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信一只狐狸的鬼话!》
1. 寂寂竹间月(一)
寂寂孤月,墨晕竹林。
婆娑竹影之间,一抹身姿轻缈,移动迅疾的黑影正轻踏竹竿,携着寒光,将那暗夜疾速划开。阴凉晚风席卷过簌簌落叶,又与那身影一道,隐入了深不见底的夜黑风高之中。
与此同时,难计其数的藤蔓似毒蛇般从竹林中蜿蜒而出,飞速生长、延伸,最后根根交错纠缠,织成一张扭曲的大网拦在黑影面前,封死了她的去路。
黑衣少女见状轻顿脚步,稳稳立于一根细竹之巅。她抬手微掀额前斗笠,清秀黑亮的眼眸映着月色,冷冷掠过这无谓的挣扎。
随后,少女眼神一凝,举起手中竹剑便向前刺去。
“破!”
霎时间,剑锋所指之处青光微绽。万千藤条宛若触电般抽搐起来,挣扎着解开彼此间的缠绕,四散溃逃开来。
少女未作犹豫,提剑追去。
她名唤时絮,手中长剑名为惊竹。她的家族世代捉妖,绵延至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每位捉妖师往往只有一项专长,而时絮天生便能自如驱使火、水、雷等多系灵力,更是前无古人的天赋异禀。
不过,与其他以此谋生的捉妖师不同的是,她这一脉不谋钱财,不谈恩情,纯粹为民除害,因此难免招来收钱捉妖的同行忌恨,甚至是威胁。为免受那些俗人的聒噪叨扰,在父母双双离世后,她索性独自隐居深林,继续践行祓除恶妖的使命。
近日,时絮于山下村落中听闻,这附近有几名无辜的过路行人被诡异藤条勒毙,死状凄惨,血气尽失。她猜出是藤妖所为,几经辗转后寻到其踪迹,并在今晚展开捕杀。
先前几次短暂交手,时絮已经试探出那妖的修为实在一般,撑死也不过二三百年。所以今夜一战,她本是抱着十足的把握,打算速战速决。
时絮一路追踪循迹,穿出竹林行至断崖边,并准备在此处就将其解决。
可她还是慢了一步。她眼见着那股灰绿色的妖气越过悬崖,逃遁进了对面崖下那方山洞之中。
时絮的眉心不由得微微蹙起。
那山洞名为赤雾,洞如其名,里面常年充斥翻滚着一团一团的、不知因何而起的深赤色雾气。她久居此处已有几年,却从未见过这雾气散去,也瞧不出丝毫妖气盘踞的迹象。
既然并非人力妖力所为,便非她能应付之物。因此一直以来,她虽心有疑虑,也从未敢轻举妄动。
夜风猎猎,时絮持剑立于山崖之上,借着微弱的月光,垂眼望着对面那滞于洞口的团团赤雾。
……
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决定先暂时返回,等以后条件充足之时,再寻机会斩杀那藤妖。
然而,就当她刚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
嗡!
耳边响起一道嗡鸣,时絮的眼前突然天旋地转,脑中也传来异常剧烈的刺痛。
……不对!
她心中一惊,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遭了埋伏,强撑着因剧痛而沉重的脑袋,从腰间符囊中摸索掏出一张符纸,欲瞬移撤退。
可她还没等画上符文,便双腿一软,一个栽歪晕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
昏梦中,似乎有一个空灵的声音,跳跃着,浮动着,轻飘飘地掠过她浑浊的脑海。
“快醒醒~”
“醒醒呀恩人姐姐~”
时絮一用力,猛地睁开了眼!
却什么人也没看见。
准确的说是什么也没看见。因为周围乌漆麻黑,连一丝光都没有。
时絮摸索着周围,逐渐意识到自己正被一个藤条围成的囚笼死死困住,还晃晃悠悠地吊在了半空中。
不过好在,她的双手没被束缚。
时絮抽出一张符纸,凭着感觉用指甲在上面盲掐出几条道道,画出张赤炎符来,啪地一下拍在了那藤条上。
“起!”
她喝道。
那符纸瞬间燃起火来。火苗扑闪着红得发紫的光,将那符纸吞噬后又顺着藤条四下蔓延开,所谓的囚笼顷刻间化为灰烬。
时絮身形轻盈地落在地上,又燃了一张赤炎符用来照亮。那红紫色火焰笼罩在符纸之上,却未灼破其半分。
借着这点光,她潦草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一条洞道在黑暗中前后延伸,两侧是狭窄逼仄的土墙,上面好像还刻画着意义不明的壁画和文字,在跃动的光影下显得格外诡异。
看这景象,她觉得自己八成就是被抓进那赤雾洞里面了。
时絮无奈地轻叹一声,附身拾起掉落在一旁的惊竹,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备。
嗯,都还完好。
……来都来了,就往里面走走看吧。
她这般想着,便摸着洞壁,一边查着步数,一边小心翼翼地向洞穴深处走去。
一步。
十步。
一百步。
见依旧无事发生,她的胆子渐渐壮了起来,步伐也渐渐变快,愈发从容。
两百步。
五百步。
……怎么还没完了。
一千步。
两千步。
时絮打算打道回府了。但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四字真言,她转念一想,就先坚持着吧。
两千五百步。
三千步!
时絮受不了了。
虽然有功力加持,她走路的确要比常人快些轻巧些。但谁要无缘无故走好几里地啊!此时不回更待何时啊!
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冷脸盘算着这三千步再走回去要多长时间。
……!
数十根更为粗壮的藤条,猛地从两侧洞壁里破土而出,像之前那般织成密网,嚣张地拦住了她的归途。
时絮不爽地皱起眉,握紧了手里的惊竹。
不让回头?之前又不是没挨过我一剑,谁给它的胆子接着拦我?
她拎起惊竹就戳了过去。
藤条没动。
……
她作了作势,又奋力一刺,“破!”
藤条还是没动。
……
她不信邪,又燃起一张赤炎符反手拍了上去。火是烧了半天,但那藤条却坚强如铁,完好无损。
时絮阴着脸,盯着那些藤条,突然不想出去了。
要说跑的办法,其实还有的是。只是她想回去,回去到那个洞穴深处,先把那个该死的藤妖掐死再说。
时絮又把身子转了回去,一丝凛冽的杀意在眼中一闪而过。这次,她的步伐还又加快了不少。
终于,在又走了三千步后,她探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
与此同时,那阵诡异的刺痛又突然从脑中传来。时絮咬咬牙,定了定神,继续循着那股气息向前走去。
可愈往里走,那刺痛便愈甚,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在脑中疯狂搅动。渐渐地,她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不得不靠着洞壁蹲下来,喘息片刻。
见鬼。
时絮单手撑着脑袋,心里暗暗骂道。
自己莫名其妙被抓到这里,脑袋又莫名其妙地要炸裂。以那藤妖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此境界。难道是这洞里面藏着什么邪门的东西,能让这妖怪的实力大增不成?
她越琢磨越觉着后背发凉。
“咕噜噜——”
……该死,这里乌漆嘛黑的,根本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看不出来现在是什么时辰。赶紧把那东西解决然后出去吧,要饿死了!
时絮咬牙忍着剧痛,用惊竹撑地借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揉揉肚子,准备继续往前走。
可她的腿刚抬起来——
咻!
一根藤条又毫无征兆地破土而出,死死缠上她的小腿,差点把她拽个跟头。
……
时絮内心燃起一股无名火。
既然如此,你三番五次地暗中搞偷袭,也休怪我不手下留情了。
她闭上眼,右手将惊竹横到面前,左手并起二指抚过剑身,口中默念起咒文。
“天地无仁,日月轮息——”
剑身通体霎时泛起一层金色流光,竹身逐渐褪去,显露出金属的杀意寒气。
“千灵共夙,万物同寂——”
她猛地睁开眼,单膝跪下,将剑锋狠狠扎进地里后高声喝道。
“起!”
一阵难以言喻的强大气流瞬间以她为中心,疯狂向山洞四处席卷而去。洞壁开始剧烈震颤、轰鸣,松动的土块噼噼啪啪向下砸落,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那根绑着她腿的藤条也似被烈火灼烫一般,瞬间松开。它试图逃窜回地底,不想却被她一把抓住。
时絮站起身,抓着它在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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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绕了一圈,随即岔开双腿压下马步,奋力一拽!
嘭!
只听一声巨响,面前的洞道顷刻碎裂开来,藏于下面的藤条被拽出地面,徒留下一道藏身的沟壑。
她又多绕上几圈藤条,手腕发力,又是一拽!
这一拽,直接让更深处的藤条,连带着末端的藤妖人形本体,一同屁滚尿流地向她飞来。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那半人高的小妖怪拼命叫唤着,呲牙咧嘴地看着时絮手里抓着的,自己手臂化作的藤条,“我错了,我错了!”
时絮面无表情,翻手抬剑,藤条便被斩为两半。
“嗷嗷嗷嗷!!”那小妖怪杀猪般嚎叫起来,“我的胳膊!胳膊!!”
时絮冷眼看着它撒泼打滚,“……人是你杀的?”
“人?”小妖怪的嚎哭戛然而止,“什么人,我什么时候……”它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话音一顿,“额,我……”
时絮脑袋还疼着,心烦的很,根本不想同它再多纠缠。
“给你十个数,”她低声威胁它道,“回答我三个问题:一、人是不是你杀的;二,这里是哪;三,我为什么在这里。十个数后你若还说不明白,不管你杀没杀人,你,我都照杀不误。”
藤妖的表情有些为难,“啊?女侠,我——”
“十。”
“不是我真的——”
“九。”
“啊啊啊女侠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人!”小妖怪扑通一声跪下,如捣蒜般磕起头来,“这里……这里是赤雾洞!是我带您来的……”
时絮眉间一皱,“为何带我来这儿?”
“因为,因为……啊对,是这样,您先别急把剑放下,听我慢慢说嘛。”
“……快、说。”
“啊啊啊好好好,我快说。方才在竹林里,您追杀的是我没错,但杀人的可并非是我呀。我就是个受人指使的小喽啰,奉我大哥之命把你引到这里,再看着你不让你跑掉而已。”
“你大哥?”
“对呀,我大哥!他可是有足足千年修为的大藤妖,厉害得很!怎么会是我这等废物比得了的呢!”
“那杀人的是他?”
“大概是吧。大哥盘踞此处百余年,一直靠吸收过路小妖之精气增长实力。若是没有小妖,抓几个人类凑活凑活,倒是也有可能。”
“……”
时絮感觉很无语。但身为一位行侠仗义的捉妖师,她不会对这样的恶行置之不理。
“带路。”
“诶诶,女侠这边请!”小妖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在这洞里我有妖力加持,没准还能助一助您。不过女侠,您可一定要记得保护我,大哥若是知道我叛变了,会杀了我的!”
时絮跟在它后面,忍着头疼,“……知道了。”
“哦对了女侠,和大哥打架的时候,千万不要和他硬碰硬啊!要善用偷袭出其不意,不然直接正面对战,我怕您会吃亏。”
“嗯。”
“还有啊女侠,您这脸色——”
“闭嘴!”
“哦,好吧。”
小藤妖终于安静了。时絮本就不喜闹,再加上头痛欲裂,被它吵得实在是有些心烦意乱。
她扫了它一眼。
不过,她总觉得这小东西怪怪的。谁家叛敌的会这么大摇大摆,直接带敌人深入自家老巢啊!既然知道正面可能打不过,不是更应该暗中潜入,防止身份暴露么?!
但她的头依旧痛得厉害,几乎要撕裂她的理智,让她没心情思考那些有的没的。她只能先暗中抽出几张符纸,每种都掐上几张放在兜里,以备不时之需。
又走了大概几里地,那小妖突然站住,道,“女侠,咱们到了。”
小妖一拍手,墙上火把尽数燃起。时絮抬起眼,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洞穴尽头,一片较为开阔的区域。而在角落里堆放着一个大号藤牢,有大概十几只小动物病怏怏地躺在里面,精神萎靡,想必就是被用来吸收精气的妖怪们了。
时絮回头问那小妖,“他在哪?”
“谁?哦,你说大哥么?”
它望着时絮,突然眯眯眼笑了起来。随即,一丝狡黠的男声,带着很浓的戏谑意味,极其违和地从它瘦小的身体里传来。
“就是我呀~”
2. 寂寂竹间月(二)
“……”
时絮眼睫微抬,冷眼瞧着它变换面容身姿,瞬息间便化成了一个面容姣好、体型纤瘦的男子。
原来如此么。
那藤妖凑到她面前,眉眼轻佻,嘴角勾勒起挑逗的微笑,“好久不见啊,小妹妹。”
对于他的自信挑衅,时絮只是不屑地扫了他一眼,随后小手一摊,小嘴一撇,开始讥讽他道。
“‘他可是有足足千年修为的大藤妖,厉害的很~怎么会是我这等废物比得了的呢~’”
“?”
“你刚才自己说的。原话。”
“那……什么啊!那不是为了骗你么?!”他急了,“我——”
“少废话。”
时絮不耐烦地打断他,翻手抬起惊竹,剑身带着清越的嗡鸣划破空气,精准地指向他的咽喉。
“杀人一事,你是否承认?”
“杀人?哦,”藤妖虽被那剑锋逼得微微昂起头,但表情依旧不屑,“对啊,就是我。你能把我怎样?”
“我能怎样?”
时絮短促地冷哼一声。
“我捉妖,有我自己的准则。杀人,即死。伤人,则残。妖亦同。”
她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群带死不活的小动物。
“伤妖一事,证据确凿。至于杀人,你也承认。”她冰冷的视线又重新落回他的身上,“所以,死吧。”
话音刚落,她举剑便刺,动作干净利落。那藤妖见状突然大叫起来,“等等等等!!你先等会儿!”
惊竹顿在他喉前半寸,剑势带起的风扬起他鬓角发丝。
“我说这位姑娘,”藤妖皱着眉头道,“我是在自夸没错,但我夸的也没毛病啊。我真的是如假包换的千年大妖!”
时絮眉梢微挑,“所以?”
“喂,千年大妖诶!普通捉妖师一辈子可能都碰不上一个,你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凡人小屁孩,怎么就敢单枪匹马跟我打的啊!”
“我么?我承认,你确实骗到我了。但你以为,我就会因此恐惧么?”她歪歪头,声音平静,“你可知我为何不入此洞?”
“昂,为何?”
“此处气息驳杂,复杂难辨,不能确定是否是妖气作祟。现在,既已确定是你所为,我便就再无顾虑。而且,”她又向前递了递长剑,寒光逼得对方又后退半步,“管你是小妖还是什么大哥,只要是妖气所在之地,我便能将其涤荡踏平,绝无意外。”
“……绝无意外?真的假的,口气不小。”
藤妖轻轻一笑,妖异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难以捉摸的意味。
“行吧,”他终于放弃了争辩,摊开双手,“既然交涉失败,那就再来打一架吧,时姑娘?”
时絮也不跟他客气,手腕一翻,惊竹猛地向前刺去。对方早有准备,退后甩袖一挥,数根粗壮藤条骤然拔地而起,堪堪挡下这凌厉一击。
“还有,”藤妖鬼魅般瞬移至她身后,语气幽幽道,“再说一遍,我有名字,我叫青萦。”
“再?”时絮皱起眉,旋身将他驱使飞来的几根藤条齐齐斩断,“你何时说过?”
“哦,原来没有么?”他飞到半空,足尖轻点在一根粗藤之上,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大概是我记错了罢。哦对了,你没发现,你的头不疼了么?”
时絮身形一怔。
的确。刚才没留意,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脑袋突然就不疼了。
“啊哈哈哈哈哈!”青萦见状,得意地仰头狂笑起来,“看来,我的法术已经完成啦!啊哈哈哈哈哈哈!!”
“……”
时絮盯着他那张状若疯癫的脸,实在是烦得很。她眼一横,向半空扔出一张赤炎符去,又举剑将其精准刺穿。符纸顷刻燃尽,惊竹剑体也流窜起一层紫红色的火来。
“诶呦呦,动真格的啦?”青萦撇撇嘴,故作委屈道,“你的火呀虽然烧不了凡物,但对于妖来说,可是很疼的啊。更何况我只是棵草,可谓是……”
话音未落,他的双手猛地下按。
“——一点就着啊!”
洞顶和四周岩壁瞬间钻出无数粗壮藤蔓,宛若一条条绿色巨蟒,铺天盖地地向时絮飞来。
时絮面色不改,向下摔了一张流水符,又用惊竹引火一烧,脚下顿时腾升团团浓郁湿润的云雾。云雾很快四处弥漫开去,顿时充斥满了整个洞穴。那些藤蔓顿时失了准头,在云雾中纠缠乱撞。
混乱中,她踏着云气借力一跃,悄无声息地腾到半空。
“……你真的是。”
她握紧烈焰缠绕的惊竹,趁那愣在原地的绿色身影不备,举剑奋力刺去。
“——吵死了!”
噗嗤!
……
世界终于安静了。只有惊竹上的火苗吞噬着藤妖被贯穿的身体,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青萦静静地望着她,嘴角不断渗出墨绿色的血,却依旧勾勒出一丝奇异的玩味。
“嗬……你,赢了……”
时絮抽出手中利剑,他便失去支撑摔了下去。还未等落地,那道身影化作万千枯萎的藤叶,纷纷扬扬,彻底消散了。
云雾渐渐散去,时絮稳稳落在地上。她双指抚过惊竹,剑身随即恢复竹质,火苗也尽数熄灭。
确认对方已经死透,四下也再无妖气痕迹后,她望着那零落满地的枯黄藤叶,悻悻然道。
“哪那么多废话。”
还千年藤妖,一碰就死,顶多五百。
……
不过就算是谎报,从他的藤能挡住惊竹一刺来看,他的修为也不会太低。这死的是不是有点过于草率了。
算了,赶紧撤吧。
她刚转身欲走,却又冷不丁想起什么,回头看着那群嘤嘤低咽的小动物们。
“……”
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在那藤牢上拍了一张赤炎符。看着火苗把困住它们的藤条烧了个干净后,她又抬起手,在指尖凝聚起柔和的精气,小心分出几缕,给它们补了点差不多够回家的。
看着它们一个个又恢复了精气神,惊惶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活蹦乱跳地向外跑去,时絮终于松了口气。但当她准备收工回家,回过头却发现——
怎么……还有一个?
那是一只赤色的小狐狸,毛色黯淡,还沾着尘土。它的眼睛紧闭,尾巴蜷缩在身下,两只耳朵无精打采地聋拉着,身上似乎还有好几道伤口,看样子整只狐都很不好。
时絮走过去蹲下,仔仔细细观察了它好一阵,又输了点精气给它,依旧没有用处。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发觉手上有些瘙痒,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右手的小指不知何时拴上了一根绿色的线,而线的另一端,正系在那狐狸的前爪上。
……?
她倍觉疑惑,再凑近仔细端详,才发现那分明不是什么绿线。
而是一根极细极细的藤蔓!
……
用出去的妖力就像泼出去的水,即便妖身死,所施法术也依旧有效。回想起战斗途中青萦的那句狂笑,她忽的就明白了。
……要死。
她依稀记得古籍中有过提及,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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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之中有一古老禁术,能用藤蔓将其他人与妖的命运连结在一起,同生共死,以此抵抗寿命长短不一。此术一度风靡妖界,但因其有违天伦,于千年前就已被全面禁用。以至于到今天,施用原理和解除方法都业已失传。
……千年藤妖原来是体现在这里的吗?!
接下来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里,时絮一度试了很多方法。剑劈、冰冻、雷电、油煎、火烤……场面壮观的宛若诸神混战,若不是这些法术只对妖有效,她的手指怕不是都要香气四溢了。
一阵乒乒乓乓、噼里啪啦过后,那根翠绿的藤蔓却依旧完好无损。
……毁灭吧。
时絮把家伙事儿往地上一扔,自己也颓坐在地上,幽怨地斜眼盯着那只半死不活的狐狸,怎么都想不明白。
别人都活蹦乱跳了,为何就它还死着?人家都是妖给人续命的,但看它这奄奄一息的模样,分明是带我下去陪葬的啊!
没办法,只能先把它带回去,再下山找人帮忙想办法了。
她抽出两张传位符来,一张贴在自己身上,另一张则随手甩在那狐狸的脑袋上,盖上了它紧闭着的双眼。然后她举起双指,凑到眼前。
“走!”
符纸“嗤”地无火自燃,两道影子唰唰闪走,未留下一丝痕迹。
——————
与此同时,竹影深处,陋室孤灯。
时絮单手抱着那只软趴趴的狐狸,阴着脸,出现在了自家门口。若不是怕把它折腾死掉,她真的很想直接拽着那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像拎猎物一样把它拎回来算了。
她低下头,看着小狐狸把自己团成一个大毛球依偎在她的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还蹭着她略显单薄的衣襟,似乎很眷恋这份温暖。
“……”
她忍住了把它狠狠揉搓一顿的冲动。
她推门进屋,把惊竹和斗笠都放在门口的架子上,又走到自己的床边,想把小狐狸放在上面。可那东西跟个孩子一样,还没等她放下,它就从喉咙里咕噜出了不愿意的哼唧声,爪子还勾着她的衣服。
“……”
时絮向天翻了个白眼,强忍着心中烦躁,又重新把它抱在怀里。
夜已经深了,几经折腾的她现在是又饿又困、又累又乏,只想躺在床上睡大觉。可现在这姿势,令她躺也不是站也不是,屋里又没有椅子,她只能靠着一旁的柜子坐在地上,没多久便睡着了。
月光零零散散地渗进屋内,深夜冷风掠过竹林,发出窸窸簌簌的细响。时絮抱着那赤色大毛球,歪着身子靠在柜子上,呼吸均匀,睡得正熟。
呼啦啦——
一股阴风忽然席卷而来,拍打着脆弱的窗纸,在四下寂静的小屋里幽幽地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那毛球倏地化成一团赤色妖气,丝丝缕缕地从她怀中流窜而出,又在她面前旋转、腾升,形成飘飘忽忽的漩涡,最后聚集到一起,落地幻化成了一道高挑修长的人形。
男人立于月华与暗影之间,身着金丝勾勒的绛纱宽袍,丹眸流晖,带着红晕的眼尾微微上挑,仿若染上朱砂三分。脸侧随意垂落碎发几缕,勾勒出他下颚与颈侧的线条,平添几分危险的魅惑之气。
墨黑的长发尾处缀着若隐若现的暗红,一部分被簪子挽在脑后,其余则略带慵懒地逶迤在身侧。一双毛茸茸的狐耳从墨发中悄然探出,一条蓬松的大尾巴甩在身后,于月色中悠悠摆动。
他动作极轻地附身凑近,望着已然睡熟的时絮,微微一笑。
“睡在地上可不好呀。”
“我的,恩人姐姐~”
3. 簌簌棋中花(一)
他把她轻轻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又拉过被子仔细盖好。看着她熟睡的模样,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在床边又盯着她看了好一阵之后,他甩袖一挥,又变成了一只赤色小狐狸。随后,小狐狸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里蜷缩起来,还不忘把尾巴轻轻搭在她的手边。
——————
一大清早,阳光伴随着呦呦鸟鸣,懒懒散散地斜照进小屋。
时絮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身上传来阵阵酸痛,她刚想狠狠伸个懒腰,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上动作顿在半空。
……
她猛地一回头,看着身后的床、枕头、被,和——
狐狸。
她清清楚楚地记着,就因为这个家伙,自己昨天晚上是坐在地上睡的。她也没有梦游的习惯,所以绝对!绝对!不可能上床!
那就是……
她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那团狐狸。
“起来。”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
狐狸没反应。
“……起、来!”
她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
狐狸还是没反应。
……
时絮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翻身下床,“砰”地一声打开了门。然后她折身回来,一把抓住狐狸尾巴,毫不客气地把它拎起来,走到门口,就准备往出一扔。
“欸欸欸?!”手里的狐狸终于扑腾着发出尖叫,倏地化成一股烟窜逃到她身后,“你怎么这样啊恩人姐姐!”
时絮暴躁回头,“谁让你装……”
“死……”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姿容绝代,俊秀非常的翩然男子。晨光勾勒着他精致的五官和微微上扬的嘴角,令她思绪骤然停滞。
而她的惊诧,又似乎都在男人的意料之中。他盯着她的眼睛,眼角带着绵绵笑意,一边步步向她迫近,一边笑着明知故问道,“怎么了么?”
时絮被他逼的不得不向后踉跄了两步。她轻咳几声,吞了吞口水,慌张移开视线。
“诶呀恩人姐姐,我若是不装死,那藤妖又怎么会选我,”他故作委屈地抬起左手的小指头,露出小指上那圈绿色藤蔓来,“和你系这东西呢?”
时絮拒绝同他再对视,只是扫了一眼他指头上的藤蔓,又冷言道。
“可那藤妖已然死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装?”
“这个嘛……当然是因为我喜欢恩人姐姐,想跟着你嘛。”他眯眼笑道,两只狐耳上下轻轻扑腾着,“要是我还活蹦乱跳的,你肯定就不会带我走了,对吧?你看,我这不就被你带回家啦?”
时絮微微咧着嘴,表情略有些嫌弃,“你们狐狸都这样么?”
他歪歪头,“什么?”
“随随便便就喜欢别人。”
“?哪有!”他嚷嚷着,耳朵也尖尖地竖了起来,“我们雄狐狸一生都只有一个伴侣,至死不渝,可不要听那些鬼怪志异胡说八道呀!”
“啊,好。”时絮尴尬笑笑,摊开一只手道,“那把精气还我。”
“啊?”
“昨天看你要死才给你输了那么多,既然都能化人形了,我看你也没什么事了。不打算还了么?”
“这东西怎么还啊!而且你昨天晚上睡了一大觉,现在精神奕奕的,也不缺这一点……”
“行。”时絮假笑着,“那你可以走了。”
“走?为什么啊。”他晃晃脑袋,“我不要。”
“我养不起你。”
“不用你养我,我可以养你!”
“……我不喜欢小动物。”
“不可能!”
“屋子太小,塞不下。”
“我给你换个大的!”
“……你太吵了!”
“我可以改!”
“我没空管你!”
“我不在乎!”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
狐妖突然语塞,望向她的赤色眼眸骤然黯淡。他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犹豫纠结了半天,喉结上上下下浮动了几次,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最后,他勉强挤出一抹疲惫的笑,生硬地岔开话题道。
“诶呀,说了这么多,还没自我介绍一下呢。我叫慕倾,倾慕的慕,倾慕的倾。”他故作轻快地笑道,“……你呢?”
时絮虽不太明白他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但也能看得出,他似乎有些不太开心。她于心不忍,便开口应道。
“时絮。”
“好。”慕倾笑笑,“嗯……那我这就走啦,恩人姐姐?”
时絮一皱眉,“走?”
“对呀,”他耸拉着耳朵尾巴,低着头,委屈地撇着嘴,“姐姐不是不想留我么。那我当然要听恩人姐姐的话,尽快离开,不给你添麻烦。”
时絮看着他那副受欺负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但仔细一想,倒也不是非得赶他走。毕竟他在旁边,什么时候找到解开藤蔓的办法就可以随时解,顺道还能看着点他,别让他把自己作死。
想到这,她故意冷下语气道,“你往哪走?若是一不小心死在外面,还要拉着我给你陪葬。”
慕倾的耳朵倏地又支楞了起来,眼睛也亮亮的。
“姐姐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来啦?”
时絮点点头,伸出三根手指。
“不过,我要和你约法三章。第一、不许打扰我的工作;第二、不许干涉我的决定;第三……”
她瞥了他一眼。
“不许再用你那张脸做那种表情!”
“知道了嘛。”慕倾笑嘻嘻地凑近来,似乎知道自己很好看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恩人姐姐喜欢我什么样子呀?”
“……第四,”时絮一把推开他的脸,“不许叫我恩人姐姐。”
“诶呀,约法‘三’章嘛。后补的不算!”
“随你。”
时絮走到门口,抓起惊竹带上斗笠,大踏步地走出门去。慕倾连忙跟在后面,“欸,你要去哪儿?”
“干活。”
“干活?捉妖?你昨天不是刚捉了一只藤妖么,怎么都不休息休息的!”
“我不需要。”
“行行行。欸你等等我呀!”
慕倾一边招呼着,一边快步跟上她。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与竹影交叠在一起,斑斑驳驳落在地上。
而那条弯弯绕绕的下山小路,也是第一次,有一人一狐,一件黑衣与一件红袍,一起并肩而行。
——————
山下村落里,一家小茶馆。
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时絮向面前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颔首示意。
“您说。”
对面的男人目光躲闪,表情看上去有些为难。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似乎在逃避开口,直到最后也只是抓起了茶壶,准备倒三盏茶。
“两盏就好。”
收了耳朵和尾巴的慕倾笑眯眯道。
男人见状忙道,“啊,公子不必客气,他们家的茶我喝过的,成色还不错,您可以尝尝。”
“……不是,”慕倾礼貌回道,“身体原因,喝不了。抱歉。”
“哦哦,好吧。”
男人尴尬笑笑,放下茶壶,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游走。
眼前的少女头发高高束起,面容清秀绝俗,眉眼深邃无澜。那一身不符合年龄的黑衣,腰间别着的长剑,再配上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冽神情,看得他莫名有些后背发凉。
而她身旁那个公子更是相貌不凡,半披着发,把那身简朴的红衣服衬得贵气异常。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这么俊的姑娘和小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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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知您今日约我前来,具体所为何事?”时絮开口道,“若有任何顾虑还请您放心,谈话内容我会绝对保密,请您如实相告。”
“那个,是这样,”男人缓过神来,无奈道,“我名周道,自永州祁阳县而来。大概三十多年前,也就是我还小的时候,我家那边曾发生过一件怪事。”
“当时的永州刺史在一日晚离奇被杀,据说舌头被割,眼睛被挖,身上还有大片大片的烫伤,死状极为凄惨。本来大家都以为,是他不小心得罪了谁遭到了报复,可没想到几天后,隔壁的邵州刺史居然也以同样的方式遇害了。”
“有人声称见过那刺史的死状,说那伤口的模样过于诡异,甚至都不像人为。再加上大半个月过去,凶手和凶器都愣是找不到一丝线索,大家越寻思越觉得这事儿邪乎,都害怕是什么妖魔鬼怪作祟,短时间内搬离了不少人家,城都空了一半。”
“永州本就地僻人稀,又走了这么多人,生意也好生活也罢,都有些进行不下去。加上那边的气候条件也不好,能搬的人也都搬的差不多了。”
说到这,周道长长叹了一口气。
“到现在,我们县几乎可以说就只剩下一家,就是我的老父亲了。母亲过世后我们原也打算搬走,可他非说老刺史对大家有恩,他死得冤,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离开。”
“你说……唉,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但这满座城就你一户人家,日子还怎么过?买东西找不到商户,看病找不到郎中,这不纯给自己找罪遭么!我也是实在拿他没辙,这才托人,找到了姑娘你嘛。”
时絮微微蹙眉,“只听您的表述,并不能判断是否为恶妖伤人。相同的身份和死亡方式,依我所见,更像是一场具有针对性的谋杀。我只是个捉妖师而已,这种事,您为什么不去报官?”
周道的五官皱缩起来,“官府不管呐姑娘!您想想看,都三十多年了,就算是官府真的有良心派人来查,肯定也查不出什么来了啊。”
时絮摊开一只手,“那我恐怕也无能为力了。三十余年,即便真的是妖物所为,妖气也早已逸散,留不下痕迹了。”
“不不不,姑娘,您误会了。”周道连忙赔笑道,“我也知道,要您去查三十多年前的案子,实在是强人所难。所以我不需要真相,只是想借您的身份给这事做个了结,好把老爷子糊弄过去,解了他的心结也好啊。”
周道说罢,时絮下意识扭头瞥向旁边的慕倾,对方却面无表情。她语气略有不快道,“所以你找我来,只是想利用我捉妖师的身份,让我直接把责任推给妖怪后草草结案?”
“您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您想想啊,既然是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本来也只能归结于妖怪了啊。”
时絮表情不悦,“您这么说,恐怕有失偏颇。我与妖交手多年,自知妖亦有善恶之分。无论是诬陷妖怪,亦或是欺骗老人——即便您的出发点是好的,我恐怕都做不到。”
“但是……唉,您若是真心想查案,我们自然也不会拦着。只是这业已尘封的陈年旧事,无论事实揭露与否,人都已经归于尘土化作白骨了,又何必再让活人费心伤神,多此一举呢?”
“可——”
默默听了许久的慕倾突然抬手,在桌下轻轻按住还想说点什么的时絮,开口道。
“周兄,不必多言了。这件事我们可以接下,案子我们也要查,也算是给老爷子一个交代。”
时絮在他手上狠狠掐了一把,又瞪了他一眼。他却丝毫没理会儿,继续面不改色道。
“只是接下来,我们需要去永州实地调查。届时,就要劳烦各位多多配合了。”
“……也好。”周道站起身,向二人行了个礼,“茶钱我已付过,还请姑娘公子喝好,鄙人家中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若二位还有需求,可以随时联系我。”
慕倾微微一笑,“不送。”
4. 簌簌棋中花(二)
待那男人走远,时絮使劲甩开他的手,道。
“我说过,不要干涉我的决定。”
“哪有呀恩人姐姐,”慕倾委屈地揉揉手腕,“我只是看你们再说下去恐怕要吵起来,想着帮你缓解一下气氛嘛。”
“你自己就是——”时絮口中一顿,重新压低声音道,“你自己就是妖!他说的那些话,你就这么听着?”
“没事,早习惯了。”慕倾无所谓的挑挑眉,“我也理解,毕竟那些会闹到他们面前的妖怪,大多数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说了,你自己不也是想去看看的么?我只是帮你说出来了而已呀。”
“……我何时说过我要管这摊子事了?”
“哼哼,”慕倾凑近来,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可是狐妖呀,恩人姐姐。既然能蛊人心神,自然也能看破人心中所想。纵使那周道态度不对,你也是想为那两个刺史寻个真相的,对吧?”
“……”
时絮鄙视地盯着他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随即别过脸去,脸上浮起一丝被看穿的懊恼,“无耻。”
沉默片刻后,她又道,“不过你错了。如果你不应下,这件事我肯定是不会接的。”
慕倾疑惑道,“嗯?为什么?”
“不为什么。”时絮白了他一眼,“你既然那么能耐,还问什么为什么,自己看不就行了。”
慕倾尴尬一笑,“诶呀别生气啦,这是我们的天性嘛。我知道你不喜欢,但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无可避免?”时絮缓缓转过头来指向门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那你滚吧,这就能避免了。”
“……欸?”
时絮没再理他,站起来就走。慕倾刚想起身追上去,却猛地发现她的斗笠还放在桌子上。
他笑了。
捉妖师一向行事谨慎,如何会有丢三落四的习惯呢。
他一把抓过斗笠,屁颠屁颠地追过去,一边追还一边在嘴里喊着,“恩人姐姐等等我呀!你的斗笠忘记拿啦!”
时絮没有回头,只是暴躁地骂道,“闭嘴!吵死了!”
——————
永州,祁阳县。
零陵县是永州州治所在,祁阳则位于零陵周边。经由周道引路,二人一路南下,来到了这座几近荒废的城池。
迈进祁阳县的城墙,便是肉眼可见的废墟遍地,飞尘乱扬,或是倾倒或是塌陷的房屋随处可见,东倒西歪的杂草侵占了大街小巷。
时絮扫视了一下四周的荒芜景象,感受着萦绕在鼻尖的尘土和草木的气味。她微微皱起眉,对周道道,“先去见令尊吧。”
周道点点头,给二人带路。
众人从扑了一层厚灰碎石的石板路中穿过,缝隙里钻出的杂草还时不时刮着他们的衣角。最后,他们在一处腐朽严重的木门前停下。
周道摊手示意,“时姑娘,慕公子,我们到了。”
时絮闻声抬眼,打量着这户仅存的还能看见人气的人家。
木门上贴着一副崭新的红色春联,上面遒劲的毛笔字锋芒暗藏,彰显着笔者尚未被磨灭的生命力。透过栅栏,她甚至还能看见院子里正晾着的衣服迎风轻扬,以及一只昂首挺胸,正嘎嘎溜达着的大鹅。
除了那扇已经明显腐朽的木门外,这户人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实在与周围荒凉破败的气氛格格不入。
她瞥了一眼慕倾,果然看见他盯着那只肥硕的大鹅吞了吞口水。考虑到对方是只狐狸,她几次欲言又止想提醒点什么,最后还是没忍住,轻声道。
“……别人家的东西,不许吃。”
“?喂!把我当什么了啊!”慕倾急了,语气怨怼道,“我好歹也是化形好几百年的文明狐狸,早就没野性了,不至于那么馋!”
“啧。”时絮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了打量他,道,“谁知道呢。”
“??恩人姐姐,你——”
吱呀——
他们低声嘟囔的功夫,周道已经拿出钥匙开了门,“二位,请随我来吧。”
众人前脚刚迈进屋内,周道便高声向里屋喊道,“爹?我之前同你说的时姑娘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只见一个白发老人“唰”地从里屋闪了出来,速度快的差点让时絮以为是什么妖怪,差点条件反射拔出剑来。
“时姑娘……”老人满眼含泪,一把抓上时絮的手腕,双手颤的厉害,“你、你就是捉妖的时姑娘?”
“啊……啊,是,大爷您还真是……身体康健。”时絮试图抽回手却没抽动,只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们此番前来,是想查那场三十年前的案子,多有叨扰,还请见——”
扑通!
时絮话还没说完,老人就毫无征兆地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双膝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爹!”
“周大爷!”
