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社畜替嫁后只想暴富》
3. 上司
男人绛紫暗纹的蟒袍贵气勃然,只从车窗露出一角便刺了众人的眼。
樨香、月汝两个面色煞白,赶忙自牛车上一边一个跳了下来,垂头偎在文逍身后。
“本王竟不知,府上何处需要水牛耕田——侧夫人?”
他瞥向那头闷头反刍的大青牛,声音戏谑,夹着一丝凉风爽意。
街上行人纷纷向此处投来关注的目光,一道道锁定了她这“心机庶女”。
文逍有清楚的感受:那些人恨不能用目光将她扎成刺猬。
想到自己一番异国乔装前功尽弃,不由得脸烧如火膛,在心里小发雷霆、对男人挥拳抗议。
她表面不动声色,端庄行礼道:“妾身愚钝,只顾操持府中采办事宜,未及迎接,反劳王爷公务繁忙之外,还要费心于此降罪,妾身不胜愧疚。”
男人唇启、想说什么,那灰发的公主却扬笑向他致礼,大方走来挽住了文逍的胳臂:“见过摄政王大人。竟不知姐姐是摄政王夫人呢!本公主有事需与夫人相商,虽有些失礼,却可否通融我暂借夫人片刻?”
“殿下言重了,请便。”男人一笑,洒脱地撂下车帘。
“姐姐!”公主转向文逍,小手拿起她的手,“您能帮忙,这真是再好不过!对了,您暂且叫我的小名星悦便是。”
她在她在手心划下星悦二字,并着驿馆之名“鸿胪客栈”,一同写下。
文逍心中狂喜,忙道:“我姓文……小字、一个逍字,逍遥天地的逍。”
“逍逍姐有心,多谢。若修订准确,这八十本,我全要了,届时定有重谢。”星悦公主语声虽稚,却大气非常,“那么,我去与同伴汇合了,明日再会。”
男人旋即隔帘命令道:“上来。”
顾及路人眼色,文逍默然登上车去,与他隔了两个人位、局促坐下。
马车方行进起步,男人就一针见血地逼问道:“文、逍,乃你本名?”
狗耳朵啊,这都听清楚了?
文逍诧异一瞬,还是向他诚实点头:“是。”
“文逍……你初来乍到,却贸然结交攀附夜斓国长公主,是意欲何为?你究竟与此世何方势力相关?”男人问罢唇线一抿,倒显出紧张,目光中透露认真的审视意味。
文逍无意引他猜忌,对他直抒胸臆道:“我乃天外来客,孑然一身。本是行商之女,念及此主嫁妆微薄、夫家娘家无枝可栖,只想发些小财,挣些立身之本罢了。”
他捋过香囊银穗、手搁在膝,出言不逊:“发财?挣些盘缠,日后好逃跑吗?”
她微惧蹙眉,想到这类权臣的性子大抵吃软不吃硬,于是掸掸衣裙上蹭的灰土,扮弱赌气道:“王爷大不必如此,晨间已将我丢出街来遭人耻笑,现下又作这般异想天开的挖苦嘲讽……
“我并非原主,天性爱点小财、想要自力更生,又是何罪之有。”
他的长睫毛忽闪几下,撩袍整顿收回目光,一路颠簸中、未再说话。
夜已深,府中藏书阁灯火通明。
摄政王回府后就一头钻了进去,晚膳都没用,也未曾出来找她的麻烦。
文逍独坐烛火稀疏的书房,从头学起,将夜斓国语与繁体文字细细对照书写,直至腕子酸麻,方觉月已中天。
“这么晚,还熬着眼睛不歇息?”院外传来无感情的问候。
文逍微惊,抬眸望去,见那人不知何时已静立门口。朝服尽褪,唯着一身素色常衣,广袖似拢月华,半披墨发临风飘逸。勿论阴狠本色,其人容姿恍若月下谪仙,沉静面容于跳跃烛影间明明暗暗。
宣许扬眉,目光早已凝注案前良久。见她铅华未施,钗环尽卸,自晨起便一身淡雅,别无缀饰。勿论攀附之性,这女子竟如神思纯净的天外来客,那双湛蓝含金的眸于灯下流光灼灼,格外清耀夺目。
她回过神,要站起身。
宣许迈步进来道:“不必多礼。”
他虚掩房门,缓步向她身后楠木多宝格而来、似要寻物,经过她身后时,宽大的白袍袖几乎要拂过她的肩背。
药香夹杂一丝极淡的铁锈气息略过身侧。
烛光在眼前摇曳闪动,文逍屏息捏紧了笔杆,等他离开。
“错了。”男人从上面兀然丢下一句。
“?”文逍眨眨眼,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笔下写就的释义。
“夜斓语中,嗒——之虚字,易与’嗬’混淆,语气上,’嗒’强调前句内容。此句,译作’己心智识应观’意义错乱,改成’应观己心智识’,强调应该之义。”
文逍方才就在纠结两词意义,这才恍然大悟。
“多谢王爷点拨。”她由衷道。
宣许面色淡淡,竟没有问她修订这些双语书籍做什么,倒是态度柔和了些,望着她的眼睛低声确认道:“还未想起什么线索?”
文逍诚实摇头,搁笔端坐道:“事关令堂下落,若有回忆起什么,我定会第一时间告诉您的。”
“……嗯。”
男人沉吟,从顶上格子取下一方云锦面的宝盒,搁在她手边镇纸旁道:“盒内有一枚螭纹青石洒金牌,为御赐敕物,今晨,倒是忘记予你了。日后你将它系于禁步上,无人敢刻意于明面折辱,免生事端。”
Boss猝不及防爆装备了?
文逍惊异于他突然转性,瞪大眼睛瞧那盒子锦面的灿色反光。
她微笑,方欲谢过,男人观她惊喜真诚的脸色,却话锋突转:“记住,此物只为保本王阖府体面,并非纵你如从前那般肆意妄为。今日亦然,若再有无故购车这般铺张行径……一律按家法处置。”
“可听明白了?”他眯眯眼睛,倨傲不耐。
“妾明白!多谢王爷恩赐御物。”她笑出花来,从善如流地起身行礼,心里却又骂开:小气鬼,装好人也装不明白。
什么“忘记予你”,早间他分明是有意捉弄!自己买下牛车、还不是因为无车可坐么……
宣许对她又是一阵不客气的打量后、背手离去,白袍鼓动,声音飘散在夜风中:“若气性稍小些,善修忍辱,或可免于破财。”
文逍意识到他今日果然派人监视自己,气得龇牙,窝囊地向他背影挥了挥拳头。
翌日酉时正。
文逍将将把书中错处修正、誊写完毕,一屁股坐在梳妆镜前。
昨日那套异域装扮与妆容效果未达预期,她今日匆忙间又依样画葫芦了一番,而后将白粉打得稍多了些,期望少点人认出自己,免生事端。
就在她抱着几本例书,一只脚刚要迈出院门门槛时,一道绛紫色的挺拔身影恰好从外面闪进来。
“砰!”两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文逍只觉得鼻子骤酸,眼冒金星,怀里的书稿散落一地。她自己也因脚踝吃痛,向后跌坐下去。
前襟被人伸来的一只大手,堪堪揪住了。
刚松口气站稳,她却见了更糟糕的事:脸上那些白粉,结结实实地印在了来人前襟上,留下一个无比清晰的脸形粉印,仿佛人面印章。
宣许,活像见了鬼。
文逍第一次瞧见他露出这样生动的鄙夷脸色。
他破口斥问她:“你这又是在……?!”
文逍也顾不得狼狈,收拾书册,掏出手镜来瞧了瞧妆容,见大抵无碍,才连连做样子、行礼赔罪:“王爷恕罪!妾身、妾身赶时间,昨日还有些东西没买齐……”
说着就要带着丫鬟往外溜。
“站住。”宣许冷声拦住她,目光在她面上和怀中书册上来回扫视,语气冰寒,“你一介妇人,傍晚独自出门成何体统?要去何处购置用物——为夫陪你同去。”
“妾……!”她嗓子里噎住拒绝,吸取教训、放软态度道,“集市已散,妾往未花街异人聚居处的店家去,顺道在’鸿胪客栈’送些东西。”
宣许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未多问,只命令道:“待本王更衣……还有,你还是将白粉卸下一些,天色暗了,看着、怪渗人。”
“是,遵命。”她从善如流。
……马车辘辘而行,最终在未花街岔路口停下。
此处异域风情浓厚,沿街店铺悬荡着各式番文招牌,行人中亦多有异国深目高鼻者。
文逍下了车,见小厮与丫鬟备好书册,便深吸一口气,走向鸿胪客栈门口,请门房通传。
她下意识回首,那车窗帘帷被他长指顶开一道缝隙,幽深目光如影随形。
公主很快欢欣雀跃地携五六随从出现在门口,灰莹莹的美丽眼睛一直盯着那些书册,如见宝物。
文逍欢喜地迎上去:“我来得稍迟,叫您久等了。”
星悦公主自然地挽住文逍手臂:“快别客气,逍逍姐!有劳你了,快进来坐下喝茶。”
正在文逍看了看身后车驾、准备婉拒时,旁边酒楼大门处,一位蓝袍的四品学正与几位同僚模样的青衣官员互相道贺着走出。
文逍见他有些面熟,想是原主认识的人。
学正也一眼看到文逍,先是面露诧异,随即眉头微蹙,显然认出了她的身份,面色立刻浮上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善。
文逍心头一紧,正待躲开对视,那学正的目光却恰好扫过她腰间——这枚螭纹青石洒金牌,在夕阳下闪动着星河般璀璨的光点,“敕”字笔势招摇,尤其震撼醒目。
学正表情僵住,转眼瞧见那神色天真的异国公主,蔑然之色迅速收敛。
那脸色历经惊异与懵懂几重变幻,最终化为一种谨慎的礼貌。
他勉强挤出丝笑意,对二人拱手道:“摄政王……夫人?萧某在此见礼,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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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位夜斓贵人相熟?真是巧遇。”
文逍再次感受到周围聚拢而来的目光,胸中凝住一口气,知道不能错过在百姓面前改变风评、结交搞钱人脉的机会,她将修订好的书稿递给公主查阅,朗声道:
“见过萧大人,几位大人,妾身不才,略通些文华概要与夜斓国语,学以修身,改却前非。蒙这位夜斓贵人青眼,托我校订《文华哲选》译文,不知成品如何,现待贵人查阅指正。”
“逍逍姐!你分明校订得完美极了,还这么谦虚客气!”公主或许是察觉了街道上微妙的气氛,眼睛亮晶晶,很是配合地甜声回应,灰眸饶有兴致地转过几人,定在那驾马车车窗上。
萧学正也随之望去。
车内人手一松,帘帷全然垂落。
学正几人虽未多言,但看向文逍的眼神已全无鄙薄,变作了好奇与探究,街上的声音也从单纯的恶意变为质疑摇摆:
“她竟真有些才学……?”
“莫非是嫁人后洗心革面了?”
“哼,谁知是不是又一种算计?”
“嘘,低声些,瞧那青石洒金牌,那可是御赐之物!”
交易完成,文逍听着好转起来的议论,怀揣爱不释手的银票、脚步雀跃返回马车上。
刚坐定,便察觉到身边男人身上散发出阴郁的低气压。
她立刻职业假笑,从银票中抽出一张,奉到宣许面前,语气恭顺:“王爷,昨日妾身擅自购置牛车,实属僭越破费。今日有进项,这张便充作车资填补账目,还请王爷息怒。”
宣许瞥了一眼那银票,并未接过,面色却更沉了几分。
几次深浅不定的呼吸后,他才开口,声音里压着不悦:“夫人若缺银钱,自从府上支取便是,此后安心本分、料理府中内务即可,一介妇人无须抛头露面,行此低贱商贾之举。”
——摄政王的钱,确可为我所用,但夫家钱财终究不是我的财产。
文逍想着,定定心神,扮成柔弱乞怜之色,怯怯抬眸软声道:
“王爷,妾身自知原先行止恶劣,自身声名扫地,定然也连累了王爷清誉。即便王爷宽宏,此后愿为妾身遮风避雨,可那些成见又岂能轻易消除呢?”
“本王名声如何,无需夫人操心。”男人不为所动。
她用手指拈着袖子抹抹眼睛,声线带上哭音,固执道:“妾终日惶恐不安,只想借此薄才,做些校订书册的小买卖,日后业务安定扩大,资财充足,或许可开馆办塾、得行教诲训导之事业,且不说招来四海人脉,为府上略添进益、改善风评也是好的。
“妾自知,小商小利,入不得王爷眼,但总好过终日躲藏府中,徒惹人嫌,还败坏了王爷的名声……”
宣许下颌绷紧,不耐地闭了闭眼睛,似在努力权衡思索。
他陡然睁眼,文逍止住假哭抖了抖,见他目光锐利地审视她:“你若无聊想折腾,做点小买卖添些贴身零用钱、得以安心自足,本王可以不管。但——”
他语气骤然转厉:“你一介妇人务必谨守女德,尤其少与那些背景不明之人结交往来。若再惹出什么事端,败坏王府门风,烦扰本王公务,休怪本王家法处置。”
文逍面对“上司”pua,心里立刻熟练开骂:妇人妇人妇人,女德女德女德,家法家法家法!
年纪轻轻就一身爹味!心思阴暗的卑鄙小人!保不齐还是通敌奸贼!
然而,她表面只能乖顺应答:“是,妾身谨记王爷教诲。”
话音未落,车前忽响起车夫通禀声。
紧跟着,是窗外萧学正那含带笑意的拜会之语:“摄政王夫人,我等冒昧相扰,是想借此良机,邀请夫人参加明日正午翰林学苑举办的哲文宴。
“此番宴会,乃为迎接各国使臣与留学贵胄而设,多有文华风雅之士与异国贤达在场,想必夫人会感兴趣——喔,若精通哲法的摄政王也可赏光一聚、不吝赐教,那真是……”
这不就是古代的国际峰会?!
文逍激动得眼睛都光亮了,这简直是打入贵族富豪圈子的最佳场合!
她瞧着宣许脸色不阴不晴,正沉下心来,琢磨着如何体面答应,身侧宣许却突然忍无可忍,伸手来掀开整个窗帷。
车内大亮。
他微扬下巴,向外发出一道冰冷的声音:“不去。”
“王爷……?”
文逍还未反应过来,自车窗投上面颊的光骤然暗下,就觉胳膊被男人大掌紧抓、整个人向他身侧歪斜而去。
裹挟药香的热息扑在她耳畔,男人咬牙切齿:
“本王已经说过!夫人若缺资财、无论采买抑或办学,自从府上支取便是。本王能给的,你便无需与那些背景不明之人结交求取。
“只需记住你我之间的本分、听到没有?”
4.伤痕
宣许掌心用力、将她丢回原位,车帘随风微荡,凉风撩动她耳后碎发。
如他隐带薄怒的眼光一般,冷嗖嗖。
文逍就算曾身为牛马、也难忍这股“爹味”,她垂下眼睫,滚热药香似尚存留颊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坐垫上的绣纹。
被管束圈禁的不自由如同牢笼,引起她股股胸闷:……我恨封建时代。
车轮吱嘎两声响,车辇被无言的车夫向前赶去,很快驶离异萧学正一行人,驶离人语交织热络的未花街,驶向渐浓的夜色。
文逍不顾男人在暗处挂脸挂得难看至极,倒是惯常自洽于牛马无可奈何的地位,很快抛弃了坏心情。
外间街衢亮起了暖橙色,她好奇地扇着睫毛,从窗帷缝向外打量“古时”人家幽暗温馨的点点灯火。
“本王还在等你回话。”幽暗角落,男人终于不耐地开口。
“?”文逍手攀着车帘布,一脸莫名地回头瞧他,“王爷方才已然一锤定音,这都行去几里路了,何须妾身再多嘴?”
