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社畜替嫁后只想暴富》
3. 上司
男人绛紫暗纹的蟒袍贵气勃然,只从车窗露出一角便刺了众人的眼。
樨香、月汝两个面色煞白,赶忙自牛车上一边一个跳了下来,垂头偎在文逍身后。
“本王竟不知,府上何处需要水牛耕田——侧夫人?”
他瞥向那头闷头反刍的大青牛,声音戏谑,夹着一丝凉风爽意。
街上行人纷纷向此处投来关注的目光,一道道锁定了她这“心机庶女”。
文逍有清楚的感受:那些人恨不能用目光将她扎成刺猬。
想到自己一番异国乔装前功尽弃,不由得脸烧如火膛,在心里小发雷霆、对男人挥拳抗议。
她表面不动声色,端庄行礼道:“妾身愚钝,只顾操持府中采办事宜,未及迎接,反劳王爷公务繁忙之外,还要费心于此降罪,妾身不胜愧疚。”
男人唇启、想说什么,那灰发的公主却扬笑向他致礼,大方走来挽住了文逍的胳臂:“见过摄政王大人。竟不知姐姐是摄政王夫人呢!本公主有事需与夫人相商,虽有些失礼,却可否通融我暂借夫人片刻?”
“殿下言重了,请便。”男人一笑,洒脱地撂下车帘。
“姐姐!”公主转向文逍,小手拿起她的手,“您能帮忙,这真是再好不过!对了,您暂且叫我的小名星悦便是。”
她在她在手心划下星悦二字,并着驿馆之名“鸿胪客栈”,一同写下。
文逍心中狂喜,忙道:“我姓文……小字、一个逍字,逍遥天地的逍。”
“逍逍姐有心,多谢。若修订准确,这八十本,我全要了,届时定有重谢。”星悦公主语声虽稚,却大气非常,“那么,我去与同伴汇合了,明日再会。”
男人旋即隔帘命令道:“上来。”
顾及路人眼色,文逍默然登上车去,与他隔了两个人位、局促坐下。
马车方行进起步,男人就一针见血地逼问道:“文、逍,乃你本名?”
狗耳朵啊,这都听清楚了?
文逍诧异一瞬,还是向他诚实点头:“是。”
“文逍……你初来乍到,却贸然结交攀附夜斓国长公主,是意欲何为?你究竟与此世何方势力相关?”男人问罢唇线一抿,倒显出紧张,目光中透露认真的审视意味。
文逍无意引他猜忌,对他直抒胸臆道:“我乃天外来客,孑然一身。本是行商之女,念及此主嫁妆微薄、夫家娘家无枝可栖,只想发些小财,挣些立身之本罢了。”
他捋过香囊银穗、手搁在膝,出言不逊:“发财?挣些盘缠,日后好逃跑吗?”
她微惧蹙眉,想到这类权臣的性子大抵吃软不吃硬,于是掸掸衣裙上蹭的灰土,扮弱赌气道:“王爷大不必如此,晨间已将我丢出街来遭人耻笑,现下又作这般异想天开的挖苦嘲讽……
“我并非原主,天性爱点小财、想要自力更生,又是何罪之有。”
他的长睫毛忽闪几下,撩袍整顿收回目光,一路颠簸中、未再说话。
夜已深,府中藏书阁灯火通明。
摄政王回府后就一头钻了进去,晚膳都没用,也未曾出来找她的麻烦。
文逍独坐烛火稀疏的书房,从头学起,将夜斓国语与繁体文字细细对照书写,直至腕子酸麻,方觉月已中天。
“这么晚,还熬着眼睛不歇息?”院外传来无感情的问候。
文逍微惊,抬眸望去,见那人不知何时已静立门口。朝服尽褪,唯着一身素色常衣,广袖似拢月华,半披墨发临风飘逸。勿论阴狠本色,其人容姿恍若月下谪仙,沉静面容于跳跃烛影间明明暗暗。
宣许扬眉,目光早已凝注案前良久。见她铅华未施,钗环尽卸,自晨起便一身淡雅,别无缀饰。勿论攀附之性,这女子竟如神思纯净的天外来客,那双湛蓝含金的眸于灯下流光灼灼,格外清耀夺目。
她回过神,要站起身。
宣许迈步进来道:“不必多礼。”
他虚掩房门,缓步向她身后楠木多宝格而来、似要寻物,经过她身后时,宽大的白袍袖几乎要拂过她的肩背。
药香夹杂一丝极淡的铁锈气息略过身侧。
烛光在眼前摇曳闪动,文逍屏息捏紧了笔杆,等他离开。
“错了。”男人从上面兀然丢下一句。
“?”文逍眨眨眼,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笔下写就的释义。
“夜斓语中,嗒——之虚字,易与’嗬’混淆,语气上,’嗒’强调前句内容。此句,译作’己心智识应观’意义错乱,改成’应观己心智识’,强调应该之义。”
文逍方才就在纠结两词意义,这才恍然大悟。
“多谢王爷点拨。”她由衷道。
宣许面色淡淡,竟没有问她修订这些双语书籍做什么,倒是态度柔和了些,望着她的眼睛低声确认道:“还未想起什么线索?”
文逍诚实摇头,搁笔端坐道:“事关令堂下落,若有回忆起什么,我定会第一时间告诉您的。”
“……嗯。”
男人沉吟,从顶上格子取下一方云锦面的宝盒,搁在她手边镇纸旁道:“盒内有一枚螭纹青石洒金牌,为御赐敕物,今晨,倒是忘记予你了。日后你将它系于禁步上,无人敢刻意于明面折辱,免生事端。”
Boss猝不及防爆装备了?
文逍惊异于他突然转性,瞪大眼睛瞧那盒子锦面的灿色反光。
她微笑,方欲谢过,男人观她惊喜真诚的脸色,却话锋突转:“记住,此物只为保本王阖府体面,并非纵你如从前那般肆意妄为。今日亦然,若再有无故购车这般铺张行径……一律按家法处置。”
“可听明白了?”他眯眯眼睛,倨傲不耐。
“妾明白!多谢王爷恩赐御物。”她笑出花来,从善如流地起身行礼,心里却又骂开:小气鬼,装好人也装不明白。
什么“忘记予你”,早间他分明是有意捉弄!自己买下牛车、还不是因为无车可坐么……
宣许对她又是一阵不客气的打量后、背手离去,白袍鼓动,声音飘散在夜风中:“若气性稍小些,善修忍辱,或可免于破财。”
文逍意识到他今日果然派人监视自己,气得龇牙,窝囊地向他背影挥了挥拳头。
翌日酉时正。
文逍将将把书中错处修正、誊写完毕,一屁股坐在梳妆镜前。
昨日那套异域装扮与妆容效果未达预期,她今日匆忙间又依样画葫芦了一番,而后将白粉打得稍多了些,期望少点人认出自己,免生事端。
就在她抱着几本例书,一只脚刚要迈出院门门槛时,一道绛紫色的挺拔身影恰好从外面闪进来。
“砰!”两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文逍只觉得鼻子骤酸,眼冒金星,怀里的书稿散落一地。她自己也因脚踝吃痛,向后跌坐下去。
前襟被人伸来的一只大手,堪堪揪住了。
刚松口气站稳,她却见了更糟糕的事:脸上那些白粉,结结实实地印在了来人前襟上,留下一个无比清晰的脸形粉印,仿佛人面印章。
宣许,活像见了鬼。
文逍第一次瞧见他露出这样生动的鄙夷脸色。
他破口斥问她:“你这又是在……?!”
文逍也顾不得狼狈,收拾书册,掏出手镜来瞧了瞧妆容,见大抵无碍,才连连做样子、行礼赔罪:“王爷恕罪!妾身、妾身赶时间,昨日还有些东西没买齐……”
说着就要带着丫鬟往外溜。
“站住。”宣许冷声拦住她,目光在她面上和怀中书册上来回扫视,语气冰寒,“你一介妇人,傍晚独自出门成何体统?要去何处购置用物——为夫陪你同去。”
“妾……!”她嗓子里噎住拒绝,吸取教训、放软态度道,“集市已散,妾往未花街异人聚居处的店家去,顺道在’鸿胪客栈’送些东西。”
宣许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未多问,只命令道:“待本王更衣……还有,你还是将白粉卸下一些,天色暗了,看着、怪渗人。”
“是,遵命。”她从善如流。
……马车辘辘而行,最终在未花街岔路口停下。
此处异域风情浓厚,沿街店铺悬荡着各式番文招牌,行人中亦多有异国深目高鼻者。
文逍下了车,见小厮与丫鬟备好书册,便深吸一口气,走向鸿胪客栈门口,请门房通传。
她下意识回首,那车窗帘帷被他长指顶开一道缝隙,幽深目光如影随形。
公主很快欢欣雀跃地携五六随从出现在门口,灰莹莹的美丽眼睛一直盯着那些书册,如见宝物。
文逍欢喜地迎上去:“我来得稍迟,叫您久等了。”
星悦公主自然地挽住文逍手臂:“快别客气,逍逍姐!有劳你了,快进来坐下喝茶。”
正在文逍看了看身后车驾、准备婉拒时,旁边酒楼大门处,一位蓝袍的四品学正与几位同僚模样的青衣官员互相道贺着走出。
文逍见他有些面熟,想是原主认识的人。
学正也一眼看到文逍,先是面露诧异,随即眉头微蹙,显然认出了她的身份,面色立刻浮上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善。
文逍心头一紧,正待躲开对视,那学正的目光却恰好扫过她腰间——这枚螭纹青石洒金牌,在夕阳下闪动着星河般璀璨的光点,“敕”字笔势招摇,尤其震撼醒目。
学正表情僵住,转眼瞧见那神色天真的异国公主,蔑然之色迅速收敛。
那脸色历经惊异与懵懂几重变幻,最终化为一种谨慎的礼貌。
他勉强挤出丝笑意,对二人拱手道:“摄政王……夫人?萧某在此见礼,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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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位夜斓贵人相熟?真是巧遇。”
文逍再次感受到周围聚拢而来的目光,胸中凝住一口气,知道不能错过在百姓面前改变风评、结交搞钱人脉的机会,她将修订好的书稿递给公主查阅,朗声道:
“见过萧大人,几位大人,妾身不才,略通些文华概要与夜斓国语,学以修身,改却前非。蒙这位夜斓贵人青眼,托我校订《文华哲选》译文,不知成品如何,现待贵人查阅指正。”
“逍逍姐!你分明校订得完美极了,还这么谦虚客气!”公主或许是察觉了街道上微妙的气氛,眼睛亮晶晶,很是配合地甜声回应,灰眸饶有兴致地转过几人,定在那驾马车车窗上。
萧学正也随之望去。
车内人手一松,帘帷全然垂落。
学正几人虽未多言,但看向文逍的眼神已全无鄙薄,变作了好奇与探究,街上的声音也从单纯的恶意变为质疑摇摆:
“她竟真有些才学……?”
“莫非是嫁人后洗心革面了?”
“哼,谁知是不是又一种算计?”
“嘘,低声些,瞧那青石洒金牌,那可是御赐之物!”
交易完成,文逍听着好转起来的议论,怀揣爱不释手的银票、脚步雀跃返回马车上。
刚坐定,便察觉到身边男人身上散发出阴郁的低气压。
她立刻职业假笑,从银票中抽出一张,奉到宣许面前,语气恭顺:“王爷,昨日妾身擅自购置牛车,实属僭越破费。今日有进项,这张便充作车资填补账目,还请王爷息怒。”
宣许瞥了一眼那银票,并未接过,面色却更沉了几分。
几次深浅不定的呼吸后,他才开口,声音里压着不悦:“夫人若缺银钱,自从府上支取便是,此后安心本分、料理府中内务即可,一介妇人无须抛头露面,行此低贱商贾之举。”
——摄政王的钱,确可为我所用,但夫家钱财终究不是我的财产。
文逍想着,定定心神,扮成柔弱乞怜之色,怯怯抬眸软声道:
“王爷,妾身自知原先行止恶劣,自身声名扫地,定然也连累了王爷清誉。即便王爷宽宏,此后愿为妾身遮风避雨,可那些成见又岂能轻易消除呢?”
“本王名声如何,无需夫人操心。”男人不为所动。
她用手指拈着袖子抹抹眼睛,声线带上哭音,固执道:“妾终日惶恐不安,只想借此薄才,做些校订书册的小买卖,日后业务安定扩大,资财充足,或许可开馆办塾、得行教诲训导之事业,且不说招来四海人脉,为府上略添进益、改善风评也是好的。
“妾自知,小商小利,入不得王爷眼,但总好过终日躲藏府中,徒惹人嫌,还败坏了王爷的名声……”
宣许下颌绷紧,不耐地闭了闭眼睛,似在努力权衡思索。
他陡然睁眼,文逍止住假哭抖了抖,见他目光锐利地审视她:“你若无聊想折腾,做点小买卖添些贴身零用钱、得以安心自足,本王可以不管。但——”
他语气骤然转厉:“你一介妇人务必谨守女德,尤其少与那些背景不明之人结交往来。若再惹出什么事端,败坏王府门风,烦扰本王公务,休怪本王家法处置。”
文逍面对“上司”pua,心里立刻熟练开骂:妇人妇人妇人,女德女德女德,家法家法家法!
年纪轻轻就一身爹味!心思阴暗的卑鄙小人!保不齐还是通敌奸贼!
然而,她表面只能乖顺应答:“是,妾身谨记王爷教诲。”
话音未落,车前忽响起车夫通禀声。
紧跟着,是窗外萧学正那含带笑意的拜会之语:“摄政王夫人,我等冒昧相扰,是想借此良机,邀请夫人参加明日正午翰林学苑举办的哲文宴。
“此番宴会,乃为迎接各国使臣与留学贵胄而设,多有文华风雅之士与异国贤达在场,想必夫人会感兴趣——喔,若精通哲法的摄政王也可赏光一聚、不吝赐教,那真是……”
这不就是古代的国际峰会?!
文逍激动得眼睛都光亮了,这简直是打入贵族富豪圈子的最佳场合!
她瞧着宣许脸色不阴不晴,正沉下心来,琢磨着如何体面答应,身侧宣许却突然忍无可忍,伸手来掀开整个窗帷。
车内大亮。
他微扬下巴,向外发出一道冰冷的声音:“不去。”
“王爷……?”
文逍还未反应过来,自车窗投上面颊的光骤然暗下,就觉胳膊被男人大掌紧抓、整个人向他身侧歪斜而去。
裹挟药香的热息扑在她耳畔,男人咬牙切齿:
“本王已经说过!夫人若缺资财、无论采买抑或办学,自从府上支取便是。本王能给的,你便无需与那些背景不明之人结交求取。
“只需记住你我之间的本分、听到没有?”
4.伤痕
宣许掌心用力、将她丢回原位,车帘随风微荡,凉风撩动她耳后碎发。
如他隐带薄怒的眼光一般,冷嗖嗖。
文逍就算曾身为牛马、也难忍这股“爹味”,她垂下眼睫,滚热药香似尚存留颊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坐垫上的绣纹。
被管束圈禁的不自由如同牢笼,引起她股股胸闷:……我恨封建时代。
车轮吱嘎两声响,车辇被无言的车夫向前赶去,很快驶离异萧学正一行人,驶离人语交织热络的未花街,驶向渐浓的夜色。
文逍不顾男人在暗处挂脸挂得难看至极,倒是惯常自洽于牛马无可奈何的地位,很快抛弃了坏心情。
外间街衢亮起了暖橙色,她好奇地扇着睫毛,从窗帷缝向外打量“古时”人家幽暗温馨的点点灯火。
“本王还在等你回话。”幽暗角落,男人终于不耐地开口。
“?”文逍手攀着车帘布,一脸莫名地回头瞧他,“王爷方才已然一锤定音,这都行去几里路了,何须妾身再多嘴?”
宣许长长喷了一口气,不语。
文逍不明其意,心底燃起一丝希望,小声问“Boss”:“那,翰林学苑的哲文宴,还能去吗?”
“自然不能!”Boss暴起怒了一下,见文逍抿着唇向后躲,他又压下怒气说,“你既然要开馆办学,需支取府中资财,总得有正当说法,本王在等你回话、详述你的规划,可听明白了?”
“王爷可赞助支资财……”文逍方才以为他只是随口画了块饼,如今见到一片虚幻中愈发实在圆满的饼,杏眸稍亮,向前倾身,“此言当真吗?”
宣许似没料到她纠结此处,哼笑一声,姿态慵懒地靠回软垫:“本王能一锤定音,自然也是一言九鼎。”
他语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霸道倨傲:“当初既能许你……许那原身侧夫人贵重之位为筹,如今区区办学银钱,又何足挂齿,只盼你老老实实帮本王寻忆线索,勿要违背前约——”
文逍喜不自禁,忙挪坐上前挨近他说:“妾回府便做PPT、哦不,书就学塾规划!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学馆所得,你我五五分成如何?要不您六、我四?”
这回轮到宣许不自在地向后躲避,后背略重地靠上车厢,皱眉推她肩头道:“你既是财迷,那等苍蝇肉无需划割,归你私囊便是。”
“王爷……您真是好老板!大善人!”文逍两手揪住他袖子,如同揪住了前世梦不可及的财神,全身异国首饰流苏细碎作响。
宣许遭到突然袭击,容色惊异。
文逍细看去,那腻滑肌肤还透出一层虚浮病态的苍白。
马车行进渐缓,外间代替管事、响起了御龙营卫粗犷的通禀声:“摄政王回府!”
宣许不得已抬起一手,狼狈地死死捂住她的唇:“快住嘴。”
下车前,男人扯下身上薄氅,将她裹了进去。
“身为侧夫人,奇装异服,简直不成样子。”他不悦地嘟哝,扯着她小臂迈入府门,倒叫文逍想起新婚日他粗暴扯自己入门、当众给她难堪的举动。
不过今日,他脚步明显沉稳缓慢许多,迁就了她束缚在鞠风衣裙下的节奏。
摄政王携她行去内院、直向紧连浴房的翼室,脚步未停。
文逍见了浴房的檐角,突发警觉,男人察觉她脚步拖沓,丢下一句冷冷的命令:“跟来,别无他事,给本王更衣。”
她抿了抿唇,默默加快脚步跟上。
翼室狭小、光线晦暗。宣许背对她卸下乌纱冠,张开双臂,姿态是惯常悠然的等待伺候。
文逍方点亮案上灯烛,深吸一口气,上前替他解开繁复的玉扣带,将立领大襟蟒纹外袍褪下,露出里间米色夹棉罩衫。
就在她腹诽“穿这么厚”,帮他褪下罩衫、露出白道袍时,目光却蓦地一凝——
在他后背心偏左的位置,道袍布料上现出一道斜长的陈旧血痕印记,边缘还晕开了几小片新鲜的赤红。
随着文逍目击到褐红交杂的血色,一股浓烈湿润的铁锈气息,混着淡淡的药味,猛然冲击了她的嗅觉。
她方才忆起昨夜他挨近时,那一缕来源不明的铁锈味,以及他口风中吹出的药息。
“你……”她心头发紧,剥下道袍,里衣上的血痕更现出伤痕延长的迹象,她伸手想去触碰、又缩回来,“王爷怎么受伤了?”
宣许落手,反应极快地一把攥住她探去又收回的手腕,力道奇大,捏得她腕子生疼。
他侧过身,眸中带了点痛楚的湿色,声音却违和地冷硬如铁,带丝嘲讽:“看明白了?翰林院那帮自诩清流的酸儒,平日明刀暗箭小动作不少。大婚前夜、趁本王失势,竟迫不及待暗中对本王下死手!
“今日邀宴的那个翰林院萧某人,写得一手好青词,乃朝廷新贵,背后势力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这回什么哲文宴,保不齐就是为你我设的刀斧宴。你少去招惹。还有,本王负伤之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听到没有。”
朝廷的黑暗面,以血淋淋绵长伤口的形式、如此直白地呈现在眼前。
文逍一时怔在原地。
“妾……明白了,多谢王爷信任。”
她小心翼翼表态,抬眼瞧男人,见他眉上鬓角已渗出细密冷汗,想起这几日王府内外戒严,他怕是连大夫都不敢轻易宣召,怕惊动各方耳目,走漏伤势消息。
堂堂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可一朝落在下风,受了此等重伤却只能硬挨。
——摄政王也是高危职业打工人呢。
抱着如此共情,文逍怜惜一笑,好心道:“王爷若信得过妾身,妾身略通包扎,可替王爷清理上药,以免伤口感染恶化。”
宣许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茶褐眸子流露一缕不易察觉的脆弱,眼神复杂难辨,终是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文逍当他默许,轻推他背过身去,小心地将他里衣从肩头缓缓褪下,露出精壮白皙、微带汗滴的后背。
那道伤只经过简单包扎,自肩上开始,走势贯穿了整个后背,似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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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过、皮肉外翻,虽已简单处理过,仍红肿不堪、微微溢血,惨不忍睹。
她自浴房取了干净棉布,蘸了清水,先清理掉伤口周边凝固的血污。
宣许不时侧眸查看,她小心动作之间,铜盆中水渐渐染上粉红。可指尖向下撩开里衣布料,触探到他腰后伤口周边温热的皮肤,宣许却像是被火燎到一般,猛地站起!
动作之大,险些带倒了一旁的烛台。
他一把扯过褪至臂弯的纯白里衣,迅速掩住后背、全然背过脸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躁与不耐:“不必!还是本王自己来。”
文逍的手僵在半空,完全无法理解他这会突如其来的变脸。
“你去着人传晚膳吧,顺便,这两日整顿好你的规划,待说与本王听。”他背对着她下令,声音沉沉,不容置疑。随即大步迈向翼室后的浴间,仿佛在她目光下多停留一刻、都令他难以忍受。
文逍只觉莫名其妙。
她深呼吸,将棉布巾狠狠丢进铜盆、激起粉红水花,在心里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发什么神经,二十岁刚到叛逆期啊?