周道和慕倾同时尖叫一声飞扑过去,一左一右、七手八脚地要把老人扶起来。可那老人死活不肯,只是死死地抓着早已僵住、瞪着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絮的衣角,嘴里还哭喊着:
“常大人死的冤呐!!时姑娘,老朽求你……老朽求你了,人也好妖怪也罢,你都一定要抓到凶手,好让他安息啊!!”
慕倾急道,“周大爷,你有话咱先起来慢慢说!”
“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了!”小老头哭得撕心裂肺满脸泪痕,“是我对不起他……若是我那日拦下他,他就不会死了!他本该功成名就青史留名,可是现在……所有人都走了,除了老朽,已经没人记得他了啊!”
“没人了啊!!!”
苍老而悲怆的哭喊在方寸屋内绝望地回荡,时絮终于在阵阵高昂的控诉声中回过神来,忙回答道,“我答应您,我答应您!不然我们也不会来这一趟了!”
听到她这话,老人终于停止了哭嚎。他抽着鼻涕,昂头看向她,“真的?”
“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我时絮一日找不到凶手,就一日不离开永州!”
“好……好。”老人一抹眼泪,借着周道和慕倾二人的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面怀感激地朝时絮深作一揖,“姑娘若是有什么要问的尽管提,我们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时絮点点头,上前一步扶他起身,又转向一脸担忧的周道,“周兄,您先扶令尊回去,我们先商量一下,等下再去找你们。”
周道连声应下,扶着小老头进屋去了。
“……”
时絮望着那两人互相搀扶着,渐渐离去的背影,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前途未卜的心底发慌。
慕倾看她神色不对,笑着窜到她眼前,恰到好处地挡住那两人的身影,“想同我说什么呀,恩人姐姐?”
“……慕倾。”
时絮迎上他的目光,轻声问道。
“你懂人么?”
慕倾一怔,懵懂地眨巴着眼睛,“欸?”
“人的执念、悲恸、不甘,因何而来,又因何而散?又因何无法被时间磨灭,无法消弥?”
她语气一顿,随即轻叹一声,垂睫移开视线。
“……罢了,我真是疯了。我都不懂,又问你一个妖作甚。不过我提醒你,你若是想走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走?谁要走,”慕倾一边嘴里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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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边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才不走。你老撵我做什么。”
“慕倾,”时絮无奈地望向他,“我最后再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你也看到了,这件事若是解决不了,我是坚决不会走的。人的世界很复杂,你只是一只狐狸,若是跟着我一起被卷进去,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没事呀,”慕倾笑笑,“我有把握。”
时絮微微蹙眉,“你有什么把握?”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时絮静静地望着他那副笑呵呵的模样,沉默了好一阵。她又叹了一口气,从符囊中掏出几张之前画好的传位符递给他。
“这些带着,我施过咒了,用的时候直接贴身上就行。有事就跑,别管我,别回头,消停回去做你的狐狸。”
一番话后,慕倾突然不笑了,只是一直低头盯着那些符纸,也没有伸手去接。
时絮把手又往前递了递,“拿着啊。”
“……”
忽然,只见慕倾表情严肃,眸中疾速掠过一抹妖异的红光,她手中的符纸竟顷刻无火自燃。红色的火苗霎时将那几张符纸吞噬殆尽,徒留灰烬几许从她指缝渗过,而她的手心丝毫却没有灼烧之感。
时絮一愣,讶然抬眸望向他,“……慕倾?”
“好啦好啦,”慕倾抬起脸,又恢复了笑颜,“浪费的几张符纸,我回去赔给你就是啦。”
时絮的手还顿在半空,“……为什么?”
“嗯?”
“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不肯走?
一只行于山野的狐狸,难得地可以享受上天赐予的自由恣意,为什么非要牵扯上人间的世俗因果,染上这层暗影污浊?
人间有什么好的。你为什么非得来?
慕倾似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似的,歪头笑道,“因为我喜欢恩人姐姐呀。”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话,时絮心里竟有一丝丝的酸痛闪过。她总觉得刚刚那火焰燃起的刹那,慕倾的眼中所表露出的神情,是同那日山上她赶他走时,如出一辙的哀戚。
只不过最后都很快地,被现在这样的笑容所掩埋了。
他到底……
时絮望向那天真笑着的小狐狸。
在掩饰着些什么?
“好啦,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吧?”慕倾叉起腰,指着里屋提醒她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干活去吧?问完话咱好吃饭去,都过饭点了,我还饿着呢。”
“……哦。知道了。”
时絮暂时压下脑中的疑虑,拨开脑中纷乱的思绪,扭头离开了。
慕倾没有立刻跟上。
他望着少女那挺直却又略显单薄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走远。随后,他缓缓阖起眼睛,似是无奈,也似是忧愁地长叹出一口气。
你忘了,我是狐狸啊,恩人姐姐。我能看透你在想什么啊。
他垂下头,踢着脚边的石子,低低的笑了一声。
人间很好。
因为这里有你。
“慕倾?”
前方传来少女的呼喊,他惊醒抬起头,看见漫天阳光倾洒,和不远处正回身等着他的她。
少女的长发随风轻扬,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皱眉开口,语气依旧是那股熟悉的烦躁,“喂,想什么呢,还不过来?”
慕倾眉眼弯弯,灿烂一笑。
“来啦!”
人的执念、悲恸、不甘,因何而来,又因何而散?又因何无法被时间磨灭,无法消弥?
因为那些难以忘怀的珍贵记忆回荡在心底,永远安和,永远炽热。
永远回响着,往日的赞歌。
5. 簌簌棋中花(三)
“二位,来了。”周道作着揖,迎上刚迈进门的二人,“慕公子不饮茶,怕老爷子偷喝家里也没有酒,只能先为二位备上壶热水了。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慕倾回礼,“周兄客气。”
时絮抬眼望去,只见方才那老人正静静地坐在床上,面色幽沉,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她。她感觉被盯得浑身发毛,忙开口道。
“……周大爷,请您和我们详细介绍一下当年的事情吧。”
“嗯。”
老人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垂下眼去,开始将往事娓娓道来。
“我名周荡,祖祖辈辈生活在此地,从未离开。”
——————
三十八年前十二月,寒冬,是日大雪。
清晨,一个身形消瘦,衣着单薄的青年人背着一个粗布包裹,低头行走在雪地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
有早起的几户人家出门扫雪,瞧见他,都惊喜道,“常大人!您怎么来祁阳了?”
“啊,张叔,有些事情要办,”男人颔首笑答,“最近怎么样?”
“害,好着呢大人。诶哟您瞧您,怎么穿这么薄就出来了,您别动啊,我去屋里取件厚衣服来,您先披上点……”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冷,”男人连忙挥着手,还加快了脚下步伐,“您别去了张叔,我这就走了啊,走了!”
“欸您别走啊常大人!小常!”
一眨眼的功夫,男人就已经飞速逃离了这道街,完全瞧不见身影了。
男人名为常衡,出任永州刺史一职已有两年。传言说他曾是一方有名的才子,原本做的也是京官,却因直言进谏、举报贪官而惹祸上身,卷入朝廷党争被贬地方。
饱受前任刺史剥削的百姓们原本对这个新来的官员没抱太大希望,没成想,他不但没继续迫害他们,还带着大家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兢兢业业十分亲民,整天笑呵呵的,同谁都能搭上几句话。再加上他尚且年轻,还没到而立之年,也没成家,众人看他都跟看自家孩子一样亲切。
常衡最后在一户人家前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望了一下大门模样,确认无误后刚想敲门,突然意识到时间还早,手便没有落下去。他解下身上的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包东西来挂在门把手上,又拿出纸笔写了些什么塞进门缝里,随后便静悄悄地离开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周荡起床开门,瞧见了他留下的东西。他捡起那张纸条,读着上面的留言。
“药已送至,一日三次,餐前服下。另,见门已朽,择日来换。”
“娘子,娘子!”周荡喜笑颜开,拿着药包朝屋里喊道,“常大人答应帮咱们寻的药,刚才给送来了!咱儿子有救了!”
“真的?”一个女人掀开帘子,面上喜悦难掩。她忙走过去望向周荡身后,却只见他一人站在门口,有些诧异,“常大人呢?”
周荡挠挠头,“不知道啊。我发现的时候就只有一个包裹挂在上面。喏,”他把那张纸条递了过去,“还有这个纸条。”
女人扫了一眼纸条内容,随后一把推开他,探头向门外望去,果然看到了雪地里一来一回的两串脚印。
“人家这是早就来过了,”她回头瞪了周荡一眼,“让你起那么晚!今天天这么冷,人家赶个大早来给你儿子送药,你要是早点开门,是不是还能让常大人进来暖和暖和,喝点热水再走?”
周荡有些不好意思地脸一红,嘟囔着,“是啦……但你不是也没起。”
“周荡!”
“啊好好好娘子,我去清清门口的雪,你快去给道儿熬药吧,喝完药咱好吃饭。”
“行,”女人没好气道,“还有,大人说门该换了,你待会儿去买块木板回来咱自己安,就别麻烦人家常大人了。人一个当官的,哪有时间管咱们这些闲事,还来帮你干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周荡连连应道,“人大老远的从零陵过来给咱儿子送药,我上哪儿还好意思再麻烦人家,来帮咱安大门呢。”
“知道就好。唉,道儿这病,里里外外也有半个月了,要不是常大人托关系帮咱找药,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等道儿好了,你可得记着带他同大人道谢去!”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放心吧。到时候我杀只鹅给大人拿去,给他好好补补,看他瘦的,感觉我都能把给他装下!”
“啧,”女人嘴一撇,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人是读书人,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长得五大三粗又高又壮。不过是有点太瘦了,到时候你好好挑一只。”
“肯定肯定!”
午后,周荡哼哧哼哧地从集市搬了块大木板回来,叮叮当当了一下午,直到快天黑才把门换好。可正当他坐下来,刚准备吃口饭的功夫,一声凄厉的尖叫声由近及远刺进城内,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
……
很快,城内官兵便纷纷举着火把,一路小跑,随着那尖叫的人一路走出了城。路上,四下看热闹的人们都惊慌失措,叽叽喳喳着议论纷纷。
“怎么了这是?”
“诶呀,说是死人了!”
“谁死了?”
“不知道啊,那人吓得魂都要没了,支支吾吾的,啥也没说清楚。”
夜色已垂,天边泛着冥冥幽光。周荡站在自家门口,远远望着官兵和火把远去的方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暗暗发慌。
“娘子,我去看看,速速就回!”
“欸?!你回来!周荡!周荡!!”
周荡不顾身后娘子焦急的呼喊,任由心底那股强烈的意愿驱使着自己,朝着那火把的亮光处疾速跑去。
最后,在城外几里的地方,他看到了在路边停驻下来的官兵。那群官兵围在路边,一个个都僵在原地,竟也没阻拦他,任由他冲到了前面去。借着火把扑闪着的昏暗光芒,周荡看到了路边的一大滩血水,染红了周围大片大片的雪地。
……以及一个血肉模糊,早已分辨不清面容的人。
他瞳孔霎时骤缩,彻骨寒意从脊柱攀爬而上传过全身,腿一软,跌坐在地。
“眼睛……舌头……全都没了……”身旁一个早已吓傻的官兵喃喃道,“身上也都坏掉了……烂掉了……”
周荡惊恐张惶地瞪着眼睛,冷不丁瞥见尸体旁边掉落的,一张被血染红的字条。他鬼使神差地,双手颤抖着把它捡了起来,辨认起上面已经模糊不清的字。
似乎是个记事帖。
“酉时与()大人约在(),明日再去看看孩子的病如何了,顺便帮周叔换下门……”
……
……
!!!
眼底的恐惧骤然消散,周荡猛地把纸条抛开,不顾一切地一下扑到尸体身上,崩溃地嚎叫一声——
“常大人!!!”
……
一番言毕,老人又是泪流满面。他揩拭着眼角汩汩流下的眼泪,哽咽道。
“后来官府带人查了好久,可是什么也没查出来,有何进展也不同我们说,问也是含糊其辞。我所知道的所有,都已经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们了,时姑娘,还有这位慕公子。”
“如果不是为了道儿的病,他本该呆在零陵的州府,也不会来祁阳。如果那日,我起的能再早一点,如果我能请他进屋暖和一下,如果……我能留住他,他是不是就不会,在那么冷的天,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那么那么久……”
哽咽堵在喉口,周荡艰难吐出的字句,几乎已经听不太清了。周道默默抓着他颤抖的手,眼中亦泛着泪。
“他、他才二十多岁啊……到底是谁,又到底是多么大的仇,多么大的怨,能让他下如此狠手,这么对一个孩子……”
“道儿总说我和他又不太熟,这么做又是何必呢。我承认……我承认我和他的关系没有好到非要替他守城的程度,但姑娘,你知道吗,我只是不甘心。”
周荡抬起头望着时絮。
“我不甘心,他这样好的人本该得到上天回报,最后却如此草率地毙于风雪。我不甘心,本应名垂青史的名字却因他人的险恶,沦为了无人敢提的避讳……”
“我更不甘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尸骨恐怕都已化作一抔黄土……可那凶手却还不知在何处得意洋洋,风生水起。”
“这不公平。姑娘,这不公平。”
“……”
时絮和慕倾双双低头沉默着,说不出话。沉闷压抑的气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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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之间凝固了好一阵,时絮才强压下内心的波涛汹涌,缓缓开口道。
“那我,就为他寻一个公平。”
听到这话,周荡欣慰地含泪笑了笑,“好。”
时絮继续道,“按照您方才说,常大人在那字条上写的,可是要在那日酉时约一人见面?”
“对,”周荡点了点头,“只不过上面有些字已经被血迹浸透,辨识不清,不知道具体与谁约在了何处。”
“好。情况我大概了解了,”她站起身,转向周道,“周兄,不知业已搬离的居民大多去了何处?离此地多远?是否分散?”
周道想了想,道,“附近州县就有一些,大家都携家带口的,也走不了太远。而且之前邻里邻居关系也都不错,要走也都一起走的,现在大概都聚集在几处。”
时絮微微颔首,面色沉静,“那就好。接下来我们会去一趟邵州,再了解一下那边的情况。这几天您先帮我联系一下所有还能联系到的,原来住在这的居民,愿意亲自来一趟自然最好,怕麻烦也可以留下地址,我们再慢慢去寻。”
“明白。只是不知,姑娘找这些人是要做什么?”
“是这样,对于同一件事,不同的人看待的角度不同,看法自然也就不同。多召集些人来,再从多个角度重新将过去拼凑出来,可能更接近显示事实真相。而且,保不准会有其他人知道别的些什么,注意到了咱们没注意到的点。”
“姑娘说的在理。”周道神色赞同,向二人躬身行礼道,“您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好。”
时絮转过身,招呼着已经在一旁沉默了好久,不知道在低头想些什么的慕倾,“走了。”
“哦哦,来了。”慕倾回过神来,应了她一句,随后扭头对周家父子道,“对了,如果可以,还请二位再帮忙找一下常大人的遗物,有一件就够,贴身带着的最好。”
“啊?”周道一怔,“这……恐怕就有些困难了,慕公子。此处本就不是常大人的故乡,他在祁阳甚至都没有固定的住处,所以也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而且,就算是——”
周道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嘴上一顿,硬生生把后面的半句给咽了回去。坐在床上的周荡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何意思,自己慢悠悠地接道。
“而且,就算是有东西留下,也都被人们当作招惹妖怪的邪物,早烧了个干干净净,荡然无存了。”
“……好吧,”慕倾的表情略显失落,但又很快便重新调整好,“没事,可以先留意着,万一真有遗留的呢?”
“慕倾?”
时絮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外不远处传来,慕倾忙道,“诶呀不好意思,我家姐姐有些等急了。你们先忙,我们这就走了哈。”
周道点点头,“嗯,我送送你们吧?”
慕倾笑着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们自己走就好,就不麻烦了。那我们走了,周大爷?”
“好,二位慢走。”周荡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眼里还带着几分对空降来的希望的不舍,“……记得早点回来啊。”
慕倾应着,“嗯,肯定。”
——————
左脚刚出了周家大门,慕倾就在时絮耳边不停地叫唤着饿。
“啊啊啊恩人姐姐,饿啊,饿啊!”
“忍着。”
“我真的饿!”
“……”时絮攥着拳头强忍着白眼,嘴角挤出一抹嘲讽的笑,“要不你吃我呢,慕大人?”
“真的?”慕倾一本正经地望着她,“可以么?”
“?”
“诶诶别打!我就开个玩笑嘛。”
“周围一没有别人,你就不是你了,”时絮斜眼瞪着他,咬牙切齿地嫌弃道,“离我远点。”
“好了好了,别生气嘛,咱说正事。”慕倾摆正了表情,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时絮冷哼一声,“已知信息太少,我看不了。不过……”
慕倾追问,“不过什么?”
“……算了,现在说什么都太早。还是等到了邵州,再深入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吧。”
“也是。”
“行了,快走两步,赶紧找吃饭的地方。”
“!得嘞!”
6. 簌簌棋中花(四)
只可惜这里实在空的很,二人在城里找了好几圈,都没能找到吃饭的地方。
“不是,”慕倾耷拉着眼皮,怨怨道,“有费这劲的这功夫,都够我进山逮只鸟的了。”
时絮:“……”
“你要不要,给你也来一只?”
“?”
“算了,咱还是直接去邵州吧。反正在那洞里呆着的时候就经常挨饿,早就习惯了。”
“洞?赤雾洞么?你在那呆了多久?”
“啊?我啊,”慕倾眼珠一转,“不知道,大概几十年的样子?反正要比你的年纪大就是了。”
“……那你还挺惨的。”
慕倾摆摆手,“害,不算什么。几十年于妖而言,不过短短一瞬而已。”
“一瞬?”时絮微微皱起眉,“怎么会呢。虽然妖的寿命长,但也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来的,没比人少经历了什么。”
“嗯……怎么说呢,”慕倾扶着下巴思考着,“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但是……难道你就没有觉得时间过的格外快的时候么?”
“……?”
“依我而言,这种情况的缘由可以粗略分为两种:一是执念,长时间只专注于一件事且沉溺其中,其他什么都不在乎;二是虚无,生活枯燥而重复,自己也宛若行尸走肉,不知不觉间,大把时光就已悄然逝去。”
时絮微微颔首,“有道理。所以呢?”
“身为妖,我们独行于世间,轻易不会介入人类的世俗因果。既然没有个体之间的纠葛,生活自然也索然无味。再加上寿命漫长,欲望和过往都被时间所磨灭,便很容易陷入虚无。”
慕倾表情平淡,继续道。
“一旦深陷执念或是虚无,人间百年,不过倏忽而逝。恍若大梦一场,待到初醒时,却不知已然隔世。若是如此,再不对世事变迁重新进行熟知了解,岁月与记忆便会模糊不清,产生未过多久的错觉。”
看着时絮似懂非懂的表情,慕倾又道,“诶呀总之就是,你去深山或者洞穴这些与世隔绝的地方,从里面随便抓一只妖出来,它大概率不知道人间已经过了多久,百年也只当几年活过去了。”
“额……”时絮嘴角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不是很懂你们妖。”
慕倾手一扬,“不懂就不懂吧,把人做好就挺不容易了。”
——————
一日后,邵州。
此处相较于永州而言,倒是没那么荒芜。在其州治所在的邵阳县,还是能在路边看到有居民在活动的。
至于打探消息嘛,最好的地方莫过于……
邵阳城内,一处小酒馆。
这家店很小,就稀稀拉拉地摆了五六张桌子,也没有店小二。他们两个来的时候还不是饭点,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老板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哼着欢快小曲儿看着店。见有人来了,他连忙一个轱辘站起身,出来迎道,“二位客官来点什么?”
时絮向慕倾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点。慕倾会意,对那老板道,“您随便来点什么就好,能填填肚子就行。哦对了,酒就不用了。”
“好嘞!客官稍等啊。”
老板笑呵呵地转身离去,一掀帘子进了后厨。时絮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慕倾则坐在她旁边。
“……你,”时絮无语地看着他,“非要在我旁边挤着是吧?”
“哼,”慕倾微微昂起下巴,看起来还颇为自豪,“那是自然。”
时絮尬笑两声,上上下下打量起他来。
啧。这臭狐狸,明明有着一张配得上狐狸精名号的,堪称嚣张的绝色面容,在外面处世也像个人似的得体靠谱,怎么一到她这,就像条狗一样又憨又傻。
“……你真是狐狸么?”
“嗯?”慕倾眨眨眼,“怎么不是!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原本的样子。”
“但我怎么觉着,你更像狗呢?”
“……你才是——不对,哪里像了!”
慕倾小脸一垮,不理她了。时絮本以为过一会儿他自己就好了,可等了好一阵子也没等来他开口,实在没忍住凑近问道。
“生气了?”
慕倾把脸一扭。
“额……”
时絮长这么大没见过这场面,有点应付不来。她在脑海里疯狂搜刮着哄人,啊不,哄狐狸的字句,琢磨了半天,好不容易想到一些,却发现自己一句也说不出口。
但她又转念一想,他一个妖怪,要钱没钱要啥没啥,还死皮赖脸地非要跟着她,自己能收留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干嘛还要哄着他……
她还在这糟心纠结着呢,好在这个时候,菜上来了。
“二位客官,你们的小菜。”
老板把手中的几小碟下酒菜放在桌子上,随即眼皮一抬,打量了一下看似在闹别扭的二人,轻笑一声。
“二位不是本地人吧?”
时絮和慕倾同时抬眸望向他,眼神里都写着:“你怎么知道?”
“是这样,这邻里邻居的人也不算多,差不多互相都认识。”老板笑呵呵道,“而且,看姑娘公子的俊俏模样,也不似我们这个穷乡僻壤能生出来的娃娃。”
“您别这么说,”慕倾微笑应道,“我还挺喜欢这个地方的呢。”
“害,”老板一摆手,“二位此番前来,应当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我们——”
时絮突然在桌下抓住了慕倾的手,慕倾一怔,嘴头的话一下子截然而止。他看向时絮,愣愣地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
“我们是来找人的,的确是有很重要的事。”时絮接过他的话茬,对老板道,“但是,不知您为何这么说?”
“甭提了。您从外地来的,恐怕不知道。差不多三十多年前吧,这边出过一件大事,闹的挺邪乎的。自那之后这座城就只出不进,除了实在有事迫不得已,基本上没人来。”
“哦?”时絮明知故问,“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老板撇撇嘴,“算了吧姑娘,可不是什么好事,您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哦,那好吧。”时絮故作遗憾,又道,“对了,还有一事,不知可否请您帮个忙?”
“姑娘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父母去世后家中只剩下我们姐弟二人,这才前来投靠这里的一位远房亲戚。只可惜年代久远,我们家和这位亲戚三十多年前就已断了联络,最后的消息便是听说他到了邵州,任了刺史一职。”时絮微微一笑,“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这里?如果不在的话,您知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
一番话后,老板瞠目结舌面色发白,完全傻了眼。他沉默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姑、姑娘,您要找的这位刺史,不会……不会姓陈吧?”
时絮点点头。虽然周家父子没跟她提过这位邵州刺史姓甚名谁,但看老板这反应,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姑娘啊,”老板苦咧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看你这孩子也挺好的,若不想惹祸上身,就听我一句劝,赶紧带弟弟回家去吧。别找了,真的,别找了。”
“惹祸上身?”时絮佯作惊讶,“何出此言?”
老板表情为难,“唉呀,这事可是邪乎着呢,您就甭打听了。后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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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烧着东西,我得去看一眼了,二位客官吃好哈,吃完就赶紧回家去吧,听话。”
老板说罢扭头就走了,看那慌张的神情,似是生怕时絮再多问些什么。他这幅样子,时絮也不好再为难,只能打消了在他这套取信息的念头。
“好了,慕——”
她扭头,刚想唤慕倾安心吃饭,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双暗红色的眼眸。
那双眼眸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她,瞳孔里几许细碎的星光微微颤着,荡漾在若隐若现的泪光中,似是随时要摔落出来。
时絮这才意识到,刚才与那老板交谈的过程中,他一直都没有说话。
她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
慕倾没有回答。时絮突然感觉手下有什么东西一动,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还抓着他的手没松开,连忙触电似的抽了回来。
“那、那个,”她尴尬地咧咧嘴,“我忘了这回事了……你——”
慕倾突然抬手,一把把她揽进怀里。
……?!
时絮大脑一片空白,竟也没反应过来把他推开。她隐隐感觉到,慕倾把脸埋进了她的肩膀,呼吸急促身子微颤,双臂紧紧收着,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似的。
……
时絮听着自己心脏扑扑通通的乱跳声,拼命强迫着自己冷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重新恢复了思考的能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慕倾现在这个状态明显不太对,自己似乎不应该直接盲目地把他推开。
时絮吞了吞口水,略显局促地轻声唤道。
“慕倾?”
“……”
慕倾依旧沉默着。她实在没招,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你没事吧?”
“……”
又是良久的沉默。时絮还是一动不敢动,时间长了,她感觉自己的胳膊稍微有些酥麻,偷偷调整了一下姿势。
“恩人姐姐。”
慕倾的声音从耳侧传来,淡淡的,似乎还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委屈。
时絮应着,“嗯?”
“我……”
慕倾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时絮等了半天,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嘛莫名其妙的,不就碰了下手而已,至于变成这样么……
须臾,慕倾轻轻把她松开,嘴角抿起一丝笑容。
“不好意思呀恩人姐姐,”他眉眼一弯,小声问道,“你和老板聊的怎么样?看起来,他好像不太愿意和我们提起这些呢。”
不知道为什么,时絮觉得他笑得很假。但形如此类的笑,她在他脸上见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知道,眼前这只狐狸的笑容里,必定藏着一些自己不能理解和知晓的秘密。他并不是一个行事不讲逻辑的人,所以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背后,一定有他的缘由。
而且,一定和自己有关联。
但事实究竟如何,她对此并不好奇。他的身上疑点太多,知道的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在没有产生实际威胁之前,自己还是先静观其变,平时稍微多提防着他一些好了。
“哦,”她干脆直接顺着他的话题,岔开了刚才的事,“聊的不怎么样。很明显,除了周家父子愿意坦诚相告,其他人都对此事有所顾忌,不愿提起。”
“那怎么办?”慕倾歪歪头,“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倒也不是。”时絮抱起膀,目光扫过桌上的那几盘菜,“快吃,吃完走。”
慕倾疑惑道,“去哪?”
“少问。去了你就知道了。”
7. 簌簌棋中花(五)
“州府?”慕倾昂起头,看看不远处房子上挂着的大牌匾,又看看时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时絮神情冷淡,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建筑。
“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喂喂喂,你不会要偷偷溜进去吧!”
“不。”时絮偏头看向他,“你能变成别的模样么?”
“啥?”
“据我所知,狐妖不是精通变幻之术么?变成一个老头,或者小孩。”
“啊?”慕倾皱着眉,“可以倒是可以……但是,你想做什么?”
“这附近没别人,你变一下我看看。”
“……?”
慕倾虽然不理解,但还是按照她说的做了。他转身化作一股红烟,又很快落成一个五岁小孩的模样。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挂上稚嫩。
“恩人姐姐,这样可以么?”
时絮弯下腰,又好奇又仔细地打量着他。打量着他圆嘟嘟白嫩嫩的小脸,黑黢黢亮晶晶的眼睛,与成人形态几乎如出一辙的五官,忍不住想上手抓一把。
而且这时候还与以往不同,摸摸一个小孩子的脸,完全不像流氓。
慕倾被她盯得小脸泛红,嚷嚷起来,“到底行不行啊,不行的话,我再变成老头就是了。”
“别。”时絮抬手拦下他,“就这样。”
“哦。然后呢?”
“然后啊,”时絮拉起他的小手,直起身来,“然后随我进去,什么话都不要说,配合我就行。”
“……”
见慕倾没回应,她低头看向他,“听见了么?”
慕倾慌张移开视线,“听、听见了。”
“嗯?”时絮察觉不对,“你刚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
经验在先,时絮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突然萌生了逗逗他的念头。她拉着他故意抬起手,已经变得小小的慕倾因为伸着胳膊够不着,还得微微踮起脚,连连叫唤着,“欸欸欸?”
时絮轻轻一笑,“因为这个?”
“……”
慕倾想辩解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一着急小脸更红了,淡淡的红晕映得他本就漂亮秀丽的五官更为脱俗。
时絮看着他,嘴一撇。
啧。只能说,不愧是狐狸精啊。
不对不对。时絮晃了晃脑袋。他现在还是个小孩,怎么能这么说小孩子呢。
她放下手,对慕倾道,“好了,走吧。”
——————
“恁说啥?”门口把守的官兵皱巴着五官,把两个人能往外面轰,“不中不中。快走吧,这里不是闲人该来的地方。”
“我并非闲人啊,”时絮语气不悦,“这孩子走丢了,我是来报官的。难道这州府连百姓报官也不管了么?”
“你说什么也没用。我只告诉你,现在这里面都没人,你找谁都找不着。”
“……”
时絮半眯起眼,眉心微蹙。
原本她想着,假称慕倾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子,自己则是一个在路边捡到他的好心人,并以此为由进去报官,再找机会混进架阁库翻档案,找找案件记录或者刺史信息什么的。
奈何面前这大哥不给面子,强硬的很。古语有言,先礼后兵,礼既然不成,那只能……
她本想反手给他背后拍个符,干脆让他睡上一个时辰,掏符的手却被慕倾偷偷按住。她听见他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看我的吧。”
时絮扭过头,诧异地看向他,用眼神道,“你要干什么?”
只听他用那稚嫩的童音唤了一声,“大哥哥!”
那守卫下意识向他望去。而在与那守卫对视的一瞬间,慕倾的眸中又是红光一闪。
守卫随即一呆,然后突然抬头望向他们俩,道,“我说你们两个,不赶紧进去,还愣在这做甚?东西在哪我也不知道,自己去找,快去快回。”
???
时絮瞪着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慕倾,满脸都写着:“你刚才做了什么?”
慕倾灿烂笑着,扯了扯她的袖子,“我们快走呀,恩人姐姐。”
时絮咽了咽心下惊惶,任由他拉着自己,大摇大摆、理所当然的走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再看他的笑,时絮总觉得有些后背发凉,瘆得慌。
普通的狐妖其实还算常见,她平时也接触过不少,对他们这一族群也有一定的了解。
而慕倾,绝对不是一只简单的狐妖。
一般几百年修为的狐妖,尤其是男狐妖,由于不常涉世,在行为举止、饮食习惯等方面,还会留存着一丝野性,喜食生肉,抗拒人类饭菜,尽管后来化就的这副人体不太适应。
而方才,慕倾分明将那几碟下酒菜全吃了!甚至一点没剩,还意犹未尽!
如果暂且认为他已经习惯了人类饮食,抛开这点不管,其他方面也很奇怪。狐狸生于山野,几乎不亲近人,更别提他这样死皮赖脸往跟前凑的。而且,赤狐的灵力一般都属火,那时候烧自己符纸的时候,他用的的确是火没错。
但是他一瞪眼就起火了啊!
万物自生时便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灵力,由于个人体质不同,相应的属性也不同,且一个个体一生只能使用一种。而时絮是个例外,目前市面上有的种类她都能用。
虽然她也很好奇为什么。
人妖皆有精气,存储于体内,支撑着各式行动如走跑蹦跳,也包括施用灵力。而对于灵力施用亦有途径,人类用符,妖则运气。一般人类无法掌控运气之能,故无法自行施用灵力,只有捉妖师借着符纸还能勉强用用,若是离了符纸也不行。
时絮依旧是个例外。她能主动控制自身精气的去留,但却不知如何利用其施用灵力,只能继续学着老祖宗的方法用符。毕竟从古至今,在有捉妖师的历史里,能像妖一般自主控制精气的,除了时絮还没有第二个。
虽然她依旧很好奇为什么。
即便是妖,虽说不用拍符纸,但肯定也要摆摆架势运一运气,在动作间将灵力施展而出。像那时的青萦,纵使有千年道行不用造太大的势,也还是得挥挥袖子摆摆手,才能长出藤蔓来。
但绝对没有谁瞪个眼就能着火的!
而且,他刚刚使用的到底是什么奇术,能在瞬息之间让那官兵扭转态度?
但眼下查案要紧,她也只能顺势而行。至于那狐狸身上的诸多疑点……还是等有机会再说吧。
“慕倾。”
“嗯。”
“你来过这儿?”
“嗯?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走的这么自如?”
“……恩人姐姐,”慕倾突然站住,转身昂起头,对时絮笑道,“你知道,何为记忆么?”
时絮蹙眉,“记忆?”
慕倾又转过身去,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时间紧迫,咱们边走边说。”
时絮颇觉莫名其妙,但还是跟着他的步子后面,听他轻轻讲着自己的故事。
这条路似乎格外长,不知道是不是某人故意的。
——————
“我有一能,名为记忆。”
记忆留下逝去的往昔,重塑个体的灵魂,告知未来的方向。你所走的每一步,说出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与你的经历、你的过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既然如此,你又如何能够明晰,你所拥有的过去究竟是现实中经历的事实,还是我投放下的一段子虚乌有的记忆?
故,操纵记忆,便可改变灵魂,改变任何人当下的决策。
甚至是跨越时间,重现往昔。
——————
“所以,”慕倾轻描淡写道,“我只是让他误以为,我们刚刚拿出了时任刺史亲笔写下的通行许可,进去帮他取个东西而已啦~”
“……”
有外……不是,什么鬼啊!
若真是这样,岂不是天下无敌了啊!还没等开打呢,我先给你插入一段我把你揍得屁滚尿流的记忆,这还用打么?
“当然不是啦。”慕倾突然回头冲她一笑,“我改变的只是记忆,又不是事实。对方一没疲惫二没受伤,自然会察觉不对的。”
“……你又读我心是吧。”
“诶呀,我以后尽量避免啦。而且恩人姐姐心中的疑虑,等到时机成熟以后,我会亲口解释给你听的。”
“……”
很好。被读了个一干二净。
被看透的感觉真的非常不爽。时絮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里即将喷薄而出的躁火,闷声跟在慕倾后面。
这地方实在诡异,堂堂州府人竟也少得可怜。大概率是这些当官的也怕不吉利,反正也没人看着,能不来就不来了。所以这一路上,都没个人说来拦他们两个一下。
不得不说,一个官府能做到这份上,也算是宣告完蛋了。
七拐八拐的,又走了一段时间后,俩人终于到了一个房间门口。慕倾上前轻轻推了一下,发现门没锁。
“如果我从门口那官兵那儿取来的记忆没错,这里应该就是架阁库了。”他打开门,“咱们走吧?”
“呵。”时絮冷哼一声,“你这不是早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了么?”
“那是自然,”慕倾歪头一笑,“毕竟要给你打配合嘛。”
“行了。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就帮我找吧。”
这个房间不算大,书架密密麻麻地摆了不少,架子之间的缝隙和房间两侧的距离,大概只能过一个人。两人在房间散开,开始在书架上罗列的档案之中翻找着。
来这一趟,虽然没能得到那位陈大人相关的信息,但毕竟是和常衡如出一辙的死法,两者必然有所关联。时絮想着,既然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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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针对性如此之强,若是能找到二人生平的交叉之处深入调查,说不定也能有所收获。
她上上下下翻遍了自己眼前这个架子,上面的书卷里记载的都是些州治琐事,不是今天建了个台子就是明天挖口井的,没什么实际用处。
正当她叉起腰叹了口气,准备换个架子继续战斗时,慕倾兴奋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
“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书卷一个挨一个摆的挺满,她探头从缝隙里望去,却瞧不见慕倾在哪,只能隐约感觉到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
“历代刺史的记录,快来!”
“你在哪儿?”
“这是……倒数第二排,你来后面找我吧。”
时絮把手里的书放了回去,从侧边绕出去,走到倒数第二排这里扫了一眼,“没看着啊。”
“嗯?那你别动,我出来好了。”
“哦。”
时絮停下脚步,靠在墙上抱着膀,静静等着他从某排架子之间走出来。
等了一会儿,慕倾迷茫的声音又隐约传来,“诶?你在哪儿呢?”
“……北边,靠墙这里。”
“我就在这儿呀!”
“……”时絮对他的智商感到些许无语,“没有窗户那边!”
“对呀!”
……
时絮突然感觉哪里不对。慕倾的语气肯定的不像装的,而且,他应该还不至于那么蠢。
“你现在别动。”她把手搭在惊竹的剑鞘上,“一动都别动,我挨个架子再找一遍。”
“哦,好。”
时絮绕到门口,再按着蛇形走位,又把这屋子里的架子一个一个看过去,并且确定没有一架遗漏。
……没有。
时絮眉头紧蹙,又问道,“你确定你还在这间屋子里?”
“什么啊,我当然确定……等等!”
慕倾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絮忙问道,“怎么了?”
“……那个邵州刺史叫什么名字?”
“和常衡一起被害的那个?不知道。听那酒馆老板的意思,好像姓陈。”
“现在是什么年份?”
“……昭阳九年?”
“暨康十三年是什么时候?”
“上一个年号。大概三十多年前了吧,差不多是案发的时候。怎么了?”
“……不对。不对不对。”慕倾的声音分明变得急促而颤抖,“我明明……我明明给门口那官兵添加了刺史亲笔信的记忆,而且也起效了,那就说明现在还是有刺史的……”
“当然有啊。”时絮道,“纵使舆论可畏,但一州之长总要有人担任,不可能让位置空缺太久的。”
“那为什么这上面记载的历代刺史,从前朝中期开始从未间断,却在暨康十三年,这个叫陈和的人这里,戛然而止了?”
“嗯……或许是后来的刺史嫌不吉利,不想与他写在同一本上?”
