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里的白月光》
1、第一章
正月初八,盛京落雪。
“这景是好景,却有杂音扰此美景,远处是什么动静?”清冷的声音响起,陆雪锦略微侧目,转出一双琉璃般漂亮的眼眸。
紫烟在陆雪锦身侧已经待了十年有余,如今还是被晃了心神。她家公子如此貌美,世间恐无人能及。
前方的青年美人面相,眉眼静沉,清冷犹如林间苍竹,褐茶色的眼眸像是沙漠上的一场雪,眉眼折出几分弧度,肩侧的牡丹花愈发暗淡,衬得他身弱寒孱。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脸色苍白了几分,眉眼倒是愈发的明艳了。
“公子,那位……那位您知道的,”紫烟说,“那位正是圣上网开一面留下来的前朝皇子。您想必还未见过他,前段时间,因为圣上发怒,关了他三月的禁闭,如今方放出来,又在此地受罚。”
前朝皇子?陆雪锦想了片刻,朝中皇子他见过数位,若说没见过的,只有那位年纪虽小,却被先帝藏于离都的九皇子。先帝慎重,临死之前才颁布圣旨,只可惜储君方立,叛军便攻下了盛京城。
“因何事受罚?”陆雪锦问。
“这……”紫烟面色古怪,在一旁欲言又止。
想来是随意寻了个缘由,陆雪锦轻声道,“你直说便是。”
紫烟:“圣上令九皇子临摹圣人之训,因九皇子写得不好……便罚他在雪地里跪上一日。”
他们话音方落,已经远远地能瞧到金銮殿外一道小小的人影。厚重的雪压着肃穆的屋檐,朱红映底,雪色覆盖而出一道单薄的身影,少年背影笔直,长发落在身侧,地上隐隐可见一片血迹。
那一片血迹紫烟自然也瞧见了,她低声道:“如今圣上不待见他,乐得瞧见下人搓磨他。越是这般,下人们都以此来令圣上开心,对他做得越发过分。”
空中的风雪直直往人脸上扑,眼下皮肤顿时变得刺疼。陆雪锦在原地站定,他远远地看过去,那群下人个个都在屋檐下躲着,三两聚在一起,唯有雪中的少年在屋檐之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衫。
单是看衣着,已经分不清到底谁才是下人,谁才是皇子。
“……九皇子。”陆雪锦低声念着,想来应当也是见过的,只是时间过于久远。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双锐利至极的眸子。
“紫烟……去找下人们要把伞来。”陆雪锦开口道。
“是。”紫烟明白了陆雪锦的意思,匆匆地朝着屋檐下的方向过去了。
雪地之中,陆雪锦撑着一把长伞,他的乌发沾染雪色,睫毛几乎凝冰,撑伞的指尖蔓延出一层淡淡的绯意。
他朝着少年走过去,离得近了,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馊味。跪在地上的少年衣衫被雪浸透,整个人冻得发抖、牙根几乎在发颤。到了如此地步,少年背脊依旧笔直,在听到动静之后,朝他侧过眉眼。
陆雪锦对上一双阴沉至极的眼眸,年少时的五官已经长开,少年五官俊冷锐利,眉眼漆黑如团墨深井。身侧鬓边黑发落满白霜,苍白面色难掩生动,五官因为愤怒而显得阴郁,眼边泛着若有若无的血丝,一口虎牙仿佛要将这天地咬碎。
少年以为过来的是屋檐下的那些人,他从少年的唇形看到了一个“滚”字,而在看清是他之后,那个“滚”字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这小孩的眼神比风雪还要冷。陆雪锦心想。
“……慕容钺?”陆雪锦回想起少年的名字,半边伞为少年遮挡了一片天地,掌中手帕尚未触及。
跪在地上的少年脸颊在雪地里冻得发青,听见有人唤名,唇角动了动。他想不起来宫中有谁还记得他的名字。自从新帝登基之后,他已经有许久未曾听人唤过他。
何人知他名姓?何人会为他撑伞?
他已在雪地里跪了四个时辰,尚未来得及思索,眼前瞬间天旋地转,一个“你”字尚未发出,嗓音气若游丝。他眼前一阵发黑,呼吸随之变得急促起来,浑身的力气犹如被抽了去。一片雪花落在他眼睫,犹如天崩一般,他双手脱力,再也支撑不住,朝陆雪锦怀里倒了去。
人晕了过去,陆雪锦下意识地接住了人。少年半靠在他身上,整个人已经被冻成了冰窖。他指尖碰到了柔软之物,怀中人看上去阴沉暴戾,发丝却如绸缎一般。
若他记得不错,这孩子半年前刚过十七岁的生辰……如今半大的孩子在殿外晕倒,宫中却无一人敢上前。今日若放任在此,兴许第二日见到的便是这小孩的尸体。
“还不来人?”陆雪锦朝廊下看过去,眉眼略微冷淡,原本看热闹的下人们纷纷变了脸色。
紫烟重新撑了一把伞出来,剩余的下人在他身后鱼贯而出,个个低着头。
“陆公子,您要把他带哪去?圣上原本下了令……九皇子需在这跪着,哪儿也不能去。”宫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不敢去看陆雪锦。
“圣上当真说了?他这般说……我待会亲自找他确认,如何?”陆雪锦微笑道。
他原本就生了副好皮相,吟吟一笑宛如画中仙,只是笑意见皮不见骨。
“这……陆公子。兴许是小人听错了。小人该死,小人这耳朵多是不中用的时候。”宫人一边说着,一边揪自己的耳朵。
眼见着耳朵要揪红了,紫烟在一旁开口道:“我家公子未曾问责,既是听错了,还不赶紧为公子带路。”
“是。”宫人们纷纷为陆雪锦让开了路。
“他住在哪里?”陆雪锦问道。
“禀陆公子,九皇子目前住在偏殿,就在靠近冷宫不远处。因位置偏僻,原本没有名字,圣上也未曾赐名。”宫人一边说着一边瞧着陆雪锦抱人,抱起人轻飘飘的,险些忘了陆雪锦是武家出生。
“这般。”陆雪锦随口应一声,从金銮殿到冷宫的路程并不近,一路上紫烟跟在他身后为他撑伞,下人们沉默不语。
他们到了地方,这所谓的偏殿,是原本伺候冷宫妃子嬷嬷所住的地方。门牌上字迹已不清晰,庭院中清冷空荡,积了一片厚厚的雪,里院更是冷清,破旧的门窗抵挡不住正月的风寒。
陆雪锦打量了四处,见床上只有一层褥子,便询问道:“今年大寒,圣上体恤关怀,宫中下人每月亦有炭火份额,你们院中可有炉子?”
下人们哪里还不明白陆雪锦的意思,其中一名立刻应声道:“这便去为公子准备。”
陆雪锦抱人抱了一路,怀中小孩睡得并不安稳,眉头总是皱着,轻轻地抓着他的衣角。
他正盯着人看,忽而怀中少年唇畔动了动,听不清在说什么。
方俯身,怀中少年骤然睁眼,少年漆黑的眼淬火,两颗虎牙一晃而过。他耳边传来咬牙切齿的一声“贱人”,紧接着耳朵传来痛意。小孩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随即呜呼晕过去了。
“公子!”紫烟在一旁惊呼出声。
陆雪锦略微侧脸,雪白的耳尖上多了两道血印子,怀里少年虎牙沾上了血迹。
……
慕容钺察觉到自己置身在温暖的怀抱中,他晕过去之前见到了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庞。鼻尖传来淡淡的香气,凌霄花的味道……这宫中人人欺辱他,想必是他出现了幻觉,错以为有仙人下凡前来救他。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当真被人抱着,而抱着他的神仙他未曾见过。虽说他很不喜欢这样的姿势,但是神仙的气息却是极其令人欢喜的。
像是娘身上的味道。
他一定是在做梦。这皇宫之中如今只有一个人说了算,那人却与他隔着血海深仇。怎么可能会有人朝他伸出援手。前朝太子如今不过是弃子一枚,人人厌弃他,他并不值得。
耳畔传来清冷温柔的低语,过耳犹如仙乐。他喜欢身边人的气息,仅仅是触摸到,便十足地吸引他。
眼前若有若无地晃过一张脸,茶褐色的眼眸,冷淡温柔的笑意……忽地,眼前人消失,他又被丢进冰冷之中,整个人如同被巨大的无形之力砸中。
无数道身影晃过,宫中人的影子……兄长们挂在城墙上的头颅,还有那位当今圣上。那位假仁假义……背叛他父王,残害他全族的表兄。
“贱人!”他咬牙切齿道,恨不得将那人抽筋剥皮,用他全部的力气将那人咬死。想象之中的鲜血并未溅出,仇人的面容转瞬消失,他却结结实实地咬了人。
——唇畔传来柔软的触感,一阵清冷的香气钻入鼻,他眼前晃过的皮肤如雪一般幽白,他未曾触碰过这样的柔软之物,尖齿碰上仿佛要化开。他若是再使劲些,兴许能将对方的耳骨咬碎。
金銮殿中。
殿中气氛冰冷,一阵森寒笼罩。一众朝臣跪在地上,几名老臣年岁已大,不知跪了多久,身躯摇摇欲坠。
为首的老臣半头白发,颤巍巍地摘下了乌纱帽,朝着主位磕头。
“封后万万不可……陆雪锦乃前朝状元,才行品情诸臣有目共睹……长佑之才当世无人能及……他理应报效朝廷为国效力……如何……如何能让他屈居人下!圣上莫要糊涂啊。此一事有损圣上阴德,望圣上开恩,莫要折损他。他……他不应沦落至如此地步!”
“若圣上执意如此,恐陆宰相死不瞑目……您……您……”
“朕只有这一个心愿,怎么你们个个都要来阻拦朕。”低沉的嗓音传来,主位上的男人静静开口,殿中骤然冷了几分。
“圣上……此事实属天理难容,千古之罪,莫不过此!”
“长佑啊……长佑……”跪地的老臣呜咽出声,留下两滴残烛之泪,随即一头撞向梁柱。
地上血与泪融在一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二章
紫烟:“公子。李太傅……他去了。”
半天没有得到回复,紫烟抬头看去。窗边的青年脸色苍白,虽长身而立,却犹如化成了一叠纸团,风雪一吹便散了。
“……”陆雪锦良久没有开口,闭了闭眼道,“薛熠说了些什么?”
“圣上不愿收回旨意。昨日李太傅携群臣在殿中劝谏,圣上似乎发了怒,李太傅以死明谏……末了圣上也未曾松口,只是吩咐人大办李太傅的丧事。”紫烟如实说了情况。
“公子您……不要难过。”紫烟轻声道。从新政至今,他们已经见过太多人离去,昔日旧人如同轻飘飘的云团一般散去。
“不必担心我,”陆雪锦摇了摇头,他已记不清李太傅笑起的模样。若此时乱了分寸,日后如何为李太傅沉冤昭雪。
“九皇子那处,如何了?”
紫烟:“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让藤萝送了些东西过去,也找了大夫。大夫说还好公子送回来的及时,为他祛除寒气之后已无大碍,只是这几日不得见风寒。公子且放心,有藤萝在那里守着,不会再有人为难他。”
忽地,门外传来动静,紫烟顿时收了话音。门外传来若有若无的低语。
“长佑何时回来的?”
“禀圣上……陆公子昨日便回来了。”
随着房门被推开,男人侧身而立。他喜黑沉暗色,登位之后仍然未改习惯,唯一的变化便是玄色衣袍多了九爪龙纹。登位之前他与陆雪锦同在宰相府,两人性子一沉一静,陆雪锦是美人冷面,他却是生了俊美的柔面,一双细长的眼天生带着笑意,总是能够轻易地获取人的信任。
“回来了为何不派人通知朕一声?”薛熠随意地问道,他眼皮垂下去,眼下的泪痣在垂眸时总是格外黑沉,声音轻柔地如同在跟妻子讲话。
薛熠进来便遮住了门外的光线,殿中瞬间暗了几分。
陆雪锦视线从门外收回,他未曾提起李太傅之事,对待薛熠亦如从前一般,仿佛他们还是同门兄弟。他静静回复薛熠道:“昨日舟车劳顿,未曾来得及。”
“……先前你回来,总是第一时间来见朕,”薛熠说起过去的事,停住沉默了片刻,又对他道,“半月不见,怎得看起来消瘦了不少。”
话音方落,他察觉到一道隐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检查物品完好无损一般,从他的身体到他的侧脸。
“……兴许是忧虑过重。”他随意地回答。他们二人如今已不是能互通心意的关系。薛熠明明对此事心知肚明,却又总问他忧愁。既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又何必再问。
薛熠闻言询问他,“长佑为何事忧虑?朕能否听听……若是能为长佑分担一二再好不过……你若是不说,朕总是不知你在想什么。”
说着,薛熠的目光突然落在他耳侧,殿中气息骤然发生了变化,男人黑沉双目眯起。
“这是被哪个狗崽子咬了。”沉沉的涎香气息传来,黑影压下来,他的耳侧一凉,薛熠轻轻地碰上面的牙印。
皮肤传来若有若无的触感,这么近的距离。他轻描淡写地抬眼,和薛熠对上目光,他在薛熠眼里看到波澜不惊的自己。被咬的是他,薛熠如此反应。面前人原本平静的神色骤然撕裂,眼底蔓延出一片恐怖的暗色。
“昨天碰到个小孩。他在雪地里晕了过去,我扶他起来的时候咬了我一口,”陆雪锦皱眉道,装作没有注意到薛熠的异常,“说起来,不知是谁令他在大雪天跪在殿外。他尚未弱冠的年纪……我听闻是兄长下令。”
他唤薛熠一声兄长,仿佛他们还在宰相府那般……或者是在军营时。
“……”不知哪两个字动了薛熠的弦,薛熠的气息平复了些许。
“是我下的令。长佑怜惜他,我日后不罚他便是……”薛熠微微侧眸,指尖敲了敲,“只是这牙印实在看着碍眼。他对你不敬,我倒真想拔了他的利齿。”
“他年纪不过十八,你我见他时他尚且是个娃娃。若我记得没错……应当是许多年前,我们一同在宫宴上曾见过他一面。”陆雪锦说道,脑海中依稀闪过几道画面,说起慕容钺还是奶娃娃的时候,那时小孩约摸七八岁。他提起这些,不过是想提醒薛熠一二。
然而眼前人似乎并未听进去他的话,心思全都放在了别的地方。
“……”薛熠指尖触及一片柔软之物,见陆雪锦唇畔一张一合,所言所语未能入耳。那一声“兄长”令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眼中只剩下眼前青年。对方不过是坐在椅子上,清冷双目平静地看着他,倒映出来他几乎要克制不住的姿态。他眼底愈发深黑,点墨般想要侵染面前的青年。
长佑……长佑……长佑啊。
他的情绪变化虽然极为克制,但仍旧令面前人察觉到。执念化成丝丝缕缕的欲-望,几乎遮掩不住地从他身体缝隙里冒出来,恨不得把面前人分解得分崩离析。
“薛熠。”陆雪锦叫了他的名字,眼底没有任何神情,对方几乎不因他产生情绪。
像是对待路边发-情的狗那样打发他。
“该回去了。”陆雪锦开口道。
……
慕容钺睁开眼,他脑袋沉甸甸的。
一整个冬天,几乎都是冻醒的,只有今天不是,他怀疑自己是发烧烧糊涂了。前一天也做了莫名其妙的梦。梦……直到他触摸到柔软的被子,入目的依旧是他的小偏殿,不过这被子……不再是薄薄的一层。
还有褥子……原本是没有褥子的。房间里也很暖和。
这当真是神仙变出来的?
慕容钺很快脸色变得阴沉,他肯定是脑子烧坏了,自然不可能是神仙变出来的。他转瞬之间反应过来,看来前一日的不是梦,当真有人救了他。他只依稀记得对方的面容。
“您醒啦!九皇子!?”欢快的女声传来。
慕容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脑袋青筋鼓了鼓,床边的藤萝凑了过来,好奇地瞅着他,朝他笑了一下。
“您可算醒了!我帮您把这殿里收拾了一番,您起来看看满不满意?您一直没醒,奴婢老担心您了,我家公子那边可是记挂着您……现在您醒了,我也好回去向公子复命!”藤萝一连串地说道。
慕容钺抓到了几个关键词……公子,前一日救了他的人,这是对方命人来照顾他吗?还有他殿中,突然添置了许多家具,中间的炭火烧得正旺。
“还有啊!大夫刚刚过来为您驱了寒,您的膝盖伤得不轻,这几日不能见寒!您的衣裳没有能穿的……奴婢方才就注意到了,所以从我家公子那里拿了几件旧衣服过来。九皇子你可不要嫌弃,我家公子的衣裳您肯定穿得上……对了这事我还没有跟公子讲。”藤萝拍了一下脑袋,她一股脑把想起来的都说了,还有剩下的不记得了。回去要再问问主子才行。
慕容钺耳边嗡嗡地响,他看见了衣柜旁挂着的氅衣,往日里他何曾穿过别人的旧衣。如今……如今有人愿赠予他衣物,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你家公子……你家公子是谁?”他问道。
“啊!奴婢可算想起来了,方才忘记了自我介绍。我叫藤萝,九皇子您叫我藤萝就好了,这段时间我会经常过来的,奴婢奉了公子的旨意来照顾您。”藤萝说道。
“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昨日抱着您回来的。您就算没有见过我家公子……也一定听说过我家公子的名声。我家公子便是陆宰相之子,三元及第的亲授状元郎陆雪锦。他当年可是与当今圣上、卫家大小姐并称京中三冠,我家公子便是三冠之首。”
慕容钺常年呆在离都,自他有记忆以来,都是和娘亲待在一起,对朝中之事所知甚少。当朝状元郎……如此说,应当是在朝中当值。这么看对方救他情有可原……只是不知薛熠是否会因此事牵连对方。
“你家公子……如今在宫中吗?”慕容钺问道。
宫殿在藏经阁附近,沿着幽径一直往前走,便能见到一座名为芳泽的偏殿。慕容钺走在路上时,听见了路边宫人低声议论。
“听闻圣上执意如此……若立了男后,日后那位便是宫中的主子。”
“这……这当真是闻所未闻。”
“十年寒窗……便换来如此境遇。可喜可叹。可悲可叹。纵有旷世之才,难抵命运之诘。”
慕容钺听了一耳,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若是薛熠当真要立男后……他简直要冷笑出声。此等自毁之事,他亲眼目睹必定喜形于色。
他来到了芳泽殿外,前一日的情景一直浮现在脑海里。如今仍是雪天,他身上穿的是对方赠送的衣物,膝盖几乎仍在隐隐作痛,提醒他昨日发生的一切。他侥幸捡回了一命,如今正在恩人殿外。
据说这是对方十七岁时穿的衣裳,想来年少时喜艳色,红色的氅衣与宫墙相映。他低头略微苦恼,怀中抱了一束在冷宫外折的梅花。来见恩人……他如今空无一物,只折了寒梅来见,如何告知对方他已铭记在心?
陆雪锦方推开门,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少年穿了他年少时的鹤氅,面若桃扇,唇若朱丹,整张脸徒增艳丽,只是如今正有烦恼,抱着梅花眉眼阴郁。倏地,少年察觉到了什么看过来,他们撞上了视线。
“……”和他对视,慕容钺顿时变了脸色,怀中的梅花险些抱不住,脸上骤然变红,两颗虎牙再次冒了出来。
陆雪锦盯着小孩的虎牙看,突然感觉耳朵有点疼。
“……进来吧。”陆雪锦说道。
小孩跟在他身后进来,空气中传来梅花的幽香。
“听说是你救了我。”慕容钺跟在人身后斟酌着开口,进门时略微顿住。这房间里的气息,和昨日他闻见的一样,甚至更加浓郁了些。总有种离对方更近的错觉。
……前一日的确实不是梦,撑伞的人正在眼前。他眼角倏然扫到了什么,目光在陆雪锦侧脸处顿住,想起来自己之前做了什么。
“嗯……举手之劳。”陆雪锦并不知道小孩在想什么,只是见小孩突然盯着他看,脸变得更红了。他压下心底淡淡的疑惑,想来这梅花是为他摘的,鲜少有人知道他喜欢梅花。
“是给我的?”陆雪锦问道,他看向少年怀中之物,自己未曾发现语气之中有淡淡的欢喜。他一并看到了慕容钺受伤的手指,想来是摘花时蹭到了树枝,两只手都蹭破了皮。
昨日才从鬼门关回来,今日这小孩又受了伤。陆雪锦沉思之间,碰上了少年的伤处。
……这殿中实在是太香了,慕容钺手背传来触感,他感觉一阵眩晕席卷他,他似乎发烧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三章
殿中不知烧的是什么香,缭绕在身侧,慕容钺脸颊发烫,听闻陆雪锦关心他,他心中蓦地泛起丝丝缕缕的情绪。
“我出院子时,见梅花开得正好,便折了几枝过来。这是小伤……并不碍事。”
兴许是他离对方太近了,近的能够瞧见衣领处的鹤纹。面前青年微微颔首,触及他手背伤处,茶褐之眸温柔安宁,关怀他时犹如神佛之面,一滴无声之水注入湖面,周遭随之安静了,只能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声。
上次有人这么关心他……是什么时候?
是娘亲还在世的时候。叛军攻城,娘亲郁郁寡欢也随着去了。只留下他在这偌大冷清的皇宫之中,他在此地无亲无故……当了不到一月的太子,便沦为了宫中囚犯。眼见高楼起,眼见宫墙塌,他经历了重大的人生变故,原本心境已变得阴郁暴-戾,仇恨这世间的一切……为何一触碰到眼前之人,便会平静下来?
是因为他们二人有缘吗?
慕容钺想到这里,又想起来前些日子宫人的议论。他虽过得辛苦,却并不委屈自己。凡是有人苛待作践他、他必然睚眦必报,宫人们说他性格极端,还说他面目凶煞……渐渐地都不愿意接近他。
他下意识地想摸自己的脸,担心自己模样凶神恶煞。他也未曾离人这么近过,总觉得耳根也在发烫。
“我便在此谢过九殿下。我这殿中空着,放几株梅花正好。倒是殿下的伤势……纵是小伤,冬日森寒,不多注意兴许日后会生成冻疮。”陆雪锦说道。
“殿下在我这里上完药再走。如何?”
青年声音不急不缓,温润动听,落在耳边犹如雪天飞鸟展翅清灵之声,能够驱散人内心深处的深重雾霾。
已经许久未曾有人唤他殿下。九殿下。九殿下。他在离都的子民日日唤他,如今不知他的子民是否还记挂着他。他手指无意识地绷紧,低声应了个“好”。
冰冷的药膏沾上皮肤,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年少时,母亲喜好离都,不愿随父前往盛京,只在盛京待了几年。他的少年时期堪称无忧无虑,双手用来握剑提笔写字。如今下人的活他全都自己干,不知不觉留下了许多细碎的伤口。
平日里未曾在意……如今被青年注视,却莫名在意起来。
“不必担忧,可还记得大夫的话?你膝盖尚且伤着,好好休息才是,眼前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见他低头出神,青年温柔的低音传来,对方手掌放在了他额头上。
额头传来柔软的触感,这人指骨修长,看上去骨节清晰,相触却如此柔软。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他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僵直,他的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一样缴械投降了。
他对上了青年眼底,明目如同净潭,静深幽邃,褐色眼珠如同厚重的舍利之色,坚定不疑而璀璨夺目。
青年的掌心温暖舒适,落在额首处,令他不知不觉变得温顺,仿佛贪恋这温色一般,想要再停留多一些时间。
陆雪锦见少年神色低落,想起年少时的自己,不由得几分恍惚。他不知如何安慰人才好,想起紫烟对待弟弟那般,便照着做了。
他的动作似乎让慕容钺吓了一跳,对方身体变得僵硬起来,面容阴郁犹疑不定。没一会又松了口气般放松下来,老老实实地用脑袋贴着他的手掌,他不由得觉得好笑。
“九殿下……许多年前,我们在宫宴上见过,你还有没有印象?”陆雪锦若有所思道,“那时你母亲……便是丽妃要回离都。先帝为丽妃办了场宫宴,那一日我也去了,见到了你。你大概七八岁的年纪……我那年十五。九殿下你当时粘着丽妃要吃团子,还因为先帝不给拽着丽妃的袖子哭了。”
说到这里,陆雪锦约莫有了印象,当时他和薛熠听见哭声,见到了一张稚嫩的哭脸,他们那时正是叛逆的年纪,只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薛熠甚至还故意拿了团子,在慕容钺面前晃了两圈便走了。当时小孩哭得整座宫宴上的人都能听见,盖过了乐师的琴声。
他讲出来,原本是想让慕容钺开心一些。
“公子兴许是记错了,我从不会在别人面前哭鼻子。”慕容钺说道。
不知哪句戳中了少年,少年冷着的脸透出一片红,青一阵白一阵,锐利的眼侧过来,认真地盯着他看道:“定是公子记错了,我小时候也不爱吃团子。”
陆雪锦略微侧目,他头一次产生逗人的心思,面上神情未有变化,点点头道,“那兴许是我记错了。”
少年的虎牙时不时地露出来,看人时很凶,却又有些招人怜爱。他倒是想上手摸一摸,不知触感如何。上次他抱人时,指尖蹭过少年的发丝,柔软如同绸缎,与面相完全不同。牙齿不是发丝,想来坚硬之物,不会有什么不同……倒是很锋利。咬了他一口,至今耳侧伤势未好。
“……”思考间,他将慕容钺的两只手包扎得结结实实,看起来像两块肿起来的馒头。
慕容钺问他:“我日后还能过来吗?”
陆雪锦这才回过神来,轻笑一声:“自然,随时欢迎殿下。”
这一笑,慕容钺眼前只剩下眼前人的面容。青年不笑时清冷莫测,冷如窗前杯中寒雪,笑起来吹散了矜冷,至明至净,美若不可方物。对方雪白的侧脸一晃而过,白腻的耳骨映出一片齿痕。齿痕已经结痂了。
他内心里有情绪一晃而过,快得他未曾捕捉到。
慕容钺出了芳泽殿。他盯着自己的馒头手看,殿外是冰天雪地,身体骤然感受到寒冷,吹得他膝盖一疼。殿外没有那般好闻的气息了,他低头凑近去闻,轻轻地嗅了嗅,纱布上还残留了一些。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立刻僵住了。随之放下了自己的馒头双手,此处已经离冷宫不远。
藤萝过来之后,他对于这处住处没有那么抗拒了。刚走到殿前,他的脚步一顿,屋檐上的雪厚的盖过屋檐,瓦片支撑不住落地。雪一并砸了下来,不远处黑靴的主人随之转身。
“……回来了?”男声传来,院中低压一片,薛熠听见动静侧头,细长双目微弯,眼下小痣如同雪中墨点。
慕容钺在原地站定,瓦片在距离他半寸的地方落下,未曾伤及他,他衣侧落了一层雪。
一场大火烧毁了城门。
“九弟,他若留你,必定忍辱负重……莫要忘了哥哥的教诲。且忍天命不允不能之难,方能在死局之中得生。”
“长姐无能,未能保住父兄弟妹。今日血溅城门前,他日必定化做亡焰烧毁薛氏贼子!”
