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恶菟丝花养成手册》
1. 芙蓉帐
夜已深了,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沉玉殿的琉璃瓦上。
宋倾城凭窗远眺,只觉今夜月儿圆满,星辰闪烁,就连清风也裹挟了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幽香,煞是好闻。
一切都恰到好处。
“咳咳咳——”
殿内忽然响起了几声苍老的咳嗽,惊得烛火微微颤动。
宋倾城回头望向龙榻,那张苍老的面容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她翻了个白眼,抬手将窗关上,腕间一对羊脂玉镯相碰,清脆的余音在空寂的殿内分外清明。
今夜什么都恰到好处,除了这苟延残喘、迟迟不肯断气的老皇帝。
宋倾城走到床边,纤指挑开绣金帷帐,似笑非笑地俯视着这个曾执掌生杀大权的枯槁躯体。
分明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可他的皮肤皱得像是一块老树皮,双眼浑浊无光,仿佛一滩死水。
他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便是这样一个人,曾经振臂一挥、叱咤天下,怎料得如今缠绵病榻,连抬手要杯水也是费劲。
当真是讽刺至极。
宋倾城转身倒了一杯茶水,她悠悠走到床边坐下,手指轻绕杯口边缘,缓缓摩挲着。
“陛下渴了吧?”
说罢,便将杯盏凑到了老皇帝的面前。
老皇帝那枯枝般的手指抓住床沿,他嘴唇张开,艰难地凑近杯口。
茶汤即将入喉的刹那,宋倾城忽然撤回半寸,哂笑地看着两片龟裂的唇徒劳开合,笑够了才重新递上茶盏。
水汽氤氲中,她看着老皇帝咽喉处蠕动的层层褶皱,忽而轻笑着说道“陛下可还记得,多年前曾赐给妾一杯毒酒。陛下日理万机,想必是记不得了。可妾却记得清清楚楚。妾永远记得当时是如何跪地哀求,而陛下又是如何冷眼相待。陛下贵为归云天子,执掌生杀大权,不知可曾尝过,被人敬一杯毒酒的滋味?”
老皇帝闻言,喉头一顿,浑浊的瞳孔骤然紧缩。
此刻杯口残留的水痕,正顺着他下巴的沟壑蜿蜒而下,时停时走,仿佛一条将涸的溪流,又仿佛他这要死不活的生命。
宋倾城用丝帕擦去他的狼狈,动作轻缓温柔,仿若情人爱抚,可眼里却无半点情谊。
“都说鹤顶红入喉似甘露,穿肠如刀绞。妾当年侥幸未喝,好奇至今,不知这传言可信几分,”说罢,她又倒了一杯茶,凑到老皇帝跟前,眼底笑意更盛,“陛下素来疼爱妾,妾想要天上星月,陛下也愿意给妾摘下来,这点小事陛下定会......”
余音未落,枯瘦的手掌突然暴起打翻茶盏。
白瓷乍破,茶水四溅。
宋倾城垂眸看着裙裾溅上的茶渍,忽地轻笑出声。
原来九五之尊面对死亡时,与市井之徒也无甚分别。
老皇帝颤抖着伸出满是青筋的手,向着殿门的方向胡乱指着,口中支支吾吾,不知在说些什么。
“陛下不必费劲了,今夜这殿里殿外都没有旁人,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与我的郎君夜半私语,”宋倾城忽而癫狂般动情地轻抚上老皇帝的脸,含泪说道“其实方才给陛下喝了第一杯毒茶时,妾就后悔了。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妾怎能对陛下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妾倒了另一杯茶,又在茶里放了唯一的解药。若陛下不砸碎茶盏,此刻本已无大碍了。只可惜......”
说罢,她看着这满地的狼藉,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捂住脸,转身走到窗前,似是不愿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老皇帝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布满老年斑的面皮剧烈抽搐,像张被揉皱又猛然展平的黄纸。
他的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枯枝般的十指将锦被揉作一团。
突然,他暴起翻身,朽木般的躯体砸落在地时发出闷响。
碎瓷在摇曳的烛火下泛着光,他颤抖的指尖刚触到碎片,便被割开一道细口。
殷红的血珠滚进残茶里,他却恍若未觉,只顾将染血的瓷片凑向干裂的唇。
宋倾城倚着朱漆圆柱,看那曾经执掌生死的九五之尊,此刻正如濒死的牲畜般伏地,用舌头卷扫砖缝里混着尘土的茶渍。
她抬手掩唇,遮盖住了那抹比鹤顶红更艳三分的笑。
羊脂玉镯随着她的动作清脆作响,在老皇帝听来却仿若地狱来的催魂铃。
当老皇帝像块破布般瘫软在脚踏边时,她终于愿意曳着石榴裙走近他的身旁。
宋倾城那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老皇帝痉挛的喉结,那对胭脂染就的双唇贴近他的耳畔,说道“我骗你的,哪有什么毒药啊。”
宋倾城仰首狂笑,笑声如夜枭啼鸣,在空荡的沉玉殿回荡,令人脊背发寒。
“陛下可知道,这深宫之中,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窥视,有多少双手在暗中推搡,就等着看您咽下最后一口气?”宋倾城朱唇轻启,纤纤玉指却如毒蛇般缠上老皇帝枯槁的脖颈。她的指尖分明未施力,却见那苍老的喉结在她掌下战栗,“今夜乌云蔽月,正是冤魂索命的好时辰,想怎么折腾都行。”
她突然收紧五指,眼见老皇帝面色紫胀,她却又松了力道。
仿佛是戏耍般。
“徐昭容的丹药蚀你的肝,贤妃的熏香腐你的心,”她扳着青葱玉指,如数家珍,“淑妃的膳食败你的胃,孙美人的补汤穿你的肠。可笑陛下一直盼着后宫相争,将我们尽数揽在手里当作玩物。殊不知拿起刀,一刀一刀捅向你的正是我们这些你瞧不起、看不上的玩物。”
烛火忽的一动,映得她半边脸浸在血色里。
突然殿门洞开,夜风裹着寒意席卷而入,霎时扑灭半数烛火。
“你们自己搭台唱戏……”黑影如鬼魅般闪至宋倾城身后,佩剑撞得玉带铿然作响,“何必非要拉我来看这出闹剧?”
老皇帝看向来人,浑浊的瞳孔骤然紧缩,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宋倾城不慌不忙地起身,转身时广袖轻扬,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看向眼前这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语气暧昧又疏离说道“雍王殿下说笑了。这场大戏,您不也盼了十年?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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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戏中人,何必惺惺作态,要以看客自居?”
沈滇的冷笑在殿内荡开,玄色锦袍上的金线蟒纹在烛光中明灭流转。
他缓步走向龙榻,单膝点地,修长的手指为老皇帝拢好凌乱的鬓发,声音低沉,“四叔贵为九五之尊,怎落得如此......不堪?”
最后两字咬得极轻,却字字诛心,像毒蛇吐信。
老皇帝瞪着怨恨的眼神,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沈滇慢条斯理地拾起地上染血的瓷片,用绢帕轻轻擦拭老皇帝掌心的伤口,说道“当年若非四叔构陷兄嫂,残害忠良,谋权篡位,今日怎会有这样的报应?”
说罢,他拔出腰间短刃,拉开老皇帝松垮的衣襟。
寒光一闪,短刃已抵上老皇帝的胸口,刃尖刺破苍老的肌肤,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鎏金的刀纹缓缓滑落。
“昔日你构陷我父母,杀我母亲,贬我为奴时,可曾想过今日?”
沈滇手腕陡然发力,刀锋在枯槁的胸膛上游走,鲜血渐渐汇成一个狰狞的“奴”字。
宋倾城见状,心下一惊,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
她忽然想起那夜,沈滇褪去衣衫时,左胸那处扭曲的疤痕。
那是生生被剜去一块皮肉留下的痕迹。
原来,是一个“奴”字。
沈滇指节泛白,短刃在掌中震颤不已。
刀尖距离老皇帝的咽喉不过寸许,他眼中翻涌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就在刀刃即将刺入的刹那,宋倾城冰凉的手指扣住了他的肩膀。
她声音轻得像羽毛,指尖却十分用力,“这一刀下去,快意不过转瞬,却要赔上我们十年布局。王公大臣不是瞎子,这明晃晃的刀伤,你要如何解释?我们能买通一人,买通十人,但买不通一百人。”
她扶着沈滇起身,广袖翻飞间彻底隔绝了他与老皇帝的视线,说道“今夜这出戏,我才是那个执笔的人。”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她突然欺身上前,带着血腥气的唇瓣重重压上沈滇冰凉的嘴角。
这个吻像刀锋般凌厉,又像毒药般缠绵,直到她退开时仍在沈滇唇上留下灼热的刺痛,“我说唱的哪一出,就是哪一出,连你都要听我的。”
夜风卷着残烛的焦味在殿内盘旋,沈滇的拇指重重擦过下唇,指腹沾着宋倾城唇上蹭落的胭脂。
他忽然低笑出声,说道“那你现在,唱的是哪一出?”
宋倾城纤纤玉指攀上沈滇的脖颈,鎏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我们给陛下演一出折子戏,就演李煜夜会小周后,”她朱唇轻启,吟诵间带着些许旖旎缠绵,“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尾音未落,广袖已如流云般拂过沈滇的侧脸。
忽而踮起脚尖,温软身躯紧贴着他冰冷的蟒袍,吐息如兰,“殿下可还记得,当年在王府教我的,说刀斧不过皮相之伤,我要他活着看自己变成史书里的笑话......”
2. 春宵寒
宋倾城突然上前,将沈滇推坐在描金圈椅上。
绣鞋上珍珠缀成的并蒂莲正抵着他的鞋边,指尖却已挑开他腰间的玉带钩。
“十年了,不知王爷可还记得这副身子。毕竟妾这一身柔媚骨,可是殿下一点一点亲手调教出来的。”
说着突然俯身,发间金步摇垂下的流苏扫过沈滇的喉结。
她侧头咬住沈滇的耳垂,声音里淬着蜜糖般的毒,“您当年说......这风月事与男女情是一样的,谁先动情,谁就满盘皆输。”
烛火摇曳,映在沈滇幽深的眸中,如深渊里浮动的星火。
他神色沉冷,喜怒难辨,唯有眼底暗潮翻涌,似蛰伏的兽。
忽然,他指尖一挑,宋倾城腰间丝绦应声而断,轻飘飘地覆在老皇帝浑浊的双眼上,像一场无声的羞辱。
蟒袍广袖如夜色倾覆,将她纤薄的后背笼罩,玉带扣深深陷入雪肤,勒出一道旖旎的红痕。
宋倾城忽地咬破舌尖,一缕殷红渗入唇间,她将染血的吻渡进沈滇口中,舌尖轻抵他的齿关,“殿下心跳得这么快,是为这副身子而动情,还是为明日黄袍加身而欣喜?”
铜雀灯台的光影在墙上纠缠,扭曲成困兽之斗,而他们的影子,却如藤蔓般缠绕,难分难解。
“明日,群臣会看见陛下马上风的惨状,”宋倾城喘息着抓住他散落的发丝,俯首在其覆着伤疤的胸口落下轻吻,“而您,会接过禅位诏书,受百官朝拜,受万民敬仰。”
沈滇骤然扣住她后颈,以吻封缄。
他舐去她眼尾将坠的胭脂,咸涩混着血腥在唇齿间蔓延。
龙榻边传来老皇帝厚重的喘息声,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将交叠的人影割裂成斑驳的碎片。
鎏金烛台上,最后一滴红泪缓缓凝固。
一场欢爱,却各怀鬼胎。
三更鼓声穿透朱红宫墙时,宋倾城在龙涎香与血腥味交织的气息中醒来,沈滇的袍子沉沉压在她身上。
她侧首望去,沈滇仅披着未系带的中衣,端坐在鎏金案前,修长的手指抚过一纸诏书,烛火将他半边面容映得晦暗不明。
宋倾城裹紧玄袍起身,经过龙榻前,她俯身掰开老皇帝僵直的手指,他那枯槁的掌心里还死死攥着她的腰间系带。
她厌恶地将丝帛投入青铜兽炉,火舌瞬间将其吞噬。
既然人死了,她便不必再作戏了,与他有关的东西她见一次厌恶一次,恨不得如这般尽数烧了。
“你的字,越发有四叔的神韵了。”
沈滇的指尖轻轻描摹着纸上游走的墨痕,突然一把扣住宋倾城的腰肢。
她猝不及防跌入那个带着龙涎香气的怀抱。
宋倾城垂眸看向案上已经盖着朱红玺印的诏书,这些年来,她夜夜对着老皇帝的朱批临摹,连最细微的枯笔飞白都摹得惟妙惟肖。
沈滇倏然振袖,诏书在他掌中展开。
此刻他虽只着素白中衣,眉宇间的威仪却比身着冕服时更慑人三分。
宋倾城看见他脖颈暴起的青筋,分明宣读的是罪己诏,偏生被他念出了檄文讨伐的气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凉德,嗣登大宝。二十载临御,常怀战兢。每念戊寅旧事,惭惶无地。昔为储副之争,构陷兄长;更因猜忌之心,枉戮忠良。致使宗庙震怖,朝野寒心。此朕之过也,虽万死莫赎。
太子无忌,虽居储位,然天性痴钝,难辨菽麦。问以朝政则茫然失措,示以典章则昏聩不知。朕屡遣太傅教之,终不能启其愚蒙。此实宗庙之忧,社稷之患也。
雍王沈滇,皇兄之遗嗣也。形类其父而器过之,德被四海而谦冲自牧。朕观其言行,思己罪愆。夜寐夙兴,汗透重衾。今沉疴难起,天命将终。上畏昊天降罚,下惧青史笔诛。特颁此诏:还政于雍王,以赎前愆。其以丙戌日即皇帝位,凡旧日冤狱,悉予平反;所有株连,尽行赦免。
此心可剖,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钦此天授二十五年十月
沈滇读罢,仰首大笑。
“二十年,我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了。”
宋倾城盈盈一笑,手臂揽住沈滇的脖颈,“陛下应承我的后位,可别忘了才好。”
沈滇唇角微扬,将宋倾城抱起置于案上,龙涎香的味道紧紧裹住她的全身。
夜,还很长。
归云国上空笼罩着不寻常的阴霾。
老皇帝猝然驾崩的消息如野火般蔓延,朝堂内外暗流涌动。
关于这位君王离奇死亡的窃窃私语,在森严的宫墙深处悄然回荡。
百姓议论纷纷,朝臣却心照不宣。
毕竟“马上风”这种死因,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实在不光彩。
无人敢追问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更无人敢直视龙袍之下,那如蜈蚣般盘踞在老皇帝苍白胸膛上的扭曲“奴”字。
宋倾城早早备好了说辞,若有人问起,她便会说“这是陛下龙体盛情时的恩赐”。
换作旁人定显荒唐,然而落在这位沉迷房中秘术、三年前更曾失手勒断宠妃颈骨的荒唐君王身上,无人会质疑。
毕竟,谁能想到,猎物与猎人的位置,竟会在某个瞬间悄然倒转?
可惜,没人问她。
御医与内侍交换了个眼神,便心领神会地缄默不语。
最终,史官笔下只留下“积劳成疾”四字。
那具布满诡异伤痕的龙体被匆匆封入金丝楠木棺椁,连同这个王朝最不堪的秘密,永远沉入了皇陵的黑暗之中。
晨钟余音未散,内侍尖利的唱喏突然刺破殿中的宁静。
“皇后娘娘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朱红殿门缓缓开启,群臣如潮水般跪伏,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
在“千岁”的山呼与玉带钩碰撞的脆响中,宋倾城步入大殿,九凤金冠垂下的珠帘随步轻晃。
落后半步的太子沈无忌,虽着衮冕,却像被强行套上华服的提线木偶,呆滞目光在殿顶藻井间茫然游移。
二人拾阶登临高台,衣袂当风。宋倾城回身,广袖翻卷如云。
“众卿平身。”
朱唇轻启,声若碎玉。
待百官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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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她话音陡然转作哽咽,“先帝在位二十载,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减赋税以养民生,开科举以纳贤才。北逐匈奴三千里,南抚蛮夷尽归心。如此圣主,奈何天不假年!”
素白绢帕掩住颤动的唇,朝堂上顿时呜咽四起。
沈滇斜睨身侧老太师,见那曾唾骂“桀纣之君”的嘴,此刻正发出幼鹿般的哀鸣。
浑浊泪珠滚过沟壑纵横的老脸,在紫罗官袍前襟洇出片片深痕。
“三日前,圣躬违和,陛下预知大限将至,遂亲笔御书遗诏,明定国本。今当恭承先帝遗训,启此密诏,以昭天命。”
说罢,宋倾城广袖垂地,缓缓转身,在捧诏内侍面前庄重跪伏。
顿时百官跪地,殿中寂然无声,唯待圣谕宣昭。
内侍展开诏书,朗声诵读。
当读到“还政于雍王,以赎前愆”几字时,殿内霎时陷入死寂。
文武百官如泥塑木雕般僵在那里,彼此眼中尽是惊骇。
蟠龙金柱投下的阴影中,雍王沈滇缓缓抬首。
压抑多年的快意在眼中翻涌,唇角那抹笑意如毒蛇吐信般失控蔓延。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按住心口——那里曾被他亲手剜下一块皮肉,此刻旧伤竟隐隐发烫,仿佛蛰伏多年的真龙终于要破体而出。
广袖之下,五指猛然收拢。
尖锐的疼痛自掌心传来,殷红的血珠沁入锦缎暗纹。
这真实的痛感让他终于确信:这场长达十年的博弈,终究是他赢了。
赢了他那位道貌岸然的好四叔。
二十年前的公道,他终于讨回来了。
诏书宣读完毕,殿中死寂骤然被打破。
不知何处突然爆出一声“新帝万岁”,犹如投石入水,瞬间激起涟漪。
数名朝臣疾步出列,伏地高呼万岁。
沈滇正欲躬身接旨,忽听丹墀之上炸响一声厉喝“且慢!”
宋倾城的喝声如平地惊雷,在金銮殿内轰鸣回荡。
她缓缓起身,九凤金冠上的珠帘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此密诏是假的。”
沈滇剑眉骤然压低,鹰隼般的目光凌厉刺去。
宋倾城的脸上却无半点波澜。
“先帝临终前曾执本宫之手嘱托,太子虽愚钝,却是正统嫡系,”她突然转身,点翠护甲直指捧诏内侍,“尔等竟敢以赝诏乱我朝纲?”