“……也有道理。恩人姐姐,你去看看,倒数第二排的架子,从上往下数第三行差不多中间的位置,看看能不能找到另一本。”
“嗯。”
时絮走过去,一本一本翻找着第三行的书,可直到一整行都被她翻完了,也没能找到。她对慕倾道,“没有。”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不是第三行?你再看看其他地方呢?”
“行。”
她又开始一行一行、一本一本地继续翻找起来。到最后,倒数第二排这个架子已经被她翻了个遍。
“还是没有。”
“没有?”慕倾疑惑道,“那是后来的人没再写过了?”
“应该不能。你等着,我再去找找其他架子。”
时絮又去倒数第一、倒数第三、倒数第四……一个一个架子翻了过去。几炷香的时间后,她突然道,“找到了。”
慕倾忙道,“真的?写了什么?”
“……”
“怎么不说话?”
“……”
慕倾急了,“到底怎么了呀?上面有什么?”
“有,自前朝中期至今历代刺史的生平纪事,包括陈和,以及他后面的六任。”
“那这是重新写了一本?”
“不。书页泛黄,看起来极旧,第一页还写着“本书起撰于太祈三年”——也就是前朝中期。”
“嗯?等等,我这本好像也有。”
“写在右上角?”
“对啊。”
“‘本’字的横写的有些抖,‘太祈三年’四个字要比前面几个字略大。”
“没错……等等,你怎么知道?”
“……”
一股寒意直顶上脑壳,时絮死死盯着手中这本书,头皮发麻。
“我们拿的……”
“根本就是同一本吧!”
8. 簌簌棋中花(六)
慕倾显然被她这话吓了一跳,惊得浑身一抖,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他惊诧道,“同一本??”
“……”
时絮抬起眸,盯着慕倾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依旧空无一人。
沉默须臾后,她开口道。
“对。同一本。”
“什么啊,”慕倾咧咧嘴,“保不准是他们按着原版,又一笔一画地重新誊了一份呢?”
“谁会那么闲,连手抖都要学。”时絮皱眉,“直接说结论,你现在在三十多年前。”
“嗯?喂喂哪有那种事,也太离谱了,你想多了吧。再说了,那也不合常理……”
“那我明明看不见你,却能清楚地听见你就在这房间里说话,这要怎么解释?”时絮沉声道,“从我们进屋开始到现在,这里的事何时讲过常理?”
“……”
“你在哪?”
“在屋里啊。”
“……我问你在第几个架子那。”
“哦,我看看。还是倒数第二个,正北方向的侧面,靠墙。”
“等着。”
时絮握紧手里的剑柄,一步一步朝着慕倾所说的位置靠了过去。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地方,又来回同自己方才所处的位置进行了对比,并未发现有何差别。而且刚刚找慕倾时她也从那个地方走过,也没感受到什么奇怪之处。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准备再过去找找附近有无灵力施用痕迹时,一处很诡异的异常忽地闯入她的脑海。
……
时絮缓缓转过头,望向一旁墙上的影子。
从窗户斜打进来的傍晚日光,带着些许暖意落在她和架子上,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窗框的轮廓把光束缚成这方寸大小,而房间里其余的地方只能暂时笼罩在阴影中。
这似乎没什么奇怪的。
……吗?
时絮怔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着。
她分明看见,窗框外的那部分阴影明显要比自己和架子的影子,颜色更深。
望着望着,那片颜色较深的阴影似乎还流动了起来,仿佛一滩粘稠搅动的液体,在中央卷出一团小小的黑色漩涡。
……
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大喊一声,“出来!”
慕倾迷茫的声音传来,“啊?”
“从阴影里出来!”
话音落下之时,那片阴影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黑,漩涡也越卷越大,颇有张牙舞爪吞噬四方之势。时絮猛地拔出惊竹,一边死盯着阴影动向一边急道,“快出来!我在这边施法对你没用!”
对面没有回音。
“慕倾?!”
还是没有声音。时絮心里正着急,一抹红色的身影却突然凭空出现在面前,重重朝她砸来。
“呜啊!”
一声惨叫过后,两人双双摔倒在地,身后的架子也被接连撞倒,书卷噼里啪啦散落的到处都是,扬了他们满脸的灰。
“咳咳……起来!”时絮手肘撑地,用力把压在身上的男人推开,“你什么时候变回来的?还有,我让你出来,谁让你飞出来了?!”
慕倾一脸无辜地指着身后,“有人踹我!是有人把我踹出来的!”
时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
只见那团黑色漩涡加速旋转起来,在四周带起阵阵寒风,呼啦啦地翻动着地上的书页。与此同时,时絮看到丝丝缕缕的玄黑色妖气正从屋内各处咻咻飞来,又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漩涡中心,织成一个足足一人大的茧。
她目光一凝,站起身,双指拂过剑身化竹为刃,已然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须臾过后,黑茧突然炸裂成一团烟雾,冲起一阵强烈的风,将周围的架子全部撂倒在地。
轰隆——!
巨大的冲击力让时絮向后踉跄半步,不得不抬手挡住扑面而来的灰尘。当她再度放下手,却发现那漩涡已然平息消失,烟雾也渐渐散去。
而在原来那团茧的位置,孑然立着一个黑衣男子。
“……”
那男子身形清瘦,面色微苍。他沉默着,视线淡淡掠过面色阴沉的时絮,和半倒在地上的慕倾,双目黯淡无光。
时絮举起惊竹,剑锋直指那人胸口。见他似乎没有下一步动作,她便开口质问道,“你是何人?蚕居此处有何目的?”
“……”
那人静静望着她,没有回答。
慕倾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挡在时絮身前,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大概是个影妖。先别动手,待我一探。”
说罢,他轻抬起垂下的手指,手心暗暗泛起红光。
片刻后,时絮问道,“如何?”
“……不行,”慕倾眉心微蹙,“他灵魂有损,记忆已然破碎,我看不清。”
“灵魂有损?”
“对。”慕倾语气严肃,“虽不清楚缘由,但灵魂有损者往往会深陷狂魔,心智有失,记得小心为上。”
那影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俩人嘀咕,也不说话,也不开打,双方僵持不下。
“心智有失……”时絮望向他,“你要这么说的话,他现在一句话不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不会说了?”
“……不排除。恩人姐姐,”慕倾低声道,“这事有点蹊跷。安全起见,咱还是先撤吧。”
时絮皱起眉,“撤?那怎么行,他不仅出现在这里,还恰好把阴影里的时间停滞在案发那年,必然与那事脱不开干系,嫌疑太大了。”
“……行吧。我再试试。”
慕倾昂头清了清嗓,提了提音量对那影妖道。
“那个,影兄,能听到么?”
额。时絮心里暗暗吐槽,好一个影兄。
“……”
影妖依旧沉默着,甚至连动都不肯动一下。
“不行啊,”慕倾耸了耸肩,“完全交流不了。”
时絮咬咬牙,“不管是不是他,毕竟嫌疑难逃,总得先把他控制住再说吧!”
她伸手去摸腰间符囊,却被慕倾默默按下。他道,“对方修为未知,何况还有狂魔的风险,我不建议你贸然出手。而且他本体是影子,又不是一根草或者一条狗,你怎么可能关得住他?”
“那你说怎么办?!”时絮有些恼火,“就这么等着他跑掉么?”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一旁的影妖突然开口了。
“二位。”
……?
两人双双惊诧地扭头看向他。反应了一阵后,又心照不宣地开始了嘴唇不动、面色不改的交流方式。
时絮疑惑道,“他刚才是不是说话了。”
慕倾应道,“……好像是。”
影妖继续道,声音沉郁,“为何要唤醒我?”
……
“他说什么?我们唤醒他?你干的?”
“欸欸,我可没有啊。”
“……罢了,既然如此,还是谢过二位了。”影妖垂眸行礼,“若有惊扰,还请见谅。至于这位公子,”他抬眼望向慕倾,“因担忧化形之时把你误伤,迫不得已踹了你,抱歉。”
慕倾尴尬一笑,“……没关系?”
没关系。好一个没关系。
时絮无语地很想笑。
“既然如此,我还有事,便不做叨扰了。”
说罢,影妖转身欲走。时絮见状急道,“等一下!”
他顿住脚步,“怎么了么,姑娘?”
“额……”时絮眼珠一转,指了指周围散落的书和架子道,“公子,你看这屋子里被折腾的如此凌乱,我们两个人一时间也应付不来,若是被官府怪罪下来就……不知公子可否帮我们收拾一下再走?”
“……”影妖沉默着思考了片刻后,沉声道,“好。”
见影妖开始俯身去扶架子,时絮低声对慕倾道,“去找一下那本书。既然关不住,我就就地审他。”
“嗯。”慕倾微微颔首,“一定小心,委婉些,别激怒他。我能感受到,他的灵魂现在极其不稳定,虽然看着还好模好样的,保不准什么时候一激动就会陷入狂魔……”
“知道了知道了。我平生最不怕的就是闯祸,因为我知道,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但现在……”时絮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谁让现在我的命,已经不只属于我自己了呢。”
慕倾一怔。
时絮挥挥手撵他,“行了,去找吧,我去会会他。放心,会注意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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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慕倾走后,时絮一边低头捡着书,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向影妖那边靠了过去。
“公子,”她有的没的地跟他搭着话,“敢问公子姓名?”
影妖听见声音,抬眸见是她来,淡淡一笑道。
“浮夜。”
“啊……挺好听的。”她拼命搜刮着话题,“那,不知公子修为几何?”
“……”
浮夜沉默了。那一刻,时絮恨自己只会打直球,搞不来那些弯弯绕。
“不知道。”他摇摇头,“抱歉,姑娘,我想不起来了。”
“……没事的。”时絮挠挠头,“对了公子,既然你是影子,我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请教。”
“姑娘但说无妨。”
“敢问公子,影子里为何会看到过去的景象?”
“……”
浮夜手上动作顿住,又陷入了沉默。须臾,他突然皱起眉,“过去?”
时絮点点头。
“……敢问姑娘,今夕何年?”
“昭阳九年。”
浮夜摇了摇头,“这个年号,我没有听说过。如此说来倒是有可能,或许是我这次睡了太久了,姑娘应该是误闯了我所处的阴影。”
“你所处的阴影?”
“嗯。我沉睡时会堕入附近的阴影,而阴影中的景象,的确会按照我的记忆呈现。不过……”浮夜神色困惑,“姑娘难道不是凡人么?”
“额这个……”
时絮有些不知如何接话。看见过去的是慕倾不是她啊,难道这个只对妖起作用?但又不能把慕倾的身份就这么给供出去。
“姑娘不想说,便不说了。”浮夜见她面色为难,微笑道,“但此现象的确更常见于妖,凡人并不会受此影响。毕竟我们与凡人还是有很多隔阂的,不敢影响到他们的正常生活。”
“我明白了。不知是否还有别的可能?”
“……抱歉姑娘,据我目前所知,似乎只能推测出这一种。”
“好吧,我知晓了。谢公子解惑。”
初步试探过后,时絮又悄摸摸地换了个地方捡书。她反复回忆着方才对话时浮夜的言辞神态,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
……他为什么会这么有礼貌啊!
她原本给他预设的,可是个冷酷残忍杀人犯的形象。
不对不对。时絮使劲晃了晃脑袋。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
不过还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线索的。如果按他所言,慕倾见到的便是他记忆中的景象没错了。也就是说,他上次沉睡就是在三十多年前案发时了。
那他因何会陷入沉睡?一睡还睡了三十多年?
她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如果能找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当年的真相也就一并水落石出了。
正当她还在仔细复盘寻找线索时,慕倾忽地出现在了她身后,轻声道,“恩人姐姐,找到了。”
“嗯,辛苦。我刚问完,稍微等一会儿再过去吧。”时絮压低声音,“我先问你个问题啊,你们妖一般睡觉睡多长时间?”
“睡觉?”慕倾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嘶。快说。”
“和凡人一样啊,总归要适应这幅身体的规律嘛。但我毕竟是只狐狸,要是猫头鹰或者蝙蝠的话,我也不好说。”
“那影子呢?”
“影子?影子既不用吃也不用动的,还睡什么觉。而且,连他能成妖这种事我都觉得奇怪呢。像他这种不会喘气的还能成妖,实在是少之又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影子这么有灵性。”
“……是这样,他刚才是这么说的,你听听。”
时絮把方才浮夜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沉睡?”慕倾扯了扯嘴角,“你不早说,沉睡和睡觉能一样么。沉睡轻易是不会发生的,除非——”
慕倾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嘴边的话突然顿住。
时絮皱起眉,“除非什么?”
“除非……”
慕倾吞了吞口水,视线不自觉地瞟向时絮身后,那个还在闷头捡书的浮夜。
“除非精气耗尽,灵力尽散,灵魂几近破碎岌岌可危,需长时沉睡方能弥补。”
9. 簌簌棋中花(七)
时絮拧起眉头,“精气耗尽?你确定?”
慕倾肯定道,“我当然确定。”
“这东西还能没?但凡有点修为的都轻易用不完,甚至睡一觉就能补充……等等。”时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异色一闪,“影子……不睡觉啊。”
“嗯哼。”慕倾摊摊手,“要不说不会喘气的一般很难成妖呢,因为他们的精气来源实在是太有限了。在此之前我只听说过一个雪妖,但人家基本独来独往与世隔绝,省着自己的精气不敢用。而且即便是沉睡,恢复的其实也很慢,需要个百十来年才能达到勉强够用的程度。沉睡不受人类影响,大概是我一个妖突然闯进去,才意外把他唤醒的吧。”
“哦。既然如此,那他……”
时絮微微向后偏过头,用余光瞥了一眼浮夜,随后又看向慕倾。
两人眼神里藏着的困惑是一样的。
究竟是何等重要的事,值得他动用自己宝贵的精气,甚至是以灵魂受损为代价?
……杀人么?
“这么解释倒是能通,可是……”时絮表情为难,“他虽然看着带死不活的,但性子还算和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着,他不像是能做事那么残忍的。”
慕倾道,“若是为了复仇呢?”
“复仇……从死者身份和死亡方式来看,复仇的可能性的确更大,而且这个仇恨还小不了。但是,邵州的这个陈和不了解,那常衡不是说人还挺不错的,浮夜如何至于那么恨他?”
“嘶。有道理啊。”
时絮垂眸想了一会儿,又道,“那胁迫呢?”
“胁迫?”
“周荡说过常衡在朝中曾有结怨,是不是那些人想将他置于死地,恰好手中又有浮夜的什么把柄,才胁迫他这么做的?毕竟妖杀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还轻易留不下证据,更方便与自己撇清干系。至于陈和,大概也是一样。”
慕倾神色赞同,“欸,这个猜测合理。如果是迫不得已的话,自然也就能解释的通,为何他一个看起来良善的妖,还要付诸那么惨痛的代价去杀人了。”
“嗯,时间差不多了,”时絮道,“走吧,拿着那本书,再去问问他。他现在的嫌疑还没有锁死,若是最后不得不打起来,记得先收着点,别伤及无辜。”
慕倾点头应道,“知道。”
两人调整了一下表情,走了过去。慕倾上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唤道,“影兄?”
浮夜讶然回头,“二位,有什么事么?”
慕倾指了指时絮道,“实不相瞒啊影兄,我们这次来是来帮她寻亲戚的。只是可惜时间隔得太久了,在城里能打听到的消息很有限,我们想着你在这的时间长,或许能知道点什么?”
浮夜勉强笑笑,“抱歉,过去的事我已然记不太清了。但你们可以说与我一二,我试试还能不能想起来。”
“没事,你慢慢想。”慕倾翻开那本书,举起写着陈和的那页给他看,“诺,就是这个人,你见过么?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时絮死死盯着浮夜的表情变化。
浮夜凑近去仔细看了看,又皱眉思索了一阵,随即摇摇头,“不知道。”
……
时絮轻轻咬住嘴唇。
难办了。他那表情实在太自然太正常了,完全找不出破绽,看起来真的已经不记得了。
“按照这上面写的,他是曾任过刺史么?”浮夜又道,“如此说来,我好像隐约记起一些,我——”
他话说一半突然顿住,身子明显一僵。
时絮忙道,“记起什么?”
似是突然犯了什么隐疾一般,浮夜一手抓向心口处,五官紧皱,表情看起来很痛苦。
“是他……!不行,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时絮一急,上前想抓住他,手却被他用力挥袖间的气流震开。
“抱歉……”他扶着脑袋,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跌撞过去,口中还在不停地念着,“抱歉……我要去……找他……”
时絮皱眉,“找谁?”
“他在那……”浮夜还在念叨着,“我……感受到了,是他……的……”
慕倾察觉不对,目光一凛眼神一凝,门口处瞬间凭空窜起丛丛一人高的妖火,阻拦住了他的去路。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映照着浮夜惊恐的瞳孔,灼烫着他残破的灵魂。
“你们……”
浮夜绝望地回头看向二人,眼底的难以置信几乎快要溢出。
“你们难道,也是来抓我的……?为什么……也要拦着我?”
时絮看着那个眼神,心似乎被狠狠地攫了一下。
“……对不起,影兄。我们没有想直接抓你。”慕倾沉声道,“我知道你怕火。但你现在灵魂极度不稳,很危险,我们不能让你出去。”
“我们不知道你有何委屈,有何迫不得已,”时絮接着道,“但只要你肯说,我们就愿意相信你。所以也请你相信我们,会给你一个公道的,好么?”
“不……”浮夜捂着脸,浑身剧烈颤抖着,嘴里依旧喃喃道,“什么公道,什么相信……这种骗人的鬼话,我早就听过无数次了!你们和他们,都是一伙的!”
“不好!”
时絮眼见形势不对,手中的定身符刚甩出去,浮夜却已经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火焰中去。
她喊道,“浮夜!”
慕倾紧急收回妖火,两人赶紧追出门去。
可四下环顾,浮夜的身影已然不在。只有地上树木投下的昏黄的影子,还泛着淡淡的涟漪。
“他应该是可以借由影子任意穿梭。”慕倾蹙起眉头,“这下就难办了。影子到处都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会逃向哪里。”
空荡荡的庭院卷起傍晚的凉风,将二人脸侧的长发拂上他们略显迷茫的面颊。
时絮长舒出憋在心底的一口郁气,道,“他刚刚说感受到了一个人的……什么的,还急着要去找他。而且,他似乎以前也试图去找这个人,也同样受到了阻拦,对方还用了公道这类的话诓骗他。”
“嗯。”慕倾微微颔首,“再结合你我之前的推测来看……他被抓住的把柄,或许是一个人?”
“一个人?”时絮道,“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可能受到了什么不公平的待遇,且被控制在幕后之人的手中?而且在浮夜如约杀了那两个刺史后,那个幕后之人可能出于灭口等目的没有放走那个人,浮夜想去找,却遭到了阻拦?”
慕倾颔首肯定道,“成立。他现在灵魂有损记忆混乱,分不清现实与过去,方才多半是感受到了那人的什么气息,内心的执念在促使着他去找他。”
时絮又道,“若是这样,浮夜的精气就并非是因杀人耗尽,因为杀人之后他还去找了那个人。”
慕倾道,“那就是和那些阻拦他的人起了矛盾,打起来了吧。大概那群人也请了捉妖师一类的,而他一直在反抗,直至最后力竭。”
时絮点点头,“大概是了。那就先不要追他了,放任他自己先找,到时候再看他要找的到底是什么。这边的线索也收集差不多了,先回祁阳吧,看看周道那边进展如何了。”
“好。”
——————
永州,祁阳县。
时近正午,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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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两人,此刻正向着周道家走去。几日奔波后,他们面上都明显挂着疲惫。
“咦惹,”慕倾一边拍打着自己衣服下摆的灰尘,一边咧着嘴嫌弃道,“这大荒地灰还真是多,回去可得好好洗一下。”
时絮扫了他一眼,“先忍着吧。等回去还早着呢。”
“嗯?”慕倾不服地昂起脸,“谁说的,咱们俩配合的多好啊,事实不是已经都还原的差不多了么?”
“得了吧。”时絮道,“如果事实真是咱们还原的那样,反倒更麻烦了。”
慕倾疑惑道,“为什么?”
时絮轻叹一声,“要论及真凶,恐怕是那个幕后之人才对吧。那人既然来自朝廷,肯定不会在永州或者邵州吧?而且三十多年,那人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确定,更别提找到他了。”
慕倾摇摇头,“不对哦。”
时絮抬眼看他,“怎么,慕公子还有何奇招?”
“嘿嘿,”慕倾狡黠一笑,“保密。”
“……”时絮无奈摊手,“行。你厉害。”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到了周道家门口。时絮抬手轻叩门扉,道,“有人在么?我们回来了。”
无人回应。
时絮又用力敲了敲,“有人么?”
还是无人回应。
她又坚持敲了半天,一次敲得比一次用力,敲得震天响,睡得再死的人恐怕都能被吵醒了。
可是还是没有人回应。
奇了怪了。就算周道外出找人还没回来,周荡老爷子也应该在家才是。更何况这么座空城,他也不太可能出去遛弯。
她从栅栏缝隙往里面望。院子里晾着的衣服已经收起来了,那只嘎嘎溜达着的大鹅依旧在好好溜达着,所以主人肯定没有离开太久。
慕倾拍拍她的肩膀,“别急。我看看就是了。”
时絮回头看向他,“你看看?看什么?”
“看看大门的记忆啊。”
“?”
慕倾笑笑,“准确的说,是大门所承载的记忆啦。物品虽然没有灵魂,但长久同人接触后,亦会留下一些记忆的痕迹。”
“……”
时絮没招了。
“行。”她摆摆手,“看吧,你看吧。能耐的慕公子。”
慕倾缓缓抬起手臂,张开五指,闭上了眼。时絮惊奇地看到,腐朽的木门被镀上一层红色的流光,丝丝缕缕的记忆被他从门上取下,汇聚在他的手心。
须臾,他猛地睁开眼睛,落下手。
“糟了。”
时絮忙道,“怎么了?”
“周道是昨天傍晚,差不多就是咱们遇上浮夜那时候,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而从那时起直到现在,这间房子都没有任何人进出。”慕倾神色紧张,“或者说,没有人从这个大门进出。”
时絮皱眉,“本来也没别的地方能出去。”
慕倾道,“问题就在这。以你刚才敲门的力道,正常人只要还在这个屋子里面,就不可能听不见。可周道回家之后又没有人出去,恐怕……”
“……”
两人对视了一眼,很快达成共识。
破门!
时絮未做犹豫,直接抬起一脚,精准地朝那大门踹去。
轰隆——!
本就有些腐朽的大门顷刻碎裂,碎木陈灰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大门碎后二人本想继续前进,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将他们惊得双双后退半步。
一个被定在原地、浑身僵硬的人,竟直挺挺地栽倒在了他们脚边!
而这个人,不是旁人。
就是周道本道。
10. 簌簌棋中花(八)
“别动!”
时絮喝住欲去扶起他的慕倾,随后自己上前蹲下,观察着躺在地上的周道。
他双目圆睁,面色苍白惊恐,一只手举起够着前面,似是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想要去拉住什么。而在他的周围,似乎还隐隐约约地残留着黑色妖气的痕迹。
时絮试着用了几张符解咒,可惜都没有任何作用。沉吟片刻后,她道。
“不是定身符,但效果差不多。我目前解不开,也不清楚是否还有其他作用,所以劝你还是先别碰他。他应该是被定住后一直靠在门上,才会在门碎之后摔出来。”
慕倾面露苦涩,“我怎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熟悉就对了。”时絮沉声道,“是浮夜。”
“啊?”
“这些妖气痕迹,与昨日在邵阳架阁库中所见过的,完全一致。”
“……”
慕倾沉默着。表面上看着还是冷静的,实际上狐狸脑子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他要找的,是周家人?
什么鬼?!
时絮面色阴沉,掏出一张符来贴在地上,随后左手并起二指举到面前,喝道。
“起!”
符纸随着她的声音一亮,又“咻”地没入地底。周道的身下瞬间长出根根粗壮的枝条,将他托离地面。
时絮又道,“走!”
枝条开始缓缓移动起来,一点一点地将那副僵硬的身体从门外运了进去,放进了房间里。
“走吧。”她抽出惊竹,盯着屋内的目光一凛,“进去看看。”
慕倾晃晃脑袋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二人绕过地上碎木,走了进去。时絮提着剑屋内屋外的检查了一圈,除了在院子里发现了几许挣扎的痕迹,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慕倾则在院子里转悠着,一会儿看看这个罐子的记忆,一会儿看看那个水缸的记忆,甚至那只大鹅也没放过。好在最后综合起这些记忆碎片,他成功地拼凑出了事件经过。
“简单来说,就是周道带回来了一个什么东西。”他对时絮道,“具体什么东西不知道,反正在一个盒子里放着。这一路上周道拿着都没事,直到他回到家来,把盒子交给了周荡。”
“他们两个人站在院子里,周荡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又合上和周道聊了些什么。大概也就几句话的时间过后,浮夜来了。”
“看见他从一旁的地里突然冒出来,俩人吓了一跳,都下意识想跑,结果大门又被他给挥手关上了,从里面怎么也打不开。”
慕倾微微蹙眉,继续道。
“浮夜似乎是奔着那个盒子去的。他去抢,周荡死活不给,他就直接连人带盒都给拽到影子里去了,走之前还把吓得半死的周道给定住了。”
时絮思索道,“我嘱咐周道去找已经搬走的祁阳人,那他拿回来的东西,就应该是那些人提供的线索。若这个东西也是浮夜的目标,那它多半是属于他要找的那个人的了。”
慕倾赞同道,“这个东西很重要。如果能找到它,让我看到其中承载的记忆,真相或许就能大白了。”
“嗯。”时絮点点头,又道,“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找到他?”
“……”
慕倾垂下眸,轻咬着指尖思索了片刻。而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
“既然所有的影子都能供他移动,与他相连……若是我给这里的影子置入一段记忆,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的到呢?”
时絮心下一惊,“你要给他置入什么记忆?”
“当然是让他以为,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东西,已经被我们抢走了。”慕倾眉梢轻扬,“至于他手里的那个……就变成我们换下来的赝品好了。”
“能行么。”时絮皱眉道,“上面的气息是真是假,他还分辨不出来么?”
“谁知道呢。”慕倾道,“但是,即便是再真切的证据摆在面前,也经不住疑虑二字啊。”
“……行。”时絮无言以对,“那他来了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那么重要的东西,他肯定要随身带着的吧。”
慕倾随即转过身,对着地上房子的影子抬起手,唤了一声,“恩人姐姐。”
时絮应道,“嗯?”
慕倾微微一笑,眸中蓄力,亮起狡黠的红光。
“我们来演一出,瓮中捉鳖吧?”
“……”
时絮思度片刻,随即点头表示会意,提着惊竹轻轻跃上一旁的桌子,又借力跳上了房顶。
她从腰间符囊抓出一沓符纸,奋力一扬,将它们从房顶扔下。几十张符纸乘着风纷纷扬扬,四散飘转而下,落得房前房后随处都是。待到符纸全部落地,时絮举起惊竹剑指苍天,同时高声大喝一声——
“起!”
霎时间,符纸尽埋入土,无数枝条跟着她的剑势拔地而起,在房子四周根根直立,于交错纵横间布满半空,织成一个半球形监牢,将整间房子及其附近区域活活围死。
慕倾轻笑一声,一双丹眸紧盯着已经开始略略颤动的影子,嘴角勾勒起满意的弧度。
“他来了。”
……
那片影子渐渐剧烈震动起来,如同一片被投入大石的水面,爆开狠烈的涟漪。只是倏忽之间,一抹如鬼魅般的黑色突然从里面飞出,直冲慕倾而来。
几乎是同一刹,慕倾猛然后撤抬手一挥,困住房子的枝条顷刻流窜起一层熊熊妖火,燃起的光芒令所有阴影瞬间无处遁形。
而在黑影几乎要抓住他的一瞬,那双眼眸又是红光一闪,那段子虚乌有的记忆被顷刻收回。
浮夜身形猛地顿住,伸出的手堪堪停在慕倾脖前两寸。
“对不起啊,你记错了。”
慕倾伸出两根手指,将他的手轻轻按下。
“你要找的东西,我可从来没拿过呀。”
浮夜怔在原地。慕倾盯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
“你逃不掉了哦,影兄。”
浮夜意识到自己已然身中圈套,神色慌张,本想转身离开时,脖侧却又突然传来一阵冰凉。
“抱歉。”
身后的时絮面色阴沉,将手中长剑抵在他的咽喉右侧。
“我知道,现在无论我们作何解释,你都已经不会再相信了。所以不如直接出手,彼此也都省些口舌。”
“你打不过我的,浮夜。无论你有何难言之隐,杀人终归有罪。放了你抓的人,把东西拿出来,我们还可以考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浮夜不肯言语,一双浑浊又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牙关紧咬,双拳攥紧,呼吸因愤懑而急促。
见他不肯配合,时絮只能轻叹一声,无奈道。
“……得罪。”
她右手举着剑没有放下,左手轻抬二指,几根枝条便倏地从浮夜身周地里冒出,缠上他的身躯,又突然收紧。
浮夜一惊,奋力挣扎起来。可他越动,那枝条便缠的越紧,很快,他浑身上下除了手指还能勉强抬起,其他地方都完全动弹不得。
他转头对时絮怒道,“放开我!”
时絮抬眼望向浮夜,冷眸与他眼底燃烧着的恨意正面相撞。
不知是那喷薄而出的恨意太过汹涌,还是附近火焰的热浪扑上身来,她感觉自己的内心,似乎被轻轻灼烫了一下。
时絮不忍再看,慌乱移开视线,低声唤道,“慕倾。”
慕倾应道,“明白。”随后伸手去他身上摸索。
“你要干什么?!”浮夜瞪着他大叫起来,“不行……别动,别动!!”
“诶呀别怕别怕,”慕倾连忙安慰他道,“我们只是借用一下,用完就会还给你的!”
“我不信!!”浮夜歇斯底里地嘶喊着,愤怒的声音甚至慢慢带上了哽咽,“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他挣扎的更厉害了,身上所缠枝条颇有溃解之势,时絮不得不又暗驱灵力与他对抗。
她对慕倾沉声道,“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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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倾忙道,“我在快了!”
上上下下一番搜寻后,慕倾终于从他里衣心口处掏出了半截玉佩,下面还垂着一尾暗红色的流苏。
“……!!还……还给我……”
浮夜霎时崩溃,他绝望地哭嚎着,嘶喊着,声带几乎都要撕裂开来。
“还给我!啊——!!啊!!”
那惊心动魄的喊声和周围火焰的噼啪声混在一起,砸在时絮的心上。她紧咬牙关,低头闭眼,握着剑柄的手颤颤发抖。
“快点。”她艰难道,“别再折磨他了。”
慕倾赶紧把玉佩放在手心,阖眼开始提取记忆。
……
须臾,他的手突然开始颤抖,额头也布上了细密的汗珠,眉心越锁越紧,几乎要拧到一起。
“不对,”他神色痛苦,闭眼喃喃道,“不对……”
时絮见状忙道,“慕倾?你怎么了?”
“慕倾?”
“慕倾!”
几声焦急的呼唤后,慕倾猛地睁开眼,喘着粗气,只觉手脚冰凉。他怔怔望向一旁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哭的浮夜,眼神中有几分错愕,几分无措,几分恸悔。
“影兄……”
慕倾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是想对他说些什么。可他的喉咙似乎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用力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只艰难地道出一句。
“对不起。”
愣愣看着的时絮猛地回过神来,挥手撤回枝条,放下了手里的剑。浮夜早已力竭,枝条一撤便再也支撑不住,直接摔在了地上。
慕倾沉默着在他面前蹲下,把玉佩重新放入他的手心,又把他的手紧紧抓住,开口道。
“好好拿着吧。这次,不会再有人把它抢走了。”
浮夜错愕昂头看他,“你……”
慕倾沉声道,“我都知道了。”
浮夜一怔,随即又低下头去,木然的看着手里的玉佩,低低地嗤笑起来。
“影兄,”慕倾轻声对他道,“你想再见他一面么?”
浮夜点点头。
慕倾又道,“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答应我,事后听凭我们处置。”
浮夜想了想道,“好。”
时絮见状一脸迷茫,刚想唤慕倾解释一下,却见他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她面前。
“恩人姐姐。”慕倾笑笑,伸出一只手来,“剑借我用一下。”
时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犹疑再三,还是把手里的惊竹递了过去。
慕倾左手接过剑柄,右手抓上剑身。随后,他猛地将剑一抽,右手顿时鲜血淋漓。
时絮惊呼,“慕倾!”
慕倾没有言语,只是直直地走向浮夜,半跪在他身前。他举起右手,鲜血顺着他的手指一滴滴落下,砸在浮夜手中的玉佩上,染红了那寸寸润华。
须臾,他站起身,低声道。
“这段记忆,我们还是一起来看看吧。”
慕倾缓缓抬起右手,对着浮夜张开五指,轻阖上眼。
血还在一滴,一滴地砸下,在他的脚边绽开朵朵红花。
须臾寂静后,他的身周忽的起了风,轻轻扬起他身后几缕长发和衣角,一团红色光芒渐渐从他手心亮开。跪坐在地上的浮夜举起双手,颤巍巍地将那半截染血的玉佩托举给他。
那浑浊迷惘的眼神竟难得清透,里面甚至还含着希望,带着虔诚,如同彷徨已久的孤魂,终于得遇寄托苦涩的神明。
“……”
时絮看着这一切。迷茫,压抑,大脑超载。
玉佩周围泛起淡淡的红晕,从浮夜手中飞起,飘到半空,停滞在二人中间。随即,一道刺眼的光芒忽的从它上面亮起,时絮下意识闭眼躲闪。
……
耳边似乎宁静了下来,火焰的噼啪声也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当她再度睁眼时,所见的却已不再是那遮天蔽日的虬枝,凌乱不堪的院落,和无情灼烧的火焰。
而是业已逝去的春天。
11. 簌簌棋中花(九)
从那些颇为眼熟的建筑来看,他们现下所在之地,正是前不久刚刚离开的,邵州州治所在——邵阳县。
不,不完全是邵阳。
这里还有人,有很多人。街边有小贩推车叫卖,有孩童追逐打闹,有路人奔走繁忙。没有四处沉积的尘土,没有凌乱疯长的杂草,也没有随处可见的碎砖断瓦,甚至有户人家的门口,还摆着几盆开得正艳的花。
这里是活的邵阳。
“太祈元年。邵阳县。”慕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若是按你那日所言,现在应该是前朝中期,也就是那本刺史记录起撰的两年前。”
时絮闻声回首,看到了他和他身后的浮夜。她不明所以,对慕倾皱眉道,“什么意思?现在是太祈年间的邵阳?”
“如你所见,”慕倾摊手,“我把那玉佩中承载的记忆呈现在你面前了。”
时絮咧嘴,“啊?”
“不过这里只是一段记忆而已,不是真正的过去。”慕倾继续道,“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只能观望,不能插足。”
“……”时絮无奈挑眉,“你到底还有多少能耐啊。”
慕倾笑笑,“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了。能见的,你都已经见的差不多了。”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在开始这段故事之前,你可还记得我们之前的推测?”
“记得啊。”时絮道,“浮夜受人胁迫,为了一个人不得已杀了常衡与陈和。可那幕后之人没能履约,浮夜去寻那人却遭阻拦,最后战至力竭陷入沉睡,而那半截玉佩就属于那人……”
时絮突然顿住。
慕倾道,“发现哪里不对了么?”
“……”
时絮看向他。
“你再说一遍,现在是什么时候?”
慕倾答道,“太祈元年。”
时絮又道,“这段记忆是那截玉佩所承载的,属于浮夜要寻的那人没错?”
慕倾点头,“嗯。”
“他是妖么?”
“不是。”
“是凡人?”
“嗯。”
“开什么玩笑,”时絮皱眉,“太祈元年已经是二百年前了,案发是在暨康十三年,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中间整整隔了一百多年。如果不是妖,他如何会活到被那幕后之人拿做把柄,迫使浮夜杀人的时候?”
慕倾接道,“那如果浮夜那时并非被迫,也根本不存在什么所谓的幕后之人呢?”
“不是……”
时絮一怔。
“不是被迫??”
她愣愣望向慕倾身后的浮夜,对方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神情甚至还有点呆滞,仿佛二人方才所言根本就与他无关。
“那你为什么要杀人?!”
这句话,她是冲着浮夜说的。
“先别急,他都不记得了。”慕倾慢悠悠道,“接下来这段故事,属于一个叫沈昼的人。”
“沈……”
时絮猛地又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不可置信地望向慕倾,音调又提了一个八度。
“沈什么??”
慕倾望着她,面色沉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沈昼。”
……
时絮满目震惊,大脑仿佛被这两个字砸出了一个大坑,令其死寂片刻后才重新恢复运转。她又望向浮夜,努力使声音听起来冷静后问道。
“那你,又是谁?”
浮夜躲开她的视线,垂睫沉默着。须臾,他沉声道。
“我是他的影子。”
——————
邵阳城中,沈府门口。
三人并排站在大门对面,不约而同地昂首望着那高悬的牌匾。慕倾抱起膀,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时絮解释。
“沈昼,字明之。出身于邵阳本地一个不算大的官宦世家,年方十七,生性孤僻,是沈家嫡系这一代的独子。其母早逝,其父于三年前被人诬陷死于狱中,如今这府上仅余他一人。”
时絮偏头问他,“你如何会知晓的如此详细?”
慕倾答道,“这块玉佩自沈明之出生时便被他随身带着,直至……所以,他的一生我都知晓。”
时絮又问,“然后呢?”
“然后啊。”慕倾笑笑,转向浮夜道,“影兄,还是你来讲吧。”
浮夜正望着牌匾出神,被他这冷不丁一叫叫回魂来。他忙道,“啊,要我讲什么?”