“小九啊……小九……小九。”
他慕容氏的英灵,悉数倒挂在城墙前。鲜血滴了三天三夜,因独独留了他的性命,他跪在城前,守了三日父兄的尸首。
长姐生前名声英烈,死后城墙前一片默哀,朝臣无人前来看前朝公主被动物蚕食的尸首,为他长姐留了最后的体面。
他却亲眼所见,犹如置身地狱一般,瞧着那些秃鹫、乌鸦,野狗前来分食,啄食他姐姐的面庞,直到剩余的残渣被大雪覆盖。
脑海里的画面经久不散,薛熠站在他面前,他已经想好如何处置薛熠。此贼子性沉难测,不知被秃鹫啃食是如何场景?
他感受到自己的骨血在一点点地从冷变热,想到那副画面,他内心里已经掩盖不住凶戾之欲。那份疯狂之色几乎要从他眼底爬出来,将面前的人折磨至死,再痛饮其鲜血。
慕容钺侧目,肩侧的雪遮住了氅衣鹤纹。他的情绪悉数收敛,仿佛不存在一般。
他俊冷的面容散去阴郁,恭敬地向薛熠行礼。
“见过圣上。”
“今日我路过此地,才想起未为你封宫,”薛熠眉眼转向他,“听闻你前日在殿前晕倒……不过是跪了,跪了几个时辰来着?”
身旁侍卫回答道:“圣上,整四个时辰。”
“谢圣上体恤。昨日雪地之中……我在四个时辰里反省思过,字如何才能写好、何处应断锋、何处应藏芒,亏得圣上指点,如今已开悟。”慕容钺说道,他的语气之中,听不出来丝毫不忿。
仿若前一天发生的事轻飘飘地便放下了。
“避锋敛芒?”薛熠轻轻提起这四个字,像是在询问,又像是随意念出来。
“是。我以圣恩得以存活,自是感激不尽。若有锋有芒,兴许会招惹圣上不喜,枉顾圣上网开一面。”慕容钺说道。
他抬眸间眉眼黑白分明,想起阴沟里的老鼠如何存活,他得以效仿那副蠢态。
“……”薛熠微微眯眼,盯着他肩侧鹤氅看了片刻道,“如今你在宫中仍是皇子,朕也在思索,与你之间应如何相对。”
按照辈分,薛熠是他表兄,薛熠出身谢王府,谢王曾立下赫赫战功,先帝特封异姓王。后来谢王夫妇早逝,薛熠由陆宰相收留。
“朕不能许你燕云十六州,却也不忍你尸骨无存,这可如何是好。”薛熠佯装为难地叹了口气。
空气中安静下来,后唐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认契丹皇帝为父。薛熠提起此典故,意欲何为。
慕容钺立刻明白了其中意思,他眉心之中阴戾一晃而过。他想起父兄临死之前的叮嘱,在心里默念数遍。
一字一句如刀子在他心中反复横刻。
且忍天命不允不能之难,方能在死局之中得生。
雪花散在他衣袍,无声的屈辱压在他背脊上,轻轻一折便弯了下去。
他单膝跪地,内心万千怒火化为人前笑意,唇畔弯起,仿若得了天大的赏赐。
“……儿臣见过父王。父王赦免之恩,儿臣永生难忘。日后必定谨听圣言,不负父王圣恩浩典。”
“起来吧,”薛熠含笑,临走之前想到了什么,又停了下来。
“这衣裳于你并不合身……明日朕让人送新的过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四章
“今天是出殡的日子?”陆雪锦问道。
整座李府挂了孝布,纯白之色从天垂落,行人之间低声言语,伴随着妇人的哭音。
“正是今日,公子可要进去看看。”紫烟在一旁问道。他们二人隐在人群之中。
陆雪锦盯着不远处李氏夫人通红的眼角,他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裳,白色长袍与孝布别无二致。
“今日还是早些回去。”陆雪锦停留了好一会,看向身后的方向,街道上行人忙碌,隐隐有黑影转瞬而逝。
“若是进去了,难免再给李府招惹麻烦。”
紫烟也随着往身后看去,她注意到人群之中的暗卫,对陆雪锦道,“已经跟了有一会了,在茶楼里。”
“让他们跟着便是……薛熠近日见了些什么人。”陆雪锦问道。
紫烟:“圣上近日在找崔大人的下落。除了命人去找崔大人,还分别见了司命会与礼缙会的人,兴许是在算合适的日子。”
“……”在算什么日子,陆雪锦沉默片刻,不愿再提此事。
他与紫烟路过卖云灯的铺子,瞧见了梅花图案的云灯。他屋里的梅花,不过几日便凋零了。
紫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们两人都没有提起。
一路回宫,他们途径知章殿,紫烟才开了口,“圣上让九殿下去了太傅那里,近日似乎在随着朝臣之子念书。”
末了,紫烟又补了一句,“还是以皇子的身份。”
陆雪锦瞧着不远处的宫殿,上书知章殿三字,字迹凌厉连贯,气势逼人。
这是先帝在时,他得了头赏提的字。薛熠登基之后换了许多宫殿的陈设,这处还留着。
“皇子?”陆雪锦念着这两个字,他不由得叹口气。兴许是他想的那般,不知换了什么新的法子折辱小孩。
想起慕容钺,他便想到了对方跪在雪地里的身影,抱着梅花时手足无措的模样。他莫名联想到年画上怒目圆睁的娃娃,净是些招人怜爱的景象。
“公子可要进去瞧瞧。学生们可是上书了几回让公子前去授课。”紫烟问他道。
陆雪锦脚步微顿,他不过是停留了片刻,眉眼不由得转向身侧少女。
“紫烟,这里面的如今都是新贵之子,你说他在学堂里会如何。”
紫烟:“九皇子聪慧谦让,定然会得到太傅赏识。”
他们话音方落,远远地便瞅见了人。知章殿为亲政学府,进此殿门需要圣上亲授。换而言之,如今在里面的,多为新帝亲臣。
李太傅前几日去了,知章殿现任的是赵太傅。
知章殿外生长的柳树已有百年,冬日里垂柳枯燥,只有几缕绿叶探出枝头,翠生生的娇艳欲滴。
殿内红色官袍的太傅正在讲课,燃烧的沉香伴随着书册之韵。尚未出正月,慕容钺人在殿外,站在小窗前,上面倒是放了一柄小册子。
少年身影笔直,背景若抽枝的枫柏,远远看去眉眼认真,耳朵和脸颊都被冻得通红,执册子的手掌仍裹着纱布。
陆雪锦和紫烟在柳树之后,屋檐正好遮住了他们二人的身影。眼见着到了休息的时间,三三两两的人影从殿中出来。
出门时路过慕容钺,人人避之不及。赵太傅从正门出来,同身侧学生讲话,仿若殿外的少年是空气。
“喂,你们知道丧家之犬的犬字怎么写吗?”随着一声嗤笑,殿门前多了几道人影。
“我知道怎么写,首先呐,需父亲兄长挂城前,其次啊,再放一把大火烧了自家屋檐,再然后,俯低做小,朝着主人弯腰摇尾巴。叫两声‘父亲大人’。”
几名少年悉数笑起来,讥讽之笑穿堂而过,为首的少年擦着慕容钺过去,重重地撞在慕容钺肩膀,令慕容钺手中的书册掉落在地。
“……”陆雪锦亲眼目睹此场景,他问道,“为首的少年是谁。”
紫烟:“回公子,是礼缙部刘大人的外甥刘明德。刘大人对于封后之事极力赞成,如今正得圣上赏识。”
“……薛熠如此随性,想来你我若是在朝中当值,亦能得势。”陆雪锦说道。
紫烟在一旁没有回应,眼见着远处少年俯身捡拾书册,随即被刘明德踩中指骨。她瞧着自家公子的神色,不知公子能旁观至何时。
“太傅不允你进殿上课,本公子可以。只要你从我□□钻过去,再叫两声刘少爷听听。我便考虑一下,如何?”
知章殿外。刘明德身旁围了一群少年少女,最年长的约摸二十,最小的不过十四。他们在宫中少年知事,早已学会何时看戏何时捧场。对待面前如今落势的前朝皇子,无人放在眼里。
“……”慕容钺抬了抬眼皮,眼底压着一片郁色。
处理这等蠢货……若是被薛熠知晓了,必然会招惹麻烦。
“刘少爷……是哪位刘少爷?”
他正思索间,倏然一道悦耳的声音传来,空气中突然一片安静,他察觉到某种不可言说的变化。
垂柳之下,青年长身而立,背后的绿柳宫墙为衬,那张面容明俊雪净,气质沉静如翡,清冷的月色一般洒落,令人自惭形秽。
……何种变化。
慕容钺尚未反应过来,原本为难他的少年整个人被击中一般,转眼间后退了数步。
“您……您怎么会在这里……陆大人……我……我……”名唤刘明德的少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原地变得手足无措,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俯身为他捡起书册。
“陆大人……我方才只是同他开玩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对方捡了书册递给他。
慕容钺在原地未动,身后的一群少男少女纷纷变得拘谨起来。原本冷漠的神色消失不见,个个如坐针毡,变得紧张起来。
何种变化。使卑劣者以羞愧难当。
刘明德:“原本我们写了好几封信,圣上未曾理会……还以为您不会过来。”
一众少年少女看着陆雪锦,面上羞涩而好奇。状元郎的名字已被写入史册,他写的文章日日都有人反复念诵,他们许多人进入知章殿,便是为了能够见陆雪锦一面。
陆雪锦:“小少爷言过了……我未在朝中当值,不必唤我大人。我恰巧路过此地,见有人于殿外听讲。不知他犯了什么错……为何受了赵太傅的罚。”
“若不是不可原谅之错,我倒是想为他求求情。学海苦作舟,微弱之错,不至于将他拒于知识殿堂之外。诸位觉得呢?”陆雪锦询问道。
“他……他什么错都没有犯。若说他犯了什么错,兴许是苟且偷生之错。陆大人想必知道他是谁,太傅文人气节,见不得没有骨气的鼠辈,自然也不愿意收他为学生。您方才也看见了!他面对羞辱毫不改色……若不是您过来,兴许他当真会钻我……会钻我□□。”刘明德对于那两个字羞于启齿,不知为何,总觉得在青年面前讲出来污秽之言是一种亵渎。
“您不必为他求情才是……我看他对学海也没有什么兴趣。太傅虽拒他于门外,他却作势不理不应。若他前去向太傅求情,太傅又怎会拒他于门外!”刘明德扬声道。
“……”慕容钺旁听着,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于他之前两幅面孔,实在是令人作呕。他受人欺辱时尚未动怒,但见面前这人朝着青年撒娇卖乖,令他心中莫名起了无名之火。
那团火焰方出来,又被青年接下来的话音按了下去。
“这般,且不论太傅举止。他可对诸位做了什么惹诸位不快?”陆雪锦问道。
陆雪锦:“仅凭传闻,所言罪证,皆为不实之证。若诸位只听尔尔之言,会踏入一条浑浊的河流,难以在其中找出真相。君子不以自高而欺弱势之地,诸位求见我,我今日便来到了这里。想来是我与诸位有缘……所谓不情之请,便是请诸位今日不再为难他,如何?”
“我们未曾为难他。”刘明德止住了话音。
慕容钺仍然保持着单膝落地的姿势,青年站在他身前,单薄修长的身影挡住了前人的视线。
他盯着青年的背影,从发丝到侧脸,到对方雪白的颈边皮肤。眼前这人……不论旁人如何诋毁他,对方仍然相信他,认为他并非苟且偷生之辈。
青年朝他伸出手,他手掌仍然留着前些日子对方为他包裹的纱布,他不知为何一直没拆。
“跟我来。”陆雪锦对他道。
他随之起身,陆雪锦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看。掌心触及的温度犹如火炉,蓦地在他心底烫了一下。那本书册在他掌中,他阴郁的想法退去,心底转而蔓延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您……您为何会在这里。”他问出来,眉眼闪烁不定。
“当真是路过,”陆雪锦说,“正好瞧见你在殿外。赵太傅讲课如何?你在殿外可听得进去课?”
慕容钺盯着青年的手掌看,心不在焉地回答:“尚能听懂。”
娘亲与长姐死后……他已经许久未曾感受到温暖。在这权势跌宕令人窒息的皇宫之中,在青年身边莫名让他得以喘息。青年身上的气息落在他身侧,那些原本因为不公的怒意全部散了去,转变成了留恋温暖的贪念。
“……这般,在殿外到底不是长久之事,”陆雪锦说道,他牵着小孩,小孩的手冷冰冰的,前些日子膝盖的伤还没有好,如今又受冻了,不知伤势如何。
他讲出来,身后的少年半天没反应。他侧目去看,不知慕容钺在想些什么,今日之事可能会留下阴影。不过十七岁的少年,不受师长待见,又遭同窗欺辱,他想到这里,不知如何安慰人才好。
陆雪锦静静想了半天,他若有所思道:“他人之言不必放在心上。我并不认为像他们说的那般。在我看来,殿下已十分了不起。”
这般会不会说的有点重了?陆雪锦思索着,身后人脚步停下来,下一秒他不由得顿住。
慕容钺抱住了他。
他察觉到少年的鼻尖蹭在他脖颈处,一道冷香骤然侵入,自他年少起,从未跟人距离如此之近,对方的气息落在他耳侧。他整个人在原地站着,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这小孩兴许是因为感激他……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九殿下。”陆雪锦侧头唤了一声人。
少年闷在他身上不讲话,他喊了一声没反应,只抱着他不愿意撒开。他这是带了块年糕回来。他不由得轻轻出声。
“……殿下,这是在向我撒娇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五章
“公子,这是新送来的红梅,除了梅花,九殿下还送了露茶过来。”紫烟抱着红梅说道。
红梅安置在花瓶里,正好和窗外景色相映。陆雪锦殿中多素色,红梅含苞欲放,为殿中添了亮色,有了几分人气。
“他离梅苑倒是近……露茶?”陆雪锦触碰着梅花花瓣,想起前段时间他们分别。临走前少年脸颊红透,从那以后常来送东西,送完东西急匆匆地便走了。
“不知从何处听说的,公子喜欢露茶,想来是听藤萝所说,”紫烟说道,“公子,这些换下来的梅花枝如何安置。”
“放在院中……兴许来年能见梅树。”陆雪锦说道。
少年找了圆滚滚的玉壶装露水。陆雪锦看着壶身,壶身笨重,上面的圆盖像是帽檐,这玉壶也越看越欢喜,想来是少年聪颖知事,总是能猜中他的喜好。
“……”紫烟见陆雪锦盯着露水瞧了半天,她在一旁未曾出声。她家公子平日里沉静内敛,难以窥其思。她在陆雪锦身旁多年,如今才能窥见一二。
平日里殿中陈设简易,何曾放过枯败的花枝?
“公子,这玉壶应当是向藤萝借的。”紫烟说道,上回她已经看过了,九殿下殿中一穷二白,什么装饰都没有,多余的都是她们送去的。
“这般?他倒是会选……偏偏选了最招人的一只。形似老钟,憨态可掬。”陆雪锦眉眼扬起,问道,“他近来在书院如何?”
“公子前一日方问过,”紫烟说了一句,又道,“今日赵太傅也未曾让他出去。从公子去过之后,便让他入门了,目前来看风平浪静……九殿下无事。”
剩余的话紫烟没有说。慕容钺无事,不代表其他人无事。知章殿里的学生们,前一日以刘明德为首,在休息时间各自收到了一封约诗的信函。不少人前去了,有的无事,有的得到了未做完的诗句。其中,刘明德前去之后落水,被人发现时险些溺死在湖边。
当时慕容钺在金銮殿外,无人怀疑到他身上。幕后之凶,如今仍然是谜团。
“崔大人那边……公子打算何时送他出宫?”紫烟问道。
崔如浩,前朝官员,此人性格偏激,行事风格激进极左,先帝在时崔如浩虽受群臣排挤,仍然得到赏识重用。薛熠上位之后满贯清洗,此人残喘半年,凭借茶楼暗巷散布文章,一己之力让复辟势力再次冒头。
“再等一等,如今不是时候。薛熠派了谁查此事?”陆雪锦问道。
紫烟:“……宋诏宋大人。”
偏偏是此人……昔日同窗纷纷站在薛熠身侧。他倒是有些想问宋诏,此人当真会是他倾力辅佐的明君?
“今日宫宴……公子可要前去。卫小姐命人传了话过来,想要见您。”紫烟说。
“自然去不得。紫烟……日后不必再见她的人。”陆雪锦说道。
凡是他见过的朝臣,不出一月悉数没了姓名。有的面临牢狱之灾,有的一夜消失,有的被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纵使是卫宁,与他和薛熠有着深交的至交好友,他并不认为薛熠会心慈手软。
当日夜晚。由于太傅丧事,正月十五的宫宴往后推迟了半月有余。宫中一片热闹景象,芳泽殿依旧清冷。
陆雪锦找到了那些被紫烟放置在角落的树枝,梅花已经悉数凋零,只剩下先前留在枝头的小芽。他拿了一把小刀把尾部枯萎的地方切断,梅花枝露出淡绿色的健康根部。如此放在泥土里,兴许有存活的可能性。
房间门“嘎吱”一声开了。
一阵酒气传来,他眼角扫到了黑金衣袍。手中梅枝方放下去,酒气连带着热气便落在他耳侧,对方的气息悉数压了下来。沾着酒气混乱的吻落在他发丝,他被薛熠从后抱住,他们二人发丝纠缠在一起。
“……”他侧目看去,薛熠下颌蹭在他肩侧的位置,吻从他发丝落至他耳畔。平日里素不会如此越矩,不知这是真醉酒还是借酒意。
“男女之情,当真如此有趣?”陆雪锦问出来,他茶褐色的眼底注视着薛熠,任薛熠在他身上磨蹭。他越是冷静,越是衬映着薛熠的急不可耐,仿佛被喝的酒烧毁了神智一般。
他问出来,薛熠仍然抱着他,闻言黑暗之中细长双目睁开,与他对视时,嗓音便低哑了几分。
“长佑……我若说有趣,你当如何。”
薛熠坐在他身后的位置,手掌拢住他掌心,这样如同他背后的壳一样长在他身上。他想起年少时他们二人一起看书,薛熠少时身体不好,看书看累了便这般靠在他身上。他时常觉得肩侧笨重,兴许是常常托着薛熠的缘故。
“这般,我若说无趣,你当如何。”陆雪锦静静问出来,他瞥向薛熠,注意力未曾放在薛熠身上,反倒是护着未修剪的那些枝桠,注意力在梅花枝上。
空气中安静下来,他静目浮沉如同一尊神像,觑得凡世之人的爱慕心思,未曾一语道破。
薛熠眼底欲-色沉沉如墨,几乎要滴出来,想要将眼前青年牵扯进浓墨之中,与他乱成一团。只一碰到对方眼底清透之色,他便如同被灼伤一般,所有的渴念化作烈火焚身。他不由得闭眼,脸色苍白了几分。
“你若觉得无趣,朕便不做。”
“……”陆雪锦闻言看向他,片刻才轻飘飘道,“如此,我该道谢才是。”
眼前人可望不可触及,分明就在他眼前,他却觉得距离甚远。哪怕将人抱在怀里,仍然不够……不知是不是给他喂了某种毒药,长佑总是令他难以自持。总是想要更多,想要那双眼长久地注视着他,而非注视死物那般。
“长佑……你可是在生朕的气?”薛熠问出来。
他注视着青年,青年随之叹口气,回他道,“未曾,兄长便是兄长,今日虽有冒犯,我并不会放在心上。”
“倒是兄长……可是有什么烦恼?”
“……”薛熠再次闭眼,眼前人如今一片温色,他若看得久了,兴许会难以克制。
陆雪锦又问:“今日宫宴可还顺利。”
“长佑,朕不想在此地与你谈论朝中之事。我们已经有许久未曾说过话……你若想知道朝中之事,亲自前往金銮殿便是……如何。”薛熠说道。他眸子紧盯着人,自他登位以来,只要他不来,陆雪锦绝不会前去见他。
他若不来,见他都成了痴心妄想。
好不容易以权力编织而出一张通天之网,他只需耐心等待便是。等到剪去鸟儿所有羽翼那一日,将他束之高阁……到时青年自会主动朝他张开双-腿。
一阵冷风吹进来,薛熠咳嗽起来,酒意被吹散了些许。他一咳嗽,身侧的青年便起身,他仿佛看到一道少年的影子转瞬变成青年,对方一如既往地为他寻来氅衣,担心他在冬日着凉。
“兄长,可有好些?”陆雪锦问他道。
薛熠片刻出神,他止住了咳嗽,掌间碰到氅衣的温度,青年眼底淡淡的关怀之意令他掌心颤动。
“你既不想谈论宫宴……我们下盘棋如何?”陆雪锦提议道。
陆雪锦:“我虽在文识方面擅长,读的都是些优柔文章,于现实之中毫无益处。论谋略布局,远不如兄长。近日我想起此,总觉怅然。”
“……”薛熠未曾言语,他们二人形魂相似,若是论起能力自是不相上下。他不愿成为对手,只愿对方做他掌中雀。
一场棋结束,几乎到了天亮,陆雪锦亲自送人出殿。
远远地看着人走了,陆雪锦收回目光,他倏地扫见了什么,看见了年画娃娃的耳朵。
“殿下?”
现在天尚且没亮,他一出声,慕容钺从朱墙之后探出脑袋来,少年俊冷的面容颇为拘谨,怀中仍然抱着一束红梅。
原先因为薛熠产生的倦意在此刻一扫而尽。
陆雪锦看见少年绷紧的小脸,配上冻得通红的耳朵和脸颊,他唇畔便情不自禁地稍弯,“这么早便过来了……冷不冷。”
“好几日未曾见到殿下,我甚是担忧。殿下近来如何。”陆雪锦话音落下,又觉得自己似乎说得有些多了,兴许他也被薛熠的酒意冲昏了,不由得在心中叹气。
他的情绪自然能够感染少年,慕容钺锐利的眉眼侧过来,盯着他道:“你……你在担心我吗?”
陆雪锦见小孩回话,他便镇定下来了,说,“自然,我日日担忧殿下,只见梅花,未曾见到殿下人影。我还以为……殿下是在躲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触及慕容钺耳垂。少年天不亮便前去梅苑,沾染了一身寒意,耳朵浮现出一片霜红。他碰到少年冰凉凉的皮肤。
离都接壤胡族蛮夷之地,胡族有穿耳习俗,离都亦保留了一部分,慕容钺侧耳便有耳洞。他想象着少年若是戴起耳饰,红彤彤的一片,想来倒真的成了剪纸上的娃娃。
“我未曾躲你,”慕容钺向他解释,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突然泛红,“近日忙于功课,才没有进殿。”
他略微扬眉,小孩在他眼里像是一只炸毛的猫。
他盯着猫儿瞧,对方避开他的目光,没一会自己收起来了獠牙,朝他慢悠悠地摇起了尾巴。
“既然你想见我……那我日后过来便是了。”
陆雪锦不由得轻笑出声,他侧目看向少年耳侧,他稍一挑拨,对方便晕乎乎地不知如何是好,反应慢了半拍。
“嗯……日后不必来这么早,若是殿下过来了,一定要来见我。”他状似无意地收回手,指尖触感分明而清晰。
朱墙之下,一道身影长身而立,直至两人声色远去,袖侧龙纹转瞬掩藏消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六章
“日子定在下月春猎,到时送崔大人出宫。”紫烟说道。
紫烟:“只有一事,前两日宫宴上,宋诏大人特意问了您。您当日不在,圣上似乎因此不喜,和宋大人在宴上多喝了些酒。”
“……”陆雪锦略微思索道,“我与他关系浅薄,不似他与薛熠。他既问了,想必起了疑心,近来多加小心。”
紫烟:“是……奴婢知道了。”
“春猎,圣上批了让九皇子一并前去。如今史官日日向百姓陈书,写了一些圣上救下九皇子的文章,坊间多传闻圣上菩萨心肠……尽是美言。圣上知晓之后,便准了九皇子一并前去。”紫烟说道。
想来史官如何写,完全看圣上的心情。薛熠留下慕容钺性命只是为了美名,无论如何……少年如今还在便是幸事。
紫烟方说完,外面出现了一道人影,近来已是常客。
“奴婢先告退了。”紫烟行了一礼,随之下去了。
陆雪锦远远地瞧见了人,他说让人过来之后,慕容钺便日日过来。从父亲逝世到薛熠登基,他原本未曾觉得日子有什么变化……除了偶尔思念父亲母亲之外,剩余的一如既往。未曾因受困于局而起波澜。
如今慕容钺日日过来,倒是令他隐约有些新鲜。他想起少时看书空闲间,突然出现在他窗台上的小猫,他少时被小猫吸引注意力,如今与年少情景十分相似。
远处少年神情阴色难辨,待人走近了,才瞧见少年脸上的伤口,像是跟人打架输了的模样。
“跟人打架了?”他不由得问道。
少年那张俊冷的脸青了一片,一直蔓延至唇角的位置。进门时原本神情阴郁,到了他身侧,乖乖地又收了神情,只是盯着他瞧,坐在他身侧颇有些不自在。
“还是上回的同窗又欺负你了?”陆雪锦问,少年皮肤白皙,那块青紫斑驳映在脸边有些吓人。他不过几日没有瞧见,便又受伤了,只觉那些伤痕十分碍眼。
“不小心磕着了……这些小伤并不碍事。”慕容钺说道,眼底冷笑一闪而过,很快眼底又恢复了平静。
“到底怎么回事……若是等到我问人,也能问出来缘由。我倒是更想听殿下说说。”陆雪锦说道。他倒是也不勉强,盯着人瞧,不由得叹了口气。
“疼不疼?”陆雪锦触碰到少年伤处,对方任他动作,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疼。”少年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对他道,“今日碰到了刘大人。便是那位刘明德的舅舅,他同侍卫在一起,说要考考我。问的问题我没有答上来,便命人教训我。我不情愿听命于他,所以挨了一巴掌……后来太傅过来了,此事便了了。”
陆雪锦静静地听着,往日他在学府时,他眼中只有学业文章,未曾在意过同窗之间的关系。如此看来,后来多数同窗都与薛熠更加亲近,想来情有可原。
“礼缙部的刘大人?我对此人无甚印象,只是他如此折辱于你……”陆雪锦剩余的话没有说,若有人欺负小猫,他自然不喜。他静静地思衬着对策,一边用木棒沾了霜膏为慕容钺擦药,碰到少年嘴角,少年下意识地咧嘴。
陆雪锦便停了动作,“疼?”