摄政王府虽受管制,可小厨房的菜色依旧不失水准,春番节将至,也换上了荤肉为主的新花样。
文逍在饭厅寻了个茶桌、书写学馆规划,这边,庖厨面生的婢女端上一碗脂色剔透、摇摇颤动的五花酱肉,温声介绍说:
“侧夫人,御龙营卫诸位大人已检视过了,这是琥珀七香酱肉。卤汁里加了昴国产七香料,取其辛香回甘味,还可以暖身。”
与饭桌就隔着一道珠帘,文逍抬头礼貌应了一声,心思却已被香气牵到了用膳的圆桌上。
二度,婢女温笑着端来金黄酥脆、尚滋滋作响的一盘肉丸:
“干炸福丸。佐酱用了昴国的木姜子酸辛汁,是小厨房灵感的发明,且待王爷与夫人品鉴。”
文逍肚子开始咕咕响了。她搁笔,吞着口水专心等下一道菜。
三度,一钵热气蒸腾、浓香四溢的蹄髈汤被放置在主位:
“暖玉蹄花汤。虽唤此名,但可惜云胥国的白玉酸菜这些日子采购不成,厨房用了寻常酒糟酸菜,辅以泡椒提鲜,还请见谅。”
至此,前生顿顿拼好饭的文逍再没心思琢磨什么规划,只顾直勾勾盯着鲜艳菜色看。
婢女再迈出门槛就没了影,宣许也总不过来,徒留肉香满室飘逸。
等待的工夫,她口水直要漫出,腹中馋虫如饿鬼狂嚣:酱肉、肉丸、蹄髈汤,这许多看样子两个人已吃不完,菜当是上齐了的。
笑眯眯的婢女一手提着食盒,随冰山脸的宣许在门前出闪现时——文逍正做贼似的蹲身桌边,拈起颗肉丸飞快地往嘴里送。
撞见宣许,她惊得杏眼圆睁,猛然用另一手握的书册遮住半张脸。
牙关咬合时、肉汁在齿间爆开浓缩的鲜香。
“看来侧夫人提前品鉴了,好吃吗?”宣许凉声带点嘲讽,问。
——人怎么能闯出这么大的祸……
5.伙食
不过,以文逍拉磨拉到累死的性子来看,她毕竟是牛马中的极品神人。
这厢、她三两下咀嚼吞了肉丸,舌尖轻舔过唇上油光,转而对上司展露笑面嫣然:
“值此非常之时,府中缺守备人手,妾唯恐奸人潜入府中、暗害王爷,故而,妾在先行以身试毒。”
宣许一面嘲讽垮了下来,转而露出无语的表情。
“坐下,用饭。”他说。
文逍翩然随同落座。虽面颊滚烫,还是不顾方才窘迫,兀自维持试毒官人设,一口接着一口,坚持在男人动筷之前将桌上菜肴都动了个遍。
宣许方拈起筷子、抬眼望去,先撞入眼中的,是她一双点缀金彩的湛蓝美目。
视线扫过其下,见她腮帮塞得仓鼠似的、鼓鼓囊囊。
他吞下了几句泛到嘴边的毒舌之语,拣了一句最温和的说:“庖厨自有下人银针探毒,何劳夫人亲劳若此?那肉丸外皮坚硬,带棱带角,不细咀嚼,恐剌伤了夫人的嗓子。”
文逍都能想象到,他根本就是预备了讽刺自己“失仪”、“饿死鬼投胎”、“饕餮般行径”之类的毒言毒语。
这会出言“微毒”,倒是令她有些讶然。
她仔细嚼了嚼,用力吞咽后点头乖道:“原来如此,是妾护王爷心急了,失了仪态,王爷见谅。”
“休作这等虚言马屁。”宣许从牙缝出声,转而自顾盛起满满一碗蹄花,浇上浓汤。
他执匙轻搅,见了红绿的酸菜泡椒漂浮白汤之上,略略蹙眉,微垂的睫下竟流露方才那般脆弱落寞。
文逍以为他是因受伤不愿吃发物,好心安抚道:“这汤丝毫不辣,妾刚刚试了。”
“想来,近日采买不便,这暖玉蹄花未用云胥国的白玉酸菜,终究不是那般地道风味。”
男人叹了声,将勺子叮铃搁下在碗中,将碗推过她面前来,吩咐道,“碗勺本王未用过,夫人胃口好,这汤,你帮本王用了吧。”
“喔……妾多谢王爷。”文逍双手捧碗,不知他这般挑食是在发作哪般惆怅,也懒得管。
蹄花糯口,汤汁醇厚,文逍被外卖预制菜毒害味觉良久,这一盆新鲜蹄花汤,足够将她弄得五迷三道,如坠云中。
见她一碗接着一碗汤用得愉快,面前猪蹄骨堆成了小山,宣许几番搁下筷子欲言又止,终劝阻道:“豚肉脂膏,多食使人暴肥。”
原主这女的还不够清减吗?何等迂腐的审美……文逍仰脖子又解决掉一碗。
眼看这时汤盆已经见了底,文逍对他微微笑,从善如流地抄起筷子、转战那盘宣许未动几筷的炸肉丸,一筷子下去抄起三两个,娴熟裹上满满的木姜子酱汁,全拨进碗里,一口嚼在口中咔嗤作响,嚼得目闪亮光,熠熠然璀璨无比。
眼看着她是吃美了。
宣许瞧着瞧着,目色有异,屏退左右道:“本王与侧夫人新婚燕尔,想起几句亲近体己的话、需私下说。”
婢女纷纷垂头通红了脸,屋门应声合拢,文逍愕然,不禁用胳膊肘拐他一下——这厮突然说什么胡话!
宣许侧身对着她,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问:“你前世……莫非是饥馑而亡?”
文逍还举筷愣着——预制菜、料理包,看看你们都把我害成什么样了。
“你前世真是行商女?莫不是力夫、壮士?”宣许严肃道,“她是日日吃鸟食的小胃袋,可经不起你这番摧残。”
“不过是……这世道以消瘦为美,王爷怎知她不饿呢?”文逍腹中还只是八分饱而已,驳道,“妾这是替她养好弱不禁风的身子,才好给王爷出力、动脑、尽心。纵是豢养牛马、都知叫它吃饱拉磨,怎么身为王爷的属下,身负重任,却要饿着肚子?”
宣许未料被她伶牙俐齿地噎了一番,垂眸说:“本王确然对女子的体态与食量一窍不通。”
他举杯用茶:“府上膳食,你用着合胃口便是,不够的,晨间糕点、午后茶点、晚间炖羹夜宵,自唤厨房准备。对了,本王会叫他们添些益智充髓的膳食,你平日里也需补些胡桃芝麻,可填髓脑,助记忆。”
听闻这般伙食待遇,文逍才又露出夸他“大善人”时欣喜的脸色:“多谢王爷!属下定不负王爷所望,为王爷效牛马……不,犬马之劳!”
宣许挑眉,过后放下茶杯抿了抿唇,微有不悦地正色道:“你得自称妾。”
——好个封建大爹!
文逍笑露八颗齿,皮笑肉不笑,旋即埋头专心对付起碗中米饭。
摄政王府守备森严,这段日子没有一个下人可随意晃荡。
每五步,就立着一个金甲灿灿、不苟言笑的御龙营卫。
文逍当他们人形立牌,春日艳阳高照下哼着小曲,自竹兰雕花装饰的檐廊向宣许指示的议事书阁行去:
“太阳当空照,我去上班儿了~
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
老板不知道,一拉线我就跑,轰的一声公司不见了~
老板满天跑,牛马哈哈笑,明天我们不用上班了~”
“夫人,这是什么曲儿,听着快活,可耳生得紧。”
“夫人教我们唱罢!”
樨香月汝也被她的快乐感染,一边一个跟得紧密。
文逍挥挥手,一副“归来衣角微脏”的深沉颜色:“你们小丫头啊,不必学,这是牛马累死前的终极幻想罢了。”
再往前迈两步,她忽被一片翠绿澄澈的光晃了眼,见雕花檐廊在此处向外鼓出一个半圆,走近前,竟是座别致的花草暖阁,别有洞天。
抬眼见“逸心阁”的隶书描金牌匾,落目见,三面皆是通透带有虹色镶嵌的琉璃窗,将春日阳光毫无保留地圈了进来,淡淡虹彩中,细小的尘埃在空间中翩跹起舞。
阁内,俨然一座微缩的花草景:几竿翠竹疏落有致,竹叶嫩如碧玉篾片。文逍扒着窗望下去,见轻轻颤动的纤秀竹影中,三五棵珍稀棵兰草亭亭玉立,淡紫与乳白的花瓣,形态精妙美丽,气质幽冷疏离。
如同水晶球圈住的固执的美梦,光影在半圆暖阁中缓缓地、静谧地流动,与世无关。
正沉浸在梦幻中,突闻身后吱嘎一声,文逍吓了一跳、回头见白衣摄政王面无表情、双手抱胸,半个身子杵在门外:
“想来夫人睡到日上三竿、神志昏沉不清,又沉缅于奇异乐兴,走过了。”
“王爷恕罪,妾昨夜……昨夜是有些头痛。”文逍堆起笑颜,赶紧编了个理由迎进去。
议事书阁紧连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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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便是宣许平日里办公的地方,离文逍这两日待的书房很远。
隔着一座书架,文逍这边紧赶慢赶地誊抄“学塾策划案”,边打讲演腹稿。
几次抬眼,宣许都端坐对面,垂眸敛目,不知在看什么书。
这一抄便到了中午,文逍活像十年前初次做项目策划一般,面对Boss满是紧张,这会不知该找人传午膳,还是直接汇报。
“磨蹭好了?过来。”宣许将书一放。
文逍抱着那沓“PPT”起身,心如擂鼓地转过书架去,瞟眼去,见他手边竟搁着一本《女科珍摄》的女子养生书。
“妾,妾要办这般学馆,恭请王爷过目。”文逍将讲演稿一页页展开在他面前,两手交握,拘谨道,“非是寻常私塾学馆——
“这留学馆聘用培训通晓外邦语的人士,专授留学贵胄本朝语言、定制售卖统一双语教材外,更可与各文华圣地、各地名师往来,匹配资质适宜的留学生,打点履历文书。
“如此,为外邦贵胄定制套卖不同的教学文书、学识,以信息差换取资财,便是主要的盈利方式。”
春日此阁,偏僻静谧、温暖安适,她的影子淡淡投在宣许头上。
文逍深吸口气,正待平稳紧张颤抖的语调、继续讲述,却见男人抬眼,那双狗狗眼……那双茶褐眸子微亮:“坐下说。”
“是。”
宣许抬手,默然为她注了一盏温热茶水。
文逍以茶润唇,见他目中兴味闪烁,信心倍增,讲述也多了些底气:“往后待知名度提高——学塾声名鹊起,更可与外邦留学中介约定,定期招募、遣送留学生来我馆。”
“留学中介?”宣许十指交叠,微微倾身,“牙人掮客之流?”
“正是此意,让这些中介按照……如按照每年季度四期生宣传招揽定员,方便学生渡至本朝后、统一.教学管理,而一旦规模初具,即可从衣食住行入手,打造学馆一条龙服务!”
宣许听到不懂的词汇,翻开她的“PPT”后页仔细瞧,果真见了一条七扭八歪、斜嘴凸眼的“龙”。
他垂头仔细阅读其上文字,企图理解她的意思。
文逍解释道:“便是一系列相互关联、配套完备的服务,例如,与京城各衣饰店合做馆服、与异国食馆开展团餐定制、与旅馆驿站合办学生寮、打通向全国文华圣地的通行路线等等……这处处都是赚差利的好生意。
“此馆若成,不仅有望日进斗金,更能为王爷结交四海商贾,拓展异国贵胄人脉,于王爷、于妾身,均是大利无穷!”
室内安静而亮堂,好一会,唯闻宣许翻动“策划书”纸张、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边茶杯沿的细微声响。
他垂着眼,浓密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
时间点滴流逝,文逍的心也一点点提起,她屏息以待——能不能爆金币,爆多少,成败在此一举。
良久,宣许终于抬眸凝望她。
他的眼神很奇特,平日那般霸道专断的“爹味”之中,首次含上一点温润的欣赏。
“未想你于此商道,真是、天赋异禀……若结果真如你所言,那确是再好不过。”
他眯眼,似笑非笑。
“宣许,字文命,幸会夫人。”
6.吃醋
“幸……幸会幸会。”
“不过,夫人这’一条龙’,需得避及僭越圣上,改名成一条蟒……一条蛇服务也罢。”
眼看着宣许沉吟着提笔润墨,将她好容易画上的龙角几下涂黑,彻底变成一条滑稽的四脚蛇。
文逍劳动成果被毁,心里有点抓狂。
宣许满意了,对她不吝惜地展开一笑,仔细收起她的策划书纸道:
“明日早朝,本王去知会鸿胪寺陈少卿,说本王的侧夫人有个办学馆的善举,让他斟酌几位精通哲学、信得过的告老翰林,来馆发挥余热。一应开销,挂王府的账——
“至于用度聘金,你且在书阁中查阅类似帐籍拟定。这样,先从府库里支千五百两银子,春番节连上旬休,预备好你的见解经验,随同本王选址。”
“千五百两!”文逍小声惊呼,将那龙啊蛇的尽数抛去脑后了,彩虹屁立即跟上,“王爷真人帅心善,出手阔绰,真叫妾身开了眼,感激不尽!”
此时的宣许,在她眼中就是光芒万丈的金主。
他便是随口说什么“一条蜈蚣、一条带鱼”服务,她也会贯彻到底!
“另有一事,城东云瑞港码头……你可记得了?既为异人留学馆,选址靠近码头,可是上策?”
宣许忽而凝驻眼神,定在她双目,带笑问道。
文逍闻听这略有印象的港口名称,忽而从双臂到双肩侵来一阵不符季节的寒冷,可脑门儿却恍若被冬日骄阳照得阵阵发烫,视野中,溜过一串光怪陆离的透亮彩斑。
恰似那花房中梦一般的光彩……
再忆码头,她整个人似枯叶被冬风从后卷过,不禁失了神,眼光向左侧书架上飘去。
随着雪白萧索的景象在眼底浮现,脑后亦如受冻般隐然作痛:
雪,目之所及,全是白皑皑的雪。
月色惨淡,天地寒凝,黑沉海水舔舐着冻结的码头,雪毯包裹海上座座破船屋拱顶。海上栈桥堆放的货箱全体,同样覆白。
货箱间狭窄缝隙深处的黑暗。
疼痛、潮湿,满心惊惶……
紧接着月光大亮,拔刀声、刀锋寒光,女人的哭喊声……充塞了双耳。
一片鲜红之后,月亮洒彻冷光,寒意砭骨,闪亮雪片在半空中重新飘飞起来。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接着就没了意识。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凌晨。
“想起些什么了?”宣许气息几窒,沉着眼光低声询问她,“说说那码头。”
文逍扶着脑后,艰难描述道:“记得、那码头,只有栈桥与堆放其上的杂乱货箱……海上,应是冬期少船、极目处只有一片白雾,四周亦是空茫无比,人影都不见一个。”
“你那时多大了?”宣许猛吸口气,霍然起身探来,似要将她吃了般急迫,下颌角的肌肉阵阵发紧。
文逍摇摇头,头痛欲裂:“只记得,我很小,当时很冷很冷——前夜、有几人被……被杀了……”
“……好了。”宣许骤然低唤,伸手来攥了攥她手腕,打断了她不那么愉快的回忆。
“隔墙有耳,多的事情,现下不必再勉强回想。”他语调放缓,面色平静,“你方才所言,与她此前告知本王的,是对得上几分。此事不急,容后慢慢忆起。”
文逍揉着后脑,见他目光在她失却血色的脸上停留片刻,复又淡淡道:“你的头颅似有旧年外伤,离魂许是因此所致,需传个大夫来仔细瞧瞧。”
文逍怔怔点头,被迫激发回忆的感受奇异而陌生,从脑后蔓延到额角的抽痛还隐隐发作着。
-
府内监守还余下十日。虽无法轻易外出,幸好文逍前世已然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清净。
这偌大的宅子里杵满了皇家保镖,这几日营卫间对她不利的流言也消弭了。除去被监守的憋闷、她倒未感到什么不快,反而多了份安全感。
这日午间,借着摄政王宴请鸿胪寺陈少卿与为她诊脉的李大夫,她一时兴起,还招呼营卫中眼熟的周教头一道用饭。
结果自然是遭到周教头惊异下的严词拒绝、与摄政王不悦的冷眼。
“妾天性热情好客,自作主张坏了规矩礼数,请王爷责罚。”
文逍很有眼色地请罪。
“依本王看,夫人还是多用些四元羹,补补受损伤的脑髓。”宣许以调羹?了碗芝麻核桃红枣松子糊,没好气地摆在她面前。
陈少卿与李大夫见状,似大跌眼镜,忙恭维二人夫妇和睦恩爱云云。
文逍表面恭顺谢过,心里斥了声——又在嘲讽我没脑子!可见咱这“宣大爹”平日在外,是怎样一番作威作福的嘴脸。
用罢两口,她觉得稍腻,无聊地自花厅举目望去,见乌泱泱一堆坐在花廊里用饭的卫士,拥着那周教头。
雕花窗挡下斑驳光影,落向热闹人群。
那周教头年轻得很,身姿挺拔,面貌端正,淡褐肌肤,唇红齿白,实在好辨。
他似对天色有所察觉,一只金线鹤纹皂靴方踏出花廊檐外,阴阴的天上突落下小雨、起初只有清滴几许。
文逍瞧见,恰一滴雨珠坠在他睫毛上,如雨打嫩叶、颤了颤,掉下去,滑过那犹带少年意气的脸颊,停在唇边。
体育生,花美男,小狗眼睛……
周教头红唇微启,露出点洁白贝齿。他进而抿唇,黑白分明的眼瞳极缓地移动,精准锁住她后,连着扇了两下睫毛,喉结微动。
厅外微雨浥尘,几株红艳海棠作湿,青石铺就的造景走道一点点变作深色。
厅内清雅燃香氤氲鼻尖,是樨香按照她喜好燃的荔枝玫瑰香。
文逍脑中突现原主回忆,如遭雷击,向饭桌转过头时险些扭了脖子。
——我穿的,确定不是四男追一女的玛丽苏文吧?!原主你你你……你是真喜欢小狗男,也是真不老实啊!
“夫人、噎着了?”宣许的手顿了顿,轻而犹疑地落在她后背心。
“未曾,未曾!妾心中感叹这场雨真知时。这春雨、这春雨是贵如油,润物细无声,但看……但看府中红湿处,可想花重瀚京城呐!”
文逍一紧张就猛然端坐,变成话痨,梦到哪句说哪句。
说罢,又殷勤为宣许布菜,恐叫人看出破绽。
“好……好诗!”宝蓝常服的陈少卿为她七拼八凑的怪异词律发出赞美。
宣许手被她后背震开,顿了顿,蹙眉评价道:“夫人……好雅兴。”
文逍本以为,日间只是一桩小插曲——
是夜,温香水气弥漫浴房。
文逍浸在宽大浴桶中,温热水流环裹周身,她将身子沉低,直至水面没至鼻下。
眼前水面波纹之上的重重迷雾,恰似回忆中层云笼锁的海面,灰白迷雾之后,那段冬日的真相似乎触手可及、又仿佛……远在茫茫大洋彼岸。
每当入浴放空,对真相的探究欲就在她脑中层层扩散:她清楚知道,摄政王母亲的失踪案背后,藏着浓烈的血的气味。
摄政王都无法查明的凶杀事件,可想而知,若强硬地抽丝剥茧,要牵扯怎样一番各方势力的周旋。
可见原主的独家记忆于摄政王来说,确是价值千金。
她这澡泡得焦躁,很快坐不住、掬起一捧腻滑的水胡乱在面上搓了搓,就赶紧离水而去。
方自水中起身,匆忙中忆起樨香还未取净衣,便觉奇怪。
疑惑之时,忽闻外间轻唤:“夫人,那日市集的夜斓公主殿下深夜来访,王爷令送来云霓阁所订新衣,方才需由教头大人验视内外。婢来迟了,这就送进来。”
文逍忙坐回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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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横亘粗木似的,有些堵得不自在:她一个女子的贴身衣物,却要由那些男人检视。
这摄政王也真是的,她并不是没有体面衣饰,突然给自己订新衣做什么。
樨香进来又转出去,屏风外竹架上备好了换洗衣物。
文逍指尖方触到那中衣料子,就感到与素日棉质衣衫不同的柔软丝滑。
丝绢如水般在指间流淌。
尝试穿上身,更与街市上均码的系带衣物迥异:尺寸、竟是严丝合缝。
文逍攥紧衣襟:她不知原主出嫁前后可曾量过精细尺寸,只惊悚地祈祷摄政王不是在几日间就对自己起了色心,变成一只大色狼!
吞了吞口水,心慌意乱时,又见备好的外衫柔滑垂顺,颜色是清新苹翠,袖口与衣摆织有金棕与赭红彩线,衣带用素色丝绦编入青金石珠,女子衣裙的轻快多彩中,透着股清贵。
不出意料的,是很合身。
她抹开铜镜水汽、仔细绾齐头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暖香水汽向春夜扑散,果不其然,见那周教头就候在门口廊外不远处,余光向此处斜来。
文逍不自在地摸一把鬓边碎发,默默躲在樨香侧边,沿廊道暗处向前走。
却见暗夜中白袖如蝶翼轻缓翩飞,是白衣的摄政王向这边走了几步,隔着几丈远、落身于廊窗细割的碎碎月光下,悠然驻步,定定笑看着她。
文逍迎了上去,见那双茶褐色眸子在仔细打量她后、进一步亮起来,如同投入星子的深潭,微微闪烁着愉悦与欣赏。
文逍挨近他,更是浑身刺挠得不自在,几呼几吸间、忘记与他计较衣裳尺寸的“流氓”嫌疑,低眼道:“王爷,夜斓公主此时来访,所为何——”
“果不其然,那姓周的,果然趁本王失势……还惦念着本王的侧夫人……他的旧相好。”
宣许冷不丁打断她,出声阴郁带刺:“你既与他无干,便少招惹。”
文逍瞪大眼珠子,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目光激烈波乱。她纤长的睫毛急促颤动几下,不管不顾地扬声反抗,清亮嗓音在寂静的春夜里显得格外突兀:“王爷深夜此番作弄,把妾当什么?!任人摆弄的玩物、豢养笼中用以把玩的鸟雀么!”
宣许似为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气势所慑,也似胸中更添怒火。
他斜眉背手,眼窝全然沉在蹙眉压就的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真实情绪,不知在想什么。
文逍亦不惧,两手掐袖攥拳、仰头与他对峙。
不悦的沉默蔓延两人之间,似能激起电火花般压抑,好一会,只闻远处隐约响起起微弱虫鸣、风过叶片萧索的沙沙声。
男人,半晌冒出一句:“你恶名响亮无比,多亏周教头这几日在府中斡旋劝解,这些营卫才不再多舌议论。”
“那又如何?止息恶言……那是他善!”文逍理直气壮。
“你……午时曾唤他一同用膳,简直无视礼数与家规。”这回,男人语气带了点争辩的意味。
“妾日日晨间行过花廊,总看他忙里忙外的训导营卫、尤为辛苦,又感觉有些面熟,午膳时见空余位置、随口招呼罢了!”
文逍端臂在胸,也是故意将后面的话说给那周教头听:“妾若曾与他相识,定然也是少年时泛泛人情之交,如今早已忘了!妾看王爷是疑心生暗鬼,看谁都像贼!”
男人深深喘气、胸前起伏,显然被她连珠炮似的反驳噎得呼吸不畅。
他终是一咬牙,不耐地伸手来,扯过她袖子、一把拽上小臂就向茶厅走,口中恶声恶气道:“本王无意对处你这般胡搅蛮缠,公主殿下等候良久,身为本王侧夫人,莫要失了礼数!”
——到底谁没事找事、胡搅蛮缠!
文逍被他拽得踉跄几步,不甘示弱,响亮地“切”了声。
7.误会
茶厅中烛光通明,铜炉白檀暗传香息飘向门外,略略缓解了两人间的紧绷感。
文逍一言不发,轻甩开他的钳制,率先走进暖光充溢的厅内。
见灰发的星悦公主坐在乌木高凳上,绣鞋包裹的两脚自在地前后摇摆轻晃、鞋面精细金饰发出相击之声。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只嫩白染了淡紫指甲的小手正翻弄把玩着腰间玉牌,面上浮现出娇俏的、仿若芙蓉初绽般的淡粉,一副含春娇憨模样。
“见过公主殿下。”
“夫人!深夜多有叨扰,你可千万别见怪呀!”公主闻声抬头、灰眸泛亮,笑嘻嘻地跳下凳来步履轻快地迎向文逍。
那枚润腻无瑕的白玉牌在腰间裙纱的遮掩下一闪一闪。
她亲热地住文逍手臂,向宣许灿笑着匆匆一礼:“见过摄政王大人!”