那内侍面如土色,手中诏书砰然坠地,匍匐时额头撞上龙纹金砖,鲜血顿时在绢帛上洇开。
群臣面面相觑,惊愕与疑云弥漫。
宋倾城俯身拾起染血的诏书,指尖划过玺印边缘,朱砂簌簌剥落。
她将残印诏书高举过顶,殿顶琉璃瓦透下的阳光,在印玺上投映出一道红光。
“诸位请看,先帝用印素来以金粉混朱砂,这印泥却纯如鸽血。”
满殿死寂中,她广袖翻飞,忽从贴身的鲛绡袖袋中取出一卷绢帛。
那绢帛展开时竟发出金石之音,边缘暗纹在光下流转出九条五爪金龙的虚影。
“真诏在此。”
3. 前尘债
“先帝深虑其崩后有人借机谋权篡位,祸乱朝纲,早已将真诏交予本宫。”
她将诏书徐徐展开,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膺鸿绪,御极二十载。夙夜孜孜,不敢康宁。今遘疾弥留,殆将大渐。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宗社之危。
太子无忌,序居嫡长,仁孝温恭。虽天资稍逊,然纯良敦厚,恪守祖宗成宪。朕每观其诚敬之心,未尝不动容。
昔汉惠帝宽仁,得安刘氏;宋仁宗讷言,终成盛治。盖有贤臣辅弼,则主德可成。
特命:一、皇太子沈无忌即皇帝位,奉承宗庙。二、尊皇后宋氏为慈圣皇太后,垂帘听政,与雍王沈滇共襄国是。三、着雍王沈滇为摄政王,总领朝政,军国重务与太后共商决焉。四、大赦天下,惟十恶不赦。
念兹在兹,若涉渊冰。所赖两宫垂拱,股肱协力,共扶明主。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天授二十五年十月
“此诏书乃先帝亲笔所写,”宋倾城举起诏书,示于众臣,“先帝深悉太子秉性纯良,若有贤臣辅佐,定能保归云国泰民安。”
沈滇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目光如刀,狠狠地剜向宋倾城。
宋倾城却恍若未觉,任由那目光在脊背上划出血痕。
她迎着满朝文武或惊或疑的视线,将诏书郑重捧于掌心。
“本宫既受先帝托付,自当竭尽绵力,助太子殿下承继大统。”
此言一出,满朝鼎沸。
众臣或低头捻须,或交头接耳,金銮殿上窸窣声四起。
“臣有疑!”
一道尖利嗓音刺破嘈杂,身着孔雀补子的御史大夫排众而出。
“两道遗诏真伪未辨,娘娘既指前诏为伪,后诏又以何为真?”
他袖中双手微颤,额角却渗出细汗。
此人正是方才跪在沈滇阶下喊得最响的那个。
宋倾城眸光倏冷。
她缓缓扫过那张谄媚未褪的脸,唇角勾起冰冷笑意。
宋倾城缓缓扫过那张谄媚未褪的脸,唇角勾起冰冷笑意。
“中书令何在?”
只见绯袍玉带的中年男子缓缓起身,徐步而出。
他行至丹墀前三步处撩袍跪拜,说道“臣陆衡,叩见皇后娘娘。”
“陆卿掌中书省,典制诏命,这满朝文武怕是无人比你更懂诏书笔迹,”宋倾城广袖一拂,鎏金护甲划过两道明黄卷轴,“不如你替诸臣辨辨,这两道遗诏孰真?孰伪?”
陆衡躬身称是,踏着云纹锦靴拾阶而上。
他接过诏书时指尖微颤,在展开的刹那瞳孔骤缩。
不过三息,卷轴已被利落合拢。
“回娘娘,”他后退半步长揖及地,“此前诏,确是矫作。”
“哦?”宋倾城凤眸微转,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沈滇,“陆大人这般笃定?”
“旁人兴许不知,但臣侍诏十年,这诏书起笔何处,落笔何处皆有定式,是真是假,臣一看便知,”
陆衡直起身来,目光如炬直视宋倾城,“先帝批朱时起笔必顿锋,收势常带燕尾。此诏虽竭力模仿,捺角却过于刻意,失了先帝笔意中的三分随性。”
宋倾城环视群臣,说道“中书令既已作证,诸卿可还有异议?”
殿中鸦雀无声,连方才咄咄逼人的御史大夫此刻也噤若寒蝉。
“既如此,便依后诏所言。”她声音陡然转厉,“太子沈无忌即皇帝位,着司天台择吉日,礼部筹备大典。雍王沈滇为摄政王,与本宫共理朝政。至于矫诏之事,本宫定当彻查到底!”
老太师颤巍巍出列,“老臣斗胆,雍王既涉矫诏案,理当避嫌.......”
“太师多虑了。”宋倾城忽然轻笑,金步摇在额前晃出细碎光影,“若此事成,雍王自然得益;若败,却是诛连三族的大罪。”
她转向沈滇,语气倏然柔和,“先帝与雍王情同父子,当年秋猎遇刺,若非雍王以身挡箭,先帝重伤难免。去岁寿宴猛虎出柙,又是雍王舍身护驾。这般忠心,岂会谋逆?”
沈滇清楚宋倾城眼中深意。
他指节捏得发白,却不得不俯首,“臣必竭尽所能,辅佐新君!”
“陛下万岁!太后千岁!”一时,山呼声震殿宇。
朱漆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沈无忌垂着头,默默踩着宋倾城的影子。
蓦的,他突然攥住宋倾城的衣袖,声音细若游丝,“宋娘娘,儿臣......当真能如父皇那般,担得起这万里山河么?”
宋倾城蓦然驻足,鬓边流苏晃出细碎金光。
“你父皇也不是生来就会做皇帝的。”
沈无忌喉结滚动,嗓音里压着哽咽,“可儿臣愚钝,既不懂政事,也不懂民生,根本不会当皇帝。这帝位不如还是给皇叔……”
忽的,宋倾城素手抬起,清脆的掌掴声惊飞枝上雀鸟。
“这种话,日后不要再说了。”宋倾城目光如炬,“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坐上的这个皇位不知是用多少血肉换来的。既戴了这顶冠,就给我挺直脊梁。”
她看着沈无忌捂着脸的模样,语气稍缓,“无忌,不必担心,日后有我。我答应过先皇后会照顾你。你只需事事听我,有我在一日,万不会让他人夺去你的皇位。”
沈无忌木然点头,眼底仍是一片迷茫。
宋倾城朱唇微启,叹息尚未出口,忽觉颈后寒毛倒竖——
三十步外回廊转角,沈滇正冷面凝视着她。
“芝兰,送陛下回宫。”藕荷色宫装的女使应声而出,引着沈无忌与其后一众侍从渐行渐远。
宋倾城与沈滇一前一后行至无人处。
“摄政王找哀家有何事?”宋倾城凤眸微挑,指尖轻抚过腰间玉珏。
沈滇眼底寒芒乍现,“太后当真好手段,与我在先帝面前春宵一度,令我疏于防备,竟连诏书有误,玺印作假都看不出。我原以为,凭你我之情谊,你是不会这样待我的。”
“情谊?”宋倾城忽而轻笑,“你我之间有什么情谊?王爷不会以为,我同你睡了一觉,就是对你有情谊了吧?沈滇,你我都是爱自己胜过一切的人,对旁人素来只有利用,何来的情谊?”
“当初说好的,你助我登基,我许你凤位。如今倒要装起贤良嫡母了?”沈滇袖中拳头攥得发白,反唇相讥道。
宋倾城转过身,背对着沈滇,道“沈滇,你我相识十载,彼此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一清二楚。所谓后位,不过是你的一时许诺,能否兑现全要看你一人。我不喜欢被人操控命运,能坐什么位置该我自己说了算。”
她冷笑一声,“要做你沈滇的笼中雀,我情愿做归云的皇太后。”
“原来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信我。”
“你不是也一样?”宋倾城反问,“你调动私兵聚于城外,倘若我没有按照你的计划行事,你的私兵就会以清君侧的名义直闯大殿,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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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拿下我这祸国殃民、弑杀君王的妖女,对不对?”
“所以你昨夜趁我意乱情迷之时,盗走我的兵符,派人遣走我的私兵,”沈滇咬牙,“宋倾城,是我小瞧了你。”
“沈滇,你应该清楚,矫诏一事你难逃干系,能做个摄政王已然很好了,这还是凭着我当初对你动过情,舍你的一点恩。这几日你好好想想,回头给我呈个册子,这事儿总要有人担着的。你若寻不出人来,我可以代劳,”宋倾城淡淡道,“只是你底下能人众多,万一我不小心选了哪个要紧的,误了你的事,可别怨我。”
“我当初带你回王府时,你不过是任人摆布、楚楚可怜的弱女子,没想到你的城府如此之深,手段如此之狠。”
“摄政王不会是开始怀念从前了吧?你们这些男人啊,总爱把女子当泥塑木雕,非要捏成合心意的模样。待真成了你们想要的样子,倒又怀念起当初任你们摆布的傀儡了,”宋倾城冷笑一声,说道“可惜王爷你弄错了,我本就不是任人摆布、楚楚可怜的弱女子,遇到你之前,我也杀过人,你说的那个模样,都是我装给你看的。”
宋倾城接着说道,“我们两个,最初在泥淖里挣扎时,为半块馊馒头都能拼命。后来要绫罗绸缎,要朱门广厦,如今坐在这九重宫阙里,又在觊觎那至高无上的宝座。沈滇,我们明明就是同一种人啊。”
沈滇看着她,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他却觉得异常的陌生。
宋倾城甫一回到枕霞殿,便听说了贤妃病逝的消息。
“当年贤妃与我一同入宫,浮沉十载,一身伤病。她拖着病骨撑到现在,只为亲见龙驭上宾的一刻,如今她看到了,于愿足矣,也就去了,”宋倾城拂过炉中氤氲而上的熏香,说道“只是可惜,日后再没人会替我调东阁藏春这味香了。”
“我初入宫时,只觉得时日漫长、度日如年,而今却发现十年一梦,恍然间故人不在,旧友离别,”她缓缓坐下,对着菱花镜中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身影说“芝兰,若当初不曾踏过这九重宫门,此刻你我该在何处?”
芝兰站在那儿,摇摇头,道“婢子不知。”
宋倾城忽而轻笑,说道“你武艺高强,重情重义,若当真未入宫门,此刻或是峨眉金顶观云海,或是洞庭湖上斩蛟龙,总不至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低头抬头都是相同的景色。”
她突然转身,发间金步摇撞在铜镜上发出清脆声响。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我没进宫,现在大约正在某位侍郎府里数着银锭子等扶正。运气差点的话,说不定已经成了扬州城哪个盐商的填房,天天对着账本发愁。”
说这话时,她正用簪子挑着灯花。
跃动的火苗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如同那些飘忽不定的命运假设。
“只是,如果我真的像那样活着,反倒没有了意思。给达官显贵做妻做妾做填房的人实在太多了,能有我这般经历的,独我一人。”
她侧头看向铜镜,镜中那张芙蓉面依然清丽如昔,眉间却多了几分锐气。
当年的自己只想脱出牢笼,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而如今,她的野心越来越大,想要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镜中倒映的不仅是容颜,还有她亲手铸就的野心与锋芒。
她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在倚红楼低眉顺眼、端茶倒水的自己,也不是那个在雍王府里看见沈滇便春心萌动的自己。
她,早已不是......宋姝了。
4. 红尘苦
那年,她还叫宋姝。
这名字是她爹起的,取自静女其姝。
幼时,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十里八乡的女孩皆被唤作“丫头”,什么张丫头,王丫头的。唯有她的名字沾染着书卷墨香,让村中女娃们艳羡不已。
更多人羡慕的是她父亲这个读书人,毕竟一个村子里能出一个读过书的人,实在比金子还珍贵。
可唯有村中耆老才知晓,她父亲耗尽半生心血追逐功名,年年背负行囊跋涉千里,却年年名落孙山、榜上无名。
她母亲为筹措丈夫进京赶考的盘缠,在昏黄的油灯下日夜织绣,熬瞎了双眼、熬垮了身子,最终在丈夫科举放榜前夜溘然长逝。
而这一次,命运依然无情,他再一次失败了。
二十三年,七次落第。
青石板上踏碎的晨霜,窗前挑灯夜读的身影,终化作一声凄厉长叹。
“原来做不到的事情,再努力千百遍也还是做不到。”
就在这声长叹里,他悬梁自尽,了却了半生执念。
她父母的丧葬事宜由村里操办,其实也不过是草草掩埋,堆起两座孤坟。
村中识字者寥寥,连坟头的字都是宋姝自己刻上去的。
小小一座碑,寥寥几个字,竟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了。
那日薄雾未散,村长引着一位妇人走到坟前。
妇人踉跄着扑向墓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碑文,又将十岁的宋姝紧紧搂进怀中。
压抑许久的呜咽化作决堤的洪流,她哭那不成器的胞弟,哭识人不清的弟媳,哭她那小小年纪便失去父母的侄女。
宋姝方知,这妇人原是她的姑母。
姑母最后哭到她自己,千言万语,只剩一句,苦命啊。
三个字在旷野里回响,久久不止。
姑母叫春喜,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村妇,衣着朴素,头发也是用布条胡乱挽成髻。
她眼窝凹陷,眼下青黑,眼中尽是疲累。
宋姝任由那布满皲裂老茧的大手包裹住自己的,沟壑纵横的皮肤蹭得她掌心发痒,却奇异地涌起一股暖意。
仿佛只要跟着这双手,就能找到归处。
宋姝也确实有了一个新的家。
尽管是间茅草屋,屋顶漏风,腐朽的房梁木摇摇欲坠,门板歪斜地挂在半朽的门框上,仅靠一根草绳勉强绞住。
但这里终究是她的归宿,有疼爱她的姑母,还有总爱围着她转的黄狗二喜。
宋姝跟着姑母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上山挖野菜,下田干农活。
这些曾经跟着母亲做过的事,如今又在姑母身边重新经历了一遍。
夜晚,姑母借着微弱的灯火缝补衣物,夜风从破旧的墙壁缝隙中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昏黄的灯火下,姑母的面容忽明忽暗,有那么一瞬间,宋姝恍惚间将她看成了自己已故的母亲。
明明两人的样貌并不相似,可此刻她们的身影却在宋姝眼中重叠在了一起。
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绪,一头扑进姑母怀里放声痛哭。
姑母轻抚着她的头发,起初还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可渐渐地,悲伤的情绪也涌上心头。
一时间,屋内两人一个默默流泪,一个嚎啕大哭,把趴在门口的二喜吓得爪足无措。
姑母种的庄稼足够自给自足,偶尔收成好有些余粮时,她就会带着宋姝一起拿到村里的集市上卖。
不论做什么事,姑母总是习惯把宋姝带在身边。
那日跟着姑母去卖鸡蛋,她看见旁边卖蜜饯果子的村妇凑到姑母跟前,压低声音问道“你家男人回来过没有?前些日子我进城,赌坊那些人还在四处寻他下落。”
姑母听了这话,手上的活计也没停,一边码着鸡蛋一边淡淡地说道,“八成是死在外头了。不回来也好,回来我也要将他赶出去。”
“我是怕那些赌坊的人又来寻你家麻烦,”那村妇轻叹一声,目光落在站在姑母身旁的宋姝身上,细细打量道,“这丫头倒有几分像你,特别是这鼻子。”
姑母闻言,拉起宋姝的手介绍道,“这是我弟弟的女儿,宋姝。”
说罢,她又对宋姝说道,“这是村里的刘婶。”
宋姝乖巧地点点头,脆生生地喊了句“刘婶”。
刘婶看着四十来岁,皮肤黝黑,身上有股子香甜气味。
刘婶闻言脸上绽开笑容,从摊位上取了一袋蜜饯,不由分说地塞进宋姝怀里。
姑母连忙要掏钱,却被刘婶一把拦住。
“几颗山楂蜜饯值当什么。”
“那也不能白拿你的,”姑母边说边拿起篮子,利落地往里装了十几个鸡蛋,“这些鸡蛋你带回去。”
刘婶连连摆手推辞,姑母却执意将篮子往她手里塞。
两人推让了几个来回,刘婶终是拗不过,只得接过篮子,无奈笑道,“你这倔脾气,这么多年一点没变。”
姑母也笑了,“倔点好。不欠人东西,就不欠人情,日后若有什么,也能狠得下心肠。”
“你听听你姑母现在,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刘婶压低声音,朝宋姝努了努嘴。
“当年你姑父赌得倾家荡产、人人喊打的时候,你姑母可是连自己的嫁妆都典当光了,就为了替他还......”
话未说完,姑母便急急打断。
“这些陈年旧事,跟孩子说什么。”
刘婶讪讪地住了口,摆摆手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随即话锋一转,与姑母聊起了家长里短。
刘婶说自家那个憨傻儿子,也不晓得日后该怎么办。
忽有一阵香风吹来,一个身披紫纱的高个女子走过,她娉婷之姿与乡野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姑母向刘婶问道,“那姑娘是谁,好像没见过。”
刘婶说道,“那是朱家闺女,前几年不是闹荒么,她为了换口吃的跑去青楼还是窑子做了那个行当,可把他家脸都丢尽了,朱老头直到现在都不肯认这个闺女。”
姑母叹了口气,说道“她也是可怜,若有其他法子,谁愿意去干那种事。”
宋姝心不在焉地听着,手里捻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杂草。
纤细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不一会儿,那杂草便在她指间变成了一只模样奇怪的蚂蚱。
记得小时候,娘亲也常这样折给她玩。
只是自己手拙,怎么学都折不出这般模样。
姑母卖鸡蛋挣了几个钱,特意在村口肉铺挑了块上好的五花肉,说是要给正在长个儿的宋姝好好补补。
厨房里飘出的阵阵肉香,惹得宋姝不时咽着口水。
二喜更是兴奋得流了一地哈喇子。
宋姝搬了把竹椅坐在院子里,手里握着根细树枝,在沙土地上认真地写着字。
这是父亲生前每日都要检查的功课,如今虽无人督促,她却依然坚持着。
二喜原本安静地趴在她脚边,忽的一只蝴蝶轻盈地落在它湿漉漉的鼻尖上。
它疑惑地皱了皱鼻子,惊得蝴蝶翩然飞起。
二喜顿时来了精神,撒欢似的在院子里追着那抹翩跹的身影,惹得宋姝也不禁莞尔。
二喜突然停止了追逐,竖起耳朵转向院门方向,随即爆发出一连串急促而响亮的吠叫声。
宋姝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顺着狗吠的方向望去——
只见院门处赫然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凌乱如杂草般的头发下是一张蓄满胡茬的脸,身上的衣衫褴褛不堪,衣襟歪斜地敞着,裤脚还沾着泥渍,整个人活脱脱像个漂泊已久的流浪汉。
二喜的狂吠声在院中回荡不止,男人恶狠狠地瞪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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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畜生!连老子都不认得了?”
他阴沉的目光越过狂躁的二喜,落在宋姝身上。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几分狐疑与不确定,“你......你是什么人?”
宋姝刚要起身应答,身后骤然响起姑母冷冽的声音,“二喜向来只认自家人,连畜生都不如的人当然不认得。”
姑母提着明晃晃的菜刀走上前来,将宋姝护在身后,眼神如刀锋般剜向男人。
“这孩子是谁?”男人不死心地追问。
“与你何干?”姑母将菜刀横在胸前,“识相的就快滚,否则......休怪我手里的刀不长眼睛。”
“这也是老子的家!”男人突然暴喝一声,抬脚就要往里闯。
“二喜!”姑母一声厉喝。
蓄势已久的二喜如离弦之箭扑向男人。
男人仓皇闪避,却被死死咬住手臂,破旧的衣袖瞬间洇开一片暗红。
男人吃痛挣扎,二喜却越咬越紧,竟生生撕下一块血肉。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怨毒地瞪了姑母一眼,踉跄着逃出了院子。
宋姝望着男人仓皇逃窜的背影渐渐消失,这才转回身来。
姑母手中的菜刀已然垂下,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放松,只是指节仍因用力而泛着青白。
“姑母......”宋姝轻声唤道,目光落在姑母疲惫的侧脸上,“那人是谁?”
姑母闻言,苦笑一声。
她抬手将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疯子罢了。”
虽然姑母这样说,但无端的宋姝只觉得,这个男人大概就是她那素未蒙面的姑父。
入夜,月明星稀。
茅草屋内一片寂静。
宋姝在睡梦中隐约听见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拨弄门闩。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正想唤姑母,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犬吠,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二喜?
