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也则亡》 1、重生 四面无光的密闭空间让人忘记了时间。 阴暗潮湿的角落,能供人活动的地方,仅仅只有她身下的小小一汪水池而已。 说是水池,其实是为了保全自己最后的体面。 那水是臭的。 不知多少人曾在里面绝望地死去,没有食物,没有光明,安静得让人止不住地发抖。 琼华抓着石面的缝隙,白皙幼嫩的指尖被磨得血肉模糊,本就纤细的胳膊此刻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创口。 她额前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眉骨上,苍白的脸色让脖颈处的鞭痕看起来更加可怖。 “阿婆……” 她不知道自己被困了几天,从被抓到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被关在这里。 魔界的水牢。 不远处终于响起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有人解开了门上的铁链。 她本能地别开脸,躲开刺眼的光。 来人脚步半点不停,径直走到她面前蹲下,粗粝的指腹不知轻重地碾过着她冰凉的面颊,随即抬起她的下巴。 “巫族圣女……”那人嗤笑一声,“的确非同凡物。” 琼华抬起眼,冷冷地打量着眼前的魔族之女。 此次人、魔、妖三界忽然起了争端,为的是几寸生存之地。六界之中,人族位列下等,在这场战乱中,他们本该是最先让步的一个。 但他们没有,因为六界之外,还有个早已孤居无漆森,立誓永不出世换取和平的巫族。 巫族擅蛊,百毒不侵,其体质至阴至冥,骨可铸剑,血可入药,千百年前是比人族还要低劣的存在,身上的每一寸都是被五界明码标价的竞品。 五界为此一度刀剑相向血染山河,天宫终于意识到事况危急,插手限制了黑市的血色交易,这才还给了巫族应有的生存权利。 即便如此,千百年后的今日,巫族还是逃脱不了被悬赏猎捕的命运。 “传闻道,巫女一族,孤居林森,难见灼阳,肤白貌美。”魔女低笑着凑近,“貌美不假,肤白,我却不敢苟同。” 她戳了戳琼华被水泡得皱缩的手背:“如今这幅模样,谁知是真白,还是遇水发白。” 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趣,又拍了拍琼华的脸颊:“小可怜,要怪只能怪你圣女的身份了。” 琼华躲开她的手,只是这样一个小的动作,却耗费了她不少力气。 她低喘了片刻,忽然一偏头,狠狠咬在那魔女的手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手骨咬断。 魔女吃痛却怎么也抽不回手,脸上浮现出愠怒之色。 见状,狱卒连忙凑上来,拽着琼华的头发把她往石面上撞。 “慢着!”魔女捂着那道见血的咬痕,一脚踹开碍事的狱卒,俯身抓住琼华的衣领,恨恨道,“巫族被屠尽,无数人觊觎着你的骨血,我看你还能硬气到几时。” 说完,用力一甩手,踢开脚边束缚着她的锁链,摔门而去。 狱卒这才敢爬起来,嫌恶地看了眼捂着口鼻咳嗽的圣女,恨不得也朝她吐口唾沫。 琼华见他要走,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 “等、等等!”她不顾手上血污,似乎也忘记了缠在手腕上的锁链的长短,拼命地想要爬出壁池。 狱卒刚被魔女踢了一脚,满腔愤懑无处宣泄,见她意图逃脱,刹那间怒从心起,抬脚就想把她踩回去。 不料琼华先被脚踝上的锁链拉回去,他一脚踩空,也跟着摔进池中。 琼华早已习惯水中的腐臭味,狱卒却没有,他连呛几口臭水,眼睛都被熏得睁不开。 他死死拽着琼华的肩膀想爬上去,却反被冰凉的铁链勒住脖子。 短绌的锁链在他脖子上打了个圈,琼华蹬开他的脸,锁链瞬间收紧,池底传来一声闷响。 她坐上壁沿,看着泡在水里的断颈,忽然扯着嘴角无声地笑。 池水是青绿色的,她探出头,只隐隐能看见沉入底下的头颅轮廓。 她拽着铁链把那具残尸拉上来,无视还在冒血的断口,在他身上一顿摸索,终于找到了钥匙,解开束缚后把他重新踹回水池。 做完这些,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踉跄几步摔倒在门边。 魔族抽了她的血,却没有剔她的骨,想来是别有所用。 她能活到今日,其她人却未必。 巫女一族的传承,是以巫血喂养女婴,因此彼此间的血脉联系极深,哪怕是族群中从未碰面的两个人,其中一人死去时,另一人都能感知到。 而圣女,是由无数族人的巫血供养出来的。 她虚弱至此,恐怕幸存的族人已经不多了。 琼华抵着门扉,额角的血流到眼珠上,挡住了她半只眼的视线。 逃不掉的,巫女一族逃不脱被蛆虫觊觎的命运。 一味的妥协退让,只会助长他们嚣张的气焰。 琼华挣扎着爬起来,推开铁门的瞬间,愤愤离去的魔女出现在她视野里。 旁边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身上的灵气不同寻常。 在参杂着血腥、腐臭、浊酒和魔气的地牢内,这抹灵气显得格外干净。 琼华忽然浑身发冷。 那是仙界之人,自诩正道的修仙者。 白衣女子随意地瞥过来。 “倒是有几分能耐。”魔女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该把你的血抽干的,对吧?” 琼华被鲜血染红的眼却死死地盯着白衣女子。 她咬牙一字一句:“你这阴沟里的老鼠,与魔族狼狈为奸。” 魔女心中腾起些被忽视的不满,她眯了眯眼,抬手就要扇过来。 琼华偏头躲开,不知哪来的力气,屈膝顶中她胯骨,整个人扑上去,划破手心引来牢内蛇虫。 魔女被她扑倒在地,后脑磕到并不平坦的地面,看过来的目光却奇异地带上几分兴奋。 可那兴奋并没有化为实质。 因为下一瞬,琼华被一股大力掀翻,整个人摔向石壁! 白衣女子瞬间逼近,弓手径直穿透她心口,没有片刻犹豫,攥紧那团跳动的温热。 “你真该感谢我。”女子在她耳边轻声道,“若非是我要你这颗心脏,你早就死了。” 琼华低笑着舔掉嘴角溢出的血,哑声道:“那再送我一程吧。” 既然注定逃不掉了,她死也要拉个人陪葬。 花斑色的长蛇不知何时攀上她滴血的掌心,将血珠卷入舌尖的刹那,眼珠子倏而泛起红光。 蛇尾刹那间紧紧缠绕住女子的脖颈,蛇皮绷紧到脱落,纤白的脖颈被勒成青紫色。 琼华脸上的笑有些狰狞,她握住女子的手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踹开。 咬着她手掌的蛇却并没有松口,两方力量对峙下,脆弱的脖颈不堪重负,脱落的皮肉和蛇身黏连。 女子惊恐的表情定格在滚动的断首上。 琼华瘫倒在地。 血淋淋的窟窿如同狞笑着大张的血口,正对着错愕的魔女。 …… 如同溺毙在深潭中的窒息感。 “琼华!琼华!!” 呼喊声像被膜布隔绝了一般沉闷而不真切。 那人却发了狠地晃她:“快醒醒!琼华——” 琼华猛地睁开眼,粗喘着气,本能地攥住那只手向后一折。 “是我!” 熟悉的声线让琼华怔了片刻,她难以置信地偏头看过去。 辛夷脸上满是血污和湿泥,鼻骨上一道可怖的裂口,她拖着一条废腿,眼底的绝望让人心冷。 “琼华,你快跑,她们马上就要追上来了!”辛夷死死咬着下唇把她往后方推,“往后跑,不要再管任何人,跑啊!” 琼华还没回过神来,被她推得险些滚下去,却眼疾手快地扯住她的袖子:“我们一起走,我背你。” 她浑身颤抖地在她面前蹲下:“辛夷,求你了,跟我一起走……” 辛夷红着眼:“我走不了了,琼华,他挑了我的脚筋。” “阿婆被人族抓走了,只有你能救她,也只有你能救巫族。” 琼华攥紧了掌心下的泥土,碎石划破了掌心,她被疼痛唤醒了理智,最后深深地看了眼辛夷,转身往山下跑。 不知道再次经历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但如果这次她没有被抓住,事情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辛夷的尖叫声替她引走了不少追兵。 凡人要借助火把在黑夜里视物,魔和妖却不然,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不少,巫血的气味独特,阴物循迹追来。 琼华忽然在分岔路停下。 巫族之所以选择定居无漆森,是因为这座山上,有一处令人闻风丧胆的山崖,名为万恶崖。 万恶崖深不见底,无数邪物曾在此处邪修,百年来,丧命于此的不计其数,无论是人魔还是妖鬼,只要靠近这里,定然有来无回。 上一次,她选择了下山的路,却在半途被魔族抓住,落得个掏心剔骨的下场。 这一次,她想活,便要赌。 身后妖鬼追兵步步紧逼,琼华回头扫了他们一眼,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坠下崖谷。 雨点滴落在她额间,疾速下坠的失重感太过陌生,被暂时遗忘的伤口在空中爆裂,疼痛感无比清晰。 黑鸦被这动静惊得乱飞,划破黑夜的啼叫声在半空盘旋。 妖鬼止步崖边,探头向下望,深不见底的崖底不知埋葬着多少尸骨,腾起的黑雾愈发浓厚,他们面面相觑,低骂一声:“先撤!” 琼华在坠落前划破掌心,一把抓住崖壁上蠢蠢欲动的蟒蛇的头。她没料到这蛇体型如此巨大,轻易承接了她的重量。 尖牙深深刺穿她的掌心,她却像是没有痛觉般,掰着它的牙,借力翻身跨坐到它身上。 “带我下去。”她冷声道。 蟒蛇轻轻吐着信子,分叉的舌尖快速颤动,当真将她平稳地送到地下。 琼华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景象。 杂草丛生,毒物泛滥,满地数不清的骷髅头,几滩不知腐烂了多久的尸肉几乎长在了石面上,空中弥漫着让人反胃的腥臭味。 一尊巨大的佛像静坐最深处,双眼大开,嘴角挂着令人胆寒的邪笑。整个佛像爬满了青苔,唯独额间一点依旧光洁。 琼华偏了下头,抬眼对上这诡异的佛像的双眼。 阿婆曾说过,万恶崖供的是鬼佛,拜的是血债,求的是以恶诛恶。 她忽然咬破指尖,飞身轻跃,扫开佛像面部的青苔,抬指点在额间那处凹陷。 她在空中滞留片刻,耳边传来碎石飞溅的声音,就见佛像那双大开的眼,忽然缓缓上抬,直勾勾地望着她,旋即一股莫名的大力将她弹开。 琼华没有半点反抗,摔落在地吐出一口黑血。 碎发垂落额前,她随手擦掉唇角血迹,屈膝跪在佛像前。 “神不垂怜,仙不救苦,信女琼华,愿永堕无间,不修来世,但求今朝恶孽血偿——” 话音方落,佛像额间那滴血珠不知何时被吸纳,底部裂开密密麻麻的蛛纹,血光从裂缝中喷涌而出,泼红了半边天。 周身的气温骤然降至冰点。 琼华垂着眼,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不变,汗水沿着风干的血痕滑落。 惨白指尖挑起她下颔,冰凉的指腹摩挲着她的侧脸,拭去那滴摇摇欲坠的汗珠。 琼华撩起眼皮,仰望着俯视她的佛女。 黛蓝色瞳孔像是要将人吸进去一般,额间绛毫又尽显悲悯。 佛女打量了她片刻,忽然俯身与她距离不过咫尺,低眉吐息:“本佛只渡恶鬼。” 琼华纤长的眼睫轻颤,片刻后,她将姿态放得更低—— “求佛女怜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结契 她话音才落,耳边风声忽紧,恸哭声此起彼伏,不知哪来的小鬼,围着她二人打转,一个比一个哭得冤哭得凶。 佛女松了手,转而拨动她额前乱发,指节极轻地蹭过她耳廓,再度开口:“本佛凭何怜你?” 琼华目光紧紧锁着她,笃定道:“就凭我的血能唤醒你。” 佛女敛眉压眼,忽然抬指抵住她下颚,鼻尖蹭过她脖颈上的伤口,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特殊的血气钻入她鼻腔。 琼华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你说的不错。”佛女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本佛会好好享用的。” 她退开了些许,琼华这才发现她没穿鞋子,光洁的脚踝空空荡荡,或许是不想弄脏脚,她半浮在空中飘动,任谁看了,都不会把她和佛联系到一起。 佛女捻转佛珠,似乎算到什么,忽然轻嗤一声:“你确是个可怜人,但也颇具福运。” 琼华没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本佛可以帮你。”她背过身,“你要仇人的命,本佛要他们的怨气。” 死后能留有怨气的无非俩种人,一种冤死的,一种惨死的。 她这话,无疑是要琼华以最惨忍的方式去复仇。 而这恰恰是琼华希望的。 “另外,你必须舍弃巫族圣女的身份,本佛要你堕魔你就得堕魔,本佛要你成鬼你就得成鬼。” 琼华抿唇不语。 上一世,魔族将她囚于水牢,用长满尖刺的鞭条抽打她,连最基本的保命的饮食都吝啬,要她成为这种家伙的同族,她自然抵触。 佛女目光从眼尾轻轻投落:“怎么?” 琼华闷声:“我明白。” 佛女神色不变,垂眸安静地看了她片刻,忽然后退些许,淡然道:“抬头。” 琼华依言照做。 就见佛女咬破了指尖,湿润的指腹在她额间画了道血痕,眉心绛毫同时泛起红光。 阴风阵阵,零散的杂草刮出窸窣声,那不知名的小鬼又开始掩面而泣。佛女袖上蓝帛随风轻曳,几度抚过她侧脸,香灰的味道并不惹人厌。 琼华只觉得被她碰过的地方都在发烫。 这佛女来历不明,万恶崖死过那么多人,她不受香火供奉,在此处风吹日晒这么多年,佛像也仅仅只是长满青苔而已。 只有阴物才会吸食死人的怨气,跳下这崖谷的人十之八九也与她做了交易,至于代价是什么,显而易见。 琼华起了身,手心却隐隐有些刺痛感,她摊开掌心,其上潦草印着“苻黛”二字。 她不明所以,也就跟着念了出来,然后才明白过来,这莫不就是眼前伪佛的名字? 她抬眼,佛女正好压低了身子靠近。 “琼华?”那佛女忽然低笑俩声,在她耳边如鬼魅般低语,“与本佛共堕阿鼻,如何?” 琼华怔怔地看着她眼中带着慈悲的残忍。 她喉间滚动,半晌,低下眼帘:“我唯一的南无摩罗。” 苻黛似乎对她臣服的姿态很满意,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她额间,直到那道血痕落了实,呈出绛纹的模样。 她忽而望向渺远的月,目光悲悯:“今夜的无漆森,业障沉疴。” 琼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想起上一世惨死的巫族幼女,眼神暗了几分。 巫族幼女年岁尚小,身上流着的并不是至纯的巫血,对他们而言没有价值,所以下手毫不留情。 无漆森的月色此刻正红。 苻黛瞥了眼她脏得无法看出颜色和花纹的褴褛衣衫:“该走了。” 她不知从哪撑出一把红伞,伞沿垂挂着十二枚拇指大小的银镂小人。那小人面目狰狞却作欢喜相,俨然就是方才哭天怨地的小鬼。 琼华不确定她会不会带自己上去,环顾四周,勾指把方才那蟒蛇引来,抬脚跨了上去。 这蟒蛇饮了她的血,自然也听她的话,顺着崖壁往上攀,不消片刻便带着她回到崖边。 琼华刚落脚,那道蓝色的身影就从她身边掠过,连袍角都没沾地,像个游荡的怨鬼。 “回去。”擦肩时,她听见苻黛淡声道。 就见那蟒蛇脑袋往后缩了缩,试探地贴了下她的手背,转身又下了崖。 “去哪?”琼华忍不住开口。 苻黛却头也不回,始终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漆森。” 路上透着一股死气。 这座山背光朝阴,又有万恶崖这种煞地坐镇,每每入夜连鸟啼声都听不见,堪比荒无人烟的坟山。 更别提今晚的屠杀。 琼华跟在苻黛身后,不知为何,忽然脚步一停,偏头望向某处。 “跟上。”苻黛分明没有看她,却清楚她的一举一动。 琼华说:“那里有我的朋友。” 苻黛这才停下:“死了?” “……嗯。” “带上吧。”她斜撑着伞挡住倾洒的月光,“本佛有用处。” 琼华把被卸去四肢的辛夷打横抱起来。 人族应当是觉得她活不了多久,只取走了她的四肢方便剔骨。 苻黛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似乎对此毫无触动。 “不甘、怨恨和祈祷。”她似乎是嫌那躯干碍眼,和琼华拉开了些距离,“死前最重的三种心境。” 回到无漆森,被随手丢弃的火把点燃了大片大片的草地,此刻却只剩下几点微弱的火星,空气中还残留着烧焦的糊味,不远处的小泉停止了流动。 散落一地的肢体头颅,溅在门墙上的血迹,没有人气的房屋,昔日欢声笑语的居所如今满目疮痍。 “换套衣物。”苻黛拨动佛珠,“把人放下。” 琼华抱着辛夷的手紧了紧:“我没有。” 苻黛也不戳穿她,又说了一次:“把人放下。” “我想安葬……” 话音未落,臂弯里的残尸忽然从她怀中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一处空旷之地。 “辛夷!” 她正欲上前,苻黛瞬间侧目看过来,抬指警告般朝她的方向一点。 她俩条腿顿时如同被捆住般,动弹不了半分。 前方,苻黛手心托着那柄红伞飞旋,银镂小人被甩得四肢乱颤,像是突然活了,镂空的眼窟窿里渗出黑血,咿呀咿呀似哭似笑。 吊着它们的细链铮铮欲断,下一瞬便被刮进风中拉出惨白的残影。 琼华不明所以,却心下不安,她挣扎着迈出半步,那血伞却倏地一收,半空打了个涡,直直朝她飞来,将她钉死在原地。 她蓦地抬眼,就见团团黑雾自残肢中腾起,向那哭嚎的小鬼聚拢。 琼华明白了什么,抬手就要拦,那小鬼却完全不顾及她的意愿,在黑雾的缠绕间从她身体里一穿而过。 “疯子!”她咬牙失声痛喊。 那不是什么小鬼,而是活祭炼化的聻。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1】 冤死者转世能够福泽加身,它们却将惨死的巫族幼女身上的秽气转煞灌入琼华体内,这便注定了她们来世定是福薄之人。 苻黛轻抬眼尾,毫无波澜地振动手腕:“回来。” 堵在琼华身后的银镂聻鬼乖巧地把自己挂回伞上,重新落入她手心。 “哭什么。”她扫了眼琼华通红的眼眶,“你的族人还没死完。” “那你的族人呢?”琼华恶狠狠道,“也对,你没有族人,没有香火,你不过是万恶崖底一尊弃佛,千百年间只能与蛇鬼作伴,你当然不懂。” 苻黛眉头轻蹙,似乎对她的话感到不解:“本佛不需要。” “该走了,这里不安全,那些杂碎还会折返。”她拂袖转身,“你身上还有伤,先去凡间修养些时日。” 见琼华还一动不动,她似乎才愿意费些心思去猜测对方突然情绪失控的原因。 “你想复仇,就要假死,唯有鬼煞之气才能掩盖你圣女的阴气。”她一个字都不愿再多说,“懂了?” 复仇二字,无疑是让琼华忍受一切的枷锁。 她死死攥着手心,咬紧下唇逼自己点头。 她跟在苻黛身后,走过曾经鲜活的族人的残尸,目光僵硬地定在脚下的路地。 她甚至不能将她们安葬,不能还她们一个完整的尸身,只能任由风雨将无人认领的肢体侵蚀。 俩人快到山下时,前方的苻黛忽然转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抬手轻挥。 凌乱的发丝被一根最简单的银簪挽起来,单薄的肩膀披上了广袖云涯裙,红蓝配色将她衬得更加白皙,却也将她身上的煞阴气全然敛尽。 琼华眼底的猩红此刻已经褪去,她生了副好相貌,细长眉上扬眼,稍一打扮便气质不俗。 至于苻黛,她裙身比方才长了些,刚好挡住了她悬在空中的双足。 她身量比琼华要矮一些,饶是如此也只是比琼华略高几分。 “找间客栈吧。”她单手撑伞,另一只手拨转佛珠,“人间这会儿正乱。” 琼华视线从她手上移至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明明是一副慈悲为怀的佛相,算计起旁人来倒是毫不心软。 俩人结契才多久,她就被这伪佛逼得失控。 可怕的是,即使自己暴露出了违逆她的一面,她也依旧无波无澜。 住进客栈时已经是辰时了,苻黛有些挑剔,选了个干净且偏僻的位置,拿着栈牌上了楼。 俩人的房间相邻,琼华在和辛夷逃出无漆森前就受了不少伤,她打好热水想好好清洗一番,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她看了眼来人,有些无可奈何。 和一个盘坐崖底上百年的鬼佛怎么可能讲得通道理。 苻黛挥手驱风合上了门,吐出一个字:“脱。” 琼华:“?” “你的伤。” 琼华别开脸:“我自己能处理。” 苻黛不喜欢同一句话说俩次,敛眉无声地凝视她。 她站在身侧,余光瞥去当真如一尊佛像,身上与生俱来的威压很容易让人不自觉地屈服。 琼华和她对峙片刻,抬手将衣衫拉低。 自小生长在无漆森的巫女,身体都白得能透过皮肤看出血管的走向。 可就是这样一副薄嫩的身体,却横贯着大小不一的伤口,或深或浅,一眼看去着实吓人。 苻黛偏头,忽然走近几分,冰凉的指腹贴上她的肩膀,把人转过去。 纤瘦的脊背上蝶骨的轮廓清晰可见,腰侧那块淤青便显得尤其可怖。 “仙界的人?”苻黛蹙眉。 琼华想到上一世被自己勒断头颅的仙界之女,抿唇不语。 “淤气滞留体内,再晚些日子弥散全身,皮肉都该溃烂了。”苻黛收回手,“萝灵芝,仙山灵草,可愈此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血海 见她退开,琼华重新披好衣衫,随意地系了个结:“要去仙界吗?” “你现在这幅样子,去了就是送命。”她说话直白,语气又平淡,听起来很容易让人信服。 琼华低下眼不吭声了。 “暂时还死不了,再等些时日。”苻黛转了个身,瞥了眼那桶已经凉下去的热水,“人间有你的族人也有你的仇人。” 离开前,她抬手朝桶里丢了个火石,火石闷进水里的瞬间燃起蓝火,晃荡许久,水面重新冒起热气。 琼华收回跟着她背影的视线,把滚烫的热水倒进浴桶,解衣泡了进去。 裂口处的皮肉被烫水烧得翻起来,烂肉蒸得发白,她忍痛皱眉,取了匕首沿着创口边缘割下,用纱布包扎的动作略显狼狈。 巫女外伤可自愈,只是需要时间,她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苻黛说得没错,她现在浑身哪哪都是伤,无论是仙界还是魔界,去了就是自寻死路,更何况人界还有被囚禁的巫女。 那废了辛夷的左腿的正是人族,阿婆也还在人族手中。 一直畏缩在仙神二界羽翼下以弱势自保的人族,挥刀见血时却连眼睛都没眨。 依附强者,欺软怕硬,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能寻得一点高高在上的掌控感,满足变态般的凌虐欲。 琼华起身时嘴唇苍白,随手系上里衣,吹灯蜷在床榻的角落。 人在受伤时是极没有安全感的,她半睡半醒,总觉得什么滑腻腻的东西在她身上爬绕,连带着做了个被坍塌的佛像压得喘不上气的梦。 她从梦中惊醒,这才发觉自己脖颈都被圈住了,抬手一抓,摸到了坚硬的鳞片。 感觉到她的触碰,那小玩意立刻兴奋起来,尾巴甩了甩,贴在她脸上。 琼华眼里的警觉瞬间转成了惊喜。 她坐起来,抓着它的脑袋,下床点了灯。 螭攸半点不反抗,乖顺地被她包着头,长长的尾巴直直垂落在地,蛇般的长躯泛着亮银色的光泽。 螭本是一种极具神性的兽,形象酷似无角的龙,能自由变幻大小。 琼华少时跟着阿婆采摘草药,在一处石洞里发现了它。彼时它却正撕咬着鸟禽的身体,瞳孔里压不住的血性。 她想把它带走,它却张嘴就咬,那力道不是警告,而是猎食。 她于是强硬地掰开了它的尖牙,收紧手心将鲜血滴上它舌面。 饶是如此,它依旧不服她。 琼华脾气倔,训了它整整一月,掰落它八颗牙,胳膊肩膀全是牙印,最后在它想弄死自己时硬生生断了它的尾,这才把它收服,从此只对她一人示弱低头。 “你回来得太晚。”她低声道,“我死过一次了。” 螭攸听得懂人话,却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弯起尾巴,戳了戳她的手。 琼华松开手,它便盘在她肩上,安心睡了。 被自己剜肉的地方开始作痛,她靠坐在床头无法入睡,耳边传来螭攸轻微的鼾声,寂静的夜里唯一的生气。 她侧目,抬指卷动螭攸的尾尖。 就算这次巫族侥幸逃过一劫,以后呢?正道不作为,没人会保她们。 巫女不能长生,妖魔鬼神却能。 求人不如求已,今日之仇她要百倍奉还。 到底伤势重,她熬到后半夜还是没撑住睡过去,次日天才微亮就被楼下的吵声闹醒。 她一个动作僵了一晚上,起身时腰疼得离开,推门出去想打点水洗漱,结果一眼就瞧见了被掌柜拦着不让走的苻黛。 掌柜吵得面红耳赤,口水四溅,苻黛离他几步远,手上还撑着那把红伞,颀长身量静静立在一旁,像个观赏疯子的戏外人。 “我俩只眼可都瞧着了,就是你走路不看路,撞了我的桌子,不然我这茶盏能摔吗?” 苻黛握着伞柄的手动了动,随即略微上抬几分,露出那双被遮挡的眉眼,目光如井水般静而沉。 琼华沿着木梯下来时恰好看见这一幕,忽然停下了步子,有些好奇这鬼佛被无赖讹上时是什么反应。 苻黛显然注意到了她,眼皮轻撩,似有若无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波澜不惊地放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在桌上,轻描淡写:“我赔。” 琼华有些意外,眉梢轻挑。 掌柜更是呆住,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手。 他见这俩个女子衣着和相貌都不俗,外头正乱,她们还敢孤身住客栈,想来是个大户人家,于是便动了勒索一笔的念头。 只是,他大概也没想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摸到银子。 当晚,琼华就被推门而入的苻黛从睡梦中拽了起来,连人带螭送上了屋顶。 她眼底困意未消,低眼望去,那肥头大耳的掌柜正岔躺在院中,额头和四肢上各放置着一枚冥元宝。 掌柜的嘴唇都吓紫了,一动不敢动,哭都哭不出声。 琼华怔了片刻,清醒过来。她对上苻黛的目光,随后压下眼帘,屈指敲敲肩上螭攸的脑袋。 螭攸仰着头望她。 她并指闲散地点了点掌柜的方向。 螭攸困惑地摆了下头,看见底下那团蠕动的黑影时,翘着尾巴飞快凑近,打量着思考从哪下口。 掌柜喉间溢出一声哭腔,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螭攸的獠牙已经刺穿他的喉管。 撕咬生肉的黏腻动静清晰得如在耳侧,苻黛旁观了片刻,平静道:“神兽被你养出了邪性。” “神未必有神性。”琼华语气里染上几分嗤弄,“你不也是佛吗?” 苻黛斜眼看过来,琼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几分漫不经心。 “神界调和了三界纷争。” 琼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酉时三刻,所有妖魔撤出了人界。” “那巫族呢?” 苻黛把视线移回已经只剩下森白人骨的掌柜。 琼华觉得可笑。 世间分正邪俩派,人仙神为正,妖魔鬼为邪,因此即使人族无为,仙神二界都要为了平衡将其笼罩在自己的庇护下。 而巫族对她们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她们不需要巫女的骨血,所以对巫族的处境视若无睹,纵容这场明码的赶尽杀绝。 从在魔族地牢里看到仙界人的那刻起,她就该明白,所谓公道,实际都是在权衡自身的利益。 苻黛脸始终藏在伞下的阴影里,琼华看不清她的表情,见螭攸吃了个饱,勾指把它唤回来。 苻黛从伞上随便拽了个聻鬼下来,往下一丢,落地就成了掌柜的模样。 那聻鬼摸了摸脸,甩着胳膊跑到那堆白骨面前,把滞留原地的怨阴气全都吃了下去。 “人间狱牢。”她转身时脚边的衣摆随着动作轻曳,“该去一趟了。” 琼华掌心托着螭攸落地,路过那聻鬼时,它似乎偷偷朝她做了个掐脖吐舌的表情。 她脚步一顿,还没回头,螭攸已经伸出去半个身子,咬着它的手死死不松口。 聻鬼见自家主子走了没人给自己撑腰,分明能躲却非要张嘴大嚎。螭攸嫌弃它,只咬走了半边手。 * 人间的狱牢有不少狱卒把手,对她们二人来说,想要混进去没什么难度。 琼华刚踏进狱门便感应到了巫女的位置,意识到她们此刻虚弱到极点,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苻黛落后她几步,在抵达牢房前忽然抬手拦她:“你现在救不了她们。” 琼华:“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伤好了?”苻黛微抬下颔,垂着眼,“能带着她们全身而退?” 琼华心急下有些不耐:“那你让我来此是做什么?观光?” “你急什么,”她不甚在意地扫了眼牢房的方向,“还没死。” “你去熟悉这里的布局,为几日后做准备。” 琼华和她对视片刻,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 里面至少囚禁了百来个巫女都奄奄一息,她根本做不到救下所有人。 她环顾四周,回头望向紧闭的牢门,没有勇气提前去看一眼。 上一世离别来得太突然,她甚至能回忆起和每个人的最后一面。 要她现在推开那扇门,亲眼目睹她们的处境后又甩手离开,她做不到。 她顺着另一条路探去,苻黛看着她的背影逐渐离开视野,又从伞上拽了个聻鬼下来,推开了牢房的门。 另一边,琼华打量着狱内的布局走向,仔细观察着四壁是否有机关。 牢内关押着犯下各种恶行的罪犯,但即使是马上就要被送上刑场的死刑犯,也有着简单的草席和茶水,门下凿了个小洞用以送饭。 而什么都没做错的巫族,却只配被链子吊着。她在魔族尚且如此,更何况在人界的普通巫女。 琼华失神地看着不远处传来低语声的班房。 她曾和辛夷计划着要溜出无漆森来人间玩一趟,看看人界的风花雪月。 没想到,上天入地,除了无漆森,她们竟没有任何容身之处。 只有无漆森的月是亮的。 她被身后的脚步声拉回思绪,迅速躲到壁柱后。 来人个子偏高,宽松的皂衣依然能显出他的肚囊,比起刚才遇到的狱卒,地位似乎要高上几分,约莫是个牢头。 他从壁烛下走过,火光瞬间点燃他的脸。 琼华心头猛地一颤。 是他废了辛夷的腿! 无视辛夷的求饶声,仅仅因为她的躲闪就挥刀割断脚筋的人,凭什么活得如此自在? 琼华瞬间收紧手心,抓住从袖口滑出的螭攸。它似乎察觉到主人身上的杀意,张口咬住她的手,绷紧身子甩出,刹那间化为一把白骨剑,剑身满是尖锐的刺。 她几步逼近,剑刃对准他的脖颈,下手的瞬间却僵住了。 这样的死太轻松了。 毫无征兆,短暂痛苦的死亡对他来说太轻松了。 琼华缓缓放下持剑的手。 那人像是听见身后微弱的动静,警惕地回头。 琼华只觉后领一紧,整个人被股大力拉到了上方,堪堪躲过那人的视线。 “你想在这里动手?”苻黛抓住她握剑的手腕,“囚禁巫族的牢里无故死了个班头,你猜会不会有人怀疑到不知所踪的你身上?” 她想卸下琼华手上的剑,才发现那剑柄的与众不同之处,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一把剑,而是螭攸的骨身。 剑柄是螭攸的头骨,整齐的尖牙陷入她的皮肉,汲取血液的同时牢牢扒住她的手,无论对手如何强悍,都不可能从她手上抢走剑。 剑身节节白骨相连,看似易断易折,却坚硬无比,怕是仙门百家法剑都无可比拟。 苻黛对这剑有几分兴趣,就见骨剑倏然一弯,打了个旋,像是活了一般,沿着琼华的手臂往上爬,停在她肩头时已经变回了生龙活虎的螭攸。 它对苻黛的举动不满,张着嘴朝她低吼威胁。 苻黛无动于衷,倒是十只聻鬼爬了出来,血淋淋的大口正对着它。 “那要是死了整个狱牢呢?”琼华垂眸,指尖温柔安抚螭攸,平静地说出残忍的话,“神族保人族,血债当以苍生祭,我偏要这人间万劫不复。” 她额间绛纹一瞬间泛起血光。 苻黛捻转着佛珠,似乎很喜欢她这般模样,唇角挑起一抹笑,慈悲面容不见怜悯。 “本佛就喜欢血海滔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鬼胎 高桥盛找关系进了狱牢后,贿赂没少收,在城西买了间小宅子,娶了一妻一妾,盼了两年才盼到个儿子。 他胸无点墨,认定得子的功劳在于不厌其烦去神庙求子的自己。 妾室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他急得抓心挠肝,这些天一退班便往庙宇跑。今日换班晚了些,离开狱牢已是亥时,他一个人打着灯笼走在空荡荡的街上。 庙婆告诉他,若想求子,心得诚,上香一天都断不得。 今夜风大,他裹紧了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皂衣,脚下影子缓缓斜移到身后。 那神庙不算大,位置也偏,没专门的人看管,只有一位年纪大点的庙婆偶尔会去打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高桥盛在狱牢里当差,收别人的钱尽干些害人的勾当,人命闹出过几条,前些日子上无漆森还亲手砍下过幼女的头颅,这时候心里发虚了。 他掩饰着内心的不安,边哼歌边四处张望,提着灯柄的手紧攥到发白。橙红的光晕斜洒泥路,靴跟碾碎了沿路的枯叶。 他不自觉加快了步子,身侧的树影似乎也跟着移动,阴风一吹,不知哪来的乌鸦忽然嘶啼,展翅从他头顶飞掠而过。 他路都不会走了,左脚绊右脚,视线一偏,落在脚边的影子上。 那道本该属于自己的影子,此刻诡异地扭曲着,手臂僵硬地反折,脖颈却朝着他的方向歪过来,那姿态,分明是在回头盯着他。 冷汗顺着脖子滑进衣领里,他目光死死定住,身后却传来了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胸腔里的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恰好盖住了那贴着后颈寸寸逼近的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一道身影也恰好从他身侧走过,在他吓得腿软跪地时—— 锵! “三更半夜,小心鬼祟——” “三更已至,各安天命——” 更夫敲着梆子,幽幽地从他身侧走过,仿佛没看见他一般,拖着调子高声喊。 高桥盛喘着粗气爬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灰,他想到自己被个更夫吓没了魂,顿时有些恼怒,以至于忽略了那张与记忆中常去的客栈掌柜别无二致的脸。 神庙就在不远处,他不再磨蹭,快步走进,点燃了俩边的烛灯。 这庙又破又旧,窗户都裂了半边,积了一地的灰,走动两步就能震出不少粉尘。 斑驳的供台,几柱断香歪扭地插在堆满了灰的香炉上,被虫鼠啃去一半的供品已经腐烂,散发出难闻的臭味。 结满蛛网的神像静静坐立在堂上,开裂的右手托起净瓶,合眼下慈祥挑起的唇角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备。 腐朽的台面在靴底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重新插上的三炷香无风自颤,火光在他身后的墙面扯出怪诞的阴影。 琼华歪着头,瘦长带疤的手抓着苹果,冷眼斜睨着他,汁水润湿她的红唇,悬空垂下的小腿悠闲地晃动。 高桥盛被那莫名开始摆荡的桌围引去了视线,却天真地以为是神像显灵。 他藏住眼底的怯懦,纵然攥紧的拳头指尖发白,还是摆出一副虔诚的姿态,跪在蒲团上叩首。 “神明在上,信士诚心叩拜。蒙尊神垂怜,家中已得一子,然高氏门丁稀薄,若再得神明恩赐,必当广施善行,以报神恩。” 琼华竟被他的虚伪逗得想笑。 她放下那条支着的腿转过身,像投壶那般,果核精准地弹中神像的眼眶。 高桥盛听见动静,本能地抬起脸,却在触及神像眉眼时立刻恭敬地低回去。 “若得偿所愿,信士必教他敬神奉祖,光耀门楣,信士也当日日焚香,岁岁供奉,不忘神明大恩。” 琼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真如施舍一般,推翻了台上的签筒。 高桥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跌坐在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竹签,连忙爬起来磕头:“谢神女,谢神女!” 他跪挪到竹签前,小心翼翼地捡起签子放回去,摆动手腕晃动竹筒。 琼华偏了下头,抬手一勾,一枚签子便从筒中滚落。 上上签。 高桥盛瞪圆了眼,像是不敢相信,最后连磕十几个响头,抱着那枚签子跑回去。 他半点不顾及已熟睡的邻家,一脚踹开门,闯进妾室的屋内,把熟睡中的人拽醒:“瞧瞧!上上签!你若怀了,必定是个男胎!” 那妾室显然困着,却不敢敷衍他,只好扯出一个笑陪着他高兴:“那便好,一直怀不上,我还担心夫君会休了我……” 高桥盛折腾了她一会儿,自己也不行了,熄灯入眠。 妾室姓邓,唤作邓三秋,她对这高桥盛是处处看不顺眼,既排斥他的触碰,又怕他生厌休了自己无处可去。 想到他说的话,她心中更是忧愁:生孩子逃不掉,不生又是死路一条。 等她好不容易睡下,梦里又不安分,婴儿的哭叫声烦得她想大吼,鬼魂的啜泣又令她感到恐慌。 自家夫君那张丑陋的嘴脸蝇虫般环绕着她,无孔不入的规训,母家收了钱的谄媚模样,雪崩般压着她。 她感到窒息,捂着眼睛,耳边又传来邻居羡慕的话语。 “邓家姑娘真有福气……” “日后可要多多提携娘家……”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嫁衣,抬眼已被红盖头遮住,如同隔绝了世界一般将她拉入了一个无形的牢笼,人声已经很远了。 “别、不要!” 巨大的恐惧淹没了她,她发了疯般想拽下盖头,盖头却突然被风掀起。 她又惶恐地去捡,一回头,肩上披着的嫁衣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围观人的面孔忽然开始扭曲,脸皮层层剥落,只见密密麻麻缠绕着的红线,却还传出起哄的吆喝声。 邓三秋像是坠入了另一个空间。 她突然混淆了记忆,那高桥盛,哪里给她准备了嫁衣呢,不过是将她强硬地拉进了一间小小的宅院,门锁一落,她这辈子便走不出去了。 她想尖叫,想趁着那扇门合上前跑出去,双腿却像被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张了张嘴,喉咙又瞬间被收紧。 脖颈泛起冰冷的触感,那种非人的阴冷气息,如腊月井水中浸泡了三日的软尸。 刹那间,所有喧嚣如潮水般褪去,她牙齿打颤双腿无力,微弱的烛光也悄无声息地灭了。 黑暗中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带着腐朽檀香的呼吸近在她耳后:“逃吧。” 她战栗着回头。 女子额间带纹,低眉的目光中满是温顺和怜悯,一席似血红衣染上几点黛蓝,如幽幽冥火。 她呆滞地重复:“逃……” 琼华挑起唇,轻声:“对,逃。” 邓三秋怕得心惊:“可是,我要怎么逃?高桥盛不会给我和离书,我逃不掉!阿娘不会要我,阿爹会打死我!” 琼华摩挲着她煞白的脸,声音柔似诱哄:“管他高桥盛作甚?他若拦你,杀了便是。” “杀……?” “要害你的,要你不顺心的,我都替你杀了,可好?” 邓三秋嘴唇细颤:“他死了,我们就能逃了?” “他的家产,都是你的。” 三秋连连摆头,语无伦次:“不、不是……还有贺娘子,她先我一年被强娶入宅,求您,求您也救救她!” “这有何难?”琼华指腹沿着她的手臂下滑,点在她腹上,“只是,你怕要吃些苦头。” 三秋捂住小腹,想到自己总是食欲不振,顿时脸色一青:“我、我有身孕了?” 她忽然双膝跪地,拽着琼华的衣摆:“求您,求您……我不能要孩子,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不,你没有。”琼华把她扶起来,“高桥盛喜欢儿子,那就让他自己生一个,如何?” 三秋茫然问:“他自己生?” 琼华并不多言:“你若想逃,就装得像些……” 那道红色的身影渐渐淡去,三秋跪坐在地面,耳边还不断回想着女子的话。 她含泪抬眸,看见镜子里干瘦到快要脱相的自己,下角是贺兰赠予她的一支发簪。 她忽然咬破下唇:“三秋一定,带贺娘子逃离这腌臜之地!” * 琼华从邓三秋梦境中脱离出来时,苻黛正立于屋檐下,掌心托着聻鬼,将它弹了下去。 聻鬼抱着脑袋落地变回掌柜的模样,二话不说跑回了客栈。 苻黛收了伞转身,空中盘旋的血鸦稳稳停在她肩头。她垂眼,忽然抬指划过琼华额间朱砂般的竖纹。 琼华别开脸,她便捏住她的下巴转回来:“怜悯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你一旦心软,便是惹上麻烦。” 琼华攥住她的手腕拿开,凑近俩分,低声道:“你活了千年,自然不知道,求生是什么滋味。” 言罢,松开她的手,迈步走进月色。 苻黛敛眉轻嗤,撑着伞离开前,回头望了眼紧闭的宅门。 高桥盛鼾声如雷。 * 邓三秋是被高桥盛的梦呓声吵醒着,他口中反复感谢着什么人。她凑近去听,隐约分辨出“送子娘娘”四字。 本还对昨夜的梦惊疑不定,此刻忽然奇异般冷静下来。 是了,高桥盛作恶多端,他怎么死都是罪有应得。 昨夜梦中女子的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只要装出已有身孕的模样,不叫他察觉便是了。 她要做的,是照那女子说的,暂时养着腹中的假胎。 高桥盛猛地惊醒,还没回过神来,错过她眼底一瞬间的恶狠。 “你可知我昨夜梦到了什么?”高桥盛咧着嘴攥住她的手,“送子娘娘上门,来贺喜我又得一子!” 邓三秋假笑着:“夫君,我这几日总见不得油腻,用膳也反胃……不如,请郎中来把把脉?” 高桥盛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好!好啊!” 青瓦屋檐滴落雨珠,老郎中枯瘦的手指搭在三秋腕间,浑浊的瞳孔忽然亮起来。 “差爷,喜脉!这可是喜脉——” 他的话音忽然停住。 高桥盛急了,怒道:“把话说完!” 老郎中喉结剧烈滚动,想要抽回手却被无形的力量压着。他用另一只手擦了擦额间冷汗:“差爷莫急,贵妾身子骨弱,脉相也弱,差爷不妨去屋外稍候片刻,容小人细细诊断。” 高桥盛不耐烦地甩上门。 老郎中看着躺在床上的三秋,舔了下干燥的唇,心下莫名慌乱。 三秋掀开盖着的被褥,薄薄的里衣下,腹部已经有些显怀。 微微隆起的肚皮隔着那层布料,竟透出一个小小的手掌印来。 老郎中大骇,摔下木凳,抖着手指着她,不知是不是过于害怕,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他吓得冷汗直冒,此刻更是顾不得什么礼仪,颤颤巍巍地掀开那层布料。 青黑色血管爬满没有血色的皮肤,一张紧贴肚皮的婴儿脸正盯着他,眨眨眼又消失不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祭品 任谁瞧了这幅场景都能当场魂飞天外,这老郎中大概活久了见过些世面,逼自己冷静下来,似是想要说什么,抬眼却对上邓三秋有些阴沉的眼神。 他心下当即一声咯噔。 “郎中年岁大了,我家夫君脾性不好,盼我腹中胎儿已有数月,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郎中也应当晓得。” 老郎中哪里还敢再有什么心思,立马点头:“小人明白!” 这高桥盛平日没少欺负人,管什么鬼胎死胎,像他这种小人物,出来办事就为了混俩口饭吃,哪里谈得上救人不救人呢,把人家哄高兴了,大门一出,生死都不归他操心。 高桥盛见他出来,连忙凑近:“如何,可诊清楚了?” 老郎中朝他行了个礼,弓腰展笑:“恭喜差爷,贺喜差爷!贵妾这胎异于常人,如今早早显怀,分明是天赐麒麟儿!” 高桥盛眼底的不耐瞬间散去,登时长舒一口气:“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老郎中更加谄媚,好话说尽,“寻常胎儿,哪有这般灵秀?这般异象,足见小公子天资聪慧,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 高桥盛这才大笑,猛地扯下腰间钱袋子甩过去:“好!好啊!” 老郎中顿时眼睛都亮了,又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捧着钱袋子忙不迭往家赶。 琼华靠在墙边,目送那位弓背的老郎中远去。她碾去指尖的灰,离开前稍一侧目,注意到厢房外静立的一道身影。 她停住了步子。 女人较起邓三秋更为瘦弱,就连院中那株还未长开的树,都比她要粗壮些。她低着眼,那神情,实在不像一个偷听之人。 想来便是高桥盛的正妻,贺兰。 琼华歪了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脚边却悄然落了道影子。 “你在看什么?”熟悉的嗓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她被打断思绪,也冷不防被惊了一瞬。 苻黛依旧撑着那把惹眼的红伞,宽大的袖遮住了她垂落的另一只手,却没能挡住方正的药包。 琼华有些意外:“你受伤了?”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蠢,这人怎么可能受伤。 “你的药。”苻黛扬手一挑,将松松勾在指腹上的药包丟过去。 琼华下意识接在怀里。 “旧伤未愈,昨夜又费力入了她人的梦,难免要受些皮肉苦。”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可她连个正眼都没给。 眼见这人要走,琼华一把拉住她:“我的族人还在牢里,这俩日我完全感应不到她们的状态。” 苻黛眯了眯眼,目光在自己被拽着的衣袖上停了片刻,这才移到她脸上。 琼华松了手。 “煞气入体,尚未调和,只是暂时的。”她道。 琼华蹙眉:“要多久?” “凭你自己的本事。” 听出她话音里的不耐,琼华没再多问。 这人把她当供品,态度相当敷衍,送药也不过是担心自己死了会扰乱她的算计。 和这种人,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琼华没有太多时间给邓三秋,狱中的族人等不起,想来邓三秋也不愿和高桥盛多待。 身上跟着个阴物,邓三秋本就没什么食欲,人又消瘦了许多,贺兰为她送来不少补品,她却不肯出房门,想必是怕吓到对方。 琼华既承诺要保俩人的平安,便不会拿邓三秋的命去赌。她选中了某个昏黄天,叩响了邓三秋的房门。 “谁?” 琼华刮了刮她的窗纸:“我。” 里头静了片刻,随后门被拉开一条细缝。 三秋只惊愕了一瞬,便把她迎了进去,立马封好门窗。 琼华四下打量她的住处,一回头,人已经跪在了她脚边。 “您是三秋的恩人!”三秋扯着她的衣摆,仰头哀求,“恩人,只要能逃,三秋什么都愿意做!” 琼华把人拉起来:“什么都愿意做?” 三秋重重点头。 琼华挑唇,替她将乱发挽到耳后,看似温柔:“可怕见血?” “不怕,三秋不怕!” 琼华收回手,背过身走到桌前,点燃烛灯,从袖中取出一个人偶,在它俩眼处点了血。 三秋走近几分,接过人偶的手还是有些颤抖。 “高桥盛回来前,用细线吊着这只人偶,悬在烛火上烧成灰烬让高桥盛喝下。”她眉心泛起血光,“你不会死。” 三秋急道:“那贺娘子……” 琼华只问:“贺兰可舍得她的孩子?” 三秋摇头:“那孩子性子随了高桥盛,贺娘子自然不喜。” “那便好。”琼华扫了眼她手中的人偶,“吸血要命的东西,趁早除了。” 琼华离开前,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邓三秋取了细线来,吊着那人偶,将它提在烛火上。 火舌舔上线头,灰烬在细颤中抖落。 高桥盛回来时,灰烬已然溶入酒水中,无色无味。 三秋将酒水递给他喝下,片刻后,她腹中灼热,鲜血顺着裤腿流到地面。 高桥盛生怕出了什么意外,狂奔出去喊了那位老郎中。老郎中一听,便知是腹中鬼胎作祟,这才几日,竟也临盆了! 产婆被逼着来到了院中。 见了一地的血,她手中的盘吓得摔落,高桥盛紧跟着进来,慌乱地低吼:“保小!” 产婆请他短暂回避,房里烛灯忽明忽暗,她枯瘦的手指刚碰上三秋冒着冷汗的脸,耳边骤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脆而尖,定不是眼前瘫倒的女人发出的。 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她接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碰上过这种状况。 蜿蜒的黑血几乎浸湿了整片床褥,这出血量太过骇人,可眼前的女人,表情分明没有半点痛苦之色。 三秋的确不觉得疼,她撩起衣摆—— 某处凸起的硬块顶着皮肤游动,像一条即将破膛的虫。 门外,高桥盛听见那男婴的啼哭声,顿时喜上眉梢,踢开房门就闯了进去。 他脸上的笑意,在看清屋内的场景时,瞬间转为惊恐。 三秋身下的血忽然流向他脚边,腹上的裂口中探出一只沾满黏腻的手,扒着伤口边缘的皮肉,将其扯得更大。 高桥盛踉跄着撞翻木椅,在血泊中蜷缩倒地,捂着肚子撕心裂肺地痛叫。他脖子上青筋暴起,脸因为窒息而充血,仿佛下一秒脑浆都要炸开来。 挣扎着翻滚的余光里,爬出来的却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儿子。 三年前让他在邻里扬眉吐气了一回的大儿子锁金,臂弯里抱着一团辨不出手脚的血肉。 锁金跪趴在流动的血迹中,时而哭时而笑,朝他慢吞吞地蠕动。 “爹爹……” 高桥盛彻底吓得失声,他蹬着腿不断后退,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疯了一般跑出去。 贺兰闻声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三秋靠在床边,虽然感受不到痛,脸色依然惨白,裂开的口子却悄然愈合。 一旁的产婆早已吓得蜷缩在角落,俨然没了神智。 满地的血污,三秋身上却是干净的,四周哪里还有锁金的身影。 她赶忙扶起三秋,三秋却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声音虚弱却坚定,开口便红了眼:“贺娘子,结束了……” * 高桥盛沿路跌跌撞撞地跑,肚子处剧烈的痛让他几次跪倒,求生的意志又逼着他往前爬。 破败的神庙不知被谁挂上了两只红灯笼,阴风里轻轻摇曳着,乍看过去,像坐在门上的小孩无知地晃动垂落的腿,步调一致得有些诡异。 高桥盛跪倒在神像面前,发疯般磕头磕到流血:“神女救我……神女救我!” 阴风忽然停了。 他颤抖地抬起狼狈的脸,却见那高大的神像,眼角落下两行血泪。 “你求的子……不是来了吗?” 高桥盛僵硬地转过头。 挂在门上的两只灯笼不知何时滚到了他脚边。 发黑的流苏扫过他脚踝,那触感不似织物,倒像是散落的发丝。 他尖叫着踢远,肩膀处却忽然一凉。 “爹爹……”锁金趴在他肩头,脆生生地喊。 另一边,刚爬出来的胎儿,正用俩排乳牙啃着他的脖子。 他僵住一动不动,连腹部的痛都忽略了。 直到那胎儿抬起头,像是不解:“爹爹,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爹爹,你不是想我了吗?”他亲昵地蹭,“爹爹,我是你的骨肉呀,我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呀。” 高桥盛梗着脖子,终于抬起手,隔着那层衣物,碰了碰自己的肚子。 他恐惧得哭出声,肩上的胎儿忽然向下一滚,落在他手上。 那哪里是什么胎儿,不过是个点了血睛的人偶。 他彻底癫魔,甩开人偶和肩上的锁金,喊出口的救命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不是喜欢孩子吗?” 他被拦下,瞳孔缩成针尖,冷汗已然浸湿三层衣料,后颈汗毛倒竖,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琼华转过身来,抬眼看他:“自己生的,怎么反而不疼爱了呢?” 高桥盛死死盯着她的脸,难以置信:“是你……” 琼华一步一步走近:“是我。” “你没死,这一切是你干的……”高桥盛恨不得将她咬碎,“是你!” 琼华像是没听出他的恨意,只垂下眼,抬起指尖连着几根细线的手。 高桥盛喉咙瞬间被勒紧,整个人朝前一扑。 琼华猛地一收手,直把人抛到高宅门口,长线一拉,将其吊在半空。 脚下游魂般的黑影,个个都是仗着他班头的名号在外横行的亲属。 高桥盛咬着舌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因为他清楚地看见,那些人瞳孔全黑,四处寻着他的身影。 琼华坐在屋檐上,欣赏他垂死求生的败犬模样。 底下那群人被煞气控制,没有神智,只会转动那颗脑袋,麻木地找寻目标。 她抬指,收紧他脖子上的那根线。 高桥盛瞬间一声痛噎。 十几个人头,齐刷刷地朝向他,随即一哄而上,举起青紫的胳膊抓着他俩条腿死死往下拽。 琼华单手支着下颔,心中却无半分快意。 还不够,他的痛苦还不及辛夷的半分。 她刚起身,突然侧过头,不甘地甩掉细线,翻身闪至一房之隔的墙后,敛尽身上煞气。 仙界的人。 她背靠着墙体,眼里藏着几分阴翳。 那边的声音传来得并不真切,高桥盛大声地求救,那两个仙界女子驱散了底下人身上的煞气,将他救了下来。 “是巫女……”高桥盛用力捂着自己的脖子,“圣女没有死!她还活着!魔妖亲眼看见她跳下万恶崖,可她没死!” 其中一人似乎对他的话感到很困惑:“什么万恶崖,什么圣女?你周身只有鬼煞之气。” 另一人不知为何没有出声。 琼华心口莫名颤动,她皱了下眉,忽然一道阴影从上方投落。 她刚抬起头,苻黛冰凉的掌心便覆在了她额间。 她错愕抬眼,正对上苻黛冷淡的蓝眸。 “你的杀意太重,会被察觉。” 言罢,拽起她来至高处。 琼华才回过神,目光移至俩道白色身影的刹那,瞳孔皱缩。 上一世,魔族水牢内,挖走她心脏又被她索去头颅的仙界女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神官 苻黛不清楚琼华和对面的人有什么恩怨,只是在瞬间就察觉到她几乎遏制不住的煞气,在她引出螭攸前抓住了她的手。 琼华被她拽着落地,那双瘦长的手随即卡住她脖颈,掐着她抵在墙边。 “那是仙界的人。”她压低了声音。 她身上特有的檀木香萦绕鼻尖,琼华理智回笼,总算冷静下来。 苻黛松了力道,目光探究:“你想杀了她们?” 琼华感受到她视线里掺杂的猜忌,心底腾起些烦躁和不满,抬眼直直和她撞上:“不可以?” 约莫是难得被人这么直白地顶撞,苻黛嗔眉,不知是嘲还是怒,突然揪着她的领子又将她拉了上去。 琼华下意识挣脱,瞥见宅子外倒地的众人和疯狂敲门的高桥盛。 俩个仙界女子驱散了附于人身的煞气,又没探出附近有阴物,便认定四周安全,不再多管闲事。 琼华眼神一凛,指尖刚有动作,那柄吊挂着聻鬼的红伞却擦着她耳边险险掠过。 耳边碎发被扬起的同时,伞顶深深没入高桥盛的头,滴血未溅,一招毙命。 苻黛淡淡地问:“够了吗?” 气氛凝滞了一瞬,琼华冷眼看向她,黑眸中满是压抑的愤怒和不甘。 “这不是你想要的复仇?”苻黛捏住她的下巴抬了抬,“本佛帮你复仇了,别摆出这种眼神。” 琼华抓着她的手腕丟开:“你既然有通天的本事,千百年来出不去一个万恶崖,还需要和我这种蝼蚁结契?” “清楚自己是蝼蚁就夹着尾巴跟在本佛身后。”苻黛掰过她的下颔朝向高桥盛的死尸,“你真以为仙界的人都是废物?她们离开前在宅门前设了结界,但凡你靠近半分立马就会被发现。” 琼华指尖陷入她手背,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高桥盛亲手害死我的族人,他的命归我!” “归你?”苻黛似乎真的动了怒,冰凉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脖颈往下压,把人死死制在屋顶上,“琼华,你的命,是本佛的。” 这句话,无疑是把琼华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苻黛根本没把她当人,她和人魔妖没什么不同,都将巫族视作自己活下去的祭品,将巫女当作自己的所有物。 琼华并不在意,她从始至终要的只是血债血偿。 “你孑然一身,当然不懂族人被屠的痛。” 苻黛望着她发红的眼尾,字字诛心:“废物,没资格喊痛。” 琼华咬破下唇,忽然扯出一个笑,丢开她压制着自己的手:“你说得对。” 巫女,说得现实些,就是百毒不侵的人族。 既不像神那般可以永生,也不像仙妖魔那般可以修炼,对于只有女子所以非常和睦的巫族,连舞刀弄枪都很少。 苻黛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表象,和她拉开些许距离,把人上下扫了俩眼:“回客栈。” 琼华没动,她偏开视线,看着高宅的方向:“你先走。” 苻黛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紧闭的厢门,眸色晦暗不清,不再多管,转身离开。 琼华跃至宅院内,挥手解了厢房外的结界,抬手叩响门扉。 她隐去眼底的情绪,淡道:“是我。” 门内响起了细微的声响,片刻后,三秋轻轻拉开了门。 屋内血污还未洗去,贺兰坐在床头,攥紧了膝上衣布,有些局促地看着她。 琼华走了进去,反手关上门,直白道:“高桥盛死了。” 话音落下,两人脸上虽然都有意外之色,但随后便被庆幸掩盖。 世人皆谓,庙堂之上步步杀机,官压官如黑鸦啄腐。殊不知市井蝼蚁间,连官人脚下的蹬鞍奴都能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从枯瘦的脊背间榨出二两油水。 高桥盛在牢里作班头,多少人家想巴结,他也自视甚高,在这一片横行霸道,百姓侧目而视,心中只有怨怼,却不敢不满。 琼华对三秋说:“有人问起今夜之事,你便咬定,自己流产后高桥盛便疯了。” 三秋往衣袖上擦了擦手心:“恩人,我记住了。” “事情结束后,你们二人就离开,永远不要再回来。” 贺兰愕然抬眼,隔空和三秋对上视线,似乎是不敢相信:“当真可以……不再回来?” 直到琼华点头,她才彻底松下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了力,像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 “至于那个孩子,丢给高桥盛的父亲养。”琼华观察着她的神色,“他随了高桥盛的劣根,教不好的。” 意外的是,贺兰真如三秋所说,没有半分留念。 人应该自私。 琼华心想。 将自己的处境放在任何人的命运之上,这是人族自保的最后手段。 琼华不再多说,这就要推门离开。 贺兰却忽然叫住她。 等她回过头来,贺兰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从她迈进那扇门时,贺兰便察觉到了她异样的心绪。 被逼嫁高桥盛,举目无亲的她走不出这间小小的宅院,低矮的屋檐压得她喘不过气。 恩人现在的状态,和那时无助又压抑的自己很像。 对贺兰来说,她就是自己和三秋的救世主。 济世者亦困于己渊,贺兰起身拿了个干净的茶盏:“更深露重,恩人喝杯热茶再走吧。” * 琼华回到客栈时已经是后半夜,假掌柜拿着苻黛那柄伞,鬼鬼祟祟地下楼。 它大概是觉得一个鬼无聊,想把同伴拽下来一起玩。漆黑的客栈不需要点灯,它没注意到走上来的琼华,撞到面前了才吓了一个激灵。 聻鬼和螭攸同样互相看不顺眼,这两天客栈里住了别的客人进来,琼华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捂住袖口里刚睡醒的螭攸,准备回房。 和聻鬼擦肩时,她无意识瞥了眼那柄红伞。 十二只银镂小人,除去假扮成掌柜的这只,伞上怎么好像只有十只? 她偏头想看仔细,假掌柜已经回到了柜台前,离她有了段距离。 环境太昏暗,看错了也不一定。 身上的伤口还在作痛,琼华没精力纠结这种无谓的小事,回到房间点燃烛灯便脱下了外衫。 被苻黛压在屋顶上时,后腰抵在坚硬的瓦片上硌得生疼。 她看不见后背,朝铜镜走过去,没等她转身,门外便响起了细微的布料的沙沙声。 她抬指就要拦门,苻黛已经穿门而入。 琼华收了手,无视她的目光,借铜镜看清背上那淤团。 这淤团不是寻常磕碰,只会慢慢向外扩散开,痛在骨血,皮肉的酸胀是方才压出来的。 确认了下淤气的扩散范围,琼华走回床边拿起衣服,这才开口:“什么事?” 苻黛从袖中取出罐膏药。 琼华背过身去,显然不想接。 身后迟迟没再传来动静,她专心解着团成了结的袖口,忽然后腰一凉。 被碰到的地方过电一般的发麻,她下意识要去抓苻黛的手,那人却加重了手心的力道,将她推倒在床褥上。 “你——”她撑着胳膊,泛红的耳根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话也只说了一半。 因为身侧,苻黛坐在了她的床沿,低垂着眉眼,拧开了膏药的罐盖。 瘦长的指尖在乳白色的膏体上抹了一圈,泛着水光的指腹沾上草药的涩味。 她张了张嘴:“别动。” 说罢,指尖的黏润在她淤青上打转。 这种疼对琼华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但上药这种事情,除了阿婆还没人为她做过。 更何况,她们明明才起过争执,自己还被羞辱得哑口无言。 她把脸闷进根本没叠过的被褥里,披散的长发挡住了漫上血色的玉颈。 她趴在床塌上,胳膊下垫着鼓起的被团,本就瘦薄的脊背凹出漂亮的弧线,流畅的背沟穿过束胸蜿蜒着没入白绔。 泛着青紫的淤气,倒像是白瓷点上的釉。 苻黛目光从中一扫而过,抹完药后很快收回手。 琼华也随即起身,她抓起衣物,又觉得过于刻意,索性不再拘束,直望向她,故作坦然:“多谢。” 苻黛擦拭着手,闻言眼皮轻抬,却没有朝她看过来:“你把高桥盛的尸体挂在门上了。” 琼华云淡风轻:“是。” “你体内的煞气阴厉,与仙淤冲撞,能让它慢些发作,不过也只是拖延罢了。”苻黛将那膏药放在床头,“人妖魔三界争地,仙门竟也插了一脚。” 琼华没告诉她仙界的人是想取自己的心脏,因为连她都不明白其中缘由。 不料苻黛却一眼看穿:“仙淤蚀人血肉,连圣女的巫血都可以弃之不顾也要带走你,他们想要的……” 她点上琼华的锁骨:“骨髓?” 指尖滑到胸口:“还是这颗心?” 在琼华皱眉之前,她收回了手:“琼华,太多人惦记你这条小命。” 琼华嗤笑一声:“但我的命是你的?” “你只需要听本佛的。” “是吗?”琼华不以为然,“但我的命,从来都是我自己的。” 空气里弥漫着针锋相对的味道。 血鸦穿过门缝挤进这间小小客房,在头顶上方盘旋几圈,稳稳停落在苻黛肩头。 苻黛稍一偏头,不知那血鸦传达了什么,她眉心微蹙:“神界?” 琼华不明所以。 苻黛挥手示意血鸦离开:“神族来人了。” * 天刚蒙蒙亮,微弱的光斜落在高宅门外,这个时辰的风总是有几分凉意。 破旧的木门,不知多久没有修缮,凹进去的木纹蜿蜒着一道浓黑的血痕。 男人的脖子吊在白绫上,他头发散乱,黏着半干的血,垂下来遮住了半边扭曲的脸,血口大张掉出发紫的长舌。 两条腿自盆骨处软塌塌地悬着,皮肉几乎被剔尽,只剩森白骨节勉强连接,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断。 最早醒来的是个半大的少年,被这场景骇得失声,嘴唇蠕动半天,尖叫声划破黎明。 高桥盛诡异的死状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他的尸体被衙役抬走,琼华跟着来到义庄,还没找到时机将其带走,就察觉到了异样。 她回到客栈,上楼时正巧碰上苻黛。明明是阴天,对方却还撑着伞,见到她,平静道:“神官下凡。” “听说是为了此次三界争端而来,不过这个时间点,未免有些太巧了。” 苻黛不置可否,递给她一颗血珠:“含在口中。” 这血珠能隐去她身上的煞气,神官不同于仙门之人,对阴物天生敏锐。 不知是不是高桥盛死得太惨,神官竟也在高宅门前滞留了片刻。 快入夜时,他们又去了趟狱牢,琼华担心暴露自己前功尽弃,只能先将计划延迟。 她没有寄希望于神官此次下凡会对巫族施以援手,三界争地没有定论,想要和解,神官未必不会以巫女为筹码。 那么巫女至少在短时间内是安全的,因为他们还需要谈判。 手边的螭攸忽然探出头,直勾勾地盯着门的方向。 琼华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刚打开门果然看见正朝她过来的苻黛。 苻黛没等她开口,忽然把伞一收朝她甩去,琼华本能侧身躲闪,那伞却跟着她急拐,戳中她时伞面大张。 琼华只觉眼前红光闪过,再睁眼时,居然回到了万恶崖。 身侧,那条巨蟒正警惕地盯着上方。 琼华跟着抬起头。 厚重的白雾层层叠叠,崖边的人影连轮廓都无法看清,却能清楚地感知到那不同寻常的灵气。 下凡的神官。 深夜来访万恶崖,试图寻到她的尸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无常 琼华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仙门与魔族勾结,想要她的心脏竟如此执着,魔族咬死她不松口,神官便只好来闯万恶崖。 还真是,除魔卫道的正派天宫。 琼华心沉了沉。 她还没有所动作,后领忽然被人猛拽,闪到了修复的石像之后。 苻黛防她又和自己犟,直接禁了她的声,单手压着她的肩膀,只留了一小片视野。 但也足够琼华看清跳下来的几个神官了。 她半边肩膀压在石像上,也明白现在的处境,没有挣扎,只是感到奇怪,这石像分明碎了,如今看来竟完好无损。 难不成苻黛这些天都在忙着修复她的石像? 不远处,几个神官刚落地就被巨蟒攻击,这蟒蛇跟着苻黛活了数百年,阴气虽盛,却比不得天庭的人。 苻黛显然也没打算让它死在这,见它落了下风,便暗中示意它撤退。 神官四下看了看,见这里野草荒芜,堆叠的碎石已经发黑,连只活物都难再找。 直到他们抬头,终于看清了背靠崖壁,隐于暗处的那尊佛像。 “这便是……” “万恶崖供的鬼佛。”另一人回答,“找吧,小心为上,莫要惊扰了这佛。” “巫族圣女,居然也敢跳万恶崖么?”那人放轻了声音,“她是慌乱下走错了道,还是想来投靠此处的阴物?” “不管是哪个,她都是在自寻死路,万恶崖以恶诛恶,都是拿命换的。”说话的人叹息,“可怜人。” “少说点吧。” 苻黛垂下眼。 手下的人连呼吸都放轻了,僵着一动不动,目光锁死在某个角落。 “找到了!”有人轻声喊道,“在这里!” 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僵硬地倒在石堆之后,发顶苍蝇乱飞,泥地的黑血已经风干,引来不少臭虫。 “这……” 有人被熏得别开脸,干脆封了嗅觉,这才敢凑近去看。 “脸烂了,看不清长相,应该是跳下来时撞到了石壁。” “看得清又如何,你还知道圣女长什么相貌?”那人直起身,“先带走吧,看身形,和她说的能对上。” 几人将那具尸体盖上白布,引动藤蔓将其拉了上去。 鸦啼声里,尸体沿着崖壁缓缓上升。 琼华眼眶涨得通红,血丝在眼白里疯狂蔓延,下唇也被咬得发白。 苻黛俯身,一如往常般冰冷、毫无温度的手攀上她跳动着青筋的脖颈,感受着她此刻绝望的呜咽。 不知从哪出现的血鸦忽然飞过叼走那块白布,又在几位神官的驱赶下展翅离开。 面目全非的脸难以分辨身份,可巫女间的联系深入骨髓。 琼华记得她,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姑娘,交集不深,却有过几次交谈,性子相当跳脱。 身后的声音压了下来。 苻黛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安全了。” 琼华被她禁声,便死死地瞪着她。 “因为有人替你死了。”苻黛松手后退,解了她的禁,“你的名,她的命。” 琼华望着几人离开的方向,追上去的冲动几乎要撞破她的胸腔,事实却残忍地横在她面前。 苻黛做的没错,她也抢不回族人的尸体,就像那夜在无漆森时一样。 总有人要替她去死,让所有人彻底忘记琼华这个人的存在,她才能报仇。 她哑声道:“你去狱牢,就是为了这个?” 难怪苻黛这几日放任她行事,难怪昨晚伞上只有十只聻鬼,一切都有了答案。 苻黛倒也坦然:“是。” 琼华扯了下嘴角。 千年鬼佛,空就一副慈悲相,言辞淬血手段狠辣。 好一尊玉面修罗,好一个伪佛真鬼。 * 几个神官不知将那具尸体送往了何处,没过两日,便见他们又将其带回了无漆森埋葬。 毕竟已经烂成一滩枯尸,莫说心脏,就连骨头都无人肯收。 处理完三界纠纷,神官把高桥盛这烂摊子丢给了仙门中人。 高桥盛曾去过无漆森,仙门之人是知道的,他们难免怀疑到巫族头上,可如今,逃走的圣女已死,其他巫女都被分押三界,这疑虑便不成立。 听说高桥盛前几日请了个郎中,诊出小妾有孕,他死的那夜,距离诊脉不过数日,便请来了产婆,妻妾都说是郎中误诊,他接受不了便疯了。 高桥盛求子可是邻里有目共睹的,仙门人便不再多管,请来几人将他送葬上山。 他死得惨,上山那夜没人敢送,只有四个壮汉青年,抬着棺椁拾级而上。 几人对高桥盛的死早有耳闻,他们不过普通人,自然怕鬼缠上自己,可到手的钱实在让人眼红,便咬牙报了名。 他们本想着,这座山极少有人,就算把高桥盛随便找个坑埋了,又有谁知道呢? 阴风一吹,几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棺材沉重,压得枯枝在脚下发出折断的脆响,混着几人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坟山里格外清晰。 上了两个坡,他们都累得不行,想停下来歇脚,可棺材一旦抬起就断然不能放下。 几人都有些哀怨。 若非为了不让百姓的围观,何至于让他们大半夜来送棺材? 有人忍不住想开口抱怨,却在出声的瞬间,远处飘来了更轻的声音。 那声音尖而细,调子忽高忽低—— “血水灌我肠,蛆虫爬我背。犹记生前欢,白骨今已碎……” 抬棺人猛地抬起头来,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四周树影无风自动,棺木缝隙间忽然渗出腥红黏液。 那声音重复着,时而近在耳边,时而远在天际,却愈发凄厉。 脚边落了红光,其中一人大着胆子,缓慢地回头。 树影下,方才走过的地方,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红衣披发女子。 他心猛地一颤,手臂脱力,抬杠从手心滑落,棺材在一声闷响中落地。 琼华翻身上树坐在枝头,指间把玩着枯枝,轻笑出声:“葬者,藏也。”【1】 她细细打量着枯枝上的纹路,漫不经心继续:“棺椁一动,魂魄三惊。” 另外三人眯着眼看不清,却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求生的本能让他们下意识丢了手上的棺材,转身就往山下跑。 “跑反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几人愣了一下,下意识转身的瞬间突然反应过来,他们谁都没有开口。 那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身体快于脑子,他们已经和身后黑白双煞迎面撞上。 紧接着,一人直挺挺地倒下去,肚子上插着一根尖头枯枝。 三人见状,顿时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琼华踢了踢倒在眼前的人,又瞥了眼逃跑的几人,侧目看向身旁的苻黛。 苻黛皱着眉回视,抬手轻松把其中一人抓回来,隔空握着他的脖颈,力道一重,手背的筋骨便浮现出来。 她随意地将被扼断咽喉的人丢到一边,似乎极其嫌弃这身黑衣,一转身又变回了一贯的装束。 琼华有些意外地挑眉,跟在她身后,想把高桥盛的尸体带走。 结果苻黛脚步突然停住,她不明所以地抬头。 八目相对。 琼华看着对面一脸茫然的黑白无常。 白无常突然和她视线相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居然冒充本小姐?” 苻黛眯了眯眼。 血鸦又不知从哪飞来,停在她伸出来的胳膊上,歪了歪头,连啄好几口。 白无常一掌将它扇飞。 琼华只好变回原先的样子,无视两人,走到棺材面前,抬手就要揭盖。 黑无常按住棺面:“姑娘这是做什么?” 琼华视线扫过她的手:“……怎么?” “此人冤魂徘徊人世间,我等需将其带回鬼界,按例入轮回。” 琼华嗤笑一声:“冤死?” 她正想出言讽刺,那棺材忽然挪动了几分。 三人看过去。 白无常手上拉着根连着棺材的粗绳,连拖带拽,满脸写着抢业绩。 黑无常:“……” 琼华抬手弄断她的绳子,语气不善:“来晚了,二位请回吧。” 白无常叉腰就要骂,忽然鼻子一动,走近几分,认真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这话乍一听像骂人,琼华偏了下头,还没开口,就听她补充:“你是鬼,却是活人,你是活人,却煞气缠身。” 闻言,苻黛抬了抬眼。 琼华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她只想从他们手下带走高桥盛的尸体。 她伸手去抢,却被苻黛抓住了手腕,俩人对视一眼,片刻后,琼华松了手。 苻黛:“可以让给你们。” 黑无常嘴角抽了抽,白无常更是直接炸毛。 琼华眼珠子转过去,觑了她一眼。 真会气人啊。 “尸魂你们带走,煞怨留下。”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异口同声:“不行。” 苻黛无言看着两人。 黑无常有些莫名,打量她一眼,问出了和白无常同样的问题:“你是什么东西?” 不人不鬼非仙非妖,更别提神魔了。 苻黛手心腾起红色血雾勾勒出伞骨轮廓:“那就一个都别想走。” 琼华摊开手,螭攸探出袖口,顺着她手腕滑落在她掌心,尖牙刺穿她皮肤,森白骨脊嵌合成剑。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不知何时背过身去的白无常忽然喊了句:“成交!成交!” 她手上拿着本册子,转过来指着书页对黑无常道:“这人生前做了不少恶,让他转世吃些苦头也好。” 说罢,又一把推开黑无常,敲了敲棺面:“拿去吧。” 苻黛没和她废话,很快收了高桥盛的煞气,对琼华道:“走。” 琼华没异议,和无常纠结太久不是好事,万一引起两人的疑心会带来大麻烦。 更何况,有了煞气,要仿个一模一样的尸体出来并不难。 * 回到客栈时已经是寅时,寅时鬼煞之气最重,琼华也感到有些疲乏,很快便睡下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刚合上眼没多久,她就觉得浑身燥热难耐,似乎体内每一滴血都在沸腾。 她本以为自己是着了凉,染了风寒,直到螭攸爬上她的脖颈将她一圈圈围住,她才突然惊醒,快到月十五了。 巫女一族,每逢十五月圆之夜,便会感到万蚁噬骨,血灼肤溃,疼痛难忍,是为月劫夜。 寻常巫女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圣女。 琼华裹紧被褥,蜷缩在床角,整张脸烧得通红。 还没到最难熬的时候,今夜月亮升起之时,才是她真正的劫期。 次日苻黛醒来时,她的房门还紧闭着,掌柜聻鬼凑过来,盯着那扇门,摸着下巴说:“难得见她起这么晚。” 苻黛不由分说推开了反锁的门。 床榻上,靠墙的角落,一个人影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缩成一团,嘴唇煞白,脸却泛起不正常的绯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十五 这幅脆弱的模样,苻黛还是第一次见。 她凑近几分,见对方当真毫无戒备,扯掉她裹着自己的被褥,指背贴上她发烫的额头。 琼华烧得迷迷糊糊间浑身都在冒汗,感受到脸上的冰凉,本能地追着靠上去。 苻黛看着自己被抓着的手,那人皱着眉,一副很难受的模样,把更烫的脸颊贴在她手心。 她抽回手,指尖点了下她额间绛纹,转头吩咐聻鬼去打桶凉水来。 聻鬼歪了下头,似乎是觉得有些意外。 自家主人,最见不得别人虚弱,在她看来,只有废物才会生病受伤。 不过,这人既然和主人结了契,主人不可能放任她病死。 它接了两桶凉水倒进浴桶里,非常自觉地避让,继续招待顾客去了。 苻黛隔着被子把人带到浴桶前,动作谈不上温柔,被角一拎,人就滚进了水中。 或许是泡在凉水中缓解了她不少疼痛,琼华整个人滑进水里,只露出了一个脑袋。 苻黛还没蠢到干巴巴地等着她醒来,盘腿坐在一旁打坐。 只是她也没想到,这一坐便是一日,再被身边那人的动静闹回神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她朝琼华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半张脸已经没入水中,她若是再晚一刻醒来,琼华怕是要溺毙在水中。 苻黛总算意识到不对劲,把湿漉漉的人从水中抱出来,解开她衣襟才注意到她锁骨处正藤蔓般往上蔓延的黑纹。 琼华无意识抱紧了床褥,喉间溢出几声痛苦的呜咽,忽然绷紧了颈线,额头爬上青筋。 苻黛刚伸出手,她却猛地睁开通红的眼,一把抓住了靠近的那截手腕。 苻黛注意到她眼底的警惕:“你看清楚。” 琼华茫然了一瞬,闭眼把脸埋进臂弯里,浑身都在发抖:“出去……” “你为什么这样?”苻黛眉心微蹙。 “巫族月劫夜,”她粗.喘着,“今日十五。” “没有办法?” 她极轻地摇头。 白皙的脖颈爬上可怖的枝桠般岔开的黑纹,琼华也肉眼可眼的更加痛苦。 她忍耐着,鼻尖的后背都漫出薄薄的细汗。 苻黛知道琼华是在她面前逞强,或许是因为那句废物,又或许是对方本就不信任自己。 她忽然单膝上了床榻,俯身在她眼前咬破指尖,沿着她脖颈上的黑纹画出血线。 血珠很快渗进皮肤,黑纹竟淡了些。 琼华紧锁的眉心松了松,瞳孔转向她唇上那滴猩红,眸色暗沉。 无可奈何地昏睡过去前,苻黛戏谑的目光在她视线中模糊。 当晚,她梦到了初入万恶崖时的那尊佛像。 她看见自己步步走近,佛像却轰然倒塌,压得她喘不上气。 等她醒来时,外头已经天光大亮。 她脸色不太好看,擦掉脸上的汗,洗漱一番,出了房间。 客栈这两日没多少人来,高桥盛之死搞得人心惶惶,狱牢里几个同僚估计也是夹着尾巴做人。 她们放跑的两个抬棺人,下山时正好赶上仙门人离开,冲上去跪在他们脚边,口中喃喃着恶鬼无常,之后便疯疯癫癫的,俨然是吓傻了。 等到仙门人上山探看时,装着尸体的棺椁已经空了,看起来像是从内部打开的。 黑白无常不会暴露在人族面前,只怕是高桥盛死得太惨,生前执念太深化作厉鬼,要来为祸人间。 高宅如今被圈起来,四个墙角都点燃了驱魂灯,仙门人既然插手了这件事就必须管到底,派了几个小弟子来。 入夜时,琼华的状态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她翻上高宅的墙,蹲在墙角观察。 邓三秋和贺兰在厢房内,这间宅院不大,要塞下高桥盛那些亲戚实在拥挤,只能抱团蹲在角落。 琼华拿出火折子,点燃了院中那颗小树,火舌迅速舔上枝头,升起浓浓烟雾。 呛鼻的烟味很快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顾不得追究走水的原因,匆忙提桶灭火。 底下闹出的动静不小,没人注意到头顶那道黑影,孩童的哭闹声和杂乱的指挥声缠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混进一道凄厉的哭腔—— “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血衣血鞋你穿好,仇人性命说出来!”【1】 唱腔落地,桶水忽然泛起涟漪,一只青灰色的手悄然伸向最近人的后背。 地面的阴影像活过来一般,无数细长胳膊从砖缝中钻出来,朝着人群逼近。 人群像被定住一般听完了全曲,不知谁喊了声“是冤魂回来索命!”,随即像被惊飞的麻雀般四处散开。 抱着孩子的男人慌乱中撞在一起,孩子的哭声混着尖叫刺破黑暗。 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平日里颐指气使的长者此刻成了被遗弃的牺牲品,他胡乱抓住孩儿的胳膊,却被用力甩开,膝盖重重摔在石面,痛呼着再也没起来。 混乱惊扰了歇在不远处的仙门弟子,推门闯入时,却只看见了院中间被烧秃的小树。 “师岚仙官!”有人破嗓求救。 师岚脸上有些不耐——临时被叫下山,宿在条件极差的高宅,听了这群人哀嚎一天,好不容易睡下,仅仅起了火便要闹出这么大乱子么? 他甩甩袖子,转身就要走。 剑刃寒意在他单手碰上门扉时,直逼他颈侧。 “是你。”琼华冷声道。 上一世她选择了那条山道,恰好撞上魔族士兵,为了防止她逃跑,他们朝她腿身抽了数十鞭,虽不致命,却要她痛得无法走路。 他们往她脚踝套上缚灵绳,拖着她走过满是碎石的山路。 而那个俯视她,取笑她的狼狈的随行人,竟是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仙门子弟。 仙界一般不会管人间的恩怨,若非牵扯到巫族圣女,他们也不会摊上高家这个烂摊子。 民间若有阴物作祟,最多只是请个道士驱鬼,仙门没把高桥盛放在心上,派来的弟子也不入流。 难怪上一世她没能分辨出这人的身份,想来刚入仙门不久。 师岚僵硬了一瞬,门被人从外推开。 是其他几个仙门弟子。 他们被眼前的场景惊了一瞬,反应迅速拔剑刺来。 琼华闪身躲避,抬脚踢飞直逼她胸口的剑,却在另一人的攻势下露出破绽。 那人当即学着她的样子,想要先夺了她的剑,不防那柄奇怪的剑牢牢嵌在她手心,一击未中,登时乱了分寸。 琼华足尖轻点,顺势逼近,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条毒蛇,缠着他的脖子将他拉向师岚。 眼看就要撞上,他仰头想避,猝不及防溅上一脸鲜血。 他错愕地瞪大了眼,梗着脖子,看着突然落入自己手心的重物——师岚恐惧的瞳孔逐渐涣散,目眦欲裂的眼死死跟着他,半张的嘴唇翕动,沾血的牙齿磕出细碎声响,最后的求救卡在断喉间。 “师弟!!” 声嘶力竭的呼喊唤不醒一个死人。 他握紧手中的剑,方一抬起血红的眸,眼前年岁与他相仿的少女却朝他伸出了手,完全忽视了身侧指着她的剑锋。 “给我。”琼华看着他愤怒的双眼,弯唇诱哄。 那人面部扭曲了一瞬,眼神突然迷离,竟当真让出了那颗还温热的头颅。 “巫蛊之术?”身后的女子诧异道,“你是巫女?” 琼华回眸,指腹划过她指着自己的剑刃,暗红的血珠沿着剑身滚落,她手中那条毒蛇顿时被吸引,很快彻底绞住那柄剑。 女子显然也是个刚出世的小弟子,第一次下山便亲眼看见同门被斩,此刻又没了武器,顿时有些慌乱。 琼华重新看向举着人头的那人,见他呆滞地盯着自己,像个唯她是从的提线木偶。 她偏了下头,恶从心起,伸手掌住女弟子的后颈,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女弟子惊恐地看着她,却还是抖着手掐剑诀。 琼华仿佛没看见她的小动作,轻声道:“吃吧。” 女弟子愣住,心中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想。 她望向举起人头的师兄,看他顺从地张开嘴,咬住师岚的断颈撕下一片生肉,像只野兽,胡乱咀嚼几下便咽下去。 她顿时一阵反胃,脸色阵青阵白,死命地挣扎,却被后颈上那只手摁得无法挣脱,眼睁睁看着同门相食。 苻黛来到高宅时,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她饶有兴致地绕到琼华身后,看她单手扼制着一边的女弟子,另一只手还在安抚螭攸。 “看够了?”她突然出声。 琼华瞥向她,松开已经被吓得喃喃自语的女弟子。 “仙界其他人正赶来,看够了就走。” 琼华放出毒蝎,将暂时失了神智的两人各咬了一口,干扰她们今夜的记忆。 身后,被鬼祟缠上的高家人,在求救声中被拖向死亡。 她心中有几分快意,却也有几分不甘。 他们借高桥盛的名头横行霸道,死得不冤,师岚勾结魔界为祸巫族,死得也不冤。 可如今被关押在牢笼里的巫女,却没有做错过什么。 见苻黛走在她前头,她有些疑惑:“你不是要他们的怨气?” 苻黛头也不回:“本佛没兴趣。” 一群无用的废人,要他们的怨气简直是在玷污她。 俩人回到客栈,琼华身上还带着血腥味,进房想要沐浴,一回头苻黛竟跟着她一同进来了。 “做什么?” 苻黛看了她半晌,终于道:“你与那断首之人,有何恩怨?” 琼华很少波及无辜,但坑害过她的,她绝不手软。幸存的两个仙门人,一个无意识生食同门,一个被逼着目睹了全程。 她不是在报复那对师兄妹,而是在鞭尸师岚。 琼华刚要开口,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眼和她对视了片刻。 短暂的沉默在目光交汇中被拉得极长。 琼华率先移开视线:“没有。” 她别开脸:“巫血至阴,巫女不得与男子交欢,否则男子会爆体而亡。” 若非如此,牢内的巫女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她解释完,苻黛却不再出声。 天色已经很暗了,马上就要去地牢,免不了见血,她此刻只想洗漱完早些入睡。 正要开口赶人,苻黛却已经转身,走前留下一句话。 “你想复仇,我会帮你。” 琼华没有反应。 她要做的不只是复仇,她要救出地牢里的族人。 她要巫族不再活在阴影里。 夜色更沉。 高宅外此时乌泱泱挤满了仙门之人。 本以为只是冤魂不散,却死了个弟子,高宅上下除了妻妾无一活口,连尸体都不知所踪。 仙门总算重视起来,派了个镇派弟子前来查明。 苻黛站在阴影处,那慈悲面容却长了对薄情的蓝眸。 普度众生的佛,手上却负着不知多少条人命。 不远处的蝼蚁,竟有着救世主的梦。 想飞升成神,不为苍济天下,只为长生不亡。 她指尖捻转佛珠,眉间绛毫闪过血光。 圣女即死,鬼王出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尸林 高桥盛在牢里好歹算个管事的,虽然平日里人不怎么样,但死得这么惨,手下几个狱卒还是有些感慨。 更别提他那间小宅院里出的那么多事了,先是棺材板没压住,后又全家除了妻妾全都死在院中,人间多少年来没出过这样的惨相。 几个同僚提心吊胆,传闻高桥盛这是想要全家给陪葬,他们不由得开始害怕,平日里对他点头哈腰,万一他也想带走自己,那可怎么办? 于是几个决定,轮流值班,总要留双眼睛盯着,出了事还能把大家伙叫醒一起跑。 他们还在牢里摆满了驱邪的物件,装模作样地敬了高桥盛几杯酒,以为这么做能唤起他那丁点良知。 好在,几日下来,牢里都没出现什么异样。 几人渐渐懈怠。 于是这晚,本该站岗的老张因为扛不住困意,抱着侥幸心理,吹灭烛灯上了榻。 他背靠着已经歇下的老李,刚要闭眼,黑暗中似乎一道黑影闪过。 他立马抬起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门窗紧闭的班房,不知从哪吹来阵阵冷风,阴飕飕的,老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咽了口唾沫,背过手去推老李,听见对方被吵醒是不耐的啧声,他才安心下来。 就在他快要入睡时,有人朝他耳朵吹了口气。 他一下子惊醒,诈尸般坐起来,身侧,老李呼声依旧很大。 这下老张是怎么也不敢睡了,点燃了蜡烛,把老李推醒,两人叫醒了其他狱卒,几人围成一桌。 听了老张的话,他们都有些毛骨悚然。 几个人干坐到天亮,慌慌忙忙地找到了仙门人,膝盖一软下跪求救。 仙门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再浪费时间,当即带上几个弟子去了地牢,誓要捉住这个害人恶鬼。 客栈内。 琼华换上了干净的衣裙。这几日的修养,她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至少那些皮肉伤都已经愈合。 她的手在颤抖。 今夜,她要带走地牢内的族人,要所有伤害过族人的狱卒全都去死。 苻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瘦长的指节夹起她柔顺的发丝,垂眼看着她纤长的乌睫。 琼华抬了抬眼,和那双黛蓝色的瞳孔对视片刻,又收回了视线 “去吧。”苻黛放下手,瞥向镜中她的模样,“没人能拦你。” 这话说的,好像她会护着自己。琼华没被她突然的好话动摇,直接起了身,脚边裙摆随着步子起伏摆动。 “仙门死人的怨气,你可感兴趣?”她抬眼问。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眼底的狠戾和阴翳有多盛,像糜烂的铃兰,碾碎的花汁却剧毒。 苻黛很喜欢她这般模样。 曾跪伏在她身前,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那些东西,谄媚的嘴脸让她想连连骨头都碾成粉。 眼前这个,是她最满意的祭品。 她眸色难得兴奋:“你杀多少,本佛要多少。” 琼华指腹揉按螭攸的尖牙,垂眸弯唇:“他们来多少,我杀多少。” * 人族狱牢环境恶劣,潮湿气混杂着不知几日没冲过澡的汗臭味,墙缝长满了青苔,隐隐传来尿骚味。 仙门的那位镇派弟子名唤何知真,在门派中可谓众星捧月的存在,内门弟子崇拜他,长老也都看好他,住所自然不差。 他嗅到那股难闻的味道,不由得皱起眉,心下十分嫌弃。 粗鄙的人族,解手竟这般随意,吃饭的木桌可就在不远处。 他为了找狱卒口中说的鬼影,带着几个小弟子绕着狱牢走了一圈,却什么都没发现。 倒是路过关押巫女的牢房时,脚步顿了顿。 虽然很想见识下传闻中闭月羞花的绝色,但里头传来的血腥味还是劝退了他。 他屈指抵住口鼻,也不知里头死了多少人,生怕自己的袍角也沾上这气味,转身走远。 回到班房时,那几个狱卒正挨着坐在桌前,低声不知念叨着什么,余光见了他,忙不迭开口要问。 何知真却皱了眉,看着他们身下黑色的木块,不知为何有些阴冷。他指着那处,问:“你们坐在什么东西上?” 老张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长、长凳啊……” 他们边说边回头,没了后音。 何知真狐疑地走近,扒开几人的肩膀:“我在问你们话——”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那块黑木,不是别的,正是那日高桥盛下葬时用的棺椁。 可这棺椁,不是被自家师弟搬走了么? 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他一脚把几个碍事的踹开,抬手掀开了棺盖。 本该空荡荡的棺材,此刻却躺着个青灰青灰的干尸,皱缩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脸颊和眼眶都深深地凹陷进去,平方在两侧的手也长出了过长的指甲。 几个小弟子惊呼,何知真哼笑一声,拔剑就要刺。 棺中死尸却在此刻突然睁开了全黑的眼,两条枯枝般的胳膊僵硬地抬起。 何知真连忙后退几步,小弟子也走近护在他身侧,警惕地望着高桥盛的尸体。 身侧,和高桥盛共事几年的狱卒当即吓疯。 牢内其他狱卒被这边的动静引来,都被眼前场景骇得不敢动弹。 谁知道他从棺里爬出来后,会先蹦向谁呢? 琼华阴沉着脸俯视着下方的动静。 她骨节分明的手指缠绕着几根细线,细线另一端被系在一个人偶上。 人偶扎得十分敷衍,只能勉强从中看出几分高桥盛的影子。她操纵着人偶动作,底下的尸体也跟着从棺材中飞出来。 那双漆黑的瞳孔毫无生气,呆滞地盯着前方。 何知真感受到他身上的煞气,鼻腔溢出一声冷哼,手中长剑已然朝他刺去。 剑锋逼近尸体的刹那,那尸体却毫无征兆地仰倒悬浮,像断了线的风筝缓缓向上飘。 何知真惊愕一瞬,乌泱泱的脑袋随着视线上移,众人逐渐抬起头来。 只见头顶横梁上,密密麻麻不知吊了多少具尸体,面绒惨白,眼珠子和长舌掉下来,和腐烂的四肢一同垂在半空,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摇晃。 血水沿着发丝滚落,空旷的班房回荡起令人发麻的滴水声。 何知真哪里见过这场面,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他握着剑的手在发抖。 老李腿软得跪下,明明不敢看,不知为何怎么也移不开目光,他抖着嘴唇,浑浊的眼珠子忽然放大。 “那、那是……” 他抬手指向其中一具尸体:“高桥盛的堂弟……他是高桥盛的堂弟!” 何知真瞳孔皱缩。 高宅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尸体全无,谁又能想到,这些尸体会悬挂在狱牢上方,这几日来,牢内走过的每一道身影,都曾倒映在他们眼里。 就在这时,高桥盛忽然张开没了舌头的血口,传到众人耳边的,却是一道空灵诡谲的女声: “你们看到的这些人,还留有一口气,但今日,要么他们死,要么你们亡。” 狱牢之外,苻黛撑伞立于屋檐上,低眼望向远处正在往这边赶的仙门人,轻轻摩挲着伞柄。 她听见琼华的声音,向下透过房顶看了眼,手腕翻转,阴雾在她手心凝成漩涡,又化作了短弓的形状,横在了牢内众人面前。 琼华握住自己面前那把弓,歪头拉紧了弦。她歪了歪头,压低眼帘,在松手的刹那,冷声道:“射一箭,杀一人,便有命可活。” 话音落地,射出的那箭,穿透了高桥盛尸体的喉咙。 那具伪尸在众目睽睽之下,如烟花般消散。 风声呜咽,仿佛亡魂低泣。 何知真就算是再蠢也该明白了,从始至终,高桥盛之死就与什么胎儿无关,他是被人所害! 害了他性命之人,又设计了一出冤魂不散的戏码,连带着他的家人也没放过! 而如今…… 他环顾四周,所有人,无一不举起了身前那把短弓,拉弦对准了头顶的尸林。 他挥手拍掉身边人的弓,揪起他的衣领:“你们都聋了吗?她说那些人没死!” 那人抹了把脸,一把推开他,恶狠狠道:“别人的命,和我无关!” 说完,飞快地捡起短弓,朝着一人射去。 被他射中的人从上方摔了下来。 他丢了弓就往大门外跑。 其他人见他安然无恙,彻底安下心。 一命换一命,能保自己活,为什么不呢? 一时间,射箭声此起彼伏。 就在众人慌忙地往大门的方向挤时,落地的尸体,忽然直挺挺地起了身。 那人刚跑到门边,猝不及防被一条胳膊从后缠住了脖颈。他颤颤巍巍地回头,拦住自己的,正是他亲手射下的那人。 他尖叫失声,因为那只鬼手,已然抓破了他的喉管。 牢房里头顿时乱了套。 何知真和几个弟子还是得出手相救,可他们人数占下风,那些尸体像是长在自己仇人身上了一般,叫他们连下剑都得小心再小心。 就在这混乱之际,狱牢大门被从外推开了。 何知真看着为首的女子,总算松了口气:“芍韵师姐!” 芍韵眼神一凛,对身后弟子道:“还不救人?” 被这场景震住的弟子这才回过神来,拔剑出鞘。 芍韵也快步上前,上方投落的阴影却遏停了她的动作。 她抬头,就见一抹红身蓝裙从她掠过,旋即足尖点地落在几步之外。 那人背对而立,发尾银铃撞出清脆声响,鲛绡腰束将她纤细的腰身勾出一道凌冽的弧,衣褶间浮动的阴影都带着清冷的肃杀。 琼华落在牢门前,在手心划破两道血痕,一掌拍在门上。 巫血沿着门锁纹路疯狂游走,血光绵延成狰狞符文,与外面的鬼煞界盾缠绵,将这扇高门彻底封死。 芍韵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 琼华偏了下头,眸光从轻挑的眼尾投落,扫过她惊疑不定的脸。 “好久不见。”她转过身,尾音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垂在绀色裙摆边的手忽然收紧,掌心煞白剑影成型。 我来拿回上一世你取走的心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旖旎 这一世,芍韵也一定见过她。 无漆森被屠的那夜,或者更早。 自己身上那道仙淤,多半出自她之手。 芍韵很快收起了惊愕的表情,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的剑:“你没死。” “是啊。”琼华抬起下颔,低着眼帘,把眼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沉了声,“我没死。” 芍韵皱了下眉。她在门派中,好歹是个受人尊敬的师姐,而这人看她的眼神,说不上轻视,却像是对一个死物的凝滞。 “那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她拔剑出鞘,剑势凶猛,直逼琼华喉咙而去。 琼华足间点地瞬间斜移拉开距离,却又在一息之间横剑刺来,森白螭骨似乎亮了一瞬。 芍韵切身抬剑格挡,却发出尖锐的剑啸,执剑的手已然细颤。 她跟着师父从剑冢内一眼相中的剑,竟完全比不过眼前这把! “你身上染了鬼煞气。”她恶狠道,“你跳下万恶崖,竟落了鬼道!” “你仙门中人与魔族勾结,我入鬼道,又有何稀奇?”琼华看她落了下风的剑意,忽然松了手后退俩步。 芍韵没想到她会突然后撤,本能间卸力缓冲,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懈怠,几步之外,琼华披散的长发翻飞,忽然凌空划破十指。 暗红血珠顺着她并拢的指尖蜿蜒而下,在指尖凝成艳丽的红线,她周身缠绕的鬼煞邪气翻涌成墨,落在耳边的,却是让人胆颤的嚎叫声。 那是无漆森最后血夜,巫女被逼杀下最不甘愤懑的绝唱。 不闻哭饶声,只听恨月啸。 竖立在身前的长剑突然震颤,骨身浮现血色咒符,她额间绛纹忽然滚烫,螭攸如毒蛇吐信般破空刺向对面的芍韵。 剑刃所过之处,空气都被割裂出细长的黑红血线。 她身后翻涌的煞气扭曲出无数条青灰色触手,将趁乱偷袭她的仙门人死死缠住,凄厉的叫声中,触手不断收紧,将他们拖入无间地狱,只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磷火。 凌空翻转的螭攸剑化作一道流光直取芍韵的心口,却并不竭力破开她的格挡,只随着琼华漫不经心的指尖颤动。 芍韵因这时急时缓的攻势不住乏力,额间渗出的细汗顺着面颊没入衣领,剑刃竟被震出豁口。 芍韵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看着自己剑上的缺口,不愿承认自己输了。 输给一个只会躲在阴影处苟且的巫族! 她不甘地低吼,染着血沫的牙齿几乎要咬碎,走满血丝的红瞳憎恨地钉住半空的琼华。 琼华周身萦绕着浓稠如墨的煞气,却不似方才那般失控。她双眼轻阖,方才还暴戾乖张的煞气,此刻却如被驯服的灵蛇,缠绕在她纤瘦的手腕,又温顺地垂落。 剑势那么凶,却诡异地透出几分庄严肃穆,眉心那么妖冶的红,将她衬成了一尊不沾因果的佛陀。 不远处的屋檐之上,苻黛隔空掐着被琼华送来的仙门人的脖颈,似乎在欣赏他们垂死挣扎的模样。 收紧的五指彻底泯灭了求生的意志,她松开手,聻鬼在尸身上方徘徊,将他们那点怨煞吸食干净。 聻鬼落在她肩上,忽然蹦了蹦,转过身用那双短手指着琼华的方向,时不时扭头看她。 “悟性不错。”苻黛忽然从屋檐上跃下,停在门外的鬼煞界盾前。 聻鬼从她肩上滚落,站在地面,又指向身后不远处。 仙门这次似乎派来了几个位份高的老家伙。 毕竟两个镇派弟子都被困在了人间的狱牢,这种事,怕是百年来第一次。 琼华只觉自己似乎被隔绝到了一处虚无之地,她睁不开眼,却浑身都在发热。 每一寸骨骼都在涨得发疼,什么东西喷薄欲出,又被她自己压了下去。 直到喉间涌上血味,她才咳出一口黑血,猛地真开眼,芍韵的剑离她仅半尺距离。 她旋身后退,螭攸剑已然回到手心,在芍韵竭尽全力的最后一击中,悬停在她剑刃之上。 也是这一刻,她才意识到,无漆森那夜聻鬼逼入她体内的秽气已经彻底被她炼化。 她轻松躲开芍韵打来的灵气,忽然勾脚将她的剑踢起来,在她绝望的目光中,握住了剑柄。 她的剑没有挣扎。 剑灵已死,遑论认主。 螭攸袭向芍韵的速度忽然加快,瞬间没入她心口,又在眨眼间拔出,血喷溅而出,它却已经回程,将琼华手中的剑斩成两截,又无辜地戳她手背。 琼华丢了剩下半截剑,摊开手让螭攸爬上来,这才分给芍韵一个眼神。 她走近,停在三步之外,俯视着倒地的芍韵:“仙门要我的心脏,是为了什么?” 芍韵捂着心口的指缝里涌出鲜血,她本能地蜷缩,扯着嘴角笑时流出血沫,断断续续地说:“是我技不如人。” 她艰难地抬眼,誓要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让眼前人和她一样痛苦。 “三界纷争不过是幌子,争巫女的从始至终只有仙门,仙门要的,也只有你。” 琼华怔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芍韵呕出一口浓血,瘫倒在地,抬眼看着她,似乎被她这表情取悦到,闷笑着沙哑道:“意思是,因为你,才会有这次三界对巫族的赶尽杀绝啊。” 话音方落,她眼前忽然一暗,就见自己的剑,断刃直抵她喉咙。 琼华狠声:“说清楚。” 芍韵不顾疼痛,无力地握住了自己的佩剑,鲜血染红剑刃。 被琼华操纵的断剑忽然脱离了掌控,向下的力道陡然一松,摔落在她耳边。 死前最后一刻,她的剑也没有背叛她。 琼华还没从她的话中缓过来,本就阴森的狱牢,此刻横着百具死尸。 鲜血溅了满墙,烛灯也灭了几盏,她后退两步,躲开流淌的血河。 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她快步找到关押巫女的牢房,挥剑将门劈裂的瞬间,身后大门忽然松动。 她猛地回头,猛地被一股大力拖着压制在阴影处,手脚俱被束住,螭攸张牙在她手腕上方咬了许久也不见松动。 琼华看着闯进来的几个仙门老家伙,彻底愣住,反应过来后如坠冰窖,浑身止不住战栗。 苻黛撤了界盾,把这群仙门人放了进来。 眼看着他们朝关押巫女的牢房逼近,琼华剧烈地挣扎,手腕很快被勒出红痕,她脖颈青筋暴起,苍白的脸颊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 “放开我!!” 沙哑的嘶吼卡在喉间,换来的只有死寂的沉默。 那扇牢门被人推开。 腐臭混着铁锈味直逼鼻腔,琼华瞳孔骤缩,呼吸突然乱了。她目光死死钉在空荡荡的铁环上,曾经悬挂着族人的铁链此刻垂落,在穿堂风中发出单调的声响。 湿漉漉的地面,暗红的液体已然干涸。 直到看见一抹熟悉的衣角,她才终于明白过来。 那些东倒西歪的扭曲的躯体已经变形,因为被抽干了血,皮肤上的褶皱有些骇人。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着,却在满地的残骸中,精准地看见了那只绑着褪色铃铛的脚踝。 琼华彻底崩溃,发了疯般向前扑去,却只是踉跄一步摔倒在地,指甲深深抠进地面,眼泪模糊了眼前的惨状。 “阿婆——” 绝望的呼喊没有传到任何人耳边,痛到极致时的失声让她额间忽然开始一阵一阵发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响起了脚步声。 那道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起来。” 琼华没动,她的手麻得厉害,眼睛也痛得有些看不清了。 苻黛不知为何皱了下眉,已然悬在空中的红伞也跟着停住动作,又在她投来的目光中继续飞旋。 “你早就知道。”琼华的声音哑得厉害。 苻黛看向朝聻鬼聚拢的浓厚黑雾,声音依旧不起波澜:“是。” “你一直在骗我,你说要帮我复仇,就只是复仇而已。”她抬起通红的眼,凌乱的头发贴在汗湿的侧脸,“你比他们,更想让我的族人死!” 一切都如无漆森那个血夜一般,卷着秽气的聻鬼从她身体中穿过,她被压得粗喘,伏在冰凉的地面,忽然痛苦地蜷缩起来。 这次的秽气太重,她一时间恐怕难以承受。 “是又如何?”苻黛垂眼看着她脆弱模样,“第一次来这里时,她们已经被抽走了巫血,就算你救走了她们,她们又能活几时?” 琼华用力按着额心,周身被汹涌的秽气缠绕,一时之间,苻黛竟怀疑她会不会被侵蚀。 她眉心蹙起,还是探出了手。 琼华耳边嗡鸣吵得她头疼,只觉得每一寸皮肤都在被鞭打,生不如死般的疼痛。 偏偏苻黛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边。 或许是被秽气所影响,或许是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踩她的软肋,亦或是月劫夜她那个戏谑的眼神,琼华忽然挣扎着爬起来,用力将她推在脏污的墙面抵着。 苻黛一时不防,真被她过分的力道压制住,那些悬浮在脚踝处的雾诡异地消散了,沾着血渍的地面贴上了足底,凉意爬上后颈。 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她眼中的凉薄消失了,变成了极少见的怔愣,她下意识抓住琼华按着自己的手臂,指尖触到布料下温热的体温,从未沾地的双足在黏腻的血污里打滑。 琼华第一次看见她狼狈,心底恨意未平,那些凌辱她的话再一次在脑海中响起,让她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咬烂那张假慈悲的嘴。 苻黛脸色冷了几分,推开她的手还没伸出去,发丝忽然被人用力地向后拽住。 她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顺着力道仰头的瞬间,她看清了琼华眼底的恨。 带着铁锈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琼华的齿尖毫不留情地咬上她的唇瓣,血腥味突然漫进她口腔中。 苻黛来不及反应,彼此的牙齿在厮磨中相磕,唇上的血珠分不清是谁的,琼华的舌尖并不温柔地扫过她的伤口,仿佛要将积攒依旧的怨恨彻底宣泄。 本该旖旎的姿势,苻黛却明白,这根本不是亲吻,而是绝望的困兽走投无路时最后亮出的獠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流萤 她被咬得有些刺痛,也隐隐察觉到对方此刻的失控和刚注入的秽气有关。 琼华的确有些头脑发热,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做。 直到胸口处传来像被重锤一般剧痛,她才推开苻黛,偏头又吐出一口黑血。 她捂了下模糊的眼,头越来越昏,最后腿一软,倒了下去。 苻黛在她摔倒前将她扶住,看着对方毫无血色的脸,她突然抬手,碰了碰自己被咬破的唇。 千百年来找到她的邪祟,连抬头直视她都不敢,向来以卑微虔诚的姿态跪伏在她面前,甘愿将一切都奉献给她。 敢这么对待她的,眼前这人还是第一个。 难怪总是心软脆弱,自小生活在无漆森,不知天高地厚,把情爱视作全部,愚昧可笑。 她神色冷淡,却打横把人抱起来,带回了客栈。 人界牢狱里的巫女无一幸免,这么多人的秽气同时注入琼华体内,她短时间内无法调和,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苻黛将人放在床榻上,解开了她衣襟,果见腰后的仙淤淡了些。 只是,眼下她的身体状况,还是得尽快找到萝灵芝。 苻黛拉下床帘,吹灭了屋内的灯,盘坐在一旁,合眼打坐。 一帘之隔,琼华无意识攥紧了手下的被褥。 她额间渗出细汗,嘴唇微抖,不知在说些什么。 梦中的琼华再次回到了无漆森,一切还和曾经一样,树影交错间泄落在屋檐的日光如点点银箔,挨着小溪的木屋里养着从林里救下的受伤虫兽。 这里的日光总是亮堂堂的,却很少能见到烈阳。 琼华茫然地站在院门外,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院堂里,荼蘼正坐在石凳上,因为苍老而皱巴巴的手拈着一枚细针,膝头盖着一方白色帕子。 她鼻间一酸,眼眶刹时湿了,声音那么委屈,不成调子:“……阿婆。” 老妇人眯着眼睛看过来,朝她伸出手:“还知道回来。” 琼华走近,握住她的手蹲下,侧头贴上她手心,偏偏忍不住打破幻象的泪,软着声音哀求:“阿婆……阿婆,你别丢下我,我保证以后不乱出去玩了,你们别不要我。” “你们都走了,我只有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荼蘼拿起没绣完的帕子替她擦掉眼泪,掌心揉按她的发顶,眼尾皱纹拉成一条线,她笑着说:“琼华,你是我们巫族最后的圣女,巫族向来与世无争,我们只希望你以后能够平安幸福。” “不要,”琼华紧握她冰凉的手,哭着摇头,“凭什么要巫族的命来满足他们的贪欲,我要杀了他们,我要他们死!” “恶有恶报,世间自有公道,我不要你为恨而活,我带你回来,是要你此后的每一天都无忧无虑。” 周围的景象逐渐淡了,荼蘼的脸也开始变得模糊。 “不是的……不只是这样。”琼华顾不上解释了,徒劳地扑进她怀里。 她想说带她一起走,可魔族还有族人在等她,巫族的血仇未报,她不能这么任性。 “琼华,你回头。” 琼华闷在她怀里,缓缓回头。 院门外围着的身影背朝日光,有人抬手擦拭脸上无法流下的泪,有人朝她挥动褪色的衣袖。 “琼华!”熟悉的清脆声线响起。 琼华抬起头,看向拼命从人群中挤出来的那张笑脸。辛夷湿着眼眶,脆声道:“往后,别总想着我们,去看人间的月,连带着我那份一起!” 她下意识想起身,忽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那些熟悉的面孔突然化作流萤,掠过篱笆墙,盘旋在她摊开的掌心。 清风吹散了她的发丝,她收紧了手,忽然捂着心口弓腰,急促地喘气。 “阿婆,你信的公道……由我来当。”她沙哑着声音,咬牙绷出泣血的誓言,“苍天无眼,我来做他们的报应。” * 苻黛在床榻边守了两日一夜,就在她想把琼华体内的秽气先逼出来时,昏迷的人终于醒了。 琼华眼白上恐怖的血丝不难让人猜出她梦到了什么,苻黛放下掀起床帘的手,转身想走。 身后的人却突然嘶哑出声:“去魔界。” 苻黛顿了下,这才回头:“现在?” 床上的人扯开了床帘,通红的眼死死盯着她:“现在。” “你很想去陪葬?”苻黛的目光上下一扫,嘲讽道,“送死也得挑个体面的时候。” “那就死啊。”琼华赤脚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就算是死,我也要救出魔界里的巫女。” 两道视线不知对峙了多久。 苻黛转身,抬手虚碰了下她的眼睑:“梦是害人的东西,只有你这种天真的人才会上当。” “什么意思?” “仙门人想要你的心脏,但在他们眼里巫族圣女已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苻黛冷冷道,“他们会留剩下的巫女一命,再养出一个圣女来。” 琼华沉默着思忖。 “想要救她们,先把你自己的小命保住吧。”苻黛甩袖离去,“明日,出发去仙山,取萝灵芝。” 房门被无形的力拉上。 琼华回到床上,将自己缩在角落,额头抵着膝盖,咬牙不肯再哭。 螭攸爬上她指间,安慰一般细小的牙齿轻轻磨着她的指骨。 想到自己许久没有喂养它,琼华割破了手腕送到它舌下。 “没有人会帮我。”她像是自言自语,“没有人会救巫族。” 只有她自己。 * 隔日清晨,天色刚亮两人便启程上路。 听说狱牢之事闹得很大,高桥盛的棺椁无故出现在班房外,现场也只能查出怨鬼作祟的踪迹,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高桥盛那间小宅院据说是留给了高父,连带着那个不知为何变得痴傻的锁金也被丢给他养。 邓三秋和贺兰趁着夜色离开了这里,街坊邻里有唾弃她们的,也有默不作声理解的。 客栈和高家宅院一同落了锁。 一路上,琼华都没怎么说话,苻黛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 两人分明同道而行,却生分得像陌生人。 直到琼华再次放血喂养螭攸,苻黛才制止了她:“再喂下去还没到灵山你就会死。” 螭攸听懂了,吓得缩了缩头,别开脸不再舔血。 灵山距离此处脚程太远,苻黛要去那并不难,但琼华如今还算半个凡人之躯,连御剑都不会。 苻黛见她日渐苍白的嘴唇,不知从哪弄来辆马车,几只聻鬼抢着要当车夫。 琼华身子太过虚弱,身上的秽气一到夜里便有些失控,不知遭了多少邪物的眼红,若非苻黛在身边,她怕是要被分食得渣都不剩。 琼华对此毫无所觉,只知道每到夜里她合眼睡下时,苻黛都闭眼在她旁侧打坐。 车外是鲜有人至的山路,一入夜连鸟啼声都听不见,虽然不愿承认,但车内多出一人的体温,还是会让她在最脆弱时感到些许安心。 第六日刚入夜,马车来到一座村落。 夜色尚清,这村落却早早地歇了门,路上连个人影也见不着,里里外外都透出一股阴森感。 这里离灵山已经不远,苻黛决定暂歇一晚。 琼华跟着她下了车,找了个看起来干净些的院子,叩响了院门。 就见本该亮着的灯,立马被人吹灭了。 苻黛本想破门而入,念及身边跟着的病秧子,最后只是抬指掐出火星,烧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屋内的人当即慌了,提着灯就闯了出来,却不见火势,只有两个衣着不凡相貌上等的女子站在半敞的木门外。 “你们、你们是何人?”李大娘壮着胆子问。 “大娘,我姐妹二人是隔壁县来的,途径此处落脚,还望大娘收留一夜。”说着,琼华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递到她面前。 “隔壁县?”大娘迟疑着接过钱袋子,“进来吧。” “多谢大娘。”琼华躬身道谢,一回头,苻黛正莫名地看着她,似乎对她的说辞感到不悦。 她不解地皱眉:“看我干什么,进来。” 李大娘指了指偏房里的柴火灶,飞快地说:“要热水就自己烧吧。” 说罢,匆匆回了自己的屋。 条件有限,她们只能宿在一屋里,琼华刚随意地打了个地铺,苻黛便推门进来了。 她抬手把门外的热水桶拉进来,将热水倒进浴桶中,随后转头看向她。 琼华抱着自己准备用来当被子的外衫:“做什么?” 苻黛吐出两个字:“进去。” 琼华只当没听见,这就要躺下歇息。 结果外衫还没盖好,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形的力拉了起来,逼到苻黛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她有些恼怒。 苻黛无视她的不满,直接将她推进了浴桶中。 琼华下意识扒着桶沿就要出来,又被随后跟着迈进桶里的苻黛压了回去。 本就快要满顶的热水,因为两人的重量,直接溢了出来。 狭小的浴桶,琼华连腿都动不了,腿间的苻黛还要逼近几分,将她抵在桶边,抬手解开了她腰束。 “你——” 话音未落,苻黛并指轻点额间朱砂,暗红印记流转出一缕赤芒,另一只手贴上她心口处,将那红光渡了进去。 冰凉的掌心在滚烫的热水中,触感格外明显。 琼华退无可退,只能抬眼看着对面阖目的佛女。 细长的弯眉,高挺的鼻骨,瘦尖的下巴……还有朱樱的薄唇。 她猝不及防回忆起那个意外的吻,喉间一滚,撑着桶壁就要起身。 “别动。”苻黛清冷的声线在她耳边响起。 热气氤氲,琼华被烫红了耳根。 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的,再醒来时,窗外日光大亮,房中却不见另外一人。 她掀开被褥下了床,却听见外头传来嘈杂的议论声。 她推开了门。 院门外,数十来人高举着火把,指着火刑柱上被捆着的人大喊。 琼华皱眉抬眼,和十字架上的苻黛目光相遇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冷月 苻黛被粗长的麻绳彻底绑死,垂落的衣摆刚好挡住她赤.裸的双足,明明是马上就要被烧死的那个,却没有半点狼狈的模样。 琼华在原地停了片刻。倒是新奇,这人居然会放任被捆,按照她的性子,这些村民又能活多久? 她没出手,冷眼看着村民手上火把烧得噼里啪啦响。 “一定是她!终于抓住了啊!”李大娘双手合十仰头祈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烧死她,快,日头马上就要起来了!趁着这时候烧死她,恶鬼也永不得超生!” “对!烧死她!烧死她!” 眼看着村民起哄声越来越大,苻黛依然隔着人群平静地和琼华对视。 直到李大娘率先将火把丟近,琼华才翻身跃至苻黛身前,将火把踹到一边。 她甩了甩衣袖:“大娘,你这是做什么?” 李大娘被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指着她四下看:“这这这就是那第二个女鬼。” “女鬼?”琼华皱眉不解,“大娘,我们只是借宿一宿,昨夜还收了我二人的银子,今日便要置我阿姐于死地,这说不过去吧?” “胡说!胡说!”