慕倾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讲讲你化形之前的事吧。”
“……好。”
浮夜垂下睫去,声音沉郁道。
“父亲去世后,家族大梁便就落在了沈公子一人身上。彼时公子年方十四,独自与来自四面八方的、试图夺取财产的叔父辈斡旋。虽无人协助,亦无人作陪,他还是凭着自己的智慧与口才据理力争,成功护住了父母留下来的遗产,其中就包括这间老房。”
“沈公子本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但因其父深陷纷争惨死,众人对其唯恐避之而不及,他自己又不想连累他人,故一直蜗居家中,独来独往。这样的生活无形中造就了他孤僻的性格,也促成了我的诞生。”
“公子不喜与人来往,但却是个很温柔的人。自那时起,他每日都会同我讲述他的所见所闻,畅想着邵阳之外的山川湖海,旷野田园。我一直静静听着,久而久之竟也有了灵性,生出了意识。”
“公子甚喜下棋,只可惜无人愿意与他对弈,府里下人也无一人懂棋。即便如此,在每日夜半燃灯之时,公子还是会在亭子里摆下棋盘,不厌其烦地同我讲着规则,分析棋局。”
“彼时我还没有化形,论及常理,他应是不会察觉到我的存在才是。但那些时日,他总是会在说话间隙,突然对我笑道。”
“‘你在听,对么?’”
浮夜说到这突然停住,沉默了片刻。
“……抱歉。”他抬起头,勉强对二人挤出一个笑容,“再后来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其余残留的记忆,也都是很久之后才发生的了。”
慕倾挥挥手,“没事,不记得便不记得了。我带你们来,本来也是觉得,这段往事不应只用口头描述的方式来呈现。”
一旁的时絮微蹙着眉,反复回味着浮夜方才说的话。他说了那么一大堆,似乎只是讲了一个孤独少年的故事。
“所以,”她疑惑道,“这和常衡那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别急呀,”慕倾轻轻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打断了她的思绪,“走吧?”
时絮道,“去哪儿?”
慕倾朝沈府大门努了努嘴,“进去看看。”
说罢,慕倾便打起头阵向里面走去,浮夜紧随其后。时絮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俩人,跟在他们了后面。
沈府的确冷清,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人。看起来此时正值春天,众人来到后院里,先映入眼帘的是春日暖阳下一片郁葱的竹影,空气里还氤氲着淡淡的花香。
而在那竹密花繁之间,一少年正坐在院角的亭子里,一手托腮,一手执棋,望着面前摆开的棋局发呆。
那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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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一袭无瑕白衣,腰间挂着那枚玉佩的完整版,身形长相都与浮夜别无二致。微风轻拂,他半披着的长发被风轻轻扬起,发带夹在长发之间,于半空中打着飘忽忽的旋。
浮夜怔怔的望着他,眼神直勾勾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絮刚想招呼他,慕倾忙把她拉到一旁,在她耳边道,“别打扰他们久别重逢了,让他先在这愣着吧。咱们走近些,去听听那孩子都说了些什么吧。”
说罢,他便不由分说地硬推着时絮向亭子走去。
时絮嚷起来,“欸喂喂!就这么过去啊!”
“怕什么,”慕倾继续推着她往前走,“反正这里只是记忆重现,他们看不见你,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时絮只得无奈顺从道,“……行。”
二人凑近了些许,站在棋桌一旁。此时一个下人打扮的男人路过,看见他便道,“公子,又下棋呢。”
“哦,对。”沈昼应和着他,“秦叔,有什么事么?”
被沈昼唤作秦叔的男人一摆手,“害,我能有什么事。只是公子您……”他顿了顿,又道,“我看这棋您这总是自己下,那能有意思么。”
“有啊。”沈昼笑了笑,“有人陪我呢。”
“……有人?”秦良看了一眼他对面空空如也的椅子,面色难堪,却也只能赔笑道,“那您……先下着,我去忙了哈。”
“好。”
待男人走后,那少年又自顾自地喃喃道。
“这里?……不好。”他又想了想,随即把手中白棋落下,“还是这里吧。”
一子落下后,他又伸出手捏起一颗黑棋,继续自言自语道。
“好了,轮到你了。你想下在哪里呢?”
“……嗯?”时絮皱了皱眉,低声吐槽道,“这孩子没事吧。”
慕倾举起食指凑到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抿嘴微笑道,“继续看哦。”
时絮只得先闭上嘴,等待着沈昼的下一步动作。
只见他又思索片刻,貌似还是没什么思路,便斜眼瞥向了自己的影子,清朗笑道。
“还没想好?”
……
又是轻轻的沉默。
不知现在的沈昼是在思考,还是在静待着某人的回答。那颗黑子在他指腹间反复摩挲着,犹豫着,却迟迟没能落下。
“你不说话,我可就帮你了?”
沈昼终于抬起手臂,将那颗棋子悬停在棋盘之上。
“真的确定要我来么?”
……
最后,他似乎还是没能等到回应。沈昼轻叹一声,垂下头去,将视线收回到面前黑白纵横的棋局,准备将那黑子置下。
而就在棋子即将落下的一瞬——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一只清瘦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先他一步,将一枚黑子落在了他原本预设的位置。
沈昼手一顿,心下一惊。
那人沉默着,没有说话,执棋的手也没有从棋盘上拿开。不知为何,即便沈昼心中有万分慌张,他却始终不敢抬头,只是紧盯着那在桌下翻飞的黑色衣角,咬着嘴唇,手指微抖。
他吞了吞口水,在做足了心理准备后,终于鼓起勇气,顺着那只落棋的手抬眸望去。
……
果然是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仿佛在他意料之中一般,沈昼面无惊惧之色,只是坦然轻笑道。
“你来了啊。”
12. 簌簌棋中花(十)
……
一阵清风拂过,轻微的凉意让时絮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她猛地转过头,却看见浮夜还好模好样地站在远处,并没有过来。
“只是记忆而已啦。”一旁的慕倾耸耸肩道,“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我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
时絮颇觉不解,道,“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就算不是妖物也是撞到鬼了吧。那沈明之就不害怕?”
“不,”慕倾摇摇头,“他不会害怕。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真的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也早就知道他会来。”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
沈昼见他还是不愿说话,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吧。”
浮夜瞥了一眼那把椅子,没有动。
“算起来,已经给你准备好多年了。”沈昼微微笑道,“怎么,不打算陪我下完这局再走么?”
浮夜还是沉默着,抓起两颗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一角。
沈昼见状又道,“投子认负?”
浮夜微微颔首。
沈昼追问,“为何?”
浮夜不语,面上略略浮起局促,转身欲走。
沈昼本想上前拦他,后来大概是猜想他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便没有强留,只是在他身后喊道。
“今日酉时,可否来此与我重新对弈一场?”
浮夜在阴影中站住脚步,没有回应。
“来嘛。”沈昼央求道,“等你好久了。”
浮夜一怔,犹豫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随即他甩袖一挥,便在阴影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
“他怎么不说话?”时絮转头问慕倾道,“和初见咱们那时一样。”
慕倾答,“你刚出生就会说话么?”
“……刚出生?”时絮反应了一阵。“什么意思?”
慕倾继续道,“妖和人一样,刚化形时就如同刚出生的孩童,亦不懂应当如何使用这副身躯,需经同类指引教导后,方能于世间生存。”
……
时絮尴尬笑笑。原来不是高冷,是纯呆么。
慕倾轻叹一声,继续道,“只可惜他的诞生太过特殊,化形前后身边都只有沈昼一人。但沈昼又不懂妖,这就导致他既无法真正融入人类,亦不懂妖的生存之道。”
“嘶……等等。”时絮忽的想起什么,“要是照你这么说,他这个时候才刚刚化形,那他现在……岂不是才刚两百岁?”
慕倾点头道,“嗯哼。”
时絮皱眉,“据我所知,仅仅两百年的修为也干不了什么吧。浮夜有这么弱吗?”
“记住你现在的质疑,恩人姐姐。”慕倾道,“等到后面你就知道了。至于现在,我们该看下一幕了。”
说罢,他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与此同时,众人眼前的景象也迅速产生了变化。天色倏地变得晦暗,原本高悬当空的暖阳也已没入西山。
酉时已过,一盏油灯不知何时在棋盘一侧燃起,簌簌火苗在那少年深邃的眼眸中扑闪着,昏黄的光映照着他的面庞。
那日他究竟等了多久,已是不得而知。但对于这段记忆的观者而言,却不过短短一瞬。
火焰忽的开始晃动,一卷凉风袭过,少年鬓间碎发拂上嘴角,勾勒出一抹了然的轻笑。
“来了?”
黑衣少年默然立于一旁。沈昼望着棋盘,没有抬头,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一动不动的黑色衣角,无奈一笑。
“怎么还不如以前爱说话了呢。”他站起身,把浮夜按到椅子上坐好,“既然来了,就陪我下一局吧,好不好?”
浮夜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没能说出来。
“没关系。”
沈昼把他安顿好后,也在他对面坐下,对着棋盘摊了摊手。
“你想说的,就表达在这里吧。我都会懂的。”
……
时间开始加速流逝。在时絮眼中,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不过瞬息,唯一不变的,是在每天日入时分,亭中二人以棋代语的交谈。
“自那日后,他们每日酉时都会在此下棋,从无例外。”慕倾在一旁解释道,“在二人心中,这无疑已成了一项共同的约定。”
时絮眉梢轻扬,“后来呢?”
“后来?”慕倾似是叹息地轻笑一声,“后来,在沈昼的不懈努力下,浮夜终于学会了开口说话。二人的交流也因此开始变得更加便捷,更加频繁。沈昼还给他起了名字。”
慕倾抱起膀,望着亭中谈笑风生的两人,继续道。
“他们性格互为对立,却相谈甚欢。对于孤独已久的沈昼来说,浮夜就是上天赏赐给他的,一个难得志趣相投、知心知底的好友。而对于刚刚入世的浮夜来说,沈昼就是他的全世界。”
“在彼此面前,沈昼不必为家族颜面而故作沉稳,浮夜也不必因不谙世事而心怀胆怯。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的全部我都知道,我的心思你也明了。”
“所以,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冷清的沈府深处相依相伴,是彼此唯一能托付真心,展露自我的知交。”
“……”
慕倾说到这,突然陷入了沉默。
时絮正为二人真挚情感而感叹,见他莫名停下,疑惑道,“怎么了?”
“太祈元年。”慕倾垂下睫,面色略略有些沉重道,“恩人姐姐,你可读过此段历史?”
“嗯?”时絮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段历史还蛮出名的。前朝太祈帝八岁登基,太后垂帘听政,朝中怨言颇重。太祈元年,大将韩征趁内忧之际投敌造反,借着敌国支持,势力一度威逼朝廷。血战一年后,其因内部离心而实力渐弱,最终被太后镇压……”
“可以了。”慕倾苦笑一声打断了她,“不错嘛,知道的还不少。那后来的事就好说了。”
时絮心下一惊,“什么意思?那场仗打到邵州和永州了么?”
“走吧。”慕倾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径直从亭子里走了出去,道,“接下来的这一幕,该叫上浮夜一起了。”
时絮应了一声,准备跟上。临走之前,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还在笑着聊天的沈昼和过去的浮夜,轻咬上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慕倾走向站在不远处观望的浮夜,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该走了。浮夜回过神来,依依不舍地望了最后一眼,也转身跟着他离开了。
三人离开后院,来到府中正厅门前。
“方才的只能算是前情提要,接下来,才是真正地开始接触事件核心了。”慕倾无奈笑笑,“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二位时刻铭记一点——”
“这里,只是往日记忆的复现。无法干涉,无法逆转,亦无法……”
“拯救。”
他又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
太祈元年,九月,沈府正厅。
沈昼正坐在椅子上,面上愁绪难掩,双眼紧闭似在冥思,一只手拄着桌子,捏着紧锁的眉心。
“公子,”家仆秦良在一旁恭敬行礼,声音颤抖道,“据永州逃来的难民说,他们的刺史为保全自身,已经准备将城池拱手相让。韩征大军目前还未赶至,但之前他们每占一城,都会大肆烧杀抢掠,抓人充兵,百姓都苦不堪言……”
沈昼紧攥着拳,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半天才恶狠狠地自牙缝中挤出来二字。
“畜生!”
秦良偷瞄着沈昼,见他面色极差,便不敢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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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下去了。沈昼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道,“我没事。秦叔,你继续说。”
秦良虽极不情愿,但在沈昼的坚持下,也只得继续道,“……现下那永州刺史又以公事为由造访了祁阳,我看,大概是韩征派来劝降的。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快到州府了。”
话音刚落,沈昼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冲。
“公子!”秦良被吓得大叫一声,扑通跪下,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您这是干嘛啊……您现在去,无异于送死啊公子!”
“送死就送死,”沈昼咬牙道,“死也得带着那些畜生去死!”
“不行啊公子,不行啊!”秦良着急地哭喊着,“沈大人和夫人都已经没了,您……您要是也……我可怎么办呐!”
“……”
沈昼喘着粗气,紧攥的拳头垂在身体两侧,微微颤抖着。
“好了,”他沉声道,“你先起来吧,秦叔,地上凉,你腿不好。放心,我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秦良昂起头看向他,“真的?”
“……真的。”
“那您保证。”
“我保证。”
“好。”
秦良抹了一把眼泪,低着头站起身,瑟缩着退到一旁。
……
“秦叔,”沈昼回身,对他无奈道,“你不用这么盯着我,我不会乱来的。”
秦良把头垂的更深了,“不、不行,公子,我不敢了。当年沈大人也是这么答应我的,说是不再去管那贪官的事,可他最后还是……还是……”
秦良说不下去了。
沈昼摇着头上前,不顾对方反对把他推到门外,然后关上门道,“我方才看后院的落叶又积了一堆了,你快去扫扫吧,让我自己静一静。”
秦良叫着拍门,“公子!您听话,可不能去啊!您……”
沈昼连连应付着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须臾,门外似乎没了动静,秦良应是已经离开了。沈昼颓坐在椅子上,冥思苦想着。
论及兵力,邵州只有区区几千官兵,确实无力与韩征十几万大军抗衡。但如若直接投降,百姓照样是被烧杀抢掠,无处遁逃。而且韩征投敌叛国,为一己私欲屠戮同胞,本就是个不忠不义之徒,又怎可就此向其屈服?
怎么办呢,怎么办……
当日酉时,沈府后院。
浮夜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关心他道,“怎么了么?”
“没事,”沈昼扶额勉强笑笑,“遇上了点小麻烦,不成问题。”
浮夜静静望着他,“我可以帮你。”
沈昼摇头,“你帮不了我。”
“我是影子,公子。”浮夜认真道,“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沈昼执棋的手微微一顿。似是纠结片刻后,他又道。
“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唉。”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真不用你,我自己可以的。”
“公子是不怕我做不好么?”浮夜道,“不会的,我做事留不下痕迹,我可以——”
“浮夜。”
沈昼打断他。
“你不懂。属于人的问题,终归是要由人自己来解决的。”
“……”
浮夜一怔,随即黯然垂眸,不再言语了。说实话,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确实不懂。
“好了好了,别想那些了。”沈昼掩饰起心下忧愁,对他笑道,“到你了吧?”
浮夜默默拾起一子,落在棋盘上。沉吟片刻后,他突然道。
“明日你会来的,对么?”
沈昼笑容一僵。随后又很快恢复,爽快应道,“当然。”
“好。”
浮夜抬眼望向他。
“我等你。”
13. 簌簌棋中花(十一)
而后的几天内,沈昼照旧会在每日酉时前来赴约,只是面色明显愈来愈差,疲态尽显,还会说一些让浮夜保护好自己之类奇怪的话。
浮夜心里明白,他正在暗地里忙着一些事情。但鉴于沈昼本人不想多说,出于尊重,他便也没有多问。
只可惜,彼时孩童年岁尚轻,尚不知晓人间最复杂、最难参透的棋局,就是人间本身。
沈昼说的对。他不懂。
终于在这日酉时,浮夜来时,第一次没能看到坐在亭中待他前来的沈昼,只有半块玉佩在桌上静静地躺着。
他虽心下诧异,却也没多想什么,只当是他有事才耽搁了片刻,便把玉佩揣进衣服里收好,乖乖地自行坐下等他。
……
天色渐黯,亭中起了凉风。
浮夜学着沈昼之前的模样,笨拙且小心地点上了那盏油灯,轻轻搁在一旁。
……
时过二更。他还在等。
……
夜半已过,浮夜依旧在静静等待着,手指一点一点地敲着棋盘,看着灯中灯花轻颤,簌簌落下。
又一阵风过,院角堆积的枯黄残叶被卷到他脚边,恋恋不舍地攀挂上他的衣角。正当他俯身要将它摘下时,秦良突然提着灯,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浮夜停下手上动作,直起身,懵懂地看着他。
秦良许是怕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没主动和他说过话。这是第一次,还是如此气喘吁吁的着急模样。
秦良面色苍白,望向他的眼神中暗藏着恐惧,声音颤抖道,“这位公子……抱歉,虽然我不知道您是个什么东西,但既然沈公子信任您,我……”
他一咬牙,突然把手中的灯一摔,扑通一声朝浮夜跪下,哀求他道。
“我求求您了,救救沈公子吧!”
浮夜一怔,忙上前扶起他道,“公子怎么了?”
“他受人邀请赴宴,今日正午前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秦良颤声道,“往常公子要是不回来过夜的话,都会同我说一声的……可是这次没有。我全城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浮夜轻声安慰他道,“你先别急,我试着找找看。”
说罢,他阖上眼,开始尝试着感受他的气息。可是许久过去,他搜索到的依旧只有一片虚无。
“怎么会?”他皱眉喃喃道,“他身边没有影子么,我为何感受不到他?”
“……我知道了!”秦良突然想起来什么,上前抓住浮夜的衣角叫嚷起来,“州府!公子一定是背着我偷偷做了什么,结果被他们抓去了!”
“州府么?”浮夜歪头想了想,“好。你在此处等着,先别乱跑,我去找找看。”
……
半个时辰前。
州府内,烛火扑朔,昏暗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尊噼啪作响的大火炉,一块烙铁正在里面烧的通红。
沈昼跪在地上,嘴角含血,被两个人驾起胳膊,强行直起上身。他已然浑身是伤,触目惊心的烙痕里,碎掉的布料嵌入焦黑模糊的血肉,早已混做一团,分辨不清彼此。
即便疼痛粗暴地撕扯着他的理智,沈昼依旧艰难倔强地昂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人,寒眸似刃。
面前的邵州刺史奸笑一声,开口道。
“我说沈公子啊。”
他抬起脚,用靴头抬起沈昼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嘲笑他道。
“这些天你买通守城官兵,夜间放走百姓,转移城内物资……你以为,你干的那些蠢事,我都不知道是么?”
“……呵。”沈昼一扯嘴角,不屑一笑,尽管每说一字都会牵动起剧烈的疼痛,“所以呢?”
“所以?”
那刺史突然开始大笑起来,随即收住笑容,猛地朝他胸口踹去。
“唔……”
沈昼眉头紧皱,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上。可那刺史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意思,而是匹开腿蹲下,凶狠地捏着他的下巴,破口大骂道。
“你这自以为是的蠢货!你把人和东西都运走了,等韩将军来了,我拿什么交差?!”
沈昼冷哼一声,“我管你拿什么交差。”
“沈明之!”那刺史气的脸色发青,“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好好在你的府里当你的沈大公子,管这些闲事干什么?!”
“干什么?”
沈昼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出一抹得逞的笑容,极轻的声音渗着尖锐的寒意。
“自然是要毁了你啊。”
那刺史怒道,“你!”
“行了。”一旁的永州刺史皱眉喝止住他,道,“一个小孩说的胡话,你那么当回事干什么。别忘了,韩将军要活的,你可别把他给折腾死了。”
怒喘片刻后,那邵州刺史似是极不情愿的丢开沈昼,站起身,嫌弃地擦了擦手道,“韩将军宽宏大量,敬你是条汉子。若你识时务愿意投降,我们便可以留你一条活路。”
“投降?”沈昼昂头质问他道,“像你一样么?一个唯利是图、贪生怕死之徒,向另一个不忠不义、残暴妄为之徒投降吗?!”
“你……!”邵州刺史双目恨的发红,指着他说不出来话,“臭小子,你懂什么!”
“怎么,说到你的痛处了?”沈昼冷声道,“我是年轻,但年长便可成为你市侩狡诈的理由么?为了自己稳坐高台,你将诗书教化置于何地?将礼义廉耻置于何地?将这城中百姓又置于何地?!”他又转向那永州刺史,“还有你!”
“闭嘴!”那邵州刺史简直要气疯了,开始口无遮拦地骂道,“我看你和你那死了的爹一样,不可理喻,无可救药!”
“我爹?他怎么死的你忘了么?你觉得自己有资格提他么?”沈昼继续道,“不可理喻的分明是你!生而斯长于斯,忘了如何为官,如何为人不说,还理直气壮、大言不惭地要我归降?你就不怕报应缠身,死无葬身之地吗?!”
一番话后,那刺史气的面色黑紫青筋暴起,疯狂朝手下人挥着手,唾沫横飞地乱嚷着,“来人,来人!把他的舌头给我割下来!”
一旁也被骂了的永州刺史面色阴冷,这次没有再出言阻拦,似是默认了他的做法。
几个下人不知从何处拿来尖刀,上前擒住沈昼。沈昼一边奋力挣扎,一边还在嘴里喊着,“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这群出卖国家,出卖同胞的畜生,迟早会被……唔……!”
……
须臾,几个人又满手沾血的退下了。
“这下肯老实了?”那邵州刺史睥睨着沈昼,故作怜惜道,“你说你啊,这又是何必呢。若是管住你那张嘴,早早投降的话,咱不就不用弄这一出了么?”
沈昼疼的已然意识不清,几近昏迷。可他依旧挣扎着,用喉咙呜咽着,再一次昂起了他倔强的头,用眼神宣泄着磅礴的怒火和怨恨。
当那邵州刺史再度望向他,想再嘲讽两句时,却又被那眼神狠狠刺中。他盯着沈昼的眼睛,抽搐了两下嘴角,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随即阖眼,无关痛痒地挥挥手道。
“眼睛也挖了吧。”
……
啪嗒。啪嗒。
呜咽声彻底消失了。只有诡异的滴血声,幽幽地回荡在房间内,告慰着不屈的冤魂。
在一旁看戏许久的永州刺史斜眼看了地上那一滩东西,语气嫌恶道,“行了,赶紧找个地方扔了吧。来一趟就碰上这种事,真是够晦气的。”
……
浮夜走得匆忙,竟也没意识到要乔装打扮一下。以至于手下人向那邵州刺史通报,沈昼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州府时,把他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大……大晚上的,说什么胡话!”他故作冷静地结巴道,“我、我看你是喝多了,给我自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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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大板去!”
通报的小兵苦咧着嘴道,“大人,人我们已经拦下了,您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看啊。”
“……看就看!带路!”
那刺史不信邪,跟随那小兵的指引快步走了过去。可走出去没多远,他果然见到一群官兵在围着一个黑衣年轻人,便躲在不远处的假山后面偷瞄着。
“抱歉,我本无意打扰。”浮夜还在对拦着他的官兵讲道理,“我们家公子应邀前来,至今没有返程,这才贸然来寻。若贵府有意扣押,是不是也该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浮夜话音未落,那躲在后面偷看的刺史早已吓了个半死。眼睛不会骗他,那的的确确是沈昼那张脸,眼睛鼻子嘴处处都一模一样,打死他他也不会认错的。
“妖怪……肯定是妖怪!”他慌张叫嚷起来,“来人,快来人!给我去城里请捉妖师来!快!”
浮夜拧起眉,见讲理不成,打算先寻机会撤退。忽地,他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心口一痛。
……是他!
而且不再这什么州府里!
浮夜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继续在此处跟他们斡旋下去的必要了。他环顾着四周,准备找一块位置合适的影子遁入。
“妖怪在哪?!”
一声叫喊突然从身后传来,浮夜回身望去,只见几个手持符纸、打扮怪异的怪人正嚷嚷着冲他赶来,身上还挂着一堆叮叮当当的神秘法器,有的手里还提着剑。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就是他们口中的“妖怪”,也不知道何为人妖殊途,更不知道捉妖师这个群体的存在。因为沈昼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是一个妖怪,与人类注定水火不容。
所以他不知道,这群人是来杀他,要他的命的。
他本想开口解释,“各位,我——”
噗嗤!
浮夜怔了怔,低头向身下望去。他看到自己的腹部被一柄贴着奇怪符纸的长剑贯穿,那个执剑的捉妖师凶狠地盯着他,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道,“去死吧!妖怪!”
……
“如果有人欺负你,不要耽搁,赶快跑。”
疼痛到近乎绝望之际,沈昼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脑海里回响起来。
“你的优势不在正面,所以不要和他们做多纠缠。放心,一般人是抓不到你的。”
彼时,浮夜疑惑道,“什么是欺负?”
“嗯……”沈昼想了想道,“大概就是,有人让你不开心,让你疼了吧。”
……疼。
我现在好疼啊。
那群人个个手里拿着火把,团团昏黄的火光让他倍感晕眩。浮夜晃晃脑袋强作清醒,硬撑着身体,奋力推开那个捉妖师,忍痛将剑拔出来丢到地上。
随后,他凭着纤瘦的体型避开官兵的阻拦和捉妖师的袭击,即便身上也留下了伤痕道道,却愣是没有还一次手。
最后,他终于从重重混乱的人群中钻了出去,跳进一旁的影子逃开了。
离开那个吵闹的猎杀之地后,他强忍疼痛,循着方才感受到的那丝微弱的气息,一路追踪。可当他觉得气息已近,又从影子里钻了出来时,却只看到了掉落在一旁的手提灯,和秦良的背影。
若隐若现的灯光下,秦良浑身湿透跪在地上,捂着脸,好像对着什么在哭。
时间已近凌晨。附近什么事物都看不清,只能听见秦良的抽噎声,与流水逝去的哗哗声,应和着不远处虫豸稀疏的低鸣。
浮夜推测,这里大概就是沈昼同他说过的,城外那条几近干涸的窄河。
今夜的星星月亮不知道在何处藏匿,周围除了被秦良掉在地上的灯,一丝丝其余的光亮都没有。浮夜踉跄着向他走过去,想问问他怎么了。
可就在浮夜靠近,瞧清秦良在对着什么在哭的那一瞬——
他僵住了。
14. 簌簌棋中花(十二)
秦良见他来抹了把眼泪,忍住抽噎道。
“我本来想着,趁着你去州府的功夫,我自己等着也是心慌,就来城外再看一圈吧。”
“结果正巧,撞见了一群官兵打扮的人往河里扔了袋什么东西。我看他们神色慌张,直觉告诉我肯定有鬼。这河本来就不深,再加上今年天旱,水都干的差不多了,所以我下河捞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了。”
他俯下身去,侧耳轻轻贴在沈昼身上,轻声道。
“公子,对不起,我来晚了。不怕,我们回家。”
浮夜僵在一旁,面色苍白地望着躺在那的,已然面目全非的沈昼,绝望地甚至连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感受不到了。
他不明白,他不理解。
悲痛、困惑、绝望等等都在他的心里纠缠着,驱使着他下意识开口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
秦良起身,麻木地一扯嘴角,苦笑道。
“因为人啊。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人更残忍,比人更坏呢。”
浮夜愣道,“人?”
秦良抬眼看他,见他困惑不像伪装,便垂眸继续道,“公子,您不会还不知道吧,您和我们不一样。”
浮夜更愣了,“什么?”
“……我猜,您大概是妖吧。”秦良有气无力地解释着,“人是什么,您……就不必知道了。您只需要知道,是那邵州和永州的刺史一起,合谋杀了沈公子。”
“刺史……?”浮夜错愕道,“为什么?”
秦良答道,“因为欲望,公子。就像您喜欢和沈公子一起下棋,你想一直和他下下去,这就是欲望。而沈公子的所作所为,让他们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这才使得他们对他痛下杀手。”
浮夜沉默了好久,才颤声道,“因为欲望……就要这么对他么?就可以这么残忍么?”
世上有好人亦有坏人,这一点,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敢相信,那些只存在于想象、存在于话本中的残忍情节,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的身边,发生在沈昼身上,发生在那样好的一个人身上。
凭什么?
秦良无奈地摇摇头,“您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要带公子回家了。”
说罢,他把沈昼抱了起来,捡起灯站起身,一步一踉跄地离开了。
浮夜在原地沉默片刻后,也转过身,想追上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的秦良。
忽地,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传进他的耳朵。他循声望去,果然瞧见了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带着浓郁的杀气向他袭来。
“妖怪!抓住他!”
“杀了他!”
……
杀我?
为什么?
还没等浮夜回过神,一支箭就已经从人群中射出,直直地刺入了他的肩膀。
“啊!”
浮夜惨叫一声,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他忍着疼把箭硬生生地拔了出来,想赶紧逃跑。可还没等他起身,再一抬头,那群士兵打扮的人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把他团团围住了。
四周的火把如同挥之不去的小虫,凌乱而扰人,照的他睁不开眼睛。他一只手捂上脸,不断地低声央求着,“不要杀我……放我走,我要去找他……”
领头那人似是将军打扮。他拦住杀气腾腾的手下人,上前一步,对他微微一笑道,“找谁?那个沈明之么?你放心,我们将军看中了你的能耐,只要你跟我们乖乖回去,将军会给他一个公道的。”
浮夜颤抖着把手拿开,望向那人,轻声问道,“真的?”
那人点头,“自然。”
不远处又是一阵嘈杂。浮夜再次转头望去,看到另一队熟悉的人也正向着这边奔来。他认出,那正是在州府和他对峙的那一伙。
在那边为首的,一个捉妖师打扮的人高声喊着,“将军不可!他是妖怪!留不得!!”
“妖怪?”那将军一笑,“管他妖不妖怪的,能做事不就行了?”
捉妖师急了,“那也不行!”
“哦?”将军继续道,“我看你们是怕我们为了讨好他,帮他去给那沈什么报仇,害了你们家大人吧?”
捉妖师一时语塞。
“你放心。等韩将军的大军赶到,你们大人还得留着献城呢。和两个州相比,他的公道……”
那将军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地上的浮夜一眼。
“不值一提。”
听到这话,浮夜一愣。
“小子,听好了。”将军俯下身对他道,“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你安心为我们将军做事,公道还好说。但你若是太执迷不悟……现在这儿可有不少技艺精湛的捉妖师,他们可都跃跃欲试,等着拿你练手呢。”
“我不要公道。”
浮夜昂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咬牙坚决道。
“我只要那两个人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那将军闻言显然一怔,但又很快恢复道,“啧,人没多大能耐,要求倒还挺高。但我刚才也说了……”
他直起身睥睨着浮夜,表情不屑。
“你不配。”
说罢,他对手下人挥挥手道,“算了,我看是说不通了。直接动手吧。”
周围的人一拥而上。一旁看热闹的捉妖师见那将军下令,也让自己的队伍上前动手。两队人就这么张牙舞爪地,扑向了只有几个月大的浮夜。
可是这群蠢货沉浸在杀戮的兴奋中,完全忘了要注意自己脚下的影子。浮夜眼一横,趁着他们扑上来影子交叠的功夫,直接遁逃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就随便逃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这里似乎还是城外。这下,附近是彻底的一丝光源也没有了,眼前只剩下沉闷又令人窒息的黑。
浮夜站在原地,倔强地昂起头,望着空无一物的苍天沉默着,任由衣袂凌乱翻飞,伤口不停渗血。
他正与试图将他侵蚀殆尽的黑暗,做着最后的对抗。
可是,太晚了。他的眸子渐渐黯淡下去,凌晨的风愈来愈冷,吹过他苍白的脸颊,吹起了他的长发,也渐渐吹凉了他的心。
他失败了。
血淋淋的现实让他不得不低头承认,原来人是可以恶成这样的。
那颗原本纯净无瑕的心,已然徒留刻骨铭心的恨。恨苍天无眼,恨世道不公;恨善人早折,恨恶人长生。
……
浮夜紧攥着沈昼留给他的那半枚玉佩,恨意在胸中翻涌激荡,眼底厉色渐沉。一瞬间,心里所有的控诉和疑问都已荡然无存,徒留一个强烈的念头:
杀了他们。
既然天道不公,报偿难降,他就亲自去杀了他们。
浮夜决然转身,义无反顾地踏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对于邵阳城内的大部分人来说,不过是度过了一个格外喧嚣的夜晚。
却不知,这世上有一人一妖,再也没能等来他们的白昼。
——————
“……”
不远处,正在观看这段记忆的三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慕倾望向沉默着的时絮,担忧地小心翼翼道,“恩人姐姐,你还好么?”
时絮死盯着前方,双眼发红,攥着剑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杀人,”她咬牙道,“就给我偿命啊!!”
慕倾无奈叹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他随即转头,又对一旁的浮夜道,“你呢?”
出乎他意料的,身为当事人的浮夜却只是轻轻一笑道,“我没事。”
……他放下了?
不。
他心死了。
慕倾移开视线,“……好吧。再后来——”
他刚想继续说什么,却被浮夜打断。
“我来说吧,慕公子。我想起来了。”
慕倾一怔,随即点点头。在得到许可后,浮夜开口道。
“再后来,我自不量力去寻那刺史复仇,没想到他为了以防万一,在身边留了捉妖师护身。”
“沈公子说的对,我只是在逃跑上颇具优势,根本不能正面硬抗。但那时我被滔天恨意驱使着,早已丧失了理智,只知道往前冲。”
“最后不出意外的,我失败了。所幸他们没能杀死我,但我的精气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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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耗尽,第一次陷入沉睡。”
“等到醒来后,我不知道人间已过百年,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已然破损。再加上深陷报仇的执念,我分不清现实和过往,照旧执着的要找那两个刺史复仇。”
“我没有见过他们两个,不知道他们是何样貌,只知道身份是刺史。于是,我先是杀害了那位邵州刺史,又以他的名义将永州刺史约了出来。没想到他去了祁阳,我一时心急怕他逃跑,便也追了上去。”
“他们根本就没有反抗,因此即便我很弱,他们还是轻而易举地就被我杀死了。至于这两个人,大概就是你们口中的常衡与陈和了。”
“本身我的修为就只有几个月,就算沉睡了百余年,精气也没有恢复多少。在杀死那二人后,精疲力尽的我回到了邵州州府,本想找到他们通敌的证据上交朝廷,为沈公子申冤,却没想在那里再度陷入了沉睡。”
“再然后,就是你们把我唤醒了。”
……
众人沉默。
“至于那个周兄……抱歉,是我过于心急了。”浮夜继续道,“等回去后,我这就他放出来。”
慕倾点点头,“既然真相已经明晰,这段记忆也该结束了。恩人姐姐,我们回去吧。”
“……”
时絮没回答。
慕倾见状又唤道,“恩人姐姐?”
时絮这才回过神来,浅应了一声嗯。
慕倾轻叹一声,举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一眨眼的功夫,众人又回到了那片凌乱不堪的院子。
慕倾挥手收了妖火,拾起那半截掉在地上的玉佩,递给浮夜。浮夜将其小心翼翼地收好,又重新揣进了衣服里。
慕倾扫了他一眼,道,“玉有灵性,断了之后互相之间承载的记忆还能互通,不然我们也无法同时看到你和沈昼两方的记忆。不过我很好奇,当初沈昼给你留下的另一半,去哪了?”
浮夜摇摇头,“丢了。”
慕倾惊道,“丢了?”
浮夜又道,“在我第一次沉睡醒来时,就完全找不到了。这也是为什么,当我感受到这一半的气息时会那么着急,因为那是我还能找到的,他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慕倾摊手,“好吧。”
浮夜随后走进屋,为躺在地上的周道解了咒。周道恢复意识后看见他,又吓了个半死,呲哇乱叫着窜到了慕倾身后。
“你别怕,”慕倾无奈安慰他道,“他不会伤害你的。”
“他他他……”周道指着浮夜,声音颤抖,“他是妖怪啊慕公子!”
慕倾尴尬笑笑,实在没好意思把那句“有没有可能我也是妖怪”说出口。
浮夜又走到一旁,伸出手在一旁的影子里掏了半天,把周荡给拽了出来。
周荡出来后见着他,也呲哇乱叫着窜到了慕倾身后,嘴里还嚷嚷着,“妖怪!妖怪啊!!”
慕倾:“……”
浮夜对二人深鞠一躬,诚恳道,“二位,抱歉。常大人……是我杀的。”
话音一落,周荡和周道都不叫唤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随即又望向慕倾求证。得到慕倾点头肯定后,两人又转向浮夜,异口同声地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不知多少个深陷绝望的夜晚,浮夜也曾无数次问过苍天。可苍天不会回答他,因为在现实面前,这句话根本就没有意义。
可叹的是,他的质问还没有得到答复,现在却轮到他被质问了。
慕倾向二人解释了一通,由于刻意隐去了自己重现记忆的能力,他们听的都有些一知半解,但也算明白了个差不多。
得知真相后,二人双双陷入了沉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周荡不甘心,开口问道,“我如何知道这是就是当年真相,而不是你们为开脱罪行而编造的说辞?”
“……爹。”周道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周荡急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
周道顿了顿,叹了口气。
“因为给我这枚玉佩的那户人家,姓秦。”
15. 簌簌棋中花(十三)
浮夜闻言愣了愣。
“姓秦?”慕倾回头看向他,“是秦良的后人么?”