复揽过文逍、亲昵道:“姐姐不知,你这府上守备好生森严,我起先以为明日出发去南方前,是进不来这府上、见不到逍逍姐姐了呢!”
“南方?”
“嗯!我去嫘山的哲学苑参览、观赏月修哲师圣迹、取几幅碑拓!”
说话间,文逍凝神看去她腰上,竟见那白玉牌赫然雕刻着兰花草图样,花蕊处玉料似天然带红,宛若雪中渗血。因之,稀疏几朵兰花观之美艳,又妖异非常。
她心头发紧,自然联想起“逸心阁”中竹影中那几棵紫红色的兰花,余光见摄政王一言不发端坐上首,目光似在躲避自己……霎时间,文逍心中翻起几层猜疑的浪头。
——然而,转念一想,以宣许的权势地位、俊秀文质之态,引来星悦公主这般妙龄贵女的倾慕,实属寻常。即便他日被异国长公主选作驸马,也并非奇事。
自己占了侧夫人一位,且不论他往后会纳十几房小妾,正夫人位置定是悬空的……与其担忧日后哪个家世显赫的刁蛮小姐身在其位、日日对自己颐指气使,逼得自己不得不困于后宅,与其勾心斗角,耗费心神……
不若,先下手为强?
眼前这公主,看着天真烂漫,心思单纯,又对自己满是亲昵信任。
若能借此机会与她交好,甚至……助她得偿所愿,将来在这封建世道中,或许自己还能多一分安宁,甚至多一个倚仗!
“那日我都没能请姐姐喝茶,今日却是又劳烦姐姐——王爷与姐姐请我品这香茗呢!”公主对坐在上首饮茶的摄政王颔首致意,又对文逍笑出颗俏皮亮白的虎牙,竖映着亮黄的烛光,好似幼年雪豹般调皮的小野兽,好看得紧。
“殿下。”文逍深呼吸,按下翻腾的心绪,对公主展露一个愈发温和可亲的笑容,反手轻轻包住她的小手,语气带着几分真诚关切:
“公主殿下说的哪里话,您今日能来表明心意,我欢喜还来不及。只是那日未察殿下心绪,现下夜深露重,劳殿下跑这一趟,我才是实在过意不去。”
公主一下闹了个大红脸,手上绕了绕披散微卷的灰发,小猫似的歪头瞧她,声音微细:“姐姐竟知我的心意……?”
很难猜吗?文逍扇扇睫毛,也歪头看她,又将目光投向正慢条斯理吹弄茶沫的宣许。
宣许正眯着那双似狐似狗的茶目,斜目偷看她俩。
文逍目放凶光,刀他一眼。
宣许讶异,回以一瞪,才收回目光。
公主神色莫名,很快机灵地察觉了文逍方才有言外之意。
她面上泛起潮红,进而颊侧挂汗,惊慌道:“姐姐!我断无此意!可千万别误会!”
她转手从腰上解下那惹眼的玉牌,塞入文逍掌心,解释的语速都快了几分:“三年前,我初次来访大周,有幸参与了摄政王大人设在鹿鸣溪边西苑的哲文诗会。那时,幸得京城月修哲学苑一位不知名的云胥籍师姐暗中相让,我才得以轻狂出头,夺了桂冠……心中一直有愧。
“这玉牌、就是大人设下的头筹彩物……我见那师姐未得此物,神色有些落寞,此事我记挂到如今。
“此行来朝,我没能寻到她,这几日,姐姐要开学馆的风声传遍了未花街各个驿馆,我想三年后的如今,那位师姐当学有所成,可为哲文讲师了,今日前来,是不知我此行还可逗留多少时日,想拜托逍逍姐,日后召集讲师时,若见了那位雪发冰眸的云胥师姐,定要替我将此物转交于她。拜托了,姐姐!”
文逍默然收下那犹带她掌心温度汗意的玉牌,瞧她谈及那位“师姐”时,眼中不掩的憧憬与慕恋之情,心下已然震惊明了。
只得愣愣点头,将这份意外的托付应承下来。
“拜谢姐姐,日后逍逍姐有何托付,我定当为姐姐全力以赴!”公主双手交叉胸前行了大礼,文逍忙跳下茶凳回礼。
见她笑面俏丽,复拿起文逍的手,以指尖划下字符:“姐姐见了我朝灰发灰眸的夜斓人,若有需求,只要报上我西瑞拉王储荼荼的名号,我的子民将代我西瑞拉皇室、为姐姐排忧解难。”
“多……多谢……”
公主告辞后,文命起身向她走来。
婢女上前来整顿残盏,盏底磕碰声在静夜中格外清冷。
“看来,侧夫人的确体质殊胜,这块玉牌乃我母亲遗留之物,三年前本想借哲文诗会的由头,赠给母亲的远房侄女,未料落入夜斓皇储的手中、流离海外。今日竟因她结交夫人的缘故,又还了回来。”
宣许捋一把香囊穗,背手在后感叹,烛光之影,在他清秀眉宇间刻下浅浅的沟壑。
“那云胥籍的女子?”文逍回神来,见婢女都鱼贯退了出去,小声问道,“王爷的母亲、原来是云胥国人?”
“不像吧。”宣许自她手中捏过那枚玉牌,举到眼前爱惜地仔细端详、垂睫微笑道,“母亲浅发碧瞳,肌肤胜雪,本王……竟未传得她半点的瞳发特征。”
“王爷五官形貌、定也与令堂有相似之处吧,再说您皮肤也够白嫩的,别太过惆怅伤怀了。”文逍安慰地使劲拍拍他后背,将他拍得一愣一愣。
“对了,您那远房表亲叫什么名字?”
“本名已记不清了,似是归于月修哲学苑鹿先生门下,姓鹿,哲号三千。”他将玉牌交还她手中,“收好在你妆匣中吧,过几日招揽讲师、一并去寻。”
“唔……”文逍随他向寝屋行去,突而想起重要的事、作惊讶色,“对了!王爷,我还以为……未想到那公主竟是……竟是……”
“竟是,喜与女子有金兰之私?”月华如水,映得宣许神色一派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文逍忙不迭猛点头。
“看来夫人前番,真是彻底撞坏了脑子,将常识也忘得一干二净。”宣许伸来长手,指节在她发顶不轻不重地扣了一记,解释道,“夜斓国王储、通常生就女子面貌,实是雌雄同体之身,可与别国寻常女子婚配,结为妇妻。”
文逍大为震惊,口唇微张。
随即,先前种种,霎时涌上心头——宣许在街市撞见她二人挽臂时,投来的不悦冷眼;方才在厅内、对她与公主亲近搂抱时的默然审视……
她还用目刀剜了他一眼。
还有,公主急切辩白“我断无此意!千万别误会!”时,话中那个真正的“误会”……
她才全明白了。
“依本王看,学馆开业前,夫人还是多在书阁中恶补一番世事常识为妙,免得又到处丢本王的脸。”
宣许嘲弄的同时,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唇角牵起一抹似翘非翘的弧度。他不再多言,自顾背着手,施施然迈步先行。
文逍面对嘲讽不再跳脚挥拳,这回倒是羞得心脏怦怦跳,老老实实缩头跟了上去。
春寒未走远,几日降温、这日夜间刮起了堪比初冬时节的北风。
文逍向薄被中拱了拱、又拱了拱,还是冷。
苏醒睁开眼时,转目却见到了身边面貌英俊周正的周教头,他面上生了些冻皴、身后的背景是白茫茫一片。
是那覆雪的码头……
文逍一副风中凌乱的愕然表情。
还是少年的周教头——或说此时、他还是周营卫,将她身上厚绒氅紧了紧、遮住她的颈项,又握了握她的凉手指,眼光正直澄澈:“小姑娘,瀚京府尹大人马上到了,我等也要去迎驾。你还是在车上待会吧,看你都冻僵了。”
“我,我脚麻了,想下来走走缓和一下。”
“你是好奇,想看那案发之地吧?”他关切地笑了笑,伸手将她扶下来,“这地方,弟兄们早已搜检数遍。除了最里侧一个货箱表面的木刺上,挂得一小片布屑,再无什么线索。那白布屑也无甚特异之处,该是搬货力夫留下的,查无可查。”
寻常布屑?文逍闻言心中发慌,想起昨夜到处仓皇藏身,自己衣衫多有剐蹭破损。
她面上却尽量分毫不显,镇定笑道:“原来如此。营卫哥哥,我全然不通查案,只是好奇罢了……此处栈桥延伸入海,视野开阔,我想再瞧瞧大海的景致呢。”
她心中却急转,只道若真留下什么痕迹,必须亲自确认抹消,得先把这少年支开、才不会暴露自己。
思忖时,他已然温和开口:“也好。姑娘扭了脚,赏景时务必持上柱杖,当心脚下,栈桥上多有薄冰。我去看看巡抚大人的车驾是否快到了。”
她如释重负,忙双手握着拄杖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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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说:“无碍的!哥哥快去吧。”
“千万注意脚下!”少年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大步朝来路走去。
文逍顾不上多想,待他背影远去,立刻闪身钻进堆积的货箱深处:那里有个仅容她这单薄少女藏身的窄缝。
屏息凝神,目光如炬,细细检视每一寸地面、每一根斜出的木箱倒刺。
幸好,没有属于她的丝毫痕迹。
文逍忽而清醒些许:原主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踪迹?或许是不想引人无端猜疑?
……不过还是长舒一口气走出来。
没有旁的目光在侧,她放开了手脚,搜寻记忆中……昨夜栈桥上、似是倒毙了几个黑衣死者,只是她吓晕过去,人事不知了。
这会儿,她步步谨慎探寻,以拄杖轻点覆着冰雪的栈桥,如盲杖般细探有无掉落物。
这几处果然也是被人善后过,比她脸还干净、全无收获。
正当她断念,行至栈桥最外沿,茫然瞧向海面时——
靠近一根支撑木桩处,拄杖扫过、下端探及桩底积雪,忽触一物。
震手、是与木桩迥异的触感和细响。
文逍心口猛地一跳,迅速四顾,确认无人留意自己,她搁置手杖矮身蹲下,一手假装拂拭鞋面残雪,另一手探入木桩与木板的夹角。
黑蓝海水于眼前翻腾波乱细碎的浪花,她额上渗出汗粒、指尖在冰渣雪层与粗糙木刺间细细摸索,终于触到那截冰凉的硬物:
这东西夹入的角度极为刁钻,再往下半寸就要掉入海中,再也不见踪影。
她屏住呼吸,指尖用巧力,小心翼翼地将那物掰离木缝,接入手心。
待瞧见到底是何物之后,她眼前黑了一黑,全身血液几乎倒流!
接着她几乎没有思考,以最快速度将这东西用手帕绕圈裹住,一把填进内袖深处口袋塞紧。做完这一切,她全身犹在发麻。
——那是一根银针暗器。
针尖棱角分明,头部赫然凝结着小块暗红冻血。
借着天光雪色,她清晰地看到针身靠近尾处刻着一颗精致的行草字,铁画银钩,飘逸张扬。
“宣”。
恰在此时,堤岸处传来一阵车马喧嚣。数名衙役禀声渐近,见周营卫向她招手:府尹大人的车驾到了。
她勉强拄杖站起身,脑中纷乱如麻,刚一拐一瘸走上前去,却听远处有人大呼“城东善业寺庖厨走水!宣宅被烧了!死人了!”
府尹车驾猛然勒停,石青色官服的大人从车上骤然奔出,叫喊着什么,她迷茫转眼,见城东人家之间,冒起冲天大火,一道骇人的黑烟滚滚直上……
文逍真正苏醒时打了个寒噤,自侧榻上翻身坐起,下意识便去唤宣许:“王……王爷?”
借着微弱晨光,她瞧见主榻上空荡荡的。于是披衣踏履,摸黑小心走上前去,以手推了推被挤至内侧的锦褥,触手冰凉,果然没人。
她叹息坐回自己榻上,急促的心跳尚未平息。
这么呆坐着、将梦境又仔仔细细复盘了一遍,文逍直觉那不是梦,应是原主实在的、至关重要的回忆。
屋门忽被人叩响,樨香悄步走了进来,犹疑道:“夫人,王爷寅时便出府了,这会府尹着人来相请,说是,已为学馆勘定了众多选址中的一个,毗邻城东繁华,地段颇佳。于此春番佳节略备小宴,夫人身为学馆创始之人,还请移步查勘……”
“有何不妥么?”文逍思忖,问她,“你觉得来人不像府尹的人?”
“夫人,咱们、咱们还是等王爷回来再说罢。”
“王爷日理万机,万一真是府尹的人来,这一等岂不误了事?”文逍有些着急,心思一转,说,“我这便更衣,你请那周教头去迎,他应识得府尹的人物才是。”
“是。”樨香面色稍安,阖门匆匆奔下台阶,过一会,她面带喜色回来禀道:“夫人,周教头说,正是瀚京府尹的人!是府尹大人身边的清客,鲁先生。说寻得了处旧商行,门面虽不显赫,内里屋宇却轩敞,稍加修缮,半月即可启用。”
“城东……”文逍突发头痛,扶了扶额角。
“正是……夫人小时常去的善业寺那周边啊!”樨香点亮灯烛笑道,暖光驱散一室昏暗。
“善业寺?我记得,那处可曾走过水?”
樨香忙点点头,左右望了望,俯身趴在她耳侧,压低声音道:“夫人记得没错。善业寺庖厨走水,火势蔓延至毗邻的宣宅,酿成冲天大火,王爷的母亲,就葬身于那火海之中。当时京城风传……是王爷的亲生父亲,为迎娶丞相之女,不惜设计……杀害了王爷的亲生母亲!”
8.弑妻
弑妻求荣?
栈桥皑皑冬雪为幕,原主通红的小手掌心里,那枚张牙舞爪的行草“宣”字,在文逍脑海中陡然溜过冷色闪光。
印象中黑衣人很是危险、并非善类。
以暗器消灭黑衣人、与放火弑妻,这两桩相隔未满一日的事,行动逻辑自相矛盾,必有一桩非宣老爷所指使。
宣家行暗杀灭口之举,应不会在凶器尾端刻上自己的独家标记;
然则那枚暗器偏生卡在隐秘处,差之毫厘便要坠入海底,倒像是宣老爷手下善后仓促间遗落的破绽。
真相晦暗不明,线索在脑中缠成一团,扯理不开。
“后来呢?我竟记不真切了。”文逍按住脑后剧痛处、坚持问道。
“自然是未得实证,”樨香说起这件往事,紧张得脸色煞白,“夫人想必因受惊吓忘了,那两日您贪玩,在永安街庙会迷了路、一整晚不见踪影,小娘不顾老爷申斥,带了十几个家仆出外一通找,最后在宣府门前看热闹的人堆里寻着您的。
“当时咱们都看见了,宣老爷抱着原配夫人焦黑尸身,撕心裂肺哭昏在地,此后几度绝食、一蹶不振。夫人,若真是宣老爷纵火,他又何至于抛弃前途?
“算来、守足三年妻丧,宣老爷才迎娶鲁相之女进门,之后更是郁郁形销,不过三四年便追随而去——这哪里是传言中那般狠毒弑妻之人会做的事?”
如此便说得通了。
文逍大胆猜测,宣老爷……极有可能是被那鲁家设计,几番护妻不成后,心灰意冷。
之后迫于压力或价值交换,才不得不娶亲。
怎么和他儿子宣许的姻缘际遇有些类似……?
文逍耸肩:坏事不是我干的。
她试探问道:“确实蹊跷。那日晨间我是被周教头——当时还是周营卫、自云瑞港码头送回城中,我可曾与你们提过?”
樨香迷茫摇头:“竟有这回事么?夫人您那时受了惊吓,老爷小娘问起夫人经历了什么,您只哭着说全忘了。”
不可能,梦中的原主心思缜密、言行自如,尤其寻觅暗器的思考与行动,简直像是自己这般的成年人……
文逍很是纳闷,下意识起身,疾步行向收纳原主贴身细软的樟木角柜,凭直觉搜寻那枚银针。
“夫人,那鲁先生尚在等候……”
樨香急促说了这话,自己都在脑中串联起什么,面色更白了。
“婢还是去回禀夫人抱恙、回绝鲁先生吧。”樨香怯怯道,“恐是那倒台的鲁家回来作乱,意欲加害夫人您、报复王爷来了!”
文逍直觉没那么简单,这厢已摸着那卷裹硬物的布包,她将其仔细塞至更深处,手指扣在妆匣柜边、指节抵着柜沿泛白:“此番宴席由府尹做东,鲁姓之人孤身前来,多半意在试探。若是不赴宴,反倒落了府尹颜面……必须去。只是你与月汝需助我一臂之力。”
“但凭夫人吩咐!”
-
樨香寻着周教头处,与他低语几句。
这边文逍换上原主一袭桃粉掐紫花的衣衫,作一番略有浓艳的妆扮,钗环齐整、微扶着头碎步走了出来。
“既是摄政王大人吩咐,若夫人不嫌,属下守卫夫人同去。”周教头眼帘未抬,金甲铿然,躬身作揖。
文逍刻意拔尖了声调,娇笑带嗔道:“教头太过客气见外,有劳了——”
自照壁角窥得那鲁先生青白消瘦的面容,她落落大方地走出去,粉光脂艳、笑语琅琅:“呀!见过鲁先生,今日虽逢旬休,可老爷恰有私务外出,您来的不巧、老爷恐难相陪呀。”
鲁先生转脸来,两颗颧肉隆起,有些皮笑肉不笑地复读来意:“夫人,府尹早前与摄政王大人议论过,今日已为留学馆勘定了众多选址中的一个,还请夫人以创始人之名、移步查勘那旧商行,府尹大人略备了薄宴……”
这人生着老鼠精般的尖脸,一边客气说明来意,一边不客气地打量她衣着、发饰。
文逍作欣喜不胜状,软软福身道:“那真是多谢、多谢府尹大人美意!容妾身着下人将筹备学馆诸事的文书备上,且请大人移步、我们马车上稍候罢。”
“请。”鲁先生扬眉,眯眼专注地打量她这番妖冶姿态。
文逍笑得色若春桃,美女蛇似的扭身,向周教头与丫鬟递去眼色。
城东街衢为春番节张灯结彩,人来车往万分热闹。
酒楼小二以多国语言娴熟吆喝、预定残席之声不绝于耳。
马车行至城东,毗邻几家商行,一处未见匾额的门面前,唯余残字招幡与掉色破损的旧灯笼在摇摆,偶有木匠与官府胥吏装扮者默然出入。
“文姑娘,这边’揽月斋’请。府尹大人已在雅间相候。”
“喔,好啊~咱们快进去吧。”文逍吊着眉梢流转眼波,朱唇吐出热切应答。
这边周教头要随行进入酒楼,却被鲁先生拦阻,低声道:“子骥兄,府尹大人私宴,只邀请了夫人……”
周子骥顿觉怪异,面露不豫之色道:“鲁兄,这段时日,摄政王阖府受我御龙营卫监守,除上朝面圣外,阖府上下不可擅自会见朝廷要员,此乃圣上旨意。”
“啊呀,二位大人万勿因妾身起了争执!”文逍忙掏出香帕子来挥了挥,在一片馥郁香气中娇声作和事佬道,“这样可好,让周教头候在雅间外廊下,彼此行个方便?莫伤和气!”
“这……也好,便依夫人所言。”鲁先生笑了笑。
周教头凝眉颔首,面色紧绷。
小宴设于酒楼后园临水一隅的清雅偏厅。文逍带着樨香转过常青翠竹掩映的长廊,见了小巧春塘未化残冰的侘寂之景,却无心赏玩。
因抬眼便见、石青官袍的府尹贺大人立于雅间月洞门外。
与梦中那位墨发雪肤、跃下车驾疾呼的青年才俊相较,如今他鬓染半白,眼尾添了淡褐斑块与细纹。
他长身玉立、默然望天。一片竹影斜落,为他狭长的丹凤眼添上抹阴翳,不到十年,这张脸已是风霜尽显。
果然天子手底下打工,最催人老啊……
文逍敛息凝神,从樨香手中接过策划卷册,碎步近前、轻笑道:“妾身见过贺大人。”
他转眼俯视她,其眸是深蓝泛黑,如寒潭深水吸尽光色,奇冷无比:“你母亲是鞠国人,是么。”
“……是。”文逍未料他这样问话,心跳漏拍。
“本府记得,鸿瀚三十八年初莅任时,鞠国、云胥国流民籍册疏于打理良久,那年冬日却动得勤快。”其声更寒三分。
文逍闻言顿了一顿,镇定微笑道:“妾身正该替已逝家慈叩谢大人。家慈身为流民、入籍艰难,大人莅任后,明察城中流民孤儿致使民籍混乱,家慈这般异国人、方得速办户籍的机缘。”
“七年前,本府在码头见过你,那时你十岁出头,连整话都说不周全。如今说得一口本朝标准官话,还才学满腹、要开办多种异语的学馆?”
他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直言相质。
文逍抬眸,湛蓝虹膜金线流光,如海中绽出庄严朝日辉色,她敛去轻浮姿态,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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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说:“实是老爷的主意,老爷行事谦恭、又日理万机,见妾深宅无聊,将这办学的活计交由妾,人尽其才、锻炼妾的才能罢了。”
贺府尹自鼻间逸出一声轻哼:“摄政王侧夫人,请进吧。”
酒馔方上,几个书吏同那鲁先生指点图纸,畅言勘验情状,府丞又使几名捕快为府尹详述此地治安。
席间气氛渐松时,文逍依鲁先生之邀,呈上了自己的学馆策划。
她不敢懈怠,讲述规划时,余光时时留意贺府尹。
他看起来未及不惑,却老态尽显,石青常服衬得他面如冷石,凌人的丹凤眼时而微眯,似专注聆听,指尖却在紫檀桌面烦躁轻叩。
那目光亦如影随形,片刻未离自己。
“……不过,夫人,”鲁先生翻过她所呈文书,勾唇皱皱眉,“诸项提议尚可,只是刊三语报传于民间一事啊,有些难办。”
文逍还未说话,一直缄默的贺府尹前倾身体,盯住她的眼睛,冷道:“民间小报之发行,需由瀚京府尹、各地进奏官与书肆合办,需将文字详细录送朝廷。史上,未有学馆自办报之先例,更别论是三语报刊……只恐怕此议,要由本府尹、上奏天听。”
“报刊仅为学馆招徕、宣扬哲法、惠及四海而设,若其上只刊朝廷允准批阅过的文章,每期均呈朝廷核验呢?……朝堂之事、妾身全然不通,若老爷未及与圣上奏表,大人或可一试、为此上奏吗?”
文逍故意带着点天真语气、问道。
贺府尹满脸黑沉:“此事繁琐,容后再议。”
文逍就知道,知道他方才没憋好屁,纯是为刁难自己发问。
稍顷,外间有人叩门上菜,声音轻轻的:“莲藕小排番笋汤。”
“进来。”贺府尹说罢眉峰微挑,问鲁先生道,“何时添了菜?”
