那眼珠子死死盯着她。
素心深吸一口气,轻轻扣响了三姑娘院的门。
14. 第 14 章
敲上许久,也没个人来替她开门。
素心算是明白了,这三姑娘院里果真是个龙潭虎穴,眼下是在给她下马威呢。
那头隔门的院里,几个婆子丫鬟俱数簇在一块,地上满是瓜子皮儿。
倚在榻上被围恭的,正是那潘妈妈,眼下她刚吃完三姑娘那份例的白肉,正拿耳挖子剔牙,听见外头传来的扣门声也不为所动。
与她身边最近嗑瓜子的,同潘妈妈长了同一副吊梢眼,眉眼五官皆有神似,正是潘妈妈的亲女儿,叫如意的。
如意把存了一掌心的瓜子皮儿随手扔了地上,拍了拍手,凑近了她娘老子:“娘,咱们真不放她进来?听说她跟那赵妈妈亲厚的紧,万一她找了赵妈妈来寻咱们麻烦怎么办?”
潘妈妈嗤笑一声:“她赵妈妈有甚唬人的,咱们三姑娘院里,你何时见过娘子管过?任她赵妈妈去吹耳旁风,哪怕是告到娘子主君面前,我潘婆子也不怕她。你莫说她去告,指不定娘子知晓了,还要赏咱们呢。”
如意点了头,觉得自己娘说的甚有道理,没再搭理。
倒是站在门框边上瞧戏的,一膘肥体壮的丫头开了口:“咱们晾她一会,让她知晓厉害便也成了,好歹这是娘子屋里赏来的丫头,只要叫她跟了咱们,不去做那惹是生非强出头的,孝敬咱们些金银便也就放过了。”
这胖丫鬟唤晚晴,素日跟着潘妈妈她们,最爱从小丫鬟身上搜刮金银珠宝的,得了好处便往灶房里钻,食量又大如牛,吃的脑满肠肥的。
潘妈妈听了晚晴的话,略思索道:“只是这刚进来的新丫头,难免心里头是个迂腐榆木的,她若是那一心向着主子的人,那便要使出些手段叫她慢慢服气。若不这样,咱们先试探了那丫头一番,若她有心与我们交好,不去搭理那屋里头的,就莫为难了。”
潘妈妈说完,晚晴是头一个捧场的,赶在如意前头道:“成,就按妈妈说的来,你们等着,我去调教了她。”
如意知她是为着小丫鬟身上的几个铜板儿,瞧她跑的如此殷勤,趁人走了,翻了个白眼:“也不怕撑死。”
素心正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她后退几步,欲要寻是否有旁的进口,便见大门开了。
迎面的是一个穿红戴绿的丰腴丫鬟,下巴隐有两层,套了件褙子,那褙子的缝线都险些要被撑出来了。扑了厚重的铅粉和胭脂,眼睛一溜一溜的往素心身上打量,活不像什么个好人。
素心率先搭话道:“姐姐好,我是娘子屋里分来的人,不知怎的敲了半天也没个人来,幸而姐姐听见了。”
晚晴仿佛跟没听见她的话似的,两眼看天,便这么杵在那,一动不动。
素心蹙了眉,仔仔细细观察着晚晴,见她眼睛有神,听着鸟雀声有有个反应的,这才没将她当眼瞎耳聋之人归为一谈。
素心又试探叫了两声:“姐姐?”
那晚晴不耐烦的用指甲挖了挖耳朵。
素心心中了然,从对襟里掏了一短串的铜钱来,约莫十文,只瞧她拿出钱的瞬间,那晚晴便疾步凑了上来,一下子病症全好了,亲热道:“你就是新来的妹妹吧?听闻娘子和赵妈妈都器重你,果真是副伶俐的长相。”
那晚晴肉手滑溜一摸,素心手里的铜钱便自然而然的到了她的手中。
素心哑然,未想到三姑娘院里除了有个厉害的潘妈妈,还有号如此明目敛财的人物。
晚晴得了那串铜钱,笑的也和善起来,一面拉着她往里走:“让你等久了吧?你可千万莫要怪,咱们院里都是些老人了,你在外头敲门一时没听见,再加上平日门庭冷落也没个人来,便以为是旁的动静了。”
素心被她牵着,到了潘妈妈的屋子里,还未进去,便闻着一股子臭脚丫褥鞋味,还裹挟着荤肉腥味,素心忍不住屏了屏呼吸,待进了屋里头,便瞧见榻上潘妈妈脱了鞋袜,上头的黑泥正对着素心。边上有个十六七岁的,和潘妈妈几乎长着同一张脸,趿着鞋翘了二郎腿,嘴里正悠闲的往外吐着瓜子壳。
那婆子素心是见过的,正是潘妈妈,边上那个,大抵就是潘妈妈的女儿了。
潘妈妈瞧素心进来,故作问道:“晚晴,你这是带的什么人进来了?”
素心行了个礼:“给妈妈道安了,我是娘子新分到三姑娘院里的,名唤素心,想来您就是潘妈妈了。”
潘妈妈掸掸衣裳,扫了面前这丫头一眼。
面黄肌瘦的,瞧不出一丝油水捞的模样,也不知是个傻的还是个痴的,见了她也未跟其他小丫鬟那般,或惶恐或谄媚,只微微含笑,脊背挺直静静看着她。
见潘妈妈不理自己,素心也并不着急,反问一边的晚晴:“姐姐,不知三姑娘现在在哪间房?我初来三院,理应去姑娘屋里参拜了。”
晚晴才方收了她十文钱,态度自然要比潘妈妈好上些:“好妹妹,你刚来不晓得,我且点拨了你。来咱们梧桐苑里当值的,这首要讨好的可不是屋里头那尊泥菩萨,咱们三院,是以潘妈妈为尊,凡事也要以潘妈妈的事为第一要紧事,至于姑娘吩咐的,你爱不爱做都随了你去,只别挡了咱潘妈妈的事。”
晚晴说完这话,屋里的人也都在观察素心的反应。
这年纪的小丫鬟,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只晓得府里主子为尊,却不知道主子若是不争气,那便是连奴仆都不如,听了这些话,定是要扭捏害怕的。
谁料素心听后并未如意料中无措,反倒往随身带的物件中翻找起来,半晌后,才终才堆衣裳里寻出个小圆陶盒,笑着打开盖子,递到潘妈妈面前。
“我也不是那不知事的,潘妈妈治下严谨,最是热心肠有脸之人,我得了机遇才能来您面前孝顺,怎会愚笨到分不清主次?只是可惜我如今才刚进府,也没个依靠的。这匣胭脂膏是我亲手做的,涂到颊边可显得肌肤水润绯红,还可点在唇上做唇脂,我瞧妈妈和各位姐姐们都是花般的姿容,要是不嫌弃,这胭脂尽可拿去用便是,莫要嫌弃了我。”
素心这盒胭脂方拿出来,屋里几人的眼神便都紧紧黏了上去,素心将她们的神色都尽收于眼底。
她早瞧出来,三姑娘院里的下人都是个贪心的。
一则三姑娘不得宠爱,平日能得的东西也就份例里的缎子炭火之类,既没好处,底下人就会想尽办法要好处,苍蝇再小也是点肉,哪怕是素心这点子不起眼的胭脂,在物资稀缺的三院也显得珍奇起来。
二则,她从刚见了晚晴,再到潘妈妈和其女儿的穿戴也瞧的出来,一些缎子虽花样老旧土气了些,可绝非下人能穿的起的,更别说晚晴那满脸的铅粉胭脂,想来几人是将三姑娘的用物尽数都夺了去。
那潘妈妈倒还耐得住性子,边上的如意却是饿狼瞧见肉一般,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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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抢过了素心手里的陶盒,用手指撮了点在腕上,瞧着色泽鲜艳,延展性又极好,也不同胭脂粉那般干涩。
如意迫不及待的给自己点了些胭脂,几根手指晕开来,问她娘潘妈妈:“好看吗?娘,你快替我瞧瞧!”