“大概吧。”周道垂下眼道,“我也不知道,但据那户人家所说,他们的确是从邵州迁过去的。而且他们祖上也并非是邵州人,好像是从别处逃荒到此地,后被好心人收留才安顿下来的。”
慕倾想了想道,“要是这么说的话,那秦良就是因为逃荒才到了邵州,直到被沈昼的父母所收留,才在沈府做了家仆?”
“应该是了。”周道点点头,“至于这个玉佩,则是他们自祖上就一直传下来的东西。中间因家境贫寒,这个玉佩还曾被卖掉过,在外流失了一段时间。还是十年前秦老爷子去世后,为了完成他的遗愿,秦家人几经辗转,才在近几年把它重新收了回来。”
“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立刻联想到这个东西。还是秦老太太听我提起慕公子说的遗物的事,这才想起来秦老爷子生前曾提过一嘴,他小时候,他的太爷爷曾对他说一定要找回来那个玉佩,因为那是他们家立足的根本,是英雄无声的血泪,是某人罪孽的证明。”
“至于英雄是谁,某人是谁,罪孽又是什么,早已在代代相传中消散于时间长河,无处可寻了。但听我说请了人在查,秦老太太觉得这个罪孽可能有点说法。所以,不管有没有关联,她还是秉承着试一试的态度,让我把它带了回来。”
一番言毕,慕倾托腮想了想,不久又道。
“那就是秦良把这枚玉佩好好的收起来了,还打算让它一直流传下去。他本想让后人也铭记住这段罪孽,只可惜时间无情,仇恨只有在他那里才最为深刻,后人们恐怕只将过往当作笑谈,早就不当回事了。”
……
众人又陷入了沉默,时不时还有几声不知道谁发出来的叹息。
慕倾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周围没有时絮的身影。他忙对其他人道,“至于其他的,那些有关常衡的恩怨,你们就自己聊一聊怎么解决吧。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他急匆匆走出门去,在院子里搜寻着时絮的身影。
遮天蔽日的树枝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撤去,院子里打斗留下的痕迹也被她处理干净,一切完好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慕倾小声唤道,“恩人姐姐?”
正当他懊恼自己怎么没早点察觉到她不见了的时候,却在门外瞥见了她的身影。
她正靠在栅栏下面坐着,仰着头望天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那略显单薄的身影藏在栅栏后面,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慕倾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时絮感受到他来了,还特意把位置往旁边稍微挪了挪,给他腾出个地方来。
慕倾望向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想什么呢?”
“……”
时絮垂下眸,没有回答。
慕倾见她面色沉郁,便知道她是在方才的故事中没能抽离。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确认没什么人后,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时絮感觉面上一阵瘙痒,目移过去,居然看见了一条蓬松的红色大尾巴朝自己伸了过来。再抬眼,又看见了笑眯眯望着她的慕倾。
“听说你们人类心情不好的时候,摸一摸毛茸茸的东西就会变开心?”慕倾朝她歪头笑道,“这个给你摸,好不好?”
“……”
时絮盯着那条大尾巴,抬起手,却一直犹犹豫豫的没有落下。
“嗨呀犹豫个什么呢,”那条大尾巴一甩,直接钻进了她手心里,“想摸就摸嘛,跟我见什么外。”
时絮心中一颤。
又纠结了片刻后,她抓过那条大尾巴抱进怀里,整个人坐着蜷缩起来,把脸埋了进去。
慕倾见状,下意识抬起手想摸摸她,可伸出的手却顿在了半空,手指重新蜷起,又攥成拳头缩了回来。
“慕倾。”她的声音从尾巴里闷闷地传来,“我想知道结局。”
慕倾凑过去,“什么结局?”
时絮道,“那两个混蛋的结局。”
慕倾摇摇头,“这个嘛……或许就该去查史料了。这并不属于沈昼或者浮夜任何一人的记忆,所以玉佩没说。”
“……那沈昼呢?他就这么枉死了么?”
“我也不知道。”慕倾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等浮夜这边结束,我再陪你去一趟邵州,再查一查那边州府的记忆,好不好?”
时絮沉闷了一阵,随后用略带着哽咽的声音道。
“……好。”
身后传来脚步声,时絮急忙擦泪起身,慕倾也重新收了尾巴。那三个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似乎是商量好了解决方案。
“时姑娘。”
浮夜面色沉静,毫无征兆地抬起双臂对时絮道。
“杀了我吧。”
时絮闻言吓了一跳,愕然抬头。
浮夜继续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身后的周道表情有些不自然,但周荡却故意移开了视线,沉默不语。
怎么办。他固然同情浮夜,可是若是就此放过他,那常大人呢?他的冤屈相较于那个沈昼,又有何差?难道一句阴差阳错,有情可原,一条人命的罪孽就可以这么一笔勾销了吗?!
浮夜见她纠结,又道,“姑娘不必犹豫。常陈二位大人之死,本就因我而起。更何况我灵魂已碎,本就存在再度狂魔,误伤他人的风险。无论从何种角度考虑,身为一名为民除害的捉妖师,你都该杀了我,以绝后患。”
“……”
时絮用力紧握着手里的剑,低头盯着地面,不做言语。
“杀人,即死。伤人,则残。妖亦同。”
她自小就坚持着的除妖准则,此刻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回响着,碎裂着,刺痛着。
她明白,此时此刻,杀了他的确是更正确的,也是她应该做出的选择。
但她只是不明白。
她不明白,为什么命运总是喜欢开这样的玩笑,为什么惩戒恶人的铁律,会变成好人的墓志铭?为什么在世俗中痛苦挣扎的,从来都只有善良纯真的灵魂?
沉默须臾后,时絮沉声道。
“首先,我们没有给你判刑的资格。其次,我也没有对你行刑的资格。”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浮夜。
“若你真心想要赎罪,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方法,去找到常衡与陈和二人的亲人。如果他们都同意谅解,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继续纠结的理由。但若是他们不同意,执意要你偿罪……”
时絮举起手中的剑,剑锋直指向浮夜。
“可以随时回来找我,取你的命。”
一番话后,在场众人自然无法反驳。浮夜怔了怔,随后又道,“可我的灵魂——”
“灵魂破碎一事,你不必忧心。”时絮打断他,“凡人常因妖魔鬼怪恐吓而失魂,而我身为捉妖师,自然也有这方面的业务。三日之后,循着气息来找我,我给你施补魂之术就是了。”
浮夜一时语塞。显然,他已经做好了命丧于此的准备。他抬眸,本想再辩解些什么,却看见时絮的口型分明在说:
“活下来。”
“活下来,浮夜。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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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再度前往邵州的马车上,慕倾问时絮道。
“恩人姐姐,你真的能修补灵魂么?”
时絮应道,“自然。不过从来只过对人,对妖……说实话,没试过,所以我也不是很有信心。”
“放心,”慕倾把双手叠在脑后,慵懒地斜靠在车壁上,大耳朵也因后靠的姿势向前折了一半,“你这么厉害,肯定没问题的啦。”
时絮斜眼扫了他一眼,“车里是没别人哈。你还真是,有点机会就把你那耳朵尾巴露出来。”
“怎么,”慕倾笑着调侃道,“不喜欢么?”
“不喜欢。”
“那你倒是把手从我尾巴上拿开啊。”
“……”
时絮白了他一眼,信手把他的尾巴扔到一旁。
慕倾叫嚷起来,“欸欸别呀,我就开个玩笑,你想摸就摸嘛。”
“……不想了,不行么。”
“啧啧啧,你呀,这个嘴呀。”
慕倾撇着嘴摇摇头,直起身来,凑到时絮面前盯着她的眼睛道。
“我说,就算有一天,你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是不是也会死不承认啊。”
时絮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决然道,“不可能。”
慕倾歪头,“什么不可能?不可能不承认?”
时絮又道,“不可能喜欢上一个人。”
“……为什么?”慕倾表情似有失落,轻声问道,“喜欢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啊。”
时絮沉默了一阵儿,随即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无聊。”
“无聊?不对哦。”慕倾温柔笑笑,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
时絮默默盯着角落里,在窗帘缝隙漏下的光里疯狂扑腾的灰尘。她心里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所以没敢直视他的眼睛,也没敢多做回应。
随你的便吧,她如是想。
又一番跋涉后,二人重新踏入了荒凉破败的邵阳城,来到了州府门口。
寻找史料并不容易,所以慕倾准备提取州府大门承载的记忆,借此窥探一下故事的终局。
待他探查片刻后,时絮小心翼翼地问道,“如何?”
“嗯,算是好消息。”慕倾道,“这两州没能成功转交到那什么韩征的手里。因为在他们的大军赶到前,朝廷就先派人给那俩刺史撤了职,又特意向这里增派了驻军。”
“然后呢?”
“然后啊,那两个刺史以叛国罪被判处斩首,就在这大门前行的刑。咦惹,画面还挺血腥。”
“唉。”时絮轻叹一声,“好在朝廷还算有用,没让这两个畜生好活太久。不然,我非得把他们的坟都给掘了不成。”
慕倾想了想道,“不过嘛,我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这样,我们再去一趟沈府吧。”
时絮不解,“过去这么多年了,那地方现在还在不在都不一定。去做什么?”
慕倾笑笑,“去验证一下我的猜想。看看沈昼,到底还隐瞒了多少。”
“什么?”时絮蹙起眉道,“你的意思是,沈昼还有所隐瞒?”
“你想想,”慕倾摊手道,“他既然一早就认定了自己必死,那肯定要竭尽所能,让自己的命能争取来的利益最大化了。而且纵观全局,你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么?”
时絮听罢垂眸想了想,反复琢磨着迄今为止已知的信息,搜寻着里面的漏洞。
须臾,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怔了一怔。
“……我知道了。走吧,去沈府。”
16. 簌簌棋中花(十四)
二人又来到了沈府附近。
房子倒是还在,大门也没有上锁。但因主人许久未归,不知是窃贼还是远房亲戚早把这里洗劫一空,值钱的物件都已不翼而飞,灰尘垃圾堆了满地,完全不复记忆里那片安宁祥和的模样。
时絮打量着这一切,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悲啊。
慕倾把衣角拎了起来,蹑手蹑脚,一步一小心地在满地的破碎里穿行。
这里实在是太乱,屋里的东西被扔在了外面,门口的东西又掉在了院子里,根本不知道什么东西原本是放在哪的。所以,他不得不捡起目之所及的所有物件,挨个搜查它们的记忆。
“嗯……”慕倾一只脚踩在小垃圾堆上面,叉腰环视了一下周围,“目前看来,秦良将沈昼安葬后便搬离了此处,在邵阳另安了家,只时不时回来做些洒扫。”
“他没有对任何人做过多的解释,世人也只当是这位小公子意外早逝,偶尔唏嘘两句后继无人也就罢了。而在秦良去世后,其后人也没有把他的嘱托太当回事,这里自然就没有人再来守着,久而久之,便荒废成了现在这样。”
他又俯下身去,自脚边捡起一把扫帚拿在手里,继续道。
“所以说啊,时间可以蚕食一切,在代代相传中将过往渐渐冲淡,磨损,甚至是磨灭。即便是再深刻的记忆、执念、苦涩,抑或是仇恨,也都无一幸免。”
“……”
时絮垂下眼沉默着,没有接他的话。毕竟,没有谁有抬头质疑时间的权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的问题是……”慕倾转过身去,又一头扎进垃圾堆里,“最关键的东西还没有找到啊啊啊!”
他一边把那些全是灰的物件一件一件捏起来,一边咧着嘴,还嫌弃地小声嘀咕着。
“这次回去我肯定要洗他个一天一夜的澡,也不知道恩人姐姐能不能搞来那么多水,纯靠挑的话岂不是要累死了……不行不行,大不了就进山里找条小溪……”
时絮也帮不上忙,只能就这么看着他一边嘀咕一边翻找。不知又这样努力了多久,他终于大叫一声。
“找到了!”
时絮闻声走了过去,看见他手里正拿着一盏已经破破烂烂,生锈严重的油灯,感觉颇为眼熟。
她想了想道,“这个灯……是不是他们两个下棋的时候,放在棋盘旁边的那个?”
“没错。嗨呀可算让我找到了,”慕倾抓过袖口,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刚刚在它上面,果然找到了我想要的记忆呢。”
时絮把惊竹抱在胸口前,“说来听听。”
“唉,我们的小沈公子呀。”慕倾摇晃着脑袋,语气惋惜道,“就在危机迫近前的某一天晚上,他举着这盏油灯,把一群人送出了门。”
“谁?”
“秦良,和一群伪装成难民的人。”
“嗯?”
“而在此前不久,也是在这盏灯下,他写了一封信。”
慕倾打量着手里勉强被擦干净的油灯,继续道。
“信的大意是:韩征下一步将前往邵永二州,邵州刺史已联合永州刺史反叛,准备直接打开城门,放进韩征大军。恳请朝廷速撤二人之职,另派刺史守城,并向此处增援兵马。”
“……果然呵。”时絮垂眸沉吟道,“如此说来,他的策略,从一开始就不是转移吧。”
慕倾望向她,眉梢轻扬,“怎么说?”
“刚才你一提醒我才意识到,漏洞还真不少。首先,沈昼若是想将百姓转移,可城里有那么多人,在大军赶至之前如何能够走完?更何况人都是自私的,谁先走谁后走,肯定会引起不小的骚乱吧。”
时絮顿了顿,继续道。
“况且,韩征也不傻,行军路线和献城之策应是机密才对。朝廷若真有那么厉害,能预判他们的行动并提前应对,之前又何至于被打的那么惨?”
慕倾赞赏地啧了一声,“说的对。既然这样也不难推测,什么难民什么物资,根本都是他找人假扮的,只是他的幌子罢了。而他真正的目的……”
他轻叹了一声。
“是让秦良浑水摸鱼,把那封信送出去啊。”
“嗯,”时絮点点头,“这样就直接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他把自己放在明处,吸引过那两个刺史的目光,再借机暗度陈仓。如此一来,不仅可以一次性解救全城的人,还为朝廷扳回了一城。可以说,他很聪明。”
“只可惜,那封信貌似没有署名。”慕倾道,“而且从记忆里秦良的反应来看,他对此事应该也并不知情。所以我估计,为了保证计划顺利实施,秦良甚至也被沈昼划进了欺骗范围。至于那封信,应是也被他只当做普通信件送了一程,后面还有沈昼安排的其他人接着,直到送到最近的朝廷驻军处。”
“嘶。”时絮皱眉,“那要是这么说的话……”
慕倾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对。若是这样,沈明之便是用生命换取了二州之地的英雄。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付出,更没有人记得他的牺牲。”
“……”
时絮垂下眼帘,陷入了沉默。须臾,她开口道,“我不喜欢这样。”
慕倾撇了撇嘴,“我也不喜欢。”
“慕倾。”时絮道,“你是否还记得,周道刚找到我们时,说过的一句话?”
慕倾应道,“什么?”
“因为这段话很让我恼火,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时絮抬眼望向他。
“原话是,‘一段业已尘封的陈年旧事,无论事实揭露与否,人都已经归于尘土化作白骨,又何必再让活人费心伤神,多此一举?’”
慕倾一怔。
“现在,我要告诉他。活人之所以要费心伤神,多此一举,是因为不想让冤屈蒙尘,不愿让遗憾永存。更不甘让那些护卫家园的英雄,让那些流血牺牲的过往,就此永埋黄土,不为人知,被人遗忘。”
时絮眼神一凝,把手中惊竹又攥紧了几分,继续道。
“无论是沈昼、常衡,抑或是沈昼的父亲,都曾为了这片土地,为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流过血,流过泪。虽然他们所为并非是为了名誉,但我们既已知晓事实,就要为他们博一次身后名。”
“那你打算怎么做?”慕倾望着她坚毅的眼神,“我倒是可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在全天下人的脑袋里植入一段记忆……”
时絮扫了他一眼,“你还是省着点力气吧,慕公子。那样做毕竟是虚假的,英雄还是应该真真切切地被人知晓,被人传颂。”
听到这话,慕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
“这件事毕竟年代久远,人们的固有观念一时又难以消解。”时絮又道,“若想广为人知,又要让人信服,单凭你我二人肯定是行不通。恐怕需得由官府,或者是具有社会影响力的大人物出面,才有彻底翻案的可能。”
慕倾摇摇头,“这样的人,我一只妖肯定是不认识了。至于你……”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时絮一眼,随即撇了撇嘴,“算了吧。常年窝在深山里,感觉还不如我呢。”
“……”
时絮假笑了一下,无力反驳。
“先这样吧。”她道,“先做我们能做的,给他们立下墓碑入土为安,再公布事实细节,有多少人知道算多少。至于更深入的,等到以后再另寻机会。”
慕倾摊摊手,“也只能这样了。”
时絮问他,“你还有什么要找的么?”
慕倾应道,“没了。”
“那好。”时絮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吧,垃圾大王。先去找周道他们商量立碑的事,然后就该去准备浮夜的补魂术了。”
“好……等等?”慕倾嚷嚷着快步跟上她,“歪歪,什么叫垃圾大王啊!”
“没什么。”时絮头也没回,语气平淡道,“只是觉得,你一手拿着扫帚,一脚踏在垃圾堆上的架势还挺威风的。”
慕倾皱起小脸,“……什么啊!”
——————
回到祁阳后,和周道父子进行了意见交流,他们也赞成立碑一事,并准备联系人安排,还承诺日后会常去祭扫。时絮本想自行出资,却被对方严辞拒绝,也只能作罢。
与周道父子道别后,二人就此离开了永州,并在附近一个物资较为齐全的城里找了个客栈住下,置办了补魂术需要的东西。
很快三日过去,到了和浮夜约定的日子。
这日夜深,慕倾坐在客栈的房间里,双手拄着桌子托着腮,好奇地望着时絮鼓弄一堆锅碗瓢盆。
“恩人姐姐,”他晃了晃尾巴,“这些都是做什么的呀?”
时絮没看他,只是低头忙活着手里的东西,“等下你就知道了。”
只见她在七个大小相同的盆里装满水,把它们摆成一个圆圈,又在每两盆之间立起一根木棍,用红线把七根木棍连了起来。随后,她又用黑墨画了七张不同的符,按照特定的方位挂在木棍上。
做完这一切后,时絮擦擦手道,“好了。”
慕倾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她身旁,打量着她摆下的这个奇奇怪怪的阵,道,“这个就能补魂么?”
时絮点点头,“本质上应该算聚魂。人有七情,水中倒影如镜,可先将碎魂七分,再重新聚集汇入身体,如此便可补全裂隙。妖……虽有差距,但毕竟和人同宗同源,大概也差不多吧。”
慕倾又道,“那有没有可能不一样?会不会触发什么负面效果?”
“老实说,不排除。”时絮无奈挑眉,“所以等浮夜来了,还得先问问他能不能接受这种可能性。”
“没事的。”
身后突然传来浮夜的声音,两人都回头望去。只见那黑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房间里,对他们微微笑笑,又道。
“我身负罪孽,本就是应死之人。姑娘公子愿意出手搭救,我已是感激不尽,又何惧风险呢?”
“……”
几句话让时絮心又堵了半分。哀莫大于心死,浮夜这样她不知道还能再劝些什么,还是慕倾上前拉过他道,“说什么呢影兄,错是错了,但毕竟非你本意。应不应死的……这种事,谁又能说的清呢。”
话间,浮夜好奇地望向慕倾的耳朵尾巴,眨着眼睛对他道,“原来慕公子是狐狸么?”
“昂。”慕倾搭上他的肩膀,俨然一副好兄弟的架势,“没想到吧,我也是妖怪,咱们还是同类呢。”
浮夜道,“先前在架阁库,时姑娘问我影子的事时,便略有猜测。只是不知,慕公子为何会跟在时姑娘这个捉妖师身边?”
“这个嘛……”慕倾神秘一笑,“想知道么?”
浮夜点点头。
“说起来,这可是个惊险刺激的故事呢。”慕倾轻抬起下巴,“哼哼,等以后我再告诉你。”
浮夜一怔,“以后?”
“对,以后。”时絮上前接过话,语气怨怼,“你这个笨蛋,什么也不懂,以后可得让慕倾好好教教你怎么做妖。”
慕倾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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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歪,你这张嘴呀,我们影兄哪里是笨蛋了。”
时絮瞥了一眼勾肩搭背的二人,“反正不聪明。”
他们拌嘴时,浮夜垂下睫,一双眼睛盯着地面。
我的……以后么。
时絮解开一条红线,留出进人的空隙来,对浮夜道,“好了,进去吧。”
浮夜回过神来,忙应道,“哦哦,好。”
浮夜钻进补魂阵中央,应时絮指示在圆心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待他准备好后,时絮重新将红线系上,阵已成型。
吹熄最后一只蜡烛后,房间重归于黑暗。她随即令慕倾退后,自己则双指夹起另一张符,置于眼前。
随着时絮口中咒语轻念,统共八张符纸也都亮起了微弱的光,浅浅地照亮了附近,和她坚定的眼睛。
须臾,阵眼周围呼啦啦的起了风,扬起三人的衣摆和长发。红线纷纷震颤起来,七个盆里水纹波动,映出浮夜碎裂的倒影。
在盆中水快要溅出来的一刹那,时絮沉声喝道。
“收!”
话音落下,其余七张符纸顷刻燃尽,风亦止息。只听“咻咻”几道声响,水盆中的倒影霎时消失不见,化作缕缕柔和的白光,汇入时絮手中这张符中。
待到七道光汇合完毕,时絮未做片刻耽搁,手臂用力向前一甩,把那张符打入了浮夜的身体里,白光随即在他的周身晕开。
时絮收回手,一边用双眼紧盯着浮夜的状态,一边从符囊里取出了另一张应急用的符来。若是他能将灵魂重新吸收完毕,这个补魂术也就成了。若是不行,她就要用手里这个符强行破阵了。
片刻过去,白光依旧未散。只见浮夜双眼紧闭,额头渐渐沁起细汗。
……
时絮正等的抓心挠肝,一缕细弱的白光却突然从他的心口逃逸而出。时絮暗道不好,手中的符纸刚要扔出去,却被慕倾一个飞扑上前按下。
她一急,回头刚要动手,慕倾忙道,“你看!”
时絮又转头望去。当她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却一下子大脑空白,愣在了原地。
只见浮夜周围的白光已经散去,而那缕从他心口逸出去的白光,或者说是那道残魂,却落地化成了一道人形。
“那是……”
时絮双目圆睁,惊愕地看着那道熟悉的人影,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沈明之?”
……
几息死寂后,她听见人影开口道。
“浮夜?是你么?”
……
浮夜闻声,猛地睁开了眼睛。看清人影后,他不顾身子虚弱从阵中央站起身,挑开红线,踉踉跄跄地朝着人影走去。
一番艰难挪动后,浮夜终于站在了人影面前。看着温暖熟悉的面庞,他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去,却只触碰到了虚无。
泪水蓄在眼眶,浮夜张了张嘴,想再唤他一声。可哽咽似一团棉花般堵在喉口,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
浮夜再也忍不住,捂脸抽噎起来。
“害,男子汉哭什么。”沈昼清朗笑道,“怎么,离了我还不行了?”
浮夜哽咽着,“我,我……”
沈昼回头看了时絮和慕倾一眼,又对二人笑道,“你们好啊。”
时絮僵硬地笑了笑,“……你好?”
沈昼又打量了打量四周,“嗯……虽然是我看不懂的奇怪阵法,但看样子,你们应该是在帮浮夜吧。这小子什么也不懂,你们肯定没少费心吧?”
慕倾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影兄和我们是朋友,什么费不费心的。”
“影兄?哈哈,还真是个可爱的称呼。”沈昼又转向浮夜道,“怎么样,最近过得还好吧?”
听到这话,委屈瞬间涌上心头,浮夜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动着,差一点就要嚎啕大哭起来了。可他最后还是吞下苦涩,释怀地笑了笑,低声道,“挺好的。”
“挺好的?”沈昼佯作失望逗他道,“诶呀这样我可就伤心了,没了我,你居然过得还挺好的。”
浮夜急了,“我……”
“好了好了,逗你的,”沈昼轻声安慰他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浮夜一惊,“你都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
沈昼的声音轻了下来,眼中也带上了一丝心疼。
“你是我的影子啊,浮夜。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人影发着白光,所以没人看见少年眼角一闪而过的泪光。
“诶呀,看样子,我的时间好像不多了呢。但是浮夜,最后的最后,我想告诉你。”
沈昼笑笑。
“我知道,你还太天真太纯净,有些罪恶可能超出了你的承载范畴。但,一定不要因为这个世界有阴影,就对阳光彻底失望了呀。”
“……”浮夜点点头,“好。”
沈昼上前一步,尽管什么都触碰不到,但还是隔空抱住了浮夜,在他耳边轻声道。
“晚安。记得来看我。”
话音落下,人影便化作了点点星光,渐渐消散在了浮夜怀中。
浮夜紧闭上眼,崩溃哭道。
“好。”
为了让黎明如期而至,总有人要留在长夜的坟茔。
梦碎的孩子啊,别哭,别怕。
世界仍在,花还会开。
朝阳终将升起,白昼总会到来。
——第一案「簌簌棋中花」完——
17. 独钓寒江雪(一)
这些反常现象,时絮从没见过。慕倾猜测,大概是之前沈昼给浮夜的那半截玉佩上,意外沾上了沈昼的一缕碎魂,又在浮夜第一次沉睡魂裂之时,凑巧和他融为了一体。
时絮表示不是很懂。不过好在,浮夜的补魂术很成功。
事情完了之后,浮夜便自行离开,去走他必须要走的那一步了。
第二天一早,时絮他们退了客栈的房间,在城里随便雇了辆马车。马车沿着驿道一路北上,送他们回永宁。
永宁是本朝的都城,历朝历代传承至今,也算是座历经千年沧桑的古都了。
时絮所居深山则位处永宁城南,是一座横亘中原、绵延不绝的山岭。山中虽也有几处村落,但大多闭塞落后,鲜少与外界有沟通。
所以这几年来,除了捉妖时必不可少的交流外,时絮对外的社交几乎为零。也就在接案子的时候,她还能偶尔听听外面都发生了什么,让自己不至于变成土著。
但因为时絮本就不爱说话,她倒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至少她还知道,今年是大夏昭阳九年,新帝年少登基,现在也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半大小伙子。
城郊驿道上,两侧杂草遍生,他们的马车就在中间吱吱呀呀地驶过。
刚下了雨,道路有稍微些泥泞,所以车走的不算快。那个中年车夫就坐在车厢前面,一手抓着个果子在啃,一手挥着鞭子,乐颠颠地,不紧不慢地赶着车。
车内,时絮单手拄在窗框,撑着脑袋,身子跟着车身摇摇晃晃。她的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窗外后退的树影,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也或许什么都没在思考,只是在放空而已。
可慕倾不同。他就像个闲不住的孩子,总是时不时凑到她耳边嘟嘟囔囔,扰她清静。要不是车里就这么大点地方,他恨不得都要上蹿下跳,把棚顶掀翻了。
于是时絮开始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个祖宗带在身边。
“恩人姐姐,我们去哪呀?”
“恩人姐姐你看,车里居然长了一根草!”
“恩人姐姐……”
时絮:“……”
最后,她实在是承受不住他在耳边絮叨,一个眼神杀过去,“闭嘴!”
慕倾把耳朵一耷拉,小声应道,“哦。”
他终于不再言语,转而趴在另一侧的窗框上,百无聊赖地观望着外面。
世界终于消停了。时絮轻叹出一口气,重新望向窗外,开始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
可时絮还没清静上半刻钟,肩膀就被身边人一顿猛拍。
“恩人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
时絮绝望地阖了阖眼,随即转头,对已经探出去半个身子的慕倾骂道,“你要死啊!”
“不是我要死!”慕倾的语气似乎有点焦急,“是车夫,车夫好像要死了!”
“?”
“是真的!诶呀你快看一眼呐!”
时絮皱眉,将信将疑地探身向外望去。
调整了半天姿势,终于费劲巴力地看到前面后,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车夫整个人栽歪了下来,身子还在车前躺着,大头却朝下耷拉着,翻着白眼,面色憋得发紫,活像个勒死鬼。
车还在往前走。时絮眉间一皱,一手抓住窗框,腿一迈,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她随即又两步跳上车,抓住缰绳,猛地一勒。
马发出一阵嘶鸣,两只前蹄腾空而起,扬起些许泥点子来。
“师傅?师傅!”
时絮使劲拍着车夫的肩膀,大声呼叫着,但没有丝毫回应。她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摸了摸颈间浮动。
……死了。
此时慕倾也翻下了车,收了耳朵尾巴,凑上前来。一看见站在车前的时絮那复杂的神情,他就明白了。
人都没了,魂也散了,记忆是看不了了。他只得阖眼抬手,开始提取前面车轼的记忆。
看了半天,他的眉头越锁越紧,最后只睁眼嘀咕了句——
“……什么玩意。”
时絮问道,“怎么了?”
“莫名其妙。”慕倾抱起膀,“什么都没发生,也完全没有征兆,正好好啃着果子呢,突然嘎巴一下就死过去了。”
时絮:“?”
“身上没发现伤口,附近也没有血迹。”她垂下眼,又回头扫了一眼面色紫青的尸体,“瞧这模样……难不成是噎死的?”
慕倾望着尸体的死状,默不作声。沉吟片刻后,他耸了耸肩道,“大概吧。现在怎么办?”
时絮无奈跳下车,去车厢里取了没来得及拿的惊竹抓在手里,折起袖子对他道,“回去坐着。”
慕倾不解,“嗯?”
“还能怎么办,先往前走。”时絮重新跳上车,把尸体往过挪了挪,然后一把拽过缰绳,“看看前面有没有驿站一类的,把他交给官府,总不能带着他回去吧。”
慕倾道,“也成。”
说着,他也跳了上去,把尸体又往边上挪了挪,随后坦然坐下。
“不过,这事还是怪邪乎的。留你自己在外面可不行,我不放心。”
他轻轻拍了拍尸体,又道,“尸兄,咱仨挤一挤哈。”
尸体:“?”
时絮:“?”
她盯着他蹙起眉,又开始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带着这个祖宗,还是个脑子有点问题的祖宗。
……算了。他也没少帮忙,跟着我也怪辛苦的。
时絮扯了扯嘴角,索性扭头不再看他,一抽缰绳喝道,“驾!”
马嘶鸣一声,撩起蹄子往前跑去,车轮重新吱呀呀地转动起来。
可她没看到的是,此刻的慕倾正盯着前面,轻咬着右手食指指尖,神色异常凝重。
……死因是什么暂且不论,就算真是噎死叫不出声,好歹还是要挣扎一下的吧?
可方才在记忆里,他连挣扎的过程都没看到。上一秒还好模好样的人,下一秒就眼一翻,腿一蹬,嘎巴一下就过去了。
慕倾扭过头,打量着身旁那个诡异的尸体。
又没有外伤,说明不是被人一击毙命的……就算是中毒了,也得有一会儿毒发的过程吧!
他考虑来考虑去,最终,所有的猜测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
这段记忆被人篡改了。
这说明,普天之下居然还存在着第二个有记忆之能的人,或者妖。并且对方还知道他也有这种能力,不然也不会刻意把记忆篡改一下,然后再留给他了。
……这简直就是挑衅!
“你怎么了?”
时絮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慕倾抬起眸,正对上了她质疑的眼神。
“突然这么安静,不是你风格啊。”
慕倾眨眨眼嘟囔道,“被吓到了嘛,不行啊。”
“哦。”时絮瞥了一眼紧挨着他坐着的尸体,语气嘲讽道,“我信了。”
慕倾尴尬笑笑,无言以对。
又往前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天已经略略有些黑了。细密的雨滴飘落下来,砸在马车棚顶,发出轻微的嗒嗒嗒的响声。
时絮燃了一张赤焰符用来照明,随即转头对慕倾道,“下雨了,晚上风凉,你先回车里待着去吧。”
慕倾正靠在身后的车厢上,抱着膀,把下巴缩进了衣领里。“不要,”他摇了摇头,“我要陪着你。”
时絮无奈地指了指头顶,“我有斗笠,你有什么?”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511377|18515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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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倾把衣服又裹了裹,小声嘟囔道,“我有你。”
“……”
时絮抓着缰绳的手指微不可察的蜷了蜷。她略显局促地移开视线,仓皇丢下一句,“……随你。”
一人一狐一尸体,驾着马车行进在雨夜里,这场面属实是有些稀奇。
伴随着雨打棚顶的啪嗒声,他们沉默着又走了一阵。不一会儿,时絮隐约听见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便转头看了一眼。
慕倾睡着了。
时絮望着眼前的景象,心里腾升起极其复杂的情绪。小狐狸生的好看,睡着的样子还蛮乖的,若是单看他的话,心还莫名软软的。
……但是他靠在了那个尸体的肩膀上。
整个画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
时絮盯着他们俩沉默了一阵,轻叹一声,伸手把慕倾扶正,摘下自己头上的斗笠想给他戴上。
可帽檐很大很宽,他还靠在车厢上,直接戴根本戴不上去。时絮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明白,最后干脆随便一甩,扣他脸上算了。
“恩人姐姐……”
慕倾迷迷糊糊地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
“我好害怕……”
时絮扯了扯嘴角,心道,没看出来。
“月亮……没用……好冷……”
时絮皱眉,抬头看了一眼根本没有月亮的阴天,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胡话。
而且……要是冷的话,没用的不应该是太阳才对么?怎么会是月亮?
咕哝了这几句后,慕倾便没有再出声,只是静静地睡着。不一会儿,他就又晃晃悠悠地栽倒在尸体身上了。
时絮懒得再扶他了。
大概夜半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最近的驿站。时絮没把慕倾叫醒,而是自己下了车,进驿站里面去找人帮忙了。
卷着雨滴的凉风幽幽地吹着,迷迷糊糊之间,慕倾感觉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嗯?”他抓下盖在脸上的斗笠,揉着眼睛坐直了身体,“我们到了么,恩人姐姐?”
闻言,面前的人极轻地冷哼了一声。
慕倾揉眼睛的手一顿。
不对。
虽然恩人姐姐平时也很嫌弃他,但刚才那声冷哼里分明带着纯粹的不屑和鄙夷,绝不是她会发出来的动静。
但仔细分辨一下,这声音……貌似还怪熟悉的?
思度片刻后,一个名字猛地浮现在他的心底,并渐渐变得清晰,明朗,确切。
慕倾缓缓放下手,目光锐利地紧盯着那人,一双眼眸闪起妖异的红光。
天已经很黑了,只有附近那个驿站透了些许光过来,让周围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那人站在距离慕倾身前不远处,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戴着兜帽,在雨幕里看不清脸。
但慕倾很确定他是谁。
他沉声道,“滚。”
“呦。”黑衣人微微掀起兜帽望向他,眉梢轻挑,“我说慕倾大人,听听您这无情的语气,可真是让老友我心碎啊。怎么,不欢迎我么?”
这下能看清脸了。慕倾冷冷地盯着他,语气很是不耐烦,“我欢迎过你么?”
“……也是。”黑衣人摊摊手,“毕竟我耽误您的好事了嘛。”
慕倾皱眉,“既然知道,还不快滚?”
黑衣人叉起腰道,“嘿,你急什么。就这么不想和老朋友我多聊两句么?”
慕倾白他一眼,“不想。”
“啧啧啧,”黑衣人咂着嘴摇摇头,“我看呐,你不是不想和我聊。”
话间,他又故意向前了迈两步,凑到慕倾面前,盯着他那双冷冽的红眸,嘴角勾起意蕴不明的邪笑。
“你是怕她知道,我没死吧。”
18. 独钓寒江雪(二)
“有什么好怕的。”黑衣人继续道,“就算真被她撞见了,你这么能耐,大可以直接删了她那段记忆,不是么?”
“……”
慕倾回盯着那双绿眸,沉吟片刻,道,“你到底滚不滚?”
“滚?”黑衣人抱起膀,“当然不。有好戏看我干嘛要滚,你说对吧,慕公子?”
说到这,他又咧了咧嘴,“‘慕公子’……咦惹,这称呼还真是好笑,说的好像你是个人似的。那我该叫什么,青公子?”
慕倾没言语,眼神一凝,那黑色斗篷顿时燃起火来。
“哇啊烫烫烫烫!”青萦跳了起来,把斗篷脱下来一扔,“喂!你这死狐狸,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回回见面都要烧我!我怕火你不知道?”
慕倾冷言道,“知道才烧你。”
“好哇慕倾,”青萦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我可真是伤死心了,你就是这么对待千年老友、战略同盟、救命恩人我的?”
“怎么,”慕倾一扬眉,“有意见?”
“有意见!”
“打一架?”
“打就打!”青萦顿了一顿,“不对,谁要跟你打!”
慕倾笑道,“怕了?”
“谁怕你!”
“哦?”慕倾抬起一只手,在手心腾起一团妖火,“天怪冷的,用不用我给你暖和暖和?”
青萦大叫起来,“滚啊!”
“行了,别叫了。”慕倾把手一攥收了火,“说说吧,跟了多久了?”
青萦昂起下巴,“一直跟着呢,怎样?”
“不怎样,随你。”慕倾抱起膀道,“不打算解释解释么?”
青萦瞪着他,“解释什么?”
慕倾道,“你什么时候救过我的命了?”
青萦速答,“我什么时候救过你的命了?”
“……”慕倾无语,“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么,我的‘救命恩人’?”
青萦一怔。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而且神情还比刚才更激动了,张口就骂,“一提我就来气,你个蠢货!笨蛋!脑子缺根弦!”
慕倾无奈地看着他,似乎是懒得反驳。
“你那狐狸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整天光惦记着你那个什么姐姐了?”青萦继续骂着,“你要不要抬头好好看看,这到底是哪?这是什么正经驿道么?”