鲁先生不自在地赔笑:“许是酒楼赠的菜肴。”
与前番伙计不同,此次端汤者是一面生小僮,样子约莫十二三岁年纪,面皮微红,神情局促。
文逍还自感叹,天可怜见,这古代都完全不管制雇用童工的、万恶的封建世道!却见那小男孩朝自己直直望来,抿了抿嘴,下一瞬,许是脚下被地衣边缘绊住,连人带汤整个向前扑倒!
文逍眼疾手快,两脚一蹬推开座椅、面庞向后闪避,可毕竟幅度有限,一众惊呼声中,那盅滚烫汤羹还是大半泼洒,尽浇在她的左臂衣袖之上。
文逍下意识弹起身,紧接着便感到汤汁浸透几层布料,烫得小臂灼痛难忍。
“这小蹄子无状!放肆!”鲁先生吹胡瞪眼,拍案怒斥。
“怎会如此?夫人快褪去厚重外袍!”贺府尹当即站起来。
文逍看那端肃姿态瞬间破碎:府尹显然未料到这一出变数。
席间众人惊呼起身,周教头已满面惊怒,从廊下疾步抢进门来,扶她出去道:“环……夫人,快去后厨浸凉水。烫伤重时可溃烂至骨!”
文逍忍受钻心之痛,渗出一后背冷汗,心道丢人:看过那么多下饭的宫斗剧,本以为今天是言语机锋的博弈高端局,没曾想、竟被人以这般下作手段暗算!
方出雅间行至月洞门后,正要向后厢行去时,余光忽见一抹惊鸿飘逸的素白身影,如蝶般、如飞鸟般,从廊前飘飞而来。
“王爷!”
“且慢!”
两人声音相撞时,文命已面覆寒霜掠至近前。
他气压迫人,威势凛冽,目光如电扫过周教头的脸,劈头痛斥道:“无能至此!何须耽误至后厢去?松开!”
9.横财
趁周教头怔神的刹那工夫,他面貌寒戾地捞过文逍臂弯,疾走将她携往几步之远的竹林间池塘边。
塘中仍余冻冰,他眼睛都不眨,捏起一拳猛捶下去、冰面应声破裂,水面携碎冰翻腾,一个大窟窿现于眼前。
文逍会意,忙将左臂浸入池塘水中,冬水甚冰,臂上灼痛之感瞬间消失了。
她转眼,瞧见宣许犹自阴着脸紧握拳头,关节处已破皮渗血,从优美指节流下一股殷红。
明明是男人,可雪白肌骨如那染血兰花般,带点妖艳。
“多谢王爷相救……”她心有余悸地说。
宣许不语,一手固定她左臂,右手探入水中慢条斯理地涤去指节血色。
“莫怕、没事了。”
他的眼光柔和润泽,含笑凑近她些。
文逍向后躲了躲,宣许不愠,抬手,以指头抚开她面上、鬓边乱发,动作如真夫妻般温存。
可他旋即却眯起双目,薄唇贴来她耳畔的低语,恢复作初见时那般阴狠勃发:“早已告诫你、少与背景不明之人打交道,你倒敢私会鲁家人、与那绣花枕头铁皮鼓的贺府尹!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本王的吩咐,要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你脑门上、你才能记住么!?”
文逍耳膜阵阵发闷,心神为其冷厉所震。
可她胸腹间却反而腾起一股怒火——她抬首,圆睁这双湛蓝含带金彩的眸子,毫不退缩迎上文命凶戾的目光。
杏眸中,燃烧着受压迫打工人的愤怒!
她齿缝挤出仅两人可闻的怒声:“你少在这pua——少在这精神控……少在这血口喷人!!我若存心勾结,府衙与鲁家一早便拿到你家此物了,我顾念着资助办学之恩、想要鼎力相助你,徘徊思索,才来赴此鸿门宴,还特叫月汝去寻你!难不成我今日脑筋抽风,突然想往那盅滚汤上撞、留一胳膊烫疤么?!
她借着宣许身形遮挡,鼓气在襟口掏了掏,破罐子破摔地将布包紧裹之物填入他手心,不忘皱鼻子龇了龇牙来示威——
临行前,她怕那证物搁在满是陌生营卫的府中并不安全,保险起见,还是揣在了身上。
见他神色僵硬、未语,她就气呼呼地不再理会,垂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吸吸鼻子。
冷水到底十分刺骨,她挣开他松握的手、自顾自抬起左臂,蹙眉撩了几层衣袖,捞起水冲洗红艳一片的伤处。
周教头满脸愧意地走来,杵在原地踌躇半晌,才憋出一句:“夫人可有大碍?”
文逍还在气头上,没出言回应他,这边宣许侧目、声音低沉威慑道:“周教头不如好生想想,过后怎么向圣上请罪领罚。”
“……是。”
众人亦出至廊下,朝此处观望。
文逍余光看去,疑惑怎不见月汝踪影,但见那贺府尹胸前仍一起一伏,情绪未平地申斥酒楼小厮,鲁先生则揣袖斜瞥过来,唇边噙着莫测笑意。
定是那鲁家老鼠精使的下三滥手段,下作!愚蠢!文逍心内暗啐。
“本王未见传话的月汝,议事回府后察觉不对,才火速赶来。”
宣许似是为自己解释了一句,收好布包,默然掬水来,帮她一起不断冲洗,竟坦荡道歉说:“是本王倏忽,致你受伤,过后从本王宝阁中随意选几样,权作补偿。”
文逍不知他那宝阁里藏的是什么珊瑚玛瑙的赏玩物件,想想华而不实,自己拿着全无用处,于是遂挺直背脊,坚声颇有骨气道:“不必!此伤又非王爷所害。”
宣许手未停,抬眼略古怪地瞧她,想了想才改口说:“夫人手臂伤了,定然耽误学馆筹划,每一日都是损失,这般,本月月例翻十倍,五十两翻作五百两,再添五两金、去打几样首饰,夫人意下如何?”
他这么说,黄金白银的重量与光色在文逍脑中轰然炸开,她才听懂了。
——发财了,真发财了!这真是个大财主……不,他是个ATM啊!!
她脑海里贪财吞金的“嗅嗅”早已撒欢打滚、乐不可支,所谓骨气早被黄白之物光芒冲散,脸颊也比争执时更红润了几分。
她却强压喜色,故作微嗔道:“那……妾身多谢王爷了。”
宣许微笑颔首,待她伤痛消得差不多,以手捏了下她浸在冷水中的一点指尖。
他将她拽起,紧紧牵在身旁、行向众人,贺府尹与鲁先生见宣许携文逍近前,俱是面容端肃。
贺府尹率先躬身长揖,声线绷得极紧:“不知王爷驾临,下官有失远迎。”
他目光扫过文逍红彤彤尚在滴水的小臂,口唇微动,却不敢多说一字。
鲁先生面色更是精彩。
概因他从前笃定摄政王与这“张狂的心机庶女”关系恶劣,这时见二人姿态亲密无间,脸上掠过混杂着惊疑的张惶神色:“……王爷万安!方才厅中意外,惊扰夫人,小人等正欲彻查……”
“仅是惊扰?”宣许笑了,将眼睛迷成一道危险的缝,目刀缓慢割过那鲁先生的面皮,寒声对后面下令,“周教头,封了这酒楼。今日出入此地的所有人——从掌柜伙计到后厨杂役,各个单独拘押,由你御龙营亲自审讯,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处心加害摄政王妃,定要查个明明白白。”
那鲁先生果然疾快阻拦道:“王爷,已经查明是小僮不慎绊倒地衣所致,再说这春番节时期,酒楼满是异国贵客,封锁内外恐怕多有……”
“在下领命。”周教头不等他说完,率先铁青着脸离去。
文逍偷偷张望那硬朗背影,暗叹原主这小姑娘、拿捏男人好大的本领——不过几句甜言蜜语,外加强吻人家脸颊一口,周教头便能忠犬到如今!
宣许不知她在回忆什么大逆不道的场景,又在把玩自己腰间那香囊银穗:“贺大人,今日这’意外’若查不出个所以然,你这时隔数年才取回的瀚京府尹之位,想必又是坐不长久,由本王助你一把,如何?”
贺府尹身形微晃:“下官……感念王爷警醒、体恤。”
文逍见状,不禁在后紧了紧宣许勾住她的手指,内心升腾一种狗仗人势的快感:太对了老板!就这个打脸,带劲!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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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瀚四十五年,春二月末。
百年前大周开国,为纪念月修先师四海传教文华哲思,引四国来朝、四海大同之创举,开国所设“春番节”,于今春盛大开幕。
瀚京自三月一四国朝会、至初十异人舞会之间,尤城东繁华地与未花街、夜夜喧闹直至凌晨灯火彻明。
良辰良夜,异人国人、欢声笑语终日不息。
宣许一袭素衣,背手在前缓行,樨香扶着文逍湿敷的手臂在后,罔顾街边座座红棚摊位满列奇巧货品、排起长龙;吐火跃剑之技眩人眼目;弦歌鼓乐之音充盈耳中——
受审的小僮,是供出了后厨杂役。
可那杂役竟是在晨间作下吩咐后就已逃之夭夭,想来,就算事发当下立即封锁酒楼,教唆害人者也恐怕已逃出京城,遍寻不得。
终究,还是叫那贼头贼脸的鲁先生从眼皮底下溜走了。
文逍联想到,七年前宣许母亲恐为那鲁家设计害得身亡、父亲抑郁而终,如今鲁家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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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又来招惹,她都能想象到前面男人脸色黑到何种地步。
“夫人,咱们在这城东月光坊巷打转,这条主街都已行过三回,那家给咱们尝新的蒸糕铺子,怕是要以为我们故意蹭吃蹭喝了……”
樨香难堪地说着,仍吞了那一角蒸糕,抬头望去,见月上中天,低语道:“看这月光,恐已亥时三刻,夫人不若唤王爷去哪里坐下歇息一会、或叫车回府罢?”
文逍早练就一副对老板察言观色的本领,依旧摆摆手,悄说:“王爷胸中有郁结,需散散心消解,还是不要打搅为妙。咱们晚间也吃顶了,就当散步消食。”
樨香弱弱叹口气应是,漫无目的地望向街边,很快眼底泛光,有了新发现。
文逍随之看去,一同打量那些异国女子聚集的货摊:大周女子今春爱用的珍珠手镯、发簪与螺钿珍珠头面,呈现出温润的彩虹光晕,璀璨绝伦。
——嘿嘿,都不如老娘马上就要到手那五两金的首饰。
文逍想想今日这笔横财就高兴得很,在心里好一番苍蝇搓手。
边看边行,文逍猝不及防撞上了骤然停下的摄政王,鼻尖怼在他后背,鼻根又酸又痛。
文逍立即在脑中描摹宣许背伤的位置,又吓得赶紧检查“老板”衣服上有无之前那般滑稽的粉印。
幸好宣许今日素衣,白粉不显。
宣许对她的小动作恍若未觉,望着左侧“东升巷”内远端、低沉道:“近年,国中各寺多设月修先师祠堂,东升巷内重建的善业寺,更是将祠堂建得大过了主殿……”
他漠然转目,见文逍正揉弄鼻子,无知的眼中泛着点撞出的水光,不禁叹气说:“走路不看前方,在看甚?”
他转眼一望,信步走向那首饰货摊,摊前女子们就像游戏NPC般,自动行注目礼,自动为他这位白衣胜雪、气度不凡的美男让位。
宣许目光在琳琅货品间一扫,未多做停留便伸手、精准拈起一支最为夺目精美的金丝嵌螺钿珍珠步摇。
那步摇上的华鸟,翅翼以极细金丝盘绕而成,鸾目缀着一点来自异域的七彩珀石,翅间镶嵌的螺钿,在灯下流转着淡淡七彩晕光,与穗子之上饱满的珍珠光色交相辉映。
他似随手赏玩般,将其放在文逍发髻旁比了比,端详时却皱眉,又将步摇放了回去。
文逍正不明情况,却见他忽然伸手来,用拇指指腹在她脸颊、眼睑上用力擦了擦,刮下层胭脂,又以食指尖重新拍抹一番,仿佛作画那般认真。
“这样艳的脂粉,徒掩清丽本色。”他虽半是夸她,可语气依旧淡漠。
随即,连着那支步摇、他另取过一对样式更为清雅可爱的银质镶金丝嵌螺钿珍珠耳坠,配做一套,再度于她发髻、耳垂比了比,这才几不可查地颔首。
“将这两件包起。”他摸出钱袋吩咐道。
摊主恭恭敬敬递来锦盒,宣许转手便随意塞入文逍怀中。
他深吸弥漫着食物香气与烟花火硝味的温热夜风,目光扫过人群,最终掠过她仍微红的左臂,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既合你眼缘,戴着玩罢,算是今日之事的补偿。”
文逍心头一喜。
可随即想起更要紧的事,忍不住在他转身时扯他的衣袖。
文逍仰起脸,深蓝点金的眸子里满是谨慎求证:“多谢王爷赠妾首饰作宽慰补偿,那……之前答应的月例,还有旁的添补,还、还作数吧?”
宣许脚步顿住,侧眸无语地瞥了她一眼。
他默了片刻,唇间逸出冷硬犀利之声:“蠢材,回府。”
10.追忆
金甲森然的御龙营卫已于子夜撤下。
翌日,喜色洋溢的下人们热络地忙活起来,笼罩王府数日的沉肃之气,似被暖热春风涤荡一空。
摄政王又摸黑出门与谁议事去了,照例懒床没人管的文逍一无所知。
前夜,她也不是没用功,抱着《瀚京岁时记》、《礼部典例》,并着《四夷风物考》等海外见闻录死记硬背到三更。
这会辰时过半,她高座无忧,边看着衣色各异的下人们整理庭院,边在晨光溶溶的花厅中用了一顿舒舒服服的早膳。
瀚京城的早春湿气稍重:虽位于内陆,却三面环水、位处云胥江与镜心湖水系的怀抱中。
这座地势奇绝的三朝古都,借由贯通东西的大运河输出了文华哲学、引天下来朝,也将东海珍宝尽纳于此,宣府晨膳亦成四海风物交汇之宴——
鲜鲍豉油蒸蛋、七味佐蟹酱海螺刺身、镜心湖藻海胆羹、云胥林苹果绒冻、昴日升贡茶……
样样珍馐、件件臻选,厨房伙夫手脚彻底舒展开,文逍也不敢辜负这或澄澈碧翠、或酱赤鲜丽的菜色,执箸一口口填下肚,吃得腹中饱暖满足无比。
末了,见下人们对自己这新夫人满面讨好笑意、兼带小心打探的眼神,她想起自己这会钱袋充盈,于是像模像样地以帕拭口,道:“赏!院里伺候的,每人赏两钱银子,大家都压压惊、沾沾喜气。樨香、月汝,这些日子跟着我受了不少累,你俩各五两银。”
院内立时欢声蔓延,谢恩之声不绝于耳。
文逍前世精打细算,每日秒杀优惠券都是蹲点定闹钟去抢,哪里过过有钱人挥金如土的日子。
一忽儿被捧上了天,她不自觉发出几声润泽的老钱风笑声,自己都捂唇吓了一跳:“妈呀,真是财气养人。”
府门处传来摄政王归宅的通报。
文逍忙吩咐传膳、去府门处迎“老板”至花厅。
男人在官服之外,通常是一身素白,衣摆与袖领或绣竹、或绣兰草,今日应是晨起会友,竟破天荒地换了件孔雀蓝缂丝交领袍。
领缘缀以金扣,内有象牙白福纹绫袷单衣、外露了些领子,稍带鲜衣少年气、又疏朗华贵,举手投足间,暗纹与缂丝纹泛着清亮的光泽。
“不必置膳花厅,连同食盒一齐送至内书房。”
宣许对下人淡淡吩咐,又转而向文逍说:“夫人既已用罢早膳,同至书房一叙罢。”
文逍暗暗打了个饱嗝,心知这是二人“对证”的时候了。
她稳稳心神,恭敬应下,敛衽随同他向内书房——藏书阁行去。
宣许并未动那盒糕点菜肴,而似燥热般褪去外袍、搭于椅背,只着象牙白单衣临窗而立、斜望向那花房的方向。
文逍依着往日伺候上司的习惯,上前悄悄提食盒,细心周全地给“老板”布上菜肴茶水时,瞧见了:春阳骄美,那玻璃花房内七彩玻璃,将一圈虹色投在青砖廊道上。
她坐在书案对策等候半晌,见素白常服衬得他身形略有清减,晨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
这些日子的“ATM”(王爷),一定也为了“全公司”(阖府上下),不论昼夜、与皇帝在内的各色人等交锋,很是辛苦吧。
“王爷今晨……”
“营卫已撤,阖府终得松快。”宣许紧紧合上窗子、转头来。
他声线平稳,开门见山:“如今,可与本王细说一番了?”
文逍乖乖点头。
男人将袖中所藏淡青色布包掏出、置于案上,落手几下展开,那经年不变其锋锐的“宣”字折射着白日亮光,煞是招摇扎眼。
宣许伸手要去握茶壶竹把,与文逍的手撞在一处。
文逍前世伺候那小老板已成习惯,极自然而草草地抬脸谄媚一笑,如同人机,为他案头茶盏续上热水,推至他手边,动作流畅恭敬:“王爷请。”
“……嗯。”宣许缩手攥了攥袖角,自披衣落座。
文逍要转回对面自己的位置,男人却反手将身侧竹椅拉过来,命令她道:“坐近些,低声说。”
“哦,是。”文逍顺从坐下、凝视那银针道,“回王爷,此物源于七年前云瑞港码头。彼时子夜时分、似有三四黑衣人欲杀妾身——原身,后恐为此暗器所灭、尽数倒地。
“原身当晚因血溅四处之景、惊恐过甚,昏晕不知人事。翌日为那周教头唤醒。可仅隔一夜,案发栈桥却了无打斗痕迹,唯余白雪。
“此乃唯一一枚,卡在栈桥木隙、没于雪下未被收回的暗器,妾第二日探查现场时偶然发现的。”
她说罢微抬眼帘,目光清正不染。
宣许只与她对视一瞬,便点了点头,探手取针,指腹抚过尾端那刻痕,眸中有复杂情绪不断翻涌:“此乃已逝家严独门之物,此针以银融合别种矿物锻造,加之三棱针尖形制、几乎无人可效仿。若遗落于栈桥木隙,那么应非旁人携此物构陷……当夜码头,极可能是家父亲临,于危急刹那以此针救下你——救下原身性命。”
“那时,您不知令尊行踪么?”
宣许摇头,新取来茶盏,注了一盏茶搁在她手边,搁臂于案道:“彼时,我方被擢选为太子伴读,正随太子于阴山闭关,修习文华哲思。归家已是那个早晨,老宅起了那场滔天大火、浓烟漫天……我赶到时,看见父亲正……”
“对了!”文逍为他惨烈遭遇揪心,轻声打断道,“王爷既叫我回忆令堂下落,莫不是觉得……?”
宣许缓缓饮茶,目中溜过一丝冷光,眯眼道:“正是。”
文逍咬住了下唇:果然与她猜测无二,那尸体恐为他人做局,并不是他的母亲。
此局,恐为死遁!
宣许声音多了几分疏离:“那尸身全体焦黑……只余人形,本王上前时,未寻见母亲常佩于胸前的平安扣,过后、于废墟中亦未寻得。那物件为青金石所制,按说无法烧毁。”
他垂头捏拳、低沉叹息:“可父亲怀抱’母亲’,哭得恸天撼地、悲态如同大海溃堤,震目锥心,实在是令我——”
文逍不禁从袖子里伸出手去,轻拍了拍他的背:“令您不得不信么?”
“除此之外……”男人蹙眉时指腹于针尖用力,险些刺破一个血窟窿,然而他力道掌握得恰好,针尖从指纹上险险滑过,“于父亲悲恸之深,更感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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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文逍诧异、向他倾身。
“记事起便知父母情笃,府上那七彩暖阁花房,便是仿照老宅花房所建,是父亲赠母亲的定情之物……”宣许轻轻揉弄额角,“唯那事发前一二载间,家中偶发争执,母亲常心神难定、偶有恍惚,还错唤过我的名字,父亲尝试安抚后无果……亦束手,多避居城南别苑,记得,父亲常召我于彼处检查功课,言及母亲时、愈发冷漠。”
半分居?
他话语中少年般的脆弱与犹疑,自小便见父母争执不断的文逍感同身受。
恩爱伴侣变得陌生疏离,甚或不如仇敌……
尘世一遭,与相爱之人结下如此深仇、又是何苦?
文逍哀叹一声、双手捧脸,望向白茫茫的窗户纸,恰在此时,一溜尘封的七彩光斑,如蒙尘之镜终被拭亮一角,光色骤然从记忆中撞入文逍脑海。
她扶住后脑。
“怎么?”
她竭力,从纷乱的记忆碎片中捕捉那模糊光影,喃喃道:“码头之前的那个白日……似乎,原身曾身处那七彩光色的暖房过!樨香说,原身贪玩、于城东人流中不见了踪影,宣家老宅、不正是在城东?!”
宣许身形猛地一僵,眸中迸出炬火,灼灼烧着她:“嵌有七彩琉璃的暖阁花房,那是宣家老宅独有!父亲特为母亲建造,采用云胥国多彩琉璃、纳暖于内,四时如春,若这回忆不虚,足证当年,原身确曾踏入宣家老宅!”
文逍串联起更多五感造就的追忆、心潮涌起:“如此说来应是先至宣家老宅,其后方至码头,极有可能与令堂同行!对了,在码头昏倒以前,曾闻一女子悲声……”
“是少女,抑或我母亲那般年纪的女子?”宣许目光急迫,似要以大掌来覆她的手,想了想,还是攥回去捏了拳头。
文逍敲敲脑袋,努力回溯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应是青年女子。妾当时以为,她可能已遭黑衣人毒手。可若令尊当时在场,且及时解决刺客,后来还清扫了现场痕迹,夫妇二人理应安然无恙才是。”
“此亦关乎我多年心病。”宣许接口,声色俱冷,“本来码头之乱令人起疑,府尹禀明案情时,只说现场毫无痕迹。到前几日我都以为,府尹有勾结凶徒掩盖罪证之嫌,如今见了这枚银针,只能说明家父目的已达,过后命人抹去了所有痕迹。”
“那、或是妾当时惊惧过度,幻听了女子哭喊也未可知?”文逍迟疑道。
“你听到了什么?”宣许倾身追问,眼睫一瞬不瞬,两人鼻尖几乎相触。
文逍认真阖眼想了想,周身如浸寒冬,打了个寒噤,她模仿记忆中那模糊却悲怆的音节,断续复述:“扣哈尔……扣呼儿?姆妈库满、库满庵……
“想来,这是云胥语么?”
音落刹那,她眼看着宣许瞳孔骤缩成一个点,面颊瞬间褪尽血色,僵在当场。
他的双眸微微红了。
“这话,是何意?”文逍缩头缩脑,怕刺激到他,轻声探问。
宣许眼底波涛暗涌,面上轻搐、满是痛楚与混乱。
他闭目,嗓音沙哑:“她说的是……’孩儿,娘愧对你’。”
11.收到
能出此言,究竟是被掳还是自愿?