宣许长长喷了一口气,不语。
文逍不明其意,心底燃起一丝希望,小声问“Boss”:“那,翰林学苑的哲文宴,还能去吗?”
“自然不能!”Boss暴起怒了一下,见文逍抿着唇向后躲,他又压下怒气说,“你既然要开馆办学,需支取府中资财,总得有正当说法,本王在等你回话、详述你的规划,可听明白了?”
“王爷可赞助支资财……”文逍方才以为他只是随口画了块饼,如今见到一片虚幻中愈发实在圆满的饼,杏眸稍亮,向前倾身,“此言当真吗?”
宣许似没料到她纠结此处,哼笑一声,姿态慵懒地靠回软垫:“本王能一锤定音,自然也是一言九鼎。”
他语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霸道倨傲:“当初既能许你……许那原身侧夫人贵重之位为筹,如今区区办学银钱,又何足挂齿,只盼你老老实实帮本王寻忆线索,勿要违背前约——”
文逍喜不自禁,忙挪坐上前挨近他说:“妾回府便做PPT、哦不,书就学塾规划!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学馆所得,你我五五分成如何?要不您六、我四?”
这回轮到宣许不自在地向后躲避,后背略重地靠上车厢,皱眉推她肩头道:“你既是财迷,那等苍蝇肉无需划割,归你私囊便是。”
“王爷……您真是好老板!大善人!”文逍两手揪住他袖子,如同揪住了前世梦不可及的财神,全身异国首饰流苏细碎作响。
宣许遭到突然袭击,容色惊异。
文逍细看去,那腻滑肌肤还透出一层虚浮病态的苍白。
马车行进渐缓,外间代替管事、响起了御龙营卫粗犷的通禀声:“摄政王回府!”
宣许不得已抬起一手,狼狈地死死捂住她的唇:“快住嘴。”
下车前,男人扯下身上薄氅,将她裹了进去。
“身为侧夫人,奇装异服,简直不成样子。”他不悦地嘟哝,扯着她小臂迈入府门,倒叫文逍想起新婚日他粗暴扯自己入门、当众给她难堪的举动。
不过今日,他脚步明显沉稳缓慢许多,迁就了她束缚在鞠风衣裙下的节奏。
摄政王携她行去内院、直向紧连浴房的翼室,脚步未停。
文逍见了浴房的檐角,突发警觉,男人察觉她脚步拖沓,丢下一句冷冷的命令:“跟来,别无他事,给本王更衣。”
她抿了抿唇,默默加快脚步跟上。
翼室狭小、光线晦暗。宣许背对她卸下乌纱冠,张开双臂,姿态是惯常悠然的等待伺候。
文逍方点亮案上灯烛,深吸一口气,上前替他解开繁复的玉扣带,将立领大襟蟒纹外袍褪下,露出里间米色夹棉罩衫。
就在她腹诽“穿这么厚”,帮他褪下罩衫、露出白道袍时,目光却蓦地一凝——
在他后背心偏左的位置,道袍布料上现出一道斜长的陈旧血痕印记,边缘还晕开了几小片新鲜的赤红。
随着文逍目击到褐红交杂的血色,一股浓烈湿润的铁锈气息,混着淡淡的药味,猛然冲击了她的嗅觉。
她方才忆起昨夜他挨近时,那一缕来源不明的铁锈味,以及他口风中吹出的药息。
“你……”她心头发紧,剥下道袍,里衣上的血痕更现出伤痕延长的迹象,她伸手想去触碰、又缩回来,“王爷怎么受伤了?”
宣许落手,反应极快地一把攥住她探去又收回的手腕,力道奇大,捏得她腕子生疼。
他侧过身,眸中带了点痛楚的湿色,声音却违和地冷硬如铁,带丝嘲讽:“看明白了?翰林院那帮自诩清流的酸儒,平日明刀暗箭小动作不少。大婚前夜、趁本王失势,竟迫不及待暗中对本王下死手!
“今日邀宴的那个翰林院萧某人,写得一手好青词,乃朝廷新贵,背后势力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这回什么哲文宴,保不齐就是为你我设的刀斧宴。你少去招惹。还有,本王负伤之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听到没有。”
朝廷的黑暗面,以血淋淋绵长伤口的形式、如此直白地呈现在眼前。
文逍一时怔在原地。
“妾……明白了,多谢王爷信任。”
她小心翼翼表态,抬眼瞧男人,见他眉上鬓角已渗出细密冷汗,想起这几日王府内外戒严,他怕是连大夫都不敢轻易宣召,怕惊动各方耳目,走漏伤势消息。
堂堂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可一朝落在下风,受了此等重伤却只能硬挨。
——摄政王也是高危职业打工人呢。
抱着如此共情,文逍怜惜一笑,好心道:“王爷若信得过妾身,妾身略通包扎,可替王爷清理上药,以免伤口感染恶化。”
宣许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茶褐眸子流露一缕不易察觉的脆弱,眼神复杂难辨,终是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文逍当他默许,轻推他背过身去,小心地将他里衣从肩头缓缓褪下,露出精壮白皙、微带汗滴的后背。
那道伤只经过简单包扎,自肩上开始,走势贯穿了整个后背,似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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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过、皮肉外翻,虽已简单处理过,仍红肿不堪、微微溢血,惨不忍睹。
她自浴房取了干净棉布,蘸了清水,先清理掉伤口周边凝固的血污。
宣许不时侧眸查看,她小心动作之间,铜盆中水渐渐染上粉红。可指尖向下撩开里衣布料,触探到他腰后伤口周边温热的皮肤,宣许却像是被火燎到一般,猛地站起!
动作之大,险些带倒了一旁的烛台。
他一把扯过褪至臂弯的纯白里衣,迅速掩住后背、全然背过脸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躁与不耐:“不必!还是本王自己来。”
文逍的手僵在半空,完全无法理解他这会突如其来的变脸。
“你去着人传晚膳吧,顺便,这两日整顿好你的规划,待说与本王听。”他背对着她下令,声音沉沉,不容置疑。随即大步迈向翼室后的浴间,仿佛在她目光下多停留一刻、都令他难以忍受。
文逍只觉莫名其妙。
她深呼吸,将棉布巾狠狠丢进铜盆、激起粉红水花,在心里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发什么神经,二十岁刚到叛逆期啊?
摄政王府虽受管制,可小厨房的菜色依旧不失水准,春番节将至,也换上了荤肉为主的新花样。
文逍在饭厅寻了个茶桌、书写学馆规划,这边,庖厨面生的婢女端上一碗脂色剔透、摇摇颤动的五花酱肉,温声介绍说:
“侧夫人,御龙营卫诸位大人已检视过了,这是琥珀七香酱肉。卤汁里加了昴国产七香料,取其辛香回甘味,还可以暖身。”
与饭桌就隔着一道珠帘,文逍抬头礼貌应了一声,心思却已被香气牵到了用膳的圆桌上。
二度,婢女温笑着端来金黄酥脆、尚滋滋作响的一盘肉丸:
“干炸福丸。佐酱用了昴国的木姜子酸辛汁,是小厨房灵感的发明,且待王爷与夫人品鉴。”
文逍肚子开始咕咕响了。她搁笔,吞着口水专心等下一道菜。
三度,一钵热气蒸腾、浓香四溢的蹄髈汤被放置在主位:
“暖玉蹄花汤。虽唤此名,但可惜云胥国的白玉酸菜这些日子采购不成,厨房用了寻常酒糟酸菜,辅以泡椒提鲜,还请见谅。”
至此,前生顿顿拼好饭的文逍再没心思琢磨什么规划,只顾直勾勾盯着鲜艳菜色看。
婢女再迈出门槛就没了影,宣许也总不过来,徒留肉香满室飘逸。
等待的工夫,她口水直要漫出,腹中馋虫如饿鬼狂嚣:酱肉、肉丸、蹄髈汤,这许多看样子两个人已吃不完,菜当是上齐了的。
笑眯眯的婢女一手提着食盒,随冰山脸的宣许在门前出闪现时——文逍正做贼似的蹲身桌边,拈起颗肉丸飞快地往嘴里送。
撞见宣许,她惊得杏眼圆睁,猛然用另一手握的书册遮住半张脸。
牙关咬合时、肉汁在齿间爆开浓缩的鲜香。
“看来侧夫人提前品鉴了,好吃吗?”宣许凉声带点嘲讽,问。
——人怎么能闯出这么大的祸……
5.伙食
不过,以文逍拉磨拉到累死的性子来看,她毕竟是牛马中的极品神人。
这厢、她三两下咀嚼吞了肉丸,舌尖轻舔过唇上油光,转而对上司展露笑面嫣然:
“值此非常之时,府中缺守备人手,妾唯恐奸人潜入府中、暗害王爷,故而,妾在先行以身试毒。”
宣许一面嘲讽垮了下来,转而露出无语的表情。
“坐下,用饭。”他说。
文逍翩然随同落座。虽面颊滚烫,还是不顾方才窘迫,兀自维持试毒官人设,一口接着一口,坚持在男人动筷之前将桌上菜肴都动了个遍。
宣许方拈起筷子、抬眼望去,先撞入眼中的,是她一双点缀金彩的湛蓝美目。
视线扫过其下,见她腮帮塞得仓鼠似的、鼓鼓囊囊。
他吞下了几句泛到嘴边的毒舌之语,拣了一句最温和的说:“庖厨自有下人银针探毒,何劳夫人亲劳若此?那肉丸外皮坚硬,带棱带角,不细咀嚼,恐剌伤了夫人的嗓子。”
文逍都能想象到,他根本就是预备了讽刺自己“失仪”、“饿死鬼投胎”、“饕餮般行径”之类的毒言毒语。
这会出言“微毒”,倒是令她有些讶然。
她仔细嚼了嚼,用力吞咽后点头乖道:“原来如此,是妾护王爷心急了,失了仪态,王爷见谅。”
“休作这等虚言马屁。”宣许从牙缝出声,转而自顾盛起满满一碗蹄花,浇上浓汤。
他执匙轻搅,见了红绿的酸菜泡椒漂浮白汤之上,略略蹙眉,微垂的睫下竟流露方才那般脆弱落寞。
文逍以为他是因受伤不愿吃发物,好心安抚道:“这汤丝毫不辣,妾刚刚试了。”
“想来,近日采买不便,这暖玉蹄花未用云胥国的白玉酸菜,终究不是那般地道风味。”
男人叹了声,将勺子叮铃搁下在碗中,将碗推过她面前来,吩咐道,“碗勺本王未用过,夫人胃口好,这汤,你帮本王用了吧。”
“喔……妾多谢王爷。”文逍双手捧碗,不知他这般挑食是在发作哪般惆怅,也懒得管。
蹄花糯口,汤汁醇厚,文逍被外卖预制菜毒害味觉良久,这一盆新鲜蹄花汤,足够将她弄得五迷三道,如坠云中。
见她一碗接着一碗汤用得愉快,面前猪蹄骨堆成了小山,宣许几番搁下筷子欲言又止,终劝阻道:“豚肉脂膏,多食使人暴肥。”
原主这女的还不够清减吗?何等迂腐的审美……文逍仰脖子又解决掉一碗。
眼看这时汤盆已经见了底,文逍对他微微笑,从善如流地抄起筷子、转战那盘宣许未动几筷的炸肉丸,一筷子下去抄起三两个,娴熟裹上满满的木姜子酱汁,全拨进碗里,一口嚼在口中咔嗤作响,嚼得目闪亮光,熠熠然璀璨无比。
眼看着她是吃美了。
宣许瞧着瞧着,目色有异,屏退左右道:“本王与侧夫人新婚燕尔,想起几句亲近体己的话、需私下说。”
婢女纷纷垂头通红了脸,屋门应声合拢,文逍愕然,不禁用胳膊肘拐他一下——这厮突然说什么胡话!
宣许侧身对着她,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问:“你前世……莫非是饥馑而亡?”
文逍还举筷愣着——预制菜、料理包,看看你们都把我害成什么样了。
“你前世真是行商女?莫不是力夫、壮士?”宣许严肃道,“她是日日吃鸟食的小胃袋,可经不起你这番摧残。”
“不过是……这世道以消瘦为美,王爷怎知她不饿呢?”文逍腹中还只是八分饱而已,驳道,“妾这是替她养好弱不禁风的身子,才好给王爷出力、动脑、尽心。纵是豢养牛马、都知叫它吃饱拉磨,怎么身为王爷的属下,身负重任,却要饿着肚子?”
宣许未料被她伶牙俐齿地噎了一番,垂眸说:“本王确然对女子的体态与食量一窍不通。”
他举杯用茶:“府上膳食,你用着合胃口便是,不够的,晨间糕点、午后茶点、晚间炖羹夜宵,自唤厨房准备。对了,本王会叫他们添些益智充髓的膳食,你平日里也需补些胡桃芝麻,可填髓脑,助记忆。”
听闻这般伙食待遇,文逍才又露出夸他“大善人”时欣喜的脸色:“多谢王爷!属下定不负王爷所望,为王爷效牛马……不,犬马之劳!”
宣许挑眉,过后放下茶杯抿了抿唇,微有不悦地正色道:“你得自称妾。”
——好个封建大爹!
文逍笑露八颗齿,皮笑肉不笑,旋即埋头专心对付起碗中米饭。
摄政王府守备森严,这段日子没有一个下人可随意晃荡。
每五步,就立着一个金甲灿灿、不苟言笑的御龙营卫。
文逍当他们人形立牌,春日艳阳高照下哼着小曲,自竹兰雕花装饰的檐廊向宣许指示的议事书阁行去:
“太阳当空照,我去上班儿了~
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
老板不知道,一拉线我就跑,轰的一声公司不见了~
老板满天跑,牛马哈哈笑,明天我们不用上班了~”
“夫人,这是什么曲儿,听着快活,可耳生得紧。”
“夫人教我们唱罢!”