李大娘后退几步,人群顿时挤成一堵肉墙,“我都看见了,你们能空手起火,绝非凡人!” “不是凡人就是恶鬼,哪来的道理?” “若非恶鬼,你们何故半夜三更,歇在我们这村子?” 琼华听出点不对来:“听大娘的意思,村子里是在闹鬼?”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噤声了,一副不敢说出口怕夜里被找上门的模样。 琼华想到什么,忽然有了主意:“大娘,您误会了,我们并不是恶鬼,而是修仙之人。” 李大娘迟疑片刻,和村民对视一眼,还是不信:“修仙之人?” 琼华点了点头:“您可知道,仙门芍韵?” “芍韵……”李大娘低声重复。 “我晓得,我晓得!”人群中有人高声道,“前些日子我进城里听茶楼的人谈起过,芍韵,那可是璇霄阁有名的女弟子!” 琼华弯了弯唇,朝几人行了个礼:“我便是璇霄阁弟子芍韵,此时下山,是为收服一害人怨鬼。” 有人打量她,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那眼神还带着明显的戒备。 琼华跟着她们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裙,这般艳色,确实不像仙门众人的打扮。 她摊开手心,螭攸顺着她手腕滑落,躺进她手心时,成了一把普通佩剑。 虽然她不会仙门的剑法,但之前和何知真交过手,她记了个大差不差,这群村民也分辨不出虚实。 广袖如流云翻涌,衣摆旋出层层涟漪,琼华舞剑带起满地青叶,她指尖一勾,引来数只花色彩蝶,将她隆在翩然蝶阵的中心。 日头初上,初阳刺破云层,鎏金般的光瀑倾泄,在她脸侧镀上一层琥珀色光晕。 剑锋归鞘,琼华抬眼,伸手接住停在她眼前的花蝶。 苻黛无声看着她不成章法的剑术,忽然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琼华转过身来,没管后方众人的反应,将指上花蝶吹到她身前,花蝶停在粗绳上,转眼便腐烂消散。 “你们、你们当真是修仙者?”村民抖着声线问。 苻黛来到琼华身侧站立,重新撑起伞,闻言手心一翻,亮出一块令牌丟过去。 那人连忙接住,虽不识字,却也能认出个大概,当即膝盖一软跪下:“仙官得罪!实在是……我们被恶鬼困扰数年,不得不防备。” 这村子贫困,往往数月也难见一位外地人。可前些年,不知怎么,夜里开始传出女童的哭声,凄厉而悲恸,闹得人心惶惶。 起初,村民整夜整夜不熄灯,几个青年提着砍刀绕着村子走了几圈,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哭声的来源,自此,她们便再也不在夜里出门了。 琼华认真地环视周围一圈。难怪她们刚在此处落脚便觉得阴森森的,原来大半夜会闹鬼。 她正要说什么,身侧的苻黛却率先开口了:“今夜,熄灯后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门。” 琼华意外地看向她。 村民顿时欣喜万分,明白她这是要帮他们捉鬼的意思。 李大娘让出了自家院子,天色刚暗下来,村民便自觉地进了屋不再出门。 琼华坐在屋檐角,逗弄着趴在她肩头的螭攸,余光阴影投落,她顿了下动作,抬头望去。 “你居然会帮她们。”她说。 苻黛停在她两步外:“怎么?” “我以为她们活不过今晚。” 苻黛移开视线,伞面挡住了她脸上的微光,银镂小人一动不动的像是睡着了。片刻后,她道:“此处阴气甚,若真有恶鬼,你吸满煞气自己逼出仙淤也未尝不可,不必铤而走险去仙门。” 琼华想到自己后背的淤气,心下了然,点了点头。 气氛一时有些生硬,不知何时冷月挂上枝头,她出神地看着。 往些时候,她和辛夷会怕上树顶,捂着耳朵假装听不见下方的呼喊声,扯着对方的手去指月亮。 因为巫族有个传言,若是用手指了月亮,当夜就定会做噩梦,那是月瑶仙尊的惩罚。 她陷进回忆里太深,无意识地说:“其实是假的,我小时候就偷偷指过月亮。” 苻黛愣了愣。 琼华也回过神来,蓦地看向对方。 像是猜到她的走神,苻黛并没有搭腔。 琼华攥紧了衣袖,为了掩盖羞恼,她故作大方地补充:“在巫族,传言用手指了月亮,夜里便会做噩梦。” 她以为苻黛不会理会,没想到短暂的沉默后,对方却回话了。 “所以你小时候并没有做噩梦。” 琼华站起身,拍了拍手心的灰:“你可以试试。” 苻黛几不可察地蹙眉,很快又放松下来。 她不甚在意,随手指了指。 “这轮冷月,本佛独赏了千年。” 琼华想起来,那夜若不是自己选择跳下崖底,世间便再无巫族圣女,她怕是此生都无法逃出万恶崖。 “你为什么总是撑着伞?”琼华干脆把好奇的问出口。 苻黛云淡风轻地回答:“畏光。” 琼华怔住,倏地闭嘴。 一尊佛,竟会怕光。 被遗弃于崖谷,成为被神明厌弃,万邪跪伏的鬼佛。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不太真切的低泣声。 两人对视一眼,琼华立马跳下屋檐,循声追去。 苻黛跟在她身侧,明明那道哭声越来越近,却怎么也找不到发出声音的人。 她见琼华在前方无厘头地追着乱跑的哭声,不知哪来一股恼怒,拽住她的手腕把人往河边拉。 琼华莫名:“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那哭声朝她们的方向逼近了。 苻黛不满地眯眼,似乎为刚才被这故意绕着她们二人玩的小鬼捉弄而感到愠怒。 她们站在最接近河面的岸边,不出片刻,河面就浮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琼华偏了下头,二话不说把眼前的空气推下去,扑腾一声,砸出水花。 她跟着跳下去,顺着一路的波浪总算抓住被鬼附身的少女,也不知搂着哪个部位,强硬地把人捞上岸。 聻鬼早就在岸边候着,见她湿漉漉地上来,原地蹦了几下,跳到她身边那无形的人身上一顿抓,总算摸出个鬼影,拎着它走到苻黛面前。 那少女总算显现出来。 面色苍白如纸,脸颊凹陷,透着病态的羸弱,她身形娇小,一袭褪色素衣挂在单薄的肩上,看起来不过十六年岁。 “还没死。”琼华探出她还有鼻息,不由得有些惊叹这少女的生命力。 被鬼魂缠身数年之久,竟还有微弱的气息。 她这就要划破掌心喂血救人,苻黛却突然攥住她的手。 “你有多少血可用?” 琼华抽回手:“救人要紧。” 苻黛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不悦地拧起眉。 琼华刚拿出匕首,还没动作便被人抽走了。 她错愕地抬眼,苻黛已经在指尖扎出血珠,悬空滴在少女唇上。 做完这些,她把匕首丢回琼华怀里。 血珠渗进少女唇缝,片刻后,少女虚弱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上方的琼华。 “……姐姐?” 琼华把人扶起来:“站得稳吗?” 少女没回答,睁圆杏眼盯着她的脸辨认了很久,最后委屈地瘪嘴:“你不是我姐姐……” 这情况莫名有些棘手。 少女攥紧手心,忽然注意到另一道身影,眼睛一亮,连忙跑过去:“姐姐!” 结果一抬头,对上苻黛冷冰冰的视线。 她缩了下脖子,后退几步躲远了些。 琼华走过去,抬手压在少女发顶上:“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眨了眨圆溜溜的眼,思考了好久:“我忘记了。” 想到对方被鬼魂缠身数年,失去些记忆也很正常。 “那你还记得你姐姐是谁吗?” 少女还是用懵懂无辜的眼神看着她:“我……我也不记得了。” “但是、但是我姐姐是被爹娘卖到这边来的!”她忽然激动起来,一下子抱住琼华的胳膊,“那些人给我姐姐穿上了红裙子,说要把她封进棺材里!” 琼华心头一跳。 眼前少女年少无知,她姐姐怕是被配了冥婚。 “你们带我去找姐姐好不好?”少女哀求地看着她,“我知道姐姐在哪!” 苻黛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好。” 她看向琼华,低声道:“鬼影并非鬼的真身,她说的地方应当是那鬼的藏身之处。” 两人跟着少女走进山道,不久后,来到一处水洞中。 四周潮湿,长满青苔的地面还有些打滑,眼前雾蒙蒙的,几乎看不清路。 琼华挥开雾气,不知走了多久才恢复视野。 她放下手,一回头,就见那水鬼披散着湿发,飘在苻黛身前离她极近,几乎鼻尖相抵。 苻黛的眼神寒意彻骨,而后那道冰冷的目光稍微偏移几分,落在琼华身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成仙 那个意外的吻再次闯进琼华的意识,她指尖微蜷,却没有动作。 她突然有些好奇,当初自己强硬地咬上去时苻黛没有推开,现在那个位置换了个人,她又会是什么反应? 见琼华没有要出手的意思,苻黛收回视线,重移至水鬼脸上。 水鬼凑得更近,她也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指背轻抚过那张面颊。 琼华偏了下头。 那水鬼笑了,忽然长出双腿,几乎踩在苻黛的衣摆上,抬起下颔就要亲上去。 螭攸已经落手,琼华还没向前,她的视角里,那水鬼忽然诡异地抬起了头,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叫声。 苻黛隔空掐着水鬼的脖子,水鬼想躲,她却已经松手将人摔向一旁的墙面。 石块碎裂声混着闷响炸开时,浓黑的血顺着石缝蜿蜒而下。 血鸦展翅掠过,腾空绕了一圈,最后停在瘫坐在地面的水鬼前,它歪了歪头,忽然啄下了一颗眼珠子,叼在口中又飞远。 眼前这幅惨象让琼华再一次明白,为了离开万恶崖,苻黛能忍受她多少。 所以此前她给自己送药,为自己运气,都是因为两人结了契。 苻黛指间夹着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根本没有碰到水鬼的手,垂眼时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投落一片丛影。 像是察觉到视线,她懒散地撩起眼皮,看过来的动作都透着几分敷衍。 这双蓝眸可真无情。 琼华心想。 比那张总是出言伤人的嘴,还惹人厌。 瘫倒的水鬼不知何时又化作一缕紫烟消散在空中。 她打量着这处洞穴:“这也是个假的分身。” 苻黛丢了帕子,背身走向更深处。 琼华只好先为昏迷的少女设下一道结界,抬脚跟了上去。 “水鬼都跑了,还进去做什么?”她跟在身后问。 水洞内总在滴水,即使无光,苻黛也撑起了伞。 她脚步半点没有要等琼华的意思,自顾自往前走:“水鬼附身女童,却不做害人之事,目的就只是吓吓村民,要的是活人的惧,半阴半阳的东西,那水鬼根本不需要。” “你的意思是,水鬼背后还有人物?” 苻黛扫了眼她被滴湿的肩,忽然停了步子,琼华冷不防进了她伞下,在对方看过来之前就退出去了。 “回去吧,里面没东西了。” 琼华点了点头,刚转过身,身后的人却捏住伞骨轻旋,那柄浸透血色的伞骤然脱手飞出。 朱红伞面在半空轰然展开,伞骨却如蛛丝般沿着潮湿的洞顶划出一条血色弧线,细密黑雾扩散开来,织成一张雾网,隔开了滴落的水珠。 她抬头,苻黛已经从她身边走过。 “这水不对,会让人夜里做噩梦。” 琼华愣了一下,险些气笑:“我淋了一路。” “怕什么?”苻黛说话间抬手破了她的结界,把还未醒来的少女甩出洞外,“你都试过手指月亮了。” 琼华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这人是在调侃她。 结果顶着那样一张冷艳的脸,没人会觉得她在开玩笑。 两人带着昏迷的少女回到了村里,担心少女被排挤,琼华对外称她是被那恶鬼困起来的。 少女长相乖巧,一双杏眼圆溜溜的,虽然张口闭口都是姐姐,却也格外讨喜。 村民看她实在瘦得可怜,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总是招呼她各家去吃饭,还给她凑出一件新衣裳,虽然是粗布麻衣,至少比原先那间麻利多了。 琼华夜里收拾着包袱,准备明日一早便赶路去灵山。 苻黛看她低垂着眉眼,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你想带上她?” 琼华动作一顿,片刻后摇了摇头。 少女因为被水鬼附身断了两年记忆,虽然年岁十六,其实心智也不过十四,如今举目无亲,只能靠村民的接济生活,从某些方面来看,她们的处境很像。 她身边至少还有个苻黛,少女却真的是孤身一人。 但她也明白,少女留在村里还能活,跟着她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虽然放心不下,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给村民些钱财,让她们多加照拂。 苻黛突然问:“你可察觉出,水洞里的异样?” 琼华不明白她怎么会问这个,老实道:“没有。” 苻黛:“水洞深处传来的,不只是鬼身上的阴煞气,还有魔气和被压着的仙气,也就是阴阳气。” “阴阳气?” “仙神堕魔,练的便是阴阳气。” 琼华懂了她的意思:“此人,能解我的仙淤?” “是,但成仙成神甘愿堕魔,定然不简单,而她手下那只水鬼,恐怕真身也不好对付。” 琼华听出点不对:“你是在说我吧?” 苻黛瞥她:“你那点伎俩,也就对付仙门几个废物了。” 琼华习惯了她的贬低,闻言心中没有半点波澜,还能平静地:“她们如今在哪?” 苻黛没说话,指腹却点上了茶盏上的水面。 琼华蹙眉:“不可以。” “她想找姐姐,你却将她安顿在这穷乡僻壤之中。”苻黛敲了敲盏口,“一个柔弱的小姑娘,水鬼附身两年却安然无恙,意味着她根骨不一般。” 琼华:“你想说什么?” “送她去仙门,对你对她都好。”苻黛转身,“若她真能得道成仙,找到姐姐就不是难事。” 说完,她拉开了房门。 门外,少女仰着头,睁圆那双黑葡萄似的杏眼,满是希冀地看着她。 苻黛垂眼:“本佛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少女点头:“我要找姐姐,我要得道成仙。” 话已至此,琼华也不好再劝阻。 苻黛打量着仰望她的少女的眉眼:“既然要入仙门,就当有个体面的名字,从此以后,你便唤作冥萝。” 冥萝攥紧衣袖,半晌,重重一点头。 苻黛满意地挑唇:“很好。” 下一息,毫无征兆地掐住她的脖子,无视挣扎在眨眼间将她掐昏过去。 琼华根本来不及阻止:“你这是做什么?” 苻黛摊开手,聻鬼蹦蹦跳跳地把那抹鬼影放进她手心。 “找水鬼。” 琼华有些心疼地看着冥萝脖子上的红痕:“那你也该去提前说一声。” “提前?”苻黛把那鬼影重新打入冥萝体内,“你能狠下心?” 琼华噎了下,无话可说。 “歇吧,等她醒来,又该见血了。”说完,她转身回了自己的房。 琼华将怀中的少女抱到榻上,坐在一边看那瘦到脱相的脸。 她曾恨过,既然重来一世,为什么不能再早一点,即便只是几个时辰,巫族也能化险为夷。 可如今她才明白,巫族不可能躲掉,人的贪欲是个无底洞,要想巫族体面而有尊严的活着,她必须往上爬。 希望冥萝也是如此。 她能从人渣爹娘手下逃离,活到今日全靠要找到姐姐的信念。不知她是否也曾怨恨过自己年纪小,怨恨过自己无能无力? 既然有想要保护的人,她就必须变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水井 琼华被吵醒是在后半夜,她趴在木桌上,半梦半醒间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睁开眼就见冥萝正姿态僵硬地往外走。 她默不作声地跟着,路过苻黛房间时,极轻地敲了下房门。 片刻后,门被从内拉开,见她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苻黛丟过来一块黑色的石子。 琼华下意识接住:“这是什么?” “水鬼擅长蛊惑人心。”苻黛简短道。 想到先前水鬼缠着她的场景,琼华轻挑眉梢,抛了抛那石子,似乎是觉得她的话有些可笑:“对我没用。” 说完,把石子塞进袖子里,走在前头。 苻黛落后两步,眼前人的长发垂到腰间,身形纤瘦得像撑不住裙身的重量,个子却很高。 也是这一瞬,她才明白了琼华的话是什么意思。 论蛊惑人心,巫蛊术才是上等。 本以为水鬼会再次回到洞中,没想到她竟沿着大道,走的是进城的路。 这城叫做月下城,就在灵山脚下,灵气盛,人口也多,什么妖魔鬼怪都窝在这里,又畏惧灵山仙门,不敢多作怪。 她们跟了一路,偷溜进城时偶然遇见一个靠坐在墙角上的乞丐,他跛了条腿,大概是疼得睡不着,只能盖着脏兮兮的破布蜷着身体。 琼华忽然想起冥萝的姐姐,那个被配了冥婚的可怜女子,这附近只有一个月下城,或许能打听到她姐姐的消息。 苻黛走出去几步发现人没跟上,回头时却见她已经蹲在了乞丐面前。 察觉到她的视线,琼华踢了踢乞丐的脚,对她道:“你先跟着,我会追上的。” 乞丐一个激灵坐起来,就见眼前一个蓝衣女子,手上勾着他今日刚从小姑娘手上抢走的玉兔桃花酥。 琼华拿起一块放在鼻尖闻了闻,嗤笑一声丢回去。 “我问,你答。”她放下食盒,把玩着那把匕首,“废话一个字,就剁了你的手指,揉进桃花酥里。” 乞丐恨不得给她跪下:“饶命,饶命啊!” 琼华踩上他那条瘸了的废腿:“月下城,可曾有过冥婚的人家?” “有有有!”乞丐急忙抬手,“前两年就有,把人家小姑娘活埋进棺材里配冥婚!” 琼华:“埋在了何处?” “这小的真不知道啊!”乞丐小心翼翼地想要拔回自己的腿,“从那之后,城里办喜事,十有八九都闹鬼,郎官没一个长命的,自此便很少有人家的喜宴敢大操大办。” 琼华放过了他那条瘸腿:“仙山脚下,竟会有鬼物如此明目张胆?” 乞丐边抽气边回答:“仙使不插手人间事,何况那女鬼次次都避开仙人下山的时候动手,平日里也不害人。” “听你的意思,那女鬼是人尽皆知了?” 乞丐冷不防打了个哆嗦:“红妆未冷,夜索郎魂,月下城中鬼见青。” “鬼见青?”琼华来了兴趣,“只在新婚夜谋害郎官……也就是说,只有在人办喜事时才能找到她了?” 乞丐吞咽了下口水:“但、但是,城中明日,又有个替自家儿子配冥婚的,听说请了不少道士,这便是要冲喜。” 琼华若有所思地点头:“哪户人家?” “城西的赵家。” 她丟了个钱袋子过去,却在他接过时,砍下他左手三指。 哀嚎声还未响起,琼华已经背过身,翩然衣摆起伏,她威胁的语调轻飘飘地传来:“你若是有行窃的本事,又何至于欺负一个女童?” 乞丐莫名浑身发冷。 就见那女子突然偏头,目光从眼尾投落:“再有下次,可就不只是断三指了。” * 琼华循着苻黛留下的气味很快追上,就见冥萝推开了一废弃宅院的木门。 她们跟着进去,院子里黑得几乎无法视物,也不知荒废了多久。 琼华刚掐出一点火星,就见不远处,冥萝直接翻进了水井中。 她从井口往下望,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看来,这便是水鬼的窝处了。”苻黛收了伞往井底一掷,片刻后沉闷的声响传上来,她也不废话,拎着琼华的后领带着她跳下去。 琼华本能地挣扎了下,一只手从后捂住了她的口鼻。 “屏气。” 她依言敛息,却还是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似有若无的檀香。 两人稳稳落地,琼华刚要扯下她的手,苻黛又往她嘴里塞了颗珠子。 冰凉指腹蹭过她唇瓣,那道一向冷淡的嗓音传到耳边:“含住。” 琼华点了下头,在她收回手时,下意识舔湿有些干涩的唇。 苻黛瞥了她一眼:“你从乞丐那打听到什么了?” “明日,城西赵家,冥婚。”琼华言简意赅,“鬼见青。” “鬼见青。”苻黛重复一遍,“你觉得她就是那堕魔之人?” “对,而且她此前应当是仙门中人,所以才会在这灵山脚下行害。” 苻黛:“看来,也是个难对付的。” 话音才落,她忽然眼神一凛,转头看向前方,抬手接住突然旋回的红伞。 她直接推开琼华,掌心托起伞柄,并指唇前细念佛咒,伞骨垂落的银镂小人随之扭曲变形,空洞的眼窝流下两行血泪,口中咿咿呀呀地哭喊着。 红伞骤然横转,银链撞击声混着鬼哭此起彼伏,苻黛猛一攥住伞柄,朝浓稠如墨的黑暗处疾掠而去。 琼华愣了片刻,只因这是她第一次见苻黛亲自出手。 她不是向来怕脏了自己的身吗? 须臾间,苻黛凌空展臂后撤,退至她上方不远处。 银镂破空声里,红伞如离弦之箭倒射而回。 “拔剑。” 琼华怔了一瞬,从袖中抽出螭攸。 脚下潮湿忽然积水高涨,很快凝成一个长发散肩,唇红齿白的美人形象。 水鬼歪头打量她,不由分说便伸出手想摸她的脸:“也是个美人胚子,比我这幅皮囊更绝艳呢。” 琼华嫌恶地用剑拍开她的手。 上方,苻黛冷声道:“缠足,断根。” 琼华顺势划破指尖,引来潮湿暗道中的毒蛇,藤蔓般缠上了水鬼的脚踝,直生生咬出血洞。 水鬼不得不卸足再生,琼华看准时机,水脉连上她脚踝时提剑斩断。 水鬼恶狠狠地看她一眼,却瞬间散形,水面探出一双透明的手臂,将那毒蛇活拧成三截。 “如此美人,怎么心肠这么毒呢?”水鬼破水而出,溅起的水花立刻幻化成人手,想要将她拖下水。 苻黛眯了下眼:“避形,后刺。” 毒手穿过琼华的瞬间,虚化的煞气将其裹挟,水鬼拧眉,四下望寻着不知所踪的琼华,冷不防胸前剑锋刺出。 “虚形,再避。” 琼华拔剑想闪,不料剑却被那虚影冻住,竟怎么也抽不出来。 她咬破手心沿着剑柄滴落:“螭攸!” 苻黛生拽下一只银镂小人夹在指间,血雾翻涌凝成佛咒,贴上四壁的瞬间燃起青绿鬼火,将那水鬼逼了出来。 “退。” 琼华只注意着螭攸晕乎的眼,抬眸看向浮现在不远处的水鬼,剑芒直指她心核所在。 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被一层寒意彻骨的阴气屏障弹开。 身后水墙竖起尖锐的冰棱,琼华撞上去的前一瞬,熟悉的红伞飞快绕至她身后,将那水墙顷刻震碎。 一双手环住她的腰肢,在她撞上石壁前将她拉了回来。 她抬手抵在苻黛肩上,对方很快松开了手:“莽撞。” 琼华抿了抿唇,没说话。 苻黛指腹在她剑刃上划过,暗红血珠沿刃滚动。 不等琼华反应,掌心在她背后用力一推。 猝不及防的琼华踉跄着逼近了不远处的水鬼,手中的螭攸似乎清醒了几分,她收紧掌心,抬剑假势下斩。 水鬼如她所料侧闪,她当即旋身,横剑拦腰斩断。 水雾在空中爆散,她手腕一凉,被拉入伞下。 聻鬼总算有事可做,将这水鬼分食干净后,又蹦蹦跳跳地把自己挂回去。 琼华看着因为苻黛几滴血而重新生龙活虎的螭攸,安抚般点了点它额间。 “你出手引来水鬼,是想教我?”她问。 苻黛不置可否,轻抬下颔,示意她看向前方。 琼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狭窄的井底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间破败的草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幻境 “这……”琼华环视四周,发现脚下已是湿泥地,那间草院不远处还零零散散住着几户人家,大都和眼前这户一样,破落得过分寒酸。 “冥萝的幻境。”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苻黛无需打伞遮光,她把身边的人上下扫了一遍:“可有受伤?” 琼华自己也不清楚,挑了个让她放心的回答:“死不了。” 刚说完,不远处忽然走来个提着木篮子的中年男人,他穿得破旧,甚至可以说有些邋遢,看样子刚钓完鱼回来。 但看他那没什么重量的篮子,大概是无功而返。 见他一脸凶相,琼华莫名有个不好的猜测:“这是冥萝的爹?” 苻黛没理会她。 琼华怪异地瞥她一眼,那男人已经停在了她们两人面前,用一种黏腻的目光把两人扫视一遍。 “你们两个,哪来的?” 他语气不善,像高高在上的审问,可她们二人分明离他家草院有些距离,也不知他管得怎么这么宽。 这人的眼神和语气都让琼华想起了上一世被关在魔族水牢时,那些狱卒的恶臭凌辱。虽然很想挖出他的眼珠子再割掉他的舌头,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唤醒冥萝。 她飞快皱了下眉又松开,假意指向前方的草屋:“伯伯,我们是来找那户人家的。” 男人:“那就是我家,你找谁?” 身旁一直不说话的苻黛终于开口了:“找你女儿。” 男人似乎被她那双蓝眸惊了一瞬,说话不再夹枪带棒了:“跟我来吧。” 他提着个空篮,明明方才还一副烦躁的样子,此刻走在她们前面带路,那气势又好像成了哪家的老爷。 或许在他看来,在外头窝囊算不了什么,回到家还是个管事的家主,也因此生出了几分优越感和自豪感来。 他堪称粗鲁地把篮子放下,朝着屋内的方向大声喊道:“五娘!五娘!” 他喊得急,跑出来的人更急。 那面目慈祥的妇人挽着最简单的发髻,身上的衣布不知缝补了几次,她边擦手边问:“可是饿了?我这就煮饭。” “煮什么啊?长眼睛干嘛了?”男人敲了敲木桌,往后一指,“你女儿出息了,有人找。” 琼华皱了下眉,在五娘抬脸看向她们时,猛然怔住。 那张有着与年岁不符的苍老的脸上,竟满是淤青和伤痕。 五娘放轻了声音问:“两位是找阿宁还是阿安?” 琼华莫名有些酸涩,她低下眼,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两位都找。”苻黛主动接话。 说完,她垂眸,和惊讶的琼华对视上。 五娘在前面带路。 苻黛低声道:“本佛说过,心软不是好事。” “心软的前提是共情,共情的前提是有情,但你没有。”她继续,“所以你没必要嘲笑我,在我看来,失去爱人能力的你才是最可怜的。” 苻黛一直没再出声,直到房门被打开,她才冷声重复:“本佛不需要。” 琼华没理会她的话,毕竟她这种人,谁能真的教会她情与爱呢? 屋内,低矮的木桌靠在窗前,借着开窗那点光,趴在上面的女孩正认认真真地沾水在桌面写字,便是两年前看样子还有些稚嫩的冥萝。 而她身侧,约莫只比她大一岁的姐姐正捏着竹针,细致而麻利地绣着手帕,她瘦削的手腕骨节微凸,粗布麻衣裹着肩头,动作间露出手上厚厚的茧。 冥萝把木桌写湿,没有下笔的地方了,于是回头去看她,趴在她肩头,两只小手没什么力道地捏捶她的肩膀,脆生生地问:“姐姐,这也是要拿去卖的吗?” 姐姐怕针扎到她,推开她的小脑袋,笑着说:“是呀,换了钱给阿宁买生辰礼好不好?” 琼华和苻黛对视一眼,心下也明了几分。 这时候冥萝已经十四年纪,却天真懵懂得过分,怕是有些愚钝。 五娘敲了敲门扉:“阿安,阿宁,有人找你们。” 说完,转身朝她们一笑,撩起衣布擦了擦手:“你们先聊着,我去煮饭。” 琼华点头道谢。 冥萝好奇地歪头打量她们。 阿安放下手中针线:“二位请坐……是来找阿宁的?” 琼华在她对面坐下,回头一看,苻黛还站着,似乎是嫌这位置太挤,觉得拉开木椅的动作不体面。 阿安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慌忙拿起刚绣好的帕子就要为她擦拭。 琼华伸手把木椅往后推了推,拽着她的袖子拉她坐下。 阿安有些局促。 苻黛唤来冥萝,抬起她的脸细看,直到阿安怕她吓到阿宁伸手来抱,她才放开手。 “她生病了。”苻黛说。 阿安自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病,脸色顿时白了。 苻黛还想开口,琼华在桌底踹了她一脚,眼神示意冥萝还在场,让她注意着些。 这大概是苻黛第一次被人踹,但要论和人打交道,她确实一窍不通,若是出了岔子,冥萝永远困在这里,浪费了这一身好根骨。 她瞥了琼华一眼,剩下的不满全咽了回去。 琼华放轻了声音:“这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们能治。” 阿安眼睛睁大了些:“此话……当真?” 琼华点了点头。 “多、多少钱?我这便去筹!”她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上扬了些。 “不急。”琼华探了探冥萝的额头,“只待入夜。” 她知道阿安会有顾虑,随意使了个术法哄骗:“姑娘不必有负担,我二人乃璇霄阁的弟子,消灾不收财。” 阿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门忽然被人从外撞开了。 她看着红了眼眶浑身发抖的五娘,急忙起身扶住她:“娘?” “没事……娘没事。”五娘喉间滚了滚,握紧了她的手,“饭菜还没煮好……” 琼华察觉不对,目光掠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院子。 那男人不知遇上了什么好事,这会儿笑开了脸,坐在门前翘着椅子修钓鱼竿。 “有人来过。”苻黛的目光放得更远,“是个妇人。” 琼华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回头。 阿安正把五娘扶上床榻,随便挽起的发髻垂下几缕碎发。 酉时,男人出了趟门,正刷着碗的五娘盯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忽然将手中的碗随意一搁,着急忙慌地也往外赶。 琼华拉着苻黛跟了她一路,最后停在了一家田庄前。 只见她瘦小的身躯跪在大门前,操劳了半辈子的腰压得更弯,无视身后隐隐投来的视线,磕头声叫停了看门的两个门卫。 “借钱?去去去!你这一身寒酸样,还得起吗!” 五娘被踢得摔倒,又恭恭敬敬地跪好,抓着他的裤脚哀求:“大人,大人,求您行行好,让我见见周老爷吧!” 琼华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又被苻黛拉了回去。 “幻境里,不得介入她人因果。”她说,“就算你此刻插手了,现实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琼华凝视着她冷漠的眼。 “比起行些无意义的善举,不如了解清楚冥萝的过往。” 僵持下,大门内走出个侍女。 “这是在闹什么?” 门卫见了她,把起因如实说出来。 侍女看着磕得满头污血的妇女,或许是想到自家娘亲,不免有些心软,一咬牙,擅作主张:“带她去见老爷吧。” 她们二人在门外等到天色暗下来,五娘才攥紧手中的钱袋出来。 她没有回去,而是走相反的路来到市集,一路上擦干净了额头上的血,最后找到了还在摆摊买帕子的阿安。 阿安被她额头上的伤吓了一跳,拉着她就要去医馆。 五娘却死死握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一处巷子中。 “阿安……娘对不起你。”她抖着手轻抚阿安的脸,又把钱袋子塞进她手里,“你爹要将你卖去与人冥婚,那是会死人的交易,要你和死人躺在一口棺材里活埋……你走,你带着这钱走!” 阿安像是被雷劈了,在原地怔愣了许久,被她推着找到一个运货的马夫。 “娘?”她回过神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不能走,我走了,爹会打死你的。” 她扯上五娘的胳膊:“走吧,我们带上阿宁一起走,我们……我们一起走。” 五娘用破旧的袖口给她擦泪:“傻不傻,娘走不了,娘不能走。” 她欠了周老爷的债,哪里逃得掉呢? 她一咬牙,把人推上了马车,递给马夫些钱,拜托他这一路能多加照看。 阿安还想下来,被五娘挡住。 夜里吹起冷风,马夫也吹响了哨子,这是要出发了。 “阿安,躲过这两年,娘便带阿宁去寻你。”她挥手,“走,不要回来。” 马夫不耐烦地催促,五娘也怕男人回去后见不到人会起疑心,匆匆忙忙地回家。 阿安坐在马车上望着,手上攥着被捂热的钱袋。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留。 马车驶离,苻黛站在琼华身侧,眸中毫无情绪:“逃了,为何还要回来?” 琼华神色复杂:“因为这里有比她自己更重要的人。” 苻黛显然无法理解。 五娘回到屋里时,男人还没回来。 她拜托琼华她们把阿宁带出去玩,然后煮好饭菜,在院子显眼处放了坛酒。 男人一回来,便瞧见了那酒,也没注意家中少没少人,边喝边问:“酒哪来的?” 五娘紧张得手心出汗:“有人想找咱家借钱,送来的。” 男人顿时瞪过来:“你借了?” “没、没有。”五娘扯出一个笑,“我哪有闲钱。” 她说着,往他跟前放了盘菜,连筷子都摆得整齐。 男人也没想那么多,当晚把自己喝了个烂醉。 他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巳时,阿宁正乖乖地跟在五娘身后,却不见阿安的身影。 他按着眉心:“大的那个去哪了?” 五娘动作一顿,连忙道:“去集市卖货了。” 男人这才下了床,吃着她端来的面,突然笑出来:“卖完那些破帕子,回来跟人嫁过去,钱一到手,这女儿倒是没白养。” 可这样的谎根本骗不了他多久。 天色渐暗,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阿安没有回来。 男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看向五娘的背影,不远处阿宁正拿着树枝在泥地上写字。 他总算反应过来,大的那么疼爱这个傻妹妹,怎么可能一整天不着家? 还有五娘额头上的伤,他本以为是干活时受的伤懒得过问,但联想到那坛莫名的酒,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琼华见他起了身,瞬间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赶紧对苻黛道:“带冥萝走。” 苻黛这次没有拒绝,上前挡住冥萝的视线,将她带到院后。 男人的咒骂声和拳头还没落下,后背便受了一脚,整个人被踢出十步开外。 琼华扶起抱头的五娘将她护在身后,男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指着五娘破口大骂。 琼华本想直接了结他这条烂命,苻黛却阻止了他。 她说:“明日是冥萝的生辰。” 承诺要给冥萝的生辰礼,阿安还没买。 她放心不下,她一定会回来,这才是整个事情的转折。 所以这男人还不能死。 入夜时,一切如她们所料,窗户没有封实,阿安翻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往阿宁枕边放了个发簪。 清冷的月光悄然斜泄,落在熟睡的阿宁脸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阴影。 阿安在床边坐了许久,轻轻地拨开她汗湿的额发。 当年五娘生下阿宁,因为是第二个女儿,男人感到非常不满,把她丢进河里,又被五娘捡了回来。 也许是那次落了病根,阿宁长大后表现得比同龄人更迟钝。 可她不傻不坏,天真烂漫得让人狠不下心凶骂。有自己在,阿宁从来没有遭人白眼。 男人会动手,他不顺心时会打五娘,五娘不在就打阿安,饶是如此,阿安一次也没让阿宁撞见。 她不想嫁人,因为担心阿宁会受人欺负。 可今晚她要离开,日后还有谁能护着阿宁呢? 她在阿宁叠好的衣服里塞了些钱和一封信,那男人不会收拾屋子,只有五娘会发现。 她替阿宁拉好被子盖住小腹,离开前又有些不舍。 男人发现她不见,到手的钱飞了,他肯定会动手打五娘。五娘把钱都给了她,舍不得再花钱去看大夫。 她牵挂太多,回来一趟,想狠下心再走就难了。 男人清楚她的软肋,早就猜疑她今夜会不会回来,听到动静时,他连衣服都没披,推开门就抓了阿安个现行。 阿宁是被五娘的哭喊声吵醒的,她揉着睡眼推开房门,一切就乱了套。 邻里爱看热闹,半夜被吵醒,很快将这间草院围成个圈。 男人死死按住阿安,身边五娘被他踹得撞上围栏,蜷缩在地起不来。 他指向哭闹着冲过来的阿宁,低声威胁:“你不嫁,我就让这傻子替你嫁!” 阿安停止了挣扎。 她深陷泥地的指甲翻了盖,鲜血和污土混在一起,连厚茧都看不见了。 “姐姐。”阿宁扒着她的胳膊,仰头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姐姐穿红色的裙子真好看。” 阿安眼中含泪,却笑着摸上她的脸:“阿宁,姐姐要去睡觉了。” 阿宁立马后退几步,想去替她牵好被子,却被拉住。 “姐姐不在这里睡。” 阿宁歪头:“不在这里睡,那去哪睡?” 阿安说:“棺材里。” “姐姐一个人去吗?不带上阿宁吗?” “不是一个人,有人在姐姐旁边。” 阿宁似懂非懂:“那里和我们家一样热吗?” “不会,那里很冷。” 很冷,很黑。 唢呐一响,红棺同葬。 阿宁听邻里人说,阿安再也不会回来了,便跑着追了一路,却摔得磕伤了下巴。 琼华把她拉起来,拉起袖子想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污,身侧忽然递过来个帕子。 她抬头,看了苻黛一眼,接过帕子。 阿宁拉着她,急得哭出来:“他们说姐姐不会回来了,可是姐姐没有带上我。” 坏心眼的邻居跟她形容了什么是棺材。 “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我姐姐为什么要被封进那里!” 她尖锐失控的叫声被赶来的五娘捂住。 阿安放在阿宁衣服里的钱,五娘拿去还给了周老爷,可吃人的印子钱,这几日利息便翻了个倍。 催债的人找上了家门,男人把五娘踹出院子,却被讨债的抡起棍子打。 五娘看着先前放自己进去的侍女,跪在她面前磕头:“还请……多宽限两日。” 侍女注意到她脸上被男人打出来的伤,允了她的拖延。 男人被打断了条胳膊,趁着五娘出去接急活赶工,硬把阿宁拖到了田庄。 五娘回来时,阿宁已经不见了。 男人现在是半个残废,理所当然道:“卖了,卖给周老爷抵债了。” 他以为向来逆来顺受的五娘只会跪下来磕头那一套。 寒意从后颈窜上头顶的瞬间,他听见了簪子穿透喉管的闷响。他僵硬地扭头,发簪仍深深楔在肉里。 温热的血泉喷溅在五娘蜡黄的脸上,那双往日低垂闪躲的眼睛此刻布满红血丝,颤抖的手却攥得那么紧。 那具被生活压弯的脊背终于挺直,喉咙里生扯出来的嘶吼,既是愤怒,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反抗的震颤。 此时夜已深。 五娘没管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她握着染血的发簪,踏上了去周府的路。 周府的大门前,两顶红灯笼高高挂起。 她站在台阶下方,看见了帮她数次的侍女。 还有哭累了靠着门扉睡下的阿宁。 “你走了运,老爷嫌她痴傻年岁小,不要她。”侍女牵着阿宁下来,却看见了她满手的血。 她险些尖叫出声:“你、你杀人了?” 五娘平静得有些诡异,她从袖中取出最后的钱财,跪求侍女再帮她最后一个忙。 “送她出城,去哪里都行,只要能活。” 侍女应下。 五娘转身朝衙门的方向走,枯瘦的背影像盏熬干了的油灯,她走得很慢,却一步也没有回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新娘 夜风卷着黄沙,琼华抬手挡了下眼,再放下时,她们已经回到了井底,冥萝昏倒在一侧。 她走上前将人扶起来:“这……” 苻黛拍了拍衣袖上的灰,确认冥萝身上没有伤:“那水鬼是在救她。” 琼华:“救她?” “或者说,是鬼见青救的她。” 一个智力有些愚钝的小姑娘,被送出了城,又能活多久? 若非碰上这水鬼,怕是小命早就没了,水鬼吊着她的命,她根骨极佳,这才活了下来。 苻黛先把冥萝送了上去,自己还没动作,琼华却扯住了她的袖子。 琼华递过来个东西:“你的帕子。” 她瞥了眼已经洗干净的帕子:“……” “嫌弃?”琼华收回去,“那为什么借我?” 苻黛没理她,也没等她,袖袍翻飞间已经没了身影。 琼华耸了耸肩,也纵身跃出这方昏暗的天地。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她想到那乞丐说的,让苻黛去找间客栈,自己则独自去打听消息。 这个时辰,月下城的早点铺已经开张,她来到一间店面大些的铺子前:“老板,包子可熟了?” 老板瞧了眼天色:“姑娘起得可真早,包子怕是还得等上片刻。” 琼华找了个座,手心托着下颔,状似无意道:“我当月下城繁华,这个时辰街上也会有不少人。” 老板还在揉搓着面团:“姑娘是外地的?” “是啊。”琼华说,“路过听闻今日城内有喜事,便来蹭个彩头。” “喜事?”老板停了动作,思考片刻,“没听说哪家办喜事啊。” “好像说哪家人成亲。” 老板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啊……” 她擦了擦手,四下望了望,小声道:“姑娘,你说的是城西那户人家?” 琼华撑着下颔看过来,弯着眼:“不知道呢。” “就是他家了呀,你可不要去凑热闹。”老板把声音压得更低,“咱们月下城有一鬼怪,每逢人办喜事,都要出来祸害人的!” “更何况,人家可不是正经取媳妇,那家儿子在他老子五十岁生辰前日落水溺死了,这是搞冥婚冲喜来了!” “冥婚?”琼华作沉思状,“现在还有人做冥婚的买卖。” “这年头好了些,把人姑娘接回来留在家中尽孝,前两年直接把人活埋呢!” 说话间,包子蒸熟了,琼华要了三个,临行前老板再三劝她别去凑这个热闹,搞不好碰上鬼见青,小命都不保。 琼华晃了晃油纸:“多谢老板。” 她找到苻黛所在的客栈,往她手里塞了个包子,还有一个放在了冥萝床头,低声道:“今夜城西,鬼见青应该会出来。” 苻黛看着手心里热乎乎的包子,皱了下眉也放在冥萝床边:“本佛不吃。” 琼华没管她,临走前在冥萝房前设下一道结界。 先前螭攸在井底被水鬼晕住,是苻黛的血让它清醒过来,这会儿应该休息够了,琼华寻了个空地把它放出来。 螭攸刚落地,一旁苻黛伞上挂着的聻鬼也不安分了,嗅到它体内自家主人的气味,纷纷跳到它身上,却不化形,叫它咬都咬不着。 琼华蹲在原地,却回头去看苻黛。 苻黛仍撑着把伞,艳丽的红将她衬得更白,一双蓝眸竟看不出生气。 “你畏光,被捆在火刑架那日,为何没事?” 苻黛低看她:“狱牢的那些仙门人的怨煞气。” 琼华并不信她的说辞。 一尊凭空出现的佛,在崖底困就千年,竟引去无数邪物,小小一隅之地,成了闻风丧胆的万恶崖。 她扯开一只戳螭攸眼珠子的聻鬼,无视它的挣扎捏着它起身,拎到苻黛面前。 苻黛抬着眼,目露不解。 “接着。”琼华说。 手上聻鬼踢着小短腿挣扎,苻黛这才勉强伸出手。 琼华作势要还给她,手腕却在半空一翻。 苻黛反应很快,当即抬手去挡,琼华却将聻鬼往后一丢,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后压,另一只手挑飞她的伞。 日光下倾,那张苍白的脸总算染上一层金黄,还不待琼华细看,苻黛已经抬袖挡住。 耳边却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像什么东西在被虫蚁啃咬,混着灼烧的焦响,黏腻又刺耳。 琼华愣了一下,拉开她的手,才发现她脸上被阳光晒到的地方,像被火烧过一样开始溃烂。 她与苻黛调转了个方向,忽然将人推倒在地,单膝压住对方大腿,向前逼近几分。她手心不知何时已划开一道裂口,鲜血还未渗出,便已覆上那开始扩散的烂口。 瘦长的手几乎盖全了对方半张脸,指节还能感受到睫毛颤抖的频率。 落下来的光被她挡了个彻底,苻黛头一次露出有些痛苦的神色,那截纤细的脖颈绷出青紫色的血管,鼻尖和额头也沁出一层细密汗珠。 琼华指腹用力揉过她下唇,将嫣红的口脂带到她脸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红痕。 “佛女竟也会染唇。”她语气戏谑,长发垂在对方肩上,舔去指尖残余的膏脂。 “这颜色不适合你,换个浅些的。” 远处的红伞忽然移至手边,琼华拿过挡在她上身,起身是不忘向她展示了番自己的两只手——一只鲜血淋漓,一只丹红夺目。 苻黛握着伞柄起身时,那染血的半边脸已经没了伤口,她抹去蹭到脸颊的口脂,眼底晦暗不明。 罪魁祸首的背影却处处透出解恨的快意。 * 快入夜时,琼华孤身一人来到城西。 这时辰,整条街上居然一道人影都没有。 她打听到不远处的一条山路,迎亲的队伍会从那处过。 四周昏暗无光,她坐在枝头,悬空的那条腿因为出神而轻晃。 直到身侧落了道人影,枝头向下压了几分,她无意识摩挲指尖的动作停住,仰起头,看到的是苻黛脸侧清晰的弧线。 “一个人来,你是真不怕死。” 琼华轻挑眉梢,装没听懂:“怎么?” “单挑鬼见青,你还没那个本事。” “也对。”她说,“我的本事也就抢抢你的伞了。” 苻黛又不说话了。 不远处忽然传来唢呐独响,几盏马灯在林间晃荡,昏黄的光晕透着暗红,将周遭的树影照得支离破碎。 队伍两侧跟着几个身穿道袍的道士,一手攥着道符,一手握着桃木剑,剑穗上挂着铜铃,时不时发出几声脆响。 琼华低眼看着,嗤笑一声:“人间的把戏。” 喜轿里头坐着的,哪里是命苦的新娘。 轿夫抬着轿子从底下走过,琼华指尖忽然弹出一枚钱币,直迎为首老道士面中而去。 老道士当场晕倒,几个装神弄鬼的小道士顿时吓软了腿,哪料轿子忽然剧烈地抖动,他们扶都扶不稳,里头的人又掐着嗓子唱起了曲儿。 本以为这冥婚没新郎官,鬼见青不会找上来,那曾想对方直接上轿了,这是改要夫家的命了! 几人也没商量,弃了轿子就逃。 苻黛瞥了眼恶趣味的琼华,抬了抬下颔,示意她下去。 琼华勾出准备多时的螭攸,双臂展开,身形如飞燕般掠至喜轿前,剑锋轻浮地挑起半边帘子。 帘内景象尚未看清,两只惨白如纸的手带着刺骨的阴冷直掐她脖颈而来。 琼华从容地后退,翻身跃至上方,足尖点在她手背,俯身直接扯下眼前人的红盖头。 鬼见青后撤避让,碧绿色的瞳孔有些兴奋地放大几分,连带着那上扬的眼尾都染上几分杀意。 她把琼华打量了个遍,缓步走到她面前,俯身在她侧颈嗅了嗅:“你的血,够我涨几十年修为。” 琼华偏头躲开:“你不是向来只取男子性命?” “但你身上邪煞气很重。”她跟着逼近,“谁知你杀了多少人,杀的人又是否无辜呢。” 她抬手,虚虚地揉捏琼华的耳垂:“是人是鬼?” 琼华低眼对上她的目光,几乎生出一种对方要吻上来的错觉,只可惜邪魅术对巫女无用,她不会着道。 “不如亲自来试。”她抬手绕至鬼见青后颈,将对方压向自己,在她张嘴露出尖牙的同时,指尖已经漫上黑色毒素。 却在这时,上空血鸦盘旋数周,敛翅俯冲,一道裹挟着腥气的黑影直扑而下,将越来越近的两人硬生生逼开。 鬼见青被那血鸦震住,猛地抬头,只见树上的人撑着一柄血色骨伞,冷眼睥睨着她。 她难免惊愕:“你是……万恶崖鬼佛?” 苻黛落在琼华身侧,眯着眼看过来,把人上下扫了一圈:“是你。” 鬼见青略微低了低头,姿态难免放谦卑了些。 琼华见状,偏了下头:“你认得?” 苻黛:“三年前,万恶崖。” 高大佛像静默矗立,阴影沉沉压下。 一袭白衣的女子纵身滚下万恶崖,本就遍布伤痕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凄白弧线,落地时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握着剑柄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那双曾清亮如碧潭的瞳孔此刻浑浊一片:“仙门无义夺我挚爱,冰棺封尸不得相见,鬼佛慈悲,弟子愿舍弃一切,但求还她真相,为她报这血仇!” …… 琼华皱眉,显然没听明白。 她问鬼见青:“你曾是仙门人?” 鬼见青点了点头:“璇霄阁弟子。” 闻言,琼华有些意外,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 她又问:“你说仙门害你道侣,这又是为何?” 苻黛抬了抬眼。 琼华注意到她的反应,更加不解。 修仙者结道侣,如同凡人成婚,双修甚至有益于修炼,仙门又何必拆散? “因为我的道侣是我师姐。”鬼见青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黑市 琼华愣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就因如此,他们便要害你道侣性命?” 鬼见青摇了摇头:“他们明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总想着拆散我们,三年前弟子历练,刻意将我与她错开,待到回来时却告诉我,师姐遇袭,不治而亡,连尸身都不让我见。” 琼华:“你怀疑你师姐的死是同门所为?” “她剑术在派中数上等,若是连她都重伤,其他弟子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琼华侧目,瞥了眼一旁的苻黛。 世上谁人不知,万恶崖的买卖,向来是以命换命,从没听说过哪个活人进去,还能站着出来的。 她受困崖底,给不了鬼见青想要的真相,那她们之间是以什么为交换? 苻黛注意到她的视线,也清楚她心中所惑,坦然道:“仙髓。” 琼华有些意外地看向鬼见青:“你生来便是仙道之人?” 如今入仙门,只有两条路,一是凡人修仙,二则是生于仙门。 修仙得道者,成仙骨,生于仙门者,乃仙髓。 纵然凡人天慧过人,修仙之路,也比后者要艰难许多。 鬼见青竟交出了自己的仙髓,至于她从苻黛那里得到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要在月下城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让人谈之色变,她身上的业障,怕是不比琼华少。 琼华心底有了算计:“不若,我帮你查明真相。” 鬼见青脱下嫁衣,闻言抬了抬眼:“姑娘方才还想杀我,现在却说要帮我?” 苻黛不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自然也没有理会鬼见青暗中投来的目光。 “自然,我不会白帮你。”琼华掐破指尖,螭攸盘绕在她手上,吐出蛇信子般的蛇,将血珠卷入口中。 “因为,仙门的命,要葬在我手里。” 鬼见青眯起眼睛。 巫族灵血,是蛊皆养,炼药成丹,百毒不侵。她自然有所听闻。 “你是巫女?” 琼华没想到她消息这么闭塞:“三界之乱,你不曾听闻?” 鬼见青只听水鬼提过一嘴,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仔细回想,那水鬼说的好像是…… 她蓦地看过去,一瞬间全都明白了:“仙门与妖魔勾结?” 琼华想到芍韵的话,抿了抿唇,压低了眉眼。 苻黛忽然冷声开口:“你想入仙门?” 琼华:“有何不可?” 因为忍让,因为处于弱势,巫族才会被逼至此。 但比起凡人,巫族的力量并不弱小,之所以会被踩在脚下,和仙神二界的默许脱不了干系。 她不想入仙门,她要成神,业障太深便修邪神,雷劫再重她也义不容辞。 要让全天下的人看着,强大者不在于分位给予的权利和尊荣,而在于怜悯天下无辜弱小。 不为所谓正义公道牺牲任何人的性命。 苻黛显然不满她的打算,但鬼见青在场,她并未继续争论。 她朝琼华抬了抬下颔,示意鬼见青靠近两步:“她身上有仙淤,你可能解?” “仙淤?”鬼见青手心幻化出一朵芝草,“我解不了她人的仙淤,但灵山的萝灵芝可以。” 琼华要伸手去接,她却又将手一收。 “我知你的打算,是想让我回璇霄阁,为你铺路吧?”她正色几分,“我逃出门派那日,破坏了塔内机关,打伤了不少弟子,如今我身无仙髓,要想让璇霄阁对我放下戒备,我还需要一物。” “何物。” “残髓。”她答,“我要伪装成重伤的模样,只需残髓。” 琼华觉得有些难办:“哪里能找到仙门后人的残髓?” 苻黛松开了微敛的眉,应了她的话:“黑市。” 黑市,位于阴界三族交界处,是连天宫都不愿插足之处。 琼华一口应下:“好。” 正巧,她该去救她最后的族人了。 * 服下萝灵芝后不久,琼华便烧起了高烧,再醒来时身上伤口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收拾好自己,感应到其她族人此刻并无性命安危。 那些人果然如苻黛所说,要留下巫女的命,再养出一个圣女来。 鬼见青替冥萝探看了根骨,脸上露出几分意外:“根骨的确不错,与我师姐比起来也不落下风。” 琼华:“你师姐是凡人成的仙?” 鬼见青“嗯”了一声,浊色眼眸浮现出一丝温柔底色。 “她如今身子太弱,不适合跟去黑市。” 琼华早便想到这一层,换了不少钱财给那位热心肠的包子铺老板,拜托她照看冥萝几日。 出发去黑市的前夜,琼华在屋檐处找到了苻黛。 “你不想我入仙门。”她淡淡陈述。 苻黛眼尾轻抬:“你身上,还有巫女的煞气。” “我听闻魔族有一紫玉,佩戴在身即可隐去灵气,如寻常人一般,叫人无所察觉。” 苻黛压了压眉:“你想做什么?” “你想要我入鬼道。”琼华戳穿她,“可我要成神。” 苻黛转过来,一双蓝眸无波无澜:“你杀了太多人,成不了神。” 她的眼睛像死去的湖泊,总叫人莫名生出一股寒意,从而忽视了她那张几乎有些妖冶的脸。 所以没人敢直视她,也没人敢靠近她。 “邪神也是神。”琼华平静地回答。 她没给苻黛反驳的时间,抬手点了下她的唇:“这个口脂更适合你。” 苻黛只觉得唇上冰凉一触即离,再抬头时,琼华已经背过身离开了。 她所畏惧的、避之不及的月光,毫不吝啬地覆了对方满身。 摇曳的裙裾染就一层朦胧的冷色,分明最该被怜惜,却教人不敢垂怜。 苻黛收回视线,抬手拭去唇上膏脂。 指腹蹭上酡红,被抹去的地方却惨白如纸。 * 次日出发上路,琼华身子已经彻底恢复,连带着后来的那些秽气都吸纳了不少。 黑市距离月下城太远,苻黛将她拉在身侧,转眼便到了阴阳交界地。 三人都是不速之客,身上的鬼气却一个比一个重,进去的时候甚至没被严查。 黑市不分白昼,夜色笼罩下透着诡谲气息。 古旧建筑错落,檐角挂着暗红的灯笼,昏昧的光线将屋舍轮廓映得斑驳,随处摆放的摊位,石桌上的器物都泛着幽光,店面湿漉而黏腻,叫人分不清是血是水。 要找残髓,去的自然是屋内的店铺。 琼华戴着面帘,额间碎发零落遮盖深邃的眉眼,一袭黑衣走在三人最前方,被拦下时嗔了嗔眉。 “这位客官,进店须得搜身。” 她在对方面前停了会,那人忽然手指一动,掌心黑雾从她腰间吸上来个银色的小玩意。 “这是什么?”对方警惕地问。 琼华没回答,只见那银色小人忽然开始剧烈挣扎,口中吐出黑血喷了它一脸,瞬间长成一团滑腻的软糯物体。 “可看仔细了?”她冷冷地问。 对方赶紧还给她。 在这当差的,难免要吃这些苦头,谁知道来这的人身上带着什么稀奇古怪的邪物。 身后,苻黛戴着再简单不过的银制面具,毫无花纹的一块银片上,只有眼睛处开了两个黑黢黢的窟窿,第一眼望去着实吓人。 不过比起她那双惹人注目的眼来说,已经算是低调了。 至于鬼见青,她身上应该有能代表自己的东西,虽然从未来过此处,那人也一眼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也因此,店内的人对她们都避让了几分。 店面很大,划分为两个相连的区域,一处空旷似擂台,一处则像是人间的拍卖行。 琼华循座入场,听见鬼见青问那店员:“今日有哪些展品?” “今日乃月十,店主搜罗来了不少宝贝,听闻,今夜会有大人物到场。”店员又问,“客官今日前来,是想带走什么物件?” 鬼见青道:“仙人残髓,可有?” 店员稍作思忖,点头:“有的客官,不过,仙人残髓可不好抢。” “无妨。”鬼见青打发走她,“多谢。” 周围实在嘈杂,她们三人与周围人身鬼脸的精怪格格不入,明里暗里投来不少好奇的视线。 琼华只当作没看见,问:“很多人争着要残髓?” “仙妖本就不和,他们要残髓,有用来当碗盏的,也有用来当扇笛的。” 就在这时,店内的灯火灭了,议论吵闹声也随之停下。 台上,三盏人皮灯笼以发为燃芯,血光很快泼满四面八方。 前几样展品都稀奇少见,争举牌子的也不过两三人,很快便过去了。 直到台上的人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场上顿时哗然。 琼华循声望去,听见台上人高声喊道:“仙人残髓,死期不足半月。” “难得这么新鲜的货。” “这架势,今日可有好戏看了。” “不是说魔族那位也要来么……” 琼华率先举了牌。 众人纷纷朝这边看来,紧接着是更激烈的争抢。 三人还没猜明白这里的规矩,也不叫价,光举个牌子,莫非想要把东西争到手,比的不是谁出价更高? 混乱中,人群里忽然站起来两名鬼怪,一个是不知死了多久的厉鬼,还有一个头上顶着两个角的牛妖。 场上顿时被分走了一半的目光。 就见谁也不服谁的两人,气势汹汹地上了旁边的台子。 琼华顿悟,这所谓拍卖,要的不是钱,是命。 来这的人,有一半都是凑热闹的,就像凡人看斗鸡斗牛一般,看着台上的人争个你死我活。 她短暂地被吸引了注意,苻黛却没有。 见举牌的人逐渐少了,对方随意地握住身边她的手腕,再度举起牌子。 琼华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冰凉,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些奇怪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体质。 人误入鬼地会觉阴冷,鬼却相反,怎么她反倒还是这般模样? 不是鬼佛吗,来到此处,应该让她更自在才是。 她出了片刻的神,回过神来时,恰好瞧见不远处一只猪妖在往苻黛的方向张望。 也不知它是哪来的信心,赶在截止的最后一刻,高高地举起了牌。 猪妖立马跳起来,又肥又短的手精准指向苻黛:“老子跟她打!” 琼华第一次见上赶着送死的。 身边的人明显不悦,不等她反应,苻黛已经掠至另一侧的台上,将还没打完的两个鬼怪直接逼下了台。 她连碍事的面具都没摘,隔空握住一旁插着的桃木剑,并指一挥,只是瞬息,木剑便飞了个来回。 剑锋插着一只断手。 没人看清她的动作,甚至没人知道剑是什么时候飞过去的。 比剑意先叫人察觉到的,是猪妖的哀嚎声。 在外看门的店员火急火燎跑进来时,店里异常的死寂。 他顾不上那么多,扯着嗓子就喊:“都老实点,魔——” 话音未落,长鞭从门外甩进来,缠着他的脖颈扔到一边。 “残髓,瞑玉,我都要了。” 来人踏着幽光而入,裙摆如墨莲绽开,微卷的长发垂落在肩,发间悬着一枚血玉。一双丹凤眼斜斜上挑,眸光噙着几分傲色。 她只看了台上苻黛一眼,便甩鞭腾空而来,那意味很明显,便是要摘下对方脸上的面具。 鬼见青压低了声音:“魔君之女,阴司客。” 她话音刚落,身边的人如道闪电,一息之间已然向那魔女逼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氤氲 苻黛看着腾空袭来的阴司客,对方挥起长鞭直抽她面门,她却纹丝不动,抬手将即将扫到脸侧的鞭梢稳稳夹在两指之间,随即五指一拢,猛地朝侧肩方向拽去。 阴司客借势在空中一个后翻,索性弃了鞭,指尖骤然弹出一枚银镖,直直射向她的眉心。 苻黛身形微闪堪堪避开,刹那间身侧一道人影疾掠而出,泛着煞白冷光的骨剑从那人手中脱腕飞出,在空中旋绕数圈,剑柄精准击中阴司客心口,将其震退寸步。 琼华落定在苻黛身前,抬手护住她的同时,骨剑已自行飞回掌心。 苻黛有些愕然,身前的人已然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看向对面引回长鞭的阴司客。 琼华挽了个剑花收回剑,挑唇:“这位姑娘,偷袭实非君子所为。” 她抬着眼,纤长的乌睫压出细长的线,眸底藏着几分阴狠的底色。 上一世,魔族地牢内,以她取乐,扬言要抽干她血的魔族女子,原来是如今魔君之女阴司客。 小小一个芍韵,居然够得上与她谈话,看来璇霄阁内水很深。 阴司客闷咳了两声,方才那一击看似没什么力道,却震得她喉间哽涩。 她压低眼帘望向对面的女子。 细长的眉尾下压几分,衬得本就上扬的眼更加轻佻,勾勒出一条利落媚态的弧线,显出几分慵懒的锐利。眼瞳是极深的黑,像浸透深潭的墨玉,隔着一层薄雾似的,叫人看不出其中意味。 她来了兴趣,同样收起长鞭,伸手将后方的残髓吸进掌心,先前走了几步,稍稍抬头:“你说得对,这残髓归你。” 琼华要接,对方却猛然靠近,挥手一拽,将面帘直接扯断,而后掐住她的脖颈将人后推抵在墙面。 阴司客虎口紧压她喉管,有些粗粝的指腹顺着喉间弧度上滑摁住,支起她的下颔,低着眼饶有兴致地打量。 力道虽不重,可不知是不是琼华的错觉,这人似乎在有意无意轻蹭她微微凸起的喉结。 这种被压迫的感觉让人很不适,尤其对于前世被肆意凌虐过的琼华。 她管不了那么多,屈膝就要踹人膝盖,耳边却忽然传来剑意带起的风声。她飞快偏头,就见一柄桃木剑飞旋而来,从她们二人中间大劲斜过,深深刺入后方台柜。 趁着阴司客闪躲的空当,她把人手腕一折,成功脱离对方桎梏,闪退到苻黛身侧。 “姑娘这是不打算守黑市规矩了?” 阴司客瞥了眼她身侧的苻黛:“在黑市,死的规矩在天,生的规矩在我。” 魔君之女,这身份可不是一般人敢得罪的,饶是鬼见青名声再噪,店员也不可能因她忤逆阴司客。 只见店员颤颤巍巍将一个华丽的锦盒端到她身边,她抬指一揭,将里面躺着的紫玉拿走。 琼华和苻黛对视一眼,便确定,那就是她要找的能隐去人身上灵气的紫玉。 本该是魔族的东西,想来是遗落后被人卖到了此处。 阴司客收了暝玉,却还将残髓托于手心,明明上台与猪妖对打的是苻黛,她偏偏要问琼华:“你想要?” 不等琼华回答,她便收了手,抬脚朝门外走去,擦肩而过时挑起她垂落手臂的发丝:“好说,随我去魔族再打一场,赢了便给你。” 琼华挡住她的手,和她拉开距离,不防苻黛就在她身后,险些撞上。 她回头,不解这人靠那么近做什么,是怕阴司客突然出手要她的命? “去。”苻黛冷眼旁观着,突然冒出来一个字。 阴司客笑了:“你做她的主?” 琼华挡住她看向苻黛的视线:“我去。” * 三人跟着阴司客进了魔域。 苻黛一路上都没摘面具,她本就话少,这下更是让人不敢接近。 鬼见青还在疑惑阴司客为什么要让琼华跟她会魔域,一抬头,就察觉到身旁暗戳戳投来的无数道视线。 魔族大多邪修,无所不食,尤其对于误闯进来的外族人。她们三人中,她的名字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耳闻,苻黛身上的气息这些人绝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琼华…… 鬼见青明白了什么,忽然绕到琼华身边,和她耳语:“你小心些阴司客。” 琼华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她在担心自己打不过这魔女:“放心,我有分寸。” 鬼见青噎了一下,看看一旁辨不出神色的苻黛,默默绕回了原位。 几人停在了魔殿大门外。 阴司客这才转过身来,目光从三人衣饰上一扫而过,吩咐几个下人给她们安排了空房。 “魔域不喜亮色,你们梳洗一番,我让人备好衣裙。” 琼华没想到约个架还得先沐浴一番,但既然已经踏入魔族地界,该守的规矩就不能落下。 她跟在侍女身后,却发现另外两人房间的方向和她相反。 “跟上。”阴司客走在了她前面。 琼华感觉不太对,分心留意着另外两人的方向,到了房门口才发现,自己被安排进了她寝宫的偏殿。 另一边,鬼见青迟疑了片刻,往苻黛身侧靠近几分,将声音压得极低:“阴司客未必是想与琼华分个胜负。” 苻黛敷衍地抬了抬眼皮。 “我听闻魔君曾为她挑选过不少夫婿,只是她脾性大,这些人死的死残的残,魔君只好罢休。” 她没把话挑明了说,苻黛却将她话中之意听了个全。 “本佛清楚。” 侍女分别为她们送来深色的衣裙,鬼见青接过时到了声谢,苻黛却视若无睹,径直从她身侧走过。 侍女连忙道:“姑娘!您走反了,浴池在另一边。” 相比之下,琼华这里要平和上许多。 烧水的间隙,下人为她送来吃食,她随口塞了个糕点,四处打量着屋内的布局。 这里是阴司客的魔殿,地牢应该离此处不算远。 她要拿回残髓,让鬼见青先离开,但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留下? 人间狱牢内巫女的秽气已经被她炼化得差不多了,虽然较起阴司客尚且落下风,但若是找准时机,胜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她受了重伤,阴司客或许会将她留下几日。 她做好了打算,这时侍女来报,热水已经备好请她去沐浴。 琼华跟着她来到浴池的房前,对方为她推开了门,她前脚刚走进去,后脚门便被关上了。 屏风后的浴池冒着热气。 她走进去,一眼望见池中的身影。 琼华莫名地回头,确认这是偏殿的浴池:“你为什么在这?” 水中的人看过来,随后趴在池边,白皙的手臂还在往下滴水。 阴司客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琼华。” “琼华。”阴司客重复一遍,“这名字不错。” 说着,她撑着池台就要起身。 琼华移开视线,转身就走。 “你和那戴面具的女子什么关系?” 琼华脚步不停,丢下一句“没关系”推门而出。 门外守着的侍女吓了一跳,茫然地眨眨眼,显然没料到她这就出来了。 知道她是听命办事,琼华没为难她:“殿内可还有其它浴池?” 侍女见房里的魔女没追出来,便点了点头。 她不敢轻易把人带去魔女正殿的浴池,便拐了几条路,来到一处有些阴凉的房前:“此处凉爽,是长夏季节特用的,姑娘且先进去等上片刻,热水稍后便送到。” 琼华点点头,道了声谢,推开门走了进去。 或许是因为这间房不常用,所以并未放置屏风。 浴池上热气氤氲,白雾如缕似带,在上空盘旋缭绕。 池水中,苻黛半浸着身子,只露出一片雪白的肩头,乌黑长发全然披散下来,被她斜撩在一侧颈边。 她听见声响,眸光从眼尾漾开,漫不经心般投落在她身上。朦胧雾气漫过她周身,将那双本毫无生气的蓝眸染出几分湿润的光泽,额间一点朱红,竟将她衬出几分神性的清冷。 琼华下意识后退半步,喉间无意识滚动:“你、你怎么在这?” 苻黛把视线移回去,没再看她,也没回话。 琼华想走,不知是因为太意外还是怎么,居然忘了动腿,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身后传来敲门声,有人直接推开了门:“姑娘,您的换洗衣裳……” 来人没料到门边还站着个人,当即一个激灵。 里头传来苻黛的声音:“放边上。” 侍女茫然点头,这就要走过去。 琼华皱了下眉,侧身拦在她面前:“你做什么?” 侍女更懵了,说话都说不利索:“送、送衣裳。” 琼华从她手上接过托盘:“我来,你走吧。” 侍女忙不迭退下。 琼华把衣服放在池边能够到的地方,又问:“你要换?” 她以为以苻黛挑剔又难以捉摸的喜好,只会传自己那几套配色固定的衣服。 苻黛:“你也没换。” 琼华说:“我还没沐浴,阴司客占了浴池。” “她为什么要在你的浴池沐浴?” 琼华被她看得莫名:“不知道,也许是在戏弄我?” 她话音刚落,苻黛忽然隔空取来衣架上的里衣,她背过身去回避,片刻后,对方走到她身后停下。 浴池里加了不知名的花瓣,苻黛靠近时,她嗅到了清淡的花香。 她听见苻黛在她身后冷着语气说:“她不喜男子,好女色。” 琼华愣了一下,这才被点醒。 上一世阴司客想杀了她,她当然不会往这方面想。 不知晓她真实身份的阴司客,居然会对她感兴趣。 苻黛没再多说,系好束腰便离开。 琼华跟在她身后,心中还在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就见苻黛突然停住了步子。 她一抬头,门口赫然坐着才沐浴过的阴司客。 对方两腿交叠,靠在椅背上,指背托着下颔,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在开口的瞬间,看清了苻黛的脸。 “……苻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暴露 第19章 暴露 你没死 这是苻黛第二次被直呼大名。 她压了压眼,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在因为被冒犯而不满。 见对方没有否认,阴司客皱了下眉,目光移到另一边的琼华身上。 巫族被灭, 圣女跳下万恶崖后尸身被神官寻回,因为腐烂太过严重, 仙门将其葬在灵山下镇压。 万恶崖是何等凶险地界, 比起被魔族抓走,圣女竟选择去那种地方送死? 阴司客一开始不信圣女没有任何把握就敢往下跳, 后来仙门确认那具尸体就是圣女无误,她也就抛之脑后。 可如今,万恶崖鬼佛无端出世,却无人知晓,身边还跟着一个如此招摇的女子。 她突然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荒谬:“你没死。” 琼华脸色微变。 身侧,苻黛忽然腾空跃起,衣裾翻飞间已立于屋檐之上。 两人不由自主地视线追随, 只见她双手结印,左手拇指压住无名指根, 另一只手托着飞旋的红伞,眉间那一点朱红倏地泛起庄严金光, 身后浮现的金色佛像缓缓抬眼,狰狞法相却不见半点悲悯,始终狞笑的嘴角愈发扭曲。 一道金色结界如涟漪般荡开,将她们与外界彻底隔绝。 结印的指尖金光流转, 她唇瓣轻启, 声音平淡无波:“杀了。” 说话间, 一只聻鬼已然跳下, 幻化作了阴司客的虚影,紧紧盯着她,那意思很明显:她死后,它会代替她。 骨剑落于手心,琼华眼珠子一转,还未抬剑,上方又传来苻黛的声音:“收剑。” 她愣了一下,对方又说:“煞气。” 阴司客在魔族可谓是被捧着长大的,久闻万恶崖鬼佛其名,也深知其实力深不可测。 没有人知道她的喜好,也不会有人了解她的脾性。 哪能想到,这人说杀就杀,完全不顾及自己魔女的身份! “等等。”她无意和苻黛交恶,毕竟在阴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里,十之八九都曾与万恶崖有过干系。 她还想再开口,却见苻黛垂眸望过来,冷声道:“头抬太高了。” 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无论是资历还是实力,在阴界,苻黛都够得上她一声前辈。 阴司客后退半步,姿态恭敬了些,却在此时,一柄黑雾化作的箭矢却径直擦过她耳垂。 琼华握着弓弩,对她说:“出手吧。” 阴司客喜欢她那张脸,也喜欢她利落的性格,但这喜欢还远不到可以纵容的程度,苻黛只是为她设下结界,看来是不会插手。 她不用剑,阴司客也弃了自己的鞭子,周身笼罩着妖异的紫芒,魔气在她指间凝成实质。 “气走任脉,三阴交汇。” 环绕琼华身侧的黑煞顿时收敛,如退潮般钻入她脚底。 阴司客已经跃至空中,魔气凝成漩涡压来。 只是那漩涡还未走近,她手腕便被藤蔓般沿着地面爬上的煞气缠住。 她愣住,幡然醒悟,巫族圣女,本质与凡人无异。 所以纵使她身上有着邪煞之气,也不会像真正的鬼气那般容易叫人察觉。 凡人能将邪煞气运转的如此自如,巫族圣女还真非常人能及。 她断开束缚,后方第三道煞气沿着她脊背绕到她喉间,毒蛇般将她缚住。 她抬指召回魔气,还未有下一步动作,方才那射至她耳后的剑,不知何时抵上了她胸口。 苻黛开口一滞,显然也未料到琼华那看似挑衅的一箭竟是她留的后手。 如果这箭穿透了阴司客的心脏,那么胜负便已分。 琼华快步走到阴司客面前,一只手握住箭尾,另一只手在她面前摊开。 阴司客怔怔地抬眼,对方轻挑眉梢,说的却是:“我赢了,残髓给我。” 她抿了下唇,想问怎么不杀了她,但又莫名显得矫情,于是稍微挣扎了一下:“先放开我。” 琼华依言敛尽煞气。 阴司客性子虽然倨傲,但向来输得起,二话不说把残髓交给她。 苻黛落了地,说不上生不生气,这个琼华也不是第一次不听她的话。 结界不知不觉地散了,街上热闹的喧嚣声再度传进来,琼华没能按计划受重伤就得到了残髓,看样子还把阴司客得罪了。 她先是把残髓交给了鬼见青,知道她还要留下,鬼见青没有太多废话,离开了魔域。 至于要怎么带着冥萝重回璇霄阁,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 阴司客回房时闹了不小的脾气,椅子被她踹了好几脚,桌上的糕点更是被戳得稀烂。 小侍女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不顺心,把椅子摆好后问她:“小姐这是怎么了?” 阴司客看了眼天色:“偏殿里的那位回来了?” “方才回来了,似乎准备沐浴了呢,快到用膳的时辰了,要吩咐下人为客人准备些吃食吗?” 她点了点头,侍女便端着那盘不堪入目的渣渣出去了。 阴司客走到梳妆台前,从上锁的锦盒中取出一枚玉佩。 魔族地牢的通行证。 她的确没有把琼华供出去的打算,毕竟仙门既要维持名门正派的好形象,又要暗中再养出一个圣女,便只能将余下的巫女放在妖魔两界中。 只要巫女还在她们手上一日,就能从仙门手上捞到不少好处。 妖魔不同凡人,凡人性命太脆弱,所以急着要巫血巫骨,她交出琼华,能得到的就只有被关在牢里的巫女。 如今没有战乱,巫女对她们而言,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但苻黛可就不一样了。 天宫不轻易插手黑市的交易,是因为其中黑恶势力太庞大,想彻底剿清,要费上不少时间和精力。 但对于万恶崖,天宫却是束手无策。 天下邪物不知凡几,与万恶崖有牵连的更是数不胜数,没人动得了她。 倒不如借此机会,与苻黛结交,只要不触碰到她的逆鳞,此举对魔族而言有利无害。 至于琼华,她来魔域,绝不只是为了一个残髓。 牢内还关着她的族人,好在魔族没有虐待她们,不然今日琼华未必会手下留情。 阴司客拿上玉佩,来到了偏殿。 琼华正好沐浴完,还以为是苻黛来兴师问罪了,见了她,倒也没多意外。 她放下发梳:“你想问什么?” 阴司客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你知道背后是仙门在搞鬼?” “知道。”琼华反问,“她们为什么执着于圣女之心?” 阴司客没想到她连这都一清二楚:“听说是镇派之物受损,要将圣女之心放入熔炉修复。” 没等琼华开口,她直接道:“你想报仇,所以才找上苻黛的对吧?” 琼华点头:“是。” “你跟着我来魔族,是为了救你的族人,可你忘了,对于巫女而言,眼下只有妖魔两族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琼华凝视着她。 她摊手亮出玉佩:“我带你见她们,但你要答应我,在你与仙门的恩怨了结前,不动魔族。” 【作者有话说】 预收《阴湿宅女同桌画我同人漫》感兴趣点个收藏呀[摸头] 纯恶预警|双向狩猎|自投罗网 【缺爱恐人反主导钓系(褚誉)×阴湿病态掌控欲怪胎(施殊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日光 第20章 日光 这是琼华第二次喊她的名字 琼华权衡着她的话。 她原本的打算是救走巫女后以人偶作伪, 能瞒多久瞒多久,只要在暴露前进入璇霄阁就不会引人怀疑。 但阴司客说的没错,世间之大, 早已没有巫族的容身之所,一旦人偶失效, 她还活着的事实将不再是秘密, 届时无论巫族躲到哪里,追兵都无所不至。 只是, 被关在牢里的日子有多难捱,她比谁都清楚。 报仙门之仇遥遥无期,久居山林习惯自由的巫女,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囚困? 琼华指尖微动,心下有了打算:“我答应你。” 阴司客松了口气,把玉佩放在桌前:“明日午时,我带你去地牢。” 琼华又说:“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妖族的地牢,你带我潜入进去。” 阴司客哼笑一声:“妖族那帮蠢货, 不是什么难事。” 琼华没想到此行会这么顺利,几日后又是月劫夜, 她要在那之前,做她必须做的事。 窗外夜色已浓, 她走到窗边关窗,院中石子路被屋檐阴影切出明暗的分界线,她没注意檐角处的一道身影。 * 次日午时。𝔁 ?? 琼华随着阴司客来到地牢大门。 上一世她的命丧之地,再次踏入之时, 才发觉也不过方寸一隅。 似乎是察觉到她情绪有异, 阴司客朝她这边瞟了一眼, 以为是牢内的血腥气令人不适:“屏气敛息。” 琼华没理会。 她对这味道可是熟悉得很。 和上一世不同, 巫女被转移到了更为干净的牢房,这里不干不潮,连带着那些难闻的气味也被隔绝了。 阴司客要去推门,却被琼华一把拉住。 她不解:“你不进去看看她们吗?” 琼华没说话。 从和苻黛结契的那夜起,她身上就总是缭绕着尚未被吸纳的煞气,隔绝了巫女对她的感知,所以在巫女眼里,她早就死了。 正如那个梦境一般,所有人都希望她是不被约束的自由鸟,如果让族人知道,她虽然没死,却为了复仇接触鬼道,会对她多失望? “不了。”她说。 她来这,不是为了见她们的。 “那你……”话未说完,阴司客愣愣地看着她瞬间划破的掌心。 “你这是做什么?” 殷红的鲜血顺着错综的掌纹蜿蜒而下,琼华右手掐诀,指尖泛起幽冥暗芒。她缓步至门前,染血的左掌重重按向地面,同时右手煞气翻涌,以指为笔,在虚空中勾勒出一道血色符咒。 最后一笔落成的刹那,符咒倏地闪过血光,缓缓腾空,最后深深烙入厚重的门扉之中。 巫族擅蛊擅毒,她这是以自己的巫血为筹,为门内族人设下一个庞大的虚境。 人在境存,人灭境毁。 门前幽光流转,一道朦胧虚影徐徐展开。 翠竹掩映下,溪水潺潺流过青石,错落的瓦房高低不一,炊烟袅袅升起。 她看见虚影中自在的巫女,院子里半缸还未刚酿好的米酒,新开的山花才修剪过。 这是被入侵前的无漆森。 阴司客有些发怔。 在魔族,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她今日是一人之下的魔女,明日若败,便是人尽可欺的蝼蚁,所以进兵无漆森,对她而言毫无负担。 可如今看了这幅景象,她才恍然意识到,死在手下的,曾与平常人家无异。 琼华闭了闭眼,脖颈处青筋狂跳,忽然呕出一口浓稠的黑血,摔倒前下意识用手撑了下门,瞬间被一股反力弹开。 阴司客快步上前几步要接,却被一柄红伞击中手背,她吃痛收手,余光便切入一抹黛蓝。 苻黛抬手将琼华揽下,她扫了眼这人下颔处的血迹,眉头微皱,拎着人就要走。 琼华偏开头闷咳几声,又吐出几口血沫,抓住她的手腕:“还有妖族的……” 似乎是被她挣扎得烦了,苻黛有些不耐地将帕子盖在她唇上:“不想死就闭嘴。” 琼华捂住手帕,擦了下血,因为脱力,不得不将全身重量压在对方身上。 她缓了会儿,鼻尖萦绕着那股好闻的檀香,低于常人的体温也意外地让人舍不得退开。 苻黛跟了一路,没想到这人这么不要命。 月劫夜在即,体内煞气和巫血冲突本就难以压制,她还敢用自己的血造出两个不容任何人靠近的虚境。 琼华太阳穴一阵一阵胀得疼,已经听不太清外界的声音了,她理智稍微回笼了些,想推开苻黛,却一把抓住了对方冰凉的手。 下一瞬,那双手就掐住了她的脸。 她视线重新聚焦,仰着头,从瘦削的下巴看到精致的鼻尖,最后停在那双微蹙的眉眼。 “老实点。”她看见苻黛的嘴唇翕张。 真的没再换口脂了。琼华迷迷糊糊地想。 不过…… 她抓着苻黛的手腕:“你掐疼我了。” 说完,她后退几步,帕子被她无意识地攥在手心里,看向一旁撇着嘴的阴司客:“带我去妖族。” 阴司客偷偷瞟了眼苻黛,转过身去:“走吧。” 她往前走了几步,才发觉出不对,一回头,身后除了摇曳的火舌,哪还有人影。 琼华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妖族的地牢前了。 和阴司客说得差不多,妖族整日都琢磨着怎么偷食凡人精气,地牢根本没有多少人看守,要混进去并不难。 妖族地牢和摆设无异,不臭也不乱,在六界,妖是出了名的随心所欲,有仇自己报,所以很少用到牢房。 琼华和苻黛来到关着巫女的牢门前,她的左手实在有些触目惊心,这次打算糟蹋自己的右手。 她还没有动作,侧脸就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扫过。 一抬眼,苻黛不知何时已经升至上方,随手结印,就见一道金光罩住眼前的牢房,不消片刻,金光便灭了,看起来与刚来时没什么两样。 苻黛降下来,瞥向她,朝那处抬抬下颔。 琼华会意,推开了牢门,就见房内,还是一片巫女被关押着的景象。 双重幻境,境中人混淆了时间,误以为自己还处于无漆森中,境外人看见的却是她们仍被关着的模样。 琼华抿了下唇,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门外便有人来了。 苻黛抓着她,瞬移回魔殿。 琼华刚落地,还没站稳便被推至床边,单膝滑上床褥。 她回头,苻黛仍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清冷面容:“脱。” 和初见那夜一样。 知道她这是要给自己疗伤,琼华解开束腰,卸下半边衣襟,只见雪白的肌肤下蜿蜒着蛛丝般的黑纹,从束胸处缓缓爬过锁骨,再过几日,又要长到脖颈处。 她身上煞气不安分地躁动,本就虚弱的身子,也不知还够她折腾几回。 苻黛为她压制住煞气,待她穿好衣物,才问:“何时去璇霄阁?” “再过几日。”琼华起身系束腰,“璇霄阁弟子历练回来,在灵山下演场戏给她们看。” 她说完,想到什么,顿了顿:“你给我个信物罢,若是我成功杀灭璇霄阁,便唤你来。” 她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毕竟苻黛与她结契,为的就是这些人死后的怨气。 她猜想,苻黛不能见光,或许是因为万恶崖阴气太重,而她又不是纯粹的鬼,所以才需要这些死人的怨气,助其深入鬼道不再畏光。 苻黛却没有动作。 琼华疑惑地望过去,她却已经背过身,朝门外去。 “你若死在璇霄阁,本佛又要回万恶崖。”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偏殿。 琼华反应了片刻,确认她这是要和自己一同进入璇霄阁的意思。 不过,以她的性子,要她对着小自己几百岁的人喊师姐,真的可能吗? 万一碰着哪个脾气炸的长老,她直接把璇霄阁灭门了怎么办? 毕竟这人今日帮了她,虽然目的并不纯粹,但僵硬的关系,多少也算缓和了些。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琼华便敲响了她的房门。 阴司客应当提前和下人吩咐过了,殿里没人拦她们,她们行动一切自如。 片刻后,苻黛推开了房门,见是她,略显意外。 “何事?” 琼华说:“带你上街。” 苻黛颦眉:“什么?” “上街。” 苻黛的表情像在怀疑昨夜是不是把她治傻了。 琼华没再等她,直接拉着她上了街。 魔族街市不歇业,一日哪个时辰铺子里都有人,比人间的集市还要热闹。 太阳还没出来,日光倒是灼眼,今日天气应当是极好的。 苻黛举着伞跟在琼华身侧,见她四处张望着,没忍住问:“你在找什么?” 琼华说:“鞋肆。” 苻黛以为自己听错了,停在原地。 琼华误会了她的意思,眨了几下眼:“你会走路吗?” 要不是结了契,琼华这会儿估计人头已经落地了。 从来没人敢这么和她说话,偏偏这人目光疑惑,好像还是真心发问。 “本佛为何要走路?” “你入璇霄阁,难道也要飘来飘去的吗?”琼华目光锁定一家鞋庄,“也不能自称本佛了。” 她说完,指了指鞋庄的方向:“那里,走吧。” 苻黛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皱了又松,几次下来,还是跟了上去。 “璇霄阁尚白,便买白靴吧。”琼华没指望她自己会来选,便在木架前弯腰挑选片刻,指了两双配饰多的。 这人分明是个鬼佛,衣裙上发髻上饰品都不少,就连平日里赤足,脚踝上也戴了条链子。 “试试。”琼华在她身侧蹲下。 苻黛又攒起了眉。 僵持片刻,她接过靴子换上。 知道她肯试已经是非常给面子了,尺码合适,琼华没再纠结,付账后离开了鞋庄。 出来时,日头正盛,苻黛举着伞也别了下脸。 身侧是摆起的早点铺,几个婶婶边忙活边闲聊。 “今个难得的好日头。” “前些日子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雨,屋顶都漏了水。” “魔域很少出太阳,也不晒人。” 琼华也觉得这日头不同于人间,落在脸上不刺眼,倒暖得有些舒服。 可身侧这人,还是把能挡住的阳光全挡了个干净。 “苻黛。” 苻黛稍稍抬高伞沿,一只手忽然伸了进来,抬指抵住她唇缝。 这是琼华第二次喊她的名字。 口腔满上血腥味,却并不让人反胃,微凉的指腹擦过她唇瓣,直到血珠全部渗进去,那人才收回手。 “可以不用举伞了。” 说着,琼华推开她举伞的手腕。 遮天蔽日的阴翳忽然被撕开一条裂缝,炽白的日光倾泻,猝不及防漫上她眼睑。 她睫毛轻颤,本能闭眼的刹那,细碎的光尘落在了眼前那人的脸上。 朦胧光晕中,琼华被阳光点缀的轮廓忽然鲜活起来。 她唇角扬起的弧度压弯了眼,不似从前那般礼节性的假笑,而是某种被藏了许久的带着温度的笑意,连落在脸上的光斑都跟着雀跃。 【作者有话说】 宝宝萌明天不更新[猫头] 在一些场景里会着重描写角色的外貌和表情,因为我脑海里有非常清晰的画面,不知道看多了会不会烦,没人指出来的话我就一直这么写啦[摊手] 没人觉得苻黛偷偷跟一路很女鬼吗,本来她飘来飘去就没声[害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失控 芍韵死了,你也不该活 苻黛对光的抵触本来只是身体的反应, 而今已经成了习惯。 她曾在伞檐遮蔽下窥见日光如何为琼华翩跹的裙裾镀上一层暖色,看那道修长的身影在满地金光中占据一块浓墨似的暗影。 而此刻,伞面倾斜天光乍泄, 她头一次看见彻底融入阳光的琼华。 不是裙摆的浮动,不是影子的随行, 而是连眉梢都被金光渲染的真切的笑颜。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苻黛眨了几下眼, 适应了迎面的灼阳,再看过去时, 琼华已经敛了笑意,被蹲在街边的小女孩吸引了注意。 旁的人都搬了个小木凳坐着卖些小玩意儿,女孩却没有,她只蹲在一个木篮前,有人路过便飞快抬眼,见人没有驻足又失望地垂下脑袋。 琼华走了过去,在她面前停下。 女孩再一次抬眼,望向身前的两个大姐姐, 眼睛一亮,连忙拍拍膝盖站起来:“姐姐, 要买兔子吗,最后一只很便宜的哦。” 琼华蹲下来:“兔子?” 女孩点点头:“不是妖, 就是家里可以养的兔子,姐姐如果想要,我还可以降价。” 琼华觉得好笑:“你卖得低了,爹娘不会骂你吗?” 女孩打开篮子门, 小小的掌心托起那只毛茸茸的白兔。 这兔子比寻常卖的兔子都要大一些, 难怪没人愿意买。 女孩说:“兔子大了就不好卖了, 爹爹说再没人买, 今晚就把它吃了。” 琼华故意做出一副犹豫的样子逗她。 女孩有些着急,于是掌心一挪,胳膊移到苻黛身前:“姐姐,你买吗?” 苻黛下意识避开,垂眸看兔子那双红瞳。 琼华在她身边问:“买吗?” 她反问:“你能养?” “养不了,但总有人能养。” 女孩顿时喜笑颜开,琼华把钱放进她腰上别的小荷包里,却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 女孩心思单纯,全然看不出苻黛的抗拒,又往前了些,手快怼到她腰上。 苻黛转身要走,就见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托起兔子,放在了她肩膀上。 苻黛:“……” 她皱了下眉:“你做什么?” “不会摔的,放心。” 苻黛根本没担心这个,人死在她面前她都能视若无睹,更何况一只兔子。 但琼华完全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自顾自走在三步之外,全然没𝔁 ??在意四方暗中投来的目光。 她们回到魔殿时,正巧碰见了阴司客的侍女。 侍女见她们两人行了个礼,抬头就看见苻黛肩上趴着的白色团子,顿时被萌得心肝颤,没忍住多瞧了两眼。 琼华注意到了,把兔子抱起来,问:“殿里准养吗?” 侍女:“准的。” “你想养吗?” 侍女愣愣地看着,手心便多了只毛兔。 琼华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后两日不必来我房中送吃食,不要让人靠近偏殿。” 侍女应了,见两人回房,便欢快地抱着兔子离开。 夜里,琼华正准备着几日后的月劫夜,房门忽然被人敲响。 来人是阴司客。 “正巧,我本想去找你。” 阴司客坐在她对面:“你找我做什么?” 琼华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暝玉可否借我一用?” “不行。”阴司客半点没犹豫。 暝玉可是好东西,平日里想去仙界偷点仙草,将它带在身上就不会叫那些小肚鸡肠的仙门人察觉了。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想假扮仙门弟子?” 琼华没否认。 阴司客觉得眼前这人真的疯。 身上流着的是至阴的巫血,以凡人之躯承载了不属于自己的邪煞,能活到现在没有暴毙已经算是奇迹,她居然还想入仙门。 “要想接触到璇霄阁镇派之物,必须先成为镇派弟子。” 而要成为镇派弟子,就得在每年的比试中拔得头筹。 也就是说,这人要用这样一副岌岌可危的身体,去修炼与邪煞相冲的仙术。 琼华说:“这不用你管。” 阴司客思忖片刻,松了口:“我可以借你。” “什么条件?” 阴司客弯了弯眼:“回答我几个问题。” 琼华盯着她,半晌:“问吧。” “你与苻黛什么关系?” 琼华不明白她为什么纠结于这个:“各取所需。” “是吗?”阴司客撑上桌面,“我瞧着不像。” 琼华扫了眼她靠近的胳膊:“怎么?” “如果魔族没有和仙门合作,你今日所谓各取所需的对象,会不会选我?” 阴司客静静等着回答。 她没有后悔与仙门合作,这么问,不过是想从琼华嘴里撬出真正的答案。 自小,哪怕是一时兴起,她感兴趣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腻了就扔,厌了便弃,在这之前,先享受一番拥有的过程。 她从不纠结得到的代价,对她而言,这些东西唯一的价值就是讨她欢心。 同样的,她也不会去考虑自己对琼华的兴趣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至少现在,她正因第一次得不到而感到心痒难耐。 琼华思索片刻:“会。” 理由很简单,苻黛太难牵制,换成阴司客,她不用有太过顾虑。 阴司客显然有些意外。 她目光带着研究:“那你为何这般抵触我?” 琼华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 上一世被沉在腥臭的水牢中,打在身上的每一道鞭痕,落在头上的每一声嘲笑,时至今日仍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阴司客没有得到回答。 她虽蛮横骄纵,却并非无脑之人,得罪苻黛这样的人物于魔族无益。 侍女只知道她这两日都有些不顺心,便抱来那只兔子给她玩。 “这还是偏殿的姑娘送的呢。” 阴司客揉捏兔耳的动作一顿:“她为何赠你只兔子?” 侍女从小跟着她长大,一句话便听出些所以然:“小姐是为她而烦心?” 阴司客不置可否。 侍女又说:“小姐若是喜欢,何不将她锁进地牢,没人逃得出去。” 她单手支着下颔,还是不吭声。 如果没有苻黛,她真的会那么做。 “这两日不见她人影,她去了何处?” 侍女喂着兔食,回话:“小姐,她这两日没有出过殿门呢。” 阴司客皱眉:“没出门?” 她往偏殿的方向看了眼,话还未出口,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异动。 直到那似有若无的煞气愈发浓烈,她才猛地起身,推门朝偏殿的方向去。 * 琼华的计划出现了失误。 她本是想,以血为煞布下虚境,虽会让她体内邪煞更加躁动,但在魔域这等阴气极盛之地,邪煞愈是不安分,将其彻底炼化的机会便愈大。 但她忽略了如此浓重的邪煞对魔族邪物有着致命的诱惑。 昏暗的偏殿内,琼华孤身盘膝在冰凉的地面,一圈摇曳的烛火将她围困在光晕之中,不安晃动的火舌将她的身影撕扯成扭曲的形状,投落在四方墙壁之上。 一阵阴风穿堂而过,蜡泪无声滴落,烛火齐齐熄灭,整座偏殿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周身煞气翻涌,她□□,耳边狞笑声无孔不入,层层叠叠将她包围。 门被人从外破开。 霁月如银,洒落进屋却显得有些寂寥。 苻黛扫视着四周蠢蠢欲动的邪祟,最终看向中央的琼华。 凄冷的月色穿透门缝,照出她病态的面容。急促呼吸的唇色惨白,整张脸毫无血色,唯有那些毒蛇般的黑纹在皮肤下扭曲蔓延,像无数毒藤扎根在皮肉之中。 苻黛掌心金光流转,正要为她驱散四周肆虐的邪物,却在抬手的瞬间动作一顿。 琼华上方,正浮现出一副陌生的画面。 晨雾中,青衫女子背着半满的竹篓蹲在河边。她拨开露水的芦苇,找到了那个正在啼哭的女婴。 女人四下张望着,犹豫的手指最终温柔地抚摸上那张冻红的小脸。 苻黛看清了这年轻女子的相貌,陌生而熟悉。 还有她脚踝上的银色铃铛。 那是年轻时的荼蘼,琼华口中的阿婆。 她怀中的,正是婴儿时期被遗弃的琼华。 也是她这片刻的凝滞,阴司客也终于赶到。 她没空诧异苻黛来得这么快,长鞭已经滑落掌心。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来魔殿撒野?” 本就因为苻黛的出现而有些怯懦的邪物,在她的魔鞭下四处逃散。 阴司客甩了甩手腕,一回头,脖颈被一股巨大的力掐住,整个人几乎是被砸向了墙壁。 她本能地握着那𝔁 ??人的手腕挣扎,窒息间看清了眼前人的容貌。 琼华瞳孔猩红,冷艳的脸此刻如同纸人一般,脸上被不知名的黑纹爬满,看起来理智全无。 她苍白的唇一翕一张,吐出来的字断断续续:“芍韵死了,你也不该活……!” 阴司客挣扎的动作稍滞。 “芍韵死了?”她拧开琼华的手腕,怀疑道,“你从何处知道她是我的线人?” 她没有听到回答。 苻黛从后扼住琼华的脖颈,五指深深摁压在充血的皮肤,将她往后一拽,半拉入怀中,冷声道:“出去。” 阴司客看着琼华痛苦的面容,压下心头的疑虑,离开了偏殿。 这次黑纹如此猖獗,苻黛咬破指腹,血珠顺着她额间绛纹滑下,在她意识逐渐清醒时,施法想为她平复体内的煞气。 意外的是,那些煞气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下来,甚至比之前还要安分不少。 看来琼华真的在这样凶险的环境下,成功将其炼化入体。 苻黛收了手,视线从她恢复血色的脸上一扫而过。 床头枕边,一个方形锦盒正胡乱剧烈地左右摆动着。 她刚伸出手,螭攸终于顶开盒盖,从里面钻了出来。 它是神兽,难以适应阴界,刚爬到琼华手上又晕了过去。 苻黛没再多管。 邪祟觊觎琼华,魔域不宜久留,待琼华醒来,还是要先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说】 下一卷预警: 除了重要角色以外不会有任何同门情,凡是站在复仇对立面的都有可能死于琼华之手,手段比较阴间 📖 月照荒坟白骨香 📖 第22章 人偶 真可惜,我本想留你一命 琼华醒的比意料中要快。 她从床榻上坐起来, 缓了片刻才发现盘坐于不远处的苻黛。 昨夜的邪祟想诱她走火入魔后吸食她身上的煞气,她险些中招。 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见阿婆将她背回去的模样。 荼蘼将她带回无漆森时不过三十多年岁,但巫女一族, 一旦开始苍老,便比寻常人老得都要快。 她小时候很闹腾, 不明白何为圣女, 只知道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夜,整个无漆森都会陷入无尽的痛苦。 而小小年纪的她, 承受的痛苦却是其他人的千百倍。 荼蘼偶尔会后悔将她带回了无漆森,琼华怕她不要自己,便装得不痛,后来发现,那痛楚似乎真的减轻了些。 长大后才想通,月劫夜的痛苦不会减轻,只是荼蘼将一部分的痛转到了自己𝔁 ??身上而已。 琼华走到静静合着眼的苻黛面前,垂眸无声地凝望。 如果自己和她一样强大到做事可以不计后果, 是不是无论重生到哪一刻,都能救下无漆森。 苻黛听见动静, 缓缓抬眼,偏头对上她的视线。 她见过琼华很多样子, 却极少见她流露出疲惫的神态。 人间牢狱那一夜,亲眼目睹族人的死亡却什么都做不了,那时她的绝望是撕心裂肺的,现在这般, 倒像是已经把所有的痛都浸入了骨髓。 苻黛和她对视了片刻, 目光在她眼下的乌青和细颤的指尖停留了片刻, 最终只是抿紧了唇线, 将呼之欲出的质问咽了回去。 说来讽刺,当初逼琼华将仇恨生生咽下的是她,嗤笑琼华心软的人也是她。可此刻,望着这人苍凉的双眼,她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苻黛起身,语气还是没什么温度:“休息片刻,收拾东西离开魔域。” 她已经走出了房门,却又回头:“我在魔殿外等你。” 琼华怔了一下,回头看去,那人已经转身离开。 她把昏睡的螭攸放进袖子里,偏殿里并没有多少她的东西,收拾起来很快。 她没有和阴司客告别的打算,结果刚走出偏殿没几步便撞见了对方。 阴司客见她将暝玉挂在了腰间:“你要走了?” 琼华“嗯”了一声,还是道了句谢。 阴司客却问她:“你昨夜那话什么意思?” 琼华懒得应付她,装傻:“什么话?” “芍韵死了,我也不该活着。” 阴司客看她的眼神里带着研究。 琼华却笑了一下,扭头看过来,薄唇轻启:“不该问的别问。” 今日是个阴天,不知何时就会下雨,她在殿门拐角处找到了撑着伞的苻黛。 “璇霄阁下凡历练的弟子两日后归山,我们在灵山下等待时机便是。” 苻黛真身是佛,鬼见青本就是个仙人,没了仙髓还有仙骨,她们二人都不需要暝玉就能隐瞒身份。 眼下,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 琼华和苻黛瞬间移形回月下城,找了间离灵山近的客栈住下。 两日后,她们来到了灵山脚下。 苻黛站在树下,树荫替她遮住了一部分日光。见琼华气血好了不少,她突然出声:“你如何知晓芍韵和阴司客有牵连?” 黑市初遇,琼华那道击向阴司客的剑气,最开始是带着杀意的。 无漆森被屠那夜,她与琼华结契,此后琼华的每一步她都看在眼中。 芍韵死前,从没提到过魔女阴司客,那琼华又是从何得知她们二人的关系? 气氛莫名有些凝滞,她能察觉到琼华似乎动作一顿。 须臾,琼华转过身来,抬步缓慢走到她身侧。 苻黛不躲也不避,目光一直跟着她,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琼华忽然举起手腕,压在她唇上。 动作之突然,让苻黛完全没有预料。她本能地要将其甩开,却尝到一丝腥甜。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这味道来自哪里,舌尖已经不受控地舔了舔唇。 琼华本还觉得这样让她猝不及防的捉弄很有意思,直到手腕传来一片温热的湿润。 她僵硬了一瞬,愣愣地后退半步,手腕上刚割的血痕又重新冒出血丝。 “你这又是做什么?”苻黛眉头压紧。 琼华目光从她唇上划过,胡乱看向别处:“入了璇霄阁,总不能还整日撑着你的伞。” 言下之意,这之后每隔一段时日,她都得来找自己要血。 这本毫无负担就能说出口的话,不知为何竟让她难为情,于是在唇边停了许久,最后又被咽了回去。 她说完,清咳一声,镇定道:“待会儿仙门的人来了,你扮作被邪物追杀的散修,我便作那路见不平的侠客。” 她这番安排自有道理,毕竟侠客要与仙门人交谈,以苻黛的性子,这角色自然不能交给她。 只是她忘了,要让苻黛被追着跑,那场面只怕会更加诡异。 苻黛的脸色果然沉了几分。 琼华无法,只得和她交换身份,成了被追着跑的那个。 她绕到树后,手上握着一只人偶,刚要将它变成邪物,手腕处没止住的血又在往外冒。 刚被舔舐过的皮肤不知为何似乎又开始发烫。 琼华鬼神使差地将溢出的血珠卷入口中。 等她反应过来时,耳根漫上血色,胡乱将人偶朝地上一丢,变出只相貌丑陋的饕餮来。 琼华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丑东西,觉得它还挺有震慑力的,带着它出现到苻黛面前。 她指了指饕餮流着口水的大嘴:“用剑刺穿这里即可。” 苻黛眼神带了点嫌弃,后退几分。 琼华这才注意到两人的打扮,于是摇身一变,换上了再简单不过的布衣。 知道苻黛挑剔,她没让苻黛也换上这种粗衣,只要别叫人看出她是在空中飘来飘去的,便没多大问题。 片刻后,不远处传来略显嘈杂的人声,隐隐能从树影间看见几道白色的身影。 琼华立马飞掠至高处的树枝,很快便引来那群仙门人的注意。 饕餮身形高大,粗壮的胳膊狠砸树桩,险些将这树砸断。 琼华从这枝头掠至另一边的树梢,被追了一路,才来到她和苻黛说好的空旷处。 仙门弟子跟着动静追来,琼华找准时机,脚底一滑从枝头掉落,饕餮立即伸出爪子要接。 她正纳闷苻黛怎么还不出手,一只木箭从她耳侧飞过,精准射进饕餮大张的血口,穿透了它的喉管。 琼华摔在地上,往这群仙门弟子的方向滚去,很快边有人来扶起她。 她吐出一口血,假意闷咳几声,悄悄抬眼,苻黛径直从她面前路过,完全没有要停下来和几个仙门人交谈的意思。 “这位姑娘……”有个女弟子叫住了她。 苻黛这才侧目看过来。 “你们二人为何会在此处,这兽妖又是从何而来?” 琼华主动接过话茬:“你们是……仙门弟子?” 那女弟子朝她行了个礼:“我等璇霄阁弟子敢问姑娘因何被这兽妖所追?” 有人给她递了方帕子,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我只是个散修,听闻月下城精怪多,本是想来此处修炼,不曾想招惹了兽妖。” 那女弟子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片刻,随后又把目光移向了苻黛。 她看了眼苻黛的打扮,还有她那张有些拒人千里的脸,问:“敢问姑娘师承何处?” 苻黛吐出四个字:“无门无派。” 女弟子眼睛一亮,和几位同门对视片刻,转过来对她们道:“若是不嫌弃,二位可愿随我们回璇霄阁?” 琼华没想到这么顺利,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点了点头。 那女弟子朝她一笑,又看向苻黛。 苻黛垂眸似在考虑,随后转身,看起来要走:“不必。” “姑娘且慢!”另一个女弟子急忙喊住她,伸出手摁住了她的右肩。 这女弟子看样子便有些莽撞,琼华一时没反应过来,苻黛已经皱着眉挥开了她的手。 她这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却让那女弟子有些难堪。 只是,初次见面便与人拉拉扯扯,着实失礼,众人虽觉得她有些难相处,却也能够理解。 “姑娘见谅,我师妹性子比较急躁,冒犯了。”先前的女弟子解释道,“是这样的,璇霄阁近日要提前纳新,我们见两位资质尚可,这才想邀请二位入门一试。” 琼华想到人间狱牢内被她亲手算计的璇霄阁弟子,损失如此惨重,也难怪提前纳新。 苻黛被人不知轻重地碰了,还不能发作,没了作戏的兴致,点了下头便走到琼华身侧。 琼华担心叫人看出端倪,装模作样地和她道了声谢,趁着其他人安抚那失了面子的小师妹,抬手拍灰尘似的碰了下她的肩膀。 苻黛瞥了她一眼,没吭声。 走出去一段路,琼华忽然想到那只被苻黛一箭射穿的饕餮,她身上人偶不多,日后没准还有用处,于是和为首的师姐知会了一声,原路返回。 她没想到会有个弟子还在原地。 那弟子似乎是留下来收拾残局的,只是在他面前,那只高大丑陋的饕餮,忽然化作烟尘消散于空中。 而它倒地的地方,多出了一只简陋潦草的人偶。 他皱起眉,意识到方才这兽妖只是个虚影,顿时明白过来,方才那两个女子明明是在做戏。 他转身就想追上队伍,不料身后站了个人,又被逼退几步。 就见先前还被兽妖追得狼狈逃窜的女子,此刻施施然站在那儿,散落的发丝无风自动。她垂眼看着地上的人偶,忽地抬眸一笑。 朱唇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看似温柔,偏生眼底藏着恶寒。 她柔声问:“你在看什么?” 男子喉间一滚,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后颈,他拔腿就想跑,偏偏整个人宛如被钉住了一般,半步都挪不动。 他惊恐地盯着那女子的眼睛,不知为何,意识越来越混沌。 琼华看着被她蛊惑了神志的弟子,俯身捡起人偶藏入袖中,对他道:“先回去吧。” 那弟子机械地朝前走。 仙门有规定,只要踏入灵山,便只能徒步走回自己的门派,她们一行人并不赶时间,所以走走停停,说着此次历练发生的趣事。 有人察觉到小师弟有些不对劲,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身子冰凉,二话不说就要给他把脉。 琼华不得不暂时解开他身上的巫蛊。 那小师弟恢复了意识,强装镇定,扯出一个笑:“师姐,我无事……只是有些累了。” 他颤着眼睫看向琼华,对方朝他挑唇笑了笑。 视线向后延伸,阴影深处静立着另一道身影,面容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唯有那双寒潭似的蓝眸穿透黑暗,无声地落在他身上。 他紧抓住身边师兄的手:“师兄,我包袱中还有一壶水,可否随我一道去取来?” 那师兄当即应下。 他刚走出两步,忽然一阵耳鸣,刺得他险些站不稳。 一道空灵的女声在他脑海中响起。 “真可惜,我本想留你一命。” 【作者有话说】 上了个毒榜,我招了,我全招,梁山伯与茱丽叶是我拆散的,唐僧是被我劝去梁山的,贾宝玉是我送给曹操的,刘备是我压在五指山下面的 榜太毒不随榜更了这周日更每晚九点 琼华,高攻低防的是你,脸红的也是你[狗头叼玫瑰] 才注意到营养液变多了,谢谢宝宝萌[三花猫头] 第23章 青竹 脆弱得一触即折 他浑身一僵, 颈后汗毛倒竖,还未来得及转身,一双冰冷的手如铁钳般扼住他的咽喉。 “……师、师兄?”他目眦欲裂, 充血的眼球中倒映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青筋暴起的双手徒劳地抓着空气, 双腿在地上蹬出凌乱的血痕。 众人惊呼着扑来, 却见那十指深深陷进他自己的皮肉里,力道大得出奇。 在她们眼中, 分明是他自己的双手正疯狂掐着脖颈,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森白。 “快抓住他!” 有人手慢脚乱地点向他的穴道,却依旧没有任何作用,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指甲穿破喉管,整张脸渐渐胀成黑紫色,凸出的眼球还死死瞪着师兄的方向,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 最后一丝气息断绝,一团黑雾自他额间涌出, 落地时又成了先前那兽妖的模样。 琼华身侧还有几个璇霄阁弟子,她脸上神色凝重, 故作畏惧,后退了半步。 女弟子见状, 将她护在身后。 琼华偏了偏头,目光和不远处的苻黛对上。 她会意,翻身跃上枝头,聻鬼化作的弓箭重新回到她手心。 持剑扑向兽妖的人群忽然被一支利箭截断。 兽妖被射中喉咙, 倒退两步, 随之而来的是更快的箭雨, 在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时, 兽妖再度倒地,四周血雾弥漫,再看过去时,只剩下了一颗妖丹。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行人陷入低迷。 妖丹不碎,妖还能再生,为首的师姐将其彻底摧毁,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没人再和两个外人搭话,上山的路对琼华和苻黛而言,总算自在了些。 到达璇霄阁山门外时已经是第二日辰时,出来迎接的人见了这幅情景,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每次历练都会有伤亡,但死在灵山脚下的,这还是头一次。 于是难免有人迁怒于半路出现的琼华。 琼华不以为意,她不冤。 有人因此对她有意见,自然也会有明事理的维护她。 果然,那为首的大师姐察觉到她尴尬的处境,便让她先去择贤庭休息。 择贤庭是专门为外门弟子安排的住所,听闻过两日璇霄阁便要提前开展纳新大会,彼时住在这里的人会更多。 琼华和苻黛在回房时,恰好遇见了正趴在水池边逗金鱼的冥萝。 冥萝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她们,眼睛顿时一亮,又想起鬼见青再三叮嘱的话,只好忍住没有扑上去。 她只抬头盯着她们路过。 琼华环视一圈,发现周围的人都三五成群,只有她是一个人在玩。 她并不意外。 璇霄阁在众仙门中位列前茅,有野心来参加纳新的,身上总有些过人之处。 进入璇霄阁的名额有限,择贤庭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竞争关系,她们瞧不上冥萝的愚钝,自然不会同她游乐。 琼华蹲下来,拿过低矮假山上的捞鱼网,捞了只金鱼起来。 察觉到周围看过来的视线,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冥萝掌心小心翼翼的托起网里的金鱼,她歪着头,思考片刻:“我叫冥萝。”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有人往这边来了。 琼华还没换衣裳,这些人的目标也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的苻黛,那架势分明是想来打探对手的消息。 苻黛谁也没理会,甚至连眼神都不愿分出去,任别人如何搭话,都只看着她被冥萝抓着的衣袖。 没办法,这些人又把问题抛向了一旁的琼华。 琼华身量比她们要高出小半个头,她自然地揉了揉冥萝的发顶,虽然反感这些人的嘴脸,但考虑到还要向他们打听消息,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名琼华,是个散修。”她应道。 随意闲聊几句,有人提醒:“房中备好了门服,你们先去换上吧。” 上楼时,冥萝小声说:“鬼见青姐姐和这里的人认识,她没有和我一起。” 琼华安慰她:“没关系,过几日就能见到了。” 择贤庭的房间干净宽敞,分为二人间和三人间,琼华和苻黛分到的是二人间,连床榻都是连在一起的,只是中间隔着置放物件的一块略高些的长桌。 冥萝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指着长桌问:“我晚上可以睡在这里吗?” 琼华愣了下,苻黛也转头看过来。 冥萝说:“她们好像不喜欢我。” 她来这里的第一天,觉得池中的金鱼很漂亮,所以抓了一只回房。 房中没有可以养小金鱼的地方,她怕小鱼死了,便将她放在了自己的茶盏中。 有个舍友拿错了茶盏,水泼了一脸,鱼也险些钻进嘴里,这之后再也没同她讲过话。 琼华看向苻黛。 苻黛也瞥了她一眼:“换房。” 琼华没想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爽快,看着那双蓝眸,又移开目光,让冥萝先在此处稍候片刻。 她独自去同冥萝的舍友商量换房一事,刚要抬手敲门,却听见门内两人提到了芍韵的名字。 芍韵死得不大好看,连剑都毁了,璇霄阁严禁门内弟子议论此事,却管不住她们私底下八卦。 “她不是前几年从天剑楼脱颖而出当上镇派弟子的吗,竟死在了人间厉鬼手下?” “谁知道呢,人世间的不平事还少吗,这些年都出了几只厉鬼了,若是怨气大,再来一个芍韵也不是对手。” 璇霄阁分为四个派别,医药系的青玉宗,剑修系的天剑楼,机关术的玄机门,还有音律系的妙音坞。 镇派之物受损,怎么也轮不到芍韵一个镇派弟子自作主张,她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指使。 琼华心下有了打算,这才敲响了房门。 房中交谈的声音瞬间止住,拉开条门缝:“你是何人?” 琼华表明了来此的目的,或许是担心她听到了方才的对话,两人没有表现得太强硬,很快便点头应下。 她们收拾好东西,两边换了个房间,冥萝欢欢喜喜地又去池中捞金鱼。 琼华看了看备好的门服,又看了看还是原来那一身服饰的苻黛。 “你先换吧。”她背朝屏风,开始整理东西。 苻黛拎起素色门服,显然不太喜欢。 她连白靴一块换上,或许是太久没有走路,步子慢腾腾的,走到琼华面前,比先前低了几分。 琼华看了眼又飞快移开目光,抱着门服去屏风后换上。 这个时辰,外面日头正盛,屏风遮得住身体,却遮不透影子。 苻黛凝视着屏风上投映的剪影。 琼华褪去衣裳的身形格外单薄,骨骼的轮廓如淡墨勾勒,甚至能看出几分嶙峋,像是一节未及长成的青竹,脆弱得一触即折。 她想起琼华面对冥萝时的怜惜。 冥萝十四岁被水鬼附身,长身体的年纪却两年不曾进食,所以孱弱得完全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女。 琼华也不过十七八年岁,无漆森之前被族人宠爱着长大,如今却和冥萝瘦得一般分明。 琼华换好衣服出来时,苻黛正倚在门边。 她摊开的掌心盛着一泊日光,纤长的手指被映得几近透明,素白的衣袂镀上金边,恍惚间终于有了那日鎏金佛像的神性,连垂落的发丝都泛着柔和的光晕。 琼华的脚步蓦地一滞,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浮上心头。 或许苻黛从来不是抗拒光明。 只是习惯了不能靠近,经年累月,连自己都信了这拒绝的假象。 这个永远站在阴影里的人,说不定比谁都渴望触碰阳光。 冥萝将抓到的金鱼重新放进自己的杯盏里,隔上一会儿就要去给它换水。 琼华这两日也打听到不少消息,其中就有关于鬼见青和她师姐的。 鬼见青,原名蔚瑾,因为长相妩媚,言行举止偶尔也有些轻浮,所以门中有人对她极为不喜。 她有仙髓修为也高,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当上那年的镇派弟子,不料她连比试都没有参加。 后来众人才知道,她留在妙音坞,是为了天剑楼的蘅芜师姐。 蔚瑾的师父是个老古板,极力反对她二人结为道侣,连历练都特意吩咐人将她们分到不同的队伍中。 谁知偏偏就是这一次,蘅芜出了意外。 之后,蔚瑾叛逃,甚至出手打伤同门,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今,蔚瑾被魔族打成重伤,没了仙髓,又重新回了璇霄阁,现在还躺在青玉宗生死未卜。 几日后,璇霄阁开始纳新。 因为对外宣布提前纳新十分突然,来的人并没有往常多。 璇霄阁的纳新很简单,先测根骨,后由各分派派主来挑选弟子入门。 琼华在大殿中看见了天剑楼楼主,玄霄子。 他长相有些温和,对待弟子也总是挂着一副笑颜,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坏心肠的人。 但琼华可不信面相。 只见他弯着眼,和其他长老一样,目光在底下众人身上游走,偶尔会在某一人身上停留片刻,似在思忖。 很快,他的视线落在琼华身侧的冥萝身上。 也是此时,各派别的弟子来到自家师父身后。 冥萝好奇地张望着,忽然注意到其中一道身影。 她眼珠子跟着那人移动,直到那人转过来,无意识地攥紧了琼华的手指。 琼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师姐和其她人都不同,她半张脸被面具挡住,只能看见那双明显不同的眼睛。 可面具无法将那丑陋的疤彻底挡住,刻意撩下来的发丝也没能掩盖那只失明的假眼。 身边的人唤她一初。 琼华以为她是被吓到了,轻轻拽了拽她,示意她不要表现得太明显,免得伤了那师姐的心。 冥萝似乎被吓傻了,她往后琼华身边躲了躲,却又忍不住去看那位一初师姐。 玄霄子也在此刻做下决定,他刚抬手指向冥萝的方向,就见那小姑娘忽然甩开了琼华的手,却是往青玉宗的方向去了。 青玉宗的宗主叫玉衡,她目光诧异地看着突然跑到面前的小姑娘,听见这小姑娘说:“长老,我想学医。”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很喜欢一初这个角色(怎么没找到流泪的表情包) 码字的时候: 心疼冥萝→心疼琼华→心疼苻黛→心疼鬼见青 全员苦瓜[狗头] 第24章 作画 无辜二字,用在死人身上毫无意义 玉衡长老是出了名的好说话, 虽然还是头一次碰见纳新会上有人如此莽撞的自荐,但看着那双无辜的眼睛,竟让人生不出一丝反感来。 她把冥萝打量一圈, 欣然将其纳入门下。 这小姑娘根骨清奇,却身子羸弱, 要想留在璇霄阁, 青玉宗是最好的选择。 各派别弟子也被冥萝吸引了注意。 冥萝站在玉衡𝔁 ??身后,又扭头去看玄机门的一初师姐, 只是这次,两道目光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遇了。 那位一初师姐看着性子温婉,身旁的师姐妹都很亲近她,她唇角带笑地回应着,却时不时看向冥萝。 见冥萝同样朝她看来,她唇角笑意更深,朝她点了点头。 冥萝缩了下脑袋,又跑到琼华身后躲着, 让人分不清她是害怕与人交际,还是单纯的不好意思。 琼华思忖片刻, 俯下身,问道:“冥萝, 你选择青玉宗,是为了那位师姐?” 冥萝也抬头,她眨眼似乎在思考,随后重重点头。 “学医就能治好她的眼睛吧?” 琼华愣了一下, 揉了揉她的发顶。 