慕倾愣了愣。
“你知道你这颗项上妖头值多少钱么?你们在客栈搞出那么大动静,早被人盯上了!就这玩意,”青萦指着他身后的尸体,“他要把你拉去卖给捉妖师,换钱娶媳妇啊大哥!”
慕倾眉心皱起,“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我听到的啊!这一路上,你瞧他乐的那样!”
“所以……那根草是你变的?人也是你杀的?”
“对啊,怎样!我要不把他弄死,你们俩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他弄晕,再给运到这儿来!”青萦越说越来气,“谁知道你们俩是对儿绝配的笨蛋,人都死了,还哼哧哼哧往前走呢!她在我又不好出来,让我怎么拦你?”
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不对啊。你不是看那辆车的记忆了么,跟我装什么傻?”
慕倾摊手,“没装傻,我什么也没看见。”
“你有什么能耐我还不知道,鬼才信!”青萦打量着拧眉深思的慕倾,又气不打一处来,“我说大哥,明明你才是以狡诈著称的狐狸吧,真就一点都没瞧出来?怎么,你也要娶媳妇?都一千多岁了,还是醒醒吧,你个老妖怪!”
一旁的老妖怪本怪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如果这不是驿道……
慕倾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座还亮着灯的小房子。
那那里又是什么?
“别念叨了。”他转向还在喋喋不休的青萦,声音带着不容反抗的愠怒,“我问你,她去哪了?”
“谁?”青萦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哦,你那个什么姐姐么?人没舍得叫醒你,自己进去了!谢谢人家吧,要是她没那么好心叫你一起去了,你啪的一下就死里面了!”
慕倾心一沉,抓过青萦的衣领怒道,“那里面是什么?”
“你又急!”青萦道,“我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杀的了你?歼妖阵啊!”
歼妖阵,顾名思义,一阵即可灭万妖。只要有妖入阵,甚至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倒地就死。此阵固然强力,却也极损布阵者心脉,所以鲜少有人施用。
慕倾听后眼前一黑,面色唰的变得苍白。他猛地把青萦丢开,不管不顾地就向那座房子冲了过去。
青萦被他扔的摔了一跤,但还是急忙轱辘着爬起来,追在他身后大喊着,“死狐狸!你不要命了?!”
眼瞅着慕倾不搭理他,就闷头一个劲往前冲,青萦就知道,这家伙已经急火攻心昏了头了。
但不管不行啊,那个阵不知道解没解呢,再往前走,这死狐狸必死无疑啊!
青萦一咬牙,甩袖一挥,一根粗壮的藤蔓猛地从地里钻出来,缠上慕倾的腰身后回到他的手中。
慕倾挣脱不开,回头怒道,“你干什么?!”
“我倒想问问你干什么!”青萦拽着藤蔓跟他较劲,连骂他都没什么力气了,“你狐狸脑子是不是真进水了?歼妖阵又不杀人,她进去,顶多就是和那群捉妖师打一架罢了,你呢?活够了?!”
“打一架就没事了?”慕倾吼道,“那歼妖阵是一般人能设下的吗?!”
青萦也喊着,“你那什么姐姐就是一般人了?!”
听到这话,慕倾似乎冷静了些许。怒喘片刻后,他垂下眸,语气弱了下来,“可是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没回来……”
“那就是人多,还没杀完呗!”青萦道,“我说,咱俩又不是没和她打过架,以她的身手,什么妖魔鬼怪弄不死?一百个都不够她打的。”
……
慕倾终于不再使劲挣扎,青萦也悻悻地收了藤蔓,甚至还有点后怕。刚才他要是真一急眼把藤蔓点着了,自己正经得回去养几天。
慕倾沉声道,“那就在这干等着么?”
青萦气得直喘,“不然呢?进去找死?”
夜半时分,四下寂静,独余雨声淅沥。
……房子里并没有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
“不对,”慕倾的小脸又白了,颤着声道,“不对……”
青萦白眼一翻,抬手又把蠢蠢欲动的他捆上,咬牙切齿道,“不对你个大头鬼啊!”
“你放开我,青萦,放开我。”慕倾回头看向他,语气带着些许哀求,“我不想伤你,别逼我。”
青萦没招了。
又来了。一碰到和那个什么姐姐有关联的事,他那颗狐狸脑袋就是个榆木疙瘩,跟死了一样,转都不带转的!光蠢就算了,还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青萦心里清楚,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自己永远也拦不住他。
他轻叹了口气,对慕倾道,“行。但你先等会儿。”
青萦一只手抓着捆慕倾的藤蔓,另一只手五指翻飞,用细藤又编出来个手指大的小妖来。
他把小妖放在地上,不大一会儿,它便活了。
“我真是欠你的啊,死狐狸。要不是老子是根藤,随便哪部分薅下来插地上都能活……”青萦怨愤地念叨着,把小妖顺着门缝塞了进去,“你今天就给我死这得了!”
慕倾对他无力一笑,“谢谢。”
“别冲我笑!”青萦啐道,“笑得比哭还难看。”
等待片刻后,青萦勾勾手指,小妖又活着从门缝钻出来了。他这才收了藤蔓,把慕倾松开。
“行了,进去吧。”青萦摆了摆手,把小妖捡起来揣进兜里,“阵已经解了。剩下的你就自己处理吧,我走了。”
慕倾轻声道,“不送。”
“送什么送?我还会跟在你身边,搞不好你脚边哪根草就是我变的。别忘了你承诺过我的,”青萦伸出两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眼睛,又戳戳他的,“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慕倾一脚把门踹开,应了句,“行。”
说罢,青萦便化作一缕灰绿的烟,消散了。
而慕倾,却被眼前的景象吓愣在了原地。
……
血。
到处都是血。
还有死人。
屋内一片狼藉,捉妖师那些乱七八糟的装备散落一地,什么剑啊符啊线啊盆啊的,都折的折碎的碎。当然,人也有碎的。
房间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由血画作的阵,但已经被人抹花破坏掉了。
慕倾认识,那就是歼妖阵。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他一个箭步冲进屋去,四处张望着时絮的身影,呼唤着她的名字。
这儿没有。
那儿也没有。
……不要。
不要……
慕倾绝望了。满屋都找遍了,只剩下那堆尸体了。他跪在地上,不顾满身满脸的血,发疯似的扒拉着地上一堆堆的尸体碎肢,那冰凉的触感让人心寒。
所幸,还是没有她。
慕倾跪在尸体中间,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他捂上脸低声呜咽着,长发散落在身侧,发尾的暗红和地上的血融为一体。
轰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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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突然打起了雷,闪电劈开天空,雨声也更大了。不知从何处钻进来的风,吹熄了屋内的油灯。
“十五个……”
一声低吟传来,慕倾猛地昂起头。
是她的声音!
轰隆——!
又是一声炸雷,淹没了本就细弱不堪的声音。慕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探出狐耳,艰难地辨着声音来源。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清动,只能摸着黑挪动。至于踩到的究竟是东西还是人的碎片,他不知道,也已经不在乎了。
“十五个……”
低吟还在沉沉地回荡。
“咚!”
慕倾一头撞在了墙上。他吸着冷气,咧着嘴揉了揉脑袋。
等等。
墙?
慕倾猛地意识到什么,摸着墙转了半圈,又回到了门口。随后,他径直走出门去,绕过房子来到房后。
……
轰隆——!
伴随着雷声,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将死寂照亮了一刹那。
但一刹那就够了。
是她。
他找到她了。
时絮正在蜷缩在墙根,满身满脸的血,抱着双腿一动不动。惊竹掉落在一旁,也是血迹斑斑。一张赤焰符被点燃扔在旁边,照亮了周围的小块地方。
大雨哗哗地落下。慕倾忙冲上前去,双手托起她的脑袋,一边擦着她脸上的血水,一边焦急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让我看看……”
“十五个。”
慕倾一怔,“十五个什么?”
时絮抬眼望向慕倾,双眼红肿,眸色黯淡,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
“十五个人。”她木然道,“我杀了十五个人。”
望着她如一潭死水般的眼睛,慕倾心如刀绞。他忍住眼泪,轻抚着她的脸颊,低声安慰道,“没事的,不怪你。”
时絮又道,“这不是驿站。”
“我知道。”
“他们要杀你。”
“……我知道。”
“他们要出去找你,我就把他们都拦在屋子里了。”
“我知道,谢谢你。”
“他们要杀我。”
“……”
慕倾一把把她揽进怀里,双臂收紧,心疼的简直要喘不过气。他把头埋进她的肩膀,哽咽道。
“……对不起。”
似是麻木的呆滞终于被情绪冲破,他感受到怀里的时絮开始颤抖起来,耳边也传来她极轻的哭声。
“慕倾……我害怕……”
慕倾忙道,“我在呢,不怕。”
“杀人……和杀妖不一样……”时絮抓着慕倾的衣服,颤声哽咽道,“妖会化作妖气消散……可是人,会在你眼前碎掉……血……好多血……他们都死了,都是我干的……”
慕倾把她抱的更紧了,“没事了,恩人姐姐,现在没事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我们回家。”
平时的她总是那么可靠,看起来刀枪不入的,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她现在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别说孩子了,就算是成人,又有几个能做到杀人不眨眼的?
片刻过去,耳边细弱的哭声也被少女倔强咽下,渐渐消弥,只剩下时不时抽鼻子的声音。慕倾把她松开,认真地望向她的眼睛。
“恩人姐姐,”他轻声问道,“你想忘掉么?”
时絮一愣,双手还搭在他肩上没来得及收回,“忘掉?”
“嗯。”慕倾用指节揩去她眼角的泪痕,温柔笑笑,“忘掉这段经历,你愿意么?”
“……”
时絮望着他。
须臾,她摇了摇头。
慕倾道,“为什么?”
时絮收回手,在墙根重新蜷缩起来,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沉默片刻后,她开口道。
“因为,我不希望我的人生是虚假的。”
慕倾轻声道,“即便有些记忆会留下伤痕,带来痛苦……也不愿意舍弃一点么?”
“对。”时絮道,“伤痕是我,痛苦也是我。”
她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着慕倾。
“也正因为真切地拥有着这些,我才是我。”
“……”慕倾哑然笑了笑,道,“好。”
曾经的你,也是一模一样的回答呢。
也正因如此,很久以前我就立过誓,此生,都不会再对你施用那种能力了。
只不过,有些善意的欺骗是必需的。
慕倾站起身,捡起她的剑,拉过她的手。
“我们回家吧,恩人姐姐?”
19. 独钓寒江雪(三)
危机解除后,路还是要继续走的。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哪,还是天亮后向路人打听才知道,这里地处偏僻,距最近的县城都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不过好在,这一人一狐都颇有野外生存的经验。经过几天的风餐露宿,他们成功挨到了最近的县城,又在反复考量后,重新雇了辆靠谱的车。
回去的路上,缓过劲来的时絮一直躲着慕倾。许是嫌弃自己之前的表现太过窝囊,又或是一番搂搂抱抱之后不知如何面对他,总之,她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
尽管车上只有他们两个,她躲也没地方躲。
慕倾懂她的心思,却也拿她没办法,只能变着法儿的哄她。时间长了,时絮也明白自己不占理,不该这么让他担心下去,想强迫自己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却还是觉得别扭。
这天晚,他们在一家正经驿站停下来歇息。
夜过二更,万籁俱寂,车夫早已在隔壁房间呼呼大睡,而这边的时絮却睡不着。
他们来的时候,客栈只剩下一个单人间了。她本来是打算订那个三张床的大房的,但那车夫很明显有一些要命的误会,嚷嚷着一定要自己出去单独住一间,那小子还瞎附和着,愣是让她二比一落败了。
……
时絮搬了张椅子坐在窗边,回头扫了一眼已经睡着的慕倾。
虽说当时给浮夜施补魂术的时候,就和他住过一间房吧……
但她现在一闭眼,满脑子都是自己搂着他脖子嗷嗷哭的丢人模样。
……要死。
时絮抽了抽嘴角,使劲晃晃脑袋,随即望向窗外。
天已入秋,晚风一卷,驿站附近那棵树上的叶子便会大把大把地落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似野鬼在低吟。
时絮正望着出神,忽地,一双温暖的手落在了她肩膀上。
她一惊,随即听见慕倾轻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看什么呢?”
那声音带着他的温热气息,就像是用羽毛在耳廓轻轻扫了一下,让她顿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什么。”时絮慌张收回目光,下意识欲起身离开,却又突然想起不该这么冷淡,便极其不自然地接了句,“……你醒了?做噩梦了么?”
“嗯。”慕倾轻声应着,声音还带着些许黏黏糊糊的睡意,“梦见了一些以前的事,不过既然醒了,就已经不重要了。你呢,怎么还不睡?”
“我啊,睡不着。”时絮应道,“你……额,我……”
她试图和他正常交流,但完全找不到话题,就像忘了之前是如何和他相处的一样。
越是刻意的正常,越不正常。
“……”
慕倾沉默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时絮没敢回头,但能感觉到身后的男人缓缓直起身,离开了她的耳侧。
须臾,他终于又开口道。
“不舒服么?”
“啊?”时絮皱眉,“没有,我好着呢。”
“不是说身体啦,”慕倾把手拿开,走到她身前蹲下,昂头看着她笑道,“是心里。心里不舒服么?”
时絮垂眸望向他。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别过脸去,“没有。”
慕倾撇撇嘴,“我可不信。”
“……不信拉倒。”
“哼哼,你可骗不了我。”慕倾又道,“我可是狡猾的狐狸。”
“……”时絮无语地看向他,“我还愚蠢的人类呢。”
“啊不不不,”慕倾忙晃了晃脑袋,“要说愚蠢,还是我更愚蠢一点。”
时絮轻笑一声,“你还挺谦虚。”
“那当然,”慕倾的语气颇为自豪,“好歹我也做了几百年的人了,这点美德还是要有的。若是还像只野狐狸那样,只会进山找果子吃,你还能要我么?”
“没关系,”时絮道,“现在这样也不想要。”
慕倾撅起嘴,故作委屈道,“啊,真的假的?”
时絮微微一笑,“你猜。”
一番话后,慕倾不再接话,而是认真地打量着她,突然满意地嗯了一声。
时絮见状疑惑道,“你干什么?”
“没什么,”慕倾笑笑,“虽然语气冲冲的……但,这才是我的恩人姐姐嘛。”
时絮一怔。
的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他时那种端着的不自然感,消失了。
“我不怕你躲着我,也不怕你对我冷淡。”
慕倾握住她的双手,继续轻声道。
“在我这里,不要去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做,也不要强迫自己变成什么样。你尽管任性,尽管闹脾气,你想怎么样都好。”
“因为我了解的,在乎的,喜欢的都是完完全全的你,而非自己理想中的设定。既然喜欢便没有对错,冷淡也好,任性也罢,都是构成你这个人最真实的一部分,我都喜欢。”
“而且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独自一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累很累了。如果在我这你也不开心,甚至连最真实的自己都不能做,我又怎么敢喜欢你呢?”
时絮愣愣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他正沐浴在斜渗进来的月光下,一双眼睛亮亮闪闪的,很好看。
沉默须臾后,她开口轻唤道,“小狐狸。”
慕倾眨眨眼,“嗯?”
“过来。”
慕倾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往前凑了凑。
时絮看他一副不懂但照做的样子,没忍住笑了笑,抬起手在他脑壳上敲了一下,道。
“给我摸摸耳朵。”
——————
这次没有再出现什么插曲,这天一大早,众人终于平安抵达了永宁城。
和车夫道别后,时絮打算先在城里买点东西,然后就直接回山上去了。
可慕倾不这样想。
他想让她搬下山,陪她在永宁安顿下来。
“诶呀恩人姐姐,自己一个人住在山上多没意思呀,”慕倾在时絮耳边念叨着,“而且也不安全,搞不好还有野兽什么的,专门在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来把你吃掉。”
“……”时絮扫了他一眼,冷冷吐出两字,“没钱。”
“没钱?小事,”慕倾颇为自信地摆了摆手,“等我回头,把我几百年前用过的那些东西,什么镯子花瓶的都翻腾翻腾卖掉。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可都是古董。”
时絮:“……”
慕倾看她嘴角反常地抽搐着,连忙问道,“怎么了?现在不值钱了么?”
“……不是,”时絮吐槽道,“命长了不起啊。”
“额,这个嘛,”慕倾挠挠头,“不然你以为我之前靠什么活着,真进山摘果子吃啊?”
时絮打量了打量他清瘦修长的身材,道,“感觉也不是不可能。”
“欸欸欸?”感受到她的目光,慕倾忙把自己抱住,“你看这个干什么,一副皮囊而已,我不是想化成什么样就化成什么样么?”
“真的?”
时絮不怀好意地向前凑了凑,盯着他的眼睛道。
“那你知道,人都长着哪些零件么?都变齐了么?”
“欸?!”慕倾急了,“我怎么不知道,我清楚的很!”
“哦。”时絮佯作失望地耸耸肩,移开视线道,“我还寻思着,要是你少长了点什么,正好可以把你卖进宫里,去当个……”
时絮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慕倾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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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道,“当什么?”
“……没什么。”时絮尴尬笑笑,“当一个可怜的小男孩。”
“啧。”慕倾咂咂嘴,“那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时絮又看向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么?”
“当然知道了。”慕倾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我好歹也活了这么长时间了,有些事,可比你懂多了。”
“……?”
慕倾叉起腰,继续道,“哼,我可提醒你,站在你身边的可是位上百岁的狐狸,可谓是老奸巨猾,狡诈多端。你个小丫头,记得小心点。”
“……滚。”
时絮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而她身后那位“老奸巨猾”的狐狸,只得一边叫嚷着,一边拎着大包小包,留下一道狼狈追逐的身影。
慕倾追着她,径直来到了一家布行。而在时絮提出要买几匹布裁衣服的意愿时,那店老板却咧着嘴道。
“姑娘呦,真不巧,现在店里能干的裁缝都被召进宫去了,要不你改日再来?”
时絮一皱眉,“被召进宫去了?”
“可不,最近宫里急用人,全永宁恐怕都找不出来几个闲着的裁缝了。你瞧,我这店就只剩我自己看着了。”
“急用人?”时絮继续追问道,“宫里最近……是要筹备什么大事么?”
“欸,这么大的事,全城都传的沸沸扬扬的,你不知道?”
时絮摇了摇头。老板看着她,一脸惊奇。
“我的天,你还真不知道哇。咱的嘉禾长公主,要去突厥和亲了!”
“啥?”时絮一时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
店老板一摊手,“你没听错,就是长公主殿下。”
时絮质疑道,“皇上肯放人?”
“害,要不说这事奇怪呢。”老板压低声音道,“就以咱现在这实力,揍他八遍都够够的了,也不知道皇上怎么舍得的。”
“……公主什么时候走?”
“说是下个月初。到时候啊,就这条街,”老板冲外面比划了比划,“都得张灯结彩,打开排场,毕竟和亲队伍就打算沿着这条街出城呢。”
时絮听过后,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随即道,“好,那我下个月再来。谢谢老板了。”
说罢,她拉着慕倾便往店外走,身后还传来老板爽郎的声音,“好嘞,二位慢走哈!”
慕倾听得一头雾水,出了店后,忙拉住时絮问道。
“恩人姐姐,这长公主是谁啊?据我所知,和亲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你们怎么都是这个反应?”
时絮无奈道,“和亲是很正常了,但她是嘉禾。”
“嘉禾?”慕倾还是一脸疑惑,“嘉禾怎么了,她很厉害么?”
时絮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壳,疼得慕倾嗷的叫唤了一声。
“这地方人多眼杂的,别乱说话。走,先跟我回山上搬东西,倒时候再给你解释。”
“搬东西?”慕倾委屈地揉着脑袋,“往哪儿搬?”
时絮应道,“当然是往山下搬。哦对了,如果你愿意,没事可以去翻腾翻腾你的那些宝贝古董了。”
慕倾闻言,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你同意下山了?”
“嗯哼,”时絮微微昂起下巴道,“我改主意了。”
“好欸!……等等,不对,”慕倾很快反应过来,“你绝对不会是因为我才改主意的。怎么,你不会是想趁着公主和亲,做点什么吧?”
“不错,还挺聪明。”时絮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现下永宁城风声已起,众势云集。”
她望向城北宫城深处,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一笑。
“你就随我,趟趟这片浑水吧。”
20. 独钓寒江雪(四)
说罢她转过身,笑眯眯地望着慕倾。
“怎么样,怕不怕?”
“怕?”慕倾抱起膀轻笑道,“开什么玩笑,有什么好怕的。随你怎么玩吧,我陪你。”
“嚯,这么自信呀。”时絮依旧笑眯眯道,“搞不好的话,可是会死掉哦。”
慕倾的笑容一僵。
沉默片刻后,他重新开口,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道,“恩人姐姐,你……刚刚说什么?”
“嗯?我刚刚说,你怕不怕死。”时絮打量着他僵硬的神情,用半开玩笑的语气继续道,“不会吧,真害怕了?”
“……”
慕倾沉默不语,只是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表情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瞧你那出息。”时絮挥挥手,继续往前走,“放心,没那么吓人。虽然这样的风险的确存在,但想要我的命,还太早了点。”
时絮往前走出去一段,才意识到慕倾罕见地没有跟上。她正纳闷,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谁?”
时絮诧异回身,“什么?”
只见慕倾紧攥着拳,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又道。
“谁想要你的命?”
时絮一怔。
慕倾沉声道,“回答我。”
“……”
时絮看见了他眼底的杀意。
那是她之前从未在他眼里见到过的,阴冷到泛着血光的杀意。
那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眼前这小狐狸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都准备一个定身符飞过去,再给他驱驱邪了。
思度片刻后,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时絮耸了耸肩,故意冷下声音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没人要杀我啊。”
慕倾怀疑道,“真的?”
“骗你干什么。”时絮换上平时嫌弃的语气,佯作平淡道,“再说了,你手指头上那根藤只会让人随妖同生共死,我就算真死了也带不走你,你怕什么。”
“我……”慕倾一时语塞,随即松开紧攥着的拳头,垂下眼道,“算了。走吧,我陪你回去搬东西。”
看他恢复正常,时絮转过身去,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狐狸凶起来还怪吓人的。
二人这便出了城。进山的路上,趁着四下无人,时絮同慕倾解释了一下有关嘉禾长公主的事情。
嘉禾长公主和昭阳帝萧濯、楚王萧漾是一母所生,但因非皇后嫡出,母妃早逝,母族又无势力,所以在众皇嗣中根本没什么存在感。
先帝末年,先太子猝然薨逝,皇后再无嫡子,众皇子为夺嫡而自相残杀。为结束争斗,先帝无奈让位给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昭阳,又于次年驾崩。
昭阳虽年少,却颇有谋略和手段,很快便解决了权力交接带来的诸多隐患。在位九年期间,他整顿吏治、广纳贤才,设计收拾了不少权势滔天的大臣,平定诸王大小叛乱十余起,国家也治理的有模有样。
只可惜,昭阳三年春,十七岁的楚王于游猎时意外失踪,至今杳无音讯。胞弟下落不明,没人知道昭阳帝是何心情,但从他不给嘉禾寻驸马,亦不准她出宫立府等一系列举措来看,他必然不会想再失去这仅剩的妹妹了。
而如今,不知为何,他居然答应了突厥要与公主和亲的要求,舍得把嘉禾给送出宫去。
大夏国力尚且富足,论及常理,昭阳不可能就这么放人。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背后的朝局又是如何运作的,时絮并不关心。
她关心的是,恰逢这样的举国大事,风浪四起,自然会有各方势力在鱼龙混杂中试图牟利。而必然入局的其中一方,便是她一直关注着的——
捉妖师。
于绝大多数的普通民众而言,妖物其实并不常见,而灵异神怪之事,不过是志怪小说中的闲谈而已。所以在人们眼里,所谓的捉妖师和会搞点邪乎秘术的神婆并没什么区别,请他们也只是想在人力无法触及之外,寻求一丝心理慰藉罢了。
这样一群堪称上不了台面的人,若想谋生,自然是要抱团取暖的。所以除了时絮,捉妖师基本没什么散户,基本都在各自所在的地区有所归属。至于整个捉妖组织,则美其名曰——“镇妖司”。
但对于某些人而言,不管诸类讲究是真是假,多层保险总没有错。因此每逢国之大事,朝廷官员为保证万无一失,往往会暗中联系镇妖司出面,以防妖物作乱。这群捉妖师也会借此机会攀附朝廷,从而谋求更多的利益。
但利益什么的,时絮更是不在意。
她只是想坏了他们的好事而已。
——————
时絮的东西本就没多少,况且她也打算只在永宁暂住一阵,所以只收拾出来了点生活必需品。最后,俩人只需要一人抱着一个箱子,就可以把她全部的行李都搬下山了。
他们在山上又留宿了一晚,等再回到永宁时,已是第二天的日落时分了。
时絮叫慕倾先去城里找一家“云中客栈”,暂时把东西安置在那,自己则独自去找以后要住的房子。
永宁街上,慕倾伸手接过时絮手里沉甸甸的箱子,皱着眉头道,“时候也不早了,怎么不等明天和我一起去?”
时絮拍了拍手上的灰,冷冷道,“早一会儿是一会儿,如果你客栈还没住够,大可以继续磨蹭。”说罢,她又想起来什么,抬眸对他道,“哦对了,你不能走丢吧?”
慕倾狐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道,“放心,不能,大不了问路嘛。”
“行。”时絮点点头,“去吧,我要是没回来,你就先在客栈等着就行。”
慕倾应着,“好。”
看他回答得格外痛快,时絮满意地微微一笑,随即转身离开了。
“……”
慕倾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老板,”他转头对旁边店里的人笑道,“我有点急事要离开一下,能不能把东西先放您这,等会儿再过来取?”
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拒绝一个对你投以微笑的温柔美男子,这个老板也是一样。他很快笑呵呵地接过箱子,还说着让他尽管放心之类的话,慕倾也笑呵呵地附和着。
把东西安顿好后,他装模作样地绕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里,等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子模样了。
“恩人姐姐。”
慕倾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嘴里喃喃道。
“你忘了,我可是会读心的呀。”
时絮自然没有去找什么房子。
她要去找一个人。
一个,仇人。
——————
时絮来到一户看起来还算阔气的人家前,侧身躲开门缝,敲了敲门。
屋内传来男人的叫喊,“谁呀?”
时絮没吭声。
估计里面那人正感觉纳闷,声音听起来拔高了些许,“谁呀?!”
时絮还是没吭声,继续敲门。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估计是对方正扒着门缝向外看。
时絮微微扬起嘴角,顺势抽剑,信手一甩,惊竹就带着清冽的破空之势,直直地朝着门缝刺了过去。
一声难听的尖叫从里面传来,时絮被吵的皱了皱眉,随即抓住被格挡在门缝外的剑柄,把惊竹重新抽了回来。
“啧。”
她一手抓着剑柄,一手托着剑身,目光掠过未染血迹的剑锋,漫不经心道。
“躲开了啊。”
“……”
屋里的人听见她的声音后,显然是知道了这位不速之客是谁,久久地沉默着。
“怎么,”时絮故意向前走了两步,站到门缝正前面,瞥向里面那道阴森的目光,轻笑道,“怕了?”
“……”
里面的人还是沉默着。
时絮把视线重新移回剑上,继续挑衅道,“不好意思啊,杨崇,我又来坏你的好事了。”
里面那个名为杨崇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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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沉闷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只听“咔哒”一声,时絮把惊竹插回剑柄,笑了笑道。
“要你的命。你给么?”
“……放屁。”杨崇明显强忍着几分怒意,咬牙切齿道,“你要是真想杀我,还至于留到现在?”
“嗯……有道理。但是没办法,”时絮耸了耸肩,“直接杀了你还是太便宜你了,我不喜欢。”
杨崇又道,“你不是已经逃到山上去了么,这次回来,又想做什么?”
“啧,”时絮扯了扯嘴角,“你这人说话还真是不中听。我再提醒你一次,我不是逃,是嫌你们太烦了。”
“不管你这次回来想做什么,身为长辈,我就好言劝你一句,”杨崇继续冷言道,“收手吧。兹事体大,你形单影只,根本撑不住。而且背后的局势缘由错综复杂,你一个小丫头懂个什么?倒时候朝廷怪罪下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时絮眉心极其不爽地一拧。
“吵死了。”
她眼神一凝,抬起腿,直接一脚把大门踹开。又趁对方不注意,一甩双指夹了张符,驱使枝条把他捆得死死的。
“我撑不住?我不懂?”
时絮把他踹翻在地,一脚踏上他的胸口。
“自以为是的蠢货。怎么,我不懂你就懂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小丫头怎么了?既然你这个大男人什么都懂,就烦请你好好算算,我一共给了你多少年时间了?直到现在,你动的了我一根手指头么?”
“是不是我最近懒得管你,让你过的太舒服了,才让你产生了能和我叫板的幻觉?你那点自娱自乐的官架子,和镇妖司里那群狗摆摆也就得了,还跟我装起爹来了。”
时絮垂下眼,睥睨着他痛苦挣扎的神情,颇为嫌弃的咧了咧嘴,把脚挪开。
“我的耐心到此为止。”她冷言道,“你就等着看自己是怎么死的吧,狗都不如的东西。”
说罢,时絮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我怎么死的?”
身后传来男人气喘吁吁,但依旧充满恶意的讥讽。
“我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你死!”
“……”
时絮顿下脚步,向后微侧过脸,余光冷冷掠过那张狰狞诡笑着的脸。她没有再出言置辩些什么,只轻轻一抬手,随意向后扔了一张符,便从容离开了。
符纸飘飘悠悠落到杨崇身侧,不远不近。
杨崇死死盯着那张符纸,面色苍白,愣是看不清上面画的是什么。他奋力挣扎着,在地上蛄蛹着,想把那张符丢的远一点,但直到最后整个人都筋疲力尽,却依旧躺在地上起不来。
符纸迟迟没有动静。
他深知时絮有一百种折磨他的方法,而这张符,更是保不准会在什么时候触发。未知伴随着强烈的恐惧,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可他只能对那张符纸干瞪着眼,拿它无可奈何。双方就这么一直僵持到了太阳下山时,他的妻子齐芸回家。
齐芸一看大门开着,就隐约感觉不对劲。等一进门,她又瞧见了躺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杨崇,不由得皱起眉道,“谁又把你怎么了?”
“你少管。”杨崇骂骂咧咧道,“看见我旁边那张符没有?快点,烧了它。”
“符?”齐芸走上前,捡起地上那张黄纸看了一眼,没忍住笑道,“你说这个?”
杨崇急道,“喂,你动它干什么?!不想活了?”
“你管这玩意叫符?”齐芸笑着蹲下,把符纸举到他眼前道,“好好看看吧。还不想活了,别告诉我你就被这玩意吓了个半死,丢不丢人?”
杨崇感觉莫名其妙,定睛一看,顿时火冒三丈,简直气得要发疯。
那张把他折磨得半死的符纸上,根本没画任何符咒的图案,也完全够不成什么威胁。
上面只写了两个大字——
“废物”。
21. 独钓寒江雪(五)
时絮把惊竹抱在胸前,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杨家大门。
“……”
她斜眼,睨向街对面不远处的一家面馆。
那家面馆在外面支起了个小棚,摆出来几套桌椅。此时天色已晚,早已过了饭点,面馆在棚里点了几盏稀薄的灯,隐约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是忙着擦桌子的店小二,一个是正背对着她吃面的男人。
时絮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嘴角微勾起一抹轻笑。
这么多年以来,她若是要搞杨崇,从来都是在背地里直接下手,根本不会提前知会他。
不过,那狐狸对她的安危似乎很敏感。看他当时那神情,感觉他若是知道自己有危险,保不准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
所以,要不是为了让他放心,让他确信这场博弈是她占上风,她才懒得来听这废物的聒噪。
至于那所谓的读心……
简单。
只要在他试图读你那一瞬间,只想着你想让他知道的那一步部分就好了。
毕竟片段的事实,也是一种事实。
时絮没再过多停留,转身离开了。为了给慕倾留出赶回去的时间,她还故意选了一条绕远的路,不紧不慢地逛悠了回去,还顺道欣赏了一下永宁的夜景。
等时絮悠哉悠哉地回到云中客栈时,已经时近三更了。慕倾正坐在客栈大厅等她。
一看见她,他就笑嘻嘻地起身迎了上来,“恩人姐姐,你回来啦?”
时絮注意到他已然舒展开的神情,轻应了声,“嗯。”
慕倾又问,“房子找到了么?”
时絮摊摊手,“没。”
“那也正常。”慕倾像模像样地安慰她道,“你也别太着急了,一时半会儿想在京城找块地方呆,肯定不容易。”
时絮笑了笑,“你说得对。”
说罢,她环视了一圈周围。尽管已经夜深,这家客栈的大厅却依旧灯火通明,围坐着不少聊天的人,个个身着黑衣神情焦灼,眼睛还时不时地往这边瞟。
她把这些人挨个看过,低声道了句,“都来了啊。”
慕倾没听清,“什么?”
“没事,”时絮看向慕倾,摆手撵他道,“走吧,回屋。”
慕倾点点头给她引路,二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进屋后,时絮拉了张椅子坐下,“房子不找了。”
慕倾一怔,“啊?”
时絮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向前来。慕倾弯下腰凑上前去,侧耳听她神秘兮兮地开口道。
“你知道这儿是干什么的么?”
“嗯?”慕倾仔细琢磨了琢磨,“大厅里那些人是有些奇怪,如果是旅人的话,这个时间应该休息了才是。而且还都穿着黑衣服,怪渗人的……等等,”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你要这么说的话,这儿不会是个据点吧?”
时絮点点头,表示肯定。
慕倾继续道,“看打扮的话,那些人……难道是你同行?”
“不错。”时絮满意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还挺聪明的嘛。”
慕倾又道,“那他们在那嘀咕什么呢?”
“不知道,”时絮眉梢一扬,云淡风轻道,“或许是在嘀咕,你是不是我养的小白脸吧。”
慕倾:“?”
“为方便人员调度,在大型行动之前,他们都会在一个地方集中起来。”时絮解释道,“而这间客栈虽然也接待常客,但实际上,也是镇妖司在京畿地区的唯一一个聚集点。”
慕倾环顾了一下周围,怀疑道,“就这么一间小客栈?能塞的下么。”
“当然。名字听着倒是挺有气势,但实际加起来也就几十来个人。”时絮继续道,“我和他们有点恩怨,大概一个个听说我下山了都慌得很,怕我去找他们的麻烦,这才急得半夜睡不着觉吧。”
慕倾想了想道,“所以……他们出来聊天,本是想抱团取暖排解恐慌的,结果好巧不巧,碰上你本尊了?”
“嗯。”时絮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估计今晚这个觉,是彻底睡不了了吧。”
慕倾又问,“那他们会不会连夜逃走?”
时絮答道,“不会。准确的说,是不能。镇妖司有明文规定,集体任务无故不得缺席,更不得临阵脱逃,否则视为自动退出。”
“嚯,”慕倾感叹道,“别说,纪律还怪严明的呢。不过这镇妖司有什么好的,退出就退出呗。”
时絮摇了摇头,“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这行不好干,活又少,当年镇妖司创立之初,就是想将大家的资源都拢在一起,方便互帮互助的。结果后期变了味,互助成了垄断,若是不和他们厮混就接不到活。据说现在还搞出了等级划分,等级越高活越好。”
慕倾皱起眉来,“那就不能换一行?”
时絮道,“嗯……一个原因是,捉妖师大多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甚至还有我这样的世家,所以,鲜少会有人冒着脱离家族的风险改行。再就是,虽然有一定风险,但真的赚钱。”
“哦。”慕倾琢磨了一阵,随即笑道,“那你怎么不去赚?你干的又好又不要钱,岂不是大家都找你,而不找别人了?”
时絮耸了耸肩,“要不我招人恨呢。”
慕倾又道,“也是。不过,如果只有抢生意这点恩怨的话,你们应该不至于敌对成这样吧。”
“……你说得对。”时絮顿了顿,“但你先别说。”
慕倾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什么?”
“以后再说。”时絮岔开话题道,“总之,我们就在这里待着,观察他们的动静,再跟着他们行动就是了。”
慕倾又问,“那,既然他们不想被你干涉,为什么不干脆换个据点?打不过还不会跑么。”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时絮笑了笑,“京城寸土寸金,可没什么地方能容得下这几十号人。再说了,他们真以为自己逃得掉么?”
“额……”慕倾没话说了,只得无奈道,“好吧,还是你厉害,对面真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时絮抱起膀,“那是自然。”
接下来的几天里,由于时絮二人一直住在这里,整个客栈都氤氲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压抑气息,似乎能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除了慕倾。
他开心的很呐,无论跟谁搭话对方都不敢怠慢他,还默认他就是时絮的小相好,为了和他套近乎一口一个姑爷的叫着,听得他这个爽。
时絮鄙视他他也不管,照样同人家高谈阔论。他倒是不在乎,但却能把其他人吓个半死。
这个时候,和他聊天的人往往就会指着他身后,结巴着提醒他道,“姑……姑爷,时姑娘瞪……瞪你呢。”
“嗯?”慕倾回头看了时絮一眼,然后非常豪迈地大手一挥,“没~事儿,死不了。咱们刚才说到哪了?”
对面的人直接目瞪口呆,“啊啊……啊?”
不出几日,慕倾便靠着自己胡编乱造的悲惨经历,可怜兮兮梨花带雨的出色演技,以及对时絮强取豪夺、蛮横无理的大肆渲染,成功博得了一众捉妖师的深切同情,以及——
时絮本人的鄙夷。
“……”
房间里,她盯着刚闯进门来的慕倾,面无表情道。
“出去。”
慕倾:“?”