樨香月汝也被她的快乐感染,一边一个跟得紧密。
文逍挥挥手,一副“归来衣角微脏”的深沉颜色:“你们小丫头啊,不必学,这是牛马累死前的终极幻想罢了。”
再往前迈两步,她忽被一片翠绿澄澈的光晃了眼,见雕花檐廊在此处向外鼓出一个半圆,走近前,竟是座别致的花草暖阁,别有洞天。
抬眼见“逸心阁”的隶书描金牌匾,落目见,三面皆是通透带有虹色镶嵌的琉璃窗,将春日阳光毫无保留地圈了进来,淡淡虹彩中,细小的尘埃在空间中翩跹起舞。
阁内,俨然一座微缩的花草景:几竿翠竹疏落有致,竹叶嫩如碧玉篾片。文逍扒着窗望下去,见轻轻颤动的纤秀竹影中,三五棵珍稀棵兰草亭亭玉立,淡紫与乳白的花瓣,形态精妙美丽,气质幽冷疏离。
如同水晶球圈住的固执的美梦,光影在半圆暖阁中缓缓地、静谧地流动,与世无关。
正沉浸在梦幻中,突闻身后吱嘎一声,文逍吓了一跳、回头见白衣摄政王面无表情、双手抱胸,半个身子杵在门外:
“想来夫人睡到日上三竿、神志昏沉不清,又沉缅于奇异乐兴,走过了。”
“王爷恕罪,妾昨夜……昨夜是有些头痛。”文逍堆起笑颜,赶紧编了个理由迎进去。
议事书阁紧连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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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便是宣许平日里办公的地方,离文逍这两日待的书房很远。
隔着一座书架,文逍这边紧赶慢赶地誊抄“学塾策划案”,边打讲演腹稿。
几次抬眼,宣许都端坐对面,垂眸敛目,不知在看什么书。
这一抄便到了中午,文逍活像十年前初次做项目策划一般,面对Boss满是紧张,这会不知该找人传午膳,还是直接汇报。
“磨蹭好了?过来。”宣许将书一放。
文逍抱着那沓“PPT”起身,心如擂鼓地转过书架去,瞟眼去,见他手边竟搁着一本《女科珍摄》的女子养生书。
“妾,妾要办这般学馆,恭请王爷过目。”文逍将讲演稿一页页展开在他面前,两手交握,拘谨道,“非是寻常私塾学馆——
“这留学馆聘用培训通晓外邦语的人士,专授留学贵胄本朝语言、定制售卖统一双语教材外,更可与各文华圣地、各地名师往来,匹配资质适宜的留学生,打点履历文书。
“如此,为外邦贵胄定制套卖不同的教学文书、学识,以信息差换取资财,便是主要的盈利方式。”
春日此阁,偏僻静谧、温暖安适,她的影子淡淡投在宣许头上。
文逍深吸口气,正待平稳紧张颤抖的语调、继续讲述,却见男人抬眼,那双狗狗眼……那双茶褐眸子微亮:“坐下说。”
“是。”
宣许抬手,默然为她注了一盏温热茶水。
文逍以茶润唇,见他目中兴味闪烁,信心倍增,讲述也多了些底气:“往后待知名度提高——学塾声名鹊起,更可与外邦留学中介约定,定期招募、遣送留学生来我馆。”
“留学中介?”宣许十指交叠,微微倾身,“牙人掮客之流?”
“正是此意,让这些中介按照……如按照每年季度四期生宣传招揽定员,方便学生渡至本朝后、统一.教学管理,而一旦规模初具,即可从衣食住行入手,打造学馆一条龙服务!”
宣许听到不懂的词汇,翻开她的“PPT”后页仔细瞧,果真见了一条七扭八歪、斜嘴凸眼的“龙”。
他垂头仔细阅读其上文字,企图理解她的意思。
文逍解释道:“便是一系列相互关联、配套完备的服务,例如,与京城各衣饰店合做馆服、与异国食馆开展团餐定制、与旅馆驿站合办学生寮、打通向全国文华圣地的通行路线等等……这处处都是赚差利的好生意。
“此馆若成,不仅有望日进斗金,更能为王爷结交四海商贾,拓展异国贵胄人脉,于王爷、于妾身,均是大利无穷!”
室内安静而亮堂,好一会,唯闻宣许翻动“策划书”纸张、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边茶杯沿的细微声响。
他垂着眼,浓密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
时间点滴流逝,文逍的心也一点点提起,她屏息以待——能不能爆金币,爆多少,成败在此一举。
良久,宣许终于抬眸凝望她。
他的眼神很奇特,平日那般霸道专断的“爹味”之中,首次含上一点温润的欣赏。
“未想你于此商道,真是、天赋异禀……若结果真如你所言,那确是再好不过。”
他眯眼,似笑非笑。
“宣许,字文命,幸会夫人。”
6.吃醋
“幸……幸会幸会。”
“不过,夫人这’一条龙’,需得避及僭越圣上,改名成一条蟒……一条蛇服务也罢。”
眼看着宣许沉吟着提笔润墨,将她好容易画上的龙角几下涂黑,彻底变成一条滑稽的四脚蛇。
文逍劳动成果被毁,心里有点抓狂。
宣许满意了,对她不吝惜地展开一笑,仔细收起她的策划书纸道:
“明日早朝,本王去知会鸿胪寺陈少卿,说本王的侧夫人有个办学馆的善举,让他斟酌几位精通哲学、信得过的告老翰林,来馆发挥余热。一应开销,挂王府的账——
“至于用度聘金,你且在书阁中查阅类似帐籍拟定。这样,先从府库里支千五百两银子,春番节连上旬休,预备好你的见解经验,随同本王选址。”
“千五百两!”文逍小声惊呼,将那龙啊蛇的尽数抛去脑后了,彩虹屁立即跟上,“王爷真人帅心善,出手阔绰,真叫妾身开了眼,感激不尽!”
此时的宣许,在她眼中就是光芒万丈的金主。
他便是随口说什么“一条蜈蚣、一条带鱼”服务,她也会贯彻到底!
“另有一事,城东云瑞港码头……你可记得了?既为异人留学馆,选址靠近码头,可是上策?”
宣许忽而凝驻眼神,定在她双目,带笑问道。
文逍闻听这略有印象的港口名称,忽而从双臂到双肩侵来一阵不符季节的寒冷,可脑门儿却恍若被冬日骄阳照得阵阵发烫,视野中,溜过一串光怪陆离的透亮彩斑。
恰似那花房中梦一般的光彩……
再忆码头,她整个人似枯叶被冬风从后卷过,不禁失了神,眼光向左侧书架上飘去。
随着雪白萧索的景象在眼底浮现,脑后亦如受冻般隐然作痛:
雪,目之所及,全是白皑皑的雪。
月色惨淡,天地寒凝,黑沉海水舔舐着冻结的码头,雪毯包裹海上座座破船屋拱顶。海上栈桥堆放的货箱全体,同样覆白。
货箱间狭窄缝隙深处的黑暗。
疼痛、潮湿,满心惊惶……
紧接着月光大亮,拔刀声、刀锋寒光,女人的哭喊声……充塞了双耳。
一片鲜红之后,月亮洒彻冷光,寒意砭骨,闪亮雪片在半空中重新飘飞起来。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接着就没了意识。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凌晨。
“想起些什么了?”宣许气息几窒,沉着眼光低声询问她,“说说那码头。”
文逍扶着脑后,艰难描述道:“记得、那码头,只有栈桥与堆放其上的杂乱货箱……海上,应是冬期少船、极目处只有一片白雾,四周亦是空茫无比,人影都不见一个。”
“你那时多大了?”宣许猛吸口气,霍然起身探来,似要将她吃了般急迫,下颌角的肌肉阵阵发紧。
文逍摇摇头,头痛欲裂:“只记得,我很小,当时很冷很冷——前夜、有几人被……被杀了……”
“……好了。”宣许骤然低唤,伸手来攥了攥她手腕,打断了她不那么愉快的回忆。
“隔墙有耳,多的事情,现下不必再勉强回想。”他语调放缓,面色平静,“你方才所言,与她此前告知本王的,是对得上几分。此事不急,容后慢慢忆起。”
文逍揉着后脑,见他目光在她失却血色的脸上停留片刻,复又淡淡道:“你的头颅似有旧年外伤,离魂许是因此所致,需传个大夫来仔细瞧瞧。”
文逍怔怔点头,被迫激发回忆的感受奇异而陌生,从脑后蔓延到额角的抽痛还隐隐发作着。
-
府内监守还余下十日。虽无法轻易外出,幸好文逍前世已然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清净。
这偌大的宅子里杵满了皇家保镖,这几日营卫间对她不利的流言也消弭了。除去被监守的憋闷、她倒未感到什么不快,反而多了份安全感。
这日午间,借着摄政王宴请鸿胪寺陈少卿与为她诊脉的李大夫,她一时兴起,还招呼营卫中眼熟的周教头一道用饭。
结果自然是遭到周教头惊异下的严词拒绝、与摄政王不悦的冷眼。
“妾天性热情好客,自作主张坏了规矩礼数,请王爷责罚。”
文逍很有眼色地请罪。
“依本王看,夫人还是多用些四元羹,补补受损伤的脑髓。”宣许以调羹?了碗芝麻核桃红枣松子糊,没好气地摆在她面前。
陈少卿与李大夫见状,似大跌眼镜,忙恭维二人夫妇和睦恩爱云云。
文逍表面恭顺谢过,心里斥了声——又在嘲讽我没脑子!可见咱这“宣大爹”平日在外,是怎样一番作威作福的嘴脸。
用罢两口,她觉得稍腻,无聊地自花厅举目望去,见乌泱泱一堆坐在花廊里用饭的卫士,拥着那周教头。
雕花窗挡下斑驳光影,落向热闹人群。
那周教头年轻得很,身姿挺拔,面貌端正,淡褐肌肤,唇红齿白,实在好辨。
他似对天色有所察觉,一只金线鹤纹皂靴方踏出花廊檐外,阴阴的天上突落下小雨、起初只有清滴几许。
文逍瞧见,恰一滴雨珠坠在他睫毛上,如雨打嫩叶、颤了颤,掉下去,滑过那犹带少年意气的脸颊,停在唇边。
体育生,花美男,小狗眼睛……
周教头红唇微启,露出点洁白贝齿。他进而抿唇,黑白分明的眼瞳极缓地移动,精准锁住她后,连着扇了两下睫毛,喉结微动。
厅外微雨浥尘,几株红艳海棠作湿,青石铺就的造景走道一点点变作深色。
厅内清雅燃香氤氲鼻尖,是樨香按照她喜好燃的荔枝玫瑰香。
文逍脑中突现原主回忆,如遭雷击,向饭桌转过头时险些扭了脖子。
——我穿的,确定不是四男追一女的玛丽苏文吧?!原主你你你……你是真喜欢小狗男,也是真不老实啊!
“夫人、噎着了?”宣许的手顿了顿,轻而犹疑地落在她后背心。
“未曾,未曾!妾心中感叹这场雨真知时。这春雨、这春雨是贵如油,润物细无声,但看……但看府中红湿处,可想花重瀚京城呐!”
文逍一紧张就猛然端坐,变成话痨,梦到哪句说哪句。
说罢,又殷勤为宣许布菜,恐叫人看出破绽。
“好……好诗!”宝蓝常服的陈少卿为她七拼八凑的怪异词律发出赞美。
宣许手被她后背震开,顿了顿,蹙眉评价道:“夫人……好雅兴。”
文逍本以为,日间只是一桩小插曲——
是夜,温香水气弥漫浴房。
文逍浸在宽大浴桶中,温热水流环裹周身,她将身子沉低,直至水面没至鼻下。
眼前水面波纹之上的重重迷雾,恰似回忆中层云笼锁的海面,灰白迷雾之后,那段冬日的真相似乎触手可及、又仿佛……远在茫茫大洋彼岸。
每当入浴放空,对真相的探究欲就在她脑中层层扩散:她清楚知道,摄政王母亲的失踪案背后,藏着浓烈的血的气味。
摄政王都无法查明的凶杀事件,可想而知,若强硬地抽丝剥茧,要牵扯怎样一番各方势力的周旋。
可见原主的独家记忆于摄政王来说,确是价值千金。
她这澡泡得焦躁,很快坐不住、掬起一捧腻滑的水胡乱在面上搓了搓,就赶紧离水而去。
方自水中起身,匆忙中忆起樨香还未取净衣,便觉奇怪。
疑惑之时,忽闻外间轻唤:“夫人,那日市集的夜斓公主殿下深夜来访,王爷令送来云霓阁所订新衣,方才需由教头大人验视内外。婢来迟了,这就送进来。”
文逍忙坐回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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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横亘粗木似的,有些堵得不自在:她一个女子的贴身衣物,却要由那些男人检视。
这摄政王也真是的,她并不是没有体面衣饰,突然给自己订新衣做什么。
樨香进来又转出去,屏风外竹架上备好了换洗衣物。
文逍指尖方触到那中衣料子,就感到与素日棉质衣衫不同的柔软丝滑。
丝绢如水般在指间流淌。
尝试穿上身,更与街市上均码的系带衣物迥异:尺寸、竟是严丝合缝。
文逍攥紧衣襟:她不知原主出嫁前后可曾量过精细尺寸,只惊悚地祈祷摄政王不是在几日间就对自己起了色心,变成一只大色狼!
吞了吞口水,心慌意乱时,又见备好的外衫柔滑垂顺,颜色是清新苹翠,袖口与衣摆织有金棕与赭红彩线,衣带用素色丝绦编入青金石珠,女子衣裙的轻快多彩中,透着股清贵。
不出意料的,是很合身。
她抹开铜镜水汽、仔细绾齐头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暖香水汽向春夜扑散,果不其然,见那周教头就候在门口廊外不远处,余光向此处斜来。
文逍不自在地摸一把鬓边碎发,默默躲在樨香侧边,沿廊道暗处向前走。
却见暗夜中白袖如蝶翼轻缓翩飞,是白衣的摄政王向这边走了几步,隔着几丈远、落身于廊窗细割的碎碎月光下,悠然驻步,定定笑看着她。
文逍迎了上去,见那双茶褐色眸子在仔细打量她后、进一步亮起来,如同投入星子的深潭,微微闪烁着愉悦与欣赏。
文逍挨近他,更是浑身刺挠得不自在,几呼几吸间、忘记与他计较衣裳尺寸的“流氓”嫌疑,低眼道:“王爷,夜斓公主此时来访,所为何——”
“果不其然,那姓周的,果然趁本王失势……还惦念着本王的侧夫人……他的旧相好。”
宣许冷不丁打断她,出声阴郁带刺:“你既与他无干,便少招惹。”
文逍瞪大眼珠子,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目光激烈波乱。她纤长的睫毛急促颤动几下,不管不顾地扬声反抗,清亮嗓音在寂静的春夜里显得格外突兀:“王爷深夜此番作弄,把妾当什么?!任人摆弄的玩物、豢养笼中用以把玩的鸟雀么!”
宣许似为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气势所慑,也似胸中更添怒火。
他斜眉背手,眼窝全然沉在蹙眉压就的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真实情绪,不知在想什么。
文逍亦不惧,两手掐袖攥拳、仰头与他对峙。
不悦的沉默蔓延两人之间,似能激起电火花般压抑,好一会,只闻远处隐约响起起微弱虫鸣、风过叶片萧索的沙沙声。
男人,半晌冒出一句:“你恶名响亮无比,多亏周教头这几日在府中斡旋劝解,这些营卫才不再多舌议论。”
“那又如何?止息恶言……那是他善!”文逍理直气壮。
“你……午时曾唤他一同用膳,简直无视礼数与家规。”这回,男人语气带了点争辩的意味。
“妾日日晨间行过花廊,总看他忙里忙外的训导营卫、尤为辛苦,又感觉有些面熟,午膳时见空余位置、随口招呼罢了!”
文逍端臂在胸,也是故意将后面的话说给那周教头听:“妾若曾与他相识,定然也是少年时泛泛人情之交,如今早已忘了!妾看王爷是疑心生暗鬼,看谁都像贼!”
男人深深喘气、胸前起伏,显然被她连珠炮似的反驳噎得呼吸不畅。
他终是一咬牙,不耐地伸手来,扯过她袖子、一把拽上小臂就向茶厅走,口中恶声恶气道:“本王无意对处你这般胡搅蛮缠,公主殿下等候良久,身为本王侧夫人,莫要失了礼数!”
——到底谁没事找事、胡搅蛮缠!
文逍被他拽得踉跄几步,不甘示弱,响亮地“切”了声。
7.误会
茶厅中烛光通明,铜炉白檀暗传香息飘向门外,略略缓解了两人间的紧绷感。
文逍一言不发,轻甩开他的钳制,率先走进暖光充溢的厅内。
见灰发的星悦公主坐在乌木高凳上,绣鞋包裹的两脚自在地前后摇摆轻晃、鞋面精细金饰发出相击之声。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只嫩白染了淡紫指甲的小手正翻弄把玩着腰间玉牌,面上浮现出娇俏的、仿若芙蓉初绽般的淡粉,一副含春娇憨模样。
“见过公主殿下。”
“夫人!深夜多有叨扰,你可千万别见怪呀!”公主闻声抬头、灰眸泛亮,笑嘻嘻地跳下凳来步履轻快地迎向文逍。
那枚润腻无瑕的白玉牌在腰间裙纱的遮掩下一闪一闪。
她亲热地住文逍手臂,向宣许灿笑着匆匆一礼:“见过摄政王大人!”