“不疼。”慕容钺注视着他,安静地待着一动不动,盯着他瞧了片刻,蓦地,他眉心一凉,少年指尖修长覆有薄茧,触碰到他眉心。
“你不要皱眉……我当真没事,日后再有此事,我自有应对之法。”少年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似在安慰他,黑白分明的眼倒映着他。
陆雪锦在慕容钺眼底看见了自己,平日里他素不会敛眉入神,如今少年眼中的他垂目而坐,眼底带着淡淡的疑惑。
“这般……殿下能否跟我说说,什么样的应对之法?”陆雪锦问出来,他触碰到少年唇边的伤口,指腹在少年的虎牙蹭过。原本心思在别的地方,一触碰到少年,便又转了个心思。
指尖碰到了某种奇异的触感,略有些硬,尖锐地抵着他的食指,他略微侧头,看向慕容钺。
“自然是有法子……下次便不会挨打了。我娘亲先前也教过我,我不会将此番小事放在心上。”慕容钺说道。
“殿下的意思是……自有分寸。我明白了……张嘴我瞧瞧。”陆雪锦捏住了慕容钺的脸。
眼见着青年距离越来越近,慕容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鼻尖前都是对方的气息,他发现自己对这气味有些过敏,一沾染了便喘不过气来,只能假装维持镇定,实际上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掌心出了一层汗。
他对于自身的伤势毫无所觉,唯有见青年担忧他时……他既想要看对方担忧他的模样,却又不忍青年皱眉。
被打的时候脸是麻的,但是嘴巴应该没事。陆雪锦让他张嘴,他便下意识地张嘴。
慕容钺对上一双茶褐色的眼底。青年模样瞧着认真,他的脸被捏住,这样的姿势让他十分不适。他虎牙是天生的,他娘说正好顺了属虎的属相,朝着青年张开嘴巴又有些不自在,他担心伤到陆雪锦,便收了利齿。
他的目光从青年的面容到耳垂,对方模样生得太好,原本他做梦就总把陆雪锦当成神仙,他盯着陆雪锦瞧便会下意识脸红。如今视线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从青年的耳垂到脖颈的位置……对方耳垂白腻一片,脖颈修长延绵至衣领之中。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牙齿有些痒,想要咬什么东西。
分明早就过了磨牙的年纪……他的脸还被陆雪锦捏着,总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布娃娃,任青年摆布。对方好几次摸到他虎牙,他张嘴也不是,咬人也不是,嘴唇几次蹭到青年的手指,感觉这殿中莫名有些热。
眼前人有这样的魔力……原本遭受的一切,一旦来到这里,全部都能忘记了。他眼前只剩下青年,鼻尖好闻的气息,凑近时修长的指尖,还有对方波澜不惊的面容。他察觉到耳畔越来越热,热得他的呼吸乱了几分。
他不禁有些懊恼,心底隐有几分暴躁的情绪浮现出来。每次他都想在这人面前保持镇定,每次都以难以自持收场。
“……好了吗?”他不禁问道,漆黑双目瞧着面前人。若是再继续下去,他兴许要忍不住咬人。
等到青年松开他,他心跳才慢了几分,不由得松了口气。
“看来没事,倒是殿下的脸,我是不是捏疼殿下了?”陆雪锦若有所思地盯着指尖看,又侧过眉眼看他。
慕容钺整个人要晕过去了,他耳朵很热,自己兴许长了冻疮,冻疮发作从耳根到脸颊,明明两腮是麻的。青年一问,他下意识地摇摇脑袋。
“不疼。”
“公子,圣上来了。”紫烟突然道。
“……”陆雪锦看向门外,随之对他道,“劳烦殿下先藏一藏,去里屋里,如何?”
慕容钺原本还在担心,若是在此地见到薛熠,难免会连累陆雪锦。陆雪锦如此提议正好,他由紫烟领着去了里屋。
先前从未踏入过青年的寝殿。对方寝殿如他想的那般简易而雅致,几乎只有灰白两色。寝殿之中燃了好闻的线香,屏风上是飞鸟临天图,屏风之后挂了一件青年的外衫。银色的外袍,上绣白云烟鹤,对方似乎很喜欢鹤纹。想来气质亦如雪鹤那般……冷淡纤尘,分毫不染。
慕容钺走到屏风后面,原本想触碰青年的外袍,他方碰上,那件摇摇欲坠的外袍从屏风掉下来,他被盖了满头。
对方衣裳上除了好闻的云杉气息之外,还有一层莫名的香气,鬼使神差地,他低头凑过去仔细闻了闻,里面裹夹着的腰带随之掉落,他连忙接住了那条雪白的缎带。
主殿中。
陆雪锦走出门外,薛熠见到他,深黑眼眸略微停顿,对他道,“自从入宫以来,长佑从未前来迎接过朕,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
“……”陆雪锦脑海里晃过慕容钺那张脸,闻言回复道,“圣上日日前来,想来对于芳泽殿来说便是逢喜。”
“今日圣上前来所为何事。”陆雪锦问道。
薛熠瞧见他屋中放置的红梅,方要上手触碰,他立刻开口,“这是野地里采的红梅,圣上还是莫要触碰为好,当心伤了手。”
“……这红梅颜色过于鲜艳,于你屋中并不合适。”薛熠用手一碰,红梅的花瓣便散了。
陆雪锦茶褐色眼底无波无澜,倒映着散落的红梅,想来是殿下折来的花枝,搁置起来不容易,摧毁倒是易事。
“我倒是很喜欢……合不合适又如何。兄长说呢?”陆雪锦微侧眼眸,眼底映出一片冷淡之色。
“你若是喜欢,朕日后日日命人送便是。”薛熠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些许纵容。
“薛熠,”陆雪锦喊了人名,他面上看不出来不耐烦,仍旧富有耐心道,“你前来便是为了此事?如宫妇一般指点殿中之物,想来不应是兄长作风。”
薛熠闻言并未生气,点墨般的眼珠垂下,眼下小痣清晰浮现,稍叹了口气。
“春猎在即,朕命了侍卫搜查行宫……长佑这处朕自然放心。只是宫令已下,朕全权交给宋诏负责,金銮殿尚在其中。近些日子……长佑先与朕同住如何?”
这幅模样十分熟悉。陆雪锦想起来年少时候,每回薛熠若是弄花了他的书册,或者是浇坏了他养的花草,便会如此作态。薛熠知晓自身面容弱势,佯装病弱少年之姿,他每每见到薛熠如此作态,诸事便不了了之。
如今倒是学会了得寸进尺。
“兄长所言极是,”陆雪锦佯装体贴,他将掌心放置在薛熠手背上,引得薛熠侧目看他。
薛熠眼底浮现出一片墨色,那抹墨色似要将他侵染,不断地朝他腐蚀蔓延,拉着他一并朝着无尽深渊走去。
此心幽惧,难以相惜。
“确实应当一视同仁才是,”陆雪锦说道,“近来正好快到了母亲忌日,我便回府看看,此地便劳烦兄长操心。”
母亲去世已有二十年,想来是时岁太久,薛熠忙于政事,忘了倒是正常。
空气中安静一片,薛熠看着他好一会,道了个“好”字。
送走了薛熠,陆雪锦看着人离开,他殿中平日里十分安静,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动静,他才想起来慕容钺还在。
“九殿下?”他瞧着慕容钺从寝殿出来,不知为何,少年的脸颊莫名红透,俊脸紧绷着,嗓音几乎是一路飘过来。
“我先回去了……藤萝应当在等我烧饭。”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陆雪锦瞧着慕容钺的背影,他走进寝殿,屏风上挂了一件他的外衫,他寝殿之中应当没有可憎可恨之物,也不知为何把殿下吓跑了。
到了晚上紫烟才告诉他,他的腰带不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七章
“藤萝,准备得如何了?”少年音传来,紧接着透出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
藤萝被吓了一跳,她已在慕容钺这里待了一段时间,仍然时不时地被吓到。第一因为她总是想事情,第二因为九皇子总是像道幽魂一样飘过来。
“殿下,你要吓死奴婢吗?”藤萝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对慕容钺道,“很快就好了,殿下不要着急。”
“出宫需要准备周全一些,虽说圣上已经允了,但是可没有答应让殿下一并出去。公子先前不会这般莽撞,若是被发现了……”藤萝碎碎念道。
说着,藤萝眼角没有瞅见人,不由得“咦”了一声,“殿下,你要去哪?”
慕容钺:“很快回来。”
她不由得叹口气,总觉得九皇子神出鬼没。每次回来不是沉着一张脸便是心情不愉,估计很快又有人遭殃了。她已经瞧出来了,虽说九殿下表面看上去镇定安分,实际上不似她家公子那般心沉宽怀。分明性格完全不同,为何近来如此亲近?
慕容钺大部分时间在知章殿中,除此之外,便是通往狩猎场的梅苑。他日日摘红梅,已经将附近的地形摸的清楚。这一代的宫闱他已熟知,知道每座宫殿细分哪些职责、宫道通往何处,以及哪些宫人负责。
在膳房与供房的中间,有一座上敬殿。这座殿中负责运送宫中赏赐给朝臣的封赏。因与食物挂钩,有些是酒类,有些是茶,这些没办法放在库房,通过层层的盘查筛选,最后都留在上敬殿。
慕容钺在此地已经观察了半月有余,此地有侍卫看守,没有人会前来大费周折地偷拿上敬殿的东西。倒是由于登记名册丢失,进出频繁,有时是圣上赏赐了这位大人茗茶,有时是哪位大人上供圣上吩咐暂且搁置……他只花费了一些巧思,便得到了预留的名册。
至于此地留守的下人,有一部分是后来被任命在这里。宫中的下人每年都会换上一批,生前伺候皇帝的宫人已经全部清洗,而那些侍奉妃子的下人,有些侥幸留得活路。
慕容钺来到了后厨的小门处。他母家势力悉数在离都,离都在南境离京城甚远。这宫中生前伺候他母亲的下人,如今仍然为他传信。
他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三下,门“嘎吱”一声开了,扫地老翁为他开了门。老翁年岁半百,在宫中已经待了二十多年,又瞎又聋,负责一些简单的清扫工作。
慕容钺:“三叔,近来可好……我有事要拜托您。”
老翁颤颤巍巍地要跪下来向他行礼,他连忙扶着人起来了,他们二人双手相握,慕容钺握紧了老人的手掌。
“您放心便是……您的心愿我自会为您实现。”
礼缙会刘大人、司命会张大人,乐府孟大人。
他一个都不认识……想来都是新上任的官员,拥护新王的羽翼。如此,若是一连死了三位,宫中必然会因此变得热闹起来。
慕容钺盯着名册看,名册是他母家寄过来的,上面有朝臣名姓,各自的阵营都十分清楚。他在上面轻轻划掉了三人的名字……目光忽而一顿,停留在陆雪锦三字上。
对方的名册在单独的一页,既不归于前朝,也不落在新政。
他离开时,与运送货物的宫人擦肩而过。
“都闪开点……这是明日要送给刘大人的湘酒,若是碰坏了,你们都得掉脑袋!”
宫人从他身侧走过,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他不由得让开地方,盯着那些酒看,低声说了一句“抱歉”,眼底郁色浓重。
“没长眼睛啊!”宫人方出声,在夜色之间对上一张似鬼的面容,眼前少年盯着他看,虽是少年面孔,却眉目阴郁寒意深重,笑起来时更是鬼意森森,与之对视令人心惊。
“……真晦气。”宫人啐了一口。
第二日。
“藤萝,我穿这身衣裳如何。”慕容钺问道。
藤萝闻言放下手中的活计,看向镜前的少年,平日里前往知章殿从来没有问过她,怎么今日要陪她家公子出门了,反而在意起来了衣着?有空她要跟紫烟说说。
“殿下模样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藤萝说道。
慕容钺今日穿了一身红衣,她瞧着圆领上的鹤纹,总觉得像是陆雪锦平日里爱穿的衣裳。少年面目俊朗,眉眼分明锐利,侧颜如同一抹艳色兑勾出来鲜红,落在肩侧成为与鹤纹交织的牡丹花丛,抬眸间阴稠生澧。
她夸了人,也没见人有多高兴。直到出宫的马车到了他们偏殿前,她眼瞧着九皇子面容上的阴郁一扫而尽,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神态……她居然在少年身上看到几分拘谨。
甚至令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九皇子平日里有这么有人气吗?整个人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平日里像是路边潮湿暗淡的牡丹,如今改头换面变成了折头枝争艳的红梅。
“愣着做什么呢?”紫烟唤她。
她还在盯着九皇子的方向瞧,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跟紫烟许久未曾见面,要说的事情太多,被九皇子这么一扰,全然忘记了。
紫烟朝着马车里道:“公子,今日宋大人执勤,封锁了城门。我们兴许会与他照面。”
陆雪锦出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死了三位大人。今天下午的事,礼缙会刘大人、司命会张大人,乐府孟大人……三位大人在今日一同去了。圣上那边派了宋诏大人彻查此事。宋大人第一时间封锁了宫门。”
“既然有这等事?”陆雪锦若有所思道,“不知是巧合还是内有隐情,未曾听闻三位大人之间不和。”
陆雪锦说着,他看向一旁的少年。少年今日穿的十分喜庆,他见着人,想起窗前剪纸红色的娃娃,顿觉可爱。他与紫烟说话时,慕容钺在身侧瞧着他,仿佛对他们二人的话题并不关心。
“罢了。那边的事留给宋诏操心便是。”陆雪锦说道。
“殿下,脸上的伤好了吗?”他问道,瞧着少年半张脸,已经看不出来印子了。
“好得差不多了,”慕容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对他道,“近日严查,你带我出去……会不会惹圣上不快。”
“兴许会,一会我们躲一下便是了,今日宫中忙碌,想来顾不上我们,”陆雪锦说,“未曾听过殿下提起出宫之事,殿下觉得宫内宫外……更喜欢哪个?”
他随意地问起,对面的少年闻言稍稍停顿,看向窗外的宫墙,眸色之间暗了些许。
“我未曾觉得宫中哪里不好,除了如今境遇与先前不同……”慕容钺略微侧头,对他道,“我在这里出生,这里自然属于我。”
“……”陆雪锦听出来了几分不同。少年并不向往宫外景色,纵沦落此番境地,天生出生在帝王之家适应这宫中法则。
“你呢?你更喜欢宫外。”慕容钺黑白分明的眼底映着他,观察着他的神情。
“殿下问我,我兴许与殿下相同。在我看来,有家人在的地方,便是欢喜之地。”陆雪锦说道。原先母亲去世的早,父亲照顾他与薛熠,有父亲在的地方令他安心。后来父亲逝世,薛熠登基之后,他便陪着薛熠一并进了宫中。
“我们现在是要去你家吗?”慕容钺问他道,眼底带着几分探究之色,又隐隐有些欢喜在其中。
“嗯。”陆雪锦应声,他们走到了城门处,远远地一众侍卫的身影鬼魅一般与夜色相融。
“劳烦殿下暂且躲起来,只需片刻即可。”陆雪锦开口道。
他从一侧拿了一条褥子,颜色鲜亮的花锦被。长长的褥子将慕容钺遮住,从外边看不清楚。马车缓缓地停下,窗帘之外,探出昔日同窗之面。
宋诏,其人如名。气质清明如昭昭明月,品性端庄有礼,行事严谨缜密。青年一双月牙眼如同皓潭映月,鼻梁横断白净之面,唇色崩若紧弦。这般周正之相,如神台前判官,天生肃然,令人见之生畏。
“宋大人。”陆雪锦这么喊了一句,便算是寒暄了。
“许久不见,”宋诏开口道,于沉沉夜色之中看向马车之内,“例行检查,望陆大人见谅。”
“陆大人前往前宰相府,携了两名宫女。今晚出发……何时回来?”宋诏询问他道。
陆雪锦身侧碰到那一角锦被,他察觉到少年不大安分,黑暗之中,他掌侧触碰到少年指尖,十指相扣,如此稍稍安抚身下少年。
“尚且不知何时回来,兴许要等到宋大人搜查结束,”陆雪锦沉吟道,“……应当用不了几日。”
宋诏单手执笔,另一手拿着文书,头也不抬道,“在下三日之内便会搜查结束,陆大人三日内回至宫中。”
陆雪锦并未作声,他不回复,此事尚作不得数。他见昔日同窗面容冷淡,忽地放下朱笔。
“还有一事。听闻你近来殿中养了许多枯弱梅枝……此次搜查,那些红梅悉数都被在下折了去,见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八章
慕容钺触及青年的体温,他与陆雪锦十指相扣。这锦被将他整个人遮住,他唇畔轻轻蹭过青年衣衫,往上瞧着青年讲话,对方的唇畔一张一合。
这个角度,能够清晰地看见,青年脖颈的曲线,修长白净,延伸至衣领里。衣领处有两颗若有若无的小痣。
“还有一事。听闻你近来殿中养了许多枯弱梅枝……此次搜查,那些红梅悉数都被在下折了去,见谅。”
听到这里,他不由得眸色微顿。
上回他前往青年殿中,便见了角落里那些重新种上的树苗,看上去十分眼熟。未曾想真的是他送来的那些梅枝。
这般……这般……
那些分明是轻贱之物,并不值得被这人珍视。
他掌侧略微绷紧,青年以为他是受了惊吓,隔着锦被手掌放在他脑袋上。他半跪在青年面前,原本小心翼翼地当心碰到人。
“好了,殿下……”
随着马车继续行驶,晃晃悠悠地一个不稳,他整个人朝前撞去,脸颊隔着衣衫贴在青年腿侧,顿时抱住了对方的小腿。
青年在此时掀开锦被,慕容钺在对方眼底瞧见了自己。掌中异样的触感令他原本压抑的气息蔓延而出,化成充血的绯色从耳根蔓延至脸颊。
“殿下……脸怎么又这么红。”陆雪锦朝他忽而一笑,掌侧触及他脸颊,若有若无的清许之声落在他耳畔。
“闷着了?”
慕容钺努力地维持着镇定,对方一触及他,他总是这般失态。偏偏青年见他这样又带着纵容之意。他瞧见自己红透的耳根,觉得有几分丢脸,咬着牙也没法让热意消下去。
“没有。你……你莫要再摸了。”他嗓音低了几分,只觉那股热意难以抵消,令他眼前一片模糊。
忽地,他鼻腔一热,面前几滴鲜血沾染青年衣袍。
“……殿下?”
“公子,怎么了?”紫烟听见动静询问道。
陆雪锦有些惊讶,眼见着少年脸色变幻,一会阴起一会苍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好笑又心疼。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找紫烟要了条手帕,遮掩了慕容钺鼻尖。
“怎么回事这是?殿下不必紧张,我们已经出了宫。紫烟,再拿点水来。”他对窗外道。
紫烟应了一声“是”,递了水进来。
少年依旧在他腿侧边坐着,盯着他的衣衫看。他的小腿倒是有些不适,没看出来少年力气如此大,如今双腿隐隐酸痛。
他碰到那一片染红的血迹,对慕容钺道:“无妨,待会换一身便是。”
藤萝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一问紫烟才知道是九皇子流血了。她不由得拍拍脑门,对紫烟道:“平日里殿下口味清淡,未曾吃什么烈性食,无缘无故地怎么会上火。”
现在正是阳春三月,盛京依旧冷得要命,也不知九皇子这火气从何而来。
藤萝转瞬想到,九皇子平日里总是神情阴郁,兴许内心有郁结,她便理解了。
到了酒楼,陆雪锦和慕容钺一前一后从马车下来。藤萝远远地瞧着,九皇子面上有些苍白,又是平日里不高兴的模样,前面的青年一转头,九皇子面上的不高兴便散了去,转而变得温和羞涩。
这是……当真是两副模样。她瞧着简直惊呆了。
“怎么了?”紫烟问她。
“没……没什么。”藤萝连忙摇摇头,“我瞧着,今日公子似乎很高兴。”
紫烟:“近来公子确实笑的多了。”
“殿下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四处看看才是。”陆雪锦询问道。
慕容钺对他道:“我想去你府中看看。”
陆雪锦:“我家中如今已不住人,空荡一片,殿下不觉冷清,晚上便一同过去吧。”
他这么说着,想来是第一次带外人回自己家。年少时卫宁常常过来,只是他们三人一起,他未曾与谁关系近到如此地步。
如今带九殿下回去……他眉眼转向身侧的少年,换衣裳时未曾避人,他们二人隔了一扇屏风。
少年瞧见他,下意识地便收回视线不看他。他顿觉好笑,想起来问道,“殿下前些年在离都,可有去过军营?”
“去过,”慕容钺,“我常常前去,那处不似京城军队这般,相较来说有趣得多。”
“殿下喜剑?还是更喜戟。”他问道。
“我喜欢长戟,剑刺中敌人时血会溅在身上,不如长戟方便。”慕容钺回复他道。
他想象着少年费力拿长戟的模样,长戟笨重,使起来并不容易。那画面在脑海里活灵活现,引得他出神。
他换下来衣裳,待他们出门时,慕容钺脚步一顿,对他道:“我马上回来。”
他瞧着少年又回去了。
藤萝和紫烟一起在楼下等着,她瞧着九皇子没一会又下来了,怀里多了个包子,九皇子把包子给了她。
“殿下,这是什么?”她好奇问道。
“买的东西,”慕容钺说,又对她道,“你放起来便是,不准偷看。”
藤萝“哦”一声,她把包子放了起来,一拍脑袋总算想起来了,要跟紫烟说什么。她要告诉紫烟,九皇子天天捡一些破烂,上回还拿了不知谁的腰带回来。
“怎么了?”紫烟问她道。
“我方才想起来……你问我我又忘了。”藤萝哎呀一声,很快又抛到了脑后。
正月十五一过,百姓忙碌起来,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朱红墙绿瓦天,红溜溜的灯笼往下坠。车水马龙穿行其中、商贩叫卖声往来不绝,酒楼琴声滴叮外翻。
陆雪锦此次出来,他要与卫宁见一面。一是为了崔如浩之事,二是今日宫中三位朝臣丧命之案。
如今还未到约定的时间,他瞧着街上少年少女们一起出行,卖点心的地方好些人,他下意识看向身侧少年。
“殿下,点心要不要?”
“……”慕容钺,“不要。”
他一问,少年自然回答不要。他想要这里,还是牵着人过去了。
“殿下,跟我来。”
慕容钺看向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他道,“都是些孩子喜欢的东西,我今年已经十七了。”
“这般,是我想要尝尝,殿下陪我一起去。如何?”
他这样说了,慕容钺乖乖地任他牵着。人来人往之间,这般领着小孩,令他感觉新鲜。他瞧着少年绷紧一张小脸,跟猫儿一样。时而看看他,时而又瞅向一旁的少男少女,少年看向那群小孩时,眸光若有停顿。
“你家中可有弟弟妹妹?”慕容钺问他道。
“没有弟弟妹妹,”陆雪锦回答道,“倒是有一兄长。”
慕容钺:“兄长?”
“嗯,与我年纪相差不大。”
他说完,见慕容钺陷入沉思之间,少年安静了片刻,问他道,“他如今还好吗?”
陆雪锦见慕容钺如此神色,忽然想起兴许触及少年的伤心事,他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他眉眼垂落,低低地安慰身侧少年。
“殿下,莫要难过。”
少年没有作声,于人群间只是紧紧牵着他,传来的体温滚烫灼人。
商贩将点心做成了动物形状,各式各样惟妙惟肖。他瞧了瞧,小猫形状的点心被前几个少女卖了去,他从中选了一只兔子给慕容钺,又分别给紫烟藤萝买了两只。
“哇!!公子,这闻起来好香。”藤萝惊叹道,凑过去和紫烟手里的放在一起,拿在掌中瞧了好一会,舍不得吃。
陆雪锦:“你若是喜欢,回去路上多带点回去便是。”
紫烟在一旁笑起来,“这月公子给你留了好些银子,你若喜欢便说,都由公子付账。”
陆雪锦瞧着身侧少年,慕容钺盯着兔子瞧上两眼,一口便把兔子头咬掉了。剩下兔子半边身子,残留着少年虎牙印。
眼见着少年三两下吃完了,点心盒认真地包在手帕里,后面的藤萝立刻警惕地瞪大了眼。
“殿下,这也要留着?”
藤萝一问,慕容钺锐利的眉眼阴恻恻地瞅过来,这一看,藤萝便说不下去了,总觉得背后发凉。
“喜欢这些盒子?”陆雪锦耐心问道。
他一问出来,慕容钺安静片刻,那点心盒被仔仔细细地包在手帕里。少年阴郁的眉眼散开些许,倏然耳畔泛上一抹红。
“总觉得留下来更合适。”
“……”陆雪锦瞧着慕容钺耳朵,不知少年这是什么体质,总是脸红耳朵红。少年瞧他一眼又收回视线,装作不甚在意地把手帕藏进怀里。
如此模样……实在引人在意。
他一直盯着人看,倏地,少年在他身侧停住脚步,他的双目随之被遮上,对方的气息从他身后传来。
“不要再看我了,看路。”慕容钺在他耳侧低声道。
他不由得略微侧身,双目前的手掌遮挡视线,少年身高比他稍矮一些,站在他身后半揽着他,像抱娃娃一样抱着他。
“吁——”路边惊扰了一辆马车。
陆雪锦听见了拉扯缰绳的声音,他腰肢随之一紧,慕容钺带着他往后退开,他察觉到自己耳侧蹭过柔软之物。
“小心。”
回神间眉眼展出缝隙,少年锐利分明的眼底倒映着他,虎牙蹭过他耳尖,引得他动作略微一滞。
“……还好吗?”他好一会没有反应,慕容钺侧头问他。
他回过神来,静静道:“还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九章
宫中。
宋诏关押了上敬殿从上至下几百人,仔仔细细地盘问,盘问到了送货的几名宫人。三位大人死在私宴上,宴上喝的酒正是薛熠赏赐的湘酒。湘酒在运送进宫之前一层层筛过,确认无误才得以入库,没想到最后在这里出了问题。
“你们再仔细地想一想,近来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有没有见过先前没见过的人,或者是可疑之人。”宋诏说道。
“哎!大人,您饶了我们吧。我们成日起早贪黑的,从运送酒到登记入册,那是一点也没有马虎!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我看定是有人动了手脚!您问我们……我们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运送货物的宫人言辞真切,盘问下来口径几乎一致。
“自然是有人动了手脚,”宋诏说道,“所以本官才会来到这里。诸位都是掌握线索的关键人物,劳请诸位好好想想……此事关乎人命。兴许些许线索,便能解开悬案迷雾。”
“这……”跪着的宫人四目相对,其中一个忽然回忆起来了什么,“若说形迹可疑的人……倒是见过一个。”
“运送湘酒的前一晚……就在膳房后面,我们似乎撞见了人。当时天太黑了,我只记得那人面容凌厉可憎,气息阴森,就跟……就跟……”宫人想了半天,瞧见了牢房对面贴着的修罗鬼面,不禁道,“没错,准没错!是他!”