宋姝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借着月光她看见姑母已经抄起门后的扁担,脸色煞白地挡在她床前。
“嘘——”姑母冰凉的手指抵在唇前,声音压得极低,“别出声。”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茅草屋的破门被人狠狠踹开。月光下,白日里那个落荒而逃的男人拖着根粗木棍闯了进来。
棍头沾着暗红的血迹,在清冷的月色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在他身后,二喜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黄毛被血黏成了一绺一绺。
“贱人!”男人一脚踹开房门,浑浊的眼珠里布满血丝,“老子今天非要——”
姑母的扁担带着破空之声劈下,却被男人一把攥住。他趁机欺身上前,将手中木棍砸在姑母身上,趁着姑母吃痛,他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掐住姑母的脖颈,将她重重掼在地上。
“那畜生敢拦老子,我一棍子就送它见了阎王,”男人喘着粗气,手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指甲深深陷入姑母苍白的皮肤里,“现在轮到你了,你说,我是不是也该一棍子打死你?”
宋姝见状,顾不得害怕,扑上去咬住男人的手臂,却被他反手一记耳光扇得眼前发黑。
男人阴鸷的目光在宋姝脸上剜过,转而掐紧姑母的咽喉,手背青筋暴起,“我再问你一遍,这孩子究竟是谁?”
“关你......屁事……”姑母被扼住的气管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指甲深深抠进男人白日里被二喜咬伤的部位,顿时血流如注。
男人突然松开钳制,却在姑母呛咳着弓起身时猛地揪住她发髻,迫使她仰头看向缩在墙角的宋姝。
男人猛地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贴上姑母惨白的脸,咬着后槽牙问道“她是不是老子的种?”
“你的种?”姑母突然哂笑起来,“你配吗?你的亲闺女,不是一出生就被你卖给牙婆了?”
5. 火中莲
姑母双目赤红,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当年是我瞎了眼,竟把你这个赌鬼错当成老实人!一次次心软信你会悔改,连嫁妆都典当了给你还债......”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颤抖。
“可你居然连亲生骨肉都卖!赵贵荣,你的良心连狗都嫌!”
话音未落,她猛地低头,狠狠咬住赵贵荣的虎口。
男人痛呼着松手,随即暴怒地抬腿踹向姑母腰眼,这一脚力道之大,直接将她踹得虾米般蜷缩在地上。
“你说得不错,我的良心扔去喂狗,狗都嫌脏。”
赵贵荣突然蹲下身,血迹斑斑的手突然温柔地抚过姑母脸上的淤青,“可春喜,我赌钱不都是为了这个家?算命先生掐着八字说的,我是要坐在金山银山上的人!”
他猛地拽着姑母的头发撞向地面,又在最后一寸堪堪停住,“每次!每次都是你拦着我的财运!上次要不是你扯着不让押注,早该赢回三间铺面了!你不是想开店么,有了铺面我们就可以做生意了!春喜,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赵贵荣的嘴角突然扭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手指深深陷进姑母的发髻里。
他粗暴地拽着她的头发,迫使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仰起来,与自己四目相对,他说道“春喜啊......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把钱给我,我这次一定能翻本!”
赵贵荣突然松开姑母的头发,踉跄着站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珠在昏暗的屋子里来回扫视。
他像只饿极了的野狗般在屋内转圈,手指神经质地抠抓着斑驳的墙皮,嘴里不停地念叨,“钱呢......钱呢......”
声音从最初的喃喃自语逐渐变成歇斯底里的嘶吼,“春喜!你把钱藏哪儿了!”
最后一声喊得破了音,在空荡荡的茅草屋里激起阵阵回响。
姑母蜷缩在墙角,青白的手指死死按着隐隐作痛的腹部。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钱”这个字眼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哪里还有钱?那些债,那些帐,你以为你不还,就真的不必还了?赌坊那些人从前天天来寻你,一来不是砸这个就是抢那个,抢完了东西,他们就想押我去窑子抵债。”
她扶住墙支起身子,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她猛地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的刀疤,“是我,我一个人,举着菜刀以死相逼,答应每月还二钱银子,他们才肯放过我!赵贵荣,你还有什么脸问我要钱?”
姑母话音刚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暗红的鲜血喷溅在泥地上。
宋姝惊呼一声扑上前去,颤抖的双手刚触到姑母瘦骨嶙峋的肩膀,泪水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这番字字带血的控诉,任是铁石心肠也该动容。
可赵贵荣充耳不闻,像只红了眼的疯狗在屋里乱窜。
他撕开被褥,砸烂酒坛,最后甚至抓起姑母补了又补的夹袄,发狠地撕开每道针脚,连布缝里的线头都要捻开查看。
宋姝捂住自己的嘴,已经吓得直打哆嗦。姑母艰难地支起身子,轻柔地将她揽入怀中,枯瘦的胸膛传来微弱却坚定的心跳声。
而另一边的赵贵荣正癫狂地踢翻米缸,污言秽语如毒蛇吐信般嘶嘶作响。
他每骂一句,宋姝就抖得更厉害一分。
赵贵荣一脚踢开挡路的矮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姑母。
“臭婆娘,你到底把钱藏到哪里去了?”
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腐肉般的恶臭。
姑母往后仰了仰身子,却突然笑出声来,“房子就这么大,你自己不会找吗?你那双招子,是叫狗啃了不成?”
赵贵荣突然停下翻找的动作,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姑母,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是了......我这对招子,比不过你那脑子。那年我要钱买酒,你把铜板藏在枕头芯里。后来我要赌本,你又把钱塞进被褥夹层。再后来,床底下的瓦罐,灶台后的墙缝。这些地方,你都藏过。这些地方,我也都翻烂了。你我夫妻多年,这世上没有谁比你懂我,也没有谁比我更懂你。你知道我狗改不了吃屎,那些钱你不会再放在这些地方了,我再怎么搜、怎么找,都是找不到的,”他拖着长音,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般慢慢踱到姑母跟前,“但我也知道你,我这人最大的毛病是烂赌,而你最大的软肋,就是太重情义。”
话音未落,他突然拽过宋姝的胳膊,将她拽到自己的身旁,说道“既然这丫头不是我的种,我也不必有什么顾虑,把她卖到窑子里可比从你这儿抠几个铜板容易多了!”
“不行!”姑母扑上来阻拦,“她是我命根子,你不能......”
赵贵荣只当没听见,甩开她的手便要走。
宋姝拼命挣扎,却像被铁钳夹住般动弹不得。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宋姝甚至看不见姑母此刻撕心裂肺的模样。
“钱在这儿!都给你!”
姑母突然扑倒在地抱住他的腿,发疯似的撕开衣襟。十数枚铜钱密密麻麻缝在内衬上,如铠甲般闪着寒光。
“鸡窝里还有,你都拿了去,你全都拿了去......求求你放过阿姝,别再带走我的孩子......”
赵贵荣扯下她的衣裳,铜钱哗啦啦散落一地。
宋姝晓得,这钱有多来之不易,每一枚都是姑母带着她起早贪黑攒下的血汗钱。
可赵贵荣看不上,面露嫌弃地踢开姑母,说“这么多年,你只有这么点钱?我把这丫头卖了,那边给的零头都比你这一地来得多。”
“你、你别卖她,你别卖……我跟你走,你卖了我,你别卖她……”
姑母声音发抖。
赵贵荣冷哼一声,“早几年你还有点姿色的时候,装矜持,不肯去。如今你也不照照镜子,人都难看成这样了,白送给人家,人家都未必稀罕。”
说罢,又紧了紧抓着宋姝胳膊的手。
宋姝大喊着,嗓子几近喑哑。
赵贵荣嫌吵,伸手打了宋姝两巴掌。
“哭什么?”赵贵荣假意安抚,说道“不过是卖到城里,日后你想她了,就去城里看看她。春喜,你看我对你多好,我早就说过了,我是爱你的,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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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疼你。等我翻本回来,就接你过好日子。只要有钱了,咱们开十间铺子,一百间铺子!”
说罢,拽着宋姝转身便要走出门去。
宋姝拼命扭转身子,指尖几乎要触到姑母的手,却见姑母如木雕般僵立着,浑浊的泪眼里盛满了绝望。
“苦命啊。”
忽听她喃喃自语起来,像是疯了一般。
宋姝被赵贵荣粗暴地拽着往外走,刚迈出门槛,耳边骤然传来一声闷响。
只见姑母抡起扁担,用尽全身力气朝赵贵荣后脑勺劈了下去。
赵贵荣踉跄两步,几近摔倒,却仍是勉强稳住了身子。
他伸手往后脑一摸,满手猩红。
“贱人!”
他甩开宋姝,抡圆了胳膊朝姑母扇去。
姑母被这一巴掌掴得倒退三步,撞翻了木桌,烛台翻滚着砸在地上,火苗顺着泼洒的酒液窜上草帘,转眼就爬上了房梁。
赵贵荣抬脚要逃,姑母却突然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腰。
“阿姝!跑!”她嘶哑的喊声混着血腥气,“快跑啊!”
火光映照着她散乱的发髻和渗血的嘴角。
赵贵荣的拳头砸在她佝偻的背上,可那双刨过地、砍过柴的手像铁箍般越收越紧。
火舌卷过房梁,将姑母决绝的面容映得通红。
宋姝哭得身体发抖,脚下却不敢停留。
身后的惨叫渐渐远了,只剩姑母的呼喊始终萦绕在她的耳边。
“跑!阿姝!快跑——”
快跑啊!
宋姝拼命地向山上跑去,双腿机械地重复着奔跑的动作,直到双腿发颤,没了气力,一头栽倒在枯叶堆里。
她艰难地翻过身,映入眼帘的是冲天的火光,那烈焰将夜空染成血色,姑母家的方向已成一片火海。
“走水了!”
远处传来村民惊慌的呼喊,可宋姝听着那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纱。
她仰面朝天,躺倒在枯叶堆里大口喘气,眼前的景象愈发恍惚。
夜空里平白浮现出姑母慈祥的面容,宋姝下意识伸手去抓,指尖却只触到冰凉的空气。
幻影流转,眼前的身影忽而变成了母亲,母亲温柔的笑靥由模糊渐渐清晰,宋姝压抑多时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将自己缩成一团,掩面痛哭。
呼啸的风声与远处的呼喊声,淹没了她放声哭泣的声音。
经过一夜风吹,醒来的宋姝只觉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稳。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姑母家,只见茅草屋已被烧得焦黑,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村民聚集在茅草屋前,七嘴八舌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婶也在其中。
宋姝告诉他们,是赵贵荣回来找姑母要钱,两人争执打翻了烛台,才引得这一场大火。
刘婶在旁听得宋姝所言,便说道,“这火烧得着实蹊跷,我听说昨夜合十几个大汉之力,都灭不了这火,约莫是老天爷要惩罚赵贵荣那贼子,只可惜害了无辜的春喜。”
说罢叹了口气,又说,天不佑咱苦命人啊。
6. 墟上灯
姑母的房子在这场大火中几乎化为灰烬,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残梁孤零零地倒在那里。
村民简单收拾了一下,从残垣断壁之中抬出了一具焦尸。
尸体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模样。
只能凭着身形猜测,应该是姑母。
众人又仔细搜寻了一遍,可姑母家就这么大点地方,其他角落也藏不了人。找了半天,也始终没发现赵贵荣的尸体。
于是村里人猜测,这家伙八成是自己逃走了。
刘婶听到这话,气得直拍大腿,“这王八羔子,命可真够硬的!”
村民们张罗着将姑母安葬,宋姝则在旁边为姑母刻木牌。
她想起上一次这样立牌写碑,还是父母去世的时候。
那时还有姑母温热的手掌将她揽在怀里,如今只剩北风卷着纸灰往她衣领里钻。
天地之大,她孑然一身,无处可去。
木牌上只刻了宋春喜的名字,宋姝知道,姑母这一生都不想与赵贵荣扯上半分关系。
他此时是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她只愿姑母走得清净,来世投个好人家。
天色渐晚,几个汉子将姑母安葬妥当后便各自散去。
只留宋姝跪在新坟前,单薄的身影被夕阳钉在地上,拉出细长得近乎断裂的影子。
刘婶三两步走到坟前,粗砺的手掌直接按在宋姝肩上,“丫头,到婶子家去吧。”
宋姝茫然抬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气音。
这一天下来她滴水未尽,加之哭得太久,喉咙几近嘶哑。
刘婶不等她回应,弯腰拽起她的胳膊,“傻愣着干啥?天都要黑了!”
宋姝摇摇头,不想再麻烦任何人。
刘婶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孩子真是跟春喜一样犟,说句不中听的,你家里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亲戚可投奔了。你这半大的孩子四处去流浪,还不如住到婶子这儿来,婶子家里虽也一般,但到底能让你吃上一口饭。”
说罢,便扯着宋姝往家走。
刘婶的手如姑母一般粗糙,只是不如她的那般宽大厚实。刘婶平日里以贩卖果干蜜饯为生,手上、身上自有一股子香甜,起先闻得宋姝嘴馋,可闻得久了只觉些许黏腻,不如初时惊鸿一面。
刘婶家的院子里错落摆放着十几个竹筐,里面晾晒着各色果干。
一个瘸腿男人正佝偻着腰,一深一浅地挪动着脚步,仔细收拾着晒场上的杏干。
灶间飘来熬煮糖浆的焦甜香气,有个与宋姝年纪相仿的少年正蜷缩在灶台旁。他夸张地张合着嘴巴,像条搁浅的鱼般贪婪吞咽着空气中弥漫的甜香。
“这是我家男人,”刘婶引着宋姝走向那个瘸腿男人,说道“你喊他刘叔就成。”
宋姝乖巧地点点头,轻声唤道,“刘叔。”
刘婶将手搭在宋姝瘦削的肩上,对着丈夫解释道,“这是宋家丫头。春喜家出了那档子事,孩子没处落脚,我就给领回来了。”
刘叔闻言却皱起眉头,瘸着的右腿不自觉地抖了抖,说道“你看咱家这光景,我瘸着腿,虎子又是这么个情形……”
“我既把人带回来,断没有往外推的道理,我心里有数,你甭操这个心,”刘婶突然拔高了声调,转头又柔声对宋姝说,“丫头你安心住下,有婶子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宋姝攥紧衣角,声音轻却坚定,说道“我可以做工,也可以干活,绝不白吃白住。”
刘婶粗糙的手掌抚过女孩的发顶,叹息一声,“好丫头,你要是我闺女该多好……”
话音未落,灶台边突然传来器皿翻倒的脆响。
只见那少年为了够糖浆勺,踉跄间撞翻了矮架上的果干筐。金黄的杏脯滚了满地,在夕阳的映衬下像撒落了一地铜钱。
刘叔急着要收拾,瘸腿却让他动作迟缓得仿佛深陷泥沼。
宋姝见状小跑过去蹲下身,麻利地捡拾着沾了土的果干。
凑近了才看清,少年脸上沾着灶灰,嘴角还挂着黏腻的糖丝,正冲她露出懵懂的笑。
刘婶说这是她的儿子,虎子。
刘婶算了一下八字时辰,说虎子正巧大宋姝几个月。
听到自己的名字,虎子突然抬起头,沾着糖浆的手指戳向胸口,咧开嘴有样学样地说“虎子!”
他的声音突兀地拔高,像只学舌的鹦鹉。
那天晚饭多了碗鸡蛋羹,刘婶特意将碗推到宋姝跟前,让她尽管吃。
鸡蛋羹上飘着一层黄澄澄的猪油花,看着令人眼馋。
但眼馋的也不仅是宋姝自己。
她刚要动筷,余光却瞥见坐在身旁的虎子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碗,口水顺着嘴角滴在桌面上,聚成一小滩水渍。
宋姝的手指在碗边顿了顿。
她想着自己毕竟寄人篱下,日后也要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自然不能像与姑母相处时自在,凡事也得小心翼翼,有什么好的也该先给他们家才是。这碗鸡蛋羹怕也是难得吃一顿,她一个外人,哪有脸面先动筷。
“虎子哥先吃吧,”她将碗轻轻推过去,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虎子立刻将碗揽到胸前,连勺子都顾不上用,埋头就舔,任凭油花沾上他的鼻尖。
刘婶与刘叔对视一眼,谁也没开口说话。
入夜,刘叔与虎子在隔壁都已沉沉睡去,鼾声透过薄薄的土墙,清晰可闻。
宋姝蜷在打了补丁的蓝花被里,听着院里的竹筐被夜风吹动的咯吱声。
刘婶坐在她旁边,借着微弱的灯光缝补着旧衣服。
“怎么还不睡?”刘婶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了什么,”是不是吵到你了?”
宋姝连忙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我只是还有些不习惯。”
刘婶的针线顿了顿,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是想你娘,想你姑母了吧?”
见宋姝点头,她叹了口气,“以前一起卖菜时,春喜就常说起你家的事。听说你爹是个秀才,在这穷山沟里,可是文曲星下凡。可惜啊,有本事的人,未必就有那好命。”
顶针在布料上磨出沙沙声,她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从前我觉得,只要肯吃苦,总有一天能熬出头,等虎子他们大了,我和老刘就能享清福了。可惜出了那档子事儿,人活着还是得有那命,我们就是命里没福,老大守不住,老二又成了这样。”
话到一半突然哽住,她手指摩挲着补丁上绣着的虎头。
虎子是刘婶三十岁才得的幺儿。
算命的说,他是神仙托世,将来会有大造化。
可天不遂人愿,五岁那年一场急病,连着高烧三日不退,生生把个伶俐孩子烧成了如今这副痴傻模样。
原本刘婶还有个大儿子,平日里身强体壮,前几年随刘叔上山拾柴,失足坠崖摔死了。刘叔也摔断了一条腿,养了半年才勉强能拄拐。
末了,刘婶又叹了一声,天不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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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苦命人啊。
翌日清晨,晨光未露,宋姝已悄然转醒,较平日起得更早三分。
她换上昨日刘婶翻出来的旧衣裳,经过虎子房门时,她透过门缝见只有他一人酣睡,便蹑手蹑脚轻轻合上了门。
她本打算趁早做些农活,却见东方尚未泛白,刘家夫妇早已在院中忙碌开来。
刘婶麻利地收拾着果干篓子,准备趁晨露未晞时赶早市出摊。刘叔拖着不便的腿脚,在晒场上来回翻检铺开的杏干。
宋姝见刘婶正往板车上装箩筐,主动上前想搭手相助。
“丫头别忙活这个,”刘婶摆摆手,“你且在家歇着,这些活我还是做得动的。”
宋姝心下过意不去,不想真在此白吃白住,转身便往晒场去寻刘叔讨活计。
刘叔闻言环顾院落,目光落在墙角摞着的篾箩上,他手指着,说道,“你若得闲,替我把那筐山楂核剔了罢。”
宋姝刚要应声去取,忽被刘叔拽住衣袖。
“急什么?”刘叔朝灶间努努嘴,“锅里的粥还温着,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宋姝点点头,走去灶间。
灶间里,锅盖掀开的刹那,谷物的清香混着白雾扑面而来。锅里是熬得稠乎乎的米粥,掺着些切碎的菜叶。她拿着碗,小心翼翼地盛了小半碗粥。
锅里余下的大半,留给未起的虎子已是足够了。
粥确实还温着,热度透过粗瓷碗壁传到手心。她坐到那张旧木桌旁的小凳上,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米粥寡淡,没什么油水,但足以慰藉她干涸的喉咙和空荡的肠胃。
院子里,刘婶已将装满了果干篓子的小推车捆扎妥当,隔着栅栏对刘叔喊道,“老刘,我走了!晌午前准回!你看好虎子,丫头你也多照应着!”