复揽过文逍、亲昵道:“姐姐不知,你这府上守备好生森严,我起先以为明日出发去南方前,是进不来这府上、见不到逍逍姐姐了呢!”
“南方?”
“嗯!我去嫘山的哲学苑参览、观赏月修哲师圣迹、取几幅碑拓!”
说话间,文逍凝神看去她腰上,竟见那白玉牌赫然雕刻着兰花草图样,花蕊处玉料似天然带红,宛若雪中渗血。因之,稀疏几朵兰花观之美艳,又妖异非常。
她心头发紧,自然联想起“逸心阁”中竹影中那几棵紫红色的兰花,余光见摄政王一言不发端坐上首,目光似在躲避自己……霎时间,文逍心中翻起几层猜疑的浪头。
——然而,转念一想,以宣许的权势地位、俊秀文质之态,引来星悦公主这般妙龄贵女的倾慕,实属寻常。即便他日被异国长公主选作驸马,也并非奇事。
自己占了侧夫人一位,且不论他往后会纳十几房小妾,正夫人位置定是悬空的……与其担忧日后哪个家世显赫的刁蛮小姐身在其位、日日对自己颐指气使,逼得自己不得不困于后宅,与其勾心斗角,耗费心神……
不若,先下手为强?
眼前这公主,看着天真烂漫,心思单纯,又对自己满是亲昵信任。
若能借此机会与她交好,甚至……助她得偿所愿,将来在这封建世道中,或许自己还能多一分安宁,甚至多一个倚仗!
“那日我都没能请姐姐喝茶,今日却是又劳烦姐姐——王爷与姐姐请我品这香茗呢!”公主对坐在上首饮茶的摄政王颔首致意,又对文逍笑出颗俏皮亮白的虎牙,竖映着亮黄的烛光,好似幼年雪豹般调皮的小野兽,好看得紧。
“殿下。”文逍深呼吸,按下翻腾的心绪,对公主展露一个愈发温和可亲的笑容,反手轻轻包住她的小手,语气带着几分真诚关切:
“公主殿下说的哪里话,您今日能来表明心意,我欢喜还来不及。只是那日未察殿下心绪,现下夜深露重,劳殿下跑这一趟,我才是实在过意不去。”
公主一下闹了个大红脸,手上绕了绕披散微卷的灰发,小猫似的歪头瞧她,声音微细:“姐姐竟知我的心意……?”
很难猜吗?文逍扇扇睫毛,也歪头看她,又将目光投向正慢条斯理吹弄茶沫的宣许。
宣许正眯着那双似狐似狗的茶目,斜目偷看她俩。
文逍目放凶光,刀他一眼。
宣许讶异,回以一瞪,才收回目光。
公主神色莫名,很快机灵地察觉了文逍方才有言外之意。
她面上泛起潮红,进而颊侧挂汗,惊慌道:“姐姐!我断无此意!可千万别误会!”
她转手从腰上解下那惹眼的玉牌,塞入文逍掌心,解释的语速都快了几分:“三年前,我初次来访大周,有幸参与了摄政王大人设在鹿鸣溪边西苑的哲文诗会。那时,幸得京城月修哲学苑一位不知名的云胥籍师姐暗中相让,我才得以轻狂出头,夺了桂冠……心中一直有愧。
“这玉牌、就是大人设下的头筹彩物……我见那师姐未得此物,神色有些落寞,此事我记挂到如今。
“此行来朝,我没能寻到她,这几日,姐姐要开学馆的风声传遍了未花街各个驿馆,我想三年后的如今,那位师姐当学有所成,可为哲文讲师了,今日前来,是不知我此行还可逗留多少时日,想拜托逍逍姐,日后召集讲师时,若见了那位雪发冰眸的云胥师姐,定要替我将此物转交于她。拜托了,姐姐!”
文逍默然收下那犹带她掌心温度汗意的玉牌,瞧她谈及那位“师姐”时,眼中不掩的憧憬与慕恋之情,心下已然震惊明了。
只得愣愣点头,将这份意外的托付应承下来。
“拜谢姐姐,日后逍逍姐有何托付,我定当为姐姐全力以赴!”公主双手交叉胸前行了大礼,文逍忙跳下茶凳回礼。
见她笑面俏丽,复拿起文逍的手,以指尖划下字符:“姐姐见了我朝灰发灰眸的夜斓人,若有需求,只要报上我西瑞拉王储荼荼的名号,我的子民将代我西瑞拉皇室、为姐姐排忧解难。”
“多……多谢……”
公主告辞后,文命起身向她走来。
婢女上前来整顿残盏,盏底磕碰声在静夜中格外清冷。
“看来,侧夫人的确体质殊胜,这块玉牌乃我母亲遗留之物,三年前本想借哲文诗会的由头,赠给母亲的远房侄女,未料落入夜斓皇储的手中、流离海外。今日竟因她结交夫人的缘故,又还了回来。”
宣许捋一把香囊穗,背手在后感叹,烛光之影,在他清秀眉宇间刻下浅浅的沟壑。
“那云胥籍的女子?”文逍回神来,见婢女都鱼贯退了出去,小声问道,“王爷的母亲、原来是云胥国人?”
“不像吧。”宣许自她手中捏过那枚玉牌,举到眼前爱惜地仔细端详、垂睫微笑道,“母亲浅发碧瞳,肌肤胜雪,本王……竟未传得她半点的瞳发特征。”
“王爷五官形貌、定也与令堂有相似之处吧,再说您皮肤也够白嫩的,别太过惆怅伤怀了。”文逍安慰地使劲拍拍他后背,将他拍得一愣一愣。
“对了,您那远房表亲叫什么名字?”
“本名已记不清了,似是归于月修哲学苑鹿先生门下,姓鹿,哲号三千。”他将玉牌交还她手中,“收好在你妆匣中吧,过几日招揽讲师、一并去寻。”
“唔……”文逍随他向寝屋行去,突而想起重要的事、作惊讶色,“对了!王爷,我还以为……未想到那公主竟是……竟是……”
“竟是,喜与女子有金兰之私?”月华如水,映得宣许神色一派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文逍忙不迭猛点头。
“看来夫人前番,真是彻底撞坏了脑子,将常识也忘得一干二净。”宣许伸来长手,指节在她发顶不轻不重地扣了一记,解释道,“夜斓国王储、通常生就女子面貌,实是雌雄同体之身,可与别国寻常女子婚配,结为妇妻。”
文逍大为震惊,口唇微张。
随即,先前种种,霎时涌上心头——宣许在街市撞见她二人挽臂时,投来的不悦冷眼;方才在厅内、对她与公主亲近搂抱时的默然审视……
她还用目刀剜了他一眼。
还有,公主急切辩白“我断无此意!千万别误会!”时,话中那个真正的“误会”……
她才全明白了。
“依本王看,学馆开业前,夫人还是多在书阁中恶补一番世事常识为妙,免得又到处丢本王的脸。”
宣许嘲弄的同时,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唇角牵起一抹似翘非翘的弧度。他不再多言,自顾背着手,施施然迈步先行。
文逍面对嘲讽不再跳脚挥拳,这回倒是羞得心脏怦怦跳,老老实实缩头跟了上去。
春寒未走远,几日降温、这日夜间刮起了堪比初冬时节的北风。
文逍向薄被中拱了拱、又拱了拱,还是冷。
苏醒睁开眼时,转目却见到了身边面貌英俊周正的周教头,他面上生了些冻皴、身后的背景是白茫茫一片。
是那覆雪的码头……
文逍一副风中凌乱的愕然表情。
还是少年的周教头——或说此时、他还是周营卫,将她身上厚绒氅紧了紧、遮住她的颈项,又握了握她的凉手指,眼光正直澄澈:“小姑娘,瀚京府尹大人马上到了,我等也要去迎驾。你还是在车上待会吧,看你都冻僵了。”
“我,我脚麻了,想下来走走缓和一下。”
“你是好奇,想看那案发之地吧?”他关切地笑了笑,伸手将她扶下来,“这地方,弟兄们早已搜检数遍。除了最里侧一个货箱表面的木刺上,挂得一小片布屑,再无什么线索。那白布屑也无甚特异之处,该是搬货力夫留下的,查无可查。”
寻常布屑?文逍闻言心中发慌,想起昨夜到处仓皇藏身,自己衣衫多有剐蹭破损。
她面上却尽量分毫不显,镇定笑道:“原来如此。营卫哥哥,我全然不通查案,只是好奇罢了……此处栈桥延伸入海,视野开阔,我想再瞧瞧大海的景致呢。”
她心中却急转,只道若真留下什么痕迹,必须亲自确认抹消,得先把这少年支开、才不会暴露自己。
思忖时,他已然温和开口:“也好。姑娘扭了脚,赏景时务必持上柱杖,当心脚下,栈桥上多有薄冰。我去看看巡抚大人的车驾是否快到了。”
她如释重负,忙双手握着拄杖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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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说:“无碍的!哥哥快去吧。”
“千万注意脚下!”少年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大步朝来路走去。
文逍顾不上多想,待他背影远去,立刻闪身钻进堆积的货箱深处:那里有个仅容她这单薄少女藏身的窄缝。
屏息凝神,目光如炬,细细检视每一寸地面、每一根斜出的木箱倒刺。
幸好,没有属于她的丝毫痕迹。
文逍忽而清醒些许:原主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踪迹?或许是不想引人无端猜疑?
……不过还是长舒一口气走出来。
没有旁的目光在侧,她放开了手脚,搜寻记忆中……昨夜栈桥上、似是倒毙了几个黑衣死者,只是她吓晕过去,人事不知了。
这会儿,她步步谨慎探寻,以拄杖轻点覆着冰雪的栈桥,如盲杖般细探有无掉落物。
这几处果然也是被人善后过,比她脸还干净、全无收获。
正当她断念,行至栈桥最外沿,茫然瞧向海面时——
靠近一根支撑木桩处,拄杖扫过、下端探及桩底积雪,忽触一物。
震手、是与木桩迥异的触感和细响。
文逍心口猛地一跳,迅速四顾,确认无人留意自己,她搁置手杖矮身蹲下,一手假装拂拭鞋面残雪,另一手探入木桩与木板的夹角。
黑蓝海水于眼前翻腾波乱细碎的浪花,她额上渗出汗粒、指尖在冰渣雪层与粗糙木刺间细细摸索,终于触到那截冰凉的硬物:
这东西夹入的角度极为刁钻,再往下半寸就要掉入海中,再也不见踪影。
她屏住呼吸,指尖用巧力,小心翼翼地将那物掰离木缝,接入手心。
待瞧见到底是何物之后,她眼前黑了一黑,全身血液几乎倒流!
接着她几乎没有思考,以最快速度将这东西用手帕绕圈裹住,一把填进内袖深处口袋塞紧。做完这一切,她全身犹在发麻。
——那是一根银针暗器。
针尖棱角分明,头部赫然凝结着小块暗红冻血。
借着天光雪色,她清晰地看到针身靠近尾处刻着一颗精致的行草字,铁画银钩,飘逸张扬。
“宣”。
恰在此时,堤岸处传来一阵车马喧嚣。数名衙役禀声渐近,见周营卫向她招手:府尹大人的车驾到了。
她勉强拄杖站起身,脑中纷乱如麻,刚一拐一瘸走上前去,却听远处有人大呼“城东善业寺庖厨走水!宣宅被烧了!死人了!”
府尹车驾猛然勒停,石青色官服的大人从车上骤然奔出,叫喊着什么,她迷茫转眼,见城东人家之间,冒起冲天大火,一道骇人的黑烟滚滚直上……
文逍真正苏醒时打了个寒噤,自侧榻上翻身坐起,下意识便去唤宣许:“王……王爷?”
借着微弱晨光,她瞧见主榻上空荡荡的。于是披衣踏履,摸黑小心走上前去,以手推了推被挤至内侧的锦褥,触手冰凉,果然没人。
她叹息坐回自己榻上,急促的心跳尚未平息。
这么呆坐着、将梦境又仔仔细细复盘了一遍,文逍直觉那不是梦,应是原主实在的、至关重要的回忆。
屋门忽被人叩响,樨香悄步走了进来,犹疑道:“夫人,王爷寅时便出府了,这会府尹着人来相请,说是,已为学馆勘定了众多选址中的一个,毗邻城东繁华,地段颇佳。于此春番佳节略备小宴,夫人身为学馆创始之人,还请移步查勘……”
“有何不妥么?”文逍思忖,问她,“你觉得来人不像府尹的人?”
“夫人,咱们、咱们还是等王爷回来再说罢。”
“王爷日理万机,万一真是府尹的人来,这一等岂不误了事?”文逍有些着急,心思一转,说,“我这便更衣,你请那周教头去迎,他应识得府尹的人物才是。”
“是。”樨香面色稍安,阖门匆匆奔下台阶,过一会,她面带喜色回来禀道:“夫人,周教头说,正是瀚京府尹的人!是府尹大人身边的清客,鲁先生。说寻得了处旧商行,门面虽不显赫,内里屋宇却轩敞,稍加修缮,半月即可启用。”
“城东……”文逍突发头痛,扶了扶额角。
“正是……夫人小时常去的善业寺那周边啊!”樨香点亮灯烛笑道,暖光驱散一室昏暗。
“善业寺?我记得,那处可曾走过水?”
樨香忙点点头,左右望了望,俯身趴在她耳侧,压低声音道:“夫人记得没错。善业寺庖厨走水,火势蔓延至毗邻的宣宅,酿成冲天大火,王爷的母亲,就葬身于那火海之中。当时京城风传……是王爷的亲生父亲,为迎娶丞相之女,不惜设计……杀害了王爷的亲生母亲!”
8.弑妻
弑妻求荣?
栈桥皑皑冬雪为幕,原主通红的小手掌心里,那枚张牙舞爪的行草“宣”字,在文逍脑海中陡然溜过冷色闪光。
印象中黑衣人很是危险、并非善类。
以暗器消灭黑衣人、与放火弑妻,这两桩相隔未满一日的事,行动逻辑自相矛盾,必有一桩非宣老爷所指使。
宣家行暗杀灭口之举,应不会在凶器尾端刻上自己的独家标记;
然则那枚暗器偏生卡在隐秘处,差之毫厘便要坠入海底,倒像是宣老爷手下善后仓促间遗落的破绽。
真相晦暗不明,线索在脑中缠成一团,扯理不开。
“后来呢?我竟记不真切了。”文逍按住脑后剧痛处、坚持问道。
“自然是未得实证,”樨香说起这件往事,紧张得脸色煞白,“夫人想必因受惊吓忘了,那两日您贪玩,在永安街庙会迷了路、一整晚不见踪影,小娘不顾老爷申斥,带了十几个家仆出外一通找,最后在宣府门前看热闹的人堆里寻着您的。
“当时咱们都看见了,宣老爷抱着原配夫人焦黑尸身,撕心裂肺哭昏在地,此后几度绝食、一蹶不振。夫人,若真是宣老爷纵火,他又何至于抛弃前途?
“算来、守足三年妻丧,宣老爷才迎娶鲁相之女进门,之后更是郁郁形销,不过三四年便追随而去——这哪里是传言中那般狠毒弑妻之人会做的事?”
如此便说得通了。
文逍大胆猜测,宣老爷……极有可能是被那鲁家设计,几番护妻不成后,心灰意冷。
之后迫于压力或价值交换,才不得不娶亲。
怎么和他儿子宣许的姻缘际遇有些类似……?