潘妈妈点点头,再瞧那盒小小的胭脂眼中已有惊艳。
那边晚晴却是眼红坏了,赶忙凑了上去求如意:“好姐姐,你也让我抹点儿。”
见素心一出手便讨巧了两个姑娘去,潘妈妈这下不敢再小瞧她,笑着坐起身,拍了拍边上榻沿:“好丫头,你快过来坐坐,让我瞧瞧模样。”
素心望着潘妈妈指的那块地,刚巧挨着潘妈妈搓了黑泥的大脚,榻上也不知是被什么蹭过,黄黑的一片陈旧油渍。
素心只得忍着心中膈应,浅浅将屁股挨在外沿一圈。
潘妈妈又细细将她打量了一圈,此时再瞧素心,便发觉比方才要顺眼许多,五官皆是齐整和谐,挑不出毛病来,只是肤色太过黝黑,又瘦骨嶙峋的,才显得不起眼。想来若是平日多躲着些日光,将身上养白些,模样应当不是个差的。
素心忍着味道:“早在赵妈妈跟前听说潘妈妈最是有本事的,一人将院里治理的服帖,赶前她还说我走了大运,跟了潘妈妈,学上几年出来,定然就有了见识。”
潘妈妈满心狐疑,不曾想那赵妈妈嘴里还能说出些夸她的人话来,因她向来对自己是没个好脸色的。
素心见她不信,又道:“这胭脂也是赵妈妈叫我孝敬给您的,只说我虽寒酸,可也不能叫妈妈见了笑话,往后还望妈妈指点大小事情,好叫我有些长进。”
潘妈妈这才心中舒畅起来。
既分辨了素心是个好的,潘妈妈眼下没再为难她,反倒主动道:“你既是头一天来,也当去拜拜里头那个,只是你去拜了她,也得不了什么好处。别瞧她是做姑娘的,木讷又小气的很,讨好了也是个无用的,反倒费了自己一身劲。”
素心笑道:“甭管费不费劲,她总归是个主子,若叫人知晓了我不去见她,保不准还要怪到妈妈您这管院的身上。”
潘妈妈猛然被点醒,还真如素心所说,心道她想的倒是严谨。
如此,素心且先被安置在了最下等的耳房,再由潘妈妈领去了正屋给三姑娘过眼。
潘妈妈撩了软帘,房里头黑漆漆的,素心只能瞧见三姑娘半跪于桌案前执笔的背影,怪单薄的。
潘妈妈没好气道:“姑娘,娘子院里分来个新丫鬟,我领她来给您瞧上一眼。”
范云禾眸光灰暗,没个波澜,仍自顾作着画。
潘妈妈瞪她一眼,没好气道:“姑娘既没空,便当是领了见过您了。”
撂了话,潘妈妈走到门外头,同素心说话:“你也瞧了,咱们这主子是个无情无欲的,往后你可莫要腆着脸讨嫌了。”
她这话故意说的大声,好叫里头的范云禾听见。
可惜她还是一丝反应也无。
潘妈妈冷嗤一声:“这怪性儿的……素心,你随我去了吧,莫要搭理她。”
二人不知,便在潘妈妈喊出素心名字时,范云禾手中笔墨猛然跌落,黯淡无光的眸子颤了颤。
待她惊醒转身,却只瞧见了素心早踏出去的影子。
范云禾干瘪枯涩的嘴唇动了动,竟是扯出了一抹怪异的笑。
15. 赚钱
素心虽讨好了潘妈妈,未一味跟着她们对着干,可都瞧她是个穷酸的,仍旧分了最差的差事给她。
做些吃苦头的差事不要紧,为的是防了她们团在一起挤兑自己。
做那忠贞护主的好仆固然可叹,可若真做了那出头鸟,凭潘妈妈几人的泼蛮劲,定也将她好一番磋磨。
眼下只能徐徐图之。
屋里头潘妈妈拉着嗓子喊她:“——素心,去灶房拿了咱们院的朝食来。”
在潘妈妈等人使唤她的差事里,素心最喜干的便是去灶房取饭食。
只因灶房里头,小连和慧姐都与她关系亲热,又怜惜她去了三姑娘那虎狼窝,常趁了王妈妈不注意,挑拣了主子们的边角料接济素心。
三等丫鬟领的份例饭食,除了一碗子水粥米饭等外,便顶多了再配个素饼子,想要沾些荤腥,除非自己掏钱买,便是逢年过节的,顾氏会补贴些肉钱,煮几锅肉汤之类,让人过过嘴瘾。
素心在被卖前,因爹娘都疼爱她,肯给嚼用的零钱,因此体重并不轻,也是个贪吃的。
到了这,只能忍着口腹之欲,也的确难受的紧。
她到了灶房,按惯例先同王妈妈打了招呼,再去寻另两人。
小连和慧姐悄悄从袖子里递了半块的蜜糕给她,让素心趁王妈妈不注意,赶忙塞进嘴里。
小连道:“这蜜糕是大姑娘院里留出来的,她不喜吃甜的,做了送去,又叫她退了回来。”
慧姐道:“另半块叫我俩分了吃了,这是单给你留的,你赶吃了。”
素心知晓她们都是个好的,心中热乎:“早起便干了半天的活,我正脑晕着呢,幸亏有你们记挂着我。”
小连可怜她:“也不知娘子为何非要将你分到三姑娘院里,她那是个难捱的,素心姐姐,你可有什么法子脱身的?”
素心摇摇头,她是叫玉露给害了,将那没做过的事扯到自己身上。
只是素心不肯服劲,哪怕众人都说三院是个苦寒的地儿,她也坚信事在人为,定然有破局之法。
慧姐虽是外头赁的丫鬟,可年纪到底要大些,一眼看出问题所在:“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我这话说的是粗些,可正应了你眼下的难处。若是那三姑娘机灵妥帖些,好歹能讨些夫人主君的欢心,你若能劝动了她,想必日子能过的好些。”
素心岂不知这个道理。
可画虎画皮难画骨,她对三姑娘了解并不深,虽先前有淡浅接触,可又不敢草率做主。
若三姑娘无意争先,她去了其面前撺掇,便是白打嘴现世,没准还要叫旁人知晓。
到那时,潘妈妈等人第一个饶不过她,她们几人把控三姑娘多年,过着比主子还要快活的生活,若三姑娘当真自己做了主,保不齐会将一院的刁奴告给主君和娘子,她们怎会舍得让三姑娘出头。
要是叫顾氏知道了,也要忌惮她谗言佞语,说不准要将她给打发出去。
正发着愁,后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几人慌忙一瞧,原是王妈妈过来了。
她们赶忙站远了些,装作不熟的模样。
王妈妈斜睨了小连和慧姐一眼,她是拿惯菜刀的,气势威严:“你们两个去将外头的柴给劈了。”
两个小丫头不敢反抗,只得乖乖拿了斧头出去。
待屋里只剩素心,王妈妈这才收了凶人神色,扭捏的看了一眼素心,磕磕绊绊的搓了搓手。
素心觉得奇怪,又心生好笑,直言道:“妈妈是要同我说什么吗?”
王妈妈脸上竟浮了一丝嫩红粉晕,她紧张的往门外瞧了几眼,见小连和慧姐离的远,这才敢小声说出自己的事。
“素心,我听那俩丫头说……你会给人梳头上妆的?是不是有这回事?”
素心点点头:“确有此事。”
王妈妈又羞喜道:“我、我是想让你替我好好打扮一下,明日我家男人就回来了,我这成日身上油腻腻的,不好见人……”
素心这才知道王妈妈为何要将两个小丫头赶出去了,见她这般羞臊,觉得有几分可爱。
王妈妈见她笑,又道:“你放心,我不叫你白做事,甭管银子多少,你只往好看里收拾。”
素心略沉吟片刻,便报价道:“我这的价格有贵也有便宜的,分了三档。第一档,多用于成亲这样的大喜事,需个一二两银子,妈妈定然是用不上的。第二档,便是参加些高台宴会,从宴席的等级来定,多为一钱银子。第三档,便是寻亲访友的,只需个两三百文钱。依我看,妈妈选了第三档是最为合宜的,你也且放心,虽是选的第三档,我却不会糊弄了妈妈,若不满意,原价奉还便是。”
王妈妈觉得新奇,第一回听梳妆还分这些个档次的,听上去倒是条理清晰。
王妈妈道:“你是懂行的,便按你说的来办便是。”
素心欢喜,心想,她给小连和慧姐儿梳妆这一步果真没错,第一个来找她做生意的,便是厨房里的王妈妈,若日子长了,来往灶房取饭的各方丫鬟们见多了,也不愁没有生意了。
如此,二人定下明日梳妆的时辰,又放了一百文的定金给素心,此事便成了。
素心如今手头上有了宽裕的钱,加上前头得的七零八碎赏赐,已是能买的起些琐碎的东西,碍于不能出府,便想到了眼前的王妈妈,问道:“不知妈妈可有路子出府采买?既是要替妈妈梳妆,那便要买好些胭脂水粉来。”
王妈妈爽快道:“这事好办,我今晌午就去娘子面前讨空,你要买些什么,一样样告诉了我,我顺便给你买来就是!”