刘叔在晒场那头应了一声。
宋姝闻言也挥了挥手。
粥碗很快见底,胃里有了热气,也像有了底。
她站起身,利落地洗净碗筷,又用葫芦瓢舀水泼净了灶台,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半大孩子。
收拾停当,她便径直走向墙角那堆篾箩。
最上面一筐,正是刘叔说的鲜红山楂,累累果实挤挨着,像无数颗饱满的红玛瑙。
旁边放着小木桶和一把磨得锃亮的小刀。
宋姝搬了个矮凳坐下,取过一枚山楂。
果皮光滑,红得刺目,像那场大火熄灭后,灰烬深处残留的暗红余烬。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灼热的景象驱散。
她左手捏稳山楂,右手握刀,刀尖顺着果蒂处轻轻旋入,她的动作虽难掩生疏,但从前时常帮母亲与姑母干活,总不至于拿把刀伤到自己。
锋刃小心探入果心,轻挑筋膜,棕黑的果核便裹着丝缕果肉落入木桶。
一颗颗红果在她指间流转,刀锋游走,果核脱出,留下一个个空洞的果巢。
宋姝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做得很认真,仿佛唯有让自己不停地劳作,才能暂忘坟头新土、故宅灰烬,还有这天地间无依的飘零。
初升的朝阳终于越过了低矮的土墙,将金红的光线斜斜地洒进小院,照亮了晒场上刘叔佝偻翻晒杏干的身影,也照亮了角落篾箩旁少女单薄的脊背。
宋姝手中的刀刃在阳光下一闪,映亮了她沉静而略显苍白的侧脸。
指尖沾染的山楂汁液,如同凝固的血点,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7. 孤枝直
在刘婶家的日子,宋姝常把自己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
白天她跟着刘叔学习熬制糖浆、晾晒果干。入夜便挨着刘婶借着昏暗的烛光,一针一线缝补衣裳。
她的手艺随了她娘,破布袄子也能缝出新花样。
若是逢集日没卖完存货,她就挎着竹篮带虎子往山坳里去,教他识字认物,带他下地劳作。
许是自己忙起来了,也就无暇再想伤心事了。
暮色渐沉,宋姝闲来无事,随手拾起一根细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练起字来。
虎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蹲在她身旁,粗糙的手指笨拙地跟着笔画戳点。
宋姝瞧见他这模样,唇角微扬,在泥地上工整地写出一个“虎”字。
“这是‘虎’字,是你的名字,”她轻声解释道。
“我的名字,”虎子兴奋地指着自己胸口,“虎子!虎子!”
“我爹常说,人可以不读书,但一定要会写自己的名字。来,我教你写名字。”
说罢,宋姝握住少年粗短的手指,带着他一笔一划地描摹。
虎子突然咯咯笑起来,挣脱她的手,在字旁画了个四不像的圆圈,又指着自己胸口喊,“虎子!虎子!”
宋姝似是被虎子天真的笑容所感染,也忍不住笑起来,说道“这是个滚圆的胖虎子。”
她故意把“胖”字咬得极重,虎子闻言乐得直拍大腿,喊道“胖虎子,胖虎子。”
灶台边的刘婶听着这边欢声笑语,不禁心下好奇,擦着手走来,见到地上字迹,眼里倏地亮起光。
“瞧我这记性,你爹是读书人,你肯定也识字。你得空多教教我这傻儿子吧,指不定真能把他给教好了,”刘婶粗糙的手掌轻抚着虎子的头顶,说道“我们老两口这辈子就这样了,认命了,可虎子还小,我总盼着他能好起来,万一我们俩死了,他总好照顾自己。”
虎子看着刘婶又笑又哭,心里好奇,却又听不明白她说的话,便拂了她的手,自顾自玩去了。
宋姝见刘婶眼角闪着泪光,忙站起身来,宽慰道“婶子别担心,您看虎子哥虽然不比旁人伶俐,可心地纯真善良。我看书上说过,这样的人都有菩萨庇佑,虎子哥他会有自己的福报。”
“丫头倒是会安慰人,可有菩萨庇佑又什么用,人总是要吃五谷杂粮的,也不能跟菩萨似的吃香火吧。”
“今天一早虎子哥还帮我一起浇了菜地,捆了柴火,过些时候我教他认铜钱上的字,再慢慢教他认秤星,日后好帮您看摊子。这些不好着急,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婶子您不晓得,以前我们村里有个篾匠,他家儿子也不大伶俐,但几年下来也能看看铺子,做做手艺。虎子哥年纪小,往后日子还长,咱们可以慢慢来。”
“到底是读过书的,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婶子活了大半辈子,许多事情也都看开了。独是这傻儿子,我实在放心不下,就怕他以后孤苦无依、受人欺负。现在我和他爹还能照料他,等我们俩也走了,他自己一个该怎么活啊。”
说到这里,刘婶突然抓住宋姝的手,掌心粗粝得像块磨刀石。
“丫头,你愿不愿意做我家的媳妇?”
宋姝一愣,问道“婶子,您说什么?”
刘婶松开手,在布裙上反复蹭着指缝,说道“你在我这儿虽说是暂住,可离了这屋檐,天地虽大却没你落脚处。婶子想着,横竖你往后也是孤身一人,不如跟虎子搭个伴。一来你顶着刘家媳妇的名头,村里那些长舌妇就嚼不出闲话。二来虎子这傻小子,总得有人照应。要是哪天我跟老刘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你们俩总能互相有个依靠。”
宋姝闻言,心下一顿。
她忽而又想起陷在婚姻泥沼里的母亲与姑母,有此前车之鉴,她又怎还会对婚姻抱有什么想法。于是她抿了抿嘴唇,答道“刘婶,我不会嫁给虎子哥的。”
刘婶讪笑着搓手,“现在说这个确实早了些,你们都还小,咱们过两年再说”。
说罢,她转身便要走。
宋姝说道“再过两年也不会。”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地上。
她寄人篱下,本该活得小心翼翼,可有些事情,她仍是想自己做主。
刘婶佝偻的背影突然定住,像截枯木僵在暮色里。
“你可是嫌虎子脑子不灵光?”刘婶转身,问道,“婶子知道,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确实委屈了你。可这些年,我和老刘攒了些钱,也够你们紧巴巴过完这辈子了。”
宋姝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粗布纹理硌着指腹。她抬起头,对上刘婶殷切的目光。
“不是钱的事,”宋姝摇摇头,说道“我不嫌虎子哥。他若渴了,我给他端水。他若摔了,我扶他起来。我可以教他识字,教他谋生。可这些,与嫁不嫁是两回事。
刘叔刘婶能让我住在这里,有个栖身之所,我很感激。这份恩情,我可以做工,可以干活,我的吃穿用度都可以折成银钱,我会赚钱一点一点还给你们。唯独不能,用一纸婚书来抵。”
土墙上映着宋姝单薄的影子,细伶伶一根,却站得笔直。
刘婶没想到宋姝如此坚决,不由叹了一口气,说“瞧我这急性子!原该等你们处久了,有了感情再与你商量这件事,可方才看你教虎子写字,我这心里一热,话就脱口而出了,倒把你给惊着了。”
“刘婶,我其实……”
“你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听见,”刘婶不由分说地截住话头,说道“咱们日子照旧过,别让这事坏了兴致。你去外头唤老刘和虎子回来吃饭吧,这锅菜马上就好。”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进了灶间。
宋姝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帮着收拾,之后又去外面喊了刘叔与虎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婶果真再未提及此事。
她表现得那般自然,仿佛那日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仿佛宋姝从未听过那些话。
可话既已出口,又怎能当作从未听闻?
宋姝努力维持着平静,可每当与刘婶四目相对,那日的问话便会在心头翻涌。
她只能强撑笑容,让嘴角的弧度不那么僵硬,让眼神不那么闪躲。
原以为这场心照不宣的戏码会一直演下去,直到那个深夜——
浅眠中的宋姝听见身后窸窣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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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床铺一轻,是刘婶起了身。
起初她只当刘婶是寻常起夜,并没有放在心上。可不多时,隔壁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夹杂着虎子含糊的梦呓。
原本她是不在意的,人家正经夫妻,时有私房话也是寻常,她这个借住之人更不该窥听。
可当丫头二字隐约飘入耳中,宋姝的指尖不自觉地揪紧了被角。
直觉告诉她,他们二人在谈论她的事情。
于是她轻悄起身,将耳朵贴在土墙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墙那头的对话。
“老刘,我觉着丫头这两日不太对劲。”
“她好不好我没瞧出来,你大半夜不睡把我闹醒,我看你才不对劲。”
“说正经的,她这两日总躲着我,该不会是因着我前些日子提的那事。”
“你同她说什么了.......”
刘叔的声音裹着浓浓的睡意,含糊得像是随时都会沉入梦乡。
“我问她,愿不愿意做虎子的婆娘,做我们家的媳妇。”
“......”
墙那边突然陷入沉寂,静得宋姝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以为刘叔已经睡熟了。
刘叔的声音骤然清醒,“你跟她说这些作甚么?咱家虎子什么情况你不知道?”
“我当时脑袋一热,没多想就给说出来了。我见她对虎子好,原以为她会应下,谁承想她拒绝得如此干脆。”
“宋家丫头模样不差,还读过书,识得字。别说她了,村里哪个姑娘愿意跟个傻子过一辈子?当爹娘的没得选,可咱不能害了人家姑娘。这事就作罢,权当给虎子积德了。”
“可咱们总得为虎子打算啊,村头李四比咱还小两岁,上个月摔了一跤,说没就没了。我是怕要是哪天咱们也不在了,虎子这傻孩子谁来照看?还不是要被人欺负取笑?宋丫头待虎子好,教他认字、算数,也不嫌他笨。这是虎子的福分啊!再说春喜临终前托付我照顾她,如今她孤苦无依,给她说门亲事,不也是给她个依靠?”
“认她做干女儿不一样能照顾虎子?”刘叔闷声道。
“啧,你糊涂!姑娘家总要嫁人的,到时候相夫教子,哪还顾得上咱虎子?这事你别管了,过两年等他们处出感情来,我再去说。”
“我说你当初怎么那么痛快就应了春喜的托付,还特意把宋家丫头接来家里住。敢情你打的是这个主意?说什么收留她是给虎子积福,实际上是想让她给虎子做婆娘吧?”
“你也不必说得我真像个恶人,虎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旁人笑他痴傻,在我眼里却是顶好的孩子。为了他,好事恶事我都做得起。你清高,你仁义,可这些能当饭吃?能护着虎子一辈子?”
又是良久的沉默,刘叔轻声叹了口气,才说道“我说不过你。既然你主意已定,何必三更半夜把我拽起来商量这些?”
“谁要跟你商量?我就是憋不住话。这些心思不能跟丫头说,可不就得折腾你?睡你的吧,我走了。”
只听墙的那头一阵窸窣,待刘婶回来,宋姝早已返回床上,装作无事发生,酣然入睡的模样。
8. 海生澜
直到刘婶翻了个身,鼾声渐起,宋姝才敢睁开眼。
黑暗中,她面对着斑驳的土墙,目光没有焦点。
夜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刘婶的鼾声一阵接着一阵,总令她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她心乱如麻,根本无法入睡。
她早知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何况刘婶这样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所以这些日子在刘家处处小心,对二老恭敬有加,对虎子更是百般照顾。
可没想到,刘婶一直存的是这样的心思。
宋姝轻轻翻了个身,望着黑漆漆的屋顶。
平心而论,刘家人待她不薄,有口好吃的总惦记着她。
可这份好,原是带着算计的。
人活一世无非求个安稳度日,哪怕她不在刘家,也会在王家、李家。哪怕她不嫁给虎子,也会嫁豹子、狗子。
嫁个傻子有什么不好?
她爹,一个读书人,够聪明了?结果还不是伤人伤己,熬没了发妻,也熬没了自己。
她姑父,够不上聪明,但也算不得痴傻。好赌成性,典儿当女,最后害人害己,自己也不知落了个什么下场。
聪明有什么用?健全有什么用?
或许还不如个傻子活得简单。
可人终究不能这样将就着活。
若是没读过书,她大概就认命了。偏偏她跟着父亲识了字,也亲眼见过她娘、她姑母的下场,知道依附他人终非长久之计,更何况是依附一个连自己都顾不上的男人过活。
宋姝攥紧了被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下定决心,绝不要再重蹈母亲与姑母的覆辙,她要走自己的路。
整整一夜,宋姝辗转难眠。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思绪如潮水般翻涌,她在盘算着这条路该怎么走,该往哪里走。
计划虽不完满,可大抵是有了方向。
想到最后她愈发睡不着了,眼看时候也不早了,索性轻手轻脚起了身,在门口伸了个懒腰,随后走进灶间开始生火煮粥。
柴火噼啪作响,铁锅里的水渐渐沸腾,米香在晨雾中弥漫开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刘婶打着哈欠走出房门,看见灶间忙碌的身影,以为是宋姝起了大早。宋姝闻言也不戳穿,只舀了一碗热粥递过来,让刘婶暖暖身子。
刘婶接过粗瓷碗,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沿着碗边啜了一口,却被烫得直吐舌头。
她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看着宋姝麻利地将箩筐往板车上搬,连忙喊道,“丫头别碰那些,箩筐上的竹刺扎手!等我喝完粥来搬,我这老皮老肉的经得起扎。”
宋姝踮起脚尖,将最后一个箩筐稳稳放好,回头笑道,“不碍事的,这些活计我做得惯。”
晨光中,她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却掩不住眼中的坚定。
刘婶端着碗走近,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碗沿,说道“丫头,婶子是个直肠子,说话不会拐弯。要是哪句话让你不痛快了,你尽管说,别憋在心里。”
宋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又继续整理着板车上的绳索,轻轻点了点头。
刘婶搓着粗糙的手指,脸上浮现出几分局促,“丫头啊,前些日子婶子说的那些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婶子是真心疼你,不管你做不做我家媳妇,都一样待你。”
宋姝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身面对刘婶,说道“婶子,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但是我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我想出去做工,去干活,给自己攒些钱。”
“傻丫头,咱们家不缺你那点钱,”刘婶说道“你才多大年纪,该跟虎子多玩玩才是。家里有你刘叔和我呢。”
宋姝摇摇头,一缕碎发从鬓角滑落。
“婶子,您和刘叔待我如亲生,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可我不能总白吃白住。我娘是做针线活的,我从她那儿也学了不少技艺,替人缝补衣裳也可以,或者我跟姑母学了做农活,替人家收收地也可以。我爹说业精于勤而荒于嬉,我想做些事,既补贴家用,也不荒废了手艺。”
“可是……”
宋姝出声打断,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婶子放心,家里的活我都安排好了。院子打扫干净了,灶台边的果子也收拾妥当,衣服都洗好晾在后院。婶子,正因为我年纪小,精力好,这些事情都累不着我。”
刘婶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
她看着眼前这个读过书、有主见的姑娘,知道再劝也是徒劳。若是强行阻止,反倒显得自己不讲理,以后想说亲就更难了。
刘婶一把拉过宋姝的手,粗糙的掌心传来阵阵暖意,“丫头啊,既然你打定了主意,婶子也不拦你。只是在外头可得当心着些,若是遇上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你,或是哪家黑了心肠不给工钱,你尽管回来告诉婶子,婶子替你出头。”
宋姝点点头。
接连几日,她都是村里最早醒来的人。借着微弱的灯火,她熟练地生火做饭,趁着饭熟的间隙缝补衣物。
白日里,她接了几户人家的零活,有时替人跑腿送信,有时帮不识字的乡亲代写家书。铜钱虽少,但每一文都让她觉得踏实,这些都是她亲手挣来的,都是通向远方的路费。
夜深人静时,宋姝常常摩挲着攒下的铜板。她暗自盘算,等钱攒够了,她一定要走出这个村子,去看看书中描绘的繁华城镇、连绵山脉,甚至走得更远,去一个连书上都没记载的地方。
平静的乡野生活,待她极好的刘氏夫妇,哪怕是对未知前路的迷茫,都不能成为束缚她脚步的枷锁。
这个信念就像石缝里的野草籽,在她心里生了根,此后日渐生长,日渐茁壮,如今已长得枝粗叶茂,任谁都再难撼动。
转眼便是八月,日头更盛,把井台晒得发白。
宋姝拎着水桶从老槐树荫下走来,木桶随着脚步轻晃,水面碎着点点金光。后头跟着的虎子学她样子,却把水桶抡成了秋千,等走到院子里木盆前,桶里就剩小半汪清水了。
宋姝刚把两人的水倒进盛满青枣的盆里,虎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把手插进水中。水花在他掌间溅起,先落在宋姝的衣襟上,又蹦到泥地上,眨眼间地上多了一处处水坑。
宋姝擦了擦额角细汗,说道“你可别把水都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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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光了,不然咱们一会儿还得费劲去打。”
虎子闻言傻傻一笑,手上学着宋姝的模样开始洗青枣。
“虎子哥,今儿教你个理儿。”
宋姝指尖悬在晒得发烫的泥地上方,一滴水珠在她指尖摇摇欲坠,终是啪地一下砸进浮土里,瞬间没了踪影。她指着围在旁边的一个个水坑,说道“你看这些小水坑,比之一滴水是大还是小?”
虎子用脚趾戳了戳最近的水坑,答道“大。”
宋姝点点头,又指着水盆,说道“那这些小水坑比之这水盆中的水,是大还是小?”
虎子不作犹豫,答道“当然是水坑小!”
“这便是了,一个小水坑自然是比一滴水大的,可它又比一盆水来的小。就像站在溪边时,觉得溪水很宽,可当你见过大河,才知道溪流原来那么窄。等你看过湖泊,又会明白河流其实很浅。若是有一天能见到大海,你就会懂得,湖泊也不过是一个小水坑罢了。”
“大海,真有这么大?”
“可大了,与大海相比,那八百里的湖泊,都不过是老天爷打翻的一个洗脚盆而已。”
虎子忽的从板凳上跌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也不觉得疼,只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正在翻晒谷子的刘叔听着欢声笑语,亦不由往这儿张望。
虎子笑得在泥地上打滚,衣襟沾满了草屑,好容易坐起身来,忽然眨巴着眼睛,问道“可是大海在哪儿呢?我们这儿没有这么多水的地方。”
“大海,听说那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翻过九十九道山梁,蹚过九十九条河,”宋姝说道,“但若真能见着那水天相接的景致,走烂十双草鞋也值当。”
洗衣盆里的水忽然晃了一下。
宋姝清了清嗓子,吟诵声惊飞了树上停留的蝉。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盆沿打着拍子,水面映出她微微发亮的眼睛。
仿佛面前不再是盛满青枣的水盆,而是辽阔壮丽、气势恢宏的汹涌大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虎子听不明白,只呆呆望着水面,仿佛那涟漪里真能涌出什么东西来。
他望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说道“我也要看大海。”
宋姝笑了笑,正欲说什么,忽听门口传来声音。
宋姝循声看去,针线笸箩啪地掉在地上,八月炽热的阳光照在那熟悉的身影背后,映着他仿佛身披烈火、自地狱而来的索命厉鬼。
宋姝下意识攥紧衣角,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清晰的刺痛感顺着神经窜上太阳穴,提醒她,这一切绝非幻觉。
门口那人,正是赵贵荣。
那个令她姑母家破人亡,毁去她一时美梦的罪魁祸首。
想她姑母身陷火海,被烧得面目全非,而他却死里逃生,如今更是仿佛没事人一般阴鸷地立在门槛外。
诚如刘婶所说的,天不佑苦命人。
9. 冥王殿
宋姝眼看着赵贵荣站在那里,这一幕与当初何其相似,那日他也是这般突然出现,将她与姑母的平静生活彻底打乱。
他的出现,曾使她的美梦尽碎,而今恐怕亦是。
刘叔平日不出门,认不得赵贵荣的模样,见他一身狼狈,衣裳灰黑,便以为他是个走了百里旱路的乞丐。
刘叔正欲上前搭话,却被宋姝唤住。
“刘叔,那是赵贵荣!”