男人下颌绷紧、张开通红的双目:“定是母亲没错。”
文逍观察他几乎一触即破的脆弱脸色,斟酌话语道:“如此,令尊命人清扫码头,是为掩盖黑衣人身份,还是不欲让人知晓令堂被掳之实?”
她随即自感矛盾:“可若仅为被掳,何以不报官?以宣家之势亦能上奏天听、求圣上给个公道。”
“除非……”宣许深吸气,再呼出的气流如攥白的拳头一样,带着不可遏制的颤抖,“那黑衣人非是先前所疑、意图逼婚的鲁相一家,而是彼时与东宫对峙的九皇子与沈贵妃一党!
“彼等知我被选为太子伴读,而父亲乃东宫股肱,于是由母亲处入手,意图轻易倾覆我宣家!而父亲应是为太子、为我考量,不敢得罪九皇子,故而抹消了证据……”
“您查过九皇子和沈贵妃吗?”
“你或还未回忆起从前的事,二人连同整个沈家,已或死或流放于五年前的党争。”
文逍脑中搭建的线索积木,因他话语中无用的、新线索的加入,又是一整个大崩溃,她两手撑住胀痛的前额,嘟哝说:“……贵圈真乱。”
“贵圈?”
文逍顶着他迫人的视线,继续吐槽:“宫廷圈、贵族圈,从古至今的精英阶层、必定个顶个的长满了心眼子,才能费尽心机、图得生存——”
她叹息,坐直身体对他正色道:“王爷……可恕妾多嘴,或许您有过思量与回忆么,令堂她……或是自愿离去的?”
若非携有此种感情,一个母亲怎会在临别之际、对孩子痛呼愧疚之语呢?
文逍见他神色凝重认真,不发一言,于是大胆地低声续说:“有时查案,也并非重在人证物证,分析人性同样重要。
“您方才亦言,那一二年间,父母二人关系不睦,令堂本是云胥国人,于此地除家室外,恐无太多牵念。一边是情生隔阂的夫君,一边是虎视眈眈的鲁家,还有您说的九皇子之流……若她心灰意冷,加之精神恍惚下,产生离开令人窒息之境的愿望,返归故土或往他处……亦非绝无可能吧?”
“绝无可能!”
宣许厉声打断她,态度之强硬、将她在竹椅上震了一震。
不过,他却并无拍桌起身之类粗暴的动作,眼神也无初见那般狠辣与妖异。
面对她,只是强硬地坐在那里。
不如说,那双清亮的茶褐色眸子深处、多的是往昔少年时那般倔强与受伤的恍惚情绪。
——在他心中,父母鹣鲽情深或已成为他人格的基石,母亲之形象、只能是受害者,绝不能是出走的“背弃者”。
毕竟是个封建社会的王爷。
文逍理解他的不可置信,理解他当局者迷时钻的牛角尖。
她则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立即对情绪翻腾中的“上司”展开一个大大的、宽慰的笑容,手上也麻利地执起茶壶为他注茶、推来了碧色琉璃盅所盛的湖藻海胆羹:
“妾身见识浅薄、口不择言,妄自揣测而已,您别生气、别生气,咱们慢慢回忆、慢慢查便是!这会儿线索有限,多想无益,用些鲜美降火的羹汤顺顺心吧。”
男人眨了下睫毛,恍若初醒。
他倒是未再说一句,一言不发地埋头用膳,很快将汤喝了个精光。
翌日,宣许照常不沾家,一个人穿着紫袍官服出外去了。直到酉时,文逍读书读得困倦,自在地爬到床榻上打了片刻小盹。
这两日颇有些燥热,她裹一层凉滑丝被、简直睡得舒坦疯了。
未歇多时,忽有人叩门打搅,是管家林均的声音,他恭敬道:
“夫人,今夜圣上为王爷庆功亲设阴山兰台宫宴。王爷此前以身入局,终于肃清翰林贪墨大奸洛济才之流、连同绞杀北大路商道依澜国流寇,筑城防壁垒,乃社稷之功。”
文逍一脸懵地爬起——哦哦,原来是这么大的事儿……收到了,所以呢?
林管家是伺候过宣老爷的老人了,已磨出一副慢性子,大喘气道:“王爷晨间未唤夫人,然圣上与储君殿下所言,愧叫王爷与夫人新婚燕尔蒙了污名,临时起了美意、着殷大人来接夫人同去,晚间,于阴山兰台一同请安受赏。”
文逍呼吸暂窒,紧急撤回一个呵欠,嚯地将自己翻了个面、坐起,头昏脑涨地琢磨:自己的“恶名”,圣上和那太子不会未曾耳闻吧?竟派了那大太监来接……摄政王真是好大的面子。
不过……虽然突发的面圣有些压力,这也是展示学馆规划的好机会!
“夫人,梳洗罢?”
樨香唤过,婢女们瞧着文逍的脸色。
她点点头:“梳头、更衣、薰香,将王爷为我定的几件衣裳拿来,今日宫宴,需仔细挑选,不可失了礼数。”
下人们都应声忙活起来。
原主的衣衫是有艳俗之嫌,可未料宣许的偏好又太过素净、裁的全是蓝绿色系的雅致常服,文逍不得已,在原主衣橱中选了一袭胭脂红垂彩绦宫裙。
头戴那日街市宣许购置的钗环,扯着这身胭脂红打底、垂绦繁复的“彩虹”裙疾步走出,到寝屋门口甫一大迈步、就在几个贴身下人们的惊呼声中不慎绊了两三步,一直将自己绊到花廊里面,才跌跌撞撞地停稳。
之前受伤的脚踝隐有刺痛。
月汝、樨香忙来扶,文逍糗地左右顾盼:殷大人在外等候,应当没有望见她这幅傻样。
“这要是在宫宴上,丢人丢出二里地了,”文逍心有余悸,看看脚下道,“还是回去换双厚底的绣鞋罢?”
“怎么入府半月,举动还这样毛躁?殷大人——见笑了,内人平日……素来如此,是风风火火了些,常常无意失仪,引人误会。”
耳畔忽闻谁沉缓的解释声,文逍抬眼见、隔着花厅半透的牡丹屏风,一道深紫男子身影站起,转了出来。
“王爷?王爷您怎么回……”
“前日擒贼时手腕扭伤,正巧来取素日用的跌打膏。”
男人朗声说着向她迎来,站定在她咫尺处,却垂眸拧眉、悄道:“上回府尹之宴轻率赴约的教训,你又忘了?若非本王亲自接迎的宴会,往后都不许去。”
文逍不满于人身自由受控,抱怨说:“那难道不是殷大人、圣上的贴身秘书、咱们自己人么?还能有什么差错?”
男人噎了噎,背手严肃地教训说:“你手臂重重伤过,怎么还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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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天真!往后除了本王,都不许信!”
“是是是,属您最正派,能叫妾放心依赖呢。”文逍暗自翻白眼,“妾需先换双鞋子,烦劳王爷与殷大人稍候。”
“对了,还有,”男人略有些急迫地吩咐说,“你我应是恩爱夫妇共渡难关,今夜宴上做足样子、唤我小字,过后有赏——重重有赏。”
“哎……”
说罢,不理会文逍轻唤,他逃也似的背手走开了。
文逍跨出府门,对着马车微微发愣。
殷襄公公正围着那辆四驾赤骏所拉的车辇细细打量,车帷以赤锦为底,外观重重绣有石榴纹、连珠纹、鞠国人字纹,端的是富贵逼人,“吉祥多子”的寓意扑脸而来,殷襄啧啧称奇。
宣许立于车旁,面色是一贯的疏淡克制,那没脸没皮的撒谎,他语气却平缓如陈述事实:“此乃大婚时的聘礼之一,尘封多时至今,方得见天日。”
殷襄一揖,笑道:“大婚之日,确是让夫人受了大委屈。如今王爷与夫人同此车赴宴,足可令那些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宣许随那恭维朗然一笑,牢牢牵住她的手,文逍面上适时泛起一丝娇羞赧然,心里白眼已经翻到天上去。
她未借搀扶之力踏入车厢,宣许也随之掀帘而入,在她对面端坐,手捻香囊穗。
车帘落下,两人心里明镜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马车缓缓启动,文逍觑着对面阖眼假寐的男人,忽而想起他方才“重重有赏”的承诺。
她天人交战了一会,还是悄悄挪近些,指尖小心翼翼拽了拽他紫袍广袖,见他侧目望来,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恳与一点示弱的茫然:
“王爷,方才您嘱咐之事,妾身谨记在心。只是……只是您的小字……是文、什么来着?还望王爷书写示下,免得到时妾莽撞出错。”
话音甫落,宣许倏地睁眼瞪她,又不可置信地眯起双目。
车厢内光线微暗,更衬得他那雪白.精致的面庞上,脸色变幻精彩无比。
文逍胆战心惊,但见他胸膛慢落下,似是长吐一口愠怒浊气,又猛吸气:“文、逍……你满脑子除去金子银子,还能记得什么?!”
“妾是忘了、不慎忘了!您大人大量,再告诉妾身一次,妾身发誓,此生绝不再忘!”她略有惊悚地阻止说,“王爷息怒啊,可别叫殷大人听见、再误了大事。”
“文命。”
“铭?命?”
“命运、命途、宿命之命!”他愠怒说罢,再也不看她,抿紧薄唇重新闭目养神。
“哦哦,收到,文命。”文逍大松口气,忙在心中连续记忆二十遍。
“嗯。”
文命双目紧阖低哼了一声,拳头在身侧蜷了又松,松过复攥。
他这么“老僧入定”了二刻,觉肩上忽而一沉。
睁眼之前,发丝间缠人的花油香气已萦绕鼻端。
悄然深吸、移目看去,女子缀了珠翠与那螺钿簪子的沉重脑袋,在他肩头一点一点。她睡颜恬静,额角无意识蹭了蹭,带着暖意的呼吸拂过他颈侧。
那面上现出极端疲惫后难得的松弛……他看得懂,又实在有些不明白。
12.摩罗
文逍在颠簸的漆黑空间醒来。
她发现自己的头歪在摄政王肩上,随车停猛晃一记,而男人一只手正抬在半空,距离她的脑门儿只有寸许。
文逍看不太清,想来那手是要推开她的。
估摸着男人的脸也是黑色的。
——这跟加班困到失智、飘进老板办公室在老板椅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被推门进来的老板发现有什么区别?
她骇得忙吞口水,霍然坐直向后退缩:“老……王爷,妾这般睡了多久了?真是失态失态……”
“老王爷——?”男人收回手,迅速捻把香囊穗子,倾身向她、悄声诧异道,“文逍,只是令你今夜唤我小字,权做番样子,你几次三番是存心逆反不成?”
“不不不,妾记得,”文逍一脸命苦,抬起两手虚挡威胁源,顺从道,“文命,文命,妾背住了记牢了,不会忘了。”
宣文命鼻间短促地轻出气,不知道是无语还是嘲笑。
兰台宫宴投摄政王兰竹所好,设于竹林间。红毯委地,两侧烛色昏黄、随秋风明灭,硕大的黑竹影萧萧然映在金屏风上、竹竿伴着丝管声轻微挪动,竹叶宛若摇曳的锋利刀片。比起雅趣,不久前刚死过一回的文逍更觉惊悚。
珍稀兰草多以盆栽形式设在席侧。
那些未经人工选育的野兰在她眼中无甚奇特,跟摄政王家花房里的稀罕物一比,更不免相形见绌。
文逍见皇帝未至,耳旁纷飞着文官哲士们对吟的兰草诗词,没心思参与,眼睛只顾盯着内侍以银针仔细验毒,而后专心致志对付每一道新上菜肴:国宴!真乃国宴!
宣文命姿态闲雅,指节分明的玉手端执白玉错金杯,除去遥遥举杯应酬,只自顾浅酌。
主席侧,有着玄冕的大人物落座,应是太子,赤色袍角在灯火下划过一道宛若血光的弧线。
文逍余光瞥去,首先在那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摩罗身边发现了翰林萧学正——萧学正真乃红人,坐次竟比今日主角摄政王更近御座。
正感叹时,忽觉一道目光如丝如水,涓涓缠上自己面庞。
正拈着一块烤乳鸽的蜜汁酥皮,抬头,正撞见太子摩罗偏偏头,温柔一眨眼,似漫不经心从自己面上转开视线。
文逍被那道目光狠扯心弦,不知怎么、有些深刻的畏惧,只得在心里给自己顺毛:
天家、天家,虽然还是个小孩哥,但这便是源自天家大boss血脉的顶级威慑啊!
幸好本公司老板跟大boss是一伙的,否则……
身边摄政王突然挪近寸许,温声问她道:“环儿,怎么每道菜只浅尝辄止?若有合意的,不妨唤人多添些。”
文逍在这边将酥皮呼呼吹了两下,趁着热气填进口中,闻言扬笑,煞有介事地悄悄道:“王爷您不知道,这叫——抛开剂量谈毒性,等于耍流氓。这样每道尝一口呢,就不至于……”
“?”宣许不解,很快对她拧眉飞起一个眼刀。
“文命~”她渗出一脑袋冷汗,笑呵呵秒入戏,蹭过去扯着他紫袍袖娇声道,“妾身自嫁入府中,承夫君日日珍馐相待,不觉珠圆玉润。愿暂谢这般珍馐玉馔、清减一些,以全君目。”
宣文命当即愉悦地眯起眼睛,横臂揽住她后背、划向腰际,薄唇飞起一笑,霸气侧露地悠悠道:“早与卿卿有言,女子珠圆玉润最得本王之心,何须效仿那些饿损腰肢的陋习?”
文逍从腰下开始,蔓延出一身鸡皮疙瘩。
实在未料,他居然能演作这副令人作呕的模样。
收入旁人或揶揄或探究的目光,成为好戏主角的她,心底突然冒起一股奇怪的胜负欲。
她索性以两手紧紧合握他大掌,长睫扑闪、具有异域风情的深蓝眼睛笑眯眯,金芒碎碎如星,整个人依偎过去似钻入他怀中,娇滴滴道:“夫君莫怪,妾身实是有些怕黑,这深山老林的,身后竹影太高大了,还在动,叫人莫名心生不安呢~”
小样,装霸总,看我恶心不死你。
文命的手微微一顿、复撤开移回她背后抚了抚,避开她目光道:“环儿莫怕。”
随即放开她,沉声唤宫人来她案上添灯。
这边烛光盈满,忽闻场外三响鞭声,有内侍高唱:“圣驾至——”
文逍学着旁人的样子,换了朝向,跪伏请安。
皇帝摩允禅执政四十五载,实在续航长久,不过看样子已近风烛残年,须发皆银,长须在微风中颤动。
纵有殷襄公公在侧搀扶、还是不掩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旁人手臂时的抖颤泛白;步履蹒跚时,每挪动一步,织金龙纹靴在地衣上蹭出拖沓的沙沙声响。
唯有一双龙目,在垂落觑向这边时,还是放射出天子独有的洞察与矍然。
文逍对还剩一口气的大大Boss不敢怠慢,怀着十二万分敬畏,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长叹落座,不掩疲惫,随即抚须笑睇这对貌似蜜里调油的假夫妇,低道:“宣爱卿。”
宣文命立即应下,紧紧牵了文逍的手、上前听旨。
“此番幸得宣爱卿……以身入局、坐镇军中,征剿叛臣流寇。此般风波,累及贤伉俪蒙受污名,朕有愧。”
皇帝顿了顿,似在调整呼吸,殷襄不动声色地将一杯参茶往他手边挪了近半寸,但他并未去看,坚持说道:“嗯……今日特设此宴,为爱卿接风洗尘。见爱卿与夫人鹣鲽情深,终历风雨、得成佳话,朕心甚慰。特赐——东海明珠十斛、金屏风五扇、云锦十匹、奇兰三十株。
“摄政王,呵呵,爱卿实已晋无可晋,特赐……一等镇国公位,代代世袭!愿尔夫妇二人永如今夕,同心共济。”
“臣,愧承如此厚赏、惶恐至极!望圣上收回成命!”宣许似是表现型人格发作,跪下高声带颤道。
“臣女惶恐至极!”文逍心里抱怨他演戏太突然,忙着跟了一句。
“勿要反复推拒劳动朕心,宣卿遵旨便是。”上首只闻一声平淡的命令。
“臣…宣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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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为陛下鹰犬,扫荡不臣,于愿足矣!携妻眷叩谢圣上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再次带文逍深深叩首,伏地不起,宽肩微微颤动,仿佛激动得难以自持。
二人谢恩插曲方毕,站起身来,那太子摩罗忽举杯致意、含笑道:“本宫闻听,王嫂有意创办甚么文华留学馆?此议甚新,父皇,儿臣今日宴前与几位使节交谈时,方知此事朝中人人皆感兴味,不知王嫂可否详述?”
“嗯?”皇帝的眼光聚焦于文逍。
她张了张口,脑袋在高压下一片空白。
宣文命不动声色地将她掩于身体侧后,从容奏对:“殿下明鉴,学馆之议实是臣为分散耳目所设幌子,连同前次王妃’逃婚’之事,皆为障眼法。王妃忍辱负重,替本王执行那演剧之举罢了。”
太子温吞笑笑,面貌柔和,眼尾却流出一抹光:“原是如此。然本宫对新奇事情多有企盼。宣大人过后,定要好好说与孤听。”
语罢,眸中那光、似无意掠过文逍脸上,盘旋打转三两圈。
文逍心中怦怦直跳,连忙垂头。
宣文命迅速躬身称是,借袖摆遮掩、扯着怔愣中的文逍归席。
她复抬眼时分明看见,宣文命面皮紧张凝重到肌肉微颤,乌黑鬓角沁出点点细密汗珠,在烛下闪动碎光。
酒过三巡,太子搀扶皇帝离去。
席间渐空,宫人撤下残盏之声混着愈发无制的笑语喧哗声,充塞耳畔。
一名内侍悄步上前,俯身对宣文命低语。
“有些事要议,我去去便回。你若在此处待着不安、可先至寝宫歇下,王府车驾就在外面。”他起身,紫色袍角凝重摆动,快步离席而去。
文逍望他背影、陡然更生不安,半刻之后她也待不住了,寻了个由头离席透气。
她漫步至回廊深处,满心都是摩罗老成深邃的眼色,隐在朱漆宽柱的阴影里,望见外间春夜之月一轮、散发清莹精美的白金光华。
没有空气污染,古时的月,果然美得更清透、神圣,如同有生命一般。
旋即,仿佛故意不叫她赏景放空一般,月下现出一双男女。
其中一人是她的“夫君”宣许。
两人距离不远不近,那姑娘淡绿色衣裙沐浴月华,泛着清爽鲜嫩如翠荷般的光泽。
她仰面急切诉说了什么,宣许则解下腰上赤金挂有银穗的香囊,扯来姑娘的手,填进其中。
文逍确认无误,先是蹙蹙眉,而后立即释然,转身走回,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凉廊柱。
她心中并无甚酸意,只余无奈:自己刚要借摄政王之财力开办事业,就出现了隐藏的阻碍,也不知那绿衣女子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会不会挡了自己财路?
正思忖着转回原路,谁从身后急急冲来,她左肩遭到沉重一撞!
力道奇猛!她没站稳险些崴了脚,脚踝刺痛又起。
“……谁?”
文逍将身子紧靠冰凉廊柱,瞪眼看去。
13.男模
一个熊般壮硕、身罩牛首纹暗红袍的大辫子男人滚过扶栏,头朝下掉入了廊外竹林里。
细竹哗啦折去一大片。
这吨位,怪不得撞人那么痛!根据动量守恒原理,他刚刚再提点速,文逍现在该飞出十里地了。
大概是外国使臣不善饮这大周烈酒,喝得烂醉。现在口中吃土,含混不清发出乌鲁乌鲁的呼痛声。
紧跟着,从后面啪嗒嗒跑来三四个同样梳俩辫子、肤色纸白的少年侍从。
小男孩们见文逍衣饰如彩虹般的华丽、是个贵人,就很分得清轻重缓急:不慌着去救主子,先以手贴额头向她赔罪,此起彼伏地鞠躬,像打地鼠机似的。
他们嘴里乌拉乌鲁讲了些什么,她倒听出点昴国语的特征、非常类似古英语的发音方式,只不过她目前的词汇量、还不支持理解句子含义。
一个小孩上前挨她略近,文逍下意识避让开。
虽然脚踝处隐有痛感,文逍还是摆摆手就撤:这般夜宴撞人的情节,不是暗害、就是栽赃当事人,电视剧看多了,这点敏感度还是有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心下不安、加速离开现场,两脚微跛地行至宫宴大殿外不远处,眼睫染上烛火映过屏风的暖光,猛然看见了月汝樨香,就赶快招手。
樨香心细、见她步伐样子不对,拽着月汝朝她奔跑过来。
与此同时,背后一前一后传来两道焦急的呼唤声:
“摄政王夫人!小人卢贰……”
“环儿!”
文逍心跳加速,蓦然回首。
只见摄政王疾步而来、面色僵沉如铁,头先唤她的那小厮打扮的人,显未想到摄政王就跟在身后。
宣文命行至小厮身侧,靴下停步沉挪,颌侧因咬牙动作霎时绷紧。
文逍感觉周遭气温降了十度,双肩耸了起来。
“不知王爷在此!”小厮强自镇定道。
宣文命骤然眯眼,目色阴狠、与那日花轿边持剑刀人时无二:“卢贰,不跟着你家世子姑娘,对本王的夫人追逐不舍,意欲何为!?”
文逍微怔。
没想到他此时发起怒来,戾气较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火爆。
那卢贰顿时伏地磕头:“王爷息怒!这,这昴国人布李克萨、是世子府上门客,方才醉酒失仪冲撞了夫人,小人见了,欲代世子向夫人赔罪,绝无他意——小人、小人这就告退。”
世子?文逍在脑海中搜索这几日看过的书册——姓卢可称世子,是右相卢岷辉的二公子卢启年?
“慢。”
卢贰要起身,就见宣文命广袖一展、紫影飘逸如电,左手揪小鸡一样揪了他襟口、随即又丢垃圾一般将他向外掼去。
顺势、从他怀中捞出了一枚香包样的物件;右手处,一方素帕已遮在鼻尖。
从宣文命手中垂下、轻荡的小香包,正在光下细细洒落金色粉末。
茶褐通亮的眸正含着讥笑,盯紧这些可疑的粉粒。
文逍瞠目惊诧,忙往腰带上摸:香包是桃红锦金边、绣有彩云,是原主之物,与她搭配这身原主衣裳所用的式样别无二致……!自己腰上挂的香包还没丢呢!
周边御龙营卫聚拢过来,金灿灿的一堵墙,将人都隔在外围。
重臣群集、众目睽睽,她不由捏着香包慌乱出声:“王爷,我……”
“环儿!……莫慌。”帕子遮住口鼻,他沉静双眸向她投来安抚的目光,转而俯身变脸、声音沉闷阴恻地问那小厮,“鸿瀚三十九年早春未至,圣上密旨,令工部员外郎卢岷辉、伐尽瀚京城圆柏,原由秘而未宣——今日,欲行刺本王、嫁祸夫人,是卢家……哪位的主意,嗯?!”