文逍耸肩:坏事不是我干的。
她试探问道:“确实蹊跷。那日晨间我是被周教头——当时还是周营卫、自云瑞港码头送回城中,我可曾与你们提过?”
樨香迷茫摇头:“竟有这回事么?夫人您那时受了惊吓,老爷小娘问起夫人经历了什么,您只哭着说全忘了。”
不可能,梦中的原主心思缜密、言行自如,尤其寻觅暗器的思考与行动,简直像是自己这般的成年人……
文逍很是纳闷,下意识起身,疾步行向收纳原主贴身细软的樟木角柜,凭直觉搜寻那枚银针。
“夫人,那鲁先生尚在等候……”
樨香急促说了这话,自己都在脑中串联起什么,面色更白了。
“婢还是去回禀夫人抱恙、回绝鲁先生吧。”樨香怯怯道,“恐是那倒台的鲁家回来作乱,意欲加害夫人您、报复王爷来了!”
文逍直觉没那么简单,这厢已摸着那卷裹硬物的布包,她将其仔细塞至更深处,手指扣在妆匣柜边、指节抵着柜沿泛白:“此番宴席由府尹做东,鲁姓之人孤身前来,多半意在试探。若是不赴宴,反倒落了府尹颜面……必须去。只是你与月汝需助我一臂之力。”
“但凭夫人吩咐!”
-
樨香寻着周教头处,与他低语几句。
这边文逍换上原主一袭桃粉掐紫花的衣衫,作一番略有浓艳的妆扮,钗环齐整、微扶着头碎步走了出来。
“既是摄政王大人吩咐,若夫人不嫌,属下守卫夫人同去。”周教头眼帘未抬,金甲铿然,躬身作揖。
文逍刻意拔尖了声调,娇笑带嗔道:“教头太过客气见外,有劳了——”
自照壁角窥得那鲁先生青白消瘦的面容,她落落大方地走出去,粉光脂艳、笑语琅琅:“呀!见过鲁先生,今日虽逢旬休,可老爷恰有私务外出,您来的不巧、老爷恐难相陪呀。”
鲁先生转脸来,两颗颧肉隆起,有些皮笑肉不笑地复读来意:“夫人,府尹早前与摄政王大人议论过,今日已为留学馆勘定了众多选址中的一个,还请夫人以创始人之名、移步查勘那旧商行,府尹大人略备了薄宴……”
这人生着老鼠精般的尖脸,一边客气说明来意,一边不客气地打量她衣着、发饰。
文逍作欣喜不胜状,软软福身道:“那真是多谢、多谢府尹大人美意!容妾身着下人将筹备学馆诸事的文书备上,且请大人移步、我们马车上稍候罢。”
“请。”鲁先生扬眉,眯眼专注地打量她这番妖冶姿态。
文逍笑得色若春桃,美女蛇似的扭身,向周教头与丫鬟递去眼色。
城东街衢为春番节张灯结彩,人来车往万分热闹。
酒楼小二以多国语言娴熟吆喝、预定残席之声不绝于耳。
马车行至城东,毗邻几家商行,一处未见匾额的门面前,唯余残字招幡与掉色破损的旧灯笼在摇摆,偶有木匠与官府胥吏装扮者默然出入。
“文姑娘,这边’揽月斋’请。府尹大人已在雅间相候。”
“喔,好啊~咱们快进去吧。”文逍吊着眉梢流转眼波,朱唇吐出热切应答。
这边周教头要随行进入酒楼,却被鲁先生拦阻,低声道:“子骥兄,府尹大人私宴,只邀请了夫人……”
周子骥顿觉怪异,面露不豫之色道:“鲁兄,这段时日,摄政王阖府受我御龙营卫监守,除上朝面圣外,阖府上下不可擅自会见朝廷要员,此乃圣上旨意。”
“啊呀,二位大人万勿因妾身起了争执!”文逍忙掏出香帕子来挥了挥,在一片馥郁香气中娇声作和事佬道,“这样可好,让周教头候在雅间外廊下,彼此行个方便?莫伤和气!”
“这……也好,便依夫人所言。”鲁先生笑了笑。
周教头凝眉颔首,面色紧绷。
小宴设于酒楼后园临水一隅的清雅偏厅。文逍带着樨香转过常青翠竹掩映的长廊,见了小巧春塘未化残冰的侘寂之景,却无心赏玩。
因抬眼便见、石青官袍的府尹贺大人立于雅间月洞门外。
与梦中那位墨发雪肤、跃下车驾疾呼的青年才俊相较,如今他鬓染半白,眼尾添了淡褐斑块与细纹。
他长身玉立、默然望天。一片竹影斜落,为他狭长的丹凤眼添上抹阴翳,不到十年,这张脸已是风霜尽显。
果然天子手底下打工,最催人老啊……
文逍敛息凝神,从樨香手中接过策划卷册,碎步近前、轻笑道:“妾身见过贺大人。”
他转眼俯视她,其眸是深蓝泛黑,如寒潭深水吸尽光色,奇冷无比:“你母亲是鞠国人,是么。”
“……是。”文逍未料他这样问话,心跳漏拍。
“本府记得,鸿瀚三十八年初莅任时,鞠国、云胥国流民籍册疏于打理良久,那年冬日却动得勤快。”其声更寒三分。
文逍闻言顿了一顿,镇定微笑道:“妾身正该替已逝家慈叩谢大人。家慈身为流民、入籍艰难,大人莅任后,明察城中流民孤儿致使民籍混乱,家慈这般异国人、方得速办户籍的机缘。”
“七年前,本府在码头见过你,那时你十岁出头,连整话都说不周全。如今说得一口本朝标准官话,还才学满腹、要开办多种异语的学馆?”
他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直言相质。
文逍抬眸,湛蓝虹膜金线流光,如海中绽出庄严朝日辉色,她敛去轻浮姿态,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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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说:“实是老爷的主意,老爷行事谦恭、又日理万机,见妾深宅无聊,将这办学的活计交由妾,人尽其才、锻炼妾的才能罢了。”
贺府尹自鼻间逸出一声轻哼:“摄政王侧夫人,请进吧。”
酒馔方上,几个书吏同那鲁先生指点图纸,畅言勘验情状,府丞又使几名捕快为府尹详述此地治安。
席间气氛渐松时,文逍依鲁先生之邀,呈上了自己的学馆策划。
她不敢懈怠,讲述规划时,余光时时留意贺府尹。
他看起来未及不惑,却老态尽显,石青常服衬得他面如冷石,凌人的丹凤眼时而微眯,似专注聆听,指尖却在紫檀桌面烦躁轻叩。
那目光亦如影随形,片刻未离自己。
“……不过,夫人,”鲁先生翻过她所呈文书,勾唇皱皱眉,“诸项提议尚可,只是刊三语报传于民间一事啊,有些难办。”
文逍还未说话,一直缄默的贺府尹前倾身体,盯住她的眼睛,冷道:“民间小报之发行,需由瀚京府尹、各地进奏官与书肆合办,需将文字详细录送朝廷。史上,未有学馆自办报之先例,更别论是三语报刊……只恐怕此议,要由本府尹、上奏天听。”
“报刊仅为学馆招徕、宣扬哲法、惠及四海而设,若其上只刊朝廷允准批阅过的文章,每期均呈朝廷核验呢?……朝堂之事、妾身全然不通,若老爷未及与圣上奏表,大人或可一试、为此上奏吗?”
文逍故意带着点天真语气、问道。
贺府尹满脸黑沉:“此事繁琐,容后再议。”
文逍就知道,知道他方才没憋好屁,纯是为刁难自己发问。
稍顷,外间有人叩门上菜,声音轻轻的:“莲藕小排番笋汤。”
“进来。”贺府尹说罢眉峰微挑,问鲁先生道,“何时添了菜?”
鲁先生不自在地赔笑:“许是酒楼赠的菜肴。”
与前番伙计不同,此次端汤者是一面生小僮,样子约莫十二三岁年纪,面皮微红,神情局促。
文逍还自感叹,天可怜见,这古代都完全不管制雇用童工的、万恶的封建世道!却见那小男孩朝自己直直望来,抿了抿嘴,下一瞬,许是脚下被地衣边缘绊住,连人带汤整个向前扑倒!
文逍眼疾手快,两脚一蹬推开座椅、面庞向后闪避,可毕竟幅度有限,一众惊呼声中,那盅滚烫汤羹还是大半泼洒,尽浇在她的左臂衣袖之上。
文逍下意识弹起身,紧接着便感到汤汁浸透几层布料,烫得小臂灼痛难忍。
“这小蹄子无状!放肆!”鲁先生吹胡瞪眼,拍案怒斥。
“怎会如此?夫人快褪去厚重外袍!”贺府尹当即站起来。
文逍看那端肃姿态瞬间破碎:府尹显然未料到这一出变数。
席间众人惊呼起身,周教头已满面惊怒,从廊下疾步抢进门来,扶她出去道:“环……夫人,快去后厨浸凉水。烫伤重时可溃烂至骨!”
文逍忍受钻心之痛,渗出一后背冷汗,心道丢人:看过那么多下饭的宫斗剧,本以为今天是言语机锋的博弈高端局,没曾想、竟被人以这般下作手段暗算!
方出雅间行至月洞门后,正要向后厢行去时,余光忽见一抹惊鸿飘逸的素白身影,如蝶般、如飞鸟般,从廊前飘飞而来。
“王爷!”
“且慢!”
两人声音相撞时,文命已面覆寒霜掠至近前。
他气压迫人,威势凛冽,目光如电扫过周教头的脸,劈头痛斥道:“无能至此!何须耽误至后厢去?松开!”
9.横财
趁周教头怔神的刹那工夫,他面貌寒戾地捞过文逍臂弯,疾走将她携往几步之远的竹林间池塘边。
塘中仍余冻冰,他眼睛都不眨,捏起一拳猛捶下去、冰面应声破裂,水面携碎冰翻腾,一个大窟窿现于眼前。
文逍会意,忙将左臂浸入池塘水中,冬水甚冰,臂上灼痛之感瞬间消失了。
她转眼,瞧见宣许犹自阴着脸紧握拳头,关节处已破皮渗血,从优美指节流下一股殷红。
明明是男人,可雪白肌骨如那染血兰花般,带点妖艳。
“多谢王爷相救……”她心有余悸地说。
宣许不语,一手固定她左臂,右手探入水中慢条斯理地涤去指节血色。
“莫怕、没事了。”
他的眼光柔和润泽,含笑凑近她些。
文逍向后躲了躲,宣许不愠,抬手,以指头抚开她面上、鬓边乱发,动作如真夫妻般温存。
可他旋即却眯起双目,薄唇贴来她耳畔的低语,恢复作初见时那般阴狠勃发:“早已告诫你、少与背景不明之人打交道,你倒敢私会鲁家人、与那绣花枕头铁皮鼓的贺府尹!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本王的吩咐,要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你脑门上、你才能记住么!?”
文逍耳膜阵阵发闷,心神为其冷厉所震。
可她胸腹间却反而腾起一股怒火——她抬首,圆睁这双湛蓝含带金彩的眸子,毫不退缩迎上文命凶戾的目光。
杏眸中,燃烧着受压迫打工人的愤怒!
她齿缝挤出仅两人可闻的怒声:“你少在这pua——少在这精神控……少在这血口喷人!!我若存心勾结,府衙与鲁家一早便拿到你家此物了,我顾念着资助办学之恩、想要鼎力相助你,徘徊思索,才来赴此鸿门宴,还特叫月汝去寻你!难不成我今日脑筋抽风,突然想往那盅滚汤上撞、留一胳膊烫疤么?!
她借着宣许身形遮挡,鼓气在襟口掏了掏,破罐子破摔地将布包紧裹之物填入他手心,不忘皱鼻子龇了龇牙来示威——
临行前,她怕那证物搁在满是陌生营卫的府中并不安全,保险起见,还是揣在了身上。
见他神色僵硬、未语,她就气呼呼地不再理会,垂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吸吸鼻子。
冷水到底十分刺骨,她挣开他松握的手、自顾自抬起左臂,蹙眉撩了几层衣袖,捞起水冲洗红艳一片的伤处。
周教头满脸愧意地走来,杵在原地踌躇半晌,才憋出一句:“夫人可有大碍?”
文逍还在气头上,没出言回应他,这边宣许侧目、声音低沉威慑道:“周教头不如好生想想,过后怎么向圣上请罪领罚。”
“……是。”
众人亦出至廊下,朝此处观望。
文逍余光看去,疑惑怎不见月汝踪影,但见那贺府尹胸前仍一起一伏,情绪未平地申斥酒楼小厮,鲁先生则揣袖斜瞥过来,唇边噙着莫测笑意。
定是那鲁家老鼠精使的下三滥手段,下作!愚蠢!文逍心内暗啐。
“本王未见传话的月汝,议事回府后察觉不对,才火速赶来。”
宣许似是为自己解释了一句,收好布包,默然掬水来,帮她一起不断冲洗,竟坦荡道歉说:“是本王倏忽,致你受伤,过后从本王宝阁中随意选几样,权作补偿。”
文逍不知他那宝阁里藏的是什么珊瑚玛瑙的赏玩物件,想想华而不实,自己拿着全无用处,于是遂挺直背脊,坚声颇有骨气道:“不必!此伤又非王爷所害。”
宣许手未停,抬眼略古怪地瞧她,想了想才改口说:“夫人手臂伤了,定然耽误学馆筹划,每一日都是损失,这般,本月月例翻十倍,五十两翻作五百两,再添五两金、去打几样首饰,夫人意下如何?”
他这么说,黄金白银的重量与光色在文逍脑中轰然炸开,她才听懂了。
——发财了,真发财了!这真是个大财主……不,他是个ATM啊!!
她脑海里贪财吞金的“嗅嗅”早已撒欢打滚、乐不可支,所谓骨气早被黄白之物光芒冲散,脸颊也比争执时更红润了几分。
她却强压喜色,故作微嗔道:“那……妾身多谢王爷了。”
宣许微笑颔首,待她伤痛消得差不多,以手捏了下她浸在冷水中的一点指尖。
他将她拽起,紧紧牵在身旁、行向众人,贺府尹与鲁先生见宣许携文逍近前,俱是面容端肃。
贺府尹率先躬身长揖,声线绷得极紧:“不知王爷驾临,下官有失远迎。”
他目光扫过文逍红彤彤尚在滴水的小臂,口唇微动,却不敢多说一字。
鲁先生面色更是精彩。
概因他从前笃定摄政王与这“张狂的心机庶女”关系恶劣,这时见二人姿态亲密无间,脸上掠过混杂着惊疑的张惶神色:“……王爷万安!方才厅中意外,惊扰夫人,小人等正欲彻查……”
“仅是惊扰?”宣许笑了,将眼睛迷成一道危险的缝,目刀缓慢割过那鲁先生的面皮,寒声对后面下令,“周教头,封了这酒楼。今日出入此地的所有人——从掌柜伙计到后厨杂役,各个单独拘押,由你御龙营亲自审讯,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处心加害摄政王妃,定要查个明明白白。”
那鲁先生果然疾快阻拦道:“王爷,已经查明是小僮不慎绊倒地衣所致,再说这春番节时期,酒楼满是异国贵客,封锁内外恐怕多有……”
“在下领命。”周教头不等他说完,率先铁青着脸离去。
文逍偷偷张望那硬朗背影,暗叹原主这小姑娘、拿捏男人好大的本领——不过几句甜言蜜语,外加强吻人家脸颊一口,周教头便能忠犬到如今!