刘叔默念赵贵荣姓名,只觉这名字熟悉,却有些想不起是何处听过。
“没规矩的贱蹄子,连姑父都不会叫了?”赵贵荣厉声怒喝,作势要进门来。
刘叔一听,顿时想起,这可不就是他们从前日日念叨的,那个杀千刀的名字么?
如此说来,眼前人便是宋春喜的丈夫,宋姝的姑父,那个卖儿卖女、逼良为娼的畜生赵贵荣了。
刘叔将耙子横在身前,只身挡在宋姝与赵贵荣之间,他说道“你这王八蛋来这里做什么?滚出我家院子!”
赵贵荣歪着嘴笑,露出烟熏的黄牙,说道“关你屁事,我来接我外甥女回家,难不成还得经过你这个外人的同意?”
“丫头不会同你走的,你赶紧滚,否则我对你不客气,”说罢,刘叔身子微微前倾,作势便要提耙攻击。
“说什么大话,你不过是个瘸子,我抬个腿就能让你摔个狗吃屎,”赵贵荣说道“我观察你家好几日了,你家不过一个婆娘,一个瘸子,一个傻子,也敢学人耍威风?”
一面说着,赵贵荣一面往前,步步逼近。
刘叔腿脚不便,自不能正面迎敌,他亦节节后退,足下差点踉跄。宋姝见状,上前扶住他的后背,勉力将他撑住。
虎子不明所以,以为宋姝与他爹在玩什么游戏,便学着宋姝的模样,也来撑着刘叔的后背。
赵贵荣走到近处,宋姝方才看出他脸上有明显被灼烧过的痕迹,右眉残缺,眼白也泛着浑浊的黄。
刘叔见赵贵荣已逼至眼前,顾不得腿脚不便,耙子竖指,猛力向前。可惜他腰腹无力,下盘虚浮,这耙子使得绵软无力。
赵贵荣轻蔑一笑,闲庭信步般向后撤了两步便躲了过去。
“我数三下,不把那丫头交出来,我杀光你全家,”赵贵荣说道。
“光天化日,你敢杀人?”刘叔强撑着反问。
“我又不是第一次了,还有什么不敢的。我数三下,不把那丫头交出来,我现在就动手,”赵贵荣的赵贵荣的倒数声像钝刀割肉般刺耳,“一、二——”
正在此时,忽有人出现在赵贵荣身后。原是赶集归来的刘婶,她扔下板车,抄起地上的竹箩便往赵贵荣头上罩去。
“哐当”一声,赵贵荣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秉着趁他病要他命的原则,刘婶照着他猛挥拳,每一击都倾注了全身气力。
刘叔见状,拖着残腿踉跄上前助阵。他将耙杆抵住赵贵荣胸口,用尽全身力气往外推搡。
耙齿深深嵌入赵贵荣的粗布衣衫,在皮肉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虎子见势只觉有趣,双手拍掌叫好。
唯宋姝紧锁眉头,因为她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满脸烧伤疤痕的男人,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角色。
此刻的暂时优势,恐怕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诚如宋姝所预料的,赵贵荣将头上的箩筐扯下来,砸向刘叔。
刘叔仓皇闪避,手中耙子顿时失了力道。
赵贵荣抓住这电光火石的破绽,右腿如鞭子般甩出,将刘婶踢得老远。他右手如铁钳般扣住耙杆,猛力一拽,刘叔踉跄着扑进他怀里。
突然,他的左手一动,紧接着便见刘叔突然僵直,像被抽了筋骨的皮影,软绵绵地挂在赵贵荣臂弯里。
宋姝离得远,只能看见刘叔颤抖的后背,可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赵贵荣的手又抽动了几下,然后猛一使劲,将刘叔一把推出去。
只见刘叔后退几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蓦的,刘婶尖叫起来,疯了一般冲到刘叔跟前。她扑跪在血泊里,颤抖的双手死死按住刘叔腹部,即便如此,依旧阻不住血液汩汩涌出,浸透粗布麻衣。
宋姝抬头,正撞见赵贵荣慢条斯理地甩着剪刀,血珠从锋刃上颗颗坠落,在尘土里绽开朵朵猩红的花。
她本能地转身,将咯咯傻笑的虎子搂进怀里,手掌严严实实盖住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
刘婶哭喊着刘叔的名字,可刘叔已经渐渐没了气息。
“我们家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何下此毒手?”刘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赵贵荣。
赵贵荣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手中的剪刀还在滴血,他说道“我跟你们家没有,但我跟丫头有,谁收留了她,谁就跟我有仇有怨。”
说罢,他突然箭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扣住宋姝纤细的手腕。
宋姝剧烈挣扎着,指甲在赵贵荣手臂上抓出数道血痕。可男人的手越收越紧,仿佛要将她的手活生生拧断。
虎子不明所以,本能地拽着宋姝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
赵贵荣却以为虎子是想拉住宋姝,他眼中凶光一闪,握着剪刀的左手猛然抬起。
刘婶见赵贵荣左手还握着剪子,瞬间头皮发麻,瞳孔紧缩,她发疯似地扑上前去,抱着虎子重重摔在地上。碎石划破了他们的脸颊,血珠混着尘土滚落。
宋姝趁机狠狠咬住赵贵荣的手背。男人吃痛,反手一记耳光将她扇倒在地。宋姝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嘴角渗出血丝。
“姐姐!”虎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却被刘婶死死按在怀中。
刘婶满脸泪痕,声音支离破碎,“我们认了,你要带她走就带走吧,求你别伤害孩子。”
赵贵荣冷笑一声,正欲有所动作,却听不远处忽有人声由远及近。他猛地扣住宋姝的手肘,像拎麻袋般将她半提起来,粗粝的手指深深掐进皮肉。
宋姝踉跄着被拖行数步,还未及呼救,就被推搡着消失在村道的拐角处。
宋姝做了个梦,梦里她母亲还活着,父亲也不再执着于功名,一家三口日子虽清贫,却也乐在其中。每逢佳节,父母总会牵着她的手去姑母家做客。姑母依旧随和温柔,姑父也不是赌狗流民,他们家还有个女儿,是宋姝的表姐。
彼时有人叩门,是刘叔与刘婶捧着自家晒的柿饼登门拜年,身后跟着两个笑容爽朗的少年。
一场黄粱梦。
宋姝猛地睁开眼,冰冷的现实如潮水般涌来,方才的温暖顷刻消散,只剩下记忆里模糊的碎影,但渐渐的连碎影也消失了。
宋姝惶惑地环顾四周,粗布鞋底传来的不再是熟悉的泥土松软,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光滑的石板。
这里全然不似乡间,没有泥土混合青草的腥气,没有风吹麦浪的沙响,只有甜腻到令人眩晕的香气在纱幔间流转。
薄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起,在雕梁画栋间氤氲出诡谲的图案,仿若志怪小说里蛊惑书生沉沦的温柔乡。
她的嘴里塞着块破布,一股子不大好闻的味道侵入鼻腔,令她频频作呕。
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宋姝突然绷直了脊背,那声音除了赵贵荣粗粝的嗓音,竟还混杂着陌生的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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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脚被麻绳绑住,越是挣扎,越是收紧。虚掩的房门离她不过几步,此刻却像隔着整条忘川河般遥不可及。
尽管如此,她仍像离水的鱼般拼命扭动腰肢,拖着被缚的双腿向门边蠕动。
突然房门被推开,赵贵荣的脸上瞬间褪去谄笑,暴起的青筋在额角跳动,活像被揭了画的恶鬼。
他见宋姝竟已醒转还企图逃跑,喉间当即爆出野兽般的低吼,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就要劈下。
“慢着。”
珠帘叮当声中,有个红衣女子踩着金线绣鞋缓步而入。
她看着约莫四十来岁,满头玉翠,云鬓生香,一身的富贵气象,令满室烛焰都为之一暗。
宋姝何曾见过如此华丽的装扮,一时被光耀晃了眼,不由怔在那里。
“阮姑姑,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外甥女,”赵贵荣向着那女子点头哈腰,谄媚道“我这外甥女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爹妈亲戚全死绝了,您不必担心她逃跑,她就是跑了也没处可去。”
阮梅红挑了挑眉,戏谑道“怎么,你这姑父算不上亲戚?”
赵贵荣闻言,忙呸了一口,说道“除我之外,除我之外。阮姐姐你且放心,我是绝不会来赎这孩子的。这孩子给了你,那便是你的,我这就与她断绝关系,不给姐姐您添麻烦。”
阮梅红哂笑一声,说道“别姐姐长姐姐短,听着恶心。我这倚红楼虽是青楼,可不干拐卖人的勾当,迎来送往都是你情我愿。你也别说得我好像逼良为娼似的,这小姑娘自己不愿意,我也断没有强迫的道理。何况你赵大爷名声在外,我哪知道这小姑娘是不是真是你外甥女,还是你从哪个人家那儿拐来的,到时候你拍拍屁股就走,我倚红楼却惹得一身骚。”
“你若不信尽管去问问,我那死去的婆娘待她如亲生,这事村里没人不晓得的。阮姑姑,我若非是被赌坊逼得没法子了,也不会把亲外甥女送来给您抵债。”
“得了吧,你赵大爷是什么人我们还能不知道,论心狠手辣我们可比不过你,那虎虽凶猛,尚且不食幼崽,你可是连亲闺女都能卖的,区区远亲自是不在话下。”说罢,阮梅红走到宋姝跟前,蹲下身,用手中团扇撩去她凌乱的头发,露出完全的面貌,说道“长得倒是清秀,可这脸风吹日晒久了,比我这儿的姑娘可差多了。横竖都是抵债,你可以直接送到窑子里去,那儿规矩可没我这儿的多,你也不必受我这一顿讥讽,自讨没趣。”
赵贵荣闻言,连忙赔笑道“我这不刚从窑子过来的吗?这丫头在那儿被沈老大底下那......那谁瞧了一眼,说姿容尚且秀丽什么的,留在窑子里还不如送青楼去。况且我也寻思着送窑子去也实在抵不了几个钱,过两日那沈老大又得派人来提我。这不,我看阮姑姑您与沈老大有几分交情,便宜别人,我倒不如便宜了您。我这姑娘可不一般,好像是读过书的,可有文化了。”
“你可别信口胡诌,赖我清白,我与沈老大不过生意往来,倚红楼虽得他颇多照顾,但主事的还是我阮梅红。”
“是是是,我嘴臭,瞎胡说。”
阮梅红走到宋姝跟前,对她问道,“你读过书?”
宋姝被破布堵着嘴巴,不能言语,可她此刻也清楚了这个地方,当初姑母拼死护着她不让她被赵贵荣卖到这里,然而兜兜转转,她还是来了。
她咬着破布,视线死死锁住阮梅红。
此刻她的眼中已无惧色,只有被命运反复捉弄的疲惫。多少次绝处逢生,多少次希望破灭。每当她以为即将挣脱泥沼,赵贵荣就像索命的无常般突然出现,将她重新拖入深渊。
这永无止境的循环,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10. 倚红楼
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她的目光里交织着绝望与怨恨,仿佛能淬出毒来,要将赵贵荣凌迟处死。
阮梅红看着她,手中团扇缓摇慢晃,“这姑娘看来对你怨恨极深,你莫不是杀了她全家吧?”
赵贵荣闻言慌忙摆手,说道“哪有这样的事儿,姑姑您尽可放一百二十个心,这丫头身世干净清白,铁定一点麻烦没有。”
他赔着笑,眼神却不住瞟向宋姝。
阮梅红听着,露出一脸不信,凤眼一挑,说道“我方才也说了,我倚红楼迎来送往全凭你情我愿,这姑娘若是不愿意,我是不会收下的,麻烦可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
她转过头,对侧伏在地的宋姝说道“小姑娘,我让你说话,但你别大吵大闹,有事儿好好说。若你识相,我阮梅红倒也能讲个理字。可若不知死活,纵使你能竖着走出倚红楼,也得给我脱掉一层皮。”
说罢,她揭开宋姝口中破布,见宋姝不吵不闹,道了声乖,随后又开口说道“你可认识那獐头鼠目之辈?”
宋姝的视线在赵贵荣与阮梅红之间来回游移,喉间像卡着把钝刀。
倘若自己认下与赵贵荣的关系,便是将脖颈套进绞索,往后纵有千般冤屈,也只会被当作攀咬的疯子。
可若当场撇清,以阮梅红对赵贵荣的鄙夷,自己或许真能逃离此处。可是逃离了倚红楼,自己又能去哪里,只要赵贵荣活在世上一日,她这辈子都无法安生。
什么山河壮阔、什么碧海潮生,往后都不过是困兽臆想的幻景罢了。
最终她咬碎牙关,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是我姑父。”
赵贵荣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到底不是实在亲戚,这小姑娘长得有模有样,你却是个腌臜货色,”阮梅红冷哼一声,继续对宋姝说道“他欠了赌坊很多钱,人家要他一只手加为奴二十年偿债,但他不愿意,就把你抵过来了。你要在我这儿待上二十年,你可愿意?”
愿意么?这三个字在宋姝胸腔里撞出血痕。
自然是不愿意。
可不愿意又能怎样,与赵贵荣一同回去?没有倚红楼,还有倚绿楼,倚蓝楼。
她躲到哪里去都没有用,赵贵荣已经杀红了眼,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人,他没什么不敢杀的。今天杀了刘叔,明天就能杀李叔,杀王叔。
在这里至少有处安生,不会被赵贵荣日日威胁。
至少,她可以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为姑母,为刘叔,为自己报仇。
“愿、意,”她说的每个字都迸着血沫,“我愿意待在这里二十年,绝不背信,绝不叛逃,若违誓言,天诛地灭。”
宋姝说这话时,是看着赵贵荣的。仿佛她所发的誓言,不为在倚红楼为奴为婢,而是为了有朝一日手刃赵贵荣。
阮梅红挑了挑眉,戏谑道“倒也不必发这么重的誓,什么天诛地灭的,大不了就是人生啊死啊的,算不得天地什么事。”
说罢,她转身对门口啐了一口,说道“獐头鼠目的东西还杵着做什么?你可以滚了!”
阮梅红向着赵贵荣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走。
赵贵荣闻言如获大赦,赶紧鞠了两个躬逃似的离开屋子。
阮梅红看着宋姝,问道“多大了?”
“十二岁。”
阮梅红捻着帕子将宋姝细细打量一番,忽然嗤笑出声“年纪倒是还小,只是十二岁的年纪,偏生着副十六七的眉眼。不花点心思养着的话,等十五挂牌的时候,这脸看着恐怕要奔三十了。”
说罢,阮梅红唤了人来替宋姝松绑,又遣人张罗着替她沐浴清洁。
宋姝从没有被人伺候过洗澡,但与其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监视与检查。几个模样姣好的姐姐一面搓洗她的身子,一面观察了她身上的伤痕。
但宋姝不想作他想,她头一回在温热的澡桶中沐浴。当温水漫过肩膀的刹那,她只觉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舌头在舔舐她的脊背,酥麻感从脚底一路攀上后腰,又从后腰窜上脖颈,再爬上后脑。
她仰起脸,看水汽在梁上结成白雾,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自己在飘,还是整间屋子都浮在了云端。
空气中浮动着幽微的香气,宋姝分不清那是水面花瓣的残香,还是铜炉里袅袅香烟的余韵。
就连旁人递过来的茶点都是她未曾尝过的清甜,她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甜得恰到好处的东西。
从前她尝过唯一的甜,就是刘婶那被蜜糖浸透的干果,甜得仿佛可以忘记一切痛苦难过。
只是今后,她再也吃不到了。
不知道刘婶与虎子怎么样了,刘叔过世之后,他们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原本还有刘叔帮衬着,如今只能靠刘婶自己,既要顾全家事,又要顾及生意,还要拉扯虎子长大。
若非是她住在了刘家,他们也不至于遭此横祸,家破人亡。
想到此处,宋姝不禁流下泪来。
阮梅红推开房门,甫一进来便看见泡在澡桶里的宋姝红着双眼,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分不清是热水还是泪水。她不由啧啧两声,说道“瞧瞧,我还没让你做什么,你怎么就委屈上了?”
宋姝抹了把脸,沉默不语,眼睛看向别处。
“你也不必摆出这样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若想全身而退,方才就应撞柱而死,还能全个贞洁烈女的名声。你既想出龙潭,又想离虎穴,这世间可没有这样白拿好处的道理,”阮梅红寻了椅子坐下,说道“你如此怨恨赵贵荣,想来在他身上吃过不少苦,可世间众生,苦的也不止你一人,这楼里多的是命运多舛的苦命女子。这命可以苦,但不能认了这苦。”
她轻摇团扇,带来一阵香风。
她又继续说道“你相貌寻常,虽有几分姿色,可算不上倾国倾城。况且你粗手粗脚,光是教你就得花上大半年的光景。收了你,就是亏我的生意。可即便如此,我还是留下了你,你知道这是为何?”