素心是想着,既然要正经做生意,就不能常借着客人的胭脂水粉用,那不像个话,早晚得买一套趁手的装备自己用着。
这样一来,要买的东西便多了些,素心怕王妈妈记不住,用了小根的木炭,寻了张瓦片,尽数写在上面,将一百文的定金给了王妈妈,到时多退少补。
“胡粉一匣,粉盒、粉中絮各一个,石黛一锭,各式花钿两幅,檀口、朱唇、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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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黑唇四色唇脂各一盒。梳头的只买了最简便的木梳,绑发的丝绦十根,各色做包髻的绢布一块,头油一盒。”
原她还要另买些首饰珠钗的,只可惜目前手上银钱实在是不够,只得先买了这些要紧的去,待来日宽裕了,再慢慢往里添件。
王妈妈也没嫌她带的东西繁琐麻烦,听她要买这许多东西,便知道是专业的,对明日的梳妆又期待了几分。
赶在晡食前,王妈妈替她将物件都一一搜罗了起来。
素心也趁领晡食的功夫,借口去了灶房里。
王妈妈扯了块不要的烂布子给她,叫她藏的隐蔽些:“你可别让旁人瞧见了,要是起了坏心眼打你要便麻烦了,这些东西,是我一家家比出来的,虽价格不高,可凑在一块也要了一百二十文去。”
素心早已备好了钱,从腰衣里掏了剩的钱给王妈妈,又将包袱绑在大腿上,放了裙下来,行走间倒也瞧不出个异样。
翌日赶早的,素心便去了王妈妈屋里,替她梳洗上妆,绾了个朝天髻,用了红丝绦系在髻心上,又好容易在王妈妈的妆匣里找到件珠帘插梳的首饰,敷了胡粉胭脂的,点了樱桃小口,装扮一番后简直瞧不出先前模样。
远远看着,还以为是谁家新嫁的新妇,妩媚柔情的。
王妈妈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觉得太好看了些,不自在的很。她正别扭着,素心却将人给拉去了灶房。
待小连和慧姐瞧见面前姿容昳丽的妇人,是素日严厉的王妈妈时,皆瞪大了眼。
“王妈妈何时有个姐妹了?”
王妈妈烧了脖子,啐道:“你们两个促狭鬼,还不快干活去!”
眼见面美妇声音姿态确是王妈妈无疑,两人这才大为震惊,一面恭维,一面夸赞素心手艺。
人都是需要情绪价值的,王妈妈在几人哭天喊地的夸耀下,这才终放松下来,愿意正视自己的美。
在素心眼中,世间女子从未有丑陋的,她总能抓住每个人脸上最为独特的气韵,再用以妆发的手段将其渲染到最大化。
灶房后续来来往往许多丫鬟婆子,见着王妈妈都惊艳不已,暗地里又打听起是哪家的梳头娘子。素心早已告诉王妈妈,若有人问了便含糊过去。
有那坚持不懈追问的,才是能做的生意。
王妈妈很是满意,给了素心三块碎银作为报酬。
她是个大手笔的,却也情有可原。王妈妈掌管灶房多年,该捞的油水怕早就能随便叫人撑死了,怎会在乎这几百文钱的。
更何况素心手艺确实得她欢心。
素心将碎银子放进自己随身带的钱袋子里,牢牢塞进腰间。
待回了三姑娘院里,正欲要进了门,冷不丁的有人注意到了她。
晚晴幽幽叫住了她:“这是打哪回来呢?地也不扫,花也不浇的,去外头疯玩了不成?”
正说着,晚晴的目光落在她鼓囊囊的腰间上。
“那是什么,拿出来,瞧瞧。”
16. 回击
她目光贪婪,显而易见的想要昧些好处。
素心暗道麻烦,又无法轻易打发了她,只得笑着后退一步:“晚晴姐姐安,我才方去灶房里领了朝食来,正要给姐姐们送去呢。”
晚晴瞧她手中确拿了一院人的食盒,可还是不愿放过。
她这双眼向来精明的很,打哪过来的丫鬟们身上何处藏了银子,一眼就能叫她瞧出来,脸皮又是个忒厚的,只要被她缠住,没得吐几个子出来是逃不脱的。
眼见素心有那急于脱身的意思,晚晴赶忙将去处拦住,笑着凑近。
“素心,你那兜里藏了什么,精怪的很,快让我瞧瞧。”
正说着,晚晴兀自伸了手,将她腰间的钱袋硬是从里间衣裳里扯了出来。
素心蹙眉,赶忙要出手去夺,那晚晴却仗着年岁高身量也长些,斜身躲过,高高攥起那钱袋便打了开来。
正所谓好汉怕赖汉,这晚晴便是仗着脸皮厚,才能四处敛财,没得个羞臊的。
素心虽告诫自己,莫要惹是生非,可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忍了,旁人便都会骑上来欺你,欺软怕硬便是这么个道理。
眼见晚晴要乐滋滋的将兜里碎银倒至自己的掌心,素心没再犹豫,一脚踢向晚晴小腹。
霎时间,只听得晚晴一声闷哼,手上钱袋应声落地,跪在地上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的喊痛。
素心快速拾起自己的钱袋子,趁耳房里潘妈妈等人出来,将钱袋子塞进抹胸里。
潘妈妈和如意见晚晴在地上哀嚎,赶将人给扶了起来。
潘妈妈道:“这是怎的了?怎么躺地上叫唤了?”
见晚晴怒目瞪着素心,如意狐疑望向素心,逼问道:“是不是你打她了。”
潘妈妈有些惊疑:“好端端的,你打她做什么?”
素心知她们是一伙的,就算是解释了也没个结果,只冷冷道:“你们何不去问她为何要来招惹我?潘妈妈,我原是为着您的体面才安生待在三院,可若其他人太不懂规矩,我也绝不是那好欺负的。”
见晚晴仍旧恨恨的看着她,素心没有退缩,反倒正色道:“若有下次,莫怪我这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
晚晴气的要发作,扯引到伤处,又痛的哭爹喊娘。
潘妈妈和如意两人帮着将晚晴抬到屋里榻上,细细追问了她如何惹到了素心,听清来龙去脉不过是晚晴要抢人钱财后,潘妈妈反把晚晴骂了一通。
“你个蠢羊羔子,我早跟你说了急不来,她跟了赵妈妈,没准藏了许多好物件,说了让你摸清底细再动手,你怎如此耐不住气。”
晚晴委屈道:“我怎知道她如此厉害?往日看着安静老实的,没成想如此泼辣。”
如意不屑的啐她一口:“被打了也活该,谁叫你见了钱便跟个混账似的,也该有个分寸礼节,如今她是要跟你翻脸了。”
晚晴捂着疼痛之地,叫嚷:“我不也是想着从她身上得了好处,大家一块用吗?如今单我一个被打了,潘妈妈,你可得替我出了这口气!”
母女俩各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出对晚晴的不耐烦。
潘妈妈蹙眉道:“本是你蠢,哪有光明正大去抢人钱的,如今还叫我们和你一起干那蠢事。罢了,往后你便与她离远些吧,莫要叫她连着我们俩都防备上。”
晚晴道:“妈妈这是何意?”
潘妈妈道:“索性你们二人有了嫌隙,日后你便压着她欺负,待她满腹委屈没肚子说,便觉得在院里孤立无援的,届时我再施以援手,认她个干女儿的护着,她准要孝敬我的。”
晚晴面上略有惆怅,可又没旁的办法,知晓是自己鲁莽了,只得懊悔道:“那妈妈从她身上得了好处,可要分些给我才是,我可是吃大亏了。”
潘妈妈一面应着,一面在心里骂蠢材。
又说回素心。
她被晚晴强挟了一番,心里正恼火着,虽动手打了人心里畅快,可又要难免烦恼日后晚晴对她展开报复。
这样一来,日子免不了不安生。
只是她也不后悔,这些钱财本就是她辛苦得来,要是给了第一回,便有第二回,与其叫人捏住命脉,还不如叫她们吃些苦头,不敢招惹自己。
这样处处小心的日子,的确难熬。
可如今她也靠不了旁人,潘妈妈独大,便是想要寻个更大的压制她,这样的人也实在难寻。
素心叹了口气,当奴隶的日子不好过,如今她才切身体会到。
也不知爹娘得了那几贯钱,是否已经调养好了处境,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同爹娘团聚。
这还是素心来这的第一回,觉着心情郁闷,一时间投进被褥里,用帕子盖住脸。
胡乱眯了会便睡着了,待清醒时,素心一把扯下脸上的帕子,睁开眼,对上一双微微凹陷进去的眼睛,女孩苍白的朝她笑了笑。
“你醒了。”
素心赶忙下了床,连鞋袜都未来得及穿,便赶忙行礼道:“三姑娘。”
范云禾扶住了她,朝她盈盈笑着。
素心心生惊异,这三姑娘是何时进了自己屋里的,又不知看了自己多久了。
想到自个儿昏睡模样遭人看了去,素心怪不自在的。
范云禾穿了件素色的罗衫迭裙,整个人透不出一丝血色,额间还冒了几个尖痘,思虑极深偏还要强挤出笑的模样。
素心对于府里的主子,甭管哪个受不受待见的,只管将她拿主子瞧,不敢拿性命作玩笑。
她疑惑着三姑娘来她屋里是为何,却见范云禾瞧着她,轻轻开了口:
“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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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更是一头雾水,三姑娘几时说要等她了?