宣许不知她在回忆什么大逆不道的场景,又在把玩自己腰间那香囊银穗:“贺大人,今日这’意外’若查不出个所以然,你这时隔数年才取回的瀚京府尹之位,想必又是坐不长久,由本王助你一把,如何?”
贺府尹身形微晃:“下官……感念王爷警醒、体恤。”
文逍见状,不禁在后紧了紧宣许勾住她的手指,内心升腾一种狗仗人势的快感:太对了老板!就这个打脸,带劲!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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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瀚四十五年,春二月末。
百年前大周开国,为纪念月修先师四海传教文华哲思,引四国来朝、四海大同之创举,开国所设“春番节”,于今春盛大开幕。
瀚京自三月一四国朝会、至初十异人舞会之间,尤城东繁华地与未花街、夜夜喧闹直至凌晨灯火彻明。
良辰良夜,异人国人、欢声笑语终日不息。
宣许一袭素衣,背手在前缓行,樨香扶着文逍湿敷的手臂在后,罔顾街边座座红棚摊位满列奇巧货品、排起长龙;吐火跃剑之技眩人眼目;弦歌鼓乐之音充盈耳中——
受审的小僮,是供出了后厨杂役。
可那杂役竟是在晨间作下吩咐后就已逃之夭夭,想来,就算事发当下立即封锁酒楼,教唆害人者也恐怕已逃出京城,遍寻不得。
终究,还是叫那贼头贼脸的鲁先生从眼皮底下溜走了。
文逍联想到,七年前宣许母亲恐为那鲁家设计害得身亡、父亲抑郁而终,如今鲁家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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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又来招惹,她都能想象到前面男人脸色黑到何种地步。
“夫人,咱们在这城东月光坊巷打转,这条主街都已行过三回,那家给咱们尝新的蒸糕铺子,怕是要以为我们故意蹭吃蹭喝了……”
樨香难堪地说着,仍吞了那一角蒸糕,抬头望去,见月上中天,低语道:“看这月光,恐已亥时三刻,夫人不若唤王爷去哪里坐下歇息一会、或叫车回府罢?”
文逍早练就一副对老板察言观色的本领,依旧摆摆手,悄说:“王爷胸中有郁结,需散散心消解,还是不要打搅为妙。咱们晚间也吃顶了,就当散步消食。”
樨香弱弱叹口气应是,漫无目的地望向街边,很快眼底泛光,有了新发现。
文逍随之看去,一同打量那些异国女子聚集的货摊:大周女子今春爱用的珍珠手镯、发簪与螺钿珍珠头面,呈现出温润的彩虹光晕,璀璨绝伦。
——嘿嘿,都不如老娘马上就要到手那五两金的首饰。
文逍想想今日这笔横财就高兴得很,在心里好一番苍蝇搓手。
边看边行,文逍猝不及防撞上了骤然停下的摄政王,鼻尖怼在他后背,鼻根又酸又痛。
文逍立即在脑中描摹宣许背伤的位置,又吓得赶紧检查“老板”衣服上有无之前那般滑稽的粉印。
幸好宣许今日素衣,白粉不显。
宣许对她的小动作恍若未觉,望着左侧“东升巷”内远端、低沉道:“近年,国中各寺多设月修先师祠堂,东升巷内重建的善业寺,更是将祠堂建得大过了主殿……”
他漠然转目,见文逍正揉弄鼻子,无知的眼中泛着点撞出的水光,不禁叹气说:“走路不看前方,在看甚?”
他转眼一望,信步走向那首饰货摊,摊前女子们就像游戏NPC般,自动行注目礼,自动为他这位白衣胜雪、气度不凡的美男让位。
宣许目光在琳琅货品间一扫,未多做停留便伸手、精准拈起一支最为夺目精美的金丝嵌螺钿珍珠步摇。
那步摇上的华鸟,翅翼以极细金丝盘绕而成,鸾目缀着一点来自异域的七彩珀石,翅间镶嵌的螺钿,在灯下流转着淡淡七彩晕光,与穗子之上饱满的珍珠光色交相辉映。
他似随手赏玩般,将其放在文逍发髻旁比了比,端详时却皱眉,又将步摇放了回去。
文逍正不明情况,却见他忽然伸手来,用拇指指腹在她脸颊、眼睑上用力擦了擦,刮下层胭脂,又以食指尖重新拍抹一番,仿佛作画那般认真。
“这样艳的脂粉,徒掩清丽本色。”他虽半是夸她,可语气依旧淡漠。
随即,连着那支步摇、他另取过一对样式更为清雅可爱的银质镶金丝嵌螺钿珍珠耳坠,配做一套,再度于她发髻、耳垂比了比,这才几不可查地颔首。
“将这两件包起。”他摸出钱袋吩咐道。
摊主恭恭敬敬递来锦盒,宣许转手便随意塞入文逍怀中。
他深吸弥漫着食物香气与烟花火硝味的温热夜风,目光扫过人群,最终掠过她仍微红的左臂,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既合你眼缘,戴着玩罢,算是今日之事的补偿。”
文逍心头一喜。
可随即想起更要紧的事,忍不住在他转身时扯他的衣袖。
文逍仰起脸,深蓝点金的眸子里满是谨慎求证:“多谢王爷赠妾首饰作宽慰补偿,那……之前答应的月例,还有旁的添补,还、还作数吧?”
宣许脚步顿住,侧眸无语地瞥了她一眼。
他默了片刻,唇间逸出冷硬犀利之声:“蠢材,回府。”
10.追忆
金甲森然的御龙营卫已于子夜撤下。
翌日,喜色洋溢的下人们热络地忙活起来,笼罩王府数日的沉肃之气,似被暖热春风涤荡一空。
摄政王又摸黑出门与谁议事去了,照例懒床没人管的文逍一无所知。
前夜,她也不是没用功,抱着《瀚京岁时记》、《礼部典例》,并着《四夷风物考》等海外见闻录死记硬背到三更。
这会辰时过半,她高座无忧,边看着衣色各异的下人们整理庭院,边在晨光溶溶的花厅中用了一顿舒舒服服的早膳。
瀚京城的早春湿气稍重:虽位于内陆,却三面环水、位处云胥江与镜心湖水系的怀抱中。
这座地势奇绝的三朝古都,借由贯通东西的大运河输出了文华哲学、引天下来朝,也将东海珍宝尽纳于此,宣府晨膳亦成四海风物交汇之宴——
鲜鲍豉油蒸蛋、七味佐蟹酱海螺刺身、镜心湖藻海胆羹、云胥林苹果绒冻、昴日升贡茶……
样样珍馐、件件臻选,厨房伙夫手脚彻底舒展开,文逍也不敢辜负这或澄澈碧翠、或酱赤鲜丽的菜色,执箸一口口填下肚,吃得腹中饱暖满足无比。
末了,见下人们对自己这新夫人满面讨好笑意、兼带小心打探的眼神,她想起自己这会钱袋充盈,于是像模像样地以帕拭口,道:“赏!院里伺候的,每人赏两钱银子,大家都压压惊、沾沾喜气。樨香、月汝,这些日子跟着我受了不少累,你俩各五两银。”
院内立时欢声蔓延,谢恩之声不绝于耳。
文逍前世精打细算,每日秒杀优惠券都是蹲点定闹钟去抢,哪里过过有钱人挥金如土的日子。
一忽儿被捧上了天,她不自觉发出几声润泽的老钱风笑声,自己都捂唇吓了一跳:“妈呀,真是财气养人。”
府门处传来摄政王归宅的通报。
文逍忙吩咐传膳、去府门处迎“老板”至花厅。
男人在官服之外,通常是一身素白,衣摆与袖领或绣竹、或绣兰草,今日应是晨起会友,竟破天荒地换了件孔雀蓝缂丝交领袍。
领缘缀以金扣,内有象牙白福纹绫袷单衣、外露了些领子,稍带鲜衣少年气、又疏朗华贵,举手投足间,暗纹与缂丝纹泛着清亮的光泽。
“不必置膳花厅,连同食盒一齐送至内书房。”
宣许对下人淡淡吩咐,又转而向文逍说:“夫人既已用罢早膳,同至书房一叙罢。”
文逍暗暗打了个饱嗝,心知这是二人“对证”的时候了。
她稳稳心神,恭敬应下,敛衽随同他向内书房——藏书阁行去。
宣许并未动那盒糕点菜肴,而似燥热般褪去外袍、搭于椅背,只着象牙白单衣临窗而立、斜望向那花房的方向。
文逍依着往日伺候上司的习惯,上前悄悄提食盒,细心周全地给“老板”布上菜肴茶水时,瞧见了:春阳骄美,那玻璃花房内七彩玻璃,将一圈虹色投在青砖廊道上。
她坐在书案对策等候半晌,见素白常服衬得他身形略有清减,晨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
这些日子的“ATM”(王爷),一定也为了“全公司”(阖府上下),不论昼夜、与皇帝在内的各色人等交锋,很是辛苦吧。
“王爷今晨……”
“营卫已撤,阖府终得松快。”宣许紧紧合上窗子、转头来。
他声线平稳,开门见山:“如今,可与本王细说一番了?”
文逍乖乖点头。
男人将袖中所藏淡青色布包掏出、置于案上,落手几下展开,那经年不变其锋锐的“宣”字折射着白日亮光,煞是招摇扎眼。
宣许伸手要去握茶壶竹把,与文逍的手撞在一处。
文逍前世伺候那小老板已成习惯,极自然而草草地抬脸谄媚一笑,如同人机,为他案头茶盏续上热水,推至他手边,动作流畅恭敬:“王爷请。”
“……嗯。”宣许缩手攥了攥袖角,自披衣落座。
文逍要转回对面自己的位置,男人却反手将身侧竹椅拉过来,命令她道:“坐近些,低声说。”
“哦,是。”文逍顺从坐下、凝视那银针道,“回王爷,此物源于七年前云瑞港码头。彼时子夜时分、似有三四黑衣人欲杀妾身——原身,后恐为此暗器所灭、尽数倒地。
“原身当晚因血溅四处之景、惊恐过甚,昏晕不知人事。翌日为那周教头唤醒。可仅隔一夜,案发栈桥却了无打斗痕迹,唯余白雪。
“此乃唯一一枚,卡在栈桥木隙、没于雪下未被收回的暗器,妾第二日探查现场时偶然发现的。”
她说罢微抬眼帘,目光清正不染。
宣许只与她对视一瞬,便点了点头,探手取针,指腹抚过尾端那刻痕,眸中有复杂情绪不断翻涌:“此乃已逝家严独门之物,此针以银融合别种矿物锻造,加之三棱针尖形制、几乎无人可效仿。若遗落于栈桥木隙,那么应非旁人携此物构陷……当夜码头,极可能是家父亲临,于危急刹那以此针救下你——救下原身性命。”
“那时,您不知令尊行踪么?”
宣许摇头,新取来茶盏,注了一盏茶搁在她手边,搁臂于案道:“彼时,我方被擢选为太子伴读,正随太子于阴山闭关,修习文华哲思。归家已是那个早晨,老宅起了那场滔天大火、浓烟漫天……我赶到时,看见父亲正……”
“对了!”文逍为他惨烈遭遇揪心,轻声打断道,“王爷既叫我回忆令堂下落,莫不是觉得……?”
宣许缓缓饮茶,目中溜过一丝冷光,眯眼道:“正是。”
文逍咬住了下唇:果然与她猜测无二,那尸体恐为他人做局,并不是他的母亲。
此局,恐为死遁!
宣许声音多了几分疏离:“那尸身全体焦黑……只余人形,本王上前时,未寻见母亲常佩于胸前的平安扣,过后、于废墟中亦未寻得。那物件为青金石所制,按说无法烧毁。”
他垂头捏拳、低沉叹息:“可父亲怀抱’母亲’,哭得恸天撼地、悲态如同大海溃堤,震目锥心,实在是令我——”
文逍不禁从袖子里伸出手去,轻拍了拍他的背:“令您不得不信么?”
“除此之外……”男人蹙眉时指腹于针尖用力,险些刺破一个血窟窿,然而他力道掌握得恰好,针尖从指纹上险险滑过,“于父亲悲恸之深,更感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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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文逍诧异、向他倾身。
“记事起便知父母情笃,府上那七彩暖阁花房,便是仿照老宅花房所建,是父亲赠母亲的定情之物……”宣许轻轻揉弄额角,“唯那事发前一二载间,家中偶发争执,母亲常心神难定、偶有恍惚,还错唤过我的名字,父亲尝试安抚后无果……亦束手,多避居城南别苑,记得,父亲常召我于彼处检查功课,言及母亲时、愈发冷漠。”
半分居?
他话语中少年般的脆弱与犹疑,自小便见父母争执不断的文逍感同身受。
恩爱伴侣变得陌生疏离,甚或不如仇敌……
尘世一遭,与相爱之人结下如此深仇、又是何苦?
文逍哀叹一声、双手捧脸,望向白茫茫的窗户纸,恰在此时,一溜尘封的七彩光斑,如蒙尘之镜终被拭亮一角,光色骤然从记忆中撞入文逍脑海。
她扶住后脑。
“怎么?”
她竭力,从纷乱的记忆碎片中捕捉那模糊光影,喃喃道:“码头之前的那个白日……似乎,原身曾身处那七彩光色的暖房过!樨香说,原身贪玩、于城东人流中不见了踪影,宣家老宅、不正是在城东?!”
宣许身形猛地一僵,眸中迸出炬火,灼灼烧着她:“嵌有七彩琉璃的暖阁花房,那是宣家老宅独有!父亲特为母亲建造,采用云胥国多彩琉璃、纳暖于内,四时如春,若这回忆不虚,足证当年,原身确曾踏入宣家老宅!”
文逍串联起更多五感造就的追忆、心潮涌起:“如此说来应是先至宣家老宅,其后方至码头,极有可能与令堂同行!对了,在码头昏倒以前,曾闻一女子悲声……”
“是少女,抑或我母亲那般年纪的女子?”宣许目光急迫,似要以大掌来覆她的手,想了想,还是攥回去捏了拳头。
文逍敲敲脑袋,努力回溯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应是青年女子。妾当时以为,她可能已遭黑衣人毒手。可若令尊当时在场,且及时解决刺客,后来还清扫了现场痕迹,夫妇二人理应安然无恙才是。”
“此亦关乎我多年心病。”宣许接口,声色俱冷,“本来码头之乱令人起疑,府尹禀明案情时,只说现场毫无痕迹。到前几日我都以为,府尹有勾结凶徒掩盖罪证之嫌,如今见了这枚银针,只能说明家父目的已达,过后命人抹去了所有痕迹。”
“那、或是妾当时惊惧过度,幻听了女子哭喊也未可知?”文逍迟疑道。
“你听到了什么?”宣许倾身追问,眼睫一瞬不瞬,两人鼻尖几乎相触。
文逍认真阖眼想了想,周身如浸寒冬,打了个寒噤,她模仿记忆中那模糊却悲怆的音节,断续复述:“扣哈尔……扣呼儿?姆妈库满、库满庵……
“想来,这是云胥语么?”
音落刹那,她眼看着宣许瞳孔骤缩成一个点,面颊瞬间褪尽血色,僵在当场。
他的双眸微微红了。
“这话,是何意?”文逍缩头缩脑,怕刺激到他,轻声探问。
宣许眼底波涛暗涌,面上轻搐、满是痛楚与混乱。
他闭目,嗓音沙哑:“她说的是……’孩儿,娘愧对你’。”
11.收到
能出此言,究竟是被掳还是自愿?
男人下颌绷紧、张开通红的双目:“定是母亲没错。”
文逍观察他几乎一触即破的脆弱脸色,斟酌话语道:“如此,令尊命人清扫码头,是为掩盖黑衣人身份,还是不欲让人知晓令堂被掳之实?”