“摄政王明鉴!此事乃小人一人所为!与主家无干!小人一家、因洛党贪墨案被株连,因此怀恨在心,隐姓埋名混入卢家做了下人……”那卢贰虽重重磕头,背却硬得像石头,倒显出丝不卑不亢。
宣文命冷哼,弃下香包,抬眼瞥见侍立一旁的大理寺玄衣少卿,文逍跟着定睛一瞧,竟是个俊朗的青年女子。
他一笑间,多少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淡道:“早闻钟少卿手段了得。严审。”
“是,宣大人,今夜必见分晓。”钟卯媖利落应声,挥手示意手下上前拿人。
“贼人业已就擒!” 大理寺卿石彦见四下惊疑,得摄政王眼光示意,当即肃声主持大局,对赶来的御龙营卫沉声道,“速引诸位大人离席,护送至寝宫安歇。此案今夜审理,明日自当具本上奏天听。”
文逍见秩序恢复、扶着月汝樨香长呼口气,心里乱纷纷:
从来只在脑中想象政斗,今夜、方才,电光火石间亲历才知,朝堂各势力盘根错节,步步杀机、环环相扣的下作手段真不少——那圆柏花粉,似是于摄政王有害,那卢家是想嫁祸于摄政王夫人、同时害了摄政王。如此一石二鸟的好手段!真令人畏惧!
正在文逍继续出神、深思“朝堂权谋之术”时,扶她的手臂悄然撤开,就觉膝弯一下被人抄起、身子失重腾空。
暖意夹杂着清淡药草香气,随衣衫蹭动微微扑出来,包裹她周身。
“诶!”她实在没料到宣文命会当众作此举动,本能惊叫出声、攀紧他肩部衣料。
他的步履沉稳,怀抱坚实安适。
她的脸颊腾腾发热,单纯为今夜“公主抱”的福利体验项目感到……带劲!爽!
管这摄政王当众作秀出于什么心态,就当没花钱、点了个185男模,先享受了这般前生从未尝过的待遇再说,嘿嘿!
“王爷不必如此……方才只是扭了下、没崴脚。”她刻意放柔嗓音。
他看过来,眼中忧色甚重:“环儿,我一时疏忽,叫你伤上加伤,今夜绝不可再行走半步了。”
“嗯,多谢夫君体恤。”她见众目睽睽,更加顺势而为,凑近他耳边羞涩低语,气息若有若无拂过他耳廓,“方才……亦多亏夫君明察,雷霆手段,护了妾身清白……”
廊下愈发灯火昏昧,仍可见摄政王如玉的面颊上飞起薄红。
从她仰视的这死亡角度看,男人依旧眉目舒逸、因这点红潮俊美如画,只是在她手上捏紧的时候、他眉宇稍蹙。
文逍向来体察老板面色入微,一眼便读懂了他那隐忍克制下的不适。
——半月过去、竟还是一触即痛,那道伤就没好些吗?还是前日擒贼时又撕裂了?
她面色一诧,触电般松开他肩膀,转而不动声色地去搂紧他脖颈。
这般依偎姿势倒是更亲密,引得两个婢女在旁互相戳弄偷笑。
兰台寝宫内烛光甚盛,暖意流淌。
宫人还在屏风后的浴桶注水,花环就听见摄政王肃声屏退众人的声音。
文逍的脚腕果然再次扭伤、传来阵阵胀痛。不过这点小伤她实在不以为意,趁宣文命更衣,抽本鞠周双语闲书、躺在榻上愉快地研究了小半册。
苦学半月,以她的“小学生”词汇量,已经看得懂大部分繁体字与外文段意了。
只不过那些过于晦涩的哲学,她还是不够明晓。
等得久了,她眼睛看得酸痛,在两米多宽的大床上舒服地翻了个身。
隔着销金花帐向外望,未料目光竟直直透了过去——此处与浴桶竟未隔屏风、只有重重纱帘半遮不掩,可见宣文命雪白里衣松垮,露了半块肩头,包扎的旧纱布上似那日一般,还是陈血伴着抹薄红。
还想仔细看,男人已经闪身避入帘后,
文逍也未及细想,肚子响起了微弱肠鸣:宫宴上她怕被人下毒、小口小口地每道尝了一遍,这会还是饿得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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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心。
她猛然翻身坐起,遥望小几上摆放的几样糕点。
王府携来的酥皮胡麻鸭肉饼,常作读书宵夜的,桌上足有八块,大概是樨香她们拿去重新热了,这会还腾腾地冒白气呢!
她馋虫雀跃,心神激荡,想也未想,就起身单脚跳着向美味进发!
“环儿?”宣文命披一件藏蓝薄袍、疾步出来,手上还在迅速系带,从领口可见、他内间只穿一件轻薄的抱腹,隐隐透出纱布覆肩的痕迹。
他偏于干瘦,胸口丝丝肌肉都随着动作牵拉出有力的形态。
卧槽。
当日浴房翼室内未见他身材前半面,今夜竟迎面冲击过来。
颜色雪白柔润、权威的身材建模,对文逍的大脑施加了一个猛烈的眩晕!
“呃,”她手扶烛架站稳,心里流着口水,眼神流露呆愣,脸上流露窘迫,“……我宴上没吃饱,现下有点饿。”
文命望着她,却笑了。
那笑带点温度,全无其他多余的情绪,尤其那双清纯的狗狗眼,是温柔的茶褐色,煞是柔和好看。
“是我耽搁了,坐这儿慢慢吃。”他复将她横抱起,搁在茶凳上,取来了药盒。
未及她推拒,男人坐于她身前,褪去她的鞋袜。
他如新婚那夜一般,以揉开的药油轻轻摩挲她略微红肿的脚踝,只不过、未像那时一样——愤怒而危险,带着轻薄的试探。
他只是按着按着、目光沉凝,就这么捧着她的脚踝发了一会儿呆。
文逍心思全不在伤处,想他或许是在为卢家一事怒不可遏,气一会就好了。
她大口啃食多汁美味的鸭肉饼,暗自疯狂享受,尽量不发出咀嚼声,怕面前的老板听见了,再讽刺她“前世莫不是饥馑而亡”。
吞下两大块,看男人还在失神,案上烛光被他颤动长睫拦住、在脸颊投下小片美丽的阴影。
再抚过她的脚踝肌肤,他的指腹竟在轻抖。
“王……夫君,你……还好吧?”她咽下一口茶润润喉咙,目光落在他肩上伤处,又抬眼瞧向窗户与拉门,猜测是否隔墙有耳,叫摄政王坚持演了这么久。
“无碍。”男人的声音听着很是阴沉,不像无碍的样子。
文逍很有眼色,赶忙擦净手,转而在药盒里寻觅出金创膏和竹篾片,悄声道:“还是我给您上点药吧?您今天也累了。这两回扭伤也给您添麻烦了,总劳烦您给妾上药,多不好意思,哈哈……”
话音未落,男人猛地起身擒住她手腕,另一只手将她后背牢牢按了一记,填在怀里。
文逍恍神间,似在方才一瞬见他脖颈泛出微红、眸中带有水色。
可眼下,只能看见、只能感受他藏蓝薄袍遮掩下散发热意的雪色肌肤……
或许是不相干的事……
文逍猛然回忆起月下的那个姑娘,心里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略有些不是滋味。
——这古代的男的,是不检点。
“娘,曾被那前鲁相一家屡次设计相害,御苑围猎时中受铳弹’误伤’;而后又’不慎’被爹的爱马踩中同一个伤处……落下了腿疾,也因此与爹的嫌隙愈来愈深……”
男人喉头紧滚,声线低哑颤抖:“卢相欲将女儿安插进本府、蠢蠢欲动,你是本王的侧夫人,动你、便是动本王,便是猖狂欲使历史再度重演!本王、绝不允准!”
文逍恍然:他此刻的愤怒来源,是父母那出惨重的悲剧。
男人胸膛里窜动着低沉而不均匀的喘息。
忽而感受他灼热的吻息点触到她鬓发,大手抚她腰背,熨斗般紧贴着游弋向下、烫了她的腰椎处……
文逍心叫大事不妙,连忙上手疯狂推拒——
老板!!这是畸形的爱啊!下属……牛马是不可以啵上司嘴的!
14.精灵
宣文命俯身压下。
那挟着药草清苦、微醉酒意的灼热气息几乎要从耳畔开始,将文逍连着耳朵带着大脑一并吞噬。
她如被丧尸袭击,脑中轰然,唯余求生本能,双手死死抵住他胸膛,连脚踝胀痛加剧也顾不得,整个人手脚乱飞、拼命挣动。
“王、王爷!不不不不不不不!”她偏首、躲瘟疫般躲开他流连在鬓边的唇,连连告饶,“不行不行不行不对不对不对不不不求您了求您了不对劲不对劲太不对了……”
她言辞混乱、恐惧不堪,最后几字几乎迸出了颤动的泣音。
身上与腰后重量蓦地一轻。
宣文命离身而去,撑臂在案。
烛影摇曳,在他泛热的面容上,橙黄光色糅合出橘调的红,似云似雾。
那双茶褐明眸近在咫尺,未褪欲色迷离如雾,掺着些许状况外的愕然:“你……”
文逍面对这样一张脸有些提不起气,勉力呼吸着。
他则静默端详她呼吸不畅的窘态,良久,目光细细描摹她因惊惧而圆睁的湛眸、微启红唇……通身姿态是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慵懒自适。
继而,宣文命喉结轻滚,嗓音带着喑哑,耐心道:“外间无闲杂人等在候,本王……为夫,今夜自会留心、不碰着你伤处。”
“。”文逍一噎,险些背过气去。
足下挪动,她开始思量如何高声声呼唤樨香、进而快速逃跑。
有几缕黑栗色的发丝伴着鸭肉饼的碎屑,因方才挣扎黏在她唇角,衬着那僵直眼色,愈显狼狈。
宣文命目光落于她唇畔,抬手,以指腹极其自然地拂去那点碎屑,随即,又将那几缕发丝自她唇边拈起,替她掠至耳后。
文逍偏头避开,瑟缩着肩膀。
他见她面上抗拒未减,眉头一蹙,又添一句解释:“你是瞧见了?兰台廊外,本王不过是归还卢氏女前次哲宴所赠香囊。况且……”
他略顿,语气渗入冷漠:“那赤金香囊气味浓烈,麝香与甘松混同,浊气甚重,本王素来不喜。”
他的解析越详尽,就越显笨拙——文逍语塞,心弦莫名一乱,竟有些好笑怔忡。
算来、这宣文命的年纪若放在现代,不过是个男大学生。此刻单纯情态,确有种男大动人心魄的风致……
然而,她这瞬息的不坚定,叫宣文命眼底犹疑散了些,转而化作了然浅笑。
未待文逍回神,他轻轻哼笑着再次俯身,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不对不对不对!”文逍惊醒,几度缩身再挺身,在他怀中化身一尾扑腾的彩色大鲤鱼,“王爷!不可!不可!”
宣文命未料她仍然如此抗拒,臂膀收紧,略显勉强地稳住怀中这尾几十斤的“活鱼”,几步踏至床榻边,将她一下置于锦褥之上。
文逍一触床褥,立时弹跳起身,蹬了唯一一只绣鞋,手脚并用地蜷缩后退,忙乱地扯过衾被来,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缠起来。
宣文命立于榻边,凝视着床上这团长了双深蓝眼睛的被子团,默然抬手,整理凌乱的衣衫。
“这是何故?”他终于吐露疑惑,“你我既结姻缘,行此敦伦之礼,本是天经地义。”
锦褥团子里传来闷闷的、带着颤音的反驳:“不、不对!妾身与您相识日浅!眼下不过是……是互为援手,各取所需!”
宣文命闻言,眉梢微扬,两臂抱了起来,腕骨向小臂延伸出笔直的肌肉形态:“便是原先那位,本王与她亦谈不上相识。纳采问名,合八字诸般礼数仪式,本王甚至未曾过目。圣上赐婚敕许既降,她便算是入了我王府门楣,与本王是为夫妻,应行夫妻之礼——
“你既行了拜堂大礼,也一样,若嫌本王未曾与你结发、合卺,此后按礼数补上便是。”
“这如何能一样!”文逍露出鼻子以下,急急辩驳,“妾身与她不同!与你们……与此间众人皆不相同!”
她猛地从被中探出脑袋,蓬松杂乱的栗发下,那双点有碎金的湛蓝眸子瞳孔放大、因激动与惧意亮得惊人:
“妾身……妾身本是外星人!”
寝殿内霎时归于寂静,唯闻烛芯噼啪微响。
火色晃动,宣文命眯起两眼,面上显露的困惑达到顶峰,他深吸气、无意识地歪头。
“外星、人?”他缓缓重复此词,茶褐眸中重锁的,尽是迷惘。
“妾身,”文逍伸出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实乃异星之精灵!以穿梭异国、吸纳学识、兜售学识为生!一日忽感此界文华哲思之盛,特……特魂穿此界、游览见学!”
“外星、精灵、的形貌,亦是如此?”
“差……差不多吧,双手双脚,有鼻子有眼。不过,妾有四眼!更依靠体外所接奇异机械、通晓天地古今之讯息!”文逍回忆自己的酒瓶底眼镜、贴膜裂了几道缝的老款手机,胡说八道。
“先前你说,你是行商女……”文命微微警惕地后仰,拧着眉毛扬下巴道,“四眼机械精灵、也分男女?你确是个女精灵、不是男精灵?”
——重点难道不是精灵吗?无语。
“呃……对,妾身是个女精灵,以那学识果腹、或以兜售学识所得的金钱为食!!”文逍顺着他继续胡诌。
宣文命点点头,似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
他放下紧抱的手臂,坐在她捂紧的被子团侧边。
他低眸、认真凝视她眼睛道:“那么,本王比较好奇,夫人原先,是因无知饥馑而死,还是因无财饥馑而亡?夫人如此爱财,本王猜……是后者?”
“……”文逍用一双死鱼眼斜视他。
宣文命细致地整理衣摆、站起身,面皮还微微红着,神情大半已恢复平日疏淡:“今夜想来……是本王追忆往昔、无礼唐突了,这般,圣上宴上所赐之物尽归于夫人所有,本王再额外赔礼五两黄金。”
文逍望着他离去的疏落背影,一刹那间脸快笑烂了。
她极力遏制狂喜,哗啦掀开被子,在榻上行礼道:“多谢ATM……多谢王爷体恤!!妾身感激不尽!!”
宣许步伐微顿,应都不应,捞起外袍快步离去。门外传来他呼唤内侍守备四周的发令声。
寝屋空寂,直到熄灯半个时辰后,文逍手一松、那双语哲书端正摔在脸上。
她脑中一下子撞钟似的,悠远地响起了空灵的哲文念诵——
“……悟得空空,更知空空亦空,
世人证空为果,以达究境,
孰知迷相愈深,道之偏径。
孰知空境至丰,无中蕴万。
守空弃我,于命何益。
执空避世,脱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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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苦,
命苦?命苦?但见其妄愈深。
不若逍逍逸逸,随心所往。
以我为镜,以我观世,
以我度苦,以我利生,
纳诸文明,淬我心灯。
众灵燃英放华,成宇宙之荼蘼。
以此心命,光耀三千。
心灯放照,方为真明……”
“唔……命苦……?逍逍逸逸……”她吞吞口水、半睁眼睛坐起身。来不及吹灭榻旁烛火,将几乎全然看不懂的书搁在枕边,困得一沾枕头、就与周公相会了。
未有片刻,响起了宣文命归来的脚步声。
眼睑前微弱烛色骤暗,身后隔着约莫几寸远,有人窸窸窣窣地抱走了被褥。
手边的书册,似亦被人悄悄摸走。
-
嫘山·文华学苑·月修祠堂。
鹿郝仁听下人来报,合上蓝封皮的《文华司命宝鉴》、搁了茶点掸掸手。
院门外传来慵懒娇媚却意义强硬的猫叫声,似是讨食,乍破清晨舒朗的蝉鸣。
又听见少女嘘声制止、声音欢悦可爱。喵喵声暂歇。
小师弟在红木的月洞门前奉茶候着,与他对上目光,恭问:“师兄,才卯时许,晨露寒凉,可要披件外袍了?”
“不必不必。”鹿郝仁上前端杯急饮一口茶,漱漱嘴就要出去迎。
复又退步回身,问道:“对了郝义师弟,三年前桃月我们至此学苑、谈草堂兴修一事遇见她,她那时说过自己已及笄,我记得没错?”
“是啊师兄,我记忆犹新!虽不知其生辰八字,现下……这夜斓国的姑娘’星星’,当是二九芳华了。”
鹿郝仁回忆往事,点点头沉吟了声:“十八了。”就阔步走了出去。
文华哲学创始人月修先师的祠堂,建在毗邻勋安乡的庄子里、沿嫘溪更往上游走的坡道上。
星悦公主自驿馆偷偷溜出、丢下婢女侍卫只身前来。她爬坡爬得十分亢奋、精神奕奕。
驿馆养的玄猫许是盯上了她随身解闷的肉干零食,跟来了。
猫儿亮着圆溜溜的黄眸跟随在右,几番叫唤,眼睛对她腰间锦囊专注不已,显是期盼她丢下肉干当零嘴,星悦一路上丢给了它几块,它分明胃腹圆圆,仍旧贪得无厌。
“给你!给你!待会儿乖乖坐在这,或老老实实回去。我见鹿师兄有要事,可不能乱叫了,知道不?”她特意说大周官话教训它。
星悦投下整片肉干,猫儿一张嘴一合嘴就衔住了,呜呜护食着跑去了一边灌木丛里,不见了踪影。
还未等到那鹿师兄出来,猫儿又舔舔嘴,灵巧地钻了出来,绕在她裙边蹭弄打转,继续索求零食。
“哎,墨多!你这贪婪馋嘴的狸奴,怎么跟个无底洞似的,填不饱呢?”星悦手上转着头发。
听闻踏着白碎石路行来的脚步声,星悦望见鹿郝仁向她走来。
鹿郝仁心宽体胖,须发皆浓,眼睛笑眯眯的招呼说:“星星姑娘,请入内叙话!”
星悦公主手贴胸前行礼道:“师兄!朝露未晞,我冒昧前来,属实抱歉!就不进去叨扰了。”
“还是请——”
“鹿师兄!我有一事相询,”星悦抬起眼睛切切道,“有关三千师姐下落、不知您可否告知……”
15.助眠
两人声音撞在一处,鹿郝仁似醉进她晶莹美妙的灰眸,忙道:“星星姑娘,你先请进,此事不便叫外人知。”随即侧身示意她进去。
“唔……”星悦左右看看,四下鸡鸣未起,“外人”只有身旁一只双眼黄澄澄的墨多而已。
星悦一只脚踏入祠堂,墨多被鹿郝仁以靴拦了一道,不满地喵呜大叫,作势要上去扑他的腿。
星悦赶忙将它抱起,摇首示意。
黑猫眼色阴沉不善,喉咙里对鹿郝仁发出不满的“呜呜”声,自尊心很强的模样。
鹿郝仁拭汗道:“这玄猫是姑娘养来辟邪的?我见它护你左右,很是忠心啊。”
“猫儿乃驿馆所饲,我这几日喂的零嘴多些,它便愿意总跟着我。”
星悦这般微笑解释时,正好随行过庭院正中那一丈高许、慈悲垂目的月修像。
她抬头眨动灰睫,如同行过每个祠堂时那样,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位瘦削女性的石塑。
“原来如此,星星姑娘真是心地善良!——请进,快请坐!”鹿郝仁眼睛已眯缝成两条线了,将星悦公主引入祠堂内室,要去触她的肩膀、将她扶向文人榻。
星悦却跳舞般一个轻盈的转身,随着裙摆旋开朵淡紫色花朵,她灵巧而恰好地避开那双手。
她衣袖看似无意地拂过茶几,将一杯刚沏好的滚烫茶水带得微晃,几滴热茶溅出,正落在郝仁未曾收回的手上。
“哎哟哟。”他被烫得低呼一声,暗自猛甩手。
星悦唇畔勾起一笑,将猫轻轻丢向角落,大声道:“你这小黑猫儿,险些抓破了我的新衣裙,快去好生待着梳舔皮毛吧!”
墨多头也不回,摇晃着肥嫩的肚皮悠悠然溜向榻角。
端庄坐下后,它抬爪洗弄舔舐脸颊,眼神似有若无瞟向此处。
鹿郝仁不死心,又伸手去将茶杯推去她纤嫩手指旁:“姑娘请用茶。”
手指还想往人家手背上蹭。
星悦笑容可掬,转手拿起案上书册、顺势以书角扇了他手指一记,颧肉向上推推、自然巧笑道:“文华司命学的占筮预测?师兄在预测什么?——”
天光大放,她的灰眼睛实在亮得有些骇人:“莫不是今年的桃花运吗?”
鹿郝仁未料她攻击力如此充沛,被击中似的僵了下,缩回手揉手指,呵呵讪笑。
“……噗。”在一旁侍立的郝义终于没忍住,他赶紧捂住嘴,肩膀止不住地抖动,又假装呛了灰尘,“阿嚏!阿嚏!”
墨多张开尖牙排列的血盆小口,缓缓打了个仿佛能看见地底深渊的呵欠。
“好了,”郝仁有些恼火,尽力维持体面地笑道,“师弟,你去将师姐留下的物什拿来罢。”
星悦立时变了脸色,脸上的笑意凝固、茫然道:“鹿师姐她……”
郝义从内间取来一个样式朴素、花纹寓意华贵的黑红色漆盒,双手奉上茶几来。
墨多自地面一跃上了茶几,那样敦实的身材,感人的重量,震得碧翠茶水微漾。
它湿润的鼻尖不断嗅闻漆盒,被星悦一双小手捞了下去,拘束在怀里。
郝仁一双胖手,小心翼翼地启锁、掀开盒盖。
只见柔软的纯白绢布上,静静躺着三件饰物:一枚素雅的白玉发簪;一条镶嵌着硕大东珠的月白抹额;还有一只触手温腻、色泽饱满欲滴、形状却有棱有角的墨玉方镯。
“师姐特命我二人好生保管,告知星悦姑娘:
“此前相约哲会再比试,师姐年年打探夜斓国消息,知海路不靖、姑娘难以渡来。可叹如今、师姐已无法赴会,爽约之过,以此抵偿。
“发簪名唤玉洁、抹额名唤心月、一件方镯名唤砺锋,还盼姑娘喜欢,望姑娘珍重。”
“本约好次年再会,是我先失了约——!本就欠你一方玉牌……”星悦落寞垂眸,复急急问道,“那她现在何处?她为何要如此决绝、离开师门??”
犹记三年前,于哲思交锋、彼此都知惺惺相惜。
将头筹玉牌塞进她手心时,三千上挑的冰眸带点笑意、说过一句好听的话:“下次必赢你”。
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将珍宝托付给一面之缘的她。
令人莫名心生不安。
“师姐如今——”郝仁欲言又止。
“师兄,这……师姐下落,不便明说!”郝义阻止道。
星悦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滑润玉簪,抚过墨玉镯的棱角,泪水毫无预兆地大颗掉落下来,滴在雪白绢布上。
墨多本已阖眼半寐,此时立即从她颤动愈盛的怀中跳出,在她所坐软垫旁边踏了踏,自顾自舒服地踩起奶来,喉中咕噜作响。
郝仁见不得女子哭泣,将厚掌果断对师弟挥了挥,眉间夹得愈发深刻:“此乃师姐贴身宝物,交予姑娘,非有足够信任不能为之!”