她当冥萝是被一初的脸惊到, 才想为她治好脸上的疤痕, 如此看来, 原是自己狭隘了。 玄霄子动作慢了,也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举起的手落空会尴尬,他胳膊稍稍偏离几分,最终指向了琼华。 琼华倒不意外,她原先的打算就是要入天剑楼,唯有那处,才能打听到更多关于芍韵的消息。 她刚走出两步,就见玄霄子胳膊又挪动些许,落在了她身边的苻黛身上。 随后,他放下手,弯着眼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琼华似有所感,猛然一偏头,木剑从脸侧擦过,她眼疾手快抬手握住,来不及多想,旋身将苻黛拉到身后,斩截下偷袭的第二柄剑。 玄霄子爽朗地笑出声:“好啊,好啊。” 天剑弟子见怪不怪,显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环。 琼华却觉得可怕。 在场明眼人都能看出冥萝的不同,方才他若是手再快几分,冥萝怎么可能躲得掉这入门的第一道试炼。 琼华早就打听到,被选入天剑楼后还会有新弟子间的试炼,胜负直接决定了楼主对该弟子的重视程度。 说白了,胜出者就是楼主的座下弟子,能受到他的亲手指教。 天剑楼与其它三个派别都不同,剑修最重要的是资历和天赋,所以楼内各弟子间总有些明争暗斗的意味。 她与苻黛一同走到玄霄子身后,很快几道探究的视线向她二人投来。 这种带着审视的目光很容易让人感到不适,琼华不在意,苻黛却未必。 她想为苻黛遮一遮那目光,回头却见苻黛依旧没什么表情,似乎不恼也不气。 或许是把这些人视作将死之人,所以才不屑于被影响心情。 玄霄子总共纳了九位新弟子,并让师姐为她们安排了住处。 天剑阁的寝居都是单人间,琼华和苻黛的房间在三楼。 师姐临走前对她们说:“七日后,师父会为你们九人举办一场试炼,唯有胜者,方可受到师父的亲自指教。” “自然,不想参加亦可不参加,只是这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可就再无可能了。” 成为了座下弟子,当上镇派弟子的可能才更大,琼华想站上曾经芍韵的位置,就必须和她走一样的路。 只是,日日与玄霄子那老家伙一道修炼,也不知会不会身份败露。 琼华放置好自己的东西,出门左拐,进了苻黛的房间。 苻黛没什么东西,她甚至极少睡觉,大多数时候都是打坐一整夜,太阳一出来便睁眼。 “新弟子有两名男子。”苻黛说。 男子体内阳气盛,与她们二人的阴气相冲,七日后的试炼还需多提防着那两人。 螭攸从琼华袖口探出头来。 先前它在魔域昏睡许久,此刻在这灵气极盛的灵山生龙活虎,可惜不能叫人瞧见,精力再盛也只能在琼华袖子里打滚。 它和聻鬼一向不和,这会儿聻鬼闷着出不来了,它自然想嘚瑟一番。 想到还要在这璇霄阁待上许久,琼华怕它觉得无趣,突发奇想给它施了个术法。 只见那看着威武的神兽,忽然缩成了平平无奇的一只小蛇,在地上四处爬。 她又看向苻黛。 苻黛没懂她的意思:“做什么?” “把聻鬼放出来,陪它玩。” 苻黛觉得这人是愈发大胆了。 邪祟见了她的聻鬼能吓得跪下磕头求饶,这人却要它们和一只神兽一起玩乐。 传出去,不知多少邪祟要惊掉下巴。 她张口就要拒绝,不料那柄红伞自己凭空出现了。 灵气压着它们身上的邪煞,所以不能自己跳下来,只能无声地哀求着苻黛。 说来奇怪,明明第一次和螭攸碰面时,它们表现得非常敌对,这段日子下来,竟有了几分欢喜冤家的样子。 苻黛不肯多想,稍一挥手把它们都放下来,然而还没等它们迈开腿,琼华一道术法下来,银镂小人成了十二只相貌可爱的小仓鼠。 手短腿更短,和只有尾巴的螭攸待在一起,谁也不能欺负谁。 苻黛没眼看,转而道:“璇霄阁的剑修阳气更盛,你若无法妥善调和,极易走火入魔。” 琼华刚要说什么,忽然明白了她话中之意。 苻黛被一只仓鼠咬住了衣摆,她垂着眼,平静地说:“这世间没有真正的公道,复仇之路必染鲜血,你杀的人或许与灭族之祸无关,但拦了你的路,便不算枉死。” “无辜二字,用在死人毫无意义。” 她的族人已死,无辜与否没有人会在意,所以她也不必顾虑,想要复仇,必造杀孽。 巫女流过的血,总要有人来偿。 琼华低着眼帘:“我明白。” 今日天剑楼没什么安排,外头没什么人,她蹲下来逗弄螭攸,没一会儿被仓鼠彻底围住。 苻黛站在窗边,看着她两条胳膊上都挂着仓鼠的背影,又把头偏到可以看见她侧脸的角度。 或许是太累了,片刻后,她竟倚着床沿有些昏昏欲睡,此时天色也有暗了。 苻黛挥手灭了烛灯,连带着门窗一同封闭。 四周瞬间暗下来,仓鼠也不继续闹她,任她合眼睡过去。 苻黛走到她身侧蹲下,黑暗中眸色晦暗不明,她抬起指尖,悬停在琼华的心口处。 人人觊觎争抢的圣女之心。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把人抱上了床榻。 琼华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醒来时天都还没亮,她躺在床上,床的主人却在另一边打坐。 她坐起来,被褥盖着腿,忽然撑着胳膊探头偷瞄苻黛,见她没有要睁眼的意思,轻手轻脚地下床,把被子重新叠好,回了自己房间。 房门合上的瞬间,一动不动的苻黛睁了眼。 辰时,天将亮,天剑楼需要去上早课。 琼华和苻黛跟着入了剑心殿,寻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下。 剑心殿是授理论课的学堂,三人一排,两横排间隔了一条过道。 琼华坐在中间的位置,另一旁的女弟子也是昨日新来的,性子格外跳脱,趴在桌子上,十分自来熟地和琼华搭话。 “我叫晚禾,昨日纳新会上就注意到你了。”她笑着说。 琼华侧目盯着她的脸𝔁 ??回忆片刻,毫无印象。 晚禾眼珠子往她旁边转了转,忽然凑近了些,小声道:“还有你的同伴。” 苻黛朝这边瞥了一眼。 琼𝔁 ??华没注意,她不动声色地后退躲开这人的靠近,嘴上却回应:“为什么?” “因为很高,很惹眼。”晚禾捧着脸,毫不吝啬夸赞,“还很漂亮。” 琼华刚要开口,听到身边的人把笔放回笔搁,声音分明不大,她却下意识转头去看。 苻黛一只手拿着书卷,听见动静,眼尾轻抬,很快又压了回去。 夫子走了进来,晚禾连忙坐好,听得认认真真。 琼华在无漆森时,上树折枝,下河摸鱼,入土抓蛇,从没闲过,如今这夫子一堂课就要不间断地讲一个时辰,她难免坐不太住。 身侧,苻黛睁着眼已经开始入定。 于是琼华提笔,照着她的脸,在发下来的宣纸上作了幅画。 她踩着罢课铃的前一刻收了笔,将宣纸卷成卷,却架不住有人想和她们交朋友。 晚禾撑着桌子,两眼放光:“要一起去斋堂吗?” 琼华还没拒绝,就见她指着自己的宣纸,问:“你刚才是在画你朋友吗,夫子在讲课,我不敢细看。” 退位的苻黛步子一顿。 琼华也是无话可说。 “我看看。”她听见苻黛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琼华转过去,看着苻黛的眼睛,认命般交了出去。 她小时候和辛夷一起拿树枝在泥地上乱涂乱写,完全没学过作画,毫无画功可言。 苻黛展开纸卷,画上人像着实有碍观瞻。 她嘴唇刚动,琼华就推着她出了门:“去找冥萝。” 晚禾闻言,也不好再跟上。 琼华没提画像的事,反正这人顺手就不知会丢到哪去。 她们来到青玉宗,宗门位于整个璇霄阁最清凉之地萦绕着淡淡的药草香。 青玉弟子待人友善,玉衡长老将冥萝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也没人不满。 听说玉衡把冥萝带到了鬼见青所在的养气寮,她们顺着指引来到一处小屋前。 琼华敲开门时,鬼见青正往身上缠缚带。 鲜血洇湿白色缚带,这人对自己都能这么狠。 “长老替我换好药就走了。”鬼见青套上衣衫,突然说,“冥萝向我问起一个叫一初的人,你们可有听闻?” 琼华:“玄机门的女弟子。” “我没听过她的名字,应该是在我走之后入的门派。”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鬼见青没在她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我伤好后,还是会回妙音坞,你想查的事应和几位长老脱不了干系。” “是因为璇霄阁的镇派之物破损。” “镇派之物?”鬼见青看了眼她身后的苻黛,“镇派之物在观稷塔中,那处镇压了不少妖鬼,凶险万分。” 观稷塔,矗立仙界之巅,乃万塔之首。五百年来,凡是不死不灭的妖魔邪祟,尽囚于此。 【作者有话说】 刷到帖子说v后不能随意改文名,所以不管是倒v还是完结v,可能哪天就突然改回今也则亡这个名字了 今也则亡取自论语,将它独立于原文之外,这句话本身的意思其实就暗示了结局,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名字 第25章 诡影 孤身犯险,谁教的你 她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 琼华只觉得可笑。 镇压万千邪祟的仙器受损,且先不论单一个圣女之心能否将其修复完全,此等关乎六界安危的大事, 璇霄阁竟秘而不宣。 “观稷塔白日隐于浓雾之中,入了夜方能看见些轮廓。”鬼见青说, “那处有重兵把守, 不是寻常人能靠近的。” 琼华倒有些新奇她的态度。 虽说璇霄阁于她还有未化解的恩怨,但她终究在此修行数载, 心中竟无苍生。 琼华试探道:“妙音坞的坞主……?” 鬼见青表情凝滞了片刻,她低下眼,看向一旁木桌上的药罐,即使青玉弟子什么也没说,她也知道是谁送来的。 “我师父的脾气虽惹厌,但为人正杰,巫族一事,定然与他没有干系。” 琼华看她片刻:“我且信你。” 鬼见青这时抿了下唇, 抬眼看了看苻黛,似乎是难得开口求人:“你如今在天剑楼, 若是得了时机,可否替我去趟归真洞?” “那是何处?” “玄冰照影, 寒玉存真,归真洞里长眠着逝去的弟子。” 琼华想起来蘅芜是天剑楼弟子,她问:“玄霄子不准你去看望?” “从前想要进入归真洞,只需种出一枝命魂花即可, 自师姐意外去世后, 连着这规矩一同改了, 非祭拜日不得随意扰洞中清静。” 这倒是巧了。 琼华和苻黛对视了一眼。 早不禁晚不禁, 难不成为了阻止阴阳相隔的两人见最后一面,改了整个门派的规矩吗?棒打鸳鸯也不是这么个打法。 “玄霄子特意吩咐过,不准我进入天剑楼的归真洞,借口是担心我会带走尸体。” 琼华听明白了。 难怪鬼见青如此执着,舍弃仙髓不惜堕邪道也要找回真相,就玄霄子这态度,说事情背后没鬼,谁信。 “我答应你,你也要履行你的承诺。” 回去的路上,琼华还在思忖着观稷塔一事。 她隐隐觉得此事蹊跷,既不像表面这般简单,却也未必暗藏玄机。 倘若神器真的受损,璇霄阁想再养出一个圣女来,少说也要十几年,观稷塔能撑得住吗? 她想得出神,冷不防被拉住胳膊拽停了步子,顺着苻黛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了蹲在石桌下的冥萝。 苻黛拉着她不让她走近:“她在偷看。” 琼华怔了怔,一抬眼,果然看见不远处亭子下的一初师姐。 一初师姐身上有种独特的温润气质,即使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低眼时下垂的眼睫也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她似乎察觉到了那道暗戳戳的目光,偏头来寻,最后在桌底下抓到了某个偷看的人。 见她朝自己走来,冥萝连忙起身,头顶磕出一声脆响也硬是一声没吭,出来后转身就想跑。 “小师妹。”一初师姐温声喊住她。 冥萝瞬间不动了,她有些委屈地回头,眼眶红红的,疼出了生理眼泪。 一初又主动朝前走近,关心地问:“可有磕到?” 冥萝捂住头顶,似乎鼓起了个包,她点头,认真地回答:“磕到了。” 一初被她逗笑了,让她放下手,替她查看了一番。 “无事,不严重,过些时候便不疼了。”一初师姐俯下身,发丝垂落遮住那只假眼,“你叫什么名字?” 琼华看见冥萝嘴唇动了动,两个字在唇间含了许久。 一初耐心地等着,听到眼前的小姑娘回答:“阿宁。” 像她这样单纯的人,连喜欢都那么纯粹。 她们下午还有剑修课,听闻玄霄子会亲自前来主讲,新师父的第一堂课,总不能迟到了。 能让苻黛出手的事物不多,叫她听那玄霄子的课更是觉得枯燥无味,偏偏还被迫跟着众人一道舞剑。 玄霄子不知是不是看出她的敷衍,叫她身边的琼华教她提剑应有的气势。 琼华觉得整个璇霄阁都克她。 阁主也不过四百岁余,整个门派没人能担得起苻黛的一声教。 不过,这机会倒是不常有。 琼华握着苻黛的手腕,让她把剑提高了些,把方才玄霄子说的要诀大差不差地复述出来。 没多久,其她几个新弟子也围了上来,琼华扯了个借口,留下苻黛一人自己溜了。 她在天剑阁四处游荡,最后循着几丝凉意,来到了后山。 刚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她远远便瞧见那冰石砌成的高门,门侧牌匾上写着归真洞三个大字。 厚重的冰门被一道寒铁锁链紧紧封住,门的另一边,与牌匾相对的地方,有一个落了灰的机关装置,想必就是鬼见青说的供奉命魂花之处。 琼华刚要走近就被人叫住。 是天剑楼的大师姐。 “师姐。” 师姐点点头,看向归真洞的方向:“剑修课,你怎么会出现在此?” 琼华:“我有些头晕,觉得此处清凉,便来小歇片刻。” 她指向归真洞,故作疑惑:“师姐,那是个什么地方,派中为何还有冰洞?” “那是故去的同门长眠之所。” 琼华眼睛睁大了些:“那为何又落了锁,不让人去祭拜吗?” 师姐显然也对此事感到不解,但她只是一个弟子,又如何能左右长老们的决定。 她摇了摇头:“前两年突然宣布的新规,倒也不是完全不让进去,每年还是可以祭拜一次的。” 琼华试探道:“……前两年?” “嗯,前两年,蘅芜师妹的意外去世。” 蘅芜出生贫寒,生父早亡,由她娘一手养大,自小生活在月下城一处偏僻的山落里。 天剑楼弟子偶然途径那处时,一眼便看出她根骨奇佳,虽为凡人,但若肯勤加修炼,定能有一番作为。 她们找上蘅芜时,原以为没人能抵抗得住修仙的诱惑,毕竟凡人命短,最怕死了不是? 可蘅芜却十分抗拒地赶走了她们,生怕让她娘把话听了进去。 她说:“母亲十余年养育之恩未报,怎可为一己长生便抛下她,背弃人伦?” 知她心意已决,天剑弟子没再劝她,只是遗憾这等奇骨。 哪曾想,次年又一次下山,便撞见这女子在为她娘行孝。 因病逝世,她娘怕花钱,没告诉她。 “蘅芜师妹本是欢快的性子,出生在那样的地方还能乐观地谋生,她娘死后便有些消沉了。” 师姐忽然顿了一下,许久才说:“后来那段时日,应当是她在门内最自在的光阴了。” 只可惜,好景不长。 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她不再多言:“总之,没有得到师父的准许,还是不要靠近归真洞了。” 琼华点了点头,待师姐离开后,悄悄来到了洞门前。 要想进去,先是要破了这寒冰铁链,还要再种出命魂花。 只是这机关,看上去因为许久未用,已经有些老旧了。 琼华轻扫落灰,忽然想到,玄机门的一初师姐,或许有法子能将这机关修复好。 一初没有义务帮她,但琼华能看出来,她也极喜爱冥萝。 若是冥萝与她相熟后开口,倒是有一线希望。 入夜后,琼华吹灭了屋内的灯,让人误以为她早早睡下。 虽然鬼见青再三强调,观稷塔外守卫森严,最好不要轻易靠近,但她还是想先去看一眼。 至少确定一下那所谓镇派之物的现状。 她没有告诉苻黛今晚的计划。 想要悄无声息地接近观稷塔,自然是同行者越少越好。她并非质疑苻黛的能耐,只是两人同行终究不如独行来得干脆利落。 二来,她始终对苻黛保留着一丝戒备,正如那日得知苻黛要随她同入仙门时,她第一个掠过的念头便是猜疑。 子时,她屏息敛气推门而出,轻盈地掠上屋檐。足尖点过青瓦,只在夜色中留下几不可闻的细响,转瞬便消失在连绵的屋脊之间。 她跃至最高的房檐,蔽月的黑云散开,借着那点清冷的月色,她隐约看见了远处高塔的轮廓。 转眼间,她就消失在了原地。 身后,苻黛隐在飞檐翘角的阴影深处,如一道凝固的墨痕。 月光在青瓦上划出凌厉的明暗界限,她却将身形藏于暗处,连衣袂都没有沾染半分月华。 琼华在离观稷塔还有一段距离的林子里停下。 她能感觉到塔里的汹涌的邪气,但那邪气却并不躁动。 如果镇派之物真的受了损,这群邪物被关了这么久,绝不会这么平静,这可是唯一能逃出去的机会。 琼华以为是自己离得太远,她跳上树梢,又往前走近了些。 这已是她所能靠近的极限,再往前,她体内的煞气都要开始躁动。 虽然还是无法将观稷塔看个分明,但能确定,塔内的邪祟这会儿还安分着。 镇派之物没有受损。 子时阴气极盛,若是这个时辰邪祟都没有动作的话,只能说明眼下不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琼华转身就要走,冷不防被树下的人影惊了一瞬。 树影婆娑间,只见一鹤发老者正负手穿林而去。 素白广袖道袍在月色下泛着冷光,玄文云履踏着满地落叶却不闻半点声响。 玉带环腰,悬着的九霄令牌随着夜风轻晃。 琼华皱起眉。 这是……璇霄阁阁主,魏长庚。 他大半夜不睡觉,偷偷摸摸来这观稷塔做什么? 琼华屏息,踩着枝头悄然跟随。 不料还没跟上多远,遮蔽了月色的层云忽地散了,一道寒光斜斜穿透树冠,将她纤瘦的身影钉在了地上。 魏长庚脚步一滞。 满地落叶簌簌的墨团中,出现了一道分明不属于林木的诡影。 他猛地回头—— 琼华心头骤紧,四下寻找着能躲藏的地方。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从耳后伸出,带着熟悉檀香的手掌严实掩住她半张脸。 她本能的挣扎停下,那人拖着她躲到了粗壮的树干后。 血鸦惊飞,嘶啼着从她方才落脚之地展翅掠过上空。 魏长庚再三确认那处没人,很快便离开了。 琼华松了口气,一抬眼,撞进苻黛晦暗不明的眸色里。 “孤身犯险。” 捂着自己口鼻的手倏地掐住她咽喉。 “谁教的你?” 【作者有话说】 睡觉梦到自己在堆雪人冻得浑身发抖,迷迷糊糊醒过来把空调调成制热,差点给我蒸成人干了[托腮] 第26章 脱离 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本能地保护琼华 感受到脖颈处的力道, 琼华喉间滚了滚,心下有些莫名。 她读不懂苻黛眼底的情绪,看起来倒也不是担心她的安危, 更像是被忤逆的恼怒。 她握住苻黛的手腕,却没推开, 纳闷地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苻黛冷冷道:“就凭你, 也想闯观稷塔。” 琼华:“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这里?” “……”苻黛松开她,从她手中抽回手腕,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琼华下意识碰了碰还残留着这人掌心温度的皮肤,加快步子跟上她。 “观稷塔没有异样。”她转头去看苻黛,“刚才那个是璇霄阁阁主。” 苻黛瞥她:“镇派之物没有受损?” 琼华摇了摇头,她重新看向前方,漫不经心地掸去袖口残叶:“既然这镇派至宝被奉若神明,那不如让它亲手葬送璇霄阁满门。” 见苻黛总算分了她点眼神,她弯了弯眼。 苻黛眼睫下垂,目光落在了她被自己掐出红痕的侧颈。 宽袖和黑暗的掩饰下, 她摩挲着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房时已经是丑时, 琼华没有困意,她坐在梳妆台前, 却猜不出魏长庚出现在观稷塔的原因。 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显然也是瞒着人偷偷来的。 如果连这一门之主也与巫族之祸有关,那这仙门也该洗洗牌了。 她掌心托着侧颔,忽然视线一偏, 落在了镜中自己的脸上。 指尖轻轻划过眉心朱砂般的绛纹, 又点在刚被苻黛掐过的位置。 苻黛想掌控她, 所以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提线木偶, 或许在她看来,自己只需要听从她的安排,根据她的指示行事就够了。 琼华觉得有些好笑。 她不再多想,脱下外衣卧榻而眠。 次日清晨,楼下传来了不小的嘈杂声,琼华睡眠浅,没多久就被吵醒,她推开门撑着栏杆向下望,就见那几个新弟子不知在惊讶些什么,议论纷纷。 身侧人影靠近,她知道是谁,还没开口,那人就说:“衣服穿好。” 琼华愣了下,低头才发现领口有些低,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她抬手重新整理好,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组队?” 师姐点了点头:“历届试炼,因为人数比今年多些,所以允许和人结伴,最后再分胜负。” 有人争着问:“今年呢?” “今年亦然。” 琼华挑了挑眉。 纳新大会上,玄霄子随机的临时测试已经让她暴露了一部分实力,其她几个弟子,除了晚禾,还没有主动和她们讲过话的。 “不是坏事。”苻黛说。 毕竟她们这次的目的可不只是夺得第一,没人跟在身侧反而更好。 她们是这么想的,却忘了那个热情过剩的晚禾。 去用早膳的路上,两人说好,不要让人看出苻黛的底,眼下她们和另外几个弟𝔁 ??子间分明的一条线,还是谨慎些为好。 晚禾不知从哪探出头来,自然而然地来到琼华身边。 她还是一副很有精力的欢快模样:“我也去斋堂,一起吗?” 琼华拿不准她的态度,去斋堂就这一条路,还不算宽敞,拒绝也没什么用处。 苻黛话少,有外人在时更是一声不吭,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更冷淡了。 琼华靠她更近一些,担心让人误会晚禾会和她们结队。 果不其然,刚落座,晚禾便忍不住试探:“今早你们不在,师姐说了,试炼可以和人组队呢。” 苻黛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白粥,闻言抬了抬眼。 琼华随口应付:“听说了。” 晚禾:“你们要一起吗?” 苻黛轻搁玉勺,第一次正眼看她:“两人同行,稳妥些。” 她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又不会显得太生硬。 琼华有些意外她会主动接话,看过去才发现,半天了这人的粥还没动过。 细细想来,好像是从进入璇霄阁那天开始,她居然会和自己一同前来斋堂了。 明明什么也吃不了两口。 她脱口而出:“很烫吗?” 苻黛怔了怔,别开脸:“不想吃。” 琼华思忖片刻,把自己还没动过的素包子推过去:“这个不油。” 苻黛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晚禾还在对面,她竟真的尝了一口。 鬼佛不需要靠吃东西填饱肚子,这些对她来说也尝不出什么味道。 跟着琼华来斋堂这些天,她总算是知道这人为什么瘦得这么厉害。斋堂不算大,排队的人多了,她嫌慢就只打一个菜,好像吃饭唯一的意义就是不被饿死。 晚禾被苻黛那轻描淡写的一眼看得心下竟有些发虚。 几个新弟子这些天来最常讨论的也是苻黛此人。 仙族和人族少见有异色瞳的,她生了双蓝眸,身上那生人勿近的气质像是与生俱来的,让人不敢靠近。 她对所有人都像是空气,晚禾先前没意识到她或许是排斥自己,今日才算是明白。 那一眼,既非看待死物般的漠然,也非注视活人该有的温度,仿佛她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器物。 回去的路上,她虽然还是那副自来熟的样子,但也算懂了些分寸。 到了堂院,师姐叫走了她,琼华和苻黛站在假山边等着玄霄子。 今日楼主会来同他们说明试炼的任务,留在此处的只剩新弟子。 周围的人微妙地分散开,两三人一围,亲疏立判,即使没人点破,组队的局势也很明显了。 苻黛本还在听琼华说话,晚禾忽然又冒出来,拉着琼华分享她打听到的消息。 两人像是在说悄悄话,凑得近了些,苻黛后退两步,抿了下唇,有些不悦。 她斜了眼两人的背影,又把目光移向别处。 似乎是等的时间长了,旁后其她六个弟子觉得无聊,以针代箭,比试起来。 忽然,苻黛余光瞥见一点寒芒自脸颊旁掠过。 她眼角微动,待看清那是一枚细小的银针的刹那,她已经抬起手,截住了它刺向琼华后颈的针头。 琼华感受到她动作间带起的风,回过头来。 细小的银针深深刺入她骨节分明的指节,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在她苍白如纸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琼华耳畔忽地陷入一片死寂,外界的声响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余下几息凝滞的空白。 那故意失手的男弟子这才前来致歉,言辞间透着几分滑稽,分明听不出半分真心实意的歉意,却又艰难地拿捏着不至于得罪她们的微妙分寸。 那绣花针细若蚊须,即使擦着耳际飞过也难叫人察觉,更何况是在毫无戒备之时。 但苻黛不仅在瞬息间辨明,甚至能精准地将其截停。 虽然被刺破指间,但这般迅疾的反应也着实令人心惊。 琼华脸上没了表情:“慢着。” 那男弟子脚步一停。 她忽地笑了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弟子脸色变了变,几日下来,这人居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让他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吴芨。” 琼华略一颔首,倏地从苻黛拈过那枚银针,反手便向他咽喉射去。 寒光乍现即没,众人尚未回神,吴芨只觉脖子一阵刺痛,下意识抬手去捂,指尖触即之处,细细的血丝从破口处溢出。 “怎么没接住。”琼华冷眼扫过,眸光寒冽,“失手,我本是想还给你的。” 吴芨脸色变了几变,他身后的人见势不对,赶忙来将他拉走。 苻黛垂眸看着自己指上扎眼的血珠,竟有些出神。 她明明瞬间就明白了吴芨的意图,也清楚地记得琼华说的,不要被试出底。 那枚再普通不过的绣花针,即使真的刺进琼华的后颈,也不会有丝毫疼痛。 她为什么还是不受控地出手了。 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本能地保护琼华。 突然盖住手指的帕子拉回她的思绪。 这帕子有些眼熟,分明是冥萝的幻境中,她递给琼华的那个。 琼华低着眼帘,先是擦掉了碍眼的血珠,随后系了个小结,虽然不紧,但止这点血还是够了。 玄霄子终于赶到。 他还是那般慈眉善目,站在众人面前,笑吟吟地和她们介绍这次的试炼规则。 “本次试炼,又称除魔考,地点在远山的竹海,那里有一处废弃村落,村内藏有三十年修为的竹妖,在所有受困村民亡魂得到超度的前提下,斩杀竹妖者胜。” 三十年的竹妖只能算是小妖,用来试炼刚入门的弟子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在场九人都是经过玄霄子亲手挑选的,什么实力他应当最是清楚。 “进入竹海前,会给你们每人一张护身符箓,将其撕碎视作弃权,符箓自燃会将你们传送回山门。” 玄霄子卖了个关子,见台下新弟子都眼巴巴望着他,这才继续:“自然,为师不会让你们赴险。你们每人身上都会有一颗护心玉珠,受伤较重者或自动触发防护,但也会立即出局。” “务必注意,竹海中有几片毒障林,待上超过四个时辰会毒发而亡,所以一旦滞留超过三个时辰也会被强制移送。” 苻黛没听他念叨,指腹无意识地揉着帕子。 琼华也只分了一只耳朵出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初入竹海,你们会被随机分散在各个地方,本次试炼允许暂时结队,若是多人一同斩妖,超度亡魂多者胜。” 接下来的几日,她们不会有其他安排,只需安心准备此次试炼便是。 天剑楼找不到蝎子这种毒物,琼华只好用自己的血喂养了一只小蜘蛛,趁着吴芨不备,将其丢入他衣襟。 什么投针游戏,不过是这六人临时的算计。 她本想让他们体面地死去。 第27章 试炼 用那双焚尽众生的眼紧盯着她,唇间含过她染血的指尖 试炼当日清晨, 她们来到竹海之外。 玄霄子在试炼场地设下一道结界,随后便让大师姐将护心玉珠移入她们体内。 琼华在领护身符箓时,特意站在了吴芨身后, 她注意到他侧颈有些发青,确认那只蜘蛛已经起了效。 各自拿上符箓, 她看见玄霄子面前腾起了巨大的影镜。 琼华小声道:“玄霄子和师姐们都能看清结界内的一举一动。” 苻黛扫了一眼:“不必担心。” 琼华抬眼看她。 苻黛只好说完:“我会为你设下第二道结界。” 闻言, 琼华不由挑了下眉,朝另一边的吴芨看去。 他和另一名男弟子石衍不知在悄悄密谋着什么, 说话时把声音压得奇低,但能猜到是在商量着进去之后怎么会合。 她们倒没有这种烦恼,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琼华还是把苻黛拉到偏一些的地方。 四周都是同门,她不好直接掏出利器,只能硬生生咬破自己的指尖,大颗大颗的血珠冒了出来。 “以防万一。”她把手指伸到苻黛面前。 苻黛和她对视片刻,最终抓着她的手腕, 凑了上去。 湿润的舌面扫过指腹,琼华莫名感觉那条被她抓着的胳膊在发麻, 甚至这麻意顺着手臂爬上了脊背,让她一时有些无措。 她一瞬间几乎生出抽回手的冲动。 苻黛口腔里漫上血腥味, 她似乎察觉到了琼华的异样,就着这个姿势抬眼看她,半途目光一偏,落在她身后惊愕的晚禾身上。 这举动在外人看来, 好像是有些过于亲密。 苻黛盯着她, 却是凑得琼华更近, 唇瓣也贴上指尖的刹那, 将最后一点血丝彻底舔净。 她没停留太久,很快就退开了。 晚禾也没想到自己会撞见这场面,明明女子间这种程度的接触不算太逾矩,可她偏觉得这两人间不太一般。 蔚瑾和蘅芜的故事她也有所耳闻,再联想到斋堂里苻黛的那一眼,某个猜测便浮上心头。 琼华对此还浑然不知,她红了耳尖,面上却不显,第一个进入了竹海。 穿过结界的浓雾,她停在了一处废弃的墙角边。 这里的空气待久了让人很不适,她这是倒霉穿到毒障里了。 也不知道苻黛进来没有,在结界里四面八方都是眼睛,她不能轻举妄动。 想到苻黛,琼华有些不自在地抠弄着被她咬破的那道口子。 方才她居然有些不敢看苻黛,头也没回就进了竹海。 苻黛的相貌是令人心惊的,只是那双眼睛太引人注目了,往往人们会先注意到她的眸色,继而被那眼神中的冷蔑震住,不敢再去细窥她的容色。 与世隔绝了千年的鬼佛,万千邪祟争抢着跪伏求怜的佛女,用那双焚尽众生的眼紧盯着她,唇间含过她染血的指尖。 琼华舔了下干涩的唇,冷不防身后一阵寒意。 她受惊般回头,苻黛正皱着眉走来,似乎也觉得这里的味道不好闻。 苻黛看着她的脸:“你怎么了?” “什么?” 苻黛皱眉:“你发烧了?” 琼华碰了碰自己的脸,好像是有些烫。 她摇了摇头,扯开话题:“你直接过来不会被发现吗?” “结界已经布下了。” 琼华冷静下来,掌心忽然爬出另一只蜘蛛,细长的蛛丝引向遥远的另一端,那便是吴芨的方向。 她指尖一翻,又一只人偶现于掌中。 暗红的邪煞之气如活物般缠绕而上,将那只蜘蛛逼入人偶体内。 只见人偶的轮廓扭曲蠕动,皮肤寸寸剥落又重生,竟在眨眼间化作了与吴芨一般无二的模样,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试炼刚开始,她们应该都在争着超度亡魂。” 竹妖总会有人去灭的,她们只需留存到竹妖消失时,超度亡魂最多者便能胜。 苻黛说:“这附近没有亡魂。” “我们不用。” 苻黛询问般看向她。 “在灭妖之前,让其她人出局就够了。”想起这还是毒障,琼华拉着她边走边说,“届时竹海只剩下你我二人,一同斩妖,却都没有超度亡魂,分不出胜负。” 那样的话,便是试炼的条件漏洞。 也许能让她们二人同时成为座下弟子。 “先走吧,在石衍之前找到吴芨。” 那人偶会朝活人的方向走,身上还附着邪气,竹妖会被邪气吸引,顺利的话,还能带走几个弟子。 苻黛的几只聻鬼也伪装成亡魂分散在毒障之中,一旦有人靠近,便会将其困在附近忘记时间。 虽然这六人联合起来算计她们很可恨,但一场试炼里若是多个弟子都出了事,玄霄子定会追查到底。 先解决掉这两个男弟子,再以竹妖喜食男子精气为由开脱,左右也怀疑不到她们头上。 琼华摩挲着指尖那枚绣花针,赶在石衍之前,顺着蛛丝找到了正在超度亡灵的吴芨。 吴芨半蹲在枯尸前,刚拿到此人的净魄,冷不丁被身侧的一道人影吓得猛然一惊。 “怎么是你?”他有些羞恼。 这人瘦瘦高高,穿着素白的门服,走路都没声,四周也没其他人,乍一眼像个游魂似的,比竹妖还要可怕。 他很快又注意到不远处的苻黛,起了疑:“你们二人怎么这么快便碰面了?” 苻黛背对着他,却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缓缓侧首,额间绛毫忽地一闪,与琼华眉心绛纹同时泛起诡艳的血光。 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二人连成一体,连眼神都冷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脊背窜起刺骨的寒意,踉跄后退却忍不住去看琼华的眼睛。 她在笑。 正对着他的琼华笑魇如恶鬼,半侧着身的苻黛眸中倒映着他濒死的身影。 两道目光交织成网,他在这血色罗网中后知后觉意识到,她们根本不是所谓的同门,而是索他性命的地狱修罗。 吴芨眼睛不受控地盯紧了琼华。 琼华后退些,轻声开口:“挖吧。” 他生硬地抬手,将护着自己心脏的护心玉珠剥了出来。 蛛丝将护心玉珠送到了人偶体内。 琼华倚在墙边,两指间拨弄着那枚尖细的绣花针,而后拈起一缕蛛丝,穿进了针眼里。 苻黛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轻压,似乎有些茫然。 她忽然问:“巫蛊术,对谁都受用?” 琼华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点了点头。 苻黛没再说话了。 她们在原地等着石衍,一直等到天色彻底变暗。 苻黛在玄霄子的结界之下布下第二重结界,对发生的事一清二楚。 几个时辰下来,一名女弟子毒障内迷路,被强制移送出竹海,还有一个女弟子和人偶同行,被它引来的竹妖打成重伤,护心玉珠破碎,同样出局。 苻黛说:“它现在身边有两人。” 琼华翻身上了破落的墙角,她能感应到人偶的方向,竹妖正追着四处逃散两人一偶。 “相当狼狈啊。” 苻黛看向她:“来了。” 石衍落地离吴芨极远,一路上边超度亡魂一边往他的方向来,谁知半路这人居然停着完全不动了。 他一肚子闷气,若非是为了赢得试炼,他可不屑于和这种人结队。 走进这片废弃的房屋,他喊了两声吴芨的名字,都没有得到回应。 脚步停在破落的墙角下。 惨白的月光渗过竹隙,在斑驳的墙面投下蛛网般的碎影,墙隅独坐的身影半隐在阴影中,不知在缝补着什么。 石衍仔细辨认了片刻才认出来:“怎么是你,吴芨呢?” 琼华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在缝什么?” 琼华停下了动作,单手提着的东西似乎有些沉重,她捏着染血银针的另一只手悬在膝外,每根手指都牵连着隐没在黑暗里的丝线。 她回答:“吴芨。” 石衍没听明白:“什么?” 琼华又说:“你不是在找他吗。” 言罢,忽然将手上的东西丢了下去,另一只手倏地被绷紧的丝线压弯指尖。 石衍看着身前姿态有些僵硬的吴芨,走近推了推他肩膀:“你这是……” 话音猛地停住。 摇摇欲坠的头颅险些被他这一下推断,凌乱的头发间露出脖颈处歪斜的缝合线,针脚松散潦草,显然缝的人根本没在意接得好不好,只是随手把脑袋和身子连起来罢了。 琼华从墙角跳下,尤其喜欢石衍被吓得脸色铁青的反应。 她说:“手艺不精,见笑了。” * 玄霄子猛地起身。 “师父!”师姐神色慌乱,“吴芨……吴芨从结界出来,为何尸骨无存?” 她们时刻盯着竹海内众人的一举一动。 吴芨和两个小师妹比较倒霉,那竹妖追了他们许久,怎么也甩不掉,其中一个小师妹没了逃跑的力气,撕了护身符箓传送回山门,而吴芨则是受了重伤,被护心玉珠移出结界。 谁知他人刚从结界出来,整个人突然炸开血雾,碎骨肉沫飞溅,原地只能找到几片残破的衣步,和那颗布满裂痕的护心玉珠。 玄霄子快步走到满地血污前,捡起那颗玉珠。 片刻后,他敛眉沉声道:“这确实是吴芨的护心玉珠。” 护心玉珠是保命的东西,他身处危险的竹海,不可能自愿取下来,更何况,他们是亲眼看着他往结界外走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穿过他的结界,为什么成了这幅惨样? 【作者有话说】 琼华:刚出新手村就遇万恶崖顶级魅魔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入v啦,早上九点会更新一章肥的 第28章 野果 原来这世上不止她一个人,活得这样笨拙又无措 晚禾没和任何人结队, 一路上都在四处寻找亡魂,避开了毒障也远离了竹妖。 她自知目前的实力还比不过其她人,斩杀竹妖于她而言太困难, 她不想以身犯险。 一路上没遇到其她弟子,晚禾并不知道有多少人离开了这里, 但她超度的亡魂数已经够多, 只要活到最后,保证自己不出局就能赢。 玄霄子的座下弟子……等她站上那个位置, 总该有人愿意和她交朋友了吧。 从小身边的人都说她是修仙的好苗子,可无论她怎么努力修炼,修为却总是比旁人差一大截,久而久之,那些称赞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安慰的话。 其中的落差旁人很难体会到,看似是开导她的话语,实则包含着让人不敢抬头的失望和无奈。 晚禾喜欢被所有人围着的感觉, 只要被注视着,她就不是孤独的, 可渐渐的,连安慰的话都不常有了。 她装出活泼的性子去讨好别人, 希望能分得一个眼神。 可是好像,去哪都是不被在乎的那个。 她警惕着周围,在石块旁边发现了一道人影。 “……月棠?” 刚从竹妖手下逃脱的月棠正在休息,见了她, 视线朝她身后望了望:“你居然没和苻黛她们一起吗?” 晚禾曾学过几月医术, 会包扎些外伤。她撕下一片衣角, 想给她包扎, 闻言摇了摇头。 “也对,她们怎么可能带你。”月棠坐起来,把受伤的胳膊伸到她面前,“说好先想办法让她们两个出局的,至今也没人见到过这两人,也不知还在不在场。” 晚禾低下了头。 她那日,是故意找琼华讲话的,说是分享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其实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吴芨得手。 晚禾以为这样就会有人愿意和她结队。 反正,最坏的结果,也只是被飞来的针刺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她还是一个人。 月棠问:“你超度了多少亡者?” 晚禾抿了下唇,往低了说:“四个吧。” 她又问:“那你呢?” “七个。”似乎是包扎伤口有些疼,月棠闭上了眼睛,枕在石块上,额角和鼻尖都渗出冷汗。 晚禾一下子愣住。 青海内一共不及二十亡者,她以为自己超度六人已是极限。 她包扎的手有些抖,忽然看见她压在衣摆下的护身符箓,应该是方才挣扎逃跑时情急之下拿出来的。 晚禾心跳很快。 “你……你最好在此处歇息片刻,伤口不易乱动。”她眼神飘忽地起身,说话都有些磕巴,“那我先走了。” 月棠没有挽留。 晚禾攥紧手心的符箓,快走几步后突然狂奔,不知跑出去多远,那人没有追上来。 她手抖得厉害,攥在手心的符箓被汗水洇湿,她怕被长老和师姐们看见,只敢在袖口的遮掩下,用指尖一点一点把它抠烂。 符箓在她手上自燃,月棠被传送回山门外。 琼华和苻黛没有被针对出局,以她二人的实力,此刻一定还留在竹海内。 竹妖未除,亡魂已渡,她只要留到最后一刻就能赢。 方才太过紧张,连呼吸都有些不稳,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误闯进毒障里了。 她正准备折返,忽然被靠竹昏睡的人吸引了目光。 她脚步一停,走近才发现,那是唇色青紫,脸皮发黑的琼华。 不知她在这毒障中昏迷了多久,看样子中毒已深。 晚禾下意识想去扶她,忽然瞥见远处翻跃至竹林上空的一道敏锐的身影。 那人手握长剑,衣袂长发翻飞,脚下竹妖扑来,她旋身后撤,一脚踏在竹妖肩上,将它踹了下去。 那是……苻黛? 晚禾瞬间做下决定,快步来到琼华身前蹲下,假意要扶,却是直接点了她的穴,让她短时间内不可能醒过来。 做完这一切,她起身就要离开毒障,却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面前的苻黛拦住了去路。 她脸色瞬间煞白。 “你、你不是……” 不远处,那道与竹妖缠斗的身影再度掠至上空,这次背对皎月,身后竹妖追着她跳上竹枝。 晚禾也看清了那人的脸。 分明是……琼华! 她瞪圆了眼,猛地看向靠竹昏迷的人。 琼华的容貌衣束渐渐褪去,露出石衍那张脸。 她惊到说不出话:“幻、幻术……” 不是仙门的幻术,是带着煞气的阴界幻术。 三个时辰已到,石衍被移送离开。 晚禾后退几步:“你们、你们不是来修仙的。” 苻黛没回答她,而是朝她拉开了弓。 她的护心玉珠还在,所以要杀了她灭口,必须一击毙命。 晚禾声音都在发抖:“你疯了吗……长老和师姐们都在看。” 苻黛轻嗤:“你也知道。” 这世上哪有不自私的人。 晚禾为了成为座下弟子不择手段,苻黛不会因此低看她。 但既然利益相悖,两方算计下,败者就该承担后果。 结界外的人能看见琼华和这竹妖的打斗,她不能失手把这妖杀了,要装出一副险胜的假象。 竹妖能控制这四周的竹枝,琼华四处躲避着,忽然被捆住脚踝拽了下去。 还没摔倒在地,苻黛赶到,一脚踹开竹枝,拎着她的后领落地。 琼华松了口气,总算不用继续演下去了。 解决完竹妖,结界自动解除。 预料之中,玄霄子和各位师姐脸色都很凝重。 琼华故作疑惑:“发生什么了?” 几位师姐面面相觑,大概是想让她二人安心休息,没有多言。 “诶?”师姐疑惑了一声,“竹妖是你们二人一同杀的?” 琼华点了点头。 师姐懵了:“可是,你们都没有超度亡魂。” 这还怎么评定输赢? “罢了罢了,回门派问问师父吧。”另一个师姐说。 毕竟死了个弟子,玄霄子这会儿已经回了天剑楼处理相关的事宜。 她们都准备走了,这时候才有人发现不对:“还有一个小师妹呢?” “晚禾师妹,她没有与你们一起吗?” 琼华脚步一顿,看向苻黛。 对方神色如常:“没有。” “她的护心玉珠没有碎,护身符箓也没有燃回,更没有中毒移送回山门。”师姐派人去找,“她还在竹海里。” * 晚禾死了,死在了竹妖的身体里。 可在试炼前,天剑楼的人早就试过那竹妖的底细,它从不吃人,更没有那么大的能耐直接吃下一个仙门弟子。 石衍也死了,因为中毒过深,青玉宗的人没能救回来。 但在毒障内只有待满四个时辰才回天无力,三个时辰以青玉宗的能力,完全能够救活。 更何况,中毒的可不止一个石衍,另一名女弟子分明活了下来。 最离奇的,当属吴芨的死。 此次试炼出了这么严重的意外,璇霄阁派高阶弟子前去调查,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外界舆论声四起,玄霄子忙得焦头烂额,再分不出精力,直接将琼华和苻黛一同收为座下弟子。 她们落了几日的清闲。 琼华为了不惹人怀疑,受了竹妖几爪,背上的伤口看着也有些可怖。 冥萝吓得直抽鼻子,抱着一堆医书在她面前翻来翻去,说一定要治好她。 琼华被她逗笑,问她:“这几日去找一初师姐玩了吗?” 冥萝瘪了瘪嘴:“要和师父一起认草药,一初师姐也很忙,没有空陪我玩。” 苻黛抱臂背倚窗口,侧首看着窗外景色,偶尔还会朝屋内脱下外衫上药的琼华看一眼。 那日竹海,琼华没有直接要了石衍的命,而是故技重施,用巫蛊术让他失去神志,将他变成自己的模样,丢去了毒障。 一来能让这些想先把她们二人踹出试炼的人松懈,二来死在璇霄阁能转移众人视线。 至于晚禾,琼华没打算要她的命。 同时看见琼华本人和幻术下顶着琼华脸的石衍,幻术自动失效,她若是装傻,苻黛或许不会杀她。 “太可惜了,若是再撑一会儿,座下弟子就是你了。”有人小声对月棠说。 月棠没吭声。 “你的伤口那时已经止了血,为何还要撕掉护身符箓?” 琼华已经听苻黛说了晚禾做的事,闻言有些怔愣。 她抬头,看见月棠依旧神色淡淡,完全没有要把晚禾供出去的意思。 冥萝轻轻擦拭着琼华背后上的抓痕,她小心翼翼地怕把人弄疼了,可伤口里的脏污又必须要弄出来。 她说:“姐姐,你要忍着疼了。” 琼华想逗她,故意嘶了一声,吓得她立马收回手。 苻黛听见两人的嬉闹声,转头看向低头闷笑的琼华。 若是巫族没有遭遇此祸,她在无漆森也会这样时不时使坏逗人吧,十七岁的人,明明应该满身少年气才对。 冥萝被她吓唬住了,想去叫师姐来,结果撞到了苻黛。 就见一双手,不由分说拿走她手上的药粉。 琼华见状,转过身去背朝苻黛。 比起让不熟的人给她上药,苻黛来的话会让她自在一点。 事实是她想错了。 因为伤口太深,苻黛必须凑近才能将深处的脏污擦净。 温热的鼻息似有似无地抚过她后颈,垂落的发丝也轻轻扫过她脊背。 她僵了一瞬,忽然低下头,闭了闭眼。 “……头发。” 苻黛没听清:“什么?” 琼华又改口:“没什么,你快点。” 苻黛上药不算温柔,但又不至于让她觉得痛。 琼华耳尖又有些发烫,她穿好衣服,正要离开,忽然听见身侧的人小声议论。 “就知道她回来的目的不单纯,这会儿又被她师父关起来了!” “趁着试炼想闯进归真洞,天剑楼楼主本就不喜她,这下看谁能保她。” 琼华愣了一下。 鬼见青被关起来了? 她和苻黛去了趟妙音坞。 妙音坞内的弟子喜静,每间房都隔了音,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乐器。 这些乐器都认主,旁人连碰都碰不得。 她们走近门未关紧的主殿,听到里面传来的怒斥声。 妙音坞坞主松风,性子古板,为人严厉,听说连自家弟子都不敢和他亲近。 “一身伤痕未愈,归来又生事端!”松风挥袖震怒,“蘅芜之死早有定论,世事无常,你何必耿耿于怀,固执至此!” 鬼见青跪在他面前,凌乱垂落的发丝不知多久没打理,她红着眼,却半点也不妥协:“师姐之死分明疑点重重,那玄霄子心中有鬼,否则为何要突然更改门规,如此防我!” 松风深吸一口气:“当年蘅芜遭遇意外的消息传回派中,你大闹天剑楼,剑指楼主是为大逆不道,他怎么敢放你进去?” “这两载叛离师门,落得修为尽散,道心蒙尘,就凭这幅模样,还想让天剑楼主准你祭拜?!” “那大可捆住我的手脚,我只看一眼,绝不冲动。”鬼见青咬着下唇,“我只想看一眼,为何连这都不被允许?” 松风指着她:“事涉蘅芜,你的话,有几分可信?” 鬼见青还想再说,注意到门外的琼华和苻黛,咬着牙别开脸。 松风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紧闭半月,冷静下来前,不得踏出妙音坞半步。” 他见了门外两人,稍敛怒色:“天剑阁弟子?” 琼华行了个礼:“弟子此番前来,是为归真洞损失……” 松风:“由妙音坞承担,你们且去春风阁,自有人在那候着。” 琼华却没动,她看了看苻黛,忽然想起鬼见青说的话。 能让她如此信任之人,当真如此狠心肠吗? “长老,实不相瞒,我二人与蔚瑾是好友,如今她这般,我们有些放心不下。” 松风这才转过身来看她们。 琼华注意到他眼角也有些微红。 “既为好友,便好生劝劝她,为了一个已故之人,把自己逼成这幅样子。” 琼华说:“心结不解,如何能振作?为何不能让她再见上蘅芜师姐一面?” 松风无声叹了口气。 蔚瑾的爹娘本是仙门修士,却甘愿褪去一身仙骨,换上粗布麻衫,隐于沿海村落,做了一对寻常夫妻。 后来蔚瑾出生,未及满月,便有妖族途经此地,想要强占这处风水灵脉。 村中百姓手无寸铁,仓皇逃命时,那对看似平凡的夫妻却站在了她们面前,最终以二敌白,血染青衫。 被临时嘱托给邻家老婆婆的蔚瑾,跟着来到了不远处的小镇。 村落被毁,老婆婆身无分文,整日靠着做些竹篓子卖钱,日子过得太苦,几年后的冬天,冻死了。 那年蔚瑾不足四岁,再度没了家。 她住在那一间草屋里,全靠几位好心的婶婶才没饿死。 偏僻地方的孩子,没上过私塾,整日跟着大人上山拔草,蛮劲奇大。 他们只知道蔚瑾没爹没娘,有时连饭都吃不上,是那一处最好欺负的人。 蔚瑾被他们丢来的石子砸疼了,他们却说:“这是在和你玩呀。” 她的头发长得长了些,被那些人拽着玩。 蔚瑾第一次想反抗,他们又说:“你吃了我家的东西,玩你个辫子也不肯?” 再后来,蔚瑾渐渐能做些手工活换钱了,个子也长得很快。 她学着记忆中那些孩子的游戏,也用石子砸人,可她身负仙髓,天生便比寻常人多三分力气。 那次失手,石子直接砸破了对方的脑袋,血淌了一地。 有人提着刀说要砍她,她觉得没意思,收拾包袱离开了小镇。 那年她十四岁,成了孤立无援的流浪侠客。 偶尔帮人干活赚几个铜板,却总被骗得一文不剩,她干脆蹲在树上抢劫,没想到第一次出手,就劫到了松风身上。 松风看出她的仙髓,把人带回妙音坞,借溯尘鉴了解了她的一切过往。 来到璇霄阁,蔚瑾学习怎么与人相处才是对的,但因为习惯了捉弄,所以总显得有些轻浮。 很多人不喜她,她也同样对那些人没有好脸色。 这日有人唤她,她心情不好不想回应,被拽着打了一架。 松风却要她道歉,还要罚她。 蔚瑾躲了罚,跑到天剑楼的小林子里躺在树上出神,却听到树下传来低泣声。 她探出头,偷看那人哭了半个时辰,见她要走才丢了颗野果过去。 蘅芜捂着肩头转过来,抬起头看她时,眼睛还红着。 自那以后她才明白,原来这世上不止她一个人,活得这样笨拙又无措。 松风𝔁 ??说:“她为了那女弟子,连镇派弟子的身份都可以放弃。” 也为了蘅芜,叛离师门,舍弃仙髓,堕入鬼道。 只为寻得一个真相,还她一个公道。 离开时,琼华给鬼见青传去一封飞信,要她种好命魂花。 因为随时可能要和玄霄子下山同行,琼华和苻黛搬到了离主殿更近的居所。 往常都只有一个座下弟子,自然也只安排了一间房,好在这房间格外的敞亮,住两个人也没问题。 这几日玄霄子都忙得不见人影,也许是鬼见青这次让他起了戒备,直接安排了几个弟子在归真洞附近守着。 琼华想趁着他不在的空当,去搜搜他那间房。 据她打听到的消息,芍韵非常受玄霄子器重,镇派弟子一般都要搬离原先的宗派,她却时不时就会回天剑楼寻玄霄子,也不知两人哪来那么多要事。 所以她要走芍韵的路,便要彻底取得玄霄子的信任。 她们不经意间经过玄霄子的书阁,苻黛朝那处瞥了一眼,说:“设了结界。” 而且这结界认主,除了他本人以外,除非有信物,不然没人能进去。 琼华纳闷:“他这几日去哪了?” 竹海被人扒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查出来,三人的死因成迷,他还在忙什么? 苻黛试着触碰结界,很快又收回手。 “璇霄阁在仙门中位列前茅,这次意外他给不出解释,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所以这人把自己关进了璇霄阁水牢内。 听着似乎挺诚恳的,但他好歹是一派长老,就算真的被关了水牢,也就是走个过场,能有多苦。 苻黛:“出牢之后,他还需前往妖族与人族的两界岭,解决霍乱太平的鲛人。” 那时候,她们肯定要随他一同前去。 所以眼下是偷溜进他书阁的最佳时机。 “那要怎么才能得到他的信物?” 苻黛给出的回答是:“去水牢。” 入了夜,她们二人来到璇霄阁的水牢外。 这里和魔族的牢狱不同,过道干净敞亮,一看便知常有专人打扫。 巡视的人毫不松懈,站在门两边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看守虽然森严,但要溜进去对她们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被铁链吊起手臂的玄霄子显然还醒着,想从他身上直接摸走信物的可能性太低。 琼华半蹲在石壁后,视线扫过他湿透的衣袍,最后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 她压低声音问:“会不会是那枚玉佩?” 苻黛刚靠近过结界,玉佩的灵力波动和结界上的一致,就是她们要找的信物。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琼华找准时机,趁着又一波水柱打向玄霄子,直接隔空将玉佩取来。 水牢里关押过不少人,灵力乱成一团,玄霄子在这里被吊了一整日,已经有些不清醒了,没察觉到身上少了个东西。 玉佩到手,琼华立马起身,半点不磨蹭转身就要走。 余光里,石缝间一道人影闪过,那人似乎也发现了这处的异样,警惕道:“谁在那?!” 苻黛正想把她拽到上方屋顶躲避视线,琼华已经拉着她,挤进两个石壁中狭小的缝隙里。 后背硌得生疼,偏偏琼华为了不被发现,还在往她身上靠。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琼华稍稍后仰了些,而后直接伸手揽过她的腰,一边将她往身上按,一边又压着她往更深处躲。 虽然靠得更近了,但至少不会让她被身后凸起的石块磨到。 琼华鼻尖充斥着这人身上特有的檀香,她无意识地低下头,几乎要将脸埋进苻黛的颈窝里。 逼仄的空间里,只能听见琼华一人的心跳声。 好在那人找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便离开了。 琼华立马后退撤开,手心玉佩被她攥出了汗,她神色如常,避着巡视的弟子出了水牢。 进入玄霄子的书阁,琼华放轻了动作,先是四下观察了一番。 乍看过去倒没什么稀奇的,书架上摆满了古书,桌面上尚未处理好的卷宗也摆放得很整齐。 琼华来到桌前拉开了不算太隐蔽的暗匣。 几封书信静静地躺在那儿,落款却是芍韵的名字。 第29章 鲛人泪(一) 七情六欲,红尘百味,她不曾懂得半分 什么书信, 需要如此郑重地保存? 琼华小心地取出其中一张信纸,却见纸上空空,一个字也没有。 她连着看了几封, 都是如此。 “这信不对。”苻黛从她指间抽走信纸,“内容被藏起来了。” 琼华有些头疼。 不能泡也不能放在火上烤, 万一毁了信纸被玄霄子察觉到了, 她们迟早会暴露。 如果只是寻常的书信,又何至于弄得这么神秘。 两人之间到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苻黛把信纸塞回去, 按照原先的顺序摆好,拿起了最底下的一封。 她指着封口折痕:“这些信玄霄子反复拆开过很多次。” 只有她手上那封,褶皱看着要浅些。 琼华凑过去,看着她取出那张依然空白的信纸。 苻黛指腹摩挲几下纸张:“倒不像是在水中浸过的。” 她把桌上烛灯点燃,架在信纸下方烘了片刻,就见原本空白的纸面,多出两行娟秀的字: 弟子已依谕遍寻此地,尚未得获, 即日西行再探,但有所得, 定即刻书信禀告。 这话透露出来的信息不多,琼华皱了下眉:“玄霄子在找东西?” 而且看芍韵的态度, 似乎极迫寻得此物。 待温度散去,确保纸上字迹再度消失,苻黛才将信纸塞回信封。 “芍韵知道璇霄阁的秘密,又与玄霄子联系颇深, 巫族之祸, 玄霄子必然参与其中。” 琼华把这些信全都重新放回暗匣中, 闻言“嗯”了一声:“他想找的东西, 芍韵没有找到。” 为他跑腿的弟子死了,他不能亲自出面,还会找第二个人代替芍韵的位置。 如果琼华能博取他的信任,那她就能知道芍韵所了解的一切。 她们没有在书阁内停留太久,玄霄子藏得太深,这里查不出太多有用的东西,将玉佩重新放回他腰间后,两人便回了房。 螭攸闷久了,变回原形咬住琼华的手表达不满,琼华没办法,只能给它喂了点血。 两人的床隔得不远,关上窗户后,月光被隔绝的地方摆上了烛灯。苻黛回过头,看向盘在她手上的螭攸:“你的神兽养不大。” “无漆森阴气重,压得它长不大。”琼华抬了抬指节,任它轻轻啃咬,“在仙门养些日子,或许就能觉醒了。” 苻黛说:“神兽不受束缚,等它觉醒,你也留不住了。” 螭攸听懂了她的话,扭头朝她低吼几声威胁。 苻黛视若无睹,把被褥牵得平平整整才躺进去。 如果不是知道这人睡眠浅得像睁着眼似的,琼华真想走到她床边试试她的呼吸。 今日水牢,那么近的距离,这人身上居然没有半点温度。 明明是有些暧昧的氛围,她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有琼华一人的心跳声那么震耳。 这人怕是根本就没有长心吧。 琼华也钻进了被窝里。 她侧躺着,背对苻黛的方向,半张脸都用被子闷住,不知过了多久,才自暴自弃地睁开眼。 水牢内,她不是为了躲避视线才将苻黛圈进怀里的。 苻黛身上的檀香总让她迷恋,一瞬间的冲动让她根本就来不及反应。 这太不正常了,但因为苻黛身边再没有第二个人能靠她这么近,所以琼华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更意外的是,苻黛居然没有推开她。 因为结契而得到的忍耐和纵容,在目的达成后,会不会化作反噬她的利刃?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又闻到了熟悉的檀香。 这一觉她睡得意外的安分。 听大师姐说,这次鲛人作乱,不止玄霄子要去,连青玉宗宗主都会亲自前往,玄机门也会派几个弟子同行。 鲛人的血混于水中无色无味,渔村村民大半都得了水瘟,此毒唯有鲛人泪可解,且传染性极强。 除了凡间天灾,仙门并不常插手人间乱事,何况只是小小一个渔村,情况还这般危急。 鲛人生活在海中,行踪诡秘,想要得到鲛人泪几乎不可能,一旦去了,摆不平便会落人口舌,没人想收拾这烂摊子。 派玄霄子前去,说是对他试炼安排失策的惩戒,实则是为了堵住那些趁乱踩璇霄阁一脚的人的嘴。 玄霄子从水牢出来那日,一向和蔼的脸也呈现出几分虚弱来,他短暂休息了一日,身子刚好些便唤琼华和苻黛去了书阁。 琼华敲门时,书阁内还传来他的闷咳声。 “进来吧。” 她推门而入,玄霄子从卷宗中抬起头,他刚起身,忽然朝门外看了一眼,脸色有一瞬间的古怪。 琼华不明所以地回头。 “这天气,看来是要下雨了。”玄霄子收回视线,神色凝重,“渔村村民本就虚弱,若是再着风寒,怕是难捱此劫。” “你们应当已经听说了,此番渔村遭鲛人祸乱,伤亡者不计其数,你二人与我一同前去,切记,莫要擅自行动。” 出发之时,琼华在玉衡长老身侧看见了冥萝。 看来玉衡长老很喜爱这个新收的小弟子,此行固然危险,却也是积攒经历的好机会。 玄机门派了几个大弟子,一初师姐也在其中。 下山途中,雨势渐大,苻黛终于能撑出她那柄朱红伞,艳色灼灼如血,在众青灰色的油纸伞中刺目得扎眼。 伞骨下伪装成寻常坠饰的银镂小人随着风雨轻晃,那雕成嬉笑模样的面孔,正无声注视着从她身侧走过的仙门众人。 琼华落后了两步,她抬头看着自己破了个缺口的伞顶,想问师姐再换一把,师姐却说没有多余的,随后把伞抬高了些,示意她进来共躲一把。 琼华不想在这个关头淋雨受寒,她道了声谢,进了师姐伞下。 她拍了拍肩上潮湿,再抬眼时,苻黛恰在那一瞬转回身去。只来得及捕到半缕未收尽的目光,那人停顿的脚步已再度向前,仿佛方才的驻足只是她的错觉。 “搬去师父书阁附近还适应吗?”师姐同她搭话。 琼华怔了一瞬才看她:“……一切都好,多谢师姐关心。” 她说完,又抬头看向苻黛的方向。 忽然裙身一紧,冥萝抬头看着她,旁边就站着一初师姐。 “姐姐。”冥萝把她的衣裙又往上提了些,“你的衣摆都蹭上湿土了。” 琼华一看,裙摆一圈又湿又脏,是有些碍眼。 她将裙侧穿进腰间暝玉绳环内,揉了下冥萝的脑袋,然后朝一初笑了笑。 鬼见青还在被松风关禁闭,要是能趁此去渔村和一初打好关系,或许就能请她帮忙修复那坏死的机关。 四人并排走着,琼华和那位师姐并不热络,偶尔闲聊两句,耳边是一初和冥萝的嬉闹。 她听见一初玩笑般说:“你唤她姐姐,却只叫我师姐。” “因为我认识她时,她还不是师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冥萝连忙闭了嘴,找补道,“在择贤庭时。” 看她慌乱的样子,一初只当她是不好意思,弯眼轻笑。 琼华听得一脸莫名,没忍住往一初那处看了眼。 雨不知何时又停了,一行人在灵山脚下,为了不耽误时间,直接瞬间移送去了渔村。 这渔村位于妖族与人族交界的海岸边,靠捕鱼为生,却没多少人家过得好。 雨刚停歇,天与海凝成一片沉郁的深蓝,一眼望去让人有些喘不上气。 还未走进渔村,压抑的啜泣声就已传来,像是被这沉重的蓝色浸透了,一声声闷在胸腔里,挣不脱,似要窒息。 这里被水淹过一次了,木草屋全都倒塌,无家可归的人抱着哭泣的孩儿,木然坐在乱墟前。 见璇霄阁的弟子终于前来,他们抬起黑黢黢的眼,直勾勾盯着,那目光像黏腻的蛛丝,湿冷地缠上来。 一道道视线如沼泽里升起的雾气,无声裹住前行者的脚步。 琼华走在苻黛身侧,觉得这些刚遭遇过灾难的人,眼中没有半点求生的意志。 突然,她被一只手抓住了脚踝。 妇女趴在她脚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见她止步,抬起了那张枯瘦的脸,口中喃喃:“仙人救命……” 琼华还没动作,玄霄子便抬手将她往后拦了拦:“小心些。” 他压低了声音:“不要靠近这些身上带血的人,鲛人血毒相生,触之即染,青玉弟子会救治她们的。” 琼华眉心微蹙,那妇女仍跪趴在地面,伸着枯枝般的右臂,粗糙的手掌悬在空中,既不敢触碰她,也不甘收回。 玄霄子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是这个渔村唯一稍大些的庭院,供她们暂时住下。 苻黛清冷的声音从而后传来:“走了。” 琼华这才回过神来,跟上了队伍。 为了防止鲛人族再度兴风作浪,水淹渔村,玄机门几位弟子开始着手重建那些已经倒塌的木草屋,又要布下几道简易机关,以免屋舍轻易倾颓。 青玉弟子更是一刻也不敢歇,中了鲛毒的村民太多,要单独为他们安排住处,还要防着某些恶心肠的人故意将血蹭到她们身上。 玄霄子站在窗台外,看着远处蔚蓝的海面:“要救治病人,必须先拿到鲛人泪,解了水中的鲛毒,但鲛人生活在海中,不知何时才会再现身。” 琼华问:“没有办法引它们出来吗?” “鲛人的交流方式与我们不同,它们听不懂话。” 这局面实在有些难办。 鲛人若是一直不现身,渔村里的水没人敢用,没中毒的村民也会缺水而死。 这里条件不太好,琼华和苻黛挤在一间小房中,房内只有一张床,没有任何可以放在中间隔开过道的东西,还窄得难以容下两人。 但琼华此刻也无心卧榻,她站在窗边,忽然听见细微的哭泣声。 苻黛刚转过身,就见她要往外走。 “做什么?” 琼华说:“我想下去看看。” 巫女百毒不侵,鲛毒对她而言毫无威胁。 苻黛:“下面人多,再等片刻。” 琼华问:“你要同我一起去?” 苻黛没有回答,也不知是觉得这问题傻,还是单纯懒得回应。 天色彻底暗下来,隔壁几间房吹灭了烛灯,周围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可怕。 这木门已经很老旧了,一推便咯吱咯吱响,琼华干脆从窗外翻了出去。 刚下过雨,地面还很潮湿,她不知道窗户底下是块石头,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苻黛在她身侧落地,一把抓住她手心,把人拉了回来。 刚才听到的哭泣声是从不远处院子里传来的。 这家人的屋顶也是木的,也许是因为离海岸要远些,房子并没有塌。 刚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腐臭味。 琼华以为这家人或许已经休息了,却又听见一声微弱的抽噎。 她回头和苻黛对视一眼去,推开了没有关紧的木门。 门内,一个看起来不过八九年岁的女孩正蜷缩在倒地的妇女怀里。 琼华一时无言。 她不知该怎么告诉这个女孩,她依偎的家人此刻脸色青紫,已经死了有几个时辰了。 女孩听见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睛,却把身体蜷得更厉害。 像是害怕,不断地往死去的妇女身上靠拢。 琼华蹲下来,朝她伸出手,柔声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女孩迟疑了许久,久到琼华以为她睡着了,她才坐起来,手心撑在地面,前倾着身子问她:“你能救我娘亲吗,她睡了很久。” 琼华哑然。 女孩却突然扑上来,环着她脖子的胳膊还在发抖,她说:“不要告诉别人,李婶婶也睡了很久,被人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不想她们抬走我娘亲。” 苻黛将门扉半掩,只余一线缝隙,容那银白月光在坑洼的地面爬出𝔁 ??一道冷白的痕。 她看见琼华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背。 女孩仰着苍白的小脸:“我好渴,娘亲不让我喝水。” 琼华抱起女孩向门外走去,却在距门槛两步之遥时,身形忽地一滞。 夜风穿过半开的门缝,将女孩散落的发丝吹起,又轻轻落下。 苻黛从不为生死动容,死气沉沉的渔村在她眼里不过荒芜之地,那些气若游丝的求救只会让她觉得聒噪。 在万恶崖困了千百年,七情六欲,红尘百味,她不曾懂得半分。 如高悬浓雾之外的冷月,连月光都穿不透的深渊,风雪也无从谈起。 琼华是和她相反的人。 女孩死了,死在喝到水的前一刻,死在琼华怀里。 【作者有话说】 琼华发现身边全是女同,但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同时坚信苻黛不是 鲛人泪剧情有一丢丢的长,大概□□章,是很重要的感情转折点[熊猫头] 第30章 鲛人泪(二) 用最残忍的手段逼它们落泪 苻黛缓步走到她身边, 见她侧首低眉,面颊轻贴着女孩已然苍白的额间,长睫垂落, 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琼华在渔村外寻了处偏僻的角落。 中毒而亡的村民都被草草埋在脏臭的土坑里,那是不得已情况下唯一体面的葬法。 她用素净的麻布将女孩裹好, 夜风刺骨, 她一捧一捧地将湿土压实,冻红的手指碰到女孩露出的衣角时顿了顿, 终究还是把那一小块布料也掩进了土里。 苻黛忽然想起初见那夜,满目疮痍的无漆森里,遍地幼女的残肢。 那时的琼华无法安葬她们,因为妖魔二族的人还会再回来,她不能让这些人察觉她可能还活着。 阴气极盛的无漆森,一夜之间死去那么多人,不知会招来多少邪祟的垂涎。 那些幼女,恐怕连残肢都不会留下。 十七岁的琼华, 失去至亲,从未离开过的家成了焦土般的乱葬岗, 她孤注一掷,复仇成了活着的唯一意义。 再无归处, 亦无归期。 * 此后一连数日,鲛人都没有出现,转晴后的天气甚至有些令人烦闷,对于缺乏干净水源的渔村来说, 这不是件好事。 玄机弟子为村民修葺好破损的房屋后, 很快又开始给青玉弟子搭把手。 中毒者表现得很平淡, 仿佛生与死都已经不重要, 可若是无心求生,绝不会跟着来到这处治疗。 玉衡长老很快便想出了办法暂时压制毒性蔓延,只是青玉弟子修为还不够,全靠她一人,不眠不休地引渡内力为村民救治。 冥萝跟在她身边,把熬出来的草药汁敷在患者伤处,累得额间大汗淋漓也不出声抱怨。 琼华蹲在土灶前,和一初看着这罐药汤的火候。 清水所剩无几,又无法判断其他水源中是否暗藏鲛毒。而光是采集仙草药,便已耗去不少时间与气力。 有弟子私底下偷偷议论,渔村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琼华被烟雾呛得闷咳好几声,她昨夜还是着了些凉,鼻子这会儿都有些不通气了。 一初让她暂且歇会,很快又有其她弟子来替了位置。 苻黛看她那张被烟熏出灰的病态脸,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给了她一方帕子。 琼华随意地擦了下,拧着眉,神色凝重地看向那片海域。 “鲛人迟迟不现身,再这样下去,渴死的人会越来越多。” 苻黛听着她的鼻音,瞥了她一眼:“鲛人族快要绝迹,听闻璇霄阁出手,不敢轻举妄动。” 琼华怔了怔:“绝迹?” 身后的女弟子应话:“鲛人族很久前就濒危了,分明生活在无人能靠近的海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琼华眉心蹙得更深。 既然濒临灭绝,为什么又要来祸害渔村,对它们而言并无益处。 不远处的老大爷听了这话,捂着心口指过来:“它们自己活不下去,也不要我们好过!世间的妖啊魔啊,没一个好东西!” 他情绪激动,说完咳嗽了半天,一初把药汤端到他面前,他却把手一摆,险些泼到一初身上。 老大爷显然不想看她。 一初愣住,垂下眼,将汤碗递给师妹,自己走远了些。 就听那老大爷故意不压着声,大声咕哝:“长得真吓人。” 一初背对着他,落下的发丝挡住了那只假眼。 那师妹一听就不乐意了,故意把药汤洒了些在他手上,烫得他破口大骂。 小师妹年纪不大,一下就气红了眼,渔村的口音她听不太懂,却也能半猜出那些话有多难听。 她从小读书,这会儿对上污言詈语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正想转身不再跟他纠缠,余光却见琼华手上拿着根什么东西就朝他身上砸去。 老大爷正骂得欢,猝不及防后背一阵剧痛,侧耳还传来被灼烧的刺痛感。 他边哀嚎边转头,直面迎上烧得通红的柴棍。 琼华对四周惊愕的目光视若无睹,手上又往前送了半分,通红的炭火烙在那张不断开合的嘴上,皮肉灼烧的滋滋声伴随着焦臭味在空气中散开。 一初有片刻的迟滞,反应过来后连忙想拉开她:“快住手,被长老知道会受罚的。” 琼华心中有分寸,适时松手,后退两步回身将柴棍精准丟回土灶。她环视了一圈,挑着唇问:“师姐们不会告发我吧?” 苻黛站在她身侧,闻言也抬起眼,回视𝔁 ??着投来的目光。 大师姐掩饰什么般咳了咳:“草药煎好了吗?” 众人这才回过神,非常有眼力见地重新干起自己手上的活。 一初松了口气。 那小师妹忽然提醒:“一初师姐,你的簪子掉了。” 她立刻回头,把方才拉扯间掉落在地的发簪捡起来放回袖中。 琼华正被大师姐柔声说教,朝那边分了些注意,簪子已经被一初收了回去。 小师妹有意扯开话题,闲聊道:“师姐,你这簪子都锈了,当初为什么要买下它,是因为很好看吗?” 一初弯了弯眼,轻声道:“它已经旧了,却也没人买。” 小师妹觉得奇怪:“就是因为旧了才没人买呀。” 琼华总算逃离了师姐的念叨,随口问了一嘴:“什么簪子?” 小师妹说:“师姐某次下山从摊上买的簪子,都有血锈了,那摊主见师姐执意想买,出了个高价呢!” 苻黛回身,打量着捂着嘴打滚的那老大爷。 仙门弟子都能看出来,渔村的村民不好相处,甚至有人死也想拉个垫背的,但尽管如此,他们至少明面上不会表现出来。 这老东西在村里横行霸道作威作福,当真昏了头,见着小姑娘就以为会任他欺负。 如今那张嘴只剩半边焦黑的豁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一张一翕,烧熔的皮肉将另半边嘴唇黏连成肉疤,狼狈又滑稽。 苻黛嫌脏了眼,皱眉移开视线,但想到琼华这狠辣直接的手段,竟又有些觉得好笑。 她没表情惯了,难得有了情绪波动也转瞬即逝,背对着她的琼华却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回头朝她看了一眼。 苻黛不解地看回去。 琼华转身来到她身边:“怎么了?” 苻黛问:“他什么来历?” 琼华答:“也是捕鱼的。” 言罢,她忽然明白了苻黛的意思,问了青玉宗的师姐才知道,他原先是替村里一户人家捕鱼的。 老大爷姓曹,跟着刘家人做事,那刘家在渔村里算得上宽裕,连带着曹大爷的收入也比其他村民高。 “刘家人倒霉,那场大水冲上渔村时,第一个淹的就是他家,四口人无一幸存。” 琼华和苻黛目光相接,刹那间心领神会,决定去刘家一趟。 循着师姐所指的方向望去,在一众低矮的木草屋间,一座青瓦院落格外显眼,俨然是渔村里难见的气派。 两人来到刘家门前。 院子里一片狼藉,瓦罐竹篮被踩得尽数碎裂,满地都是凌乱的脚印。屋内但凡能搬动的物件都被洗劫一空,空荡的屋梁上还挂着几道抢掠时扯断的蛛网。 刘家人死后,村民便争抢着将这里收刮得干干净净。 饶是如此,单看那比别家要厚实得多的墙壁,便知冬日里不会漏风,看来师姐所言不假,刘家在村中的确要宽裕几分。 琼华凝神细看,一旁的苻黛却骤然回眸,那柄朱红血伞倏地在空中划出尖啸,将门外人狠狠掼在墙上。 琼华这才回过神,敛眉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那人侧身急闪也没避开,血伞将手臂划出一道血痕。她按着伤处出现在门前。 琼华有些诧异:“……阴司客?” 她莫名:“你怎么在这里?” 阴司客扯破衣摆裹好伤处:“鲛人族作乱,我自是要来看看。” 苻黛抬手收回手,闻言冷眼看过去。 鲛人族为祸多时,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选在璇霄阁驻守之时前来探查。 还如此巧合,正赶上了她们二人离群独行。 琼华又问:“你在门外偷听做什么?” “我没有偷听。”阴司客手臂痛得发麻。 她刚靠近苻黛便察觉到了,这伞突然飞出来,她根本来不及出声。 琼华看她洇出血的衣布,丟给她一罐药膏。 阴司客稳稳接住,边上药边说:“很多人都盯着璇霄阁。” 琼华有些意外:“为什么?” “因为鲛人泪。”阴司客答,“在黑市,鲛人泪可是千金难寻的宝贝。” 鲛人的眼泪落地成珠,可保服者容光胜雪。 妖族爱美,对鲛人泪更是爱不释手,鲛人绝迹,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此。 他们会抓捕跳出海面的鲛人,用最残忍的手段逼它们落泪。 仅仅只是为了容貌。 琼华下意识环视了一圈周围,随后和苻黛对上视线。 那意思很明显,在生存都难以维系的渔村,刘家之所以能如此宽裕,或许与鲛人泪有关。 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刘家。 她又问:“黑市如今可还有鲛人泪?” 如果能从黑市得到鲛人泪,或许就能解开水中鲛毒,渔村也不必每日都有人死去。 但阴司客摇了摇头:“没有,鲛人族近些年很少出没,已经没人能抓住它们了。” “何况,就算有也没用,只有散下鲛毒的鲛人流下的眼泪,才能解开其毒。” 可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找到鲛人已是难事,还要抓住其中散下鲛毒的一个,渔村的村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耗。 苻黛却忽然开口:“入海。” 阴司客说鲛人泪千金难求,但刘家虽然没有其他渔民那么困难,却也远不及大富大贵。 大水第一个淹了他家,事情应当不会如此巧合。 刘家人曾得到过鲛人泪,且只得到过一颗,很快便被人用不算高昂但足以让他们家过上好日子的价格买走了。 但村民显然对此事毫不知情。 鲛人相貌有些吓人,他能得到鲛人泪,说明他遇到的鲛人受了重伤,也没有得到帮助。 他间接害死了这只鲛人。 渔村的鲛毒,或许正来源于此。 【作者有话说】 下个月特别忙,猛猛码字存稿[化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寄苍海(三) 俯身,小心地在琼华眼睑落下一吻 她们向村民打听那日发大水时的来向, 无奈人们当时只顾着逃跑,慌乱之下混淆了方向,问了几个人得到的都是矛盾的答案。 暮色沉沉压下来, 怪风无声地漫卷,远处老树枝桠在剧烈摇晃, 近处的草叶却纹丝不动, 海面上白浪翻涌如潮,耳边听不到半点风声浪响。 琼华静立刘家门前, 垂落身前的发丝轻轻浮动,她摊开手,感受着莫名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海水呈现出不自然的暗色,她望向海面,忽然有了猜测。 那日的大水,或许是从那处鲜少有人靠近的海岸边缘袭来的。 苻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看着她的眼问道:“猜到了?” 琼华点了点头:“先往那处去吧。” 阴司客跟在两人身后, 这个时辰,渔村的人已经不敢外出了, 远远望去,只零散几点烛光。 她们来到琼华原先推测的岸边, 却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方才看着似要有所波澜的海面,此刻又平静下来。 不知为何,琼华却愈发笃定, 这里就是她们要找的位置。 她四处张望, 一回头苻黛正看向不远处的石堆。 “怎么了?” 苻黛说:“那处有些不一样。” 阴司客挥着长鞭甩过去, 半途却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壁障, 悬停在半空再难前进分毫。 她收手:“是那处没错了。” 琼华走近几步,试探地伸出手,这次却没有什么阻拦,三人很快站在了高大的石块之下。 乍看这里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既然有人想护着这块石头,那就一定有非同寻常之处。 琼华抬指𝔁 ??抚过潮湿的石壁,身后却在这时响起海浪声。 她转头,目光莫名紧盯着一处。 “那里……曾经站着过什么人。”她视线重新落回自己指腹,恍然明白过来,这块石头藏着不知谁人的心事。 阴司客猜测:“心魔?” 琼华却瞥向沉默着的苻黛。 片刻后,那人回视:“是执念。” 苻黛倏然后退半步,单手结印,眉心绛毫泛起一瞬刺目的金芒,金光如涟漪般以她为中心迅速朝四周漫开。 石块之下的沙石剧烈震颤,仿佛被无形之手搅动着。 然而就在沙石即将浮空而起的瞬间,一切震动戛然而止。 苻黛眉心微蹙。 琼华眼见那骤然退潮的海水重新拍打上沙岸,她想起关于鲛人族的传闻。 和巫女一样,鲛人一族因为体质独特,并没有形成特定的族群,只是人们习惯性地将其划分成了妖族的一部分。 它们同样流着至阴的血。 琼华上前,在苻黛身侧单膝点地,用力划破掌心,鲜血顿时如断了线的珠子,接连滴落石面。 下一瞬,原本沉寂下去的沙石再度摇动,果然随着那缕金光浮空而起。 苻黛指尖微挑,将其引向琼华方才所指的方向,正是有人曾站在那儿过的痕迹所在。 刹那间,海水如畏惧般缓缓退去。 一道高逾十丈的浪墙耸立,却在岸边不远处,海面凹陷出一道巨大的漩涡,四周海水被疯狂卷入,漆黑的水流急速旋转,不知通向何处。 琼华扭头问苻黛:“你刚才是设下了结界?” 苻黛点了点头,扫了眼她还在滴血的掌心,又从拿出个帕子递给她。 这人爱干净,连帕子都是香的。 琼华随手把血擦干就要往前走,苻黛却不满地拧眉。 “不是让你擦手。” 琼华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她是在怪自己把手帕弄脏了。 苻黛抿了抿唇,垂眸抽回她指间那方软帕,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 她模仿着记忆中琼华为她包扎手指的动作,在对方手上系了个规整的结,动作虽生疏,但至少能止血。 不等琼华有什么反应,她已经握住了那截纤瘦的手腕,足尖凌空轻点,带着人转瞬掠至漩涡正上方。 琼华只来得及给一旁的阴司客丢下一句“跟上”,就被呼啸的狂风刺痛了双眼。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涡流,她凌乱扬起的发丝和苻黛的纠缠在一起。 耳边传来苻黛依旧冷淡的嗓音:“抓紧。” 琼华本能地反扣住她的手腕,尽管如此,落下去时巨大的吸力还是险些将两人分开。 熟悉的失重和窒息感让琼华陷入了一瞬间的茫然,甚至忘记了屏气。 直到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才猛地回过神来,一眼注意到下方的鲛人石像。 石像周围环绕着的蓝色光晕似乎将其与海水隔开了。 因为无法开口,琼华直接单手圈住苻黛的腰,飞快朝那处游去。 落地的瞬间,她总算能恢复呼吸。 漩涡封闭,阴司客被拦在了海面之上。 “应该就是她了。”琼华说。 眼前的石像和寻常鲛人的体型差不多大,传闻中鲛人相貌吓人,其实也不过是人身鱼尾,以及过分长的指甲和耳尖。 琼华走近了些,这才发现,鲛人眼下,竟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泪珠。 “……鲛人泪。” 苻黛突然说:“有人来过了。” 鲛人死后因执念而石化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渔村水瘟还不过月余,应当是另有鲛人故意来到此处,借此鲛人的毒为祸乡里。 琼华迟疑片刻,缓缓伸出手,指腹蹭过那珠石化的眼泪。 顷刻,环绕着的流光突然𝔁 ??开始加速流转,眩晕间,她看见那滴石泪竟逐渐变回透明,顺着冷冰冰的面颊滚落。 周遭的一切都开始扭曲。 琼华闭上眼,被风浪裹挟着卷入妄境中。 * 琼华是在剧痛中惊醒的 睁开眼的瞬间,铺天盖地的灼烧感便席卷而来,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生生剥开浇上了滚烫的岩浆,那痛楚钻心刺骨,连骨髓都在战栗。 她从来没有这么疼过,上一世被徒手剜出心脏时没有,遍体鳞伤地跳下万恶崖时也没有。心中不自觉腾起的恐惧,让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消失了,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 这里是哪里? 她似乎有着和这具身体完全不一致的感情。 耳侧传来平静的海浪声,她感觉自己翻了个身,艰难地睁开了眼。 突然闯入视线的,是海边的一道白色身影。 琼华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那处石块的阴影下,此刻望着的方向,也是她在岸上时感受到过的。 白衣身影孤零零地站在海岸边,那人不顾及湿透的裙摆,蹲下身掬起一捧海水,垂眸安静地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流走。 琼华仔细辨认了片刻,才敢确定,那道身影属于苻黛。 她正想开口,这具身体却不受控地发出了难以分辨的怪声。 白衣女子错愕地转过身来,和苻黛目光相接的刹那,琼华只觉得这具身体更痛了。 苻黛在原地惊疑不定,见她痛苦的模样,还是一步步走近。 看着她赤裸的双足,琼华忽然意识到,这人方才是想寻死。 只是,人在死前怎么能那么坦然呢? 她看起来毫无负担,自在又轻松,这样无忧也无虑的人,心无挂碍,应当更享受人间烟火才是。 苻黛在她身前蹲下,视线扫过她全身,最后轻声问:“你是鲛人?” 琼华这才低眼看向自己,方觉双手已化作尖锐的利爪,原本行走自如的双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失去了光泽的鱼尾,触目惊心的伤口横在其间。 她张了张口,发出的调子让面前的人露出疑惑的神色。 苻黛说:“我听不懂你的语言。” 也是此刻,琼华才明白,鲛人的妄境,是让她们来经历一遍她死前经历过的一切。 “你伤得很重。”苻黛看着她,“在此处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鲛人同样听不懂她说的,以为她又要去寻死,拼命地摆动着鱼尾,竟将她卷了起来,拉到了面前。 苻黛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 村子里流传着鲛人的传说,那些潜藏深海的人形怪物,生着森白利齿,暴戾恣睢,被它们咬住的猎物,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她想,传言也不尽可信。 苻黛将手轻轻搭在鳞片上,指了指渔村的方向,又指了指她受伤的鱼尾,示意她自己只是去为她拿药。 琼华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 等苻黛转身,她又用那条鱼尾,戳了戳对方的背,像是在索要一个承诺。 一个她还会回来的承诺。 苻黛安抚般拍了拍她,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这一片很少有人会靠近,因为有段时间,人们总能听到此处传来哀鸣,将其视为不详的征兆。 琼华却知道,就在这附近,妖族会大肆抓捕鲛人,她这一身的伤,也是出自妖族之手。 鲛人常年生活在海水中,痛感极其敏锐,也难怪她方才痛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信任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凡人,担心她会误闯妖族的地盘而丧命。 终年居于深海,与世隔绝的鲛人,如何能识得人心算计。 恰与传言相反,它们生性单纯,因为言语不通,所以不明白为什么会受到虐待,也无法为自己辩解。 琼华靠着石壁等待苻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利爪,完全没个人样。 鲛人此刻,似乎是在担心自己会伤到那个白衣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苻黛才带着药回来。 她在琼华身侧蹲下,取出一罐药,将粉洒在伤痕上,刺痛感让琼华本能地蜷起鱼尾,又缩成了一团。 苻黛也有些不忍心,但不上药,这伤口怕是要发炎,她说:“你且忍忍,这是外伤,我们凡人的药也是有用的。” 见琼华还是蜷着一动不动,她干脆伸出手臂,示意她咬着自己。 以为琼华没懂她的意思,她又将手往前伸了几分,直接抵上了她的唇。 琼华张嘴咬了上去,却没用力。 药粉再度洒上伤口,她喉间发出几声痛苦的呜咽,别开脸,怕自己真的咬伤她,疼得四处扑腾。 上完药,苻黛用袖子为她擦去额上冷汗。 琼华看着她,也不知被迫做出这些的苻黛心中在想些什么。 苻黛靠坐着石壁,抱着膝盖望向前方的海面。 她知道身边的鲛人听不懂,却还是想问:“海底是什么样的?” 鲛人听不懂,琼华却听得分明。 夜色至深,昏昏沉沉睡去的鲛人在梦中听到了令它安心的声音。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那人轻声说,“我不贪恋人间。” 岁月如轮,有人向往高山流水,她却觉得此生圆满,继续活下去,也不过是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罢了。 她转身看向沉睡的鲛人。 心向苍海,所以选择葬身海底。 如果这小鲛人会说话就好了。她心想,她眼里的海,和自己应该有很大的不同。 苻黛目光落在琼华的眼下。 和琼华住在同一间房里,每个夜晚都能感受到她的不安,梦里似乎总有东西在缠着她,不将她拽下深渊就不甘离开。 那人靠近了些,伸手碰了碰鲛人的尖耳。 苻黛垂着眼俯身,小心地在琼华眼睑落下一吻。 * 琼华身上伤口太深,药空了几罐才好了些。 苻黛整日和她一同坐于石下,动弹不得的郁闷似乎消散了,她想到妖族喜爱她落下的泪,虽不知为何,但想必一定是有价值的东西。 她试着哭,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甚至用手抠了抠还没长好的新皮肉,疼得她想打滚,眼泪却还是不出来。 明明在妖族手上,她整日有流不尽的泪。 不过,她从妖族逃出来时,身上还带着一颗鲛人泪。 落泪成珠,主动交出眼泪,等她回到大海,希望苻黛不要忘记她。 琼华将鲛人泪托在手心,她怕伤到苻黛,离得远远的就用鱼尾去戳她。 苻黛看过来时,眼底有一瞬间的惊讶。 鲛人泪,在渔村的传说里,是无比珍贵的东西。 她不想收的态度很明显,鲛人却装作没理解她的意思,眼神有些委屈可怜。 无奈之下,她只好伸手接过。 鲛人甩了甩鱼尾,似乎很开心。 今夜要下雨,鲛人淋雨不受寒,凡人却未必。琼华把苻黛推回了渔村。 回去的路上,苻黛路过药铺,想来再买几罐药,结账时荷包内的鲛人泪险些掉出来,她连忙放回去。 转身时,有个男子正狐疑地盯着她。 偷看被发现,那男子讪讪一笑,没话找话:“你这是受伤了?小姑娘的要注意着些。” 她“嗯”了一声:“谢刘叔关心。” 苻黛抬了抬眼,留了几分心。 这人姓刘,不出意外便是那刘家人。 这时的他,还略显寒酸,前来买药,也是捕鱼时摔了跤。 睡前,苻黛虽疑心那刘叔会来偷窃鲛人泪,可她此刻待在她人的虚影中,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等她再睁开眼时,是被翻箱倒柜的声音吵醒的。 她立刻坐起来,扯过被子:“刘叔,你这是……” 刘叔见把人吵醒,索性不装了,叉着腰道:“今日药铺内,你荷包里的,看着可不像珍珠的色泽。” 苻黛平静道:“刘叔看错了,就是寻常的珍珠。” “哦?那你拿出来给我瞧瞧。” “做什么要给你看?” 她下了床:“你深更半夜闯入我家,我倒可先告你个欲行盗窃之罪。” 刘叔气红了眼,又怕她真把邻居都招惹来,冷嗤一声转身离开。 担心他会再返,苻黛一夜未睡,直到天蒙蒙亮,她才出门,带着药去找琼华。 来到石块阴影下,她忽然发现,鱼尾上的伤已经好得个大概。 琼华鱼尾能摆动的幅度更大了,甚至在她想要坐在沙石上时,用尾巴给她垫着。 苻黛眼底竟有了几分笑意。 只是那笑意很快消散,因为她意识到,伤口痊愈,也意味着琼华会回归大海。 本该如此的。 那日她会溺毙在深海中,琼华也是她不该遇见的人。 可如今,一向通透的她,心中竟有些不舍。 苻黛忽然起身,指了指渔村的方向,要琼华等她片刻。 她想拿来纸笔,为这小鲛人做一幅画。 方踏进门,苻黛突然动了动手指,一抬头,那白衣女子已经走到几步之外去了。 她很快明白过来,这女子要死了。 苻黛回头,在身后看见了拿着白绫和馒头的刘叔。 他趁女子不注意,从后死死勒住她的脖颈,又将足有两个拳头大的馒头硬塞进她嘴里。 随后,他打翻点燃的烛灯,床褥很快烧起火光。 女子被白绫束住了手脚,她被勒得调整不过来呼吸。 刘叔翻遍她的荷包也没找到鲛人泪,只好开始搜这间房。 “我知道你把那鲛人藏哪了,一大早你就去海边找了她。” 女子暗中挣扎的动作一顿。 “你若是不交出鲛人泪,我马上带着全村人将它捉住,那可是妖族,你敢护着妖!” 苻黛碰不到实物,只能看着女子交出鲛人泪。 但刘叔没有放过她,他怕被告发,又怕事情败露,所以要伪造出走水的假象。 苻黛被隔绝出大火蔓延的房外。 心寄苍海的人,死在了火场里。 * 琼华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时便起了疑,她迅速起身,恰和迎面走来的五个男丁对上视线。 看见他们手上熟悉的渔网,她明白了什么,转身就想逃。 可身后的海域布满妖族眼线,她想逃,就必须从远处另一边缘跳下。 她修养多日,已经能在海岸边挪动,可还没等她转身溜逃,为首的人忽然拿出熟悉的鲛人泪。 自己的眼泪,她怎么会不认得。 那人说:“你若想逃,她可活不了。” 鲛人听不懂,那泪珠却足够让她停下。 刘叔赶紧让其他几人将她捆起来,用渔网将她兜住。 他想尽法子让她哭,想多得一些鲛人泪,可她偏不顺他的意。 直到看见他手心鲛人泪上火烧过的灼痕。 她微微张大了眼,刚才还倔得一滴泪不肯掉的人,此刻眼泪却像是断了线。 刘叔贪婪地伸出手去接,没想到那空中的鲛人泪,落地竟碎成了齑粉。 琼华怔怔地看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手。 蓦地回首,只见那鲛人已挣破渔网,鱼尾上缠绕的麻绳竟将拉扯它的人吊至半空。 凄厉的哀嚎声中,她纵身跃入苍茫大海。 风止。 万物凝滞。 琼华飞扬的长发如帘幕般落下。 苻黛呢? 她陷入了一瞬间的茫然。 不知是不是鲛人的感情还未彻底消退,她忽然心口一痛。 “琼华。”冷淡的声线自身后响起。 她转过身,听见苻黛说:“能解开渔村鲛毒的不是鲛人泪。” 而是那女子的眼泪。 她们赶至那间刚被扑灭的房屋前。 琼华避开定住的人群,在女子面前蹲下。 女子的白衣下摆已被烧灼成焦黑的花,在满地狼藉中诡艳盛放。 苻黛指尖微曲。 她看破红尘,最后竟会为一个鲛人动心。 琼华抬起手,抹去她悬而未落的泪。 耳边响起了那道熟悉的嗓音。 “凡尘寿数终有尽,你我相逢在将死之时。” 【作者有话说】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来源《诗经·曹风·蜉蝣》 本来想给鲛人和白衣女子取名的,但想到最后她们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还是没取[奶茶] 第32章 壁上观(四) 媚狐子媚狐子媚狐子 琼华还没反应过来, 四周𝔁 ??景象骤然扭曲。 墙壁如蜡般融化,人影似水波荡漾,所有景物都如同被打碎的镜面, 裂成千万片锋利的碎片。 一股无形的巨力撕扯而来,将她们二人硬生生拽离地面。 苻黛在强大的吸力中稳住身形, 瘦长的手握紧了琼华的手腕:“妄境要消散了。” 额间突然传来的阵痛让琼华无法对周围的一切做出反应。 她用力拍打着额角, 脖颈上青筋浮现,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肉皮肉里。 苻黛察觉她状态有异, 攫住她自残的手,把人往身前一揽,在妄境彻底消散前回到了海底。 两人刚落地,琼华便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苻黛眼疾手快将人扣进怀中,拇指抵住她下颔,强硬地抬起那张冷汗涔涔的脸,目光寸寸扫过她因痛苦而扭曲的眉眼。 琼华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滴泪珠, 她无力地枕在苻黛颈窝,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苻黛皱眉去掰她的手:“松开。” 这鲛人借琼华的身体, 把属于自己的意识带了一部分出来。 它的意愿与那白衣女子相悖,才会让琼华这么煎熬。 琼华耳边一片混沌之声, 仿佛被浸在深水里,所有声响都隔着一层厚重的膜,沉闷而模糊。 她不肯松手,抓得越来越紧, 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苻黛有些阴翳地抬眸。 她沉声威胁:“你是想整个鲛人族陪你一起死。” 见石像没有任何反应, 血伞绕着她飘荡的裙裾倏然一转, 在水中化割出数道凌厉的银线, 如离弦之箭,直逼它而去。 横切向脖颈的前一刻,琼华手中泪珠忽然主动滚落在地。 苻黛瞥了眼,抬手收回伞。 琼华也很快清醒过来,她揉了揉眉心,还没等她自己站稳,就见那卧倒的石像忽地腾空而起,悬浮在水中。 表面的石壳片片脱落,露出鲛人原本模样。 那具身躯被水蓝色的荧光缠绕,渐渐也化作一缕轻烟似的光雾,徘徊流转于虚空。 琼华突然被怪力拽向光雾中心,苻黛下意识抬手欲拦,很快明白鲛人的用意,便又收回手。 只见琼华浮于流光之中,下一刻,那缕光缓缓没入她心口。 它将自己的灵气,全数渡给了琼华。 这几乎是一种强硬的恳求,将所有奉献,求的是为它、为鲛人族雪恨。 琼华捂着快要胀开的心口踉跄落地,苻黛上前几步接住她,忽然伸臂将侧方的泪珠纳入手心,带着人游向海面。 身后,沉寂十余年的鲛人石像彻底消失,海面重归平静。 她们二人回到岸上时,天色还是昏沉沉的。 阴司客好不容易等回她们两人,刚迎上来就察觉到琼华的异样。 “你这是怎么了?” 琼华摇了摇头,皱了下眉意识到不对:“这是什么时候了?” 阴司客:“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璇霄阁的人正到处寻你们。” 琼华有些虚弱地喘.气。 鲛人寿命很长,底下那只起码活了数十年,还有这十余载的执妄加持,她一时压制不住。 苻黛的结界设得很巧妙,不让其他人进入海底,但又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在其内。 琼华扭头对阴司客说:“璇霄阁来了不少弟子,总有认识你的,你不能同我们一道回去。” “你想知道鲛人的消息,我告诉你,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一颗鲛人珠出现在黑市的交易桌上。”她咬牙,“这世间贪恶的孽,有一个巫族就够了。” 她绝不让无辜的鲛人沦为第二个巫族。 * 琼华和苻黛回到住处时,所有人将她们围住。 消失三日,回来时似乎身上无伤,她们自然好奇那海底藏着什么,又是否拿到了鲛人泪。 琼华说:“拿到了鲛人泪,但暂时无用。” “无用?这是为何?” “不知。”她随口胡诌,“兴许是时候未到。” 鲛人不愿救渔村的人,可偏偏它的鲛毒要靠那女子的眼泪来解。 琼华还没有将它的灵气吸纳入体,自然也无法肆意运转,要想借泪珠解毒,必须要等到灵气彻底融入她体。 她强撑着受了众人的轮番询问,冥萝总算被这动静吵醒,跑过来抓着她和苻黛的衣摆仰头就哭。 一初见她们二人安然无恙,也松了口气:“冥萝很担心你们。” 苻黛后退半步想避开冥萝的靠近,结果对方哭得太专心,一点儿没察觉,越哭越凶。 她把琼华拉到身后,直接无视还在问个不停的弟子回了房。 苻黛瞥了眼窗外,问:“今日是几日了?” 琼华双手支在桌面,闻言抬了抬脸:“……算算时间,又要到十五了。” “鲛人很快会得到消息,最慢两日便能赶来。”苻黛侧目,眯起眼,“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我身有暝玉,这些人不会知道。” 苻黛说:“鲛人不通人言,势必会攻击渔村,你躲不掉。” “所以我不能调和这股灵气。” 苻黛凝视着她的眼睛:“你不怕死?” 琼华扯了下唇角:“我不敢死。” 苻黛压低了眉,第一次情绪外露。 琼华不明白这人在气什么,鲛人攻击渔村,无论是死弟子还是死长老,她都能得到她想要的。 半晌,苻黛才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嘴硬。” 琼华愣了一瞬,别开脸。 她自然知道,苻黛能暂时替她压制体内暴走的灵力,至少能缓解这撕心裂肺的痛楚,可她偏不肯开口求救。 不是记恨,只是要她向曾经轻贱过自己的人低头,她宁可独自一人忍痛。 房门被叩响,有人为她们送来了热水。 琼华道了谢,没和苻黛推让,率先来到屏风后的浴桶边准备解衣入浴。 她刚散下头发,忽然瞥见地面上不属于她的人影,一回头,苻黛不知何时竟跟了进来。 琼华解束腰的动作一顿:“你进来做什么?” 苻黛不说话。 琼华莫名和她对视片刻,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转念想到魔殿内自己也曾撞见过她沐浴,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僵持在这里反而会更不自在。 琼华索性脱下外衫和里衣,又偷偷瞄了眼苻黛的方向。 这人还不走是要看她连白绔也脱下吗? 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她耳根漫上血色。 片刻后,苻黛抬手结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为她疏导有些紊乱的灵息。 琼华愣住,心口处撕裂般的痛楚逐渐消失了。 做完这些,苻黛转身出了房。 琼华把自己泡进温水里,半张脸浸在水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红透了的耳朵。 苻黛这样,显得像是她在使小性子。 万恶崖令人闻风丧胆的鬼佛,刚才居然在……哄她。 说出去谁会信。 * 聻鬼跟在苻黛身后,卖力地蹦起来,挥动它两条短得可怜的胳膊。 苻黛没心情同它们玩闹:“做什么?” 聻鬼着急地指了指自己镂空的嘴,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弟子。 它原形态无法开口,只有代替他人化成人形时才能说话。 苻黛直接拒绝:“吵。”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烦闷,走出了庭院,衣摆上挂着只银镂小人。 等她再回来时,十二只银镂小人齐刷刷赖在了她身上,就是不肯下来。 苻黛拎起爬得最高的一只,神色有些不耐,却隔空将手边一间房内的村民抓出来,把聻鬼丢在了他身上。 “说。” 聻鬼生怕自己来不及说完,语速飞快:“她是巫女,是巫女!巫女最擅巫蛊之术,是媚狐子!” 苻黛:“你想说什么?” 凉飕飕的语气让聻鬼缩了下脖子:“佛女不会在意人,佛女不可能关心人,是她的巫蛊术,佛女不能上当……” 苻黛须臾未语。 妄境中那一吻,她已分不清,是女子所为,还是她心中所想。 但聻鬼说得没错。 她不可能在意人,也不可能关心人,她天生做不到这些。 只是不能让琼华死了而已,琼华对她还有用。 “我有分寸。” 聻鬼心满意足地离开,好不容易又变成人了,它总要玩闹一通。 琼华刚换好衣服,见苻黛还没回来,便拉开门探出头朝楼下望。 结果一个人从她门前横过,嘴里重复念着:“媚狐子媚狐子媚狐子。” 那挑衅般的声音,分明就是聻鬼。 琼华关上门,也不再等了,钻进被子里很快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苻黛回来时的开门声,那人似乎站在床边注视了她片刻,她挣扎着想睁眼,还是被困意拉入沉睡。 * 次日清晨,琼华和苻黛被玄霄子唤去。 琼华略去不可说的,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说给他听。 玄霄子思忖片刻,看向两人,那目光不知是关心还是探究:“没受伤就好。” 琼华不着痕迹地试探:“刘家曾害死鲛人,死得不无辜……” “不无辜?”玄霄子笑道,“琼华,你年纪小,认为以命换命便是公道,可处于弱势的凡人,哪有还手之力?” 琼华在心里冷笑一声。 玄霄子又看向苻黛:“你说呢?” 苻黛并不想理会他,晾了他片刻,玄霄子还当她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 意识到她不开口,她们会被留在这一整日,苻黛才淡淡道:“已死之人,不论无辜。” “已死之人,不论无辜。”玄霄子重复一遍,郎声大笑,“仇者罔伦,戮者恣睢,强者为尊,众生皆刍。” 琼华看了苻黛一眼。 还真是狂妄。 玄霄子不知,这人当真强大到可以不计后果。 “只是,在璇霄阁,这种话还是要少说,这种想法更是不能有。” 玄霄子背着手,从苻黛身侧走过,抬手想拍拍她的肩。 苻黛面无表情地侧肩躲开。 也不知玄霄子看没看见,他倒是脚步不停,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试着把琼华耳朵红的心理活动直白地写出来了,以前都非常隐晦,你们更喜欢哪种[让我康康] 感觉琼华和苻黛特别适合家教伪师生梗,塞if线番外里[害羞] 思路打开,没有人理我的话,就相当于没有人反对[奶茶] 第33章 唇齿寒(五) 发烫的肌肤几乎要灼穿她冰凉的体温 鲛人族来得很不是时候。 因鲛毒死去的村民越来越多, 从妄境中带出来的泪珠也烫得厉害,琼华想试着催动它,体内不属于她的灵气却躁动得更厉害了。 她无声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急不得。 明日便是月劫夜,鲛人或将出现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渔村周围藏了不少想趁机捡捡便宜的妖族, 苻黛说得没错,这局面对她很不利。 琼华站在窗外, 盯着远处的无波无浪的海面,此时夜已深,黑暗里连浪声都有些沉闷。 后颈处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她本能向前缩了缩,却反被那只冰冷的手扣住了脖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苻黛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更冷了:“你在发烧。” 琼华躲不开她的手,“嗯”了一声:“意识还很清醒。” 苻黛收了手:“附近的妖族,是玄霄子引来的。” 琼华忽然眉头一皱, 分心听她说话的同时,目光紧锁着看似平静的海面。 “他可能会将你我二人分开。” 鲛毒除鲛人泪外无解, 但想得到鲛人泪,就必须靠近鲛人, 这是难以破解的死循环。 所以玄霄子引来妖族,想借它们之手,减少天剑楼的伤亡。 仙门修士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要他们与妖为伍, 他们宁可以死殉道。 玄霄子只是担心天剑弟子再有折损, 他的声誉会更糟。 他心中无道也无苍生。 琼华无心去猜测玄霄子的好与坏, 或许是体内的灵气让她与鲛人产生了微弱的感应, 苻黛话音刚落,她猛地把人扯进怀里,抱着她从窄窗里跳了出去。 身后,一道巨大的水柱自海面拔地而起,几乎要触到云端,远远望去,仿佛与天相接。 鲛人操控的水流狂暴肆虐,所过之处,庭院建筑如同脆弱的沙堡,瞬息之间土崩瓦解。 苻黛被她捂了个猝不及防,抬手抵在她腰侧,方抬起眼,那道连接天地的水柱里,隐约可见鲛人扭曲的身影。 琼华抿了下唇,解释道:“水柱里可能有鲛毒。” 她跳窗时,半边胳膊被粗糙的木头划破,素白的门服被鲜血染红,浑身都湿透了。 被她护在身下的苻黛倒是一滴水没沾到。 苻黛看着自己因为撑着地面而蹭上泥污的手心,即使知道琼华护着自己只是因为她百毒不侵,此刻也有些愣神。 从她离开万恶崖到现在,为数不多的狼狈,居然全来自琼华。 一个凡人之躯,活了不过十余年的……巫女。 巫女。 苻黛不知想到什么,聻鬼那夜说的话忽然在耳边回荡,她眉心一皱,突然把挡在身前的琼华推开了。 琼华一脸莫名。 就见这人向后跃至高处,原本沾满污泥的门服又变回了初见时那罗刹般的仙衣。 她垂眸俯视时,似乎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苻黛掌心一翻,血伞扭曲变形,转瞬化作一张狰狞的骨弓。 琼华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起身,箭矢擦着耳际飞过。 她错愕抬眼,苻黛挽弓搭箭的动作利落漂亮,眼底却是少见的烦躁。 身后,不知何时来到琼华身后不远处的鲛人被箭贯穿心口,溅起漫天幽蓝血雾。 琼华恍然明白过来,苻黛这是在借鲛人泄愤。 那支本是护她的箭,偏偏要贴着颈侧飞过,让琼华明白,这人泄的愤,还与自己有关。 她又哪里惹到这尊鬼佛了? 琼华化诀换下湿透了的门服,也变回苻黛给她的广袖云涯裙。 她没再管苻黛,飞身掠至玄霄子身侧,收敛了神性的螭攸此刻看起来不过一柄普通的骨剑,在她手上并不起眼。 玄霄子身上没碰到一点儿水,他看着海岸上密密麻麻的鲛人,沉声道:“鲛人族都快要灭亡了,一个渔村竟让它们倾巢而出。” 琼华也有些疑惑。 这通天水柱弄出这么大阵仗,分明是想要将她们一举绞杀。水浪中必是携带了鲛毒,可奇怪的是,被波及的弟子虽多,却无一人显出中毒的迹象。 鲛人因为鱼尾,身形看起来很是高大,锋利的利爪足有半条胳膊长,尖锐的长耳让它们的听力远超常人。 琼华不想杀鲛人族,却又要让玄霄子对她信若芍韵。 她回身,四下寻找着冥萝和一初。 仙门弟子与她无关,但她要护着冥萝,一初是她在玄机门唯一认识的人,为了打开归真洞的门,这人也不能死。 冥萝和一初同住一屋,琼华朝着两人房间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了正前往玄机弟子先前临时修筑好的机关房的两人。 频频回头的冥萝也在此时发现了她,晃着胳膊,像是注意到她的伤,焦急地向她招手。 琼华有些意外,毕竟她的伤口已经被衣服盖住了。 她来到两人身侧,借机往她们耳后点了一滴自己的血,冥萝却抱着她没受伤的那条胳膊不让走。 “等等!我有药!”冥萝边说边着急忙慌地摸荷包。 琼华不想拂她的好意,但不远处鲛人寸寸逼近,竟有一人直取玄霄子而去。 那鲛人的意图太过明显,就是想要玄霄子的命。 其它鲛人也随之四面八方散开。 琼华来不及反应,将冥萝和一初推进机关房,提剑转瞬拦在玄霄子身前,替他挡下鲛人挥来的利爪。 她体内灵气忽然开始不安分地躁动,琼华抬眼和这鲛人对视,本以为它会卸力,没想到它瞪圆了眼,爪上力道又重几分。 玄霄子挥扇将它逼退,结果这方才还追着它不放的鲛人,竟换了个目标,一招一式直劈琼华而去。 玄霄子正欲解救,又有几个鲛人前来将他围住。 看来鲛人知道他是璇霄阁长老,也是这群人中对它们最有威胁的人,所以想第一个除掉他。 琼华被这鲛人发疯般的进攻逼得连连后退。 不是认出她体内的灵气了吗,怎么反倒杀她杀得更凶了? 她胳膊上的血还没止住,和比自己体型大一倍的鲛人对抗,还要克制着体内的邪煞之气,能撑这么久已是奇迹。 鲛人似乎嗅到她身上的血味,很快注意到她抖得厉害的左臂,当即抬爪挥去。 琼华挡得快,不防它还有条尾巴,整个人被缠住重重甩下去。 她做好了摔断骨头的准备,落地前却被那柄熟悉的血伞撑住后背,勉强稳住了身形。 苻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抬手接回血伞。 “你以为它会认你体内的灵气?” 琼华实在不想理她。 又是这幅嘲讽的语气,不用猜都知道,自己又犯了蠢。 苻黛不在乎她的态度:“无法压制的灵气不会听命于你,它自然不信是鲛人主动奉献给你的。” 所以在这鲛人眼里,琼华是抢了它族人灵气之人,没了灵气,鲛人就会灰飞烟灭。 琼华蜷了蜷手指。 难怪这鲛人杀红了眼。 苻黛瞥向她正在往下滴血的指尖,也是这一会儿的功夫,鲛人重新朝两人逼近。 螭攸感应到琼华的血,剑身开始剧烈震颤,琼华猛地握紧,下意识看向玄霄子的方向。 果然,像是察觉到那一瞬闪过的神力,玄霄子抬头望了眼天。 可螭攸越想护主,琼华就要用越大的力去压制它,本就重伤的手臂,此刻抖得更厉害了。 没办法,为了掩盖螭攸身上的神兽特有的气息,琼华咬牙,在一息之间闪至鲛人身前,往它肩头狠狠一刺。 蓝色的血溅满剑身,还不等琼华下一步动作,天际忽然爆发出一声轰鸣。 她来不及反应,一脚踹开鲛人,转身拉着苻黛躲开了直直劈下的雷电。 地面猛地颤动。 被踢开的鲛人看着眼前焦黑的巨坑,惊疑不定地看向琼华的方向。 那处却没有人。 离得最近的玄霄子根本来不及闪避,整个人被震飞,撞在墙面喷出一口血。 苻黛带着琼华传送到了机关房附近。 她们和鲛人对峙的地方很空旷,螭攸引来的雷不同寻常,玄霄子定然会起疑。 琼华也没想到苻黛居然能在那种情况下带着自己离开。 雷电会导致灵力的紊乱,尤其她们还靠得极近,若是出现了一丁点的偏差,苻黛和她都会被电成焦尸。 不过,来到此处,玄霄子就不会怀疑这雷电和她有关系了。 像是知道自己不小心惹了祸,螭攸缩进她袖口,小心翼翼地探出个头。 琼华摸了摸它,安慰道:“没事。” 神兽和神器,在当今已经极少出世,就连天宫的神君都未必能见到。 和神女一样,神兽和神器都是集日月精华,山川灵韵而生,凝万物灵机,秉地脉化形。 螭攸更为特殊,它是神兽,却被琼华以巫血喂养长大,兼具了化作神器的力量。 护主本能下无法控制还未修成的神力,再正常不过。 何况,螭攸初生灵智,和那些上古神灵比起来,年岁太浅。 玄霄子受到的冲击太大,一时之间无法动弹。 琼华看着他身边只因雷电余韵就魂飞魄散的鲛人,微微蹙起了眉。 还不等她细想,受了她一剑的鲛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它脸色微变,却又将目光看向一动不动的玄霄子。 琼华心念一动。 要让玄霄子完全信任她…… 苻黛只觉身侧掠过一道残影,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人想做什么,想抓住她制止。 指尖堪堪擦过琼华的衣袖,只撕下半片飘飞的衣料。 这人竟还将螭攸朝她怀中一抛,眨眼间已经挡在了玄霄子身前。 鲛人利爪如刃,狠狠划破她单薄的脊背。 霎时间皮开肉绽,五道狰狞伤口豁然撕裂,鲜血淋漓地暴露在咸涩海风中。 深可见骨的爪痕,不断溢出来的血珠凝成红晶,又重新刺入皮肉。 琼华几乎生出一种整个人被撕裂的错觉。 袖中泪珠烫得有些灼人,贴着她的手腕滚落。 鲛人愣在了原地,随后注意到了那泪珠。 这个女子方才从雷电之下救了它一命,她身上有着族人的灵气,还有一颗特殊的鲛人泪。 它见周围活下来的鲛人已经不多,趁着众人惊愕的时间逃回海里。 琼华闭上眼。 她知道要怎么才能吸纳那鲛人的灵气了。 玄霄子也没想到琼华会突然冲出来替他挡下这对他致命的一击。 他总算能动,想要接住往下落的琼华。 衣袂翻飞间,苻黛倏然截住他的去路,抢先一步掠过他身侧,将琼华揽入怀中。 她单手拦着琼华的腰,看清这人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时,眉心皱得更深。 其她弟子赶来扶住玄霄子,苻黛避开琼华的伤口将人抱起来。 擦肩而过时,玄霄子视线一顿。 中鲛毒者,脸上和脖颈上都会立马浮现出明显的异色。 琼华却没有。 * 天剑楼楼主和新收的座下弟子伤得一个比一个重,青玉宗的弟子忙得打转,玉衡长老轮着给两人渡内力才稳住伤口恶化。 天还没黑,苻黛便锁上了房门,设下层层结界,隔绝琼华身上汹涌的邪煞之气。 她没见过琼华这般。 琼华觉得自己快要被烧死了。 她浑身滚烫,仿佛有万千毒蚁在血肉下啃噬,每一寸筋骨都灼烧般剧痛。体内未吸纳的鲛人灵气更是如同野火流窜,所过之处激起难言的燥热。 两种痛楚交织纠缠,逼得她将身体蜷缩到极致,十指深深陷进臂弯,却仍忍不住阵阵战栗。 鲛人,半人半兽,和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和动物一样,有发.春期。 巫女一旦进入无漆森,这辈子都不可能与人交欢,所以从不提及床笫之事。 荼蘼曾和她聊到过鲛人一族,顺口提了一句,鲛人重欲。 那时的琼华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鲛人的灵气,也陷入这种痛苦。 涉世尚浅,情窦未开。 琼华觉得羞耻,却又不甘被这种低俗的事情支配了理智。 她强撑着站起来,抓起闷头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螭攸就想离开。 螭攸比她懂得多,这会儿只想装死。 苻黛不知道她潮.红的脸为什么突然染上戾气,但她就这样出去,不出半刻钟就会被人发现。 她抬手把人拦下。 琼华却避她如蛇蝎。 苻黛不悦地拧眉:“你想做什么?” 琼华靠墙滑下,抱着膝盖,轻哼:“……杀妖。” 要那股灵力为她所控,杀了那些曾折辱过鲛人的妖,为它雪恨,这就够了。 至少,要比现在这幅模样要轻松得多。 她庆幸苻黛不懂。 可又因为不懂,苻黛才会在她面前蹲下,咬破指尖,想要和往常一样替她压抑月劫夜的灼烧感。 琼华避无可避,冰凉的指腹点上她脖颈的刹那,她猛地抓住那人的手腕,却又立刻松开。 见她又想破门而出,苻黛直接抓住她挣扎的手腕,将她压在不算厚的床褥上,强硬地要为她点血。 太近,也太冷。 苻黛身上没有温度,像一块千年的寒冰,被藏在万恶崖底下太久,阴冷蚀骨,让人不敢靠近。 只有她可以。 跪在她腰侧的双膝,扫过她颈窝的发丝,隐隐传来的似有若无的檀香…… 琼华有些失神,她半睁着眼,恍然间想起那日浴池里,氤氲雾气下,苻黛锁骨上那颗浅浅的黑痣。 察觉到身下人不再挣动,苻黛垂眸瞥了一眼,随即撑起身子欲要下榻。 她未曾注意到琼华有些涣散的瞳孔,刚直起腰身,猝不及防被一双手臂缠住。 硬生生将她拽回,跌坐在这人滚烫的腿上。 灼热的鼻息骤然贴上颈侧。 琼华整张脸埋进她肩窝。 发烫的肌肤几乎要灼穿她冰凉的体温。 苻黛僵住。 就在她想要把人推开时,缠在腰上的手倏地收紧,琼华突然张口,尖牙刺破她咽喉。 【作者有话说】 琼华是攻琼华是攻琼华是攻,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害羞] 应该没有错别字,有也改不了,敏感肌高审我,我一直在哭[爆哭] 第34章 唇齿寒(六) 不是恨意驱使的撕咬,而是暧昧交错的纠缠 刺痛如毒藤般自喉间蔓延, 细密的麻意顺着脊骨攀爬而上。 苻黛眼睫轻颤,本能地仰首想躲,却被腰间那双手更狠地按回去。 如同烧红的铁链, 即使隔着布料,每一寸相贴的肌肤都传递着令人战栗的灼热。 后仰的脖颈绷出脆弱弧度, 却正好让琼华的齿尖能更深地楔入, 越是挣扎,腰上的禁锢越像要将熔进她骨血。 琼华的唇.舌覆上那处渗血的伤口, 痛感被另一种温热湿滑取代。苻黛喉间滚动,瘦削的手指插入她凌乱的发间,攥紧发根向下一扯。 硬生生逼着她仰起头来。 