她随即自感矛盾:“可若仅为被掳,何以不报官?以宣家之势亦能上奏天听、求圣上给个公道。”
“除非……”宣许深吸气,再呼出的气流如攥白的拳头一样,带着不可遏制的颤抖,“那黑衣人非是先前所疑、意图逼婚的鲁相一家,而是彼时与东宫对峙的九皇子与沈贵妃一党!
“彼等知我被选为太子伴读,而父亲乃东宫股肱,于是由母亲处入手,意图轻易倾覆我宣家!而父亲应是为太子、为我考量,不敢得罪九皇子,故而抹消了证据……”
“您查过九皇子和沈贵妃吗?”
“你或还未回忆起从前的事,二人连同整个沈家,已或死或流放于五年前的党争。”
文逍脑中搭建的线索积木,因他话语中无用的、新线索的加入,又是一整个大崩溃,她两手撑住胀痛的前额,嘟哝说:“……贵圈真乱。”
“贵圈?”
文逍顶着他迫人的视线,继续吐槽:“宫廷圈、贵族圈,从古至今的精英阶层、必定个顶个的长满了心眼子,才能费尽心机、图得生存——”
她叹息,坐直身体对他正色道:“王爷……可恕妾多嘴,或许您有过思量与回忆么,令堂她……或是自愿离去的?”
若非携有此种感情,一个母亲怎会在临别之际、对孩子痛呼愧疚之语呢?
文逍见他神色凝重认真,不发一言,于是大胆地低声续说:“有时查案,也并非重在人证物证,分析人性同样重要。
“您方才亦言,那一二年间,父母二人关系不睦,令堂本是云胥国人,于此地除家室外,恐无太多牵念。一边是情生隔阂的夫君,一边是虎视眈眈的鲁家,还有您说的九皇子之流……若她心灰意冷,加之精神恍惚下,产生离开令人窒息之境的愿望,返归故土或往他处……亦非绝无可能吧?”
“绝无可能!”
宣许厉声打断她,态度之强硬、将她在竹椅上震了一震。
不过,他却并无拍桌起身之类粗暴的动作,眼神也无初见那般狠辣与妖异。
面对她,只是强硬地坐在那里。
不如说,那双清亮的茶褐色眸子深处、多的是往昔少年时那般倔强与受伤的恍惚情绪。
——在他心中,父母鹣鲽情深或已成为他人格的基石,母亲之形象、只能是受害者,绝不能是出走的“背弃者”。
毕竟是个封建社会的王爷。
文逍理解他的不可置信,理解他当局者迷时钻的牛角尖。
她则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立即对情绪翻腾中的“上司”展开一个大大的、宽慰的笑容,手上也麻利地执起茶壶为他注茶、推来了碧色琉璃盅所盛的湖藻海胆羹:
“妾身见识浅薄、口不择言,妄自揣测而已,您别生气、别生气,咱们慢慢回忆、慢慢查便是!这会儿线索有限,多想无益,用些鲜美降火的羹汤顺顺心吧。”
男人眨了下睫毛,恍若初醒。
他倒是未再说一句,一言不发地埋头用膳,很快将汤喝了个精光。
翌日,宣许照常不沾家,一个人穿着紫袍官服出外去了。直到酉时,文逍读书读得困倦,自在地爬到床榻上打了片刻小盹。
这两日颇有些燥热,她裹一层凉滑丝被、简直睡得舒坦疯了。
未歇多时,忽有人叩门打搅,是管家林均的声音,他恭敬道:
“夫人,今夜圣上为王爷庆功亲设阴山兰台宫宴。王爷此前以身入局,终于肃清翰林贪墨大奸洛济才之流、连同绞杀北大路商道依澜国流寇,筑城防壁垒,乃社稷之功。”
文逍一脸懵地爬起——哦哦,原来是这么大的事儿……收到了,所以呢?
林管家是伺候过宣老爷的老人了,已磨出一副慢性子,大喘气道:“王爷晨间未唤夫人,然圣上与储君殿下所言,愧叫王爷与夫人新婚燕尔蒙了污名,临时起了美意、着殷大人来接夫人同去,晚间,于阴山兰台一同请安受赏。”
文逍呼吸暂窒,紧急撤回一个呵欠,嚯地将自己翻了个面、坐起,头昏脑涨地琢磨:自己的“恶名”,圣上和那太子不会未曾耳闻吧?竟派了那大太监来接……摄政王真是好大的面子。
不过……虽然突发的面圣有些压力,这也是展示学馆规划的好机会!
“夫人,梳洗罢?”
樨香唤过,婢女们瞧着文逍的脸色。
她点点头:“梳头、更衣、薰香,将王爷为我定的几件衣裳拿来,今日宫宴,需仔细挑选,不可失了礼数。”
下人们都应声忙活起来。
原主的衣衫是有艳俗之嫌,可未料宣许的偏好又太过素净、裁的全是蓝绿色系的雅致常服,文逍不得已,在原主衣橱中选了一袭胭脂红垂彩绦宫裙。
头戴那日街市宣许购置的钗环,扯着这身胭脂红打底、垂绦繁复的“彩虹”裙疾步走出,到寝屋门口甫一大迈步、就在几个贴身下人们的惊呼声中不慎绊了两三步,一直将自己绊到花廊里面,才跌跌撞撞地停稳。
之前受伤的脚踝隐有刺痛。
月汝、樨香忙来扶,文逍糗地左右顾盼:殷大人在外等候,应当没有望见她这幅傻样。
“这要是在宫宴上,丢人丢出二里地了,”文逍心有余悸,看看脚下道,“还是回去换双厚底的绣鞋罢?”
“怎么入府半月,举动还这样毛躁?殷大人——见笑了,内人平日……素来如此,是风风火火了些,常常无意失仪,引人误会。”
耳畔忽闻谁沉缓的解释声,文逍抬眼见、隔着花厅半透的牡丹屏风,一道深紫男子身影站起,转了出来。
“王爷?王爷您怎么回……”
“前日擒贼时手腕扭伤,正巧来取素日用的跌打膏。”
男人朗声说着向她迎来,站定在她咫尺处,却垂眸拧眉、悄道:“上回府尹之宴轻率赴约的教训,你又忘了?若非本王亲自接迎的宴会,往后都不许去。”
文逍不满于人身自由受控,抱怨说:“那难道不是殷大人、圣上的贴身秘书、咱们自己人么?还能有什么差错?”
男人噎了噎,背手严肃地教训说:“你手臂重重伤过,怎么还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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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天真!往后除了本王,都不许信!”
“是是是,属您最正派,能叫妾放心依赖呢。”文逍暗自翻白眼,“妾需先换双鞋子,烦劳王爷与殷大人稍候。”
“对了,还有,”男人略有些急迫地吩咐说,“你我应是恩爱夫妇共渡难关,今夜宴上做足样子、唤我小字,过后有赏——重重有赏。”
“哎……”
说罢,不理会文逍轻唤,他逃也似的背手走开了。
文逍跨出府门,对着马车微微发愣。
殷襄公公正围着那辆四驾赤骏所拉的车辇细细打量,车帷以赤锦为底,外观重重绣有石榴纹、连珠纹、鞠国人字纹,端的是富贵逼人,“吉祥多子”的寓意扑脸而来,殷襄啧啧称奇。
宣许立于车旁,面色是一贯的疏淡克制,那没脸没皮的撒谎,他语气却平缓如陈述事实:“此乃大婚时的聘礼之一,尘封多时至今,方得见天日。”
殷襄一揖,笑道:“大婚之日,确是让夫人受了大委屈。如今王爷与夫人同此车赴宴,足可令那些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宣许随那恭维朗然一笑,牢牢牵住她的手,文逍面上适时泛起一丝娇羞赧然,心里白眼已经翻到天上去。
她未借搀扶之力踏入车厢,宣许也随之掀帘而入,在她对面端坐,手捻香囊穗。
车帘落下,两人心里明镜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马车缓缓启动,文逍觑着对面阖眼假寐的男人,忽而想起他方才“重重有赏”的承诺。
她天人交战了一会,还是悄悄挪近些,指尖小心翼翼拽了拽他紫袍广袖,见他侧目望来,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恳与一点示弱的茫然:
“王爷,方才您嘱咐之事,妾身谨记在心。只是……只是您的小字……是文、什么来着?还望王爷书写示下,免得到时妾莽撞出错。”
话音甫落,宣许倏地睁眼瞪她,又不可置信地眯起双目。
车厢内光线微暗,更衬得他那雪白.精致的面庞上,脸色变幻精彩无比。
文逍胆战心惊,但见他胸膛慢落下,似是长吐一口愠怒浊气,又猛吸气:“文、逍……你满脑子除去金子银子,还能记得什么?!”
“妾是忘了、不慎忘了!您大人大量,再告诉妾身一次,妾身发誓,此生绝不再忘!”她略有惊悚地阻止说,“王爷息怒啊,可别叫殷大人听见、再误了大事。”
“文命。”
“铭?命?”
“命运、命途、宿命之命!”他愠怒说罢,再也不看她,抿紧薄唇重新闭目养神。
“哦哦,收到,文命。”文逍大松口气,忙在心中连续记忆二十遍。
“嗯。”
文命双目紧阖低哼了一声,拳头在身侧蜷了又松,松过复攥。
他这么“老僧入定”了二刻,觉肩上忽而一沉。
睁眼之前,发丝间缠人的花油香气已萦绕鼻端。
悄然深吸、移目看去,女子缀了珠翠与那螺钿簪子的沉重脑袋,在他肩头一点一点。她睡颜恬静,额角无意识蹭了蹭,带着暖意的呼吸拂过他颈侧。
那面上现出极端疲惫后难得的松弛……他看得懂,又实在有些不明白。
12.摩罗
文逍在颠簸的漆黑空间醒来。
她发现自己的头歪在摄政王肩上,随车停猛晃一记,而男人一只手正抬在半空,距离她的脑门儿只有寸许。
文逍看不太清,想来那手是要推开她的。
估摸着男人的脸也是黑色的。
——这跟加班困到失智、飘进老板办公室在老板椅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被推门进来的老板发现有什么区别?
她骇得忙吞口水,霍然坐直向后退缩:“老……王爷,妾这般睡了多久了?真是失态失态……”
“老王爷——?”男人收回手,迅速捻把香囊穗子,倾身向她、悄声诧异道,“文逍,只是令你今夜唤我小字,权做番样子,你几次三番是存心逆反不成?”
“不不不,妾记得,”文逍一脸命苦,抬起两手虚挡威胁源,顺从道,“文命,文命,妾背住了记牢了,不会忘了。”
宣文命鼻间短促地轻出气,不知道是无语还是嘲笑。
兰台宫宴投摄政王兰竹所好,设于竹林间。红毯委地,两侧烛色昏黄、随秋风明灭,硕大的黑竹影萧萧然映在金屏风上、竹竿伴着丝管声轻微挪动,竹叶宛若摇曳的锋利刀片。比起雅趣,不久前刚死过一回的文逍更觉惊悚。
珍稀兰草多以盆栽形式设在席侧。
那些未经人工选育的野兰在她眼中无甚奇特,跟摄政王家花房里的稀罕物一比,更不免相形见绌。
文逍见皇帝未至,耳旁纷飞着文官哲士们对吟的兰草诗词,没心思参与,眼睛只顾盯着内侍以银针仔细验毒,而后专心致志对付每一道新上菜肴:国宴!真乃国宴!
宣文命姿态闲雅,指节分明的玉手端执白玉错金杯,除去遥遥举杯应酬,只自顾浅酌。
主席侧,有着玄冕的大人物落座,应是太子,赤色袍角在灯火下划过一道宛若血光的弧线。
文逍余光瞥去,首先在那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摩罗身边发现了翰林萧学正——萧学正真乃红人,坐次竟比今日主角摄政王更近御座。
正感叹时,忽觉一道目光如丝如水,涓涓缠上自己面庞。
正拈着一块烤乳鸽的蜜汁酥皮,抬头,正撞见太子摩罗偏偏头,温柔一眨眼,似漫不经心从自己面上转开视线。
文逍被那道目光狠扯心弦,不知怎么、有些深刻的畏惧,只得在心里给自己顺毛:
天家、天家,虽然还是个小孩哥,但这便是源自天家大boss血脉的顶级威慑啊!
幸好本公司老板跟大boss是一伙的,否则……
身边摄政王突然挪近寸许,温声问她道:“环儿,怎么每道菜只浅尝辄止?若有合意的,不妨唤人多添些。”
文逍在这边将酥皮呼呼吹了两下,趁着热气填进口中,闻言扬笑,煞有介事地悄悄道:“王爷您不知道,这叫——抛开剂量谈毒性,等于耍流氓。这样每道尝一口呢,就不至于……”
“?”宣许不解,很快对她拧眉飞起一个眼刀。
“文命~”她渗出一脑袋冷汗,笑呵呵秒入戏,蹭过去扯着他紫袍袖娇声道,“妾身自嫁入府中,承夫君日日珍馐相待,不觉珠圆玉润。愿暂谢这般珍馐玉馔、清减一些,以全君目。”
宣文命当即愉悦地眯起眼睛,横臂揽住她后背、划向腰际,薄唇飞起一笑,霸气侧露地悠悠道:“早与卿卿有言,女子珠圆玉润最得本王之心,何须效仿那些饿损腰肢的陋习?”
文逍从腰下开始,蔓延出一身鸡皮疙瘩。
实在未料,他居然能演作这副令人作呕的模样。
收入旁人或揶揄或探究的目光,成为好戏主角的她,心底突然冒起一股奇怪的胜负欲。
她索性以两手紧紧合握他大掌,长睫扑闪、具有异域风情的深蓝眼睛笑眯眯,金芒碎碎如星,整个人依偎过去似钻入他怀中,娇滴滴道:“夫君莫怪,妾身实是有些怕黑,这深山老林的,身后竹影太高大了,还在动,叫人莫名心生不安呢~”
小样,装霸总,看我恶心不死你。
文命的手微微一顿、复撤开移回她背后抚了抚,避开她目光道:“环儿莫怕。”
随即放开她,沉声唤宫人来她案上添灯。
这边烛光盈满,忽闻场外三响鞭声,有内侍高唱:“圣驾至——”
文逍学着旁人的样子,换了朝向,跪伏请安。
皇帝摩允禅执政四十五载,实在续航长久,不过看样子已近风烛残年,须发皆银,长须在微风中颤动。
纵有殷襄公公在侧搀扶、还是不掩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旁人手臂时的抖颤泛白;步履蹒跚时,每挪动一步,织金龙纹靴在地衣上蹭出拖沓的沙沙声响。
唯有一双龙目,在垂落觑向这边时,还是放射出天子独有的洞察与矍然。
文逍对还剩一口气的大大Boss不敢怠慢,怀着十二万分敬畏,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长叹落座,不掩疲惫,随即抚须笑睇这对貌似蜜里调油的假夫妇,低道:“宣爱卿。”
宣文命立即应下,紧紧牵了文逍的手、上前听旨。
“此番幸得宣爱卿……以身入局、坐镇军中,征剿叛臣流寇。此般风波,累及贤伉俪蒙受污名,朕有愧。”
皇帝顿了顿,似在调整呼吸,殷襄不动声色地将一杯参茶往他手边挪了近半寸,但他并未去看,坚持说道:“嗯……今日特设此宴,为爱卿接风洗尘。见爱卿与夫人鹣鲽情深,终历风雨、得成佳话,朕心甚慰。特赐——东海明珠十斛、金屏风五扇、云锦十匹、奇兰三十株。
“摄政王,呵呵,爱卿实已晋无可晋,特赐……一等镇国公位,代代世袭!愿尔夫妇二人永如今夕,同心共济。”
“臣,愧承如此厚赏、惶恐至极!望圣上收回成命!”宣许似是表现型人格发作,跪下高声带颤道。
“臣女惶恐至极!”文逍心里抱怨他演戏太突然,忙着跟了一句。
“勿要反复推拒劳动朕心,宣卿遵旨便是。”上首只闻一声平淡的命令。
“臣…宣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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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为陛下鹰犬,扫荡不臣,于愿足矣!携妻眷叩谢圣上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再次带文逍深深叩首,伏地不起,宽肩微微颤动,仿佛激动得难以自持。
二人谢恩插曲方毕,站起身来,那太子摩罗忽举杯致意、含笑道:“本宫闻听,王嫂有意创办甚么文华留学馆?此议甚新,父皇,儿臣今日宴前与几位使节交谈时,方知此事朝中人人皆感兴味,不知王嫂可否详述?”