他对上星悦泪眼,长长吁口气,压低嗓音道:“星星姑娘,你……你听了千万别害怕,也别冲动。师姐她,如今在一个叫做 ‘白虹门’ 的地方行事。”
“白虹门?”星悦重复着这个耳熟的名字,心中升起不太好的预感。
“是,”郝仁点点头,下意识地左右看看,“那是活动在江南一带的江湖帮派。门中尽是些刀头舔血的狠角色,专杀欺压良弱、为富不仁的恶霸豪强。而且,哪国人都敢杀、连京城居住的昴国贵族都曾遭灭口……”
星悦小脸白了白,伸颈来、瞪大水色充盈的灰眸:“这样狠辣!”
“是啊,犹记师姐曾言,月下论道、空谈哲理,常有误民误世之感,想来世间唯有‘白虹’之锋,能斩断恶业、唯有‘白虹’之光,能照彻世道。她……她怕已是那白虹门中,一把令人胆寒的利刃了。”
“可师姐柔弱多病,一年半载,哪里学来的杀人功夫?”郝义摊手。
“师姐学什么不是一点就通?”郝仁反驳。
“那也太不合常理了!”
“三日前有人在黄溪乡见过雪发冰眸的女杀手,想是师姐没错!”
两人争辩之间,星悦脸色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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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不再显露悲伤,她仔细抹抹泪,将漆盒收入怀中,又唤墨多下榻。
“姑娘哪里去?不留下用早膳吗?”
星悦笔直地站着,捏捏拳,回眸道:“多谢师兄们。我自夜斓渡海而来,实在不易,这一趟,我定要亲眼见到她。”
但看那玄猫墨多,竟已笔直地翘着尾巴、施施然而自信地先行离去了。
-
辰时许,晨光暖意融融,摄政王的车驾才守备周全地出发。
文逍在前乘车,宣文命与大理寺卿并驾黑骏、在后随行。
一个人待着虽很是清净,她却实在生性爱操心:一会怕摄政王再被人放了暗箭,一会又偷听到二人谈论案件、土路蹄声掩去了关键处,心里急得不行。
有两三回、她撩开车帘,顶着阳光往回看他。
宣文命总在目光相接刹那,勉强敛去眉宇间沉郁铁青,挤出几分笑意。
文逍同时扯唇,回以安慰之色,放下帘帷坐回去,暗叹:案子真相昨晚已经昭然若揭,看来还是没有查出个所以然。
这个摄政王当得也太憋屈了吧?
车队行至半途,一片林叶扶疏的空地中,众人停下歇脚。
婢女手脚麻利地上车来奉午膳,文逍是有些饥肠辘辘,掀开食盒一看,竟真有她昨日多用了几块的鸭肉饼与烤乳鸽。
文逍独自用着膳,从车帘缝看见这宣文命在外头与石彦卿吹风,心里嘀咕:宁可在外头风餐,也不上车图个安适清净,莫非是昨夜之事后、刻意避着她?
他可别忘了金子的事……
她心不在焉地用了一块鸭肉饼,囫囵吞下肚,终究是按捺不住,想借散心之名提醒男人赔钱。
岂料帘子刚掀起,便撞上一道玉白身影,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几乎交缠。
文逍不看都知道是宣文命,下意识往后退。
宣文命倒是神色自若,极为自然地伸手,将她唇边残留的酥皮拈下,又从食盒中摸出块鸭肉饼掂在手中,戏谑道:“不顾仪态狼吞虎咽……真这般美味?”
文逍无语,却见他另一手从袖中取出昨夜那本鞠周双语册子,拍进她手里。
“见你路上不曾如昨日那般歇息,精神倒好。这书昨夜借去翻了翻,权作助眠,今日还是物归原主,给你路上解闷罢。”他语气平淡轻松,也不等她细问案件进展,就落帘而去。
文逍捏着那书册坐回车内,只觉莫名其妙。
助眠?那个萧学正不是说,他是什么文华高手吗?哲学家看这个,也会无聊犯困?
不多时,车队重新行进起来,文逍顺手翻开书页,却惊见自己苦思不解、折下三角的几页疑难内容旁,多了数行清峻疏朗的墨色小楷,有几页、墨字几乎将书面填满了。
或是释义,或是引申的典故,甚至有一处,还为她标注了容易弄错的发音。
批注之精准详尽,远超她查阅过的任何辞书。
——助眠?
拂过那尚为新鲜的墨迹,文逍耳根竟有些发烫。
16.花雨
——放在留学教培公司里,这摄政王,多少也算个顶尖学府毕业的顶级智囊了。
“可得好好把握他这金贵的脑子,哈哈。”文逍就像前世精于算计的无良小老板那样,美滋滋地嘟囔,心里、已悄悄将讨厌的爹味摄政王当成了自己皮鞭下的牛马。
趁着道路平稳,她收回幻想,兴致盎然、专注捧册。
细查到昨日最困惑的部分,看见书页上果有细密墨痕作批:
「正文」悟得空空,更知空空亦空,
世人证空为果,以达究境,
……
守空弃我,于命何益。
【墨批】镜心居士著《昳明解空论》,尝谓“空如舟筏,到岸舍筏”。然今人多抱筏登山,岂不谬哉?
昔有月修弟子闻得“空”义、即大彻大悟状,焚毁书卷、见师不认,曰:“师与吾,亦因果也、亦变幻也、亦空空也。”三年后见师,泣曰:“悟证得空空,然空无所依”。
先师指庭前荼罗树,诫曰:“滞于无常、无我之空相,昧世间造化之道,犹抱半卷而失全璧。
故、尔守空弃我,于命何益?
试观庭前古木,三百年荣枯迭序,今岁三人合抱之盛、而繁英灼灼,正因其深植性命之基。尔百载人身也,此三载自绝生机,譬若足离尘壤、而求行步,焉得不觉空无所依?”
【墨批】另,「孰知空境至丰,无中蕴万」此句,诸家注疏纷纭。
至于其解,近世多玄士内观解命、观星解彗之说,谓“宇宙万象、皆自太虚感应振动而生”,故解此“无中蕴万”。
其理固善。然余以为,哲文当溯其文境,究“空有之辨”——盖因果经纬,正以无常繁复精妙之律,成允诸般有常之序,此为其理。
昔月修先师《解心》云:“证空非堕虚无,实于此空思空境破心缚也。”譬若启樊笼之锁,乃见天地广阔,方知性命本具万般可能。
“……?”
文逍整个头埋在册子里,大脑皮层猛烈地烧了烧。
片刻后她直挺挺起身,背落坐靠,惊叹道,“哦……我、居然完全理解了!”
文逍读得久了,不免握着书卷神游冲盹,忽闻车外宣文命与石彦交谈声近。
宣文命轻嗽一记:“此前,虽为权宜之计,然夫人确于文华之道颇有慧心。这留学馆之事,本王意全权交由夫人执掌。”
“王爷妙算,此番也是歪打正着。”石彦等人含笑应和,“王爷精通此道,想来聘请讲师俱是菁英。想必,亦是夜夜红袖添香,与夫人共读、恩爱有加罢?”
一阵低笑随风飘入车厢中。
文逍咬牙、被造黄.谣般使劲皱皱鼻子。
宣许朗声笑应:“夫人只读过些《女德》,于哲思之道、尚需本王亲授。然为办学计,多费些心血倒也值得。”
文逍气得胸闷——分明是她首倡学馆诸般策略,现今、虽要瞒过皇帝与太子等人,见他这般堂而皇之收编了自己的功劳,仍觉愠恼可恶!
牛马功劳被抢,遂怒不可遏,她倏地以小臂挑帘探身,恰见那人闲坐马上、松松握缰,碎光穿过木叶间隙,在他眉宇鼻梁上轻柔跃动。
玉色生辉的面庞转向她,他笑得浅而温柔:“夫人,有何见教?”
她勉强勾唇,实际脸已将气歪了,拈起食盒内鸭肉饼就要去堵他的嘴:“王爷方才盛赞此饼,行程又逾一个时辰,想必腹中空乏矣,张口,啊——”
见她巧笑嫣然,趴在窗边倾身过来,手指已携着掉落酥皮碎屑的饼子迫近他唇畔。
宣文命眸色微暗,雪色广袖翻卷间、热掌扣住她的手腕,就着她手咬下一口,薄唇、舌尖与犬齿绝是故意、缓缓细细掠过她指尖,带过微微刺痛的湿润触感。
他紧着她的腕子,歪头眯起邪恶的眼睛,笑了笑:“夫人厚爱,本王心领。只是此刻未尝感到饥馑,余下的,还请夫人自用。”
后方随从确实窥见此景的,都掩袖低笑。
宣文命放开钳制,文逍惊地缩手,一屁股跌坐回车内锦垫。
她将那残饼掷回盒中,疯狂掸指尖,低声啐道:“什么人啊,手段花样数不胜数!登徒子!”
她掏出素帕反复揩拭,恨不能将手指掰下来换一个。
见指尖被自己弄得通红,她怔怔然凝望片刻,终是咬牙丢下了手帕,抱起胳膊生闷气。
-
午后申时,城东繁华里,东升巷内。
善业寺山门前朱漆杈子已然架起,金黄色盔甲的御龙营卫肃然挡在其前,无言静立。
信众停步,纷纷左右引颈、向内张望。
见了那九旒旗的金辂顶,有人高呼摄政王、亦有人纠正应是太子仪仗。
正踏下车的一只软革皂靴凝在空中顿了顿,太子摩罗轻呵一声,那满月般的圆脸上团起笑意。
摩罗背手,侧目微微回身,新月般的眼睛弯起来,瞳仁黑漆漆的,煞是吸人惑人。
萧学正随之下车来,听见周遭百姓议论,躬身赔笑道:“殿下,莫如令营卫遣散此处信众?人众纷纭、鱼龙混杂,难免存有隐患。”
“本宫此行,已让此处圣寺,于春番节缺了半日四海而来的香火,学正说的这话、又像什么样子。”太子言语柔和却明确地点他。
萧学正称“臣愚钝”,一脑门都是冷汗。
见住持迎出门来,他将腰再弯了弯,一言不发地随太子后面进去。
太子那鸦青色的背影松弛而沉稳,稳稳消失于众僧侣的灰白色僧袍包围中,向六丈高的月修金身塑像而行。
“殿下,萧学正所嘱荆桃福纸与福水已齐备,请移步殿后荼罗白塔。”
太子应声,却停步,与那纯金塑就、目中镶嵌冰色宝石的月修像对视。
身披月白长袍的月修一手捧心、一手伸向太子在内的众僧侣,她慈悲垂眸、眼神空灵,仿佛已看破世间一切有无色,也看破了太子摩罗的心绪。此时,正要将满心慈爱与真知奉献给他在内的世人。
这样亲和的姿态,与纯金华贵之身实在不和谐。
萧学正在后望那背影,可以想见,太子面对月修,应是始终挂着那温和笑意,面颊明亮、暖润微红,如同照在面上的春日暖阳,又如微波荡漾的春水,令人心生亲近。
太子以眼光柔和地描摹先师眉宇,双手缓缓举起,结“∞”型贴于眉心,虔诚地拜了三拜。
萧学正喉头发紧:那“∞”型礼,是百年前鞠传文华的拜师礼,太子曾拜于鞠国哲师门下,行此礼本属正常,可……
并非贴胸执手礼,一向行事极有分寸的太子,竟在此处略显离经叛道的锋芒。
随行绕过垂眸慈悲的月修金身,萧学正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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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得更弯了,额间细汗未曾干过。
太子亲临九重荼罗白塔,是替行动不便的皇帝行春番节“撒福礼”——
此礼本是年年在崇礼楼举办:将春日荆桃形状的五瓣红纸,写上多国语言的祝福语或经文、哲文,连同福水一道从塔顶洒下,花雨纷纷,降福于民,春满人间。
然而太子此行来到善业寺,更是为圣上龙体康健祷祝,孝心可表天地。
太子登上白塔顶,步履从容,气息未见丝毫紊乱。
塔上太子亲手燃了高香,青烟袅袅飘去、升向晴空,与白塔的尖顶似乎连为一体。塔下,僧众环绕诵经之声如同海潮翻涌不息,拍击这耸立入云的洁白礁石。
萧学正将脖子仰痛了,只觉青天灼灼刺目,叫人没来由的心慌。
方圆十里的四海民众,都可见此处之况,无不张望观瞻、翘首期盼撒福景象、感受太子仁心圣德。
萧学正听着太子洪钟般的祝祷声,伴同火红的花朵一并沉落在地,他感叹太子年方十五而已,帝王之威已俱全。
附近商铺店面前的百姓,都欢欢喜喜,伸手抢福,承接这份天家恩典。
是啊,想从前,寻常孩童方入塾读书的年纪,太子已并肩当朝摄政王、削藩除异,将年长十余岁的九皇子与贵妃沈氏之流,雷厉风行地杀灭、流放……
萧学正还在发愣。
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但听一句“圣寿无疆,永享安康——”,与塔顶僧众手掬福水大量洒落同时,从塔顶飘落而下的艳红花瓣,纷纷诡异地变了颜色!开始是一点粉,而后是大片大片的纯白……
就在这时,月光坊巷东口,一队车马停将下来,立即有人认出素色常服、面貌温润文秀的摄政王。
从那花哨的车帷边,一名容色天真纯良的女子冒头掀开车帘,望见不远处白塔之上的景象,她面露莫名。
“节庆佳期,处处红色彩色、为何洒落白纸?”她转头问摄政王。
摄政王面色阴黑无比,以手抵唇:“环儿。事出蹊跷,莫要多言。”
“哦哦……”女子认出塔顶太子的样貌,吓得缩了缩脖子,“妈呀。”
但见许许多多残红微存、或是几乎纯白的花瓣,在春日阳光照彻下几乎透明,边缘因湿水微微卷曲着,带着死亡般脆弱惨淡的美,在城东整个月光坊巷纷扬而下,覆于青石板街。
僧众骚乱,民众惊呼,均感诡异。
“停下。”太子面无表情,背手令道。
他声停后,此间落针可闻,一片白花无声地飘落,覆盖在他肩头。
更有一片悠悠荡下,恰落于月修那柔美的、金光灿灿的掌心。
本是太子为圣体祈祥之红花,转瞬尽化凄美白瓣,预兆着极端的不祥。
文逍悄悄转眼去看,宣文命那双眯起来就是表现不悦与不善的眼睛,此时已经眯无可眯,光润的下眼睑、还轻轻颤抖着。
——出大事了!完了完了……
——红花遇那迷之溶液,变成白花……是谁!在拿初中化学实验搞事啊!
文逍不忍再看。
塔顶之上,众僧已跪伏一地,瑟瑟听候施令。
太子摩罗抬手,轻柔掸去肩上白纸。
他俯瞰下方片刻,云淡风轻地笑了:“将筹备此事的萧学正,拿下。”
17.有孕
眼看着东升巷牌坊前人群退却,营卫与府尹衙差开始列队鱼贯涌入,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这厢马上,大理寺的人脸色也紧绷着。
文逍正要缩回脑袋,却见九层塔顶处太子已举臂,向这边招了两下手。
她敢肯定,是招呼摄政王来着。
不及她多想,便闻宣文命沉声在车外道:“石卿、钟卿,昨夜便有宵小对夫人图谋不轨,险酿大祸。托尔等禀报太子殿下,本王需先行护送夫人回府安置,两刻之内必返。”
石彦与钟卯媖在马上躬身抱拳、衣衫窸窸窣窣,同声道:“下官领命,王爷放心。”
文逍闻言,脑中瞬息闪过无数小说、剧集:那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导致女主受害的桥段历历在目,她冷汗霎时冒了一后背。
——不行,穿来不久,已经烫伤小臂一回,扭伤脚踝两次,我这二次得来的小命金贵着呢!可不能再有意外了!
待宣文命掀帘登车上来,虽面色沉静,她却捕捉到他眉宇间凝驻的不安。
摄政王坐来她身侧,起先一言不发,指隔膝上白袍捏着掌根,似有退意。
“王爷,”她倾身向他,声音压得极低,“昨夜那卢家小厮……可曾审出什么要紧的线索了?”
宣许睫毛闪了下,缓缓摇头,眸色深沉。
“既如此,王爷,妾身不能独返王府。”她话音如同珠落玉盘,“歹人尚在暗处窥伺,王府守卫看似森严气派,实则岂能比得上此刻此处御龙营重重护卫?妾足踝之伤未愈,步履维艰,若再离了王爷庇佑,无异于鱼肉置于刀俎!
“此番变故内情虽未可知,但求王爷允妾随行在侧!即便王爷议事,妾只在斋房守着清茶一杯,也胜于独于王府空庭,若有何事、惶然难安!”
她一席话如春日急雨倾泻,竟将自保之道洗刷剖析得如此透彻。
宣文命凝神听了,眼底掠过一丝闪光般的惊异,随即顿悟似的、向她颔首:“你所言极是,确该如此。不过……”
他眸光略显晦暗,抬手探向她脑后,动作轻柔却果断地将那几支略显招摇的彩辉珠簪、金步摇等一一取下,仔细纳入袖袋中,还不断打量她脂粉略为浓艳的脸。
文逍不解。
他视线向下,在她今日这身象牙色素裙的五彩绦带、青金石敕牌间流转片刻,又抬手来握着她腕上俗艳的大金镯,看了看。
他浓睫微颤,似在权衡什么,终是点点头。
“王爷这是……”文逍下意识缩回手,抚向微松的发髻。
宣文命欲言又止,只低语道:“稍后紧随本王身后,莫忘维持恩爱情状。若太子垂询,自有为夫应对。倘若、殿下执意要你回话……”
他抬眸,眼中神色复杂难辨,语气却切切:“你需谨记藏巧于拙,扮得愚笨浅薄些。因太子他、素来对女子但有所欲,必即满足——我少时即为太子伴读,知他尤好清丽机敏的……”
他顿了顿,鬓角又渗出昨晚那般细密的汗粒了。
似有千钧重量压在喉咙,他深深喘息、才认真看向她圆睁的眼中,艰涩道:“东宫太子富贵泼天,自然远胜本王。然则,尤其、待来日……紫宸易主之后,断不会容你如眼下这般,开馆办学,抛头露面、自在玩耍于市井之间。
“天家富丽,却是一方锦绣囚牢而已,你这……你这外星人……能懂么?”
文逍头一次听他这般唠叨、结巴的叮嘱,唇角轻轻抽搐——那位面貌温柔、尚未脱去婴儿肥的太子摩罗……竟常存强夺臣妻之心?!
——他还是个仅有十五岁的小孩哥啊!
宣文命成亲时好歹已满二十,文逍尚对此世无甚实感。
可见了这位太子才惊觉,古人多么可怕,赶着开窍明理、赶着建功立业、赶着情窦初开传宗接代、赶着入土为安:早早催熟的结果、岂能不意味着迅速的腐烂?这是一轮疾速滚动的水车,所有人都着急轮回投胎!
封建的巨型机器,将资财等“资源”推拥向金字塔尖的上位者,下位者、却时刻可被咬烂搅碎成滋养上位者的血肉烂泥。
奴隶主予取予夺、坐拥金山、笑揽美人时,可曾听见脚下那片由血肉与苦难浇铸的厚土承载一切痛楚时、发出的低哑哀鸣?
强如摄政王,位居二人之下,万万民之上,身为相对的下位者,亦是惊怕得冷汗直冒。
这吃人的世道,可见无人能够幸免。
——爱财如我文逍,是否也走上了资本家和奴隶主的道路……?
她痴呆般望着宣文命,目光失焦,有一瞬的恍惚自责。
“如何?懂了没?”男人征询似的倾身问她。
文逍使劲点点头。
-
摄政王令下,马车绕开拥挤的东升巷,绕善业寺的外墙驶入幽静侧门。
文逍牵着宣文命衣袖迈下车来,踩过满地如同纸钱的“白花”残瓣,大气不敢出。
隔着重重禅景、禅房与回廊,已听见沉闷的扑打动静,伴随着一人压抑的嚎声传入耳中——这太子,竟肆无忌惮,于寺中清净地界大行私刑!
宣文命转手,热掌回裹住她的手指,牵她继续向前走去。
越过假山,竟见那府尹的鲁先生携灰衣住持、自宽敞的木制回廊小步跑将而来,匆匆忙忙登上迂回石桥。
鲁先生埋着头不做声,住持嗓音抖颤地禀报道:“见过摄政王、夫人。太子殿下、殿下已移驾先师祠堂正堂内,府尹大人即刻便到,殿下请王爷与夫人前去品茗叙话、谈论留学馆之事……”
宣文命听着隔墙的那声声惨叫,手心渗汗。
他未曾多问,道:“那么烦请住持引路。”
“是,王爷、夫人,这边请。”
如文逍所料,几人果然经过臀部、腿弯满渗鲜血的萧学正,她闭了眼不忍细看。随宣文命直入祠堂。
祠堂如宣文命先前所述,竟气派大过主殿。
此堂实为用于祭祀许愿的祠庙礼堂、闲时兼用作谈哲论道之哲塾。故而中立金丝楠木所制月修圣像、供桌蒲团等物,两车设有讲台、及宽大的桌案茶席。
入门便见,太子罗摩坐于左侧主位,案前列有碗碟、下人正为太子布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与清净之地格格不入的浓烈辛香气——是香料爆炒出的厚重油脂味。
太子摩罗面貌圆融和谐,唇畔含笑,若非堂外传来阵阵惨嚎,身前列了一席奇异反叛的大荤菜色,文逍眼中的他、不过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孩而已。
“参见殿下,不知殿外所罚——”
“文命哥、嫂嫂,不必拘束,”太子打断宣文命的声音温软可亲,“听闻昨夜嫂嫂与兰台受了惊吓,那地方实在湿冷,今日本宫特意命人自酒楼定了些暖身的云胥菜肴,想来是文命哥爱吃的,不如落座共享。”
他话音刚落,便有内侍端上托盘。
只见那莹白的瓷盘、瓷碗中漾着红油,一道油亮亮“双脆爆炒牛膝”,另一盅则是暗红浓稠、表面点缀香葱的“辣卤脑花”,那脑花形状奇异,应是豆腐所雕的素品,可又用了肥肠、血旺等荤物作配。
菜色血腥,香气霸道,在本该充斥空灵哲意的祠堂中,显出异常的亵渎。
“喔,先用饭菜,本宫还命人炖制了文命兄先慈拿手的暖玉蹄花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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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汤鲜香醇厚,喝了可以在数九严寒暖身整日。本宫极怀念令堂的手艺啊,可惜——”
宣文命纸白面皮绷紧,文逍见他眼底已经泛起沉重郁色。
她心惊胆战,看摩罗执箸,夹起一块脆爽滴油的牛膝筋,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而后举盅大口吞咽那素脑花。
他唇边沾了血色红油,又孩子似的大力扒白饭、样子煞是豪迈青春。
文逍看他猛灌油汤,却如见阴曹食人脑髓的鬼,别说食欲了,先吓得五内俱寒。
“佛曰、道曰、先师亦曰,众生平等、世间万物终有其华彩。这猪肚、黄喉、搭配强健牛膝筋,经烈火油烹之锤炼,成就如此爽脆劲道的美味,岂非正合了生灵’华彩绚绽’之理?物不琢不成器,人不打不知意,文命兄,你自四岁便以先师经典启蒙,堪称神童、精研哲法十数年,觉得本宫此言可有理?”