摇曳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映在墙上,拉长的轮廓随烛光轻轻晃动。 苻黛湿润的眼眸低垂,掠过琼华迷离的面容。 发丝被扯紧的微痛让她细眉轻蹙,眼尾却不受控地染上绯色。 微张的唇瓣上还沾着血,殷红一点,衬得她目光愈发灼亮。 柔软的发丝从苻黛指间滑落。 她忽然加重两分力道, 看琼华吃痛时下意识的皱眉闭眼,咬唇闷哼的模样, 倒是和平时倔强的性子有大不同。 脖颈上的黑纹,因为她的血已经逐渐淡去, 可琼华的体温却并没有回降。 苻黛总算察觉到不对劲。 她松了手,转而掐住琼华的下颔,迫使对方仰起脸,指尖摩挲过那层薄红的肌肤。 琼华忽然轻握住她的腕骨。 苻黛抬眼, 目光落在她唇上时, 腕间似有若无的触碰, 突然变得存在感十足。 鲛人灵气作祟的猜想刚刚成形, 她便在对方渴望的眼中意识到,琼华想要吻她。 不是恨意驱使的撕咬,而是暧昧交错的纠缠。 苻黛思绪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看出她的走神,琼华趁机拉开她的手猛地逼近—— “鲛人鲛人鲛人!” 结界出现了瞬间的波动,变成人形的那只聻鬼直接穿了进来,话音刚落,他就保持着抬腿的动作愣在原地。 苻黛当即挡住琼华将她放倒在床上,偏头睨了聻鬼一眼:“出去。” 聻鬼欲哭无泪,老老实实退到门外,郁闷地靠着墙边蹲下。 它托着腮帮子,蔫头耷脑地在地上画圈圈。 早知道发现鲛人也讨不着好,还不如装作没看见! 房内,苻黛朝浴桶内的温水中丢进两颗化冰石。 床上的琼华又把自己蜷了起来,后背被汗水湿透,颤抖的发丝都透着可怜。 苻黛刚要走过去,就见装了半天死的螭攸突然诈尸,从门缝底下钻出去,和那只聻鬼一起吹晚风了。 她俯身把琼华额间汗湿的碎发撩上去,屈指蹭过湿润的眼尾,露出那因她而生的绛纹。 门外聻鬼被螭攸咬得嗷嗷直叫,苻黛收回手,把人轻轻放入浴桶内,这才推开门,冷眼看着胡闹的一鬼一兽。 聻鬼疼得直甩胳膊:“就是媚狐子!就是就是!” 螭攸尾巴快要甩飞也死死咬着他不肯松口,喉间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苻黛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什么鲛人?” 聻鬼伸手掰螭攸的牙,边回答:“我在海里看见了鲛人,是伤媚狐子的那只!” 苻黛思忖片刻,反手加固结界,转身下了楼。 螭攸立马松了口,被拦在门缝外进不去,又怕被人发现,只能趁机咬住苻黛的衣摆,一路爬上她肩膀。 聻鬼要把它拽下,突然被苻黛从村民身上撕了下来,顿时变回了银镂小人,蔫头耷脑地趴在她另一边肩膀。 海风轻拂,掀起苻黛的长发与衣袂。她浮过浅浪,指尖随手结印,一道灵光直坠海浪之下。 水浪炸开的瞬间,两只泛着幽蓝灵光的鲛耳仓皇探出水面,待在水底确认她的容貌后才彻底浮出。 似乎认出眼前的是从它手上救下过琼华的人,它迟疑着向前靠近,态度谨慎得像犯了错认罪的孩子。 苻黛不为所动,却见它在几步之外突然停住,缓缓摊开利爪。 掌心之中,一颗鲛人泪静静躺着,月华之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苻黛微怔。 鲛人喉间溢出几声含糊的低鸣,尾巴不安地拍打着海面,溅起稀碎的银光。 像是担心她不信任自己,它怯怯地后退了些,将捧着鲛人泪的手臂竭力前伸。 它的想法纯粹得近乎天真,琼华救了它的性命,所以它绝不该伤害琼华。 琼华刺的那一剑,权当偿还了先前的袭击。 送出鲛人泪,恩怨两清后,它还是要渔村付出贪心的代价。 苻黛觉得琼华身上有着奇特的矛盾感。 她能在血月下穿针引线,将割下的头颅再缝回脖颈,也能在阴冷的晚风里,亲手为落难的稚童压实潮湿的坟土。 最是心狠,最是心软。 苻黛曾对她的这份心软嗤之以鼻。 自万恶崖爬出的鬼佛,骨子里刻着弱肉强食的法则,正如她所说的,已死之人,不论无辜。 但此刻月色下映射出莹莹冷光的鲛珠,无声地撕开了她固守的认知。 原来世间羁绊,还有利益和算计之外的第三种形式。 螭攸歪头盯着鲛人看了半晌,瞳孔一缩,终于认出这个伤了琼华的仇人。 它喉间滚出威胁的低吼,声浪惊醒了出神的苻黛。 她正要制止,忽觉肩上一轻,余光瞥见螭攸身形暴涨,转眼间化作了石块大小,鳞爪间隐隐有雷光闪动。 苻黛:“鲛人泪可使琼华背伤痊愈。” 螭攸进攻的姿态停了一瞬,绕着鲛人转了一圈 ,抓起鲛人泪又回到了苻黛身侧,将珠子叼在齿间才缩回原先的大小。 鲛人还在低吟着什么,苻黛听不明白它的语言 ,却见它身后的海面下,隐隐又浮现出第二个鲛人的影子。 聻鬼立马蹦了两下。 苻黛抬手,指了指那道人影。 鲛人回头看了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把同伴唤出来,片刻后,在一声鸣叫里,另一只鲛人被聻鬼附身。 眼前两个鲛人开始交流,螭攸等不及想要为琼华疗伤,但没有苻黛,以它目前的实力,还无法冲破那层结界。 没过多久,先前的那只鲛人忽然转身面朝大海,抬爪从海面上凝起巨大的水球,蓝色血液卷入其中的瞬间,便隐隐呈现出鲛人的影子。 它将这具假鲛人的尸体放置在沙石之上,又和聻鬼说了两句什么,待聻鬼跳离后,很快便和同伴一起离开了。 螭攸忽然钻进她披散在肩的长发下躲着。 苻黛明白过来,手中虚幻出弓影,身后脚步声响起的同时,离弦之箭直射假鲛人的心口。 血雾弥漫,她侧过头,看着被螭攸那声低吼吸引来的玄霄子和其她弟子。 “鲛人泪。”她指间夹着那颗珠子,“可愈琼华之伤。” 苻黛解开了结界,螭攸也暗中从她身上下来,回到房间,硬生生将冰水中清醒了几分的琼华咬醒。 脸上的潮.红和黑纹都彻底褪去,苻黛不知何时为她伪装的中毒异象便露了出来。琼华换好干衣,趴回两层床褥上。 她处于暂时的记忆缺失状态,方才失控后的举动抛在了脑后,趁着这片刻的安宁,总算捋清了事情脉络。 那道通天水柱下无人伤亡,并不是因为没有鲛毒混杂其中,而是因为投入的鲛人血太少。 雷电余韵都能震出血雾的鲛人并不是实体,鲛人感到渔村的时间之所以比苻黛说得要晚,是因为它们需要时间来凝练这些虚灵。 灭渔村是为了报仇,杀玄霄子则是为了向妖族证明它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猎物。 它们亦不愿对与此事没有半点牵连的璇霄阁弟子下杀手,这也是为什么在那样浩大的阵势下,弟子们多只是皮肉之伤。 或许昨夜,从头至尾都只有一个真实的鲛人,因为鲛人族已经再承担不起伤亡了。 但她为玄霄子挡下致命一击,鲛人被迫撤离,目的没有达到,却让更多妖族知道了此处有鲛人族存在。 琼华能感受到,附近的妖族越来越多。 门被人从外轻轻叩响。 她应了声,苻黛和玉衡长老便推门而入。 冥萝扒着门框,红着眼张望,又被合上的门扉挡住了视线。 玉衡长老将鲛人泪滞于掌心灵力中心:“伤你的鲛人已死,鲛珠能愈合你身上的伤,只是难免要受些皮肉之苦。” 琼华看了眼苻黛,略一点头,背过身去脱下里衣,露出五道可怖的抓痕。 皮肉重生的过程很煎熬,她瘦削苍白的脊背绷如满弓,细密的汗珠顺着脊沟滚落,垂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颈肩,随着压抑的颤抖微微晃动。 苻黛的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动,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那悄然蹙起的眉心。 许久后,那伤痕重塑,只留下淡淡的疤痕,几日后也会逐渐淡去。 琼华单手撑着床褥,撩起汗湿的额间碎发,眸色比寻常重了些,衬得嘴唇惨白。 她重新穿上衣服,冥萝在门打开的瞬间就跑进来,趴在床边,瘪着嘴,因为一初叮嘱过不能哭,所以憋着眼泪仰头看她。 琼华看向门外的一初:“师姐,进来吧。” 一初这才进来,柔声问:“师妹可好些了?” 琼华点了点头:“已经好多了,多谢师姐关心。” 一初松了口气:“原以为鲛人族所剩无几,不承想此番竟大举现身,好在妙音坞也派来了不少弟子。” 妄境中的事琼华只与玄霄子简单说过两句,其她弟子对此还一无所知。 琼华倒是有些好奇,若是她们知道了鲛人族才是受害方,又会作何反应。 “天剑楼主提到,渔村附近潜伏了不少妖族,所以要将弟子分为两队,一队留在渔村,剩下的往四方散开,顺带降服些妖。” 琼华听得好笑。 话说得这般好听,妖族若是向鲛人出手,璇霄弟子怕是还要分心去助妖族之力。 一初看向苻黛:“听楼主的意思,是要苻黛师妹同妙音坞弟子同去灭妖。” 苻黛没理会。 一初也从传闻中听到过这位师妹的性子,对她的反应倒是没有太意外。 “师妹你重伤刚愈,楼主要将你留在身侧才安心,再者,青玉和玄机两派弟子也会留在渔村,若你旧伤复发,还能即使治疗。” 这和苻黛猜测得一致,琼华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借着揉冥萝的动作替她抹去了先前点在耳后的血。 巫血能让她们不受鲛毒之扰,如今附近妖族越来越多,巫血说不定会给她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夜已深,我与冥萝不打扰了。”一初拉过冥萝,“鲛人不知何时会再犯,师妹好生休息。” 待她转过身去,琼华忽然喊道:“师姐,你耳后有脏物。” 说着,起身替她擦去那点血痕。 一初愣了愣,眼底柔色愈显:“多谢师妹。” 两人离开后,琼华转过身,见苻黛坐在木椅上,神色莫辨。 “你倒是不嫌脏。” 琼华不明所以:“什么?” 苻黛却不再多说了,她推开窗户,找见个落单的弟子,将聻鬼丢了下去。 不出多时,聻鬼便带着那弟子的身体,避开众人的视线敲响了房门。 “那鲛人说了什么?” 聻鬼挠了挠头:“它们无意伤媚狐子的同门,但那个老头必须死在这里,鲛人族太难生存了,妖族甚至想入海抓它们走。” “还问了为何媚狐子体内会有它族人的灵气,只是仙门突然来人,它们只好先逃。” 妖族也有海妖,若是真的丧心病狂到了这种程度,鲛人族便再无立身之处。 只有杀了颇具名望的玄霄子,才能在妖族面前立一立威。 琼华没去追究为什么忽然被取了个媚狐子的外号:“它们不会来太多人,昨夜的鲛人绝大多数都是虚灵。” 苻黛略一颔首,她方才在海边时便猜到了。 琼华又问:“那鲛人泪是怎么来的?” 苻黛撑着下颔,偏头看向她。 “送来的。” 冒着被妖族和仙门发现的风险,在海面下徘徊许久,直到被聻鬼发现。 【作者有话说】 有洁癖的苻黛觉得帮人擦去脏污是不得了亲近的大事[狗头] 第35章 见天光(七) 露出了布满烧伤疤痕的另外半张脸 妙音坞的弟子不好相与, 行事孤傲,到了渔村后也不见同其他派别的弟子交谈,只肯向几位大师姐询问情况, 眉宇间尽是疏离之色。 几个弟子熬药时还在议论:“据说之前有人不慎碰到妙音坞弟子的法器,便被拽着打了一架呢。” “那可是她们的宝贝, 外人更是瞧两眼就脏了。” “也不知谁会倒霉和她们分到一块。” 琼华看了苻黛一眼。 据说妙音坞的排外性很强, 往日里下凡历练甚至会有意无意将不是本派别的弟子隔绝在议事圈之外。 不过依苻黛的性子,这般做派反倒正中她下怀。 渔村坐落于凡间与妖族的交界地带, 四周有成簇的高林,不知蛰伏着多少恶妖。 苻黛不屑与妙音弟子交谈是一回事,但被对方刻意排斥又是另一回事。那支队伍里唯独只有她一个外人,琼华终究有些放心不下。 她绕过几间错落的矮屋,寻到苻黛所在之处。 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向来眼高于顶的妙音弟子,此刻竟围着苻黛搭话。 琼华挑了下眉,靠在一旁, 看她眉心微蹙,半句不想理会的模样。 毕竟在旁人看来, 苻黛可是一箭射死鲛人,取来鲛人泪救了自己一命之人, 妙音坞弟子对她好奇倒也正常。 片刻后,那位把玩着玉笛的师姐不知说了什么,一直兴致缺缺的苻黛忽然懒散地掀起眼帘,分出去了半点目光, 像是被勾起了些许兴趣。 琼华眨了下眼。 就见那位师姐收了玉笛, 朝苻黛走近两步, 又说了一长串的话, 似乎弯眼笑了笑。 琼华转身准备离开。 倒是她多虑了,苻黛这样的人,走到哪都无需担心遭人冷遇,向来只有别人费心费力讨好她的份,何曾见过她看人脸色。 “谁在那?”忽然有人厉声问。 琼华足下生风,几个起落便将跟来的人远远甩在后方,转瞬已回到大师姐身侧。 “穿着𝔁 ??门服,不知是哪派的弟子。”前去追赶的师姐折返回来,眉梢微扬,“这身法倒是敏锐。” 闻言,苻黛朝她追赶的方向看了眼,很快又收回视线。 另一边,琼华跟在大师姐身后,对方何时停下的脚步也没察觉,直直撞了上去。 大师姐抵住她的额头,失笑:“在想什么呢,谁惹你不开心了?” 琼华含糊道:“只是在想鲛人族何时会再犯。” 师姐宽慰道:“上次它们折损惨重,倒是不足为虑。只是如今妖族四起,猖獗异常,不知妙音坞那些弟子能否招架得住。” “苻黛师妹那性子,同她们一道,也不知会不会遭冷落。” 琼华别过脸去,目光落向远处:“倒是相谈甚欢。” 师姐有些意外:“你瞧见了?” “路过。” 师姐唇角微抿,强压下笑意:“师妹这般,莫不是醋了?” 琼华闻言一怔,羞恼道:“师姐莫要胡说,我怎会这般幼稚。” 师姐见好就收,抿唇轻笑不再多言。 这两人素来形影不离,苻黛师妹出了名的拒人千里,没见她和除了琼华外的人说过话,如今两人刚分开她便结交了新友,难怪琼华要吃味。 这反应,倒也有几分可爱。 苻黛同妙音坞的人离开没多久,海面便出现了异常。 琼华将从妄境带回来的泪珠收好,很快来到了玄霄子身旁。 玄霄子叮嘱道:“鲛毒凶险,难以化解。玄机门精通御器机关之术,最擅远程制敌,你们以剑法近身交战切记莫要中伤。” 琼华点头:“弟子明白。” 以玄霄子的修为,鲛人想在短时间内取他性命绝非易事,但为避鲛毒侵袭,玄霄子同样也会处处受限,施展不开。琼华必须抓紧这双方缠斗的间隙,先将体内躁动的灵气彻底炼化。 妄境中,她短暂地和那鲛人共用过一段记忆,在与那女子相遇前,它方从妖族手下逃脱,方向便是靠近那片海域的高林。 刘家已死,再除去这些与鲛人族有仇怨的妖族,便完成了嘱托,灵气自然会归属她。 琼华且战且退,节节落败,看似不敌那鲛人的攻势,实则每一步后退,都不着痕迹地向那密林方向移近。 师姐忧她伤势未愈,正欲赶来助她,却被鲛人拦下,险些受伤。 琼华头也没回进了密林。 她身形一闪,倏然掠至鲛人身侧。 剑光横斩,参天高树的阴影下,那颗头颅高高飞起,连带着整个虚灵身躯化作点点幽蓝光粒消散于林间。 琼华无声落地,很快体内灵力开始疯狂躁动。 她猜测得没错,这附近有伤过鲛人的妖。 为掩踪迹,她纵身跃上枝头,借着浓密树影的遮蔽悄然前行。 不过几个起落,妖族交谈的声响便愈发清晰。 她屏息凝神,稳稳停落在这群妖族正上方的枝干,连片叶子也不曾惊动。 高林内藏有不少毒蛇毒蝎。 琼华脚踝上缠着只毒蛇,蛇牙卡在她踝骨间蠕动,每吸一口血,身体便泛起妖异的红光,尾巴还吊在半空晃悠。 树影之下是一群修为颇高的狐妖。 它们尚未完全化形,皮毛间仍夹杂着未褪的兽征,偏又生性爱美,将毛发梳理得油光水滑,不分雌雄。 琼华召出螭骨剑,将其悬于顶空,在阴气弥漫泛滥的高林之中,她再无顾忌,邪煞之气毫无保留地灌入剑内。 汹涌剑意席卷而起,四方树枝尽数被绞入漩涡,碎叶如淬毒的暗器般向狐妖飞射而去。 狐妖慌忙运起妖力抵挡,琼华凌空握住剑柄,身影如鬼魅般穿过纷乱叶雨,稳稳落在它们溃散的阵型中央。 叶落,狼狈的狐妖顿时将琼华围住。 琼华双指卡着毒蛇的舌颚,指腹蹭抹过尖牙上未舔去的血液。 只见她脚下,不知何时已涌现无数毒蛇,如黑色涟漪般层层扩散,转眼便向狐妖而去。 对付这些狐妖于她而言不是难事。 狐妖连连惊慌后退,却被螭攸剑上散发出的黑雾如枷锁般缠住四肢和脖颈,细丝将它们裹成茧蛹,毒蛇趁机钻入咬上它们足踝。 被吸干血的狐妖成了干瘪的柴尸,缕缕秽气自体内抽离,被螭攸剑尽数引近,最终凝聚在琼华手心之上。 苻黛不在身侧,没有聻鬼为她渡入。 琼华将螭攸插进地面,剑锋震开的煞气化作屏障,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 她盘膝而坐,试图独自调和秽气和那些逐渐温顺的灵气。 体内像是岩浆翻涌,秽气在经脉间横冲直撞,灼烧般的痛楚令她喉间漫上一股污血。 就在这剧痛抵达顶峰时,一缕清凉灵气自丹田升起,如寒泉般流过灼伤的脉络。 她在这两种极端中被撕裂成了两半,螭攸剑忽然有一瞬间的异动,她猛然睁开眼,瞬间拔剑指向身后。 阴司客长鞭如毒蛇吐信,狠狠抽飞趁机偷袭琼华的妖族。 还未收回鞭势,森白骨剑已抵住她侧颈。 她被迫仰首,看清了琼华眼底未褪的血色,如暗夜前的残阳,猩红刺目。 “琼华?” 她挥鞭捆住骨剑却被瞬间弹开,眼见琼华尚未清醒就要刺向她,阴司客矮身躲过狠厉一剑,足尖点地急旋,趁势绕至她身后,反手一掌拍向其灵穴。 琼华吐出污血,眸色总算清明。 阴司客却心有余悸。 她的鞭子全然不敌琼华,方才那一剑若是没有躲过,她性命难保。 而距离琼华离开魔域来到仙门还不过月余。 “胆子不小,敢在此处炼化秽气,若非你的剑护主,妖族早趁虚而入了。” 螭攸缩回琼华袖中又探出半个头。 琼华拭去唇角血迹:“你怎么还在此处?” 阴司客收了鞭:“只是来提醒你,许多妖不是为了鲛人泪而来,璇霄阁这些年来除魔除妖,它们想借机复仇。” 琼华思绪有些混乱:“……你担心我?” 阴司客:“我的暝玉还在你身上!” 琼华瞥了她一眼,也没道谢,转身径直离开这林子。 阴司客本想追上去,不知为何忽然脚步一顿,抬头望向上空。 “你……” 话音未落,就见琼华已然飞掠至高空。 在她下方,又有一个鲛人加入了同玄霄子的缠斗。 只是,玄霄子到底是一派长老,鲛人显然已露败象,手臂上数道狰狞的伤痕,玄霄子似乎看破其它鲛人多是虚灵,唯独眼前这个才是真实的。 琼华腾空而起,衣袂翻飞如垂天之云,她掌心托举的泪珠骤然爆发出刺眼的幽蓝暝光,霎时间,无数海水被牵引而起。 巨浪翻涌化作水龙卷冲天而起,在空中交织成遮天蔽日的庞大水幕。 琼华险些被卷走,水珠飞溅在她眼中,乱飞的衣袖暴露出她纤细瘦弱的手腕,青蓝色血管清晰可见。 她竭力将双手拉开,漫天水幕凝聚成庞大球体高高悬于渔村之上。 倾盆暴雨裹挟着净化之力,如天河决堤般冲刷着渔村的每个角落。 瓦砾间的血污,焦土上的秽气,尽数在这甘霖中消融殆尽。 水球爆裂,琼华被大力震开,失去重心向下摔去。 她下意识抬手挡住打在脸上的雨箭,袖中螭攸本能就要现身护主,琼华已然被人拉住。 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一初受到冲击,两人重重砸在木柱上。 琼华磕到额头,疼得一只眼睛睁不开。 她连忙要拉起挡在她身前的一初,昏暗中,她意识到,一初的面具在强烈的撞击中碎裂,露出了布满烧伤疤痕的另外半张脸。 闪电如利剑劈开天幕,刺目的白光将整个渔村彻底照亮。 琼华也在那一瞬看清了一初的半边容貌。 她眉心一皱,莫名的熟悉感漫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明天二更[害羞]早上一更晚上九点还有一更 第36章 见天光(八) 琼华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一初也怔了怔, 雨滴落在她烧伤的侧脸,她蓦地抬眼,和远处屋檐下的冥萝目光相接。 她立刻抬手捂住, 侧过脸,让湿透的乌发替她遮挡住部分视线。 琼华只觉得那转瞬即逝的熟悉感不会是错觉, 她捡起地面的面具碎片, 用法术修复后递给她。 一初接过的手在发抖。 她察觉琼华的视线,细声道:“吓到你了。” “没有。”琼华说, “只是在想,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一初重新戴上面具,闻言摇了摇头:“不会的。” 琼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给出的答案不是肯定的是或不是,反倒像是基于某种猜测下的笃定。 一初烧伤的半张脸布满狰狞的烧伤疤痕,皮肤扭曲黏连,像被大火烧过的树皮,已经完全坏死无法治愈,甚至难以分辨之前的相貌。 那熟悉感来得很快,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琼华忽然意识到, 她与一初并非是见过,或许只是擦肩而过的一面之缘, 让她记得住,却又想不起来。 身后雷声炸响,轰鸣动天,大地都随之微微颤抖。 袖中螭攸不安分地扭动, 琼华将它按住, 这才回头, 望向天际。 只见天边骤然裂开一道耀眼的光隙, 冲散了暴雨后的昏暗,一束璀璨流光自云端倾泻而下,落在海岸焦沙边。 螭攸忽然咬住琼华手腕。 她抬起眼,流光之上,几位神官踏云而落,一位女子静立其间,她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光晕,自有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清冷气度。 玄霄子愣愣地看着,待认清那女子容貌,即刻行礼:“璇霄阁玄霄子,恭迎神女。” 琼华愣了愣,那竟是当今世间唯一的神女。传闻她极少下凡,甚至不常露面,今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小小渔村? 只是一颗鲛人泪,绝不至于请来这么多神官。 授课的夫子曾提到过,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她们的朝向又是那日螭攸引发的天雷所劈之处,莫非这些神官此番前来,是发觉了神兽现世? 若真是如此,琼华倒是想将螭攸送回天庭,那处荟聚着世间灵气,滋养着天上万千灵植与天神。 螭攸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不满地用力咬住她的腕骨,身体将她整条手臂缠住,恨不得钻进她皮肉里。 琼华低了下头,刚想让它安分点,却见那神女落地后,竟朝她走来。 下垂的眼尾让神女看起来无辜无害,极好相处,她脸色不知为何似乎有些苍白,说话的声音都很轻:“是你催动鲛人泪,解救渔村于鲛毒?” * “若是神官当真下凡,救下一个渔村应当不是难事。”妙音坞弟子道。 苻黛停在几步外。 她们同样在一处高林落脚,这里阴气颇盛,先前应当藏有不少妖族。 听着耳边众人的议论纷纷,她想起出发前那女弟子同她说的话。 “据我师傅所言,前些天天庭似乎有动静,不出意外,会在这几日下凡。” “天庭下凡,必然是有大事发生,可如今三界之内,只有渔村这一处大乱,若神官当真是为渔村而来,你们天剑派可就要在仙界声名大噪了。” 螭攸引发了天雷,神官定是为了此事前来,若是他们猜测出是神兽现世,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琼华重伤刚愈,体内还有尚未平和的灵气,虽然身佩暝玉,若是不能在神官下凡前将灵气调和体内,只怕会露馅。 她正思忖着,海面便腾起了异样。 鲛人再度来犯,却没有靠近她们所在的这片区域。虚灵维系不了多久,鲛人应当是想速战速决。 妙音坞众弟子神色骤变,手中法器纷纷亮起灵光。苻黛眸光微凝,很快察觉到这高林深处妖气翻涌,数十道妖气正缓缓逼近。 这架势,倒不像是为了鲛人泪而来,而是要围攻仙门弟子,报一报旧仇。 凡是阴界邪祟,无论妖魔鬼,无人不闻万恶崖鬼佛之名。 阴司客当初能瞬间认出她,正是因为在九幽魔域之中,但凡修为通天的魔头,无一不曾在她脚边如同蝼蚁般卑躬屈膝。 苻黛翻身踩上枝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握住血伞幻化而成的骨弓,一箭射中躲藏在暗处的妖。 要这群妖死在认出她之前,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 见行踪已然暴露,妖族不再躲躲藏藏,从四面八方跳蹿出来,竟直接将妙音弟子彻底包围成圈。 苻黛隐在叶林之中,又位于高处,众妖一时之间分辨不清她的容貌。 这种喽喽,或许听过她的名讳,但未必能认出她这张脸。 只是,鬼佛额间绛毫无人不知,她将其幻化成朱砂痣骗过了仙门,却骗不过阴界之人。 妙音坞那位女弟子抬头和她交换一个眼神。 她位居高处,又有如此高超的箭术,只要速度够快,为她们牵制住前方妖族,破局便不是难事。 苻黛一箭三发,却引得妖族忌惮,纷纷想要先除掉她。 那女弟子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要求会将苻黛置于何地,只是在这样突发的状况下,她只想保住同门的命。 苻黛无畏无惧,她的箭能在空中急旋,无需担心有人靠近。 却在这时,她余光里出现了那道掠至高处的身影。 幽蓝暝光映在琼华侧脸,瘦长的手为了控制住泪珠绷出血管,狂风细雨打湿她衣裙,紧贴腰身勾勒出过分纤细的腰。 单薄的肩背上不知压着多么沉重的过往,她说要成邪神,却总是为些不相干的人心软。 她有些出神,自然也忘记了手上的动作。 射出的箭能替她挡下想要跃上来的妖族,妙音弟子却因为她这片刻的停顿而愈发吃力。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本还游刃有余的局面全然翻转,妙音弟子节节败退,不少人都受了伤。 苻黛听见有人直呼她的姓名。 她皱眉看过去,就见那女弟子正用一种怨毒的目光看着她,仿佛舍命保她们是她理所当然的义务。 妖族杀得正欢,分不出心去听她说了什么。 苻黛收了骨弓,置身事外地俯视着艰难抵抗的众人。 女弟子咬牙,她善用笛音化作灵力与对手抗衡,可眼下妖族已逼至眼前,她空不出手吹笛。 不知她们传了什么密语,忽然分行三路闪至妖族身后。 那女子受了重伤,捂着肩头,抬起眼看苻黛:“师妹,你且留下善后!” 说罢,众弟子竟原地消失,空余她们的法器在原地,片刻后也一同消散。 妖族面面相觑,终于明白过来,妙音坞弟子与法器同生同死,方才她们所持的不过是法器幻影,所以能随时化作流光遁回真身所在之处。 它们转而看向树上苻黛。 苻黛倒是没想到这群人还留了一手退路。 她撑起血伞挡住滂沱大雨,轻盈落在众妖中心。 聻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镂空的嘴角笑意似乎更深。 * 琼华看着眼前的神女,竟从她那双眼中看出几分苍凉。 她抿了下唇,却说:“不是鲛人的眼泪。” 神女有些意外:“不是鲛人泪?” “是渔村恶人为夺鲛人泪,害死的无辜女子的泪。” 神女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鲛人泪有何特别?” 琼华眸光微敛:“妖族争相掠夺,在黑市卖出天价。” “这是鲛人族为祸渔村的原因?” 琼华点了点头:“妖族得到消息,在附近潜伏已久。鲛人族近些年来濒临绝迹,早已无路可退,此举也是逼不得已。” 泪珠带来的甘霖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苦苦忍受鲛毒的渔民昏睡过去,不久后会健康地醒来。 神女闻言垂下了眼帘:“人世间有太多不公,妖族作恶,鲛人无故受到牵连。” 琼华眼睫微颤,神女的声音再度在耳侧响起。 “神族会插手此事,还鲛人族一个公道。” 琼华指尖发颤。 她想说还有巫族,被赶尽杀绝的巫族,上一世无一人生还,不明不白地死在阴暗潮湿的牢里。 可她不能,巫族牵扯到多方的利益,神女的话未必管用。 雨后的海边暗沉得厉害,一轮冷月挣破层云,惨白的光泼洒在平静的海面上。 侧方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妙音弟子带着或深或浅的伤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青玉弟子连忙赶来搀扶。 琼华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后方,却没看见苻黛的身影,她心下莫名不安,直接就近拦下其一弟子:“苻黛呢?” 那弟子捂着伤口,没答话。 琼华眸色骤然转冷,压着翻涌的情绪,又重复了一遍:“苻黛在哪?” “围攻的妖族太多,师妹留下为我们善后。” “妙音弟子全身而退,”琼华抬手拽住他的长发,狠声问,“你们留她一个人在那?” 她在师姐赶来前甩开那弟子,转身朝她们来时的方向去。 * 参天高树的枝叶间漏下零星的月光。 苻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伞沿滴落的雨滴还未触及指尖,一缕冷色便烙在她掌心,霎时皮肉翻卷,升起焦烟。 她恍然间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从佛像中出来。 那时的万恶崖终年笼罩在浊雾之中,连月光都无法穿透那厚重的雾瘴。那里没有昼夜更迭,只有永恒的混沌与死寂。 她是被人丢弃在崖底的,那些人为了逃命,甚至没敢多看她一眼。 从佛像中走出来的第一道目光,她抬首望向了上方。 同样是雨后的月夜,她试图逃离崖底,不曾想,仅仅只是靠近微弱的月光,便宛如被业火灼伤,痛感那么清晰,让她一时有些怔然。 琼华喂给她的血已经用尽,眼下这般,竟与那夜有了几分相似之处。 被妙音弟子丢在这里,见不得月光,四周除她以外空无一人。 苻黛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眼底浮起几分自嘲。她垂眸收手,伞面微抬正欲继续前行。 步子忽然不着痕迹地一滞。 琼华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她身后空荡荡的,独自站在清冷月色里,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湿衣被镀上一层很淡的银边。 成了打破现实与回忆的唯一变数。 【作者有话说】 就这样,小福袋彻底动情了[害羞] 一个没有多少存稿的人非常自信地选择二更[捂脸偷看] 晚上九点还是照常更新[让我康康] 第37章 不眠夜 掌心的温度也同样令人心悸 琼华寻她寻得急, 此刻呼吸也有些不稳。 两人隔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对视片刻,琼华才总算回过神来。 她忽然想起大师姐的那句玩笑话。 因为苻黛谁也不亲近的性子,所以总是站在一个旁人都无法靠近的位置上的琼华不知何时起, 已经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 可这特殊若是离了结契,又能保留几分。 她动了动手指, 总算注意到对方灼伤的掌心。 她几不可察眉心微蹙, 来到苻黛身前,抓着她的手腕, 将自己的血抹在伤口表面。 不出片刻,那溃烂的伤口开始愈合。 琼华后知后觉,她的血能让万物死,却能让苻黛活。 她问:“为什么一个人留下?” 苻黛看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掌心:“她们逃得快。” 琼华有些烦,脱口而出:“那就全杀了。” 言罢,她又开始后悔。 妙音坞弟子前来助力玄霄子,自然不能死在这里,否则玄霄子又会陷入旁人的口诛笔伐中, 甚至最后会怀疑到她二人的身份上。 她以为苻黛会嘲笑她的说法,但没有。 苻黛连手都没有抽回, 任她抓着,一向没有情绪的眼落在她懊悔的神色上:“杀不了。” 琼华松了手, 别过脸,闷声道:“回去吧。” 苻黛跟在她身侧,道:“神女和神官恐怕会逗留几日,你且将螭攸藏好。” 神女与神兽神器间会有某种奇特的感应, 螭攸被喂巫血长大, 或许这感应会淡些, 但终归还是在的。 “暝玉未必能骗过她们, 切忌与神女走得太近。” “我明白。”琼华说,“明日便要回璇霄阁了,玄机门会留下帮渔村修葺房屋。” 她们回到渔村时,两位长老与神女神官已经先行回了门派,此处条件不好,怎么也不可能让神女宿在这种地方。 琼华还惦记着一初的事,夜里想来同她谈一谈,正要敲门,却听见门内传来冥萝的哭声。 隔着门缝,她看见一初竟摘下来面具,似乎有些无奈地看着身前的冥萝。 她说:“很久之前的伤,早就不疼了。” 一初想重新戴上面具,冥萝却不让。 倒是奇怪,冥萝不是个任性的人,更不会逼着别人做不想做的事。 虽然一初答应取下面具,但显然还是有些为难,她担心会吓到冥萝。 冥萝异常的固执,生疏地施出她刚从玉衡长老那学老的法术,希望能愈合那可怖的疤痕。 可她才学没多久,灵力在她手上浮现片刻又渐渐消失,只剩冰凉的小手贴在一初坑洼的半张脸上。 一初失笑,轻握住她手腕:“别看了,不吓人吗?” 冥萝连连摇头。 就在琼华要叩响门扉时,却见冥萝忽然身子前倾,亲了亲一初那只坏死的眼睑。 她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弄疼了一初,一触即离的懵懂的亲吻里带着几分怜惜。 一初怔住了,微微睁大了眼,早已失去感知的皮肤此刻竟有些发痒。 琼华也愣了愣。冥萝虽然心智不成熟,对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但并非全然不懂。 至少,不会对她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 “在看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着实让她惊了一瞬。琼华下意识后退两步,却撞到了来人的身上。 她回头,见苻黛已经抬眼向门缝内望去,手比脑子快,竟直接捂住了她的眼睛。 直到感受到她纤长的睫毛扫过手心,琼华才如触电般猛地收回手。 “别、别看了。”琼华转过身,把发烫的脸藏进夜色里,不由分说抓着她的手腕离开。 苻黛目光从她拽着自己的手移到她慌乱的背影上,须臾,抿了抿唇,却没有抽回手。 琼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慌乱,也不知道自己发烫的不只是脸,还有握着苻黛的掌心。 温度也同样令人心悸。 渔村事已平,琼华回房洗漱完就钻进被子里,小小的房间内,床榻也很难挤下两个人。 她躺在内侧,面朝着墙,屋内烛灯已灭,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偶尔的海浪声。 苻黛在床侧站立许久,那双蓝眸隐匿在漆黑的夜里,无声注视着装睡的某人。 不知过了多久,琼华感受到身侧传来的塌陷。 苻黛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脊背,但很快又收回,似有若无的檀香传来,她意识到苻黛拉下了床帘。 床褥和枕头都是从门派内带来的,此刻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琼华稍微偏了下头,耳朵压在枕头上的话,传来的属于她的心跳声就太清晰了。 脑海里不受控地回想着今夜在一初门前看到的画面,场景逐渐扭曲,忽然变成了她和苻黛的脸。 琼华猛地睁开眼,后背渗出细汗。 她想起了月劫夜发生的事。 受鲛人灵气情潮的影响,她居然……咬了苻黛一口。 如果不是聻鬼突然闯进来,她似乎是想趁苻黛不注意吻上去。 琼华把自己蜷起来,握成拳的手心已经湿透。 难怪这两日苻黛的领口总是掩得很严实,原来是为了遮住她的牙印。 竟然没杀了她吗…… 琼华把脸埋进被子里,整个脑袋像烧起来一般。 苻黛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千百年来活在永无天日的万恶崖下,即使是黑夜,她也能将眼前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琼华的速度根本不足以挡住她看向屋内的视线。 渔村的最后一夜,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两人一夜没合眼。 * 次日,留在渔村的弟子准备启程回璇霄阁了。 琼华为了催动泪珠已经耗费太多酒精力,昨日又一宿没睡,此刻眼底下一片乌青,肉眼可见的疲惫。 师姐给了她一罐清心安神丸:“渔村条件有限,睡得不好吧?” 一初留下与其她玄机弟子一同修葺屋舍,冥萝跟在她们身边,还在练着玉衡离开前交给她的法术。 琼华接过安神丸,道了声谢。 她从鲛人那拿到泪珠,替长老挡下致命的一击,最后又降下甘霖救下整个渔村,别说天剑楼了,青玉弟子都对她改了观。 至于那些妙音坞弟子,除妖不成反做逃兵,甚至弃同门于不顾,松风长老得知此事后已经下了严罚,率先将她们传回了门派。 神官向众多弟子了解了那日天雷降下的情况,最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最后决定在璇霄阁暂歇几日。 渔村之难顺利解决,璇霄阁决定借着此处机会,好生招待一番神女,为她安排了上好的住处,还欲在几日后办一场宴席。 鬼见青被解了紧闭,琼华去看她时,她的命魂花已经种出了芽。 “我前几日去了观稷塔附近,发现阁主似乎经常夜里去往那处,还会隐蔽自己的行踪。” 琼华颔首:“那你也应当看出来,观稷塔内并无异样,所谓镇派之物受损不过是借口。” “但阁主却像是受了伤。”鬼见青说,“他脚步有些虚浮,我跟了一路他都没有察觉。” “对了。”鬼见青突然想起什么,“我还查到,阁主与芍韵间也偶有往来。” 这不正常,阁主有事自然是先与几位长老协商,在芍韵之上的镇派弟子不计其数,怎么也轮不到她联络阁主。 琼华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又看向她的命魂花:“这花还要多久能种好?” 鬼见青隔空碰了碰:“……还需月余。” 琼华:“归真洞的机关不能随意搬动,想要修好需要不少时间。” “无妨,我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两月了。” 那几位妙音弟子这会儿还在受罚,趁着一初还没回来,琼华去了玄机门。 玄机弟子多需彼此间协助作战,所以情谊甚笃。 琼华找到玄机门的大师姐,想要打听关于一初的往事。 她在渔村的事如今已经传遍了璇霄阁,那位大师姐自然认得她,也听说了一初为了救她撞碎了面具之事。 “一初……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那位大师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从进入玄机门那日起,就总是对身边的人很好。” 最初来到璇霄阁时,她非常抗拒与人接触,担心吓到别人,也格外没有安全感。 所以但凡别人对她好一点,她就受宠若惊,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师姐没有细谈她的过往,只说她家被大火烧了个干净,全家人无一幸免,若非被路过的玄机弟子救下,她的命也不保。 琼华垂下眼:“一初师姐的脸和眼睛当真没有半点希望了吗?” 那师姐摇了摇头:“她伤势太重,如今完好的脸是玉衡长老亲手为她换上的,另外半张脸已经没有换的必要了。” 琼华抓住了她话的重点:“所以,一初师姐如今烧毁的那张脸,是她原本的容貌?” 师姐应了声是。 琼华便更加笃定,她曾在哪里见过一初,可在重生之前,她甚至都没有离开过无漆森。 回到天剑楼时,冥萝正蹲在她房门前,逗弄着聻鬼变成的仓鼠。 见她回来了,掌心托起其中一只:“姐姐,我听长老说门派过两日要办宴席,是不是会有很多人?” 琼华看了眼屋内的苻黛,见她并未制止冥萝和仓鼠玩乐,便将冥萝带进了房内。 “姐姐,她们都说你同神女说过话。”冥萝走近了些,“神女是不是比阿宁厉害,她能治好一初师姐的眼睛吗?” 琼华揉了揉她的脑袋,还未开口,就听她继续道:“我只远远看过神女一眼,她好像也很虚弱。” 琼华动作一顿:“虚弱?” “是呀。”冥萝说,“我前几日看的医书上说,神女这是先天的身子不好呢。” 【作者有话说】 琼华总算快要开窍了[哈哈大笑]朋友说苻黛有点冷脸萌[害羞] 埋几条线,两个人下次出差就要在一起了,好鸡冻[捂脸偷看] 其实今天突然的二更是因为昨晚把明确心意的心理过程捋顺了,一时间有点兴奋没忍住[狗头] 第38章 似旧人 是在等我,还是觉得我会留下你一个人 琼华想起那日神女和她交谈时, 的确给人一种病弱之感。 神女若当真先天有疾,那必然是化形时出了意外,致使大道根基受损, 也就注定了其修行之途必然劫难重重,心性稍有不定便可能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也难怪神女降世已然数百年, 却从未在众仙门前露过面。 苻黛不知想到什么, 忽然抬眼看过来。 琼华猜到她是有话要说,待冥萝离开后便关紧了门窗, 在她对面坐下:“怎么了?” 苻黛摩挲了下指尖:“神女数百年来不曾下凡,玄霄子是怎么一眼便认出她的?” 琼华没往这方面想,她思忖片刻,猜测道:“神女身上或许有不同于神官的地方?” 苻黛摇了摇头:“天庭女官女将居多,若真如冥萝所说,她身有疾,轮不到她下凡查天雷之引。” 琼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神女此番别有目的?” 苻黛“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琼华很轻地蹙了下眉,似乎不太高兴。 苻黛眸光瞥向她:“你很信她?” 琼华没应声。 “因为她救了鲛人族?” 琼华抿了下唇, 还是没说话。 她对神族的人没有好印象,甚至想连同那些虚伪的神官一起杀了才好, 但神女却给她不一样的感觉。 正如她捡到螭攸时,螭攸虽然撕咬着鸟禽的尸体, 那双瞳孔里还带着掩盖不住的血性,但琼华还是选择带它走。 所以她才会在最后关头,选择将鲛人族的经历说给神女听。 她赌了一次,就像她选择将螭攸养在身边一样, 这次她也赌对了。 苻黛扫过她低垂的眉眼, 有些不悦。 “你还是没看清。” 琼华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怔怔地对上她的眼睛。 苻黛却起身, 留给她一道背影。 “救下鲛人族的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琼华以为她又会离开,没想到她只是走到了窗边推开窗户,让日光泄了进来。 从这个方向看去,正对着远处神女暂时居住的寝居。 如果是神女救了鲛人族,那巫族就不会是如今这个境地。 琼华看懂了她的意思。 这话其实还带着另一层含义。 决定进入璇霄阁的那日起,琼华就从来没有怕过最后的结局,无论能否复仇,她会真正活下去的可能好像都不大。 她只是不敢死在为族人报仇之前,但缠着她的那些噩梦让她总在靠对死亡的幻想来喘上一口气。 但她今日却从寡言少语的苻黛这得到了肯定。 虽然这肯定是无声的。 ——如果没有她,鲛人族必然会走向灭绝,所以巫族也会因为有她而重获新生。 琼华坐在原处看了她一会儿,起身也来到窗前。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苻黛和以前不一样了,这种变化在渔村时最明显。 难道是进了妄境,体会了一次寻常人的情爱,便有了几分人性? 这几日天气有些转凉,清晨刚下过一场细雨,她开口时,唇边便呵出几缕若隐若现的白雾,在微凉的空气中散开。 她不知怎么忽然生出几分幼稚的孩子气,想看看苻黛顶着那样一张素来冷若冰霜的脸,说话时吐出白雾会是什么情景。 可等她偏头时,却有些诧异地发现,苻黛似乎,没有在呼吸。 琼华愣了愣,伸出手在距离她鼻尖不远处停留了片刻。 苻黛疑惑地看着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琼华问:“你不用呼吸吗?” 苻黛反问:“佛像需要呼吸?” 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琼华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你不会也没有心吧?” 无情无念,无挂无碍,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副游刃有余所以完全不必忧心的坦然模样。 不管靠得多近,无论距离有多暧昧……都那么平静。 琼华无声地哼了下,别开脸,假装没看见苻黛看傻子般的目光。 她本意的确是调侃,毕竟天下妖魔鬼神,只要是化作人形的,就不可能没有心脏。 一初她们恰好在宴席开始的前一天赶了回来。 琼华本想问问苻黛会不会对一初那半张脸有印象,毕竟自从她重生后离开无漆森,苻黛就一直在她身边。 但转而一想,连她都记不清的长相,更别说走路不看人的苻黛了。 璇霄阁向来清修寡欲,这般举阁同庆的宴席,百年间也难得一见。 琼华无意参与进这难得的热闹里,见苻黛合了眼打坐入定,便自顾自在一旁逗弄着螭攸和又变成仓鼠的聻鬼。 苻黛在她们的房间设下了屏障,那些神官只要不靠近,就无法察觉到屋内混乱的灵力。 螭攸还记恨着聻鬼一口一个媚狐子,任它们在自己身上排排趴也不搭理。 琼华正欲捣个乱,忽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听说阁主也会出席呢。” “阁主?他这两年不是都在闭关修炼吗,何时出的关?” “这倒是不知,不过既然阁主都现身了,想必今夜定然不会无趣。妙音坞弟子抚琴弄萧,更有仙子水下舞曲呢。” 魏长庚? 迎接神女这等贵事,他出面倒是不意外。 想到鬼见青说的,琼华放轻了动作,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她本想探探魏长庚的底细,或许能从他的一举一动间看出些猫腻来,毕竟谁会闲的没事天天往观稷塔那处去呢。 结果在大殿内坐了半天也没见到人影,一问才知他正在主殿内于神女神官议事。 琼华打算晚些时候再来,她包了些店内的糕点想带回去给苻黛尝尝,毕竟从进入渔村起,她就因为嫌弃一口东西没吃。 “琼华师妹。” 温和的嗓音从身侧传来,琼华动作一顿,不太自在地回了个招呼:“……一初师姐。” 一初看出她的拘谨,似乎轻笑一声,在她身旁坐下。 “这两日可休息好了?” 琼华点点头,干巴巴地说:“好多了。” “你不用这般不自在。”一初师姐弯着眼,全然没有半点被偷看的不悦,“那夜我知道你在门外。” 琼华眼神有点飘忽,越说越心虚:“对不起师姐,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我本是去找你……” 一初:“无妨,冥萝她……确实很突然。” 琼华摸不准她这话的意思:“冥萝今年也有十六年岁了。” 殿内明净敞亮,雕花长窗纳入天光,从她凝望的角度望去,窗外疏影横斜,风过时,枝叶轻叩窗棂,发出稀碎的声响。 她静默良久,眼睫微颤,眨了下那只坏死的眼睛,忽而轻声道:“冥萝心思单纯……我一直,是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的。” 话音才落,一片落叶恰被风送入窗内,她伸手去接,那落叶便飘摇着落在她手心。 只可惜,落叶已枯,一拈便碎。 “我听冥萝说过,她有个姐姐,她入璇霄阁便是为了找她。”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枯叶边缘,待回过神来,枯叶早已碎成齑粉,稀碎的叶屑沾了满手,被窗外透入的风一吹,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她许是将我当成了姐姐,又或许是可怜我。” “冥萝从来不是可怜你。”琼华不知该怎么劝,“她想治好的是你的眼睛。” 一初愣住。 殿内一时静默,旁人的喧闹似乎被她二人隔开了。 “师姐,你总怕这幅面容会吓到旁人,觉得连自己都不敢直面,更遑论她人坦然相待。”琼华垂眼看着她的指尖,声音轻却清晰。 一初下意识抬手碰了碰面具。 “可若连你都不肯接纳自己,”琼华将她遮脸的手轻轻拉下,“又怎么愿意相信别人会接受你。” “冥萝已经失去了姐姐,你将她当作妹妹,便不要拒绝她的好意了。”琼华继续道,“阿宁是她曾经的名字。” 初次见面,她向你介绍的,就是本来的自己。 希望你也如她一般赤诚勇敢。 一初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我……我本该死在那场大火里。” 如今留在玄机门已是捡回一条命,不敢再奢望一颗真心。 琼华想起那位师姐说的,一初的家人都葬身于那场火海。 她刚想问什么,就见一初袖中滚落出的一支发簪。 “这是……” 渔村里玄机弟子提到的,她花高价买来的那只支发簪? 见一初想要收回去,琼华鬼使神差地问:“我能看看吗?” 一初有些犹豫:“上面有血迹……不知是谁的。” 琼华弯了弯唇:“是我自己要看的。” 发簪样式极简,素银簪头却有着暗红的血渍,簪身斑驳的陈旧血迹已经发黑,分明是个旧玩意了。 琼华指腹轻轻抚过,不知为何心下竟有些异样。 一初忽然说:“师妹可曾听过妙音坞的蔚瑾师姐和天剑楼的蘅芜师姐?” 琼华怔了怔:“怎么了?” 一初张了张口,却又摇头:“没事。” 琼华从她欲言又止的表情上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她正要开口,却又想到,若是她懂得鬼见青的痛,会不会愿意帮鬼见青修复机关? 还不等她说什么,忽然来了个玄机弟子,称玄机门主正唤一初去办事。 一初拿回簪子,与她告了别。 琼华只得先回屋,刚出殿就撞见了自家大师姐。师姐见她要走,想留下她:“一会儿有舞曲看呢。” 琼华晃了晃手上的糕点:“苻黛还在房间里。” 师姐懂了,侧身让出了路:“不如让苻黛师妹一同出来观赏?” 琼华想了想:“她应该不喜欢这种场面,我试试吧。” 一路上倒是热闹,琼华上楼时,却发现苻黛打开了窗户,就坐在窗前,望着楼下。 她回头看了看自己来时的路:“……你在等我?” 苻黛收回视线:“太闷。” 琼华进了房间,把糕点放在桌面:“还是觉得我会留下你一个人?” 她此刻心情倒是不错,没察觉自己话中的几分暧昧。 苻黛摊开掌心让仓鼠跳到自己手上,没理会她这句话。 也不知是觉得无趣,还是被猜中了心思。 琼华打开油纸,十几只仓鼠全都涌了上来,抱走两块坐在桌沿,脑袋挤脑袋地啃。 苻黛瞥了一眼,下一瞬,琼华已经隔着油纸托起一小块递到她面前:“甜度适中,不腻。” 苻黛别开脸,须臾又伸手接过。 琼华望着楼下的喧闹,忽然道:“我怀疑一初失忆了。” 眼睛受到这么严重的损伤定然是撞到了硬物,因此失去之前的记忆也不是不可能。 苻黛看她:“怎么?” “我总觉得她很熟悉,只是想不起来了。” 还有那支发簪,都给她一种不太真切的熟悉感。 还没把话题延续下去,便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嬉闹声,妙音弟子似乎是要开始演奏了。 琼华探头去望,想到师姐说的,转头问苻黛:“要去看吗?” 苻黛眉心微蹙,拒绝的话已到唇边,却在垂眸时瞥见楼下灯火映入对方眼底,朦胧光晕里似乎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希冀和紧张。 喉间的话语辗转几番,最终视线一偏,不再看她:“……随你。” 琼华本没抱多大希望,闻言有些意外,随即抿唇压下笑意。 她二人绕过小清泉,来到殿外时,恰好碰见了鬼见青。 琼华叫住了她:“你不会是想趁机靠近归真洞吧?” 鬼见青被她拉住,摇头:“我知道玄霄子派了弟子看守。” “那你怎么会愿意来?” 鬼见青脸上有些不耐:“我师父逼的。” 话音未落,远处回廊转出一行人。 为首男子眉目如淬寒霜,通身气度不怒自威,正是久未露面的璇霄阁主魏长庚,而他身侧的女子白衣摇曳,行走间似有月华相随,便是神女。 鬼见青抬了下眼又收回视线,看不出半分敬意。 她张口想和琼华说些什么,那神女便从她们面前那条路走过。 鬼见青动作顿住,猛地回头。 却见那位神女不知为何也驻了足,落后魏长庚几步,同样回头看着她,无意识地捂着心口。 四下莫名静默无声,只有清泉在石间流动,溅起稀碎的水光。 神女鬓边步摇随风晃动,她看着鬼见青,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 一觉醒来发现本周榜单又被发配边疆了[哈哈大笑] 明天还二更[捂脸偷看]把埋线章放完,后天两个宝开始单独出差[害羞] 明天的二更应该是下午和晚上哦[彩虹屁] 所以多多评论奖励我吧[摸头] 第39章 恶夜魇 握住她抽离的腕,贴在自己过分烫的脸上 玄霄子闻声回首, 脸色微变,他正欲上前,却见鬼见青掌心寒光乍现, 一支莹白玉箫已然在手。 瞬息之间,鬼见青的身影倏地掠至神女面前, 玉箫如刃, 直抵她苍白的颈侧。 却在触及肌肤的刹那生生顿住。 指节发白,玉箫嗡鸣。 鬼见青收了箫, 却一把扣住神女纤细的脖颈,将她狠狠抵在墙上。 神女鬓间步摇落地,碎玉声里,她痛苦地弓起腰,因为疼痛而红了眼尾。 几名弟子慌忙上前想要将两人分开,鬼见青手中玉箫却蓦地一挑,冰凉箫管抵着神女下颔逼她仰首。 琼华清楚地看见,她唇瓣微启, 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在四目相对间, 将那不言而喻的问题咽了回去。 松风厉声呵斥:“蔚瑾!” 鬼见青退开两步,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似乎也有些茫然。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她甚至没有道歉,转身没入长廊阴影中。 神女捂着脖颈闷咳几声,指缝间现出刺目的红痕。她抬眸望向那道远去的背影, 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 如藤蔓般顺着血脉疯长, 顷刻便爬满了四肢百骸。 松风带着歉意来到她面前:“神女可有恙?我这便唤青玉弟子前来。” 神女却抬了抬手, 眼尾挂上浅淡的笑意, 全无怪罪之意。她目光掠过人群,再次望向长廊尽头早已空荡的转角:“无碍……方才那是哪位弟子?” 松风揽下罪责:“是妙音坞下弟子,管教不严是我之过。” 神女轻轻摇头,随着魏长庚入了主殿。 琼华和苻黛对视一眼,也跟着人群在主殿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 从方才的乱子来看,玄霄子与神女确实不像是初见时的恭敬了,松风倒是护徒心切,真信了鬼见青那套仙髓被抽修为全废的说辞。 鬼见青虽然对璇霄阁弟子没什么好脸色,但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更何况,她绝不会故意让松风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 突然对神女出手,完全是她下意识的举动,若非理智回笼,琼华怀疑鬼见青真的会伤人。 可她与神女素未谋面,哪来的怨?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苻黛忽然轻声提醒:“玄霄子。” 琼华闻言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玄霄子。 看他刚才的反应,似乎也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神色间的意外不似作伪,却有些过了头。 不像是错愕鬼见青的无礼,更像是惊讶。 殿内殿外弟子都在小声议论着此事,她们对妙音坞的蔚瑾早就有所耳闻,却不曾想她竟如此大胆。 天庭神女,也是如今世间唯一一位神女,若是在璇霄阁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苻黛在议论声中与她悄声道:“这百年来,天庭灵力满溢,世间灵脉却紊乱驳杂,再要天地孕育出一位神女,难如断弦重续。” 何况就如今六界间倾斜的牵制来看,妖魔鬼三界绝不会再放任新一任神女出世。 “你是说,”琼华皱起眉,“她很可能是世间最后一位神女?” 仙若是得道亦可成神,可那是万年也难得一遇的骄子,若世间再无神女,天庭势必会日渐衰微,即使地位依旧牢不可破。 苻黛没碰桌上的茶水点心,抬眼看她,却没说什么,又移开了目光。 夜色渐沉,妙音坞弟子为了缓和气氛,已然登上云台,列坐白玉栏杆侧前,素手轻拨琴弦,一缕缕凝成实质的灵力化作流光,随着乐音在夜空下流转。 点点星辉被颤动的琴弦震碎,自弦上迸溅,与檐角悬挂的琉璃灯错映。 台下水面如镜,舞女摇曳的水袖似漫天流萤,足尖轻悬水面,结起水晶般的冰莲。 琼华被周围的赞叹声吸引去目光,就见舞女身形一旋,倏地没入水中,纱衣在水下缓缓浮动,似烟似雾。 琼华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一世。 流动的水袖在她眼中成了拖拽她脚踝的铁链,将她一次又一次拽下腥臭的水面,比窒息感先来的,是几乎要冲破鼻腔的眩晕感和反胃感。 苻黛注意到她忽然急促的呼吸声,侧目看她唇色竟有些发白,眉心一蹙:“你很难受?” 琼华却看着她后方。 水面映月,波光粼粼,舞女掠出水面,广袖一展,足尖点动泉面漾起涟漪,却是朝这处方向飞来。 琼华在惊呼声中被握住手腕环入舞女怀中 冰凉的还带着水珠的手臂圈在她腰间,苻黛眸色冷了几分,起身看着琼华被带到水面之上。 “师姐莫怕,水下可以呼吸。” 琼华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带着落入水中。 刹那间,彻骨寒意漫过腰际,她呼吸骤然凝滞。 分明能在水下自由吐纳,可当那熟悉的冰凉没过发顶时,记忆如潮水倒灌。 不是清澈的灵泉,是记忆里那腐臭的脏水。 牢口窄得像井,连屈膝都难,水牢的铁链绞紧踝骨,她只能像具尸体般直挺挺地被拽下去,污水灌进耳道的闷响,狱卒的嗤笑模糊传来。 “受不住就求饶啊……说句好听的……” 她疯狂抓挠石壁,指甲翻裂,血丝甚至无法溶于水中。 那些沉淀在心脏深处,每日夜里才会缠上她的记忆,比泉水更快地漫上来。 肮脏的井水。 每次下沉前头顶传来的倒计时。 浮出水面时,永远差一寸才能看到的门外的微光。 …… 舞女飘逸的水袖拂过她脸颊,像极了水牢里浮动的绿藻。 琼华突然开始剧烈挣扎,她混淆了时间,在总算可以自由活动的泉水中,陷进了噩梦。 舞女一时竟拽不住她,琼华脱离了束缚,沉入水底。 苻黛察觉到水下异样,在众人尚未回神之际掠至水面之上,纵身跃入冷泉。 她看见琼华不断下沉,长发如泼墨般散开,却放弃了挣扎,被无形的重量托向更深处。 苻黛将人扣进怀里,只觉她浑身僵硬冰冷,抖得过分厉害。 她把人搂得更紧,带着人破水而出。 琼华剧烈呛咳,恍惚间仍死死攥着她的衣袖。 岸上乐声早停,众人只见琼华靠进苻黛怀中,像抓住最后一块浮木般抱住她。 苻黛对上殿内一众长老的视线,淡声道:“她怕水。” 说罢,带着人回到住处。 大师姐备好了温水,想要帮着将琼华扶进浴桶中热一热身子,却被苻黛拦在门外。 她怔怔地看着一言不发就将她拦在屋外的门。 苻黛生疏地为忽然开始发热的琼华换衣。 她不知道这具身体曾受到过怎样的虐待,也不知道其间横陈过多少触目惊心的鞭痕。 只在确切看到过分纤细的腰肢和手臂时,莫名泛起密密麻麻的异样感。 她隔着一层被子挨着琼华躺下,灭灯后拉下了床帘。 不知宴会现在如何,她压在被子上的指尖蜷动,那种陌生的酸楚让她感到有些无措,甚至难以入睡。 直到后半夜,耳侧传来琼华无意识的喃喃声。 她撑着胳膊凑近了些查看,却见琼华鼻尖和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口中还在低声重复着什么。 苻黛侧耳去听,隐约分辨出“魔族”和“水牢”的字眼。 她心下不免有些疑惑,琼华并不怕水,今夜怎么这么大反应,是和她口中的魔族水牢有关? 可从她们二人离开万恶崖后,琼华并未见过魔族的水牢。 不知为何苻黛忽然想起了在魔域时,月劫夜琼华失控时对阴司客说的话。 ——芍韵死了,你也不该活。 见琼华似要醒了,她挥手点燃了烛灯。 她垂眼看着对方苍白的唇,指弯拭去她鼻尖的汗珠,却见琼华在这时睁开了眼。 纤长湿润的睫毛颤抖着睁开,水雾氤氲的眼底是未散开的慌惧。 四目相对时,那股陌生的异样感再度袭来。 鬼使神差地,苻黛原本拭汗的手指微微偏转,指节顺着她泛红的眼尾轻轻一蹭。 冰冷的指节蹭过湿润的泪痕,收手时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隐晦地揉散了蹭下的泪珠。 琼华显然还没清醒,本能地握住她抽离的腕。 合上眼,将那冷冰冰的手,贴在自己过分烫的脸上。 眼泪顺着眼尾滑落,流进苻黛手心。 苻黛这次听清了。 她说,好疼。 * 冷月如钩,悬在嶙峋的崖顶,惨白的光投落在陡峭的石壁,衣袍被山风撕扯得猎猎作响。 那人垂眸望向脚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崖壁间传来摩擦岩石的窸窣声,一股腥风自崖底猛然掀起,巨蟒自深渊中探出脑袋,血口大张时,獠牙上还挂着毒涎。 嘶吼的声浪震得树枝摇晃,蛇信几乎要舔上来人的面颊,威胁着让他离开。 来人后退两步,向下张望一眼,却要朝这蛇蟒行礼:“多有打扰,小人有事请寻万恶崖鬼佛。” 蛇蟒却一反常态,绝不让他靠近半步,竖瞳如两盏幽绿的鬼火,喉间仍滚动着低沉的威胁。 那人退后半步,袖中手指无声掐诀,嗤屑一声,转瞬消失在崖边。 阴司客正在房中拨动着那只兔子的耳朵,此时已然深夜,她白日里修炼,此时竟无半点困意。 忽然,桌上烛火扭曲一瞬,她猛地将兔子藏进袖中,打开了房门。 来人的身影隐入夜色。 她沉声道:“是你。” 【作者有话说】 是心疼是心疼[求求你了] 花花重生的事小福袋肯定要知道的(手动闭麦[捂脸偷看]) 为什么捏,以后就知道啦[哈哈大笑] 昨天和好朋狗打游戏到凌晨,忘记调定时发布时间了,睡到现在(跪[求求你了])评论随机掉落小红包[摸头] 第40章 沧溟枢 为她换衣,还帮她沐浴 “是你。” 鬼见青看着屋外的神女, 眉心压得很深:“你来妙音坞做什么?” 神女被她拦在门外也不恼。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寻她,只是昨夜一夜都没睡安宁,脑海中满是这个初见即出手伤她的女弟子。 “我想知道, ”她抿了抿唇,犹豫片刻, 还是问出了口, “你为何讨厌我?” 鬼见青靠在门框上,抱臂睨她:“就是讨厌你出现在我眼前。” 这话已经相当难听了, 神女忍着心口处泛起的疼,却固执地问:“为什么?” 鬼见青不仅烦她出现在眼前,更烦她摆出这幅受伤的表情。 她压下那股不知从哪来的烦躁:“你是神女就要天下人都喜欢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别追着问。”鬼见青转身直接甩上了门。 神女吃了个闭门羹,却还是站在她屋前,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日头高挂,耳边传来妙音坞其她弟子的嬉闹声,她才缓缓回过神来,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叠成小方块塞进门缝里。 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这么做。就像是……希望她能在下一次见面时, 首先想起她是谁。 但鬼见青却没再来到门前,自然没有也没有发现她留下的纸块。 * 琼华半夜醒来一次后抓着苻黛的手又睡了过去, 她力道不大,苻黛却整夜都任她握着。 日光晒进来,手背和她相贴之处捂出了热汗,见琼华总算要醒了, 苻黛才抽回手, 若无其事地擦掉黏腻的汗液。 睡梦中都在流泪的人, 醒来之后眼睛有些红肿, 琼华撑着胳膊坐起来,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回过神时才注意到,一桌之隔的苻黛居然也没起床。 就那么靠坐在一旁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昨晚的事琼华记得清清楚楚,但她宁愿这回全忘了才好。 她装作没注意到苻黛的视线,自顾自下床,结果掀开被子就是一愣,血色瞬间爬上脖颈,连带着脸和耳朵都红了个遍。 “衣服……谁帮我换的?” 她还抱有那么一丝丝的期待,万人敬仰的鬼佛,总不能亲手为她换衣,也许她是施的术法也说不定呢。 苻黛却一句话否定了她的幻想:“我。” 琼华当场哑了。 苻黛继续道:“你沐浴后换下来的湿衣还在盆内,起床后记得洗了凉着。” 听这话的意思,她不仅给自己换衣,还把她剥干净丢进了浴桶里。 这人是故意的吧。 琼华没回答她的话,下床跑到衣柜里取下干净的门服换上。 明明可以不用说出来,她看到自会去洗的好不好…… 她正无声咕哝着,结果一转身,苻黛就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这人走路没声,被她盯着时甚至都很难察觉,琼华莫名觉得背后发凉。 也不知在她没发现的时候,这人这样盯过自己多少次。 “你看我做什么?” 苻黛的目光瞬间换上几分探究。 她走近几步,问道:“你去过魔族水牢?” 琼华愣了一瞬。 她清楚地明白在苻黛面前不能露出一点破绽,但听见这个问题时,她还是难免有些不知怎么回答。 苻黛自然没放过她这下意识的反应,追问:“何时去的?” 琼华收敛了情绪,否认道:“没去过。” “从离开无漆森的前一刻起,我就跟在你身边,去没去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她的话无可反驳。 苻黛直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她步子比往常要快些,只是从背影琼华都能看出来,这人又生气了。 气什么? 她说的话没有一丝漏洞,这人是在恼自己猜错了失了面子? 她看着苻黛走到门前,门便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动一般无声地滑开。 苻黛刚迈出门槛,脚步忽然一顿。微风卷着几片枯叶从门外扑进来,擦过她的衣角,竟在半空中诡异地凝滞了一瞬。 她抬头看向高处,眉心一皱。 琼华追上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你在看什么……” 话音未落,她也怔住了。 只见蓝天白云之下,自内而外地晕开一片暗浊的灰翳,云絮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天光寸寸暗下来,仿佛天空正悄然溃烂。 * 观稷塔内一如往常,被关在其中的邪祟依旧平静,像是被关押了数百年,已经失去了逃跑的斗志。 魏长庚站在塔外,仰首凝视着天上异象,神色十分凝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我已别无选择。” 玄霄子侧身站在台阶之下,闻言也从天际收回了目光。他躬身行礼:“我明白。” 他匆忙地回到天剑楼时,天际异象已然恢复寻常,仿佛只是突然出现,给他们一个警告。 大师姐突然被叫到书阁时还有些意外,她行了个礼:“师父可有急事?” 玄霄子问:“琼华和苻黛她们现在在何处?” 大师姐想了想:“应当是在晨练。” “速唤二人来我书阁,有要事交代给她们。” 大师姐还是头一次见自家师父如此着急,连忙应下。 门内弟子都在议论那转瞬即逝的天边异象。 琼华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中场面,不知那代表着什么,便问身侧的苻黛:“天象有异……是为灾?” “是凡间灾祸将至。” 凡间灾祸,也就是与天庭无关。 如今这个世道,什么样的灾祸能引来天象? 联想到鬼见青说的话,琼华蹙眉:“难道是观稷塔内的邪祟?” 可是镇派之物分𝔁 ??明并未受损,怎么可能压不住那些邪祟。 苻黛还未开口,大师姐便匆匆忙忙地赶到她们面前。 “两位师妹,师父唤你二人去书阁议事。” 琼华抿了下唇:“知道了。” 看来,她那一下没白挡。 玄霄子这是要她们两人去办芍韵没办完的事了。 两人很快来到书阁,还未抬手敲门,门边从内自动打开了。 玄霄子似乎等了她们二人多时,等人进来后下了道结界掩人耳目。 他神色难得如此严肃:“今日唤你们二人前来,是有件重要之事要交由你们二人去做。” 琼华上前一步:“弟子定当全力完成。” “今日巳时的天,你们可看见了?” 琼华回头看了眼苻黛,点头应道:“看见了,只是不知那是何意?” 玄霄子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在你二人进入天剑楼前,有一师姐名唤芍韵,她曾是我座下弟子,后在比试中胜出,成了镇派弟子。” “只可惜,前段日子下山办事出了意外,殒命人间。” 琼华没搭话,等着他继续说。 “璇霄阁是仙门中位列前茅的门派,手中管有一塔,名唤观稷塔。塔内关押着数百年来不死不灭的邪祟,它们作恶多端又在阴气极盛的塔内修炼这么久,若是逃出观稷塔,整个人间都将遭殃。”他边说边转身,从书架中抽出一卷纸画。 “观稷塔能镇压住这些邪祟,是因为其间有璇霄阁镇派之物万象盏。”他展开纸画,“可如今,万象盏已是强弩之末,怕是撑不了多久。” 琼华接过那纸画,看着其上画着的器皿:“这是……” “沧溟枢,沉入沧溟之底的神器。”玄霄子看着她们,“唯有此物,能与万象盏结合,再度压下躁动的邪祟。” 沧溟,又称东海,是距离灵山极为遥远的海域,千百年前曾归属神族。 “为师亦知此行凶险,沧溟枢能久久压在海底不被有心之人窃走,正是因为其内有着可怕的排斥力,灵力修为越深者,愈是难接近其分毫,你二人初入门派,虽天资卓越,但总归修行日浅,若非天机示警,为师断然不会让你二人赴险。” 琼华想说什么,却被玄霄子再一次的开口打断。 “待你二人携沧溟枢而归,璇霄阁自然不会亏待你们,会破格将你们升为镇派弟子。”他一字一句,“亦可进入观稷塔。” 这对琼华来说是无上的诱惑。 她想查明巫族的飞来横祸,便与这个观稷塔脱不了干系,她还要为巫族复仇,想借观稷塔内的妖灭璇霄阁满门。 苻黛敷衍地颔首。 琼华亦道:“事关苍生,弟子二人,定然不负师父所托,带回沧溟枢。” 玄霄子目露欣慰,满意地点头:“事态危急,时间太紧,你二人今夜便收拾好包袱,明日上路吧。” “是。” 她二人正要退下,玄霄子忽然叫住她们,提醒道:“沧溟内有一幻境,进入幻境之人,会看见平生最害怕之物,若无法从中脱离,便会一直困在其中,再也无法逃离。” 这也是沧溟枢始终没被偷走的原因之一。 修为高深者进不去,修为较低者,进去后便再也没出来过。 她们从书阁内出来。 苻黛看着画中的沧溟枢,道:“这不是他让芍韵所寻之物。” 琼华点了点头:“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能进入观稷塔,一切便有了分明。 她指尖微颤。 查明真相,放出观稷塔内邪祟,报仇灭门,再借邪祟之力吸纳邪煞之气。 成邪神……不再遥远。 巫族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不需要躲躲藏藏,不再成为交易的商品。 * 出发去沧溟前,琼华还记着归真洞之事。 她趁着入夜,来到一初房前,叩响了门扉:“一初师姐,是我。” 一初还没睡,很快打开了门:“琼华师妹,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她侧身给琼华让出条路,待人进来后关上了房门。 时间紧,琼华直入主题。 “一初师姐,上次你提到蔚瑾与蘅芜……你对她二人的事知晓多少?” 一初显然没料到她来此是为了问这个:“我也只是从师姐们口中听到过些零碎,真真假假,知晓得并不多。师妹问这个做什么?” 琼华:“那师姐可知,如今天剑楼归真洞不许弟子随意祭拜?” 这个一初倒是有所耳闻,不过事情至今已经过去两年,传出来的话早已历经千人之口,美化得合情合理。 “楼主突然改了门规,实则是为了防住蔚瑾师姐。” 一初闻言愣了愣:“这是为何?” “蘅芜师姐离世得太过突然,蔚瑾师姐觉得死因存疑,想要见最后一面,楼主却一反常态,甚至下令,尤其防着她进入归真洞。” 一初不了解事情全貌,没有过早下论,但从表情可以看出她似乎有了几分动容。 琼华开始胡编:“蔚瑾师姐为了寻找真相,离开师门,却遭到袭击,被硬生生抽出仙髓,如今修为全废,派中人本就对她不喜,这下更是沦为笑柄。” 一初轻声道:“怎可如此……” “蔚瑾师姐之所以还坚持留在门派内,求的只是能够再见蘅芜师姐一面。” 一初抿了下唇:“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见她成功上钩,琼华脸不红心不跳:“我今日前来,便是求师姐能够出手相助。” 一初内心早已将她视作知己,连忙道:“师妹尽管开口便是,相爱之人不得相见,余生漫长如何能释怀,若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定然不遗余力。” “多谢师姐,只是这忙有些棘手。”琼华道,“归真洞本只需种下命魂花便可进入,如今安置命魂花的机关已经老旧,我听闻那机关原先便是由玄机门主所设,若是师姐能将其修复,进去便不是难事。” 闻言,一初倒是松了口气:“这忙算不得什么,只是机关无法带离,归真洞外又有弟子看守,要想溜进去修复,怕是要好一段时日。” 琼华弯了弯眼:“时间不是难事,我先替蔚瑾谢过一初师姐了。” 【作者有话说】 当然不会那么顺啦[捂脸偷看] 本文预计35w字[摸头](预计预计预计) 应该没有漏掉的线了[哈哈大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女子青楼 还𝔁 ??需得学些行房之术 第二日一早, 趁着还没开始早课,琼华和苻黛便下了山。 玄霄子担心此事会引起恐慌,她们走得急, 甚至没来得及提前告诉冥萝和鬼见青一声,只得传去灵讯。 沧溟远在璇霄阁万里之遥, 临行前玄霄子曾告诫她们, 通往沧溟之路暗藏玄机。 一城锁烟雨,四季不轮回。唯有在古城中取得岁月遗珠, 方能在沧溟幻域出现之时进入其内。 愈靠近沧溟,天气便愈发寒冷。 琼华肉体凡胎不禁冻,离开前也没有备上厚衣,她催动体内邪煞气取暖撑了几日,还是堵了鼻哑了声。 寒气越来越重,飘雪似柳絮,她鼻尖和脸颊都冻得通红,唇色却苍白得过分, 偏是这样的雪色映衬下,倒显得她眉眼愈发昳丽, 透出几分病态的艳色。 苻黛看在眼里,却似不在意, 问也不曾问一句。直到夜里琼华抱着膝盖坐在篝火前盘算行程时,看见风雪中一道身影踏雪而来。 苻黛怀中抱着一块厚重的毛毯,绒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丢到琼华身上时,似乎还带着她指尖留下的一丝温度。 琼华老老实实裹住自己, 火光暖了她的脸色, 她转过露在毛毯外的脑袋去看苻黛:“你从哪儿买到的?” 苻黛似乎抬了抬眼:“不是买的。” 夜深时, 落雪停了片刻, 靠着树好不容易睡下的琼华却被脸上传来的细密痒意闹醒。 她伸手抓下贴在脸上的东西,才发现是只睡死了的聻鬼。 琼华抬头看了眼对面树上的苻黛,只见她双眸轻阖,倚着树干浅眠,眉心微蹙,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而她脚下,剩下十一只聻鬼七零八落地瘫在雪地上,分明没起风,却个个抖得厉害,若是它们生得有嘴,此刻怕是要鼾声震天了。 琼华垂眸看着裹着自己的毯子,忽然顿悟。 这片林子深处蛰伏着不少凶兽,这些聻鬼也不知撕了多少头雪狼的皮毛,才攒出这一张毛毯,难怪累得挂不住伞,被抽了魂似的飘都飘不起来。 眼前火堆的火还燃着,应当是苻黛施了术法,琼华抱起毯子,飞到苻黛身旁挨着坐下。 苻黛几乎是在她靠近的瞬间就醒了,还没睁眼,腿上便一重,残留某人体温的毛毯盖了上来。 琼华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身旁的人,见苻黛似乎没醒才松了口气。 就在她想要换个舒服些的姿势时,忽然碰到苻黛垂在腿上的手,冷得像块玉。 琼华被冰得一颤,迟疑了许久,轻轻将自己刚暖起来的手覆了上去,见苻黛没反应,这才安心地继续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又开始飘起小雪。 苻黛在微弱的火光中睁开眼,她轻轻抬了下手指扫过琼华手心,对方似乎是觉得痒,无意识握紧了些,而后脑袋一偏,枕在了她肩上。 苻黛没动,窝在琼华袖中的螭攸可算是睡饱了,慢悠悠地爬出来蜷在她们腿上,用身子压住毯子一角,免得滑落。 结果一抬头,就见那万恶崖惯来冷傲的佛女此刻微微偏着头,半边脸庞被篝火映照得格外深邃,高挺的鼻梁轻抵自家小主人发丝,唇瓣也似有似无地蹭过额头。 火光摇曳,她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投落一片阴影,神色竟能看出几分柔和。 苻黛后半夜都没睡,天刚蒙蒙亮,掉了一地的聻鬼总算醒来,回头看到树上的一幕,咧开的嘴角恨不得压下去。 它们两条短腿上了树,挂在苻黛衣摆上,晃来晃去表达不满。 螭攸生怕它们扰了小主人睡觉,尾巴悄悄往下伸,把艰难悬在裙边的聻鬼给踹了下去。 一来二去,琼华还是醒了,但她着凉了脑子还没清醒,收回手揉眼睛,一个翻身猝不及防从树上摔下去,心脏骤停。 还没落地,什么东西就缠住了她的腰,硬生生将她吊了上去。 她悬在空中,抬眼却见苻黛单手白绫捆住她腰间将她提着,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颔,垂眸看她冒失的一面。 没睡醒的表情很懵,是这么久以来,难得一见的稚气。 苻黛收回视线,又把人放回了地面,随后也跟着落地。 琼华看着她手中的毛毯,更加茫然。 若是苻黛问为什么挨着她睡要怎么回答?火堆没她身边暖和? 她面上不显,心里却飞快闪过几个借口,然而并没有等来预料中的质问。 因为就在她们身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高大的城门。 城门在她们面前打开的瞬间,一股暖浪裹挟着市井喧嚣声扑面而来。 叫卖谈笑声混杂着孩童嬉闹声如潮水般将两人吞没,方才的彻骨寒意转瞬消散,四周积雪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枝头上连水珠都没融下。 琼华一时还以为自己冻出幻觉了:“这就是玄霄子说的古城?” 苻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城门内的景象,略一颔首:“进去后,任谁修为通天,也与凡人无异。” 琼华扭头看她:“连你也是?” 苻黛嘴巴动了动,用余光瞥她,不知是觉得她问题太蠢还是什么,没有回答。 琼华也觉得自己冻傻了,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她碰了碰自己恢复正常体温的侧颈:“先进去吧。” 她走在前面,城门外没有官兵把守,刚迈进一步,一道白光闪过,刺得她下意识闭上眼,很快在眩晕感中昏睡过去。 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颇为华丽的床上。 琼华下意识看窗边,原本应该站在那儿的人此刻却不见身影。 她掀开柔软的被子下床,才发现这鬼地方,连鞋都不知被丢去了哪里。 正当她光着脚在房间内找鞋时,忽然路过一面铜镜,她本已经走过去,又猛地顿住,折返来到梳妆台前。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什么。 那是一件素白无袖的里衣,平直的领子堪堪掩住胸口,衣摆只及膝上三分,布料轻薄柔软,分明是就寝时贴身穿的里衣。 无漆森内只有女子,不比人间那般拘礼,这种程度的衣裳最多称得上一句清凉,算不上暴露。 能接受这身打扮是一回事,别人为她换上又是另一回事。 苻黛不在这,那是谁给她换的衣服? 想到有旁的人为她换衣,琼华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叩响,琼华还没应声,门就被从外推开了。 三个女子鱼贯而入,穿着就如她这身里衣一般,或露肩或展腰,动作随性全无拘束,眉眼间尽是从容风韵。 琼华稀里糊涂地被按在铜镜前,为首的女子拿起胭脂就要为她点妆。 她本能抗拒旁人的触碰,往后躲了一下:“这位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那女子还当她是羞涩,捏了下她的脸,“睡傻啦,今夜可是要你上台舞曲了。” 琼华还想躲,却突然明白过来,她们进了古城,这是被安排了个身份,想拿到岁月遗珠,就要借着这个身份行动。 难怪城门外无官兵把守,只要进来的都成了当地人,也不怕有人作乱了。 她朝旁边看了眼,另一个女子正翻着妆匣找适合她的饰品,剩下那女子自然就是在为她挑衣裳了。 “闭眼。”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她眼尾,“生得这般,作妆也是锦上添花。” 琼华无法,只得任她在自己脸上抹粉。唇上抹过膏脂时,她脑海中不由得想象苻黛对镜染唇的模样。 “别笑,唇脂都花了。” 琼华一愣,直到敛下微挑的唇角才肯相信,自己方才真的笑了。 点完妆后不知又过了多久,她们才为她梳好了发。 挑顺眼的几件衣裳被挂了起来,让她选一件最合心意的。 琼华配合地一一扫了眼,最后指向中间那件截腰断袖的纱裙。 换上纱裙后,一直弯眼笑着的女子却皱了下眉:“是楼里的饭菜不合口味?这般身形都不健康了,身上还是要有些肉,生了病才容易好呀。” 说完,转头便吩咐人去为她准备午膳,随后带着她离开房间。 琼华原以为这是什么重要宴席,推门而出时却怔住了。 廊下琴音袅袅,混着女子们清朗的笑语,空气中浮动着脂粉并不甜腻的香气,连酒都带着淡淡的果香,虽然喧闹,却不会让人心生厌烦。 她扶着栏杆往下一望,随处可见捧着脸和客人交谈的女子,偶尔暧昧的举动并不逾矩,偏偏看得她有些脸热。 此处和人间的青楼有些像,区别在于这里不见半个男子的身影,也不会有动手动脚的醉人。 脑袋被人轻轻一敲:“看什么呢,走了。” 琼华这才回过神来,跟着她进了个房间。 方落座,她掩饰什么般倒了杯茶,就听那女子道:“若是今夜有合眼缘的,还需得学些行房之术。” 琼华动作一顿,茶水险些泼出来。 偏偏那女子还往她面前递了本画册。 “你瞧瞧,若是不喜欢这本,一旁的架子上还有其塔的。” 琼华碰都不想碰:“做什么要看?” “不看怎么学呢?”女子神色疑惑,“你上个月才来,年方十七,便已经懂得这些了吗?莫非是早已有了心仪之人?” 琼华瞥见封面上的两个女子,耳朵尖都冒了粉。 那女子这才后知后觉,笑出来:“食色性也,你这是害羞了?” 这道理琼华当然明白,只是,就算非要她看,至少也让她一个人的时候看吧。 她别开脸推远,含糊胡诌:“我会。” “你会?”那女子脸上有些为难,“楼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最忌一个情字骗走两份真心,若你有了心仪之人,今夜再与哪位姑娘看对了眼,这伤的可就是两颗女儿心了。” 琼华这才听明白,这楼虽然同青楼一般名字,牵的却是全然不同的两条线。 她没了借口,只好用烫得发颤的指尖翻开画册第一页。 那女子还坐在了她身边,时不时出声提醒她。 一炷香的时间险些让她烧穿了脸,耳边全是那女子说的“不要弄疼了对方”,听得她想丢了册子走人。 直到午膳备好,女子半点没耽搁,让她先去用膳。 琼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什么也吃不下,干脆打开窗户吹吹风冷静冷静。 她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得探出几分身子,试图找到苻黛的身影,却落了个空。 床上,躲在枕头下面的螭攸终于敢探头,它也没了灵力,进来时身形多大,此刻就只有多大。 琼华给它喂了点血,天色渐晚,楼里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快坐满了观台。 她硬着头皮上了台,好在为了不在众人面前穿帮,这具身体似乎还真熟悉了那首曲子,不至于让她在这么多人面前丟脸。 表演的台子比观台要略高些,这精妙的设计既能让后排的人也能看清表演,也不会让艺者生出被当成商品般打量的被冒犯感。 琼华低眼看着台下正举牌的女子,穿着得体,神色也并无傲慢之意。 琼华想到那楼内女子说的,若是举牌的人中有合眼缘的便可与她一同离席交谈,就算是看中了没有举牌的,当然也可以大胆追求。 但要是没有喜欢的,亦可直接下场。 琼华装模作样地环视一圈,正要致谢离开,忽然在靠边的方向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身边举牌的人不少,苻黛一只手摩挲着木牌,目光晦暗不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琼华莫名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热了。 她这身衣裙露出半截腰肢,不算暴露,方才舞曲时也并未觉得不妥,可想到苻黛一直在看着,她偏生出一股羞耻感。 她再站不下去,这便要走,致谢的腰还未弓下,余光却看见那道身影缓缓举起了牌。 琼华动作一顿,却看也没看就她别开脸,转头对身边的女子念了她牌上数字。 离开的脚步虽然不慌乱,却总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被带回了满是淡淡花香的房间,过了片刻,门被人从外推开。 彼时她正掀开床上被子找着不知躲到哪里去的螭攸。 那人停在她几步之外,不知为何,她总觉那道目光似乎落在她裸.露的后腰上。 螭攸艰难地从掉下去的床缝中探出头,刚要咬她伸过来的手,又倏地一下缩了回去。 琼华不明所以地回头。 苻黛自上而下垂眸盯着她。 琼华觉得她状态有些不对:“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她就闭了嘴。 因为苻黛伸手,抹花了她唇上口脂。 琼华感受到她指尖少有的温度,握住她隐隐发烫的手腕起身:“你……” 苻黛却凑近几分,额间抵在她侧脸,同样有了温度的唇毫无保留地贴上她侧颈。 这姿势莫名和册上的画有些像。 琼华轻咬下唇,一只手去探她后颈的温度,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环住她的腰。 这倒像是……被人下了药。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剧情是让小琼认清自己的感情 不反攻(超大声) 下章共浴[捂脸偷看] 今天有点感冒睡过头啦,码字也迷迷糊糊的,欢迎捉虫呀[摸头] 才看见营养液破200了,加更还是之前说过的if线家教伪师生番外呀[害羞] 没人理我的话就选个时间加更啦[摸头] 第42章 夜会情人 对她做了那种事,还敢和别人亲亲碰碰 以楼里的规矩, 这药应当是苻黛在来此之前就被人下好了。 琼华仰着头,一时之间竟没有躲,那温热的吻顺着颈线向下, 直到被咬住衣领,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后退两步将苻黛推开。 苻黛眼神似乎不太清醒, 即使被下了药,呼吸也不算急促, 看不出半分狼狈。 她指尖轻触琼华眼角,语气里的情绪乱了:“谁为你描的妆?” 琼华没想到她还能开口,也听不出她话里的意味:“楼里的姐姐。” 苻黛手上一用力,揉疼她眼睑:“擦了。”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琼华抓住她作乱的手:“你还醒着吗,谁给你下的药?” “谁知道,”苻黛挣脱,“备冷水。” 琼华摸不准她喜怒无常的性子,只好顺着她的意思, 走到门外叫住路过的楼中人:“姐姐,可否唤人为我送些冷水来?” 那人确认道:“冷水?” 琼华点了点头, 见她应下,关了门转身, 却险些撞到跟在身后的苻黛。 见苻黛没有让开的意思,琼华问:“怎么不躺着?” “脏。” 琼华无奈:“我躺过的。” 苻黛不说话了。 琼华伸手牵她,把人带到床沿坐下,蹲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看她掌心。 巫族与凡人诊断的方式大不同, 她只学了点皮毛, 偏偏从她手上看不出半点名堂。 进了古城, 她们都没了灵力, 和普通人无异,不然苻黛不可能就此中了招。 她正要开口,头上发簪忽然被人拔了,苻黛又问:“谁为你挽的发?” 琼华觉得她在明知故问:“自然也是楼里的姐姐。” 她疑惑苻黛的情绪,皱着眉抬头,却突然被掐着脸拉近。 本能用手撑在她腿上的瞬间,单膝滑跪在地板。 她被迫仰起脸,苻黛眸色转深:“没人教你喊姐姐,你倒是张口就来。” 琼华抿了抿唇:“怎么喊不得?” “听得烦了。”苻黛道。 “不是你在问吗。” 琼华扣住她的手半起身,仍是受训臣服的姿态:“几日没用血了?” 苻黛没看她。 “药效过去了吗?” 对方不理,琼华自言自语:“方才是想咬我?” 苻黛问:“何时?” “你亲我脖子。” 苻黛噎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直接说出来:“你没躲。” 琼华好半晌没再开口,许久后,才低低“嗯”了一声。 门在此时被敲响,是有人送来冷水了。 琼华接过:“多谢。” 她为自己留下半盆凉水,其余都给苻黛静下燥意。 依着某人的话把脸上的脂粉擦净,她回头,却见苻黛直接将自己浸在了凉水中。 她伸手要阻止,苻黛像是身后长了眼,直接攥住她的手腕,连着一起拉进了水中。 空间并不大,两人的腿紧紧相贴。 琼华脸上的水还未擦干,水珠顺着下颔滴落,露出的半截腰冻得一颤。 她眨掉眼睫上的水:“没了灵力,你也不担心着风寒。” 苻黛抬了抬眼,隔着这么点距离看她,却又不说话,也不见这人有半点受凉的迹象,似乎这具身体天生就不怕冷。 片刻的工夫,水已被苻黛升起的体温浸得温热。 确认她是受了药的影响,琼华说不上是什么感受,看着自己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卡在对方膝间的腿,她指间一弯。 白日的画册总归是入了眼进了脑子,苻黛的体温似乎透过水传到了她身上,琼华咬着唇,目光灼灼地盯着合上眼的苻黛。 为什么非要她也跟着…… 琼华忽然收了腿想离开,苻黛立刻睁开了眼,在她起身的瞬间又将她拉了下来,重重抵在边沿。 琼华被她不降反升的温度烫得一惊。 这药效,用冷水只会愈烈。 “别泡了。”她把人抱起来,偏偏这人不老实,似乎是觉得被她这样搂着不舒服,扯开她的手一个不稳朝一旁放置衣物的台子上撞去。 琼华没抓住,她的腰磕在台角,疼得眉头一紧。 琼华头都大了。 她又把人重新扶起来,浑身湿透的两个人在地板留下大片水渍。 担心苻黛真的会着凉,她也顾不得太多,给苻黛换了身衣服,又将缩在枕边的螭攸拎出来放到桌上,把人塞进被窝里。 等她自己换好衣服再走到床边时,苻黛眉头皱得更紧,琼华先是咬破指尖把血抹在她唇上,然后红着耳朵也跟着上了床,翻身从侧边将人搂进怀里。 没有灵力,古城里也不是寒冷天,只能这样为她取暖了。 琼华轻轻碰了下她被磕到的侧腰,不用看便知定然青紫了一块。 只能庆幸即使没有灵力她的巫血也对苻黛这具身体管用,夜色渐浓,苻黛身上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琼华把额头抵在她手臂,不知为何睡不着。 第二日干脆起了个早,问楼中的人附近哪有药铺,那女子眨了下眼,不知误会了什么,笑着为她指了个方向。 琼华奇怪地看她一眼,顺着她指的来到摊子前:“可有活血膏?” 摆摊的是个年纪稍大她一些的女子:“有的,娘子想要哪种?” 琼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连药膏都有不同的味道。 她本想随便拿一个,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问:“有檀香的吗?” “檀香?”那女子思忖片刻,拿起其中一罐,取了点抹在手背,“娘子闻闻,可是这个味道。” 琼华凑近了去闻,却被猛地向后拽远。 她错愕地看着苻黛:“你怎么……” 又生气了。 苻黛抓着她的手臂:“你……” 她说了一个字又不继续了,只盯着琼华,腰上还隐隐作痛。 方才她被琼华出门的声音闹醒,起来时侧腰疼得厉害,身上衣服全换了个遍。 等她追出去时,却有人拦下了她。 那人笑得意味深长,开口第一句话就猜出她腰疼,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愚钝的人都能听明白。 她不想计较这人胡言乱语,下一息便得知琼华是去给她买药了。 一瞬间,昨夜吻琼华脖颈,拉她同自己共浴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里。 本就是毫无经验的人,那女子说得头头是道,苻黛当真被说动几分,跟上来时琼华竟真在为她买药。 结果就她走过去的工夫,这人又拉上旁的女子的手,还凑得极近,乍看就像要吻上去一般。 做了那种事,苻黛就该杀了她。 还敢和别人亲亲碰碰。 “你醒了。” “你找死。” 两人同时道。 琼华懵了:“我做什么了?” “你还敢问。” 琼华只好把药膏放她手上:“没拉住你让你摔了是我抱歉,这不是在买药吗。” 苻黛愣了一下。 琼华付了钱走在前面:“快回去上药。” 苻黛这才知道产生了什么误会,跟在她身后,捏着药罐的手隐隐用力,却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道胖身影。 那人手上拿着包子,挥手不怀好意地喊:“三妹妹。” 苻黛脚步一顿,眼中冷意更甚。 她进了古城,出现在一处府邸,那处的人唤她三小姐,至于这个身材肥硕的男人,就是所谓的大哥,柳家长子柳木豪。 好吃懒做,眼高于顶。 她没分眼神出去,结果柳木豪直接走到她面前将她拦住:“三妹妹,一宿未归,父亲甚是忧心啊。” 琼华皱眉:“这是谁?” 苻黛还没开口,柳木豪先她一嘴:“连我都不认得?那你可知道柳家?” 琼华:“没听过。” 柳木豪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柳家你竟没听过?” 琼华饶过他要走,却见他身后,一个气质温婉的女子,正满眼担忧地看着苻黛:“三妹妹,你快回去一趟,爹爹这会儿正在气头上。” 苻黛无视她,她似乎也有些不敢亲近这个妹妹,轻拉住她的衣袖。 苻黛回头睨她:“松手。” 女子摇摇头:“快回去吧……爹爹知道你昨夜是在哪歇的了。” 琼华见她眼底担忧不似作伪,想到玄霄子说的岁月遗珠,对苻黛道:“你先回去吧。” 岁月遗珠不可能在青楼这种人多之处,看柳木豪那趾高气昂的神情,柳家当是富贵人家。 她决定夜里溜进去看看。 回到青楼时,琼华向旁人打听那柳家。 “柳家?”女子撑着下颔,“虽然富,但在柳姥爷手上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你打听柳家,不如打听柳三小姐。” 琼华抬了抬眼:“怎么?” “比起那个纨绔长子,刘老爷显然是想将柳家交到柳三小姐手上。” 琼华听出她话外之意:“那如今又为何迟迟不放手?” “自然是因为,传闻柳三小姐同我们一般,喜欢的是女子。”女子笑道,“柳老爷为她安排的婚事,她全否了,平日里也极少出门。” 柳氏家大业大却日渐衰微,柳老爷想借他家之势,重振昔日辉煌。 柳木豪过于肥胖还是个怀性子,城中没有哪家小姐瞧得上他,二女柳清霖又太过单纯,嫁去怕是要遭人算计。 “三小姐性子沉稳,又颇具城府,与人结亲后,柳府交到她手上,是最好的选择。” “结不了。”琼华说。 那女子愣了下:“怎么说?” 琼华朝她弯了弯眼:“因为她喜欢女子。” 说完,不等她反应,转身就敛了笑意,沉着脸回了房。 她等到后半夜,楼内的人睡下不少,才推开窗,从三楼跳下去。 柳府距此地不远,琼华翻上房顶,放轻动作行走于瓦砾之上,很快到了柳府。 柳府太大,她虽不知苻黛的房间是其间哪个,却能一眼看出柳老爷的卧室。 这个时辰,还亮着灯的必然是书房,主房便只有已经熟睡的柳夫人。 琼华来到居中更为高大气派的房屋之上,趁着巡兵不注意落于侧窗前。 今日有些闷热,柳夫人并未将窗户封严实。 岁月遗珠,若真在柳府,最有可能在柳老爷手上,听闻柳老爷与柳夫人琴瑟和鸣,赠予她做了首饰也不一定。 琼华从窗口翻了进去,月色下隐约可见床帘后背对着她的柳夫人。 她点燃一小簇火星,径直来到梳妆台前,拉开了妆匣。 数不尽的金银首饰,却并未瞧见形似遗珠之物。 她关上匣子,听见床上传来翻身的动静 挡了下火,等那人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才再次动作。 只是,卧室虽大却空,她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任何和岁月遗珠有关系的东西。 琼华确定自己都找过了,不再迟疑,听见不远处响起的脚步声,飞快钻出窗外。 柳老爷歇下,她便去了书房。 书房不算大,东西放得杂而多,一眼看过去猜不出可能藏有遗珠的地方,只能认认真真全查看一番。 她在桌底下发现了个小箱子,箱子未落锁却关了扣,要想打开,还需得借光。 门外是夜里巡视的仆役,琼华只好蹲下,借着那点微弱的灯光照明。 结果一打开,里面却是数封书信,看纸张和落款,应是很久之前柳老爷与夫人互写的情诗。 看样子,老爷和夫人也不像是不明事理之人,否则以凡人的思想,继位者只会是长子。 她重新关上扣子,不料弄出了些声响,门外的人疑惑了一声,眼看就要朝这处来。 琼华只得推窗而出,来不得再关,迅速上了屋顶。 她脚步快动作轻,余光注意到一道熟悉的人影,顿了顿,确认那是柳清霖。 这人大半夜不睡觉,也不知在树下伤感什么。 身后脚步声响起,琼华跃至另一屋顶。 柳清霖听见动静,朝上方看了眼,很快捕捉到那道飞一般掠过的身影。 仆役来至她面前,行了个礼:“二小姐,可曾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柳清霖问:“怎么,有贼人闯入?” “书房窗户大敞,也不知是老爷忘了关还是进了贼,老爷现已睡下,不便多问,小姐若是无事,快些回房休息吧。” 柳清霖点了点头,离开前道:“我并未发现有人闯入,今日天热,许是爹爹忘记关窗了。” 另一边,琼华见没人再跟上,松了口气。 她正四处寻着苻黛的房,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檀香。 房内并未点灯,琼华还是轻轻叩响了门。 不多时,门从内拉开,她还没进去身后便突然传来柳老爷的声音。 苻黛眉头一皱,把人拉了进去。 但房间内实在空,连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没有,琼华无法,只得钻进被子里,拉下了床帘。 她本以为柳老爷再怎么也不至于掀被子。 结果这柳老爷思路不同寻常人,还是个爆脾气,前脚苻黛刚为他开了门,他后脚进来,四下一望没发现人,直接拉开床帘。 气氛诡异的凝滞。 琼华再瘦也会将被子撑起弧度,她只得探出头,恰和柳老爷对上目光。 只见这老头脸得气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女儿夜会情人。 【作者有话说】 加更放在后天[哈哈大笑] 第43章 临界暧昧 就算是假的,她也不能嫁给旁人 琼华掀开被子下床, 靠边站了站。 虽然事情不是柳老爷想的那样,但深更半夜,被撞见躺在别人床上, 倒真有几分捉.奸在床的荒谬感。 柳家三小姐喜欢女子的传闻无人不知,更何况他这个当爹的了。 苻黛眉心微蹙, 不满柳老爷的举动, 但古城中岁月遗珠尚未寻到,她还是暂且忍了下来。 就见柳老爷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着凌乱的床褥, 胡乱点头:“好啊,好啊。” 他外衫都没套就赶来捉人,浑身摸了一遍也没摸到什么值钱的玩意,只好对琼华道:“你是哪家姑娘,明日我派人送些钱财去……” 琼华愣了下,恼意还没上来,就听他继续说:“未娶未嫁,共处一室难免落人口舌, 三娘我自会狠罚。” “我与她并无干系。”苻黛难得主动解释,“只是旧友。” 柳老爷怀疑地眯起眼:“旧友躲你床榻之上?” 苻黛:“有何不可?” 她面上冷淡, 语气更冷,看得柳老爷动摇了几分。 三女儿是个什么性子他最了解不过, 平时半点不惧他,更不屑于编谎话来诓他。 说没有干系,就是没有干系,说什么也没做, 就是什么也没做。 他捏了下眉心, 唤来仆役:“送这位姑娘离开。” 琼华被带离房间, 离开前, 她回头看了眼苻黛,恰撞上对方不经意般抬起的眼尾。 她抿了抿唇。 苻黛这样孤傲的人,居然会在她被人恶意揣测时,费口舌出声辩解吗。 因着这么一场闹剧,柳府上下纷纷掌灯,琼华跟着仆役穿过回廊,却突然脚步一顿。 她蓦地侧目,目光钉在廊柱后露出的一角衣摆上。 那绣花的纹路,与方才还在树下独坐的柳清霖分毫不差。 仆役只送她到柳府大门,她也没在意,正要转身离开,那仆役却道:“我家三小姐与肖家公子婚契已然定下,不日便要完婚,还请姑娘日后莫要再纠缠。” 琼华还没反应过来,他倒是已经背过身去,当着她的面关上了门。 青楼里彻夜灯火不熄,可这深更半夜的,正门早已落了锁。琼华踩着摊贩留下的车架翻上房间的窗棂,刚落地就被身前的人影惊了一瞬。 正是先前逼着她看画册的那女子。 “……四禾姐姐。”她一夜被抓包两次,此时倒是平静,“这么晚了,来我房中是有要事?” 四禾歪头把她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老实交代,偷跑出去做什么了?” 琼华张口就来:“有些饿了,出去买些零嘴。” 四禾朝她摊开掌心。 琼华:“已经不剩了。” “想骗我?”四禾凑近,“我可是听楼中姐妹说了,你今日起了个早,为昨夜那女子买药去了。” 琼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是。” “那你是偷溜出去找她了?” “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四禾用胳膊顶她:“如何,是不是要归功我那画册?” 琼华凝滞片刻,总算明白了这人误会了什么,她要开口解释,又想起苻黛今早的反应。 谁知道这些人会同她说些什么,让苻黛也起了这样荒唐的误会。 她闭了闭眼:“我与她什么都没发生。” 四禾显然不信。 “只是磕到了桌角,为她买了化瘀的药罢了。” 四禾:“那你为何深更半夜去寻她?” 琼华噎了一下。 四禾一拍桌子:“你果然是去寻她!” 琼华:“……” “我听闻你还打听了柳家那三小姐?” 琼华看她,像是猜出她要说什么,一口否认:“不是。” “那就好。”四禾说,“柳家三小姐与肖家那位公子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呢。” 琼华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柳老爷担心管不住三小姐,成亲的日子也安排得急,就在几日之后。” 琼华听得心下有些烦闷,打断:“不是说她喜欢女子吗?” 四禾转过头来:“你不是说不是她吗?” 又被这人套了话,琼华直接闭了嘴,任她再说什么都不搭腔了。 四禾这会儿敛了神色:“你当真喜欢柳三小姐?” 琼华走到盆前净手,含糊道:“只是旧相识。” “那最好了,”四禾也不知信没信,拍了拍她的肩,“柳府和肖家都不是我们能得罪的,柳三小姐金枝玉叶,注定要接手家业。” 她走后,螭攸从袖中探出头来,爬上琼华肩头,歪了歪脑袋。 琼华想到什么,问它:“你可能感应到岁月遗珠?” 岁月遗𝔁 ??珠,沧溟幻域的信物,沧溟又曾归神族管,其上必然会有神力。 螭攸身为神兽,在古城里虽然没了灵力,但二者之间或许会存在着天然的感应。 螭攸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尾巴指了指窗户,示意她往窗边站站。 琼华依言来到窗前,还打开了窗户。 就见螭攸在窗口趴了片刻,尾巴一翘,指的方向正是柳府。 “主房和书房都找过了,并没有发现岁月遗珠。”琼华把它拎起来,“我若带你去柳府,你能感应到遗珠的确切位置吗?” 螭攸摇了摇头,垂下脑袋咬她手指。 琼华关上窗户,现下的情形有些棘手。 柳府这几日肯定会加强防御,柳三大婚在即,她怕是也难见到苻黛。 只是她有些不解,找到苻黛房间前,她确定巡逻的巡兵已经离开,为什么睡下的柳老爷会突然去到苻黛的房间? 月色树影下独坐的柳清霖,暗中看着她离开的柳清霖……这个柳二小姐,当真如众人口中说的那样,无辜无害吗? 时候太晚,琼华身体本就虚弱,如今没了灵气,早早就疲乏不堪。 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四禾和那仆役的话在她脑子里轮番打转,她捏着眉心坐起来,凌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就如温热的水下,两人交错的腿。 和她情不自禁,擅自将她与苻黛代入画册上女子暧昧的身影。 直到窗外透出亮色,楼下也隐隐传来了人声,她顶着熬红的眼和眼下的两团乌青,揉了揉脸。 不能让苻黛和那什么肖公子成亲,即使是以柳三小姐的身份,即使她们总要离开。 就算是假的,她也不能嫁给旁人。 柳木豪那人烂泥扶不上墙,柳老爷指望不上她,柳清霖却不一定。 柳老爷担心她嫁去肖家会受气,但若是柳清霖没有他们认知中那么单纯呢。 如果她也有野心有城府,柳老爷总该安心把柳家交到她手上,不去为难柳三了吧。 琼华简单洗漱了下,刚出房门,就听见旁边的人在议论柳家与肖家的婚事。 她问了才得知,这柳家一大早就传出了和柳家结亲的消息,就在几日之后。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之事刺激到了柳老爷,着急忙慌的,像是生怕苻黛跑了。 “那肖家肖公子一点也不介意传闻吗?” “介意又如何,要我说,还是这肖家高攀了柳三小姐呢。” 琼华避开来找她的四禾,一大早就在柳府附近蹲守着,等时机再溜进去。 如果柳老爷当真是因为她才大肆宣扬结亲这一消息,那苻黛此刻多半被他给关起来了。 为了防苻黛逃跑,也为了防她再来,柳府上下的巡兵可谓翻了一番,想进去确非易事。 就在琼华想故技重施跳上房顶时,柳清霖出了府。 只是戴上了面纱遮住半张脸,看她离开的方向,似乎是朝女子青楼那一块去了。 琼华跟上两步,柳府那边又有了动静。 只见一个神色有些疲惫的中年妇人衣着华丽而庄重,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女,看样子像是要去拜佛求签。 应当是柳夫人。 琼华想起她在书房内看到的那一箱书信。 柳老爷和柳夫人都不似死板的人,她们早早知道柳木豪已废,便不再对他抱希望。 这样的一对夫妻,若非柳家式微,应当不会逼迫自己的女儿。 琼华想到什么,拦下了柳夫人。 几个侍女连忙挡在她和柳夫人中间。 “你是何人?” 琼华后退半步,却只看向柳夫人:“夫人,三娘可好?” 柳夫人顿了一下,和她对上视线:“你是何人?” 三娘是她们对三女儿的爱称,如今这称呼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什么样的关系,柳夫人心中已有了猜测。 琼华神色自然,默认了她的疑虑:“三娘应当已经连着几日不曾进食了吧?” 柳夫人:“你既知晓,便明白不该在此时出现。” “可我一日不出现,她便绝一日食,这样下去,莫说成亲,三娘身子都会拖垮。” 柳夫人比谁都心疼自己的女儿,此番去求签,也是为了保三娘平安。 柳家有钱有势,就算三娘当真喜欢女子又如何,她们自能保她无忧无愁。 可偏偏柳家需要一个接手的人,也偏偏只有三娘能做这个人。 见她动摇,琼华继续,神色诚恳:“夫人,我只与三娘说最后一句话,至少让我见她最后一面,也好过让她一直这样不吃不喝。” 侍女在一旁拉了拉柳夫人的衣袖。 柳夫人纠结片刻,点了点头:“老爷现下不在府中,你替我好好劝劝三娘,总不能坏了身子。” 琼华松了口气,跟在她身后进了府。 那仆役见了她顿时警惕起来,但柳夫人在场,他总不能越俎代庖再赶人。 还是先前的那间房,隐隐传来的檀香不知为何竟让她心跳有些快。 纠结了一夜的问题似乎隐隐有了答案,无端的烦闷也找到了模糊的缘由。 看守苻黛的人打开了房门,柳夫人也暂避两人的谈话。 苻黛早便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并不意外她的出现:“你如何进来的?” 门被外面的人关上,琼华在她对面坐下。 她知道苻黛肯定不会吃府里下人送来的饭菜,毕竟连璇霄阁的伙食都不对她的胃口。 “我怀疑,柳清霖有心与你争柳家家业。” 苻黛似乎早就料到了:“那夜,应当是她下的药。” 琼华有些意外,毕竟那日早晨,她见柳清霖似乎并不是装出来的担忧。 “若是她当真想要柳家家主之位,”琼华迟疑片刻,才把后半句说出口,“就不用你去和肖家结亲了。” 苻黛“嗯”了一声,在她再次开口前忽然问:“你很着急?” 琼华:“……什么?” “换柳清霖嫁去肖家。” 琼华指尖动了动,却下意识否认:“是你不想。” “未必,”苻黛看向别处,“岁月遗珠或许在肖家。” 琼华:“不在,岁月遗珠就在柳家。” 说完,对上苻黛看过来的目光,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真的有些急。 急着否认她的话,急她真的要为了找到岁月遗珠去走成亲的过场。 以至于忘记了,以她的性子,就算是屠尽肖家满门,也不可能会动这种念头。 琼华慌乱移开视线,起身后退:“我、我去查查柳清霖的房间。” 苻黛撑着下颔看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直到被门隔绝了视线。 柳夫人不知去了何处,琼华避开巡逻的巡兵,照着记忆中的路来到那夜柳清霖待过的树下。 树后不远就有一间房,看样子应当就是柳清霖的房间。 琼华试着推了下,没推动,便等了片刻待巡兵走过后一脚踹开了门。 既然苻黛觉得是柳清霖下的药,那便一定有她的理由。 琼华四下翻找,片刻后拉开了柜上的抽屉。 许是因为房门上了锁,柳清霖并没有把东西藏得太深。 琼华打开那个方形的纸包,里面果然是白色的粉末。 她拈了点在指尖,放在鼻尖轻嗅,身后传来脚步声也没躲。 “原来你在这里,我寻了你许久。” 琼华放下纸包,擦了擦手:“我以为昨夜你会替我打掩护。” 她转过身,柳清霖正取下面纱。 “你不是知道了吗,”柳清霖道,“三妹不想要的东西,我只有抢,才可能到手。” “这不是你给她下药的理由。” 柳清霖:“但是只有这样,爹爹才可能对三妹彻底失望。” 琼华抬眼,目光掠过她身后:“所以你昨夜故意让巡兵离开,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有时间去找三娘,也是你直接去柳老爷房中告发的我。” “没错。” 琼华有些好奇:“可如今,要与肖家结亲的,依旧是三娘,不是你。” 柳清霖摇了摇头:“爹爹只是太固执了,他当我性子软,认为我比不过三妹,所以我才要去寻你。” 她一向柔和的眼此刻竟有了几分算计:“你不是喜欢三妹妹吗,我帮你们二人离开,不好吗?” 琼华笑了下:“柳老爷不放心你嫁去肖家,不允你接手柳家,担心你会因此吃亏,怕你算计不过肖家人,但若是看了你现在这副样子,恐怕要改观了。” “只是,你说要帮我带走三娘,还得过问刘夫人的意思吧?” 柳清霖表情微变,顺着她的视线回头。 门外,柳夫人不知站了多久,又偷听了多少,满脸错愕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这个福袋好刻意[捂脸偷看]琼华还是输在年纪太小[哈哈大笑] 明天三更,预判有误这一章没写完,本来是想今天过完这个剧情,明天双更把春的剧情一下子放出来的[求求你了] 下章抢亲[捂脸偷看] 第44章 当街抢亲 就你这废物还想娶她,省省吧 柳清霖僵硬片刻:“……娘。” 她往前走了一步, 柳夫人却下意识地后退。 “你、你……”柳夫人本就疲惫的神色此刻更显虚弱,“你竟能对自己亲妹妹下手。” “不是的,娘, 你听我解释,那个药——” 话音未落, 柳夫人腿上忽然没了力气, 她连忙跑过去扶住。 柳夫人抓着她的肩膀:“怎么将你养成了这般……这般心狠。” 琼华在一旁事不关己,柳清霖知道三娘要去女子青楼, 下的药还是媚药,这般心思歹毒伪善之人,千刀万剐也不无辜。 柳清霖还想解释什么,忽然被人从后大力推开,她清瘦,这一下直接撞到门板,发出一声巨响。 柳木豪扶起柳夫人,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柳清霖, 你最好想清楚,爹马上就要回来了。” 柳清霖捂着撞伤的肩头, 闻言眼神有些飘忽,不知是不安还是别的什么。 “爹娘最讨厌的就是为了这点家产手足相残, 你竟然敢对三妹妹下手,日后,柳家如何容得下你?” 柳清霖低垂着眼,似乎默认了他的话, 不再反驳。 琼华也怔了下, 这和她想得不一样。 在人间, 为了权势手足相残如家常便饭, 因继承权而弑父的更比比皆是,只要有头脑有谋略,自有人会为你辩解。 她以为柳家也会如此,却忽略了因心性不正品行不端而被柳老爷抛弃的柳木豪。 柳夫妇不是溺爱孩子的人,所以柳清霖给三妹下药为柳老爷通风报信,柳老爷也不会因此改变对于她单纯的认知。 柳清霖被关在了卧室里,家中出了这种大事,琼华很快被请出了柳府。 在门外站了片刻,她总算接受了自己办了件蠢事的事实。 如今柳夫妇对柳清霖彻底失望,而婚期已定,三娘不得不嫁与肖家了。 婚期就在两日之后了,万恶崖的鬼佛,怎么能随随便便为人穿上嫁衣。 她有些焦躁,趴在桌边,直到被人轻轻敲了敲头。 四禾在她身侧坐下:“一大早,又跑去找柳三小姐了?” 琼华没心情理会她,抱着头从缝隙里望向窗外。 她正想着其它法子,四禾半晌没出声,突然轻声叹息:“你是喜欢柳三小姐吧?” 琼华依然没吭声。 “不喜欢她的话,何须为了她的婚事如此烦心呢?” “你若是不懂自己的心,那便依着性子去做想做的事,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琼华忽然站起来。 她想到有哪里不对劲了。 苻黛那夜来青楼,坐在观台上时,神色一切如常,进了她房内身子才刚刚热起来些,理智尚且清醒。 她被下的药量并不多,是因为药性与凉水协同,又误泡了凉水,后来才会突然失控。 次日清晨,最先出现的是柳木豪,他言辞挑衅,语气中高高在上的幸灾乐祸之感,分明是有备而来。 下药的是柳木豪,特意为三娘减少药量的是柳清霖,她那日眼中的担忧并非全是虚情假意。 至于柳清霖为何不戳穿,想来柳木毫在柳夫人面前的一番话,看似说教与失望,实则是对她的威胁—— 你亲手下的药,你对亲妹妹下的毒手,府内无人容得下你,再将我供出去,我们就只有双死。 四禾一脸莫名地看她突然站起却又不动作。 “你这是什么反应?莫非真盘算着抢亲?” 琼华低下头来看她:“不,不用抢亲。” 柳清霖有野心却不狠心,有手段却不毒辣。 这般,柳老爷总该对她宽心了,只要苻黛坚决不从,只认刘家名头的肖家完全不会在意嫁来的人是谁。 她于黎明之时三闯柳府。 这个时辰,巡逻的人换了一波,新上来的刚睡醒,走路都歪七扭八不太整齐。 琼华跟着他们巡逻的路线走了两圈才确定下柳木豪住在哪间房。 她推开未锁的房门,柳木豪鼾声如雷,睡得活像昏死了过去。琼华来到房边,抬手二话不说把他劈晕。 因为此处实在是太乱了,说是无从下脚也不为过。 药粉是柳木豪买的,他房内当然有购药时的票据。 只是看着满地脏乱,琼华难免有些倒胃口。 她皱着眉四下看了看,注意到桌上的烛灯。 似乎才换上去不久,却已经滴下了不少蜡油。 以柳木豪这不思进取的德性,总不能是大晚上挑灯夜读。 琼华走到桌边,指尖抹去落下的灰屑,不知想到什么,挪开脚蹲下身,在满地狼籍中捡到一小片碎片。 她摩挲两下,确认了这纸质出自何处。 那日清晨,她买药膏的摊子,原药材购自一家药铺,压在桌上的采购数据就放在手边。 那数据用的纸张,和眼下这张一模一样。 琼华离开前拽走了柳木毫的玉佩,拿到药铺里,找掌柜要来了那日他购买媚药的字据。 媚药都是私底下的买卖,必须留下真姓名签字才肯出售,白字黑字红手印,柳木豪根本无从辩解。 * 房门被打开时,苻黛还以为又是柳夫人送那些油腻恶心的饭菜来了。 她皱起眉,失去耐心,正想放冷话,却见柳夫人身后还跟着个刚被关禁闭不久的柳清霖。 她猜出了个大概,所以当柳夫人问她时,她毫不意外,淡淡地“嗯”了声。 柳夫人红着眼捂住脸,一面觉得庆幸一面又觉得悲哀。 或许是因为她们的施压式教育,所以才让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不亲人,一个比一个心狠。 柳清霖曾同她说过,若是三娘不愿意接手柳家,她或许可以独当一面。 