素心道:“姑娘这话是何意,奴婢实在是无从查探。”
范云禾不在意一笑:“我未料到母亲会将你送到我院里来,想来你先前替我梳头,是有这层缘分在的。”
素心以为她是特来答谢当日自己之举的,心下了然道:“姑娘不必客气,这是做奴婢的本分。”
范云禾盯她一会,却道:“方才你被晚晴刁难,我都瞧见了。”
素心怔怔,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范云禾自顾自道:“你也瞧见了,我虽都看到了,却不能来帮你,只因我不受爹爹待见,又被母亲厌恶,实在是自身难保,我若是替你出了头,她们就要将我此行说成桀骜难训,告去母亲那,让我又抄几卷女则。”
她嗤笑道:“什么主子不主子,奴婢不奴婢的,我和你又有什么分别呢?我更羡慕你,敢驳了那晚晴的嚣张样。”
素心正了神色,试探道:“姑娘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意思要说?”
范云禾直直望向她:“我想让你帮帮我。”
素心愈发迷茫:“姑娘,奴婢无依无靠,当真不知有何事能帮了您。”
范云禾见她不理,摆了理同她道:“如今你既已经成了我的丫鬟,今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往后若陪嫁侍奉的,你也定然逃不脱。凭我如今处境,多半是被嫁到那没头没脸的小户人家,你跟着去了,也是被那潘妈妈等人管制着出不了头。”
“那潘妈妈惯是个豪横之人,必不会叫你有一丝一毫的上位之心,她女儿如意也享着我的份例,过的快活,至于那晚晴,只有有她在,任是你从哪赚来了钱,也终会被她给要了去。如此窝囊过了一辈子,你可甘心?”
她说了这许多话,言语间竟有些喘了,静下来平息一刻这才好些。
素心仍旧不敢应了她的话。
放眼整个范府,三姑娘的确是最不值得入股扶持的主子。
不得老爷夫人喜欢,连着亲生的小娘也不在了,性子还怯懦。
但凡换一个姑娘侍奉,素心都有信心。
如今她虽被分到三姑娘院里,可她身后有赵妈妈帮着调动,日子久了寻机会向别的姑娘献好,脱了这三院也未曾没有可能,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都是比这要更好的去处。
是要向上兼容,还是向下,素心是有选择权的。
这点选择权,也是她在这个时代为数不多靠自己争取来的权利。
因此素心不会瞧了三姑娘可怜,便直接答应了她。
素心委婉道:“姑娘说的话,我一介愚笨的丫头实在琢磨不透来,还望顾念容我几日,待我将姑娘话中意思解了。”
范云禾眸光一暗,略有不甘,却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手。
“便如你所言。”
17. 决心
眼瞧到了放月钱的日子。
范家丫鬟们分了三等,最末等的就是素心这样做些洒扫粗活跑腿的,每月能拿到的月钱也是最少的。
虽说素心拿的是三等丫鬟的月钱,可范家在滁州几大官宦人家里,是排得上头名的,求人办事的钱收的不少,顾氏又向来会把控底下人心,因此倒不吝啬。
这月钱,大多都是账房分了各院的掌事嬷嬷,多是主子身边亲近的大丫鬟,或是奶妈子,因此也时常会有底下人克扣院里月钱的恶行。
像潘妈妈,便是将此风贯彻至底的。
素心一月共能发到五百文钱,可去潘妈妈那领钱时,缩水到了三百文。
素心捏着大半空的钱袋子,心中隐隐积压着不满,问了潘妈妈道:“妈妈,我这月钱是五百文,如何这里只有三百文?”
潘妈妈正用银针剃着牙,闻言睨她一眼,故作无知道:“这我也不知晓呐,想来是娘子账房算错了数,不如你去找了娘子说说,叫她将剩下二百文钱给你吧。”
这便是明摆着坑素心了,她一个三等丫鬟,哪来那么大的脸,敢去娘子面前辩驳。
这事若是去找赵妈妈,倒还能有几分指望。
可素心自从进了三姑娘院里,便鲜少有空去赵妈妈那尽孝,有话是亲戚越走越亲,素心如今才只是刚做事,日后少不了要赵妈妈麻烦的地方,她又没备个礼去走动的,因着些琐碎小事麻烦赵妈妈,实在是没道理。
素心咬了咬唇,只得憋下这口气。
临出门前,还听那潘妈妈在后头冷笑道:“还寻我头上了,有本事叫姑娘帮你要回去呐。”
心中略有烦闷,素心便出了院子,胡乱走着,一时间到了灶门口。
里头小连见了她,亲热的将她拉到了边上,小声道:“今日放月钱,王妈妈额外赏了我一百文呢,你的月钱可领着了?我听送菜的老李说,他有法子能运些时新的首饰衣裳进来,你瞧咱们要不要找他?”
见素心愁眉苦脸的,小连才觉不对道:“怎么了?”
素心闷道:“我那月钱,叫潘妈妈扣了大半。”
小连顿时忿忿:“这黑心肝的婆子,哪有像她这般的,连个小丫鬟的月钱都要吞,太不像话了些。”
素心道:“没法子,我是降不住她。”
小连见她兴致不佳,便挑拣了些素日在灶房里,同慧姐儿听来的八卦消息。
“说来秋官不是进了二姑娘院里吗?你可知她惹大祸了?”
素心蹙眉疑虑道:“什么大祸?”
小连瞧她一脸无所知的模样,啧啧道:“看来你当真是被潘妈妈治的死死的,这等消息也不知道。你可还记得,秋官初入府相看时,得了一块上好包髻的绢布?”
素心点点头。
小连道:“她那便是讨好了李牙婆得来的,她同李牙婆承了诺,只要进了范府,今后每月的月钱就都孝敬给李牙婆。谁知当月李牙婆找上门来,秋官却拿不出钱,两人争执间的话便被二姑娘身边人听去了,跑去二姑娘面前当奇事新鲜事学舌讨好了。”
“那二姑娘素来眼里容不得沙,又颇为刻薄清高,最厌恶这等子下人处心积虑之事,当下就叫人扯了秋官过去,掌了十个嘴,打的满口是血的,也不知是不是伤到哪处要害了,发了一天高热,二姑娘也懒得管她,叫她关在屋里不闻不问的。”
素心听的心中沉闷,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喃喃道:“难不成,就没个人帮她说一两句?”
小连道:“那几个姑娘院里的,本就都是家生子,亲厚如姐妹的,像秋官那般买进去的,只会叫她们和防贼似的,哪还愿意帮她说话呢?”
素心脑中浮现出秋官无人照看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惆怅,想了想,掏了十文钱给小连:“你替我煮两日的粥送给她吃,放些青菜清淡的,我走不开,你若有空了便送去。”
小连是最知晓二人之间有龃龉的,有些诧道:“可……可秋官从前说过许多难听的话,你帮了她,说不准她反倒觉着你讨嫌,是故意瞧她笑话的。”
素心不在意:“这有什么要紧的,好歹咱们在一块住过,总不能眼睁睁看她病糊涂了。”
她并非是那乐善好施的人,前头秋官说的话她也没全然忘记,可说到底,大家都是没个依靠的,争这些巧也不过是为了活的好些,并不可耻。
小连略思索,便也搭道:“若不咱们叫老李买些祛高热的草药来,煎一两服送去,想必能好的快些。”
素心点头,二人各出了一半的钱,总不过几十文。
回去路上,素心在此事上又多了一分考量。
先前她还心怀侥幸,常盼着有机遇去旁的姑娘院里伺候。
可她想的,也正是其他人心中所想的,谁不想谋个好差事,多攒些体己?家生子之间固然有内斗,可遇上外头不熟才买进来的,是要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想要横插一脚迈进核心圈,是难上加难,不是被排挤,就是被穿小鞋。
如秋官这回,便是遭了旁人的暗算。
这样想来,在三姑娘院里伺候又有三姑娘院的好处。
一来三姑娘是个不会惹是生非刁难仆人的,不会有性命之忧。二来三院人口简单,那潘妈妈明面上兴风作浪,实则手头上也就只能管管她和晚晴两个丫头,为了从她身上捞些银钱,也不会轻易动手。
若当真扶持三姑娘,想来竟是助她成为要紧人物的最优选择。
一旦选择了三姑娘,今后她的地位只会是三姑娘最亲近之人,也就是说,三姑娘风光了,她便也风光,三姑娘落魄了,她便也要跟着落魄。
思来想去,兹事体大,素心还是找了赵妈妈,同她说自己的想法。
赵妈妈却是担忧她:“你可想好了?三姑娘性子沉闷胆小,在娘家不讨喜便算了,日后去了夫家,若还这样,也不会叫夫家所容的,你老实跟了她,这……这成事的机会实在是渺茫啊。”
素心却坚定道:“三姑娘不是最好的去处,我自然是知晓的,可唯跟在她身边,不用顾忌着性命安危,妈妈,哪怕是您,跟在娘子身边几十年,可曾有一刻是不用提着胆伺候的?”