“或者墙角跪一个时辰。”
“啊?”
慕倾一愣,无辜地眨了眨眼,又指了指自己,一副“我吗?”的表情。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时絮白他一眼,“都什么来着,每天早晨要给我备好饭,晚上要给我按摩,让我有一点不顺心就要罚跪,还会拿鞭子抽……怎么,用不用我过会儿去城里买条鞭子?”
“欸欸?”慕倾连连叫唤起来,“不行啊不行啊,恩人姐姐,你冷静啊!!”
时絮轻哼一声,“我相当冷静。既然你给我搞了这么个混世女魔头的形象,我就顺着你当当呗?”
“别呀,”慕倾忙凑上前去,拉过时絮的衣角委屈道,“你不知道,要想尽快融入一个组织,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他们同仇敌忾,一起骂……啊不是,一起……”
时絮一个眼神杀过去,慕倾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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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瞬间缩了缩脑袋,没敢继续说。
“行了,我这女魔头也不能白当。”时絮使劲把衣角从他手里拽了回来,“说说吧,这么多天了,你这卧底当的怎么样,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没有?”
听到这话,慕倾骄傲地昂起下巴,“那是自然,我这不就是来找你说这事的么。结果一进屋,还没等我说话呢,你就让我墙角跪着去。”
“……”时絮盯着那张欠揍的脸,冷言道,“快说。”
“好好好,我说就是了。”慕倾把声音压低了几分,继续道,“今天一大早,他们接到上面的紧急通知,让所有人都在客栈按兵不动,随时听候调遣呢。”
时絮皱了皱眉,“现在?”
“对,”慕倾点点头,“我回来的时候,一大群人聚在大厅里吵吵闹闹的,都在猜发什么事了呢。”
时絮仔细听了听,确实有不安的嘈杂声从大厅的方向传来。
她垂眸沉思了一会,然后严肃道,“以前没有过这种情况,恐怕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出面估计会影响他们发挥,这样,你先去盯着点,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出来控制局面的。”
慕倾应和着,“好。那我先去啦?”
“等等。”时絮又把慕倾叫住,提醒他道,“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就算来人解释估计也不会说实话。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了,发挥你下你的能耐,直接读记忆吧。”
慕倾笑了笑,“放心,知道。”
他推门出去,左拐右拐向大厅走去。还离的老远,就听见了有人在愤懑地高声叫嚷。
“开什么玩笑?!公主再过几天就出嫁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需要人?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来这儿,你就这么打发我们?”
还有人似乎在斥责他,“你自己能耐不够没被选上,乱叫什么?”
慕倾闻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等他走到大厅,就见到几张桌子被聚在一起摆在中央,一个装扮利落的中年女子正站在上面,双手抱胸,神情漠然。
她手里拿着一张写着字的纸,似乎是刚刚宣布过什么事情。看样子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下面叽叽喳喳地围了几层人,都在面红耳赤地争论着。
慕倾盯着那正冷眼旁观的女子,微凝起眉,不知为何颇觉违和。
但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什么,须臾后便移开视线,偷偷钻进人群里,拉住一个平时总和他聊天的人问道,“老王,怎么了这是,吵得这么厉害?”
“嗨呀姑爷啊,”老王嗷的一声拽住慕倾,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宣泄的人似的,哭咧着嘴道,“你听听这是个什么事儿,杨崇那家伙,要赶我们走嘞!”
“走?”慕倾疑惑道,“为什么?”
“他们说公主不想要那么多人跟着,只选了几个等级高的,让我们其他人都回家去!你瞧瞧,把这一大群人就这么扔在这,说理都没场说去!”
“……这样啊。”慕倾若有所思道,“那正好就别干了呗,一路跟着去那么远的地方,多累呢。”
“姑爷啊,你是你不知道,朝廷的活一次能挣多少!要是干得好,我们一家老小一年都不愁吃的了!”
老王哭丧着脸,一边说着,还一边急得直拍手。
“往年根本就排不上我,好不容易这次用的人多,我等了几年才等到这么个机会!为了这一次我事情都推了不少,行李也都收拾好了,现在回去……让我怎么和家里人交代嘛!””
听完老王的抱怨,慕倾心里隐隐有了一些猜测,但没直说。他望向站在桌子上的齐芸,趁人不注意背过手去,在手心亮起红光。
“……嘶。”
他拧着眉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又默默地从人群里撤了出来。
“恩人姐姐!我回来了!”
听见慕倾的声音,时絮站起身去开门。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她看见了他紧锁着的眉心,心里顿时腾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忙问,“怎么了?”
“……”
慕倾咬着下嘴唇,表情为难道。
“公主不见了。”
22. 独钓寒江雪(六)
“啥?”时絮五官一皱,“你再说一遍?”
慕倾摊了摊手,无奈重复道,“公主不见了。”
“……”
时絮怔怔望着他的眼睛,脑子一时间有点无响应。
“等会儿,”她抬手制止住慕倾的下一步发言,“你的意思是,宫里的人现在找不到殿下了是么?”
慕倾点点头。
时絮又问,“你刚才读的是谁的记忆?”
慕倾应道,“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大姐头,高高瘦瘦的,打扮得还蛮利落的。”
“……是许芜吧,那倒还可信。”时絮又花时间反应了一阵,随即挥手示意他道,“没事了,你继续。”
“好。”慕倾道,“简单来说就是,宫里人发现公主失踪后,皇室不知为何,一口咬定是妖物所为,用重金请镇妖司出面寻回公主。那大姐头拿出一份名单,又以公主不愿随行人员过多为由,将除名单以外的人全部遣散,只让那几个留下参与寻找。”
时絮皱眉,“名单是怎么来的?”
“她和一男的在家里自己写的。”
“禁军没动?”
“没。目前为止,这件事貌似只有宫里的一部分人,和大姐头夫妻俩知道。”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时絮吐槽道,“从上到下没一个正常的。这么大的事,甚至可能危及两国邦交,居然只动用了一个小小的民间组织来解决?而且,找人不找帮手反倒减员,如果找不到上面一生气,把他们都宰了怎么办?就算那俩人想赚钱想疯了,也不至于为了独吞那点赏金,把自己的脑袋赌上吧?”
“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点。”慕倾继续道,“既然要找人,不应该争分夺秒尽快行动么?直到刚才我回来,那大姐头还在大厅旁观他们吵架,完全没有要行动的意思……那神态从容的,就好像她已经知道公主在哪里了一样。”
“……不会是在自导自演骗赏金吧,脑袋还要不要了。”时絮又皱起眉道,“那你刚刚读记忆的时候,没看到他们的计划么?”
“没。”慕倾摇了摇头,“很奇怪,那大姐头的记忆里只有:那男人被宣入宫接旨、和她商量对策撰写名单、她又来这宣读名单,再往前也都很正常,没有什么提前密谋的迹象。”
时絮无语。
“算了,”她摆摆手道,“奇不奇怪的跟咱也没关系,跟着那群人行动,先把殿下找到就是了。”
“……”
慕倾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唤道,“恩人姐姐。”
时絮看向他,“嗯?”
“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慕倾道,“你介入这件事,到底是想做什么?”
“……”
“你真的只是出于某些恩怨,想坏他们的好事,阻挠他们赚钱么?以我对你的了解,这种闲事,你应该懒得管才是。”
慕倾见时絮垂下眼沉默不语,又继续道。
“而且,既然你曾经选择了上山,也就能说明,你已经不想再计较这段恩怨,也不想和他们再有什么牵扯了,不是么?”
“……”
时絮依旧沉默着。
慕倾感受着她似是被蒙上一层薄雾的内心,笑了笑道,“看来,你已经掌握了和我的读心术抗衡的方法了呢。”
“……唉。”
时絮发出一声轻叹。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她抬眼望向慕倾,“你说得对。人干嘛要把自己困死在仇恨里,我早就懒得同他们计较了。这次,我只不过是想借他们的身份,利用他们的资源,同皇室接触上罢了。”
慕倾问道,“为什么?”
时絮沉静道,“为了沈昼。”
“啊?”
“还有常衡、陈和,以及沈昼的父亲。”
慕倾怔了怔。
当时他们的确说过,需要影响力更大的人出面,方能彻底为他们翻案。但他没想到的是,她真的把这件事认真当了件事来做,甚至不惜为此抛下清静的日子不过,重新拾起了仇恨,惹上了仇人。
时絮扫了他一眼,悻悻道,“本来没想同你讲那么清楚的,搞得好像我多势利一样,干点活就是为了攀附权贵。”
慕倾忙道,“这不一样!你——”
“好了好了,”时絮打断他道,“不用再发表你那些安慰人的语句了。我知道我是个好人,出发点也是好的,你不必多言。我不愿意说,只是我自己觉得别扭而已。”
慕倾一时语塞,“我……”
“放心,我比你想象中的更认可我自己。”
言毕,时絮转过头,看见慕倾那副说不出话的窘迫模样,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她抬起手,拍了拍一下他的脑袋。
“不过,心意我就领了。谢谢你,小狐狸。”
慕倾闻言眼睛一亮,也嘿嘿一笑。
时絮走到门口,抓起放在柜子上的惊竹别在腰间,推开门,回头对他道,“走吧,先去找许芜聊聊。公主就算失踪,之前也肯定是呆在宫里的。要是能让她带我们进宫找找线索,用上你那能耐,再想找公主就不难了。”
慕倾颠颠地跟上,“好嘞!”
二人出门穿过走廊,绕回客栈大厅,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站定。喧闹的人群依旧没有散,如同一锅扔进开水里的耗子,吱吱哇哇地乱叫乱窜着,吵的人心烦。
时絮锁起眉头,环视了一圈这群人。忽地,她感受到一道异样的目光朝自己射来,便循着那感觉抬眼望去,正撞上一人视线。
是许芜。
她还在桌子上站着,正从容淡定地抱着膀,用一种极其难以言喻的、堪称审视的眼神,穿过重重喧嚷,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
时絮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看过了。
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便移开视线,低声对旁边的慕倾道,“你读的就是她的记忆吧?”
慕倾点了点头,“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叫啥来着,许芜么?”
时絮肯定道,“对。镇妖司时任司使名为杨崇,许芜是他的妻子。”
“嘶,她怎么还没走啊。都站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嫌累。”慕倾瞄了桌子上的许芜一眼,小声嘀咕道,“不过你觉不觉得,她这个看不起任何人的气质……”他又看向时絮,“还跟你挺像的?”
“和我像?”时絮冷哼一声,扯了扯嘴角道,“开什么玩笑,哪里像了。”
慕倾耸耸肩,“大概是你没被自己看过,不知道你那眼神是何模样吧。反正我觉得有点。”
“……”时絮白他一眼,“随你怎么觉得吧。”
说罢,她抬起手,朝着许芜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来。
慕倾:“?”
这通操作给他看的一愣一愣,连忙道,“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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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人姐姐,你这……”
“怎么,”时絮打断他道,“觉得我太没礼貌?还是你觉得,是我们有求于她,所以应该低下头弯下腰再和她谈?”
“额……倒也不是。”慕倾摊了摊手,“我只是觉着,看她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恐怕不会轻易听你的话。”
时絮没回答,只是朝前面轻轻一努嘴,“喏,自己看。”
慕倾向前望去。
只见许芜轻轻一跃下了桌,推开人群,径直朝着他们走来。其他人也被她突如其来的行动吓了一跳,顺着她前行的方向一望,又看到了角落里的时絮,纷纷吓得不再敢说话。
一时间,喧闹渐歇,大厅最后变得鸦雀无声。
许芜在二人面前停住脚步,却看都没看慕倾一眼,直接对时絮轻笑道,“时姑娘来了?”
慕倾:“……”
完全把我忽视了啊喂!!
时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自嗓子眼里随意应了句,“嗯。”
“算起来,还真是好久不见了啊。”许芜依旧微微笑着,活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全然无了方才审度的模样,“最近怎么样?”
时絮冷声道,“谢谢关心,好着呢。”
“……”
旁边人也不知道是想看热闹还是怎样,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假装自己不存在,让二人不大的谈话声显得格外清晰。
许芜嘴角带着笑意,盯着时絮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随即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东西来,递给了她。
“拿着吧,”许芜声音温和道,“进宫用的令牌。可别想着偷偷潜进去,危险。”
“……”
时絮没言语,也没接令牌,只是盯着许芜那慈眉善目的模样,虚伪得她直犯恶心。
慕倾在一旁看着,也觉得这人怪怪的,便暗中施术读了一下她的心,却没发现她惦记着什么阴谋。
“欸,拿着呀。”许芜也不生气,又把手里的腰牌往前递了递,“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你说是不是?”
许芜轻柔地拉起时絮的手,把令牌放进她手心,随后弯下腰,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
“今日黄昏,宫城西门。记得,提一盏灯。”
说完她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
时絮蹙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心里暗道。
这女人有病吧。
直到这时,看热闹的人还在一旁愣愣站着,见时絮把目光冷冷地扫了过来,又都赶紧互相推搡着,识趣的各自散开了。
很快,大厅里就只剩下了时絮和慕倾两个人。
时絮垂眼看着手里的令牌,不自然地咧了咧嘴。慕倾也凑了过来,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吐槽道,“这令牌做的也太简陋了点,不会是假的吧?”
“不知道。”时絮把它揣进衣服里,“不管是真想帮我还是又挖了个坑,总之,先按她说的办吧。”
“等等。”
慕倾突然想起来什么,抬起脑袋。
“她是不是没给我的?”
“……”
时絮向后转过头,二人沉默着对视了片刻。沉思过后,时絮一本正经地开口道。
“要不你变成一只虫子,自己飞进去吧。”
慕倾:“?”
23. 独钓寒江雪(七)
是日黄昏,时絮他们如约来到了宫城西门。
守卫接过时絮递上来的令牌,在手里翻腾一圈,熟稔地扫了一眼,“镇妖司的是吧。”他又抬了一下眼皮,看向她怀里团成一团的狐狸,问道,“这是什么?”
时絮张口就来,“灵兽。”
守卫盯着狐狸沉思了片刻,可能是觉得这群搞玄学的人带什么都不奇怪,便放他们进去了,临了还不忘给他们指路道,“进两道门后右转,然后直走就行了,会有人接你们。”
时絮向那守卫道了声谢,便抱着狐狸走进了宫门,寻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把它放下。慕倾恋恋不舍地抖了抖耳朵上的落叶,又化成了人形,跟在时絮后面。
临近晚秋,天黑的早,黄昏时分天光微弱,四下的景象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宫墙间的通路两旁就挂着纸糊的灯,但不知为何还没有点上。
大概是时辰还未到吧,时絮想。
他们迎着昏暗的光线,按照守卫指示的路线继续向前走着。
“好生奇怪。”慕倾在后面嘟囔着,“时间地点都搞这么准确,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查案的,倒像是聚会。”
时絮道,“谁知道呢。反正这件事自始至终就没合过常理,也不差这一点了。”
走了不久,他们便看到前面拐角处,有个宫女打扮的女孩正站在那等着。那宫女手里提了两盏造型奇特,贴了一圈符纸的特制长杆宫灯,见时絮过来后递给她一盏,示意他们跟上。
晚风幽幽地吹过,不知卷动了何处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
宫女虽然带着路,却全程一言不发,又配合着不点灯偏要提灯的行为,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深觉后背发凉。
时絮跟在后面,盯着那女孩的背影,发现她似乎有些微微的颤抖,便开口问道。
“你是在害怕么?”
似是没想到对方会反客为主,女孩被吓得一个激灵,脚步顿在原地。
时絮又问,“为什么不点灯?”
“……”
“你不用怕,”时絮忙解释道,“我是来帮你们找公主的,没有恶意。”
“……”
女孩攥着衣角,时不时向后偷瞄着他们,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了句,“你别问了,姑娘。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看她那个惶恐的样子,时絮也不好再继续问,只得作罢。
她身后的慕倾倒是突然表情凝重。
时絮回头扫了他一眼,低声问道,“怎么,看到什么记忆了?”
“……没什么,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慕倾道,“先跟着她继续往前走吧,放心,我给你断后。”
时絮将信将疑地转过头去,继续跟着女孩走了。慕倾沉默地跟在后面,微咬下唇,脑中反复揣度着方才从那女孩的记忆中看到的,一个格外令人在意的奇怪名字——
“窒夜诡灯”。
——————
二人跟着女孩一路七拐八拐,终于穿过了最后一道门,来到一尊殿前。将他们送达后,女孩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仓皇逃开了。
天光晦暗,面前的殿门紧闭着,殿前的庭院里枯叶稀落,满地飞卷,大概十几个人分散着站在殿外两旁。
他们个个都面色凝重凌然,手持着自己的法器,严阵以待,衣带飘飘。听见身后传来的声响,众人都回过头来,又在看见时絮的一刹那,不约而同地脸色一变。
为首那人便是杨崇。
他脸色“唰”地沉成紫黑,快步走到时絮身前,低声喝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时絮看着他那狠戾的表情,很快反应过来,许芜大概是背着他给的自己令牌,便随便答道,“你管我呢。”
“……我不管你在打什么算盘,”杨崇拉着大长脸,用威胁的语气道,“快走。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里可不是你任性的地方。”
听他这话,时絮有些不爽。怎么,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一个只会无理取闹的小屁孩么?
“想让我走?”她冷哼一声,抱起膀道,“那你倒是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啊。”
杨崇急了,“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时絮恼火地蹙起眉,“我倒要问问你们,不去赶紧把殿下找回来,都聚在这儿搞什么名堂?”
“找回来?”杨崇神情不解,“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找回来?”
时絮一怔。
杨崇这反应不像装的,她当下意识到,自己这边可能情报有误。为避免被对方看破打草惊蛇,她便未再多言,只背过手去,暗中扯了一下身后慕倾的衣角,示意他行动。
慕倾会意,微一皱眉,垂下的手指轻轻抬起,眸现红光。
“……”
沉吟片刻后,他道。
“歼妖阵。”
他抬眼望向杨崇,目光凛冽,“对么?”
杨崇被他这突然开口吓了一跳,赶紧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殿门还紧闭着,他又转过来指向慕倾,略显慌张道,“你你你……你谁啊!你怎么知道?!”
“这不重要。”慕倾移目,略略扫了一眼紧闭着的殿门,声音沉静道,“你们该不会以为,布下一道歼妖阵,就能杀得了他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众人都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好像被炮仗结结实实地闷轰了一下。
一时间,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时絮闻言,垂下眼小声嘀咕着,“歼妖阵?”
上次见这阵还是在回永宁的路上,那些人合谋要杀慕倾,最后被她亲手毁掉了。慕倾的能耐她也有所见识,修为少说八百年,若是真心想要杀他,保险起见,确实值得动用一下歼妖阵。
但……他们这次要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连杨崇这样的小心眼都愿意大动干戈,不惜以损伤心脉为代价,将其缉拿?
……再说了,这和公主失踪又有什么关系?
眼见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但现在还不是解释的时机,她也只得继续保持沉默,指望着慕倾一会儿能给她说说。
慕倾环视了一圈,目光淡淡地掠过这群捉妖师,最后重新落到杨崇身上,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阵。
须臾,他开口道。
“找死么?”
那语气很平淡,却分明带着上位者的那种难以言喻的冷峻感和压迫感。
杨崇盯着他,嘴角不自觉的抽了抽,“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慕倾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移开视线漠然道,“你们找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罢,慕倾拉着时絮就往外走。
杨崇忙叫到,“等等!”
慕倾脚步一顿。
“这位公子,”杨崇咬着后槽牙,心不甘情不愿地对他道,“听你这意思,是已经知道我们要抓谁了?”
慕倾头也没回,“当然。”
杨崇又道,“你确定这歼妖阵都杀不了他么?”
“……”慕倾微偏过脸,不耐烦道,“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么?”
杨崇不依不挠,“那你很了解他了?”
“……”
“歼妖阵不行,那到底怎么才能杀?你开个价,告诉我,倒时候朝廷的赏金咱们平分。你看怎么样?”
“……呵。”
慕倾冷笑一声。
“狂妄。”
他猛地抬手向后挥袖,一阵强烈的气浪便朝着那群捉妖师奔袭而去,把他们撞的原地起飞人仰马翻,躺在地上抱着自己摔伤的胳膊腿,哎哟哎哟地直叫唤。
唯有杨崇岔开双腿,抬肘顶风,堪堪稳住了身形。
“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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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倾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眉梢轻扬,“小瞧你了。”
杨崇惊魂未定,手里紧紧握着自己的剑,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长相绝俗,气质矜贵,再配上如此强势的修为,看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了……”他喘着粗气,咬着牙道,“是你!我知道你是谁了!”
慕倾半垂着眼睛,面无波澜道,“哦?”
杨崇突然话锋一转,朝着时絮大声叫嚷起来,“时絮!你知不知道,他可是……”
时絮下意识想回头,却被慕倾扶住了脑袋,随即捂上了耳朵,完全没听见下半句。
“你猜的没错。”
慕倾低低一笑。
“但,你该忘了。”
话音刚落,一抹红光便从他眼底倏地闪而过。
只听身后“扑通”一声闷响,杨崇便两眼一翻,直直地栽倒在了地上。至于那些原本还在呻吟的其他人,也都大头一沉,倒头就睡。
时絮闻声皱着眉问道,“怎么了?”
“没事,”慕倾轻轻把手从她的双耳上拿下,“让他们睡一觉而已。”
时絮转过身来,看着院子里躺着的横七竖八的人。
“……”
沉吟片刻后,她道。
“他刚才想说什么?”
“嗯?”慕倾笑笑,“没什么,不重要。”
“所以,”时絮望向他,“你是谁?”
“……”
慕倾看着她沉静无波的眼睛,喉结颤了颤,默不作声。
时絮继续问,“为什么你一出手,他就能直接猜到你的身份,我却不能?”
“……”
“我的记忆,也被你动过手脚么?”
“……”
时絮见他不肯回答,阖眼轻叹口气,又道,“动手吧。”
慕倾不解其意,“你说什么?”
“我不该想到这儿的,不是么?”时絮平静道,“既然一些事情你不想让我知道,就不该被我察觉到端倪。所以,那些不该被我知道的东西,”她移目,瞥向地上群捉妖师,“就像他们一样,让我忘了吧。”
慕倾又沉默半晌,随即垂下眼,哑然笑道。
“我不会那样做的。我答应过你的。”
四下一片寂静。院子里的其他人都沉沉地睡去了,只有枯叶跟随着院内冷风,在地上哗啦啦的绕着圈。
时絮闻言微蹙起眉,沉思了片刻后,轻唤道,“慕倾。”
慕倾抬眸,“嗯?”
“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过?”
“……”
慕倾摇了摇头,“没有。”
时絮怀疑道,“真的?”
“真的。我不骗你。”
“你有事瞒着我,对么?”
“对。”
“有必须瞒着的理由?”
“嗯。”
“你会害我么?”
“不会。”
“……”
时絮沉默了。慕倾还等着她继续提出质疑,可等他抬眼时,却发现她只是在淡淡地望着自己,面色沉沉,看起来什么都不想再问了。
就像是……失望后的缄默。
“你不相信么?”他眼睫微颤着,小心翼翼道,“我知道,欺骗往往伴随着利用、背叛,我也知道,你最痛恨的就是——”
“好了,”时絮突然打断他,“不用再说了。”
慕倾一怔,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却不敢再说出口了。
他沉默着,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低下头,咬着嘴唇,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
算了。无论什么,只要她还肯问,我全都说。
他如是想。
但是,很快,他就等来了时絮的下一句话——
“我信你。”
24. 独钓寒江雪(八)
“什么……?”
慕倾颤巍巍地仰起头,对上时絮深邃淡然的眉眼。
“我说,”时絮轻轻重复道,“我信你。”
慕倾呆呆地问道,“为什么?”
“人与人交往,用的是心。”时絮道,“我是得有多蠢,连真情和假意都分不清?再说了,我为什么要因为一些尚且分辨不清的事情,轻易放弃自己内心的判断?”
“那……”慕倾又问,“那你就不问问,我瞒着你的是什么事么?”
时絮皱眉道,“你既然不想让我知道,就说明我不该知道,我为什么还要问?”
“那你不怕我……”慕倾顿了顿,“背叛你,或者什么的?”
“不怕。”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时絮被问得烦了,又和往日一样嫌弃他道,“耽误这么长时间,我要干活了。”
说罢,时絮提着灯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殿门的方向走去。可走到一半,她却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缓缓顿下脚步。
沉默半晌后,她在风中轻飘飘地扔下了一句。
“你就当是我还年轻吧。”
我还年轻,受得起伤。所以,我愿意对所有疑点视若无睹,赌一次你的真心相顾。
时絮的声音太轻,太淡,又夹杂在凌乱的风声里,纵使慕倾这时候竖起狐狸耳朵,也不一定能听清。
但,他可以用心来听。
他低低笑了一声,回答道,“好。”
时絮走上前推门进殿,瞧见了地上那由血画就的歼妖阵。在开门的一瞬间,风也随着她从外面闯了进来,倏地吹熄了阵中央摆着的一盏灯。
时絮心里纳闷,放盏灯在这儿是管什么用?
她把灯捡起来扔到一边,往地上甩了张流水符把阵冲了个干净,又伸出腿去,一边把阵眼上压着的符箓扫开,一边对慕倾道,“好了,进来吧。”
慕倾乖乖地跟了上去。
“杨崇他们没少下功夫啊。”时絮打量着殿内花花绿绿的符纸阵印,一一辨认过去,“他们什么时候醒?”
慕倾应道,“差不多一个时辰?”
“行,够用了。”时絮移开视线,吩咐他道,“把那些都烧了吧,没一个有用的。”
“好。”
慕倾朝着目之所及的几处阵法轻挥衣袖,十几张符纸顷刻被火吞噬,落地成灰。
殿门大开,晚风裹挟着寒意吹进室内,扑卷起大殿左侧床铺位置的白色帷帐,引起了时絮的注意。她扭头看去,却因天色晦暗,看不太清藏在帷帐后面的东西。
时絮对慕倾道,“你先在这等一下。”
说罢,她便要自己提着灯走过去,却被慕倾拉住。
“你自己么?我陪你吧。”
“……”
时絮转过头,瞥了一眼他抓着自己的手,又抬眸看向他。
“女孩子家的床铺,你看什么?”
慕倾愣了愣,随即尴尬笑笑,松开了手,“对哈。那你小心点。”
时絮轻嗯了一声,又转过身上前去了。
帷账是薄纱材质,站在外面用灯一照,里面的事物便依稀可见。时絮提着灯又往前凑了凑,看了个大概。
殿内的符纸阵印本就繁多,帷帐里面更是重灾区。床铺那么丁大点的地方,四角全都被阵眼死压着,各种符纸乱七八糟地贴了能有十几张。
而在这堆符纸阵印之间,正静静躺着一个人。
那人看着颇为面熟。
时絮眉心微蹙,抬手撩起帷账,目光一凝,看清了那人面容。
“……”
她沉默了。
慕倾在后面焦急问道,“怎么样?”
时絮没回答他,只是紧盯着萦绕在那人身周的团团黑雾,气得笑出了声。
“杨崇……”她没忍住骂道,“你要死吧!”
时絮冲进帷帐里面,把符纸通通薅下来丢开,又把那堆阵印一一抹去破掉。做完这一切,她又盯着那人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沉声对慕倾道,“过来吧。”
慕倾忙道,“哦,来了。”
他快步上前,也看见了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姑娘。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身上盖着一条金丝点缀着的被子,全身还被大团大团的黑雾笼罩着。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不难看出其长相脱俗,隽秀可人,只可惜面色苍白毫无血气,就像是——
一具空壳。
慕倾看她还喘着气,问时絮道,“她是……”
时絮答,“嘉禾。”
“……?”慕倾有些吃惊,“你认识?”
“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时絮沉着脸道,“你看她的记忆试试。”
慕倾抬手阖眼,照着她说的做了。可只过须臾,他就又睁开眼道,“不是,啥也没有啊!”
“没有就对了。”时絮冷哼一声,又抬眼望向慕倾,“解释解释吧,你都知道什么?”
慕倾茫然地指了指自己,“你问我么?很明显,我现在比你还懵啊。”
“想好再说。”时絮盯着他,“那个歼妖阵都杀不了的东西,是什么?”
“啊?你说那个啊,”慕倾挠了挠脑袋,“我瞎说的,吓唬他们玩呢。”
“……”
时絮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满脸都写着“你有病吧”。
“……罢了。”她放弃了同他交流,重新看向躺在床上的嘉禾,“就她现在这个状态来看,应该是失魂症。”
慕倾眨眨眼,“失魂症?”
“失魂症有两种,第一种在不明原因失魂后能自行醒来,同时会多出一段属于别人的记忆,就像是替别人活过一段时间一样;另一种则是灵魂被妖吞食,除非在人死透之前抓住那妖物索回灵魂,否则多半是没救了。而这种妖行动时,都有共同一个的特点,就是……”
时絮话头突然顿住。
慕倾问道,“怎么了?”
“……是什么来着?”时絮眉头紧锁,“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慕倾耸了耸肩,“你这什么记性。”
时絮瞪了他一眼,慕倾不敢再说话了。
“算了,不重要。”时絮继续道,“总之,两种表现虽然相似,但还是有微小的差别的。”她指向嘉禾眉心处,一个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黑点道,“如果是第二种,这里不会有这个淤结。”
慕倾凑上前去,又揉了揉眼睛,这才借着灯光看清了那个黑点。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咧了咧嘴道,“你眼神可真好使。所以这是什么?”
“和周围的黑雾一样,都是灵魂空洞的一种表现。”时絮解释道,“但因为第一种情况下本体还活着,会无意识地将身周黑雾卷进体内,用来弥补灵魂空虚,又会因无法与原身融合而淤结于此。”
慕倾应和着,“哦~”
时絮又吐槽道,“我看杨崇是岁数大了,眼睛瞎了,连这个都没看出来。我说他怎么这么舍得,大动干戈地摆了这么多杀阵,有的甚至还可能对公主身体有害……那种吞噬灵魂的妖物迄今还没人抓到过,他怕是想当这千古第一人想昏了头了。”
慕倾想了想道,“我记得在许芜的记忆里,杨崇从宫里回来后,跟她说的可是公主失踪了啊。难道也是被他骗了么?”
“八成是了。呵,”时絮冷笑一声,“这镇妖司还真是有意思。杨崇为了独占鳌头不和许芜说实话,许芜为了赏金又不和其他捉妖师说实话。”
“嗯,非常真诚的一个组织。”慕倾继续道,“既然知道了是失魂症,那怎么才能解呢?”
时絮摊手,“不知道。”
“啊?”
感受到一旁投来的诧异的目光,时絮皱着眉道,“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神仙,什么都知道。这种事本来发生概率就极小,从古至今都没出过几例,古籍中也鲜少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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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捉妖师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真是邪了门了。”她又看向嘉禾,“和藤族那个同生共死的禁术一样,失魂症也至少一千年没出现过了,怎么都让我赶上了。”
慕倾撇撇嘴道,“可能你比较幸运吧。”
“我看未必。”时絮道,“倒像是……谁给我故意安排的一样。”
慕倾:“……”
时絮幽幽地看向他。
“?喂喂你别看我啊,”慕倾忙摆手叫嚷起来,“是你自己要掺和这事儿的,我可没逼你啊!”
时絮轻哼一声,“谅你也没那能耐。”
慕倾又道,“好了好了,别逗我了。现在怎么办?”
时絮道,“最保险的方法当然是等她自己醒过来了,强行打断的话,会引发什么后果还尚未可知。”她凝起眉,“只不过和亲之日已然临近,朝廷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慕倾倒是一脸无所谓,“反正你也不是镇妖司的人,朝廷要怪也怪不到你头上。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就是了,咱赶紧跑路吧。”
“你说的倒没问题。但是……”
时絮咬着食指指尖,还在权衡利弊,犹豫不决。
她有些地方还没太想明白。
比如,“灯”。
宫城里不肯点上的灯、宫女递给她的特制的灯、歼妖阵中央摆着的灯,以及许芜临走前那句——
“记得,提一盏灯。”
时絮总觉得自己应该能想明白的,但似乎独独缺少了一块最重要的拼图,让她无论如何也串联不出事情原本的模样。
罢了。回头再问问杨崇就是了。
她放下手,转身对慕倾道,“走吧。”
慕倾点点头,等她走过去后跟在她身后。
呼啦啦——
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从殿门口呼啸而来,时絮没反应过来,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慕倾忙在后面扶住她。
“啧。”时絮稳住身形,抬手拂去被风带进来的,挂在她身上的落叶,“风还挺大的啊。”
她刚想继续往前走,手里提灯里的火苗却扑腾挣扎了几下,随即便熄灭了。
“……”
时絮顿住脚步,沉默地看向手里的灯。
时辰已然不早了。手里这盏灯灭了之后,纵使她眼神再好,也看不清什么了。
直觉告诉她,那阵风不是巧合。
慕倾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声问道,“怎么了么?”
时絮把食指凑到唇边,示意他别说话,“嘘。”
黑暗里总是充斥着未知的恐惧,幽幽冥冥,令人发慌。
……
时絮等待了片刻后,并未等到什么异常。她松了口气,把手里灭了的灯扔掉,朝慕倾挥挥手道,“没事了,走吧。”
嘎吱。
身后传来一道很轻的声响,时絮脚下又是一顿。
……
那是床铺那里发出的声音。
她锁上眉头,屏息凝神,手紧握上剑柄,随时准备出鞘。
嘎吱。
又是一声。
时絮轻唤道,“慕倾。”
慕倾拽着她的衣角,吞了吞口水,轻声应着,“我在呢。”
“别回头。”
“……好。”
呼啦啦——
又一阵风吹过,再次卷起了白纱帷帐。随之而来的,是身后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而且,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最后,又消失了。
“恩人姐姐……”慕倾在她耳边小声道,“有人,在我身后。”
“……”
时絮猛地回身,用手肘把慕倾推开,抽出剑来,剑锋直指身后黑影的咽喉。
慕倾一个踉跄扶住旁边的桌檐,撤到一旁。
“我不管你是什么。”
时絮沉声道。
“给我从她的身体里,滚出去。”
25. 独钓寒江雪(九)
慕倾顺着她的剑光望去。等他瞧清那黑影面容后,不由得暗暗打了个寒颤。
那是刚才躺在床上的嘉禾没错了,但是……
完全不像个活人啊喂!
只见她长发披肩,赤脚素衣,面如白纸,明明柔和漂亮的眼睛却瞪的老大,死寂无神,直勾勾地盯着时絮,倒像是个来索命的女鬼。
“我的老天,”慕倾连连叫嚷起来,“这什么啊!”
时絮一边持剑和她僵持着,一边道,“失魂后的人只是一具空壳,同时也意味着,是很好的容器。”她紧盯着她眉心处越来越大的黑色淤结,“若是一不小心,便会成了厉鬼等孤魂类的东西寄身的目标。”
慕倾一惊,“所以这是鬼么?”
时絮道,“大概吧。”
惊竹剑锋顶在“嘉禾”的脖颈,她却毫不在意,还试图迈步向前靠近,喉间艰难地发出低吟。
“嗬……”
因为害怕伤到公主身体,时絮只能步步后退。趁她还未做出下一步行动,时絮眼疾手快,从符囊里掏出一张定身符来,啪地往她额头上一甩,同时喝道,“定!”
“嘉禾”僵硬地怔了怔,不再前行,也不再出声了。
时絮顺势又丢了张符出去,驱使枝条,把定在原地的她捆了个严严实实。
可就在“嘉禾”被捆上的那一瞬,她眉心的淤结忽地消失了。
时絮见状一怔。
她沉默须臾,随即看了一旁的慕倾一眼,吩咐他道,“放火!”
慕倾本来还坐在桌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突然被她这么一叫,愣了愣道,“啊?烧什么?”
“和抓浮夜时一样,把这座大殿围起来。”时絮沉声道,“别让它跑了。”
不明状况的慕倾只能照做。他跳下桌子,只抬手在屋里原地转了一个圈,殿外一圈就窜起了几尺高的火苗来。他扭头问时絮道,“这样行么?”
时絮这才把惊竹撂下,应道,“行。”
说罢,她又用枝条把“嘉禾”重新送回床上躺着,还特意又多绑上了几圈。
慕倾走了两步凑上前去,打量了打量那个小女孩,又回头问时絮道,“这样就可以了么?”
“……啧。”
时絮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
“你挺从容啊。”
“啊?”慕倾无辜地眨了眨眼,“你说什么?”
“……”
时絮毫不客气地举起惊竹,剑尖搭在他下巴下面,逼的他微微昂起头。
“我问你,抓浮夜的时候,是这么放的火么?”
对面沉默了。
“他的招式都能学来几分,还算你有点能耐。”时絮面无波澜道,“但,你该滚了。”
“慕倾”静静地听着,忽地轻笑一声,无奈摊手道。
“好吧,我输了。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首先,我打架的时候,他不会只在一旁看热闹。”时絮冷言道,“其次,他不会用你现在这种找打的眼神看着我。”
“……就这?”
“慕倾”抱起膀,咂了咂嘴道,“搞了半天,他那以你为中心的做派还是没学到啊。行吧,是我学艺不精了,自愧不如。”
时絮蹙眉道,“你认识他?”
“慕倾”耸了耸肩,“就算认识吧。”
时絮把惊竹又往前递了递,语气威胁道,“他在哪儿?”
“啧,你就这么关心那只狐狸呀。”“慕倾”朝床上的“嘉禾”努了努嘴,“喏,被你捆着呢。”
“……”
时絮扫了一眼被孤零零扔在床上的,一动不动的嘉禾,或者说是慕倾,若有所思地沉默了须臾。
“能如此自如地操纵附身对象,抽离灵魂……”她重新看向“慕倾”,神情肃然道,“殿下也是被你掳走的吧。她在哪儿?”