那时的她和柳老爷都只当这话是在安慰。 “罢了。”柳夫人摆手,对苻黛道,“你若是不想嫁,便不嫁吧。” 苻黛始终置身事外,闻言才动了动腿,刚想离开,不知为何却又停下。 她回头,扫了眼柳清霖:“你想嫁?” 柳清霖看着她,点了点头。 柳家式微是事实,和肖家结亲有利于柳家也是事实,她倒是不怕肖家人希望拿捏她。 她要踩着肖家人的背,把柳家重新拉回来。 苻黛却说:“你要嫁,可以,但要用柳三的名字。” * 说到底都是柳家家事,琼华是个外人,不好插手太多。 柳夫人态度已明,她放了心,回到清楼内等了许久也不见苻黛来寻她。 她本以为苻黛是听了她的话,留在柳府寻找岁月遗珠,直到大婚前一日,都没听到有关取消婚期之事。 琼华不死心地打听,结果柳府这几日没有半点其它消息传出来。 婚期定得如此急,除了怕柳三会跑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半月以内,只有今日是个黄道吉日。 柳府找的人算得没错,今日天刚亮便升起初阳,是难得的好天气。 两家好歹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婚事自然不会草率了去,办得风光体面,长街骏马开道,锣鼓声声震天,满城庆贺这段金玉良缘。 琼华蹲在高墙之上,食指用力按着螭攸的尖牙,刺进皮肉极深也毫无所觉。 螭攸莫名被卡了牙𝔁 ??,脑袋都动不了,想说什么又只能甩尾巴以示不满。 它甩了半天没有得到小主人的半点关注,气呼呼地抬眼,就见自家小主人咬着下唇,一副恨得要死了的幽怨模样。 眼神还紧紧跟着移动的喜轿,浑身散发着低气压。 它犹豫一瞬,老老实实吊在一旁不敢动了。 琼华是有些不知缘由的恨。 明明她都解决好了,柳三根本无需嫁去肖家,为什么坐在马车上的还是苻黛? 明明她都说了岁月遗珠就位于柳府,和肖家没有半点干系,难道她的话对苻黛而言就没有半点可信度? 她不知所措,只觉得什么都不受自己所控,对所有事情都没有任何办法。 这滋味像是捏紧了拳,流出去的却是抓不住的水一般。 她本就一股不知名的火烧得正旺,偏偏那坐在马车上的肖人还朝她这个方向的百姓摆手招呼。 嬉皮笑脸的,让人无端生厌。 不知何处起的风,撩起了喜轿侧窗的帘子。 琼华得以窥见那身大红的嫁衣一角。 她把下唇咬得更紧,眼睁睁看着喜轿从她面前路过,突然足尖一点车摊,身形如燕飞掠而去,在空中连翻数转,稳稳落在轿踏之上。 接喜糖的百姓皆是一怔。 琼华二话不说撩开车帘,手还未伸进去把人拽出来,后方就传来了杂碎的脚步声。 她转身,见那肖家公子也掉了头跳下马往她这赶来。 琼华凌空踩着马背,一脚踹开想把她拉下去的傧相,瞬息之间逼近肖家公子,虎口猛然掐住他脖颈,将人狠狠掼倒在地。 肖家从商,肖梁对武术自然也是一窍不通,他束手无策地被压制着,半点不能动弹。 喉间力道有些重,他脸上憋出血色,艰难地抬眼,和那女子对上视线。 琼华看着他这幅毫无反抗力的模样,低嗤一声:“就你这废物还想娶她,省省吧。” 她直起身回头,不少傧相拿着称手的东西将她团团围住。 若非大婚之日不得见血,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是恨不得将她脑袋砸开花。 琼华无视这些碍眼的人,刚走到喜轿前,轿内的人便掀开了帘子。 她看也不看,抓起那只手就要走。 肌肤相触的瞬间,她又猛地收回手。 眼前这人不是苻黛。 琼华挑起盖头一角,和粉妆玉琢的柳清霖对上视线。 她皱眉:“怎么是你?” 说着,回头去看车马最前方高扬的喜旗,其上明晃晃地写着—— 肖梁,柳清霖。 柳清霖似乎有些哭笑不得:“难怪……” 琼华没心思同她废话,目光急扫,在四周搜寻苻黛的身影。 粗衣短褐的人堆里,苻黛一袭藕荷色留仙裙明艳得扎眼。 她静静立于喧闹的人群之中,或许是为了合规矩,才穿了这么一身端庄的打扮。 可无论是湖泊般的蓝眸,还是眉心的那粒朱砂,都处处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神圣禁忌感。 明明古城之中没了灵力,她却还是一身孑然,似乎什么都无法靠近她玷污她,令人敬畏,让人不可自抑地想要为她臣服。 被她戏耍,被她旁观自己的失态,琼华应当觉得羞恼,应当像从前那般恨到咬牙。 可她却一点也不。 四禾要她依着性子做想做的事,所以她当街抢亲,毫无顾忌。 如果这也是苻黛想看到的,不管她这么做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都让琼华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琼华侧目和苻黛对视许久,直到柳清霖忽然唤了她一声。 她转过头,看着这人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枚色泽明亮的玉珠。 琼华愣住。 这是……岁月遗珠? 红盖头下,她看不见柳清霖的表情,连声音都隔了层纱,显得有些遥远。 “这是娘昨夜交给我的。”她指尖托着枚莹润的珠子,“家中仅此一颗,按规矩,只能赠予第一个完婚的孩儿,三妹妹不要,你且收下吧。” 琼华没去细想她这话中的含义,伸手接过,她正想出声道谢,却见眼前的一切骤然开始扭曲,所有景物如同烟雾一般散去。 她一怔,锁机立马反应过来,古城已过,这是要去往四季不轮回的春境了。 琼华迎着巨大的冲力往苻黛的方向去,她伸手想抓苻黛的手,却在一瞬之间错开了。 也是这一瞬之差,忽然卷起的狂风将两人拉向了两个相反的方向。 琼华捏紧了手中的岁月遗珠,螭攸紧紧缠绕她手腕。周遭的一切如退潮般消散,琼华手中的珠子忽然爆裂。 刹那间闪过的白光刺痛了双眼,如同被炭火烫过一般,让她几乎分不清落下的是泪还是血。 【作者有话说】 琼华只是挑起了柳清霖盖头的一小角,没有让其他人看见[求求你了] 福袋给小琼华调成啥了都[抱抱] 今天还有两章,可以攒着一起看[哈哈大笑] (快看快看,截止这章刚好16w字[垂耳兔头]) 第45章 盲女听春 仅仅是想这么做,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 入目是没有止境的幽暗。 琼华从床上坐起来, 探出手,摸到盖在身上的薄毯,下意识朝右后方看了眼。 这里太黑了, 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有光,那个方向应该会开着一扇窗, 苻黛也会站在窗边。虽然总是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安心。 琼华试探般喊:“……苻黛?” 没有人回应。 不知是不是那道白光太过刺目,她的眼睛还是疼得厉害。 不知道这是哪里, 但总要点灯。 她摸索着撞到床角又磕到门帘,好不容易来到桌前,探手却被火舌烧得指尖一缩。 琼华怔住了,她原地凝滞片刻,才被烫过的指尖微微发颤,碰了碰自己的眼。 她看不见了。 眼上蒙着几乎无法感觉到的轻纱。 是受到古城中岁月遗珠的影响吗? 她松了口气,至少苻黛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意外。 琼华凭着直觉走到窗前,有些笨拙地支起木窗, 微凉的风裹挟着雨露和青草气息迎面吹来。 她隐约闻到了淡淡的花茶香。 这里似乎是个小茶村庄。 失去视觉的时间流速很慢,直到耳边渐渐响起了人声, 脸上终于有了丝丝暖意,她知道天亮了。 她正要出门走走, 忽然察觉到微弱的动静,可惜眼睛看不见,她躲的方向正好迎上那粒石子,半边脸被划出一道血痕。 “瞎子扶墙走, 十步撞九头!” 琼华捂着刺痛的半边脸, 耳边脚步声却已远去, 带着直白恶意的嘲笑声却还回荡在四周。 她不想计较, 磕磕绊绊地走到门前打开门,刚走出两步,似乎有人从她家门口路过,轻声提醒:“明姑,你不拄拐吗,前日下的雨,泥地还滑着呢。” 琼华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被我弄丢了。” 那女子左右看了眼,见没人注意这边,才飞快进了她屋,拿起角落的盲杖交到她手心,又很快和她拉开距离。 “多谢。”琼华生疏地拿着盲杖,“这两日,庄子里可有一个生着蓝眼睛,眉心点了朱砂的女子?” “没有,庄子里太少来人了。” 那女子还想说什么,却又立刻闭了嘴,含糊说了句“有人来了”便匆匆离开。 琼华没办法,只能顺着能听见声音的方向走,那处应当是条小河,还能隐隐听见洗衣物的声音。 她刚走出两步,不知什么方向又丢了几颗石子,这石子个头有些大,有一颗直接砸中了她额头,留下了个浅浅的血窟窿。 砸中的男童似乎很开心,欢呼了一阵便雀跃着离开了。 琼华来到河边,刚要蹲下掬一捧水洗洗伤口,忽然察觉到脸侧传来的窸窣声。 她本能地偏开头,下一瞬,那只熟悉的冰冷的手轻柔地抚过脸颊。 琼华几乎是瞬间就握紧了那只手腕。 “……苻黛?” 苻黛看着她被遮住的眼,眉心一皱。 只是分开了这么片刻,脸上就多出这么多染血的伤。 琼华稍稍低下头,虽然没有睁开眼,但苻黛知道她在看自己。 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安,反复确认:“苻黛?” 苻黛隔着眼纱用指腹揉了揉她的眼,在她第三次开口喊她名字时,抬指抵住她的唇。 她听见琼华愣愣地问:“你不能说话了吗?” 苻黛又点了点她的眼尾。 或许是春境放大了一部分情感,琼华感到害怕。 她看不见,也不能听见苻黛的声音。 就像曾在魔族水牢中一样,那道门一旦合上,留给她的就只有无尽的黑暗。 明明一墙之隔还传来狱卒的笑骂声。 她无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衣袖。 苻黛任她拽着,俯身打湿另外半只衣袖,擦去她脸上的血痕。 这里是个采花茶的村庄,环境确实不错,不过,这里的人似乎有些过分富裕了。 和先前柳府的富不一样,这里的人像是没有任何忧心之事,采茶看花,似乎日子就会这么过去。 琼华胡乱抓住了苻黛衣袖下的手,她还记得路,拉着她回了先前的房子。 她看不见,也不知道环境如何,不过,一个连走路都需要盲杖的盲女,想来房间只会空荡荡的。 房里并没有空余的椅子,她们二人坐在床边,琼华说:“这里的人,似乎怕我。” 苻黛抬指,又点了点她脸上的伤。 “这是小孩子砸的,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这个茶庄的人对她的态度实在奇怪。 有人看不起她目不能视,也有心善之人愿意帮她,可即使是帮她,也要躲着人,生怕叫人瞧见。 这样想来,欺她眼盲的小孩,倒像是一种逆反心理,爹娘越要他们不准靠近盲女,他们就偏要证明自己一点也不怕。 两人没了灵力,一个盲一个哑,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居然不显得孤单。 苻黛难得主动放出了十二只聻鬼,不过在境中它们无法附旁人的身,自然也不能开口说话,上蹦下跳,把郁闷的螭攸闹翻了,还是扭打起来。 琼华偏着头,虽然看不见,但依然能想象出那混乱的场面。 “进古城前的雪地,那条毛毯是它们从雪狼身上扒下来的吧,我看它们那晚都累得挂不住伞了。” 苻黛瞥了眼和螭攸撕咬的聻鬼,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低头极轻地弯了下唇。 结果一只手忽然伸过来,碰到她的嘴角。 “真的在笑。” 聻鬼松开螭攸叉腰看着她们的方向。 虽然没什么威慑力,但还是想反驳。 第一,那夜不是打雪狼打累了,是吃雪狼吃撑了。 第二,不要和佛女那么亲密。 两个人没一个分给了它眼神。 琼华真的很不喜欢失去眼睛,她想尽快去到下一个夏境。 “没有一点线索,要怎么找岁月遗珠?” 苻黛已经抬手,这次直接覆上了她的眼睛。 “盲女的身世?只是需要知道她被这样特殊对待的原因吧。” 琼华想了想,这次轻点在她太阳穴。 意识到她这是在肯定自己,琼华莫名觉得苻黛竟也有柔软的一面。 她们刚从古城中传到这里来,消耗不少精力,没了灵力加持,累得快困得也快。 床不算大,琼华睡在外面,因为没有安全感,她侧过身子,胳膊压着苻黛的半截衣袖。 她一旦梦到前世水牢里的遭遇,就会和那时的自己一同开始窒息,两只手徒劳地抓着什么,溺毙在空气中。 苻黛睡眠浅,很快睁眼醒来。 她看着琼华,不由得联想到那日宴会里,明明是在能够呼吸的泉水中,她依然放弃挣扎坠向水底。 她不是怕水,她是曾经溺过水,所以忘不掉那一瞬间的痛苦,再次落水,也会下意识彻底封闭五感。 苻黛指尖卷起她汗湿的碎发,露出额间的绛纹,随后挑开她的眼纱。 而后俯下身,轻吻她颤抖的眼睫,忘记了聻鬼的话,也排斥了事实。 仅仅是想这么做,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 琼华醒得很早,无法视物,对声音总要敏感些。 她坐起来,脸上忽然一痒,不知什么东西飘了下来。 抬手接住,却是她的眼纱。 琼华身子前倾,碰到了还睡着的苻黛,放轻动作下床出了门。 她没听错,今日茶庄里有重要的事要发生,所以才会大张旗鼓地在那条河前摆了一长桌的酒。 她正想走近些听,手腕上却是一紧,紧接着就摸到了一根极细极细的线。 线的另一端连接着苻黛,她被拽醒,也下了床,走到苻黛身边,往河的方向去。 “等、等等。” 先前那女子又来了,拦住能看见的苻黛:“你们不能去。” 琼华问:“为什么?” “她是外庄人。”女人看向苻黛,转而又把目光移回琼华身上,“你去了会遭人冷落和白眼的。” 琼华:“……我明白了,多谢。” 苻黛看着那女人走出几步,忽然又猛地停下,像是在挣扎着什么,最后四下张望着,才又退到她们面前。 “茶庄后的那座山……”有人路过,她又调高了声音,“那种地方才是你这瞎子能玩的!” 她边说便走,还要附带上几声夸张的哼笑:“别费劲白天去了,撞着人可不好,反正你这瞎子眼里也不分昼夜。” 苻黛看向琼华,屈指敲了敲她手背。 琼华转向她:“她让我们夜里去,那便等人歇了再去吧。” “不过,”琼华问,“他们在河边祭酒,还做了什么别的吗?” 苻黛回过头,看着那群人先是将酒洒入一半进河中,后将剩下半碗饮尽。 她没有任何动作,琼华便知是没什么新消息。 两人等到了后半夜才出了门。 苻黛的眼睛能在黑暗中视物,她扣住琼华的手,带着人来到那女人口中的后山脚下。 后山并不算高,前几日的雨此刻也该干了,可哪怕只是站在这座山之前都能感受到其间的阴森。 琼华对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里面有怨气,且数量不在少数。 她们沿着山路走了一段,来到一个岔路口。 琼华凭直觉走了右侧的路,因为那处的阴气更盛。 她跟在苻黛身后,夜色浓重,苻黛不想身后人还因此摔上一跤,放慢了速度。 忽然,她脚步一滞,停在原地。 琼华不明所以:“怎么了?”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黑暗里,苻黛的眼前铺开一片森然墓群。 惨白月光下,无数墓碑如森白的骨刺整整齐齐地竖在面前。 视线粗略扫过去,才发觉这些人竟都死在同一天。 距离今日,也不过只剩短短两日。 【作者有话说】 境是会放大一部分情感的哦[抱抱] 下一章应该会晚一点,我先睡一会再起来修文[奶茶] 小琼华会发疯的,不过得靠后点的剧情了[哈哈大笑] 第46章 甘之如饴 因为我已经,不可忽视地爱上你了 苻黛挥了挥鼻前的灰, 不动声色地将琼华挡在身后。 这里的墓都不对劲,空有一个碑,碑上简单刻着名字和死期, 却看不见任何小土堆。 这些人没有尸首。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苻黛甩出血伞悬于其上, 聻鬼随着伞沿疯狂旋转, 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哭声,可在境中, 它最多也只能牵制住怨灵片刻时间。 她拉住琼华转身就走。 琼华对眼前的一切还浑然不觉,她看不见路,被人这样拽着走很不自在,总有种下一瞬就要踩空的错觉,但还是乖乖跟着她的路线,不知为何,却总觉得脚下越来越沉重。 她连着几次回头,偏偏什么也看不见。 “有东西在拉着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 缠住她脚踝的狰狞白手臂猛地用力,直接将她拽离了苻黛的掌心。 苻黛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还有陷入那团不明白雾中的琼华,被无数无形巨掌死死钳制。 不知想到了什么, 苻黛忽然指节一弯,收紧了手心,而后转身瞬间血伞落手,冲破白雾束缚的同时, 自己被再度拉了进去。 这次这些白雾有了前车之鉴, 竟直接将她带进了一场看不见的梦。 苻黛那一瞬间几乎也产生了一种被冷水彻底漫过头顶的错觉。 而后她再次回到了花茶庄。 暮色沉下, 屋檐下的竹灯笼不知何时灭了几盏, 剩下的也昏昏惨惨地随风轻晃着,河边水车停了,可那吱呀声却还在响。 这个本该在用晚膳的时辰,偏偏全村庄的人都聚了出来,围在那条小河前。 飘浮于黑云之外的月亮显得有那么几分昏黄。 月光泼墨似地洒落,这群村民便如同疯魔了一般,齐刷刷跪下,对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双手合十。 “河伯慈悲,救我花茶庄,但献上一圣洁少女,还望河伯来年,仍多多照拂。” 说着,为首的村长朝另一旁勾了勾手,就见四个大汉,架着一个完全没有开口的木笼走来。 苻黛站在他们身后,看着木笼里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女被沉入河中。 笼中的人起初还在剧烈地挣扎,要一个人来阻止这可怕的求生意志太难了,四个大汉一齐上阵,将人死死地压在水面之下,直到没了半点动静。 他们习以为常地抽出两根架棍,一声闷响,溺死的少女随着廉价的木笼,潦草地死在了乡亲手中。 村长接过旁人递来的毛巾,擦掉溅到手背上的水珠,神色悲悯:“这都是为了花茶庄。” “舍一人之命,造福全村,此乃无上荣幸,为她提名,立碑吧。” 苻黛静立几步之外,神色淡漠地看着。 难怪这个花茶庄总是给人一种诡异的安逸感,甚至不像个活人村庄,因为这里人们的情绪太单调了。 似乎永远不会消极,只有极偶尔的时候,会有那么一些人,恍然产生一种隔世感。 因为河中所谓的河伯在“庇佑”他们。 苻黛手心幻化出了血伞,正打算转身离开,眼前的画面忽地又一跳动。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话。 只是这次,短暂昏迷在木笼里的人,变成了戴着眼纱的琼华。 苻黛脚步一停。 幻境中故事的结局无法改变,更何况是境中之境。那些白雾见她对方才那副情景无动于衷,不甘就这么让她离开,想尽法子也要将她留下。 那是琼华要遭受的,和那些所谓的圣洁少女一般,被祭给河伯,再无生还的可能。 木笼看着似乎只由几根简单的木棍串在一起,实则极重,一旦沉入水中就不可能再浮得起来。 苻黛不可避免地想起琼华昨日做的噩梦。 那么怕溺水的人,最后要淹死在河里。 她指间微蜷,眉头皱得极深,此时四个大汉已经将木笼沉入了水中。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笼子里的人过了许久都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 他们惊疑不定,考虑着要不要把人拉上来看看,万一送下去之前就死了,河伯怕是会迁怒于花茶庄。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从她们上空掠过,直接没入河水中。 苻黛把人捞起来的瞬间扯掉了她挡住眼睛的眼纱,指腹蹭过眉心的绛纹,随后在水中和她额间相抵。 两人额心俱泛起微弱的血光。 见琼华似乎眼睫抖了抖,苻黛想要将她带上去。 却在琼华挣开她手的瞬间,她的脚踝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住了,直直被拽了回去。 她眼睁睁看着那清澈的河水变得发黑发绿。 不知过了多久,脚踝上的铁链才猛地一松,她又浮上了水面,只是这次,出现在她视线里的,不是村民。 而是那一看便知是魔族打扮的狱卒。 他们两人人手一根鞭子,明明是刑具,在他们手上却如同取乐的玩意一般,不顺心了便狠抽牢犯一下。 苻黛听见那狱卒边嘲笑边让她求饶。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苻黛猜到了,琼华想说的是做梦。 她有些疑惑,这场景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看样子,琼华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如果是同她结契之后的事,她不可能察觉不到。 奇怪的是,如果琼华当真在魔族牢狱内待过,魔族几乎上上下下都会认识她知道她的名字。 但一起去魔域的那次,并没有任何人认出她。 若是放在平时,她或许可以趁着琼华这昏迷的状态套话,可如今她已开不了口,便只能作罢。 苻黛想把人往岸上拉,却在游至一半时,臂弯内的重量骤然变轻。 她本能还想伸手去拉,却被强行赶出了境中境。 彼时,琼华正四处摸索着怎么找到突然消失的她。 苻黛走路时刻意发出些声响,还没抬手就被琼华一把抱住脖子。 她怔住。 琼华炙热的呼吸全喷洒在她侧颈,让人分不清那潮湿是热气还是泪。 苻黛想先带她离开这里,琼华却不肯松手。 她几乎是有些强硬的,单手掌住她的后颈,不让她退开。 “不要……” 苻黛没听清。 琼华小声重复:“留我一个人。” 苻黛怔了一瞬,直接扯掉了她的眼纱。 琼华迷茫地睁开依旧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她贪恋苻黛身上的味道,在全世界漆黑中,那是唯一能为她带来安全感的东西。 她闭上眼,自暴自弃般。 “给你,你想要仙门多少人的命,纵是要屠尽灵山,我也为你血染月下城。” 所以,像利用那条蛇蟒一样,一直利用我,直到你不再渴望人间的日月。 因为我已经,不可忽视地爱上你了。 不等苻黛有什么反应,琼华忽然抬了抬眼,看向她身后。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对突然闯进来的人产生巨大的敌意和排斥。 女人从没见过明姑摘下眼纱的模样。 她原以为盲人的眼睛是死的,可撞上明姑将人半锁在怀中,那双空洞的眸子却像是复明了一般,如淬了毒的银针般直勾勾地扎向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其中似乎还有几分令人脊背发凉的威胁。 “……明姑。” 琼华这才松开苻黛。 脖颈上还残余着某人温热的呼吸,肌肤上一层薄薄的湿意。 并不让人反感,苻黛没有抬手擦掉。 琼华问:“这里是花茶庄的墓地,为什么没有尸身?” 她方才四下摸索,只摸到了墓碑,却没有踩到凸起的土堆。 “因为这里……” 女人话音蓦地卡住。 琼华:“因为什么?” 女人看向冷冷盯着她的苻黛:“因为……因为花茶庄习俗火葬。” 琼华莫名:“所以让我们半夜来此,有何用意?” 女人磕磕绊绊:“只是……因为你和这里的人一样。” 琼华:“什么意思?” “她们生前也被庄子里的人冷待。” “你想说我也会死?” 女人含糊着回答:“总之,不要靠近他们。” 琼华还想再问,又被苻黛抓住了手腕,带着离开了这片后山。 琼华加快步子跟上她:“你方才误闯了哪里?” 苻黛不想回答,好在她也回答不了。 她也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看不见任何东西,被丢下万恶崖,在佛像里初生出意识时,她只能困在石像之中。 那时什么光都穿不透万恶崖的浓雾,她在虚无的黑暗中度过了百年。 苻黛一直认为旁人的痛与苦,生与死,都同她没有任何关系。 可一旦想到琼华正在承受着她曾遭遇过的难,便有些无措。 希望能控制得到她的一切,行为,情绪,包括痛苦。 境中境的指向已经很明确了。 天色微亮时,苻黛摘下了琼华的眼纱,随后将血伞悬于她上方,出了门。 她曾在这河水中徘徊过许久,因为河底没有可以辨别的方向,直到夜里才成功上岸,来到花茶庄。 这具身体不需要呼吸,以至于让她忽略了一点,境不可能让人死在故事的开始。 无论是谁以和她同样的身份进入春境,都不会在河中溺亡,因为她就是河中那所谓庇佑众生的河伯。 血伞消散时,琼华才渐渐醒来。 她睁开眼,下意识摸了摸身侧,空的。 “苻黛?”她下了床,动了动胳膊,才发现连手上那根细线都不见了。 她没由来的心慌,胡乱走出门外,才惊觉这是早春的第一场雨。 “明姑!” 琼华转向声音来源处。 那女子连忙过来牵她:“明姑,你往后,不要再叫明姑了。” “……什么意思?” “今年祭河伯的圣洁少女,另有人了。” 琼华呼吸有些乱,天地似乎有一瞬间的倒转。 她几乎是刹那间,就将圣洁少女与那墓碑以及苻黛忽然不见的原因关联到了一起。 “我……”她有些不知所措,明明心中有了猜测,却还是固执地明知故问,“我那位朋友呢?” 落叶承受不住雨滴的重量,不堪重负地飘落。 琼华撩起眼皮,伸手时恰好接住。 “她戴上你的眼纱,以明姑的名字被沉入河底了。” 小小的木笼,怎么关得住万恶崖的鬼佛。 琼华捏碎手心的落叶,悬停于眼睫的泪在渐远的脚步声中滴落指尖,没有顺着皮肤纹理滚落,而是凝成一颗水珠,最终缓缓升起。 视野总算开始明亮。 她回头看向那片河域。 雨势越来越大,最终淹没了花茶庄。 【作者有话说】 终于终于,终于承认了[哈哈大笑] 虽然是在心里承认[哈哈大笑] 第47章 又见故人 琼华还是第一次见有除她以外的人靠苻黛那么近 炽热的烈阳灼得琼华眼皮生疼。 她偏了下头, 抬手遮了遮,睁眼时视线还有些模糊。 背靠的石堆也烫得厉害,她直起身, 才发现自己流了不少汗。 两缕灯笼辫垂在胸前,琼华一身窄袖玄衣, 腰间的荷包里塞了不少符纸。 后方传来了阵阵嬉笑声, 她回头看见不远处和自己一样打扮的人群,正想上去套话, 却见她们把脑袋凑到一起,看样子是说起了悄悄话。 看来她不太合群。 琼华轻踢那石堆。 应当是她不愿听这些人吵闹,独自一人来此处遮阴。时辰已近日中,太阳升顶,原先的阴凉也无用了。 她又坐了回去,把脸埋进臂弯里,不知是不是晒久了,这会儿有些头晕。 不知过了多久, 琼华抬了抬指尖,后知后觉手背上的灼烧感消失了。 她抬起脸, 一片阴影正笼罩在她身上,将毒辣的日光隔绝在外。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浑身一僵, 视线上移,为她撑伞的人趴在石堆上,用闲着的那条胳膊挡住自己整张脸。 琼华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那人像是装不下去了,没好气地放下胳膊:“你怎么不猜我是谁呀?” 她见琼华只顾着湿红眼眶, 往前倾了倾, 歪着头将伞夹在颈间, 伸手从上捧住她的脸, 认真地打量:“是角度问题吗,怎么瘦成这样了?” 琼华嘴唇在细颤,她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那人又侧过头把耳朵凑近:“什么呀什么呀?” 熟悉的面容,和记忆中的人渐渐重合。 琼华握住她腕间,抬起抖得厉害的手,隔空描过她眉眼,这次出了声。 “……辛夷。” “这还差不多。”辛夷收回手,欢快地绕到她身边挨着坐下。 她把伞顶在两人脑袋上,解放了双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那些人是不是小心眼不带你玩?” 琼华摇了摇头,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辛夷思考了很久,应道:“这里是夏境,你是不是想我啦?” 无漆森的夏日虽比凡间清凉,对于巫女而言却仍觉闷热难耐。 这个季节往往是幼女最闹腾的时候,大人都被支使得团团转,琼华便总是趁着这个时间,和辛夷溜去溪涧摸鱼,去潭里摘莲,入夜还会偷偷计划着什么时候一同去瞧瞧人间。 她没有回答辛夷的话。 辛夷便自顾自道:“除掉这里的鬼,你就可以去秋境了。” 琼华扭头看她。 “你现在是个捉鬼师呀。”辛夷俏皮地托起她的荷包,突然又抓住她的手背,“那鬼夜里才会出来,现在时辰还早,咱们去玩吧。” 琼华被她拉起来,牵着往宅院里走。 围成圈的其余几个捉鬼师都诧异地看过来。 辛夷全然不顾她们的视线,从房里的抽屉里拿出两个弹弓:“宅子后面有个地方很空旷,咱们去打鸟吧。” 琼华怔怔地接过弹弓,辛夷像记忆中那样挽着她的胳膊,依旧喋喋不休:“又可以烤鸟吃啦。” 她好像不在意这里是一个即将流逝的虚境,不在乎自己还是会消失死去,只是如往常那般,在最后的时间里,陪着琼华。 只需要捉到鬼就能离开的夏境。 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前往下一个境的方法。 琼华低下头,看向手心里熟悉的弹弓。 那是她们一起趁着阿婆不注意,爬上树掰断细枝,用刀一点点削出来的。 也是这片刻的分神,拉着她的辛夷忽然停住了步子。 琼华跟着一滞,顺着她好奇的视线望去,看见了几步之外的苻黛。 还有她身边另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 苻黛目光落在她二人亲密挽着的手上,而后抬眼,认出了辛夷。 那个血夜里,她不顾琼华意愿,亲手丟向空旷之地的尸体。 琼华还是第一次见有除她以外的人靠苻黛那么近。 两人好像认识了很久,久到连一些微小的表情都被彼此带偏,看出几分相似来,也因此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 那人同样也看着她,有着和苻黛如出一辙的孤傲,扫过来的眼神是冷的,却又多了几分纯粹的恶怨。 辛夷似乎察觉到气氛的僵持,暗暗戳了戳琼华,凑到她耳边:“你认识吗?” 琼华抬了抬眼,恰好和看过来的苻黛对上视线:“……认识。” 辛夷轻轻“啊”了一声,随即把声音压得更低:“完蛋啦,我们只有两个弹弓。” 琼华被她逗笑,小幅度地弯起唇。 “不用,”她从苻黛身边那人眼中看出了毫不掩饰的反感和抵触,“她们不玩这个。” “哦。”辛夷又问,“那她们也是来帮我捉鬼的?” 琼华看了眼两人的打扮:“应当是散修,察觉到鬼身上的邪气了。” 闻言,辛夷朝两人弯眼笑了笑,指指身后宅院的大门:“两位先去暂歇片刻。” 说完,拉着琼华就走。 琼华余光瞟了眼苻黛,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弹弓,很快又将注意转回辛夷身上。 与苻黛擦肩时,身侧却落下一道冷声的询问:“去哪?” 琼华有些意外:“去打鸟。” 苻黛有那么一瞬没有开口。 因为在她的记忆里,琼华很少有这么稚气的一面,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这是她不曾见过的,独属于无漆森中琼华的鲜活。 所以她连拦下对方的资格都没有。 琼华和辛夷离开后,她身边的女子终于开了口。 “她们都是巫女。” 苻黛没有说话。 “你和那个玄衣女子关系很好?” 苻黛瞥她:“……不是你的事。” “与我无关?”女子眼神比她更冷更怨,“是万恶崖不够黑。” 苻黛没再管她,自顾自往前走。 那女子留在原地看了她片刻,忽然道:“巫女擅蛊擅媚。” 和聻鬼一样的说辞。 苻黛一侧目,那女子已经飘到她身侧,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另一只点了点她心口的位置:“我们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 女子在她推开自己前已经松开手后退几步:“希望你不要忘记为什么。” * 琼华跟着辛夷来到鸟群之下的空地。 她看着辛夷忙活半天捡了不少石子摆在一旁:“喏,比比谁的准头更高,我不会再让着你啦。” 辛夷闭着一只眼绷紧筋绳,边瞄准边后退,松手时恰好与白鸟擦过。 她却毫不失落,紧接着就再捡起一个石子。 琼华看得目不转睛,在她打中一只鸟来她面前炫耀时笑了一声,同样拉绳,瞬间也打落了一只鸟。 辛夷嗔怪:“你又背着我偷偷苦练技术!” “我这只也烤给你吃。” 辛夷立即笑开:“那还差不多。” 琼华蹲下身去又拿起两个石子,往她手心放了一个,正要抬胳膊,就听身后传来闷闷的一声:“琼华。” 她顿了一下。 “就是,”辛夷无意识抠弄着筋绳,“你和刚才那个人,是好朋友吗?” 琼华想了想,摇头:“不算吧。” “等你出去了,”辛夷笑得有些勉强,声音却越来越小,“可不能有了新的朋友就把我忘记了。” 她像是担心琼华因此有负担,又连忙补上一句:“但是也不是让你一直记得我……” 琼华嗓子像是哽住了,呼吸似乎有些困难。 两个人的约定只剩下她一人,但更向往人间繁华的其实是辛夷。 只是捉鬼就能离开这里的话,真正难的其实是下定决心将昔日故友彻底留在回忆里。 “我没有忘记,”琼华蹲下来,轻声道,“没有忘记你们任何人。” 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事,遇见什么样的人…… 她看着手中的弹弓:“都不会代替你们的位置。” “那说好了,”辛夷凑过来弯眼笑,“骗我的话,晚上月瑶仙尊会让你做噩梦。” 她们打下了两只鸟便收了手,并排蹲在树下。 琼华问:“你说的鬼是什么鬼?” 辛夷拔着手边的草:“可能是这宅院上一任主人留下的?总之这么大的宅子,只有我一人,偏偏一到晚上就有那么多鬼魂在我身边晃悠,我可害怕了。” 琼华若有所思:“那那些捉鬼师又是从何而来?” 辛夷说:“是我请来的捉鬼的呀,民间的捉鬼师还挺贵的呢。” 琼华正要说什么,她又嘟囔:“不过,这么多天了,那些鬼只吓唬我,却不吃我。” “而且她们只在我睡觉的时候到处晃悠晃悠,我只能装睡。” 琼华轻笑出声。 天色渐晚,她们带着两只鸟回了那处宅院。 几个捉鬼师正有模有样地绕着院子走圈,辛夷还以为她们刻意孤立琼华,没好气道:“鬼都没出来呢。” 她们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忽然走到琼华身边,神色有些尴尬:“我们下午编的平安符,可能不太好看……” 似乎是怕被拒绝,又笑着打哈哈:“是有点丑,不要就扔了吧。” 辛夷瘪了瘪嘴,这才明白自己是误会了。 琼华点了下头,接过那编得歪七扭八的符:“多谢。” 那女子瞪圆了眼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又收敛回去,趁着这个机会拉近关系,小声道:“我们都没感受到鬼的怨气呢,这里真的有鬼吗?” 辛夷耳朵尖,当即也凑来脑袋:“当然有了,我花这么多钱请你们来,怎么可能没有鬼!” “等着吧,等我上床睡觉,鬼就都出来了!” 今日天热,都闷出了不少汗,好在宅子够大空房也多,几人在辛夷还没睡时纷纷去沐浴。 琼华本想去找苻黛,但想到她身边那个女子,犹豫片刻还是作罢。 辛夷拉着她要和她一起睡,但两人总不能一同沐浴,她便先拍到了隔壁的房间。 就在她进去要关上门时,一只手突然从门缝里伸进来抓住她,跟着一同进了屋。 琼华看着几乎是硬闯进来的苻黛,错愕道:“怎么了?” 屋内烛灯未点,身后冷月初升。 苻黛站在光影交界处,整个人都显得晦暗不明。 见她不说话,琼华转身想先点灯,苻黛却收紧了手上的力道。 片刻后,她才问出口:“……你喜欢她?” 像是确定某件事后突然的不自信,所以表现得有些茫然,连带着语气都生硬起来。 琼华愣了下:“谁?” 苻黛抿了抿唇。 “辛夷?” 苻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抓着她的手却更用力了。 琼华莫名:“为什么这么问?” “她出现在这里。” 这话没头没尾,琼华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夏境,放大了人心中的执念。 所以,出现在她身边的人是执念,甚至可能是她曾心动过的人,所以她才会直接认为,辛夷也是以这样的身份出现的。 “她是我的朋友。”琼华闷声道。 “只是朋友……”苻黛重复了一遍,“如此亲密的朋友。” 琼华心头升起一股非常陌生的情绪。 说到底,更亲密的难道不该是她和那个女子吗。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还是能看出两人间的熟悉,这种感觉,没有几百年的相伴怕是很难有吧。 她凭着结契才能肆无忌惮地靠近苻黛,那个女子却可以毫无顾忌。 仿佛她们天生就该站在一起。 琼华不喜欢一个人揣测,既然苻黛问了,她也不再收敛:“那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苻黛袖下的手指蜷了蜷,给出了意料之中的答复。 “与你无关。” 琼华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 “我和辛夷的事,也和你没有关系。” 说完,绕开她离开房间。 宅院里没有侍女,琼华自己去提了桶热水,回来时苻黛已经离开了。 她在温水中冷静了会儿,换好衣服出来时时候已经不早了,往辛夷房间去的时候,身后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她倏地转身,却被一把掐住脖颈压在墙上。 琼华没有灵力,这人力气也意外的大,她只能从荷包中抽出一张符纸,无意识念了个符语,燃起的火光便烧向了眼前之人。 正是白日里,站在苻黛旁边的女子。 她杀意那么浓,琼华倒是意外。 “你很想我死?” 女子躲过火符:“你们都该死。” 琼华皱眉:“们?” “是。”女子冷声道,“贪生怕死落下的孽。” 第48章 生死契阔 从此信我如命,便带你离开 她的一招一式, 都和苻黛很像,只是比起苻黛,她的怨念更深重。 没有灵力的琼华, 在境中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你是谁?”琼华直起身,“你和苻黛是什么关系?” 女子面无表情:“话太多了。” 几张半吊子符纸根本没用, 琼华不动声色地微侧身子, 对方几乎是瞬息间就察觉到她的意图,抬指金光闪过。 琼华来不及惊愕她在境中居然还有灵力, 飞快旋身避让,却在刹那间被一道金印压制住。 她被隔空掐着脖子提起来,整个人宛如被灌入了滚烫的岩浆,唇角渗出的鲜血很快凝成血珠滚落。 那女子倏地收手,身影如鬼魅般欺近,同样冰凉的手钳住她的下颔逼她抬头:“竟是巫族圣女?” 指尖在苍白肌肤上掐出深红指痕,琼华闷咳一声,齿间血沫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怎么……”她扯着嘴角轻嗤, “巫族于你有仇?” “仇?”女子冷哼一声,“蝼蚁求生, 自私自利。” 琼华抬起痉挛的手抹去唇上血迹:“蝼蚁……” 她掀起眼帘,敛眉嗤弄:“蝼蚁求的生, 也能拦了你的道,要你如此赶尽杀绝?” 那女子仰起下颔,垂眸俯视:“自作多情。” 言罢,忽地将她狠狠掼在身后的墙柱上。 她动作太快, 琼华甚至没时间做出反应, 一时间只觉得五脏六腑俱被震碎。 等她从短暂的眩晕中恢复过来时, 抬眼却见那女子正打量着她心口的位置, 眸光随着她心跳的频率闪动。 琼华像是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对方强悍的灵力几乎将她压迫得无法呼吸。 她眼睁睁看着那人抬起手,如前世芍韵那般,直取她心口而去。 心脏被扯离血肉的撕裂痛感似乎已经遍及了全身,琼华挣扎的动作还没开始就停滞。 那女子丝毫没有在意她的异样,指尖抵上衣布的霎那,一只手截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甩开。 苻黛截住失去支撑而滑落的琼华,侧过她的脸,目光在那触目惊心的脖颈上停留片刻,却见她忽然弓身捂住心口,像是溺水之人初上岸那般急促地呼吸。 这副模样,和那夜被舞女带下泉水时别无二致。 明明泉水不会使人窒息,此刻她的心脏也并未受到伤害。 苻黛拧起眉心,双手捧着她的脸,指腹擦去无意识落下的泪,心中的疑虑更甚。 那女子退了几步,她和苻黛一样,脸上的表情很难让人察觉出变化,但抬首看清苻黛在做什么的瞬间,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是你……” 苻黛垂下眼,打断:“闭嘴。” 那女子直身:“难怪你不杀她。” “此处是沧溟境内,”苻黛淡声提醒,“你已经死了。” 女子不再说话。 苻黛替琼华理好领口,指尖无意蹭过心口处,没料到琼华猛地攥住她的手。 她似乎正处于清醒与混乱的界限,眼底的戒备半分都没掩饰住。 琼华愣愣看着她,诧异自己在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竟将她错认成了方才那个女子。 她松开手,刚想说什么,苻黛却已经错开视线起身。 琼华下意识又抓住了她垂落的手。 苻黛低眼,自上而下地和她对视,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但她没有等到,因为身后突然传来了辛夷的声音。 琼华立即碰了碰自己的脖颈,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血淋淋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琼华?”辛夷探出头,“你沐浴完了吗?” 琼华点了点头,走到她身侧:“你困了?” 辛夷挽上她:“是有点,但是我不敢睡,你得陪着我一起。” 苻黛朝两人的方向瞟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跟着另外一个人回了房。 夜色至深,辛夷吹灭了烛灯,兴奋地钻进被窝里。 “我感觉今晚鬼来不了了。” 琼华和她面对面躺着:“为什么?” “因为我睡不着。”辛夷说,“我们好久没有像这样躺在一张床上了。” 她小声说:“因为是最后一次,舍不得睡着怎么办。” 直到这时,刻意忽略的事实再次摆在了琼华面前。 一旦辛夷睡下,她除掉了那些鬼,两人就真的,彻底要分别了。 “不过,能再活一次,哪怕只有一天,我已经很满足了。”辛夷掖好被子合上眼,“而且,到最后也还是你陪着我。” 身侧的呼吸声逐渐平稳。 复杂难言的滋味从舌根上蔓延,琼华坐起来,借着微弱的月色,握住辛夷压在被子上的手。 为了救她,辛夷被卸下了四肢丢在荒野,重活几日,还能看到她活蹦乱跳的模样,是琼华唯一庆幸的事。 几阵风吹过,房内的门扇被吹开,冷意漫进来,几道鬼影从身侧闪过,不知为何没发出半点声音。 琼华松开手,似乎毫不意外,她缓步走到桌边,重新点燃了那烛灯。 昏黄烛光下,模糊的鬼影也隐隐显出几分人的轮廓来。 琼华喉间一滚,偏头轻声道:“我知道是你们。” 她转回身,目光穿过凝滞的重重鬼影,落在最后方。 虽然模糊,但也能看出几分记忆中熟悉的面容。 这些鬼影无法开口说话,她却像是再次听见了那慈祥的声音。 “……阿婆。” 她情不自禁地走近,想要隔着破开生死界限将已故族人再次带到她面前的幻境的界限,再拉一拉荼蘼的手。 “琼华!” 斜方传来的呼唤带着几分陌生的急切,琼华顿了顿,还没看过去,忽然被人从后捂住了口鼻。 她不可置信地抬眼。 本该熟睡着等待消亡的辛夷正夸张地咧开嘴角朝她笑。 “我不想死,琼华,你陪我一起待在这里好不好?” 话音刚落,便猛地将她往后方一推—— 琼华对她毫无防备,踉跄几步,竟直直跌入了身后墙上一副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画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她再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时,四周已是一片漆黑。 她试着发出些小声音,却只能听见空灵悠远的回声,平静得有些诡异,仿佛和她相对着的是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在她开口的瞬间模仿她的模样也弄出些动静。 这里是…… “百鬼窟。” 听见熟悉的声音,她猛地转头。 黑暗里,那人的身影倒是意外的显眼。 “苻黛?”琼华难免有些防备,“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本意是担心眼前的人是假扮的,但落到苻黛耳里却是另外的意味。 苻黛的目光穿透了黑暗。 亲眼看着她和别人那么自然地躺在一张床上,亲眼看着她在夜色里握住别人的手。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总是在拼了命地提防她。 没有等到回答,四周却忽然亮起了火光。 琼华被突然的明亮刺得闭了下眼,仅仅只是这一瞬间的懈怠,无数蛛丝便缠绕住了每一关节,像线偶一般被提了起来。 鬼怪的嬉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却没一人敢靠近。 琼华试着挣扎几下,那蛛丝却收得更紧。 “幻境中的百鬼窟。”苻黛往后退几步,只见她让开的地方,很快钻进了不少鬼怪。 她像是提醒,又像是在暗示:“你没有灵力。” 没有灵力,螭攸尚在沉睡,仅凭她肉体凡胎,不可能逃得出百鬼窟。 巫女的血,对这里的鬼怪来说就是琼浆玉露,一旦她落败,很快就会被分食殆尽。 而这些鬼怪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也只是因为苻黛。 所以,向她开口求助,是唯一活着离开的办法。 琼华抿了下唇,四下探寻着逃生的可能。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也不可能不明白苻黛的意思,可她还是执意地拒绝低头。 苻黛神色莫辨,周身的气压却越来越低。 鬼怪吓得不敢有什么动作,望着头顶上方的巫女,眼神垂涎欲滴。 琼华没有注意那边,而是将视线投落在那细长的蛛丝上。 她想到什么,蜷了蜷手,利刃落在掌心的同时,身前一个鬼怪猛然逼近,血口大张,下一息就能啃掉她半个头颅。 琼华利落划破掌心,血迹将躲在暗处的毒蛛吸引了出来,也是在这时,那近在眼前的鬼怪被一股无形之力再度拉开几寸距离。 她听见前方传来苻黛依旧冷淡的声线。 “从此信我如命,便带你离开。” 像威逼,却又带着一丝妥协的意味。 鬼佛的承诺。 琼华斜眸看着毒蛛钻入她掌心的破口。 ——蝼蚁求生。 她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了那女子的话。 蛛丝很快断开了对她的束缚,琼华冷笑一声,在落地前给出了回答。 “我绝不将命交予任何人。” 鬼怪下意识想要跟上,却又忌惮着苻黛,一时之间,竟在原地不敢动弹。 琼华落地翻了个身,掌心毒蛛跳落,在她跑过的地方都拉出长长的毒丝,能短暂地为她拖出片刻的时间。 有那么一瞬间,苻黛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杀意。 想将无论自己怎么退步都不肯服一次软的琼华撕碎,想将她扔在这百鬼窟,想转身就走任她被撕咬成渣。 那一闪而过的杀意却被鬼怪精准地捕捉到,当即一拥而上。 毒丝拦住了它们疯狂的争抢,琼华片刻不迟疑,连岔路口都无心分辨,只顾往有光的方向逃。 苻黛倏地收紧了手心,似乎真的想要将她丢在这里。 可不过是眨眼之间,她便如离弦之箭般飞掠出去,从后掐住琼华的后颈,半拎着将人从画里丢了出去。 琼华几乎是摔回房的。 她掌心在四面磨过,一抬眼,却见那些捉鬼师正念着符语,符纸不要钱似的往外丢,燃起的火灼伤了鬼影,在焦味中拉开距离。 “等、等等。”她爬起来,“住手!” 捉鬼师焦头烂额,完全听不见她说了什么,连着几张符纸甩出去就能烧散一道鬼影。 琼华耳边似乎再度响起了那个血夜里,族人的哀嚎声。 被追杀,被带走,受到非人般的折磨。 幻境中和普通蛇类一样需要休息的螭攸总算醒了过来,瞬间便察觉到小主人的异样,爬出袖口当即咬住她的掌心,森骨长立,剑鸣泣月。 琼华借势挥斩,剑意如水瀑倾泻,捉鬼师如断线纸鸢倒飞数丈,落地时已筋骨俱碎,没了气息。 一时之间,宅院内安静了不少。 琼华持剑的手抖得厉害。 她缓缓走向那些鬼影,余光里,一道身影几乎遮住了天际的冷月,横空直降,带着那佛影般的金光,袭向边缘上似乎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的辛夷。 琼华瞳孔骤缩,森白骨剑自手心滑落,砸在地上发出铮然脆响。 苻黛猛地伸手,却只抓住半截撕裂的袖角。 那道身影已横挡在辛夷之前,佛光如刃,径直贯穿她的胸膛,金光自后背透出的刹那,竟比月色更冷三分。 辛夷怔在原地,望着挡在身前的琼华,瞳孔颤得厉害。她像是刚夺回身体的控制权,连呼吸都忘记了,只余胸口细微的起伏。 指尖抬起,抖得不成样子,却在快要碰到琼华的瞬间触电般收回。 她眼眶通红,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砸,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琼华下颔的血,可那血迹越擦越花,糊了满手的黏腻。 “对、对不起……”她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琼华喉间艰难地滚动,抓住对方崩溃下无法抑制颤抖的指尖。 “别哭。” 她教辛夷回头。 “看,那是人间的月。” 人间的月,和无漆森没什么不同。 生死别离的最后一次虚幻,圆了我们曾说过要一同赏人间月的梦。 辛夷被她捧着脸,模糊的视野最终定焦在那轮高悬的冷月之上。 下一瞬,她整个人化作万千细碎的光点,被夜风一吹,连带着身后那些熟悉的陌生的鬼影,一同散在清冷月色之下。 琼华薅尽最后一丝气力,微微侧首,与苻黛怔愣错愕的目光堪堪相触。 黑暗吞噬意识的刹那,她落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后方,那袭击辛夷的女子,亦如烟尘般溃散无踪。 偌大的宅院,最后竟只剩下了苻黛一人。 鬼死,执念解。 这座凭空出现的宅院也被抹去了影子,最后凝成小小一颗镜珠,悬于苻黛眼前。 上一世,她死的时候,琼华也是这种感受吗。 苻黛无所适从地捂着依旧平静的心口。 亲眼看着琼华死去后,这让她不知所措的茫然,也是受了巫女媚术的影响吗。 她抬起那双蓝眸。 从镜珠的倒影里,看清了自己泛红的眼尾。 【作者有话说】 有人能猜出苻黛身边的女人是谁吗[哈哈大笑] 辛夷的执念是和琼华一起去看人间的月,前文说到过,所以看到月亮后执念解开就消失啦 那个女人也一样~ 猜不到她是谁没关系,马上就会揭晓的[奶茶] 第49章 孤女命薄 指尖只是蹭过小腿,怀中的人便敏感地颤了颤 “你已经盯着镜子看很久了。” 身旁的侍女弯下腰来, 重新点燃灭掉的香:“公主,到用膳的时辰了。” 房间里暗得过分,门窗都被捂得严严实实, 一点光也透不进来。 苻黛坐在铜镜前,和镜中那双蓝色的眼眸静静地对视。 异族公主, 生来病弱, 十数年来幽居深殿,帷帐重重, 见不得光。 医师摇头叹息,说她命薄,怕是活不长,偏那天师不允,拂尘一甩跪在殿前。 “蓝瞳如净琉璃,映众生苦厄,眉间一点朱砂,恰似菩萨垂怜。”她苍老的眼尾下皱纹已深, “此乃天赐祥瑞,渡我族厄难。” 于是, 短命公主被送进无光的殿居中,苦捱了十余年。 没有得到公主的回应, 侍女有些奇怪地抬起眼,恰和镜中的苻黛对上视线。 她心下一惊,连忙跪地求饶:“奴婢僭越,公主息怒!” 身前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她知道这是该离开的意思, 颤颤巍巍地起身, 拉开一条细小的门缝, 挤了出去。 出了寝殿, 还需往前走上好一段路才能照到日光,时辰正黄昏,天线倒是美。 “如何?”又一个侍女凑过来,“公主午膳也没吃多少……” 她小声道:“我都被赶出来了。” 这侍女是新来的,闻言有些不可思议:“公主也会发脾气吗,我当她不多与人费口舌。” “公主从不发脾气,她若是正眼瞧你,你就该跪地求饶了。” 那侍女被她吓到:“不是都说公主生了菩萨相吗。” “在暗无天日的寝殿里住上十余年,性子多古怪都不稀奇。”她摆了摆手,“不过,王上今日已寻得灵物,只需炼其为药,便可治公主这怪病……” 苻黛从梳妆台走到床前,刚坐下,一只白蛇便从枕下探出头来,吐着信子缠上她五指。 十余年来,这是唯一能在黑暗中长久陪伴她的活物。 房间内不必燃灯,她这双眼生得稀奇,在黑暗里亦能视物如昼。 苻黛朝窗棂的方向望去,却只见厚重的帷帐将缝隙堵得密不透光,连一丝天色都漏不进来。 用晚膳的时辰,外边该是黄昏了。 她忽然记起侍女说过,秋日的枯叶泛着枫红,簌簌落下的模样,煞是好看。 苻黛曾见过一次,不过是匆忙的一眼,让她此后数年都没能再踏出那扇门。 房内倒是安置了不少闲乐的小玩意,她不感兴趣,和衣躺下,刚昏昏沉沉地入睡,又被窗户传来的窸窣声吵醒。 缠在指间的白蛇突然绷直身子,鳞片微颤,立刻滑落在地。 苻黛随它走到窗前,还未站定,“吱呀”一声,那扇经年未启的窗棂,竟被外力生生撬开一道缝隙。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窄缝中翻滚而入,动作狼狈却灵活,衣摆带起细微的尘土,险些撞翻旁侧的桌子。 苻黛静立原地,冷眼旁观。 那人见没发出太大的声响,轻舒一口气,从腰间摸出个火折子吹燃。 她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火光随着动作摇晃,走到苻黛面前时,那簇火苗忽地一闪。 昏黄的光晕里,骤然亮起一双毫无生气的蓝眸,眉间那点朱砂艳得刺目。 琼华看得一愣。 苻黛也抬起眸,将来人样貌尽收眼底。 因为被当场抓包,那人本能地睁圆了微微上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心虚,她额间绛纹如焰,明明生就一副风流骨相,偏又透着几分少女独有的青涩。 苻黛转身就朝门的方向去,那架势,显然是要喊人来抓贼。 琼华当即抓住她,又怕她张口惊扰了不远处的侍女,直接捂住了她的口鼻。 翻窗不慎划伤了手,流出的血还没来得及擦,这会儿全蹭在她唇周。 苻黛眉头皱得深,想推她却推不开,硬是被几下捆住手腕,丢上了床。 她眼里有了几分怒气,嘴上还被塞了个满是草药味的手帕,只能看着那人摸黑走到桌边,点燃了仅有的一个烛灯。 琼华来到床侧,单膝压上她右腿,吓唬人一般把玩着匕首:“你就是这异族的公主?” 口中的帕子被抽掉,苻黛刚要开口,就见对方一手又搭上了她的肩膀,刀尖对准她的脸,凑近几分:“不许喊人,不然我先破了你的相。” 苻黛丝毫没将她的匕首放在眼里,淡淡地问:“你是何人?” “被你们异族偷走爱宠之人。”琼华坐回床沿,连她脚踝一起捆上,“我的蛇宝被窃走,说是要为你这公主治怪病。” 琼华刚要继续说,脚踝忽然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拎起来一看,居然是只白蛇。 她把它丢回苻黛怀里:“不是这只,我的蛇宝长得没这么随便。” 苻黛:“……” “我略通医术,若你将蛇宝还与我,我便为你诊脉,如何?” 苻黛动了动手腕:“凭你。” 琼华察觉她的小动作,把人扯近:“不凭我,你这条小命可就不保了。” 苻黛手脚俱被束缚住,本就行动不变,被她这一拽,险些摔她身上。 她何时被这样对待过,不满地抬头,结果只听一声闷响,她磕到了对方下颔。 琼华痛得轻嘶一声,下意识后仰了些,有些幽怨地看过去,却见对方发丝凌乱垂落,乌黑纤长的睫毛翘抵眼睑,那双异色瞳孔正一动不动地瞪她。 以她的视角看去,这传闻中的异族短命公主,哪有什么菩萨般的容颜,分明是…… 琼华抓了下脖子,无意识挠了挠颈侧,耳根漫上不易察觉的粉,表情有些郁闷。 话未出口,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她飞快抽回手帕重新塞进苻黛口中,箭步关窗,掀被钻入一气呵成,临了还不忘扯出苻黛口中帕子,顺手解了她腕间束缚。 叩门声响起后,来人没有等回应,直接推门而入。 苻黛坐靠床头,侧头看着来人,异族之主,她的父亲,异王。 异王不苟言笑,无论什么时候都凶着脸。异族每况愈下,当年他听信天师之言,吊着病弱女儿的命,还真让异族起死回生。 距医师预测的公主岁尽之日越来越近,他分出大半精力寻遍神医治这怪病,总算得知世有一灵蛇,无所不愈。 “孤已寻得那灵蛇,不日便能炼化成丹,你这怪症,终能根治了。” 苻黛刚要回话,被下一只手缠上她腰间,威胁似的掐了她一下。 那人掐得不重,偏偏衣料刮蹭过皮肤带起一阵细密的痒意,她开口一顿,那双手又死死地环上来。 异王目露疑惑:“怎么,你不高兴?” 苻黛曲起一条腿:“……我知道了。” 异王一年也不见得会抽空来看她一次,两人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更谈不上寒暄,说完正事就要离开。 琼华不了解两人间的亲疏,只知道父王要走,身为公主自然要起身相送,于是手向下滑去,想连她脚上的束缚一起解了。 她没想到这异族公主碰也碰不得,指尖只是顺着小腿去找脚踝的位置,怀中的人便敏感地颤了颤。 门被人从外再度合上,琼华也恰好这时解开了束缚。 苻黛当即踹开她的手,翻身直接将人死死扼住咽喉。 她终年困在这殿内,手上没什么力道,琼华只是吃惊了一瞬便收回了反抗的手,任她掐着自己,侧着脸一声轻嗤:“这么点力气。” 苻黛闻言又往下按了几分,琼华干脆抬腿把人夹住,轻松反扣住她的手腕,将人压回枕上:“听明白了吧,我的蛇宝就在你爹手上。” “自己去救。”苻黛冷冷吐出几个字。 琼华说:“我不认路。” 苻黛长发如瀑在榻上铺散,被这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令她不自觉地蹙起眉头,侧首避开那视线。 片刻后,她的眼尾又轻轻一挑,瞳孔斜睨过来。 “我也不认。” 琼华喉间滚了滚,松开手起身:“你一个公主,不认得宫殿的路?” 苻黛随之坐起来,揉着被她攥红的手腕:“没出去过。” 琼华愣了一下,打量她几眼:“你得的什么怪病?” 没得到回答,她自顾自环视了完全不透光的殿内一圈,猜了个大概。 琼华下了床,在房内翻翻找找,最后强迫着把她的脸捂了个彻底,连眼睛都蒙上一层纱:“快入夜了,这样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苻黛摸了下脸上的布料,不悦地拧眉。 琼华没看见,抓着她就往门口走,承诺:“只要帮我救出蛇宝,我定会为你治好那怪病。” 苻黛跟在她身后,目光隔着那层纱落在她抓着自己的手上,抿了抿唇。 其实她也无法被月光照射,但因为太久没有走出过这扇门了,所以想要任性一次。 外面天还没有暗下来,但侍女说的黄昏已经落幕了。 苻黛被她带着跳上屋檐,一抬头就看见了最后半边橙黄的太阳。 她原以为是脸上遮了布的作用,结果看见了自己暴露在外的手背,依然完好无伤。 琼华蹲在墙角观望着四下巡逻的人,苻黛张了张口,忽然尝到口腔里的一丝未消的血腥味。 “这么多人守着你,”琼华起身,偏头看过来,“会把我的蛇宝关在哪里?” 苻黛瞥了眼她已经不再渗血的手心:“……你是何人?” 琼华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开始问这个问题:“只是个采草药的,不过迷了路,就被你们异族抓走了爱宠。” 苻黛显然不信她:“灵蛇,被你养着。” “我怎么知道它是灵蛇。”琼华没理会她的怀疑,“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苻黛思忖片刻:“应当在丹房。” “哪里?” 她指了个方向。 琼华观察四方,找准时机避开视线把人带去了丹房,只是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许多人徘徊其间。 她停在屋顶,侧耳偷𝔁 ??听了一会儿,里头的医师三两嘴把苻黛的病况说了个全,她也听了个仔细,不由得回首看了那人一眼。 “你的蛇,应该在侧房。” 闻言,琼华朝另一个方向的小屋看了眼。 那里应当存放着不少药材,所以处于阴凉之处,位置相比之下也比较隐蔽。 她看向丹房内正商议着如何将灵蛇最大限度地炼化成丹的几个老医师,对苻黛说:“你待在此处不要动。” 苻黛略一点头,她便几步掠至侧房屋顶,单手挂在檐角,悄无声息地滑下去。 黑暗里,苻黛清楚地看见,她从袖中拿出一根银丝,轻松就解了锁,半点声音都没发出。 琼华把门关上,吹燃火折子,被浓烈的药味呛了两声,很快就从一个冰凉透色的玉罐里找到了她的蛇。 螭攸立马甩动尾巴,在她磕碎玉罐的瞬间钻进袖中。 如此顺利,她拍了拍蛇脑袋,放轻动作再度拉开门—— 一把剑直接抵上她侧颈。 “哪来的贼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宫殿,挟持公主!” 琼华抬眼,隔着数个官兵,和隐在最后的苻黛目光相接。 苻黛缓步上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指尖勾住覆面纱绫轻轻一扯。 雪白绫缎垂落的瞬间,她手腕陡转,套上琼华后颈,猛力回拉时,那人踉跄扑来,脖颈正好撞进她早已等候的指间。 指尖在纤细的咽喉上收紧,她俯身逼近,吐息如冰:“谁许你对本宫不敬?” 【作者有话说】 开会来晚啦[求求你了] 是失去记忆的幻境,不是前世也不是她们的过往哦 但是这里琼华的确是经历灭族之痛前的心性[哈哈大笑] 第50章 囚徒共犯 你想活,我也不愿死 距离近得过分, 琼华甚至能数清她垂落的睫毛,根根分明,在烛火中投下细碎的阴影。 那对异色瞳孔里, 同样跳动着两点细小的光斑,像是初亮起的星火。 官兵瞠目结舌, 一边惊于公主竟能在天光下无恙, 一边大骇她与那贼人鼻息相闻的距离。 忽然有人破声喊道:“灵蛇……灵蛇不见了!公主,定是这逆贼所窃!” 琼华掩了掩袖, 这小动作尽落在了苻黛眼里。她没管什么灵蛇,淡淡道:“带走。” 官兵当即压着人的胳膊:“关进牢房!” 苻黛眉心一蹙。 等人都走出去几步了,她突然叫停:“慢着。” 官兵一脸莫名地转过头看她。 就见这喜怒无常的公主垂着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而后眼帘一掀:“送去偏殿。” 官兵俱是一愣:“啊?” 苻黛斜眸看过去,他们赶紧低头:“是。” 琼华弯了弯唇,心道凭一个病弱的公主,她想逃走还不是易如反掌。 结果下一息,苻黛就似想起什么般补充:“锁起来。” 官兵脸色更古怪了。 贼犯不押入牢, 让她在偏殿吃好住好,还要给人戴上手链脚链。 知道的明白这是在关人, 不知道的以为金屋藏娇呢。 但他们不敢有异议,只好对琼华凶狠:“将灵蛇交出来!” 琼华装听不见, 他们便要来抢。 手还没伸去,公主又发话了:“住手。” 苻黛走到琼华身侧,斜眸眼尾微抬:“不需要灵蛇了。” 这个人的血,比灵蛇更让她感兴趣。 琼华被粗暴地推入偏殿, 殿内昏暗如夜, 粗重的铁链锁住她的手脚, 冰凉紧贴她肌肤, 活动范围不过方寸之地。 她眼睁睁看着官兵落锁,试着抬了抬手臂,铁链纹丝不动。 袖中的螭攸悄然钻出,它虽然没有被抹去记忆,却同样灵力尽封,想要张牙咬断寒铁,却平白碎了颗牙。 琼华摊开掌心让它爬上去,它只能仰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暂时失去记忆的小主人。 苻黛十余年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出过门,异王见到她时脸色难掩震惊,他当是灵蛇果真有用,却得知了偏殿内囚着的真相。 一个普通的医女,竟流着如此特殊的血,他自然是不信的,可苻黛又切切实实地站在了他面前。 “灵蛇是她养的,许是被咬过。”苻黛不想做过多猜测,随口敷衍。 “既然如此,那就关彻底,别让人跑了。” 苻黛在世一日,异族就不会倒下,他对这个女儿并没有什么感情,在他眼里,活着是她的任务,而不是权利。 下人都以为公主怪病既然有了医治,她这性子会好些,哪曾想半点不变,该不理会的依旧不理会,该冷眼的依旧冷眼。 如今境况不同,众人只得更加小心不去触她霉头,话说半截就吞回去,连呼吸都放得轻了又轻。 殊不知这幅模样更令她厌烦。 苻黛前两日几乎不回寝殿,却也不四处乱逛,往往只是寻个高处,一坐便是一整日。 直到几日后的清晨,她走出殿外,初阳刚落下,暴露在外的皮肤瞬间泛红,烧出瘢痕般的疙瘩。 侍女惊住,连忙要替她挡光:“公主!” 苻黛习以为常,手一伸便有人递来那把血伞。她撑伞遮住灼日,往偏殿的方向去。 自将人关进来起,她就没有来过这里。 下人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她站在门边,冷眼看着琼华低头逗弄手心的螭攸。 听见声音她也没抬头,直到苻黛在她身前停下,才漫不经心地仰首。 窗户边为她点亮了几盏烛灯,她脱口而出的嘲弄在看到对方烧伤的脸时卡在喉间。 “……怎么?” 苻黛往她身边丢了把匕首:“取血。” 琼华思忖了片刻,随即便明白了她将自己关在这里的用意。 “我的血能救你?” 苻黛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悦,显然不喜欢救字之下暗含的俯仰关系。 “我既承诺带走灵蛇后会治你这怪病,你又何必背后阴我。”琼华把玩着短匕首,“还是说,你不信我?” 苻黛问:“凭何信你?” 琼华哼笑一声:“你说得对,但为了续命,将我养成药人,常人道世有因果,公主不怕遭报应吗?” 苻黛淡淡道:“阴司报应,转世轮回,不过是弱者自欺的妄言。” 言罢,不再废话,从她手中拿回匕首,似乎是想在她腕间划上一刀,不知为何竟没有落下。 “这病疼吗?”琼华忽然问。 苻黛没给回应,她便又将匕首夺回,狠狠割破掌心,倾身将其压制在地面,手心擦过那凉薄的唇。 “在公主想清楚想要的是什么之前,”琼华抽出护在她头下的手撑在她耳侧,“血给你便是。” 身上的灼伤开始愈合。 苻黛抬眼和上方的琼华对视片刻,直到对方让开分毫,她才跟着起身。 “这手上的镣铐,”琼华晃了晃铁链,“先替我解开?” 苻黛离开的脚步未顿,衣角拂过门槛:“你身手不凡,解了手铐怕是不出三日就能翻出宫墙。” 门再度合上。 琼华眼底的笑意散尽,扯了扯那粗重的铁链,突然视线一偏,落在旁侧下人为她送来的吃食上。 苻黛迈出房门,抿去唇上腥甜,抬袖拭去下颔血迹。 她连着烦闷了两日,每每走过偏殿都会刻意放快步子,半点不想见到那人。 异族上下,没人敢对她这般,偏又只有她会这般。 ——公主想清楚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苻黛坐在高处,指尖托起半点日光,不曾注意到下方急得抓耳挠腮的下人。 “还是莫要扰公主清静了……” “可偏殿那位,再这样下去就要晕倒了。” 话音刚落,那金枝玉叶的公主便从高处跳下,落在他二人身前:“绝食?” 苻黛赶到偏殿前推门而入时,果见琼华坐着的对角,几日来的饭菜半点未动。 怕招虫引臭,她还将被褥盖在了食盒之上,看样子是要犟到底。 苻黛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低眼看她。 “你威胁我?” 琼华指腹还被螭攸咬着,闻言头也不抬:“不合胃口。” 苻黛突然俯身掐住她的脸颊,猛地将人往后一掼,修剪圆润的指甲深陷皮肉,却在撞上墙壁前堪堪收力。 连日积压的烦闷忽如野火燎原,她压低声音问:“什么饭菜合你胃口?” 琼华说话时唇瓣不太真切地扫过她掌心,声音含糊语气敷衍:“药粥。” 苻黛倏地收回手,命人做了端上来。 她坐在一旁,下颔轻抬指向那碗药粥,显然是要看着这人喝完。 琼华动了动手腕,却说:“有劳公主,亲自喂我。” 苻黛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琼华理所当然:“被锁太久,手抬不动了。” 苻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真如她说的那样端起那碗粥。 舀起一勺抵在她唇边,这人又把脸一偏,弯眼看她:“公主第一次照顾人吧,这粥烫得不能下嘴。” 捏着羹匙的指尖泛了白,苻黛俯身,在粥前吹了吹。 琼华却忽然逼近,抓着她端碗的手腕一掰,碗摔落在腿上的瞬间,朝她侧脸飞速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苻黛愣住。 也是这片刻的怔愣,琼华又丢了她手上羹匙,随后一掌劈向她后颈。 考虑到这薄命公主病弱,她收了力,免得真将人劈出个好歹来。 趁着苻黛短暂的晕神,琼华立刻从她腰间摸出钥匙解开镣铐。 刚跃起身,肩头便是一沉:“站住!” “你想活,我也不愿死!”她看也不看反手甩开,借力旋身,足尖点地疾掠而出,转眼已至殿外高墙之下。 苻黛追至阶前,眸中霜色愈寒:“拿下她。” 带走了灵蛇,还被囚在偏殿这么多天,这人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琼华已经翻至高处,跳出宫墙之外,只需她找个好的落脚点。 苻黛手指无意识一颤,那柄本应躺在寝殿的血伞竟凭空出现在掌中。 她未及思索,腕间猛地发力,血伞如赤练破空,正撞上琼华胸口。 即将脱身的身影被硬生生截回,重重摔在殿内青砖上。 血伞倏地飞回手心,撑开伞面落下一片猩红阴影,将她半边面容掩在暗处。 伞沿微微抬起,露出那双冷若冰刃的眼。她俯视着被团团围住的琼华,声线如染霜寒。 “再逃,” 伞骨尖端直指她袖口,“我便先拿你的蛇开炉。” 琼华再度被关进了那间昏暗的偏殿。 她揉着脖颈,等人都离开了才掀起衣摆,隔着裤布碰了碰被烫伤的肌肤。 药粥烫得很,全都洒在她腿上,方才逃跑的时候不觉得,此刻安静下来灼痛感便上来了。 她正想脱衣查看一番,门忽然被人敲响,进来个侍女,往桌边放了一罐黄连膏。 她瞥了一眼:“……什么东西?” “公主吩咐送来的烫伤药,一日涂抹三次,姑娘莫要忘了。”说完,这侍女便自觉退下。 另一边,苻黛回到寝殿,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这把血伞。 方才它旋飞出去时似乎有一股奇怪的波动,虽然并不明显,但她还是察觉到了。 苻黛迟疑地摊开手掌,那柄血伞竟再度自行悬浮于她掌心上方,伞骨无声旋转着缓缓撑开,悬于伞缘的银镂小人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 她确定了,这伞并非凡物。 只是,这伞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 苻黛忽然陷入了空白之中,她回想了许久,惊觉在琼华翻进她寝殿之前的记忆,都已模糊成雾霭。 仿佛是谁仓促塞给她的身份,连带着那些本应有的前尘往事,都被潦草地晕染成了大片大片洇开的水墨。 直到殿门被人从外推开。 她掌心血伞未收,抬眼对上异王与天师惊愕的目光。 苻黛波澜无惊地收了伞,语气不起一丝波澜:“何事。” …… 琼华逃跑被抓回去后,苻黛再没去偏殿看过她。 先前取的一次血早已用尽,她在殿内待了一整日,被她遗忘的白蛇短暂地得到了片刻的关注,第二日再次被弃于枕边。 苻黛戴上面纱,撑着伞走到日光之下。 她伸出手,看自己指尖被一点点焚蚀,耳边再度响起了琼华那句话。 “公主想清楚想要的是什么。” 她心底其实再清楚不过,所求的,不过是挣开这方寸昏暗,想踏出去,想见天光。 明明可以炼灵蛇为丹,明明可以直接杀了琼华。 她却宁愿以这种麻烦的方式把人囚禁在身边。 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了偏殿门外。 里头传来锁链的轻响,一声,又一声。 苻黛抬手推开殿门。 步入其中的刹那,身后门扇无声合拢,将天色隔绝在外。 琼华仍是那副模样,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掌心的螭攸。 手边的窗纸被她闲来无聊时戳破了几个窟窿,透进来几缕细弱的光。 听见门响,她懒懒散散地抬眼,那些光斑正巧落在苻黛满身的银饰上,碎成星星点点的亮。 她曾听侍女们闲谈,说公主即使终年幽居深殿,却总戴着一身银饰。 原以为是爱美的心性,如今才懂,是不想错过任何一线微光,便要在这银钏上,即刻映出点点荧光来。 琼华起身拖着铁链点燃了烛灯。 “公主可想清楚了?” 看着苻黛抬眸,她这才发觉,这人连脖颈上都抹了细闪的珠粉,昏黄光晕里灿若星河,生生晃了人眼。 琼华凑近了些,指腹揉过她颈线:“既然这么讨厌,不如跟我一起逃?” 苻黛垂眼对上那道视线。 异族生死,她毫不在意,可就算跟着眼前这人走了,还是需要隔几日便饮她之血。 从一个牢笼……跳进另一个牵制?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小福袋为什么喜欢戴饰品了[哈哈大笑] 这个剧情,其实也是和小福袋困于万恶崖的过往相似的[摸头] 小琼华因为没有记忆,剧情里表现出来的就是她的本性,虽然没有灵力,但之前整天和朋友一起上蹿下跳还要防山中野兽,所以身手不错[亲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命运与共 烂人,带你焚身碎骨地去死 她抿了下唇, 思忖良久,又问出那个问题:“你是何人?” 琼华只好重复:“医女。” “一个医女,你的血却能治我的病。”苻黛还是不信她的话, 似乎认定她另有所瞒。 琼华往桌沿靠了靠,她不假思索地张口:“我原先……” 言罢, 忽然顿了一下。 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一时之间,竟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曾经的住处了。 只记得…… “山上, 与世隔绝的地方。” 她指尖蹭了蹭螭攸脑袋,没再多想:“是个没有任何束缚的地方。” 苻黛想到今日从侍女口中听到的议论。 异族近来诸事不顺,怪事频生,朝野上下暗流涌动,愈发不安分了。 而今,正是当年那位医师所断言的,她的大限之期。 异王不会放她自由,更不会让琼华和灵蛇活着离开。 琼华对此一无所知, 见苻黛一直不说话,也不知道能不能哄走她, 正想再说些什么,对方忽然点了点头。 她说:“我跟你走。” 琼华愣了一下, 很快挑唇一笑,晃了晃手上铁链。 苻黛俯身刚为她解开,腰上便是一紧,随即被带着飞跃直墙角之上, 在无人察觉之时纵身一跃。 跳出了宫墙之外。 两人没带任何东西, 异族官兵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公主失踪, 她们要想躲避追捕, 只能走地势复杂些的山路。 琼华对山路倒是熟悉得很,起火也不是什么难事,时节早已入了秋,夜里还是要凉些,她原先担心这病弱的公主身子撑不住,结果对方完全不冷。 不仅如此,她一日几乎不进食,也不知是嫌脏还是嫌寒酸。 “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苻黛在篝火前偏头看她,冷淡的语气似乎有了几分温度:“你却没白长。” 琼华正值抽枝拔节的年岁。 她依稀记得,从前生活过的山天高地阔,整日同朋友们攀树下溪,野出这副颀秀骨相,也练就一身灵巧筋骨。 “等我们回去之后,”琼华拨动着干柴,“你会喜欢那里的。” 她弯眼:“我的朋友也会喜欢你的。” 苻黛错开视线,“你有很多朋友?” 琼华点了点头,又补充:“你不也是吗。” 苻黛:“……” 她皱眉:“你对朋友都这样?” 琼华不解反问:“哪样?” 随随便便亲脸。 苻黛嘴巴动了动,没说出口。 琼华摸不准她的脾气,怕再问把人问生气了,便乖乖闭了嘴。 她拿根木柴在地上勾画着,试图回想起记忆里那座山的位置,却总在快要记起来时又陷进长久的茫然。 苻黛向下一瞥,就看见了一地凌乱划痕。 片刻后,琼华把柴丢进火堆,拍了拍掌心,对她道:“看你身后。” 苻黛闻言稍稍偏了偏头。 天幕之上,唯见一轮孤寂的冷月高悬挂空,没有云翳,没有遮拦,亮的干净又刺眼。 琼华说:“你指它一下。” 苻黛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她又重复一遍:“指一下。” 虽然觉得这行为有些犯傻,但见琼华眼底噙着的笑意,她指尖一动,当真抬手随意指了指。 “在我们那边,流传着一个说法,”琼华见她上当,想吓唬她,“以手指月是为不敬,你夜里可是要做噩梦了。” 苻黛像看傻子一般看她 似乎是觉得这样逗她露出一些不同的表情很有趣,琼华低头闷笑几声,喉间随之滚动。 “不过我早已为你试过了。”琼华反手撑地仰面迎向那轮寂月,“不会做噩梦。” 约莫三更天,苻黛自浅眠中睁开眼,心道,这人的话不可尽信。 她起身,拭去额间细汗。方才梦中,异族官兵追至身后,又被押回那座永远照不进光的深殿。 月色如纱,笼罩着身旁睡得安稳的身影。 那人呼吸轻缓,几不可闻,睫羽在眼下投了道浅影,额间那抹绛纹染了月光,此刻显出几分乖张。 苻黛斜眸看了一会,突然撑着手心,身子微微前倾,离得近了些。 被带着逃出宫墙,被算进以后。 她忽而觉得,就这样落进琼华的牵制里,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抬起的指尖还未落下,琼华忽然睁开了眼。 苻黛下意识后退,却被她猛地抓住手拉起身。 “那些人追来了,快走。” 苻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环着腰带上树,无数箭矢擦着琼华的肩飞过,她目光沉了沉,回头时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异王和天师。 琼华侧头堪堪躲过一支箭,也是这一瞬的分心,脚下的步子乱了,为了避免误伤到苻黛,她只好换了个方向,顺带与苻黛换了个位置。 异族的地界,异王再清楚不过,他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追上去,不必再放箭。 身后飞箭突然消失,琼华便已经猜到自己跑错了方向,但她没料到眼前的是万丈高崖。 跳下去是粉身碎骨,她还不至于蠢到真的一跃而下。 只是,站在崖边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陌生的画面。 黑夜,浓雾,高月,血腥。 她似乎在什么时候,也曾这样,绝境之下被逼到悬崖边。 零零碎碎的记忆让她有些头晕,将苻黛往前推了推,捏着眉心道:“回去吧。” 苻黛动作僵住。 她眸色渐沉,却见这人也跟着往前两步:“我同你一起。” 崖上冷风吹过,琼华凌乱的散发似乎也扫过了她的脸。 * 琼华被吊在了熔炉房之内。 她两只手腕分别被绳子栓住,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此处温度又有些过高,汗珠顺着额角流落到下颔摇摇欲坠。 螭攸被重新装进了玉罐里,就放置在她身下不远处,看样子,是打算这两日就将她们一人一蛇全部用作药引了。 琼华手腕被勒得生疼,趁着这会没人,用力拧动着绳索,藏于袖中的小刀刃没叫他们搜出来,此刻正艰难地划割。 她不怕死,但就算是要死,也不可能就这么随随便便不明不白地死在异王手里。 熔炉房内不分昼夜,很容易叫人混淆了时间。琼华舔了舔干燥的唇,几日来滴水未尽,有些意识模糊了。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门外传来了另外两道声音。 “救公主已然救不了异族!” 异王不知这天师为何突然改口:“此话怎讲?” 天师道:“君王,你我二人亲眼所见,公主手心托转着那柄血伞,是着了魔。” “着了魔的公主,无法庇佑怜悯苍生,她再护不了异族。” 异王疲惫不堪:“所以,她也要死。” “是,魔物不除,异族孽障不消,便再无翻身的可能。”天师痛心。 异王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十余年前,为了异族的延续而救下的命,今日,也该再为异族,还回来了。 他要派人将公主捉来,天师却阻止了他。 “公主虽着魔,可肉身依旧是菩萨怜,除魔前,还需得为公主治好那怪病,才能真正保异族后顾无忧。” 异王眼神一凛,当即道:“开炉!” 话音落下,琼华脚下的圆盘忽然自中心裂开一道缝隙,缓缓向两侧拉开。 而那缝隙之下,涌动不休的岩浆裹挟着灼热的气浪,连空气似乎都扭曲起来。 脚底陡升的温度让琼华清醒了几分。 “灵蛇之传闻,不知是真是假。”异王缓缓走进,“所幸,你的血,确有实效。” “以你一人之命,换我异族安稳。” 琼华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我一人之命?” 她虚弱地嗤了一声:“异族公主的命,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既是异族公主,更该为了族人,慷慨赴死。” “这么说,该死的是你。”琼华扯了下嘴角,“是你昏庸无能,却还听信天师的一面之词,一族荣辱,与公主之命何干,不过是你挽尊的借口。” 异王脸色变了,他哼笑一声:“巧舌如簧。” “只是,不知你这嘴,进了丹炉,还能吐出些什么来。” 话音刚落,悬着琼华的粗绳忽然下落几分。 “你是何人,来自何处,家人又在何方?” 琼华嘲道:“怎么,异族在你手里安稳不了几日,这便想着后路了?” 异王被看穿了心思,却不恼:“不说也无妨。” 他摆手,狠声道:“既然如此,那日后,也别再想开口。” 悬吊着她的绳索如同断线一般疾速下落。 * 苻黛被直接关进了牢内。 牢内高处开了窗,日光可以从中透进来,尤其是艳阳天。 这么些天过去,琼华予她的血已经耗尽,空荡荡的牢房内,没有任何可以掩体的物件,她平静地看着那日光爬上她指尖,如藤蔓般烧至脖颈。 侍女为她送来食盒,有些心疼自家公主被关在这种地方,替她埋怨了许久:“君王说了,等炼成药医好公主的病,便可以出去了。” 苻黛动作一顿,垂眸思忖片刻,破天荒开了口:“伞。” 侍女稍愣:“什么?” 苻黛看向她:“那柄红伞。” 她怎么忘了,那柄不同寻常的伞。 片刻后,为她偷来伞的侍女已昏迷在牢内,周遭狱卒的尸体横七竖八,铺了一地。 她步出殿外时,夕阳正沉沉倾落,撑开伞,身影逆着余晖,径直往熔炉房的方向走去。 * 琼华猛地收腿蜷腰将自己用力甩出去,左手上那道划割多日的绳痕应声而断,她顺势曲腿,死死勾住了惊愕的天师的后颈。 右手上完好的绳索因为绷紧到了极限,大力将她拖拽回去的瞬间,连带着天师,一同悬在了熔炉之上。 天师吓破了胆,半只脚要掉进熔浆里,他发狠地掐住琼华,却被琼华直接蹬了下去。 他被熔液吞没的身影倒映在异王眼中,缩成小小一个光点。 异王惊醒回神,转身就想逃。 “烂人……” 绳索还在下滑,琼华不可能挣开,却非要这两人一同为她陪葬。 “我带你焚身碎骨地去死!” 苻黛撞开熔炉房的门,拐进热浪扑面的内室,入目便是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琼华的右手被绳索勒得皮肉外翻,几乎要嵌进骨里,却仍死死地扣住异王,异王也红了眼发狠牵制她,两人互相撕扯的力道,连同各自的重量,让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看就要一同坠入岩浆里。 苻黛来不及细想,本能地甩出那柄血伞,跟着便不顾一切地扑跃过去。 琼华没料到苻黛会突然闯进视野里。 那一瞬间,她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苻黛怕光,强光会灼烧她的皮肤,她明明那么怕火灼之痛,可此刻,身下便是翻涌着烈焰的岩浆。 分明已经精疲力尽,却不知哪里攒出一丝蛮力,硬生生将身上的异王踹了下去。 苻黛扑上来抱住她的瞬间,她却猛地将对方推开。 右手绳子已经来不及再解开了。 苻黛手僵在半空,还想再拉她一把,却已被推得直跌出熔炉之外。 向后倒去的瞬间,只能眼睁睁看着琼华的身影被赤红彻底吞噬,连最后一声呼喊都被热浪卷没成了虚无。 而她那只还僵在半空,没能抓住任何东西的手,指尖也泛起了细碎的红,如被烈火烧焦的落叶般蜷曲。 不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化作无数片猩红的残卷,散于半空。 一如黄昏下,秋日簌簌而下的落叶。 【作者有话说】 纠结了好久要不要在这里亲哇哇哇,最后还是没有[狗头] 没关系,马上,再来个两三章就在一起真亲了[亲亲] 小福袋溺死一次,小琼华烧死一次,两个人都经历了彼此的痛[抱抱] 今天四点就起床赶车,补觉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求求你了] 更新晚了QAQ评论掉落小红包~ 400营养液的加更等我忙完这几天,我尽量连更在一起的那两章[奶茶] 这章肯定要修文的[爆哭] 第52章 冬敕玉京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雪野茫茫, 不知积了多深,天边依旧飘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压弯了的枝头满目皆是素白。 琼华额间血痕蜿蜒,在雪地上滴出红梅般的痕迹。 她踉跄前行, 双腿似乎有些不听使唤, 每步都陷进深雪里。 不知将那几人甩去了多远,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会追上来。 琼华停在了一棵高树下, 颤抖的指尖抚过眉心的血痕。 好在,蛇丹只是受了损,没有被夺走。 不记得为了逃命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雪地里没有方向地躲了多久,她蜷进树的阴影里,蛇身盘绕,鳞片覆满冰霜。 低阶的蛇妖需要越冬,她同爹娘本该安稳地度过这个冬日。 可在妖魔横行的世道,最轻贱的就是命。 一旦被需要, 丧命就是既定的结局,蛇丹维系它们的命, 也招致了它们的祸。 琼华在雪地里昏睡了许久,意识浮浮沉沉, 恍惚间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 直到某刻,一片阴影忽然投落。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意识到有人靠近时,身体已经本能变回人形想要逃, 可冻僵的蛇尾刚化作双腿还未来得及适应, 便已重重跌倒在雪地里。 她仓皇回头, 却发现, 来人并非杀她家人的仇敌。 那人悬于半空,逆着日光,雪白羽翼被光穿透,周身轮廓泛着朦胧光晕。 她垂眸俯视,赤足上的脚链随着起伏而轻晃,足尖离地数尺,连影子都未落在雪上,神圣得让人生畏。 琼华怔怔道:“你……” 苻黛轻抬眼帘,目光落在她眉心的血痕上。 “玉京鸾……” 话音落下,苻黛便近她几分,指尖虚空在她额间抚过,朝她伸出了手。 指节分明的手悬于雪色于日光之间,像是某种圣洁的诺许。 琼华指尖无意识地弯了弯,将手轻轻落在她掌心。 刹那间,眼前人化作流光熠熠的白羽灵鸟玉京鸾,将她驮上背脊,倏地掠向雪原尽头。 她们最后落在一处瀑布下的亭子里。 琼华身上的伤好了个全,唯有受损严重的蛇丹难以愈合。 她跟在苻黛身后:“你是……冬敕,玉京鸾?” 世间四季往还,春夏秋冬,各有一敕。 冬敕,又名雪敕,其灵为鸟,玉京鸾。 苻黛转过身来,声音如寒似冰:“低阶蛇妖,竟敢睡在雪地里。” 琼华低头看了眼自己还冷得有些僵硬的双腿:“……因为逃不掉了。” 被打断的冬眠,严重受损的蛇丹,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苻黛淡淡地问:“那些追你的人?” “他们想要挖走我的蛇丹。”琼华说,“我爹娘已遭他们毒手。” 冬季,最是难以修炼,甚至许多人会在这短短数月里修为大退。 蛇妖却不然,因为有蛇丹,所以即使是处于冬眠状态,它们也能修为大涨。 这也是为什么蛇妖不喜群居的原因,时常会被其他妖猎杀,群居只会徒增伤亡。 大雪不知何时停了。 琼华走出亭外,看着身前银白的瀑布,低声道:“今日,多谢你出手相救。” 苻黛似乎猜出她心中所想:“你想要报仇?” 琼华点了点头:“狐妖,还有一只虎妖,修为都在我之上,待我寻个好处越冬,来年入春,再与它们死战。” “既然狐虎二妖畏冬,你想复仇,最佳时候应在晚冬。” 琼华愣了愣。 她说的不错,狐虎二妖想要蛇丹,正是因为在冬季,它们修为退得太快。 而晚冬,便是它们一年之中最为弱小之期。 四季之敕,性格迥异,春敕温顺,夏敕跳脱,秋敕寡言,冬敕则冷漠。 玉京鸾会将她救出雪地,或许是为了不玷污那纯净的雪色。这之后她的生死,就再与它无关了,也没有理由再帮她。 但此地,灵敕栖息处,是修炼极佳之底。 她想要复仇,单靠越冬时涨的修为绝对不够,而留在这里,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琼华心下有了决断,试探着问:“可否……让我在此处修炼?” 见苻黛看过来,她立刻补充:“绝不会打扰你休息……” 苻黛敛眉:“我凭何答应你?” “若我得以复仇,”琼华看着她的眼睛,“此后的每年寒冬,都来此地,与你一同守季。” 琼华把握并不大,但还是想试试。 灵敕到底为灵,忌讳沾血,即使有人故意来犯,也只能避其锋芒。 她留在这里,可以成为玉京鸾的刃。 苻黛视线寸寸扫过她全身,最后略一颔首,算是应下了她的交换。 那银白水瀑之后别有洞天,苻黛带着她穿过了水帘,入目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众多物件中,最夺目的当属那巨型蚌壳,壳面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内里铺着柔软的雪绒,应当是玉京鸾化为人形时的卧榻。 这般华丽,倒不似看着那般不近人情。 琼华十分自觉,砍了些竹回来,简易地捆了个床,摆在离水帘不远的地方。那处水声吵耳,能让她稍微清醒些。 玉京鸾白日很少会留在此地,只有夜里才会回来睡上几个时辰,琼华一个人修炼时也不易被人打搅。 几日下来,琼华只觉得体内被打散的妖力似乎凝聚了些,但要想修复蛇丹,就必须彻底恢复妖力。 这日夜里,琼华刚就着瀑布水声浅浅睡下,不远处的亭子里就传来了微弱的动静。 她半梦半醒间转了转眼珠,本以为那人很快就会进来,过去许久也没有听见破开水帘的声音。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四周浓黑如墨,不见半缕微光。 她指尖随意掐了个火诀,走到水幕前正欲抬手破开,对面却先她一步,“刺啦𝔁 ??”声撕裂水幕。 飞溅的水珠映着火光,将两道身影同时照亮。 黑暗中,映着昏黄光晕的那张脸,似乎和某段深埋的记忆渐渐重合。 就好像曾在哪个如这一般黑的深夜,她们也这样隔着一豆烛光,猝不及防地望进对方眼底。 而眼前的玉京鸾,似乎和她产生了一瞬间的共鸣,也轻蹙起眉来。 琼华不由自主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苻黛眉心皱得更深,似乎比她还迷茫,更想知道那转瞬即逝的怅然是从何而来。 但两人都明白,她们不可能有“过”。 蛇妖需要越冬,玉京鸾又只在入冬才现世,若非此次意外,她们天生就是不会相逢的命数。 苻黛摇了下头算作回应,可眉心却始终没有松开。 琼华见她否认,那点疑虑却半分未消。 “你方才,在亭子里做什么?” 苻黛步子一顿,转头看过来:“你𝔁 ??怎么知道?” 琼华张了张口,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仔细想想,她这几日,似乎真的过于关注玉京鸾了。 这种关注是隐晦的,藏在潜意识里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在冬日里,蛇妖会感到困乏,可她这些天来,只有听到玉京鸾回来后,才会彻底睡下去。 就像方才,她突然的惊醒,仅仅只是因为,那人在亭子里停留的时间过久。 琼华别开脸,钻进被中,合眼假寐。 苻黛在黑暗中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竟会在某些瞬间,毫无征兆地想要避开大亮的天光。 就连过往的记忆,不知是不是因为长久以来的沉睡,竟也有些模糊了。 知道另外一人同样还醒着,她忽然开口问:“你的蛇丹,恢复得如何了?” 琼华从被子里探出脑袋,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还需好些时日。” 苻黛安静了片刻才回道:“明日,你随我一道。” 琼华莫名:“怎么?” “太慢了。” 琼华“嗯”了一声,重新钻回被子里。 她留在此地的目的就是为了修炼,这玉京鸾嫌她碍事,这是要亲自教她,趁早让她走人的意思了。 她得了便宜,刚还在计划着哪日跟着这人查明那一瞬的熟悉感,一下子便有了着落。 次日清晨,琼华就被苻黛带到一处略显空旷的雪地上,只一棵长势诡异的树立于她身前。 那树结了不同寻常的果,看起来像冰晶,但琼华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冰霜果,朱焰雀最喜爱的食物之一。 而朱焰雀…… 琼华还未回神,便被灼热气浪冲击得连退数步才堪堪站稳。 朱焰雀,以诛妖为天性的灵物,此刻面对着她,连羽翼间都淌着杀伐之气。 “你——”她话音未落,朱焰雀双翼怒展,烈焰如潮,劈头盖脸朝她压来。 琼华双臂交错,一道冰蓝屏障骤然凝结,火浪撞上冰障,蒸出漫天白雾。 她借势翻身后掠,掌心已凝起妖力,反手便是一记寒光凛冽的掌风。 朱焰雀震翅长鸣,直掠而上,却险险被劈中后爪。 它怒极,喉间赤光翻涌,竟喷出几尺火束来。 范围太大,琼华来不及切出这么大的屏障抵挡。 她凌空翻身跃至高处,双腿倏然化作雪白蛇尾,长尾不断拍击着雪地。 无数冰棱自雪中暴起,如活物般缠绕她全身,硬生生吞下了滔天烈焰。 苻黛的目光,在看清她白色蛇尾时,似乎怔愣了一瞬。 也是她这一瞬间的失神,琼华额心忽地一阵尖锐的刺痛。 蛇丹尚未恢复,她本就是个低阶的蛇妖,根本不是这朱焰雀的对手。 冰棱被冲碎,那道火束裹挟着扭曲空气的灼浪直扑她而来,热浪所过之处,积雪瞬间消融,露出焦黑的土地。 火光吞噬琼华的前一瞬,她感到自己被一股大力拽入怀中,跟着那人一同摔落在地。 苻黛硬生生垫在了她身下,又立即翻身滚开,单手深陷雪地,另一只手死死抵着心口,那副茫然神色下,分明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痛苦底色。 她摊开有些发抖的掌心,被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那滴不知缘由的从她眼中滴落的泪,顺着掌纹滚落。 琼华被火海吞没的那一幕…… 她忽地隔空一握,朱焰雀的脖颈应声而断,燃火的尸身坠入雪堆。 那双眼睛却一动不动地锁着琼华,问出了相似的话。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作者有话说】 15号之前更新可能都比较晚[抱抱] 之后写个if线家教伪师生现代part番外作为这几天迟到的补偿[爆哭] 是脱离正文的哦,怕出戏可以跳过不看[奶茶] 秋境里苻黛的设定是遇到琼华后不久就是死期,但因为琼华的血她一直没死,也就相当于琼华和苻黛命运相连,所以琼华坠入熔炉后,苻黛也跟着消散了[抱抱] 第53章 湮灭尘烟 让琼华感到更加茫然的,是苻黛的冷眼旁观 琼华愣愣地看着她湿润的长睫, 恍然间竟有些失神。 “你不是说……” 话音戛然而止,两人同时僵住。 只见琼华那截雪白的蛇尾,竟不受控地抬起, 轻轻拭去了苻黛眼角的泪痕。 苻黛本能地躲开,再回头时, 琼华已经仓皇化回人形, 雪白蛇尾消散的残影还悬在空中,将融未融。 她攥着裙身, 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杀了朱焰雀,我还怎么涨修为?” 苻黛瞥了眼雪地上的那具尸体,眉头微皱,直接取了它的内丹,远远丢进她手心。 “在此候着,”她说着便转身,“朱焰雀不止这一只。” 琼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眉心一蹙。 她快步上前, 抓住苻黛的肩膀把人转过来,却见她指缝间溢出的鲜血, 已染红半边衣袖。 灵敕不可无辜害命,朱焰雀却无故死在了她手里。 苻黛挥开她的手, 声音有些不稳:“多管闲事。” “你这是遭到反噬了。”琼华思绪有些复杂。 她吞了朱焰雀的内丹,忽然带着人瞬移回亭子里:“我为你疗伤。” 苻黛不肯,她于是直接将人定住:“只是还你救我的恩情罢了。” 见她终于不再反抗,琼华掌心运气内力, 缓缓贴上她的心口。 片刻后, 她动作稍滞, 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苻黛抬了下眼, 听见她说:“你没有心跳。” “三月一过便要沉睡,”她挡开对方的手起身,垂眸道,“何须有心。” 琼华视线落在她的白羽上。 生而为翱翔九重天的灵鸟,却只能在寒冬戴着镣铐醒来。 众人皆道飞鸟自在,偏她身处樊笼。 琼华抿了下唇,无意识道:“你刚才问我……” 苻黛却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只是错觉。” “错觉?”琼华疑惑,“那你为什么会落泪?” 苻黛语气染上几分嘲讽:“区区低阶小妖,也敢与我论前缘。” 她这话不太好听,要琼华认清身份,还有两人之间云泥般的差距。 琼华垂眼沉默了片刻,看上去有些可怜。 苻黛视若无睹,换了身干净衣裳,遭到的反噬也好了个全,绕过她离开之前,留下一句:“朱焰雀的内丹可助你修为大增。” 琼华看着她离开,揉了揉脖颈,回到了冰霜树下。 她翻上树梢,抬手化出长弓,漫不经心地弯弓搭箭。 箭矢破空,几只朱焰雀应声而落,她落地缠斗几番,利落取了内丹吞服。 一日之内服用太多内丹只会适得其反,她见天色不早,收手准备回亭,脚步却在雪地里顿了顿。 那玉京鸾的话似乎还萦绕在耳边。 琼华回眸,身形一扭便化作雪白蛇形,蜿蜒着游入厚厚的积雪中。蛇躯在雪下潜行,鳞片与雪粒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隔着皑皑雪幕,悄然追随着半空中那道悬飞的白影。 她以为这灵鸟一定知道些什么,可连着几日,那人都只是巡视着这方天地,枯燥乏味。 不过,比起独自一人修炼,偷偷尾随她,倒显得多了几分趣味。 每每入了夜,琼华便会先她一步回到水帘洞中,伪装出早已睡下的假象。 半刻钟之前,她还尾巴似的悄悄跟了某人一路。 她背对着那灵鸟歇息的蚌壳,整个人缩进被子里装得认真,却竖着耳朵。 半天没听见动静,又做贼般掀开被角偷看。 恰与床边的人四目相对。 “……”她坐起来,恶人先告状,“你做什么?” 苻黛扫了眼她凌乱的里衣:“你何时回来的?” 琼华将散发别到耳后:“自然是杀够朱焰雀就回来了。” 苻黛无言低眼和她对视片刻,直到看清她眼底困意才移开视线。 琼华正要躺回去,又听见她说:“你的蛇丹恢复得不错。” “快了。”她闻言碰了碰额头,心道原来这人方才一直在看额间的这道血痕。 “再过些时日,便可以离开了。” 苻黛脚步有一瞬间的凝滞,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 她没说什么,同样和衣躺下。 朱焰雀的内丹对琼华提升内力大有裨益,朱焰雀是天地孕育出来的灵物,不与妖力相冲,半月过去,她的蛇丹已经彻底修复了。 此时尚未步入晚冬。 “过了凛冬的寒雪,你再离开。” 琼华不解地看向她:“为什么?” 凛冬寒雪是一场大雪,雪絮纷飞,过了这场雪才是晚冬。 她虽然也是这么计划的,但要这灵鸟主动同她说句话,实在是稀奇。 苻黛没有理会。 某人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可冬天是属于她的季节,藏在雪地里的那道蛇影根本躲不过她的视线。 即便世间当真有前世轮回,即便她与此人确有过往…… 也都不过是湮灭在往昔的尘烟。 她既会本能地护这人周全,便更该将那所谓的前缘,永远埋在不为人知的前尘中。 苻黛想装作不知情直到那场寒雪,却出现了意外。 她在雪地中,碰见了害琼华家人性命的虎妖和狐妖。 以琼华目前的实力,想要报仇已经有了不小的胜算。 但是…… 狐妖和虎妖,不能在这个时候死。 它们死在这里,琼华报了仇就会离开,她说过,要为爹娘封冢立碑,来年再一同守冬。 苻黛飞掠至它们身前,雪白羽翼带起一阵凛冽刺骨的寒风,卷起地面浮雪,分明是要将它们彻底从这片领域中驱赶出去。 她没有耐心再捱过一个春夏秋了。 她动作快,两只妖也知道惹不起,夹着尾巴就要开溜。 然而没等它们走出两步,身后突然响起琼华的声音。 苻黛和这两只妖一同回头时,就见她已经挽弓,对准了狐妖的眉心。 箭矢破空,直贯狐妖的脑门,血花在颅后绽开三尺。 琼华衣袂翻飞,从她身侧掠过时,苍穹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盘旋的暗影。 蛇鹫敛翅俯冲而下,利爪精准扒在她掌心,黑瞳死死锁住不远处琼华的身影。 就在它灰羽怒张之际,苻黛的手却依然脱离意志般,直接攥住了那根即将扬起的尾羽。 她那只手抖得厉害。 想松开,却抓得愈紧。 蛇鹫,蛇的天敌,一旦她松开手,琼华必死无疑。 意志与本能相违抗,苻黛看着自己全然没有要松开的迹象的手,终于意识到,她做不到。 从火光照亮黑暗里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那张脸开始,她就没有办法了。 与此同时,正躲闪着虎妖挥爪的琼华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后撤几步回过头来。 正巧看见苻黛手中紧抓着的是只什么东西。 没有幻化出人形幼蛇常常要被关在家里,尤其不准去野外,因为蛇鹫的捕蛇能力太强,一旦被盯上就没有生还的可能。 而苻黛手里那只,显然已经存活了百余年,灵力绝非她能比的。 如果苻黛没有抓住她,她今日必定死于它口下。 这一瞬间的分神让虎妖抓住了空子,它有眼力见,知道再拖下去对自己不利,于是一掌扇在她头上,飞快地溜走。 琼华用力拍了拍额心,再抬眼时,苻黛已经放飞了那只蛇鹫。 只见它不甘地在上方徘徊,许久后才愤愤离去。 苻黛朝虎妖逃走的方向看了眼,随后走到琼华面前,掐住她的脸,视线落在她眉心。 “没有受损。” 琼华烦闷道:“让它逃了。” 苻黛松了手,看着她郁闷的脸,鬼使神差地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琼华愣了下,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暴露。 她索性敞开了说:“我觉得你很熟悉……” “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苻黛再次否认她的话,“即便有,那也只是从前。” “我只留你到寒雪之后。” “如果没有关系,你方才为什么要救我?” 蛇鹫对蛇的攻击欲很强,想要制止,会受到绝大部分的冲击。 琼华看着她藏在宽袖下的手。 “我看见了,”她说,“你的手在滴血。” 猩红的液体顺着指尖滚落,洇红了衣料。 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回答。 苻黛只是毫不在意地拭去血迹便转身离开了。 那场寒雪来得比预料之中要早。 琼华将那张小竹床摧毁,虽然承诺过之后每年冬天会与她一同守季,但看样子,这人并不欢迎她。 不知道一直逃避的原因,琼华忽然想起两人初遇。 在她以为自己会冻死在雪地时,那人如神祇一样走来。 水帘之外,雪絮漫天飞舞。 她来到亭子里,不知独自一人坐了多久,苻黛才出现在她身后。 苍茫的雪地里,很容易让人感到孤独无依。 琼华的确是这样。 她回头,看见了苻黛肩上和发丝上的几点霜白,垂眸替她拂去。 “我明年还会来的。” 苻黛没有躲开她的手。 她有些意外,还以为这人会说什么,结果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苻黛指尖动了动。 琼华还想再说什么,忽然警惕地回过头。 她目光落在上空,在判断出那是同一只蛇鹫的同时,身后忽然被一掌猛地击中。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苻黛已经往水帘洞的方向去了。 大雪纷扬,漫天素白。 琼华避开虎妖的攻击,却被蛇鹫猛然叼起,狠狠摔落在地。 苻黛脚步一顿。 虎妖已经不是琼华的对手,她抓起虎妖躲开了蛇鹫的攻击,翻身直接拦在了苻黛身前。 “你——” 质问的话还没出口,蛇鹫再度袭来。 琼华想要催动蛇丹,忽然发现,她的蛇丹被人护住了。 这人是谁,不言而喻。 护蛇丹,放在平时,相当于护住她的命。 可眼下,蛇鹫和虎妖的双重围攻,无法催动蛇丹,她就没有一战之力。 寒意彻骨。 让琼华感到更加茫然的,是苻黛的冷眼旁观。 “蛇丹……” 她看着苻黛,终于明白过来。 “你想要的是我的蛇丹。” 让她留在这里修炼,为的只是给她恢复蛇丹的机会。 苻黛掀开水帘的动作停住。 蛇鹫也被一股无形的大力逼退。 琼华凝望着她的背影。 却见她蓦地回首,一掌探来。 灵力如刃,直穿眉心,正刺在蛇丹所在之处。 【作者有话说】 会想起来的会想起来的,马上就进沧溟啦 忘记设置定时发布了[爆哭]好险我的日更[狗头] 第54章 幻域 只要你承认,你在意我 琼华身形一轻, 脚尖离地,被那股灵力凌空提起。她本能地挣扎了一瞬,瞬间额间青筋浮现。 “你猜得不错。” 苻黛微微侧首:“从一开始, 我要的就是你的蛇丹。” “我的蛇丹,”琼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低阶小妖……于你何用?” “巧, ”苻黛淡淡道,“正与我合适。” 那日初遇琼华, 她先是探了这人眉心损伤的蛇丹,渡进去的一缕灵力很快被吸入,且没有半点异样,她便知道,这人是她能活过冬天的唯一可能。 “蛇入冬而眠,灵力不减反增,若能得到你的蛇丹,代替我的鸟禽形态守着三月冬, 我便能斩断这无止境的沉眠轮回。” 琼华只觉得眉心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刚恢复完全的蛇丹正一点点地被剥离。 蛇丹之于蛇妖, 便如同心脏之于凡人,此刻她承受的不仅是肉.体上的剜心之痛, 更有魂魄被硬生生抽离的分裂感。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她有那么一刹那眼前竟闪过一道白光。 或许是她痛苦的神色太过骇人,苻黛手上的力道竟松了几分。 琼华总算有了片刻的缓和。 她绷紧的身躯有些痉挛,垂眼时恰好注意到了苻黛微蹙的眉心, 还有颤抖得分明的指尖。 那一刻, 琼华忽然意识到什么。 这人出手这么狠绝这么急促, 不是担心她能逃脱。 而是心中明了, 只要迟了片刻,本能就会压制意志,再下不去死手。 暧昧不清的熟悉感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有力的证明。 琼华忽然吐出一口血,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翻起眼白,仿佛下一瞬便要窒息而亡。 不出她所料,苻黛的力道又轻了几分,甚至蛇丹已经开始逐渐回归她体内。 琼华当即挣脱。 苻黛猛然回神,五指刚欲收紧,不料琼华却迎面扑来,发丝挂着未散的雪粒,直撞进她怀里。 “我仇已报,”琼华吐息温热,尽数喷洒在她耳畔,声音还有些沙哑,“蛇丹你想要,我给你便是。” 苻黛身形僵住。 “只要你承认……”琼华扣住她的手背,抓起那只手贴在眉心,“你在意我。” 苻黛一时间,竟愣在那处,没有任何反应。 蛇丹和她不过微末的距离,琼华心甘情愿的奉献却让她更加狠不下心。 琼华侧过头,重新把脸埋进她颈窝,眼神里的虔诚却蓦地一变,趁她还在纠结,忽然唇瓣贴上她唇角,松手往她后颈狠狠一劈。 苻黛被定住,面上表情罕见地变了几变,最终陷入茫然。 琼华后退几步,舔了舔唇:“这世间多的是怙恶不悛的蛇妖,总会有与我蛇丹相契的,来年今日,我必寻得新丹归来……” 她指腹揉过对方唇瓣,压低了眼帘:“带你离开这永冬之境。” 苻黛怔怔望着那道跃上树梢的身影,神思终于从陌生的记忆中抽离。 那记忆残片里,琼华亦如方才那般吻过她侧脸,却在温存转瞬之际,一记手刃狠劈向她,随后逃出那间昏暗的寝殿。 过往和当下似乎穿过时空重叠了。 就如上一世一般,当琼华只留下背影时,她心底升起的不安,不是因为还要再独自渡过一个春夏秋,而是担心……担心她不会回来了。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就见树梢上琼华忽然顿了顿,像是怕她会误会,所以多言解释道:“你想活,我也不愿死。” —— 一字不差的话落入耳中的刹那,苻黛眼前浮现出月下少女的使坏的笑眼。 “你指它一下。” “以手指月是为不敬,你夜里可是要做噩梦了。” 她无声道:“是你……” 琼华却已经转过身,展臂就要掠过茫茫雪地。 偏在此时,暴雪骤急。 漫天飞雪如倾如注,几乎吞没她的视野。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给人一种万物都将在这雪崩般的混沌中分崩离析的错觉。 琼华莫名脚步一顿。 她不知为何,毫无征兆回过头。 本被她定在原地的苻黛却被卷入了狂暴的风雪。 她似乎嘴巴动了动,可惜呼啸声太大,琼华听不清。 过了凛冬的寒雪,便是要入春的晚冬了。 玉京鸾从此时开始就要渐渐沉睡了。 所以苻黛才要在此时取走她的蛇丹。 琼华下意识跟进一步,却被更厚更重的雪幕迎面逼退。 仿佛有意要将二人隔断似的,那雪幕翻涌如潮。 她甚至看不清自己伸出去的手。 却偶然一抬眸,在连绵的雪絮缝隙里,看见了苻黛朝向她的手心。 两人间的距离并不算远。 可却怎么也触碰不彼此的温度。 …… “她戴上你的眼纱,以明姑的名字被沉入河底了。” …… “从此信我如命,便带你离开。” …… “我跟你走。” 琼华猛然冲破雪幕。 隔着霜雾,喊出了熟悉的名字。 “苻黛!” 苻黛睁开了困乏无力的眼。 那人逆着风雪,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心,而后用力将她抱进怀里。 刹那之间,雪收,风歇。 天地归于寂静,唯余二人的呼吸声。 “……想起来了吗?” 苻黛低低地“嗯”了一声,长睫扫过她颈侧。 琼华又问:“还记得吗?” 苻黛抿了抿唇。 她在片刻的沉默里想了许多。 刚要张口,眼前的一切,连同琼华,一同消失了。 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 “琼华?琼华!” 哭喊声。 “逃不掉的,一个都别想逃!” 邪笑声。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 控诉声。 琼华总算睁开了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凝成了一个清晰的点。 鲜血溅上她的脸。 幼女的头颅从颈上掉落,缓缓滚到她眼前,死不瞑目睁圆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快走啊!” 身后,辛夷猛地把她往后推。 琼华想起来了。 她才刚睡下,就被躁动声吵醒。 魔妖人三界追杀巫族,为的是巫血与骨髓。 琼华被推了个踉跄,有人族士兵盯上朝她扑来,她顺着眼前的方向一路跑,不慎滚下一道山坡,醒来时辛夷正声嘶力竭地喊她。 “快醒醒!琼华——” 见她睁开眼,辛夷稍微松了口气,又把她往远处推:“琼华,你快跑,她们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琼华抓住她的手,笑得有些勉强:“走吧,咱们一起逃。” 辛夷却红着眼:“我走不了了,琼华,他挑了我的脚筋。” 琼华本就难看的笑意僵住,视线向下,看见她拖着的腿。 “阿婆被人族抓走了,只有你能救她,也只有你能救巫族。”辛夷抽出手,哭着说,“琼华,我可以死在这里,但你不能。” 无漆森的方向还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琼华把她抱到树后藏着,孤身一人往山下跑。 她走出一段路,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辛夷的喊声。 为她引走了人族的追兵。 她脚步一顿,眼前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万恶崖,和通往人间的山路。 阿婆说过,万恶崖底下养着食人的恶鬼,凡人靠近,必将死无葬身之所。 琼华转身朝山下跑去。 树影憧憧,她边躲着身后的妖魔边借微弱的月光找路。 直到被一群魔族拦下。 没有任何灵力,琼华只能用血引来毒蛇,可魔族根本不需要近身,只是稍一抬手,便将她压得无法动弹。 “这便是巫族圣女?” 月光将黑夜切成或明或暗的两处虚无。 芍韵站在光影交界处,叫人看不清她的容貌,声音却那么冷那么狠:“跑得倒快。” 她话音刚落,琼华双腿便传来一阵阵剧痛。 数道长鞭狠狠抽下,顿时皮开肉绽,甚至隐隐可见血肉下的森森白骨。 这还不够,师岚又往她脚踝上套了个缚灵绳,拽着另一端,拖着她走过满是碎石的山路。 琼华掌心在地面磨出粗糙的疤。 “果真,守在此处是对的。” “逃的路就两条,她不下山,难道还往万恶崖底下跳吗?” “她要真跳了呢?” “那还轮得到我们?万恶崖的邪物早就把她啃得渣都不剩了!” 师岚也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真狼狈啊,”他嗤了一声,“巫族圣女,你现在这般,和人间乞丐又有什么分别?” 琼华抬了抬眼。 她有些耳鸣,听不太清师岚的嘲弄,却听见了方才那些人的话。 如果她跳下万恶崖…… 四周忽然静止了一瞬,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万恶崖…… 琼华头疼得厉害。 她不是……跳下了万恶崖吗? 在万恶崖底下,唤醒了鬼佛佛女。 苻黛。 她猛地回过神来。 沧溟幻域,玄霄子曾告诫过,这里会让人看见生平最害怕的事物,若是无法从中脱离,便会一直困在其中。 就在她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的霎那,周遭景物扭曲消散。 她身上的伤也一同消失了,脚下是波澜不惊的水面,绵延至视线之外,随着她走动,泛起丝丝涟漪。 螭攸从她袖中探出头来。 秋境与冬境是相关联的,她和苻黛有转世,螭攸却没有。 若是她在最后关头没有想起来这一切,她们就前功尽弃了。 琼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腿。 医女心疼公主的遭遇,遗憾没能早点出现陪在她身边,所以始终羡慕着公主身边的那条小白蛇。 于是第二世,她成了一条白色的蛇。 公主在黑暗里度过了十几年,太渴望自由和光,所以第二世成了玉京鸾,自在的飞鸟。 却被戴上了镣𝔁 ??铐,自由也划上了限制。 境中的一切……对苻黛来说,算数吗? 她有些恍惚,等她回过神来时,四周已经暗得看不清五指了。 螭攸在她手心动了动。 琼华给她喂了点血,再抬眼时,看见了那尊带着邪笑的佛像。 万恶崖下,苻黛的真身。 她愣了愣,才明白过来,这里是苻黛的幻域,正要走进去,却在黑暗中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仰着头,望着崖岸。 极其微弱的光线下,琼华总算看清了她的侧脸。 和苻黛一同出现在夏境里的那名女子。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晚上九点同时发,确定心意贴贴啦[害羞] 才发现营养液又破百了,520营养液,谢谢宝宝萌[亲亲] 欠了好多加更耶,等我忙完这几天回去补上[让我康康] if番外不属于加𝔁 ??更也不属于日更,是作为这几天迟到的补偿~(跪) 番外可能会长一点,今天约了下本的定制封,私心出图后番外作话带预收,不会很晚[哈哈大笑] 第55章 放纵 禁欲者纵.欲,清醒者沉沦 世有神佛, 慈舟普渡。 上求无上菩提,下度六道众生。菩萨行满,则成佛陀;佛陀觉圆, 则入神阶。