赵妈妈眼眸闪了闪,的确,即使她是顾氏的奶妈子,也时常要小心谨慎伺候着这位脾气大的主子,更不用说素心与府中人原都是陌生人,相互都要忌惮试探,信任的建立并非朝夕,怕是要花上许多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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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相较之下,三姑娘身边本就没个可信的,素心若一心为她,府里又没那般复杂的关系,出头也是极为迅速的事。
赵妈妈叹了口气:“也罢,你既有了主意,那妈妈我便给你指条明路。”
素心欢喜,正襟危坐:“但听妈妈指点。”
赵妈妈缓缓道:“眼瞧三姑娘再有两三年便是议亲的年纪,此前她与郎君和娘子的关系已经僵化了十几年,若现下去缓和,已是没个太大作用。殊不知府里还有位老太太,她虽从不管事,可整日供养佛龛的,怎会是个心硬之人?你若是有办法,能叫三姑娘牵上老太太,想必婚嫁之事也就有了着落,府里人见在老太太面上,也不会再如此为难三姑娘了。”
素心被一通点拨,心中便已经想出了大概路子。
心中感激,素心正经道了个谢:“妈妈待我真诚,只是素心接下来说的话,却实在不算孝顺的。”
赵妈妈心存疑惑:“什么话,你且说了。”
素心道:“今后我与妈妈,怕是少来往些的好。咱们虽在此计划的好,可前头还有几位姑娘挡着,咱们想要三姑娘越过了她们去,怕是难上加难。若是我哪天出了事,牵扯到妈妈身上,那便是罪该万死了。”
“再有,此番我与潘妈妈等人定有一场鏖战,我听闻她家男人给娘子掌管着要事,万一她们起了心思,加害到妈妈身上去,娘子也未尝不会听她们一两句言语。”
赵妈妈这才知晓素心想的如此深了。
心机行事间,远不像个十几岁的女孩家。
赵妈妈叹道:“你有此等见识远地,也不知卖进来前是在何样的家里教养着,你爹娘当真教了你许多东西。”
素心听她说起爹娘,内心惘然。
“同他们,这辈子,怕也难再见一面。”
.
素心从赵妈妈屋里头出来,天色已经黑了。
潘妈妈等人因着今日发了月钱,是要好好快活一番的,早烫了酒,炒了盘花生子来,几人捂在臭烘烘的房里,要打叶子戏。
便也没顾着素心的身影了。
素心扣响了三姑娘正屋的门。
里头过了许久,才露出一张比前几日更加清瘦的脸,当见着素心的那刻,范云禾僵硬的脸上微乎其微的扯出一抹笑。
素心道:“姑娘,那日你未画完的画,可否拿我给看看?”
.
又是两三日过去。
府里依旧风平浪静,唯有从文忠巷缓缓驶来的马车,打破了这阵平静。
那奢贵华美的马车停在范家门前,从里头出来对身穿绫罗绸缎的母女。
那母亲貌美无比,生的端庄华贵,身侧的女儿戴了面纱,露了半张脸来,也承了美妇的容貌,昳丽非凡。
直至一阵风轻轻吹起面纱,露出少女的另半张脸。
从眼下连接到颊心,好大一块黑斑黫。
那少女忙拢了面纱,瑟瑟躲至美妇身后。
那美妇柔声劝慰:“溪姐儿,不必害怕,咱们到你二姨母家了。”
末了,美妇冷冷望向守门的小厮,倨傲道:“告诉你家二夫人,便说她长姐来了。”
18. 机会
顾氏屋里。
顾氏坐于主位,下方坐的顾家大娘子及其女儿,溪姐儿。
特嘱了玉露斟了今年的龙团胜雪,此茶研磨时要经过十六水,原料选取的都是如针线一般细嫩的茶芽,一斤便要二两金。
此等名贵之茶,呈给顾大娘子,她纤手端了一抿,便蹙眉落下,嫌道:“这等子茶,你怎还在吃?”
顾氏面容冷了冷,攥了攥手中衣袖。
赵妈妈与玉露相视一眼,此等时刻,二人倒没个嫌隙了,知晓顾氏心情不好,都小心翼翼帮衬侍奉起来。
顾氏向来不喜欢长姐。
她这大姐姐,从来都是最金贵的。自二人长起,抓周、笄礼、成婚,无一样不是顾大娘子更为风光隆重,顾家父母偏心长女,就连两人的亲事也能看出亲疏来。
顾家大娘子,嫁的是开封府尹晏家,那是多少贵女求不到的亲事,可顾家父母爱女心切,不知使了多少钱财人脉的手段,才将女儿送进晏家做正头娘子,随嫁的嫁妆更是摆了几条长街都瞧不见头,听闻那晏家主母又有眼疾,顾家大娘子一嫁过去,便掌管晏家大小事宜,在汴京官妇圈都是极为艳羡的存在。
而顾二娘子,嫁的范二郎也是如今才有了出息,想当初,范二郎虽也算是高中进士,可那时白头白脸的,与汴京城的晏家相比,实在是寒酸的紧。
即使如今时过境迁,眼看夫君愈发有了出息,顾氏心底也仍旧与长姐有番较量的意思在,好在长姐也不是事事顺心的,就如生的孩子,便不如她。
顾氏目光落在长姐身边的溪姐儿身上。
晏溪向来对别人的目光极为敏感,低垂了头,讨好般道:“姨母,我觉得这茶十分好喝,入口清甜,想来是上好的茶叶,多谢姨母款待。”
这话将顾氏方才被长姐打压的怒气一下压没了,瞧她戴着那面纱,又联想至晏溪脸上那块顽疾的瘢痕,只觉长姐也是个可怜的,生出来的女儿竟带了这样的病。
顾氏怜惜,对着溪姐儿点点头,又道:“长姐此次来得突然,也没曾写信告诉我的,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话落,顾大娘子方才还倨傲的神色,一下有些难堪了起来,瞧了瞧赵妈妈,又瞧了瞧玉露,顾氏心领神会,忙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吧,叫丫鬟们去外院里待着,没个吩咐不许进内院来。”
待屋子里没了旁人,顾大娘子这才叹了口气。
顾氏蹙眉,愈发瞧不出长姐葫芦里卖什么药。
顾大娘子放缓了语气:“玥姐儿,我这回来,是求你帮忙的,还望你看在姐妹情分上,帮我这一把。”
顾氏深觉新奇,长姐向来对她都是居高临下的,莫说求她,连逢年过节的送礼写信,信间都要讽弄她的礼小气单薄,年年都要将自己气的舌尖长泡,还从未有向她低头的时刻。
见她唤了自己的闺名,还如此放低姿态,顾氏明白,长姐这回怕是真有事要她帮忙。
顾氏心中颇为得意,面上装作冷淡道:“姐姐先说了是何事,若是那好办的,我自然替姐姐做了,若是难办的,便另提了。”
顾大娘子怎看不出她是拿乔做势,只是有求于人,心中也无奈,只得好声好气道:“玥姐儿,我这次来没提前同你说,是怕写了信教下头那些混账们瞧见出去乱说。”
顾氏虽面上仍旧平淡,心底却狂翻涟漪,暗道:莫不是什么晏家的丑事,如晏郎在外头养了小老婆,喊她同去捉奸的?天爷呐,若真是那样,便有好戏瞧了。
顾氏按捺住心间的冲动,清了清嗓子:“长姐但说无妨。”
顾大娘子叹道:“我此番带了溪姐儿来不是为旁的,是为着她的亲事。”
顾氏一听是这等子正经事,一下子落了空,虽有失望,却好歹也是外甥女的大事。
她略有疑问道:“溪姐儿的婚事,怎么,晏家没帮着张罗吗?”
顾大娘子摇摇头,边上的溪姐儿眼神也黯淡下来,愣愣望着茶盏。
“并非是晏家不张罗,实在是……你也知晓溪姐儿没福气,脸上生了这样的黧黑斑,那媒人说了汴京好几家官宦的亲,人都是瞧了溪姐儿的脸,便不做这门亲事了,即便有那不在意外貌的,也都是死了老婆想寻个过继的,不然便是儿子也有些隐疾的。好妹妹,你也是做母亲的,你说说,我怎能将溪姐儿嫁去那样的人家?”