“跟那修罗厉鬼一模一样……定是来寻仇的。那几位丧命的大人兴许是被索命鬼夺了魂去。如此便说得通了!”
如此荒唐言论,宋诏不疾不徐,问道:“你可有看清那修罗鬼的模样?”
一边说着,宋诏一边打开了画像,“可是此人。”
画像上展现出青年身姿。青年面容雪白俊逸,气质沉静清许,茶褐色双眸略微侧过,肩侧红梅熠熠生辉,美人如月台前明辉夺目绚烂,晃得数人都花了眼。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
宫人虽然记不清修罗面容,却也看出不是此人,不知宋诏是何意。
“大人……小人才学浅薄。不知这是哪位下凡的天神?”
宋诏:“你说的修罗之面,不是此人?”
“这……”宫人犹豫道,“虽说奴才眼拙。但是鬼神还是分得清的。奴才明白您的意思,您认为是修罗之面……便是修罗之面。奴才记错了,兴许便是此人。”
酒楼附近十分热闹,陆雪锦携着紫烟、藤萝,慕容钺逛了好几圈,直到甩去了身后的侍卫。他们才踏入酒楼。
慕容钺看出来了名堂,询问道:“今日可是要见人?”
“要见我一故交好友,殿下兴许见过她。她名唤做卫宁,殿下可有听说过。”陆雪锦道。
“……”慕容钺安静了片刻,侧头问道,“可是我长姐故友?那个卫宁?”
“正是,”陆雪锦叹息道,“长公主明烈,与卫宁性情相投,公主去世之后,卫宁数月未曾出门……我也有好些时间没见过她。”
慕容钺:“我虽与长姐相距甚远,长姐常常写信给我,书信之中提及卫宁数次。”
“……她来了。”
他们在二楼上,一楼入门处,有女子入门。女子黑发乌眼,长髻梳落身后,一身黑色纱衣勾出纤长身形。她戴了斗笠遮住半张脸,只隐隐可见柳叶美目。她手腕处的黑色护腕十分醒目,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
陆雪锦回忆起来,小时候薛熠总是生病,他常常为此忧心。少时卫宁承诺,若是薛熠提前走了,她定为薛熠戴三年孝布。如今卫宁戴上了孝布,悼念的另有其人。
“……长佑?”卫宁上了二楼,先是唤了一声人,看到陆雪锦身旁少年,随即目光一顿。
“你是……九殿下?”卫宁缓缓摘下了面纱,露出脸颊边大片的烧伤。
烧伤触目惊心,陆雪锦目光稍滞,不由得问道:“不过数月没见……这是怎么回事。”
“我爹近来在筹备我的婚事,想来是薛熠的意思。他一登基便迫不及待要为我说亲……倒像是他的作风。”卫宁还盯着慕容钺看,对陆雪锦道,“不必担心我,我划了脸,此事便不了了之。薛熠应当等着……他最好不要活到我前去刺杀他那一日。”
说着,卫宁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清儿的弟弟都长这么大了……近些年在离都可好。”
“她总写信提到你……说九弟冰雪可爱,她抱着便难以撒手。如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倒是真快。”
慕容钺回道:“卫小姐……我近来一切都好,谢卫小姐关心。见到您……我也很高兴。”
“我见到你,便总想到清儿。我与她情同姐妹,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知音。九殿下……若日后有事拜托我卫宁,刀山火海卫宁万死不辞。”卫宁拱手道。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陆雪锦拦住了人,眉侧轻轻蹙起,“日子还长,殿下什么事需要你去送命。不知道的以为你倒是像道别。”
卫宁这一番话倒是让慕容钺不知如何反应。眼见着少年看向他,他对慕容钺道:“九殿下……暂且等我片刻。如何?”
慕容钺点点头,他瞧着少年乖巧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软,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瞧着人。
他跟卫宁一前一后地进了玄关处。
卫宁在他身后问道:“为何不让他一同前来。”
“他如今年纪尚轻,我不知他心中所想,不想牵连于他。”陆雪锦回道。
卫宁闻言眸色变幻,对他道:“你若是同意,今夜我便去与薛熠同归于尽。管这天下谁做皇帝……我与他之间的账已难以算清,只有生死足以了结。”
“……”卫宁性格直率,少时便是他们三人之中最有主见的那个,易嗔易怒却最为心软。薛熠深谙此道,对待卫宁做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不清楚薛熠到底是看情分,还是因为了解卫宁而有把握。
“他的生死轮不到你我干涉,卫宁,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先静下心来。静则生慧,若是你我难以镇静,受他影响,便会落于他鼓掌之间。”陆雪锦说道。
“故人之死难以长忆,”陆雪锦稍稍上前,他掀开卫宁的斗笠,茶褐色眼底沉静分明,“你且往前看才是。”
“春猎宴上,我会命人送崔如浩出宫,此人有大才大能,务必保证他的安全。到时需要你接应。”
“今日死了三位大人,若不是你做的,兴许是薛熠生疑。如今宋诏已经怀疑至我身上,虽说此事不是我所为,这三个人死了对我们大有益处。待我回宫想必难以再见你,若需传信……交给藤萝便是。”
“……梦嫦?”陆雪锦说了许多,见卫宁没有反应。
他瞧着面前人,才发现卫宁眼角通红,卫宁鲜少在他面前落泪,他方拿出手帕,卫宁便抓住了他的手。
“长佑……你说他是如何下得去手的。清儿分明未曾得罪他。他为何非要取她性命不可……纵使他厌恶清儿……清儿罪不致死。”
他的手腕被卫宁紧紧地抓着,那一块孝布蹭到他手腕,他垂眸看了好一会。
兴许……只因她是前朝公主。自然留不得。
“……”陆雪锦说道,“梦嫦,你不必怪罪于自己……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明白你心有不甘,你若难以忘怀,更应顺承她遗志。”
“无论什么时候,还有我在,莫要再讲轻贱性命之言。卫宁,你务必要好好活下去。”他将卫宁扶起来,同卫宁掌间相握,传递温暖与信念。
房间外面,慕容钺和藤萝待在一处。他时不时地便朝里看看,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他们自幼便相识?”他问道。
“公子与卫小姐从小便认识,他们是知己好友。”藤萝说道,她手里拿了好些陆雪锦给他买的点心,拿起来朝远处看看,又哼着小曲收回来。
慕容钺:“我听闻他还有一兄长,他们三人一同长大?”
藤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怎么不知道她家公子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然后想了想,兴许说的便是圣上。公子的事公子自己愿意说便说,她在此时立刻机灵起来,回复道,“您自己问公子便是。”
慕容钺:“……”什么事还需要他自己问,可是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已经瞧出来了,藤萝平日里啰啰嗦嗦,面对正事总是敷衍他。
“不是亲兄弟?”他问了出来。
“殿下,您在离都未曾听过我家公子名声吗?我家公子才情品行盛京皆知,想来是还未传到离都。”藤萝感叹道。
慕容钺回忆起来,先帝在世时,和他母亲都很纵容疼爱他。他在离都不问京城之事,日日在军营之中撒欢,直到接了受封东宫的圣旨才回京城。如今倒觉得有些可惜,若是他早些过来,便能早些见到陆雪锦。
他想问他们关系如何,看来十分密切。对方年少时的过往,他一无所知。他越想心底犹如一根小刺置在中央。
没一会,人便出来了。卫宁先行离去,戴着斗笠匆匆而别。
青年送完人回来便瞧见了他,见他不言不语,青年便凑了过来。
陆雪锦眼底倒映着他,关心他道:“这是怎么了……一会没瞧见的功夫。想长姐了?”
一听见青年的声音,那根小刺自己便收了回去,只是心底还是有些在意。他摇摇头,对方一关心他,他察觉到自己内心泛起波澜。他努力地按耐下去,面上强装镇定。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等着青年牵着他走,然而对方并没有牵他。他低头看两眼空荡荡的掌心,不自觉地散发出阴郁的气息。
前方青年轻飘飘的话音传来。
“差不多到了回府的时间。今日委屈殿下,同我睡在一处,如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十章
原先的宰相府热闹恢弘,现在只剩下一具空壳,几名老人守在这里,门可罗雀。陆雪锦收拾了两间房间出来,藤萝紫烟就在他们隔壁。
他的屋子简朴而不失雅致,先父清贫,他自幼耳濡目染,对待陈设无浮华奢靡喜好。屋子里最多的便是陈列的书架,从入门处到寝台围绕着墙展开,既有他从小到大收集的书籍,又有一些他自己喜欢的物件。
“我……我可以进来吗?”慕容钺站在门口道,在原地一寸寸地打量他的房间。
陆雪锦:“自然,殿下请。”
“原先听闻你考取功名,只是落入耳边,没有实感。见到这些书……实在是令人震撼的程度。”慕容钺看着满排的书架,问道,“我能看看吗。”
“殿下随意,”陆雪锦闻言道,怎么进门倒变得生疏了。”
至于那些书,他只是瞧上一眼,便静静地收回目光。
“我年少时喜欢看书,如今越觉……越看越无用。”他说道。
慕容钺眸中带着淡淡疑惑,询问道:“怎会如此……书自是读的越多越好。”
“……”陆雪锦笑了一下,“这么说也没错。只是过于痴迷书籍之中,便离真实的尘世越来越远。书中道理万千,皆是虚幻,最后仍然要归于现实之中。”
他盯着那些书册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茶褐色眼底一片幽寂。他眼角扫着慕容钺拿起书册,每一页都有他曾经写过的哲思。
“我与我娘一样,都不喜欢看书,”慕容钺对他道,“娘亲过去跟我说,若是某人真心实意喜欢做某件事,这份欢喜本身无比珍贵,远胜于此物带来的益处。不然……人生空空如也,只剩一片虚无。我认为她说的有些道理。”
他闻言稍稍停顿,听出来了少年在宽慰他。这种感觉倒是十分新鲜,常常是他宽慰别人。
“丽妃娘娘通透,我远不及她。”
“我娘从不想往后与过去,只看今日今朝。我不觉得娘亲那般便是好……只是借娘亲之言,若能减轻你的烦扰最好。”
“嗯,我知晓殿下的意思,”陆雪锦神情柔和了许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慕容钺说道。
“说起来……你比我年长一些,我应当如何称呼你。学他们叫你公子,总觉得有些奇怪,”慕容钺与他对上目光之后又看向书册,对他道,“……叫长佑哥。如何?”
长佑。
少年低低的尾音落在耳边,如同一滴水珠落在湖面上,令他心中莫名产生某种奇异的感觉。若是形容起来,便是窗台那只他注视着的猫儿走近他,向他伸出来爪子,在他心底不轻不重地挠了一把。
“随殿下心意,”他回复道,眉眼稍稍垂下,眼珠将少年整个包裹其中。
少年认真地看那些书册,修长的指尖绷紧,闻言稍稍松一口气。那双锐利的眼眸不经意地转向他,又问他,“长佑哥,我们今日睡一张床吗?”
他点点头,“今日匆匆回府,只让人收拾了两间屋子。”
慕容钺:“除了我娘和舅舅……我未曾和别人同睡过。”
陆雪锦在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对待此事并不在意。何况他的床空间十分宽裕,再睡两个慕容钺也没有什么问题。他倒是看出来了慕容钺有几分拘谨,晚上睡觉时与他隔得很远,少年背对着他与他保持距离。
他只觉好笑,少年背影团成一团,变成了年画娃娃守在他深身边。
闭上眼之后,他很快睡过去。不知是不是今日回府的缘故,还是母亲忌日将近。他梦到了许久以前的事情。
梦里也是在他房间里,一模一样的窗子。他在窗边看书,忽然下了一场雨,暴雨惊扰了他院中的梨花,他抬头见梨花纷纷落一地。远远地,父亲没有撑伞,只是隔窗与他相望,面容出神。
“父亲。”他唤了一声。
他喊了人,人才朝他走过来,带了半边的泥水。
“爹出门了?”他问道。
“才从圣上那里回来……不知怎的,今日想到了你娘,”父亲对他道,“近日在看什么书?”
“上回买回来的,”他说道,眼见着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了,他放下了书,“我去给兄长送伞。”
记忆中父亲的脸已经模糊,黑沉沉的一团,透着股颓淡的死气,在屋檐下如同一张单薄的纸人。
“长佑。”他爹似乎喊了他一声。
他扭头,对方在原地站着。什么也没说,只是淋得湿漉漉的瞧着他,衣侧的雨水沾湿了侧边书架。
父亲去世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他未曾梦见过,今日突然梦见,他胸口骤然一窒。梦里父亲看着他的面容令他莫名揪心,记忆中的暴雨湿漉漉地朝着他蔓延,将他整个人浇湿,那股寒冷之意似要侵入他骨髓。
……父亲可是有话要跟他说。
他整日忙于书写文章,未曾注意过父亲怀有心事。
笔下所思所想,既救不了父亲性命,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他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梦中的那场雨浇湿,彻骨的寒意笼罩着他,令他骨髓深处长出锈迹斑斑的纹路。这梦令他身心越来越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长佑……长佑……”
他看着梦里的自己走出大门,拿了一把赤伞前去寻人。他推开了军营的门,薛熠在那里等着他。
“长佑哥——”
他骤然睁开双眼,冷汗浸透全身,眼前凑过来一张少年面容。
慕容钺眼中倒映着他,神情阴郁莫测,见他醒来那份郁色才消了去。他额头传来温度,少年掌心落在上面,低沉的嗓音传来,“哥,你做噩梦了。”
“可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慢慢地反应过来,看向窗外,夜色之间一片阴云,要下雨了。
“没事……吓到你了吗?想来是近来思虑过重,才会做起噩梦。”
“殿下是被我吵醒了?”他问道。
“未曾,我方才没有睡着,见你面色苍白,担心你被噩梦所扰,”慕容钺说着,对他道,“不知你做的什么噩梦……有我在身旁守着,哥不必害怕。”
他的掌心骤然传来温度,昏暗不清的黑暗中,少年侧目望他,漆黑锐利的眉眼笼罩着他,唇畔往上扬起。
“……哥继续睡便是。”
少年掌心滚烫而灼热,驱散了一部分寒意,他静静地瞧着,不知是不是少年的话语起了作用,令他心安些许。他想说什么,因了困意没能说出口。只知道自己临睡前未曾松开人。
梦里的那场雨离他越来越远,连带着父亲的面容一并消失。
睡前他察觉到自己指尖传来触感,灼热的指腹擦过他指尖缝隙,从手掌到手腕的每一处,都被摩擦着蹭过去,像是要留下热意一般,令他蜷缩指骨,如同手掌每一处都被侵-占了。
第二日。
清早,陆雪锦醒了过来,他床侧已经没了人。
他回忆起来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睡前宽慰他的少年消失不见了。他下意识地前去寻人,出门见到了藤萝正费劲地提着水桶。
“九殿下呢?”他问道,见藤萝满脸的不高兴,又关心藤萝,“怎么了这是?”
藤萝憋了半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大清早被叫醒,殿下只会使唤她。她见到自家公子,立刻告状道:“殿下去了小屋,大清早起来要洗澡,吵着要奴婢给他备水。”
“昨天刚洗过的,临走前奴婢给他烧的水,现在又要洗澡。先前在宫中未曾见殿下这么爱干净。”藤萝气呼呼地抬着水。
“这般……”陆雪锦不知少年习惯,他见藤萝不乐意抬,便接过了水桶,“我来便是,你再去睡会。”
“公子……”藤萝说着,她不好意思道,“奴婢来便是了。”
陆雪锦:“无妨,你去休息便是。”
他抬着水去了小屋,刚走到门外,里面传来熟悉的少年音色。
“放外面就行,不准进来。”
陆雪锦原本就要进来看人,担心少年受了凉。话音落下时,他已经推开了门。
“殿下?”
房间里少年衣服刚脱下来,墨发散开,俊冷面容稍侧,正随意地靠在水池边。长袍挂在一侧,近成男的身体展露无遗,其上未着寸缕。
陆雪锦视线在某处停顿,想起九殿下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清早如此,并非不能理解。
他隔着空气与少年对视,不过三秒,少年全身红了个透。
前一日少年在他做噩梦时陪在身侧,他枕侧依稀残余少年的体温。
”……水放在这里了。“他说道,静静地把水桶留下,装作不甚在意地出去。
走出门,脑海里的画面经久不散,紫烟凑过来跟他说话,他才回过神。
紫烟问道:“公子,现在去祠堂?”
他应声,在外面等了片刻才等到少年出来。少年耳朵仍然红着,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便出来了。
与他对视,慕容钺立刻看向别处,眉眼闪烁不定,他们二人之间弥漫着无声的尴尬气氛。
他不由得叹口气,让紫烟拿了一件衣裳过来。银色的氅衣鹤纹流转,他喜展翅高飞的鸟类,圣洁而自由。
“殿下,莫要着凉了。”他将氅衣披在慕容钺身上。
他眸底倒映着少年神色,不知如何缓解气氛,思衬半天,对少年道:“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方才的事我已经忘了。”
“你我同为男子,不必介怀。”
“……”慕容钺侧眸看他,“哥,你还见过别人的?”
这问题把他问住了,在军营里大家都是一起洗澡,没人会在意这些事。他闻言回复道:“偶然见过一些。”
他说完,少年莫名不高兴了。那双眼中怒意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瞧着少年这般模样,心中不由得叹气。
“殿下,可要与我一起去祠堂?”
慕容钺闻言朝他看过来,他开口道:“若是不想去,殿下在此地等我便是。”
“……我要去。”慕容钺对他道,“我跟哥一起。”
少年经过他时碰到他指尖,肌肤相触,他指骨莫名一缩。他想起前一日睡梦之中的触感,掌心莫名浮现出一层粘腻,被裹出汗似的发颤。兴许是那温度过于灼热,他碰到时下意识地避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十一章
“宋诏,你看这菊花如何?”薛熠问道。
他掌中拿着一束瑞云殿,菊花洁白的蕊丝往下垂落,珠丝一般的丝绸质地,白色绣球三五团成束,印在他黑纹袖口,纯白而圣洁。
宋诏回复道:“圣上喜欢,自然是极好的。”
薛熠抚摸着花瓣,“这瑞云殿气质像他。只可惜他并不喜欢,总认为此物不吉利。”
“各花入各眼,人的喜好也总会变。臣少时喜欢蝴蝶兰,如今再看,觉得艳俗至极。“宋诏说道。
薛熠闻言看向宋诏,“你不必安慰朕。说说你那边查的如何了。”
“前日……臣前去上敬殿搜查,此案约莫和陆雪锦无关。”宋诏说道。
“如此,朕倒是放心了。”薛熠抚摸着菊花的花瓣,他眼下小痣压着,沉吟之中松了口气。
“……”宋诏在一旁道,“兴许查不出来凶手,圣上当如何。”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往宰相府,在宰相府门口停下,薛熠没有立刻回答宋诏的问题。门口守着的下人瞧见了他,仍习惯性地唤了一声“大少爷”,他朝下人笑了一下,将菊花藏在身后。
“我回来看看,长佑可是前一日回来了?”
下人:“回圣上,小少爷前一日回来的,如今应该方起。”
“你们不必多礼,我回来看看,待会见到长佑,他自然就知道我回来了。”薛熠说道。
下人明白了他不让知会,道了一声是,他领着宋诏踏入府中。宋诏在他身后,进门时脚步略微停顿。
薛熠问道:“怎么了?”
“没事,”宋诏说,“只是想起来……我上回随圣上回府,已经过去了一年。”
“春日且不等人……说回方才说的,你问朕当如何,”薛熠说道,眉眼稍眯了眯,“查不出来倒是好事。宋诏,你觉得朕待你如何。”
宋诏被问起这个问题,想也不想道,“我与圣上于公是主君与朝臣,于私是知己好友,臣会竭尽全力效力于圣上。”
“你一片诚心,朕自然知晓,赤胆忠心莫过于此。朕非草木,此心清明。朕双耳可听,双目能见……这朝堂之上,谁待朕真心谁敷衍于朕,悉数感受得到。想来能做出此事的不过那几个人,悬案难查。其上无名正好可以变为你我手中一把利刃。”
薛熠:“至于这利刃刺向谁,朕尚在考虑之中。”
宋诏微微俯身:“臣明白了。”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薛熠在前,低头看着掌中菊花,眼中生出几分怜惜。
“朕近来过于忙碌,忘了母亲的忌日。宋诏……你说他会不会心里怪我。”薛熠询问道,他掌中摩挲着菊花,少时他最喜欢白菊。陆雪锦常说不吉利,还是为他摘了好些回来,用朱笔在上面点上颜色。
“陆大人心善,”宋诏说道,“想来不会责怪圣上。”
薛熠方进门,远远地瞧见了人。
不远处陆雪锦带了人回来。这是他们两人一起长大的府邸,从未见过陆雪锦带人回来。他瞧着陆雪锦拿了氅衣为少年披上,对面的少年眼中情绪过于直白,那情绪他非常熟悉。
同他手里的菊花相似,过于纯白洁净,总是招惹觊觎的蚊虫。
偏偏青年毫无所觉。对方一举一动前扰他的心绪,一道无声的墨点落在他心头,令他被腐蚀得一疼,翻涌而出无数墨色。
“宋诏……你说朕当初是不是不应该留他性命。”薛熠询问道,嗓音听不出来情绪。
那束菊花被扔在地上。
当日回宫。
陆雪锦临走前给少年买了花灯,鲜红色的瞧着非常喜庆,眼见着慕容钺绷着张脸,画出来丑丑的两朵莲花,藤萝在旁边哈哈笑起来。他和紫烟倒是没笑,只是不自觉地唇畔扬起,少年画的莲花十分喜庆。
“希望伯母在地下平安,哥能日日欢喜。”慕容钺对他道。
不过唤了一天的哥,喊得这么顺口,落在他耳边轻飘飘的,总觉得心间的乌云一并被吹走了。
他的思绪在回到芳泽殿时烟消云散,芳泽殿前,薛熠于夜色之间瞧着他,不知道站了多久。
黑夜里,薛熠面色苍白,眼下痣若灯下黑影,形同鬼魅一般询问他道:“回来了?”
“兄长?”他稍顿了顿,想来是宋诏传了信。他对薛熠道,“兄长来的正好,我带了云吞回来,我们二人一齐吃吧。”
他母亲生前喜欢吃云吞,后来母亲逝世,父亲总是在忌日当天带他们两人去城东那里买一份母亲爱吃的云吞。这份习惯保留至今,他回宫前带了两份云吞回来。
“……”薛熠静静地瞧着人,眼前这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任他心绪万千,这人能轻易地抚平那些翻起的褶皱。
薛熠:“我原本以为,长佑出了宫,便不会记得我了。”
“这般,我也以为我出了宫,兄长便不会记得我了,”陆雪锦毫无波澜地回复道,“兄长忙于政事,我倒是担心耽误你的时间。”
一边说着,陆雪锦认真地把那两份云吞拿出来,他特意让人煮得生分,回到宫中不至于捂得粘在一起。他打开盖桶瞧了瞧,胖乎乎的云吞浮起来,香味扑鼻,看样子还不错。
他松了口气,挑了完整无损的那份给薛熠。
对面的人默不作声,陆雪锦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他身上,那份视线像是夏日的秋雨一样黏腻,上上下下地仿佛要将他盯穿。他不知道薛熠在想什么,以往便是,薛熠心思敏感,却又不喜同他人倾诉。
他想了想问道:“可是为朝臣之事烦扰?”
三位朝臣的命案尚未查出水花,兴许是因为这件事。除此之外,若是因为他出宫薛熠不悦,他倒觉得不像。
“未曾,我不觉朝中之事值得烦忧。”薛熠说着,收回目光道,“听闻今日街上有花灯庙会,长佑没有过去看看?”
“自然看了。街上都是些小孩,我们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也喜欢凑热闹。现在倒觉得不怎么新鲜。”陆雪锦回复道。
他和薛熠慢吞吞地吃着云吞,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日子。等他吃完东西,薛熠自然而然地用手帕为他擦嘴。他不由得有些无奈,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手帕蹭到他唇畔,他稍稍往后。
“兄长,我自己来便是。”
他唇畔蹭过薛熠指尖,薛熠眼底深邃一片,他说完薛熠未曾收手,下颌随即传来力道,薛熠掰过他的脸,垂眼细细地瞧着他。
“放你外出,我总不放心。不是担心你磕着碰着,就是担心你被宫外的景色迷住。”薛熠低声叹道,“……真想里里外外都好好检查一遍。”
烛光晃荡着他们二人的面庞,强势的气息骤然侵入。陆雪锦侧过脸,他眸中倒映着薛熠的神情,眼见薛熠神情危险,对方的指尖几乎探入他唇齿之中,指腹蹭过他唇肉,碰到了他的牙齿。
他看着薛熠道:“兄长想做便做。”
“……”薛熠,“此话当真。”
“自然,”陆雪锦眼中似有嘲讽之意一闪而过,冷淡道,“圣上想做便做。”
他用的是“圣上”,周遭的气氛发生了变化。薛熠与寻常人不同,寻常人生气眉目分憎,薛熠动气时面色苍白,发丝衬得眉眼愈发黑沉,犹如白皮面鬼一般,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如此……你我二人成礼之前,早些熟悉些好。免得到时长佑承受不住,我又要为长佑心忧。”
一阵寒意席卷陆雪锦,下颌上的力道骤然加重,冰凉的触感传来,薛熠仔仔细细地摩挲着他的脸颊,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
“朕在梦中日日侵-犯长佑,长佑可会生气?”