万古流转,佛法早已融贯神道。 信徒立庙塑金身, 佛陀垂目悯众生, 以渡厄积功德。 然世间多有见佛得庇后,香火渐绝, 金身蒙尘而寺庙破落者,此乃遭信徒背弃之佛,亦为诸天神明所弃,谓之弃佛。 弃佛堕入鬼道,佛光染业火,便成鬼佛。 万恶崖原先只是一道极深的崖谷,常人掉下去必然粉身碎骨,故无人敢靠近。 直到千百年前, 一尊佛像毫无征兆地被推落谷底,像身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就这样斜亘断崖之间,卡了不知多少个春秋。 佛之遭弃, 也难生怨,可偏生这落入崖底的佛,怨念深重,以至于将此处染成了邪祟修行的无上洞天。 浓雾终年不散, 而那些前来此处修炼的邪物, 却无一人, 能活着走出这片雾瘴。 百年光阴流转, 总算有了第一个妖族活着爬出崖谷。 那妖修为暴涨,屠尽仇雠后名震八方。自此天下皆知,崖底坐落着一尊鬼佛,只要虔心跪拜,便能如愿以偿。 一时间,妖魔如扑火飞蛾,争先恐后地纵身跃下。 却无人知晓,那个所谓的第一人,早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化作干尸,一身精血魂魄,尽数喂了崖底那尊饥渴的鬼佛。 供鬼佛,拜血债,以恶诛恶。 自此,那崖底便成了令人望而生畏,寻常百姓连半分都不敢靠近的万恶崖。 独那佛女一人的阿鼻地狱。 有人怪异,万恶崖那种地方如今邪祟猖獗,多少妖魔借此灵力大涨后出来祸乱世间,为何正道始终未将其铲除? 这样一个邪修的绝佳之地,妖魔鬼三界竟甘愿任凭那佛女一人独占? 旁人对他道,千百年光阴于万古长河不过弹指一瞬,但能如鬼佛这般,在这短暂时岁里便达到如此境界的,少之甚少。 多少人争抢着为她奉献一切,恨绵延,怨承续,最终都不过是佛女指尖一缕金光。 天宫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魔君觊觎,同样无可奈何。 所有人怕她,罪她,但谁人不想成为第二个她。 阴界之灵,从来只有不配知晓佛女之名的,绝无不知佛女其人的。 正如天下皆知,万恶崖上,唯有鬼佛俯瞰众生。 久而久之,万恶崖便成了仙门正道口耳相传的绝命境地,但凡踏入者,从无生还。 再无人敢越雷池半分。 * 黑,吞噬一切的黑。 仿佛连时间都在此凝固,万物归于寂灭。 苻黛第一次生出意识,第一次在佛像内睁开眼时,万恶崖底还是连寸缕光都无法照射到。 她茫然而没有方向地往前,赤.裸的双足悬于地面之上,最后停在了最令她感到不适和痛苦的角落。 抬头,终于能从彻底的黑暗中,捕捉到那微不足道,却聊胜于无的光点。 苻黛生疏地抬起手,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想要碰一碰,她不曾见过的崖顶。 四周太黑了,黑到让人想就这样死去。 她收回手,不知何为昼夜,只是觉得,她该上去看看。 她记得,她也曾被人,用最朴素的香火供奉过。 只是那些人的祈祷里浸满怨毒,声声说恨。 她本就是怀着恨意,才被塑成的佛。 苻黛向上空飞去,穿透浓雾的瞬间,指尖终于触到一丝微光,借着这一点点的光亮,她看清了手心肌肤的纹理。 这是第一次,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活的。 还不等她有什么反应,那缕光已经笼罩全身。 瞬间,肌肤如遭烈焰焚噬,从皮肤开始溃烂,连带着血肉,一同烧为灰烬。 苻黛不受控地堕落,浓雾又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黑暗也又一次吞噬了她全身。 发丝拂过侧脸,她在失重感中,第一次灰飞烟灭。 佛像人身的第一个十二月可重塑,所以在一月之后,苻黛再次凌空来到那个角落。 没有人告诉她,她不能见光。 所以她再度掠至崖岸,再度被烧得面目全非,再度化作尘烟。 十二个月,十二次重蹈覆辙。 世人皆道,烈火焚身乃极行之罪,而她已在烈焰中整整死过十二回。 万恶崖底,只留下了十二道微弱的萤火。 * 琼华看着那女子安然无恙地立在苻黛的地界。 那人没有半分拘谨,没有半分敬畏。 只是一动不动地,抬头看着崖岸。 她正想走过去,却看见那人身边忽然浮现出点点荧光。 女子似乎也有些怔愣。 她抬起手,萤光乖乖停落在她掌心。 眼前,巨大的幻影缓缓浮现。 她从那幻影中,看见了这些荧光从何而来。 从佛像中出来的人,被月光灼灭。 即使那人和苻黛如今的样貌有很大的不同,琼华还任从中认出了她。 被烧死过那么多回的人,怎么可能还能长出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呢? 琼华忽然想起,她在月下城中,故意打掉苻黛手中的伞,只是短短的刹那时间,苻黛的脸便被烧出可怕的瘢痕。 那时的她,在为发现苻黛的弱点而沾沾自喜,在为报复成功而洋洋自得。 苻黛…… 她张了张口,无声地喊出这个名字。 时至今日,她竟后悔到心口隐隐发痛。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失神中,眼前的女子却突然飞掠至半空。 她十指轻拢,啥时间强风骤起,竟将层层浓雾生生撕裂。 那女子隔着强风,逆着天光而立,衣袂翻涌如浪。 在看清崖顶之上高悬的烈日时,她显然怔了怔,那风墙在灼阳中,如同融化的冰一般被冲溃。 琼华看着那道身影急剧下坠,甚至浑身烈火缠绕,落地的瞬间,已然没了气息。 但与幻影中那些荧光不同的是,她并没有灰飞烟灭,甚至躯体存留得完好。 上方的浓雾再度凝聚,隔开了难见的天光。 琼华发现自己无法再向前了,她拍打着那堵看不见的空气墙,呼喊声也被完全挡住。 周围又变得无法视物。 琼华心生焦躁,偏偏在苻黛的幻域中,她使不出什么灵力。 螭攸在她袖中被甩得头晕烟花,总算探出脑袋,直接穿过了那堵无形的墙。 琼华动作一顿,想起来了玄霄子说过的话。 沧溟枢有着可怕的排斥力,灵力修为越深者,愈是难接近其分毫。 但她和苻黛却毫不费力就进来了,因为她们不属于六界。 而神器沧溟枢下的幻域,自然是拦不住神兽的。 螭攸咬住她的手,尾巴一甩幻化成了骨剑,轻松劈开了这堵墙。 琼华刚走近几步,眼前骤然亮起一道金光。 她下意识闭眼躲了躲,再看过去时,不远处站着今日的苻黛。 她如初见那般,裙身缀满了银饰,浮在空中时,脚踝上的银链也会发出细微的声响。 苻黛低垂着眼帘,周身流转的金色光晕在她睫羽下投落一片晦暗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而她无言凝视着的,是方才赴死的女子的尸体。 琼华倏地闭了嘴。 只见那具尸体陡然萎缩干瘪下去,仿佛被人抽去了血肉,只剩下一张苍白人皮紧紧地贴在地面。 十二只银镂小人围着那人皮转了一圈,窟窿嘴洞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就在这怪响与苻黛金光的交织下 那张人皮竟缓缓扭曲蜷缩,最终凝成了一柄血色的红伞。 琼华指尖微动,亲眼看着聻鬼跳上了红伞边沿,乖巧又不甘心地把自己挂上去。 原来苻黛夏境中的执念,是这个为她与天光抗衡而死,连尸体都要化作遮阳的伞护她无恙的女子。 苻黛轻握住伞柄,她微偏了下头,撩起眼皮,似有似无地往崖顶扫了一眼,很快又转过去。 飘向石像的背影毫不留恋,仿佛见天光已经不再是她的心之所向。 可若是当真放下了,就不会戴着那么多银饰。 眼看着苻黛就要再次回到石像中,琼华跟了几步,唤了对方一声:“苻黛。” 苻黛脚步一顿。 琼华刚要走近,眼前之人却手腕一翻,那柄血伞便如利剑般从手中飞射而出,直取她的面门。 伞骨尖缠绕的凶煞灵力,分明是要将她当场诛杀。 琼华本能抬手欲挡,才想起来自己没了灵力,只好匆忙闪身避开,手中骨剑还未举起,那伞却凌空反转,将她狠狠掼在地面。 螭攸剑勉强抵去它部分力道,才没让小主人当场被贯穿。 苻黛似乎没想到这一下没能要她的命,转过身来,纡尊降贵地抬眼看向她。 那如同看待死物的眼神让琼华明白,每一个对她不敬的人,都会死得极惨。 如今的苻黛还停留在万恶崖的记忆中,根本不记得她,只将她当作了擅闯领地的蝼蚁。 没有那所谓的契约,琼华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 那些自以为是的特别,不过是苻黛基于巫血的忍耐罢了。 琼华扯着嘴角,自嘲般笑了一下。 她单膝跪下,如初见那般,一字一句:“神不垂怜,仙不救苦,信女琼华,愿永堕无间,不修来世,但求今朝恶孽血偿。” “我是巫族圣女,巫血对你……有用。” 苻黛闻言缓缓走到她面前,自上而下地俯视她。 琼华仰着脸,眼神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却在她俯身时,忽然抬手捧住她的脸。 指腹揉过她眼下的皮肤,在苻黛反应过来之前和她额间相抵。 绛毫和结契后形成的绛纹相贴的瞬间泛起血光。 琼华闭着眼,嘴唇轻颤,低声道:“……对不起。” 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四周骤然重现天光。 万恶崖底的阴森景象尽数消散,眼前唯余一片苍茫水域,无边无际,延伸到视野尽头。 琼华松开手,后退几步。她没看眼前的苻黛是什么反应,只道:“这里便是沧溟了,沧溟枢应当在海底。” 她蹲下身,指尖点在水面上,却穿不过去。 “螭攸应该可以。” 迟迟没有等到回应,琼华这才抬起头。 苻黛低着眼帘,看不清眼底的情绪,也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独自将过往的千年重新经历一遍,压抑的永无止境的黑暗,焰火寸寸烧过每一寸肌肤的刺痛,都比不过这一刻的无助。 最不堪最软弱最狼狈的一面,为什么偏偏让琼华看见了。 她从佛像里爬出来,被常人离不开的月光烧成灰烬,落进琼华眼里成了可笑的怜悯,所以才和她道歉? 杀了她……就该杀了她。 可为什么,琼华的同情,那句颤抖的对不起,会让她再度升起那股陌生的情绪。 心口处如同被人狠狠攥紧,痛得让她红了眼。 比起光,她更怕黑。 这些,琼华都知道了。 聻鬼说,琼华有巫蛊术,蛊惑了她。 曾经不屑一顾的话,在此刻,成为了她想堕落的借口。 她虽然没有离开过万恶崖,但前来找她的人总有为情所恨的。 她懂何为爱,却不能理解为何有爱。 古城中,她要柳清霖以柳三的名字嫁给肖家公子,其实是在逼琼华。 觉得情字可笑,却又迫切地想让琼华承认对她的情。 苻黛矛盾而不知所措地被琼华吸引。 …… 琼华见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只当她还沉在幻域余韵中未能回神。 她走到对方面前,刚要说话,袖口便是一紧。 低头去看时猝不及防,苻黛竟仰脸迎了上来。 唇瓣相贴的力道有些重,她攥着袖角的手指还在发颤,自甘堕落。 她逼得琼华认清了心意,又主动献上了不可挽回的吻。 禁欲者纵.欲,清醒者沉沦。 【作者有话说】 是小福袋主动的喔[撒花][撒花][撒花] 下章稍微晚点,到家之后修一修,现在还在车上有点晕车[爆哭] 下章会亲回去的[爆哭] 终于回家噜,以后都是准时晚上九点更新啦 第56章 归山 接吻时那么失控,现在却在卖乖 琼华愣住了。 唇齿间不属于她的温度生疏地贴近, 青涩而带着几分狠劲的吻让她下意识掌住了那人的后颈。 她低下眼,苻黛却正抬眸,湿着眼眶看她, 眼尾甚至有些泛红。 她清醒着。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琼华呼吸骤乱, 她俯身压下, 指尖扣住苻黛的下颔,在彼此交错的吐息间重重吻了上去。 这个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唇.舌交缠间满是未尽的言语,苻黛仰着头被迫承受着,指尖无意识攥紧了琼华的衣襟,像是想推开,又像是想拉得更近。 琼华膝盖抵进她腿间,将她压在水面之上。 冰冷的水波润湿了发丝,琼华的体温却比平常更烫几分。 指尖从下颔移到颈侧,摩挲着那处跳动的脉搏, 不知在确认着什么,最后只是含住苻黛的下唇轻轻一咬, 听到她细微的呜咽身后,却稍稍偏开半分。 琼华一直都觉得苻黛的眼睛像是死去的湖泊, 可此刻,那双眼却泛起潋滟水色,睫毛轻颤,漾开涟漪, 像是被欺负狠了。 指腹替她拭去眼尾的生理性泪水, 琼华低下头, 呼吸再次乱作一团。 …… “我当你没有心。”琼华哑声道。 她伸手把苻黛凌乱的发丝别回耳后, 目光从她有些红肿的唇上扫过,又别开了脸。 苻黛缓着乱了的呼吸,眼尾被她揉得更红,看起来像是哭过一般。 这人接吻时手不安分,一会儿揉她眼睛,一会儿又握她后颈,明明和她一样生分,却因为急切和情动而意外的不会让人难受。 琼华抿了下唇,这才察觉到袖中僵硬的螭攸,把它丢出来时绷得笔直,闭着眼,眼皮都抖得厉害。 “……别装了。” 螭攸这才睁开眼,像是恨不得口吐白沫,脑袋一钻,伸进水下,随即像条泥鳅一样滑了下去。 琼华刚伸出手要抓住她,脚下水面却突然失去了支撑力,整个人毫无征兆地落入水中。 海水尚未没过脖颈,苻黛就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 “水下可以呼吸。”她道,“我松手了。” 琼华点了点头,苻黛却没有立刻松开手,给足了她做准备的时间。 她想说够了,张口却灌入了微涩的海水,下意识想吐出去,唇瓣却轻蹭过苻黛手心。 苻黛动作一顿,收回了手。 两人沉入海底,总算抓住了螭攸,却见不远处,立得很高的石塔竟在微微地颤动。 琼华刚要靠近,就被余波震得后翻几下,水中力道并不伤人,苻黛从后方接住她,道:“你我近不了神器之身。” 神器毕竟是神物,她们两人自然会受到排斥若是出了差错,很可能会引发海底更大的动乱。 琼华看了眼手上的螭攸,二话不说将它丢了过去,只见它在水中翻转了个身,忽然变大了几倍,停在石塔前,一爪按在那沧溟枢上,轻而易举地取了下来。 通体幽蓝,形如青铜方印,缠着条青龙雕,龙嘴中还叼着一颗能控潮的夜明珠。 螭攸大概也没想到只是抓了下便取下来了,它甩动尾巴,琼华也明白了它的意思,当即拉住苻黛要游回水面。 但还没等她们下一步动作,那石塔直接坍塌,卷起不小的涡旋,朝这边而来。 螭攸一回头发现小主人还没上来,又重新转回去,沧溟枢不知何时融进它体内,整个身体又大了好几倍。 那尾巴甩到面前时,琼华险些没反应过来。 眼看着涡旋逼近,她手快过脑子,带着苻黛抓住它背上麟角,破水而出的瞬间坐了上去。 螭攸还没适应自己突然变大的身体,悬在海面之上,不敢往天上飞,歪歪扭扭地险些把背上两人甩飞。 它变得这么大也还是怕主,颤颤巍巍地回头准备挨训,就见小主人从后环着苻黛的腰,生怕对方掉下去了。 螭攸默默转回脑袋。 苻黛抓着圈在腰间的手:“沧溟水域辽阔,自从被划分出神界后,这里便不再受神族的探视了。” “那也不能飞上天,”琼华迟疑片刻,下颔抵在她肩上,“可能会被天兵撞见。” 苻黛斜眸看她一眼,没再说话。 琼华得寸进尺,把脸一歪,枕在肩膀上,抬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环在她腰上的手反扣住她。 直白又忐忑地问:“你刚才亲我,是因为幻境里的那些……” 她有些不安,苻黛在万恶崖里待了千百年,可能真的分不清爱意深浅。 公主爱上医女,两人间没有任何的利益交换,没有算计,没有过针锋相对的曾经。 她怕苻黛只是受了秋境中记忆的影响。 苻黛眼帘一垂:“不也是你吗。” 琼华愣了下。 “还是说,你以为你比我懂。” 她声音轻而冷:“换做别人,靠近我的资格都不配有。” 做了那些,接吻时那么失控,现在却在卖乖。 十七岁的人,较真起来像在故意装可怜,故意让人心软。 “那个人呢?”琼华又问,“你的伞……你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苻黛怔了下,她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和她也是这种关系吗?” 苻黛:“不是。” “还是你喜欢她?” “没有。” “那她喜欢你。”这次是陈述句。 苻黛迟疑片刻,没再反驳。 “她想杀我,”琼华说,“她还和巫族有仇。” 苻黛:“她已经死了。” 琼华抬起头,不再多问了。 她没喜欢过人,离开无漆森之前也没见过别人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介意苻黛随身带着那柄红伞,她觉得自己太幼稚。 总归那人也只是一厢情愿,虽然得到了苻黛的信任。 苻黛不愿说,她也不一再追问。 就如她不想让苻黛知道自己重生过一样,苻黛比她多活近千年,有秘密不想让她知道,也很正常。 察觉到她的情绪,苻黛稍稍偏了下头。 她思忖片刻,忽然道:“那柄伞还有用。” 琼华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哪日它无用你便会丢弃?” 苻黛颔首应下。 琼华心情难免好转了些。 毕竟,万恶崖的鬼佛,令人闻风丧胆的佛女,居然也会哄人。 虽然只有六个字。 “待进入观稷塔探明真相,灭了璇霄阁,整个仙门,还有妖族的怨气,够不够你升道?” 苻黛却没再回话。 螭攸飞掠过苍茫海面,最终在岸上停下,缩回小小一只。 “沧溟枢暂时先交给玄霄子,待进入观稷塔,再寻机夺回。” 她们很快瞬移回仙门,刚落地就被冥萝迎面扑了个踉跄。 她一手抓一个人的裙摆:“姐姐走了好久都不回来。” 一初在身后有些无奈:“冥萝寻了你们许久。” 她小声说:“以为你们这两个姐姐也不要她了。” 琼华揉了下那颗贴着她的腿用她衣摆擦眼泪的脑袋,想到什么,又低声问:“……一初师姐,归真洞的机关如何了?” 一初道:“那里每日都有弟子把守,我只能在他们用膳的时间里短暂地靠近机关,如今只看出机关内部的问题,若是要修,还需废些功夫。” 琼华:“辛苦师姐了。” 一初轻笑着摇头。 苻黛朝某个方向看了眼,忽然眉心微蹙:“神女还没离开?” 一初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点了点头:“本是离开了,可没过几日便又下来了。” 她迟疑片刻,也不知该不该背后谈论别人,但苻黛问起,她还是说:“听说神女似乎和蔚瑾师妹关系很要好。” 冥萝露出哭花的脸:“师姐才不喜欢她。” 琼华和苻黛对视了一眼 安抚完冥萝,先回了天剑楼。 只是,玄霄子这段时日又开始闭关,沧溟枢暂时交不到他手里。 “师父这几年动不动就要闭关,”师兄开玩笑,“师父是老了。” “我看就是因为被人知道师父闭关了,才有魔族敢来仙门偷草药!” 琼华和苻黛正被大师姐拉着关心,分了只耳朵去听他们聊天逗乐。 “那魔族还挺敏捷,让她跑了,摘了我们不少仙草呢,可难长了!”师妹瘪瘪嘴,“魔族怎么这么喜欢偷。” 偷了不少草药的阴司客正冷着脸坐在梳妆镜前。 那兔子被她托在掌心,养得肥肥胖胖。 没了暝玉,她想去仙门传消息都不行。 一个多月了,还是没能进入璇霄阁找到苻黛。 那夜玄霄子突然找上门,要她派个魔族下万恶崖求拜。 理由是,他怀疑鬼佛佛女,已经离开了万恶崖。 【作者有话说】 年下就这样,好吃好吃好吃[哈哈大笑] 车上修这段还是有点小羞耻[害羞] 审核我们放过彼此好吗 小琼华就是很直白的性格,什么都要问出来,骗小琼华要做好随时编谎话的准备[狗头] 回家的时候小狗特别激动一直扒拉我,幻视见到𝔁 ??小琼华和福袋的冥萝宝宝了,好可爱[害羞] 第57章 醉酒 亲我一下 离开这么久, 房间内不少东西都落了灰,琼华整理了一番,片刻后, 大师姐敲响了她二人的房门。 大师姐并不知晓她们此行所为何事,只记得玄霄子那日语气罕见地急促, 想来定是十万火急的要事。 如今她们不仅平安归来, 任务也圆满达成,又恰赶上师妹的生辰, 众人便商议着趁今夜摆宴庆贺。 大师姐也拿不准,总觉得苻黛不会点头,便把目光移向琼华,盼着她能把人带过去:“来的都是我们天剑楼的弟子,是我与师妹掌勺。” 话是这么说,但架不住冥萝这两日一直跟着琼华和苻黛,大师姐又极喜爱这个小师妹,于是连着一初师姐一同来了。 入夜时起了些微风, 冥萝去房内拿了盏烛灯来,摆在正绣帕子的一初身前。 她探出脑袋:“师姐, 这是绣给我的吗?” 琼华和苻黛坐在她们二人对面,闻言不由得瞥了眼那帕子。 她笑道:“师姐绣得真巧, 学了很长时间吧?” 一初摇了摇头:“许是早前就会的,到了璇霄阁后,一拿起针线,这手艺便自然而然地回来了。” 琼华托着脸, 若有所思。 身后长廊尽头, 隐约飘来炝锅的油香和蒸腾的饭菜热气, 她呛了一下, 忽然想到苻黛挑嘴,油了腻了都不入口。 院里十来个弟子,她们虽然坐在角落里不惹眼,但上了菜苻黛不动筷,难免会有些无趣。 这么想着,她转头去看身边那人:“巫族有一米酿,有米香却无米味,有酒味却无酒香。” 苻黛正看着她,不防这人突然回头,不紧不慢地移开视线,又重新对上她的眼睛:“……你会做?” 琼华眨了下眼:“我做了你要尝吗?” 苻黛没说尝也没说不尝,她猜出了琼华的心思,只道:“你不像是会的样子。” 琼华确实不太会。 在无漆森时,她因为力气大,所以总是劈柴烧火的那个。 “我看辛夷做过几次,兴许能做出来呢。” 苻黛:“……” 琼华当她不信自己,转身便向灶房的方向去了。 苻黛看着她的背影,考虑了片刻,正想跟上去,忽然指尖一动,朝两人房间的方向看去。 鬼见青刚躲过众人的视线来到窗前,抬手指节还未叩响,一股无形巨力当胸袭来,硬生生将她撞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青石地上。 她撑着胳膊想起来,余光里便切入一抹黛蓝。 “是你,你来做什么?” 语气里毫无误伤的歉意。 鬼见青起身道:“玄霄子此次闭关,是从观稷塔出来之后。” 她还要再说什么,就见对方偏了下头,目光落到了她身后。 “我听说,神女与你走得颇近?” 鬼见青愣了下:“她时常来寻我。” “不仅寻你,还暗中跟着你。”苻黛说,“回头。” 鬼见青闻言转过头,等了片刻,不远处的神女似乎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从墙后出来。 “她不回天庭,也是为了你?” 鬼见青皱起眉:“我与她并不相熟。” 苻黛没再管没有主动靠近的神女,而是转过身折返:“你跟上。” 鬼见青知道这是要去找琼华,跟在她身后来到院中。 她和苻黛都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倒是冥萝刚要扑过来,却动作一顿,好奇地四下张望。 因为不少弟子都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鬼见青。 天剑楼弟子并不排外,也并非不近人情,但对这位蔚瑾师姐,心中总归还是有些芥蒂。 若非她的固执,蘅芜就不会被临时分到另一个队伍中去,更不会突遭意外,英年早逝。 也是因为她,玄霄子忽然变改门规,归真洞成了不能随意出入的禁地,尤其是天剑楼内的归真洞。 琼华回来时,院中虽然依旧有人嬉笑,但气氛却显然不对了。 她看见苻黛身边的鬼见青,瞬间就明白过来。 “我们先离开吧。”她低声道。 “师妹?”一初看着她,柔声提醒,“不能走。” 师姐既然说了是庆贺师妹生辰和她们平安归来,若是还未开始便跟着鬼见青离开,天楼弟子难免会介怀。 怕是还会当她们二人胳膊肘朝外拐。 鬼见青瞥了眼旁桌的人:“……没事,坐这吧。” 琼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对上一位师兄愤恨的眼神。 她有些莫名,预料到什么,刚起身,那师兄便阴阳怪气地开口了。 “天剑楼的门也该修修了,别让什么人都进来。” “是该修修了,”鬼见青接话,余光扫他一眼,“什么人都能进来。” 师兄听出她话里的反击,顿时恼了:“总比被捡回来的强。” “正经比试进来的你,怎么不见当上镇派弟子?” 师兄一拍桌子起身:“蔚瑾,你如今仙髓被抽,如同废人,凭什么还这般猖狂?” “你连废人都拦不住,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 大师姐见气氛不对,匆匆赶来。 鬼见青说话时看也没看他,语气也轻飘飘的,和气急败坏的师兄比起来,显得有些瞧不起人。 琼华这才听明白,鬼见青趁着天剑楼试炼想要溜进归真洞时,就是被这位师兄发现的。 不过正如鬼见青说的,这位师兄没能拦住她,只好中途去叫来其他弟子,坏了她的事。 不过,显然两人之间不止这么些恩怨。 苻黛还坐着,身侧站着的琼华为她挡去了部分视线,似乎是担心师兄突然失控误伤人才将她护在身后。 她抬了抬眼,随意地扫向空无一人的门外。 另一边,师兄已经气红了眼。 “蘅芜师姐,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鬼见青总算偏过头来:“不然要喜欢你吗?” 师兄咬牙恨道:“是你的固执害死了蘅芜师姐……” “若非你,师父怎么会禁止随意进出归真洞!” “玄霄子发病封了归真洞,你若是不满,怎么不直接去寻他?”她轻嗤一声,“我倒忘了,你们这群人,对着所谓的师父,比看门狗还要忠诚。” 那师兄羞恼得红了脸。 当年玄霄子突然下令封闭归真洞,满门弟子面面相觑,腹诽不已。 可当那句“谁有异议”砸下来时,殿内静得连呼吸声都凝住,竟无一人敢抬手。 如此不合理的可笑规矩,居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定下来了。 “若是人人像你这疯狗一般,”师兄嘴硬道,“那倒是师父明智,免得你生前害师姐还不够,死后还要去扰她清静……” 话音戛然而止。 鬼见𝔁 ??青不知何时竟闪至他面前,瘦长的手指几乎陷进他脖颈处的皮肉里。 “莫说师姐遭了意外,生前她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她手上力道更重,压低声音再度逼近:“师姐的一切都归我——” 包括死后的尸体。 四周忽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鬼见青不知为何,忽然松了手上力道,朝门外的方向看去。 神女静默地立于阴影之中,指尖紧紧攥着袖口,唇线抿得发白,一双眼里情绪显得无措又难过,就这般直直望着她。 鬼见青张了张口,不知为何心下烦躁得厉害,想出言恶语伤人,却在她的注视下,又咽了回去。 竟有些不忍……甚至,不愿看到她露出这样受伤的神情。 她将手中的人甩开,离开路过神女时脚步不停,似乎半点也不想看见她。 琼华回过头,和苻黛目光相接,只这一眼,二人便心照不宣。 神女对鬼见青,分明有着不一般的情谊。 躲在一初身后的冥萝不知何时探出了头,她歪着脑袋,视线还停留在神女离开的方向。 一抬头,琼华和苻黛也不见了身影。 她只好钻进一初的怀里,在她耳边小声道:“师姐,神女好像快……” 一初连忙捂住她的嘴,但还是听清了那后半句含糊的话。 她无奈地说:“神女只是身子弱,你这话要是叫旁人听了去,可是要受罚的。” 冥萝瘪了瘪嘴:“我知道了。” 琼华和苻黛回到房中时,夜已经深了。 “鬼见青说,玄霄子此次闭关,是在从观稷塔回来之后。” 琼华有些奇怪:“他此前多次闭关,莫非也与观稷塔有关?” 苻黛:“莫要忘了,神女与玄霄子也有关联。” 琼华点了点头:“神女无故留在璇霄阁,应当也与此有关。” “不过,神女竟会对鬼见青动心。” 苻黛并不纠结此事,却道:“情字难解,鬼见青对她无意,倒可借这份痴念,作我们的棋子。” 今夜因为神女的突然出现,事情没有闹大,琼华整理床铺时把两人的枕头摆在了一起,身侧隐隐传来的檀香让她很快便入睡。 听到身侧人呼吸渐渐平稳,苻黛才掀开被子坐起来,她瞥了眼琼华的睡颜,指尖虚空划过她的眉眼。 好在幻境之中月劫夜的劫没有发作,否则还不知这人要吃多少苦头。 她心中还记挂着某物,放轻动作出了房门,来到原先的灶房里。 连琼华自己都忘记的米酿,她却没忘。 有米香却无米味,有酒味却无酒香。 苻黛站着陶罐前,还未揭开盖便嗅到了酒香。 就知道,琼华看着便不像是会酿米酿的人。 苻黛舀了一小碗,放在鼻尖前轻轻嗅了嗅,被那酒香呛得偏头闷咳几声,试探性地探出舌尖舔了舔。 她没尝过酒,也没试出味道浓不浓,于是又仰颈咽下一口。 琼华睡梦中翻了个身,却没碰到本该躺在身边的人。 她睁开眼,瞬间清醒过来,刚掀开被子下床,便听见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刚松了口气,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她觉得新奇,苻黛竟然也学会了敲门么? 琼华走到门前拉开条缝,和淋在月色下的苻黛对上视线。 对方瞥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进了房。 琼华鼻子动了动,闻到什么味道,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你……喝酒了?” 苻黛回望着她,却一句话也不说。 琼华凑近,单手抚上她的脸,轻声道:“张嘴。” 苻黛出奇地配合,唇瓣微张。 琼华嗅到浓郁的酒香,顿时明白过来。 “你怎么……怎么还记着。”她又好笑又感动。 苻黛醉酒完全看不出异样,但显然已经意识模糊了,还意外地很听她说的话。 琼华指尖动了动,忽然起了逗弄人的心思:“……亲我一下?” 【作者有话说】 疯狂暗示疯狂暗示,有没有人能猜到哇[哈哈大笑] 小福袋就这样反差反差反差[让我康康] 第58章 旧梦 我们喝不了交杯酒,互刻对方名字……也算成了亲 苻黛抬眼, 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琼华莫名有些心虚,被这样盯着,一时间居然分不出这人是真的醉了还是装的。 她神色不自在地摸了摸侧颈, 转身想去给她打水,走出两步又没忍住折返。 苻黛视线一直跟着她, 站在原地等着, 微微抬起下颔时绷紧了颈线。 琼华喉间滚动,俯下身时, 那酒香还萦绕在鼻尖。 这人半点不躲,却也不主动迎上来,琼华偏了偏头,最后只是在她鼻尖轻轻吻了一下。 “洗脸吧,你身上有些发热了。” 苻黛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被她拉着来到水盆前,十分乖顺地用冷水擦了把脸。 琼华拿着干毛巾等,却在她抬脸看过来时猛然一怔。 净脸后擦去唇上口脂, 苻黛的唇色竟白得毫无血色。 她皮肤苍白如久埋地底的雪,是一种不见天光的病态白。湿.漉漉的乌黑睫毛下, 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蓝瞳,也被醉意染出几分活水般的潋滟。 偏眉间那点朱红, 没了唇上胭脂的映衬,显得格外刺目。 像个被雨水浸得褪了色的纸人,美得诡异。 琼华眉心皱得深,或许是亲眼目睹过太多人的死亡, 那些冰冷的记忆, 此刻竟催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苻黛这般, 像是活不久了似的。 苻黛眨掉眼睫上的水, 侧目朝她看过来,伸手想要接她手上的毛巾。 琼华愣愣地看着她把脸上的水痕擦干,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趁着人不清醒,问道:“多少人的命,够换你安稳?” “璇霄阁,妖族,魔族……整个仙门?” 苻黛目光从她的脸向下移了几分,又很快收回,还是没有开口。 琼华松了手,知道这人醉时不会搭理人,熄了灯便上塌歇息。 身边的人因为喝了酒,身子隐隐有些发热,虽然这温度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和之前比起来,这细微的变化还是很明显。 琼华翻了个身,忽然从后圈住她的腰往怀里带。 半梦半醒的苻黛轻轻抬了下眼皮,只感觉到后颈处属于另一个人的鼻息,很快又睡过去。 琼华把脸埋进她颈窝,苻黛身上独有的檀香让她总算安下心来,掌心的温度让苻黛的存在有了实感。 她就这么把人圈在怀里睡了一整夜,难得的没做噩梦。 苻黛醒得比她早,刚睁开眼就察觉到腰间的束缚,她握上琼华的手背,想回头看一眼,那人却手上一用力,无意识把她环得更紧了些。 日光透过窗户泄进来,这是苻黛第一次晚起。 她自然记得昨晚的一切,琼华的问题此刻在她脑中不断地打旋重复,吵得她头疼。 再一抬眼,那柄血伞忽然出现在床边,聻鬼晃着身子跳下来,不吵不闹地头朝她们的方向。 没有任何动作,苻黛却知道它们想说什么。 她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腰上的手忽然动了动,身后的人醒来,她才重新睁开眼。 似乎是意识到她醒着,琼华哑着声音问:“头疼吗?” 苻黛摇了摇头。 琼华坐起来,床不小,她们睡在一起却只占了一半的位置,另半边空荡荡的,螭攸便趁机躺了上去。 “午时去妙音坞吧。” 苻黛撩起散发,“嗯”了一声。 琼华朝她那瞥了眼,手有些痒,拈起一缕在指腹间捻了捻。 “昨日醉后的事你还记着吗?” 她有些脸热,趁着别人不清醒,理直气壮地索吻,虽然没有得逞,但还是觉得有些羞耻。 没想到苻黛又“嗯”了一声。 她放过了那缕发丝,含糊狡辩:“我就是……说着玩玩。” 苻黛抬了抬眼尾,没等来那人的动作,便偏开脸,先一步下了床。 路过梳妆台时脚步滞了一瞬。 镜子里的她没了唇脂,刚睡醒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整张脸显得虚弱惨白。 琼华一直将她这幅模样看在眼里,却没有出声询问。 * 妙音坞的清晨总是格外宁静,各派弟子早课的喧闹声传到这里,便如同被一层薄纱滤过,只剩下微凉的晨风吹动的轻响。 但这片静谧中,却隐约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响。 鬼见青坐在一架老秋千上,绳索还留着当年刻下的名字,木板的缝隙里夹着几片干枯的花瓣。 她头抵那绳索,足尖离地不过分寸的距离,袖子随着微风轻轻浮动,日头已经升起,她却没照到半分日光。 一整夜,不知做了多少个梦。 蘅芜同她一般,来到璇霄阁前有许多小玩意是见都不曾见过的。 旁人眼中再寻常不过的秋千,于她们而言,却是在相差甚远的年纪里才第一次体会到。 “修在这里,不会吵到旁人吗?”蘅芜蹲在她身边,看她比划着木板的长度。 蔚瑾留出可以供两个人同时坐上去的位置,无所谓道:“嫌吵让她们走好了。” 蘅芜有些无奈:“蔚瑾……” “你做什么总想着别人?”蔚瑾有些不悦,语气酸溜溜的。 “无论我做什么,她们都会来找我麻烦的,那还不如真让她们好好烦一烦。” 蘅芜被她逗笑了,抬手戳她脸:“那你说,这树能撑住我们两人吗?” 蔚瑾抓住她的手,抵在唇边轻咬了一下:“撑不住,师姐把外衫脱了试试?” 蘅芜抽回手,玩闹似的打她一下,却被轻松躲开了。 “有这力气,还是留到一会儿刻名字时用吧。”蔚瑾丢过去一把小匕首,“这绳子结实,不用些巧劲,可刻不上字。” 她的顾虑是多余的,蘅芜从前在人间什么杂活都干,手劲可不小。 蔚瑾不满地站在她身后,看她轻易就刻上了字。 计谋没得逞,她不甘心,赖脸从后面把人揽进怀里,握着蘅芜的手,嘴上却道:“我就说师姐力气小吧。” 结果视线一偏,却看那绳索之上,先刻下的是她的名字。 蘅芜说:“你要刻,便刻我的名字吧。” “在我们凡间,成亲时夫妻要喝交杯酒,我们喝不了交杯酒,互刻对方名字……也算成了亲。” 蔚瑾手指插入她指缝紧紧扣住抵在她半边脸上,逼得她侧过头的瞬间,倾身堵住那张还要再说什么的唇。 “谁说我们喝不了交杯酒?”她低声道,“凡间的规矩,等我们几月后的下凡历练,也办个成亲礼,谁敢说一句不是,我割了他的舌头。” 蘅芜愣住,随即弯起眼,点了点头。 她说:“我带你去见我娘亲。” 蔚瑾也道:“我爹娘尸骨无存没有坟,拜天地就算拜她们了。” 那时她们谁也未曾预料,不过是数月后的历练,竟会迎来一场强硬的分离。 原先约定的成亲礼,就此没了准期,而她们之间,也再没了往后。 秋千修好的那个夜里,蔚瑾偏不肯回房,就那么一个人在秋千上晃着,晃着晃着,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直到落在脸上的月色被什么遮住,那片已经习惯的清辉陡然暗了下去,她才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有人替她挡住了初生的太阳。 鬼见青被天光刺得闭了下眼,却还是在那一瞬间看见身前站着一道身影。 梦境和现实交织,她猛地睁开眼抬头,“师姐”二字还未出口,看清那人是谁的瞬间,眼底的光便迅速黯淡下去。 “怎么又是你?”她语气冷淡,甚至有些不耐烦。 神女也不知在那处站了多久,又为她遮了多久的日光,见她似乎要醒来时还有些紧张,可她睁眼那瞬间的反应,分明是又一次将她认错成了别人。 她抿了抿唇,声音还是那么轻:“我……” 鬼见青没有听她说完,直接打断:“不要再来了。” 神女沉默了片刻,还是问:“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妙音坞的弟子,是不是总是欺负你?”她顿了顿,想压下翻涌的情绪,可出口的声音还是裹着浓重的哭腔,“她们那样对你,你都没有像对我这样对她们。” 鬼见青被她问得怔了怔。 她才意识到,自己对神女的抵触排斥,是毫无理由的。 比起神女,她甚至可能更愿意和那些曾经视她如敝履的同门待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没由来的,如此厌恶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鬼见青抬眼,话刚要出口,却见神女正𝔁 ??紧紧攥着心口的衣襟,下唇被咬得泛白,那双清明的眸子里蒙着一层湿雾,似乎连呼吸都透着滞涩。 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意的瞬间,鬼见青明白了那份抵触的由来。 因为她会不自觉地在意神女的一举一动,甚至会心疼,会为这个人心软。 初见时反常的心悸,昨夜回头看见她受伤表情时的心软,还有此刻看她痛苦时的心疼。 就好像……在蘅芜的死还没有找出真相的不过短短两年,自己就变心了一般。 鬼见青无法接受,她无法接受自己不爱蘅芜,所以才会不断地逃避,一次又一次地把神女往外推。 “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神女本就体弱,连日积攒的委屈瞬间决堤,泪水像是断了线,哭得双肩都在颤抖。 鬼见青转过头不去看她:“离开。” 神女却执拗地向前,在靠近那架秋千的瞬间,被鬼见青猛地推开:“我说滚开!” 琼华和苻黛刚进来就看到这一幕,感到惊诧的同时,琼华上前接住了神女。 “蔚瑾。”她沉了沉声,提醒道,“不可对神女不敬。” 苻黛扫了眼琼华抱着神女的手。 担心引来更多的人,神女接过琼华递来的手帕擦干脸上的泪,转身离开时,单薄的背影显得过分可怜。 鬼见青坐回秋千,单手握在刻了名字的那截绳索,指腹拂过凹陷处。 相顾无言,琼华沉默了很久,忽然想到什么,问:“我记得松风说过,当年他将你带回妙音坞,用了一法器了解到你的过往。” 鬼见青看过来:“溯尘鉴。” “这种法器能看见照镜人的曾经,你进不了归真洞,可否从松风内将其偷来?”琼华说,“交予一初,待她进入归真洞后,或可凭此,看见蘅芜师姐死前的遭遇。” 她这么做,实则还有私心。 一初师姐失去了火灾前的记忆,若是有了溯尘鉴,也可以借此,知道自己的过往。 【作者有话说】 依旧暗示/. 有一丢丢小感冒,来晚啦 第59章 变故 月下城都在传,万恶崖的那尊鬼佛出世了 “那是我师父的宝贝。”鬼见青思忖了片刻, “偷,倒也未必偷不到。” “我寻个时机吧,等哪日一初修复好机关了, 我再去偷来。” 琼华点了点头,目光从那架秋千上掠过, 猜测道:“这是你与蘅芜师姐一同搭建的?” 鬼见青晃了几下, 低低“嗯”了一声。 “我与她并不相熟。” 琼华听出了她的话中之意:“你觉得神女对你的执着另有隐情?” “对,”鬼见青点了点头, 眉头紧皱,“她给我的感觉太奇怪了。” “她与玄霄子私底下也有来往。” 说到这,鬼见青想起来了:“你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我跟踪过玄霄子,某日深夜他独自去了观稷塔,次日便闭关至今。” “我猜想,他之前的闭关,或许都与此有关。” 她抬了下眼, 目光从面前两人脸上掠过。 琼华没注意到她的眼神:“我们此番外出,也是玄霄子的安排, 据他所说,观稷塔内的镇派之物已经是强弩之末, 马上就要压不住其间的邪祟。” “可我跟着他去观稷塔时,里面并没有什么躁动。” 苻黛沉默地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本没有开口的打算,可偏偏对面那人眼神总是不受控往她这边瞟。 她抬了下眼, 恰好捕捉到鬼见青收回去的视线。 “你想说什么?” 鬼见青欲言又止。 她昨夜便瞧见了, 苻黛唇上的小破口。 旁人可能或将其认成是上了火, 但对她来说, 这种程度的小破口简直太熟悉了。 她和蘅芜打闹时总耍赖,蘅芜不肯让她,她就采取点特殊手段让对方闭嘴。 每每这时候,蘅芜总要把她唇瓣咬出血丝来。 那破口,和苻黛唇上的一模一样。 神佛本是不染尘埃,纵有神仙结道侣的先例,佛也绝不该动情。可这身负无数性命的鬼佛,竟也沾染了红尘。 鬼见青摇了摇头,心里诧异一下也就罢了,若是真说出口,苻黛可能会在协作结束后,直接灭了她。 “他闭关已有一段时日,过不了多久应当也能出关了。” 琼华看了苻黛一眼,又重新望向鬼见青:“……你对神女,当真没有半分动心?” 鬼见青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笃定道:“没有。” “既然如此,”琼华说,“来日若她有可用之处,便将其视作棋子,她对你有意,一旦事到临头,纵是舍弃,亦无不可。” 鬼见青:“我明白。” 两人离开妙音坞,回去的路上,琼华朝观稷塔的方向看了一眼。 “待玄霄子出关,进入观稷塔后,若能趁机吸纳邪祟的阴煞气,可助我邪修大涨。” 她的计划是在查明巫族之祸的源头后,不管璇霄阁是迫不得已还是贪妄偷安,她都要整个门派为巫族无辜亡灵陪葬。 既然寄希望于镇派之物能镇压住观稷塔的邪祟,她便亲手毁了这镇派之物,让整个璇霄阁沦为邪祟腹中残渣。 苻黛停下步子,抬手虚空探了探她眉心的绛纹。 琼华不明所以,下意识贴了上去。 苻黛扫了眼贴在自己指腹上的额头,没有收回手。她指尖金光流转,片刻后才放下手。 “在仙门,想要彻底驯化邪祟的阴煞气,有些危险。” 琼华视线跟着她:“去魔族?” 苻黛摩挲指尖,闻言瞥向她:“魔族更危险,多少人觊觎你这一身邪怨?” 还没等琼华再开口,她便继续道:“无妨,我会为你设下结界。” 琼华抿了抿唇,悄悄瞄了她一眼。 设结界,听起来简单,可要隔绝璇霄阁所有长老甚至是阁主的感官,谈何容易。 更遑论还有个天生与邪修相斥的神女在此。 可这人却说得这么云淡风轻,仿佛对她而言,这世上就没有什么难事。 琼华视线向下移了几分,落在她瘦长的手指上。 冰冷冷的,除了她,没人碰过。 全身上下都是。 这种事情不能想,只要在脑子里过一下,便会催生出些不正经的念头。 古城中的那些画册可不是白看的,她越是想忘,越是不想在这时回忆起来,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便越是要在她脑海里打着转地飘过。 苻黛说完没等到这人的回应,一转头,就见她发丝轻掩下的耳朵红了个彻底,藏都藏不住。 “你在想什么?” 琼华躲开她的视线,小幅度𝔁 ??地甩了甩脑袋,试图把那些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 偶然一抬眸,恰见大师姐从旁路过,像是看见救星般迎了上去,替她端了一盘糕点:“师姐这是要给谁送去?” 苻黛:“……” “师妹们都在亭子里呢。”说着,师姐见她空不出手,拿了一块糕点抵在她唇边。 琼华下意识躲开了几分,又怕大师姐会尴尬,刚想找个借口含糊过去,身侧便走过一道身影。 苻黛的眸光从眼尾看过来,轻飘飘地落在大师姐喂她的那只手上,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琼华连忙道:“师姐,我有些渴了,等会再吃吧。” 师姐闻言,放下了糕点:“亭子里有茶水。” 琼华胡乱点了点头,端着手中的糕点跟上苻黛:“要尝一个吗,师姐的手艺还不错,不会太甜。” 苻黛没理会她。 琼华不知道她是不是生气了,又说:“那你喂我一个?” 见苻黛终于肯看她,她弯了下眼:“我空不出手。” 余光里,大师姐端着托盘里的另一盘糕点路过,苻黛指尖一动,捏起一块糕点,送到琼华嘴边。 琼华没注意到身后的大师姐,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刚要搭话的师姐:“……?” 糕点咬断会掉渣,琼华怕苻黛嫌脏,想全部咬进嘴里,但没把握住度,连带着她的指腹一同咬住。 苻黛撩起眼皮看她。 琼华也愣住,刚刚降温的耳朵此刻又开始发烫,稀里糊涂地舔了下她指尖,将沾上的糖粉卷入口中。 她红着耳朵嚼碎,眼神乱瞟,一不小心和师姐错愕的眼神对上,一个闷呛,咳得脖子和整张脸都通红。 师姐被她吓到,连忙带着她去亭子里倒了杯水。 琼华缓了会儿,余光却见苻黛竟伸手,也从桌上拿了一块糕点,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真是稀奇。 “是真的!”有个师妹突然放大了音量。 师姐正把茶壶放回去,被她吓了一跳:“聊什么呢,这么激动?” 琼华顺着她们的方向看去。 就见那小师妹又重复了一遍:“我前几日下山时,月下城都在传,万恶崖的那尊鬼佛出世了!” 琼华动作一顿,下意识看向苻黛。 苻黛面上不惊,也不知心底有没有片刻的意外。 “此话当真?”有人怀疑道,“那尊鬼佛……不是千年来都待在万恶崖底下吗,有人传它是出不来,也有人传它是不肯出来,毕竟有多少人敬仰它,就有多少人想笼络它。” 而一旦被拉拢,就自然会受到牵制。 更何况,神族可是一直忌惮着这尊鬼佛,只不过在它的地盘,万恶崖底下,没有谁敢直接攻打进去。 “假的吧。”师姐也坐下,“一尊佛像要怎么出来?” “自然是有人身了!” “它手上染了那么多血,真有人身,怕不是青面獠牙,只能在阴界里待着吧。” 原先那师妹反驳道:“怎么可能,鬼佛是什么人物,就是想要一副面皮又有何难,混进人群里,没准还是最惹眼的那个呢!” 确实惹眼。琼华在心里回答。 “那它要维持人身,岂不是要一直食人精气,像妖族那样?” 这群人来了兴致,猜得越来越欢:“会不会像狐妖那样,整日哄骗漂亮姐姐?” 似乎是觉得那糕点不合口味,苻黛没再入口,听到这话,朝琼华的方向看了一眼。 被人这样肆无忌惮地背后议论,换做平常,她怕是会想把这些人舌头都剜了。 不过,琼华听见这些话时的反应,倒让她觉得心情不错。 有人当即抱住自己:“狐妖最爱在每月十五吃人了,马上又是十五,鬼佛会不会盯上我这幅皮囊呀?” “你做梦。” 冷不丁又听到十五这个日子,琼华忽然想到什么,猛地一怔。 每月十五,月劫夜。 她有多久,没有经历过月劫夜了? 在幻境里,即使没有了灵力,即使时间与现实相悖,可巫女的月劫夜是与血液与心脏相牵连的。 这么长的时间,她竟一次月劫也没有经历。 她正疑惑着,鬼见青忽然出现在拐角处。 “琼华。”她似乎是赶来的,虽然喊的是琼华的名字,看的却是苻黛。 琼华和苻黛朝她走过去。 “我在幻境中,”琼华摸了摸心口处,“为什么没有月劫夜?” 苻黛神色似乎有一瞬间的异样。 两人在鬼见青面前停下,就见她看向苻黛,压低了声音道:“阴司客方才同我传了消息,说她在月下城等你,万恶崖出事了。” 想到方才亭子里几人说的话,琼华大致猜到了什么,她正想跟着两人一同下山,身后师姐忽然又唤了她们一声。 大师姐看着腰间泛光的玉牌,面露欣喜:“师妹,师父出关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刷到个画风超级美的画师,但不接女设(打滚) 不过还是预约了个超级piu亮的女神稿,九月开稿[害羞] 是两张单人呀,我不是攻控也不是受控,都是我的好女宝 [亲亲] 希望九月宝宝萌都还在呀[让我康康]爱你萌(捂脸) 今天感情线,字数少了点,明天要进剧情啦[撒花] 最近一直手机码字,拇指直接抽筋一整天,我没招了orz 第60章 着迷 她一手养出来的,世间最邪的煞 久未踏出璇霄阁半步, 月下城近来亦是人心惶惶,暗流涌动。 鬼佛出世,多少蛰伏在月下城中的邪物蠢蠢欲动, 百姓出摊晚收摊早,天还没彻底黑下来, 街上已经不见多少人影。 阴司客扬鞭抽得身前的魔族魂飞魄散,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足尖一点从屋檐跃下, 微垂着头,恭顺道:“佛女。” 没有琼华在场,鬼见青够不上话,自觉退后几步。 苻黛扫了眼四周门窗紧闭的人家,淡声问:“怎么回事?” “前段时间,玄霄子夜里来寻过我一次。”阴司客收了鞭,“他要我派人去万恶崖,因为怀疑万恶崖内已经没有鬼佛坐守。” 他既然有了疑虑, 必然有他的理由,玄霄子也坦然承认, 他去了趟万恶崖,被那条巨型蛇蟒竭力拦着, 不准他踏入半步。 “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我派了魔师随他前往万恶崖,至于那条蛇蟒,与魔师缠斗许久后渐落下风, 便也不再阻拦。” 苻黛没有出声。 那条白蟒跟了她许久, 自然没有让它不明不白死在万恶崖的打算, 所以在离开之前就吩咐过它, 无论什么时候,保住自己那条小命才是最要紧的。 打不过就跑,还算听话。 “魔师下到崖底,却只见佛像不见佛女,玄霄子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没有多言便离开了。”阴司客顿了一下,补充道,“暝玉不在我身,我无法靠近璇霄阁,昨日才从黑市中寻到和鬼见青搭上线的法子。” 盯着万恶崖的邪物太多,无论谁在何时踏进去,不出半个时辰,消息便能传遍阴界。 魔师跳下万恶崖后没见到佛女之事也很快人尽皆知,不仅迅速传遍阴界,连人界都有了风声。 “玄霄子,为什么突然留意起了万恶崖?”鬼见青无意识地瞥了眼观稷塔的方向,忽而出声,“莫非也与他此次闭关有关?” 苻黛压低了眼。 在玄霄子眼中,与万恶崖有关的,还有琼华。 那日琼华为躲避追捕,选择跳下万恶崖,从此所有人都以为她葬身于那个阴窟。 后来神族派神官下万恶崖搜寻她的踪迹,苻黛以巫女烂尸作伪,将他们哄骗过去,那具尸体也任由神族处置。 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枝末节,此刻一并涌进她脑海,最后尽数凝练成大师姐那句——“师父出关了!” 苻黛倏地一抬眼,回身望向观稷塔的方向。 鬼见青只觉一道虚影自眼前掠过,快到甚至无法辨清身形,但却还是在擦肩时,感受到了苻黛此刻翻涌的情绪。 她在紧张。 转瞬之间,苻黛已悬身掠至高空,化作一道金色流光,直奔观稷塔而去。 * 琼华带着沧溟枢,独自去了玄霄子的书阁。 她抬手叩响门扉,门应声而开,进去时,玄霄子脸色还很虚弱。他抬袖侧首闷咳几声:“来了。” 琼华反手关上了门,没有立即交出沧溟枢,假意忧心:“师父这是怎么了?听师姐说,你闭关许久,伤势怎仍未痊愈?” 玄霄子摆了摆手:“无妨。” “你与苻黛安然归来,可取到了沧溟枢?” 琼华点了下头:“多谢师父信任,徒儿与苻黛幸不辱命,已从沧溟海底取出沧溟枢。” “既然如此,”玄霄子起身,挥手打开了门,“你眼下,便随我一同进入观稷塔内吧。” 琼华看着门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没有想太多,跟了上去:“是。” “你可知,为师此次为何突然闭关?” 琼华跟在他身后,藏在袖子下的指尖抚过螭攸的利齿:“徒儿不知。” 玄霄子低低笑几声。 这笑声有些诡异,琼华不由得地看他一眼。 “还记得为师为什么要让你们二人去寻沧溟枢吗?” 琼华不知这人又在绕什么话,只好顺着回答:“观稷塔内镇压邪祟的镇派之物受了损。” “没错。”玄霄子突然停下,转过身来,睁圆了眼,原本温和的面向,此刻竟有几分癫狂,“为了不让观稷塔内的邪祟有可乘之机,我只能不断地向其间渡入内力。” 琼华跟着脚步一顿:“渡内力……这是阁主的意思?” “是啊,”玄霄子转身继续往前,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是啊。” 夜色浸透了这片林子。 高树交错的枝桠将微弱的月光遮挡,万籁俱寂,连风都像是被扼住咽喉,半点声息也无。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沉沉压在树梢与地面之间,仿佛连呼吸都能惊动这死寂的夜。 不知为何,琼华隐隐觉得不太对。 身前玄霄子已经在观稷塔入口处停下,她同样顿住脚步,有那么一瞬间,她知道自己该离开。 可玄霄子已经打开了那扇门。 巫族被灭的真相,离她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耳边似乎又传来幼女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她的族人还被关押在牢内。 玄霄子停在门边,对她道:“进去吧。” 进去吧—— 琼华手心一紧,抬脚跨过那道阴暗分界线。 太黑了,唯有身后那点浅淡的月色,聊胜于无地在她脚边铺开一小片光。 关门声响起,连带着那点微光也消失了。 “看。”玄霄子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 她抬起头,眼前却全然不是塔内的景象。 “师父,这里是?” 她环目四顾,仅有的几株枯树东倒西歪地刺入地底,凌乱得毫无章法。嶙峋的枯枝横亘在冷月前,像被硬生生掰断的骨架,将那点清辉割成了零零碎碎的残片,洒落在地,透着几分破败的寒意。 而月色唯一肯垂怜的地方,孤零零地鼓起个小小的土堆。 那土色尚新,带着未褪的湿泥气,显然是前不久才被人翻挖过的痕迹。 琼华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巫女之间,即使隔着生死,也残存的那一丝微妙的联结。 “去看看吧。”玄霄子又说。 琼华指尖抖得厉害,她该走上前,看看那个为她而死的族人,可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她不敢,不敢再亲眼目睹任何一个族人的死状。 身后却陡然一股大力,狠狠将她往前推了几步。 琼华踉跄着险些栽倒,抬眼正撞进那方未埋的土坑里。 坑底赫然仰着一颗骷髅头,空洞的眼窝对着她,在碎月下泛着森白的光。 视线缓缓向下,看见了被强硬挖出来,又随意丢弃的心脏。 “我不甘心啊。”玄霄子咬牙笑道,“所以我又来了,我把她的心脏挖出来,你猜怎么?” 他缓缓走近:“这具死在万恶崖底下的尸体,不属于圣女。” “好徒儿,”他拍了拍琼华的肩,“你舍命救我,为师好生感动。” “所以为师再给你个忠告。”他直起身,垂眼俯视,吐出低压的气音,“下辈子做戏,可要做全了。” 琼华有些头晕。 她咬着下唇直起身,刚回头,周遭的一切却在瞬间褪尽了先前的模样,重新沉回观稷塔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昏暗里。 沉睡的邪祟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袖中的螭攸察觉到危险,顺着她的手腕倏地滑落,骨身骤然绷紧的刹那,长尾已如灵蛇般甩向眼前的玄霄子,转眼间化作一柄泛着冷光的骨剑。 那冷光来自它体内的沧溟枢。 如果她在观稷塔内流了一滴血,便会吸引无数邪祟,将她分食得干干净净。 这是玄霄子即使还未恢复完全,也敢将她带进观稷塔的原因。 琼华有些好奇:“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起疑心的?” 她暝玉一日不曾离身,按理说,没有暴露才对。 “你们藏得很深。”玄霄子横指化出长剑,“但你可知,我所设下的结界,无论我是否身在结界之中,无论靠近者有没有得到我的准许,只要踏入半步,它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波动。” “我自水牢出来后,你们进入我的书阁,却没有引起一丝波澜。”他继续道,“只有一个可能,你们二人趁我不在时,拿走了我的玉佩,擅闯书阁。” 琼华想起来了。 出发去渔村之前,玄霄子唤她二人去书阁,那时她们刚踏进去,他便神色古怪地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所以早在鲛人泪之前,玄霄子便起疑了。 “就凭此,你便能猜出我是巫族圣女?” 玄霄子笑道:“自然不能。” “那还得感谢,徒儿你为我挡下鲛人那致命一击。”他剑指琼华,“想来你没和苻黛商议好吧,鲛人毒迅猛,中毒者瞬间异色,你却没有。” “这天底下,百毒不侵的,除了巫族,还能有谁?” 琼华没想到败在了这些细节上。 她嗤笑一声:“芍韵死在我剑下,死前曾告诉我,巫族之祸全由我一人而起,璇霄阁为的是我这颗心脏,因为镇派之物受损,唯有它能将其修复。” 玄霄子冷笑,狠狠啐道:“天真得可笑,凭你一颗心脏,也想修复仙器?” 琼华皱眉:“那你们为何对我的心脏如此执着?” 玄霄子刚要开口,盘绕二人的邪祟按耐不住,朝她们嚎叫一声。 但不知在忌惮着什么,始终不敢靠近。 他冷哼一声,不再废话,长剑带风直刺而来:“死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琼华旋身侧避,腕间一翻,横挥骨剑挡住他的剑势。两剑相峙,震得两人手臂皆有些微麻。 玄霄子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区区巫女,竟能接下他这一招,和他打个平手。 四周太暗,玄霄子对此间构造很熟悉,琼华却不然,不仅如此,她还小心着不能受到外伤,若是那些邪祟也为她的血疯狂,她会陷入两难之境。 玄霄子看出她的顾虑,偏不撤剑,手腕一拧,剑刃贴着骨剑滑下,直削她指尖。 琼华收腕骨剑回撩,逼得他后退半步。 未等站稳,玄霄子左手折扇突然掷出,扇面在空中展开,边缘擦着她颈侧飞过。 她仰头避开,凌空翻了个身直逼他身前,骨剑横斩他胸口。 玄霄子早已习惯这塔内的昏暗,将她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长剑竖挡,同时左手接住回旋的折扇,反手拍向她腰侧。 琼华只好收剑回护,也是这一瞬间,便落了下风。 玄霄子剑招愈发狠厉,折扇也如他第二双眼,被琼华躲开的刹那也能侧拐再度追来。 他得势不饶人,欺身而上:“束手就擒吧,身为巫女,便该接受自己的命运!” 两侧剑扇夹击,琼华不得不横剑抵挡,玄霄子抓准时机,一掌将她狠狠劈向身后石壁。 琼华喉间涌上一股甜腥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身前的地面上。 她握着剑的手不受控地痉挛,鲜血顺着指节流下,最后脱力,骨剑离手,整个人滑落,单手勉强撑着身子。 “交出沧溟枢,你死后,你的血你的心都会成为我扳倒魏长庚的凭仗。” 琼华抬起抽缩的手想要擦去唇边血迹,却被指尖的血染得更红。 她低声问:“什么命运?” “我不信命,”琼华探出舌尖舔去指尖那点猩红,凌乱的碎发斜斜搭在额前,却遮不住那双凌厉的眼,“但你的命,今日注定要留在这!” 话音刚落,掉落在地的骨剑忽然剧烈震颤起来,嗡鸣声响彻观稷塔。没等玄霄子反应,那骨剑猛地腾空,转瞬涨大了数倍,银白色的身尾撑得塔内空间都显逼仄,周身泛起刺目的蓝光。 它环绕一圈,张开了嘴,朝着玄霄子发出一声整耳欲聋的怒嚎。 那声波如无形巨锤,玄霄子连格挡的动作都没来得及做,便被狠狠掀飞,撞在石壁上。 他偏头吐出一口血,难以置信:“沧溟枢……在它体内?” 也是这一刻,他明白了,渔村的那一道天雷从何而来。 巫族圣女,竟养了一只神兽! 琼华染血的手扯下暝玉,喘着粗.气笑道:“差点忘了有你在。” 若非螭攸,若非沧溟枢,这群邪祟早该一拥而上将她撕咬得渣都不剩。 她原先担心在观稷塔内释放身上的邪煞会遭到围攻,眼下这般,倒是不必顾虑了。 琼华丢了暝玉,凌空而起,指尖的血珠还在不断往下坠,砸在地上晕开细小的红。 她却浑不在意,将几滴将坠未坠的血珠骤然凝在掌心,那血珠泛着诡异的光,不过瞬息,塔内暗处便传来几声尖啸,数只形态扭曲的邪祟被硬生生吸来,还没等靠近,便被她掌心的邪煞灵力卷入,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眨眼间就化作几道黑气,尽数被她吸纳进体内。 玄霄子惊愕:“你……修的鬼道?” “你当已经猜到了苻黛的身份,”琼华抬指,隔空掐着他的脖颈拉近,“从万恶崖爬出来的邪煞,除了被逼入鬼道还能怎么办呢?” 她声音愈轻,手上力道便愈重。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她抓着玄霄子的头发,将螭攸重新收回袖中。 虽然很想趁着这个机会多吸纳几只邪祟,但从玄霄子之前的话中能猜出,韩长庚在塔内,应当也留了几个心眼。 观稷塔内有乱,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赶来。 琼华敛去玄霄子的仙力和死前所怨。 身为一派长老,他的实力定然不可小觑,琼华方才同时挡下他的剑和扇,伤了手上筋骨,血流不止。 缠斗间凌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颈侧,她推开门的刹那,恰好月亮挣开黑云的吞噬,清冷的月华如碎银般倾斜而下,浸过她染血的衣襟,也漫过那几缕被风微微吹动的乱发,将她周身的狼狈与决绝,都容进一片清辉中洗净。 还未抬眸,身前便传来了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她愣了一下,猛地抬起眼。 苻黛似乎是在她推门的瞬间赶到的,往日里总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此刻罕见的紧张,眉心皱得极深,目光一寸寸扫过她周身,连发丝间藏着的稀碎血点都没放过。 却在看见她手心,从玄霄子尸体上收敛成丹的仙气与怨念时,转成了另一种更浓更沉的情绪。 苻黛还记得初见时琼华的狼狈。 那时的她,也如现在这般,浑身是血,满身是伤。 可如今,她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 往日那个被追杀的丧家之犬,此刻站在邪祟肆虐的观稷塔外,身后是玄霄子尚有余温的尸体。 血腥气混着邪祟的腥臊萦绕在鼻尖,苻黛看着她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 曾经的猎物,终究成了握剑之人。 她一手养出来的,世间最邪的煞。 琼华没想到苻黛能赶来,只知道自己身上很脏,有些不知所措地用干净的袖角擦脸,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 直到一双冰凉的手捧上她的脸。 苻黛此刻混乱的呼吸不是因为赶得急。 她从未如现在这般过,急切地想要和琼华彻底融为一体。 琼华被吻得意外,她口中还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怕苻黛嫌弃,想要躲开,苻黛却拽着她的衣袖,直接将她压在了身后的墙上。 那双蛊惑人心的蓝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琼华喉间一滚,低下头,顺从地张开嘴,让苻黛主导这个吻。 【作者有话说】 越接近全文高潮就越焦虑,光是想想就要手心出汗了 文纲里安排的第一次酱酱酿酿是在这里,那时候没有考虑篇幅,只是觉得氛围合适,福袋一直都是被小琼华的人格魅力吸引的,但写的时候还是觉得为时过早,虽然往后推了,但不会太晚,另外文案都还没写到呢[害羞] 这章修了好久[爆哭][爆哭][爆哭]我要死掉了[化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对峙 半压眼帘,看压在身上的人被她勾得情动难抑 吻是爱与不爱的泛滥。 有人寄深情, 有人纵贪欢。 有人奉若同心契,有人只作等闲看。 苻黛的唇覆上来,琼华却在那生涩的触碰中尝到了比爱更复杂的东西。 怜惜辗转, 疼惜暗涌,占有欲如潮蔓延……还有几分, 她全然参不透的悲意。 是了, 那唇齿间的涩意,是难过。 琼华不懂, 可她能感受到苻黛似乎在后悔。 悔曾用最锋利的语言刺伤她,悔曾以最残忍的手段逼她成长。 而这悔意缠绵,终究都化作了无声的心疼。 苻黛的动作青涩却炽热,她舌尖试探地探入,随即被琼华温湿的口腔裹住。唇舌交缠间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气,连着那些洗不净的罪孽也一同被搅碎,彼此分担。 琼华重活一世,身上压了太多因果, 手上也染了太多鲜血。她原以为这条复仇之路注定独行,再不会有人与她并肩而立。 纵身跃下万恶崖, 是她的迫不得已,也是她的绝境转生。 琼华低头任由苻黛生疏地索取, 她垂眸看去,却见苻黛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眼,湿漉的睫毛乌黑纤长,在苍白肌肤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不远处骤然响起看门弟子的厉喝:“谁在那?!” 琼华猛地收紧环在苻黛腰间的手 将人更深地按向自己。她忽然反客为主, 吻得又重又急, 缠着苻黛的舌根深入, 逼得对方仰头轻颤, 喉间不自觉溢出一声呜咽。 那看门弟子显然认出了两人,顿时惊在原地。他下意识偏过头,朝虚掩的塔门内望去。 月光斜斜淌入,照亮了一只戴着玉指板的手。指节粗粝,布满厚茧,不知历经过多少年月的苦修。 就在不久前,这只手的主人还从他身旁走过。 琼华抬起眼,直直望向那名弟子,眼底没有半分被人撞见的惊慌,只有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深沉的阴翳。 唇齿间毫不退让的厮磨令苻黛连同指尖都泛起细细密密的酥麻,燥意顺着背脊攀上后颈,一路烧进战栗的骨髓。 琼华尚在往下滴血的手刚抬起,就见血伞忽然凌空,似有所感,骤然一动。她本能地挥掌划向那名弟子,血伞竟顺从她的指引,挟着一股腥风猛然掠去。 伞尖径直贯穿那弟子的喉管,狠狠将人掼入塔内。强风倒卷,轰然一声闷响,塔门应声而闭。 血伞盘旋而归,伞面上淅淅沥沥淌下新鲜的血珠。 这凶戾的武器,是苻黛的,竟会听她的旨意。 琼华垂下眼帘。 苻黛自然也意识到了血伞的归顺,她手上力道重了几分。琼华背抵着墙,却在这力道之下,天旋地转,被推到了熟悉的柔软床榻上。 烛灯未燃。 苻黛捧着她的脸欺近,却在距离她唇瓣分寸距离的位置停下,吐息温热地拂过:“观稷塔,有多少弟子看守?” 琼华屈膝任由她压进自己腿间,一手扶在她腰侧,指尖无意识勾住那轻薄的束带。 鼻尖萦绕着的都是苻黛说话时潮湿的热气,像无声的引诱。 她分不清苻黛是有意撩拨还是无意之举,只觉喉间发紧,嗓音低哑得厉害:“我留了几缕灵识……会将他们悉数诛杀,扔进塔中。” 话音刚落,她再忍耐不住,猛地收紧扣在苻黛腰后的手将人拉近,再度吻了上去。 这个吻不太温柔,虽然还存着一丝克制,却掩不住底下翻涌的急切。 她缠吮得又深又密,仿佛要将对方口中每一寸气息都掠为己有,发丝散乱地缠在两人紧贴的胸口。 黑暗中只听见紊乱的呼吸与湿濡的轻响,琼华颤抖的指尖穿过了她的束带,却不敢挑开。 她翻身把人压在身下,手便顺势按住了她的小腹。 她稍稍用力,感受到身下的人似乎小幅度地颤了颤,不知所措地咬住了下唇。 可这种时候,苻黛还要低着声问:“沧溟枢……玄霄子死前见了你。” 她声线冷,平日里没什么情绪,此刻却裹着情动时沙哑的潮.意,磨得人耳根发麻。 琼华声音都染上了微弱的哭腔,尾音颤得厉害:“你别说话……” 她就不该看那些不正经的画册! 苻黛当真不说话了,黑暗里睁着那双含着水色的蓝眸,半压眼帘,看压在身上的人被她勾得情动难抑。 琼华俯身将脸埋在她肩窝,轻嗅那缕淡而冷的檀香,随即齿尖叼起颈侧细嫩的皮肤,不轻不重地磨了一下。 高挺的鼻尖蹭开微乱的衣襟,温热的吻沿着颈线蜿蜒而下,掠过起伏的锁骨,却在更隐秘的边界倏然停下。 苻黛喉间滚动,咽下一声喘,却听见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闷闷传来一句:“……喜欢你。” 声音低而哑,像裹着滚烫的沙,深深渗进她不稳的呼吸声中。 * 天色刚亮,观稷塔内便出了乱子。 看守的弟子前来换班,却不见有人站守,这情况还是第一次见,他们不敢轻易靠近观稷塔,正要去喊长老,身前却突然出现了阁主的身影。 刚要叫住对方,魏长庚却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抬手一挥,沉重的塔门缓缓拉开。 抵在门后的几颗头颅失去承重,齐刷刷滚出来。 那是被邪祟啃食得死无全尸的玄霄子,还有昨夜看守的几名弟子。 分明是早课的时间,璇霄阁内却议论纷纷。 苻黛侧颈昨晚被琼华咬出了红痕,拉衣襟也掩不完全,还是从师妹那借来了腻粉才遮住。 她们二人刚走进堂内,便被大师姐叫住了。 只见大师姐眉头紧锁,神色有些慌乱:“师妹,阁主传你们二人。” 琼华和苻黛对视一眼,故作疑惑:“阁主?这个时辰,寻我们二人是为何事?” 大师姐眼尾泛红:“路上再说。” 从她口中听到玄霄子死在观稷塔的消息,琼华假意震惊,而后垂下眼帘,挡住毫无波澜的眼。 大师姐在天剑楼呆了这么多年,实力虽不比座下弟子和镇派弟子,但还是很受玄霄子器重,平日里有什么事,都会派她去做。 她如今的伤心不做半点假。 路上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琼华和苻黛停在了了两仪殿前,门派长老商议要事之处。 大师姐自然不能进去,将两人带到后就离开了。 雨幕如银线倾洒,暗沉的天幕压得天地喘不过气。 琼华的长发有些湿了,眉眼滚落雨珠,广袖翻转,抬首望向眼前高大的殿宇。 苻黛不知何时撑起了伞,猩红的血色在雨幕中尤其扎眼,她冷冷注视着殿内神色凝重的几人。 “不用担心。”琼华侧目,对苻黛道,“玄霄子不满魏长庚,想要将其扳倒,那便绝对没有将我的身份告知他。” “你只需告诉他们,玄霄子死之前,你不在璇霄阁内,去了月下城见故友。” 玄霄子昨日应当是想先拿到沧溟枢,日后找机会分开她与苻黛,再将她单独带去观稷塔。 只是恰好和阴司客撞上了时间,便一不做二不休,想要先取了她的巫血与心脏。 苻黛略微点了点头,两人便踏上了长阶,进了两仪殿。 玉衡长老,松风,还有妙音坞主都在,魏长庚坐在正中的位置,眉眼间不怒自威。 好在昨日螭攸离开前用尾巴卷起暝玉带出了观稷塔,否则,在他那双锋利的眼下,她还真未必能伪装过去。 “我听闻,你们二人前段日子,一直不在门派内离开这么久,所为何事?” 琼华如实道:“是师父派我们二人下山寻一物。” 魏长庚皱了下眉:“何物?” 琼华做出一副迟疑的模样,有些为难地看向他。 魏长庚有片刻没有说话,但随即便道:“但说无妨。” “师父派我二人前去沧溟海域,寻神器沧溟枢。” 此言一出,满座皆有些愕然。 玉衡长老柔声困惑:“他好端端的,为何要寻沧溟枢?” 琼华抿了下唇,似不敢开口般,悄悄抬眼看魏长庚。 目光相接,魏长庚道:“想必来此你已经知道,天剑楼主遇害一事,所以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要有任何顾虑。” 装得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琼华犹豫片刻,如实道:“长老同我们二人说,观稷塔内镇派之物受损,不日将再压不住邪祟,邃命我二人前去取来沧溟枢。” 几个长老面面相觑,最后一同望向魏长庚。 只见魏长庚一声冷笑:“一派胡言!” “若是观稷塔出了问题,我怎会毫无感应,诸长老又怎会毫无察觉?” 几位长老似乎被他这话说服了。 观稷塔是仙门要地,若真有什么差错,她们最该第一时间感知到才是。 “我们回来后,师父尚未出关,直到昨日,才唤我前去。” 松风问:“只唤你一人?” 琼华摇了摇头:“苻黛有其他事,正巧不在璇霄阁。” 魏长庚又把目光移向苻黛。 这两人进殿时,他便把她们打量了一番。 修仙者身上气质各有不同,她们二人眉间一点一纹,尤其是那双蓝眼,实在有些稀奇。 “你不在璇霄阁,去了何处?” 苻黛抬了下眼:“月下城,见故友。” “故友?” “入璇霄阁前的故友。” 玉衡长老想起来了:“我知道,你在进入璇霄阁前似乎是个侠客?” 苻黛没反驳。 既然是侠客,有一二旧友再正常不过。 妙音坞主思忖片刻,问琼华:“你昨日见了玄霄子,他可有什么异样?” 琼华摇了摇头,只道:“师父刚出关还很虚弱,我放下沧溟枢便离开了。” 魏长庚:“可在他的书阁内,我们并未寻到沧溟枢。” 玉衡长老补充:“倒是发现了桌底下有个锦盒。” 琼华点头:“那是用以放置沧溟枢的,毕竟是神器,太过招摇,容易招惹来不必要的祸端。” 她这话便明了了。 玄霄子借口镇派之物受损,骗她二人取来沧溟枢,而拿到沧溟枢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去了观稷塔。 此后出了意外,死在其中。 几位长老神色凝重。 镇派之物无恙,玄霄子想要得到神器,其藏着怎样的私心祸心,昭然若揭。 但此等大事,万万不能传出去,只好挥手让她们二人先退下。 “玄霄子说,魏长庚逼他外渡灵力,可他也说,要我的心脏不是为了修复镇派之物。”琼华有些想不明白。 “魏长庚或许不知玄霄子派我们去取沧溟枢,但他定然知道玄霄子时常去往观稷塔。” 两人在观稷塔内,谋划着什么秘密? 她皱起眉:“日后再想进入观稷塔,怕是难了。”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琼华还是个孩子[狗头]情动时不知所措很正常,因为不敢有下一步动作,只能突然冒出来一句告白[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晋江的违禁词,只能不停地打点把词分开[捂脸偷看] 第62章 定论 用整个璇霄阁的命,撬开魏长庚的嘴 两仪殿内陷入漫长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凝成了实质,沉沉压在每一个角落。 “天剑楼主……不似那般人。”松风沉声道。 身为一派长老,修为高深自不必多言, 品性德行更是历经考验,备受尊崇。 然而, 人心似海, 谁又能保证那刚正不阿的表象之下,不曾藏着另一副面目? “是与不是, 去一趟观稷塔便知分晓。” 魏长庚甩袖起身,率先走出殿外。 倘若沧溟枢当真遗落在观稷塔中……倒真能解他眼下之困。 其余诸长老面面相觑,还是跟了上去。 镇派之物,不周山环印,只要一日不损,塔内邪祟就不可能兴起风浪。 雨幕如注,天地混沌成一幅泼墨长卷。 魏长庚御剑而起,衣袂破开雨帘, 化作一道凌冽流光。其余几位长老相视颔首,纷纷凌空踏器, 紧随其后,数道身影割开雨雾, 直向观稷塔掠去。 璇霄弟子仰首望天,怔然注视着雨中疾驰的影迹。 如此阵仗……看来辰时流传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璇霄阁怕是出了大事。 听见身侧传来的议论声,琼华抬眸远眺, 目光落向那些飞掠的身影。 她唇角无声一勾, 袖下指尖抚过螭攸利齿:“沧溟枢, 我岂会拱手相让。” 苻黛的目光落在她另一只手上, 细看之下,指尖仍在细微地发颤。 方才在两仪殿内,为了躲过诸位长老的耳目,她强行震断经脉,压下了所有异常。 而此刻反噬袭来,那只手已是伤上加伤。 琼华注意到她的视线,抬起那只伤手,握住她执伞的手背。 “无妨。” 她语气随意,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 苻黛皱了下眉,刚要开口,琼华却看向她们身前。 神女似乎还对璇霄阁内的大事一无所知,弟子们也不敢在她耳侧议论。 见她神色有些不明所以,琼华忽然想试探下这个处处都透着神秘的神女。 * 魏长庚快一步来到观稷塔前,衣肩卷着未散的雨气,袖袍一拂,塔门轰然洞开。 身后玉衡长老落地的瞬间,指尖已凝出数点荧蝶,如流光卷轴般铺入漆黑塔内,顷刻之间,幽暗的深阁层层亮起,映照出漫天浮动的尘屑。 满地血迹干涸,碎肉残渣四处飞溅。 尚未沉睡的邪祟蛰伏于暗处,无声无息,睁着猩红的双眼,虎视眈眈地窥望着来人。 “不周山环印,没有任何异样。”松风站在塔壁前,语气笃定。 魏长庚语气沉重:“天剑楼主,玄霄子……” 玉衡长老看着地面那滩血迹:“确是门内弟子的。” 妙音坞主从她旁侧路过:“此处是天剑楼主身死之处。” 有了荧蝶,塔底的一切都能看个分明。 魏长庚很快在角落里,找到了疑似神器沧溟枢的残骸。 玉衡长老皱眉:“神器怎会被毁?” 魏长庚压了压眼:“不如想想,以玄霄子的修为,手持神器,就算是被邪祟围攻,也不至于被撕咬得只剩头颅。” 妙音坞主面色凝重,顺着他的话道:“他妄图借神器之力,吸纳邪祟阴气,强行提升修为,却遭反噬……” 邪祟受到刺激狂性大发,他孤身难当,只得强行催动沧溟枢与之抗衡,但神器岂是仙门之人所能驾驭,在灵压冲突与器魂排斥下爆裂而毁,并不是没可能。 魏长庚默认了这话。 本以为能借沧溟枢缓解燃眉之急……他抬起眼,眼尾刻出几道深痕,转身背对众人时,目光沉得几乎滴出墨来。 玉衡长老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的几滴血迹上。 这血不属于玄霄子也不属于看守的弟子,而是带着阴煞气的。 不过,玄霄子与邪祟纠缠时,能伤到它们,也不奇怪。 她很快收回视线。 塔门不宜久开,既然找到了沧溟枢残骸,几人便离开了观稷塔。 大门即将重新闭合的刹那,魏长庚回眸,目光沉沉望向不周山环印的方位,直到门扉彻底合拢,隔绝最后一线天光,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观稷塔的门只有长老和阁主能开,琼华和苻黛两人的话也从天剑楼大弟子那里得到了证实。 放眼整个璇霄阁,没有人的实力足够逼迫玄霄子打开塔门进入观稷塔。 玄霄子道心不正之事,至此几成定论。 * 神女对琼华颇有好感。 在渔村时,她心知肚明,琼华是故意说那些话的。 而那日,琼华又在她被推到时,顾及了她的颜面,不至于让她太难堪。 “阁中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琼华低应一声:“是出了大事,师父他……” 苻黛配合地侧目扫了她一眼。 琼华做出被点醒的样子,当即敛色摇头:“这些事情,不是我们做弟子的该议论的。” 神女有些怔然,指尖轻轻按上心口:“玄楼主……出了何事?” 见二人依旧不开口,她轻笑一声:“别担心,我不会将你们供出去的。” 琼华这才缓缓道:“师父他……昨夜死于观稷塔。” 言罢,抬眼观察着她的反应。 神女脸色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有些发白,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眉心微拧,连指尖都蜷起来。 “玄楼主他……”她不解,“为何要去观稷塔?” 看到了想看见的反应,再多说,便显得有些多余了。 琼华道:“这……阁主应当会告知神女。” 就在她二人想要离开时,神女却叫住了她们。 琼华以为她会问起玄霄子的事,然而没有。她回头去,听见神女柔声,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可否告诉我,蔚瑾与那位弟子之间的事。” 琼华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蘅芜。 得知玄霄子死了,她第一时间想要知道的,却是鬼见青的过往? 短短时间内,纵使真心,她便能如此在意鬼见青了吗? “蘅芜师姐?” 两人的曾经在璇霄阁中不是秘密,甚至妙音坞的弟子至今仍时常以之唾弃鬼见青。 神女不愿从旁人口中了解……倒是让人觉得,痴情难断。 琼华说了个大概,见神女攥紧了衣襟,迟疑片刻,还是道:“神女身份尊贵,何必……执意至此。” 神女摇了摇头:“那位弟子,如今已安置在了归真洞中?” 琼华点了点头。 她却捏紧了手心间的衣袖:“故人已去,该放下的,蔚瑾迟早该放下。” 说着,她垂下了眼,眼底的固执被遮尽。 琼华却敏锐地捕捉到她那一闪而逝的恶念。 神女……生来便是要什么有什么。 只要她开了口,鬼见青此生此世都休想逃出天宫。 可那缕阴暗的念头只一瞬便燃成了灰烬。 仿佛只是这般妄想片刻,就已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琼华倒是来了些兴趣。 神女,在天庭是何等的尊贵,怎么反倒活得这般小心? 饶是身子再弱,也不可能叫天庭的人欺负了去。 “我该走了。”神女看了眼两仪殿的方向,对她二人道。 琼华点了点头算作道别。 “神女身上,有不少秘密。” 苻黛拂去袖上雨水:“她身子倒是一日比一日虚了。” 琼华:“离开天庭太久了吧。” 说到日子,她想起什么,敛容正色:“我倒是想起来了。” 苻黛瞥她:“怎么?” “月劫夜。”琼华眉心皱起,“妖族与魔族中的巫女尚且安然无恙,为什么我不再经受月劫夜了?” 苻黛垂着眼,没有回应。 琼华揉上心口的位置:“不知是不是在幻域内留下了伤,这些日子,心口处总是隐隐作痛。” 苻黛这才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回房后我再为你诊治。” 琼华暂时不太想管这些,这点痛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 比起上一世将心脏硬生生从体内抽离,这痛如同蚂蚁噬咬,风过无痕。 她抬眼看向观稷塔的方向:“这几日观稷塔外定然会加强看守,等风头过去了,再想办法进去。” “玄霄子死得太轻松了……”她眯了下眼,“我要用整个璇霄阁的命,撬开魏长庚的嘴。” “玄霄子死了,天剑楼这几日𝔁 ??会陷入短暂的混乱。”苻黛道,“可趁此打开归真洞之门。” 琼华被她这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了:“不过,鬼见青这几日应该很难偷到溯尘鉴。” 溯尘鉴可以随意变换大小,松风平日随行挂在身上。这些天他怕是有得忙,鬼见青连他的人影都未必能见到。 琼华传了个讯给她,将昨夜之事尽数告知,两人还要赶回璇霄阁。 楼主意外而死,甚至诸长老没有给天剑弟子半点说法,大师姐忙昏了头,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满面疲态。 璇霄阁内镇派弟子皆要下凡游历多年,如今在阁中的,也不过三两资质尚浅的。 鬼佛出世之事,如今可谓传遍了整个璇霄阁,只是玄霄子之死压过了风头,暂时还没传到几位长老耳朵里。 “听说了吧,月下城似乎来了只大妖呢。” “大妖?” “似乎是只虫妖,人头虫身,浑身长满了足须,月下城这几日街上都不见有什么人。” 琼华分了只耳朵去听。 鬼佛出世,果然还是有妖按耐不住了。 她撑着下颔看苻黛。 当事人却毫不在意,旁人的生死都与她无关。 看着她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琼华手有些痒,刚靠近半分,廊道便拐出几道身影。 大师姐身后跟着一男一女。 女弟子有些腼腆,开口有些紧张,还未出声,视线便落在了琼华身上。 她面色一僵,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一股惧意,下意识后退半分。 【作者有话说】 鬼见青:屏幕前的读者们觉得我会被囚禁吗[竖耳兔头] 本来不想给镇派之物取名字的,取名废要被榨干了 可以去查查什么是不周山~ 不过这本我取名字应该还是可以的吧,灰常用心了[狗头] 今天试了下语音输入,一度怀疑自己普通话倒欠国家十级[捂脸偷看] 有没有人能猜出章末女弟子是谁[哈哈大笑]人间卷里的吸吸 第63章 兽耳 苻黛目光片刻不离那对突然冒出来的耳朵 琼华单手托着下颔, 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滑入苻黛掌心,指尖若有似无地揉按那截瘦长的指骨。 注意到她的视线,琼华抬眸迎上, 眼尾轻轻一弯,漾起几分慵懒又暧昧的笑意。 苻黛微微蹙眉, 目光也随之落向那名女弟子。 正是昔日人间地牢之中, 亲眼目睹师岚头颅被勒断,又被琼华逼着看同门撕咬其尸首残躯的那位。 名为落霜。 “怎么了?”大师姐疑惑地看向面色瞬间惨白的落霜, “可是身体不适?” 落霜摇了摇头,手心被冷汗濡湿。 记忆力里分明没见过眼前这额间带绛纹的女子,但看见她这张脸,就不受控地胆寒。 尤其是她朝自己笑的时候。 至于另一位男弟子,也眼熟得很。 同样人间地牢内,在芍韵死之前,挣扎想要救下满天死尸的镇派弟子,何知真。 “近日天剑楼中诸项事物, 暂由何师兄,落霜师姐与我共同打理。” “何师兄多年蝉联门派大比首位, 实力之深毋庸置疑,诸位若有疑难, 尽可向他请教。落霜师姐于剑道之术造诣非凡,若有剑法相关困惑,亦可寻她指点。” 大师姐说完,忽而转头看向琼华𝔁 ??与苻黛。 她朝两人的方向指了指, 对何知真道:“这便是师父生前刚收的座下弟子。” 何知真在人间地牢时并未与琼华正面撞上, 此刻将两人打量了一番, 略一颔首。 他性子有些傲, 琼华早在地牢内便看出来了。 纵使如此,也还是要朝他行礼。 苻黛没动作。 何知真和落霜同时看向她。 大师姐知道这师妹的脾性,进入璇霄阁前是个侠客,性子冷不爱搭理人,平日没见她和旁人交流过,更别提行礼一事。 见她此刻仍静立不语,大师姐连忙笑着打圆场,三言两语将话题带过,吩咐其余弟子先行前往晨练。 见四下没了旁人,何知真这才挑眉问道:“是你们从沧溟海域取𝔁 ??得了神器?” 语气中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仿佛不信她们真有这等本事,字里行间都透着讥讽。 琼华没把他放在心上,轻飘飘应道:“是。” 何知真一噎,被她这一个字憋出闷火,又不好发作,冷哼一声别开脸。 苻黛却始终盯着一旁的落霜。 落霜怕琼华,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惧意,毫无来由,却挥之不去。 尤其是看到琼华那张脸时,她总会莫名泛起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当场要吐出来。 她悄悄抬了抬眼,恰对上苻黛那双没什么波澜的眼。 落霜微微一怔:“……怎么?” 苻黛抛去一只瓷瓶,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温度:“你脸色太差。” 落霜又是一愣,揭开瓷盖,看见里面的小药丸,抿了下唇,弱弱道:“多谢。” 琼华想说什么,余光注意到洞门处悄悄探出来的一颗脑袋。 冥萝见她看过来,立刻雀跃地蹿出身。 而在她身后,魏长庚也正缓步走来。 骤然被这小小身影拦了去路,他脚步微顿,垂眸看向冥萝,目光幽沉似寒潭,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思量。 冥萝没发现他,只注意到眼前的两个生人,顿时收敛了动作,挪到琼华和苻黛身后小声唤道:“姐姐。” 琼华揉了下她的头作回应,同几人齐声道:“阁主。” 魏长庚略微颔首,目光偏偏落向躲在琼华和苻黛身后的冥萝身上。 冥萝睁着那双圆溜溜的杏眼,不明所以地和他对视。 琼华皱了下眉,稍微侧身,将冥萝挡住一些,见魏长庚看过来,她道:“冥萝不知规矩,冒犯了阁主,还请阁主见谅。” 魏长庚总算收回了视线:“无妨。” “我今日前来,是因月下城官兵送来信件,称城内虫妖作乱,请我们派弟子前往收服。”魏长庚目光扫过她们二人,“你们既能从沧溟海域中取来沧溟枢,区区虫妖,想必也不在话下,此次便由你二人前去处置。” 琼华和苻黛对视一眼。 “是。” “此外,”魏长庚神色渐凝,“信上还提及,月下城此番大妖骤现,是因为城中谣言四起,万恶崖鬼佛,不日将现世。” 他双眼微眯,声线沉下:“鬼佛现世,六界失衡,寰宇皆乱。” 琼华指尖动了动,没在这时候去看身边那人。 她恍然想起,苻黛最开始想要她彻底入鬼道。这也意味着,当她摆脱了天光的束缚,下一步或将一统鬼界。 六界维系至今的微妙平衡,恐将彻底崩塌。 人族贪婪无餍,仙族道心蒙尘,神族偏私枉正。 凡间妖物横行,魔族在魔君的统御下日益猖獗,魔女阴司客的凶名亦传遍四方。 若苻黛当真一统鬼界—— 万魂臣服,阴盛阳衰,九幽将倾覆正道,永夜将至,正法.沦丧。 魏长庚无声地抬眼,目光穿过流云,落在远处并不真切的高塔轮廓上。 “你二人前往月下城后,务必查明此事虚实。” 琼华应声离去,两人带着冥萝渐行渐远。 魏长庚目光却仍黏在那道小小身影上,幽沉难辨,直至大师姐再三呼唤,他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并未看她,只抬手止住话语,声线里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盘算:“方才那个叫冥萝的弟子……是什么来历?” * “你方才给落霜的,是什么药?” 这连日的细雨未曾停歇,下山的小径早已泥泞不堪。林木深处,枝叶不断落下冰冷的雨滴,砸在积水中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天色昏沉,似明似暗,仿佛被一层灰翳笼罩,透不出半点生机。 苻黛:“一味能令蝎毒加剧的引子。” 那日琼华驱使毒蝎在落霜颈侧咬下一口,蝎毒一日未解,她便一日无法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可琼华留给她的恐惧怕是深入骨髓,若是日后每次相见她都这般惊惧失态,只怕迟早引人怀疑。 没过多久,两人便抵达了月下城。 城中长街空寂,檐角淅淅沥沥滴着雨水,路面反着幽暗的水光,唯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将湿漉漉的墙壁照得影影绰绰。 整座城陷在绵密的雨幕里,寂静中只闻雨声窸窣。 苻黛手中执着那柄血伞,伞下垂落银镂小人随风轻晃,彼此碰撞间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片死寂的雨城中,那声音格外清晰,一声接着一声,敲得人心头发紧。 “什么时辰了?” 琼华戴上了斗笠,从她伞下走出,闻言看了看天色:“寅时了。” 雨水沿她眉骨滚落,彻夜未眠的脸上不见倦色,唯有一双墨玉般的瞳孔漫起薄薄雾气,将昏沉的天地都敛入眼底。 苻黛指尖拂过她有些湿意的衣肩,视线掠过那比前些日子更显削瘦的下颔线。 抬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低声道:“又瘦了。” 隔着雨声传来的嗓音仿佛也浸透了湿意,带着几分不再掩藏的怜惜。 琼华唇角浅浅一弯:“无妨。” 苻黛指尖勾住她腰上暝玉,稍一用力便扯下:“你手伤未愈,召剑运剑,皆借阴煞之气而行。” 此番下凡,明为除妖,实则是为炼化那虫妖一身精纯邪元。若真是只大妖,于琼华而言,便是淬炼修为的绝佳契机。 不远处有家早点铺子,门上的锁半开着,看样子已经好几日无人打理。 几只妖物围坐在铺外的木桌旁,目光时不时投向远处郊野的方向,低声交谈着什么。 “它明目张胆的,街上都空了,我们还怎么吃人。” 一女子接道:“这虫妖,修炼五百多年,偏不化人形,贪那金刚不坏的肉身,光长颗人头,莫说是这城里的百姓了,我瞧着都害怕!” “它是想多吸些人的精气,再去寻鬼佛,做交易换金身吧。” 那女子撇了撇嘴:“长那般丑陋,怎敢去脏了鬼佛的眼。” “都说鬼佛即将现世,可有人见过它真容,是男是女?” “定然是女子了!” “你这狐妖,当鬼佛都与你一般贪色。” 女子倏地冒出了两只狐耳:“鬼佛何等尊贵,若要吸取精气,对着你们这些半月也不见得换身衣裳的邋遢男人,哪里下得去口!” 其他几只妖也不跟她计较,只笑道:“那你倒说说,得是何等绝色的女子,才入得了鬼佛的眼,让它愿意下口?” 狐妖正要开口,一柄森白骨剑骤然从天而降,狠狠刺入桌心。 众妖皆是一惊,顺着剑柄抬头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单手掐诀,邪煞之气缭绕控剑,另一只手摘了斗笠,身影如魅般落于桌沿。 墨玉般的眼眸冷冽如刃,唇角却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青丝被风吹动,掠过她苍白而冷艳的侧脸。 在数道惊骇的视线中,回答了它们此生最后一个问题。 “如我这般人。” 话音才落,长剑自行拔出,凌空旋绕一周。 四颗头颅应声而落。 她打量了四具尸体一番,认可了那狐妖的话。 这几只男妖,平日不知怎样,眼下淋了雨,便是浑身的馊味。 修为也不高,琼华便只取了狐妖的妖丹。 她收回螭攸,翻身回到苻黛面前。 “看来,比起你,阴界也很好奇我的样貌。” 苻黛抬高伞沿为她遮雨,没反驳这带着调侃意味的玩笑话。 她们顺着这四只妖物方才看的郊野方向而去。 “五百多年的虫妖。”琼华边走边炼化手上这颗狐妖的妖丹,“算是大妖了。” 她要先吞下这妖丹,杀了虫妖后才好容纳它的磅礴妖力。 郊野之外横着一条长河,岸边的树木尽数被摧折倒地,四周空旷,想必正是那虫妖藏身之处。 苻黛环顾一圈,道:“在地底。” 没听到琼华的回应,她回头看去。 却见琼华此刻正紧紧捂着发顶,神色有些懊恼,蹙眉嘟囔:“这狐妖修为也太浅了,连人形都撑不住!” 苻黛目光一顿,视线不由得落向她身后。 一条毛茸茸、雪白蓬松的大尾巴正从她黑衣下悄然钻出,因着主人郁闷的心情,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无意识地轻轻晃了几下。 苻黛眉眼不自觉舒展,伸手拉下琼华捂着脑袋的手。 一对软绵绵、垂下来的雪白耳朵顿时弹了出来,微微抖动着,不知有多柔软。 苻黛容色依旧清冷,目光却片刻不离那对突然冒出来的耳朵。 琼华羞耻得红了脸:“我刚把炼化的妖丹吞了,这耳朵才什么时候能消失?” “……”苻黛嗯了一声,“还有尾巴。” 她答非所问,琼华也猛地向后揪住了那条胖尾巴。 苻黛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眼睫微颤,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待妖丹彻底融进你体内。” 琼华察觉到她的笑意,放下了手,原本垂下去的尾巴忽然扬起来,小幅度地甩了甩。 她不遮不掩了,心底还是觉得羞耻,耳朵和脸都漫上血色,朝空旷之地走近。 苻黛这次落后她两步,垂眸看着那尾巴不经意扫过自己的腿侧。 她有些手痒,指节微动,几乎下意识便要抬手去摸。 却见那尾巴猛地扬起,迅疾缠上她的腰际,带着她后退数步。 身前,原本空旷的地面骤然如活物般剧烈蠕动,随即猛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巨缝,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只庞然巨虫自地底钻出。 它先是探出了披散着枯草般的长发的人头𝔁 ??,随之爬出来的虫身却比常人大了数十倍,一节节躯干泛着油亮的黑色光泽,背部高高隆起,长满无数细密如蚊须的腿正不住地簌簌颤动,紧紧扒着泥地。 腥臭味扑面而来,连带着那副容貌,丑得让人脸皮发麻。 * 听说了天剑楼暂时由镇派弟子和天剑楼大师姐管理的消息,一初趁着夜色正深,来到了归真洞前。 最近连日下雨,加上玄霄子之死导致的楼内混乱,归真洞前,今夜竟无人看守。 一初担心叫人发现,没敢撑伞,也没敢点灯,她就着远处的微弱灯火,几乎是在盲修那老旧的机关。 猝不及防的咔嗒声惊得她飞快回头,却见身后空无一人。 怔愣一瞬,她才恍然意识到,这声音是从老旧的机关里传出来的。 一初错愕地起身,将蔚瑾交给她的命魂花放上去。 一声几不可察的闷响,归真洞的门开了。 一初还是头一次做这种事,心跳有些快,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此时再去唤蔚瑾定然来不及,她索性不再犹豫,独自迈步走了进去。 门后同样设有一处机关,她操纵手柄,门悄然合拢。 归真洞内寒雾氤氲,石壁皆覆着厚厚冰层,幽蓝的冰霜花缀满洞顶与岩隙,无声地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将整个冰窖映照得有些不真切。 一初方才淋了雨,此时被这彻骨寒意冻得微微发颤,唇色都开始发白。 不远处,一具剔透的冰棺静置于霜华之中,周身缭绕着若有若无的寒气。命魂花承载着蔚瑾的思念,在她掌心莹莹流转,引着她一步步走向那冰棺的方向。 一初停下脚步。 冰棺中的人早已气息全无,眉毛与眼睫都凝着一层细霜,唇色苍白如雪。 鼻梁纤细挺秀,双眼虽轻阖着,却仍透着静谧柔和的轮廓,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场安宁的长梦,如一朵被冰雪封存的莲。 一初却皱起眉。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蘅芜师姐的尸体,似乎有什么不对。 仿佛……是空的一般。 她对自己的水平有认知,凭自己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从腰间荷包拿出了冥萝送给她的一枚玉石。 这玉石能让两人隔着一定距离听见彼此的声音,往常冥萝总是在睡前用此物与她闲聊。 一初拍了拍玉石,对着玉石唤道:“冥萝?” 没有回应。 她皱了下眉。 冥萝平日里跟着玉衡长老,这个时辰,应当没睡才是。 她又唤了几声,玉石终于亮起。 一初眼睛亮了亮,刚想开口,却听见那边传来了玉衡长老的声音。 “是一初?冥萝此刻不在房中。” 玉衡长老道:“阁主传她。” 【作者有话说】 对落霜师岚何知真完全没印象的,可以复习第八第九第十章[捂脸偷看] 最早文纲设定的身高,小琼华177,福袋175,鬼见青174,冥萝宝宝有两年没长,差不多160,一初师姐168[哈哈大笑] 为啥福袋没有小琼华高捏,因为光照不足[狗头] 圣女邪神vs鬼王佛女,期待吧[亲亲] 第64章 前世 从此碧落黄泉,再也回不了头 “怎么幻化出这模样。”琼华松开卷着苻黛的尾巴, 面露嫌弃地望向眼前的虫妖。 方才几只妖物提及,这虫妖想要练就金身,所谓金身, 就是即便遭受重创也不毁不灭的肉身。 比起普通人形,金身便是即使重伤也不会轻易被打回本体, 免去了重修人形之苦, 自然,所需的修为也远超寻常。 那虫妖的长发不知多久未曾梳理, 凌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它突然抬起头,冷不丁开口:“……鬼界之人?” 说完,眼珠子转向琼华,注意到她的耳朵和尾巴:“妖?” 它爬近了些,分明感受到她周身缭绕的邪煞气息,很快便明白过来:“你吞了妖族的内丹,又来此处寻我, 是想取我性命,夺我妖力, 连我这满身邪气也要一并吞尽?” 它的嗓音沙哑而粗砺,苻黛听得皱眉, 转身便凌空踏至高树之巅。 她垂眸俯视,狂风骤起,墨发与广袖肆意翻飞,双手结印时袖袍鼓荡如云, 眉间一点朱砂红痣倏然血光流转。 身后巍然浮现一尊巨大金身佛像虚影, 周身黑气如万魂缠缚, 半面宝相庄严, 半面恶念缭绕,金芒与黑气交织翻涌,如潮水般向四周蔓延,顷刻间笼罩整片河岸,将内外彻底隔绝。 虫妖浑身剧颤,被那股威压钉在原地,只能艰难地仰起头,难以置信地凝视那高踞佛影之下的人。 这结界只护一人,外界能感知到它的妖力波动,却隔绝了另一人的邪煞之气,这意味着无论那人怎么伤它,外界都无从察觉。 六界之中,能干扰仙神感识,布下如此精妙结界的,唯有那超脱六界之外,不承神族之纳,不受仙界之庇的独一人。 立于万恶之巅,不敬神,不拜仙,以鬼道称佛。 ——万恶崖之主,千年鬼佛。 虫妖曾在九幽鬼域听说过它的名字,是真是假,无人敢下定论。 此刻它颤抖着嘴唇,万万不敢将那二字喊出口。 它那因惊惧而放大的瞳孔中,却骤然闯进一道凌厉的黑影。 琼华执剑凌空掠至上方,剑锋裹挟煞气直贯而下,狠狠刺入虫妖头顶。 颅骨迸裂,血雾喷溅三尺,她偏头避开飞血,手中剑势却毫不止歇,猛然下压,硬生生将其头颅劈开至双眼之间。 虫妖喉中发出咯咯异响,琼华俯身,发丝垂落额前,声似淬血,一字一句道:“头抬太高了。” 虫妖瞳孔充血,眼球剧烈上翻,漆黑的眼珠死死瞪着她。 琼华当即拔剑翻身,轻巧落至它坚硬的甲背之上,却见方才被劈开的伤口竟如藕丝般迅速黏合,不过转瞬,便已恢复如初,不见半点方才的惨状。 五百年苦修金身只幻化出一颗人头,当真是不灭不毁。 琼华立于虫妖巨大的甲背之上,如踏一片黝黑的河滩。她引动体内邪煞之气,黑雾自指尖翻涌而出,如毒蛇般缠向足下硬物。 却只听一声刺耳锐响,煞气竟被硬生生震散,甲壳之上连半分痕迹也不曾留下。 苻黛正欲出言提醒,就见琼华转头看向那条长河。 无需言语,她知道琼华也意识到了斩杀这虫妖的关键之处。 令其翻身,甲壳虽坚,腹却可破。 虫妖很快缓过来,它不敢再抬头直视鬼佛,却明白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鬼佛既无插手之意,便是不在乎这女子的生死。万恶崖鬼佛,纵使与人结行,又怎会真把人放在心上。 它若是能杀了这女子,鬼佛定会分它一点眼神,换取金身,不再是遥不可及。 琼华不知道它此刻心中所想,只见无数黑虫自它身下疯狂涌出,密密麻麻的虫影在视线里扭曲蠕动,振翅之声交织成一片,像无数人在低低啜泣。 她反身后掠至水面之上,却见那些紧跟着飞袭而来的黑虫竟在半空中逐渐褪去虫形,化作模糊怨影。 这些怨影不断凝聚,最终成了一支支尖锐箭矢,齐齐对准了她的心口。 振翅声消失了,唯有那细碎的哭声愈发清晰,像无数根细针钻进耳朵。琼华僵在原地愣了一瞬,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冰凉。 她终于反应过来,那些黑虫,那些怨影,根本不是虫妖的分身,而是被它残忍活吞的月下城无辜百姓,是他们连死后都无法安息的魂魄。 虫妖见她似乎有些分神,当即操纵着那怨魂凝成的箭矢直射而去。 苻黛眼疾手快,见状瞬间挥袖,掌心翻涌金光如丝如缕,迅疾缠向箭簇。 却见那虫妖不知发现了什么,连带着箭矢都顺着它的意志在半空中凝滞了一瞬,继而竟半空偏移了方向,躲开心脏要害。 苻黛眉心猛地一皱,瞬息间便收回了金光,免得这突然变向的箭簇因她之力反而射中了琼华。 亡魂的哀泣声还萦绕在耳边。 是与深埋于记忆里的相似的哭声。 琼华恍然间似乎回到了那个血夜。 那是第一次,也是被屠尽前的独一次,无漆森里的每一方空气里,都灌满了撕心裂肺的悲泣。 无助的,绝望的…… 如眼前这些无辜百姓一般,没有征兆地成为了旁人的祭品。 偏离心脏位置的箭矢擦着她的肩膀手臂划过,尖锐的痛感瞬间蔓延至全身,黑色衣衫被鲜血洇得更深。 琼华被箭掼得险些失去重心,在坠河前从疼痛中缓过神来,稳住了身形。 岸上,虫妖像是也才从某𝔁 ??种怔忪中脱离,稍稍偏了下头,似乎是胡乱地扫了眼苻黛的方向,又转回来,喃喃道:“你的心脏……” 它浑浊的视线从她的心口掠至肩膀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嗅到了那血味中一丝特殊的腥甜,愕然:“你是巫女……” 苻黛脸色一冷,指尖微动,那虫妖似乎察觉到她想要出手,偏要在她面前出风头博眼球,对琼华道:“那便留你个全尸……再奉献给鬼佛!” 滞留在半空的箭矢骤然调转方向,带着怨魂的呜咽声,再度射向琼华。 螭攸剑回到琼华掌心,可不知是手上旧伤牵扯着刺骨的疼,还是那段无法释怀的回忆仍牢牢困住她的心神,箭尖的寒芒已近在眼前,她握着剑的手竟重得抬不起来。 虫妖尚未能彻底炼化这些怨魂,如果能得到超度,他们就能重入轮回,可一旦她挥剑,这些本就残破的魂魄便会瞬间被绞得粉碎,再无来世。 苻黛瞬间便看透她心中所想,沉声道:“琼华。” 琼华抬眸看向她,眼底却带着不知所措的悲凉。 只这一眼,苻黛那点因她再度心软而升起的怒气,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 十七岁,亲眼目睹满族幼女被残杀,从此无家可归。 曾经的她救不了族人,如今面对同样无辜弱小的月下城百姓亡魂,又要亲手碾碎他们重获来世的最后可能。 这世间逼琼华成长的方式太残忍,连半分喘息的余地都不肯给。 ……也不全是。 苻黛看着自己的手心。 逼着琼华往前走,甚至不留半点退路的,还有她。 她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忽然从高树之上纵身跃下。 琼华下不去狠手,那便由她来。 血伞刚刚浮现在掌心,还不等她靠近,却见不远处的琼华倏然抬起眼,猛地握紧了剑柄。 苻黛说的没错。琼华心想。 怜悯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一旦心软,便会惹上麻烦。 在那数道寒光刺穿身体的前一瞬,她终于挥剑,剑气纵横斩灭箭影,连带着裹挟其中的亡魂,一同化作细碎光点,无声沉寂在天地之间。 这一斩蓄足了力,她手伤本就未愈,此刻鲜血沿着指尖滚下,滴落在剑柄之上。 下一瞬,那柄骨剑骤然泛起刺目的银芒,螭攸蜿蜒着现身,腾空仰头衔住它从河底凝聚的粗壮水束,猛地甩头朝河岸的虫妖冲射而去。 虫妖抵抗不住这磅礴的冲击力,当即被掀得翻身倒地,露出甲壳之下密密麻麻的腿。 螭攸在漫天飞溅的水珠里旋身一转,银芒闪过的瞬间重新化作骨剑,精准咬住琼华手背。 琼华却几乎是狼狈地摔回了河岸。 她单手撑在湿冷的泥地里,指节因用力而深深陷进淤泥里。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心口的衣襟,仿佛这样就能遏制那突然袭来的,如血崩般瞬间席卷全身的剧痛。 这痛和前世被生挖出心脏时全然不同,不是血肉撕裂的锐痛,更像是心脏中凭空长出了什么活物,疯狂扭曲着要从里面爬出来一般。 苻黛愣了愣,目光忽然转向方才亡魂消散的地方,不知想到什么,整个人骤然僵了一瞬。 她来到琼华身侧,蹲下身抬手捧住她的脸,视线扫过她脖颈与额间暴起的血管,正想点血在她眉心绛纹上,手腕却突然被一股力道拽住。 琼华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痛过,攥着她衣袖的指尖用力到泛白,强烈的排异呕吐感让她连瞳孔都有些涣散,说话都带着破碎的喘息:“好……疼。” 她看不清眼前的景象,没有看见苻黛发抖的指尖贴上了她的心口。 还不等苻黛有下一步动作,聻鬼慌忙从血伞上跳下来,一齐叼着她的袖口往后拉。 窟窿嘴扭曲着发出怪声,每一声都在阻止反对她的意图。 结界也是在这时逐渐消散。 天光泄落,苻黛暴露在外的皮肤瞬间开始溃烂。 距离上一次舔舐琼华的血已经过去好几日了。 苻黛像是回过神,她抬头看了看天,于是连脸上的皮肤也开始被灼烂。 血伞飞至她上空,替她挡去了天光。 苻黛闭上眼,不知心中做着怎样的挣扎,最终放下了停在琼华心口处的手。 琼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伤,抬起那只还在痉挛的手,染血的指腹无力地蹭过她唇缝,直到最后一丝溃烂的皮肤愈合,才收回手虚握骨剑,转瞬已悬在了虫妖上方。 她的身影并不稳,随时会掉下来一般,可还是咬着牙,双指并起,汹涌的邪煞气顺着指尖疯狂涌入骨剑之中。 骨剑嗡鸣,如一道银箭猛地向下刺中虫妖朝天的下腹。 瞬间,无数黑虫从那道剑口中涌溢而出,却没来得及四散逃窜,便化作一道道灰蒙蒙的残影,缓缓升向半空。 虫妖的身形在黑虫散尽后迅速消散,琼华耗尽了所有力气,心脏那密密麻麻万蚁噬咬的痛不知为何却愈发的清晰,她踉跄几下,最终摔落在湿泥里。 视线模糊间,她看见那些飘向高处的残影中,断断续续闪过亡魂死前的一幕幕。 稚童的啼哭,老者的哀求…… 琼华伸出想要抓住什么的手,虫妖的妖丹已自发地落在了她掌心。 苻黛飞掠过去想要接住琼华的身影彻底顿住。 妖丹之上,半空之中,一道与众不同的残影停留了许久。 魔族水牢里,发绿的臭水泛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熟悉的身影被粗重铁链缠紧脚踝,一次次被狠狠拽入水中,身前围着的狱卒却拍着手叫好,污言秽语混着讥笑不断砸来。 紧接着却出现了芍韵的身影,只见她抬起手,五指直直穿进琼华的胸口,又猛地向后一倒,一颗还在跳动的温热心脏,就这样被硬生生拽了出来。 苻黛僵住。 难怪琼华那么怕水,难怪她被危及心脏时会那么痛苦,因为这些都是她切身经受过的痛。 她同自己一般,是死过的人。 她的死……是被人活生生剥出了心脏。 聻鬼敛起四散的怨灵和妖力,缓缓渡入琼华体内。 苻黛停在了琼华身前,将人紧紧揽入怀里,掌心按住那截纤细的后颈,贴着对方冰凉的侧脸,滚烫的呼吸混着颤抖,最终还是痛苦地闭上眼。 这世间阴差阳错,总是无常。 一念迟疑,半息惶惑,从此碧落黄泉,再也回不了头。 她回不了头了。 …… 琼华枕着苻黛的肩膀,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抬了抬,擦去了她眼角的泪。 她不知道苻黛为什么哭,好像自幻域出来后,这个人就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她虚扣住苻黛的指节:“我没事了。” 虽然很想知道,但对苻黛来说似乎很痛苦。 琼华轻嗅着苻黛身上那股让她安心的檀香。 很痛苦的事情她也有,比如不愿意让第二个人知道的前世,如今还是暴露在了苻黛眼前。 总有一日,苻黛也会对她毫无保留的吧。 渡入体内的妖力在先前吞下的狐妖妖丹中很快被炼化,一股暖流蔓延过全身,心口处的疼痛似乎缓和了些,琼华踉跄着起身,看着自己肩膀手臂上的伤,反而松了口气。 “五百年的妖……玄霄子都没五百岁,不受点伤,肯定骗不过魏长庚那老东西。” 雨不知何时暂时停了,琼华把担心地探出头的螭攸塞回袖子里:“不早了,还是先回璇霄阁吧。” 转身之际,不远处的树后,一道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出现在视野里。 一初僵在树影的浓淡交界里,整个人愣愣地站着,连最基本的躲闪都忘了。 琼华心头一紧,猛地低头看去。 自己身后的狐狸尾巴还只淡去了浅浅一层,毛茸茸的尖端仍清晰可见。 方才以邪煞之气御剑刺杀虫妖,聻鬼又将妖力渡进她体内……这些,一初看见了多少? 第65章 悸动 还要吗 苻黛指尖微动, 刚要有所动作,却被琼华拦下了。 一初看着她们二人,在原地迟疑了许久, 最后却向前走近了些。她抿了抿唇,低声问:“……你们是鬼?” 琼华摇了摇头。 “我刚才看到了, ”一初移开视线, “不是鬼,那便是妖了。” 琼华说:“我是人族。” 她点到为止, 一初也很快便反应过来。 凡人无法成妖堕魔,其肉.体凡胎难以承受这般力量,唯有体质至阴者,才能容纳邪煞缠身而不受侵蚀。 而至阴之躯,便只有那常年隐于深山的巫族。 巫族被人妖魔三界争相掠夺之事,一初当然也有所耳闻。 璇霄阁也有弟子为其不公,听说圣女最后选择跳下万恶崖时,还引起了不少唏嘘。 如今所有巫女都被关在三界地牢内, 就算有漏网之鱼,也断不可能进入璇霄阁。 能有此般本事的, 便只有那惨死万恶崖底的圣女了。 一初被自己的猜测惊得心慌一瞬。 她看着琼华的眼睛,低声慢问:“你是巫族圣女……你没死?” 琼华没有否认。 一初又看向苻黛, 恰对上她那双沉如死水的蓝眸,额间朱砂般的痣一如佛像眉间的白毫。 是佛相,眼中却无半分悲悯,仿佛只要她说错半个字, 便活不出月下城。 她再不能叫出师妹二字:“万恶崖……鬼佛。” 琼华指尖已经碰上螭攸的利齿。 她在赌, 赌一初会站在她们这边, 赌一初不会揭发。 但如果一初选择了与她们对立, 便断然不能留她活着回到璇霄阁。 空气有些凝滞。 就在螭攸从袖中探出头时,一初终于开口了。 她低声问:“你来璇霄阁,是想为巫族报仇吗?” 闻言,琼华心已定下几分。 这世间能有多少人,认为她该复仇,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巫女只是值钱的物件。 见她点头,一初不由得拧起眉:“仙门会护人族,璇霄阁也不例外。” 琼华却说:“害巫族的,不只是人妖魔三界。” 一初愣住:“什么意思?” “还有璇霄阁。”琼华看着她因不敢置信而睁大的眼,“玄霄子,魏长𝔁 ??庚,他们才是巫族之祸的祸首。” 一初喃喃:“怎么可能……” 她忽然想到什么:“天剑楼主,是你们杀的?” “是。”琼华向前一步,“一初师姐,你信我吗?” “他们仅仅是想要我的心脏,便做了如此大的一场戏,巫族隐世近千年,何其无辜,却成了他们贪欲的祭品。” 一初茫然失措:“我不知道……” 是璇霄阁给了她第二条命,她不愿相信仙门阁主会是这样的人。 可她同样无法相信,琼华会编出这样荒谬的谎言来骗她。 琼华不想杀她,却也知道她此刻内心的挣扎。 “冥萝是我们从水鬼手中救下的。”她忽然道,“你总该相信,冥萝不会欺骗你。” 闻言,一初突然想起来,冥萝称她师姐,却唤琼华和苻黛为姐姐。 她曾问过缘由,冥萝的回答是因为她们在成为内门弟子前便相识了。 冥萝是与蔚瑾一同被带回璇霄阁的,那时蔚瑾重伤,称是这个父母双亡的小姑娘唤醒了她。 一初恍然明白过来:“所以你和蔚瑾师姐也早在进入璇霄阁前就相识了,让我修复归真洞的机关,是因为蘅芜师姐的死很有可能也与天剑楼主有关?” 但就在她理清这层层关联的刹那,玉衡长老的话倏然在脑海中响起。 不知为何,她心中莫名的慌乱,也不由得联想到自己下山来寻她二人的原因。 “我昨夜进到归真洞内部了,蘅芜师姐的尸体不对劲。”她猛地转过身,“她的内里像是空的。” 空的? 琼华和苻黛对视一眼,却见一初已经慌乱地朝灵山奔去。 “阁主昨夜传了冥萝谈话!” 琼华也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立马跟了上去。 昨日魏长庚盯着冥萝看她便觉得奇怪了,这老东西,根本就没安好心! 苻黛看着那对颤动的耳朵和摆动的尾巴,伸手将她拦下,凌空取出一件披风为她披上,仔细戴好兜帽。 “妖丹尚未能与那五百年妖力完全融合,这幅形态还会短暂维系一段时间。” 她将暝玉系回琼华腰间,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隔空引向前方的一初,瞬息之间便将二人带回了璇霄阁。 雨势暂歇,天光浅淡,云层低垂,四下里仍是一片昏蒙。 一初对着那枚玉石连着唤了好几声,嗓音已带颤意,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她本就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此刻心慌意乱,脚下青石湿滑,仓促间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半张面具陡然滑落,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彻底露出底下疤痕狰狞的半张脸。 往日最在意面具的人,此刻却半点顾不上去捡,刚被琼华扶稳,便急着要往两仪殿赶。 “小心些!” 琼华话音方落,眼前的人便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顺着一初的视线看去。 冥萝正蹲在树下,面朝草丛,小嘴咕咕哝哝地念叨着什么,两只手还在一旁胡乱比划。 就在这时,她面前那片草地忽然泛起微弱的光芒。 冥萝顿时激动地跳起来,一转身,正对上一初的视线。她眼中惊喜更甚,捧起手心里几只闪烁的荧蝶,欢声道:“师姐——” 话音未落,一初已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冥萝茫然地眨了眨眼,手中荧蝶在这时突然变多了,如星点般自她掌心翩然飞出,环绕着两人轻盈流转,洒落满身荧辉。 她本想说这是师父教给她的术法,她偷偷练了一宿才学会。可一初的心跳太快,一声一声,透过紧贴的体温传来,震得她心口发颤,升起一股陌生的悸动。 她忍不住把脸埋进一初怀里,伸手回抱住对方,连耳尖和后颈都红得发烫。 那道流荧徐徐升至高处,明黄的暖光在一刹那照亮了四周方寸,柔光短暂地笼罩了这片微小的天地。 