这话说的动情,叫一旁的溪姐儿一行啼哭起来,揉着帕子擦泪,顾大娘子也噙了泪,叫顾氏看的不忍。
顾氏见状,略有犹豫道:“可姐姐想明白了?滁州不比汴京的官宦人家里体面,溪姐儿嫁过来,算是低嫁了,这样可是委屈了她。”
顾大娘子忙道:“不算委屈的!你是不知,汴京虽满地贵胄,可个个都是用下巴瞧人的,若给溪姐儿寻高门,没得被那夫家人给嘲弄死,那些个官位太低的,他爹又瞧不上,这才想了来滁州,寻户官职不至太低,又能不在意溪姐儿容貌的。”
兴许是底下也有几个待嫁的女儿,到了年纪不成,顾氏也生出替人说媒的热络心思了。
顾氏微微思虑道:“姐姐说的这样的人家,倒也并非是寻不到,你索性让溪姐儿住我这,到年前,我定然给她寻门好亲事来。”
顾大娘子这下欣喜万分,忙扯了溪姐儿向顾氏道谢:“溪姐儿,快谢谢你二姨母。”
晏溪嗓音也带着几分激动,行过礼:“溪儿谢过姨母。”
如此,范府又多了位京城来的姑娘,顾大娘子只打点好女儿的住处,吩咐了些要紧的话,没住个几日便要回京去了,只说她若离家太久,免不得偌大的晏家要生乱。
顾氏没好挽留,知晓姐姐虽做那当家主母风光,可背地也要花费许多精力,长久不回去恐有下人翻天。
范家几位姑娘们听说来了位表姐,自然是好奇的紧,一个个的接连拜访,都挑拣了一样礼物送去,要与溪姐儿说话。
这溪姐儿因着脸上瘢痕,本就要更在意旁人的眼光,因此早在来前就给范家每位妹妹都备好了见面礼。
其中,大姑娘送的是亲绣的条鸳鸯比翼纹样的绫罗汗巾,二人都是常在闺阁中练女工的,也都是待嫁的年纪,因此颇有的话说,溪姐儿回赠了一对葫芦形的白玉耳坠。
二姑娘送的是一方产自歙州的浅纹歙砚,她有意想要给表姐彰显自己的才情,溪姐儿瞧她通身诗词歌赋的论调,回赠了一支湖州制的紫毫笔,很是文雅。
四姑娘思量表姐是汴京中人,家中颇为显贵,寻常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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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然都已经见过,便自制了隔火香,这是用沉香、檀香混合少量龙脑香研磨成分的香粉,放在缠枝宝相花的银质香盒里,既精美,又不落俗套,溪姐儿知这礼物用心,又看她穿戴华贵,特也回送了一枝喜鹊衔花鎏金银角簪。
她体察人心的本事得到范家姑娘一致好评,回赠的礼,样样都送到了人的心坎上。
眼下,唯有府中的三姑娘未来拜见了。
溪姐儿并不知晓三姑娘在府中境况,只从母亲那听说范家有四个姑娘,因而奇怪的很,同妹妹们说起为何不见三姑娘。
闻言,气氛一冷,唯有嘴巴一向不客气的二姑娘范砚禾嗤道:
“表姐莫要提她了,那是个行事忒没个眉眼高低的,就是块上不得台盘的料。”
.
范云禾这边,眼下也正议论着表姑娘入府这事。
“姑娘,听闻那表姑娘家里头有钱的很呐!四姑娘不过送了盒香,她便回了根金簪子,几个姑娘但凡去了的,都能拿到好东西,咱可不能没了这良机!”
潘妈妈说的口沫横飞,恨不得立即将范云禾扯去表姑娘屋里头,讨那赏赐。
范云禾冷瞥她一眼,道:“姐姐妹妹们都是拿了礼去的,咱院里还剩个什么东西?没得捡了门前的石头送去,叫人家瞧笑话。”
潘妈妈老脸一黑,心骂她放了便宜不捡,偏要顾忌面子。
又劝道:“姑娘莫要钻了牛角尖,赶前娘子不是发了些小料吗,你拾几块送去也算是个心意,那表姑娘是汴京官宦出身,你送那贵的,没准她还瞧不上眼呢。”
范云禾听了这话,面上气的臊红:“潘妈妈,那小料是我要做抹胸的,你是个糊涂的,我可不陪你疯闹。”
潘妈妈登时撂下脸来,索性当她面啐道:“瞧瞧别几个姑娘,知道上赶着巴结,偏生你这个犟牛连学乖讨好都不会,跟着你有甚么意思!”
范云禾脸上白了又白,见潘妈妈出了门,才憋不住的落下泪来。
外头院里人都听到了动静,没个上前安慰的,倒簇拥着潘妈妈。
如意道:“娘,她还不愿意不成?”
潘妈妈冷哼:“她是块石头做的,明明同都是喝了我的奶的,怎你就生的如此聪明?”
晚晴在边上撺掇:“瞧她这样,咱们是没人劝得动了,不如妈妈您亲自去见了表姑娘,好歹还能讨些东西回来。”
一听这几人要做叫三姑娘丢脸的事,素心这才没再旁观,吱声道:“妈妈,先别劳烦了您老人家,我与姑娘没个恩怨的,去劝她没准能说动。”
晚晴当下便是第一个不屑笑道:“有些人真拿自己当盘菜了,妈妈都说不动,还以为自个儿真是掐尖苗的了。”
素心回道:“你别来管我,谁能替妈妈分忧,妈妈便听谁的,潘妈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潘妈妈本就有意让晚晴刻薄了素心,让她二人生不出情谊来,见此情状,索性应了素心。
“成,你进去劝劝她,若是劝动了,还不用我这老骨头走一趟了。”
素心面上乖巧应了,进了屋里,瞧见三姑娘眼角有泪。
范云禾看见是她进来了,赶紧擦了泪,正色道:“素心,我现今如何做才是好?”
19. 谋划
自二人互禀了心意,便决定当下并不急于和潘妈妈等人撕破脸。
素心同了范云禾分析,她们两个如今没个势力依靠的,还没得潘妈妈体面,若硬碰上去,早晚得叫潘妈妈使出千万种手段防范着。
素心这段时日混迹在她们之中,不需细心观察,便能瞧出来潘妈妈如意母女俩,对晚晴似有抵触,而晚晴也未全然像明面上那番敬重潘妈妈。
这也是个不难懂的道理,所谓亲不间疏,先不僭后,更何况潘妈妈与如意才是正经的母女,有甚么好东西定然也是紧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哪怕叫的晚晴再亲热,也始终越不过这一层去。
这如意又与晚晴年龄相仿,平日争起东西来,互不相让的,这时潘妈妈便免不了要向着自己的女儿,说上晚晴几句。
“如今那晚晴攒了劲的拼命压我,潘妈妈却又极力笼络我,想来这是她们一堆商议出来的鬼把戏,潘妈妈想要我与她亲近,疏了晚晴,这不正好给了我离间她们的机会?晚晴心中又早对潘妈妈母女俩积怨颇多,这把火一点燃,就不会灭。”
这便是为何素心方才在外头故意要与晚晴争执的原因。
她要让晚晴瞧见潘妈妈愈发器重自己,反远了她,心里生出乱来,三角结构便会坍塌。
素心眼看三姑娘当真被那潘妈妈气的哭了,原还纠结劝慰上几句,范云禾却自个儿很快醒过神来,问她现下如何做。
“若不去见表姐,未免太过失礼,若去见了,又实在不知寻什么礼去送她。”
素心瞧她情绪转换的极快,不免赞许,起码三姑娘是个知道事情轻重的。
素心道:“依我来看,这表姑娘此番不会无缘无故来范府借住,送不送的是次要,关键是要知晓表姑娘究竟为何而来,若讨了表姑娘的面子,兴许娘子也要高看姑娘一分。”
三姑娘闻言,也逐渐冷静下来:“素心,你可是有法子?”
素心点头:“我先去打听了,姑娘安心。”
.
素心再出三姑娘屋里,晚晴早就在边上等着冷嘲热讽了。
“有些人脸大,便以为旁人事事都要依她,如今也是吃了教训,怕是不好受吧?”
潘妈妈本也没多抱了希望,她正是要看二人吵起来,自己好趁机安抚了素心。
谁料素心斜睨晚晴一眼,冷笑道:“谁是那烂了活头、嘴上不积德的,你休在这挑拨,我且告你了,姑娘不但应了我去给表姑娘送礼,还要亲自备两三日的礼去见表姑娘呢!”
晚晴愕住,狐疑道:“你说什么?她竟应了?”
潘妈妈也有些不信,试探道:“好姑娘,你可别是诓妈妈的,她向来蠢,不通这些人情世故的,你是如何说动的?”