宋姝摇摇头。
阮梅红忽然倾身向前,团扇上的金线刺绣几乎要贴上宋姝的鼻尖。
“因为你眼睛里有一团火,你想活,所以你不会为了做个贞洁烈女寻死觅活。你会为了活着而拼命,只要活着,未来一切都有可能,包括有朝一日,靠你自己、亲手杀死你最恨的人。诚如我所说的,苦命的人很多,不认命的却很少。”
阮梅红口中说着狠厉的话,脸上却始终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宋姝的目光突然明亮起来,像黑暗中骤然迸出的火苗,灼灼地望向阮梅红。那眼神里不仅有警惕,更藏着被点破心事后的震撼,以及一线微茫的希望。
“但我也不是做善事的,我许你安生之处,许你养精蓄锐,可你也必须好好待在这儿,该挣的钱一分都不能少。不过倚红楼跟外头那些窑子总是不一样的,我也不会强迫你们卖身子来挣钱,”阮梅红站起来,抚着桶边,环绕着宋姝走了一圈,边走边说道“我这儿的姑娘全得靠自己的本事,若能只以才艺见长,他日成为个大家,我也乐意成全。若能靠美貌把男人勾得神魂颠倒,为你要死要活,我也拍手叫好。还是那句话,各人有各人的路,怎么走全看你自己。”
说罢,她笑吟吟拍了拍澡桶,说道“快起来吧,再泡下去这皮可就要皱了。”
宋姝盯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终于攥紧了拳头。水波荡漾间,她看见无数个自己,守在母亲床榻前的自己,亲眼看见父亲上吊自尽的自己,被搂在姑母怀里安慰的自己,与刘婶一家相处着的自己。
此刻所有影像都碎成光点,唯有阮梅红最后那句各人有各人的路,如同楔子般钉进心里。
已经过去的伤心往事再怎么追悔也无济于事,已逝的人也不会死而复生,万事朝前看,她唯有活得更好才能慰藉那些为她而死的人。
梳洗完毕的宋姝站在铜镜前,她看着镜中人熟悉又有些陌生。身上的新衣用的布料是她此生都未见过的,触之柔滑,一丁点都不扎手。
那些针脚纷繁,绣花别致,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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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衣上只有补丁,哪来这样秀丽的图样。
宋姝将湿发挽在脑后。
阮梅红瞥了一眼,突然捏住她手腕,说道“挽个好看些的。”
宋姝茫然摇头。
阮梅红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亲自挽起袖子,用檀木梳齿卡进打结的发丝,她手腕一翻,青丝便如流水般盘绕成髻,最后用木簪猛地一插。只听她说道“记住,从今往后,你要好好珍惜这副皮囊。无论外人如何评头论足,你的色相就是你最锋利的刀刃,最珍贵的本钱。”
门口龟奴等了许久,得了阮梅红的首肯方才能进来,他捧着一纸卖身契小步走到宋姝跟前,又从腰间取了红泥。
宋姝以为阮梅红会说两句,可她没有,她只泰然自若地轻摇团扇,眼里仿佛在说,你自己看着办。
宋姝耳边反复回荡阮梅红所说的,各人有各人的路,自己选的路就要自己走下去。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手指蘸红泥,在卖身契上按了个印。
宋姝被阮梅红引着,于亭台之间穿梭。只见此处好不热闹,处处都能听见有人抚琴唱曲,调子或喜或悲。轻纱之间,有人翩翩起舞,似画中天仙。再走几步,又见有人正吟诗作画,宣纸上墨色晕染,倒比园中真景更添几分雅致。
这些男男女女,俱是罗衣广袖,举止端方。
抚琴者指间有山水气象,舞剑者袖底藏金石之声,全然不似市井传闻中那种只知纵情声色的模样。
阮梅红忽然驻足,团扇掩住半张脸,与跟在她身后的宋姝说道“瞧见没?这才是风月场。那些皮肉生意,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
蓦的,有女子匆匆走来,于阮梅红耳边轻声耳语两句。阮梅红一听,神色微敛,却不慌张,只叫人莫四处宣扬,自己过去处理。
宋姝跟着阮梅红来到一处雅致的房间,推门而入,只见满室狼藉。地上散落的残纸尚能辨出狂草笔意,却已失了章法,墨痕如泪渍般晕染开去。床榻边,一女子正埋首啜泣,肩头剧烈颤抖。
其他几个女子本在旁安慰,见阮梅红来了,才起身走开。
宋姝站在门口,仔细观察屋里情况。
阮梅红已走到那女子身侧,素手轻拍其背,说道“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倒便宜了那些看笑话的。发生什么事儿了,同我说说。”
那女子抬起泪眼,帕子早已湿透,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我待他掏心掏肺,连攒下的枕头金都给他当束脩。不求他富贵腾达,高官厚禄,只愿君心似我心,日后能给我个名分,与他共携白头。谁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当初他说不会嫌弃我,会替我赎身,会用八抬大轿接我过门,如今学成了,却换了一副嘴脸,说我娼妓之身,居然妄图高攀,他就是纳我做妾都会遭旁人耻笑。姑姑,是我痴傻愚笨,竟信了这贼子的鬼话。”
阮梅红闻言,轻轻拭去女子颊边泪痕,柔声劝道“如今醒悟,倒也不算迟。”
那女子闻言愈发激动,扑入阮梅红怀中哽咽道,“我做了这样的傻事,旁人都会笑我不自量力,自己一身泥,还要去污了人家的清白。姑姑,我没脸见人了,真不如死了算了。”
阮梅红闻言正色道,“说什么胡话!再是气恼,也不该轻贱性命。娼妓怎么了?我们凭本事吃饭,挣的银子同他们手里的有何不同?倒是你那书生小白脸,平日靠你过活,我看他才见不得人!”
“姑姑……”女子抽泣着拽紧阮梅红的衣袖。
“现在看清总好过将来嫁过去才知他真面目。别再怨自己了,这事儿错不在你。日后谁敢笑话你,你来告诉姑姑,姑姑替你做主,”阮梅红转过头来,又对着屋里其他姑娘说道“你们都听着,今后不许自轻自贱,他们男人需要风雅标榜自己,我们讨他们欢喜以全了他们的那点自尊心,以利换利,天公地道。大家都是讲生意的,喜欢银子就成了,别对装银子的荷包动了心。”
几位姑娘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宋姝倚在门边,闻言也不禁微微颔首。
11. 章台柳
龟奴引着宋姝穿过曲廊,来到一处雅致偏房。三张雕花床整齐排列,被褥叠得方正。龟奴说另两张床也是未到岁数挂牌的小姑娘,此刻都在教坊学习,而她也要去教坊,跟随其他有技艺的姑娘学习。
宋姝暂且认了下住处,便跟着龟奴带去了教坊。
行至回廊,宋姝忽问,“挂牌是何意思?”
龟奴答道“姑娘们十五及笄后,可将名字写在鎏金牌上,悬于正厅。那便是能正式接客了。”
紧接着,龟奴告诉宋姝,他们是合法经营的青楼馆子,未及十五不会挂牌接客。
宋姝好奇为何。
他说这都是阮姑姑定下的规矩,倚红楼可以招待虚伪的文人、好色的纨绔,唯独不能招待那些爱幼童的腌臜货色。
教坊距离姑娘们的所住厢房并不大远,转过回廊,翻过一座青石小桥便到了。宋姝尚未踏上教坊的台阶,便已听见袅袅乐声从雕花窗棂间飘出,琴瑟相和,钟鼓相应,丝竹交织如天籁绕梁。
龟奴引着宋姝在教坊前站定,主事女子正倚在紫檀案几前,素色罗裙外罩着件月白纱衣,倒像是书院里的女先生。她一手执卷,一手托着茶盏,指节修长如玉,端的是文人雅士的风骨,半点不见青楼女子的脂粉气。
底下坐着两个看着年纪并不大的姑娘,彼时亦手执书卷,但目光却向着自己这般投来。
龟奴称堂上女子作殷主事,又将宋姝托给她后便匆匆走了。
“自己寻个位子坐下吧。”殷文意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宋姝闻言应了一声,便寻了前面的位置坐下,案上摊开的正是蒙学《千字文》。
殷文意目光始终黏在书卷上,连眼皮都不曾抬起,“你叫什么名字?”
宋姝答了一声“宋姝”。
“哪个字?是一本书的书?”
“是静女其姝的姝。”
殷文意啜了口茶,说道“倒是个书卷气的名字,只是过两年你就用不上了。”
宋姝闻言欲问,却见对方无意作答,只得将话咽了回去,只轻轻应了声是。
殷文意将书卷轻轻合拢,起身时带起一阵淡淡的檀香,她说道“这一路过来,龟奴想必都告诉过你了。倚红楼里的姑娘,不论是否挂牌,闲暇时都要来教坊学习。教学的人,有的是楼中才艺出众的姐姐,偶尔也会请外面的名家来授课。今后无论你们以色侍人,或是凭艺谋生,亦或是脱籍从良,都要记得这几年在教坊所学的东西。”
她沿着案几缓缓走过,裙裾扫过青砖地面,在宋姝等人面前停下,“容貌、钱财、权势,哪怕是风月情爱,都是一时的,就算是老天亲自给的气运,都有可能会离你而去。可才情、技艺都是属于你自己的,识得一门手艺,出去了至少不会饿死。”
忽有一身着粉衣的小姑娘出了声,她攥着衣角,声音带着孩童的直白,“我饿过肚子,爹爹和哥哥都是饿死的。娘亲说这里管饱饭!只要不饿死,我哪儿都不去!”
教坊里一时寂静,只有窗外竹叶沙沙作响。
殷文意凝视着小姑娘发髻上颤巍巍的红花,良久才开口,“你想一辈子待在倚红楼?”
小姑娘闻言眼睛一亮,在原地转了个圈,绣鞋在青砖上踏出轻快的声响,“这里有吃有喝,不光饿不着,还有新衣服穿,有好看的首饰戴。而且这里的姐姐们对我都特别好,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想娘,阮姑姑还安慰我哩!”
殷文意转向身旁的紫衣少女,声音里带着探究,“你呢?你想一辈子待在这里么?”
那紫衣姑娘约莫十三四岁,比粉衣少女沉稳许多。她只简单挽了个发髻,素净得连根银簪都没有,起身时衣摆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她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想,可是离开了这儿,我也没处可去。我从小被人卖来卖去的,今日在这里,明日就在别处。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不在这里,也会在其他地方。”
殷文意的目光转向宋姝,问道“那你呢?”。
“此刻的我会选择留下,因为这里能给我粮食与庇护,可未来的我,依然会选择离开。”宋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坚定,她说道“从前我总想着走出村子,去一个不用看人脸色、不必受人摆布、不再担惊受怕的地方。等我把一直想做的事做完,我仍会去追寻这个梦想。”
殷文意仔细端看三人良久,才说道“世间之事,本就无绝对的对错。世间之人,亦难分绝对的是非。一切不过是选择不同罢了。你们还年轻,很多事情尚未经历,也谈不上有选择的余地。待你们年岁渐长,或许会有不同的见解与抉择。”
三人面面相觑,微微颔首。
殷文意执起戒尺轻点案几,相击时发出的声响让三个姑娘齐齐挺直了脊背。
“从今日起,你们要学诗书、习琴棋。纵然你们今后不一定能用到这些,但我希望你们好好学习其中道理。这世道留到女子读书的机会本就不多,你们恰逢良机更应好好珍惜,不为旁人,只为自己。”殷文意说道,“明理识义与琴棋书画是你们要学习的基本功,在此基础上的佼佼者可单独修习一门技艺。每一门课的授业老师你们往后都会接触,我是教你们诗书的老师,也是教坊的主事,你们日后也可唤我作殷姑姑。”
说罢便展开《千字文》,朱砂笔在宣纸上洇开点点红梅。
宋姝望着熟悉的字句,指尖在膝头无意识地摹写,这曾是她偷看父亲批注的旧识。
可当目光扫过另两位姑娘时,只见粉衣少女的绢帕上沾满墨渍,紫衣姑娘的指甲在书页边缘掐出月牙痕。
她们连读通都吃力,更遑论领会天地玄黄的深意了。
课毕已是黄昏,三人并肩而行,方知竟是同屋。
宋姝与二人互通姓名,方知那粉衣少女郑春桃不过十二岁,因乡里闹饥荒,家人相继饿死,其母病弱无奈,只得将她送入倚红楼谋□□路。
春桃垂首绞着衣角,她不知母亲现今如何,只记得被送来时,母亲已形销骨立,人看着也不大好了。
还有个紫色衣裳的少女叫丁香,她比宋姝大了两岁,是最先住进这个房间的人。
春桃虽稚,却懂若非走投无路,母亲断不会将人往火坑里推。闻得赵贵荣的腌臜事,她突地蹦起,叉腰连珠炮般骂将起来,从赵贵荣直数到他祖宗十八代。
宋姝看着春桃这副模样,不由受她性情所感染,亦跳起来同她一起把赵贵荣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感觉,从前她爹说文人要有文人的样子,故而从不骂脏字、说脏话,她竟不知,原来骂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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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令人畅快的。
许是憋在心里,像个苦瓜似的,实不如这般放声笑骂出来。
丁香正温书,忽见二人骂至兴起,竟要往床上蹦,忙按住她俩,“轻些声!惊了旁人可了不得。”
忽听外间骤起脚步声,而后便有人撞门而入。
三人皆是一惊。
宋姝抬眼看去,来人生得陌生,自己随阮梅红一路走来都未见过。
那姑娘着一身芦黄,衣裳华丽,脂粉香气扑鼻。她看着年纪虽轻,妆容却显成熟,自有一番妩媚。她满身珠翠,颈间更悬着一只贵重的项圈。
她几乎是跌进来的,脚下踉跄,险些摔倒。丁香正欲上前搀扶,却见她忽的稳了身形,抬起头来。双眼如春水荡漾,腮间红晕似抹了厚厚胭脂。
她的身子东倒西歪,偏生不跌跤。每要倾倒时,她总能脚下生风,翩然一旋,便又重新站稳。
“她喝醉了。”
宋姝看着她此番神情,如村口好酒贪杯的李大爷如出一辙。
那姑娘却摆摆手,腕间铃铛珠串声声作响。她说道,“我没喝醉。”
人自是不会承认自己喝醉的,纵然醉态百出,仍要强撑。
宋姝想起李大爷当年也是如此,执意自己能走回家,骂退了旁人,结果天黑失足坠井,捞上来时已肿得不成人形。
这般事,这般人,宋姝见得太多。
那姑娘抬起朦胧的醉眼,先看了看宋姝,又打量了丁香,最后环视四周,突然掩面笑道“瞧我,真是喝糊涂了,走错房间了,我好像是住在那边的。”
说罢,她胡乱指了个方向。
宋姝记得,那方向好像是片水塘。
忽然,她看见丁香怀里抱着的《千字文》,踉跄着上前抽出来,随意翻了两页又丢回去,带着酒气笑道“殷姑姑还在教这么老掉牙的东西,小妹妹,我跟你说,殷姑姑说的那些都是没有用的。读书明理不重要,长得好看才最重要。”
说着便自顾自跳起舞来。虽醉态可掬,那身段却出奇地灵活,纱衣翩飞间真如彩蝶振翅。
她仿佛唱曲一般,说道“那些男人哪里是爱你们知书达礼?他们不过贪你的容貌,贪你的身子,贪你对他们风月情深罢了。可笑我们自己还想着活出条路来,却不知连这路......都是人家赏的......”
一面说着,她一面卸下珠钗,搁到丁香手里。又摘下了手镯,塞给了宋姝。最后还将手上的戒指也摘下来,交给了春桃。
“送给你们,全都送给你们了。姐姐我啊,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她笑着说道“我终于能离开这里了。”
话音未落,她已旋转着飘出房门,只余一阵香风在屋内萦绕。
春桃拿着戒指,只觉金光闪闪,甚是好看,连忙套在手指上,又欢喜地跑到镜子前比划了一番。
宋姝问道“那人是谁?”
“她叫水玲珑,才挂牌不过几年,就有个比她大三十岁的老头赎了她,”丁香突然压低声音,说道“楼里人都知道,她娘是窑子出身,所以有人赎了她,她比当皇后还高兴。”
说罢,便转身将书搁在桌上,仔细端详着那珠钗。
宋姝一面听着,一面走过去合上门,却透着门缝隐约看见一抹衣角……
12. 池底花
宋姝合上门,倚着门板端看起镯子。只见这东西做工极其精巧,又是金又玉,触之又是冰凉又是温热,好不稀奇。
她握着手里的金饰发呆,待回过神来,春桃已经站在自己跟前。
她把水玲珑所赠的戒指戴上,抬着手在宋姝与丁香眼前直晃。
“好看么?”
“好不好看?”
她手腕一扭,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了期待。
“你们快说话呀,我手都要扭断了,不准说不好看!”
宋姝与丁香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极好,好得紧。”
春桃眼见自己打扮了,而丁香纹丝未动,便要上前替丁香戴上珠钗,不料丁香却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手。
春桃刚想询问缘由,话刚到嘴边,忽听外头一阵喧哗,隐约传来谁落水了的喊声。
她闻言顿时来了兴致,忙不迭推门出去看热闹,着急得连戒指也忘了摘下。
宋姝却觉得这些首饰太过招摇,毕竟不像是她们这些刚来几日又未挂牌的小姑娘会拥有的,未免落下他人口舌,宋姝便与丁香商量着找了个地方将这些首饰收好,这才跟着出门查看。
二人刚跟着几位年长的姐姐闻声寻至小桥,忽见教坊主事殷文意神色匆匆,似乎是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宋姝二人疾步跟上,只见水塘边早已围作一团。男男女女或立或坐,窃窃私语者、抱头痛哭者、失声尖叫者、指点评说者,各色人等将塘边搅得沸反盈天。嘈杂声中,宋姝与丁香茫然四顾,根本辨不清究竟发生了何事。
丁香个子比宋姝略高些,踮脚便从人缝中瞧见了春桃单薄的身影。待二人挤到跟前,触到春桃肩头时,才发现那平日里活泼的姑娘此刻面色发青,嘴唇发白,眼角挂着泪痕,眼底尽是恐惧。
顺着春桃目光望去,水塘边站着阮梅红、殷文意及几个护卫,众人围成的圈中,仰面躺着的竟是方才还与她们嬉笑攀谈、手舞足蹈说着自己即将离开的水玲珑。
那姑娘此刻已是一具湿透的尸身,藕荷色衣衫紧贴着肌肤,衣襟散乱处露出半截青白的脖颈。她的发髻散乱,发丝胡乱黏在颊边。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本该紧闭的眼睑微张着,露出小片灰白的瞳仁,直直盯着夜空,仿佛要将这夜色看穿。
忽有女子从人群中扑出,伏在水玲珑身上痛哭。
殷文意蹲下身,轻抚那哭泣女子的背脊。
那女子泪眼模糊地伸手去合水玲珑的双眼,可手一离开,那双眼又固执地睁着。
众人四下议论,都说这水玲珑心有不甘,死不瞑目。
宋姝眼看着这般场景,忽觉一阵恍惚,仿佛方才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幻梦一场。上一秒还鲜活如彩蝶的人,这一刻已成水塘边溺毙的尸体。那双不肯阖上的眼睛,活像是要控诉这世道的不公。
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连带着她逃离倚红楼的希冀,就此沉入水底。
丁香踉跄后退,宋姝忙扶住她,只觉掌心一片冰凉。
春桃心下害怕,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触到水玲珑所赠的戒指时,忽觉那金属戒圈硌得手疼。她慌忙想要取下,却发现戒指仿佛生出无数根须,正丝丝缕缕往指节里钻。不过片刻工夫,整根手指便胀得发麻,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她咬住牙关用力撕扯,指节被勒得通红才终于将戒指褪下。那枚本该冰凉的指环躺在掌心,此刻竟如烙铁般发烫,还隐约传来细微的跳动。
她惊恐地往宋姝二人那边紧靠。
阮梅红冷眼扫过众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夜之事我自会报官处理,玲珑的死因定会水落石出。但在此之前,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大家同为姐妹,死者为大,应该不想让她走得不安生吧?”
说罢便吩咐殷文意遣人报官,又让众人各自回房歇息。
春桃几乎是逃回屋里的。她将那枚仍在掌心跳动的戒指甩进梳妆台抽屉,啪地合上抽屉时,才发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瘫坐在梳妆镜前,脸色惨白如纸。
她对后脚回来的宋姝与丁香说道“你们看见了么?她刚才睁着眼,好像死不瞑目。”
她声音发颤,语气中难掩恐惧。
宋姝轻轻合上房门,叹了口气,说道“她原本明日就能离开倚红楼,如今却陈尸水塘。莫说她了,换作是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梦想化作泡影,我也会死不瞑目的。”
丁香心有余悸地坐下,目光仍盯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说道“她的样子真的好吓人,那张脸被水泡得胀鼓鼓的,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宋姝叹了口气,说道“她方才醉醺醺的,许是失足落水。人生难料,这世上多的是乐极生悲。”
春桃突然抓住宋姝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我听说溺死之人怨气最重,何况她死得这样不甘,她会不会变成水鬼?那戒指刚才在我掌心跳动,活像一颗心脏!明明之前还是好好的,突然就变成这样了。会不会是她的鬼魂附在了首饰上?我们会不会被她缠上啊?”