殿外萧学正的哀嚎一声似一声弱下去,文逍察觉太子真欲将人就地打死,不禁心如油煎。
“瞧,这受刑人发出的嚎哭,可像食材于热油中翻滚磨砺的激烈动静?……唉,可惜,”太子一口饮下脑花盅,舔舔唇畔赤色,“可惜这萧学正终究怎么捶打都不能成器,大脑就如这豆腐脑花,虽俱形状,内里却简单如无窍。只知借毕生所学青词之才媚上,枉为学正,唆使父皇于国土全境大修月修祠堂,愚民以’信月修者皆得善终’,实为无视哲法本意、造神立像、本末倒置、无明至极!
“多党逢源、自以为走了光明大道……可惜……如今竟野心膨胀、暗算到满心为父皇祈福康寿的本宫头上!”
“太子殿下,臣冤枉、冤枉……”萧学正在外残喘求饶。
“本宫今日虽狠辣了些,破了戒,却也替贤臣摄政王除了这当道小人,此后如贤臣所愿、推了这些祠堂,兴办留学馆,弘扬真实哲法,如何?文命兄?”
摩罗就像对兄长讨要夸奖的孩子,扬扬下巴瞧向这边。
目光却轻浮地掠过摄政王,在文逍眉眼处肆意打转。
不等宣文命回话,他便再次满怀期待地发问:“那嫂嫂以为呢?听闻嫂嫂苦学番语,贯通四海哲思,还与夜斓长公主有私交,见解定然不凡。嫂嫂觉得,是守这清规戒律之’表象’重要,还是犯下戒律、直破邪祟的’根本’更为重要?”
“殿下,内人只通一些粗浅——”
“摄政王,本宫在问嫂嫂。”摩罗面上,凶厉与见色起意之态尽露。
外间受刑人已昏死过去。
满堂静寂。文逍颤抖着张了张口,她发现自己如昨晚般,面对摩罗时竟如被下了咒、竟如灵魂都被压制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宣文命挺直身体、遮住她大半个身子,还欲冒险发话,这边文逍急得倒胃,目光再掠过满桌菜肴的红艳血色,鼻间吸纳荤油浊气,她下意识用手捂住鼻唇,紧张得忍不住一下呕出了声。
文逍一干呕就停不下来。
“环儿!这是怎么了!?”宣文命猛回身,关切地扶着她、顺她后背,向外喊道,“快传大夫!”
文逍眼光扫过太子志在必得的表情,只觉得要吓死了,但死亡危机触发了脑内走马灯,不知多少狗血剧情的闪回,叫她突然心生急智!
她如一块沙包砸向人般,唐突偎入文命怀中、软语娇声道:“不、不必!王爷,恕妾隐瞒……因大夫说,胎息薄弱、胎像还未稳,还实在不便告知喜讯……”
文逍被自己恶心到了,手撑袖子,遮起半张尴尬无比的脸。
宣文命噎得呛咳,下一瞬就反应过来,将她宝贝地紧紧搂入怀中,满脸喜不自禁地配合道:“……你有孕了?!”
18.沙罗
摄政王府中,文逍独坐内书房榻床上,对手中上百名讲师的籍册圈圈点点后,长叹口气。
距离文逍假孕险中逃生,已逾三日。
她借“养胎”之名躲身王府书阁,吃住都在此处、二门不敢出,大门更是不敢迈。
深刻体会到,古代女人作为“物品”的危险。
前夜听闻圣上得知那善业寺白花之变后,果然气急染疾、卧床不起。文逍想,果真跟电视剧演的一模一样。
摄政王宣文命也已整整一日一夜未归了。
皇帝龙体衰微,储君摩罗入主紫宸不过旦夕之间,一时间朝堂暗流汹涌,前程未卜。
朝堂动荡,金主宣文命既已被卷入漩涡、迟迟不归,这留学馆的诸多筹划便积压在案。文逍除去将校阅后的书册托付给印厂之外,其他的由于圣上病危无法启动人脉、难以实行。
为钱财、也为那危险人物太子摩罗,文逍不知第几次颓丧叹息。
呆然望去:投过书架、落在墙上的橙色夕阳光块,恰好映亮一幅笔触与风格极具异域技法的油彩画。
望那画上,其色大抵翠赤黄白黑,云霞金粉勾勒的梭形花纹包裹之中,绘着一个个夜幕深邃的繁星世界,花纹整体环绕成“∞”环。
然而迎着夕阳光仔细看才发现,这首尾相接的“环”有一处已经发生了断裂,异状微小,竟不知画匠是否故意为之,或疑是旁人运输此画时,磕碰掉色的缘故。
文逍直觉这画极其工巧,简直妙绝人间。一骨碌翻起在榻上,站直了。
她着魔般、走进不含温度的浓郁夕照中,目光几经角度移动,发现正是在那并不明显的断裂处,这心思巧妙的画匠,竟让云胥语字符写就的经文从此处喷薄放射而出。
文字藏匿在刁钻角度中,随着她角度切换,在画面清透的虹色辉光中若隐若现。
文逍虽不能说精通八国语言,经过一月苦练勤学、经过与相近鞠国语的旁通,也至少懂了一些云胥语的字形音节:
“若得……文华、之无限,必破……环复、之无限,此一念也。文华之华,花也。——阿、兰、沙、罗,敬绘。”
“阿兰沙罗……这是?”文逍读不懂经文,可喃喃此名,脑后似有淤积阵阵隐痛。
她嘶声抽气丢下籍册,手扶疼痛处紧闭双目。
额前似被艳阳轰然冲开般灼热,意识来到了城东善业寺、正门前。
未见宣文命那夜所指的月修像和祠堂,只见善业寺庭院阔大荫凉,荼罗华树碧叶葳蕤,雪色白塔花含苞待放,纯洁与生机充盈心间。
雪色花塔依依垂落,偶然掉落的花瓣、末端略带精妙的淡紫,柔柔花雨间异人如织、各个手持经卷相谈甚欢,应是哪年的春番节盛景。
一道滚落延长的卷轴划过庭院,文逍为其所绊。
听闻贵女柔声轻唤的歉语,修长玉指伸来、落在她发顶:“这位小千金,无碍罢?”
她为那低缓女声心间奇软,仰头望去。
只见一道雪发如银瀑般落下,发梢缀着一点阳光垂落眼前,柔和白面镶嵌贵女深碧色的眸子,之上、扇动着浓密低垂的浅色眼睫。
好美、好美的人……
文逍看呆了,却觉得那象牙雕琴键似的秀美鼻子、那略显圆润的眼形和下垂睫毛,实在有些熟悉。
还未等她有所反应,那贵女竟瞳孔震颤,对她呼唤了一串熟悉音节:“阿环?是我的阿环吗?”
女人包裹苹翠罗衣的身体一下向前趔趄,仿佛玉山倾倒,两手呈环抱姿势、似乎要将文逍牢牢箍在薄绿玉山之中:“阿环!我的阿环啊!”
文逍不认识她,吓得怔住了。
仆人们口中七嘴八舌地发出惊呼,一拥而上将女人手扯开,女人向后跌坐,清丽身影被众人锦绣浓艳裙裾遮掩了,他们说女人神志不清、害了癔症。
景象一时纷乱恼人。
文逍焦躁甩头,意欲将纷乱的景象连同极度的疼痛一道晃去,她蜷身抱住了脑袋。
眼前虹光点点轻缓跃过,带来了梦幻的清凉感,再凝聚视线,看见女人纤纤柔指捏着一颗剔透的琉璃三棱镜,小巧棱镜将刺目的雪白阳光散射成斑斓的彩虹。
“看,环儿,”女人的手指尖被棱镜尖端压出蔷薇色,深蓝色的双目蕴含希望,映着彩光、闪耀无比,“白色看似纯净、空无一物,其实,它才是内涵最丰富的颜色,环儿,只要你能意识到这点……”
“只要能意识到这点?”
“喏,这个小玩意儿,就送给我的环儿了。”女人说罢,粉唇现出弧光、她神秘地微笑不语。
文逍低眼,看见自己淡粉色的小手心,正捧起一道绮丽的彩虹,其色丰富、轻盈,实在令人心动。
“阿兰夫人,谢谢您……”她低头,听见自己欣喜雀跃的喃喃,面庞却感到寒冬冷风穿堂而来,席卷了两人周身,女人美丽的兰花绣鞋自眼前如烟尘般、如碎雪般危险地消散融化。
“阿兰夫人!”她惶然捏了拳,在无尽的、昏暗寂默的廊道中向前疾步奔跑、追寻那被狂风席卷的碎雪,掌心中坚硬棱镜扎痛了她的皮肤。
她的掌心开始流血,心上也一滴滴掉落着赤红色的水滴。
文逍无助极了,不知要去向哪里,仿佛没了温柔的阿兰夫人,全世界……就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不论是另一个世界的父母,还是这个世界的爹爹、小娘,除去夫人,再也不会有给予她这般无私的温暖的存在。
她宁愿留在夫人身边……宁愿……
“阿兰夫人!不若带环儿走吧!带我回家吧!我们回家吧……”文逍突然不受控制地发狂似的、不管不顾地大喊,一头扎入凌冽阴郁的风雪之中。
疯狂翻飞雪片与被刮起的栗色乱发、遮掩了小小的她的视线。
雪与暴风开始时还将她猛烈地推拒向外,可并不能磋磨她强硬的意志。她尽力、拼力、全力伸出通红流血的小手,直到风刀携卷的雪花、将那萝卜头似的小手指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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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更多血痕……
文逍手被伤得生疼,直觉一阵孩童般的委屈从胸臆升起,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终究无法割舍“回家”的温暖,边哭边迈步狂追。
在她的执拗之下,风雪终于接纳了她,一股柔和的力如女人的手,将她向上托举、向风雪的中心牵引而去,纵然周身愈来愈冷、愈来愈冰,一旦感受到被牵引环抱的温柔,她义无反顾、飞蛾扑火的心,就因自身追逐心之所向的英勇,愈发灼热发烫——
就这样,带我回家吧……
……
“……环儿、环儿、你怎么了?文逍——文逍!”
被风雪呼啸蒙蔽的耳畔,乍破一声洞亮的轻唤。
文逍清醒过来,松开了捂紧脑袋的手。
被人拨开眼前碎发,她迷茫地看见宣文命焦急凝重到扭曲的脸,那面颊细腻雪白,与夫人别无二色,被诡艳的紫色蟒袍衬得更白了。
“环儿!”宣文命语出洪亮悲声,面上却现出喜色。
“王爷、听我说,妾想起了……”文逍蹲身、迷茫地环顾四周,并无外人,想要将重要梦境在忘却之前、一五一十地告知他。
“嘘——”
一袭暗紫色猛然压来。
隔着两重单衣,她能感到男人前胸很暖、心跳很急,他的手牢牢抱住了她的后背,那手心滚烫。
文逍心跳有一刹那漏拍,手心也渗出热汗。
忽听闻宣文命在她耳边低沉悄语道:“圣上驾崩了!太子殿下来我府上取’阴虎符’,与阳符合二为一,然而本王这几日仍需暗中调兵。
“现下你装作为圣上悲痛过度、又因方才取书时气短晕厥、不慎跌伤而小产,趁全府大乱、耽搁太子取符,你只需装装样子,便可落了这子虚乌有之胎。此事于你于我,皆有利处,你只需假作昏厥,自有我与御医配合,信我!”
宣文命摊开掌心,他不知从哪里弄的牛血马血鸭血的,粘稠赤色已糊得一手都是。
文逍刚从梦中脱身、此时被迫理解了他缜密的计划,一下子紧张得大脑空白。
她有些退缩,瞪目指着自己鼻子噎了噎:“……哥,突然这么重要的事,我吗?”
下人冲进书阁的电光火石间,摄政王歪头不可置信地瞪她,冷汗冒了一额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文逍,你……!此次许你五十两金!”
文逍发誓,自己本意绝非如此贪得无厌。
文逍却在下一瞬捂紧腹部倒于榻上,面色扭曲、声音凄厉无助,一秒化身奥斯卡影后:“夫君,环儿好痛!!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
书阁大门敞开,婢女们一拥而上,夹杂呼喝声的清寒之气涌入室内。
文逍转眼时,泪眼朦胧间,果然望见那阴郁而温柔的鸦青色身影,就伫立在屋外。
她畏惧与那人对上目光,全身狠狠地抖了一抖。
下一瞬,眼前被“队友”身上令人放心的绛紫色全然遮盖,她安然闭上眼睛。
19.膝枕
雪绣球团花金帐上,雪线几缕不知何时沾染了赤色,在阳光下明晃晃地扎人眼底。
外间正是梦中那般艳阳天。
纸窗划过几片浅灰色的花影,应是外院飘进的荼罗白瓣,文逍眨眼看去时,与榻边顶着乌青眼圈、一身素白的摄政王对上温温的目光。
文逍紧张,对他猛挤两只眼睛,目光飘向门那处——
这三日,不速之客摩罗几乎日日都驾临摄政王府,明面上谈论留学馆与探病之事,实际只是对那阴虎符虎视眈眈,又对她的小产存疑罢了。
文逍不得不一直躺,躺得浑身酸痛,感觉后背都将压出褥疮来。
宣文命点点头,手伸来,一片微湿暖意包裹她的手背,男人青丝微乱的脑袋也钻进了帐子里:“太子已回宫,今夜于御龙营交接虎符,后日即位。”
“王爷兵权交出去了,此后无碍吗?”文逍撇嘴、瑟瑟发抖。
“无碍,我自有保身之法,你我当无虞。你已卧床三天,现下既醒了,就快起来坐会儿罢。”宣文命疲惫地深叹。
文逍同样长出口气,手撑床榻一个弹跳起身:“王爷这两日都处理完了?之前突然调兵做什么?危险吗?”
宣文命颔首、又摇头。
顶着两块熊猫眼圈,那窗子映进的白光,让他的脸色脆弱得如一张年久变脆的薄宣。
文逍筋骨疼痛,对队友的沉默急躁不满,她痛击枕头:“咱俩是一个战线的,王爷总得说说犯下这等杀头的罪、是做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吧?我孑然一身、身家性命全赖王爷保护,配合王爷演戏,至少有知情权吧?”
“你如今不必知晓,既然从前仅是行商女,若因何故被人逼问此事,恐难保守秘密。”
宣文命说罢抿唇,有些为难地瞧她皱起来的眉眼。
文逍缩回脖子,倒是秒接受:“那确实,以我这个口风,您还是别告诉我了。”
宣文命看着她的脸,松弛一笑。
他深吸气,提点了句:“文逍,唤一声‘你’倒也罢了,只是莫要忘了称我文命。此番已经破例许你五十金,此等细微处,你合该自觉些,不可懈怠。”
文逍反击的话刚至唇边,又咽了回去——自然是顾及着那天降横财,舍不得推却。
犹豫纠结间、却见金色纱帘流荡,雪色身影向这边倾下,一块扎实的、沉甸甸的分量隔着锦衾落在她膝头,滚向她大腿。
啧,这厮……!
榻内昏光幽微中,见男人浓睫轻颤,妖冶阴柔的容颜竟显现出几分不曾设防的静美。
此等面貌人畜无害的美男,文逍一时看得入迷。
他即刻开口,文逍瞧见他轻动的唇瓣失血,干裂起皮:“我想谈谈,你与母亲的那个梦。”
“怎么说?”文逍察觉他话音中的柔软脆弱,暂压下了打断的念头。
男人微蹙眉心,侧头望来。在昏暗中向她睁开一双似含秋水的温润眼睛:“那枚琉璃棱镜,确是母亲的旧时之物,我却未曾听闻父母膝下有名唤’阿环’的女儿,这几日派人细查,无奈昔年旧仆皆殒于那场大火,实在无从考证……”
言至此,他缓慢摇摇头。
文逍扶住后脑勺:“容我再细细回想令堂梦中所言。那日心神恍惚,或许阐述有所遗漏。”
男人未曾睁目,却迅速捉下她手腕,低声道:“不必急于一时,免得脑后又生剧痛。”
他将她那手搁在自己胃腹部,眼半阖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捏她指节间的软肉,呼吸均匀。
但见他腰饰外袍已褪、着一件雪白色、绣有两羽白鹤的新道袍,周身气息松弛,显是将此刻当做了难得的休憩。
文逍手被男人抓着揉捏,稍想抽出,又被男人强抓回去更用力地握住,薄茧摩挲着她指间嫩肤,她垂眸瞧着膝上这狐狸似的男人,那嘴角若隐若现戏谑之色。
文逍强压火气默然片刻。
她终究没憋住,说:“王爷,在我们星球,膝枕和咸猪手是另外的价钱。”
宣文命早有预料般倏然睁眼,黑漆漆瞳孔笔直地对着她,唇角带点了然的笑,伸出五个手指:“五两金。”
文逍为黄金心里猛动,亦是对他无言以对:“……此乃一次的价钱。”
宣文命挑眉,将胡青略重的下巴点点,将头在被面上蹭到了最舒适的角度:“你此处帐内卧香气味、煞是安神催眠,就让本王这般假寐半个时辰。”
文逍突然想逗他,反手将他乱捏的五指合拢握紧,扯唇狞笑道:“过了半个时辰,又待如何?”
宣文命突然睁眼瞪视她:“你这贪财之徒!贪得无厌!!简直——”
“早说了,那五十金非我强求,是王爷心甘情愿所赐,当时不过是未曾即刻领会王爷之令罢了!王爷珍爱府内金库,不愿给不给就是,自己留着多裁几件新衣裳、臭美去吧!”
“怎么还叫王爷?!文逍,你又成心违逆不成!”他怒走偏锋,抽出手去轻拧一把她的大腿。
这动作其实仅仅扭到了她覆腿的衣裳,却叫清楚其中狎昵意味的文逍惊怒,她羞恼至极:“五两金!”
“奸诈!不允!”男人将唇一扬,开启互喷模式。
“那只有将这一记还给你了!”她亦怒气勃发,豹胆入腹,用十成力扯他的脸肉。
“嘶……你这狠心妇人!”文命面露恼色,抓下她的手箍在怀中,紧紧蹙眉闭目,不悦道,“别闹了,本王体乏,要歇下了。”
——到底谁先动手的??小学生吗??这么玩不起!
文逍皱着鼻头扬起另一只手,作势要打,却见他已侧首假寐,满面倦容的样态,忽地忆起他背上还有未愈的旧伤,那扬起的巴掌便默默落了下来。
只轻轻扯过锦褥一角,搭在他腰间盖住肚脐部位。
“若是长得丑,你可没这待遇,老娘看你是个帅哥ATM才……”她嘟哝了一半,见他衣襟半敞,胸口倾出一角熟悉的册页。
她犹豫了下,轻手轻脚摸出那叠册子,确是自己先前烦乱时圈圈点点的那本讲师籍册。
文晓将蹭乱的栗发顺至耳后,眨眨眼睛,深吸气才打开来:
果然,他所书就密密麻麻的注解介绍,又冲入眼帘,依旧是他一贯的细致作风,只是字迹有抖动杂乱,想来是奔波途中匆忙阅览书写的。
文逍看得深些,发现凡她所圈出的人选有所不宜,宣文命在划去之外,亦添有详细的解释。
分明是此学高人、最精通讲师人选,可那解释絮絮,倒像是生怕辜负她苦心、或怕她不解其意,略显唠叨多余。
“龟毛男啊……啰里八嗦的。”虽如此吐槽,她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轻轻弯了起来。
翻至最在意的一页,文逍指腹紧了紧,略略凝眉。
【鹿三千】(划去)
云胥籍,归于月修哲学苑鹿先生门下。少时颖悟,尤精文华之理。
年十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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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七辨》,阐发念转之妙,闻于月修学堂;十六岁注《阴阳真经》,其注疏被誉“简畅清美,直指本物”,江南道书院竟相传抄,朝廷玄坛设祭时、亦采其说。
尝于嫘山月修书斋旧址结庐三年,授蒙童以字、文华之学,时人谓之“雪衣少师”,因其貌美绝伦,亦谓之“冰雪神女”等,暂不赘述。
近岁文华哲会时,其所奉《哲行笔记》,吾尝究之,该册论知行合一之理,纵有年少疏狂之处,然文风奇绝,应言其已近道矣。
——这般惊才绝艳之人,缘何划去了??
又见墨批小字在下一页密密麻麻写道:
“鹿君才学,世所罕有。然据查,其人去岁于江南云游时失踪,近一年音讯断绝。
今有可靠密报,其人或隐于‘白虹门’游侠会。该会虽以灭恶为民所颂,然亦常劫掠富绅、对抗州县,早为官府所忌。
鹿君身处其间,恐已非纯然哲道之人。事涉朝廷法度,宜暂避嫌,不得已而弃之,惜哉。
另注:为保鹿君,此页不宜流出,阅后即焚。”
文逍对心心念念的人选彻底没了希望,略带残丹的手指甲缓缓划过墨迹尤深,透纸三分的“惜哉”二字,泄力颓然。
江南。
春色值此国丧之期,仿佛蒙上一层阴翳。
“春番节”往年此时,南星三岔街早该是锦绣盈目、异域笙歌鼎天。
如今却只见各国使节与留学贵胄聚在驿馆或茶馆门前,面上尽是惶惑。他们三两成群,低声交换着关于皇帝驾崩、太子即位新摄政王主政的模糊消息。
荼罗白瓣纷飞,却再无那般春日骄阳下的轻快悠然,似一场不合时宜的春时白雪,徒填飘忽不定的茫然。
便是在此时,一阵凄厉的惊呼撕破了这夹杂低论的寂静。
“白虹门拿人!闲杂人等退避!”
只见一个肚满肠肥的锦袍商贾面色灰青,从脂粉香充溢的花阴楼侧门踉跄奔逃,带出一串血迹。
没向小街上方跑出几步,还未至三岔道口,一道白影携带的凌厉刀光便自后而至,从他颈后透入——笨重身躯轰然倒地,猩红的血与不能细想的浆液霎时涌出,在细雨后的青石板街上逐渐漫开,惨目惊心。
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呐喊、纷纷四散奔逃,只有几个褐红发色的异国人饶有兴致地观看议论,甚至还有两三个意欲上前一睹究竟。
此时,一驾灰布马车方越过橘栏小桥,行至闹市高轩林立之三岔道口,不料右侧窄路忽冲出一道鬼魅白影,那杀手速度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像,灵巧轻盈,绕出人丛,直向此车驾奔来!
辕前两匹高头大马骤惊,立时扬蹄嘶鸣,激烈向后退避,车身因此剧震,几欲颠覆!
车夫竖眉怒目,用力扯缰控马,险险避过冲撞。
车夫将车驾稳于路侧,旋即回首急禀:“公——主子、无碍吧!”
车帘猛然被一只小手撩开,露出星悦公主那张变得煞白的脸。
她目光向后急追那道白影,只见它如飞燕般轻盈地掠过橘红色拱桥桥栏,旋即在两岸荼罗花雨中一个飞跃,投入桥下碧水中。
星悦公主的呼唤噎在嗓子里。
涟漪一圈圈荡开,荡碎了桥影与花影。未多时碧水归于平静,花瓣向远处流去,那影子杳然无踪。
若非路当间被夺取性命的富商尸身还在汩汩流血,禁不住要叫人怀疑,这只是一场晦暗春日的离奇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