素心只道了句:“甭管我是如何说动的,总归妈妈也瞧见了,你交予我办的事,我可是做成了,不比那有些只会耍嘴皮子仗的人强。”
潘妈妈乐得亲热环住素心,一时间,独留晚晴在原地,面色难看。
潘妈妈要留素心在屋里头吃饭,拿了两三个辣脚子,一碟子麻腐鸡皮,又烫了酒,一时间屋子里好不热闹。
偏生晚晴瞧见了,见她们竟热闹的像那一家子,顿生了委屈,尤其是瞧见了潘妈妈摆的吃食,那些可都是平日自己缠着都讨要不来的,竟都便宜了素心,气的跺脚。
素心也是将计就计,潘妈妈要请她吃饭,她为何不吃?索性捧着碗,酒没喝个几口,倒是将辣脚子吃了两个,麻腐鸡皮吃了半碟。
事后,潘妈妈望着桌上的残羹,心中涌出后悔。
好个肚大的姑奶奶,她是牛胃做的不成!
.
这边素心吃的小腹浑圆,想着是要做正事去了。
按常理说,双亲健在,还是显赫世家的贵族小姐,若非与姨母有那自小照拂的情谊,否则谁会跑姨母家来住的,更何况素心还听了潘妈妈说,这表小姐鲜少会来范家,一是汴京离滁州路远,颠簸受罪,二是顾家两位娘子本就脾气不合,走动更加少。
如此突兀擅来长住,定有隐情。
素心本是打算去寻她赵妈妈问问,却没想到刚出了院,便瞧见个踟蹰不定的身影,翘脚一瞧,才依稀看出竟是秋官。
兴许是才好,秋官仍脊背微躬,脸颊的淤肿未完全消散下去。
素心喊了声:“秋官,是你吗?”
秋官赶忙回头,见着素心待她如常,并未有那瞧不起人的嘴脸,这才放下心,肯与素心说话:“我、我是来寻你的。”
素心略有惑道:“你如今瞧着还是不大好,还是回去躺着吧,我正巧手头上有事呢。”
秋官拉住了她,别别扭扭道:“你莫急着走,我这回来,是为了谢你的。小连送饭药的时候都和我说了,我先前常讥弄你,你还这样对我,是我瞎眼了。”
素心本也不是为了她报恩,见她如今有力气了,眼前又有事要干,便也不想与她多诉些衷肠废话:“不必放在心上,咱们都是做下人的,自然知晓都不容易,何况这是救命的事。”
秋官见她要走,以为她还是气自己从前嘴毒的话,赶忙扯住道:“如今经了这遭,我也算是明白了些事,你可愿停下来听我说说?”
素心瞧她眼神湿漉,实在可怜的紧,只能立住:“你说吧。”
秋官道:“我原先以为,争着去姑娘屋里,跟着有出息的主子,今后便能出头了,可自我一进二姑娘院里,她屋里的彩凤彩蝶二人便时常寻我麻烦,常让我洗她们攒了一天的马子,即便是这样,我也都忍下来了。可我没想到,她们会将我和李牙婆的的闹话讲去姑娘面前,更没料到姑娘会因着这个赏罚给我。”
秋官神色凄凉,欲要落泪。
她又望向素心,语气坚定道:“如今我想明白了,若想不被人欺,即使是当那最风光的丫鬟也是无用的,只有成为主子,别人,才会怵你,怕你。”
素心蹙了蹙眉,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接着,秋官说的话瞬间让她大脑一懵。
“素心,我想做小娘,哪怕做不成小娘,做个通房也是成的,你可有什么法子帮帮我?”
素心脑袋一晕:“你是病糊涂了不成?且不说娘子手段如此威严,你若存了这心思,敢去勾搭主君,说不成小命都要没的。”
秋官微愣,面上臊红,赶忙摇头道:“不是主君,我、我说的是大房的二少爷,真哥儿。”
素心苦口婆心道:“任他是谁,你怎知他一定便会向着你?难不成你要将一世安危,都赌在哥们身上?”
秋官咬了咬唇:“凭我的容貌,若是撒开脸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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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未尝不能成功,再说了,如今我在二姑娘那已是臭了名声,她怎会再敢用我。与其碌碌无为,我宁愿拼上一次。”
素心瞧她说的有条有理,便知道这些东西在秋官心里也是咀嚼千百次了,怕是如何也劝不住的。
像她们这般为奴为婢的,求着给老爷少爷们做妾,从生存角度来说也并不算可耻。若成了,起码吃穿不用愁,还能成为被伺候的那个。只是这条路更加艰辛,素心只担心秋官的性命。
只得叹道:“你若打定主意做了,万分要小心自己的命,我却是帮不了你的。你放心,今日你对我说的话我就当从未听过,来日你发达了我也不求你的恩赐,这样对咱们俩都好。”
素心说罢便要抽身而去,秋官忙道:“表姑娘此次来咱们府里,是为着让娘子替她寻一门亲事!”
素心顿下脚步,惊诧秋官知晓她的动机,反道:“表姑娘乃汴京高门,何愁寻不到亲事,为何要远来范家?”
秋官定定看着她:“因为表姑娘面上天生有黧黑斑,被汴京高门嫌貌丑,这才来了滁州。”
见素心愣神,秋官道:“这些话,我都是从二姑娘院里听来的。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知道你想听这些?素心,你为人踏实,与我不同,你既跟了三姑娘,便定然会想法子扶持她,偏生几位姑娘里唯有三姑娘那日未去送礼,二姑娘整日在院里嘲讽此事,早将她说的难听不已,所以我便想,你定是急的。”
素心从未看轻过秋官,从前不曾,如今更不曾。
只因她并非那空有美貌和野心之人。
素心神色复杂,嘴巴欲张,半天却吐道:“你多加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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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范二郎听闻外甥女来家中小住,特破天荒的休沐了。
范二郎在顾氏屋中,任她给自己解衣宽带。
他如今正是不惑之年,仕途顺畅,人也精神奕奕,隐有名士之风流,只是当顾氏将他头顶那幞头取下之时,整个人却是瞬间显得沧桑滑稽起来。
是的,范二郎迈进中年,也难逃中年人的烦恼。
那便是秃头。
好在顾氏丝毫不在意,一板一眼的侍奉范二郎换上舒适软缎,便提起溪姐儿这事。
“大姐姐在我面前,何时如此低声下气过?从前都是她瞧不起我的,如今也轮到我瞧不起她了。”
范二郎对顾氏两姐妹的恩怨并不感多大兴趣,他这次肯放下公务回府,也是因为晏家的缘故。
范二郎道:“这亲事,得办好了,若打通了晏家这条脉路,没准我的品阶能再往上提上一提,你用心些。”
顾氏与范二郎,是鲜少有那夫妻软话柔情时刻的,两人性子相近,都是好弄权势的,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盟友,各自在自己的领域精明算计着。
两人相处虽淡薄了些,可瞧着家族愈发鼎盛起来,日子过的也有意思。
顾氏点头:“我自是要办好的,只是溪姐儿那脸,你也是知道的,长了那样多的斑,怕是不好寻。”
范二郎冷笑:“她那般的家室,滁州城里得了风声,怕是都上赶着求娶,哪敢嫌她。”
话虽如此,顾氏却不自知的蹙了蹙眉。
溪姐儿毕竟是她的外甥女,她打心底里是希望溪姐儿能嫁个爱护她的好郎儿的。
20. 调配
天渐凉了。
如今素心起早去提水刷牙,一开了门,要被迎面吹来的风冷的打个寒颤。
过了中秋,府中上下发放秋衣,姑娘们有院中擅女红的丫鬟裁制成衣,丫鬟们若是自己有钱,也可自己花钱叫人将秋衣弄的俏丽些。
她们院中却是不同,缝制绣活的事本要落在晚晴身上,奈何她发懒唤不动,三姑娘便只得自己自己摸索做衣。
今年却有了变数,素心特当着潘妈妈面,将秋衣扔给了晚晴,虚张声势道:“过几日,姑娘可是要穿新衣去见表姑娘的,你若坏了事,那咱们院里就都别想要赏赐了。”
碍着潘妈妈眼力威势,晚晴这才不情不愿的应了下来。
范云禾也因这得了几套新衣,一套烟紫的,一套石青的,虽比不上旁的姊妹们奢贵,却好歹不用再穿旧衣,袖口也是齐脚的。
这从前不要了的旧衣,就被范云禾赏给了素心。
素心今日穿的,便是一件月白色的夹衣,外头套了月白绣梅的薄袄,其余便是胡乱挑拣着穿,虽乱七八糟的,至少穿着身上暖和些。