“这也被你猜到了?好吧,我又输了。不过你放心,她过会儿就回来了。”
“慕倾”不怀好意地笑着,丝毫不惧惊竹剑锋,又朝着时絮往前迈了两步,微微躬下身,盯着她的眼睛道。
“我大费周章设下这个局,又是抽走那女孩的灵魂,又是引你到这儿来……为的就可是,见你一面呀。”
“见我?”时絮回盯着他,眉心紧锁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唔……嗯嗯!”
一旁的床铺上突然传来几声闷哼。时絮循声望去,发现定身符竟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而嘉禾,不,慕倾不知为何异常激动,正在奋力挣扎着,撕咬着堵着嘴的枝条,一双眼睛泛着红光,满含愤懑地盯着这边。
“你瞧,他又不高兴了。”
“慕倾”看着他,神情哀怜。
“连你的定身符都费劲破掉了……唉,算了。可怜的小狐狸,好歹相识一场,我也不能让他这么长时间的努力都白费了不是。”
他抬起手,伸出食指,轻轻在时絮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时絮忙道,“你干什么?!不——”
“嘘。”
“慕倾”笑着打断她。
“好好睡一觉吧,晚安。”
时絮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觉自己眼前一黑,意识也变得昏昏沉沉,随即彻底失去了知觉。
……
渐渐地,渐渐地。眼前似乎不再是黑暗,不知从何处透来了难得的清明,轻柔里渗着些虚幻。
迷迷糊糊中,时絮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
“恩人姐姐!快醒醒呀恩人姐姐!”
“时姐姐!”
“起——床——啦——”
最后这句似乎是谁在她耳朵边大声喊的,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聋了,便下意识抬手打去。
下一秒,挥出去的手却被人稳稳接住,她也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睛。
“……”
时絮看见自己正躺在床上,慕倾则守在她身侧,抓着她刚刚打出去的手。就在看见她睁眼的那一瞬,他的眼睛噌地一亮。
“恩人姐姐,你醒啦!”
时絮没理他,把手抽了回来。紧接着,视线平移,她又看见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惊得她一个激灵。
“……殿下?”
嘉禾公主站在她的另一侧,已经换上了一身体面华服,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关心她道,“时姐姐,你醒啦?现在感觉怎么样?”
那声音甜甜的,暖暖的。就像冬日暖阳,初春雪水,温和而清冽。
时絮怔了怔,突然庆幸自己刚刚挥手打的是慕倾。她反应了片刻后,忽地意识到什么,一个轱辘翻下床去,在她身前单膝跪下。
“殿下,臣……额不是,民女……”
太久没见过这些地位高的人,她一时半会儿竟忘了该如何自称。
“噗。”嘉禾没忍住笑出了声,连忙扶她起来,“不用纠结啦,我没那么多规矩。刚刚你救了我一命,该是我敬你才是。”
时絮昂起头,“可是……”
等等。
她刚刚说什么,我救了她?
……我么?什么时候救的?怎么救的?
时絮狐疑地扫了一圈周围,又扭过头,看了看自己刚刚躺过的床。
……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在干什么???
我为什么会躺在公主的大殿里,公主的床上?!
时絮奋力回想着,脑袋里却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使她不由得咧了咧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照她的记忆,她先是和慕倾两人进了宫,随即发现公主并未失踪,而是被杨崇等人绑架。杨崇威胁公主,要她许给镇妖司在永宁行事的便利条件,否则就要把她扔去喂妖怪。时絮他们则与其大打出手,杨崇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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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而逃,自己则力竭昏迷……
额。
杨崇是老年痴呆了么他这么干。
再说了,更重要的是……
我有那么菜么?
很快,时絮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慕倾,用眼神幽幽道——
“你搞什么鬼?当我傻么?”
慕倾无辜地耸肩摊手。
“好啦时姐姐,”嘉禾拉过她的手道,“不用担心,那几个坏蛋已经被皇兄关进大牢去了。过几天就要去大燕了,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呢。”
时絮忙道,“不用了殿下,身为大夏子民,护你周全是应该的……”
嘉禾摇了摇头,“这可不对哦。皇室的吃穿用度皆取自于民,应是我们尽力护你们才是。而且……”她忽地笑道,“这应该不是你第一次救我了吧?”
时絮一怔。
“八年前?还是九年前?记太不清了,”嘉禾继续道,“那时候我还小,淘气,非要跟着二哥跑出宫去看中秋灯会,又不小心和他走散了。但我记得,在我被一群坏蛋围住吓个半死的时候,有个小女孩宛如神兵天降,嘿嘿哈哈,两三下就把他们给打跑了。那个小女孩……”
嘉禾歪歪头,对她温和笑道。
“就是你吧,时姐姐?”
……
时絮没有立刻回答她。
八年前的中秋夜,对她来说,是此生都难以忘却、难以释怀的痛。
那是个举国欢庆的夜晚。新帝刚刚登基,大摆筵席,到处张灯结彩,阖家欢乐。同龄的孩子大多在都花灯间穿梭打闹,她却宛若行尸走肉,孤魂野鬼,浑浑噩噩地在喜庆的灯会上乱逛。
她沉默着,怨愤着,故意在拥挤的人群里横冲直撞,冷眼看着他们出双入对,并肩同行,听着他们开怀大笑,如雷贯耳,独她一人双手沾血,眼底映恨。
人们举杯,人们迷醉,在欢聚间高唱着不醉不归。整座永宁城上下,到处都洋溢着欢乐的氛围,充斥着幸福的喧嚣。
而只有她,也只能是她,听到了明灯繁华深处,那道匿于阴影的哭声。
知道她是公主,已经是后来的事了。但彼时,那个瑟缩着躲在她身后的小女孩,却让她在满城烟火的角落里,重新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盛世不容我,暗夜仍需我。
……
“殿下,”时絮轻声道,“我只是一介草民而已。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记得?”
“因为你救了我呀。”嘉禾理所当然道,“救命恩人嘛,不管多少年都不该忘记的,和天子庶民又有什么关系?”
一旁听着的慕倾默默在心里给她点了个赞。说实话,活了这么多年,作为皇室宗亲还能有这样的觉悟的,他还真没见过几个。
“对了,刚刚慕公子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礼尚往来,我也告诉你我的名字吧。”
嘉禾直起身,郑重其事道。
“我姓萧名泠,封号嘉禾。如果你愿意的话,叫我阿泠就行啦。”
“……还是不了殿下,”时絮尴尬笑笑,“这不合规矩。”
萧泠叉起腰,“都说了我这没那么多规矩嘛。不过随你,怎么叫着舒服怎么来,我都行。”
时絮扁了扁嘴,“那还是叫殿下吧,不然我实在惶恐。”
萧泠笑道,“当然没问题。”
“我说,二位姐姐,抱歉打扰一下。”
看了半天戏的慕倾突然说话,两人都循声朝他望去。只见他抱着膀靠在墙上,一股吊儿郎当的气质,又开口道。
“咱是不是可以说点正事了?”
时絮打量着他那副不成器的样子,皱眉道,“公主这不是好好的站在这呢么,这事儿也算解决了。还哪有什么正事?”
“不对呀,不对。”
慕倾故作深沉地摇晃着头,轻叹了口气道。
“恐怕,是才刚刚开始呢。”
26. 独钓寒江雪(十)
他直起身离开墙,径直朝着萧泠走了过来,摊开一只手,吐出两个字道。
“折枝。”
萧泠身形明显一怔。
时絮没听明白他说的啥东西,茫然问道,“折……什么?那是什么?”
慕倾未做过多解释,而是继续对萧泠道,“看殿下这个反应,应该是认识了?”
“……”
萧泠躲开他的眼神,垂眸沉默着。
“我能感受得到,你的身上有来自他的冷气。”慕倾语气缓和道,“很早之前我就听说过他了,别说,他还挺有名的呢。”
萧泠继续沉默着。
慕倾又道,“你别紧张,我们不是要抓他。我也是妖,没准还能和他说上两句话呢。”
时絮:“……?”
就这么自爆身份了?
可萧泠听到这话却有了反应,抬眼望向慕倾,眼含希望道,“真的?”
慕倾从容扬眉,“自然。”
“那你……我……”
萧泠低头犹豫着,指尖捏卷着衣角,神情纠结。
“有什么想说的,殿下直说就好,不用有什么顾虑。若是信不过我的话,”慕倾指了指时絮,“我的恩人姐姐,总是值得殿下信任的吧?”
时絮虽然没太搞明白状况,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正好我最近没有什么活,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你。”
“好……好吧。”萧泠昂起头,一脸认真道,“那你们答应我,不要和我皇兄说哦!一点点都不要说!”
时絮笑了笑道,“殿下多虑了。我们这等草民,哪儿来的面圣的机会呢。”
萧泠想了想觉得也是,随即转过身去,从床头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长方形小木盒,拿回来打开给他们看。
时絮凑上前,看见里面似乎躺着一支簪子。再定睛一看,才发觉那簪子的样式颇为特别,离远看就像一根手指粗的枝条,尾部还用了几朵白梅加以点缀,整体素质淡雅,堪称清流。
“这个,你们拿着吧。”萧泠把盒子递到时絮手里,“他不认人,但是认识这个。”
时絮疑惑道,“这是……”
萧泠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看这都只是一根普通的白梅簪子而已,但他偏偏就认这个。”
慕倾看着那根簪子,若有所思道,“上面确实隐隐渗着凉气呢。你是从哪儿来的?”
萧泠摇摇头,“不知道。我的首饰大多都是母妃留给我的,还有一些是皇兄赏的。不过那些都要更值钱些,这个只是偶然在柜子里翻到的,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哦对了,一起找到的还有这张字条。”
萧泠拆开盒子底部的暗格,取出一张纸条,展开给他们看。只见那上面,不知何人用漂亮的楷书题上了一句小诗——
“泠风卷霜雪,雪落堪折枝。”
“‘折枝’……”时絮看着纸条,又对慕倾道,“我记得你刚刚提到过的,应该是他的名字吧。听起来,好像是个妖?”
“没错。”慕倾点点头,“你还记得之前在邵州那会儿,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独来独往,与世隔绝的千年雪妖么?就是他。”
“雪……有点印象。”时絮皱眉道,“但现在还是秋天啊,他要在何处容身?”
“嗯。”萧泠接话道,“所以,他现在不在。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只知道每年春天他都会突然消失,到了冬天初雪时,他又会在城郊雪域重新出现。而且……”
萧泠神情忽地黯然下去。
“而且每年冬天,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就完全不记得去年的事……也不记得我了。”
慕倾眉心一凝,“不记得了?”
“对,什么也不记得了,甚至还会刻意躲着我。只有我带着这根枝条去的时候,他才会有点反应,愿意同我搭话。只可惜……”萧泠轻轻一笑,“我等不到今年冬天了。只能麻烦你们替我去看看他,不用做什么其他的,只看看就好,让我知道他还安好,就足够了。”
“我之前也有想过,在我走了之后找个人替我照看他。但……他毕竟是妖,世人对妖多有偏见,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虽然我知道他很厉害,也并不需要我……但看他那副不染尘埃,不落世俗的样子,我总担心他会被有心之人欺骗,加以利用。”
“嗯,”慕倾想了想道,“大概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你对他……”
时絮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
慕倾:“……?”
时絮把手里的盒子重新盖上,好好地揣进衣服里,接过话茬道,“殿下放心,我们会记得的。还有别的要嘱咐的么?”
萧泠摇摇头,“目前没有了。”她又叹了口气,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唉,你看看,之前的救命之恩还没来得及还呢,这便又欠下你一个新的人情了。”
时絮笑笑,“没事,有的是机会,以后慢慢还。”
萧泠也低低一笑,“……再说吧,我尽量。去这一趟,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呢。”
“当然能,”时絮又道,“我等你。”
萧泠一怔。
“不知陛下作何感想,但我相信,他定有他自己的考量。”时絮柔下声音道,“北地苦寒,殿下千万保重。满朝文武,天下万民,都等您回家。”
萧泠眼底泛泪,用力点了点头,“嗯。”
时絮躬身行礼,“那我们也就不再过多停留了,殿下,告辞。”
“好。”萧泠在脸上抹了一把,忙道,“我送送你们吧?”
“还是别了,”时絮解释道,“世人眼中,我等乃是蛊魂弄鬼之人,殿下本就不适合过多接近。待我二人寻个方法,翻出宫墙便是。”
萧泠破涕为笑,“怎么翻的?下次也教教我。”
“一定。”
道别的话说罢,时絮便拉着慕倾离开,找了个无人之地贴上两张传位符,回到了云中客栈。
二人刚回到房间,慕倾便往床榻上一摊,噘着嘴咕哝道,“好累好累……恩人姐姐,你刚才干嘛不让我说话。”
时絮白他一眼,“人家没主动说的事,就是不想说,那就不要再细问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喜欢谁,就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
慕倾看着天花板,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哪里不对么?若是喜欢的话当然要让大家知道,这样对方也能安心呀。”
“……”
观念不同,没法交流。
时絮不再管他,低头专心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慕倾继续咕哝着,“不过,我虽然没见过折枝,但他可是素以冷淡疏离著称的。萧泠堂堂一国公主,放着无数好男儿不要,怎么偏偏去喜欢他呢?”
时絮怼他道,“你管人家呢。”
“唉,也是。”慕倾轻叹一声,“喜欢一个人,本来就不需要理由呢。”
“……”
慕倾听时絮又好久没动静,一个轱辘坐起来,看她正把行李都重新收拾回箱子里,忙问道,“我们要搬走了么?”
“嗯。”时絮一边应着,一边叠着手里的衣服,“按照殿下所说,杨崇他们已经被关进大牢,这里肯定不日也要关门查封了。而且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也没什么留在这的必要了。”
她忽地想起什么,把衣服撂下,扭头看向慕倾。
“对了,我还没问你呢。”她盯着他那双无辜的的大眼睛,“你都对我的脑袋搞了什么些什么?就算要糊弄我,也麻烦你有点诚意,搞个合理点的记忆好么?”
慕倾一听不干了,从床上跳下来来到她面前,“我冤枉啊恩人姐姐!”
“得了吧。”时絮冷哼一声,“杨崇会在皇宫里绑架公主?也亏你想的出来。”
“额……绑架?”
原来给她的是这样离谱的记忆么?!
慕倾扯了扯嘴角,小声嘟囔道,“在这还要给我挖个坑……该死的,还真是狡猾啊。”
时絮没听清,“你说什么?”
“啊,没事。”慕倾尴尬笑笑,“好吧,我承认,你的记忆确实有过改动,但真不是我干的。”他摊开双手,一脸真诚道,“再说了,你想想,我这样一只老谋深算狡猾阴险的狐狸,要是真想干点什么坏事,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易就看破呢?”
“……”
时絮思索了片刻,“有道理。你没那么蠢。”
慕倾苦笑道,“是吧?你忘了,我答应过你,不会对你用这招的。”
“……行吧,信你就是了。”时絮耸了耸肩,“但如果不是你,又会是谁干的?真相原本又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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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慕倾摇摇头,“那人做事分外狡猾呀。你的,我的,萧泠的,还有杨崇那群人的,甚至是附近的锅碗瓢盆的记忆都被他改了个彻彻底底,我想看都没法看。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人意识到不对劲呢。”
时絮听他这话,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没忍住笑了出声。
“既然这样,那杨崇在大牢里岂不是还懵着?还得感叹着,苍天,我是不是被谁夺舍了,怎么会干出来这么蠢的事?”
慕倾想象了一下杨崇在大牢里捶胸顿足,哭天抢地,怀疑人生怀疑世界的景象,也不由得笑道,“别说,有可能哦。”
“算了,爱发生过什么发生过什么吧。”时絮重新拎起衣服,继续叠起来,“反正这个结局,我还挺愿意看到的。”
慕倾又道,“但要是这么搞的话,这罪名可是不小。杨崇他们,恐怕会被夷三族之类的吧?”
“……”
时絮手上动作一顿。但很快,她便又继续忙活起来,若无其事道,“那些人本来就该死。家人也都基本上死绝了,没事。”
慕倾又问,“那许芜呢?”
时絮继续面无表情道,“也该死。”
“好吧。”慕倾无奈道,“那咱们下一步去哪儿?是回山上,还是暂时先留在永宁城?”
“……”
时絮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箱子,扣上盖子。随后,她把手搭在盖子上,眼睫半垂着,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往事。
须臾,她轻声道。
“来都来了,反正顺路,先跟我去见两个人吧。”
慕倾笑着应道,“好呀。”
——————
慕倾看着眼前的两座墓碑陷入了沉思。
那两座墓碑在永宁城外几里,一处不起眼的空宅后院。墓碑的设置极其简陋,坟头草都涨了三尺高。材质看起来也很一般,没有刻字署名,也没有雕出规则的形状,甚至完全可以说,就是在荒郊野岭随便竖起来的,两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大石头。
他张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又生怕说错话,只能默默看着时絮把坟头草都薅光,又拿起扫帚,扫了扫墓碑附近的灰和落叶。
“恩人姐姐,这是……”
“镇妖司最初的两位创立者。”时絮依旧面无波澜地扫着地,眼睛都没抬一下,“死了有八九年了吧,不知道,记不清了。”
“啊?”慕倾眨巴着眼睛,哭笑不得,“那你来看他们干什么?怎么,费这么大劲来这儿,不会是为了交代一下镇妖司精英全军覆没的结局吧?”
“……”
时絮没回答,把扫帚靠在一旁的墙角,拍了拍手上身上的灰,径直走到墓碑前面。
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慕倾:“?”
他的眼睛一下子瞪的老大,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心里腾升而起。那个可怕的猜测还没问出口,他便听到时絮淡淡的声音传来——
“他们是我的爹娘。”
……
慕倾傻眼了。
一回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他顿时脑袋嗡地一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还想说点别的找补一下,却也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最后,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干脆也扑通一声,挨着时絮在旁边跪下了。
时絮:“?”
她扭头看他,眼神里满是看智障一般的疑惑不解,好似在说——
“你没事吧?”
慕倾感受着她的目光,吞了吞口水,视线心虚地飘到一旁。
我不知道啊!膝盖莫名其妙地就软下来了啊!
“……算了,随便你的吧。”
时絮不再管他,抬起手,将爬上墓碑的苔藓用指节轻轻揩去。
慕倾以为她接下来会和那些扫墓的寻常人类一样,和逝者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所以一直在旁边耷拉着脑袋,盯着地上那群忙着搬石子的小蚂蚁,双手服服帖帖地搭在大腿上,一声都没敢吭。
可好一会儿过去了,身旁仍然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慕倾心里纳闷,便偷偷抬起眼皮,朝她看去。
只见时絮正直直地盯着墓碑,神情照旧淡淡的,眉眼平静无澜。
就像……这两个人对她而言,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一样。
27. 独钓寒江雪(十一)
就这样不知又沉默了多久,时絮突然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了。”
“嗯?”慕倾没反应过来,有些出乎意料地抬头看她,“这就要走了啊,不再……额,说几句话了么?”
“……”
时絮站在他身侧,低头半垂着眼睛,睨他一眼。
“你打算继续跪多久?”
慕倾这才回过神,连忙站起身,扫了扫衣角上沾的灰尘和草屑。
时絮看他起来,便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向前走去,“走吧,记得把东西拿着,回山上去。”
慕倾看着时絮毫无眷恋,大步坦然离去的背影,没太懂她的心思。
她现在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惦念,遗憾难过怀念什么的也通通都没有。就算是读心,他也只能看见空荡荡的一片,还隐约有点荒凉。
慕倾茫然地抱起地上的箱子,又回过头,看了看身后这座废弃的空宅。
一片死寂。
就像她的心一样。
他摇摇脑袋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快步跟上时絮,在心里默默感叹着。
人类真奇怪。
——————
传位符的作用范围有限,一般只能在一座城池大小的范围内活动,若想上山,还要靠两条腿来走。
二人一前一后,几乎全程沉默着,赶了一下午的路。直到天色已晚时,他们才刚出永宁城门,到了城外那条窄河附近。
慕倾抱着两个大箱子跟在时絮身后,意识到气氛不对,一路上竟难得的安静。但眼看路途漫漫,他最后还是没忍住抱怨道。
“我说恩人姐姐,咱就不能一张一张的传,能传多远算多远,一点点挪回去么?虽然麻烦了点,但怎么着也比走路快吧。”
走在前面的时絮闻言一愣,顿住脚步,如梦初醒般地回头看他。
“……哦,抱歉。”她上前去,从慕倾手里拿下来一个箱子自己抱着,“刚才在想事情,忘了你了。”
“欸欸?不是这个的问题呀。”
慕倾把自己手里的箱子放下,又把她手里的接了回去,摞到一旁。做完这些,他拉起时絮的袖角,撒娇似的道。
“好啦,我们都走了这么远了,先歇歇吧。”
时絮点了点头,“也好。”
“那,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会儿?”慕倾环顾了一下四周,“我看这周围也没什么,就先在旁边草地上糊弄一下算了。”
时絮漫不经心地应和着,“行。”
不远处,潺潺溪水正永不停歇地流逝而过,揉碎了月光撒下的倒影。二人卸下身上挂着背着的东西,在路边的草地上席地而坐,静听风吟。
时絮抱着腿,下巴搭在膝盖上,还是不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四下空旷的原因,总感觉城外的晚风要比城内的稍微凉一些。
慕倾侧头,轻声问她道,“你冷不冷?”
时絮摇摇头。
“那,饿不饿?”
时絮也摇摇头。
慕倾又往她那边挪了挪,借着月光,望着她的侧脸道,“不开心么?”
“……”
见时絮还是不回答,慕倾继续道,“自打从去了那个空宅,你整个人就像被那地方吸走了精气似的,萎靡不振,心不在焉,我看着都难受。用不用我——”
“慕倾。”时絮打断他道,“谢谢你的关心,不用再问了。没关系,我等下就没事了。”
“欸呀,”慕倾柔声道,“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讲嘛。这一路上你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好担心的。可是你的心思我也看了,分明什么都没在想……”
“没事。”时絮阖上眼,“大概是累了吧,歇一歇就好了。”
“嗯……累了么?”
慕倾思索须臾,把自己的外套解下拿在手里,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对她道。
“喏,肩膀给你,靠着我睡一会儿吧。”
“……”
时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随意地扫了他一眼,又很快闭上,“不用了。”
“怎么,信不着我么?”慕倾拍拍胸脯道,“放心,我还是很可靠的。”
“我什么时候说你不可靠了,”时絮这次眼睛连一条缝都没睁,“我只是——”
话还没说完,下一瞬,她就被人搂过肩膀,不由分说地揽进了怀里。
时絮愕然睁眼,慌乱之余,正撞入那双温和灼热的眼眸。
二面相对,相距不过几寸。
她靠着他结实的胸膛,头紧贴着他的颈窝和下颚,双手手腕都被他顺势锁住,臂弯里残存的体温包裹在身侧。
慕倾就这么侧头看着她,眉目含情,唇角带笑,距离近的让呼吸间的温热气息都扑上脸颊,灼得她耳根发烫。
时絮飞速躲开他的视线,颤着眼睫,沉声低吼道,“你干什么?!”
慕倾眉梢一扬,微微笑道,“怕你冷嘛。”
时絮跟他暗中较着劲,可这狐狸的力气竟大得惊人,任凭她怎么努力,双手还是被他紧紧扣着,让自己被压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别急嘛。”
慕倾慢悠悠地把她的两只手并到一起,换用一只手抓住,腾出另一只手来捡起自己刚刚脱下来的外套,盖在她的身上。
“晚上风凉,盖着点。”
时絮只觉脸上发烫,仰头瞪着他,低声骂道,“无耻!”
慕倾垂眸,看着她一副咬牙切齿气急败坏,脸上红晕却愈加深重的模样,没忍住轻笑出声。
“好啦。”
他轻声道。
“睡吧。”
“睡你个鬼啊!”时絮气得还在挣扎,“死狐狸,快点放开我!”
慕倾不管她,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地昂起头望天道,“欸,你看,今晚的星星很漂亮呢。”
“漂亮就漂亮!干我什么事!”时絮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给我放开!”
“别费劲了恩人姐姐,你还是……嗷!”
慕倾突然发出一声惨叫,猛地把手松开。时絮得空连忙站起身,一口气逃开老远。
慕倾叫唤着甩了甩手,一脸委屈地把红红的牙印举给她看,撇着嘴委屈道,“你咬我!”
“活该,”时絮怨怨道,“咬的就是你。”
慕倾垂下眼,整个狐狸缩成一团,显得更委屈了,“人家只是想让你歇息一下嘛……”
时絮骂道,“滚!”
“好嘛。”慕倾把外套给她铺在地上,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你先在这歇会儿吧,我走就是了。”
时絮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还多少有些于心不忍,犹豫了犹豫,最后还是开口问道,“你要去哪儿?”
慕倾朝旁边一挥手,“我在这附近溜达溜达。别担心,不会走太远的,有事喊我就行。”
“……谁担心你了。”
时絮虽然嘴上嘟囔着,但还是走上前去,从地上拾起他的外套,扫扫灰尘后递给他道,“还是穿上点吧,晚上冷,我再从箱子里拿别的衣服。”
慕倾膀一抱,小脸一扬,“不要。”
时絮:“?”
慕倾又道,“就要你盖我的。”
“……”时絮板着脸,反手把外套甩他脸上,转过身道,“爱要不要。”
等慕倾手忙脚乱地把外套从脑袋上拽下来,却看见她已经铺好了其他衣服,坐在地上了。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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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发出一声不爽的闷哼,悻悻地把外套重新套上,撅着嘴离开了。
时絮瞥了一眼他的背影,轻叹一声,把手里刚取出来的衣服叠成个枕头,独自躺下了。
可当她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慕倾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温暖的怀抱仿佛还萦绕在身侧,让她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
……
时絮使劲甩了甩脑袋,试图把那些荒唐的想法都赶出去。
可惜没用。
她烦躁地扯过身上的衣服,捂上发烫的脸,心里暗骂着自己脑子有病。
——————
慕倾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回头看了一眼,确认时絮还在那里躺着,便将路线一转,拐进了旁边的小树林里。
夜黑风高,树林里面叶影交错,影影绰绰,从外面根本瞧不清里面的状况。
慕倾在一棵树下停下脚步,对面前空无一人的黑暗道。
“出来吧。”
可惜片刻过去,回应他的只有穿林而过的冷风。
“……”
慕倾半眯起眼,抬手托起一团火苗,低声道,“你冷不冷?”
“不冷!”
随着一句高声速答,一抹绿色的身影迅速从树上跳下,衣角宽袖哗啦啦的飘着,最后与他一同稳稳落地。
慕倾睨了他一眼,手一攥收了火,“反正最后也逃不掉,就不能痛快点?”
青萦叉起腰,满脸不服地昂头看他,“不能!”
听他那极冲的语气,慕倾不由得皱起眉道。
“我得罪你了?”
青萦不屑地一扯嘴角,“得罪的还少啊?”
“吵吵吵,还吵。”慕倾嫌弃地打量着他,“都吵了一千年了,你不累啊。”
“不累!”
“……有病。”
“你骂谁呢!”
“好了,消停点,说正事。”慕倾抱起膀,“这几天的事,你都看到了吧。”
“昂。”青萦扬起眉,“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包括你刚才调戏人家小姑娘,我也看到了。”
“……”
慕倾强忍着揍死他的冲动,咬牙切齿道,“你有病吧?”
“我没病,”青萦指了指他,“是你有病。你有病才会为了她舍弃一切,与诡灯为敌,还——”
慕倾喝止住他,“闭嘴!”
“行行行,我闭嘴。”青萦满脸无奈,“既然都说到诡灯这儿了,你这次主动找我,想必也是因为他吧?”
慕倾没好气地应着,“对。”
青萦继续道,“你们在那个什么公主那儿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多稀奇呢,你那篡改记忆的能耐他居然也会。”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慕倾沉吟道,“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了。”
青萦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你现有的记忆到底是事实,还是被篡改过的了。”
慕倾阴下脸,眼神犀利地望向青萦。
“说不准,现在和你说话的不是我,而是某人在你记忆里的伪装。也说不准,我根本没和你说过话,刚才发生过的一切都纯属虚构。”
青萦忽地一激灵,感觉后背发凉,连连后退两步,眼神惊恐地望向慕倾,“你你你,你……”
“啧,你怕什么。”慕倾无奈道,“我只是举个例子,你倒也不必怀疑我的真实性。毕竟,你在其他人眼里,早就已经死了。”
“欸?”青萦转了转眼珠,“也对哦。”
“对你而言,我确实没什么好怀疑的。不过,我可没说……”
慕倾抬起眼皮,幽幽地望向青萦。
“我就没怀疑过你了。”
28. 独钓寒江雪(十二)
“?”
青萦傻了眼。
“你在胡说什么?”他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我……我是假的?那我……啊?不是,你什么意思,我到底是个啥啊?”
青萦愣愣地看向慕倾,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打成了一个死结,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害怕还是先迷茫。
他这一出,的确让慕倾成功地打消了对他的怀疑,但也被他蠢笑了。
“行了,”慕倾挥挥手道,“逗你玩呢。”
青萦:“……”
“下次再开这种玩笑,”他礼貌地微笑着,指着慕倾道,“我就找人弄死你。”
“随你。”慕倾耸耸肩,“当然,前提是能弄死我。”
青萦冷笑一声,“你是狐狸,你聪明,麻烦在意一下我这根没长脑袋的草的死活好么?”
“哦,”慕倾敷衍道,“行吧。”
青萦气道,“你!”
“好了,继续说正事。”慕倾岔开话题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从永州回来的时候,你勒死了那个想杀我的车夫?”
青萦道,“记得啊。怎么了?”
“当时我就查看了车轼的记忆,不过什么都没看到。也正因如此,我才没能意识到这件事是你做的,险些落入对方的圈套。”
慕倾咬着指尖,神情严肃。
“你善绞杀,可那尸体身上却并无勒痕。现在想来,无论是车轼的记忆空白,还是那具没有勒痕的尸体,都已经是他篡改后的结果了。”
“……嘶。”青萦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你的意思是,他那个时候就开始行动了?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干扰你的判断,再借着那群捉妖师的手杀你么?”
慕倾摇摇头,“不知道。除此之外,也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手脚,引得我们牵扯进和亲一事……难道真如他那时所说,只是单纯地为了见她一面么?”
“不能吧,”青萦想了想道,“如果只是想见个面,需要一个壳子容纳自己,他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非得扯到那个萧泠身上?在路边随便找个人,把魂一抽自己再钻进去,不就行了?”
慕倾听罢也觉得有道理,陷入了沉思。
青萦继续道,“再说了,民间一直都有‘窒夜诡灯’的传说,他干嘛要刻意迎合那些传说里的说法,去吓唬那群人类?总不能是闲的没事,逗他们玩吧?”
慕倾默然琢磨着。须臾,他抬眼对青萦道,“说到传说……我很久没入世了,你再同我讲讲,现在这个传说发展成什么样子了?”
“没什么特别的。”青萦答道,“无非还是那些,什么可以借由灯随意穿梭,以灵魂为食,致人死亡之类的。哦,也就是捉妖师口中失魂症的第二种成因。直到如今,他们依旧只把他当作是妖的一种,居然还指望着用歼妖阵抓他呢。”
“但你我都清楚,这些说法都是纯扯淡。”青萦摊了摊手,又补充道,“那家伙神出鬼没的,真身连咱俩都没见过,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妖?我看也不像,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靠灯穿梭么……”慕倾小声嘀咕着,“怪不得他们要防着宫里的灯,还给那带路的小姑娘吓得半死,满脑子都是那些传言。”
“我说,”青萦质疑他道,“你既然都看了那带路的感觉小姑娘的记忆,也早就知道这事和诡灯有关了,不赶紧带着你那恩人姐姐溜之大吉,干嘛还继续往里闯?”
慕倾轻叹一声,解释道,“首先,我没想到自己的法术会对他无用。如果按照正常发展,他此时应该还在某处自娱自乐,不会这么早就抛头露面。”
“其次,我没想到真的是他。毕竟人间传言大多为误,我只当是那群捉妖师自以为是做了误判。更何况,周围并没有他的气息,萧泠当时已经失了魂,我仍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来自折枝的冷气,可诡灯……真的是无声无息。”
“哼,你小心点吧。”青萦扯了扯嘴角,语气凉薄道,“别看他平时高高在上神秘莫测,对你我都爱答不理的……但对你那恩人姐姐可是格外感兴趣,都追到这儿来了。”
慕倾别过脸去,悻悻道,“我当然知道要小心,用不着你告诉我。”
“嘿!你这狐狸!”
青萦气得要打他,但手刚抬起来又放下了。
“……算了,正事要紧。据我所知,你那恩人姐姐不仅各类属性的灵力都能驱用,还能同妖一般自行控制精气,对吧?现在,连诡灯这个冷淡到极致,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家伙,居然都对她偏爱有加……”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慕倾的侧脸。
“总之,你那个恩人姐姐,恐怕不会简单呐。想必这点,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的很吧?你就不怕?”
慕倾转头看向他,面无表情道,“怕什么?”
“……啧。”
青萦打量着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沉默片刻,突然笑笑。
“罢了罢了,你可是狐狸,比我聪明,更比我狡诈。这些潜在的风险,哪里用得着我一根草来提醒你呢?”他耸耸肩,“只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罢了。”
“……”
慕倾静静地看着他,也没反驳,不知是懒还是单纯地不想。
“唉,”青萦叹气摇头,无奈骂道,“你啊,真是有病。”
“……”慕倾冷冷吐出一字,“滚。”
“行了,不扯了。”青萦又正经起来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在殿上跟那小公主故意提起折枝的事,你该不会是想拉拢他吧?”
慕倾点了点头,“对。我本来也是奔着他来的,不然谁要冒着和诡灯撞上的风险。”
“……行吧,算你有勇气。”青萦扁了扁嘴,“折枝的实力摆在那,多少年了,不知道多少人都试图将其收入帐中,可那块千年坚冰何曾动摇过半分?……唉,”他又叹了口气,“我还能说什么呢,祝你成功吧。”
慕倾挑起半边眉,“谢谢。”
青萦听了直咧嘴,“咦惹,我可受不起慕倾大人您的感谢。先说好奥,我就是个看戏的,要演还得你自己演,我可不帮你。”
“没关系,”慕倾微微一笑,“不需要。”
“呵,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了。”青萦转过身去,挥了挥手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慕倾望着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夜幕中,轻声道,“不送。”
说罢他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这片小树林。枯叶零落满地,慕倾迈步在上面踏过,听着脚下传来嘎吱嘎吱的碎响。
可还未等他走出去,便分辨出这嘎吱声里,依稀藏着一丝丝不和谐的声音。
“……”
他顿下了脚步。
嘎吱声也随即停下,四周徒留风穿枝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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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响。
突然,身后不远处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树上,传来惊鸟飞离树梢的乱扑,伴随着几道乌鸦的叫声,打破了寂静。
慕倾目光微凝,手搓妖火,猛地转身。
“……!”
他怔住了。
头皮一瞬间发麻,火苗停滞在他颤抖的手心,映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略泛苍白的面庞。
而他目光所见之处,身后大树顶,时絮正怀抱惊竹坐在树杈上,衣角垂下,身子向后靠着树干,默然平视着远方。
慕倾愣了好一会儿,才收了妖火,缓缓开口道。
“你……”他的喉结滚了滚,“都看见了?”
时絮闻声,垂眸看向他。
“嗯。”她淡淡道,“还听见了。”
慕倾又试探着问道,“那你认出他来了么?”
时絮道,“当然。”
“……”
慕倾不再言语,躲开她的视线,死死盯着地面。那道来自高处的目光明明同月光般清冷,此刻却宛若烈阳,灼得他抬不起头。
时絮见状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下来落在地上,走到慕倾面前道,“抬起头来。”
慕倾一惊,却也只得照做,抬起头来看着她。
时絮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不由得蹙起眉心。
“啧,这幅表情是要干什么?我又不是来审你的。”她抬手往慕倾怀里丢去一把伞,“拿着。”
慕倾在凌乱中把伞接下,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时絮瞪他一眼,“你瞎么?”
“不是,”慕倾忙解释道,“我当然知道这是伞,但这天也没有下雨的意思,刚才还能看见星星呢。”
“……我愿意。”时絮别过脸去,“你管呢。”
慕倾苦笑道,“怎么,想我了?”
“……”
时絮不想再理他了,扭头就要走。慕倾见状忙拉住她持剑的手腕,对她的背影道,“你去哪儿?”
时絮没好气地答道,“回去睡觉。”
“我……”慕倾咬了咬下嘴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我可以解释的!”
时絮回头,“解释什么?”
“刚、刚才的事。”
“和我有什么关系?”
慕倾一怔,“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叫青萦,对么?”时絮扬起半边眉,漫不经心道,“当时他死的就蹊跷,你的出现更蹊跷。所以,那场相遇不过是你们两个给我量身定做的局,倒也不难猜到。”
慕倾略显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呃……”
“你们说的,我大概听到了一半。”时絮继续道,“虽然有些云里雾里,但能感觉到,似乎是个充满了谎言与欺骗的故事。”
慕倾忙道,“倒也不全是……”
“你作戏,他观戏,而我身在戏中,不识庐山。”时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过听起来,您二位大人貌似是在帮我。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配合你们演就是了,我可没那么多会害死人的好奇心。”
说罢,她把自己的手腕从慕倾手里抽出来,再度转过身朝着树林外走去。慕倾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也准备跟上前。
“对了。”
时絮忽地站住脚步。
“你们口中的‘诡灯’,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