话音落下,他耳尖骤然一疼,薛熠咬在了他耳朵上。他心绪一向平静,薛熠偏偏要引他动怒。他唤了一声“薛熠”,耳尖湿润的触感陌生而幽暗,同薛熠身体接触,他整个人如同淋了一场湿淋淋的雨。
“……薛厌离。”
那个离字方出口,一道阴影压上他,他唇畔随即被堵住了。薛熠的气息传来,细绕的蛇一般席卷他,朝着他深处不断地蔓延侵蚀。他们唇齿交融,他方才未曾注意,薛熠吃了整碗的醋,如今醋意混合着血腥气,他嘴巴被咬出了血。
他未曾挣扎,茶褐色眼眸倒映着薛熠幽寂之色。薛熠见状,愈要引他动情,他们两人如同少时比看谁下棋先赢一般。一个坐怀不乱,另一个思绪纷离。
吻落在他脖颈之处,他指尖按着梨花木的桌椅,上面漆色发亮,他整个人蒙上一层潮湿的水汽,水汽愈发密集,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瞧着人,整个人被薛熠压着,薛熠平日里内敛有礼,一触碰到他变得举止轻浮。
“……长佑。”薛熠从背后抱住他,嗓音低-哑了几分,用牙齿蹭过他的后颈,尾音扫过他耳畔。
“帮帮我。”薛熠在他耳边道,抱着他不愿意撒手,方才的强势一扫而尽,变回了年少时那个病弱的少年,碰到不想做的事情便总会央求他。
他嘴唇尚在发麻,闭了闭眼道,“出去。”
指尖传来粘腻的触感,薛熠唇畔碰到他掌侧,轻轻地在上面磨蹭。薛熠苍白的脸颊泛上单薄的红晕,像是有生命的纸人,因了情-欲渲染,眼尾散出一抹艳色。
“……长佑,”薛熠在他身后喘气,艳鬼般挂在他身上,细长双目倒映着他,随着动作,他察觉到眼睫一片温热。
气味随之传来,陆雪锦碰碰自己眼皮,雪白之物沾染他脸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 第十二章
“殿下,还没有起来吗?”藤萝问道。
她凑近了一瞧,房间里的灯在亮着,少年不到五更天就起来了。她在门外瞧着人拿起前两日买的花灯,那是她家公子顺手给九殿下买的。她已经撞见九殿下拿起好几回。
“殿下这么喜欢花灯吗?你若是喜欢,哪天求求公子,兴许公子会给你亲手做一个。”藤萝凑近说道。
慕容钺闻言看过去,“哥还会做花灯?”
“嗯!公子做的可精致了,你没有见过……往日他给……”藤萝刚想说薛熠的名字,想起来现在那人的名字念不得,她于是又闭了嘴。
“以前过节的时候,公子经常亲手做一些花灯出来,有些烧给夫人,有些送给我们。公子最擅长做的便是莲花灯,红色的高高的一盏,像是佛台前映出来的一样。”藤萝回忆道,一边说着一边朝慕容钺比划着手势。
“这样……我在离都过节,我们那边没有这样的习俗。离都在节日里多游街燃香,每个人都会在脸上手上画上祭祀图案,以此传递祝福。”慕容钺说道,心思略微转了转,想象着青年亲手做花灯的模样。
“听起来倒是有趣,下回殿下画给我们瞧瞧,如何?”藤萝说着,想起来了什么,赶紧转了个方向,“殿下,粥煮好了,赶紧吃饭吧。”
“听说今日圣上要前往知章殿……殿下可不要迟到。“
慕容钺闻言放下了花灯,从他入学至今,薛熠一次没有去过。今天突然造访,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他在厨房里吃了粥饭和小菜,随即前往知章殿。
天蒙蒙亮,知章殿中灯火通明,因为薛熠造访,赵太傅比平日里早来一个时辰,学生们都到齐了。他在这里近一个月,从陆雪锦来过之后,赵太傅便不再为难他,在殿中为他设了桌椅。
三位大人一死,没了舅舅的庇护,刘明德参加完葬礼便病倒了。
剩余的同窗几乎把他当成空气。除了赵太傅时不时地叹气,知晓陆雪锦照拂他之后,倒是多给了他几分关注,上课总喜欢提问他,还喊了他几次前往诗会。
他一次都没去,从小到大,他对书中文章都不甚感兴趣,倒是更喜欢在军营里练剑挥戟。
“圣上到。”
随着宫人高高的一声,慕容钺眼角扫见了一角黑金龙纹。
薛熠自宫墙朱角处出来,细长双目漆黑若点墨,素白之面苍隽俊逸,朱红唇畔微扬,气质幽侧生艳。身后夜色渲染,像是画像里的阎罗王现身了。
慕容钺近来没有见过薛熠几回,平日里此人气息沉稳,今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察觉出对方微妙的愉悦。
如此甚好,若是此人不注意他,兴许今日少一番凌辱。
在薛熠身后,跟着那日盘问他们出宫的宋大人。两人一前一后,前者如潮湿的阴霾云雾,后者如披天散开的月色。一明一暗,投映在宫墙之下。
“不必多礼,”薛熠,“都起来吧。”
“朕今日碰巧路过此地,进来看看,”薛熠双目敛了敛,眼珠随之转向他的方向,“瞧朕这记性,倒是忘记你在这里了。”
慕容钺知道薛熠在点他,周围的同窗都朝他看过来,他面色如常,立刻跪下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王。”
那一声“父王”一出来,空气骤然变得安静,许多道目光朝着他投过来,连宋诏都忍不住看向他,那目光说不清道不明。
他垂着眼,静静地瞧着薛熠的黑靴底,瞧着自己食指侧面在军营之中练出来的茧子。
“宋诏,你看看,他倒是知事。”薛熠眯了眯眼,“赵太傅,九皇子平日里功课如何。朕送他过来,希望你能好好教导他。心思不能只用在如何讨好人上……他出生皇室,也该学学别的。”
“……”慕容钺察觉到自己掌心出了一层汗,他稍稍松开些许,掌心攥成了拳头。周围的目光有一瞬间仿佛都变成审判他的神佛,他在原地跪着,瞧见父兄长姐的灵魂宿在其中。
这知章殿是他父亲所建,如今窃巢的斑鸠称王,教导他不必学着讨好人。当真是讽刺至极。
“回圣上,九皇子安分守己、聪慧知事,在知章殿中功课尚可,未曾让臣操心过。”赵太傅回复道。
这回答中规中矩,他察觉到赵太傅耷拉着眼皮瞧他时,空中隐隐传来一声哀叹。
想来今日便是为了折辱他而来……他跪在地上,冷冷地瞧着睥睨他的众人。
且让众人目光化为先烈英灵,百般凌辱难折他灵魂寂燃。
“如此甚好,”薛熠说道,“太傅如此夸赞你,看来你功课念得不错。朕来考考你……今日由你来为朕题诗一首……写一首婚词。若作得好,朕重重有赏。”
慕容钺如今知道了这人愉悦的缘由,想来是快要成亲了,让他做一首婚词。他只知晓薛熠要娶一个男人。对于薛熠这般自毁之态,他乐于见闻,不由得在内心里冷笑出声。
“是,儿臣知晓了。”他回复道,随即吟诗一首。
“雪鹤化飞天,玉锦披作绣。朝缕浮云彩,夕做伴尘月。此夜更无声,低言续弦书。白首放生前,枯荣百年岁,日明聚浮灯,两心常相难散。”
这诗原先是他娘与舅舅相问他,他花了数日写出来的。原本要送给日后要成婚之人,今日用来苟且偷生,只为博得仇人赦免。他思及此,不知为何想到了陆雪锦。
“啪”“啪”“啪”。薛熠慢悠悠地鼓掌。
“写得不错,宋诏,你觉得如何?”薛熠问身侧之人。
“……”宋诏回复道,“圣上喜欢,自然是极好的。九皇子如此用心,实属难得。”
薛熠:“前些日子从离都送来的玉镯……便赏给九皇子。朕说了都起来,只有你还一直跪着,起身便是。”
慕容钺:“是,儿臣知晓了。”
他机械地重复这一句话,听着薛熠又向太傅说了些什么,宋诏则是打听了此地的学生,询问有没有人前去过上敬殿。
直到薛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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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宋诏离开,周围学生散开,赵太傅陷入沉默之中,他在原地起身,听见了几声细微的低语。
“真是……”
“可怜……”
“这……寄人篱下……”
赵太傅再次叹了口气,他方起来,太傅对他道:“若不是陆大人,我当真不想让你入门。我这辈子没有收过这么没骨气的学生。”
“……”慕容钺未曾言语,他静静地瞧着太傅,内心里的怒意已经化作一片焦土,他赔礼道,“谢太傅收留,日后我若惹出事端,自会与知章殿撇清关系。”
赵太傅听完并没有回应,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走了。
薛熠赏的镯子产自离都,离都盛产玉石美玉,镯子通体碧绿,清透翠净欲滴。他盯着镯子看了半天,下意识地便想起了陆雪锦。虽说是薛熠赏赐之物……却是他如今手中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他拿着镯子去了芳泽殿。
美玉与美人相配,那人的品性如这玉石一般坚磐而易碎。
“九殿下?”他刚走到殿前,紫烟看见了他,唤了他一声。
紫烟:“今日来这么早。”
慕容钺:“今天结束的早,哥……他在吗?”
闻言紫烟面露难色,对他道,“公子今日身体不适,殿下今日恐怕见不着。”
“九殿下?”话音方落,殿中传来人声,陆雪锦瞧见了人,对紫烟道,“让他进来便是。”
“是,”紫烟行了一礼,“殿下请。”
“长佑哥。”慕容钺抱着镯子来到人前,他只瞧见青年的侧脸,见青年脸色不怎么好,不像是生病了,倒像是有忧思烦恼。
这么想着,他注意到陆雪锦穿着的氅衣,平日里殿中燃着火炉,殿中气温比外面高很多,不至于需要穿氅衣的地步。裳衣几乎遮住青年的下巴,只露出眉眼,静静地瞧着他。
“殿下可是来送红梅?”陆雪锦嗓音之中多了几分柔意。
青年乌黑发丝散落至身后,银色氅衣落下,雪白的面容带着柔和的情意,茶褐色双眸倒映着他,如染了一层霜的明月,令月色晦暗了几分。
“今天不送红梅,起来的晚了,没有前往梅苑。”慕容钺解释道。
他看着青年,总觉得掌心里的玉镯又有些差强人意,美玉在前,非死物能够比拟。
“不送梅花,我来送镯子。哥今天怎么了,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回宫受了寒?”他询问道,指尖摩挲片刻,想要碰碰青年的脸,让对方不再心忧。
“镯子?”陆雪锦问道,略带几分好奇,回复他道,“我没事,并没有受寒……只是觉得倒春寒令殿中生潮,这两日就多穿了些衣裳。倒是殿下,回来路上冷不冷?”
说着,青年咳嗽了两声,倒真像是受寒气所扰。
慕容钺在陆雪锦低头的空隙侧眸看过去,氅衣遮挡之处,青年脖颈星星点点,红色的痕迹蜿蜒如桃花掠过。
掌间的镯子骤然一冰,他怔在了原地。
13. 第十三章
陆雪锦注意到少年盯着他瞧了半天,不知道慕容钺想到了什么,眉目之侧变得幽寂,空气随之安静了几分。
“哥,你还好吗?”在他咳嗽的空隙,慕容钺抓住了他的手腕。
低低的嗓音传来,少年面上担心他,锐利双目漆沉,修长的指尖搭在他手腕,手腕骤然一疼,力道大的他险些出声。他手腕细弱枯瘦,在少年掌中犹如一朵凋零之花,轻而易举地便能被捏碎。
“我没什么事,”陆雪锦动了动手腕,有些无奈地瞧着人,“殿下,先松手。”
他一说,慕容钺后知后觉地松开手,不好意思道,“我方才有点着急……长佑哥,我弄疼你了吗?方才想事有些出神。”
说着,慕容钺略微侧眸盯着他看,黑沉之眸生郁,变得无比鲜活。少年虎牙显露出来,落在唇边若隐若现。
“未曾,”陆雪锦说道,兴许是他年纪大了,少年正是活泼的年纪,一撒手就在他手腕上留下了两道红印子。
“殿下在想什么事情?”他问道,随即有些担心,“今日在学堂如何。听闻今日圣上过去了,他可有为难你?”
他左右瞧瞧慕容钺,想来是没有过于为难,脸颊看上去完好无损,没有挨打,剩余的地方,若是受了欺负他也瞧不出来。
“圣上没有为难我,他只待了一会就走了。”慕容钺,“倒是哥脸色不好……哥脖子上多了好些红印子,可是昨日让蚊虫咬了?”
说着,少年指了指他脖颈之处,氅衣里面若隐若现。少年眉眼浮映着他,眼中一片坦然,仿佛当真不知这痕迹意味着什么。
“……”陆雪锦想见人,见到人了难免会问,少年纯真的模样令他触动,他想遮住小孩双眼,不让小孩去瞧那些污秽之物。
“昨日吃坏了东西,身上起了些疹子。”他说道。
第一次撒谎,对象居然是比他小了八岁的九殿下。陆雪锦不由得心中感叹,稍稍掠开了氅衣,好让少年瞧得清楚一些。
“这些疹子疼不疼?哥吃哪些东西受不住,我若知晓了,日后好好注意才是。”慕容钺说着,朝他凑近去看那些红印。察觉到少年靠近,他在原地没动,呼吸稍轻了些许。
“不疼,前日吃了些相冲的点心。过了季也不会再有了。”他说道。少年关心这些痕迹的模样,莫名引他心中产生异样的情绪。他脑海里晃过薛熠的面容,眉头不由得蹙紧又松开。
若有若无的呼吸落在他肌肤之侧,少年的气息逼近,脖颈骤然一烫,少年指尖落在他颈侧,令他不由得侧眸。
慕容钺眉眼低垂,浓密眼睫扇落,遮住了眼珠里的情绪。脖颈处的温度灼热,少年指尖上有层茧子,烙在他皮肤上令人在意。脖颈十分脆弱,平日里没有人会碰,这般倒像是少年在掌控他。
“殿下?”他出声唤了人,脖颈贴在少年掌侧,随着他讲话起伏颤动。
“嗯?”慕容钺应一声,他一喊人便收了手。
少年关心他道:“长佑哥,我帮你涂药吧。这些疹子看起来实在碍眼……总觉得不应该出现在哥身上,我希望哥快点好起来。”
少年嗓音听不出情绪,人还凑在他身前。他撒了谎,如今若要圆过去只得继续骗小孩。闻言他轻轻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让紫烟拿了消肿的药膏过来。他瞧着少年认真的模样,到底还是选择了哄人。
“殿下不必担心,过几日就能好。”他对人道。
慕容钺在他身后,他身后传来凉意,后面的印子他瞧不见,只能察觉到少年的气息,对方的手掌轻轻蹭在他耳侧。不轻不重的力道擦在耳尖,每回少年碰他耳朵,他总觉不自在。
“殿下,好了吗?”他问道。
身后的少年没有回复他,后颈传来温度,少年指尖落在上面不轻不重地揉捏,片刻凑在他耳根道,“哥,看着不容易好。这几日我都过来帮你,如何?”
“……”陆雪锦被慕容钺的提议问住,他在心里叹口气,想来先前父亲说过不可撒谎,如今倒是印证了。他对于殿下的提议,只有答应的份。
“殿下随时可以过来。”他说道。
只是慕容钺在他身上摸摸碰碰的时间有些难熬,他年纪大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有劲的时候。少年像个小火炉一样,呼吸灼热,手掌滚烫。触及他皮肤的地方悉数残留热意。
他送走了人才稍稍松口气。
冷宫偏院。
他们这处院子鲜少有人来,藤萝乐得清净。她哼着小曲收拾东西,听见动静知道是九殿下回来了。
宫门处显出少年身影来,随之传来阴冷气息。“叮当”一声响,什么清脆的东西骤然裂开了。她瞅见了绿色的环状玉,被少年摔得四分五裂。
藤萝:“哎哟,殿下……这好好的镯子,怎么给扔了?”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去瞧摔坏的东西。黑靴落在她身前,她抬眼间便对上一张阴晴不定的面容,少年眉目之间淬有郁火,神情之间活像是要把人吃了。
少年咬牙道:“不许捡!”
瞧瞧,这小鬼日日在她家公子面前装作良善模样,公子不在时便不再遮掩。她倒是想知道,哪一日九殿下才会露出黑心的馅。
听闻是圣上赏的镯子,她还以为这镯子会拿回来,毕竟九殿下捡了好些东西回来。她瞧着少年风风火火地走进那间最里的仓库,还是她临时收拾出来的,用来给九殿下放置东西。
她平常不进去,今日有些担心,担心九殿下一不高兴把整个殿给砸了。
镯子的碎片她收拾完整,随之悄悄地跟过去,透过窗子看到了了一片漆黑。内里没有点灯,少年在原地站着,看着墙面之物。
夜幕之间瞧不清楚,待她用力朝里看,才看清模糊的轮廓,墙面放置的是几座压抑的牌位。少年在牌位前镇定下来,整个人几乎与黑暗相融,鬼魅似的阴沉森寒。
第二日。
由于春猎接近,加上上回宫中出了命案,近来四处宫门设有暗卫,每个宫前都有侍卫到点巡逻。藤萝瞧见了好几回,她大清早地又看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花了眼,看见了侍卫给九殿下传信。
兴许是她家公子的人?她这么想着,瞧着少年接下信面无表情,很快想到了自己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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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没干,一拍脑袋立刻去干活了。
春猎前一日。
慕容钺日日前来芳泽殿,陆雪锦身上的印子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他知晓此次慕容钺也要前往狩猎场,到时未必瞧得见人,给了少年一张地图和护心镜。
银色的镜子质地光滑,上面刻有锦翠牡丹,细小闪烁之物嵌满内里,折射出波光粼粼的光晕。
慕容钺拿在掌心里看了许久,询问道,“哥,当真要送我?”
“原先我在舅舅那里见过,这里面镶嵌的钻石极其坚硬,几乎可挡龙弩之箭。由于工艺艰涩,天下不过几块而已。”慕容钺说道。
“殿下见多识广……这是原先我父亲留下来的,名为日月之镜。当年胡族使者来魏时送来了两块,辗转到了我父亲手中。胡族与离都接壤,想来在离都并不少见。”陆雪锦说道。
这日月之镜,他和薛熠一人一块,一黑一白,他手中的这块为日镜。如今送给了慕容钺,他瞧着少年拿着镜子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恍惚,记起自己第一回见护心镜的模样。
陆雪锦:“狩猎场上,我未必见得到殿下。殿下总是令人担心……此物交予殿下,未必派得上用场,只是能让我安心些许。”
他这一番话从心而出自然而然,他当真关怀九殿下。奈何言语极其温柔,温言细语落在少年耳侧,少年将护心镜捧在掌心,面上神情发生了些许变化。
“哥,我也同样担心你。”
一阵冷香扑面而来,少年随即抱住了他,感此言良久立,他触碰到慕容钺的体温。这不过一月有余,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少年长高了些。他腰肢被揽住,小孩抱他时使劲,勒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我原先在离都,最擅长骑射。这宫中的猎物,若是哥想要,要多少我便能射下来多少。”少年抱着他道。
他察觉出来少年欢喜,见少年黑白分明的眼倒映着他,少年提起旧事眉目张扬,虎牙略侧过来,轻轻蹭在他脖侧,总有自己要被叼住的错觉。
“我知道了,九殿下,不必送那些猎物。若是碰见可爱的动物,我倒是更情愿殿下放生。”他说道。
“哥喜欢哪些动物?我若碰见了给哥抓回来。”慕容钺问道。
陆雪锦下意识地想到了老虎,眼前少年形态似小虎一样虎虎生威,生气时露出虎牙瞧着人,高兴时便左右撒娇。
“你去了好好玩便是,我已吩咐了宫人跟随你,不要跟他们分开。”他叮嘱道。
说着,他碰到怀中少年的发丝,方碰上去,慕容钺骤然抬眼,某一瞬间侧出锐利之色。那神色转瞬而逝,少年视线一点点地下移,从他的唇角到下颌线,再到他脖颈之处。
他们两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少年盯着他瞧,对他道,“长佑哥,你这里……与常人不同。”
他唇形天生稍弯,唇中央有一颗唇珠,唇畔冷薄,不笑时也不显得严苛,倒是多了几分柔善。
少年指尖落在他唇畔,碰到唇珠轻轻摩挲而过,他被揉蹭过的地方转眼便红了。他尚未反应过来,少年仿佛只是好奇收回了手,触感犹如错觉。
14. 第十四章
春猎当日。
“去年秋日,连城半年没有下雨,直至今年春,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这回春猎上的猎物都用来祭祀,为连城祈雨。”紫烟说道。
“他倒是会做场面事,连城的几位大人可有进谏?”陆雪锦问道。
紫烟:“连城的大人们过来,圣上批了官银过去……只是银子一层层地过去,到了百姓手里所剩无几。加上负责官银的几位都是拥护圣上的世家,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陆雪锦在心中叹息,对紫烟道,“不提此事了。卫宁那边怎么样了?”
紫烟:“卫小姐传了信过来,今日会前往梅苑。”
“还有一事,”紫烟瞧着自家公子的神色,在一旁欲言又止。
“直说便是。”陆雪锦看出来了紫烟的神色。
紫烟:“圣上让公子一同前去。侍卫已经在殿外等着了。”
闻言陆雪锦稍侧眸,这几日他都未曾见薛熠。提及此他又想起那天的事情,面色冷淡了些许。
“如此,让侍卫等着便是。”
陆雪锦与紫烟出门时远远地瞧见了御辇。他没有过去,侍卫受了薛熠的吩咐,未曾前来询问他,只静静地在他殿外等着。
他和紫烟绕了后门,后门那里已经有马车在等着。他尚未到马车前,不远处出现两道人影。薛熠也瞧见了他,墨黑似的眼珠远远地盯上了他。
“长佑。”薛熠唤他。
陆雪锦瞧见了人,他在原地稍微停顿片刻。想来到底君臣有别,他回了一句“圣上”。
一唤圣上,把他和薛熠的关系拉远了。薛熠闻言脸色苍白了几分,静静地瞧着他,询问他道,“长佑……你还在生朕的气?”
“近来都不愿意见朕。朕知错了,你忘了那日的事便是。”
薛熠说着,细长眉眼垂下,眼下帘影遮掩小痣。在他面前恭敬有加,倒像是他欺负了人一样。
“不敢。圣上与我道歉,万万使不得。近来身体不适,并非不愿意见圣上,莫要见怪。”陆雪锦回复道。他彬彬有礼,语气之中不见情绪。
如今阳春三月,气候回暖了许多,他身上的氅衣褪去。银色的圆领长袍鹤纹飞显,兴许慕容钺为他涂的那些药膏当真有用,如今看不见丝毫痕迹。他回忆起来,只剩下少年为他上药的模样,倒是不记得印子是如何留下来的了。
陆雪锦与薛熠保持着距离。他察觉到周围气氛发生了变化,薛熠十分不喜他这般。他不由得在心里叹气,这人明知什么事情做不得,气性又大,自己跟自己的性子闹脾气。
他倒是无所谓,不管薛熠情绪如何,他开口道,“谢圣上好意,今日我已与卫宁有约,不便与圣上一起。我先走一步了。”
紫烟在一旁未曾出声,眼瞧着圣上面色青白,人快要晕过去了。她家公子越是纹丝不动,对圣上来说越是折磨。
陆雪锦才走了两步远,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他听见侍卫唤了一句“传太医”,在原地停了下来。
“……”他一扭头,见薛熠面色苍白,点漆似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他要再往前走一步,兴许薛熠要变成鬼随着他一同去了。
他到底还是折返回来,方走到薛熠面前,他的手腕就被死死地抓住了。薛熠苍白的面颊上浮上红晕,唤了一声“长佑”,随即倒在他肩侧。
“他这是怎么回事?近来旧疾又犯了?”陆雪锦接住了人问道。
身旁的侍卫回复他道:“回陆大人,近来圣上操劳,三位大人的案子尚未结,春猎事宜诸多,圣上已经好几日未曾合眼了。”
太医很快就赶到了,陆雪锦这回走不开了,只得和侍卫一起扶着人坐上马车。
薛熠静静地靠在他肩膀处,苍白的面颊浮现出一层脆弱,人晕过去了倒是顺眼许多。
“圣上这是过度劳累晕过去了,这几日好好休息便是,臣开了一些安神的药物。待去了狩猎场上服下便是。”太医说道。
“我知道了,”陆雪锦说道,他仔细询问了药怎么吃,等到太医走了,他才询问侍卫,“他成夜不睡,你们便依着他?”
“这,”侍卫沉默片刻道,“圣上的命令,属下不敢违背。望陆大人恕罪。”
陆雪锦:“好了……你们下去吧。”
马车晃晃悠地向前,陆雪锦盯着薛熠的脸。若有若无的呼吸落在他颈侧,微弱而轻细,薛熠这样靠着他,姿势并不舒服,睡得倒是很安稳。
原先他倒是不打算搭理人,现在瞧见人晕倒,他又放不下心。他叹了口气,在马车上自言自语道:“薛厌离,你今年几岁?还学年少时那般任性。”
人到了狩猎场上还没有醒,狩猎场已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侍卫,一众朝臣都在等着。宋诏瞧见了他,又看看晕倒的薛熠,看向他时目光带了几分戒备。
陆雪锦:“他路上晕倒了,太医方才看过了,操劳过度导致……这会睡着了还没醒。人交给你?”