宋姝握住她冰凉的手,说道“定是你太紧张了。”
眼见春桃仍是害怕,她拿出方才与丁香一起藏起来的珠钗与镯子,说道“你不信,再摸摸这些,看看会不会有什么跳动的感觉。”
春桃颤抖着指尖触碰,只觉金玉冰凉,确无先前的异样。
她原想再拿出那戒指试试,毕竟模样好看,丢在抽屉里不见天日着实可惜。她摩挲着空落落的指根,手指尖刚搭上铜拉环,便触电般缩回。
抽屉深处似乎传来黏腻的水声,像有无数湿漉漉的指节正沿着木纹攀爬。
春桃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仿佛那枚戒指已化作水玲珑毫无血色的指尖,正从黑暗中缓缓探出。
她突然放声大哭,整个人扑进宋姝怀里。
宋姝慌忙搂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不会有事的,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春桃毕竟年纪尚轻,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已近深夜,她哭得气力渐消,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竟伏在宋姝肩头昏昏睡去,连抽噎声都渐渐微弱了。
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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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睁大眼睛,不由惊叹道,“宋姝,你好厉害呀。”
宋姝嘴角微扬,轻声说道“我从前认识一个心智如孩童的哥哥,时常帮忙哄他入睡,算不上厉害的。”
“我不是说这个,”丁香顿了顿,目光中带着疑惑,“宋姝,你都不害怕吗?死了一个人,大家都很惊慌失措,连几位姑姑也不复往日冷静。可你看着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能安慰我,安慰春桃。”
“这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又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宋姝神色淡然,声音渐低,“何况相比起死人,分明是活人更令人害怕。”
水玲珑的离世,为倚红楼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忽见水塘旁立着三五位姑娘,她们手持竹篮,正将黄纸般的物件撒入水中。
起初远处望去只觉是零落的残叶,待那纸钱随波漂至脚边,宋姝才意识到她们原是在祭奠亡魂。
晨光中,姑娘们怔怔望着水面,眼底尽是悲伤。
时日还早,倚红楼尚未开始营业,整座院落十分寂静,连她们在水塘边抽泣哽咽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姑娘,或因无奈,或因自愿,在这方天地里从陌路人成了生死与共的姐妹。
如今骤然失去至亲般的存在,又怎能不肝肠寸断?
“这人年纪渐长,难免容颜褪色、手脚迟滞,唯有一桩好处大概就是只记得想记的事。那日玲珑当着我的面撕掉卖身契,将碎纸投入火炉,她看着那破纸一点一点烧成碳,她说自己解脱了,这一纸契约再不能捆住她,娼妓之女的名头也压不住她了。她嘴角噙着笑,是来倚红楼后头一回笑得这般畅快,这般无牵无挂。”
阮梅红走近她们身旁,继续说道“生也好,死也罢,人这辈子总留些憾事。求不得是憾,得了不如意也是憾。玲珑走了,倒许是老天疼她,少受些苦。下回投胎,保准是穿金戴玉的命。”
姑娘们抹着泪点头,呜咽声渐歇。
“哭一阵就行了,别日日都来此哭,被旁人瞧见以为我这儿真的闹鬼了。你们真想哭,去我房里哭,哭塌房顶也不管,”阮梅红说罢,指着那池水,说道“真要丢东西,丢些花瓣。这纸钱随水飘,到不了阴间,全积在后院。你们也晓得来的那些大爷都是什么德性,一个个心里有鬼着呢,看到这堆纸钱又要吓出病来了。”
几人闻言,连连称是。
宋姝看得入神,却听丁香在身后催促道“宋姝,咱们要迟了。”
宋姝回过神来,确实时日不早,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在前头。
行至中心,只见对侧来了个女子,宋姝认出正是昨夜伏在水玲珑尸身上恸哭,又替她阖上双眼的那位。
那女子与水玲珑年纪相仿,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却不如水玲珑那般精致锐利。她生得更为柔和,美得内敛而沉静。
女子与三人擦肩时,只唇角微扬,扯出一抹淡笑,脚步却未停半分。
待她身影渐远,余香却萦绕不散。
宋姝轻嗅这香气,忽觉熟悉,竟与水玲珑身上味道有七八分相似。
13. 玲珑殁
宋姝三人踏入教坊时,殷文意早已静候多时。即便倚红楼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她仍是初见时那般风轻云淡,她左手执茶盏,右手展书卷,连眉梢都透着闲适。
三人各自落座后,隔壁琴房飘来的哀婉琴音便缠了过来。
这调子让丁香想起村里姑母们田间哼唱的小曲,那时歌声能催着人把锄头挥得更有力气。
可眼下这琴音听得久了,倒像把旧伤疤又揭开一道口子。她望着自己袖口磨出的毛边,想起被辗转贩卖的过往,眼泪便砸在了膝头。
殷文意从书页间抬眼,说道“哭什么,被旁人瞧见还以为是我打骂了你。”
“是旁边那曲子太哀伤了,听着叫人难过。”
丁香慌忙去擦泪,声音却更哑了。
“那你还是早日习惯为好,接下来两日她们都要排演,昼夜不停,听了就哭能把你眼泪流干了,”殷文意殷文意指尖轻叩书脊,说道“人死灯灭,没什么看不开的。时间在走,伤心事也终会变作前尘。有时间伤春悲秋,还不如多读两卷书。”
宋姝三人点点头,翻来书页。
殷文意忽而放下书卷,说道“后日你们也不必过来了,阮姑姑在后院为水玲珑设了灵堂,你们既是倚红楼的姐妹,总该去送送她。”
宋姝与丁香点头应下,春桃却猛地绷直了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殷文意只当是姑娘家怯场,未及细想便又拾起书卷。
待下了课回来,春桃才像泄了气一般躺在床上,她说道“你们不知道,今天每经过那水塘一次,我就觉得水玲珑要从水里爬出来拽我下去。”
丁香正叠着衣裳,头也不抬随口说道“难怪了,平日里就数你最叽叽喳喳,今天居然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合着是昨天的惊吓还没缓过来呢。”
春桃说道“早上殷姑姑说起那什么灵堂的,吓得我魂都快没了。”
“你慌什么,”宋姝道“你这做贼心虚的模样,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你把水玲珑推下去的。”
春桃忽地弹坐起来,压低声音,问道“你们说,那水玲珑会不会真是被人推下去的?她那日看着也不像真能醉到落水,难不成是有人跟在她后头,把她给推下去的?”
宋姝忽而想起那夜曾透过门缝看见的那一抹衣角,兴许当时真有人跟在水玲珑的身后。
“阮姑姑已经报官了,水玲珑的尸体也已经被官府接走了,这件事情自有他们去查,我们再是瞎猜也没有用,”丁香把衣裳放进箱笼,木匣子咔哒一声响,“我听说官府都是讲证据的,若你觉得她是被人推下去而非失足落水,就得讲事实讲根据,否则就是信口胡诌,官府不仅不理你,还要打你板子,旁人还会说你是诬告。”
宋姝若有所思地坐下,她即便心里已有想法,可又有什么用。诚如丁香所说,凡是都要讲求根据,她仅看到一抹衣角能算作什么凭证,旁人也只会说她眼花。就算那真有人,兴许也只是路过罢了。
春桃叹了口气,说道“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心里没底,怕得要死。”
“我倒是有个主意,”丁香笑道“你既然害怕水玲珑通过那戒指缠着你,不妨今夜我们偷溜过去,把她送咱们的那些东西都丢进水塘里,当是还给她了。日后谁捡到,水玲珑再缠着谁,咱们也管不着了。”
春桃捏着衣带的手一紧,说道“这法子倒是好,可是……”
丁香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
“说得好像你们舍得似的。”
“我知道你肯定不信,但我确实舍得,”丁香说道“从前他们把我卖来卖去,总希望把我卖得更贵些,就给我穿新衣,戴首饰,脸擦得像猴子屁股似的。所以每当他们给我打扮,戴这些好看的东西,我就知道,自己就要被卖了。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并不好,丢了就丢了,我也不心疼。”
春桃在丁香那儿吃了瘪,见宋姝不说话,便看着她说道“宋姝肯定也舍不得,那个镯子她拿在手上眼睛都直了。”
宋姝不知道该怎么答,自己确实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从前别说精致首饰,她连挽发用的都是树枝布条。那时候连顿饱饭也不一定吃得上,更遑论打扮了。
从前宋姝全不觉自己过得有多辛苦,可如今来了这倚红楼,见识了书里说的绫罗绸缎、金银玉器,见识了比家乡的破瓦房茅草屋气派不知道多少倍的楼阁水榭、小桥池塘,亦见识了同为女子的不同活法,她方知原来过去的日子是如此狭隘而卑微,仅靠着对亲友的爱与恩,去润色自己生活的苦楚与心酸,想着只要有母亲在,有姑母在,多苦多累她都可以撑下来。
她也确实撑下来了,只是她现在压根没法回想,自己是如何撑下来的。
金银玉器,到底是比树枝木棍来得耀眼又珍贵。
“倒也不是舍得不舍得的问题,”宋姝抿了抿嘴唇,说道“倘若水玲珑真想缠着我们,就是把东西丢了,她一样会缠着,何况眼下是不是真的闹鬼还未可知,毕竟我与丁香都没遇到过什么怪事。况且我们与她无冤无仇,这些东西也是她亲手所给,并非我们偷抢,突然间这样还回去,被人看到恐怕会遭人非议。”
“非议?什么非议?”春桃瞪大了眼,说道“你们这些读过书的,说话别总是拐弯抹角的。”
“你想,咱们若是把这些东西送回去,或者丢到水塘里被人给瞧见了,他们会怎么想我们?我们只是未挂牌的孤女,身无分文,哪里来这么贵重的首饰,”宋姝说道。
丁香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却被宋姝截住了话茬子,宋姝说道“我们自己自然晓得这是水玲珑亲手送的,但说给旁人听他们会信几分。姑娘们的院子分明都不在此处,她一个人愣是摸到了这里来,还将这些东西送予我们这些陌生人,然后大摇大摆走出门口就落水了,这话说出去,你们信么?”
春桃被她说得绕糊涂了,说道“你说的可能有些道理,但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能有什么非议?”
宋姝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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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你想想,现在明面上的两件事情,一个是水玲珑落水死了,另一个是她的金玉首饰在我们手里,把这两件事情连起来,不就是我们为了这些首饰谋财害命,趁她醉酒将她推到水塘里造成她失足落水的假象,然后将她的首饰据为己有么?”
春桃倒吸一口凉气,怔怔道“不会吧……”
“就算不认为咱们是凶手,也定会觉得是咱们偷了她的东西,说不定还会赖给咱们一个在现场见死不救还趁火打劫的罪名,”宋姝深吸一口气,说道“依我看,还是留着这些东西,只要我们不说,他们也不会知道。”
春桃与丁香对视了一眼,二人纷纷点头。
二人大字不识几个,自不如读过书的宋姝能言善辩,纵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仍是被宋姝绕得迷迷糊糊,全然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宋姝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宋姝忽而想起今早在小桥上遇见的女子,便问道“今早桥头的那个姐姐,你们可认识?”
春桃摇摇头。
丁香亦摇了摇头,答道“其实我也没比你们多来几日,很多人我也没记熟,水玲珑的事还是前几日我偶然听说的。”
见宋姝若有所思的模样,丁香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宋姝摇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她身上的香味,和水玲珑是一样的。”
“兴许是二人感情好,连香粉用的都是同一种,”春桃说道“你们不记得了么?昨夜她抱着水玲珑的尸体,哭得有多伤心,她们两个的感情一定非常好。”
接下来的两日,三人伴着隔壁琴坊的哀乐日日习曲,起初悲怆的调子听得人眼眶发酸,日子久了竟也麻木了。
直到葬仪那日才知,这曲子原是专为水玲珑准备的。
听说水玲珑生前精通音律,擅长弹琴,更是因为一曲琴音才识得那个愿意替她赎身的知音客。
水玲珑的灵堂被设在后院僻静处,毕竟倚红楼还得打开门做生意,有些宾客难免觉得放个灵堂触了自己霉头。
尽管如此,阮梅红仍是遣人将灵堂布置妥帖,又摆上了水玲珑生前最喜爱的芍药花。
今日一早,官府就来人传了消息,仵作验得她肺中积水,身上又无挣扎痕迹,断是醉酒失足。
春桃闻言倒是松了口气,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不似先前那般害怕,竟能鼓起勇气上前替水玲珑进一支香。
她手里拿着香,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大家都是苦命人,她要缠着就去缠着乡绅富豪,千万别来缠着自己。
丁香规规矩矩行了礼,宋姝刚要上前,忽见个跛足男人踉跄进来。
那男人约莫四五十岁,高鼻阔目,身形魁梧,可左腿使不上力,拄着拐杖走得摇摇晃晃。
他走到水玲珑的灵堂前,手抚着那一方小小的灵位,面色凄楚哀伤,声音哑得厉害。
“玲珑,玲珑,你怎么不等我来接你?”
喉结滚动间,一滴泪正砸在灵前的芍药花瓣上。
14. 琉璃生
宋姝看着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在水玲珑的灵堂前祭奠,他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灵位上的名字,口中喃喃着些痴心话
她忽然想起,是了,水玲珑还有个要赎她离开倚红楼的恩客。
几日都未曾露面,今日才姗姗来迟。
这人长得魁梧,与楼里常见的文弱书生截然不同。浓眉如墨,额角方正,倒像是话本里描述的沙场武将,而非倚红楼惯见的纨绔子弟。
他旁若无人的流下泪来,惹得围观姑娘们交换着惊诧的眼神。
她们在倚红楼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做官的或是跑江湖的,京城来的或是乡下来的,有文化的亦或有胆识的,但无论如何,只要来倚红楼的均是想要在姑娘们身上找存在感的,所以他们并不会付出多少真心,横竖也不过是闲暇时或失意时寻个能作伴能倾听能夸他最棒的人罢了。
可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却为水玲珑落下泪来,在这虚情假意的世道里,倒显得尤为珍贵。
阮梅红迎过来,对这男人称了声赵大爷。
赵端抹了眼泪,回头对她说道“有桩急事耽搁了两日,怎就......”
话音戛然而止,喉结剧烈滚动。
阮梅红轻叹一声,将帕子递过去,说道“生死无常,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你对玲珑的好,她都记着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赵端问道“玲珑她也不是这般不小心的人。”
“那夜姑娘们相聚庆贺,她多饮了几杯,就这么晃晃悠悠的走到水塘边,失足落下去了,”
阮梅红话音未落,那魁梧身躯突然踉跄后退,竟似要栽倒。
她急忙上前搀扶,却见那汉子死死盯着灵位,瞳孔涣散,嘴里反复念叨“我的玲珑,我的玲珑啊……”
阮梅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没想到这赵端竟会对水玲珑动了真情,甚至用情至深。那些三分真的,她尚能应付,如今这七分真的,倒教她束手无策了。
远处走来一位身着芦黄衣衫的女子,鬓边斜簪一朵芍药,怀中抱着一副古琴。她步履从容,在日光的映照下,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那女子甫一现身,赵端的目光便如被磁石吸引般钉在她身上,眼中骤然焕发出久违的神采。
待她走近时,宋姝方才认出,这便是那桥头见过的女子。
那女子径自落座,将古琴轻搁膝上。纤指抚过琴弦的瞬间,清越的乐声便如溪流般淌出,渐渐汇聚成汹涌的浪潮。令人诧异的是,这并非先前哀婉的悼亡曲,而是一曲气吞山河的战歌。
只见她神色肃穆,十指在弦上翻飞如蝶。琴音时而似铁骑突进,时而如万马齐喑,高潮处竟有排山倒海之势。待到曲势渐收,终归于平缓,余韵袅袅。
众人皆面面相觑,不解她这番行为有什么道理。毕竟这般激昂的曲调出现在灵堂之上,委实不合常理。
阮梅红正欲上前劝阻,却被赵端蓦然拦住。
他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枯槁的面颊上爬满泪痕,那些浑浊的泪珠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庞滚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指节发白,仿佛要将那些破碎的记忆从琴声中剥离出来。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抚琴的女子,仿佛要从她身上寻回什么失落的珍宝。
曲终时,赵端已是泪流满面。
他胡乱抹了把脸,颤巍巍走向那女子,轻声问道“你怎会弹这曲子?”
沙哑的嗓音像钝刀刮过青石,每个字都带着血沫。
那女子抬眼与他视线相接,答道“是玲珑教我的,她说这曲子里有她从未见过的四海汤汤,万千气象,她很是喜欢。我听过几次,也被这曲中气势所折服,便央求玲珑教给我。如今她走了,我唯有以此曲相送,盼她来世得个好归宿。”
说到动情处,那女子也是泪水盈眶。
“这曲子,是我与玲珑一起作的。我戎马半生,杀敌无数,归来却是孤独落寞,一身残疾。玲珑既是我的心属之人,也是我的莫逆之交。她年纪轻轻,却能与我灵魂契合,她懂我,我亦明白她,”赵端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琉璃,”那女子答道“我叫琉璃。”
“琉璃,玲珑,玲珑,琉璃,莫不是上天怜我对玲珑的一片痴情,才在我失去玲珑后,又叫我遇见一个与玲珑如此相像的琉璃,”赵端忽然单膝跪地,这个动作让他的残肢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他颤抖的手悬在女子面前,最终只是虚虚拢住她垂落的衣袖,“琉璃姑娘,你可愿意随我回去,陪伴在我身旁?”
琉璃的指尖轻轻抚过琴弦,那上面还残留着方才弹奏时留下的温度。
她望向赵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仿佛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下定决心。
最终,她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却坚定,“好,我随你去。”
赵端怔了怔,随即露出一个疲惫又欣慰的笑容。他扶起琉璃,替她拨正了鬓边有些歪斜的芍药花。
琉璃将古琴拢在怀中,琴尾悬挂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她唇角微扬,浅浅一笑。
赵端闻言转身,对阮梅红缓缓道“你说得对,佳人已逝,我们只能好好活着,连带着玲珑的那一份一起活。玲珑在九泉之下,得见我们过得好方才能安心。”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忽而看向琉璃,仿佛透过她看见了另一个影子。
阮梅红手中帕子突然攥紧,指节微微发白。她强扯出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却掩不住眼底的惊疑。她面上点着头,背地里却将帕子掩住嘴,低声说道“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胡话。”
赵端却未听见,他牵起琉璃的手,二人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仿佛天作之合,一对璧人。
给玲珑赎身的银两,最终也顺理成章地用在了琉璃的身上。
在场者无人心底不泛起涟漪。有人下意识攥紧了袖口,指尖在华锦上掐出了褶皱。有人绞紧了帕子,仿佛这样就能把羡慕嫉妒的情绪一并绞碎。毕竟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纵然琉璃是借着玲珑的东风,可谁又能否认,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确确实实是落进了她的手心里。
角落里传来几声轻叹,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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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涩的甜味,像咬了口青杏。
宋姝看着琉璃,神情复杂。
尽管她早已怀疑玲珑沉水之死与琉璃脱不了干系,但三人既已私占了玲珑的首饰,便更不敢轻易声张。何况眼下并无确凿证据,能证明那日在玲珑房门外瞥见的衣角主人正是琉璃。
然而,这桩桩件件的巧合实在太过蹊跷,偏偏在赎身前夕,玲珑骤然离世。灵堂之上,她刻意模仿玲珑的装扮,弹奏那首玲珑与赵端共谱的曲子,引得赵端侧目,最终顺理成章地跟随赵端离去。这般环环相扣的安排,倒像是精心设计的局,远非一句机缘巧合便能敷衍了事。
宋姝的目光落在阮梅红脸上,只见她眉宇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转瞬却又扬起那标志性的温婉笑意。她缓步上前,声音里带着些许刻意的温和,“灵堂之上本不该道喜的,容易触霉头,好事变坏事。但大约就如赵大爷所说的,这是玲珑帮着促成的喜事,她虽故去,却让你们二人结下这段缘分,倒也算成就一桩佳话。”
琉璃闻言低首与赵端相视而笑,琴穗轻轻扫过他的手背。
阮梅红见状,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面上却愈发和煦,“可见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说罢,她轻轻牵起琉璃的手,指尖在对方腕间稍作停留,似无意地摩挲着那截伶仃骨节。她唇角噙着笑,眼底却浮着审视的意味,她的声音放得格外柔缓,“今后到了人家那儿,要收敛性子,万事要与人为善、以和为贵,切莫多生事端、妄生歹念。你要时刻牢记从前那些辛苦日子,莫因一点龃龉放弃大好前程,害人害己。”
琉璃的睫毛猛地一颤,轻轻点头,但眼神却有意避开了阮梅红。
阮梅红又偏过头,同赵端说道“这丫头往后就托付给你了,偏生她心思细,还望你日后多费心照料。”
赵端点头,说道“这是自然。”
阮梅红的声音陡然转冷,“咱们丑话说在前头,甭管是玲珑也好,琉璃也罢,既是倚红楼出去的姑娘,我阮梅红便是她们的娘家人,日后你若苛待了琉璃,就是相隔再远,我也会赶过来替她出头的。”
赵端牵着琉璃的手,眼看着她,目光灼灼,情深义重,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在我有生之年里,我会好好对待她,不会再让她吃苦,让她受罪,让她遭受别人的白眼和非议。我半生杀孽太重,能遇见她已是万幸。若再让她受半分委屈,我便不是人!”