“嗯?”皇帝的眼光聚焦于文逍。
她张了张口,脑袋在高压下一片空白。
宣文命不动声色地将她掩于身体侧后,从容奏对:“殿下明鉴,学馆之议实是臣为分散耳目所设幌子,连同前次王妃’逃婚’之事,皆为障眼法。王妃忍辱负重,替本王执行那演剧之举罢了。”
太子温吞笑笑,面貌柔和,眼尾却流出一抹光:“原是如此。然本宫对新奇事情多有企盼。宣大人过后,定要好好说与孤听。”
语罢,眸中那光、似无意掠过文逍脸上,盘旋打转三两圈。
文逍心中怦怦直跳,连忙垂头。
宣文命迅速躬身称是,借袖摆遮掩、扯着怔愣中的文逍归席。
她复抬眼时分明看见,宣文命面皮紧张凝重到肌肉微颤,乌黑鬓角沁出点点细密汗珠,在烛下闪动碎光。
酒过三巡,太子搀扶皇帝离去。
席间渐空,宫人撤下残盏之声混着愈发无制的笑语喧哗声,充塞耳畔。
一名内侍悄步上前,俯身对宣文命低语。
“有些事要议,我去去便回。你若在此处待着不安、可先至寝宫歇下,王府车驾就在外面。”他起身,紫色袍角凝重摆动,快步离席而去。
文逍望他背影、陡然更生不安,半刻之后她也待不住了,寻了个由头离席透气。
她漫步至回廊深处,满心都是摩罗老成深邃的眼色,隐在朱漆宽柱的阴影里,望见外间春夜之月一轮、散发清莹精美的白金光华。
没有空气污染,古时的月,果然美得更清透、神圣,如同有生命一般。
旋即,仿佛故意不叫她赏景放空一般,月下现出一双男女。
其中一人是她的“夫君”宣许。
两人距离不远不近,那姑娘淡绿色衣裙沐浴月华,泛着清爽鲜嫩如翠荷般的光泽。
她仰面急切诉说了什么,宣许则解下腰上赤金挂有银穗的香囊,扯来姑娘的手,填进其中。
文逍确认无误,先是蹙蹙眉,而后立即释然,转身走回,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凉廊柱。
她心中并无甚酸意,只余无奈:自己刚要借摄政王之财力开办事业,就出现了隐藏的阻碍,也不知那绿衣女子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会不会挡了自己财路?
正思忖着转回原路,谁从身后急急冲来,她左肩遭到沉重一撞!
力道奇猛!她没站稳险些崴了脚,脚踝刺痛又起。
“……谁?”
文逍将身子紧靠冰凉廊柱,瞪眼看去。
13.男模
一个熊般壮硕、身罩牛首纹暗红袍的大辫子男人滚过扶栏,头朝下掉入了廊外竹林里。
细竹哗啦折去一大片。
这吨位,怪不得撞人那么痛!根据动量守恒原理,他刚刚再提点速,文逍现在该飞出十里地了。
大概是外国使臣不善饮这大周烈酒,喝得烂醉。现在口中吃土,含混不清发出乌鲁乌鲁的呼痛声。
紧跟着,从后面啪嗒嗒跑来三四个同样梳俩辫子、肤色纸白的少年侍从。
小男孩们见文逍衣饰如彩虹般的华丽、是个贵人,就很分得清轻重缓急:不慌着去救主子,先以手贴额头向她赔罪,此起彼伏地鞠躬,像打地鼠机似的。
他们嘴里乌拉乌鲁讲了些什么,她倒听出点昴国语的特征、非常类似古英语的发音方式,只不过她目前的词汇量、还不支持理解句子含义。
一个小孩上前挨她略近,文逍下意识避让开。
虽然脚踝处隐有痛感,文逍还是摆摆手就撤:这般夜宴撞人的情节,不是暗害、就是栽赃当事人,电视剧看多了,这点敏感度还是有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心下不安、加速离开现场,两脚微跛地行至宫宴大殿外不远处,眼睫染上烛火映过屏风的暖光,猛然看见了月汝樨香,就赶快招手。
樨香心细、见她步伐样子不对,拽着月汝朝她奔跑过来。
与此同时,背后一前一后传来两道焦急的呼唤声:
“摄政王夫人!小人卢贰……”
“环儿!”
文逍心跳加速,蓦然回首。
只见摄政王疾步而来、面色僵沉如铁,头先唤她的那小厮打扮的人,显未想到摄政王就跟在身后。
宣文命行至小厮身侧,靴下停步沉挪,颌侧因咬牙动作霎时绷紧。
文逍感觉周遭气温降了十度,双肩耸了起来。
“不知王爷在此!”小厮强自镇定道。
宣文命骤然眯眼,目色阴狠、与那日花轿边持剑刀人时无二:“卢贰,不跟着你家世子姑娘,对本王的夫人追逐不舍,意欲何为!?”
文逍微怔。
没想到他此时发起怒来,戾气较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火爆。
那卢贰顿时伏地磕头:“王爷息怒!这,这昴国人布李克萨、是世子府上门客,方才醉酒失仪冲撞了夫人,小人见了,欲代世子向夫人赔罪,绝无他意——小人、小人这就告退。”
世子?文逍在脑海中搜索这几日看过的书册——姓卢可称世子,是右相卢岷辉的二公子卢启年?
“慢。”
卢贰要起身,就见宣文命广袖一展、紫影飘逸如电,左手揪小鸡一样揪了他襟口、随即又丢垃圾一般将他向外掼去。
顺势、从他怀中捞出了一枚香包样的物件;右手处,一方素帕已遮在鼻尖。
从宣文命手中垂下、轻荡的小香包,正在光下细细洒落金色粉末。
茶褐通亮的眸正含着讥笑,盯紧这些可疑的粉粒。
文逍瞠目惊诧,忙往腰带上摸:香包是桃红锦金边、绣有彩云,是原主之物,与她搭配这身原主衣裳所用的式样别无二致……!自己腰上挂的香包还没丢呢!
周边御龙营卫聚拢过来,金灿灿的一堵墙,将人都隔在外围。
重臣群集、众目睽睽,她不由捏着香包慌乱出声:“王爷,我……”
“环儿!……莫慌。”帕子遮住口鼻,他沉静双眸向她投来安抚的目光,转而俯身变脸、声音沉闷阴恻地问那小厮,“鸿瀚三十九年早春未至,圣上密旨,令工部员外郎卢岷辉、伐尽瀚京城圆柏,原由秘而未宣——今日,欲行刺本王、嫁祸夫人,是卢家……哪位的主意,嗯?!”
“摄政王明鉴!此事乃小人一人所为!与主家无干!小人一家、因洛党贪墨案被株连,因此怀恨在心,隐姓埋名混入卢家做了下人……”那卢贰虽重重磕头,背却硬得像石头,倒显出丝不卑不亢。
宣文命冷哼,弃下香包,抬眼瞥见侍立一旁的大理寺玄衣少卿,文逍跟着定睛一瞧,竟是个俊朗的青年女子。
他一笑间,多少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淡道:“早闻钟少卿手段了得。严审。”
“是,宣大人,今夜必见分晓。”钟卯媖利落应声,挥手示意手下上前拿人。
“贼人业已就擒!” 大理寺卿石彦见四下惊疑,得摄政王眼光示意,当即肃声主持大局,对赶来的御龙营卫沉声道,“速引诸位大人离席,护送至寝宫安歇。此案今夜审理,明日自当具本上奏天听。”
文逍见秩序恢复、扶着月汝樨香长呼口气,心里乱纷纷:
从来只在脑中想象政斗,今夜、方才,电光火石间亲历才知,朝堂各势力盘根错节,步步杀机、环环相扣的下作手段真不少——那圆柏花粉,似是于摄政王有害,那卢家是想嫁祸于摄政王夫人、同时害了摄政王。如此一石二鸟的好手段!真令人畏惧!
正在文逍继续出神、深思“朝堂权谋之术”时,扶她的手臂悄然撤开,就觉膝弯一下被人抄起、身子失重腾空。
暖意夹杂着清淡药草香气,随衣衫蹭动微微扑出来,包裹她周身。
“诶!”她实在没料到宣文命会当众作此举动,本能惊叫出声、攀紧他肩部衣料。
他的步履沉稳,怀抱坚实安适。
她的脸颊腾腾发热,单纯为今夜“公主抱”的福利体验项目感到……带劲!爽!
管这摄政王当众作秀出于什么心态,就当没花钱、点了个185男模,先享受了这般前生从未尝过的待遇再说,嘿嘿!
“王爷不必如此……方才只是扭了下、没崴脚。”她刻意放柔嗓音。
他看过来,眼中忧色甚重:“环儿,我一时疏忽,叫你伤上加伤,今夜绝不可再行走半步了。”
“嗯,多谢夫君体恤。”她见众目睽睽,更加顺势而为,凑近他耳边羞涩低语,气息若有若无拂过他耳廓,“方才……亦多亏夫君明察,雷霆手段,护了妾身清白……”
廊下愈发灯火昏昧,仍可见摄政王如玉的面颊上飞起薄红。
从她仰视的这死亡角度看,男人依旧眉目舒逸、因这点红潮俊美如画,只是在她手上捏紧的时候、他眉宇稍蹙。
文逍向来体察老板面色入微,一眼便读懂了他那隐忍克制下的不适。
——半月过去、竟还是一触即痛,那道伤就没好些吗?还是前日擒贼时又撕裂了?
她面色一诧,触电般松开他肩膀,转而不动声色地去搂紧他脖颈。
这般依偎姿势倒是更亲密,引得两个婢女在旁互相戳弄偷笑。
兰台寝宫内烛光甚盛,暖意流淌。
宫人还在屏风后的浴桶注水,花环就听见摄政王肃声屏退众人的声音。
文逍的脚腕果然再次扭伤、传来阵阵胀痛。不过这点小伤她实在不以为意,趁宣文命更衣,抽本鞠周双语闲书、躺在榻上愉快地研究了小半册。
苦学半月,以她的“小学生”词汇量,已经看得懂大部分繁体字与外文段意了。
只不过那些过于晦涩的哲学,她还是不够明晓。
等得久了,她眼睛看得酸痛,在两米多宽的大床上舒服地翻了个身。
隔着销金花帐向外望,未料目光竟直直透了过去——此处与浴桶竟未隔屏风、只有重重纱帘半遮不掩,可见宣文命雪白里衣松垮,露了半块肩头,包扎的旧纱布上似那日一般,还是陈血伴着抹薄红。
还想仔细看,男人已经闪身避入帘后,
文逍也未及细想,肚子响起了微弱肠鸣:宫宴上她怕被人下毒、小口小口地每道尝了一遍,这会还是饿得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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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心。
她猛然翻身坐起,遥望小几上摆放的几样糕点。
王府携来的酥皮胡麻鸭肉饼,常作读书宵夜的,桌上足有八块,大概是樨香她们拿去重新热了,这会还腾腾地冒白气呢!
她馋虫雀跃,心神激荡,想也未想,就起身单脚跳着向美味进发!
“环儿?”宣文命披一件藏蓝薄袍、疾步出来,手上还在迅速系带,从领口可见、他内间只穿一件轻薄的抱腹,隐隐透出纱布覆肩的痕迹。
他偏于干瘦,胸口丝丝肌肉都随着动作牵拉出有力的形态。
卧槽。
当日浴房翼室内未见他身材前半面,今夜竟迎面冲击过来。
颜色雪白柔润、权威的身材建模,对文逍的大脑施加了一个猛烈的眩晕!
“呃,”她手扶烛架站稳,心里流着口水,眼神流露呆愣,脸上流露窘迫,“……我宴上没吃饱,现下有点饿。”
文命望着她,却笑了。
那笑带点温度,全无其他多余的情绪,尤其那双清纯的狗狗眼,是温柔的茶褐色,煞是柔和好看。
“是我耽搁了,坐这儿慢慢吃。”他复将她横抱起,搁在茶凳上,取来了药盒。
未及她推拒,男人坐于她身前,褪去她的鞋袜。
他如新婚那夜一般,以揉开的药油轻轻摩挲她略微红肿的脚踝,只不过、未像那时一样——愤怒而危险,带着轻薄的试探。
他只是按着按着、目光沉凝,就这么捧着她的脚踝发了一会儿呆。
文逍心思全不在伤处,想他或许是在为卢家一事怒不可遏,气一会就好了。
她大口啃食多汁美味的鸭肉饼,暗自疯狂享受,尽量不发出咀嚼声,怕面前的老板听见了,再讽刺她“前世莫不是饥馑而亡”。
吞下两大块,看男人还在失神,案上烛光被他颤动长睫拦住、在脸颊投下小片美丽的阴影。
再抚过她的脚踝肌肤,他的指腹竟在轻抖。
“王……夫君,你……还好吧?”她咽下一口茶润润喉咙,目光落在他肩上伤处,又抬眼瞧向窗户与拉门,猜测是否隔墙有耳,叫摄政王坚持演了这么久。
“无碍。”男人的声音听着很是阴沉,不像无碍的样子。
文逍很有眼色,赶忙擦净手,转而在药盒里寻觅出金创膏和竹篾片,悄声道:“还是我给您上点药吧?您今天也累了。这两回扭伤也给您添麻烦了,总劳烦您给妾上药,多不好意思,哈哈……”
话音未落,男人猛地起身擒住她手腕,另一只手将她后背牢牢按了一记,填在怀里。
文逍恍神间,似在方才一瞬见他脖颈泛出微红、眸中带有水色。
可眼下,只能看见、只能感受他藏蓝薄袍遮掩下散发热意的雪色肌肤……
或许是不相干的事……
文逍猛然回忆起月下的那个姑娘,心里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略有些不是滋味。
——这古代的男的,是不检点。
“娘,曾被那前鲁相一家屡次设计相害,御苑围猎时中受铳弹’误伤’;而后又’不慎’被爹的爱马踩中同一个伤处……落下了腿疾,也因此与爹的嫌隙愈来愈深……”
男人喉头紧滚,声线低哑颤抖:“卢相欲将女儿安插进本府、蠢蠢欲动,你是本王的侧夫人,动你、便是动本王,便是猖狂欲使历史再度重演!本王、绝不允准!”
文逍恍然:他此刻的愤怒来源,是父母那出惨重的悲剧。
男人胸膛里窜动着低沉而不均匀的喘息。
忽而感受他灼热的吻息点触到她鬓发,大手抚她腰背,熨斗般紧贴着游弋向下、烫了她的腰椎处……
文逍心叫大事不妙,连忙上手疯狂推拒——
老板!!这是畸形的爱啊!下属……牛马是不可以啵上司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