宋诏闻言道:“陆大人好生照料便是。朝臣那处自有我去安排,今天才第一日,三日的时间足矣。让圣上好好休息。”
“你们守在营帐外,任陆大人差使。”宋诏吩咐道。
陆雪锦这回走不掉了。他看向不远处的营帐,未曾见到卫宁,也未曾见到九皇子。他和宋诏对视,宋诏向他恭敬地行礼。
“您照顾好圣上,有事随时通知我便是。”
他们计划的行动正是这两日,卫宁也在等着他。他注意到宋诏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他面上镇定,应了一声。
“有劳宋大人。待人醒了之后,我会立刻派人去通知宋大人。”
营帐里火炉已经点上,梅苑空旷,远远地能够看见压低的云色,连接着树林丛中的枯枝。他守在薛熠身侧,紫烟在一旁煎药,他时不时地便看向窗外,外围的侍卫不到半个时辰交接一次,未曾离开过。
“紫烟,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陆雪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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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他瞧着晕过去的人,这人倒是会挑时候。
“奴婢认为应该不是,”紫烟用小扇子扇着药炉,回忆起来往事,对陆雪锦道,“从以前到现在,公子同圣上打赌,每回都输在心软上。”
“圣上想必不知道公子有事,只是见着公子离开,便难以承受……公子一说要见卫小姐,圣上不是生病便是有要事需公子陪着。”
这么说倒也没错。他想起来薛熠第一回生病的时候,他爹着急的不行,他们二人轮流在薛熠床前守着。薛熠从鬼门关回来一遭,醒来看见他们担忧反而很高兴,后来总是装病,这招对付他们父子最有用。
“这么看反而是我吃亏。”陆雪锦说着,岔开了话题,“九皇子几时从宫中出发?如今应该到梅苑了吧。”
“这个时辰应该到了,”紫烟说道,看出来陆雪锦担心,又道,“公子不必担心,那处有我们的人在跟着。”
陆雪锦应声,眼见着天色逐渐发黑,兴许是云层过于厚重,压在他心头无端地感到不舒服。他瞧见床榻上的人似有所感,薛熠额头冒出来冷汗,兴许是做了噩梦。
他拿了热毛巾贴在薛熠额头上,换了好几回水,直到人醒来。烛光倒映着他的面容,床榻上的人眼睫扇动,苍白的面颊有了些生气,睁开眼瞧着他。
薛熠看清他,似是不确定,低低地唤他道,“……长佑?”
陆雪锦:“我在这里。兄长醒了?”
“醒了,方才做梦梦见你。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你落水……我又梦到那一日。梦见你往下沉,我如何也到不了你身边。水里开了好些莲蓬,我也一并沉了下去。”薛熠说道。
那是他们十五岁的时候,十年前。他和薛熠一起游船,他被莲花吸引不慎落水,薛熠立刻便随着跳了下去,后面他上来了,反而薛熠溺水往下沉。最后还是船夫将他们两个一并捞上来。回去之后讲给父亲听,父亲一夜没有合眼。
许多往事沉溺在记忆角落,他快要遗忘时,薛熠总是能记起来,把他拉回过去的岁月,让他感到恍惚。旧事转瞬而过,眼前人眉目晕湿一片,整个人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出来。
薛熠汗湿的眉眼漆黑深沉,脸色更加青白,纸人似得苍隽鲜活。他们周遭仿佛浮上一层莲蓬,过去的水雾顺着蔓延上来。
“……长佑。”他的手腕被握住,薛熠仔细地瞧着他,眼下的小痣随着烛光晃动,眉眼愈发的浓澧,熏染着水汽一并沾染他。
“兄长,我没事。你做噩梦了……那些早就过去了。”陆雪锦说道,他被人按着,手掌碰到薛熠的脉搏,薛熠的心脏跳得很快,仿佛刚从生死之关回来。
他稍稍顿住,记忆里的薛熠在他落水时一跃而下。他犹记旧时少年面庞,那颗冷然的痣浮现而出,与眼前人重叠。
薛熠将他抱起,胸膛压着他,令他感受到那一片剧烈的心跳。他任薛熠抱着,不知道如何安慰人,同时也听见自己的心跳。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毫无波澜。
15. 第十五章
薛熠睡了大半天,到晚上才在梅苑宴上露面,陆雪锦一并陪同。
群臣已经待命,宋诏在身侧道:“圣上,都已经准备妥当。”
鲜亮的火把在夜色中点亮,成片的梅花树残余红蕴。群臣汇聚,为首的三位是司命会新上任的三位大人。
三位大人一人着红色长袍,另外两位白色长袍一尘不染。他们以长袍裹住全身,只露出来一双眼,袖口有金乌图纹,手中拿着柳枝花环。
薛熠:“今日有劳诸位前来,朕请了三位司命会监为连城祈雨。连城大旱,朕为此忧心数日,好在盼来了春猎吉日……明日狩猎场上,你们让朕好好瞧一瞧大魏朝臣的风采。”
众臣应了一声“谢主隆恩”。
司命天监随即开始做祈雨仪式。祈雨仪式一连三日,礼仪繁琐。今日第一日名为天筹铸礼。红袍天监以掌中柳枝做法,围绕着中央燃烧的火把唱唱跳跳。
陆雪锦远远地瞧着,这些仪式他从小到大参与过不少,不觉有用。倒是那两位白袍司命天监看起来像是女子。
他在人群之中看见了戴着斗笠的卫宁。隔着一层纱,卫宁也看见了他,他们远远地对视,互相看了一眼之后随即分开。
未曾看见九殿下的身影……他这么想着,忽地看见人群边缘一颗脑袋晃了一下。最边缘的地方,那里站着几名少年,其中有一道人影隐隐熟悉。
因为在最后面,慕容钺也没有瞧见他,略微转了转脑袋,在人群中找他的身影。
陆雪锦看了全程,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几分,唇角下意识便扬起。
仪式维持了一整个小时。结束之后还有宫宴。他如今不喜人多的地方,临走前见薛熠身边围绕着群臣,眼见着要斟酒,他走了过去。
“兄长身体不适,近来还是不要饮酒为好。”陆雪锦说道,他又看向薛熠身旁的侍卫。
在他的注视下,几名侍卫同时低下了脑袋,把酒全都撤了换成了茶水。
“朕不喝,长佑莫要责怪他们。”薛熠说道,抬起眉眼瞧他,“长佑要去哪儿?”
“我正要和兄长说一声,卫宁兄长可瞧见了?我与她有约先走一步,待宴会结束,兄长不要忘记服药。”陆雪锦叮嘱道。
“此事我会交与宋诏。”他说道。
“……”薛熠知道拦不住他,盯着他片刻,静静道,“长佑代朕向她问好。朕和她也许久没有见过了。”
“她也年纪不小了,长佑劝劝她,早日找个夫家。”薛熠提议道。
“……”提及此事,陆雪锦回复道,“这般,兄长看我如何。若为她寻夫家,我可配得上?”
他提婚事,薛熠“啪嗒”碰翻了一侧的茶盏,对他道:“长佑与她并不合适。朕已为你寻了更好的亲事。”
身后的紫烟听着,和侍卫一齐沉默不语。这更好的亲事是哪门子亲事,简直是明知故问。
陆雪锦面色毫无变化,见着宋诏过来了,和宋诏简单交代了一番,并且告知了宋诏他要前去做什么。
他走时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幽寂而粘稠,落在他肩侧犹如背着一具幽魂。
狩猎场虽能来,却没让人出现在宫宴上。陆雪锦在自己营帐外远远地瞧见了一道身影。
慕容钺在他营帐外守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少年孤零零的背影在梅树之下,引得他略微顿住。
“殿下?”他喊了人。
慕容钺立刻扭头,瞧见了他,原本被阴影笼罩的脸上发生变化,瞬间由阴转晴。
“——长佑哥。”少年朝着他过来。
绵柔的风吹散了夜间寒意,陆雪锦整个人被抱住了。掌间触及慕容钺衣侧,少年抬起眉眼瞧他,眉眼熠熠生辉。不过半天不见,少年如隔三秋一般,抱着他不愿意撒手。
每回被慕容钺抱着,他都觉得喘不过来气,少年的虎牙贴着他的脖颈,他像是变成了对方心爱的布娃娃一样。
何时与人如此亲近过?他若推开人,又不忍瞧见少年低落的模样,如此心软,只能受着。
陆雪锦目光在少年侧脸上微顿,询问道:“殿下在外面等了多久?晚饭可吃过了?”
“我没有等多久……还未曾吃晚饭。”慕容钺一一回答他的问题,问他道,“长佑哥去了哪里?我下午过来没有找到哥。”
询问他去向时,少年眼眸翻起一片暗沉之色,看他时情绪被眼睫遮住,乖戾悉数收了起来。
“下午有事耽搁了,”陆雪锦回复,没有说是什么事,他又问少年,“殿下那边如何?梅苑热闹,没有去逛逛吗。”
“我在附近转了转,没有走远,”慕容钺,“路上倒是瞧见了几只狐狸。”
“这般……我路上一直担心殿下,如今见到殿下才放心许多。树林深处野兽众多,殿下不要往深处去。”陆雪锦温言道。
他关心少年,少年怔怔地盯着他瞧,随即又扑入他怀中。他下意识地接住了人,触碰到少年发丝,犹如小猫变成人钻进了怀里。
慕容钺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不知是不是春天到了,少年也变得愈发喜好与他亲近。
少年鼻尖在他脖颈处一蹭而过,连带着碰到他耳侧,他被陌生的触感席卷,眉眼侧过去看人,下意识地把乱动的人按住了。
“殿下……好了。”陆雪锦话音落下,怀里的人立刻不动了,慕容钺往下牵住他,老老实实地在他身旁待着。
指尖相触,灼热的温度烫得他指尖略微绷直,随即又沾染慕容钺掌心的汗,少年牢牢地将他裹了个结实。
“长佑哥,你待会还要走吗?”慕容钺问他道,耳朵尖红着牵着他。
“我要去见卫宁,上回殿下见过的卫小姐……殿下可要与我一同前去?若是殿下前去,她见着殿下兴许会高兴。”陆雪锦说道。
慕容钺立刻道:“我和哥一起去。”
“卫宁的营帐就在前处。”陆雪锦说道。
卫宁喜好清净,选了一处最远的营帐,与他隔得并不远。
他在营帐外唤人,卫宁掀开帐帘,已摆了一桌在等着他。周围有侍卫巡逻,他进门时侍卫在看着。
“我等了你好长时间,长佑。今天可是出了事?他怎么来这么晚?”卫宁询问,一边看向慕容钺,“九殿下,请。”
慕容钺在身侧道:“多谢卫姐姐。”
他这一声姐姐,给卫宁喊得神色变了些许,卫宁瞧了他半天,伸手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好孩子,再叫一声姐姐听听。”
慕容钺被捏脸,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朝着陆雪锦身后躲。
“……你不要捉弄他,”陆雪锦有几分无奈,他把少年护在身前,“今日圣上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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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了,才耽误了时间。”
卫宁淡定地收回手,“他近日应当有的忙。罢了……反正他已经知道你我二人见面,派了众多侍卫在我营帐外守着。我们不聊朝堂之事,今日只管吃好喝好。”
至于上回他们商量的事情。
陆雪锦和卫宁对上目光,见卫宁目光闪烁,他明白了其中意思。他于是点点头,回应道,“我们也许久没见了,何苦为烦心事所扰。”
“来,九殿下,坐我身旁如何。”卫宁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慕容钺下意识地看向陆雪锦,陆雪锦略微挑眉,对少年道:“随殿下心意。”
“卫姐姐,我还是和长佑哥坐在一起。”慕容钺说。
“他倒是粘你,”卫宁, “我猜到九殿下要来,特意备了几道离都的菜。九殿下尝尝,与真正的离都菜差了几分。”
桌上中央是一道白菇菌汤,两侧放置了糖醋藕块、长江莲鱼、蟹黄银耳羹,松茸玉虾,酥油琵琶骨,其中虾和琵琶骨都用了香叶点缀,散发着草木香气。
慕容钺瞧见好几道熟悉的菜,不由得多看卫宁几眼。他抬眼和卫宁对上目光,发现卫宁看着他出神,像是在透过他去看故人。
“谢谢卫宁姐姐,”说着,他每道菜都尝了尝,夸赞道,“与离都的饭菜没什么区别,卫宁姐姐好手艺。”
陆雪锦闻言看少年一眼,对面的卫宁咳嗽了两声,大言不惭道:“日后九殿下馋了,去我那里就好了,我随时给殿下做。”
慕容钺点点头,他静静地听着两人讲话,讲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他在旁边用盘子剥了些虾仁和螃蟹,整整齐齐地排在陆雪锦碗边。
“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下厨了,”陆雪锦说,“下回我也要去尝尝卫大小姐的手艺。”
卫宁一笑了之,“随时欢迎你们来卫府。”
“今天我们好不容易见上,要不是薛熠走不开,我倒也想跟他喝两杯,”卫宁说着,倒了两杯酒,“这酒是我特意带来的,前年我亲手埋的梨花酿。你尝尝如何。”
清浊的酒液晃荡而出,透过窗台月色映出晶莹剔透。卫宁推了一杯给陆雪锦,另外一杯给了慕容钺。
“殿下也尝尝。”
陆雪锦眼角侧过,瞧见少年给他剥了一堆虾兵蟹将,排列得整整齐齐。他不由得失笑。
“殿下,自己吃。”他碰到少年耳侧,在少年耳垂上碰了碰,又对卫宁说,“小孩子如何能喝酒。”
卫宁:“我们像殿下这个年纪常去酒楼,殿下酒量如何?”
离都没有梨花酿,慕容钺在离都喝的都是清酒,他受舅舅管着几乎不沾烈酒。如今瞧着酒液清甜,倒是有些好奇。
“长佑哥,我能尝尝吗?”慕容钺问道。
少年嗓音很低,认真地询问他,俊冷的小脸朝过来,锐利双眸倒映着他,虎牙若隐若现。
“……”陆雪锦心脏莫名被击中,劝说的话音尚未出口,转了个弯,“喝一杯未尝不可。”
卫宁笑道:“尝尝便是,一杯酒能有什么事。”
她说完了,慕容钺将那杯梨花酿一饮而尽。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少年满脸通红,双眼变得迷离起来,面上时而阴郁时而镇定。
陆雪锦顺着看过去,“啪嗒”一声,少年脑袋一歪,人晕了过去。
16. 第十六章
夜晚,陆雪锦将少年扶起来,营帐里静悄悄的,只有侍卫来回走动的声音。
陆雪锦:“我带他回去,你好好休息。”
他与卫宁对上视线,卫宁略微扬眉,压低声音道,“这点酒算不了什么。今天夜里我就会过去,你放心便是。”
“好。”陆雪锦应声,卫宁帮他掀开营帐,一阵寒意传来,他身侧倚靠着人。少年脸颊红通通的,在他怀里犹如醉虾,沾着酒意气息朝他脖颈处扑。
“藤萝……几点了……我要去梅苑摘红梅。”低声的嘟囔落在他耳边。
陆雪锦闻言唇畔扬起来,此地狩猎场四处都是红梅,不知道哪些被慕容钺摘过,如今已看不出来。
更深露重,林中浮出一层雾色。隐约虫鸣,他身上一并染上层潮湿之意。他向不远处的林间看去,只觉曲径通幽,放眼望去一片暗色。不知怎的他看了好一会,视线一并被暗色侵染了。
直到怀里的少年将他烫醒,慕容钺的体温偏高,他已瞧出来少年的体质。温热的冷香传来,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殿下?可醒了。我送你回去。”陆雪锦低声道,他出声又担心惊扰少年,细微的声响落在少年耳边,没有叫醒人。
倒像是安眠曲一样,让人睡得更加安稳了。
“公子,可要通知藤萝?”紫烟问道。
“罢了,”陆雪锦,“先回我们营帐。”
这意思是把九殿下带回去。紫烟在身后跟着,她见陆雪锦抱着人,想起相府着火那一日,这条路与陆雪锦那一天回去的路极其相似。
他们的身影很快在林中消失。
人走之后,营帐中的卫宁换了一身衣裳。她穿了一身黑衣,趁着侍卫交接时躲在营帐之外,远远地她瞧见了一张熟面孔。
宋诏询问侍卫道:“陆雪锦走了?”
“陆公子方才带着人走了,现在营帐里只有卫小姐。他们喝了酒,卫小姐如今应该睡着了,未曾听见动静。”侍卫说道。
宋诏:“守在这里,不可放松警惕。一旦她出营帐,立即通知我。”
侍卫:“是。”
卫宁收回脑袋,她随之转了个方向,侍卫未曾瞧见她,她钻进树林之中,离人声逐渐地远了。
“紫烟,烧些茶水过来。”陆雪锦说道。
他把人带了回来,少年这酒量看来堪忧。如果这么睡过去,第二日想必会头疼。
紫烟:“是。”
陆雪锦问道:“殿下第二日什么安排?”
紫烟:“似乎要前往打猎,同知章殿的学生们一起,随同的还有赵太傅。”
“看样子明天不一定起得来,”陆雪锦说着,用毛巾蘸了蘸凉水,轻轻地擦拭少年脸侧和耳侧,试图将那份酒烧起来的热意褪去。
陆雪锦:“紫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回前去酒楼。当时卫宁带头,我们一起喝了烈酒,似乎没有殿下反应这么厉害。”
“当时公子也被呛得不轻,和卫小姐一起喝了好多茶水,”紫烟回忆起来,“没比殿下好到哪里去。”
“这般……兴许是我记错了。”陆雪锦说道。
时间过的太久,他早已习惯了烈酒,入喉不再觉得辛辣,只是受香味影响,偶尔想起第一次接触烈酒时的好奇。
紫烟:“茶水奴婢用了小火温着,公子有事随时传唤奴婢便是。”
烧的茶水在咕嘟咕嘟冒烟,烛光亮起,陆雪锦掌中手帕碰到慕容钺唇角,唇畔沾染了一片梨花香,少年虎牙在唇间若隐若现。小小的两颗,面上阴郁时看起来很凶,会咬人似的。
手帕在慕容钺唇角一层而过,陆雪锦盯着瞧了好一会,他似乎总是注意少年的虎牙。现在人睡着了,他盯得有点久,茶褐色眼眸倒映着少年的睡颜。
他瞧着便伸手,垂眸间指尖碰向少年唇畔。指腹摩挲着嘴唇,摸到那一角尖锐之物,他略微往上翻翻,触碰到一片温热。
“……?”慕容钺防备心极其高,在他伸手时,幽幽地醒来,周遭气氛发生了变化,他瞬间对上一道冷冰冰的目光。
少年没有瞧清人,出于身体防范逼着自己睁开眼,幽色扇形双目燃了两簇火苗,小兽一般警惕地瞧着他,他手指立刻传来痛意。
上面多了两道牙印,手指被咬出了血。
“殿下?”陆雪锦被少年咬了,他未曾喊疼,只是淡定地收回手。
这么一喊,把小孩的魂给叫回来了。慕容钺眉眼稍稍清明了些许,戒备瞬间消散,睁眼瞧着他,酒意尚未褪去,脸颊边仍然红着。
“……”慕容钺整个人仍处于混沌之中,脑袋晕乎乎的,听见了陆雪锦的温言细语,身体自动做出了反应,防备悉数消散,整个人变得软绵。
他眼前出现青年受伤的手指,流血了。不知道是不是他弄的,他方才似乎咬了人,他大脑一片空白,直生生地盯着青年的手瞧。
不能让这人受伤。
慕容钺凑上前,他唇畔碰到青年手指,将上面的血珠舔了去。
“……殿下?”
手指传来温热的触感。陆雪锦因为慕容钺这番动作,久违地半陷入宕机之中。慕容钺眉眼如墨,扇形双目微微睁开,俊冷的面上染上绯红,嘴唇似花瓣一样的焉红,原本阴郁的面容在触碰他时,将那些阴沉的气质悉数收了回去,连虎牙都小心翼翼地收着,担心碰伤他。
方才还在咬人……如今又克制起来,轻轻地舔舐他的伤口。
陆雪锦想起猫科动物,他伤口处粘腻而温暖,像是两片软绵绵的云片轻轻抚弄着。少年的虎牙时不时地磕上去,不知道是不是烛光熏热了他的眉眼,令他眉眼染上一层深色。
营帐中的气氛发生了难言的变化。原先只是伤处,少年轻轻嗅在他掌心,被莫名的香味吸引,往上凑过去,鼻尖碰到他手腕,抵在他掌心处,唇畔擦着他手腕脉搏过去,轻而易举地抵达他脖颈。
慕容钺似乎找到了香气的源头,陆雪锦身体顿时传来异样的触感。少年的鼻尖蹭在肌肤上,虎牙在他耳垂处掠过,好几次差点咬上去。仿佛对少年来说成为了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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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诱惑,那双锐利的眼晦暗不明,盯着他脖颈处瞧了好一会。
可是平日里习惯了与九殿下接触?他迟钝地反应过来,耳侧传来若有若无的湿热触感,他整个人一并被传染了热意,盯着少年的虎牙出神。
香气沾染之间,气息交缠在一处。陆雪锦在慕容钺要咬他时拦住了人,他尚有几分理智,按住了怀里的少年。
“九殿下。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他低低道。
好在少年此时半梦半醒,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一出声,手掌遮住了少年双眼,没一会人就倒在了他怀里。
怀里的少年小火炉一样,他抱着人感到一阵温暖。营帐里过分安静,安静到能听清自己比平时快了几分的心跳。
他闭上双眼,难得睡得安稳。
“兄长,它又来了。”
梦里陈旧的房梁变得清晰。他原本在窗前看书,对面的房梁上出现了黑色小猫。猫儿通体漆黑,毛色黑的发亮,一双眼大而亮,虎牙尖尖地露在外面。小猫在对面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瞧他一眼,舔舔爪子在屋檐上走来走去。他瞧了好一会,指给薛熠看。
“喜欢?”薛熠问他,“我去抓回来。”
“抓它做什么,它来了好几回了。每回都会在对面窝一个时辰。”他说道。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起书册,书册上记载了狸奴,上面画的动物和对面屋檐上的长得一样,形态可掬,憨状可爱。他看一会书册又看屋檐上的黑猫,书上的看上去很温顺,屋檐上的野猫看起来凶很多。
“兄长等我一会。”他放下书册,匆匆出了屋子。
他去了厨房,找了一个小碗,还有父亲前天放起来的鱼干。他爹喜欢吃鱼干,紫烟每年都腌上很多,他家最不缺这些了。兴许小猫是知道他有鱼干,被吸引过来了。如此看,此物甚有灵性。
鱼干放进碗里,他把小碗搁在了窗台上。薛熠瞧见他的动作,静静问他道,“喂猫?晚上爹吃什么。”
“若是问起来,兄长说是我吃了。”他说道。
薛熠:“好吧。”
他的鱼干在外面放了一个时辰,对面的小猫压根瞧都不瞧一眼,晒完太阳就走了。直到太阳落山,他把鱼干收了回来。
晚上鱼干重新出现在饭桌上,他还给他爹了。
“九殿下起来了?”紫烟透过帘帐瞧一眼。
慕容钺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置身在陌生的地方……陈设却十分熟悉。前一天的记忆传来,只记得自己喝晕了,后面是哥送他回来的?
剩余的全都不记得了。
“长佑哥呢?”他问道。
“公子已经起了,殿下起来洗漱一番,一起用早膳吧。”紫烟说道,放下了帘子。
慕容钺应声,他洗漱之后来到小帐里,陆雪锦已经端坐在侧。桌上放了粥和小菜,中央的位置放了一盆炸好的鱼干。
“殿下过来坐。”陆雪锦对他道。
他注意到陆雪锦大早在看书,书册放置一边,上面画了几只胖猫凑在一起。
17.第十七章
“昨天,是哥送我回来的?”慕容钺问道。
陆雪锦:“时辰太晚了,没有去叫藤萝。殿下睡的如何?”
紫烟盛了一碗解酒汤放在慕容钺面前,慕容钺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回复道,“我睡的很好……谢谢长佑哥。”
“哥今天去不去猎场?”慕容钺问,一边低头看为他准备的解酒汤。
慕容钺端起解酒汤浅浅地尝一口,清凉之意直冲肺腑,把前一天的浊气全都散了去。前一天做的梦断断续续地浮上来,有人带他回来……自然是陆雪锦无疑。
陆雪锦:“我不去猎场。兴许会随着司命会前去放生。殿下若前去,还是早些回来。这猎场的林子连着城外深山,昨日殿下可听见了猛虎异兽的叫声?”
青年温声的话音落在耳边,他瞧着那两片唇瓣一张一合,目光落在青年的耳垂上,脑海里依稀有片段晃过,他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发疼。
“我没有听见,昨天睡得太死了。不过长佑哥你放心,我跟着同窗们一起,仪式结束了就回来。”
胸腔里的心脏莫名剧烈,令他有些不适应。
“……怎么了?”陆雪锦见他神色有异,凑过来碰上他额头,“头疼?”
温凉的触感落在皮肤上,蹭过他太阳穴,他抬头瞧着青年指尖,青年骨骼纤细,手指修长枯弱,落在他额头,像是一片清凉的荷叶。原先被酒精燃烧的炽热之意悉数消失了。
慕容钺:“没事,长佑哥,我前一天做了梦,现在想不起来了。”
“原先我未曾喝过烈酒,不曾在人前醉酒。长佑哥……我喝醉后,有没有冒犯你?”他问道。先前他舅舅给过他几回清酒,说他喝醉后常常惹事,他至今不知真假。
闻言青年茶褐色眼眸略微闪烁,漂亮的脸上没什么变化,眼底映着他,很快归于平静之中。
“嗯……算不上是冒犯,”陆雪锦,“只是殿下以为自己变成了小猫,略有些粘人。”
慕容钺因为陆雪锦前半段话心提了起来,后半段令他稍稍愣住,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眼角扫到桌上的鱼干,他撞进青年眼底若有似无的笑意。青年模样雪白出尘,光彩夺目的眼弯起,檐上雪一样清亮逼人。他瞧着人,察觉自己心脏处长出来了一道阴影,延伸而出的阴影不断地朝着青年蔓延。
“长佑哥,这是在逗我吗。”他低声问,对青年道,“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若是我下回喝醉酒,长佑哥丢下我便是。”
“嗯?”陆雪锦略微疑惑。
他低垂着眉眼,想起来他舅舅说他喝完清酒之后睡觉便不老实,他瞧见陆雪锦细弱的一截手腕,兴许使些力气就能捏碎。
“原先在军营里,舅舅总说我酒相差。我担心……不小心碰伤哥。”
他碰到了青年的手腕,轻轻摩挲着青年指骨,不知为何今日心脏一直跳个不停。他抬眼间,道出了心声,“长佑哥在我眼里……像美玉一样易碎。”
空气中安静下来,陆雪锦指骨骤然被抓住,他稍稍顿住。
这般轻浮的话语,偏偏九殿下一本正经地讲出来。少年俊冷的脸上神情认真,打量着他的目光像是要里里外外将他浸透。他被少年抓住手指,前一日少年在他怀里的模样一晃而过,肌肤相触的触感掠过心脏,引起心脏短时间停滞。
他一边感叹少年招人,一边又生出些许恶劣心思。
陆雪锦任由少年触碰他的指骨,询问道:“殿下说我如美玉一般……那我要问问殿下。我与美玉,哪个在殿下心里更胜三分?”