光芒又很快淡去,如呼吸般缓缓微弱,最终悄无声息地隐入夜色,再无痕迹。 * 这样的天气,天色沉得极快,稍晚一些,便再透不出半点光亮,四野俱寂,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墨色。 苻黛站在窗边,凝望着漆黑的天幕,她看得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聻鬼从伞上跳下来,又不敢去打扰她,只能排排悬坐在桌沿,看着琼华走到她身边。 “原来今日又是十五。” 琼华撑着窗台,语气虽轻松,两只手却在隐隐发颤。 她捂住还在发疼的心脏:“难道是因为月劫夜?可怎么是天还未亮就开始痛了……” 苻黛袖下的指尖动了动。 琼华毫无所觉,突然朝窗外探了探身:“今日没怎么下雨,夜里能看到月亮吗?” “我还没见过十五的月亮。” 往年的每个月十五,她都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更别说是赏月了。 苻黛说:“今夜能看到月。” 她对月光的敏感程度异于常人,等再晚些时候,月亮便出来了。 琼华看她,恰好她也转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间,琼华忽然靠近了几分。 她没主动亲过苻黛,或许是因为对方身份尊崇,或许是因为自己胆怯,抑或二者皆有。 可苻黛就这样静静看着她,不闪不避,像是窥破她心底的悸动,一边默许,一边引诱。 琼华喉间滚了滚,俯身在她唇角亲了一下,一触即离。 就算是这样蜻蜓点水般的亲密,也让她有些心跳加速 她想退回去,苻黛的视线却跟着她缓缓抬起,一言不发,却比什么话都撩人心弦。 琼华别开脸,片刻后又转回,突然靠近,一手轻握住她颈侧,低头吻了上去。 起初只是唇瓣轻柔相贴,随即便深入碾转,舌尖温柔探入,与她唇齿交缠。这个吻细腻而绵长,仿佛要将所有未言之语都融在这一瞬的亲昵之中。 直到门被人叩响,琼华才意犹未尽地退开,指腹擦去她唇角的湿润,红着脸有些手忙脚乱地开了门。 来人提醒她热水备好了,琼华胡乱点头,生怕被这人看出什么不对,提了桶热水回来,拿上换洗的衣物便入桶沐浴,看也不敢看苻黛。 苻黛看了眼屏风后的氤氲。 她抬手点在自己心口处。 不会脸红,不会呼吸,没有心跳。 这样的人,很难知道自己有没有动情吧。 但她会对琼华有些难言的欲.望,想和她有接触,想和她接吻,甚至会想做些更暧昧的事情。 佛者,普渡众生,慈心如海,无所偏私。 鬼佛者,杀伐由心,孽障缠身,断情绝爱。 偏她方入尘世,便欲念丛生,比凡人更贪嗔痴妄。 苻黛关上窗,绕过屏风,停在了浴桶前。 琼华强撑的若无其事此刻全然败露,她浸在热水中,紧闭的眼睫颤得厉害,雾气氤氲间脸色愈发苍白,细密的汗珠正不断自额角滚落。 苻黛踏入浴桶,热水瞬间浸透衣衫,勾勒出紧贴的曲线,在她睁眼的刹那,单膝滑入她腿间,湿透的袖口之下,体温与水温交融。 苻黛单手结印,指尖金光流转,却只轻点她心口。触手肌肤滚烫,因热水浸泡而泛着绯色,指尖每下一寸,都能清晰感受到那愈发急促的心跳。 琼华屈起腿,握住她手腕,哑声:“我在沐浴……” 水光摇荡,呼吸交错可闻。 “你装了许久。”苻黛说,“一直都在疼。” 琼华仰头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雾气太浓,眼底像是有些湿润,看着很是可怜。 苻黛低声道:“我可以帮你。” 琼华垂下眼,浸在水下的指节微微蜷缩,声音低哑:“……帮我。” 苻黛指尖流转的金光缓缓渡入她心口,暖意随之渗入,心间的痛楚渐散。 可那暖意漫过全身,却似点燃了更深处的痛痒,琼华咬着唇,身体不由自主地贴近几分。 苻黛瞥了她一眼,却似毫无所觉,正要撑离浴桶,方转过身,却被一条湿漉漉的手臂缠住腰身,猛地向后拽去。 琼华滚烫的身躯紧贴而上,单手撑在她身前的桶沿,将她彻底困在怀中,唇瓣从耳垂沿着颈线吻下,留下湿热的痕迹。 “还没帮完,走什么。” 琼华环在她腰间的手指勾住腰带,轻轻一扯,衣带应声而落。 她终于明了,自己这般失控,全然是苻黛在故意钓她。 水波晃荡,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 琼华发顶的狐耳还残存一丝光影和触感,不时轻颤一下,蓬松的尾巴缠住苻黛腿根,无声收紧。 溢出的水痕蜿蜒淌落,映着烛光泛起晶莹微光,水汽中夹杂着细碎的喘.息与肌肤相贴的湿腻声响。 窗外夜风抚过,枝叶沙沙作响。 琼华扯下床帘。 指尖裹紧的温热,耳边压抑的细吟。 苻黛发饰全无,散落的长发还湿着,贴在斑驳的脖颈。 她嗓子这会儿疼了,便垂着眼,看琼华垂落在她身上的发丝。 那人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坏心眼地抬起手指,擦过眼角的水珠,却更显晶莹。 琼华弯了弯眼,讨乖般问:“时辰不早了,睡觉吗?” 【作者有话说】 ><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 找朋友帮忙看了看前一章,但她不太看小说,所以没补前文,只给我指出了几处她觉得写得很模糊的地方 因为我脑子里有非常具体的画面,码字的时候可能直接了略过一些描写,看着就有些混乱了,昨晚已经修文啦~应该会好一点[亲亲] [求你了]以后绝对不会模糊必要的描写,不会自作聪明地写一些难懂的暗示,不会一味堆砌词藻而忽略文章连贯性,坚持三不会原则[哈哈大笑] 是不是都开学了呀,追读的宝宝少了很多[爆哭] 究极社恐老鼠人畏惧开学[求求你了]返校就送高数补考券一张[化了] 第66章 冷骤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 天气彻底转冷。 鬼见青走到院中,见秋千还湿漉漉的,却也不擦, 径直坐了上去。指尖刚触及绳索便被冰得一颤,侧目看去, 才发现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又是一年冬将至。 秋千缓缓摇动, 树上积蓄的冷雨被震得纷乱坠落。院外的雨早已歇了,唯她独坐的树下依旧淅淅沥沥, 落了场淋她一人的雨。 “我本无意修仙。”蘅芜蹲在她身旁,两个人只撑了一把伞,各湿一半肩膀。 “璇霄弟子在人间偶然遇见我,说我根骨不错,明年我娘离世,我便随她们上了山。” 她娘病逝之前,她竟没看出半点异样,踏入仙门, 只为有朝一日能护住所珍视之人。 她原是想入青玉宗,可玄霄子不知为何对她颇为青睐, 竟亲自从玉衡长老手下将她接引至天剑楼。 蔚瑾跟着道:“我也无意修仙,第一次劫财就劫到了师父头上。” 蘅芜被她逗笑了:“仙门长老你也敢劫。” “谁知道, 我见他浑身上下都是值钱的东西,想着随便到手一个,半月不用挨饿了。” 蘅芜笑意淡了些,转而捏了捏她过分瘦的手腕。 那个时候, 璇霄阁中的人都知道了她二人的关系, 妙音弟子本就讨厌蔚瑾, 如此一来更是毫不收敛恶意。 松风是个老古板, 更是严词反对。 天剑楼的人也不喜蔚瑾,听说自家师姐和她暧昧不清,别别扭扭地在私下里议论。 蘅芜说:“我有手艺,在人间,我能养活你。” “若是那日,你打劫到的人是我该多好。” 蔚瑾问她:“你想回人间?” 蘅芜点了点头。 蔚瑾便反扣住她的手:“等璇霄阁下次纳新,我们便离开灵山,回人间。”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等下凡历练,等下次纳新。 以后的计划做了太多,意外便会横生。 于是所有美好的期盼,都碎成了遥不可及的虚妄。 一初找到她时,她不知在回忆沉溺了多久。 见她似乎眼尾泛红,一初稍怔,不欲打扰,悄然转身想退至院外等候。 鬼见青听见动静,回过神来:“什么人?” 一初步子停下,重新走到她面前:“蔚瑾师姐。” 鬼见青起身:“你怎会来妙音坞寻我,是归真洞有了发现?” 一初点头:“我侥幸进了归真洞,见到了蘅芜师姐。” 鬼见青当即便要赶去天剑楼。 一初赶忙叫住她:“师姐,我在归真洞前留下了瞬踪无形阵,你且跟着我,莫被天剑弟子察觉。” 鬼见青稍微冷静了些,来到她身侧,转眼间便被传到归真洞前。 一初知她心急,也不多言,将她打乱的机关重修归理,命魂花放上去的瞬间,门再度被打开。 鬼见青被寒气扑了一脸,浑身不自觉绷紧,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其中一具冰棺吸引。 生死迢递,阴阳两途,即使不知道她息在归真洞的哪一个角落,却在第一时间便心有感应。 自下凡历练前的最后一面至今,竟已经过去这样久了。 她迈开僵直的腿,步伐却极快,然而在穿过门的刹那,竟被一股无形的阻力猛地弹回。 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震飞十步之远,踉跄落地时喉间一痛,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一初赶忙上前想要扶起她,刚俯身,一双手先她一步,拉住了鬼见青。 神女蹲下身,指腹轻轻擦拭她下颌的血迹,眉头皱得极深,也不知悄悄跟了她二人多久。 “你受伤了……” 鬼见青自眩晕中清醒过来,撞见那张脸的瞬间便狠狠甩开她的手。 “我说过,不要再跟着我。” 她站起身,盯着归真洞敞开的门,冷笑一声:“玄霄子,就偏要跟我作对,专设了道防我一人的结界。” 她此刻恨不能掘了玄霄子的坟,把仅剩的一颗头颅都喂给野狗吃干净才好。 一初这下彻底信了琼华的话。 归真洞已封,一年也仅有一次祭拜的机会,却独独死防蔚瑾,看来蘅芜的死确有蹊跷,还与天剑楼主脱不了干系。 “我进去时,觉得蘅芜师姐的尸体似乎有什么不对。” 鬼见青眉心一蹙:“什么不对?” 一初不敢妄言,只摇了摇头:“说不上来,但尸体应该有问题。” 不远处传来了天剑弟子的声音,一初迅速破坏了机关内部结构,随着那扇门重新闭合,鬼见青缓缓垂下眼眸。 “我会尽快从师父那偷到溯尘鉴。” 一初转向她,神色有些凝重:“得尽快,说不定哪日天剑弟子便会巡查归真洞,我没有将机关内部彻底打乱,以免下次再来会耽误时间,但也因此很容易被人察觉。” 鬼见青有些烦乱。 这几日松风忙得连人影都见不到,她一时半会恐怕下不了手。 神女目光在她紧皱的眉心停留了片刻,又望向归真洞的方向。 “我帮你偷。” 鬼见青愣了愣。 见她终于肯看自己一眼,神女难得弯唇浅笑:“我想见到松风长老倒是不难。” 只愿你见过棺中那人后,能放下执念,再像现在这般,予我一分目光。 * 天光熹微,穿过窗棂,又被层层床帘阻隔,落到帘内时已所剩无几。 琼华环在苻黛腰间的手动了动,睁眼时苻黛竟还没醒。 她有些新奇,毕竟这人从来都是睡眠极浅的。 两人身上都只穿着一层薄纱衣,衣带都没系,松垮地敞着,连彼此的体温都隔不住,肌肤的热意几乎透衣可触。 琼华鼻尖抵着她的后颈,直到察觉到怀里的人醒了,才收回手坐起来。 苻黛转过来,眸中还带着几分朦胧睡意,便被亲了下眼尾。 “昨日没去见魏长庚,今日不能再耽搁了。” 琼华系好里衣带子,低眼却见苻黛侧颈上的点点红痕,根本遮不住。 她胡乱别开脸,去洗漱时无意间看见靠在桌边的那柄血伞,恍然想起在观稷塔外时,它突然间听顺自己的旨意。 这血伞是另一人死后所化,与寻常的武器都不同,怎么会突然便归顺她? 苻黛自她身边走过,见她突然停住,疑惑地看过来。 琼华摇了下头,没再多想,两人洗漱完后,换好衣服便去了两仪殿。 “阁主,弟子二人已将月下城虫妖除去,妖丹亦已销毁。” 魏长庚转过身来,目光扫过两人,朝琼华抬了抬下巴:“受伤了。” 琼华:“只是小伤,多谢阁主关心。” “弟子二人在月下城内听到几只妖物交谈,万恶崖鬼佛出世一事属实。” 魏长庚沉沉“嗯”了一声。 他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毕竟这么多年来,从未传出过这种消息,无风不起浪,更何况鬼佛这阵风,天底下几人敢吹。 好在,他眼下的困局,已经有了破解之法。 魏长庚挥了挥手:“既已受伤,便莫要耽搁,速去青玉宗取些丹药。你们二人先退下吧。” 琼华点了点头:“是。” 刚转过身,魏长庚忽然又叫住她二人:“天剑楼主不幸身陨,现已安排何知真接管天剑楼内事务。天剑楼也该尽早重整秩序,加强各处戒备,不可再如散沙一盘,当心让外人潜入。” 琼华顿了下,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她回头看了眼,魏长庚神色淡淡,似乎只是随口一说,便点了点头应下。 两人离开了两仪殿。 “去青玉宗,寻冥萝。”琼华蜷了蜷手指,“不知魏长庚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突然夜传冥萝,定然没安好心。” 昨日她受了伤,一初和冥萝那氛围两人也不好强行打破,还没问冥萝魏长庚传她是为何事便先离开了。 她们来到青玉宗时,冥萝正在和玉衡长老展示她昨日练成的荧蝶。 荧蝶是玉衡长老的照明术,需要耗费心神和灵力才可长时间维系,冥萝才刚入门,荧蝶只在天上打转片刻,很快便消失了。 冥萝郁闷地坐在一旁,见她们前来,眼睛顿时亮了,也不顾玉衡长老在场,直接飞扑到二人身上。 琼华倒是有些惊讶她在玉衡长老前的随性,而且,玉衡长老愿意将荧蝶之术传给她,想来是极其喜爱她这个座下弟子。 苻黛后退半步,冥萝毫无所觉,一手抓她们一人的衣裙,圆溜溜的杏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二话不说还要再给她们展示一次荧蝶。 琼华揉揉她发顶,夸赞了两句,这才问到:“冥萝,阁主夜里传你去两仪殿,是同你说了什么?” 冥萝歪了歪头,边回忆边道:“他让我演示了新学的术法,称赞了几句,又嘱咐我要好生修炼。” 琼华有些意外:“就这些?” 冥萝茫然地点点头。 琼华和苻黛对视一眼。 苻黛问道:“他为何会突然传你去两仪殿?” 冥萝摊开掌心给她们看荧蝶:“因为我是师父唯一的座下弟子。” 说完,她忽然跑回了屋内,不知是要翻找什么,背影急急忙忙的。 琼华皱着眉,还未开口,苻黛便已猜到她心中所想:“纳新之日。” 琼华神色凝重地点头。 纳新那日,若非冥萝动作快,跑到玉衡长老前自荐要入青玉宗学医术,她就被玄霄子选走了。 一个玄霄子,一个魏长庚,见到冥萝的第一眼,都是同样的反应。 冥萝身上,有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 思忖间,冥萝已经拿着两枚玉石跑回她们面前,往她们手中一人塞了一个。 “这个玉石,只要对着它说话,我和一初师姐就都能听到!” 她说着,晃了晃自己的那一枚:“如果玉石亮了,那就是有人给出了回应。” 琼华思绪有些复杂。 不过,玉衡长老如此爱护冥萝,短时间内,魏长庚应该不敢对冥萝出手。 冥萝期待地看着两人,她知道苻黛一向没什么表情,便去看琼华的反应,却见琼华似乎有些出神。 她轻轻摇了摇琼华的胳膊,又瞬间发现了她肩上的箭伤,小脸又急红了:“我、我给姐姐疗伤。” 琼华有些抱歉方才没给她回应,这会儿也任她治疗。 没想到她虽跟着玉衡长老不久,医术倒是进步得飞快。 琼华看着自己在青光下开始黏合的伤口,忽然想,幸好带她来了璇霄阁。 冥萝高兴得哼哼,眨巴眼睛看她们:“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姐姐受到半点伤,就算真有万一,我也定会让伤口即刻痊愈!” 话音刚落,便被玉衡长老敲了敲后脑勺:“冥萝,你昨夜栽进去的草药,再不挖起来可就烂了。” 冥萝抱着头,“哎呀”一声才想起来,连忙跑去后院,还不忘转身和她们挥手告别。 * 比溯尘鉴先来的,是阴司客传来的消息。 鬼见青看着自她手心浮起的字迹,拧起眉。 万恶崖又出乱子了。 因她在仙门之中,所以即使是传字讯也有限制,阴司客的实力还不足以完全避开璇霄阁诸长老的感识,传来的消息携带着她的魔气,太长便会引起注意。 鬼见青没办法,只能去天剑楼寻苻黛。 她刚走出院子,迎面便撞上了神女。 神女来寻她已太多次,妙音坞弟子早已见怪不怪,习惯了她的出入。 更何况,谁又敢真的拦下神女呢? 鬼见青看着她手中的物件:“溯尘鉴?你当真拿到了?” 神女点了点头,把东西放进她手心:“还是要快些还回去,我用神力伪造了一个与之调换,松风长老一时半会不会察觉,时间长了还是会被发现。” 鬼见青收起溯尘鉴:“多谢。” 神女似乎没想到她会同自己道谢,眼睛亮了几分,正想说什么,鬼见青急着去寻苻黛,已经绕过她离开。 她眼底的光黯淡下去。 离开前,余光瞥见那架秋千,捏紧了手心。 然而还没走近,忽然心口一阵剧痛,她猛地撑住墙壁,俯身吐出一地鲜血。 另一边,鬼见青顾不得旁人的目光,直接来到了天剑楼。 苻黛听闻万恶崖又出乱子,眉心皱了皱,但很快便意识到是出了何事。 琼华望了望天色:“时候还早,我们早去早回。” 璇霄阁这几日气氛非常低迷,不知是不是受了天气的影响,连带着不少弟子都没精打采的。 离开前,她注意到了鬼见青𝔁 ??手中的溯尘鉴。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魏长庚的话自她脑海中闪过。 但她没有多想,被苻黛带着,直接瞬间移至了灵山脚下。 她们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才短短几日时间,月下城内已经妖鬼猖獗。 阴司客一身暗紫罗裙立于光影晦暗处,裙摆绣着暗金魔纹,周身缭绕着浓重的魔气,回头看过来时,眉间额饰紧贴肌肤,繁复枝蔓状银丝蜿蜒而下,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鬼界前几日察觉到了月下城内有鬼佛设下的结界波动,于是争相涌来。” 琼华看向苻黛。 那日除虫妖,她布下结界时,只隔避了仙神二界的感识。 “阴界近来十分混乱,尤其是黑市,为了买到鬼佛的消息,鬼界已经隐隐有了攻打人界的念头。” 阴司客低着眼:“阴界三族利益相关,鬼族若当真攻打人界,魔族自然也会被牵涉其中。” 苻黛闻言,神色淡淡:“万恶崖出了什么乱子?” “如今鬼佛不在万恶崖内的消息人尽皆知,不少邪祟想要靠近万恶崖修炼,只是因蛇蟒阻挠,它们不敢轻举妄动,但蛇蟒似乎也想离开万恶崖。” 说完,阴司客抬了下眼。 就见苻黛握住琼华的手腕,转瞬便消失在眼前。 她连忙跟了上去,越靠近万恶崖,便越能感受到其间混乱的灵力。 苻黛在林间停下。 四周树影婆娑,枝桠如鬼爪般虬结盘绕,暗处不知蛰伏着多少蠢蠢欲动的妖鬼。邪气如瘴疠般肆虐弥漫,连天光都被侵蚀,彻底晦暗下去。 唯有一缕微弱月色自层云间隙渗落,惨淡地映出扭曲的树影,风吹打叶声如细细的低语,乍望过去,百鬼夜行。 苻黛松开了琼华的手,血伞自掌心凝现。她忽然掠至高处,血伞自她手心飞旋而上,停留片刻后,如血色飞刃般猛掷而出。 伞缘锋利如刃,聻鬼疯狂颤动,发出尖锐扭曲的咿呀鬼啸,啼声如锥,随即又脱离伞骨,化作十二道惨白鬼影,所过之处树影崩碎,头颅滚落如雨,断颈处黑血喷溅。 邪祟自暗处探出头。 月光勉强照亮的路径中央,唯见一道黛蓝身影缓步前行,所过之处恶鬼匍匐,邪气退避,唯余死寂。 苻黛停在了万恶崖前。 诡异的寂静里,崖底骤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随即一条白色巨蟒缓缓探出头。 这是它第一次全身脱离万恶崖,庞大的身躯蜿蜒伏过,地面草木接枯。 巨蟒无声绕至她身后,长尾盘绕如白骨山峦,最终同样匍匐于她面前,垂下头,猩红蛇信轻吐,乖顺地渴求她的抚摸。 琼华看着停在她身后,为她遮蔽月光的那柄血伞,忽然问阴司客:“万恶崖底,除了苻黛,可曾有过第二个活人?” 阴司客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不可能,万恶崖底从始至终,便只有苻黛一人。” 她语气笃定,其实琼华也早便隐隐有所预料,只不过一直将其深深压在心底,连细想都不敢。 那柄血伞,出现在夏境里的那个恨透巫族的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忽然,晦暗的天际骤然劈下一道惨白巨雷,雷声轰鸣似苍穹咆哮,震得群山俱颤。 暴雨倾盆而下,雨幕瞬间吞噬天地,雷光频闪间掠过万物扭曲的残影。 琼华心头猛然一震。 她下意识回头,望向了灵山之上,璇霄阁的方向。 也是在这一瞬间,她突然间想明白了,魏长庚为什么会突然提及天剑楼的戒备。 她胡乱扯下腰上的玉石,颤声喊道:“一初!” 【作者有话说】 建议忘记前面剧情的在下一章之前重温一下第15章,非常非常!! 预计70章进入卷三,鬼界/神界卷 好期待[星星眼]好焦虑[化了]好期待[星星眼]好焦虑[化了]好期待[星星眼]好焦虑[化了] —— 小情侣幸福的话,魏长庚去死也没关系^^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出自白居易的《简简吟》 第67章 师姐 愿安得宁,愿宁长安 鬼见青还记着神女的话, 琼华和苻黛两人下山后,她便将溯尘鉴交给了一初。 一初看着手心的仙器,犹豫片刻, 担忧道:“将蘅芜师姐带出归真洞,被人发觉后, 很快便会怀疑到你头上。” 届时, 饶是松风长老都难以保住她,整个璇霄阁都会与她为敌。 鬼见青却道:“我重回璇霄阁, 为的只是查明蘅芜之死 ,璇霄阁于我而言,不过只是一个挂着名号的门派。” 她话已尽此,一初不再多言,直接传送到归真洞前,回头却见鬼见青也跟了上来。 这个天色,看着像是马上就要下雨了。 她弯眼温声道:“师姐,你且回去等吧, 若是被天剑弟子察觉可就麻烦了。” 鬼见青此时已经不太平静,执着了两年之久的真相总算可以大白, 她片刻都难再等。 但她很清楚,越是心乱, 体内的邪气便越是躁动,她待在这里被人发现的可能也就越大。 她点了点头,只好道:“我在妙音坞等你。” 溯尘鉴可追溯过往尘缘,但对已故之人却有一弊, 棺不可移, 尸不可动。 亡者入殓时仍存临终最后一段记忆, 这段记忆会随着肉身归于尘土而渐逝, 若受惊扰,便将顷刻散尽。 她无法进入归真洞,无法亲眼看见溯尘鉴里蘅芜的遭遇,只能完全交由一初。 见她离开,一初拿出了那枚玉石,对着另一边唤道:“冥萝?” 过了片刻,玉石才响起,传来冥萝偷偷摸摸的气音:“师姐,我在呢。” 一初一猜便知玉衡长老在她身侧,便压低了声音:“冥萝,我已在归真洞前,你此时可能赶来?” 青玉宗有一秘术,弟子可将伤者亡人暂纳于自身灵识之内,原是为灾祸战时转移病者所用。 无法直接将冰棺带离归真洞,唯有此术,能将蘅芜带回鬼见青身旁。 冥萝“嗯嗯”点头:“不过现在师父还在教我术法,马上就结束了,待结束后我便赶去——” 话音未落,她“嗷”地一声,做贼般回过头。 “又在偷懒。”玉衡长老语气略带嗔怪。 她张口想要狡辩,玉衡却目光一凝,指腹轻轻抚过她耳后一处小红点:“你这里的针孔何时留下的?” 冥萝摸了摸那微凸的小点,茫然地摇头。 “这是有人取了你的血。”玉衡沉吟片刻,随即笑道,“无妨,许是哪个丹系弟子所为。” 青玉宗丹系弟子终日待在药房之中,练成新丹皆需试药,便常悄悄取同门一两滴血试炼,久而久之,弟子皆习以为常,只当是宗门内无伤大雅的玩笑。 玉衡瞥了眼她还亮着的玉石,打趣道:“还不放下?这片刻都舍不得?” 冥萝作势要放下,趁她转身,对着玉石飞快道:“师姐再见。” 玉衡长老没计较她的小动作,忽而抬起一只手,另一指轻点自己眉心,一缕青光缓缓流向掌心,渐渐凝成了一片青翠叶子的模样。 冥萝收起玉石,好奇地跟上去,却见玉衡将这片叶子护在了她心间。 玉衡道:“这是师父的一抹灵识,若此后你遇到危险,师父会立刻感知到,它也会为你拦下致命的杀招。” 冥萝身子比同龄人更为孱弱,跟在身边这么久也才将将养回来些许气血。虽说弟子取血并无恶意,却也足见这孩子对外界毫无防备之心。 这般,她实在是放不下心。 另一边,一初见玉石暗下去,便将其收回袖中。 她来到机关前,意外的,这次竟轻松便转开了。 她朝门的方向望去,并未多想,只当是上次仓促之间未将机关内置扰得太乱,随即起身步入洞中。 归真洞内一切如旧,与她初次进来时别无二致。一初走到蘅芜面前,指尖灵光流转,溯尘鉴应势而长,静悬于冰棺之上。 溯尘鉴需要不断注入灵力方能运转,完全开启后的圆镜透若水面,一初并指输送灵力,只见镜面微颤,渐渐浮现出蘅芜的面容。 一幕一幕自她眼底闪过,她瞳孔骤缩,颤抖的指尖灵力紊乱,呼吸几乎窒住。 尚未从震骇中缓过来,那镜光蓦然一转,冷冷照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一初根本来不及躲,视线便已不受控地被铺天盖地的喜红侵占—— 锣鼓声嘶,也敲不亮未明的天光。 没有繁复华饰的嫁衣,偏重得她喘不过气,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上,登上喜轿的每一步都像是要陷进泥里,无可奈何,连头也不能回。 轿子被人抬起,摇摇晃晃地前行,邻里的喧闹声如潮水般涌来。 一初扯下红盖头,喜轿狭小,仅容一人蜷坐,这方寸之地,她无处可逃。 与她即将被送往的那口湿冷棺椁,没有差别。 “听说嫁去月下城,那家是开铺子的,有钱!” “唉,同人不同命哟。” “命都没了,送进棺材里活埋,还有什么可羡慕的。” “我是说她爹娘命好,能拿一大笔!” 为什么不跑呢。一初想。 直到她低下头,看见了袖子下藏着的火折子和匕首,眼前忽然闪过一个妇人的泪眼。 那妇人苍老的手上满是粗粝的厚茧,磨得她手背都发红,却偷偷将这两样东西塞进她袖中。 “逃吧,来接你的人不多,总有机会逃的,别再回来了。”妇人发间长出醒目的银丝,双眼爬满了血丝,肿胀不堪,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清,“好阿安……” 阿安…… 一初蓦然陷入一片长久的茫然之中,耳畔的锣鼓与喧哗渐渐褪去,唯有身后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愈发清晰,如针般刺入心间,反复回响。 她想回头,想看清那哭声来源的熟悉身影,身体却僵硬如石,倔强地一动不动,仿佛只要望上一眼,便再不甘心离开。 锣声尖锐刺耳,视线模糊不清,直到身后传来一记沉重的磕碰声,她终于失控般猛然转身。 风掀起轿帘一角,只见那摔倒的小姑娘抬起一张血泪交织的脸,漂亮的杏眼没了一丝光影,嘶声哭喊:“姐姐——” 愿安得宁,愿宁长安。 不慕富贵,但求无违。 她忽然想起,那日璇霄阁初见,小姑娘怔怔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跑到玉衡长老面前,仰着头说要学医。 那日石桌底下,小姑娘捂着磕疼的头顶,在她问及名字时,将两个字在唇齿间含了许久,最后却只轻声答了句“阿宁”。 后来她才知道,玉衡长老新收的弟子,那个自称阿宁的小姑娘,旁人都唤她作冥萝。 轿外天色不知何时沉了下来,轿内却燃起一丝微弱火光。待抬轿人察觉有异,探头来看时,阿安手中匕首颤抖着刺入对方喉间。 太黑了,她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他们不死,死的就是她。 可她还是做不到,每一次奋力刺下,末了又无法控制地松了力道。 她给了这些人活路,他们却没给她留半分生机。 火势蔓延,匕首被夺,狠狠扎进她眼珠。她被人拽着头一次次撞向轿壁,最终在昏迷前被扔进燃烧的轿中。 再醒来时,她身在青玉宗内,一只眼坏死,半张脸也爬满烂疤,将往事忘了个干净。 仙门弟子告诉她,她家中遭逢大火,火势滔天,她未能逃脱,面容双目皆被烧毁,好在,还有半张脸能换皮,还有一只眼可复明。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低声问:“我叫什么名字?” 师姐说:“不论过去,往后你叫一初。” 一为元,初为始。 从此斩断前尘,重塑新生。 头疼欲裂,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扑回,痛彻神魂。 一初脱力踉跄险些滑倒,溯尘鉴也随之落下,她俯身去捡,身后却响起了脚步声。 方才还与冥萝传音相连,她以为那脚步声来自冥萝,一时竟不敢回头,只怔在原地。 “你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怎么就非要寻死。” 一初浑身一僵。 她缓缓回过头,看到了魏长庚不解的表情。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目光落向地上的溯尘鉴,“这也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溯尘鉴中蘅芜的死状历历在目,她张了张嘴,忽然回想到进来前,玉石那边传来的话。 ——“你这里的针孔何时留下的,这是有人取了你的血。” 她后退半步,颤声问:“你的下一个目标,是冥萝?” 魏长庚没有否认:“你初入璇霄阁时,玄霄子本是瞧中了你,可你那时身子太弱,承受不住,便苟活到了现在。” 他摇头叹息:“所以啊,你白捡两条命,为什么偏偏要来到这里?” 一初眼见他掌心灵球骤现,趁其未防,猛地旋身疾转,手中霎时凝出一柄幽光流转的屠灵弩。 三箭破空齐发,挟着淡蓝灵气直逼魏长庚面门,他侧身急避,箭风擦过鬓角的瞬间,一初借势腾空倒掠,飞扑向门外。 却在指尖触及门扉的刹那,被一股巨力狠狠掼撞在墙面! “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话音响起的瞬间,魏长庚已闪至她面前,五指如铁钳般轻易便扼住她整个脖颈,“想走是不是太天真了!” 一初呼吸骤窒,面色迅速涨红发紫,双手徒劳撕扯着他的手腕,两条腿无力地蹬动。 挣扎间,那枚染血的发簪从她袖中滚落。 一初充血的瞳孔转向恰好落在溯尘鉴上的簪子。 那是她在一次下凡时,偶然途径一个小摊时所见,簪子上的血污已经陈旧得擦拭不去,旁人都嫌晦气,又因不知来历,无人敢买。 唯有她,只看一眼,便莫名执念深重。 一枚不知上哪沾了血的发簪,那摊主见她真心想要,狮子大开口,她也心甘情愿地如数付了。 师妹说她傻,她却觉得心安。 现在才回想起来,这枚簪子,是她离开前送给阿宁的生辰礼。 周而复始,竟又重新回到了她手上。 一初知道自己不可能打得过魏长庚,进来前机关那般轻易便开了,她没起疑,是她疏忽。 可她看到的一切,蘅芜师姐枉死,冥萝被魏长庚盯上……这些,必须要让琼华她们知道。 她指尖颤动,看着溯尘鉴的光渐渐弱下去,猛地将发簪收回掌心。 魏长庚指力道未绝,没有立刻下死手。 她出现在这里,定是那个蔚瑾派她来的,若她死了,蔚瑾必然又会将璇霄阁搅得鸡犬不宁。 偏偏松风把那疯子当个宝,杀也杀不得! 却在这时,一初腰上的玉石忽然亮了一瞬。 琼华的声音传到耳边,她挣扎着拽下玉石,嘶声回道:“冥萝——” 话音戛然而止。 微光闪烁的玉石被鲜血溅染,冰壁上亦划开一道血痕,血珠裹着寒气缓缓滚落。 一初喉间豁开一道狰狞血口,皮肉翻卷,森森白骨隐约可见。她踉跄扑倒在地,握着玉石的手剧烈痉挛,口中不断涌出浓稠的鲜血,琼华的呼喊声被隔绝在耳外。 魏长庚冷哼一声,正要上前处理,门外却在这时响起了欢快的脚步声。 他眯起眼,很快便意识到来者是谁。 “既然如此,”魏长庚低声道,“那便黄泉路上,你姐妹二人作陪。” 一初颤抖的指尖微微抬起,狰狞伤口映衬下,眼角滑落一滴血泪,混着颊边污血蜿蜒而下,又在死寂中无声滴落。 魏长庚步子却突然一顿。 他感觉到了冥萝心口间,属于玉衡的那一抹灵识。 他匆忙撤了结界,来不及带走一初,闪身移出了归真洞外。 一初瞳孔开始涣散,她固执地盯着入口的方向,模糊的视线里,总算拐进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明明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可那一瞬间,冥萝脸上的表情却那么清晰的映在她眼底。 是和记忆里,跟在喜轿后一样的哭脸。 冥萝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 她扑到一初身前,整个人跪倒在血泊之中,眼泪混着嘶哑的哭声,被一初混沌的感知隔绝。 她无措地伸出手,徒劳地捂住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汹涌的灵力却没有丝毫用处,温热的血液持续从她指缝间涌出,她一遍一遍地抹,可血依旧不止,仿佛永远也堵不住。 “师姐……师姐!”冥萝跪在她身边,不知所措地抱住她,哭得喘不过气,“没用,没用……书上教的没用……” 一初只模糊地听见了两个字。 她极轻地摇了下头,以为自己抬起了手,以为自己碰到了趴在身上哭的妹妹,可体温已经流逝。 耳边模糊沉闷的哭声,在微弱的意识里渐渐消失。 冥萝跪趴下来,想把她往身上拖:“师父,师父可以救……师父还可以救……我、我们去找师父,好不好?” 再没了半点反应的冰冷身躯后,响起了一声清脆的轻响。 她僵硬地回头。 四面冰壁下,那枚带着血迹的发簪,记忆里突然消失不见的发簪,突兀地映入她的眼帘。 冥萝一瞬间耳边嗡鸣骤起,连绵不绝,仿佛整个世界都褪成了无声的惨白。 她狼狈地爬过去捡起来。 熟悉的发簪,是姐姐坐上红色轿子前留给她的发簪。 她双手剧颤,俯下身,抖着手掀开了一初的面具。 琼华喘着粗.气赶到归真洞前,脸色苍白,还没走进去,脚步便猛地一顿。 撕心裂肺的尖叫,刺鼻的血腥气,让她一瞬间无法呼吸。 第68章 是生灭法 是真情,还是哄骗我的假意 归真洞内寒气森然, 冷意刺得人难以呼吸。冷冽的寒意渗过布料,侵入肌肤,如冰针直扎骨髓, 激起阵阵战栗。 琼华看着满地斑驳,喉间滞涩, 出口却无声:“一初……” 她早就该预料到的, 玄霄子无论如何也要掩饰的蘅芜之死的真相,怎么可能与魏长庚毫无关系。 如果她早点反应过来, 如果她在下山前再细想心中那股怪异的不安,一初就不会死。 冥萝紧紧攥着那枚簪子,蜷缩在一初身侧,无措地贴着她。 手心冰凉的发簪被捂热,身边的人却依旧没有一丝温度。 “是魏长庚的气息。”苻黛道。 她目光扫过一初颈间逐渐愈合的血痕:“灵气化刃断经;脉,死后伤口自行弥合如初,叫人丝毫看不出死因。” 冥萝蓦地跪坐起身,终于意识到一初不会再醒来了。她放下簪子, 试图将人抱起,下颌摇摇欲坠的泪珠滴落, 悄然润湿了簪上暗沉的血渍。 苻黛视线顿了顿。 就见不远处的冰壁上,忽然再现了方才溯尘鉴内, 一初的过往。 冥萝看着走投无路吹燃火折子的姐姐,看着她不忍心对旁人下死手,看着她被戳破眼球,连脸都被砸烂, 最后丢进燃火的喜轿里。 琼华终于明白那股淡淡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她曾在冥萝的幻境之中见过一初毁容换脸前的模样, 绣着手帕替五娘分担家中生计。 是她没认出一初就是阿安, 是她拜托一初修复机关, 也是她没能及时听出魏长庚的话外之意。 “对不起……” 她护不住自己的族人,也害得冥萝再次失去亲人。 苻黛听见身边的人无声的自责,捏了捏她手心,刚往前走了几步,余光瞥见冰棺内的蘅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她指尖一动,偏开视线,片刻后才挥手敛尽一地鲜血。 一初的尸体干干净净地被带回了玄机门。 琼华把冥萝接到天剑楼歇了一夜,翌日清晨,玄机门内便发现了已无声息的一初。 青玉宗弟子探不出脉象有任何异样,请来玉衡长老也是同样的结论。 “一初师姐初来璇霄阁时便只剩一口气了,身子实在太弱……” 当年因伤势过重,青玉宗曾几度让救她回来的几个弟子备好后事。 后来即使是保住了命,体质也十分孱弱,若非如此,玄霄子本属意她入天剑楼修习。 玄机弟子完全无法接受:“可昨日一初师妹分明还好好的!” 青玉弟子摇了摇头:“世事无常,师姐并未有任何内外伤,只可能是命数已尽……” 玄机弟子想将一初的遗体存入冰棺,送进归真洞,冥萝却死死阻拦,无论如何也不肯应允。 她还记得姐姐登上那顶红色的轿子前,红着眼说,是要去一个很黑很冷的地方睡觉。 那时她不懂,现在却明白,那又冷又黑的地方,叫作棺材。 姐姐不喜欢棺材,她就怎么也不准别人再相逼。 玄机弟子又气又难受,恨不得对她出手,可这人有玉衡长老护着,谁也不敢真拿她怎么样。 旁人都说,冥萝这幅模样,和当年的蔚瑾简直如出一辙。 玉衡长老闻讯赶来,坐在冥萝身边,柔声问:“为什么不肯将一初送进归真洞?” 冥萝说:“不喜欢……姐姐不喜欢棺材。” 玉衡长老沉默片刻,告诉她:“生死无常,冥萝。” 冥萝哭得更凶:“不要……不要死。” 玉衡长老最终还是心软,施了道术法护住一初的尸体:“我只能保一初七日,七日一过,若不送入冰棺,她便会开始腐烂。” “爱与不舍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冥萝,你要学会接受身边人的离开。” 鬼见青来看望冥萝时,眼底情绪让人猜不透。 她想起那夜,一初师姐担心她淋雨受寒,却以会被发现为由劝她回去等候。 若是当时她执意留下,哪怕只是守在不远处,结局或许便不会如此。 琼华悄悄放了只蚀蛛在冥萝身上。 蚀蛛的毒可瞬间麻痹侵蚀人的经脉,但这只尚且幼小,毒性微弱,只会让冥萝偶尔昏睡,以免她身心透支,难以支撑…… 离开沉闷压抑的房间,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初冬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着,路上只覆了疏疏一层薄白,呼出的热气遇冷成雾,与零落的雪屑交织弥漫,将天地笼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中。 “是魏长庚。”琼华道。 鬼见青点了点头:“蘅芜的死因,或许就是巫族之祸的祸因。” “魏长庚听见了玉石里传来我的声音,他应当已经猜出了我和苻黛的身份。”琼华皱眉,“一初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关于冥萝,她应该是想说,魏长庚打起了冥萝的主意。” 魏长庚应该本不打算这么早要了一初的命,但她突然喊的一声冥萝,让他害怕会暴露更多,不得已只能断其喉。 一初只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担心后来的冥萝也会遇难,所以想让琼华先去找冥萝。 她当然知道,自己一旦开口回应琼华的呼唤就必死无疑。 害怕死亡是人的本能。 可对死的恐惧还没浮现,爱却已争脱本能,脱口而出。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1】 苻黛道:“冥萝心性稚嫩,此番也该长大了。” * 这是苻黛第一次看雪。 万恶崖太深,凡间偶尔的暴雨,崖底才能有几缕雨意。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纹路,便已消融在掌心,连一点湿痕都没留下。 琼华刚踏入房门,便撞见这一幕。 她脚步蓦地滞住,目光缓缓移向靠桌的那柄沉寂的血伞。 窗户这样敞着,几片雪落在了苻黛肩前的发丝上。 “这样接,是留不住雪的。”琼华走到她身侧,“等以后再下场大雪……” 她话音突然停住,忽而惊觉,人生诸多以后,往往再无下文。 蔚瑾和蘅芜,阿安和阿宁。 明日未至,故人长诀。 琼华鬼使神差地改了口:“我现在便去拿个帕子来。” 她未曾察觉,自己这话也落入了那般境地,好像现在不做,她们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苻黛看着她匆忙找来个深色的帕子放在窗台上。 片刻后,帕上便落了浅浅一层雪屑,像是生出一层浅白的绒毛,虽不分明,却依稀可辨。 苻黛微微倾身凑近。 琼华的目光掠过她仍点着口脂的唇,缓缓移向侧脸,忽然低声唤道:“苻黛。” 苻黛闻言抬眼过来。 琼华深深凝视着她,似乎要将她每一寸神情都刻入心底。 幻境中那个死后化作血伞,为你遮蔽天光的人,是曾经的你吧。 你想逃出万恶崖,一次次被天光灼伤,容颜屡变,所以那些死去的你,化作聻鬼,凝成血伞,守护着如今的你。 夏境里,那个曾经的你,为什么那么憎恨巫族,甚至连执念都是要杀光所有巫女? 你和巫族……有什么仇恨? 你随我离开万恶崖,当真只是想要得到我手上所有亡魂的怨气吗? 一次次容忍我的逾矩,亲密,接吻……甚至更暧昧的事,是真情,还是哄骗我的假意? 想说的有太多,最终哽在喉间,没能问出口。 琼华抬手,扫去她发丝上的白点:“雪都落到头发上了。” 我信你,无论最初是何种目的。 至少此刻,让我深陷其中再难割舍的当下…… 求求你,不要骗我。 * 魏长庚神色阴沉地站在观稷塔前。 圣女未死,鬼佛出世。 玄霄子想必是死在她们手下,沧溟枢也还在她们手里。 好在,两人都是阴界之体,神器对她们而言无用。 他推开观稷塔的门走进。 不周山环印已经隐隐有了破裂之意。 玄霄子所言不假,镇守着观稷塔内邪祟的不周山环印已经破损,这几年来,一直是他和玄霄子在源源不断地注入灵力,勉强维系。 此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若观稷塔危殆之象泄露,璇霄阁必将成为仙门众矢之的,受尽口诛笔伐。 被镇压了数百年的邪祟,绝不能在他手中失控。他的声威,他的尊严,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名望……绝不容就此倾覆。 他一手主导巫族之祸,只为顺理成章得到圣女之心,又不领璇霄阁沾染半分污名。 圣女的心脏无法修复仙器,却有别的用处。 千百年前,沧溟海域还被唤作东海,后来不知为何,海域无端掀起波涛巨浪,降世神女甚至因此受到波及,人形方成便心脉受损。 此后东海不再受到神族管辖,传闻是因为东海海底原本孕育着一只神兽,而那神兽不知何故骤然消失,致使东海波涛汹涌,终被神族弃置。 后来,东海口口相传,渐被唤作沧溟。起初有渔民冒险想要靠近那片海域捕鱼,却皆有去无回。此后愈发多的人探寻那片海域,没有人活着回来。于是,海底神兽虽不知所踪,却留下了一神器的消息渐渐传开,人们唤其沧溟枢。 神族本欲取沧溟枢救治神女,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沧溟。凡人都是进入后消失,偏生她们,连踏入都不能——被抛弃的海中生灵震怒了。 无奈之下只得折返,后来方才明白,神女已化人形,神器无法护其心脉。 但圣女的心脏或许可以。 巫族圣女,至阴之灵,至冥之体,纵具此特质,其根源仍属人族。这般兼容正邪二界之体,换给神女,便可破除邪灵之桎梏,天地间万物精华皆融于己心,化为己用。 神女无恙,献祭观稷塔,邪祟便再无翻身之日。 魏长庚知道自己不是鬼佛的对手,而圣女琼华,既然能成功取回沧溟枢,杀了百年虫妖,想必已经受教于鬼佛,堕了鬼道。 饶是如此,他也有一战之力。 魔族的那些被关押巫女,只要化为己用,他便可短时间内修为大涨。 杀了琼华,得到沧溟枢,再取她之心。 沧溟枢以镇压观稷塔,心脏换予神女,他就于神族有恩,大道近矣。 魏长庚哼笑一声,𝔁 ??瞬间来到魔殿前。 阴司客似乎早有预料他会来,坐在院中,指尖还在逗弄那只小兔子。 仙魔殊途,旁人敬他,她可不把璇霄阁放在眼里。 “阁主此时来访我魔域,所为何事?” “存置于你魔族的巫女,现在在何处?” 阴司客起身,倒是好说话:“随我来吧。” 魏长庚眯起眼,跟了上去。 阴司客带着他来到魔族地牢内,下巴朝某道门指了指:“都在这里面了。” 魏长庚瞥了她一眼,迈步走过去,抬手就要推开—— 一股深重的邪祟之气瞬间爬上他的手臂,他神色一凛,毫不犹豫抬起另一只手震去。 手臂瞬间酥麻,却也避免了被那邪祟侵蚀。 他松了口气,正冷冷望向阴司客,身侧蓦地投落一片阴影。 他偏头看去,就见琼华不知何时已褪下素白门服,一袭红蓝交织的广袖云崖裙衬得她周身邪气肆虐,眉间绛纹血光乍现,似笑非笑地落在他身侧: “阁主是在寻我?” * 苻黛来到了冥萝房前。 冥萝还守着一初的尸身,趴在床边,两只小手握着那只冰冷的手,不知熬了几宿。 苻黛问:“蚀蛛呢?” 冥萝睁着眼睛无声看她。 “我不是来要走的,你想养它,那些毒草药不够。” 冥萝开口时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那要怎么办?” 苻黛说:“你想知道,就拿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你姐姐的簪子。” 冥萝立刻捂着腰间的荷包。 “不会弄坏,只是借用。”苻黛看了眼旁侧的烛灯,“只需半柱香时间。” 冥萝盯了她片刻,选择相信她。 苻黛留下一碗自己的血,接过簪子,离开前忽然道:“不可以告诉琼华。” 冥萝从袖子里拿出那只蚀蛛,喂它喝血,闷声回答:“我知道。” 苻黛关上门,转而落至鬼见青房前。 门在她靠近时自发打开,鬼见青没想到她这时会来,刚起身,苻黛指尖金光已中她泪穴。 【作者有话说】 【1】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出自佛教,这句话意在引导人们跳出对永恒的执念,明白无论是情感还是什么都终将变化,不因拥有而过度贪恋,不因失去而陷入痛苦 第69章 业果不虚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魏长庚冷笑一声:“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 他并指如剑,一道凛厉剑气裹挟着刺骨寒霜直逼琼华面门! 琼华足尖轻点,衣袂翩然不紧不慢地向后飘退, 剑气余锋扫过脸颊,划出一道血痕。 她抬手抹去血珠, 垂眼笑了笑:“这么急, 是怕观稷塔内的邪祟,下一刻便要破封而出了吗?” 魏长庚眸光一寒:“你管得太多了。” 他倏然转身, 袖中灵力暴涨,化作无数冰棱飞刃般射出! “若是你肯交出沧溟枢,至少,可保你幸存的族人一具全尸。” 琼华偏身疾避,仍被数道冰棱划破肩臂,鲜血顿时浸透衣衫。她借势旋身,掌心邪气翻涌,硬生生震碎迎面而来的三道冰刃。 “死无全尸, 玄霄子最清楚不过,你不妨亲自下去问问他, 是何滋味! ” 话音未落,她再度被一道剑气逼得踉跄后退, 左膝骤然跪地,咳出一口血来。 “冥顽不灵。”魏长庚冷眼扫过阴司客消失的方向,“看来你们二人早就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这个词, 应该用在你身上才对。”琼华撑地起身, 指尖鲜血不断滴落, 渗入地面缝隙后迅速向四周蔓延, 所过之处泛起丝丝黑雾。 她擦去唇边血迹:“与阴界结盟,戕害无辜弱小,哪来的脸妄论正邪?” 魏长庚冷哼一声:“巧舌如簧。” 话音未落,他翻掌凝出一柄暗光长剑,凌空斩落。 琼华快步后撤,却仍被剑风扫中腰侧,霎时间血流不止。 “我乃仙门阁主,我所行便是正道!” 琼华啐出一口血沫,踉跄笑道:“你若是正道,那我堕入鬼道又有何妨?” 魏长庚眼中杀机骤现,隔空五指一收,凭空扼住她的脖颈将她狠狠掼向石壁! 轰然巨响中琼华重砸于地,还未挣扎起身,又被无形之力掐着脖子提至半空。 魏长庚缓缓收指,将她拉至眼前,寒声道:“闭嘴。” 琼华的双腿在空中无力地抽搐,脖颈被无形之力绞得咯吱作响,面颊由红转紫,外凸的眼球血丝密布,嘴角却扭曲地向上扯起,露出一个近乎诡异的笑。 她的瞳孔已彻底染作猩红,如两潭血渊般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魂魄一同拉入地狱。 魏长庚忽觉一股寒意自脊骨窜起,恍然惊觉,她根本是故意不还手! 连那零星的抵抗都虚伪得可笑,分明是早算准了他会震怒,会下杀手,诱他重伤于她。 他指节不自觉发白,力道几乎掐断她的脖颈,可与她对视的瞳孔却逐渐开始涣散:“你的剑呢?” 琼华自然无法回应。 魏长庚指间力道愈发凶狠,几乎要碾碎喉骨,却在这时,掌心陡然一空—— 方才还濒死之人竟凭空化作浓稠黑雾,无声无息消散在他眼前。而他手中,只余下一只草草扎成的人偶,脖颈处深深凹陷。 那人偶突然咧开一道歪斜的嘴,传来的琼华的声线像是从粗糙的棉絮中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阁主,怎么能直视巫女的眼睛。” 魏长庚猛地一滞,猛然想起巫蛊术最忌对视,可已经迟了。 四周骤然响起密集的嘶嘶声,琼华方才洒落的鲜血竟引来无数蛇鼠,如潮水般缠住他的身躯扑咬而上,瞬间将他缠裹啃噬。 毒液渗入经脉,神智陷入短时间的溃散,一时间无法动弹。 而那人偶之上,倏然裂开一道猩红裂隙,如巨口般狰狞张开。 一只苍白的手自其内探出,在他急剧收缩的瞳孔中越来越大。 “你——” 那只手冰冷如尸,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闭嘴。” 手的主人猛地将他拖入裂隙,声音如怨灵低咒:“现在,轮到我了。” 魏长庚只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转瞬间便被拖回了观稷塔前。 他体间灵力不断冲撞着束缚,琼华也丝毫不和他废话,趁他还没清醒过来,五指邪气翻腾,将他拽到眼前的瞬间,毫不迟疑地将他甩向观稷塔巨门。 只见煞白蟒影缠绕的观稷塔在一声闷响中敞开了巨门。 漫天飞雪如倾天白瀑般泄下,风雪迷蒙间,那与阴云融为一体的朦胧塔影渐渐浮现出轮廓。 玄黑塔体覆着厚雪,四周高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曳,枝桠如鬼爪般抽向虚空,天地间唯余风雪怒号与古塔白日现身的死寂。 蛇蟒随之显现,鳞片在雪光中泛出惨淡的青白色幽光。蛇首高仰,吐信嘶嘶,沿着塔壁旋绕而上,戾声向着璇霄阁的方向嘶吼。 琼华迎着风雪抬头,轻薄的衣袖被狂风撕扯着向后翻飞,墨发间落满碎雪,睫上雪花抵上眼睑的瞬间融化作水痕。 塔顶刺破雪雾,雾霭中却突兀地浮现出一道黛色身影。 苻黛静立塔尖之巅,漫天风雪似乎有了瞬间的凝滞,蛇蟒温顺地垂落其侧,竖瞳灼灼星火焚尽眼底万象。 琼华收回目光,迈步走入观稷塔内。 刹那间,身后苍茫雪景被万丈金光吞没,雪尘焚似星芒,天地化作熔金之海。 僵硬的魏长庚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天幕低垂,苻黛垂眸敛息,双手合十,指节曲结宝印。 巨大的金身鬼佛凌空镇坐璇霄阁之上,佛目圆睁,唇畔邪笑森然,漫天飞雪顷刻化为万千金色符文倾覆而下。 璇霄阁内众人惊骇仰首,遥远的九幽鬼域喧声鼎沸,魔族屏息凝望,月下城万妖哀嚎,符文飘落的瞬间魂飞魄散。 金波奔涌席卷,将这一方天地彻底笼罩于凛冽佛威之中。 察觉到魏长庚即将从巫蛊术的控制中脱离,琼华猛然掠至塔内,袖中螭攸飞出,带着她径直来到侧方塔壁前。 她抬起手,指尖邪煞缠绕,抚过凸起的一角,瞬间泛起幽蓝的光晕。 镇派之物,不周山环印。 她正要取出,却猛然发现,环印已经裂开好几道缝。 居然当真坏了?可玄霄子分明说过,她的心脏根本无法修复仙器。魏长庚如此执着地想要她的心脏,到底是想做什么? 还不待她细想,脸侧剑芒乍现,她侧身避开,凌空一翻,抬脚踹歪剑刃,朝魏长庚飞扑而去。 “我的心脏,对你究竟有何用?!” 魏长庚横剑挡开。 他没能杀了巫女汲取巫血,也没有得到神器沧溟枢。他更没有想到,万恶崖底的鬼佛,会现出真身,为琼华铺路。 “我倒要问你,你想做什么?!” 螭攸化剑落在她掌心,琼华纵身悍然劈落:“我要你整个璇霄阁,为死去的巫女偿命!” 魏长庚横剑再挡,却在剑气逼近的刹那瞳孔瞬间放大。 那剑锋之上,竟裹挟着一股全然陌生、从未现世的神力! 他无暇细想,猛地甩出长剑,以灵力驭剑相抗,却丝毫没有抗衡之力,整个人被狠狠推撞至塔门之外。 是沧溟枢! 她的剑,为什么能容纳神器之力? 琼华不再耽搁,抬手间周身邪煞之气翻涌,尽数凝聚于指尖,化作一道漆黑厉芒直贯不周山环印。 螭攸剑仍在塔外死死压制着魏长庚,邪祟再无顾忌,皆被她一身邪煞与巫血吸引,却也都清楚,这是唯一逃脱的机会。 塔内邪祟一同发力,不知过了多久,不周山环印骤然一颤,在一声刺耳脆响中彻底断裂。 琼华旋身就跑,身后邪祟也瞬间盯上她,争相追上去想要将她吞入腹中,观稷塔却在此刻剧烈摇晃。 她穿过塔门直掠至高空,四指似剑划破整个手心,鲜血急涌而出。 压在身上的剑陡然卸力,魏长庚诧异地抬头。 只见那柄剑追随着琼华冲天而起,在银芒中化作一条修长无角的螭龙,身形急剧膨胀,转瞬几乎遮蔽整个璇霄阁上空。 它蜿蜒腾挪,琼华指尖滴落的鲜血沿其脊背滑落,螭身在空中翻腾,蓦地仰首喷出冲天水束。 它脊上血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水束中愈发明显的血色。 喷涌的血水盖过漫天大雪,恍如降下一场血雨。 观稷塔不堪重负,轰然坍塌,压垮一片高树。邪祟方冲脱束缚,初尝自由,便被这血雨淋透。 魏长庚踉跄起身。 巫圣之血,可养万毒,饮血之兽,即奉其主。 他仰起头,看着盘旋于上空的那只通体银光的螭龙。 不仅仅只是靠巫血,光凭巫血,无法完全压制这些百年邪祟。 这些邪祟畏惧的,还有那只听命于琼华,与沧溟枢融合的兽——千年前东海消失的神兽,如今沧溟海域的主神。 整个璇霄阁瞬间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 鬼见青被松风关在房内,还设下了一道结界。 她全然忘了,松风这老头还当她修为尽废,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外界不断传来打斗声和呼救声,她深吸一口气,直接卸下伪装,试图用妖力冲破这层结界,可松风护她护得彻底,结界硬是没有半分波动。 她不断拍打着门:“放我出去!” 魏长庚杀了一初后留下了一缕仙力,一旦琼华她们离开归真洞,那仙力便会瞬间形成一道屏障,重新封死归真洞入口。 可今日不同,琼华要杀了魏长庚,只要他死,屏障就会消失,她就能带走蘅芜。 她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就在她试图硬破结界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愣了愣,随即皱起眉:“怎么只有你一人?没有人护着你?” 神女为她解了结界,对她道:“你放心,我有护住自己的能力。” 可她刚走近几步便猛然怔住,看着她周身的妖力:“你……” 鬼见青从她身侧走过,却反手将她又锁在这屋内:“外面太乱,你能自保,却没有一战之力,在这等着吧。” 神女破得开松风的仙术,却难以解开从未接触过的妖力。她急道:“琼华放出了观稷塔内的邪祟,神族马上就会派人下来,你是妖,你不能留在这里!” 鬼见青没将她这话放在心上:“苻黛的结界隔绝了神族的感识,等神族知道时,璇霄阁早已覆灭。” 神女怔然:“你和她们……是一伙的。” 她回过神来,顾不得那么多:“可我方才,分明感知到了神官下凡!” 鬼见青却已经离开。 她刚踏出院门,就见几名妙音坞弟子惊慌地奔逃。 而在她们头顶上方,十二只聻鬼齐齐降下,围着她们似哭似笑,最终毫不留情地附入其身。 “琼华呢?” 聻鬼歪头,指了指悬在空中的人。 鬼见青瞥了一眼,又问:“冥萝的房间可有人守着?” 聻鬼这次不理她了,见人就吓,吓完再杀,杀完便吞了个干净。 鬼见青看着一地同门残尸,漠然跨过。 她数了数玩得兴起的聻鬼,不多不少,正好十二只。 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飞奔到冥萝房前,猛地踹开门。 一初仍安详地躺在床上,冥萝却已不知所踪。 她暗骂一声,刚要离开,就瞧见了床下露出的碗沿。 碗壁还挂着未擦净的血渍,只是这样远远地看一眼,她便猜出了那碗血的主人是谁。 另一边,琼华已经重新落在了魏长庚身前。 魏长庚执着剑的手微微发颤,却仍强撑着站稳。他终究当了百年阁主,还不至于就这么轻易地倒下。 “你放出观稷塔内的邪祟,就为了屠尽璇霄阁?”他嘲讽地笑,“你别忘了,魔族、人族、妖族都是你的仇人,你如今暴露了身份,他们必然会想尽办法地杀了你!神族同样不会放过你,鬼佛如今与你为伍,你便当真以为,她会永远这般护着你?” 琼华没有理会他的挑拨:“我现在不杀你。” 魏长庚一怔:“什么意思?” “屠尽璇霄阁算什么?我要的是天下人皆知,巫族无罪,你才是那个罪该万死之人!” 言罢,她忽然腾至高处,掌心浮现出那面还未来得及归还鬼见青的溯尘鉴。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她向溯尘鉴内渡入灵力,“魏长庚,你今日,死得不无辜!” 魏长庚看清溯尘鉴的刹那,瞬间明了她的意图。 结界之外,仙门其他门派被拦着无法靠近,一旦溯尘鉴照见他的过往,必将天下皆知。 他急欲闪避,溯尘鉴光芒却已笼罩而下,螭攸剑更凌空刺来,虽避开心脉,却狠狠贯穿他腿骨。 金光结界之外,魏长庚和玄霄子的身影,几乎瞬间映在了所有人眼底。 不周山环印破裂。 为神女换上门内弟子心脏。 还有……与魔族勾结,谋划巫族之祸。 琼华猛然怔住。 与魏长庚苟且的,竟还有神族! 魏长庚开始剧烈挣扎,螭攸猛地向上几寸,刚要刺进去—— “琼华!” 琼华猛然回过神,视野里却突然闯入一道瘦小的身影。 她惊出满背冷汗,慌乱撤开螭攸剑,只见冥萝已然腾至魏长庚身后,袖中蚀蛛竟已长至一掌大小,倏地从伤口处钻入他体内。 魏长庚只觉体内一阵剧烈酥麻,痛感如毒藤般窜上脊背,他瞥见身后的冥萝,猛地隔空挥剑刺去! 琼华当即逼近要截,冥萝却不闪不避,紧咬下唇,乍一看去,竟似在为魏长庚疗伤。 一道杀意凛然的剑气直逼她面门,却被一道更快的灵力截住,两力相抵,在空中迸溅刺目火花。 魏长庚丝毫不停留,收剑转而又刺。 玉衡护她的灵识已毁,这一剑,她必死无疑。 可他剑尚未甩出,整个人毫无征兆呕出一口黑血。 琼华已经掠至冥萝身侧,猛地将她拉入怀中,视线一偏,却见那一地黑血中,密密麻麻爬出无数只小蚀蛛。 她方才,不是在为魏长庚疗伤,而是缝合他的伤口,避免蚀蛛爬出。 鬼见青也在此刻逼近,瞬间束缚住魏长庚已经没了任何知觉的四肢。 冥萝用力推开琼华,上前直接扑倒不断吐血的魏长庚,发了疯般,用一柄小匕首,将他的喉咙捅得血肉模糊。 “冥萝!”琼华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开,看她满是血污的脸,轻声安抚,“好了,好了……” 冥萝不住地颤抖,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忽然僵硬地回头。 护心灵识被毁,玉衡长老避开邪祟匆忙赶来,看到的便是自家小弟子状若癫狂地捅人的情景。 可那双昔日总是亮晶晶的眼里,此刻没有半分恐惧,也没有半分后悔,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在等着她失望。 玉衡当然看到了方才溯尘鉴里的一切,她俯身,伸出同样颤抖的手,柔声道:“来,来师父这里,不要怕。” 冥萝胡乱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走到她面前,小声道:“师父,书上教的那些救不了人,我没救活姐姐。” 琼华心猛然一疼,但很快,她便看向鬼见青:“神女在何处?” 鬼见青答:“在妙音坞。” 琼华看她这模样,有些意外:“你没看见刚才溯尘鉴里的吗?” 鬼见青摇了摇头:“怎么了?” 她猜出了冥萝想要报仇,一直急着找人。 琼华看着她,纠结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蘅芜心脏被换给神女,神女对她的那些毫无缘由的在意,都是来自蘅芜死后也未绝的爱意。 琼华道:“你在此处稍候片刻。” 她不会瞒着鬼见青,可她还要利用神女,杀了那些默许巫女之祸的神官。 若是此刻就让鬼见青知道了真相……她会疯的吧。 琼华握着螭攸剑,飞身往妙音坞的方向去。 控制住神女,再将这些邪祟全部吸纳,杀了那些神官,或许不会太难…… 她忽然一顿。 手中的剑也突然开始不安起来。 邪煞、仙力、妖力、佛威…… 混乱的四种灵力之外,还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螭攸挣扎得愈发厉害,甚至直接脱离了她的手。 琼华浑身僵住。 那道不同寻常的气息,来自神族。 她猛地回头,却见那道金光结界,不知为何竟在缓缓淡去。 不远处,苻黛不知何时停在了两仪殿的屋檐之上,衣袂在风中寂然不动。 四目相对,她眼中竟是久违的淡漠。 很早之前,两人初遇时,她便总是这样一副孑然一身的模样,仿佛天下谁人的生或死都与她无关。 琼华以为,那些共度的月夜、交缠的呼吸、并肩看过的雪,足以融化亘古的隔阂,至少……不会背叛她。 她竟忘了,有些人从伊始便注定站在彼岸。 恨比爱长久,宿命比妄念更沉重。 琼华死死握住要化形的螭攸,固执地停在原地,目光一动不动地锁在苻黛脸上。 看她将血伞化作长弓,看着她搭箭引弦,看着那冰冷箭簇对准自己。 身后神官已破开摇摇欲坠的结界,杀声震天。 她依然不动,仿佛在赌,赌苻黛最后一瞬间会放下弓,赌恨终究压不住一念情生。 直到箭矢毫不留情地破空而来,甚至没入的,是她的心脏。 她只看见苻黛眼中一片寂然。 命运从来没有给过她半分侥幸。 琼华闭上双眼,松开了束缚螭攸的手。 可就在她想逼出心口的箭矢时,整个人骤然被无形之力凌空提起。 她错愕地望向苻黛。 看着她指尖一缕金光注入自己心间,却撕扯出强烈而熟悉的剧痛。 她浑身僵滞,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苻黛将她的心脏硬生生拽出体外。 熟悉的痛楚如潮水涌来,前世之苦再度席卷,她几乎窒息。 却见那颗心脏之外,不知何时竟长出了另一半黝黑的心核,双心交缠,血肉模糊。 【作者有话说】 我也不知道咋撞上七夕了[狗头]取消七夕[愤怒] “业果不虚”“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都是佛教里的~ 没有人懂我,我已经暗示好多次苻黛没有心脏了[求你了] 第70章 息妄归真 她的恨因此而生,她的爱因此而灭 上一世, 巫族覆灭,她被困魔族地牢,再无生机, 所以死也要拉芍韵陪葬。 那时心脏被生挖的痛只是一瞬间的,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 意识便已溃散。 而如今, 她被定在半空,眼睁睁看着那颗温热的心脏在苻黛掌中搏动, 血管经络犹自颤抖,鲜血沿指缝滴落,每一下跳动都撕扯着她已空洞的胸腔。 心口的剧痛如毒藤般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化作刀刃刮破肺腑。 这一世,她历经太多痛楚,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 可此刻,指尖不受控地痉挛,浑身剧烈战栗, 竟连尊严也溃不成军,她想要哀求。 杀了她吧。 这样的折磨……实在是太痛了。 她连抬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眸光涣散地垂落,颓然望着苻黛紧攥她心脏的手。 那双手曾为她愈合伤痕。 那双手曾怜爱揉捻她耳垂。 那双手也曾缱绻划过她心口。 如今, 这双手却也将她最不敢面对的恐惧重现。 爱抚与摧残皆源自一双手,希望与毁灭亦归于同一人。 魏长庚为夺她心脏屠尽巫族,苻黛为取她心脏欺她情意。 她的恨由此而生,她的爱亦由此而灭。 一切纠缠, 皆困于这一颗心。 结界破, 仙门修士如潮涌入, 神官惶然寻找着神女的身影。 聻鬼肆虐撕咬生灵, 邪祟却似被一股奇异的金光笼罩,竟无一人能伤其分毫。 琼华恍惚间仿佛重历前世濒死之境,就在意识即将消散之际,苻黛忽然猛地将她的心脏撕成两半! 琼华猝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剧痛甚至将涣散的神智强行拽回,她竟冲破禁锢踉跄扑起,死死捂住胸口的血窟窿,凄厉的哀号声瞬间盘旋于天地。 太痛了,心脏被生生撕裂的痛楚如万刃绞剐,她颤抖地伸出手想阻拦,却见苻黛攥住心脏外附生的黝黑心核,毫不留情地撕扯而下。 黑雾缭绕的心核连带着鲜血淋漓的肉脉被硬生生扯离,她的心脏顿时血肉模糊,连跳动都变成了急促的抽搐。 最后一缕金色符文也在风雪里散了,连残影都没留下。大雪再度覆下,絮絮地落在她眼睫,将那点残存的光亮彻底糊成白茫茫一片。 风裹着雪粒从耳侧刮过,她的世界只剩簌簌落雪声。 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寂然中,琼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沧溟回来后,心会一直隐隐发痛。 荼蘼的旧籍中有记载,世上有一古老且极为危险的禁术,名为孽因。 孽因寄生于心脏之中,与寄主的爱恨相伴相生,实质为纯粹极致的恶。寄主的爱与恨越浓烈,孽因便愈快生根,它以业障为食显形,待到合适的时机,便能脱离心脏。 脱离后,再以神血喂养,孽因便可长成一颗独立的心脏,只是这心脏至恶至邪,寻常人根本承受不住。 苻黛初见时与她下结的契,便是在她心间埋下了孽因的种。 此后,苻黛在血夜中敛尽巫族幼女的怨念,断其轮回之路,又于人族地牢放入神族,让她亲眼目睹同族的惨死。 都是为了让她心底恨意更甚,滋养孽因的生长。 所以苻黛听见她说要成神会不满,所以才跟着她来到璇霄阁,所以才以吻诱她沉沦…… 恨蔓延,爱滋生,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只是为了孽因。 那日下山除虫妖,她狠心斩断无数亡魂轮回路,业障终使孽因彻底成形,也是因此,那日她才会痛彻心扉。 可是苻黛,亲眼见过她前世的惨死,理应是这世间最明白她痛楚的人。 苻黛,好算计,狠心肠。 万恶崖鬼佛,从不予人真情。 是她自以为是,是她痴心妄想。 苻黛凝视着剥离出来的孽因,再没看琼华一眼,漠然转身。指尖金光微闪,将心脏推回琼华体内,心口处的箭矢随之消散。 琼华没了挣扎的意志,任身体不断下坠,耳边的风声似乎和她跳下万恶崖时重叠了。 她晃了晃神,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当下坠落,还是困在了那场覆水难收的初见里。 漫长爱恨大梦一场,情动的告白,承诺的以后,都可笑。 阴司客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人妖魔三族忌惮琼华未死,纷纷争抢着要趁此时机将她诛杀以绝后患,她却恍若未觉,任风雪刮过脸颊。 螭攸即刻化形,长尾将她紧紧缠绕,朝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各族怒声咆哮,硬生生逼退众敌。 鬼见青才缓过神,一脚踹开扑来的兽妖,刚要接住琼华,却见一道长鞭抢先缠住螭攸尾下的琼华。 她诧异地望去,只见阴司客面若寒霜,朝身后蠢蠢欲动的魔族冷斥:“滚!” 螭攸下意识就要抽阴司客一尾巴,盯着她的脸回忆了许久才想起来她是谁,缓缓松开了尾巴。 阴司客把人拽至面前,打横抱起,临了回头看了苻黛一眼,转身要走。 琼华指尖微动,似有所感,忽然偏过头。 这一眼正与苻黛视线相接。然而下一瞬,模糊的视野里,一柄似箭之物再度疾射而来,她已意识尽失,陷入昏迷。 螭攸刚欲截下却骤然顿住。 它昂首四顾,这才发觉周遭邪祟不知何时都消失了。 而方才那似箭之物上缠绕的邪煞之气,正是琼华原计划中欲吸纳融体的邪祟所化。 阴司客落了地,魔族众人立刻围拢:“魔女!” 一群人七嘴八舌道:“如何处置?是大卸八块,还是凌迟处死?” 阴司客瞥他一眼,对身旁侍从令道:“将他拖下去,油煎火烹,喂狗。” 冥萝哭喊着要追上去,却被玉衡长老一把拉住。 “冥萝,那都是魔族的人。” 冥萝哭花了脸:“我要去救琼华姐姐!” 玉衡长老轻叹:“冥萝,琼华不是仙,你的医术……救不了她。” 鬼见青刚跟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松风受了些伤,看着她自内而外的妖力,怔忡喊道:“蔚瑾。” 鬼见青脚步一顿,回头的动作僵了数息,忽然飞身朝归真洞的方向掠去。 她前脚刚落下,后脚就被神官拦住了。 神女自归真洞内走出来,脸色煞白地看着她。 见她眼中没有半分厌恶,神女的不安被侥幸压下——蔚瑾没有看见溯尘鉴内的一切。 “你怎么在这里?”鬼见青看着将她围住的神官,“……这是什么意思?” 神女扯出一个笑:“蔚瑾,跟我去天宫吧,你和琼华勾结,仙门百家不会放过你。” 鬼见青觉得荒唐,但她不想过多拉扯:“我现在是妖。” 神女摇了摇头,纠正:“你不是妖,你只是修了妖术。” “那都和你无关。”鬼见青道,“我不会跟你去天宫。” 神女指尖无意识收紧:“这样啊。” 她背过身去,鬼见青以为她放弃了,正想进入归真洞,却眨眼间被携上云端。 神女静坐云边,望着下方渐远的璇霄阁,对挣扎的鬼见青轻声道:“蔚瑾的尸体,我也带去了天宫。” 鬼见青:“你要挟我?” 神女回首,眼尾泛红,低声应道:“嗯。” 鬼见青还想说什么,余光却见一道金光横劈而来,她下意识要挡,那金光却又骤然收敛。 她远远与苻黛对视一眼。 苻黛似乎是冲云上神官而来,不知为何会忽然收手。 鬼界大军已至,顷刻与仙门缠斗不休。苻黛却丝毫不顾身后尸横遍地,只掌心托着孽因,单手结印,冷眼望向留在璇霄阁的神官。 她在归真洞内看出蘅芜尸身残缺,缺的是心脏,心生疑窦,又见冥萝的眼泪能让发簪重现溯尘鉴内一初的过往,猜到一初将溯尘鉴内呈现的一切都存留在了簪子里。 所以从冥萝那换来发簪,又点了鬼见青的泪穴,看见了蘅芜死前的遭遇,悉知一切真相。 不能让琼华提前知晓。她需要琼华这场复仇来凝聚纷乱的鬼界,需要借此令世人彻底畏惧她的存在,更需要神血滋养孽因。她不愿再受制于任何人,更不甘再回到万恶崖。 孽因成形后必须尽快与心脏剥离,否则二者一旦彻底融合,不仅会危及寄主性命,她苦心经营的一切,亦将尽付东流。 苻黛指尖金光闪过,裹挟着凌厉气压轰然扫向滞留璇霄阁内的神官。 金光所过之处劈裂房屋,没给神官留下半点反应时间,颈间已绽开一道血线。 下一瞬,头颅齐颈而断,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如瀑,却逆空而上,化作漫天血珠悬停,似蝗群蔽日。 孽因循着血腥气息缓缓靠近,汲血而胀,血肉蔓生,长成一颗跳动的黑心,表面经络虬结,邪气蒸腾。 苻黛旋身凌空,那颗全新的温热的心脏归于她掌心,与她融合的瞬间,身后金身佛影巍然再现,佛目圆睁淌下血泪,泪滴坠在地竟腐蚀雪土,发出烧焦般的嘶响。 梵钟与木鱼声沉槌魂灵,诵经声如万千冤魂泣诉,声声沥血。 仙门修士抱头跪地,七窍流血,凄嚎翻滚;百鬼伏地叩首,肢骸战栗,噤若寒蝉。 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 她虽为佛,却是鬼佛。佛本无挂无碍,她却贪嗔痴妄,欲离万恶崖,欲幽冥权柄,欲慑服众生。 千年困囿,岂因片刻情动便沉溺痴缠? 她要的是鬼界,是万邪跪伏,是永为鬼王。 六界格局倾覆,仙门百家折损惨重,璇霄阁阁主勾结魔族之事败露,弟子尽数遣散,分流各派。 鬼界自此归于一统,鬼佛执掌九幽鬼域,秩序重整,其势震怖四方。 * “诶呀,嬷嬷您倒是快些呀!” “我都一把老骨头了……” 医魔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魔君都准她颐养天年了,还会被魔女连催带赶地逼去治病。 小侍女急的,干脆收了她的拐杖,一下将人背起来,飞奔回殿内。 医魔被她晃得头晕,一落地就瞧见魔女床上那面色惨白的人。她老了耳朵不怎么好使,咋一听没有气息,连怎么死都想好了。 外界都传魔女蛮横,这要是跟那人间帝王似的,治不好就要她陪葬…… “她心脏被挖——” 医魔差点给她跪下:“魔女恕罪,心脏被挖,老身实在无力回天!” “……”阴司客瞥了她一眼,补上被打断的话,“后又回到体内。” 医魔松了口气,拄着拐杖走到床边,掀开血迹斑斑的衣襟,看了眼那道伤口。 她神色渐凝:“这……” 阴司客皱眉:“可还能治?” 医魔没敢点头:“此人心脉损伤严重,所幸有道灵力护着,且自身内力不弱,老身或可一试,但能否醒来,几时醒来,全凭她的意愿。” 这话不太好听,阴司客脸色沉下来,还是依言退到门外等候。 “死了死了要死了!” 她被这急急忙忙的声音吓了一跳,刚要踹门进去,就见自己的贴身小侍女托着琼华送的小兔子,哭丧着脸跑到她面前:“小姐,兔子好像要死了。” 阴司客闻言垂眸看去。 伏在掌心的兔子不知为何奄奄一息,纹丝不动的,看样子,似乎真的要死了。 【作者有话说】 冥萝宝宝道心破碎,救不了一初也不能救小琼华QAQ 其实第一章细看会发现阴司客在小琼华第一世就对她感兴趣了 鬼见青不可能爱上神女的[狗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 人间别久不成悲 📖 第71章 一夜梅花开 她从来不缺重头再来的勇气与决心 冷月高悬, 幽蓝长灯刺破浓雾,长街两侧挂满骸骨灯,烛火在颅腔内幽幽跳动, 将满地猩红花瓣映照出血色光泽。 黑衣鬼侍踏着铺满碎瓣的街道阴森前行,手中银铃摇出空洞回响, 舞女执着红伞飘然而过, 裙袂拂动暗香。 街道两旁枯树枝桠扭曲,花瓣沿根蜿蜒而下, 流动成一条血河。檐角垂下的绛纱灯轻轻摆动,将惨白月色染作一片诡艳猩红,青石路泛起湿冷的幽光。 远处鼓声沉沉,不似人间乐音,一声一声,将空气震出腐朽的寒意。道旁的鬼民早已匍匐在地,枯瘦的手掌高高举起,眼中跳动的青灰色光晕在朦胧雾色中忽明忽暗。 舞女自空中环转一圈翩然落下, 素足点地荡开血瓣涟漪,旋即散作黑雾隐入阴影深处。 一顶玄轿自雾中缓缓驶来, 轿身缠绕暗金骨纹,帘幕低垂, 鬼侍抬轿稳步前行,腰间悬挂的青铜铃荡出幽冥的暗响。 阴风骤起,帘幕翻飞—— 轿中人一身墨红缎袍,苍白指节轻点膝头, 单手支着下颌, 面具半揭, 眼帘低垂半遮蓝眸。 苻黛已经连着几日没有合眼了。 得到了心脏, 不再畏惧光,成为万人敬仰的鬼王,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走,但她没有很痛快。 坐在轿沿的银镂小人蹦蹦跳跳地进来,挂在她裙摆上,二十四个窟窿眼齐齐对着她。 苻黛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掀开帘子飞掠而出,也不管身后众鬼是什么反应,刚想回冥殿内休息,余光却注意到街边店铺一只翻窗的兔子。 她脚步顿了一下,身边鬼侍立刻把那兔子抓到她面前来,二话不说就要徒手捏死。 “慢着。” 苻黛忽然想起先前魔域里,琼华买下却不能养在身边的白兔。 她收回视线,片刻后道:“关起来……养着。” 鬼侍愣住:“这……” 苻黛却不再听她废话,已然转身,朝着万恶崖的方向去了。 鬼侍挠了挠头,看着手中那只吓得晕过去的毛团子:“可是,这是只兔妖啊。” 万恶崖彻底归属鬼界,妖魔邪物再不敢靠近半分,本就阴森的孤山,如今除了鸟啼兽嚎,便只剩下凄厉的风声。 苻黛刚走近,那条蛇蟒便探出头来。它体型太庞大,想早日修炼出人形,便只能待在崖底。 它跟着苻黛,沿着一条山道爬行许久,没想到会停在一堆废墟前。 满地血迹早已干涸发黑,白骨散落四处,有的完整,有的碎裂,在月色下泛着森然白光。 房屋大多坍塌,残垣断壁间蛛网密布,不远处的小溪也只剩几洼浊水,溪床都已龟裂。 蛇蟒探着脑袋去看苻黛的表情。 它记得这里,巫族的隐世之处,无漆森。 几个月前,巫族被三界追捕,此处便已经彻底废弃了,主人深更半夜来这做什么? 苻黛像是没注意到它的视线,停在原地许久,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还带着面具,它更猜不出她的心思了。 不知过了多久,苻黛才背过身去,却对它道:“修复此地。” 蛇蟒愣愣地甩了甩尾巴,看着她离开。 特意来一趟,什么也没干,在这个破地方待了半柱香的时间,留下四个字又走了。 它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主人了。 苻黛刚回到冥殿,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皱着眉朝门边看去。 就见一个半人高的笼子里,一身素白的女子抱着膝盖,艰难地把脑袋埋进腿间才不至于被狭小的空间挤压。 鬼侍走到她身边:“殿下。” 苻黛问:“哪来的妖?杀了。” “……”鬼侍眨了眨笑眯眯的眼,“殿下,不是您吩咐的,将这兔妖关起来吗?” 苻黛眉头松了松,这才回想起来。 方才这兔子故意装死,身上妖力藏得严严实实,她随意瞥了眼,还真没察觉是只妖。 她闭了闭眼,也不知自己今晚到底在做什么。 “本殿要的是兔子。” 鬼侍当即看向那兔妖:“还不变回兔子?” 那兔妖一激灵,当即缩回兔子形态。 鬼侍满意地点点头,刚转向苻黛,就见刚才还站在面前的人,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 十余日过去,又落了一场小雪。 雪絮无声覆满庭阶,枯枝垂素,檐角挂冰,天地间唯余一片岑寂的白。 阴司客站在门外,透过门缝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问医魔:“这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醒?” 医魔低首恭答:“魔女,老身已竭尽所能,依她如今的状况,苏醒并非难事,只看她自己愿不愿醒来了。” “这几日雪落天寒,需谨防再染了风寒,她如今体虚心弱,盖被宜轻软,不可厚重。” 阴司客挥了挥手,示意侍女换上一床轻软衾被。 琼华需静养,屋外便少有人走动,每至夜深,窗外便只能听见落雪簌簌声。 屋内没点烛灯,昏暗暗一片,清冷的月色透过窗棂的间隙,淡淡地洒落,微弱的光线唯独只停留在那昏睡的人身上。 苻黛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无声地凝视着那张过分瘦削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养只兔子,为什么会去无漆森一样。 床上人微弱的呼吸几不可闻,看样子,从观稷塔坍塌那日后,便再没醒来过。 苻黛走近了些,垂眸看着琼华如今光洁如初的额头。 孽因取,绛纹消,仿佛两人之间的那些过往也一同烟消云散了般。 她伸出手,指间虚悬于琼华眉目之上,缓缓描摹她的轮廓,最终轻落于额心。 琼华依旧合眼昏睡,呼吸安静而平稳。 窗外雪势渐大,苻黛忽而和衣躺在她身侧。床榻空出来的位置太狭窄,只得侧身而卧。她抬眼静静望了会儿琼华的侧脸,连日的疲乏如潮涌至,终是沉沉睡去,衣间的檀香与身边人身上清冽的药息悄然交融。 窗外月色如霜,积雪覆枝,零落几片叶影疏斜。 檐角雪水偶尔滴落院中浅池,泛起细微涟漪,枝上梅花不知何时在夜色中悄然绽开。 天光亮起时,屋外已是白皑皑一片。 阴司客醒来时,侍女正在庭中喂兔子吃药。 她走近问:“肯吃吗?” 侍女摇了摇头:“兽医说救不活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极虚弱的声音: “不用救了。” 阴司客一愣,回头正对上了琼华那苍白的面容。 雪落满庭,风吹乱她简单束起的发丝,她却连外衫也没披,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 侍女连忙去为她取来披风。 阴司客为她挡住冷风,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唇:“今早醒的?” 琼华低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视线落在没精打采的小白兔身上。 和苻黛一同将它买下那日,它还活蹦乱跳的,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月,便成了这副模样。 她经常在无漆森外抓野兔,只消一眼便知,这兔子活不长了。 侍女将披风披在她肩上。 琼华只道:“不必再喂药了,也不用再喂吃的。” 阴司客看着她,片刻后挥了挥手:“给它找个暖和的地方。” 侍女应下,带着兔子退下。 阴司客把人带回屋里,吩咐人去烹药。 琼华问她:“冥萝和鬼见青呢?” “冥萝还跟着她师父修习,鬼见青如今下落不明。” 琼华微微颔首,此后便再无言语,只倚窗望雪,气息依旧微弱。 阴司客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也不打扰她这片刻的清静,直到侍女端着药汤进来,才唤了她一声。 琼华垂眼收回目光,看向那碗深褐色的药汤。热气氤氲,苦味已经蔓延到鼻腔,她却只是静静看着,良久未动。 阴司客说:“已经不烫了,再凉些会更苦。” 琼华却要问:“我为什么要喝药?” 阴司客知道她是明知故问,沉默片刻才答:“不喝药,你的心疾很难痊愈。” “喝了便能好吗?”没等回答,她便继续问,“几时能好?” 阴司客一时语塞。 她心脉皆损,纵使日后得以恢复,亦难复如初。 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片刻后,琼华低声道:“抱歉。” 阴司客怔了怔才意识到她是在为方才的失控道歉。 病成这样,连情绪的爆发都虚弱得让人听不出波澜,平息之后的道歉倒是让人替她委屈。 琼华端起了那碗药汤,勺子也不用,对着碗口径直仰首饮下。 她借仰头的动作掩住双眸,热气却熏得眼尾通红。 太苦了,她没喝过这么苦的药。 下睫倏然滚落一滴泪,无声滴入碗中。 阴司客移开视线,不料琼华突然呛咳,药碗脱手摔裂,喝进去的药尽数吐了出来。 她刚把帕子递过去,琼华却捂着心口蹲下,脸色煞白得可怕,连呼吸都断断续续的,忽急忽停。 阴司客心头一紧,将她扶起来,冲着门外喊道:“传医魔!” 琼华没力气抬手,只能攥着她膝上的衣裙,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不知是无法出声,还是说不出口,直到医魔赶到,她仍一字未吐。 “心脉受损至此,日后万不可再有大的情绪波动,否则愈难痊愈。” 医魔为她把了把脉,继续道:“多补补身子,脉象太虚了。” 阴司客稍微松了口气。 她本以为,经历了这些,琼华会吃不下睡不着,没想到恰相反,琼华用膳倒是比之前更积极了,不用医魔过多嘱咐,从不往外跑,整日待在房中。 可饶是如此,这人还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一副风吹两下便站不稳的样子。 天稍晴些,阴司客来到她房中,对她道:“披件厚些的衣服,出去走走。” 琼华轻轻摆头。 “去地牢,那些巫女都还好好的呢。”见她总算看过来,阴司客补充,“我不跟着,你一人去。” 琼华抬眸看了她片刻,终于起身,随手拿了件披风披上,跟着随从去了地牢。 随从依着她的意思没跟进去,在外候着。 地牢内更湿冷,琼华捂紧了披风,来到关着巫女的牢门外。 如今天下皆知,巫族圣女没死,想杀她的人数不胜数,此刻即使放出巫女,那也是凶多吉少。 与魏长庚苟且的神官还没死,巫族的仇还没报,不仅如此,想让巫族有尊严地活下去,她必须,必须成神。 所以她什么都吃,再苦的药也能咽下。 即使每到夜里全都不受控地吐了个干净,她也依旧如此。 摔倒了就再爬起来,她从来不缺重头再来的勇气与决心。 只是现在,确实有些累。她需要休息片刻,片刻就好。 琼华走到门前。 她身受重伤,为这间牢房设下的虚境也已经似有若无。 此刻,她头有些无力地抵着冰凉的铁门,感受着门内族人的气息。 就像在外潦倒之人不敢拆阅家书一般,她亦不敢推开这扇门,去看一眼如今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余光里,身后似乎站着一道黑影,琼华此刻感知迟缓,后知后觉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 第72章 言行情难却 苻黛,我们两不相欠 阴司客入了冬会醒得晚些, 今日早晨方踏出房门,就见侍女着急忙慌地赶来。 她皱眉把人拦下:“出了何事?” 侍女抓着她的手腕,气也没缓, 着急道:“小姐!不好了!那位受伤的姑娘,昨夜一整夜都没回来!” 阴司客眉心一紧:“我派去跟着她的人呢!” 侍女摇头:“也没回来。” 阴司客当即披上外衣, 朝殿外走去。 琼华如今心脉受损严重, 身子骨又弱,随便一个魔怪就能将她抓走, 可魔族没人敢动她,她也不可能离开魔域。 阴司客几步掠至地牢外。 昨夜雪又下大了些,地牢内又湿冷,琼华在此待上一夜,必然是要染风寒的。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一想到那个人又要在床上躺个十来天,心下就莫名的烦躁。 这种情绪陌生而扰人心神,可她偏偏半点也无法克制。 她径直掠过前来行礼的狱卒, 快步走到关着巫女的牢门前,一眼看见了靠坐在门外的身影。 琼华歪头倚着门框双眸紧闭, 唇色苍白如纸,几缕碎发散落额前, 眼尾晕开薄红,还带着湿痕。 她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一件厚毛氅,连脖颈都严严密密掩住,饶是如此, 整张脸依然过分虚弱, 仿佛下一刻便要融进昏暗的光影里。 阴司客站在几步之外, 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 这人一个月的时间里瘦了多少。 她从没心疼过谁,在以弱肉强食为规矩的阴界,再强的人都可能沦为他人腹中餐,惨死的人不少,无辜受牵连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可如今,曾经冷艳的脸如今变得像个纸人,猝不及防出现在视野里,她第一次觉得喉间苦涩,心口发紧。 她走近,在琼华面前蹲下,指背贴上她发烫的脸,沉默片刻,擦去她眼睫挂着的泪,将人抱回殿内。 医魔赶来的时候,被阴司客的表情惊了下,还当那床上的人快没了,一颗心顿时悬起来,把了脉才知只是着凉染了风寒。 她不知该不该松这口气:“终究是染了风寒,如今发起热来。老身开剂方子,每日早晚各服一次,切不可少服一顿。” 阴司客略一颔首,摆手让人去熬药。 那跟着琼华一同去地牢的随从昨日留在地牢外,被换班的狱卒瞧见,拉进去喝了几口热酒便醉晕了,刚醒来便自觉去领了罚。 她坐到床边,神色微凝,目光落在琼华那烧红的脸上,半晌,俯身碰了碰她的眼睛。 黑市初见,她便是被琼华这双眼睛吸引,如今这双眼却总是透着疲惫。 阴司客一直都明白,琼华不问起苻黛,不是因为不在意,而是不敢面对。 璇霄阁被灭那日,若非察觉到苻黛全然不再顾忌坠落的琼华,她或许真的不会上前。 苻黛即将一统鬼界,她不可能与苻黛为敌。 可即使她接住琼华,甚至将琼华带回魔域这么久,苻黛都没有丝毫的反应。 万恶崖鬼佛,九幽鬼域之主。 手上无数条人命的苻黛,怎么可能真的动情。 阴司客收回手,刚要去看看药房,手腕忽然被人抓住了。 琼华像是烧迷糊了,胡乱抓着她的手也不松开,挣扎地撑起身子,声音虚弱得只剩下气音:“带我……去鬼域。” 阴司客扶起她的动作一顿:“鬼域?” 琼华闷咳几声,险些缓不上气,她点了点头,断断续续地说:“苻……黛……” 阴司客有些气恼:“她如今是鬼界之主,你去了鬼域也见不到她,就算见到了,以你如今的状况,被她捏死都只是眨眼的事!” 琼华摇头:“妖族、妖族地牢……我的……族人。” 阴司客愣了愣:“什么意思?” 琼华眼泪顺着烧红的脸颊滚落:“巫女……她、她的结界……” 她忽然躲开阴司客的手,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可浑身无力,直接从床沿摔了下去。 阴司客眼疾手快把人揽住:“你去哪?!” 琼华抬起眼,求助地看着她:“她会杀了我的族人……像她这种人……想要变强,不会对巫女手下留情……” 阴司客怔怔地对上那双哀求的眼。 那日她在魔族地牢为关押的巫女设下虚境,后苻黛带着她前往妖族。 原来,如今妖族地牢内巫女的虚境,竟是苻黛设下的? 苻黛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 倒是那日琼华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阴司客没时间细想,她看着琼华的眼睛,连声音都不自觉软下来:“等你风寒痊愈了,我再送你去鬼域,你如今这副模样,还没出魔族就该晕倒了。” 见琼华不吭声,她只好继续道:“鬼域如今还在重整秩序,鬼王暂时不会对巫女下手。” 编了一长串好话,琼华最终还是昏了过去。 阴司客第一次这么耐心,把人抱回床上躺着,还一口一口地给人喂药。 侍女站在她身后:“小姐……” 医魔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们心知肚明,以琼华这个情况,根本做不到长时间行走。 外界又有无数人等着取她的命,很可能前脚踏出魔族,后脚便有一群人追杀而来。 阴司客头疼,摆了摆手,离开前还在房外设下一道结界,隔绝了天寒地冻的冷气。 琼华直到深夜才虚弱地醒来。 她全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睁开眼时连指尖也抬不动,脑中昏沉混沌。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细微动静,下意识哑声问道:“阴司客?” 没有听到回应,她才警惕了些。 侍女没有吩咐不敢随意进出这间房……莫非是哪个想杀她的人,不顾危险直接闯进了魔殿? 琼华艰难地撑起身子,手臂微微发颤。 屋内未曾点燃烛灯,窗外连日大雪将月色彻底吞没,没有一丝光亮透进这片沉寂的黑暗。 在这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幽暗之中,唯有某个方向静静伫立着一道模糊的黑影,轮廓在漆黑中显得尤为明显。 她如今感受不到生人的气息,也无法判断来人的身份,无声和那道黑影对峙着,一时间,空气陷入了诡异的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似乎率先移开了目光,抬手轻挥,桌上烛灯自燃。 琼华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闭了闭眼,再抬眸时苻黛已经站在了她床边。 她呼吸陡然紊乱起来,声音那么沙哑,却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冷淡:“你来做什么?” 苻黛低眼看着她,眉心不自觉拧起深深的刻痕。 昨夜不想被她察觉,连为她披衣的动作都极尽小心,未曾注意到,这人竟已消瘦成了这副模样。 肩头单薄得几乎撑不起里衣,连坐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显得艰难而费力。长发披散,几乎掩住整个肩膀,身形瘦削得几乎脱相,腕骨凸出得惊人。 她不自觉伸出手,琼华下意识躲了躲,胳膊却再没有力气支撑,整个人向后倒去。 苻黛一把将人扶稳,还没把人拉起来,手已经被用力甩开。 她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表情少见的无所适从。 琼华缓了片刻,才重复问道:“你来,做什么?” 苻黛抿了抿唇,缓缓放下手,目光落在她心口的位置,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琼华扯了下嘴角,嘲讽的话还没出口,那人的手已经探向她心口处。 指尖溢出金光的刹那,她恍然被拉回那场大雪之中。心脏被箭矢贯穿的惨烈、被生生拽出的绝望、被无情撕裂的剧痛,如潮水般汹涌扑入脑海。 她猛地捂住开始不正常剧烈跳动的心脏,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推开,却跟着一起翻滚下床。 苻黛稳住身形,刚跟着蹲下去,琼华却已挣扎起身。 她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雪景,长吸了口冷空气,颤抖着声线:“你看见了……你看见我被芍韵扯出心脏,你明明知道,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害怕……” “这世上……只有你知道。” 苻黛猛然僵住。 琼华弓身,用力按住疯狂颤动的心脏,呼吸急促间语速缓慢:“剜心之痛,你让我受了第二次。” “你助我复仇,又取我心脏……” 琼华不恨。 她闭上眼,眼泪滚落如雨:“苻黛,我们两不相欠了。” 苻黛竟然会觉得无措。 她是来为琼华疗伤的,可此刻,她的手居然在不受控地颤抖。 苻黛握紧手心,走到琼华身后的步子竟有些虚浮,指尖还没碰上她的肩膀,眼前的人便已经伏在了桌上。 “为什么要骗我……” 琼华额头抵在冰凉而坚硬的桌面:“在我身上种下孽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即使在离开沧溟之后,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借虫妖的妖丹看到了我的前世,也没有对我心软半分……” “你助我,陪我,吻我……又骗我,欺我,伤我。” 她低声道:“将妖族地牢的虚境解开,我们之间便两清了……” 苻黛收回了无法克制抖动的指尖,喉间滚动咽下颤音:“现在,还不行。” 她此刻解开虚境,畏惧圣女复仇的妖族只会疯狂掠夺巫女,琼华想要前去解救,便必然会遭到仙门的埋伏。 不仅如此,她还藏着另一个不可言说的私心。只要解开了妖族地牢内的虚境,她和琼华之间,就真的再无瓜葛。 琼华偏头看过来时,桌面上满是血沫,连嘴角都是殷红。 “她们对你没有多大用处。” 苻黛眼中情绪分明:“你伤得很重。” “是你害的。”琼华扯了下嘴角,“你越靠近,便越痛。” “不要再来了,假惺惺的,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苻黛只觉得体内那颗初生的心猛地被人攥紧。 门外响起脚步声,她在琼华几乎是恶恨的目光中离去。 * 医魔几日内被急传几次,唯独这一次,整个人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她虽靠医术谋生,可对病患,到底还是尽心尽力,如今见着神色明显慌乱的阴司客,语气也不由得急切起来:“万不可令她情绪再有波澜!这般剧烈的起伏,她的心脏根本承受不住。” 且不说琼华这条命是侥幸捡回来的,如今全凭一口气吊着,若再这般折腾几次,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阴司客一个头两个大,她怎么也没想到只是离开了几个时辰,琼华会突然倒在了桌边。 “她又不是死人,情绪怎么可能毫无波动!” 医魔看着床上昏迷中依旧眼尾浸泪的人,忽然想到什么,缓缓道:“……若是放不下,不若,暂且忘却。” 第73章 魔族二公主 鬼王金屋藏娇……虽然只是一副画像 “小姐!” 绯络焦急地看着树枝上挂着的人, 雪落进眼里也顾不上擦,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压低声音喊:“小姐,快下来, 树上危险!” 树枝颤得更厉害了,雪成堆砸在她扬起的脸上。绯络抹了下脸, 再抬头时, 雪白枝影间忽然探出个脑袋。 琼华一条腿已经悬在了空中,冻得通红的手上还攥着正在化水的冰棱, 闻言朝她挑了挑眉:“你不是说,这枚冰棱最好看吗?” 绯络生怕她摔下来:“绯络只是觉得好看,没想要呀。” 琼华歪头思忖片刻,手一松就要跳下来:“我都掰断了,你还是拿着吧。” 绯络快叫她吓死,连连摆手:“小姐等等,绯络去搬个梯子来!” 她慌张地转身就要去找梯子,结果一回头就看见阴司客的身影, 当场魂飞天外,自觉低头退到一边等着挨训了。 琼华浑然不觉, 也不打算真等她搬来梯子,勾着树枝的手倏然一松, 还没落地就被人环腰接住。 她余光瞥见老老实实站在树边的绯络,反应极快地将冰棱滑进袖子里,不料还没等她转过身,袖中的螭攸被冰得一个激灵, 连带着那块冰棱一齐滚落出来。 阴司客松了手, 视线穿过她落在地面的螭攸和碎冰上:“……你上树就为了掰这个?” 琼华把螭攸捡回袖子里, 冰凉的掌心揉了揉自己的脖颈, 有些心虚道:“不会摔的。” 她越说底气越不足。 医魔曾特意叮嘱她不可以摔碰受伤,但她闲不住。听殿里的侍女说,她这次受伤在床上干躺了月余,就更按耐不了自己的性子了。 她伤坏了脑子,手脚不是还好好的吗。 阴司客朝屋内抬了抬下颌:“药汤已经熬好了,去趁热喝。” 琼华表情变了变,一脸不情愿地回了房。 绯络挪到阴司客身边,低声道:“小姐,绯络也没想到,姑娘失忆后会是这副模样……” 阴司客想起那日医魔的话。 “……若是放不下,不若,暂且忘却。” 阴司客听得一愣:“如何忘却?” 医魔道:“她伤势太重,心脉再经不起丝毫摧折。不如暂且封存那些前尘旧事,待心脉稍加愈合,不至命悬一线时,再做打算。” “只是,她到底内力不弱,心脉一旦开始重新长合,记忆便会渐渐恢复。” …… “小姐,绯络还有一事不明白。”绯络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阴司客扫她一眼。 “小姐不是喜欢这位姑娘吗,何不趁此机会,将她锁在身边呢?” 阴司客低眸,长睫掩去眼底波澜。 绯络说得没错,趁着琼华如今记忆尽失,她完全可以告诉琼华,她们本是爱侣,琼华必然不会有所怀疑。 可一旦琼华恢复了记忆,想起了之前的一切,发现连自己也欺骗了她,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可能再承受第二次这样的打击。 所以阴司客为她编造出一个魔族二小姐的身份,让整个魔域都陪着演这场戏。 希望琼华能于这般无忧无虑的环境中,在恢复记忆之前,变回如之前那般坚强。 没有得到回答,绯络只好也跟着将视线投向那道明晃晃的蓝白色身影之上。 她对琼华所知甚少,那日收到赠兔时,她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在这魔殿中,身为侍女,虽得小姐善待,难免还是会有些孤单。 她不曾想到,失忆后的琼华,心性竟如此稚气,格外讨人喜爱。 她说池中鱼游得快,琼华撸起袖子便为她抓了一只。 她说树上冰棱形状漂亮,琼华二话不说上树为她摘来。 甚至还会因为怕药苦而偷偷倒掉汤药,纯真得仿佛几日前那个毫无生气的人不是她。 阴司客觉得琼华脸色太苍白,深色的衣服会衬得她更虚弱,特意吩咐人来为她制了几件柔色的新衣。 也是沉闷的魔域中,唯一一抹亮色。 * 鬼侍颤颤巍巍地踹了门边的兔笼一脚:“喂养你这么多天,该轮到你发挥用处了!” 笼子里的白兔又在装死。 它才不傻,这几日鬼王心情不好,对谁都没好脸色,它要真进去了,没准连兔带毛一起被烧个干净! 鬼侍急得挠头。 从那日夜里回来后,鬼王就再没开口应过她一句话,整日待在一点光也透不进去的大殿之内,没人敢去打扰。 可转眼便是鬼界的引灯节了,鬼界不同人族,没那么多讲究的节日,一年唯有一个引灯节备受重视,只有得到了鬼王首肯方能成礼。 管不了那么多,鬼侍直接拎起兔子,丢进了殿内:“你去和鬼王说清楚!” 兔妖被迫化作人形摔坐在地上,还没起身便被一股巨大无形的威压镇得无法动弹。 她转动眼球,惊讶地发现,殿内并非全然是昏暗的。 浓稠的黑暗如幕布般笼罩四周,数幅巨幅画布巍然垂落,每一幅都映着同一张面容,眉眼鲜活,唇畔含笑,仿佛下一刻便要从画中走出来。 画布是这漆黑中唯一明亮的地方,幽光浮动,映亮其间尘埃飘浮。 鬼王赤足立于画前,纤足苍白如雪,散落一旁的画笔如枯枝般横在脚边。她执笔的手还在颤抖,仰头望着画中眉眼弯弯朝她笑的女子。 几只银镂小人挂在她裙身上,又跳落回地面,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家主人这副模样。 它们最清楚苻黛曾经的挣扎,也最不能理解她面对琼华时的犹豫。 被困万恶崖整整千年,不能靠近崖岸半分,即便如此,那日河边,在猜到是因为那些亡魂催生孽因才让琼华心痛时,她居然会想要将孽因从琼华体内取出来。 若非它们阻止,今日之鬼王,可能还是一个需要靠着巫族圣女的施舍,才不至于被日月光线蚕食的畏光之人。 它们本以为,是琼华的巫蛊术才让主人被迷惑。 可如今,主人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心脏,再也不可能被任何人控制了,为什么还是会长久地望着琼华的画像出神呢。 兔妖看得睁圆了眼。 她怎么也没想到,鬼王金屋藏娇……虽然只是一副画像。 聻鬼似乎注意到她的动静,猛然转身朝她看过来。 苻黛也回过神,侧目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兔妖被那双蓝眸吓得瞬间冒出冷汗,连忙缩成本体小白兔,趴在墙边一动不动。 她记得,鬼王当初决定把她带回冥殿,就是因为她是只兔子! 几只聻鬼跳过去把它搬到苻黛脚下。 兔妖躲无可躲,后挪几步才敢变回人形,抖着行了个礼:“鬼王大人……” 苻黛背过身去,在面前那副画上,添了只小白兔上去。 兔妖觉得自己要死了:“鬼侍说,过几日便是引灯节了……” 苻黛没有理会。 她丢了画笔,忽然淡声问道:“人间有一节,是为团圆而设的。” 兔妖思索片刻:“上、上元节?” 苻黛这才转身。 兔妖莫名觉得鬼王此刻心情很糟糕:“和引灯节不是同一日……” 苻黛顿了下,这才敛眸。 片刻后,颔首:“引灯节……办吧。” * “什么引灯节?” 围坐在面摊旁的几个魔族正吃着面,被身后陡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呛住,顿时咳了个惊天动地。 琼华后退几步,语气有些歉意:“不好意思,没想到这也能吓到你们。” 那几只魔族正要发火,方抬起头,入目便是她一身明亮的白裙,连贴在喉管的面屑都跟着咽回去,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二、二公主。” 琼华弯眼笑了笑,寻了个位置坐下,好奇道:“你们方才说的引灯节是个什么节,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几只魔族面面相觑,不敢不回她的话,只好如实道:“引灯节是鬼界的节日,据说在引灯节这天,鬼门大开,那些游荡于世间的孤魂野鬼能借着河灯的微光,找到返回鬼界的路。” “这么说,魔族是凑不了这个热闹了?” 他们只摇头:“原先鬼域无主,引灯节阴界三族皆可参观,如今鬼佛一统九幽鬼域,想要进去,还得她点头。” 琼华眨了眨眼,在有限的记忆中翻找了一顿无果后,不自觉问道:“……鬼佛?” 那几个魔族当即压低了声音:“万恶崖的鬼佛,前些日子好像屠了璇霄阁满门,如今已经是鬼王了!” “我怎么听说璇霄阁不是她屠的呢?” “那还能有谁,仙门百家死伤近半,这般杀伐,除了鬼佛还能有谁?” 琼华又跟着听了几耳朵,觉得没意思,拿着买的炒板栗又回到魔殿内。 没想到刚走近房前便被医魔拦下了。 她讪笑一声,将板栗藏到身后:“……医婆。” 医魔朝她摊开手心:“二小姐,你刚服过药,不宜食甜。” 琼华自认倒霉,把板栗递给她。 医魔收起来,进屋后让她在床上躺好,曲指为她把脉。 琼华没话找话:“医婆,我到底因何伤了心脏?” 医魔合眼,似乎习惯了她的碎碎念。 “阴司客说我是受了鬼族的侵蚀,体内魔气尽失,可为何我这几日,总觉得体内流淌着的邪煞,有鬼怨气呢?” 医魔动作一顿。 琼华毫无所觉,还在絮絮叨叨:“能开味不那么苦的药方吗,这药汤实在是难以下咽。” 医魔收手起身:“二小姐,老身为你换了方子,你便不偷倒药汤了?” 琼华跟着坐起来:“若是不苦的话……” 阴司客忽然踏进屋内,打断她的话:“世间没有不苦的良药。” 琼华偏头看着门外站着的那位自己的姐姐。 虽说是姐姐,但她却习惯直呼其名,阴司客似乎毫不在意,任她怎么喊,也从不与她置气。 琼华想起在街上偶然听到的引灯节,不由得问道:“我们魔域,可有什么节日?” 阴司客目光从医魔身上转向她的方向:“魔域节庆与人界相仿。最近的……应是上元节,尚需数月方至。你问这个做什么?” 琼华边下床边随口应道:“实在是无趣。” 阴司客想到绯络说的,这人根本闲不下来,恨不得夜里也爬上屋檐赏月,竟哼笑出声,打趣道:“不是准你出殿上街玩了?” “那也没什么乐子……” 说着,医魔已经拿着新写的方子起身。 琼华话音一顿,看着医魔,不知为何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相似的身影。 她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仿佛被人定住了一般,连呼吸也忘了,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阴司客点了点她的肩,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却是目光跟着正要离去的医魔,迟疑地喊出熟悉又陌生的称呼:“……阿婆?” 医魔动作又是一顿。 阴司客也微微愣神,视线下意识落向她心口的位置。 这么快,便已经有了从前记忆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还没有,没这么快恢复记忆,铺垫一下偷偷溜去鬼界,小恨侣要见面了 追妻追妻追妻[狗头叼玫瑰] —— 哇塞,我这学期七门专业课,课表排得比游戏背包还满[666][666][666] 第74章 九幽鬼域 鬼域的结界,居然对她毫无设备 医魔最先反应过来, 觑了眼一旁的阴司客:“二小姐,您这是……” 琼华比她还茫然,喊出口就愣住了, 随后无意识摸了摸额心:“没什么。” 阴司客看着她,思忖片刻, 离开后唤来了绯络。 医魔跟在身侧, 神色微凝:“这样看来,恢复记忆的速度比老身想象中要快。” “方才为她上药时, 她对体内的邪煞气起了疑心,她的内力已经在重新凝聚。” 阴司客皱着眉:“她对自己混乱的内力起疑,很快便会察觉到魔族二公主这个身份漏洞百出。” 医魔点了点头:“不过,倒也不必为此太过忧心,在心脉长合前,老身施下的术法会让她在心脏异常时自行护持,愈是对她影响大的人,愈是难以记起分毫。” 阴司客略一颔首, 转而对绯络道:“若是她向你打听起之前的事,你便一口咬定, 她体内之所以会有鬼怨气,是因为她的伤是由鬼界所致。” 绯络怔怔地点头。 她原先以后小姐的顾虑是多余的, 毕竟医魔的医术在魔界数一数二,这么快便能突破术法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太小了。 直到某天夜里,琼华当真悄悄摸摸叫住了她。 彼时她刚把放凉了些的药汤端到桌上,还没转身就被勾住了衣袖。 琼华弯眼看着她, 先是问:“有蜜饯吗?” 绯络看了眼那药汤:“二小姐, 医魔换了药方, 已经不苦了。” 琼华朝她摆了摆手指:“你闻不出苦味, 可尝着是苦的,医婆哄骗我呢。” 绯络将信将疑:“真的很苦吗……?” 琼华当即点头,皱着眉喝下一大口,抱怨道:“我到底为什么要喝这么苦的药!” 绯络眨了眨眼,总算反应过来,二小姐这是要套她的话了。 她想起阴司客说的,也不等琼华切入话题,直接道:“鬼界之人实在是太可恨了!若非它们忌惮小姐,小姐何须吃这苦头!” 琼华没想到这么顺利,随即便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是鬼界的人害我至此?” 绯络连连点头:“二小姐实力强悍,它们看不惯,趁小姐离开魔域时暗中埋伏!” 琼华低眼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药汤,在她看过来时又装模作样地吐了吐舌头。 “那我的记忆何时能恢复?” 绯络纠结了片刻,含糊道:“还需些时日,小姐安心在殿中修养便是。” 说完,她立马端起空了的药碗,二话不说开溜,生怕多待片刻就要说漏嘴。 琼华看她慌忙的背影,微微皱起眉。 那日她在医魔身上看到的影子,这几日偶尔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梦中的场景一片模糊,只有那道略显苍老的背影是清晰的。 她不记得那人是谁,只是每当梦中再遇,心口都会隐隐酸胀,疼不起来,却让她感到很难过。 那种难过几乎是空白的,就好像再也开心不起来了一样,因为她好像,潜意识一直当做那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老妇是谁? 她身上没有半点魔族的样子,连穿着都很普通,像是人族最平常的一名百姓。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让自己抓心挠肝地想要回想起和她有关的一切记忆? 琼华走到床边,望向那轮高挂树梢的冷月,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摊子上听见的闲话。 九幽鬼域,引灯节。 ——“引灯节是鬼界的节日,据说在引灯节这天,鬼门大开,那些游荡于世间的孤魂野鬼能借着河灯的微光,找到返回鬼界的路。” 琼华无意识捏紧了汗湿的手,心脏莫名跳得有些快。 她的内力是被鬼界之人所害,如今的她,宛如一张废纸,可她却前所未有地想要离开魔域,去到鬼界,参观引灯节。 她想找到梦中老妇的孤魂。 鬼界在新任鬼王的整顿下,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混乱,只要她不被认出来,或许不会太危险。 何况,鬼界如此重视引灯节,想必也会加强管理,避免出乱子,她只是去寻个孤魂,不至于闹出祸事。 说服完自己,琼华低头看向腰间的暝玉。 阴司客说,这枚玉佩能完全掩盖佩戴者身上的气息,让她随身携带,免得被某些混进魔域的鬼界之人盯上。 她带上暝玉,引灯节又必须戴面具,这样一番装扮下来,总不会被认出来了吧? 琼华不知自己哪来的冲动,当即翻了一通衣柜,找出件深色的衣裳换上,离开前还不忘顺走几样首饰换盘缠。 夜色正深,她借着洒落的月色翻上屋檐,矮身避开巡逻魔卫的视线,三两下跳出了殿外。 魔域夜市繁华,她心知自己带出来的首饰都是上好的货,若是去典当行换,没几个时辰𝔁 ??便要告到阴司客面前,没办法,她只好找了个不识货的小贩。 抛了抛沉甸甸的荷包,她心满意足地溜到魔域边界。 想要出去还是有些困难,毕竟结界为魔君一手设下,身为魔女,阴司客自当也能感应到波动。 琼华站在月色下,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疑惑。 照绯络所说,若她当真实力非凡,为什么这结界之上,有阴司客的魔气,却没有半分她的气息? 或许是她身量过高,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守卫的魔卫就发现了她。 琼华没理会他们的呵斥声,自然也不敢回头,躲避远处射来的箭时也有些手忙脚乱的。 她徒手抓住一支箭,手心被划破流血也不管,刚要反击,袖中螭攸闻到血腥味,总算是醒了过来。 魔界与它灵场相斥,它也看出自己的小主人被干扰了记忆,奈何它说不了话,只能干着急。 如今一探头,发现小主人把自己带到了魔界边缘,天然相斥的灵场总算弱了些,它兴奋地直甩尾巴,一点不顾魔卫的骂声,变回本体,载着琼华游至高空结界薄弱处破界而出。 琼华期在它背上,眼睛稍微睁圆了些。 她伤了脑子,但不傻,一直缩在自己袖子里一睡就是一整日的小东西,分明流着和魔族不一样的灵血。 螭攸感受到小主人的错愕,有些骄傲地在空中盘绕几圈。 琼华俯下身,怕它听不见似的,在它耳边问道:“那你能带我去鬼界吗?” 螭攸顿了下。 鬼界是比魔界阴气更甚的地方。 它不由得想起璇霄阁覆灭那日,阴司客抱走琼华后,苻黛再度朝琼华射来的那一“箭”。 那是琼华想要得到的,观稷塔内邪祟的阴煞气。 它对人的情绪感知很敏锐,当初之所以允许阴司客接住琼华,是因为它能感受到阴司客不会伤害琼华。 同样的,在苻黛背叛琼华之前,它也隐隐能感受到,那个传闻中的鬼佛,偶尔会对琼华心软怜悯。 不仅如此,它还意识到,自己体内有异样。 不知是不是在灵山上修养太久,或者是沧溟枢的存在影响了它的灵力,总之,它似乎离劫期已经不远了。 长时间待在魔域等待小主人恢复记忆会持续干扰它,这也是为什么它会一直犯困的原因。 魔族每日都有人邪修,对于体内有了神器的它来说,一旦接近这些人,它就会被影响到,尤其是那个魔女! 而鬼域不同,鬼不需要邪修,死前怨气多重,鬼便有多厉。 如果小主人进入鬼域后真的能找回记忆,要离开就不是难事。 但如果小主人身份暴露,连苻黛那人也还要继续加害她的话,它也有能力带小主人逃跑。 反正……反正那个魔女喜欢小主人!不会见死不救! 再不济,它就把小主人带回沧溟,谁也别想伤害她分毫! 螭攸甩着尾巴在九幽鬼域前把小主人放下。 它缩回小小一只,盘在琼华手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蜷起来。 苻黛在鬼域之中,她非神非魔,鬼佛的威仪它如今还无法突破。 琼华也不为难它,将它收回袖中,戴上在魔域买的面具,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片昏暗。 什么都看不见…… 她知道鬼域同魔界一般有道结界,可螭攸无法带她进入,难道她要在这儿一直等着,遇上个小鬼把她顺进去? 琼华甩了甩头,还是先走到了结界前。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试探—— 毫无阻拦。 琼华诧异地看着自己轻松穿过结界的胳膊,来不及细想,已经迈腿走了进去。 如入无人之境般,鬼域的结界,居然对她毫无设备? 琼华抬眼,看向这片陌生的地域。 方才还清冷的皎月,在魔界之内,竟然是血色的。 她指尖动了动,身边不时穿过几只游魂,歪着头打量她几眼又淡淡地飘走。 琼华有些心虚,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街道中央。已经是这个时辰了,街两侧还有不少摊贩。 晚上没怎么斥东西,她一时居然也有些饿了,刚走近其中一个摊位,那女鬼摊主便朝她挥手:“新鲜的!” 琼华探出头,看清卖的是什么后,险些把白日咽下去的吃食全吐出来。 那油纸包着的,一条一条全是血淋淋的胳膊,说新鲜,其实就是刚死不久的尸块。 琼华连忙摆手,自觉走远了些。 “这个!”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有些生涩的声音,像是刚学会说话似的,音调别扭得不成样。 琼华回头看了眼。 只见一群女子围在她方才驻足的摊位前,一人拿了一条胳膊,吃得津津有味。 那女鬼连银子都没敢收,恨不得把摊子都送出去。 琼华收回视线,准备寻个客栈住下,等引灯节那日再做打算。 身后,刚化出人形的十二只聻鬼连走路都有些歪扭,她们拿着手上的新鲜胳膊正要回冥殿,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几人齐刷刷抬头,可那身影已然消失在黑夜里。 【作者有话说】 小琼华失忆后不会心动的,这章过渡章,下章重逢 没有记忆的小琼华就是在无漆森生活时的心性,很招人喜欢 所以准备好迎接福袋的强制爱part[哈哈大笑] 没那么快和好,追妻路很漫长 明天早八后再发一章 晚上照常更新 第75章 猫妖狸奴 给你摸下尾巴,你能信我吗 “鬼域最近安分了不少, ”白无常趴在塌上,掰着指头数,“业绩都降了不少, 这几日带回来的冤魂也才……” 黑无常无言看着她在自己塌上打滚,将卷宗放在桌上铺平, 低声道:“鬼王上任这么久以来, 先前那人还一直未曾露面。” 白无常探出头却也不下床,下巴抵在她肩上, 目光越过她看向那卷宗:“鬼王不是派人除掉它了吗?” 黑无常摇了摇头:“重伤,让它逃了,鬼王不将她放在眼里,可厉鬼只有被业火连烧七日才能魂飞魄散。” 白无常坐起来:“你是担忧,此次引灯节,它会来惹祸?” 黑无常略一颔首。 鬼域一向混乱,这么久以来无人管辖,但总归有那么一两个说话有分量的。 她们口中的那名厉鬼就是其中之一。 白无常思忖片刻, 觉得她的担忧不无道理:“这般,还是需得向鬼王汇报一番。” 她满地找自己的鞋子, 边道:“我还是不敢相信,那日人间跟我们抢尸体的人, 如今成了鬼王……” 黑无常回想起几月前在人间撞见鬼王和另一名女子的情形,也有点头疼。 天知道她们看见新任鬼王长什么样时受到了多大的心理冲击。 白无常找到自己飞到床底下的鞋子,懒散地靠着黑无常往外走,庆幸道:“幸好当初没和她们争到底。” 黑无常一人承了两人的重量, 听着耳边人的碎碎念, 很快来到了冥殿之外, 和一群在天上飘动的银镂小人迎面撞上。 