琉璃望着他,眼底泛起水光。
阮梅红遣人取来琉璃的卖身契,与玲珑如出一辙,她将那纸契约投入火中,看着火焰逐渐吞噬这长久以来的枷锁,唇角扬起一丝浅笑。
这场所谓的替玲珑举行的祭拜仪式,就在为琉璃的庆贺声中结束。
这场替玲珑举行的祭拜仪式,终在一声声为琉璃的庆贺中草草收场。众人各怀心思散去,唯春桃步履轻快。
丁香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道“你不怕那水玲珑缠着你了?”
春桃仰着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眼下她要缠也是缠着抢了她相好的琉璃,哪还有空来缠我?”
15. 为人作嫁
入夜,宋姝三人刚刚安歇,忽听门外传来轻叩声。宋姝起身开门,却见琉璃立在廊下。
月光下,她已换了身素净衣裳,鬓间芍药花不知何时摘去,眉宇之间的妆容亦变得干净清丽。
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拢着几件叠得齐整的衣裳入怀,面上带着浅笑,“明日我便要走了。这几件衣裳还新着,扔了怪可惜的。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衣裳换得勤。若是不嫌弃,就收下,权当作我留给你们的念想。”
话音未落,丁香与春桃已迎了上来。
春桃一见那些衣裳,顿时眼睛都亮了,忙不迭地接过,粗粗翻看两眼,只见那都是上好花色料子,比她自己身上穿的不知好了多少。
丁香首先道了声谢,又见春桃只顾着翻检衣裳,便轻轻推了她一把。春桃才回过神来,连声道谢。
宋姝站在门口亦道了谢,正犹豫着该不该出言请琉璃进来坐坐,却听她首先开了口,“你们喜欢就好。我那还有几件新棉衣,日后怕是也穿不上了,若你们不嫌弃,不如也一并送给你们吧。”
她说着话时语气真挚,眉眼含笑,倒像是相识多年的邻家姐姐。
可实际上,她们三人与琉璃不过几面之缘。
春桃闻言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琉璃笑了笑,应了声好,又看向宋姝,说道“现在时辰尚早,不如你随我回去挑几件?”
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宋姝,那眼神太过直白,看得宋姝汗毛直竖。
丁香见宋姝迟迟未应声,生怕怠慢了琉璃,忙上前道“要不,我跟您去取衣裳。”
琉璃并未立即回应,只将目光转向宋姝。
她虽面上眉眼弯弯,笑意深深,可眼里尽是冷若冰霜,连点火星子都没有。
这眼神里的深意,宋姝虽未参透明白,却已能意识到琉璃这是专程来寻自己的。
宋姝微微蹙眉,转身对丁香道“我去就好,你留在这儿照看春桃,不要到处乱跑,旁人敲门也别开。”
待得丁香点头应下,她才敛了神色,取了灯笼随琉璃隐入夜色。
直到两道身影彻底被黑暗吞没,丁香才恍然惊觉,方才宋姝那番叮嘱,分明是把自己当作了需要照看的孩子。
可她明明比宋姝还年长一岁。
宋姝提着灯笼跟在琉璃身后,小心翼翼地踏着琉璃投在地上的影子前行。夜风穿过回廊时,灯笼里的火苗轻轻摇晃,在二人的衣裙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
大约是现在时辰还早,庭院里人影绰约,比想象中热闹许多。三三两两的姑娘们挽着手闲逛,笑声仿若一串银铃滚过青石假山。角落里还有留宿的男客与佳人相依,衣带交缠处有暗香浮动。最远处传来琵琶声,混着姑娘们打闹时碰翻的茶盏声响,好不热闹。
水塘边亦有几人或站或蹲,正往那水里抛洒花瓣,绯红的花瓣打着旋儿沉入墨色水面。。
“那天晚上,你看见我了,对么?”
琉璃的声音从灯笼上方传来,宋姝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小桥的三级台阶之上,仰头望去,灯笼映照下那截雪白的脖颈显得过分修长,像一柄出鞘的剑,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宋姝自然知晓琉璃所指的那晚,却故意装傻,回答道“姐姐在说什么?”
“不必装了,”琉璃俯身凝视,灯笼烛火在她眼中跳动,照得她的脸明暗交错,她说道“那晚我都看见你了,你怎会没看见我?”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姝下意识攥紧了灯笼杆子。
“若是真什么都不知道,方才为何迟疑?为何用这般防备的眼神看我?”琉璃步步紧逼,灯笼光将她的影子拉成张牙舞爪的怪物。
宋姝后退半步,神色紧张,答道“我与姐姐只有几面之缘,算不得熟悉,我生性胆小懦弱,对待不熟悉之人难免拘谨。你说的什么我确实不知,姐姐莫要再为难我了。”
琉璃忽然轻笑道“你倒是会装,不过会装也挺好的,这世道艰险,想要生存就得会装。不过要装得好看不难,要装得长久才最不容易。”
宋姝又退后两步,眼底戒备更深。
琉璃见她动作,也不恼,自顾自说道“你不会以为我刻意把你喊出来,是为了杀人灭口吧?”
宋姝闻言沉默不语,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想得挺多,可惜缺了心眼,没什么脑子。我带着你专挑人多的路走,满院子的人都瞧见咱俩在一块,你突然死了,谁不疑心是我下的手?我明日就要走了,今天犯不着多生事端。再说......”琉璃忽然凑近,烛火在眼底跳动,“我何必对你动手?那晚的事你到现在都闭口不提,正说明咱俩是同类人。都是想要什么就伸手去抓的主儿,谁拦着就推开谁,对不对?”
宋姝攥紧了衣角,说道“我们和你不一样,那些东西是水玲珑给我们的,而非我们私占,就算说到阮姑姑那里去,说到官府老爷那里去,我们也是占理的。不像你,大半夜无故尾随水玲珑,谁知道你是不是蓄谋已久又或忽生歹念,趁水玲珑醉酒将她溺死在水塘里。我们不一定能说清,但你一定说不清。”
“水玲珑那日醉酒得厉害,才会赏些首饰给你们,她若是清醒着,这些东西能给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你别说我能不能说清,你们三个就能说清了?”
琉璃一针见血,点破了宋姝长久以来一直在春桃与丁香面前顾左右而言他的顾虑。
她这般不清醒之下赠与的东西,究竟该算作是谁的?
她们三人作为得益方,所说的话又有几人会信?
“再是说不清,我们顶多是贪财,你可是害命!只要我们三人先去报官,官府老爷定会先查你的事。就算不能把你关进大牢,至少能碎了你做赵夫人的美梦。”
“好个聪明的丫头,若你去告发,说那日最后见过我的人是我,他们定会先疑我。加之那夜只我一人,没有其他人为我作证,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先开口的永远占理,到时候你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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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私藏首饰又有何用?谋财与害命,到底还是害命更重些。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机甚重,假以时日,怕是连阮姑姑都压不住你,”琉璃冷笑一声,说道“倘若水玲珑真是我推下去的,我一定怕极了你,恨不得封住你的口,叫你没法子再如此咄咄逼人。”
“你……你说什么?”宋姝声音发颤。
“水玲珑不是我推下去的,”琉璃眼看着宋姝一脸狐疑,又说道“我知道你不信,但她确实不是我推下去的,是她自己沉水溺死的。我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女子,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亲手杀人。”
说着,她看向夜色中的水塘,花瓣已乘着水流漂到桥下,有些堆积在岸旁,纵碧波荡漾也荡不开些许,像极了那些执着着不愿离去的魂魄。
“其实我没有必要与你说这些,纵使你真的把那些事情告诉阮姑姑或是报了官,也没有人会信你的,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罢了,人微言轻又童言童语,除了我以外,谁会在意你的说辞?”
“那你为何又要特意跑来告诉我?”
“我想说,却无人可说。我想炫耀,又无人可炫耀。”
“所以,你叫我出来就是特意炫耀给我看的?”宋姝说道“你是不是炫耀错人了,我来倚红楼不久,连牌子都没有挂上,你炫耀给我看做甚么?你要炫耀也该炫耀给楼里其他姐妹看才是。”
琉璃忽的露出怀念的神情,她一手撑着灯笼,一手抚上桥栏,说道“是啊,我不是应该最想炫耀给她们看的么?”
她忽然俯身,发间银钗垂落,在灯笼光下划出细碎的弧线,“从前她们都说我处处不如玲珑,样貌不如她,身形不如她,气质不如她,声音也不如她。同样一身衣服,她穿着是国色天香,而我不过是拙劣的东施效颦。她从头到脚,连脚指甲盖儿都生得比我的好看。她弹琴有天分,人人都夸她日后必能成为琴艺大家,而我日夜练习,寒暑不断,却连她羽宫的一点尾音都摸不到。她都这般才貌双绝了,偏又运气好,有人替她赎身,接她去过好日子,而我遇见的,只有那些自称来江湖人的穷鬼,和只会说好听话的纨绔。她们总是拿玲珑和我比较,玲珑越好,显得我就越差,越是没本事。”
琉璃忽然直起身,灯笼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可是你瞧,从前我羡慕别人,如今终于轮到别人羡慕我了,”琉璃说道,“她们簇拥着我,为我道喜,为我祝贺,我却没有想象当中的满足。我和玲珑曾经约好,要一起努力,争取过上好日子。我会陪着她出嫁,她也会见证我的幸福。我知道这一切很可笑,但是现在我希望她能活过来,看看我的炫耀,见证我谋求到的幸福。”
宋姝看着她,半晌才开口,“你是不是疯了。”
琉璃忽然笑起来。
“我们活在这个世上,真的很难不疯。越是清醒,越是觉得自己可悲。唯有疯了,才有出路,才有一线生机。若非疯了,我又怎会去模仿玲珑,又怎肯陪着那个瘸腿老男人,又怎会大半夜的同你这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姑娘说这些话。”
16. 金线买命
“我是真的羡慕玲珑,非常羡慕,羡慕到我恨不得自己就是她。”
琉璃叹道。
宋姝后退半步,灯笼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所以你把自己变成了水玲珑的影子和替身,即便你知道赵端对你的款款深情其实都是给水玲珑的,你也由着他透过你模仿出来的样貌与行为去思念水玲珑。”
她突然将灯笼举到宋姝眼前,炽热的火光烤得宋姝眯起眼睛,“你年纪尚小,可能还会对情情爱爱有所期待,可我告诉你,那些东西最是无用。你以为水玲珑真的爱赵端么?又或者,你以为赵端对她的那些深情都是真心的?大人的世界里只有利益,感情只会拖累你,影响你赚钱的速度。只要赵端能把我从倚红楼带出去,他透过我思念谁都成,他妈,他姥姥,就是他祖宗我都不介意,”琉璃笑道。
宋姝冷笑一声,说道“水玲珑有你这样的姐妹,真是倒霉。”
琉璃闻言却笑得更欢了,背身之时,发间银钗在黑暗中划出细碎的弧线,“是福气才对。她命中本就有此一劫,是我的存在才令她死后的人生有了意义。只有我知道她从前是怎样痛苦地活着,怎样辛苦地走到现在这一步,所以我会代替她,会按照她的步子继续走。从今往后我就是玲珑,玲珑能得到的我一定要得到,她得不到的我也会替她得到。”
宋姝盯着她,“说的这么冠冕堂皇,替她而活,替她尽兴,替她完成未实现的心愿。归根究底,你也不过是在踩着她的尸骨往上爬罢了。”
宋姝说道。
琉璃转过身,略带嘲弄地看着宋姝,说道“你说我冠冕堂皇,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也不过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你这般为她鸣不平,却又不见你去官府替她击鼓喊冤,你分明自觉理亏,却来怨我踩她的尸骨。你们不过一面之缘,何必装作一副相熟的模样,难不成受她一点恩惠,被她称一声妹妹,你就真把自己当作她的姐妹了?”
宋姝沉默。
“人都有私心,都想往上爬,都想为自己谋求最好的东西。你以为水玲珑没有私心?她为了摆脱娼妓之女的名头,连赵端那种糟老头子都肯委身。你以为阮姑姑没有私心?她嘴上说为走投无路的女子谋一条生路,可这生路不还是卖艺卖身,除了说起来文雅些,与那窑子又有什么分别。人人披着一张皮,皮下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是如此,你也一样。”
远处嬉笑打闹的声音渐渐隐去,桥下几道身影也不知何时悄然离去。夜风簌簌作响,终是扑灭了宋姝手中的灯笼,唯余琉璃掌中那盏孤灯在黑暗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揉碎。
“很久没有这么畅快的与人纷争了,”琉璃忽然轻笑,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这个地方大家都戴着伪善的面具,连自己的真实面目都不敢展露。陌生人跟前尚需做做样子,到了私底下连人家爹娘都不敢骂,在这里待久了,我都变得虚伪至极。”
趁着片刻无风,琉璃自腰间拿出火折子,递给宋姝。
宋姝略有些惊讶,她竟会随身带着火折子,但这话却没问出口,她接下火折子,蹲下重新点燃了灯笼。
忽有夜风吹起,再次吹灭了宋姝手里的烛火,琉璃侧身一步,恰好挡住了风。
“多谢你陪我在这儿吹风,听我发牢骚,自玲珑死后,许久没有人与我这样一起争论了,”琉璃盯着宋姝看,眼神有些恍惚,“她从前也跟你一样,总爱讲大道理,仗着比我多认识两个字,成日教训我。从前真是烦透了她,如今遇上个和她差不多的,我竟有点睹人思人了。”
宋姝将重新点燃的灯笼举高了些,火光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她将火折子递还给琉璃,说道“殷姑姑说倚红楼里不用自己的真名真姓,你不也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姓名,而你也捏着我的把柄,才与我说这些话的么?”
琉璃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火折子上的纹路,说道“是的。”
“那就不必装出与我情真意切的模样,你愿给人作替身,我可不愿意。”
“刚夸过你装得不错,才开诚布公聊了几句,你就不装了?”琉璃打趣道“要装就得装一辈子,就连晚上说梦话也得装,哪怕别人看透了你,戳穿了你,你都得装下去。”
“你方才说我像玲珑一样爱讲大道理,你不也是一样么?”
琉璃微微愕然,说道“是啊,我怎么会与她越来越像了,我分明是最讨厌她的呀……”
夜色深沉,庭院里早已没了人声。呼啸的风声吹在耳畔,仿佛是谁人喑哑的嘶吼。
灯笼的火苗在风中剧烈摇晃,将两人忽明忽暗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桥栏上。
宋姝跟着琉璃取了衣裳,临别时她拢了拢险些滑落的衣襟。
那些被琉璃一股脑儿塞来的衣衫,此刻在她怀中叠成小山,几乎要遮住她整个身形。
“这次一别,约莫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宋姝声音闷在层层绸缎里,像隔了层水雾。
“山水有相逢,只要两个人活着总是有可能遇见,”琉璃说道,“今夜你帮了我,他日若有需要,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宋姝被埋在衣山后的脸微微绷紧,“我可没帮你什么。”
衣料窸窣声中,她听见琉璃轻笑,“这两日我不安得很,心志也愈发不坚,总觉得对玲珑有所亏欠。就像你方才怼我时说的那些,我也在心里想了好几遍,可每每即将触及,我又会有所逃避。你方才把那些话都说出来了,我也把自己的心思挑明了,我心里也舒服多了。毕竟我也不是平白无故的怨她,怪她,在她死后谋夺她的一切。”
宋姝的脸被埋在衣裳的后面,在琉璃看不见的地方,她默默地抿了抿唇。
这大概就是琉璃所说的,要装就要长久的装,无时无刻都要装下去。
“一臂之力的话,我确实有个忙想要你帮一下,”她声音发颤,“我有个人想杀。”
宋姝看不真切琉璃的神情,只听她嗤笑一声,说“合着你还是不信我没有杀水玲珑?你看我一介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你叫我弹琴唱曲还行,叫我杀人你可真是瞧得起我。”
“你不是心机又重,心思又多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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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替我想想办法,我真的很想把这个人杀了。”
琉璃忽的来了兴致,上前拨开了一条缝,露出宋姝的一双眼睛。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宋姝,脸上露出玩味的神情。
宋姝不解其意,问道“你看什么?”
“我头一回听见这种话从一个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我倒要瞧瞧仔细,你说这话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眼神。”
宋姝白了她一眼。
琉璃直起身子,说道“杀过人的都知道,要人命的方法有很多,自己动手容易露出破绽,是下策。借刀杀人撇清自己的关系,是中策。将人伪装成意外,那才是上策。”
她转过身,灯笼火苗在她手中剧烈摇晃,将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那影子时而伸长如鬼爪,时而蜷缩成团,随着风势变幻出各种狰狞姿态。
宋姝仔细思索片刻,方才说道“意外?怎样才算是意外?”
琉璃说道“他走在路上被失控的马车撞死是意外,他被窗台摇摇欲坠的花盆砸死是意外,他醉酒在水塘里溺死,昏迷在土窑里烧死,哪怕是在妓院马上风,这些都算是意外。”
“可是这些,我都做不到,”宋姝说道“我愿意呆在这里就是想伺机杀了他,可我其实连门也出不去,他的下落我也不知道,只有一个名字,天大地大我也不晓得该如何才能杀了他。”
“什么仇人值得你如此惦念?”
“是姑父。”
宋姝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典卖妇女这种事情都是亲戚下手居多,我也见过许多爹爹妈妈,伯父叔叔,姑姑婶婶,就连祖父祖母都有,你说这世道离谱不离谱,”琉璃突然压低声音,“杀人的办法很多,也有不需要你出面就能解决的,我听说市面上有个帮派,专门收人钱财替人办事,杀人越货亦不在话下。不过你这小买卖他们不一定会做,但高低得试试看。”
“你是说,买凶杀人?”宋姝突然抬头,眼中映着跳动的火苗。
“不错。我听说阮姑姑正打算过两日替你们这些新人寻个姑娘带着,你若能跟着哪个喜欢出去的姑娘,由她带着出去的机会也多些。到时候在外面打听打听,你那姑父八成默默无名,随便找个杀手给点钱打发了去干活就成了。哪怕事情败露了,你一个小孩子买凶杀人,闹到官府去,县老爷也未必会信。”
回去一路,宋姝都在思考方才琉璃的话,倘若她说的小道消息是真的,那自己确实可以通过这条路子去买凶杀人。
月光下,她的影子时而与树影重叠,时而分离,像在犹豫挣扎。再次路过石桥时,她驻足良久,水面倒映着支离破碎的月影,如同她此刻的思绪。
善良有什么用,单纯有什么用,与世无争有什么用,遵纪守法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只能受命运的摆布,成为他人谋得利益的工具。
她蹲下身,指尖划过水面,泛起的涟漪将月影搅得粉碎。
翌日,正是晴空万里的好时节,琉璃在一声声道贺与一道道羡慕目光中走向赵端,她鬓间的芍药红得晃眼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