笑意清绝,悬欲入骨。
“殿下……殿下?”
藤萝瞧着人,伸手在慕容钺脸前晃了晃。她眼珠子转过去,九殿下魂飘出去已经好长时间了。怎么从公子那里回来就变成这样,头重脚轻的。
“殿下,你自己慢慢走吧,藤萝先走一步了。待会若是殿下迟到,我在太傅那边也好为殿下想个理由。”藤萝说道。
慕容钺这才回神,青年的面容一晃而出。略带笑意的神情,清隽动人,无声地撩拨他的心弦,令他分神意动。
“……”他未曾回答陆雪锦的问题。只是一直记起那人的笑容与嗓音,久久难以消散。
藤萝先行过去了,狩猎场这边,薛熠领着群臣在中央半场,他们知章殿的弟子有太傅领着在外场。
赵太傅等到了人齐,眼皮耷拉着,背着手搓念珠。让他一个文人来狩猎场,左右不过是走个过场。但是这些孩子与他不同,孩子们个个瞧着都带着兴奋劲。
“好了,人齐了。我们先讲规矩,”赵太傅不紧不慢道,“中央的猎场不要去,莫要扰了圣上兴致。你们三人一组行动,每人狩猎三只即算完成任务。老夫在这里等着,交完猎物可以来找老夫背上回没背完的书。”
赵太傅轻飘飘道:“背完书才准走。”
少男少女们听完前半段异常兴奋,听了后半段个个又蔫吧了。
“太傅,今日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回,怎么还要背书?圣上可有规定来狩猎场也需揣着书册。”其中一名学生开口道。
“正是,太傅,书等回去再背如何?”
赵太傅摇摇头,“不可。这原本是圣上开恩让你们前来受猎神之祝。你们莫要忘记自己原本的使命才是。”
底下一片哀叹。
少男少女们收拾着弩箭走了,他们皆是富贵之家出生,受过六艺礼训。原本一片丧气,在踏入树林之后很快受林中景色吸引,将太傅的叮嘱抛在脑后。
三月入春,红梅已谢,桃花慢悠悠地绽出花色,树影潺潺,柳枝探出几分春绿之意。
慕容钺随同一名少年一名少女一起。少年是萧大将军萧绮的亲胞弟萧慎。少女是秉梁王之女越岚心。
这两人在学府之中极其低调,存在感极低。据他所知,萧绮与宋诏齐名,先帝在时战功显赫,后来极其坚定地倒戈于薛熠。至于秉梁王,其家族已历经三朝,多次于政变之中明哲保身。
慕容钺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太傅为他们挑选的都是温顺良驹。他摸摸小马的鬃毛,马儿顺带着在他掌心蹭了蹭。
他们三人一路沉默不语,草丛之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萧慎率先停了下来。
“兔子?”萧慎举起了弩箭,对准了传来动静的草丛。
越岚心:“兴许是。待你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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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就知道了。”
一边说着,萧慎掌间长箭飞出,“咻”地一声,长箭飞进树桩之中,吓跑了草丛中的野兔。
越岚心见状沿着野兔逃跑的方向一并射了一箭,险些射中野兔的尾巴,箭翼沾了几根雪白的毛。
萧慎:“差了一些。”
话音落下,眼见着野兔狡黠地要钻进兔子窝。他们二人身后一根长箭破空而出,箭尾在空气中震颤发出弦音,抽出一声劲响。
长箭箭尾蹭过慕容钺的侧脸,慕容钺眼皮撑开,漆黑的眼珠凝神未动,长箭于不远处落地。笔直的箭翼贯穿野兔与两只小兔,血流了一地。三只猎物落在他们身前。
萧慎与越岚心纷纷顿住,一齐朝着身后的少年看去。少年仍旧牵着马,掌中长弓收了起来,越过他们径直穿入树林之中。
慕容钺牵着马走了。原先在军营里,他最喜欢长戟,最擅长的却是骑射。他朝天际看去,树林之间,树木缝隙在天际编织出网状,鸮鸢展翼在其中一晃而过。
他盯准了雪鸮的飞行轨迹,北方才能瞧见雪鸮的身影,这在离都并不常见。
“咻”地一声,他掌中长弓弦紧,长箭飞跃而出,在林中划出一道笔直的飞线。
空中传来命中的钝音,雪鸮哀叫一声,随即翅膀再也扇不动,从树林间坠落至慕容钺脚边。
慕容钺瞧见满地的鲜血,漆黑之目愈发幽暗,扇形眼皮垂下,碰见死物羽毛沾染的血渍,胸腔里隐隐有情绪涌动。
他将雪鸮放进捕物笼里,随后又射中了一只长耳鸮、黑翅鸢,黑鸢,以及一只苍鹰。
直到捕物笼装满了,他瞧着笼里空洞洞盯着他的鸟雀,倏然想起来青年的话音。
那人心善,不会随意杀生,兴许会前去放生仪式。先前他觉得此等行为装模作样,嗤之以鼻。
如今想起青年的面容身影,难得浮出异样的情绪。若是带了好些猎物回去,兴许会引那人蹙眉心忧。
慕容钺这么想着,从捕物笼里挑出来两只受轻伤的长耳鸮,随意地丢回树丛里。他这般也算是放生了,剩下两只鸟儿能不能活下来,看它们的命。
身侧林中幽寂,过于安静。他抬眼看去,不知不觉他已入林中深处。两侧树影盘旋落影,树影沙沙而动,虫鸣在此刻归于寂静之中。
“圣上,再往前兴许要踏入猛兽领地。”宋诏提醒道。
“朕倒是未曾瞧见野兽的身影。”薛熠不以为意,“瞧不见……这狩猎场上才显得无趣。”
树影沙沙晃动,薛熠突然停住了脚步。宋诏循着薛熠的目光看过去。
狩猎场上万籁俱静,风声鹤唳。不远处马儿发出不安的警告呜咽声,林间骤然传出一声浑厚的虎啸。
林木之间,黑白相间的虎纹一晃而过。虎啸低沉,威武的气势震得林间野兽纷纷逃窜。离白虎不到百米,慕容钺在原地牵着马驹,轻轻抚弄着马驹鬃毛,让马儿安定下来。
少年微微侧眸,盯着白虎瞳孔因为兴奋而发黑,眉目之间透出黑压压的阴郁,浓稠如墨雨纷至而下,气势不输山间猛虎。与人前卑躬之态完全相反。
薛熠驻足,稍稍眯起眼。
18.第十八章
白虎……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异兽。他们离都多盘踞的毒蛇,老虎未曾见过几头。如果舅舅知道了,一定会后悔未曾跟着他来到离都。
“别怕。”慕容钺低声对马儿道,掌心轻轻地抚弄着小马鬃毛,他眼中隐带笑意,倒映着小马恐惧的瞳孔。
“你一会可看好了,孤平常从不在人前展示。”慕容钺笑起来,他犬牙利齿落在唇边,笑容难以收住,瞧着不远处朝他扑过来的猛虎,整个人胸腔里的心脏在极速跳动。那是身体由于即将陷入危险发出的警告。
好好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捕猎。
白虎体长近两米,凶恶之面不到数秒便出现在眼前,几乎在慕容钺刚牵好缰绳的瞬间。虎啸随之传来,白虎獠牙对准了他的脖颈,朝着他的方向扑了过去。若是被抓住,兴许会当场咬断脖子。
“圣上。”宋诏在一旁情不自禁地出了声。
“怎么?”薛熠静静地瞧着,眼见着不远处少年要被老虎咬死,他略微侧眼,“你认为他没有应对的本事?”
“朕倒是希望如此。不过朕瞧着方才他的气势,不像是装模作样。这么看……反倒是朕被他摆了一道。”
话音落下,不远处巨大的树木被白虎扑落。白虎兽瞳露出血腥之色,张开的口中隐隐残留着不知名动物的残渣。厚重的兽爪印扑断了树根,大树整棵倒下去,慕容钺在倒下去的瞬间滚到了一边。
他扔了掌中的长箭,锋利的匕首在地面上折射出银光。脸颊处被虎爪刮伤,几道鲜血流下来。白虎见到了鲜血,变得更加兴奋,张开虎口朝他扑过来。
速度极快,快得若是以肉眼的速度去反应,兴许他要尸首分离。
“噗呲”一声,白虎朝他扑过来的瞬间,匕首刺进了白虎的右眼,滚烫的鲜血随之蔓延而出。虎掌也随之落在他肩侧,锋利的兽甲贯穿他的肩胛骨,细密的鲜血顺着衣衫流淌。
一阵兽声怒吼传来,白虎兽息落在他脑袋边,他险些被咬碎了脑袋。越是危机来临的时刻,他反倒镇定下来,侧耳倾听到自己的心跳,掌中匕首翻转而出。他瞳孔里凝聚着白虎的面孔,白虎的动作在他眼里一点点地变慢,直到每一帧的动作都得以看清。
鲜血浇灌而出,只有大概不到一秒钟的反应时间。
他眼前只剩下大片的红与黑,红是白虎右眼流淌而出的血,血色浸染天空。黑是兽面之黑,从白虎的瞳孔到利齿,再到高高扬起的尾巴,以及黑白分明的兽皮。
“砰——”自己的心跳也随之变缓了。
白虎的利齿碰到他的脖颈,鲜血几乎要喷涌而出的瞬间,他掌间匕首骤然倒转方向,顺着虎皮深深地往下割去。兽皮被生生地割开,匕首瞬间贯穿白虎的心脏。白虎全身的力气被抽了去,虎目圆睁抽搐片刻,不甘心地倒了下去。
树影沙沙而过,映出半边血色天空。一阵长风迎面吹来,慕容钺和白虎倒在一起,他气息混乱而热烈,因沾染了猛兽鲜血,整个人如同烈火焚烧一般,自血色之中鲜活地生长而出。
匕首仍然插在白虎胸口,不远处的马驹口吐白沫,看向少年时眼瞳蔓延出恐惧之色。
“……”空气中安静下来,宋诏在其侧沉默不语。
幽寂自四周蔓延而出,凝聚着比猛兽更加恐怖的气氛,肃穆的死寂一般。
“老皇帝先前将他藏于离都,想来是想让他学些东西。如今看来,他确实学得不少,”薛熠眯眯眼,看向不远处天际,“宋诏,瞧这天,要下雨了。”
他长身而立,瞳孔被层层鲜血一并染过,静静地倒映着不远处的少年。
“朕原先待在军营,虽说六艺比不上萧绮,箭法倒也不差……对了,先前你问朕。三位朝臣之事如何处理。朕思来想去,若暗处有人有谋逆之心,朕心慈手软留下来的逆子是唯一的突破口。”
薛熠拿起了黑色长弓。这长弓为黑犀木所制,通体泛出幽黑,如同一把索命之弓。他低眉瞧着远处的少年,少年在他眼中已非活物。
“只是可惜……今日要沾着鲜血回去了。”
墨色长箭破空而出,远处的少年方从地上起来,将白虎的尸体整理好,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停下来,先擦了擦身上的鲜血。空中传来长箭之声,方才应对白虎已筋疲力尽,最终反应还是迟了一步。
只一瞬之差,空中传来尖锐之物破裂的声音。长箭贯穿了少年的心脏,他尚保持着坐姿,整个人在原地僵立着。
慕容钺听见了护心镜碎裂的声音,漆黑长箭贯穿他胸口,穿心之痛骤然传来。他掌间虎皮尚未放下,瞧见了不远处的男人。
阴木之下,薛熠双目幽深,苍白的面色隐于树影之间,通体玄黑犹如索命来的厉鬼,冷眼生生地瞧着他。冷意瞬间无声传出,他整个人犹如被无形之物重重地砸了下去,心脏间骤疼撕开一道裂口,将他硬生生地拖了下去。
都看见了……薛熠要杀他灭口。
慕容钺嗓间一阵腥红涌出,他咬着牙,双目燃了两通幽火。火势似要将不远处的人烧成灰烬。他浑身粘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趴在地上双目眩晕。若是他要死在这里,非拉薛熠下地狱不可。
长佑……长佑哥。
他脑海里晃出青年的身影。仿佛回到了初见对方的那个雪天,漫天的大雪落在他身上,冷到全身冻僵,几乎瞧见了自己的尸体。他在金銮殿外,记忆里的人影从他身边经过,人们走走停停,很快又离去。
“这景是好景,却有杂音扰此美景,远处是什么动静?”
“……慕容钺?”
不能……不可以。
他瞧着青年一并走远,在他视野里越来越远,他想抓住人,胸腔里滔天情绪蔓延而出,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随之晕了过去。
风声阵阵。
“沙——”“沙——”“沙——”
“公子,要下雨了。”紫烟看着外面天色,方才还是晴天,如今黑压压的云压在眼前,凉风刮在身上,驱散了初春的暖意。
陆雪锦方从司命会那处回来。听了紫烟的话,瞧一眼天色,不知是不是天气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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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右眼跳得厉害,心里莫名不安。
“卫宁那处……如何了?”他问道。
紫烟:“方才藤萝已经传了信过来,宋大人盯得很紧,此事未必能成。若是这回送不出去,之后卫小姐会再想办法。”
陆雪锦并没有听进去,他盯着乌云看,心神莫名焦躁,他突然看向紫烟,“九殿下出门可带了伞?”
这问题把紫烟问住了,紫烟回复道,“回公子,奴婢也不知,兴许藤萝知道。”
“待会儿知章殿的人就回来了,公子若是担心,前去看看便是。”紫烟说。
陆雪锦闻言应声,他撑了一把伞出了营帐。狩猎场的方向那处很快见到了人,他瞧见了赵太傅,今日回来的很早,未曾在学生里瞧见慕容钺。
“赵太傅,九殿下……您可有看见他?”陆雪锦问人道。
赵太傅早就注意到了他,原本想与他问些文章的问题,一听他说慕容钺,回答道,“早上还瞧见了。狩猎场有野兽出没,学生们都自觉回来了。我记得……他与萧慎一组。陆公子可前去问问萧慎。”
“我知道了……谢谢您。”陆雪锦去找了萧慎。
萧慎:“他牵了一匹小马驹自己走了。走的方向是北边,那处方才传来了兽吼,我们都回来了……他兴许在回来的路上吧。”
“公子,圣上的侍卫过来了,圣上传话要见您。”紫烟见完侍卫,向自家公子汇报道。
陆雪锦见不到慕容钺人,想起少年早上还在头疼,此时在林中不知是不是遇到了危险,他如何也放心不下。
“紫烟,备马来。”
“……”紫烟停顿片刻,见陆雪锦心神已不在此处,到底没有出声提醒。
“是。”她应声道,连忙去寻了马匹。
“圣上那处……”紫烟说着,眼睁睁地瞧着陆雪锦牵着马进了狩猎场。青年面色冷淡,茶褐色眉眼翻出来,清明却浸不透人心。
她不由得叹口气。她方才没有说出口……圣上善妒,公子越是担心九皇子,九皇子的处境反而越危险。
梅苑下起了雨。
陆雪锦穿过阴径小路,雨丝在他脸颊边刮过,沾湿发丝与眼睫。他的眼眸淬洗过一般的发暗,沉甸甸地瞧着数条通往狩猎场不同方向的小路。这几条路都朝向北边,不知道慕容钺走的是哪一条。
马儿在雨中稍显不安,他修长的指尖用力一扯缰绳,眉眼扫见了树丛之中被丢弃的两只鸮鸟,随着血迹而去。
雨势愈下愈大,天公并不作美,将血迹很快冲了去。
直至天黑,陆雪锦在偌大的狩猎场兜转了两个时辰。他全身都被浇透,分明是冷意,却让他感到灼烧之痛。这漫天的雨水,变成了记忆之中烧毁相府的大火,他处在火势之中,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九殿下。”
倏然,他听见了雨声砸在钢铁之物的动静,草丛之中银色的日月之镜折射出银光。
他牵着马儿过去。
不远处被摧毁的树木下,少年与白虎艳尸一并倒在那里。
19.第十九章
连绵的雨丝往下坠,雨势愈来愈大。黑夜之中雨幕遮挡视线,狩猎场夜色连天,树影在雨幕中成为纷乱的鬼影。
紫烟在营帐外守了半天。她内心焦急,直到远远地听见了马蹄声,见到人从狩猎场里出来。
马上是她家公子。公子银袍缕衣,长身而立。陆雪锦墨发受雨浸湿,雨珠落在长而湿的眼睫,茶褐色的眼珠洗了一遍,清冷骇人。青年修长的手指半护着怀里的人,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滴。她看清了那是九殿下,九殿下胸口中了一箭。
她不由得心惊,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陆雪锦:“命人去请贾太医。”
紫烟知道耽误不得,应了一声,匆匆过去了。
一整个夜晚营帐灯火通明。下着大雨,贾太医一脚踩进泥地里,溅出数丈泥水。他未曾管沾湿的衣袍,掀起帘子进了营帐救人。
窸窸窣窣的动静。
……下雨了。
离都一下雨又称之为莲城,是竹藕之乡。护城河里开了成片的莲花,白色的花瓣透出淡粉,荷叶碧绿连天。乌云笼罩整座离都,河里的溪鱼清晰可见。池子里的莲花蒙上一层雨雾,在水中半开凋零,形成残荷之景。
每到下雨天,娘会前往乌篷船上听琴女弹琵琶,咿咿呀呀的动静,都是他听不懂的曲子。胡族语言他一知半解,母亲悉数知晓。
舅舅也没有要教他的意思,丢给他鱼食,和他一起追逐去喂鱼。
“钺儿,瞧瞧这鲤鱼,最上头的那只小的像不像你。长着花斑纹,咬了同伴好几口,我方才都瞧见了。”母亲朝他笑道。
“争不过还非要争,这么小一只,只有被人吞下去的命。”舅舅开口道。
他闻言未曾和舅舅争论,瞧着那只小鱼被围起来咬住,眼看着挣扎不动要翻起鱼肚白。他用荷叶轻轻地翻动了一下,小鱼立刻又恢复了力气,追逐着同伴而去。
“瞧瞧,好着呢。”他说。
慕容钺透过水面瞧见了自己,他脸庞尚且稚嫩,初见少男轮廓。水面中的人有一双漂亮的扇形眸子,因为眼神过于锐气锋利,加上薄冷之唇总是略微往上扬起,显得阴郁而霸道。他有一对明显的虎牙,笑起来时凶相毕现。
随母亲出行,母亲为他双耳戴上耳饰。朱砂似的长坠晃荡而出,他如护在菩萨身侧的不善童子。不显情绪时俊冷活泼,一旦显出情绪,立刻露出修罗鬼刹原型。
梦境中遮挡风雨的乌篷船骤然褪去,鱼儿和莲叶全都离他远了。只有大雨泼盆落下,把他整个人浇湿。他察觉到心口处骤然一疼,蓦然的疼痛令他整个人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醒来。
他记起了狩猎场上发生的事情。
母亲已经去世了,弹琵琶的琴女改唱了亡国恨的曲子。咿咿呀呀的悲伤调子,他胸口处的长箭贯穿他整个人,鲜血顺着衣衫往下滴,鱼儿纷纷游了上来。他还瞧见了一张干尸白虎皮。白虎破眼珠正对着他,泡在水里散发出腥臭,湖水成为了黄泉之水。白虎和母亲在其中,他在外面。
他又瞧见了那只小鱼,小鱼被咬的残缺不全,已经死了。
小鱼的尾鳍被咬断,它已经精疲力尽,成为了黄泉上的一条死鱼。尽管如此,周围的鱼儿围上来,它立刻恶狠狠地攻击了回去。
他身上的血染红了整条河。
此地没有别人,静悄悄的十分安静。他往上瞧,只能瞧见成片的风雨,乌云遮住了天空,天空变成灰扑扑的阴色。树木在其中摇曳,那是远处的风景,母亲和舅舅,船夫全都消失不见了。
恍惚间,他瞧见了一道人影。黑乎乎的粘连在墙壁上,女子面容一点点地显示出来。女子穿着碎粉色长裙,柳眉凤眼,眉目之间贵气矜持。女子瞧见他朝他笑了一下,笑容自陈旧记忆中翻涌而出。是他长姐慕容清。
慕容清在这处风雨之地喂鱼,她静静瞧着翻出来的死鱼,掌中放置着几颗莲子。
“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湖边倒映出他与长姐的身影,他的面容完好无损,而长姐脸上却是一片空白。
“我一直都在这里,已经在这里待了好长时间了。”慕容清微微侧头,看向他,“倒是钺儿你,突然闯入这里。可是碰见了烦心事?”
他与长姐多年书信往来,如今见到本尊,心中产生奇异的感觉。
眼前晃过一道银光,慕容清手中多了一面镜子,那是一面通体银色的护心镜,上有锦翠牡丹。如今镜子碎裂了几分。
“……烦心事,”慕容钺思索着,他见到长姐心静几分,对慕容清道,“我总觉自己一人走在路上,不知前路通向何处。”
“总会想起父皇、母亲,兄长与长姐。”
此地时间仿佛停滞了,见不到蓝天白云,唯有片尺方寸之地。只有他与长姐在这里,令他感到心安。
“噗呲”一声,慕容清丢了一颗莲子进湖里,湖里的惨白死鱼翻腾而出。倒映出的乌云在其中转瞬而逝,雨水渗透他们的倒影。涟漪泛出,池中影便散了。
“……”慕容清未看他,翻动着掌间莲子,“你总记起过去之事……你瞧瞧这翻腾起的黄泉之水,尚且淙淙而过。只需往前,自然能够知晓答案。”
“梦中之人,形销相涩。莫见水中倒影欲要一跃而下,水下方为深渊万里。”
慕容清看向远处天际,五官逐渐消失了,留下一道尾音。
“——回去吧。”
“殿下……九殿下。”低低的嗓音落在耳边。
清润动听的嗓音,原先听见这人的声音,心脏总会快上几分。如今心脏在跳动的同时,撕扯传来生生的痛意,筋膜脱落了一层般,拉扯他进入痛苦的边缘。
他紧咬着牙根,牙根处传来酸涩之疼混合着血腥之气。额头处冒出细密的冷汗,心口处的伤势随着他呼吸,重新翻上新一轮的尖锐痛意。他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恨不能将这疼痛撕碎。
此时不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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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知晓自己的可怖面容。他下颌处绷紧,眼中充斥的汗渍渍得他生疼,掌间骤然传来力道,触碰到了一截清凉枯弱的指尖。
“幸好未曾伤及脏腑……有护心镜,箭尖偏了一寸。只是伤势过深……他还是要在鬼门关走上一遭。我现在为他缝合伤口,他这伤势见了水,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只能看运气。”
“这般。有劳贾大人。他不过十七岁,小孩受不得疼,望贾大人下手轻些……留下病根会如何?”
“他能捡回来一条命已经是万幸。若是留下病根,之后气血会弱一些,兴许会如同风湿一样,时不时地犯起毛病。”
针线挑起他伤处,钻心之痛传来,他脖颈间青筋顿时鼓起。一阵眩晕传来,他在此时睁眼。茶褐瞳孔中,他瞧见了自己因疼而变得阴郁暴怒的模样。
青年眼中一片平静。这人素来如此,万事在前波澜不惊。如今倒映着他,如温柔的泉水包裹着他,透出几分担忧之色。他瞧见青年蹙起的眉,对方低眉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动作认真而一丝不苟。
“九殿下醒了?”陆雪锦用手帕掠过他眉眼,遮住他的视线,他瞧不见针线穿过的血肉之处。
“方才都听见了?放心便是……我向殿下保证,有我在,不会让殿下有事。”
他的手掌被握住,青年引他触碰自己心口的位置。他碰到了陆雪锦的心口,隔着衣衫感受到了青年的心跳,热烈而鲜明。
陆雪锦。陆雪锦。陆雪锦。……长佑。
他在心中默念青年的名字,这般仿佛能够减轻些许疼痛,撑着他不晕过去,不回到那片下雨的乌篷船上。
“公子。”紫烟唤了一声人。
陆雪锦未曾离开人半步,他仔细地盯着贾太医的动作,自己看的过于认真,未曾注意到掌中出了一层汗,少年在他怀里面色苍白,几乎疼晕过去。
他瞧见慕容钺将嘴唇咬破,愣是一声疼也没喊,不免心中叹息,又难免有些意动。
手帕为怀中少年擦去血与汗,紫烟又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公子,”紫烟:“宋大人来了。”
紫烟脸色不怎么好,他于是把人交给紫烟。营帐外传来动静,他掀开营帐,外面细雨绵绵,人冒着雨来到他帐外,还带了一群侍卫。
营帐之外,宋诏撑了一把竹骨伞,伞骨三十六节,于夜色之下瞧着他,恭敬而冷漠。
宋诏:“我奉圣上的诏令前来,三位朝臣之死兴许与九皇子有关。九皇子需与我们前去刑审会。”
人他方带回来,便要从他身边带走。当真是……一刻也不耽搁。
陆雪锦眼珠透出几分冷色,他朝宋诏一笑,笑容清翡逼人,侧眸扫出一片阴影。
“宋大人冒雨前来抓人……当真辛苦。今日我守在此处,任何人不得入此营帐。即便是圣上的命令,过于强人所难,恕在下难以从命。”
陆雪锦:“宋大人……请回吧。”
20.第二十章
宋诏:“陆雪锦,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今日若是不让开,便是违反圣上诏令……你当真要和圣上作对。”
雨丝顺着竹骨往下流淌,宋诏瞧着他,眼底翻出片刻端倪之色。身后的侍卫浸没在雨幕中,形成一堵铜墙铁壁的围墙。
“在下不敢,自然不敢和圣上作对,”陆雪锦静静回复道,“只是九皇子如今伤势惨重,宋大人不前去查明凶手,反倒来追溯前因……如此行迹不合常理。今天如果让宋大人把人带走了,我担心不但抓不到凶手,反倒再也见不到人。”
“看宋大人不紧不慢,未曾因为这番变故心忧……宋大人可是知道凶手是谁?”陆雪锦询问道,似已知道答案,眼中压了几分疏冷。
“我只奉圣上的诏令,九皇子的生死不在其列。倒是陆大人你……是否对于前朝余孽过于上心。”
前朝余孽四个字,宋诏不紧不慢地说出来,还顺带着唤了一陆大人。当初他们一起在朝廷任职,日日于朝前相见,现在已今非昔比。
话音落下,宋诏往前一步。方上前,一把银色长剑剑光泛影,拦住了他的去路。陆雪锦抽出来了侍卫的长剑,见宋诏执意如此,不由得叹口气。
“宋诏。方才我便说了让你回去。你若往前一步,这刀剑倒是不长眼,”陆雪锦说着,侧目看向周围的侍卫,“还有你们……还不退下。”
“啪嗒”一声。陆雪锦一声令下,周围的侍卫全都沉默不语地跪了下去,低着头陷入僵持的气氛之中。他们都是薛熠的侍卫,薛熠平日里待两位大人如何,他们最清楚。两相不能得罪,侍卫纷纷装聋作哑。
空气压出冷凝的气氛,陆雪锦面上漫不经心,实则心神在营帐里的少年身上。那把乌木之箭出自谁手,他再清楚不过。
箭弓原先是先皇赏赐给他的,先皇告诉他京城不问山上有独角异兽,不少人见到过,见他好奇,便赏赐了一把黑犀木弓。箭为沉木所制,能够轻易贯穿猛兽喉咙。他当日便拿了弓箭回去找兄长,让兄长陪他前去不问山寻独角兽。
兄长如今拿了他的箭杀人。
他想起自己在山上丛木中抓到的一窝小虎,小虎受伤了湿漉漉地瞧着他,他便心软放了。未曾瞧见独角异兽,倒是有生动活泼的小兽。
宋诏未曾动摇,他脖颈处见了血。眼见着宋诏当真要上前,陆雪锦又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气氛僵持之间,一旁的侍卫开了口。
“宋大人,圣上传您回去,有要事相商。”
陆雪锦与宋诏对视,宋诏面色掩于伞面之下,覆盖了一层阴影。映入他眼中脖颈见血,宋诏分毫不动,眼珠透过营帐去看里面的少年,又一点点地转移到他脸上。
“你如此包庇他,恐有不妥。今日留他一时……明日后日当如何留他。”宋诏说完,撑着的伞坠下雨珠,脖颈间鲜血“啪嗒”一声落在黑靴旁。
陆雪锦看着人走了,连带着一众侍卫。夜色连着雨幕,营帐周围的景色显出来。无声的寂静蔓延,他丢了掌中长剑,掀开营帐去瞧里面。
“九殿下如何了?”