如今日头出来的越晚些,潘妈妈等人懒惫,便将伺候范云禾盥洗的事尽数推给了素心。
素心打了热水,推了三姑娘屋门,便见她早就醒了,端坐在铜镜前,正等着自己。
见是素心进来,范云禾赶起身,心急道:“素心,你才来了,昨个夜里我半分没睡,生怕不去见表姐教了爹爹和母亲知道,怪我怠慢。”
素心扶她落了座,安道:“姑娘莫心急,我同你说过,您如今最忌晚睡,怎还可一夜不曾入眠的。”
范云禾又恼悔道:“遭了,竟是忘了你嘱咐了的。”
素心跟着母亲韦氏,学的并不只有些梳头上妆的手上功夫。
传统正经的梳头娘子,除了精通风俗发型和妆容,此外还要修炼美容护肤之道。前头的还算好学,无非是熟能生巧的事,可这后头的保养学问,哪怕是素心,也不能全然达到学以致用。
一是疾症太多,二是因人而异,用的法子又要有所变化。
便像是三姑娘这样年纪的女孩,有那容易长疱痘的,也有容易被油脂闷闭生出小凸粒的,又或是毛孔粗大的,总之脸上症状千奇百怪。
韦氏教给素心的养肤学问,也是成系统的,大多是讲究药食同医,都是前人真正试验有效才留下来的方子,并非随口诹来,胡乱编造。
就像是范云禾脸上症状,一是心思忧虑过重,睡眠太少,又不爱去外头动弹,堆积在体内引发的炎症,额头上常年有鲜肿红痘不消。这等情况下,第一便是要调整睡眠,再是从饮食习惯入手,最后才要靠额外的养肤方子。
如今范云禾已经坚持了四五日,到了夜间便心中暗示该睡了,安稳睡了几个好觉,又听了素心的,每日的朝食晡食之后,绕着院子走上五六刻的。
额头上原先冒尖的红痘都瘪了下去,如今都只剩些印子了。
到这时,再上养肤的外力方子,才能起到最大效果。
素心拿出自己熬煮好的猪蹄膏,这是唐时旧籍千金方中所记的一种美白膏体,要取去毛的猪蹄一只,加入白芷,白蔹,白术各三十克,清水熬煮至猪蹄软烂,去渣取浓稠膏状,冷却后装瓶,用时取少量涂抹于痘印之处。
范云禾见状道:“前些天给你的银子可还够用?若是不够,我再拿些给你。”
这采买养肤配方材料,也是要花去不少钱的。幸而范云禾还藏了些私房钱,未叫潘妈妈尽数偷去。
素心知她手里也没个多少的银子,先前范云禾给了她三两银子,也是很够用了,便摇头道:“够了的。”
素心取了些膏体,均匀涂抹在范云禾额上:“姑娘要我打听的事,我也都打听清楚了,不出所料,表姑娘此番来范府长住,果真是另有意思。”
接着,便将从秋官那听来的话告知给了范云禾。
这样的事,迟早是盖不住的,待顾氏开弄了动静,早晚整个范家都会知晓,因此素心也并不担心这些话的真实性。
范云禾对这位表姐了解甚少,也是头一回听说汴京的高门小姐,竟因着面部的斑痕寻不着亲事的。
范云禾道:“素心,我原以为像表姐那般的家室,是没个烦忧事的,没成想她却会在亲事上犯了难。”
素心忖思道:“表姑娘乃高门贵女,即使如此尊贵了,也依旧逃不脱男方口舌之嫌,想来她家中也是怕着表姑娘受了委屈,思来想去,这才将人送到滁州来。”
范云禾闻言,仔细瞧了瞧镜中的自己,除了额上那片红痘印子外,其余地方倒也生的白净。
如今年岁还小些,只能瞧的出来鼻子小巧,唇如红樱,眉眼干净的。
又想,表姐那样高的家室,不求能得张多貌美的脸,若能同她一样,定都能嫁的更好的,哪还要委屈跑来远地低嫁。
范云禾猛然便想出条道来:“素心,你说有没有法子,能叫表姐面上的黧黑斑消掉?”
素心之前未径直引出此路,就是等着范云禾自个儿琢磨出来。
素心笑道:“奴婢才疏学浅,却倒真有这么一法子,可令面部黑斑尽数祛除。只是该如何下药,还是得我亲眼瞧过了才好下定夺。”
之后,素心又将自己的计划与范云禾一一说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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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二院东厢房,晏溪暂且便是住在此处。
丫鬟雀儿从外头进来,掀开帘帐,外头寒风顺势挟进来,吹落了桌上溪姐儿用来掩面的纱罩。
雀儿忙要捡起,递了溪姐儿。
“姑娘,外头来了个小丫鬟,说是三姑娘院里的,有话送与您说呢。”
溪姐儿微微蹙眉,凝思道:“三表妹?”
来范家这些日子,整日的都有妹妹们来寻她说话,偏生还从未见过这个大家口中阴郁古怪的三妹妹。
溪姐儿瞧了瞧那面纱,又想,总归是自己母家的姐妹,前些天她也未在其他妹妹面前戴这面纱,若是自己在她丫鬟面前将脸遮住了,岂不显得待三表妹不实诚,若这丫头转头将此事告诉了三妹妹,还不知她该怎么想。
溪姐儿便将那面纱放在一旁了。
雀儿喊了人进来,溪姐儿好奇一瞧,只看到个黄瘦的丫头,一双眼睛倒是极为精神。
素心朝溪姐儿作礼,喜道:“给表姑娘请安了。”
溪姐儿见她如此懂礼数,点点头,也笑道:“怎的三妹妹不来,倒派你个小丫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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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闻言,面上摆出难言模样。
溪姐儿见状好奇道:“怎么了,还有什么好话不能说的?雀儿,给她沏杯热茶来。”
雀儿给素心摆了凳儿,又沏滚滚的茶招待,素心思量,这表姑娘对她这下人都如此体贴,想必是个脾气好的,能共情旁人的。
于是素心才叹了口气,勾住了溪姐儿的心思:“表姑娘莫要怪咱们姑娘不肯亲来见您,实在是没了法子,见不得人了,这才叫我来先向您赔罪的。”
溪姐儿心中愈发迷茫,忙打听:“三妹妹怎就见不得人了,好没个笼头的话。”
素心这才娓娓道来:“也是前阵子转了凉,咱们姑娘本就身子调理的不好,风邪之症的,惹的面上生了好一片可怖的粉刺,再不敢出门见人了。我也是时常劝姑娘,说表姑娘也是出身名门的千金,不是那等瞧人不起的,让她只管放心来见姑娘您。可她心底实在觉着这副容貌会冒犯了表姑娘,这才拖着没来同您说话。”
溪姐儿心中犯了嘀咕,明明二妹妹说的,是三妹妹性子古怪,从不与她们这些姐妹们说笑的。
便道:“我怎么听闻,是因着三妹妹性子冷清,这才不常出门的?”
素心立刻坚定驳道:“那都是府里那些混账嘴子编排出来的,咱们三姑娘不讨老爷夫人喜欢,底下人也跟着常欺负她,也是她被欺负的狠了,只不过脸上长了些粉刺罢了,心里面竟如此在意,怕冲撞了您,只得拘在屋里头闷着。”
素心将范云禾形象塑造成一个弱势人物,又将范云禾面部同样有缺陷的消息特地强调,引得溪姐儿怜惜的同时,又感同身受。
溪姐儿叹道:“好个傻的,她却不知,我这脸上的黧黑斑与她比,更要丑些。”
素心顺势道:“姑娘莫要妄自菲薄,其实咱们姑娘也是略懂些美容之道的,如今她正也是自己调养着,眼下已经好了大半,若不届时让咱们姑娘给您瞧瞧,兴许有法子呢?”
溪姐儿却没抱太大的期盼,苦笑道:“我这丑脸,也是寻过些名医诊治的,可都没甚作用,还是不劳烦三妹妹了。”
素心虽心中已是有了估量,有七成的把握能使此斑减淡,却不着急说出来。
她起身退礼:“那待咱们姑娘脸上好些了,她再来亲自给表姑娘道安。”
待素心回了院,一进范云禾屋里,范云禾便赶忙牵住她,急道:“如何?你瞧过了,表姐脸上的斑可还有治?”
素心点头,不急不慢道:
“此症需外用内服,我曾在《圣济总录》中看过,想来先前给表姑娘看面的名医都是只知服药调养的,这才不成事。”
范云禾道:“该如何才能治?”
素心摆了笔墨纸砚来,在一旁说着,范云禾便写下。
“白瓜子二两,藁本、远志、杜蘅、车前子、白芷……。”
共说了十五味药材,制成白瓜子丸,早晚服下。
这是内服的药,此外还有涂于面上的。
“杏仁、雄黄一两,瓜子、白芷……”
又说了上六味药,便是叫个杏仁膏的,每日涂在脸上,也能大去面皯黯。
范云禾执笔顿下,胸膛起伏不定,颤道:“素心……咱们能否成事,便是看这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