紫烟:“人晕过去了。”
贾太医:“要看看明天早上的情况。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让他好好休息便是。他这两日万万不可折腾了,除了床榻之间哪里都不能去,不要说随意行动……下床都不可。你们好好照顾他。”
地上放置着一盆血水,散发出血腥味。贾太医在烛台前又写了两张方子,拿给陆雪锦,仔细地讲了用药的忌讳。
“我知道了……贾太医,您辛苦了。我让紫烟送您回去。”陆雪锦道。
“不必了,”贾太医,“能救回来人我已经很高兴了。陆大人仁慈圣心,左说右说他不过是个孩子……尚未弱冠。圣上那处我再去说说,如何也不能让他此时前去刑审会。”
陆雪锦闻言道:“此事不必您操心,圣上那处我会命人前去商量。今日有劳,待九殿下好转,改日我带九殿下亲自前去道谢。”
“使不得。这原本就是我的职责,陆大人送到这里便是了。”贾太医说道。他惦着医箱,身高低了许多,眼前青年微微俯身,与他讲话时低眉姿态恭敬有加,令人心生暖意。
他不由得在心中叹气。状元郎便是状元郎,此等人中龙凤,待他尚且如此……怎能不让人心生敬佩。
床榻前。
陆雪锦瞧着晕过去的少年。慕容钺脸色苍白、整个人犹如被抽去了一层血,眼睫染上霜般,挂了层细弱的脆色。伤口的位置过于刁钻,前后都有伤,人只能侧躺着,小兽一样蜷缩成团。
他盯着少年的侧脸看,从耳侧的发丝到眉眼,再到鼻梁下,翻起虎牙的唇畔。眼前少年骤然和记忆之中受伤的小虎重叠,小虎睁开眼湿漉漉地瞧着他。
年少时的自己射出一箭,如今正中少年心口。
他想伸手碰碰人,指尖伸到半空中,少年骤然因为伤势蹙起眉头,他便收回了手。
烛光晃荡着他的面容,他轻轻地触碰到慕容钺的指尖。少年无名指侧面没有茧子,反倒是食指与拇指和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原先灼热的体温如今散了几分,身体冰凉凉的。脉搏十分微弱,他反复地探测,触碰到少年手腕处,整晚没有松开。
他守了慕容钺一夜。
第二日,卫宁清晨匆匆地赶过来了。
此事她尚且不知,一进营帐见一大一小都躺着,瞧见了慕容钺身上的伤势,不由得顿住。紫烟在一旁和她讲了,她听完把斗笠放了下来。
“我原本是要来告诉你好消息,原本宋诏派人在盯着我,昨天不知道为何松了戒备……我这才把人送走。崔如浩现在已转移至安全的地方。现在看来……应当是多亏了九殿下,我们才能把人送走。”
卫宁说着,捏紧了斗笠,“你放心便是,此事我一定会查清楚,背后凶手下如此狠手……我饶不了他!”
“……”陆雪锦,“此事不用你去查。你不必参与进来……送走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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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便是完成了计划。”
“那怎么可以,”卫宁察觉到了什么,紧盯着他,“陆长佑。这件事你要就这么算了?若你当真如此,我兴许要怀疑你知道是谁做的。”
“是不是薛熠?薛熠记仇又心胸狭隘,他若见了你对别人如此珍重,想必难以接受。他派人来取九皇子性命?”
“兄长不至如此。”陆雪锦说道。他说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为薛熠辩护。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人说过薛熠不好,因了薛熠寄人篱下地位低了几分,总遭旁人凝视。
他听见了便会为薛熠辩解。如今箭插在慕容钺身上,明晃晃地告诉他是薛熠做的。他垂下眉眼,不知是不是一晚上没睡的缘故,还是他糊涂了。
“那我问你。日后若是我们二人所为一定不为薛熠所容……到时当如何?你从小便知,要做的事必须去做,坚定无比。到时可会受旁人所扰?”卫宁问他道。
陆雪锦:“我们已经在做了。”
“我们做的还差得远,”卫宁提醒道,在一侧说,“我看他就是你的劫数。少时他生病好几回差点丢了性命……若不是你和陆宰相,兴许他没有那个福气活到现在当皇帝。到现在,你若总是心软,他心思如此之深,我们二人如何是他的对手。”
“若是换一个人,兴许我们早就把崔如浩送走了,不至于等到现在。”卫宁说道。
“……卫宁,”陆雪锦瞧着人,他安静片刻道,“今日过来可是要与我吵架?”
“自然不是。”卫宁叹口气,她咄咄逼人,一瞧见青年这幅模样,又心软了。从小到大她何时被男人迷惑过,眼前人出尘气质,总能令她难得生出恻隐之心。
“我只是觉得……以你之才,不应输给他。”
“我走了。若九殿下醒来,替我问安。”卫宁重新戴上斗笠,面容遮住大半,只露出一截下颌线。
另一边。
宋诏方赶回来,前几日薛熠尚且病着,今日淋了一场雨,如今人在营帐里。他没见人,脖颈处匆匆地包扎了,问了侍卫先前交代的事。
“卫宁那处如何了?你们可有盯紧她?”
侍卫回复道:“卫小姐一直在营帐里……未曾有异动。”
“一直在营帐里?”宋诏询问道,“确定她人在里面?”
“这……”侍卫,“属下未曾进去看过。”
宋诏闻言道,“隔一段时间派人去看……她兴许已不在营帐中。去查她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要查清楚。”
“陆雪锦那处也要盯紧。”
交代完侍卫,司命会又派人前来,他安排了第二日的筹雨仪式。这些全都要和薛熠汇报,没等他询问侍卫圣上在何处,侍卫匆匆地赶了过来。
营帐里,一众太医围着薛熠,薛熠面色苍白,半边衣衫褪去,墨色发丝散在身侧,眉眼泛着厌沉沉的黑,见他进来瞧着他。殿中气氛阴沉。
宋诏:“臣无能,未能将九皇子带回来。”
21.第二十一章
“兄长,你在这里做什么?”陆雪锦方出了书院,瞧见屋檐下远远的一道黑影。
因为藏在记忆深处,人影几乎褪了色。薛熠稚嫩的脸苍白,生了病刚好,漆黑的眼睫密密匝匝地掩着眼珠。见到他,薛熠只盯着他瞧,片刻又看向别处。
薛熠:“父亲让我来接你回家。”
这自然是撒谎。书院到相府的路他已经走了百遍,什么时候需要人接过了。就算来人,也应该是侍卫过来。
“兄长前来,父亲知不知道?”他不由得问道。
闻言薛熠又不讲话了,盯着他瞧了好一会,风一吹,整个人咳嗽起来,身板看起来弱不禁风。
“我知道你是自己来的,”他说道,轻轻拍了拍薛熠的后背,“兄长不用等我,我课业结束之后便会回府。”
“……”薛熠未曾言语,只是他之后在放课后常常能见到薛熠的身影。
薛熠喜暗色,似乎有意地想把自己藏起来,藏进暗处之中,与人群离得很远。他每回远远地看着,薛熠与朱红色的暗瓦砖墙几乎融在一起。不知道薛熠在外面等了他多久。
“……哥?”耳边传来低低的嗓音。
陆雪锦这才醒来,他睁开眼,对上一张俊冷的面容。慕容钺在他身侧,不知道醒了多久,静静地盯着他看,眼珠沉黑似墨。
“殿下?”他原本守在人身侧,看来是睡着了,薛熠少时的脸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定了定神,询问道,“殿下几时醒来的?身体如何了?伤处还疼不疼。”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慕容钺脸颊汗湿了一层,整个人湿漉漉的,闻言低头去瞧自己胸前的伤势。
“已经好多了,”慕容钺,“我也是刚醒,瞧见哥在我身侧……哥一直在照顾我?”
陆雪锦在人前守了整整三日,这三天里慕容钺中途醒了,很快又晕了过去,现在脸色看起来才好了点。
“我担心殿下的伤势,这几日一直在旁边瞧着。殿下出事那天我便总觉得心慌……殿下可看见了动手之人?”他试着询问道。
闻言慕容钺看向他,少年大病初愈,锐利的眼被洗涤过一般,眼瞳形成一片黑沉底色,泛着沉寂的幽光。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慕容钺略微侧头,低眉道:“长佑哥……那一天的事,我有些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瞧见了白虎,情急之下与白虎缠斗起来。我侥幸猎杀了白虎……其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让长佑哥担心了……我能捡回来一命多亏了长佑哥。”慕容钺说着,朝他笑了一下,这笑容却是真心实意,虎牙略微显露,上前抱住了他。
陆雪锦整个人被抱了个结实,少年环抱着他,他担心碰到少年的伤势未曾动弹。鼻尖前闻到淡淡的血腥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慕容钺抱着他时,动作也比先前更轻了几分,如同对待珍视之物一般。
不知为何,慕容钺过分的平静,令他感到有几分古怪。
“殿下……当真没有看见射箭之人?”他静静问道。
“未曾。我倒是做梦梦见了长姐。长佑哥,你可见过我长姐?我长姐端庄有礼,我近来老是梦到过去的事,兴许是先生布置的课业太多了。可若不是圣上开恩,我也没有机会进入知章殿学到知识。”慕容钺说道。
“……”陆雪锦盯着人看,少年依旧是先前的模样,仿佛生病时透露出的阴郁与滔天怒意是错觉一般。如今只是眸子变得沉了些,空洞洞地发黑,所有尖锐的情绪悉数收敛,在他面前表现的温顺活泼。
不知是当真不知凶手是谁,还是担心告知他会牵连他?
“我见过长公主。长公主性情疏远有礼,令人倾佩。”陆雪锦回忆道。
他说着,垂眼瞧着少年,想要触碰少年脸颊。
“殿下……可有想过出宫?”
“长佑哥,这宫中只有你仍唤我殿下,”慕容钺开口道,随即道,“出宫要去哪里?长佑哥想离开这里?”
“我暂时没办法离开,往后兴许会离开。只是殿下在宫中过于危险,若是殿下愿意,我可以送殿下走。”陆雪锦说道。
他神情认真,少年笑了一下,眉眼转向营帐别处。
“宫中便是我的家,我又能去哪里?不过如果是和长佑哥一起……日后兴许可以考虑。”
陆雪锦:“是我失言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道,察觉到一道沉甸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对面的少年似乎在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瞧着他,待他瞧过去,少年恢复了平日的神情,他的指尖随即被握住。
“我知道长佑哥担心我。不必担心,我很快就会好起来。若是长佑哥总是为我担心,我兴许会觉得罪孽深重。”
“多亏了长佑哥,我的伤势正在愈合。”慕容钺牵着他,引他的掌心去触及心脏的位置。
雪白的里衫还透着红,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他下意识地蜷缩手指,担心碰到那处,灼热的体温传来,裹挟着他去触碰箭伤,少年端详着他,深长眼睫压住眼珠,唇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长佑哥摸摸,好着呢。”
陆雪锦触碰到少年的伤口,他心里蓦地翻起难言的情绪。他盯着看了好一会,想起卫宁的话,又想起自己方才做的梦,不由得闭了闭眼。
“近两日我总在想。若是我那一日能随殿下前去,兴许殿下不会受伤。”他自语道。
“长佑哥,我们不提这件事了。我昏迷的时候听到了一些。可是圣上派了人来?”慕容钺问道。
“听闻我与三位朝臣的案子有关,若是我能提供线索再好不过。只是我如今伤势碍事……等再过两日,我亲自前去刑审会便是。”
“此事子虚乌有,”陆雪锦,“牵扯不到殿下身上,殿下好好养伤便是。圣上那处殿下不必担心。”
慕容钺:“哥,我既然是清白的,相信圣上会明察秋毫。”
一边说着,慕容钺盯着人看。他自己说的这些自己都要信了。若不是心口处的伤势还在疼……他喉咙处隐隐泛上血腥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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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注意不到的地方,他攥紧了褥子,那一块褥子被他攥出了棉絮。
胸腔之中无尽的恨意翻涌而出,在触及面前青年时悉数归于平静之中。他不愿见对方蹙眉心忧。
“此事没有殿下想的那么容易,”陆雪锦看着他,不由得叹口气,“殿下心性如此单纯,我反而为殿下心忧。这般未必是好事。”
“罢了……不提这些了。殿下好好休息,有我陪着,不会让他们带殿下走。”
陆雪锦的手掌放在他额头上,温暖的气息靠近他,他眸中浮现着青年茶褐色的眼眸,看他时温柔低怜的神情。他心脏处泛出情绪,引得阵阵疼痛,他咬紧了后槽牙,额头上青筋隐隐浮动。
他何时心性单纯。若是此人知道三位朝臣确实是被他毒死的……不知会如何。
不知还会不会如此怜悯于他。
他见此人,犹如蚍蜉见悲观尘世的神佛。
见他神色不对,陆雪锦将他半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哄孩子一样哄着他。他触及青年的体温,在香气晕染之中心情宁静下来,暂时忽略了疼痛。
他做了梦,梦到了与舅舅在军营里。
他和舅舅下棋,总是输舅舅一筹。
“……不下了,”对方瞧着他说,“你性子易怒不安、急躁冒进,此为对局大忌。我方才不过是让你一些,你便立刻得意洋洋松懈下来,显出原形。这般行事,如何能成为赢家?”
“若处于劣势,当以静制敌。没有万分把握之前,切忌行事。日后你若是回到了盛京,纵然梁王宠爱你,若你几位兄长长姐有夺嫡之心,你这心气兴许活不到回宫那一刻。”
不知是不是舅舅的话起了作用,他转而又梦到了陆雪锦。梦到他瞧见陆雪锦脖颈吻痕的那一日,心间骤然滔天怒意翻起,梦里的自己阴郁莫测,双目充血难以自持,将整座宫殿都拆了毁了。
……不知那人是谁。
梦里的自己瞧见青年被刻上吻痕的模样,那画面反复出现,他心中的珍视珍爱之物……他在旁边冷眼瞧着,直到突然瞧见了行事之人。
透过窗户,他瞧见梦里的自己将青年压在案前,虎牙蹭过青年的脖颈,在上面宛转留下了艳红的痕迹。
雪白细腻的皮肤一晃而过。他在陆雪锦眼中瞧见了自己。都是他做的。他想留下来,所以留下来了那些痕迹。因为是他,陆雪锦才会允许。他对陆雪锦来说是特别的存在。
神佛一样的人……只会允许他做那种事。
梦境里阴暗的想法翻涌而过,他骤然睁开了双眼。漆黑的环境中,外面是夜幕之色,额头冒出来一层冷汗,他察觉到除了伤势之外,还有某处在发疼。
慕容钺发觉自己仍然置身在青年的怀抱之中。他在黑暗里隐隐可见陆雪锦的轮廓。对方抱着他,传来的香气令他发热。他瞧着青年侧脸,紧盯着对方雪白的耳尖,那处莫名吸引他。
眼前画面与梦境之中重叠,他凑上前,待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舔了上去。
22.第二十二章
陆雪锦在半夜察觉到耳畔一片濡湿。他觉浅,在黑暗之中睁开眼。
热气熏染脖颈一片,怀中少年不知是不是在梦游。分明的触感落在肌肤上,他不由得顿住,手指在半空中,不知该不该放下。耳朵被猫儿舔了两下,他尚未反应,对方似乎受了惊。
空气中安静下来,能够听见营帐外的虫鸣。虫鸣与月色融合在一起,慕容钺做完之后便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地窝着,呼吸轻的过分,只是气息过分灼热,几乎要将他烫伤。
陆雪锦在黑暗环境中瞧着人,隐隐可见少年侧脸。他闭目装睡,察觉到一道无形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气息离他越来越近,少年掌侧碰到了他的发丝。
在少年即将碰到他的时候,他装睡侧了个方向,一只手仍然抱着人。
他犹如化成了佛前燃烧的静香,总引人想要窥见神佛之面。在他侧过去之后,少年随之也在他怀里动了动,嘴唇贴上了他脖颈。
温凉的触感传来,延绵出无形的情-欲之色。他睁开了眼,沾染少年身侧的冷香,便纵容些许,忍着没有动。只是对方亲吻他的位置,隐隐感觉有些熟悉。
像是在学薛熠。
他厌恶薛熠如此行径,未曾记起触感。少年碰他时,他却纵容宠爱,因此痕迹格外分明。细雨绵密而落,遮掩了原先的夜色。
第二日一早。
陆雪锦看了眼镜子。镜子里他完好无损,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仿佛是他的一场梦。他盯着自己的耳畔和脖颈瞧,慕容钺比他醒的要早,从他身后凑近。
“长佑哥,你醒了?”慕容钺掀开了营帐。
“方才醒的。我今日起晚了,殿下不必勉强自己,再多修养几日下床也不迟。”陆雪锦说道。
慕容钺:“我知道了,哥放心便是。我早上醒了只是想试试,下床走两步。多亏了哥,伤势好了许多。只要不用力动作,不会疼了。”
“哥前一天睡的好吗?”慕容钺问他道,扇形眼眸黑白分明,虎牙略微晃过。
陆雪锦瞧着小孩虎牙,想起半夜少年在他身上又亲又蹭,如今瞧着少年纯净的面容,那双眼一尘不染、不容玷污,他不由得陷入思索之中。
“尚可。”他斟酌回复道。
“公子! 九殿下。”藤萝的脑袋从营帐外探进来,瞧着他们两个,“起来了来吃早饭便是,我已经烧好啦。”
藤萝一来,营帐里顿时变得热闹起来。早膳布置的异常丰富,平日里藤萝都是能少干就少干,许多事让九殿下自己做,如今见九殿下受伤了,板凳都提前帮人搬好,扶着少年小心翼翼地坐下。
“九殿下,你不知道奴婢这几日可担心你了。听说你受了伤,奴婢又赶不过来,急的像热锅里的蚂蚁,成日在屋里转来转去。你这伤这么严重,你还没瞧见是谁做的,若是你瞧见了告诉奴婢便是,奴婢一定要帮殿下讨回公道。”藤萝在一旁絮絮叨叨道。
紫烟笑起来,“这一桌都是藤萝做的,藤萝天不亮就开始准备了。今日祭祀方结束,大老远地从祭典那处赶过来。”
“殿下吃饭可需要帮忙?”陆雪锦问道,又打趣藤萝,“若是需要帮忙,藤萝来喂九殿下吃饭便是。”
“我才不要,这事该公子做。藤萝做了一大桌的饭,藤萝辛苦了,藤萝也要吃饭。”藤萝在紫烟旁边坐下了,腮帮子随之鼓起来。
“不用了,藤萝确实辛苦。我自己来便是。”慕容钺说道,朝藤萝笑了一下。
这一笑,藤萝鸡皮疙瘩起来了,吃点心险些呛着。她觉得十分诡异,她还没有告诉公子,九殿下两幅面孔。现在饭桌上与私底下完全是两个人。她知道九殿下不说凶手的缘由。好些先前折辱过他的人,后来不是死了就是重伤。
眼见着慕容钺盯着她,目光分毫情绪不显,她立刻扭过脑袋和紫烟说话,决定什么也不说了。
“公子没有去,没有瞧见。今日仪式上圣上的脸色瞧起来很不好。宋大人在旁边脸色也不怎么好。”藤萝说道。
“仪式繁琐,倒是辛苦你了,”陆雪锦对藤萝道,“一场下来两个时辰,想必他们二人不会觉得有趣。”
“就是……奴婢在那里一直站着,也不准动,无聊得要死。”藤萝说道,紫烟给她夹了块点心,她眼睛顿时亮起来,“还是公子这里最好,紫烟也最好了。”
闻言陆雪锦眼神柔和下来,瞧向身旁动作不便的少年。少年没有动过几回筷子。
“殿下好好吃饭。”陆雪锦亲自给少年盛了一碗汤。他把汤碗端至慕容钺面前,他们指尖相触,少年自然而然没有任何反应。
“谢谢哥。”慕容钺道。
他的目光在慕容钺耳侧一晃而过,对方耳尖透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红。
接下来几日待在营帐里相安无事,连着几天过去,少年在晚上睡觉时非常安分,仿佛那一晚上的事当真是错觉。陆雪锦揣了几天的小火炉,小火炉火势越来越大,伤势也逐渐地开始好转。
十天的时间一晃而过,他们在三月底才回宫。
方回宫,宋诏已经在芳泽殿外等着他。
宋诏:“圣上犯了弱症,太医已经守了数日,未曾见好转。陆大人若是得了空,随我一同前往惜缘殿。”
陆雪锦静静问道:“这是圣上的意思?”
“与圣上无关,是我想要请陆大人过去。”宋诏说道。
他们两人讲话风轻云淡,彼此瞧着,安静了片刻,仿佛前些日子还兵刃相见的时刻烟消云散。
“有劳宋大人操心,”陆雪锦状似理解的点点头,沉吟道,“我前去未必有用,再多让太医们想想办法才是。”
说着,陆雪锦转身要走,身后的宋诏传来话音。
“昨日圣上吐了两回血。是我要来找你,你若是不愿意去,当不知此事便是。”
闻言陆雪锦身形顿住,他回头朝宋诏看去,宋诏像是早知他会回头一般。朱墙之下月牙眼静静地倒映着他,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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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潭碧波倒影,模糊了他的面容情绪。
“…… ”
惜缘殿。
陆雪锦踏入薛熠寝宫。暗沉的陈设黑压压的,殿内不朝阳,门窗闭合,房梁的阴影直生生落下来,压在人身上透不过气。烛光晃荡之间,薛熠坐在床榻边,半边的衣衫脱落,上面好些银针。
见他进门,薛熠瞧见是他,苍白的脸上发生变化,眉眼翻出一片沉寂,眼睫颤动引得眼下小痣浮出。
空中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薛熠皮肤白里透出暗沉的红,白生生的艳鬼穿了皮,掌缝间鲜血渗出,滴落至被褥上。牡丹花间开出了一片鲜色。
陆雪锦在不远处看着人,想起第一回薛熠生病的时候,他和他爹围绕在薛熠床边。
“爹,他为什么躲在这里?”同样类似的布局,他爹给薛熠选的屋子不住,薛熠成日跑到小屋子里,躲在这里不出门。他那时问出了口。
一群大夫围绕在少时的薛熠身边,薛熠刚被送来宰相府。听说谢王府着了火,谢王夫妇在里面被烧死了。薛熠被送来时不爱说话,像个没有感情的娃娃一样,跟在他身边不言不语,没来几天就生了大病。
他爹没有回复他,他只听见了大夫们的话音。小孩心有郁结,堆积成疾,换而言之是自己不想活了。原本身子便弱,病躯顺了主子的思想,生了一场大病,誓要让这郁结生根发烂,直至开出死亡之果为止。
一众大夫束手无策,最后只能他和他爹亲自照顾。他爹一下朝就往小屋跑,他课业一结束就回来,趴在薛熠床头守着,吃饭睡觉都在旁边。
记忆里床榻上的孩子和眼前人重叠,陆雪锦略微出神,眼前人吐了血,又变回了那个不爱说话的阴间娃娃。他小时候总觉得薛熠不像活人,身上没有任何生机,只有沉沉的死气。
他回过神,行至床榻边,一旁的太医跪地,见薛熠咳嗽不止,紧张地在原地打颤。
“兄长。”他唤了一声人,手腕随即被握住了。
薛熠细长的眼倒映着他,眉目幽深莫测,盯着他似要将他吞噬了。攥住他的力气非常大,手腕处刺疼传来,薛熠动作轻柔,却要将他的腕骨折断。
“长佑怎么会有空过来……我以为,你要忙着照顾别人,不会管我的死活。”
他手腕处顿时出现一圈青印,薛熠力道重,说出来的话也受病气所扰。他在心中提醒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和病人一般见识。
“兄长不必生气,你先伤人在先,”陆雪锦堪称平静地说道,他任薛熠抓着他,瞧着那一片刺目的血迹,“……你的身体最重要,莫要把自己气坏了。”
说着,陆雪锦眉眼转向身侧的太医,“圣上这几日吃了些什么药?”
“……”太医闻言低声道,“回陆大人,圣上忙于祭祀,未曾服药。”
空气中安静下来,陆雪锦转回视线,他瞧着薛熠,薛熠丝毫不觉自己有错,对他道:“……朕若是吃了药,长佑便不会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