她们脚步停住, 刚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鬼侍的嚷嚷:“这怎么……这是要死了?!” 聻鬼又化出人形,走姿怪异地来到那奄奄一息的兔子面前蹲下,觑了鬼侍一眼:“病了,没喂药。” 鬼侍瑟瑟发抖。 她是鬼又不是妖,哪里看得出这只兔妖有内伤,谁能想到这兔子受伤了还能长膘! 白无常挤进来,打量着那团毛茸茸的东西:“这妖被抓来鬼域,险些都要上菜板了,鬼王救它做什么?” 她语气随意,鬼侍却要急哭了。 那可是鬼王亲自开口要带回冥殿的兔子,被她给养死了! 白无常遗憾地拍了拍她的肩:“鬼死不归双无常管,也没有轮回,你安息吧。” 鬼侍早就不跳的心脏彻底凉了。 偏偏这时,身后殿门忽然打开了。 鬼侍瞬间石化,双手捧着那只快没气了的白兔,赴死般挪到鬼王面前:“殿、殿下。” 苻黛眉心微蹙,没看见她似的,目光落向了不远处的聻鬼:“吃了什么?” 聻鬼齐刷刷捂住嘴:“胳膊。” 似乎是嫌弃那股血腥味,苻黛挥手把她们变回聻鬼形态,这才注意到一旁打着颤的鬼侍。 “殿下……这兔妖要不行了!” 苻黛垂眼,不咸不淡地扫过那眼皮都掀不起来的兔子,毫不在意地掠过。 可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琼华买回去的那只兔子,在不久前已经死在了大雪纷飞的夜里。 琼华的话又开始在脑海中回响,苻黛闭了闭眼,指尖一抬,在鬼侍惊愕的目光中,出手救了那只兔妖。 鬼侍还没反应过来,手上重量倏地一沉,险些被变回人形的兔妖压个半死。 兔妖颤颤巍巍地抱着膝盖躲开鬼侍不满的视线,抬起眼皮悄悄看了眼鬼王的背影。 她有些可怜地抿了抿唇,把头垂得更低了。 鬼侍的抱怨还没出口,看她这谨小慎微的模样,挠了挠头,只好自己把气咽下去。 黑无常走到苻黛身侧,恭声道:“鬼王殿下,引灯节在即,厉鬼或将趁此时机祸事,是否要派兵搜捕?” 苻黛瞥她,语气询问:“厉鬼?” 白无常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几句。 好歹在鬼界也是声名赫赫的厉鬼,她居然毫无印象,分明是全然没放在眼里,未免有些狂妄得可怕了。 黑无常噎了一瞬,回答道:“先前欲行刺殿下之人。” 苻黛这才回想起来。 她一统鬼界不久,便有厉鬼深夜闯入殿内意图行刺。彼时她正执笔作画,随手将其重伤后并未追出去,那厉鬼便趁着夜色遁逃,再无踪迹。 “不足为惧。”她淡淡道。 黑无常还欲再劝,被鬼侍暗中扯了扯袖口。她蓦地闭了嘴,只好换了个法子:“引灯节……殿下可愿同去?” 苻黛摇了摇头,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就听一旁的白无常道:“引灯节,就像是鬼界的上元节呢。” 她顿了顿,垂落的眼睫半遮蓝眸,片刻后低应一声:“嗯。” * 琼华找了家看起来没那么阴森的客栈歇了一夜,天刚亮就被吵醒。 她前些日子被喂得太好,突然这么久没进食,胃饿得有些难受,在街上逛了许久才找到一家正常些的面馆。 她点了碗素面,分了只耳朵偷听身后几只鬼闲聊。 “引灯节在即,鬼王会出面吗?” “听闻鬼王初上任时,那位还去挑衅了一番……” “现在不知在哪个角落躲着养伤呢……欸,我听说那厉鬼死前还是人族的皇亲国戚。” 琼华背对着它们,取了面具,刚夹起一筷子的面,身侧忽然投落一片阴影。 她顿了顿,没有立即回头。 那人率先开口了:“客官,小二上错面啦。” 琼华这才偏头看了她一眼。 那小二重新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却又小声问:“你不是鬼界之人吧?” 琼华摇了摇头,那人便伸手拦下了她的筷子。 “你不懂规矩呀,鬼界的东西可不能乱吃。” 琼华听出她的话外之意:“你也不是鬼?” 那小二当即放下托盘,在她面前坐下。 琼华一脸茫然,忽然膝上一痒,她俯身去看桌底,才发现一根毛茸茸的细长尾巴在轻轻戳她膝盖。 她愣了愣:“你是妖?” 那人双手捧着脸,笑得两眼弯弯,发间便悄悄冒出一只软趴趴的耳朵,又立即收了回去。 琼华朝她笑了一下:“你误会了,我不是妖族。” 那妖当即愣住,一下子收了笑,哀怨地盯着她,仿佛被骗了似的。 琼华尴尬地搅动面汤,干脆也坦白:“其实我是魔族……” “好吧……”小妖重新打起精神,问她,“你也是偷偷来参观引灯节的吗?” 琼华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哦。”小妖晃了晃脑袋,“你是不是饿啦?我带了些好吃的,要尝尝吗?” 琼华对她还有防备:“也不是很饿。” 小妖一下子蔫了:“你是不是不信我?” 琼华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给你摸下尾巴,你能信我吗?” 琼华还没拒绝,那尾巴尖卷着个油纸包着的面窝已经伸到了她面前。 她纠结片刻,手已经很诚实地接过面窝。 她放在鼻端嗅了嗅,确认没问题才敢下嘴。 那小妖却不满:“什么啊,给你摸尾巴,你只看到吃的!” 琼华边嚼边眨眼,咽下去才回答:“你不是猫妖吗?” 小妖重重点头。 “那你还轻易给我摸尾巴?” 猫妖极其重视自己的耳朵和尾巴,寻常人半点都碰不得。 小妖轻哼一声:“谁让你不信我嘛……” 她烦躁地甩动藏在桌底的尾巴:“这店主还欺负人!说好了工钱日结,我来这干活有三四日了,一个子儿都没拿到!!” 琼华被她逗笑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正想着分她一些,就见她表情忽然僵住。 琼华注意到她的视线,缓缓回头。 店主黑着脸,阴沉沉地看着她。 显然,是把方才抱怨的话听了个全。 片刻后,小妖耷拉着脑袋,跟着琼华一起离开了店铺。 她蹲下来抱着脑袋:“完蛋了,我没有地方住了。” 琼华哭笑不得:“你来鬼界,没带些钱财吗?” “被骗光了!” 琼华看着她苦恼的样子,犹豫片刻,问道:“不如这样,你分我些吃的,我带你住客栈?” 小妖露出半张脸,发丝间冒出一只耳朵:“真、真的?” 琼华给她挡住:“别被看见了。” 小妖当即蹦起来:“那说好啦!” 琼华把人带回客栈,本想再开间房,谁料客房已满,没办法,两人只能在一间房里挤。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猫妖居然这么闹腾,一路上嘴没停过,还总是时不时冒出一只耳朵,琼华挡都挡不及。 这猫妖𝔁 ??名唤狸奴,是个低阶小妖。 不过,在阴气森森的鬼界,身边多了个说话的人,倒不显得孤单了。 “你先前也来参观过引灯节?”琼华问她。 狸奴甩着尾巴:“来过两次,河灯可好看了,街上的人都戴着面具,谁也不认识谁,不过会有些混乱,我们一起的话,你可得跟紧我。” 琼华似懂非懂。 她洗漱完回来时,就见狸奴趴在窗边,视线紧紧盯着窗外飘落的枯叶,那架势,仿佛下一瞬就要跳出去接住。 琼华歪着头,脑海中再度闪过一道陌生的身影。 狸奴似乎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忍不住想抓东西……” 琼华看着她,忽然皱了下眉,不自觉地捂了捂心口。 那股陌生的感觉又来了。 狸奴被她的表情吓住,走到她面前晃了晃手:“你怎么啦?” 琼华失神般,无意识脱口而出:“辛夷……” 【作者有话说】 错别字晚上改,半夜码的脑子有点糊涂QAQ 下章引灯节重逢[狗头叼玫瑰] 黑白无常自设女孩子,之前说过哒[哈哈大笑] —— 我定成晚上九点了!!!!!!![爆哭][爆哭][爆哭] 吃晚饭才上线看一眼,等等我还发红包!! 今晚没有晚自习[亲亲] 第76章 灯引重逢 注视着她的那双蓝眸像死去的湖泊 狸奴茫然地眨眨眼, 随即瘪起嘴:“你把我认成别人啦?” 琼华没能立即回应,她似乎陷入了长时间的茫然中,视线落在某处虚无, 连呼吸都放轻了。 狸奴看着她,视线忽然向下落了几分, 而后停在了她腰间。 就见她垂落的袖间, 忽然钻出一个脑袋,竖瞳直勾勾地盯着她, 目光里满是警惕。 螭攸边瞪人边咬住琼华的指节,尖牙刺穿皮肤的痛感将琼华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她对上狸奴的眼睛,有些愧疚:“……抱歉。” 狸奴轻哼一声,也没真和她使性子,只是有些没眼力见地追问:“辛夷是谁?” 琼华累了,好脾气地含糊过去。 狸奴却追问:“是你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 狸奴以为她烦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琼华只好道:“我真的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所以你还是把我当成别人了啊……”说完, 她又蓦地闭上嘴,看上去急红了眼,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我没什么朋友,不会安慰人……” 琼华想揉眉心却忍住了:“真的没关系。” “她一定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吧,如果你想不起她是谁的话,把我当成她也是可以的。”狸奴的耳朵耷拉下来, “这样你就能把我当朋友了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 这话让琼华感到很有负担, 可狸奴的样子又实在恳切, 她只好压下心底的不适。 “我一直都把你当朋友。” 狸奴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我们真的是朋友吗?” 琼华“嗯”了一声,再没有力气去应付她,走到床边和衣而眠。 次日,她睁开眼醒来时,狸奴刚从门外进来,尾巴尖卷着几个油纸包伸到她面前。 琼华坐起身,伸手接过:“谢谢……你吃过了吗?” 狸奴点了点头,蹲在床边,冒出两只耳朵,满眼希冀地看着她。 琼华不明所以。 她连着尾巴也失望地垂下去:“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琼华想起昨夜的话,总算明白她刚才是想做什么,有些好笑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耳朵。 狸奴顺从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琼华僵硬一瞬,忍了片刻后收回手。 她若无其事地掀开被子下床:“我先去洗漱。” 狸奴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抗拒,乖乖点头。 鬼域的白昼同样很难见到太阳,琼华离开客栈时都会戴上面纱。 狸奴看着她把包子吃完,歪头好奇地问:“你出门怎么总要将脸遮住?” 琼华半真半假道:“我在这里有仇家。” 狸奴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即弯眼:“我会保护你的!” 琼华看着她,那股熟悉感又涌上心间。 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真的和脑海中那个叫辛夷的人越来越像了。 明明在魔域时,医魔给她的熟悉感只有短短一刹那而已。 但不可否认,因为这层微妙的熟悉感,让琼华不自觉和她更亲密了些,仿佛她们真的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甚至偶尔,琼华会对着狸奴,不自觉地叫出辛夷这个名字。 “我听说这次引灯节,新任鬼王也会出面欸。” 琼华并不关心什么鬼王,随口应道:“是吗。” 狸奴有些不满她一直盯着窗外,把脸凑到她面前:“你知道这个鬼王的来历吗,可厉害了!” 琼华收回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略有耳闻。” 狸奴这才坐回去:“万恶崖你知道吗?她便是万恶崖底下那尊鬼佛,千年来手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连天宫的人都忌惮她。” 琼华听得有些出神,耳边骤然响起狸奴的呼喊声。 她被惊回神:“怎么了?” 狸奴指了指她的眉心:“你为什么皱眉?” 琼华愣了下,眉心缓缓舒开,她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不喜欢。” 狸奴:“什么?” 琼华道:“万恶崖。” 是那种,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会心脏发紧的厌恶。 “好吧,那我不提了。”狸奴给她倒了杯茶,“引灯节要戴面具,我们明天白日去挑一对漂亮的。” 琼华点了点头。 也许是受引灯节氛围影响,琼华这夜睡得极不安稳。 她梦到了在魔域的日子,分明是经历过的场景再现,她却觉得很痛苦。 直到身后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她猛地回头,在模糊的光影中,看见了一道陌生而熟悉的身影。 辛夷…… 那道身影缓缓走近,琼华终于彻底看清她的脸。 是狸奴。 琼华猛地坐起来,后背被冷汗浸湿。 狸奴被她惊醒,揉着眼睛起身,看她毫无血色的脸,吓得连忙用袖子给她擦汗。 琼华这次没有再抗拒她的触碰,在全然陌生的鬼域里,只有身边这个人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心的熟悉感。 她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狸奴:“我做噩梦了。” 狸奴没敢问她做了什么噩梦,只用尾巴一下一下的戳她手背安抚。 烛火亮了一夜,琼华没再深睡过去,她能感觉到狸奴一直在守着自己。 毛茸茸的尾巴缠绕她的手腕。 还有,片刻不曾从她身上挪开的视线。 * 浓雾弥散,幽蓝鬼火浮空摇曳,将那条蜿蜒长河映照出几分惊悚。河面飘荡着数不清的骨白灯盏,灯芯燃着荧荧幽光,随着水波流转。 两岸枯树枝桠虬结,枝头悬挂着暗沉的红灯笼,风过时两两相碰,发出沉闷而压抑的轻响。 琼华和狸奴戴着款式相同的面具,一黑一白,穿梭在无形的游魂和兴奋的鬼民之间。 她们无声踏过青石街巷,袖摆拂起时散落的纸钱纷飞。 琼华不知该找个什么借口和狸奴分开,她想试着找到梦中阿婆和辛夷的孤魂,可无论她怎么试图开口,狸奴总能自然而然地谈起其它。 檐角垂落血红绸缎,金色咒文如血泪流淌,远处传来断续骨笛声,只见河灯汇成苍茫光流,缓缓驶向虚无彼岸。 琼华看着越来越拥挤的街道,身边的鬼民不知为何亢奋异常,纷纷举手欢呼着,与游魂的哀泣声杂糅在一起,让人分辨不清。 直到远处缓缓走近一顶高轿。 琼华视线被莫名地吸引,她想离开,可脚却不听使唤地停留在原地。 阴风骤起,掀开轿帘一角。 琼华已经收回视线,可余光还是看见了玄黑色袖口下那只苍白而瘦长的手。 “叩见鬼王殿下——” 万鬼跪伏。 高喊声响起的瞬间,琼华总算挪动了步子,她挣开了狸奴的束缚,心脏跳动的频率有些异常,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离轿子上的人越远越好。 恭敬跪地的乌泱泱人群里,只有一人逆着风向,离开的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起来。 难以呼吸…… 心脏在疯狂跳动…… 琼华险些被绊倒,也只是捂着心口往相反的方向狂奔。 这里很黑,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只要她跑得够快,只要她跑得够快—— “琼华!” 狸奴的喊声突兀地响起。 抬轿人被这喊声吸引了目光,脚步微滞。 琼华浑身僵住。 她僵硬地回头,恰好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撩起了帘子。 两道目光隔着拥挤的人群相遇了。 身后忽然响起爆竹声,花火几乎映亮了半片黑天。 也将那鬼王的真容,完全而彻底地,暴露在她眼前。 琼华浑身都在发抖。 不只是恐惧,还有厌恶,以及一些更难以名状的诡异情绪。 她毫无方向地乱跑,甚至视线里已经不再是眼前的路,在撞上墙的前一刻,一只手忽然从后掐住了她的脖子向后一拽—— 她猝不及防撞进冰冷的怀抱里。 那只手顺着她的颈线向上,强硬而毫不留情地揭开了面具。 琼华本能地抬眼。 注视着她的那双蓝眸像死去的湖泊。 第77章 不二宿命 因为这个人的一切,都应该只属于她 颈间传来不属于自己的冰凉触感, 身后陌生怀抱冷如寒潭,另一人的心跳自后背渗入她心口。 某一瞬间,俩颗心竟诡异地同频搏动, 如蟒缠缚,湿黏窒息, 却又萦绕着几分诡异的暧昧。 她颤抖的瞳孔中, 倒映出那传说中鬼王的容貌。 一双死寂的蓝眸,眼尾细长, 乌黑睫毛低垂如鸦羽,几缕墨发垂落,拂过她轻颤的眼睑,半张面具掩去鼻梁以下,只露出一张淡血色的唇。 苻黛自上而下地凝视着她。 这样的姿势给人一种被完全掌控的错觉,那只扼在颈上的手仿佛随时会加重力道。 琼华不喜欢这种被彻底压制的感觉,即使那人的确是个绝对的上位者。 苻黛指腹抵在她下颌处,从这个角度望去, 琼华的脸依旧瘦削得过分。 察觉到怀中人的反抗,她手指忽而向上, 掐住了琼华的脸颊。 抬轿人愕然望着突然自轿中飞掠而出的鬼王。 阴风卷过,聻鬼从轿帘底下钻出来, 站在轿沿,直勾勾地看着苻黛远去的背影。 本就阴森的鬼域,此刻静得让人胆颤。 游魂止了哀嚎,鬼民收了欢呼。 所有鬼都意识到, 鬼王此刻, 心情非常糟糕。 苻黛畏光, 也惧黑。 她贪生, 也慕死。 万恶崖让她对这世间产生极端的渴望与厌恶。 聻鬼固执地认为,她对琼华的不同,只是因为巫女的巫蛊术。 从万恶崖底下爬出来的人,连肉身都是用满身孽障凝聚出来的,无心无魂,怎么会对造成这一切的巫族动情。 但苻黛最先爱上的,不是琼华的那双眼睛。 或许从琼华选择跳下万恶崖,用指尖血唤醒她时,一切就已经注定。 只有圣女之血能唤醒困囿于万恶崖的鬼佛。 只有鬼佛能带穷途末路的圣女逃离无漆森。 这是她们之间,别无选择的宿命。 除了琼华以外,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在日光下掀开她遮光的伞。 可这世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圣女,能养出一颗,供她彻底逃离万恶崖的心脏。 她原以为尝过情爱的滋味便已足够,即使有过动摇,最后也能毫不留情地挖出琼华的心。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需要,她能做到,这便是理由。 可为什么,即使换上了心脏,成为了鬼王,她却依然只想将自己关在昏暗的寝殿内。 为什么,那颗初生的心脏,在感受到琼华的恨意时,会不受控地疼痛。 为什么,看着琼华这副总算有了血色的脸,会即安心又烦闷。 苻黛指尖力道更重,在琼华脸上压出深深的指印。 因为这个人的一切,欢愉、挣扎、痛苦……都应该只属于她。 是她将自己变成如今这副矛盾的模样。 所以她的一切变化,也该是只与自己有关。 琼华被她掐疼了,本能地想要将人推开,却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禁锢。 苻黛死死环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融入自己的骨血。 琼华莫名红了眼,她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在众鬼惊恐的目光中,指尖挑开了苻黛的面具。 下一瞬,那人猛地俯下身,张口在她颈侧重重一咬! 利齿刺破肌肤,渗出鲜血,呼吸灼热而混乱,像是要将她生吞入腹。 琼华忽然开始剧烈挣扎,胡乱地推着那人的手,无法忽视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将她笼罩。 “松开——” 冰凉的指尖顺势压住了她的牙齿。 琼华微微瞪大了眼。她能感觉到,那人会将手伸进她的口中。 过分暧昧的亲密,脖颈上的痛瞬间化作万蚁爬过的麻痒。 她脱口而出:“苻黛!” 慌里慌张跑过来的鬼侍瞬间僵住。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人敢直呼殿下的名讳。 这引灯节,果然还是要见血了吗…… 然而,不远处的殿下却没有如她意料中那般直接将冒犯者掐死,反而是松开了那人,垂眼擦去唇上血迹。 琼华捂着还在流血的脖子,一脸莫名地看向直白地盯着她的苻黛。 嘴唇动了动,没忍住问:“你做什么?” 苻黛冷声问:“你来鬼域做什么?” 琼华愣了愣,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俯身去捡被随意丢在地上的面具。 然而还没弯下身就被人拽住了手腕。 她心下有些不耐,抬起眼却见那人忽然看向了狸奴,脸色比方才更冷了几分。 琼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就见狸奴还戴着面具,有些错愕地望着她们二人的方向。 下一瞬,苻黛忽而抬起手,凌空直接摄来狸奴的面具,旋即转过身,视线在她们两人相似的面具上依次掠过,蓦地冷嗤出声。 琼华下意识后退半步,就见这人把两副面具丢在一起,指尖微动便将其燃成灰烬。 苻黛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掀起眼帘,视线淡淡地落在她身上:“在九幽鬼域,没有我的允许,没人能活着离开。” 鬼侍一听,当即驾弩要射。 不料那箭刚离弦,苻黛便敏锐地偏头看过来,徒手截住。 “本殿没让你们动手!” 鬼侍噗通一声跪下。 琼华愣愣地看着她被划破的掌心,随即烦躁地皱起眉。 苻黛丢了箭,重新对上她的视线,出口的话却是对鬼侍说的:“抓起来,关进牢里。” 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狸奴脸色一变。 琼华按住探头的螭攸,突然道:“等等。” 她放下捂着脖子的手,不卑不亢地对上苻黛的眼睛:“不知我们哪里招惹了鬼王,殿下竟要亲自出手惩戒?” 苻黛压了压眼,显然对她的称谓感到不满。 一个“我们”,一个“殿下”,短短几天,身边又多出来个不知死活的杂碎。 “擅闯鬼域,还想全身而退?” “……”琼华问,“你想怎样?” 苻黛轻飘飘道:“猫妖而已,杀了。” 见鬼侍拖着狸奴要走,琼华急道:“慢着!不过是慕名前来参观鬼域的引灯节,何须至此?莫非鬼域日后都不再与妖魔二族来往了不成?” “参观?”苻黛掐住她的脸,“你再为她求情半句,我让她今日便作成鬼门关的游魂。” 琼华恶狠狠地瞪她:“你!” 苻黛却忽地拧起眉。 她没从琼华眼里看到熟悉的恨意,更多的是反感和抗拒。 她抬起琼华的脸,随即将目光投向了心口处,毫不犹豫地探手点住。 琼华似乎怔了一瞬,立即挥开她的手:“别乱碰。” 苻黛:“……” 她收回指尖,看着这人警惕的样子,忽然意义不明地低笑。 看来都忘了。 忘了她们曾经的牵手、拥吻、肌肤相贴……还有仇恨。 “不杀她,也可以。” 拎着狸奴刚走出去的鬼侍:“???” 琼华看不懂这个喜怒无常的人:“……条件?” 苻黛悬空的足尖落地:“跟我回冥殿。” 琼华狐疑地揉了揉脖颈上的血印。 听闻鬼族喜饮人血,这鬼王莫名其妙对着她咬了一口,莫非是对她的血感兴趣? 她斜觑苻黛一眼,往后退了退:“不行。” 鬼域任何一只鬼都可能是害她失去记忆的元凶,她如今灵力全无,在此多待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苻黛看过来,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 “若我说,我能帮你恢复记忆呢?” 琼华一愣。 恢复记忆……她的灵力也会随之解封。 鬼侍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那直呼殿下大名的人,忽然点了下头:“我跟你走。”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殿下肩膀似乎都放松了些。 苻黛背过身:“跟上。” 琼华依言跟上去,路过狸奴时伸手想把人拉到身边,结果还没碰到对方,苻黛就开口吩咐道:“猫妖带走。” 这四个字语气已经缓和了不少,鬼侍摸不着头脑,只能命人先把那猫妖押回冥殿。 结果一回头,殿下居然将那不要命的女子带上了轿子。 琼华也有些迟疑,但苻黛似乎没有让她跟在轿子后面走的意思,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在众鬼的仰视中上了轿。 刚在苻黛身侧坐下,脚边忽然围上来一群银镂小人,纸片似的吸附在她裙摆上。 螭攸这时探出头,和几只聻鬼对视片刻,又缩回去了。 苻黛伤了它的小主人,它才不会继续跟它们玩! 轿子被鬼抬起,缓缓朝着冥殿的方向移动。 引灯节照旧,游魂却不敢再哭,鬼民也没继续高呼,身后爆竹声又起,刺眼的光却被帘子彻底隔绝了。 轿上莫名的沉默,琼华刻意和她隔开了些距离:“你答应了,不杀狸奴。” 苻黛单手支着下颌,“嗯”了一声。 这一声不知为何似乎带着浓浓的疲惫,琼华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不料视线刚投过去,苻黛便转动眼珠和她目光相接。 琼华张了张口,却忘了要说什么。 因为苻黛的眼神实在奇怪。 像在确认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一般…… 她别开脸,毫不关心。 这个人,第一眼就让她很反感。 没有理由的,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她正担心着狸奴的处境,苻黛忽然道:“过来。” 琼华:“……做什么?” 苻黛没有再重复,直起身靠近,鼻尖抵在她侧颈:“你身上沾染了魔族的气息。” 因为我就是魔族。琼华在心里应道。 不过,不是说暝玉能遮掩她的气息吗?为什么苻黛还能感受到? 阴司客给的东西也太不靠谱了! 她在心里吐槽完,后知后觉苻黛还靠着她,丝毫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她脑子一懵,才意识到,这人居然枕着她睡着了。 琼华毫不犹豫把人推开。 但毕竟对方是鬼域之主,她放轻了力道。 不知这人是有多久没合眼,居然没被折腾醒,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吃醋强制囚禁都会有的,爽爽爽 但不要逆左右位,小琼华受不起来的,没有雷互攻的意思(抱头鼠窜) 标签双强,结局之前也说过,邪神vs鬼王,是he,有点曲折而已OvO —— 明天要补考线性代数了,这不好笑孩子们 数学你别调教我了,没给我安全词啊,这是虐待 第78章 贪嗔痴妄 这一次,琼华不会再向她伸出手了 如被潮水隔绝了一般, 传到耳边的声音沉闷而压抑。 “佛应有眼,愿苍天开目——𝔁 ??他们……他们皆该堕无间狱!” “我佛慈悲,为何不渡苦海冤魂……只求因果不虚, 报应不爽……” “求佛垂怜,赐我公道, 令善恶有报, 业火焚罪!” 这样的话,苻黛听过太多次了。 苦难中祈求慈悲的佛, 咒怨里哀恳公道的天—— 万千悲恨交织的祈祷之下,她们铸下的佛终是听见了她们的声音,却也由此,化作了鬼佛。 那片高林总是会遮住渺小的冷月,偶尔穿透枝叶泄进来的几缕微光,尽数落在了佛面之上。 不知是哪个夜里,佛目终于微睁,嘴角也挂上了诡异的弧度。 原来在很久之前, 在她甚至还没有生出意识时,她便已经感受过月色了。 只属于她的, 微不足道的一缕光隙。 …… 琼华也有些疲倦了,她眼皮都垂下去, 还没睡过去,忽然听到身边人发出的微弱动静。 她侧目看去。 苻黛伏在冷硬的桌面,侧脸深埋进臂弯,另一只手瘫软垂落, 指尖却在不住轻颤, 腕间银链随之碎响。 琼华不知为何连呼吸都屏住了。 方才昏暗下看不真切, 如今轿中冷白的烛光, 还有苻黛身上玄黑色的长袍,都将她面色衬出几分灰败。 这人双眸紧阖,墨发凌乱散落在颈间,像一节节枯枝缠绕苍雪,眼角不断渗出泪珠,无声划过鼻梁,没入衣袖。 她连呼吸都微弱得难以察觉,仿佛早已魂逝,只有痉挛的指节和银链的凄响证明她还活着。 像一尊被雨打碎的玉雕。 琼华无意识走近一步,这才注意到,原来这人眼底有着淡淡的乌青,也不知几宿未眠。 她本能地伸出手,却又僵在半空。 弯曲的指节似乎是想要擦去苻黛脸上湿润的泪痕,可心口处忽然泛起的细密痛痒又在驱使她远离。 轿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琼华最终也没有动作,在帘外的鬼侍出声前放下手,毫不迟疑地率先下了车。 苻黛被唤醒时,本该坐在她身侧的人已经离开,只是一顶轿子,居然会让她生出几分冷清感。 她起身,正要下车,步子却一顿。 颤抖的指尖缓缓抬起,她茫然地碰了碰自己眼角,是湿的。 余光里,聻鬼还坐在轿沿,仰着脸,明明没有眼睛,却面朝着她的方向。 只字未语,可有那么一瞬间,轿子里的气氛堪称凝滞。 “狸奴呢?” 隔着轿帘,琼华的声音显得有些不真切。 苻黛指尖微蜷,没再看聻鬼,掀开帘子下了轿。 琼华正倚在门边,指尖逗弄着螭攸,没有等到鬼侍的回答,见她下来,便把目光移到了她身上。 “……狸奴呢?” 苻黛淡道:“这是我的寝殿。” 言下之意,一只低阶猫妖,怎么配靠近她的寝殿。 闻言,琼华下意识往鬼侍那边靠了靠,离门远了些。 “那你将我带来这里做什么?” 毕竟,以她目前的情况,充其量也只能算个低阶魔族。 苻黛瞥了她一眼,随后看向鬼侍,朝挨着主殿的偏殿抬了抬下颌。 “将偏殿整理出来。 ” 鬼侍虽然心下惊愕,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殿下,偏殿的钥匙在您房中。” 不知是不是琼华的错觉,苻黛似乎朝她的方向看了眼。 但当她看过去时,那人却已背身,推开主殿的门,露出了门后的幽暗。 “怎么不点灯?”她低声问鬼侍。 鬼侍不敢私下妄自议论殿下,只摇头:“殿下不喜,你可别触殿下霉头。” 琼华没放在心上。 只是,她方才见房中似乎也不是全然昏暗的。 因为从门缝间隙中,她隐约注意到了一幅垂落的巨画。 不知为何,她居然有些好奇,不受控地探出头去看。 一道身影蓦地闯进她的视野里,挡住了她的视线。 那是只兔妖。 这兔妖胆子小,却横拦在门缝前:“不可窥视殿下——” 话音在看清她长相时猛地停住。 兔妖像是难以置信般眨了眨眼,回了下头又重新看向她。 这人…… 不就是殿下画中的女子吗? 琼华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却见她的尾巴和耳朵在瞬间耷拉下去。 是只低阶兔妖。 琼华又望了眼门内。 不是说低阶妖不配靠近寝殿吗? 这小兔妖倒是来去自如,还这般嚣张地守门。 琼华收回视线。 那兔妖却偏凑上来,两只红通通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是何人?” 这话的语气有些怪,像是怕她,却又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微妙敌意。 琼华不知误会了什么,摆了摆手,出口却是:“我和苻黛没关系。” 兔妖怔住,琼华也是一愣。 在魔族当惯了二公主,似乎都有些不习惯喊尊称了。 不然她怎么会脱口而出鬼王的名字呢?找死也不用上赶着吧。 她朝兔妖弯了弯眼,解释道:“我和鬼王殿下,真的不认识。” 兔妖似乎被这一笑烫到了眼睛,慌忙移开视线。 她当然听出眼前这人误会了什么,可却莫名地不想出声解释。 她们兔子,最胆小,最怕被抛弃了。 被抓到鬼域,以为要被生吃了,是鬼王带她逃出了食肆。 她身负重伤不敢告诉鬼侍,怕又被丢出去,也是鬼王出手救了她的命。 虽然鬼王总是冷淡,似乎也有些凶。 可她见过鬼王脆弱的一面。 那日进到主殿时,鬼王望着画像的眼神,分明是痛苦的。 知道了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心中便会升起一丝难言的满足感。 她觉得自己有一些特别。 不然鬼王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救她,即使她没有经过允许就进入主殿,也没有杀她呢? 可如今,琼华的出现,让情窦初开的她幻想破灭了。 画上的人是真实存在的,还回到了鬼王身边。 * 苻黛穿过一幅幅画像,走到桌前拉开匣子取出了钥匙,刚转过身,聻鬼不知何时跟在自己身后,其中一个还化作了人形,胆大包天地拦住了她。 “……”苻黛问,“做什么?” 那聻鬼咬着舌头,艰难地发出声音:“血伞……” 苻黛面色一滞,随即垂下了眼。 血伞早就消散了。 或者说,那个一直护着她的曾经的自己,彻底泯灭了。 泯灭在璇霄阁倾覆的那场大雪里,消散于琼华的心间。 苻黛至今都没有意识到,那场大雪中,当她举起那柄血伞——那由昔日憎恨巫族的自我所化的凶器,将其化作弓弩,射出的最后一箭却是护住琼华心脉时,她便已经做出了妥协。 她用曾经因恨而生的自己,护住了仇人的后代。 聻鬼磕磕绊绊地说:“为了一个人,放下了千年的仇恨……” 即使被困在黑暗里一千年也没关系吗。 巫族害你至此,你也甘愿。 “主人没有心,但还是心软了……” 那日在璇霄阁,苻黛射向琼华的第一箭,凝聚了血伞的所有灵力,护住琼华的心脉。 生扯出心脏,剥离孽因,以琼华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不出片刻就会命丧当场。 她放走鬼见青身边的几位神官,也是因为,那些神官曾与魏长庚狼狈为奸谋害巫族。 因为琼华说过,要亲手断送每一个仇人的命。 不对,或许更早。 早在人间地牢内,她第一次欺骗琼华,被拽得双脚落地,被凶狠撕咬唇瓣。 未尝情事的鬼佛,动情太早。 所以即使有了心脏也不愿靠近有光的地方,即使和人一样开始疲倦也无法安然入睡。 因为她第一次彻底暴露在天光下,刺眼的不是日光。 而是将她从灰暗面拽出来的琼华。 琼华才是照进她阴暗命途中的第一缕光。 初入璇霄阁时,苻黛总会跟着琼华一起去食斋。 她对人族的食物毫无兴趣,这么做只是想让琼华记得按时用膳。 因为那时的琼华实在是太瘦弱了,她怜惜。 所以看见琼华在魔族被阴司客养得圆润了些时,她会感到烦躁。 那是她没有做到的。 “可如今,主人万万不可,继续沉沦……” 孽因是与寄主爱恨相对的纯恶之果,孽因长成的心脏,不能有半分善念与情爱,否则会随着时间逐渐萎缩。 如今这颗心脏与苻黛的心脉相连,一旦它开始腐烂,苻黛也会受到影响,甚至永远沉眠。 这世间,太多人想杀她了。 只要她表现出半分的虚弱,鬼域很快就会被仙门神官包围。 彼时,纵使苻黛本事通天,又能扛多久? 被这样直白地戳穿,苻黛脸上却没有任何反应。 因为聻鬼说的,句句属实。 痴心妄想的从来不是琼华,而是她。 是她偷吻,是她逼迫,是她失控,也是她引诱。 狂风骤起,门窗被狠狠撞开,发出震耳巨响。 高悬的巨幅画作被卷落,重重砸落在地,卷起尘埃纷飞。 苻黛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地剧烈颤抖,门外的暴雪来得急,顷刻寒气侵入殿内。 她回头,目光越过敞开的门,穿过漫天雪雾,恰撞上琼华的眼。 明明只是短短一段距离,可隔着纷飞的雪絮,竟显得那么遥远。 苻黛忽然想起沧溟的冬境,最后似乎也是这样大的一场雪。 她险些与琼华走散,但对方却拉住了她。 这一次,琼华不会再向她伸出手了。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还没开预收的时候结局其实定的是be,所以没带he标 因为苻黛那颗孽因而成的心脏在萌生爱意后注定无解 后来完善了两人间所有的羁绊,我开始想办法,补设定去解这个死局 我只知道她们不能be,因为两个人都太苦了,舍不得 小福袋的身世还没有完全出来,但是现在应该也可以猜到了[亲亲] —— [害怕][害怕][害怕]我死了我又迟到了 在寝室和室友一起等血月忘记了,我错了我错了,发红包补偿[爆哭] 第79章 意乱情迷 那么单纯好骗的人,居然是巫族圣女 “找到人了吗?” 魔域的雪已经停了, 枝头积雪融化成水,风一吹便往下飘落,像是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阴司客站在屋檐下, 神色隐隐有些疲惫。 琼华离开魔域的瞬间她便察觉到了结界的波动,赶到琼华房间时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偏偏这番动静也惊动了魔君, 传她前去问话,等她再回来时听到的消息是, 琼华似乎是朝鬼界的方向去了。 绯络在她身侧,轻轻摇头:“派往妖界的人已传回消息,那位姑娘离开魔域后并没有靠近过妖界。” “小姐……”她抿了抿唇,还是道,“她就是去了鬼界。” 阴司客不语。 她是魔君之女,自小身份尊贵,想要什么便有什么,魔域的人敬她慕她, 她便绝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去惹怒苻黛。 不知道琼华忽然离开的原因是什么,医魔说她在琼华心口处设下的术法虽有异动, 但并不危险。 鬼界并未参与巫族之祸,它们不会因为忌惮琼华复仇而对她出手。至于苻黛……若是她真想要琼华的命, 就不会默许自己带走琼华。 再不济,琼华身上还戴着能掩藏气息的暝玉,那只螭攸也一直陪在身边,至少性命无忧。 “我担心的不是这些。” 阴司客抬头, 望向那片苍茫的天。 马上又是月十五了, 琼华心脏上的孽因被剥离, 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 能承受住月劫夜的痛吗? 上月十五,昏迷中的琼华气息紊乱又虚弱,若非身体烧得滚烫,看上去几乎与死尸无异。 医魔说,孽因的存在会汲取她身体的血液,所以干扰到了月劫夜的影响,如今数月疼痛积攒,下次月劫夜,若是不多加防护,性命恐垂危。 她转而问道:“查到鬼见青的下落了吗?” 绯络点了点头,回答得却很迟疑:“有人说,看见她被带上了天宫滕云……” “滕云?”阴司客皱了下眉,“她一个半妖,被带去了天宫?” 绯络也觉得这话不太可信:“那日璇霄阁上太过混乱,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阴司客眉心压得更低了。 找不到阴司客,她也进不去鬼域,若是琼华在十五前不能回来,又无法控制体内邪煞之气…… 她忽然想到什么:“……冥萝。” 绯络疑惑地问:“小姐,那是谁?” “璇霄阁青玉宗宗主座下弟子,她或许能帮到琼华。” * 琼华似乎怔住了。 她愣愣地和苻黛对望,视线里那人的手还在发抖,平静的蓝眸里隐隐弥漫着雾气。 雪絮落在她眼睫上,琼华无意识地抬起手,摁住心口的位置。 不疼,只是有些发紧,像是被挤压在无法呼吸的空间里,跳动的频率让她不适。 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就像……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视线穿过厚重的雪帘,只在她身上停留。 鬼侍连忙拿来毛氅和伞在殿外候着:“殿下,风大,小心染了风寒。” 苻黛这才回过神来,她垂眸接过毛氅,将钥匙丢过去:“往偏殿添置炭盆,被褥需轻盈保暖。” 鬼侍连忙应下,刚把伞递过去,就见她带着毛氅已经走到了琼华身前。 两人都暴露在漫天飞雪之下,一时间竟没有人开口说话。 像是察觉到了她心脏处的波动,苻黛沉默着将毛氅递给她,随后又转身进了主殿。 琼华茫然地眨眼,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是要她跟上去。 她不客气地披上毛氅,浑身暖和了不少,在几道惊奇的目光中,走进主殿。 前脚刚踏进去,昏暗的殿内烛光骤亮。琼华偏头闭了闭眼,再抬眸时,却已不见她方才隐约看见的几幅巨画。 “你说你有办法让我恢复记忆?” 没有得到回应,她收回寻找画卷的视线,看向背对着她的苻黛。 就见她抬手取下发尾上的银链,没了宽大袖子的遮挡,束带缠绕下的腰肢有些过分纤细。 看着瘦长的指节穿入墨发,琼华忽然捏了捏发痒的耳垂,心说这人身为鬼王,怎么也瘦得像不吃饭似的。 魔族经常议论,仙门倒是有几位掌门身材圆润得像球…… 神游间,身侧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她放下手,扭头却见门窗无风自闭。 余光里,苻黛似乎转过了身,还没等她回过头,侧颈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贴住。 她被冰得下意识缩了缩,手刚抵上面前人的肩,便被压在身后冷硬的桌面上。 她错愕地抬眼,那人的发丝已然垂落在她颈间,温热的呼吸还未靠近,唇瓣已经不容置喙地贴近。 那人的身体覆上来,压在胸前的重量让腰下的桌沿硌得更深,她下意识屈膝抬起腰,还没意识到什么,手已经本能地扶在她腰上。 等她彻底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顺从地抬起下颌配合。 一股淡淡的檀香萦绕在鼻尖,看清苻黛闭上的眼时,琼华瞬间从头麻到了脚,后背和脸颊都开始发烫。 她挣扎一瞬,但被卡在这样的角度下,手上根本使不了力。 苻黛攥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心口,掌心金光流转,缓缓渡入她心间。 若有似无的暖意蔓延全身,琼华莫名身体发软,抬起的手停在苻黛颈间,用力拽住垂落的发丝。 苻黛吃痛抬眼,微蹙的眉让那双眼染上几分嗔怒。 琼华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种本该陌生的满足感,她咬住唇齿间的舌尖,头完全抵上桌面的刹那,苻黛如她所料般俯身追了上来。 意外契合的身体反应,琼华反客为主,即使处于被压制的一方,也在缠绵间成了主动的那个。 直到那人有些喘不过气,撤离几分,她才舔了舔湿热的唇,把人推开。 掌心撑在腰后的桌沿,哑声道:“这样能助我恢复记忆?” 虽然像是调侃的话,但确是她的疑惑。 因为这人靠近按压她心口的瞬间,心脏处的不适就渐渐淡去。 但是…… “我什么也没想起来。” 苻黛擦了擦唇角湿润,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不能。” 琼华愣了下,脖颈更热:“那你还……” 她话音一顿,忽然想起门外的小兔妖,张口噎了半天,憋红了脸也只吐出来一个字:“你!” 苻黛眼神疑惑,就见这人忽然扯着袖子用力擦嘴,语气都有些不客气:“就算你是鬼王,也不能三心二意。” 苻黛:“……” 她皱眉:“你说什么?” “小兔妖,不是你的——” “不是。”似乎猜到她的话,苻黛听都不想听完,直接打断,“她算什么?” 琼华愣了下:“你不喜欢女子?” 那你咬我亲我? 苻黛不说话了。 这人在无漆森时,到底是多么单纯的心性,才会问出这种蠢话。 琼华披着鬼王的毛氅,心脏也没有了方才的不适,整个人又恢复了一贯的生气,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勉强接受了自己和鬼王接吻了的事实。 反正……反正都是女子。 “所以要怎么才能恢复我的记忆?” 苻黛吹灭了烛灯,只说:“夜深了,去偏殿歇息。” 琼华一愣,顿时生出被戏耍捉弄的错觉,还没说什么,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了殿外。 大门当着她的面重新合上。 她张了张口,硬生生把吐槽的话咽了回去。 因为那鬼侍已经来到了她面前,领着她去偏殿。 琼华越想越气,又开始用袖子擦嘴。 鬼侍也不知道她在跟自己较什么劲,贴心地递过去一块软帕子。 偏殿提前放置的炭盆让整个屋内暖和了不少,琼华接过换洗的衣物,在鬼侍离开前问:“狸奴被关在了哪里?” “姑娘放心,殿下说了不杀她,她便无恙。”鬼侍显然也不敢多说,匆匆离开了。 琼华只好关上门,点燃烛灯,准备沐浴时摸到了腰间衣衫下的暝玉。 她取下来打量一番,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比往日暗了些。 她随手放到一边。 一点儿用都没有,阴司客果然是在忽悠她。 * 世人皆畏三处禁地。 荒山深处万恶崖,九幽鬼域锁魂狱,灵山脚下月下城。 和观稷塔不同,锁魂狱内亡魂或无辜或罪大恶极,在这里,所有拙劣的伪装都将原形毕露。 狸奴被安置在稍微干净些的牢房内。 她神色淡淡,全然没了之前可爱俏皮的模样,不知为何,连耳朵和尾巴都消失不见了。 无数亡魂缠绕在她身侧。 她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冷茶,动作间露出袖中一枚紫色的玉。 狱卒为她送来饭食,她尽数倒进沟里,把自己弄得浑身脏污。 “鬼王苻黛……” 她指腹蹭过杯口,忽然扯了下嘴角,抬手将茶盏在桌沿重重一磕,碎片划伤她的手,鲜血瞬间染红掌心。 “见过落俗的佛吗?” 不知她在同谁说话。 无论神佛,一旦有了软肋,注定会陨落。 她用那碎片划破自己的脸,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亡魂瞬间贴上来,趴在她脚边,争先恐后地去蹭滴落的血。 她像是没看见,拿出了藏在袖间的暝玉:“真可惜,是不是?” 那么单纯好骗的人,居然是巫族圣女。 那么冷酷无情的鬼佛,居然会为她失控。 第80章 混乱 爱你明媚,也爱你憔悴 这场连绵的雪持续了好几日。 昼夜不太明显的鬼域, 这几日昏暗得更加过分。 厚重的雪遮住了冷白的月。 苻黛没有撑伞,衣摆在雪地拖出长长的湿痕,夜已深, 她却停在偏殿前,耳边隐隐传来琼华轻微的呼吸声。 鬼侍惦记着夜里凉, 正想为这位不一般的姑娘加些炭, 走到门前猛地顿住。 自家殿下孤零零地站在偏殿的屋檐下,墨发和衣肩上落了一层霜雪, 袖子下的指节冻得泛红,她却浑然不觉,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她走近,用气音道,“天寒地冻,殿下怎么还不休息?” 苻黛没有回答她的话,视线落在她抵在手上的炭火上,伸出接过。 鬼侍愣了一下, 老老实实交到她手里。 “你先下去吧。” 鬼侍俯首行礼:“是。” 苻黛轻轻推开了那扇门,添置新炭后走到了床边。 屋内比外头暖和太多, 琼华睡觉不太安分,只盖了一半的被子被随意地踢歪。 她失去记忆后, 和从前差别很大。 苻黛以前偶尔会好奇无漆森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怎么能养出像琼华这样坚韧的人。 如今才知道,她的坚韧全都源自族人的爱。因为有爱,所以才会像这般随性跳脱, 所以经历灭族之痛后也能承担起一切伤痛咬牙往上爬。 苻黛初见她时, 她浑身狼狈, 弱小到只能孤注一掷, 跳下万恶崖以命做赌。 而如今,她总算知道了琼华最真实的一面——在经历那些苦难之前,最纯真的本性。 苻黛想起聻鬼的话,忽然蹲下来。 她看着平稳呼吸的琼华,体内那颗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在感知到爱意而萎缩之前,它悸动了。 苻黛俯下身,极轻地吻了下她光洁的额心。 无论是曾经那个被恨意催着成长的琼华,还是眼前这个恣意随性的琼华,于她皆如蛊毒入骨,难以抗拒。 爱你明媚,也爱你憔悴。 …… 琼华醒来睁眼前下意识翻了个身,寻着那股淡淡的檀香追去。 额头却抵上了冰凉。 她茫然地抬起眼,看清身前还躺着第二个人时猛地坐起来。 苻黛?! 那人似乎睡得沉,即使她动静这么大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被子大半被琼华压在了腿下,她便也一夜不盖被,静静睡在床里侧。 琼华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放着主殿的床不睡,偏要来跟自己挤。 这人晾了她好几天,说什么有办法帮她恢复记忆,结果一点行动都没有,琼华怀疑这人和阴司客一样都在忽悠她。 她翻身下了床,边系外衫束带边去开门。 门缝被拉开的瞬间,鬼侍便着急忙慌地赶过来,脚下一滑还险些栽她怀里。 琼华伸手扶稳她,另一只手还抓着自己的束带。那鬼侍一抬眼就看见她系衣带的动作,眨了眨眼,脑子顿时炸了。 声音颤颤巍巍:“殿、殿下呢?” 琼华想到她那疲惫的模样,随口道:“她累睡着了,还没醒。” 鬼侍不知误会了什么,声音都抖了:“在你床上……?” 琼华纳闷:“不然呢,睡地上吗?” 鬼侍啃了啃自己的手,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又用力甩了下头,变脸般恢复了一贯的模样:“有大事要报……” 琼华想了想,忽然挑了下眉,侧身让出路:“你可以叫醒她。” “……”鬼侍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这世间,谁敢突然闯进冥殿内,把好不容易睡下的鬼王叫醒? 可琼华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为难和眼神暗示,与她擦肩而过。 她叫也没叫住,一回头那人已经没了影。 她看着敞开的门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早知道死就死了……来当什么鬼侍。 可是,守界的鬼卒传来消息,有位仙门长老带着个唤鬼王为姐姐的小姑娘,在结界外候了许久。 她原地纠结了许久,一咬牙进了屋内。 却见殿下睡得蜷起身,半张脸埋进怀中的被子里,像在贪恋着什么味道,那模样……居然有几分可怜。 * 琼华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把螭攸从袖子里捞出来。 这家伙大概是被怨气熏晕了,几日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琼华划破指尖给它为了点血,它才撩起眼皮,甩动尾巴蹭过她手腕。 她眼睛亮了亮,问道:“你能感受到狸奴现在的位置吗?” 螭攸抬了抬尾巴,显然是知道的,可却只用牙尖咬着她,不指明方向。 琼华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螭攸焦躁地抽尾。 那个狸奴不是好人,它第一次见到她时便感觉到了,那人根本就是一肚子坏水,满心算计琼华,还在引灯节那夜偷走了暝玉。 她不是妖,她是鬼! 可它再急也开口说不了话,琼华还不解地看着它。 “我想带她出来,之后就该离开鬼域了,这鬼王完全没有要帮我恢复记忆的意思,留在这也是浪费时间。” 螭攸纠结了片刻。 苻黛夜夜都来小主人床边,它都能感受到。这个差点害得小主人没命的人,并不想让小主人受到伤害,留在苻黛身边,无疑比回到魔域更安全。 可它也知道,月劫夜将至,只有医魔在身侧才能最大程度地减轻小主人的痛苦。 念及此处,它不再犹豫,引着琼华,避过鬼卒的视线,来到了锁魂狱口。 小主人没了暝玉,苻黛为了护着她,在她体外渡上了不少死怨气,倒是方便了她此番没叫鬼察觉。 但螭攸无法准确地感应到狸奴在哪个牢房,锁魂狱里的气息太混乱了。 琼华只好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寻找着。 这里简直是地狱。 满地骷髅头和残肢断骸,地面深一块浅一块,那是干了的血迹。 琼华行走在其间,总觉得那些骷髅头空洞洞的眼窟窿都正对着她,无声盯着她似的。 她莫名后背发凉,随之而来的,是断断续续从脑海里闪过模糊画面。 在她遗忘的过去里,她也曾如现在一般,被断臂躯干围绕…… 这个想法让她甚至错觉自己正浑身发颤。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那不是错觉。 深入的脚步忽然停住,琼华像是感受到什么,缓缓回头。 她因为莫名的不安和一丝微妙的恐惧而睁大的瞳孔里,倒映出狱口的模样,但那里空无一人。 手中的螭攸更是慌乱到了极点。 它恨不得开口说话:小主人快躲起来……那苻黛已经来了𝔁 ??! 她不仅来了,还格外的生气。 ——准确来说,是发怒。 琼华感受着自己因为紧张忽然开始剧烈跳动的心脏。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闪身躲进了石壁后。 螭攸跟她一样慌张,照那人周身翻涌的低气压来看,她抓到小主人之后会直接掐死都说不定! 它当即张口喷出小水束,勉强幻化成了石壁将琼华彻底挡住。 锁魂狱几千年来不知死了多少人,想在这样混乱的地方准确捕捉到琼华身上的气息并非易事。 只要她不发出声音,苻黛就不会发现她。 琼华把头靠在身后的墙上,尽力拉开距离。 绷紧的肩膀几乎贴上了石壁,她连呼吸都放轻了,侧耳小心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是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有些潮湿的地面被布料拂过的窸窣声逐渐靠近,粗重的呼吸声也不由自主地停止。 一直闭着眼的琼华抬起了一只眼。 伪装成石壁的水束隐约能透出一丝光,可那光随即被一道黑影彻底遮蔽了。 从脖子到肩膀的轮廓,不知为何停在了几步之外,一动不动地立于潮湿的走道上。 是苻黛。 她很生气。 琼华再度闭上眼。 喉间因为太过紧张而干涩,她却连吞咽的动作都不敢有。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吞口水时,离她仅仅只有几步距离的人忽然动了,水束透过的光亮了一瞬,琼华刚要松下一口气,螭攸却突然咬了她一下。 她抬起不断发抖的眼睫,颤抖的瞳孔微微睁大。 隔着石壁,似乎和侧目看过来的苻黛对视了。 心跳快到有些喘不上气。 她和螭攸有了一样的感觉。 被苻黛抓到,她是真的会死的吧。 早知道……她根本不该和苻黛回冥殿。 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来鬼域。 好在,苻黛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气息,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确认苻黛走远才敢松气,破开水束,毫不犹豫就往狱口走。 她不傻,这时候去找狸奴,很有可能被苻黛抓住。 可就在她要离开时,忽然听到了几声闷咳。 是狸奴的声音。 琼华浑身一僵。 那咳嗽声意外的虚弱,就像是受了很重的伤,无法喘气了一般。 她恍然想起,从一开始,苻黛就想杀了狸奴。 如果她逃走了,苻黛会怎么做?她绝不会留狸奴一条活路。 琼华用力咬紧了下唇。 狸奴是她的朋友……是朋友,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而且,是她害得狸奴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她绝不能就这样自己惜命。 那闷咳声并不遥远,似乎是与苻黛相反的方向。 琼华不再犹豫,飞快朝传来声音的方向跑去。 跨过满地碎尸,她总算停在了一处相对干净的牢房之外。 里面传来的味道让她有些反胃,馊了的饭菜和潮湿的草屑味道交织,熏得人下意识后退半步。 可里面还不断传来狸奴的咳嗽声。 琼华一把推开了牢门,看也没看拉着她就要走。 可狸奴却全然使不上力,甚至挡着自己的脸,不肯看她一眼。 琼华总算闻到了那浓烈的血腥味。 她僵硬地回头,抖着手抬起狸奴的脸。 触目惊心的血疤交错在不知瘦了多少的脸上。 一旁是浸在血水里的猫耳朵和猫尾巴。 狸奴尖叫着挡住脸,声音却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狸奴……狸奴……” 琼华蹲下来,双手捧着她的脸,尾音发颤:“别怕,是我,是我……” 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用近乎祈求的眼神看向她。 “琼华……我、我……” 琼华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没关系,我们先走,先走好不好?” 狸奴干涩的眼像是哭干了眼泪。 她说:“我走不了了,它们挑断了我的脚筋。” 琼华大脑一嗡。 好熟悉的话,好绝望的语气…… 她忽然用力锤了下心脏。 “辛夷……辛夷……” “救我,琼华,我不想死……” 狸奴哭着扑在她身上,声音那么恐惧,面上却毫无表情:“我是辛夷,我是辛夷,给我报仇……” 琼华呼吸混乱。 狸奴……辛夷…… 梦中的辛夷,是狸奴的脸。 狸奴是辛夷…… 她骤然抬起通红的眼:“是苻黛害的你?是她让人把你伤成了这幅模样?” “我不想死,琼华,我不想死……”狸奴语无伦次,“我不是猫妖,我骗你的,我是鬼,是被苻黛害死所有亲人的鬼。” 琼华头疼得厉害。 “什么……” “鬼域一统前,曾有过一只厉鬼,我的朋友……都跟随她。” “鬼王上任,担心厉鬼危及她的地位,不仅要杀那只厉鬼 连同和她有过牵扯的所有人,都杀无赦。” 狸奴紧紧抠住她肩膀:“我伪装成妖族,就只是为了活着……不魂飞魄散。” “可现在鬼王她想杀我……但她需要你,她需要你的血,所以我才留下了半条命,我马上就会死了,琼华,我不想死,你救救我……救救辛夷好不好?” 琼华被死死抱着,浑身巨颤。 她好像起来了,她欠辛夷一条命……她欠狸奴一条命。 “怎么救你……怎么才能救你?” 狸奴将脸贴在她肩膀上:“鬼王的血……她的心头血。” 说完,忽而把她用力往外一推。 琼华踉跄几下,下意识喊:“狸奴!” 袖中螭攸把她咬出血也没能唤醒她的意识。 而此刻,她身侧,一片阴影投落。 琼华僵硬地转过头。 苻黛静静地站在唯一有光的地方,两只手垂在身侧,看着她的视线像在看一潭死水。 螭攸快疯了。 不管是小主人还是苻黛,此刻都不清醒! 它顾不得那么多,从琼华袖口飞掠而出,在飞溅的水珠中旋身变大,缠起琼华就跑。 琼华下意识翻坐在它背上,腾至上空时,她无意识回头—— 追到狱外的苻黛直接抢过狱卒的枪,毫不犹豫地朝她甩来。 “还是要逃跑啊……”她听见苻黛低声喃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囚禁 你不跟我回去,我就屠尽魔域,翻覆人间 长枪飞空直指琼华而去, 却被一支突如其来的银簪横空拦住。 苻黛压低了眼帘,侧目看去。 冥萝将簪子收回手中,明黄色的襦裙在昏寂的鬼域实在扎眼, 两缕发辫散乱垂在胸前,小脸红扑扑的, 喘息未定。 她似乎长高了不少, 被养胖了些,显出几分灵秀, 可一开口还是那般心性,睁着圆溜溜的杏眼望着螭攸背上的身影:“琼华姐姐!” 琼华顿了顿,还没反应过来,螭攸已经带着她,稳稳落在那小姑娘面前。 就见那小姑娘一下子扑进她怀里边抹眼泪边哭,把她衣裳全哭湿又眨着眼睛虚空探了探她心口处。 琼华顿了顿,下意识要挡开她似乎是要为自己疗伤的动作,见那小姑娘一直抽抽噎噎的, 最后还是没这么做。 心脏的异样逐渐消退,琼华似乎也从那诡异的失控中缓了过来, 察觉到苻黛的靠近,她侧目看过去。 视线停在她心口处, 脑海中不断回荡着狸奴的话——“鬼王的血……她的心头血。” 脸猝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掐住,那人强硬地抬起她的脸,逼迫她对视。 “我说过,在九幽鬼域, 没有我的允许, 没人能活着离开。” 琼华眼神有些冷。 冥萝仰脸地看着她们, 忽然拉了下苻黛的衣袖。 苻黛垂眸看去, 却见她抬起手,像刚才对琼华那样,指尖虚空悬停在她心口的位置。 冥萝脸色有一瞬间的空白,还没开口就被苻黛的眼神吓到,后退半步闭上了嘴。 她知道苻黛不会对她怎么样,因为就在不久前,还是苻黛下令放她进来的,但是赶走了师父。 可是……苻黛显然和之前在璇霄阁时不一样了,这变化不是指身份上的转变。 她怯懦地将目光重新投向苻黛心口的位置。 那颗黑色的心脏,长出来密密麻麻的霜花般的蛛网。 那蛛网会慢慢生长,最终完全包裹住心脏,直到心脏糜烂——就像作茧自缚那样。 刚才对琼华出手,也是受了这霜网的影响……苻黛的理智会一点点被蚕食。 可是,即使如此,那杆长枪上也没有被附上任何灵力。 想让她死也留下,本能却还是不愿让她再受到一点伤害。 “跟我回去。”苻黛淡声道。 琼华挥开了还掐着自己的那只手。 她要救狸奴,她必须跟苻黛回去,可想到那杆毫不犹豫掷向自己的长枪,她又觉得痛。 这痛没有任何来由,不是心脏,不是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只是觉得浑身发冷,冷到想要发抖,冷到喉间发苦。 苻黛被甩开的手瞬间攥住了她的后颈,将她压向自己。 那双蓝眸起了雾。 冷淡的声音却像是淬了血:“不走,我现在就杀了那只猫妖。” 苻黛头疼,心更疼,掐着琼华后颈的手还在发抖。 脑海中不断重复着琼华在锁魂狱里的那一声狸奴。 失去记忆后,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成为她不顾一切危险也要救的朋友。 唯独对她,还是那么恨,不肯接近半分。 想将那只猫妖拖到琼华面前,一片片撕下她贴在琼华肩膀上的脸皮,一根根剁碎她或许牵过琼华的手指,连那双和琼华对视过的眼珠子也要剜出来碾烂。 告诉琼华——从今往后,每一个敢靠近她身边的人,都会沦为这般支离破碎的残骸。 这是第一次,苻黛产生了什么都无法掌控的手足无措感。 仿佛不管她怎么做,琼华都还是不会再看她一眼。 她头晕,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说话也有些混乱。 “你不跟我回去,我就屠尽魔域……翻覆人间。” 琼华微微睁大了眼,她拼命地想要甩开苻黛的抓着自己的手,却是徒劳。 就见她的手腕上平白出现一条鲜红的细线,另一端系在苻黛腕间,时隐时现。 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已经置身于熟悉的偏殿中,烛火未燃,外头的天也阴沉沉的。 窗户无风自闭,她抬眼,看向门外的那道背影,看向苻黛纤细苍白的手腕上突兀的那抹红。 那人回了下头,半边脸隐在黑暗里,身影那么单薄,眼神淡如水。 “只要你活着,就别想离开。” 门悄然闭合。 * 冥萝被带到了主殿。 她站在门外,有些害怕,怕的不是鬼王这个身份带来的地位悬殊,而是如今的苻黛。 没有哪个佛会在手上系红线,即使是离经叛道的鬼佛。 既然已超脱红尘,凌驾众生,又何须如凡人般借由这种幼稚可笑的方式自欺? 万邪跪伏的鬼王,竟也会乞怜求爱。 她忽然想到苻黛来到鬼域之外时的异样。 发丝披散,满身戾气,像是这天地间的极恶鬼煞,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鬼侍便容她踏入鬼域。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鬼侍跟在苻黛身后,颤颤巍巍地点燃了烛灯。 苻黛坐在她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阴司客让你来的?” 冥萝愣了一下,也不知她是怎么猜到的:“嗯,她来灵山上找我……” “灵山?”苻黛似乎轻嗤了一声,“暝玉在身。” 冥萝不知道暝玉是什么,只是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嘲讽,低着头说:“她被发现了,还受了伤。” 苻黛顿了下:“被发现?” 暝玉不在琼华身上,她戴着暝玉怎么会被仙门中人察觉到? 冥萝点了点头,继续道:“她还说,琼华姐姐心脉受损,医魔为她设下护心术法,暂且忘却往日的记忆,决不可让她再度受到冲击,否则,心脉再难长合。” “还有,马上就是月十五,琼华姐姐此次月劫夜会承接往月的所有苦痛,若是不多加防护,性命垂危。” 苻黛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冥萝看着她,忽然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苻黛姐姐,你的心脏出了问题。” 苻黛抬起眼,却不见方才的戾气:“嗯。” “会坏死的。”冥萝试着为她治疗,却无能为力,“不可逆转。” 苻黛看着她,却问:“一初呢?” 冥萝愣了愣,垂下眼帘,拿出了那支簪子。 簪子被她用术法洗去了血渍,光洁如初。 “我不想让姐姐睡在棺材中,姐姐也想陪着我,所以我把她带进了簪子里。” 苻黛看过去。 那簪子开了灵光,如今成了冥萝的仙器。 冥萝变了许多。 她跟着玉衡精进医术,也学了些防身的术法。 初入璇霄阁时,玄霄子便看中了她,可见她资质非凡,就像一初一样。 若是她们没有分开,或许会在某日被仙家弟子相中带往仙门修炼,成为世人称羡的仙门双子。 可这世间从不做假设。 冥萝暂时留在了鬼域,鬼侍为她安排了住处,回来时主殿的门已经关上了。 她想起今日殿下醒来,看见塌侧无人时那一瞬间的茫然。 像是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得而又失,又像是误以为自己做了场虚梦,竟攥着心口处吐出一口血,直到听她说琼华似乎是去用早膳了才稍微缓过来了些。 一门之隔,主殿之内烛灯又熄。 聻鬼看着苻黛疲乏的身影,无措道:“孽因……” 苻黛彻底看清了自己。 情越深执,心越快萎缩。 聻鬼急道:“怎么办……怎么办?” 苻黛没有理会,她闭上眼,暂时不想去管那些。 世间万物有因有果。 她利用琼华为自己养出一颗心脏,这心脏最终也要因琼华而死。 可她还是不愿放手,不愿放手琼华的爱与恨。 * 琼华被连着关了几日,送来的饭菜却是正常的吃食,她也不置气,该吃的一口没剩。 医魔说了,她目前的身体状况不乐观,还是要好生将养。 只是偶尔,手腕上的红线会突然显现,每当这时,她都会下意识看向门外。 很奇怪,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就是知道,苻黛在门外。 那个初见时让她恐惧反感的人,吻她,伤她,逼她,囚她。 坏事做尽,为什么又总是徘徊在她门前,却不敢进来? 琼华不懂。 不知过去了几天,她忽然做了场噩梦。 梦里无数个狸奴围绕着她,一边是从前那个活泼可爱的猫妖,一边是如今狱牢里面容可怖的鬼。 痛哭尖叫声无孔不入。 琼华死死捂着耳朵,她以为这样就能隔绝那些让她头疼的声音,直到她的手被冰凉覆盖。 她怔怔地抬眼,撞上狸奴那张满是血疤的毁容脸。 “你要救我,琼华,是你在引灯节突然逃跑被鬼王发现才害得我被关进锁魂狱,是你害得我变成这模样,你必须救我……” “只要鬼王一滴心头血,只要一滴,我就可以变回从前的模样,我们就能像之前那样继续当好朋友……” “你必须救我,你欠我的,你欠辛夷的——” 琼华猛地睁开眼,浑身被冷汗浸透。 * 锁魂狱内。 狸奴指腹摩挲着那枚暝玉,身后游魂野鬼无数,尽数跪趴在她脚底。 “只要巫族圣女为我取来苻黛的心头血,我便能再度炼化……” 苻黛降世不过千百年,她在鬼域已有一千五百年,九幽鬼域应当是她的掌中之物。 她从不屑万恶崖鬼佛,直到苻黛成为鬼王,她前去刺杀,却被轻易重伤,狼狈落逃。 身后游魂野鬼不知在世间徘徊了多少年,声音苍老而嘶哑。 “长公主……” 狸奴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养的猫。 她生前是亡国公主,死后也是鬼域里怨气最重的厉鬼。 看见琼华的第一眼,她便知道琼华不是鬼域之人。 借着上菜的由头靠近,她看见了琼华腰上的暝玉,那是魔族之物。 她当然知道璇霄阁覆灭那日发生的一切,很快便猜出了琼华的身份。 既然琼华失忆,将她认成了已故的族人,她索性入梦,让琼华彻底混乱记忆。 引灯节那夜,她也是故意将琼华引向苻黛会去的地方。 她本以为,这能让琼华恢复记忆报取心之仇,却怎么也没想到,苻黛对琼华,居然有真心。 既然如此,她便将琼华可笑的友情,化作自己杀死苻黛的刃。 被爱人所伤的滋味,苻黛也该尝尝才是。 第82章 伪装 她第一次骗人感情,好像成功了 “那位姑娘并未赌气绝食, 药汤和饭食都用得干净呢。” 苻黛稍一点头,鬼侍退下,门外的黑白无常便接着踏了进来。 “殿下, 厉鬼至今……仍没有消息。” 苻黛转向她们:“它并未离开鬼域。” 说话语气淡淡的,可每个字都像是在审问。 “殿下说得不错, 但在鬼域内, 必然还残留着它的追随者。” 毕竟它在鬼域徘徊了一千五百年,地位还算不一般。 苻黛思忖片刻, 淡声道:“本殿重伤它,它想要痊愈,需要本殿的血。” 再过几日便是月十五,目前来看,那厉鬼似乎还没有来报仇的迹象。 “过了月十五,本殿亲自去寻。” 琼华的月劫夜她必须陪在身侧,她的心脏也遭到了反噬,必须在情况更糟之前, 解决掉厉鬼这个麻烦。 白无常点点头,拉着黑无常退下。 结果她们刚出门, 就见先前那鬼侍突然又折返,火急火燎的:“殿下!那位姑娘突然不肯用膳了!” 苻黛眉心微皱, 当即转身,跟着来到偏殿前。 她刚抬手,还没挥开门,那扇门便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琼华抱臂靠在门边, 眉眼恢复了一贯的洒脱, 朝她挑眉弯眼:“总算肯进来了?” 苻黛怔怔地和她对视片刻, 在那双带着笑意的眼中, 逐渐红了耳尖。 琼华视线一偏,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异样,眼眸微动,揉了揉脖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背过身去重新走入昏暗的偏殿。 苻黛垂下眼,跟着走进。 门被鬼侍自觉地关上。 琼华一回头,却见苻黛竟在点灯。 她有些猜不透这人在想什么。 明明只是抬指一挥的事,偏要动手去做。 烛灯窜起火苗,昏黄的光照亮了苻黛的脸。 垂下的眼睫,亮起光点的蓝眸,还有那只颤抖的手。 琼华恍然想起,好像从初见起,这人的手就一直在发抖,只是偶尔幅度并不惹人注意。 苻黛抬眼看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在琼华看向 自己时,又下意识地避开了:“鬼侍说你不肯用膳?” 琼华坐在桌前,打开食盒:“饭菜里加了不少药材。” 苻黛走到她面前坐下,抬眸去看那菜的色泽:“不合口味?” 琼华看着她,眼珠子转了转,点头道:“吃腻了。” 苻黛对上她的眼睛,有些怔愣。 没有恨意,没有怨恨,和魔域一别时的狠绝大不相同。 这样的琼华,与她而言,太遥远,以至于她不愿去细想其中的可疑,轻易走入了圈套。 “你想吃什么?” 琼华想到医魔的叮嘱,随口道:“药粥吧。” 苻黛动作明显一顿。 琼华有些莫名:“怎么了?” 苻黛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琼华的表情太过茫然,她真的要以为这人已经恢复了记忆。 秋境里,琼华也如现在这般被她关起来,借口药粥想要离开她。 苻黛吩咐人煮好药粥。 鬼侍将粥端来时,她走到殿外接过。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她收紧指尖,给了鬼侍一个眼神。 鬼侍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派人暗中守在殿外。 苻黛将药粥放在琼华桌前,刚坐下去,就听那人说:“我手有些没力气。” 和秋境里一样的说辞。 苻黛没有等她继续,直接端起碗,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凉。 递到琼华唇边时,她抓紧了手中的碗,那双蓝眸紧紧盯着琼华,做足了这人下一瞬便要打翻药粥的准备。 视线里,琼华如她所料般,攥住了她的手腕。 就在她想抽回手阻止这人下一步动作时,那人却俯身,就着她的手,乖乖把勺子里的粥喝完。 苻黛愣住。 她没有要逃? …… 琼华见她不动了,捏了捏她颤抖的手腕:“就一勺?” 苻黛捏着勺柄的指尖微微泛白。 片刻后,她撩眼,再度舀起一勺粥,却在琼华俯身凑近时突然吻了上去。 没有深入,只是唇瓣的相贴。 她的温度,她的心跳,琼华感知得分明。 琼华有些僵硬,她睁着眼,看着苻黛低垂的眼睫。 她是今日才发现饭菜里加了上好的药材,联想到之前苻黛的举动,思绪混乱中,扯出一条清晰的线。 就像连接她和苻黛的那根红线一样,还很懵懂也分不清爱情和友情的差异的琼华,猛然醒悟过来,苻黛对她,似乎不一般。 虽然不知道这份特殊的分量有多重,也不确定这份特殊能维系多久,但她还是想试着利用一下。 反正,在锁魂狱外,苻黛不是也对自己出手了吗?她只是要对方一点心头血而已,不算过分吧。 琼华没有躲开。 她没有悸动,只是数着苻黛的睫毛,等待她结束。 她的默许却让苻黛喉间更加苦涩。 自私地希望她不要再想起从前,就如现在这般,不再抗拒她的靠近。 片刻后,苻黛退开几分。 碗里的粥已经不再发烫,她却低着眼还是吹了吹,再喂给琼华。 琼华发现了她湿润的眸子,泛红的眼尾,和吵闹的心跳。 自己第一次骗人感情,好像成功了。 简单,顺利。 一碗粥在沉默中见底。 苻黛放下空碗,见琼华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昏睡中的螭攸,唇瓣轻启:“……无聊?” 琼华轻轻点头。 苻黛指尖动了动,忽然说:“走吧。” 琼华蓦地抬起头:“去哪?” “鬼域,哪里都可以。” 琼华没想到只是喂了个粥就被释放,她有些兴奋地起身,手腕却一紧。 那根红线的存在突然变得强烈起来。 她下意识去看苻黛,那人已经走出了门外。 这意思很明显。 她可以在鬼域肆意妄为,但别想离开苻黛的视线半步。 * 琼华闲散了几日,看似瞎逛,其实偷偷摸清了鬼域的地势。 鬼域没人认出她是魔族二公主,苻黛似乎也不知道她这层身份,倒免得拖累了魔族。 琼华想再去锁魂狱一趟,那日匆忙,狸奴很多话都说得不清不楚,再者,她也有些担心狸奴的伤势。 可苻黛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要是这次再被发现,苻黛可能真的会杀了她。 苦恼间,她遇到了那日抱着她哭的小姑娘。 冥萝见了她,眼睛立马亮起来,跑到她面前,像以前那样抱住她。 “琼华姐姐。” 琼华不讨厌她的亲近,习惯性地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冥萝仰起脸,眨了眨眼睛,一时想不到什么谎话来圆,只好糊弄过去:“我叫冥萝,也叫阿宁。” 琼华问:“小名阿宁?” 冥萝摇头:“阿宁才是我的名字。” “好吧。”琼华没纠结这个问题,倒是有些好奇地问,“你是仙门弟子,怎么会出现在鬼域?” 这个问题冥萝也想不出谎话来圆,非常生硬地转移话题:“就是……琼华姐姐,你刚才在苦恼什么呀?” 她的眼神太真诚,琼华没逼问,顺着她的话答:“遇上了一些麻烦。” “什么麻烦?阿宁可以帮到吗?” 琼华笑着摇了摇头。 冥萝抓了抓头发,忽然有了猜测:“是不是苻黛姐姐不让你出去玩?” 琼华含糊道:“算是吧。” 冥萝眨了眨眼,下意识就说:“琼华姐姐,你不是有人偶嘛!”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漏了嘴,顿时僵住,讪讪地看向琼华。 琼华不明所以:“什么人偶?” 她狐疑地看向冥萝:“你为什么会知道?” 冥萝心虚地笑了笑。 璇霄阁,琼华和她玩闹时,曾给她谈起过那人偶。 她故作苦恼地低下头:“好吧,其实阿宁早就认识琼华姐姐了。” “认识我?那你知道我的过去吗?” 冥萝摇了摇头:“只是恰好见过琼华姐姐操纵人偶,可以灵气附身,也可以意识操控伪装成人。” 闻言,琼华抬了抬眼:“灵气附身?” 冥萝嗯嗯点头,学着她之前展现给自己的那样比了个手势。 虽然还是很好奇冥萝的身份,但不知为何,对她莫名的信任。 冥萝眨着眼睛和她保证:“我不会和苻黛姐姐告密的。” 琼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回到屋内,回忆着冥萝的动作,片刻后,眼前当真出现了一个非常潦草的人偶 她虽然嫌弃,但还是试着,注入了些灵力。 这人偶瞬间化作了她的模样。 琼华的两只眼睛出现了不同的视角,一个属于她,一个属于人偶。 她觉得神奇,也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没有时间再纠结那么多,她操纵着人偶,去到了锁魂狱前。 有了上次的经验,她很快找到了关着狸奴的牢房。 用力打开门,入目便是狸奴虚弱绝望的模样。 琼华把狸奴扶起来,不敢碰她的脸。 “狸奴,我现在算是取得了苻黛的信任,你先告诉我,你说你不是妖族,到底是怎么回事?” 狸奴抬着眼看她,用气音说:“我的好友,早年曾跟随鬼域的一只千年厉鬼。那厉鬼在鬼王一统鬼域后,意图行刺鬼王,结果重伤遁逃。鬼王认为它怀有异心,下令追剿,连那些曾追随它的旧部也不放过,而我,也因此受到牵连……” “我不想彻底死去,所以假扮成猫妖,即使查到我头上,那些鬼卒也只会将我赶出鬼域,但被关进锁魂狱,我原形毕露,鬼王想杀我,但她更需要你,所以才留我一命。” 琼华被她盯得有些眩晕感:“那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我?” “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熟悉感,情不自禁地想要和你亲近。”狸奴凑近了些,握住她的手,“你看,原来我是辛夷,我们是旧友。” 琼华甩了甩头,又重新去看她的脸。 不知为何,狸奴的脸在她眼中忽然扭曲,再度清晰时,已经全然变成了另一幅样子。 淡淡的熟悉感。 虽然回想不起来,但她知道,那是辛夷。 狸奴收回手,在她失神时小幅度地挑了下唇。 “琼华,我们好不容易相认,绝对不要再分开,你帮我取到鬼王的心头血,只需一滴,足以救我性命。” 琼华无意识喃喃:“一滴……” 狸奴肯定:“对,一滴心头血不会让她怎么样,但却可以救我性命。” 琼华觉得脑海里什么东西乱了,可等她认真想要回忆,又发现似乎没什么问题。 她眼神重新聚焦,视线里,辛夷的脸上满是血疤。 “好……” 狸奴流下两行泪,忽然又说:“这些疤,好痛。” 琼华不知所措,就听狸奴又道:“琼华,你能给我你的血吗?” 琼华有些意外:“怎么……” “我只是,”狸奴做出一副因为麻烦她而感到羞愧的模样,“想到鬼王初见时就咬了你,猜测你的血对鬼王而言应当不一般,想着或许也能缓解我的疼痛。” 她脸上的疤触目惊心。提到初见,琼华又想到狸奴是因为自己才被关进锁魂狱,便不作他想,划破掌心,分出不少血。 却在这时,一直昏睡的螭攸忽然探出头,狠狠咬了狸奴一口。 琼华连忙把它抓回来,不远处又响起了狱卒的脚步声,她只好匆匆离开。 出了锁魂狱,琼华见自己手心血流不止,干脆把挣扎的螭攸拎出来,喂了些血。 螭攸这几日特别昏沉,闻到琼华的血才醒来,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太多,汲取那汩汩往外冒的鲜血。 可它边舔血,身体边抽搐。 琼华吓了一跳,连忙给它顺背,却被一股电流麻得倏地收回手。 瞬间,天空闪过一道煞白的闪电。 随之而来的,是惊天动地的雷鸣,连带着脚下的地面都颤动几分。 暴雨倾斜,琼华担心淋雨会影响到人偶,连忙操纵着人偶回到偏殿。 她托着螭攸,眉心微蹙,不知道思忖着什么。 她知道螭攸并非凡物,方才那一瞬间的麻意,和几乎是同时劈下的电闪雷鸣,会是巧合吗? 琼华走出门外,忽然注意到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冥萝低垂着眼,一向跳脱的人,此刻却低沉得像要哭了,手中攥紧了那枚簪子。𝔁 ?? 琼华走到她身边。 冥萝抬头,红通通的眼盯着她,一开口就是哭腔:“姐姐的生辰……下雨了,不能放孔明灯了。” 第83章 甘愿 琼华成了她唯一的软肋 琼华心头一跳, 隐约猜出她姐姐已经去世。 小姑娘哭得眼泪像断了线,还憋着不肯出声,手心被簪子硌得发白也不肯松力。 琼华揉了揉她的脑袋蹲下, 安慰的话还未出口,手腕又被电得一疼。 就见螭攸从袖子里钻出来, 背上隐隐闪烁着光点, 它伸出脑袋,歪头看了冥萝片刻, 忽然把自己蜷成一团。 背上光点倏然寂灭,雷声顿止,雨散云收,都是一瞬间的事。 冥萝一双杏眼哭得又红又肿,见雷雨突然停歇,傻怔了片刻才擦掉脸上湿润。 琼华看着手心昏睡的螭攸,眉心稍蹙。 “在做什么?” 她回头,苻黛不知何时出现身后, 手臂上搭着一件毛氅,似乎刚从偏殿过来。 琼华还没开口, 就见苻黛将那件毛氅披在了自己身上。 她微怔。 毛氅隔绝了空气中的凉意,身子很快暖和起来。 “多谢。” 苻黛把视线转向冥萝, 见她小脸哭花,手心还攥着簪子,猜了个十之八.九。 “还有几日?” 冥萝仰着脸:“姐姐的生辰是在十三日。” “还有两日。”苻黛瞥了眼潮湿的地面和屋檐,“天灯, 应当能放起来。” 只是, 千百年来, 还是第一次有人在鬼界放天灯。 天灯以祈福纳吉, 在九幽鬼域这种地方,根本不会出现这种东西。 苻黛看向琼华无意识摩挲毛氅的指尖。 但是这一次,她也有所求有所念,所以想试试。 试试凡尘的希冀,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美好,成全她的妄念。 琼华想起方才偏殿的烛灯还未熄灭,回去的路上却偶然碰见了先前那只小兔妖。 小兔妖坐在廊下,偏头靠着廊驻,目光望向屋檐滴落的雨。 琼华脚步一顿。 初见时小兔妖明知她误会却不解释,什么心思已经很明显了。 可是,在吃人吃妖的鬼域,她一只低阶小妖,为什么孤苦伶仃? 琼华走到她身侧坐下,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她:“淋湿了,擦擦。” 小兔妖身形一顿,愣愣地看着她,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帕子。 琼华看见她嘴巴动了动,应当是在同自己道谢。 两人不熟,但总觉得她此刻很孤单,琼华便无言陪着她,像她刚才那样数着屋檐滴落的雨。 直到身旁的人忽然开始抽泣,她才收回目光,轻声问:“你想回家吗?” 小兔妖边抽噎边点头。 她被抓来鬼域,险些被剥皮抽筋,即使来了冥殿,这里的鬼侍也不会主动和她玩乐。 她病了不敢说,无聊时只能自己蜷成球,自从琼华来之后,鬼王似乎把她忘了,久而久之,鬼侍也不再来看她。 琼华想到自己的计划,便说:“我可以带你回妖族。” 兔妖抬起红通通的眼。 琼华朝她一笑:“你再等几日。” 兔妖吸了吸鼻子,轻轻“嗯”了一声。 琼华不再多言,起身离开。 片刻后,鬼侍忽然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对她说:“淋雨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莫要着凉了。” 小兔妖怔了怔,转头看向偏殿的方向。 她抿了抿唇,接过汤碗,低声道:“……谢谢。” * 第二日,天竟放晴,日光破云而出。 琼华趴在主殿的桌上,听鬼侍说,苻黛似乎是去处理什么要事,她猜测应当与那只厉鬼有关。 片刻后,鬼侍端着苻黛提前吩咐好的药汤进来。 琼华探头看了一眼,还没凑近便闻到了浓浓的苦味,当即抗拒地摇头。 鬼侍搅动着药汤散热:“殿下吩咐了,必须看着姑娘喝下去,这是从黑市买来的上好的药材呢,对姑娘大有裨益。” 琼华拒绝。 黑市的药材,怪不得煮出来的药汤黝黑。 而且她这几日心口完全没有发疼,就算是伤得重,也不要喝药比用膳还勤快吧! 鬼侍才不管,琼华今天不把药汤喝完,她的脑袋就要不保了。 于是扬起一个笑,端着药碗走近:“只是闻着苦……” 琼华后仰躲开,想挡住又怕打翻药汤会烫到鬼侍的手,只好起身往殿外跑。 鬼侍眼疾手快,下意识抓住她的衣角,琼华干脆把她手腕一翻,汤碗飞出去,连带着黑黢黢的药汤洒了一桌。 偏偏就在这时候,苻黛回来了。 她走进殿中,闻到了空气中的苦味,一眼注意到一片狼藉的桌面。 她看向琼华,不用猜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可那刚才溜得比谁都快的人突然抿起唇,偷偷收回攥着鬼侍的手藏进袖口,却伸出指尖犹豫地指向身侧瑟瑟发抖的鬼侍,故作委屈地为自己狡辩:“她突然走过来,我下意识就……” 苻黛:“……” 鬼侍快要晕过去了。 苻黛没拆穿她,对鬼侍道:“再去熬一碗。” 琼华那点侥幸一下子全部熄灭。 不是千金难求的名贵药材吗,怎么还有? 苻黛抬手一挥,桌面恢复了最初的整洁。 她走到琼华身侧坐下:“嫌苦?” 琼华也跟着坐下:“我不想喝。” 医魔开的药方,再苦也不及这里的万分之一。 “这些药材珍贵,不能加蜂蜜和饴糖调味。”苻黛想了想,“那便备些蜜饯。” 新熬好的药汤被端上来。 琼华躲不了,干脆憋气闭眼,一口气闷了个干净。 还没等她被苦得吐舌头,冰凉指腹突然贴上她唇瓣,随即抵开唇缝往里塞了个蜜饯。 苻黛揉了下她下唇,蹭去残留药渍,然后才收回手。 口中苦味逐渐被蜜饯的甜覆盖,琼华莫名直起身,视线有些飘忽。 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在外雷厉风行的鬼王,偏偏对她显露出几分耐心。 苻黛越这样,她越想远离,毕竟自己是带着目的接近的。 “明日夜里,同冥萝一道去放天灯。”苻黛突然道。 琼华想起来明日是十三,冥萝姐姐的生辰𝔁 ??,便点了点头。 她有些好奇:“九幽鬼域,也有卖天灯?” “没有。”苻黛说,“我方才去了人间一趟。” 琼华愣住,原来鬼侍说的要事,居然是去买天灯。 她有些心虚地揉了揉脖颈。 等明日,借着天灯的由头,为狸奴求情,让苻黛先且放她出来。 苻黛到底是鬼王,即使只是取几滴心头血,鬼卒也定然不会放过她们。 琼华没有时间再去锁魂狱,只能先想办法让狸奴出狱,得手后趁苻黛受伤立马逃离鬼域。 * 月十三的夜并不昏沉。 街上鬼民并不知道鬼王今日会出街,血红的灯笼连成线,赌坊酒楼喧闹不已。 河岸边倒是被鬼侍私底下吩咐过,没有其他人靠近。 冥萝弄好天灯,蹲下来,有些生疏地执笔沾墨。 苻黛忽然想起来,冥萝的幻境中,因为家里太穷买不起笔,她只能以指代笔,指尖沾着烧开放凉的水,在桌面上写字,想必认得的几个字也是阿安教的。 后来在璇霄阁里,一初和玉衡也教过她写字,自一初去世以来,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再次拿起笔。 冥萝歪歪扭扭地写下两行祈愿,握着簪子松开天灯。 一簇明光缓缓升空,如孤星坠入永夜。 阴森寂寥的鬼域,沉寂的黑天绽出微弱明辉。 鬼民陆陆续续被吸引,默然仰望灯影浮沉。 她们也曾是凡人,也曾有过美好的祈愿,或许也有人在她们死后为其点灯远悼。 死气沉沉的鬼域,因这一盏天灯,忽然有了一线生机。 枯木映辉,残垣披霜,连呜咽的阴风也暂歇片刻。 琼华有些苦恼,她没有记忆,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思忖再三,她目前唯一希望的,也只有恢复记忆了。 于是随手写了上去,刚停笔就瞥见一旁的苻黛,于是又加上“平安”二字,希望不会死在这人手里。 “你怎么不写?”她看见苻黛的天灯上干净如初。 苻黛摇了摇头,转头和她对上视线:“你写好了?” 琼华点了点头。 苻黛便同她一道松手放灯。 两盏紧紧相依的天灯飘向天际,却在半空中被风吹散,飘向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苻黛指尖一动,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一盏精巧的兔子灯,暖黄烛灯在灯纱内轻轻摇曳。 琼华被吸引了目光,垂眸看去,只见那灯身玲珑,映得她眼底也落进一点温软的光。 天灯明明灭灭,遥相辉映。 “灯芯燃尽后,兔灯内藏有一笺,上书我愿。” 苻黛目光仍凝在琼华脸上:“待烛烬时,你再取出。” 琼华有些莫名:“你的愿望,为什么写给我?” 苻黛没有回答。 琼华隐隐有了猜测:“愿望与我有关,还是只有我能帮你实现?” 苻黛颔首:“只有你能实现。” 琼华想到那日狸奴的话。 初见时苻黛咬她,可能是她的血有用,藏在兔子灯里的愿望应该也和这有关。 毕竟自己要伤她,几滴血而已,给就给了。 琼华应下:“我答应你,只要我能做到,定会实现。” 就在此时,身后漆黑天幕骤然升起无数明亮鬼火,无声浮向高空。 原本死寂的夜空被火光浸染,点点幽光蔓延开来,渐渐照彻整个鬼域。 枯木残垣皆蒙上一层凄冷光晕,零落几片叶飘落在河面,带起一片微弱的涟漪。 那些鬼民无声立于血红烛灯之下,仰首望向自己的愿火—— 没有天灯的鬼域,它们以魂火为灯,在死后许下对生者的寄愿。 苻黛看着琼华被映亮的侧脸,忽然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心口。 待过了月十五,解决完厉鬼之事,她便取出这颗孽因之心。 畏光也甘愿。 从此要依附琼华之血也甘愿。 她做不到,也无法遏止对琼华的感情。 自此,琼华成了她唯一的软肋。 第84章 如鲠 暧昧不清,纠缠不休 气氛刚好, 琼华盯着鬼火看了片刻,缓缓垂下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迟疑, 该不该在这个时候为狸奴求情,可仔细去想, 她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苻黛曾对她起过杀心, 狸奴也是被她害成如今那副惨状。 就算苻黛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对一切和厉鬼有关系的鬼赶尽杀绝, 狸奴也是无辜的。 她只是想活下去,她不该遭受到今日的一切。 琼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刚要开口,忽然被人抱住了。 她身形猛地一僵,低眸看去,就见苻黛环着她的腰,侧脸贴在她肩头, 凌乱的发丝竟显出几分脆弱。 隔着几层衣物,她清晰地感受到苻黛心脏的震动。 顺着体温, 一点一点,渗入她的皮肉, 钻入她的骨髓。 苻黛闭着眼,试图听到琼华的心跳声,就像从前那样,一碰就会红了耳根。 可这次, 她只能感受到自己胸腔的悸动, 和因为爱意滋长而剧烈收紧的霜网。 一时之间, 她竟无法分辨, 那发疼的心脏是因为琼华的冷漠,还是动心的代价。 直到一双手同样环住了她的背。 琼华低下头,蹭了蹭她的发丝。 苻黛抬了抬眼,瞳孔因为一种汹涌的陌生喜悦而颤抖。 她收紧了抱着琼华的手,像是想要彻底和琼华融为一体那样,和她紧紧相依。 可琼华却在这时开口了。 视线里,她和琼华的天灯渐行渐远,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琼华问:“能把狸奴放出来吗?” 心脏像是遭到一记重锤。 琼华的话,宛如兜头一盆冷水泼下。 拥抱是为了给别人求情。 琼华的心那么平静,毫无波澜。 可是鬼域的冬夜好冷。 苻黛闭上眼,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把脸埋进琼华的颈窝。 她像有了筹码,不再担心会被推开那样,怜惜又怨恨地吮咬琼华的侧颈。 她哑声妥协:“好。” 利用我的身份、我的信任、我的感情。 就像我曾经利用你那样,得到你想得到的。 颈侧间传来细密的痒,不知为何,琼华却并没有苻黛的应允而松一口气。 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呼吸似的,如鲠在喉。 …… 温水漫过发烫的肩头,另一人冰凉的唇瓣覆上,琼华滑入浴桶中,湿漉漉的手背覆盖上双眼。 她咬唇忍耐苻黛的靠近,支起的膝盖上,潋滟水光成丝,一如腕上红线,暧昧不清,纠缠不休。 那人呼吸不稳,却要顺着她紧绷的颈线一路吻至耳后,偏又停在那里。 烛火摇曳又瞬间熄灭,骤然被烫到的膝盖,近在耳侧的失声,琼华下唇快咬出血,罪魁祸首却来吻她。 紧紧相贴的身体连水珠都无法滚落。 苻黛的吻又急又乱,琼华终于受不住,手心挡住她脸,指节钻入她齿间,猛地倾身将人反抵在池沿。 她湿透的发丝成束地往下滴水,落在苻黛的锁骨上,又顺着凹陷的弧度滚落。 她想说到此为止,那人却忽然发力咬住她的指节,不知藏着什么情绪,眼泪顺着眼尾滑落,这次不再是无声的哭泣。 琼华心软了。 她抽回手指,安抚似的亲了亲苻黛的唇角。 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回应。 * 天宫圣池仙气缭绕,云烟缥缈如纱,氤氲流转间托起一朵巨大玉莲,无声浮于澄澈池面。 雾霭深处,一具冰棺若隐若现,静卧莲心,通体剔透如凝万古寒霜。 莲瓣垂露,滴落池中泛起涟漪,声声清寂。 鬼见青站在很远的地方,遥遥望去,隐约只能看见那棺材的轮廓。 时至今日,璇霄阁覆灭,魏长庚玄霄子皆惨死,她仍未知晓蘅芜的真正死因。 归真洞也已成断壁颓垣,如今能护着蘅芜遗体的,恐怕真的只有圣池玉莲。 蘅芜向往人间。 她不喜欢仙门,也绝不会喜欢天宫。 鬼见青起身,默然片刻,忽然转身离开。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她要去找琼华,她必须知道蘅芜为何而死。 等神女发现她逃走,一定会再将她抓回来。 但知道了蘅芜死因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神女为她准备了仙纱裙,在天宫,她倒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饶是如此,看守森严的天宫也不是仅靠她一人之力便能够逃离的。 天宫降罚于诸神,或贬下凡历劫,或废去神骨神格,皆需跳下泯仙台。 泯仙台通往人间,她如今没了仙髓,却一身妖力,跳下去必然筋骨俱断,甚至妖力散尽。 鬼见青来到泯仙台外,隔着一扇门,前方不远处狂风呼啸。 她想到璇霄阁覆灭之前,琼华答应过,会护好她的那架秋千。 仇人已死,她为蘅芜而修炼的一身妖力已经没有用处了。 鬼见青没有片刻犹豫,迈步走近泯仙台,指尖刚碰到那扇门,身后神女赶至,仓皇失措道:“蔚瑾!” 鬼见青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蔚瑾已经死了。” 早在两年前,和无辜冤死的蘅芜一起死了。 她手上力道加重,逼开那扇门,提着衣摆,没有半点迟疑奔上阶梯。 鬼见青是为蘅芜而存在的。 也可以随着蘅芜而死。 她被风逼退几步,散乱的发丝几乎糊了满脸,但在某一瞬间,风声忽然停了。 神女眨眼之间闪至她面前,唇色苍白,额间满是汗珠。她颤抖的手握住鬼见青的胳膊,失声哀求:“别再往前了。” 眼泪和喘息一同落下:“我放你走。” 鬼见青看着神女痛苦地捂着心脏,连呼吸都困难,最后蜷缩在地,几乎昏迷过去。 她眉心不自觉蹙起,不知为何总觉得喉间发紧。 神官见状连忙扶起神女,鬼见青别开脸不再多看。 神女视线被泪水模糊,连鬼见青的轮廓都看不清了。她抬手轻轻地攥住鬼见青衣袖,断断续续地说:“蘅芜的尸体会一直存放于玉莲。” 她掌心托起一朵水莲,捧到鬼见青面前:“日光下,这朵莲会带你返回天宫。” 等你知道所有真相,再度回到我身边,对我刀剑相向。 这是她唯一一次自私的代价。 鬼见青接过,喉间滚动:“多谢。” 言罢,转身跟着侍女离去。 她的身影在神女瞳孔中缩成小小一个光点。 神女恍然间想起,初见后不久,她曾将自己的名字写下,塞进鬼见青的门缝里,希望她记住自己的名字。 但是鬼见青从没有唤过她的名字,想来根本没有拆开那张折起的字条。 这世间再也孕育不出下一个神女了。 所以自她降世起,即使身子孱弱,众神也极力反对将她放归天地。 神族只是需要一个神女来震慑六界,是不是她都无所谓。 所以她不能死,她被长久地囚禁在小小的玉莲之上,不能离开半步。 直到神官带她见了璇霄阁阁主魏长庚,对方为她换上了一颗心脏。 他告诉她,这颗心脏是门派内天资聪颖的已故弟子自愿奉献的。有了这颗心脏,她终于可以长时间离开玉莲。 可这世间不如她幻想中那般有趣,日子永远在重复,旁人的喜怒哀乐,她半点体会不到。所以当魏长庚私下找到她,同她提及不周山环印的破损时,她没有犹豫,答应来日寻得一颗更好的心脏时,祭身观稷塔,永封邪祟。 她不知道那颗心脏来自蘅芜,一个无辜的仙门弟子,一个被迫与爱侣阴阳两隔的苦命人。 就像时至今日,她仍无法分明,自己对鬼见青的那份执着,究竟是她溺水的浮木,还是蘅芜无法释怀的爱意。 鬼见青有心无情,所有的善念只给蘅芜一人。 * 月十三后,那场暴雨延续。 琼华带着狸奴走出锁魂狱,见她伤得太重,干脆将她暂时安置在偏殿。 料想到苻黛不会在意她的伤势,琼华没有问苻黛要药,而是找冥萝求助。 冥萝看到狸奴的第一眼,先是被吓了一跳,而后才抿着唇靠近。 不知道为什么,不太喜欢这个姐姐,她身上似乎有些熟悉…… 琼华担心苻黛知道她把狸奴带回偏殿会生气,再加上冥萝疗伤时不便打扰,于是没有多留,回了主殿,着手取苻黛的心头血。 冥萝走到狸奴身前,查看了下她的伤势,眉心微蹙。 脸上的这些血疤,根本不似琼华姐姐说的鞭伤,更像是瓷器划的。 狸奴一直盯着她,她没有做出什么表情,指尖灵光流转,覆上去的瞬间便察觉不对。 仙术能医人医仙却难医神,对妖魔鬼三族更是无用。 但在鬼族锁魂狱,即使是行刑,也只伤及骨肉,因为鬼死需焚业火。 所以按理说,狸奴的外伤,她应当是可以治愈的。 但在她覆上灵力的瞬间,那伤口却像是被无形之力缚住了一般,根本无法进入。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那伤口便接纳了她的灵力,恢复如初。 冥萝扶着她躺下:“早些歇息吧。” 随即便吹灭了烛灯,离开前回了下头,目光却被她袖子里泛着淡淡紫光的物什吸引。 那不是……琼华姐姐的玉佩? 她曾在璇霄阁时,看见琼华姐姐佩戴过。 几乎是刹那之间,她想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这人身上有淡淡的熟悉感。 那日她在锁魂狱外为琼华疗伤时,琼华似乎隐隐不太清醒。 如今看来,是被这狸奴扰了神智,迷惑了心神。 这人对琼华姐姐有秘密。 冥萝面上不显,开门的动作却有些急。 踏出殿外,她转身想要关上门去主殿找琼华,抬眼的瞬间,从门缝里看到了狸奴骤然逼近的脸。 “小家伙。” 一只苍白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挺聪明的嘛。” 【作者有话说】 没有反,苻黛在蹭,琼华从头到尾没有主动,在她看来自己不爱苻黛就不该做出什么越界的事,所以只是任苻黛在她身上发泄 这段亲密剧情是写着写着突然加上的,我一直希望读者在看到角色贴贴时首先感受到的是爱,然后才是性 这里福袋的失控是因为汹涌的感情无法宣泄也得不到回应,孽因反噬的痛苦让她处于爆发的边缘,小琼华是她在这世间唯一能依赖的人,也只有小琼华能够让她冷静下来 福袋这几章表现出来在感情方面的主动,还有爱哭和脸红,都是因为有了心脏,前置剧情中福袋对于琼华的靠近从来不会心跳加速和脸红耳朵红,是因为她没有心脏的人形其实相当于摆设,千年后第一次能够真实地感知到情绪的变化,她当然会比寻常人更敏感 —— 今晚九点的那章会晚点 我爱迟点小到[狗头叼玫瑰] 第85章 破裂 ——恢复记忆后,继续爱我 琼华没忘记自己的承诺, 去主殿前先是找到了那只小兔妖,让她变回兔子,钻进了袖子里。 她不放心地叮嘱:“如果, 我是说如果,我没能从冥殿逃走, 你就自己跑掉好了。” 小兔妖伸出一只小爪子表示自己知道了。 琼华被她逗笑, 穿过雨幕,在殿外站了片刻, 直到苻黛察觉才走了进去。 昏暗的主殿,这几日因为她的靠近,也会点灯了。 琼华原以为殿内还会是一如既往的空荡,没想到刚抬眼便看见了挂在房梁垂落的几幅巨画。 画中女子皆是她的模样,身上衣裙却让她毫无印象。或向画外之人弯眼轻笑,或垂眸思忖着目光不知落向何处,神情鲜活而细腻,让人恍惚觉得, 画里的一切都曾真实上演,只是她自己早已记不清。 琼华莫名后退了半步, 心跳快而乱,一下一下像是要从胸腔里撞出来。 抗拒疼痛的本能让她移开视线, 可是又不受控地想要多看几眼,仿佛这样就能回想起那些她一直在逃避却又渴望的曾经。 苻黛望着那些画,忽然道:“明日是月十五。” “月十五……怎么了?” 苻黛回过头,对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琼华怔怔地对上那双眼。 “……什么地方?” 苻黛收了画:“万恶崖佛龛。” 万恶崖, 佛龛。 早就听闻鬼域之主苻黛原是万恶崖底下的鬼佛, 那佛龛岂不就是她的巢? 这人, 居然要带她归巢。 “为什么?”琼华心虚地别开脸, “我不去。” “只一日便回来。”苻黛顿了下,突然说,“你把那只猫妖带去了偏殿。” 这话带着隐隐的威胁,琼华指尖动了动,眉心不自觉压了压,片刻后点头:“我去。” 反正过了今夜她就要逃出鬼域。 琼华碰了碰窝在袖中的螭攸,稍微安心了些。 屋内一时竟有些沉默。 片刻后,苻黛倒了杯热茶,忽然问:“兔子灯,你看了吗?” 琼华愣了一下,她今日一直惦记着狸奴,完全忘了还有这茬。 “……看了。”她含糊道。 苻黛没有说话。 她又硬着头皮说:“我答应你。”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苻黛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亮了亮。 那双毫无波澜的蓝眸,像是平静的湖面泛起一丝涟漪,有了几分生气。 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了,雨却越下越大。 察觉到袖中的螭攸似乎有了醒来的迹象,琼华不再犹豫,走到苻黛身前,忽然伸手抱住她。 和放天灯那夜一样的猝不及防。 苻黛闷在琼华的肩上,这一次,她感受到了琼华的心跳。 ——我答应你。 在这句话之后的拥抱像是做出了一个承诺,苻黛几乎忘记了呼吸,双手回应般环上她的腰。 “明日之后,我会——” 话音戛然而止。 她搭在琼华腰上的手僵了僵。 偏离心脏不远处的位置传来被刺穿的剧痛。 琼华抓着匕首的手一直在抖。 失去记忆后她根本没伤过人,这一刀最后也本能地卸了力,可还不等鲜血流出,一股无形之力突然贯出将她狠狠弹飞。 琼华如今毫无反抗之力,猛地撞上墙壁,顿时吐出一大口血。 她重重摔落在地,浑身剧痛,稍一动弹便能听见骨节错位的闷响。 门外不远处传来鬼侍匆忙的脚步声。 琼华忍着痛重新抓起掉落的匕首,踉跄着起身,抬眼却见苻黛滑跪在桌边,单手捂着流血的伤口,却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愣在原地。 雨声盖过了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𝔁 ??  琼华指腹抹过刀刃上的鲜血,几滴血珠被她收入掌心,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身后却突然响起了苻黛的声音。 “那时的你,是不是也这么痛?” 琼华宛如被一道雷劈下,整个人定在原地。 疼痛如潮水般蔓延全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烈跳动的心脏,疼得她控制不住地撑着门干呕。 脑海中不断闪过那些模糊的片段。 大雪、蛇蟒、佛影、螭攸、利箭…… 闪烁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上。 琼华只想逃,离身后那人越远越好,仿佛只有这样,被扼住的脖颈才能勉强喘上一口气。 可还没等她跑出两步,便猛然撞进一人怀中。 她无力地抬起眼。 狸奴……? 是辛夷。 “你、你需要的血……” 狸奴低眼看她摊开的掌心,当真悬着几滴鬼王的血。 她低头闷笑,最后双手搭上琼华的肩,大笑着敛尽那几滴血。 “快逃,鬼卒马上就要赶来了……” 琼华扯着她的衣袖想带她走,可狸奴只是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强撑着回头,却被猛地掐住脖颈,几乎是瞬息之间便被重新带回主殿内。 她还没从剧烈的咳嗽中缓过神来,铺天盖地的黑雾涌入,顷刻间占据了所有空间。 琼华眼睁睁看着她的人皮寸寸脱落,只剩下血肠般的线缠绕出的轮廓,密密麻麻,怨气冲天。 那不人不鬼的东西似乎回了下头:“小琼华,我这般,还像辛夷吗?” 随着衣物掉落在地,暝玉也随之滚落。 琼华死死地拍打着额头,混乱的记忆几乎打了结,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多谢你为我取来鬼王的血。”狸奴似乎隔空点了她一下,“为了报答你,我决定帮你复仇。” “让你亲眼看着背叛过你的爱人去死,如何?” 她指尖那一缕黑烟很快钻进琼华心口,如一只无形的手一般,生生撕下了医魔为她设下的术法。 两世记忆瞬间涌入脑海,琼华甚至无法顾忌剧痛的心脏,抱着头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紧紧贴着冰凉的墙角,每一声嘶吼都绷紧脖颈处浮现的青筋。 “对对对,就这样无意义的哀嚎。” 狸奴狞笑着靠近,指尖的黑雾却越扯越长,将这些天已经侵入琼华脑海的那些迷惑她神智的东西全部拽出来。 “你的辛夷,早就死了。” 她将琼华的痛苦照单全收:“如今,这世上最后爱你的人也要因你而死了。” 琼华吐出的字几乎连不成句:“你不是辛夷,你一直在……骗我。” “是啊,所有人都在骗你。”狸奴说,“因为你单纯好骗,所以活该被一个又一个的人利用。” 整个主殿被鬼魂包围。 赶来的鬼卒被挡在了主殿之外,和游荡于鬼界一千五百年的鬼魂相比,它们不是对手。 “被争相抢夺的圣女之心,最终落到了我手上。” 狸奴一点点走近,却在伸出手的瞬间,一道金光自眼前乍现,筑城一道高墙将她隔绝。 她被烫得连连后退,金光顺着她的指尖烧至整条手臂。 就在她想断臂求生时,光墙之外的一只兔子忽而幻化成人形,微弱的妖力打在她身上聊胜于无,金光一刻不停地爬上她的肩膀,烧起了红色的焰火。 她直接斩断半边肩膀,一股巨力又猛地拉扯着她向后。 “又是你。” 苻黛的声音也像是被火烧过一般嘶哑。 厉鬼猛地怔住。 琼华不是捅穿了她的心脏吗?孽因的自愈需要一定的时间,这段时间里苻黛应该昏迷过去才是! 她僵硬地回头,却见苻黛鲜血淋漓的衣襟下,刀口分明偏离了心脏分毫,恰不至于真的伤到心脏。 她感到荒谬。 失去记忆,还被她完全迷惑了神智,即使这样,也不足以让琼华下死手?! “非要寻死。” 苻黛掐着她的力道越来越重,屋内的鬼魂也如同被烈焰烧遍全身一般痛嚎着,宛如炼狱。 也是在这时,门被从外大力破开。 冥萝收回簪子,猛地扑到琼华身旁。 这一幕和归真洞那夜有些相像,她手忙脚乱地为琼华疗伤,生怕晚了一步琼华就会像一初那样逐渐冰冷。 狸奴以为自己会像它的那些鬼魂一样被活活烧死,但是没有。 她惊恐地看见,苻黛身后渐渐浮现出的佛影朝她抬了抬眼,铺天盖地的诵经声连同它所有魂灵,一道被吸入了佛相之中。 屋内恢复了一贯的空荡,地面却一片狼藉。 鬼侍看见苻黛身上的血迹和伤口,一股脑地涌上去,却见她缓缓移到了琼华身侧,每一步都虚浮得像要倒下去一般。 冥萝浑身都在发抖,像是没注意到自己身上遍体鳞伤,只顾着救治琼华。 直到发顶被陌生的冰凉覆盖。 那是记忆中苻黛姐姐第一次主动碰她。 也是她第一次听见苻黛姐姐的声音那么虚弱:“别怕。” 苻黛俯身抱起琼华往外走。 冥萝却哭着拽她衣袖:“苻黛姐姐……怎么办,怎么办……” 医魔再三嘱咐,绝对不能让琼华的心脏再有大的波动。 她被自认为是故友的狸奴欺骗,从疼痛中恢复意识后,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再次被人利用,被人欺骗,这样的痛,为什么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两次? 苻黛步子一顿,垂眸看向怀中那张苍白的脸。 明明被刺穿的心口痛入骨髓,她却说:“不是她的错。” 千年的厉鬼,想要迷惑失去记忆也无法使用灵力的琼华,轻而易举。 是她不好,是她没有早点发现,害琼华再次承受这样的痛苦。 * 万恶崖已经很久没有人靠近了。 苻黛抱着琼华,一步步走过死寂的林,停在了崖岸。 明天就到月劫夜了,琼华一定会醒来。 正如冥萝说的,她醒来之后,该怎么面对如今这一切? 苻黛带着琼华穿过崖底的石壁,来到了最深处巨大的佛龛。 指尖金光触上那断裂的、还未长合的心脉,虚弱得几乎感受不到跳动了。 这里是世间离月亮最远的地方。 苻黛颤抖的指腹点上琼华眉心。 不要再痛苦了,我宁愿你多恨我一些。 她像狸奴那样,短暂地扰乱了琼华的记忆。 在她醒来后,狸奴只是狸奴,那个单纯无害的猫妖,被关入锁魂狱后受尽折磨而死。 做完这些,苻黛将琼华拥入怀中,躺在冷硬的石面之上。 金光如蚕丝般将她们裹得透不进一丝光。 冷月和红日交替,血色的圆月高挂枝头。 即使被那道金光死死护住了心脉,琼华依旧疼得浑身颤抖,挣扎着冲破了束缚,从石面上滚落的前一刻被苻黛拽回怀中。 她的伤口甚至还未包扎,被琼华抽搐间撞到,闷哼一声,喉间瞬间漫上苦味。 琼华也是在这时被疼醒的。 她的脖子爬满了藤蔓般的黑纹,手指不停地痉挛,声嘶力竭的痛喊被苻黛的手捂住。 鲜血毫不吝啬地滴入她口腔。 她不受控地狠咬那截手指来缓解疼痛。 “琼华!” 她猛然惊醒。 这些天以来的所有像是一场梦,如今梦碎了,那些过往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琼华闭紧了眼。 半晌,哑声道:“你杀了狸奴。” “她的耳朵,尾巴,还有脸……” 琼华口腔里满是血腥味,她咬破了下唇:“是你杀了她……!” 琼华记忆里一直深信着狸奴的话,苻黛无法改动这一点。 她无声垂下眼:“……对不起。” “你为什么……”琼华死死攥着手心,“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苻黛有些慌乱地拉住她的指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琼华却猛地甩开她,俯身再度吐出一口血,在苻黛要来扶她时,猛地将她压倒在庄严佛龛上。 五指深陷那截苍白脖颈,用染血的唇凶狠肆虐,最后用力地咬穿她的唇,额头发狠抵着她:“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琼华快痛死了,心脏牵扯着每一丝肉脉,胀得像要爆开。 她从前不懂什么叫爱情,可现在对苻黛的爱和恨几乎要让她失去理智。 她多想不顾一切地忘记那些背叛,顺从本能去爱,可自尊不允许她这么做。 琼华起身,恍惚间忽然想,这些天以来,苻黛对她做的那些,有几分真心? 可就算有真心,孽因与爱意相悖,苻黛这样,和寻死又有什么分别? “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嘶声道:“我真的会杀了你。” 苻黛却在她转身时拉住那截衣袖。 “你答应过的……兔子灯上的愿望,你答应了……” 琼华颓然垂眼。 掌心浮现出那个兔子灯。 兔子灯自燃,显现出苻黛写下的愿望。 ——恢复记忆后,继续爱我。 第86章 碎玉 害死她在这世间最后的希望,她的族人 苻黛的视角下, 只能看见琼华骤然僵硬的背影,和抑制不住颤栗的指尖。 可下一秒,那指节猛地收紧, 连带着她写下的心愿一同被销毁。 琼华回过头来,扯出一抹嘲讽的笑:“不作数。” 苻黛看着她通红的眼。 说着不作数, 眼泪却像断了线一样从脸颊滚落。 “你还要装出一副深情的样子给谁看?” 琼华拍落手心的灰烬, 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那道丑陋的疤:“你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骗骗我也就罢了,如今连自己也要骗过去吗?” “你不爱我,苻黛,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苻黛用力按压着剧痛的心脏,徒劳地摇头反驳。 “你没被爱过,你只是享受有人爱的感觉,得到了一切后,觉得空虚, 所以才想把我留在身边。” “可是苻黛,你凭什么觉得, 我还会继续爱你?” ——恢复记忆后,继续爱我。 ——你凭什么觉得, 我还会继续爱你? 佛龛内最后那缕微光也被彻底抛在了身后。 琼华刚走出佛龛,强撑的身体瞬间失去力气,沿崖壁滑倒在地,掌心蹭过脏污的湿泥。她试图撑起身体, 却只能伏在地上, 眼泪和呕吐的秽物混作一片。 天际骤然劈落一道惊雷, 惨白电光撕裂雨幕。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浸透她的衣衫,湿发黏附在苍白的脸颊与颈间,不断滴落冰冷水珠。 她冻得浑身止不住发抖,彻骨寒意如毒蛇般窜遍全身,迫使她从昏沉中猛然惊醒。 视线被雨水与泪水模糊,她艰难地眨了眨眼,才看清地上洇开一大片猩红,原来自己已呕出这么多血。 袖口的螭攸不知为何又电得她整条手臂都在发麻。 琼华把它托出来,才发现它的背上,光点已经隐隐连成了一条微弱的线。 “……螭攸?” 恢复记忆后,那日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便变得可疑起来。 早在螭攸能容纳沧溟枢时,她心中便隐隐有了疑虑。 沧溟枢乃沧溟神器,纵使螭攸是神兽,也不可能运用自如。 莫非…… 蜷在掌心的螭攸闻到自家小主人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总算从混沌中睁开眼,一见琼华这副狼狈的模样,顿时急得甩尾巴。 它在雨幕中身形不断变大,最后一尾巴甩开靠近的蛇蟒,背着琼华离开了万恶崖。 它没有人形,不会说话,只能感受到小主人的疲惫,还有身上的伤。 可如今,哪里还能容下小主人呢? 伤了苻黛,鬼界定然对小主人有意见,即使阴司客能顶着压力暂时收留她,又能坚持多久? 它可没忘,阴司客碍于鬼魔二界的关系,不敢来找小主人。 螭攸有些郁闷地甩了甩尾巴,忽然一抬头,做出了决定。 很久以前,它贪玩离开东海,自此再也没回去过,如今那里不受六界管辖,在它的雷劫到来之前,小主人待在那里,一定不会出事。 可还没等它有所动作,琼华忽然拍了拍它的脑袋。 “放我下去。” 它顿了顿,不情不愿地将琼华放下。 雨那么大,它干脆把自己蜷成一块饼,趴在琼华脑袋上为她遮雨。 琼华在树下暂歇了片刻才起身。 她好累,全身上下哪里都痛,但因为太痛,这会儿已经有些麻木了。 只是突然很想回家,回无漆森。 四周太安静了,她只能有气无力地和螭攸说话。 “你是沧溟海神?” 螭攸尾巴戳了戳她后颈,顺带抹去水珠,算作回应。 “那为何也会受到幻境的限制?” 因为是它设下的,当时没想过会再次回去,所以连带着自己一同被算作了外人。 螭攸在心里默默回答,却只能咬她的头发。 待它渡劫幻𝔁 ??化人形,世间再无人能伤它的小主人。 它等了半天,没等到琼华的下一个问题。 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琼华已经停下了脚步,似乎是疼得走不了路了。 它吓得赶紧从琼华头顶滑下来。 琼华想起来了,昨夜捅苻黛时被孽因之力逼退,狠狠摔在了墙上,骨架像是要散了一般,这会儿那痛才漫上来。 她坐都不敢再坐,靠着树,忽然想起什么,摸了摸自己另一只袖子。 她说过要带那只小兔妖回家。 小兔妖呢? 琼华拍了拍额头,不知为何居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隐约记得……似乎是为了救她,被鬼魂吞噬了。 她捅苻黛是为了给狸奴报仇,可那些鬼魂,不是冥殿的鬼卒。 琼华的头又开始疼了,记忆混乱得可怕,像是一条条错综复杂的线缠绕成团,一时之间根本解不开。 她有些昏昏沉沉的,便不敢再多想,本想顺着山道去无漆森休息片刻,却突然被人从后叫住了。 她不敢做出大幅度的动作,只好慢慢地回头。 “……鬼见青?” 鬼见青有些惊讶于她这副狼狈的模样。 但随即便抿紧双唇,快步上前将她揽入伞下。 “你怎么伤得这么重?”鬼见青探了探她额头,“定然是要发烧了。” “你现在……该怎么办?” 琼华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先养好伤,毕竟还有——”她话音稍顿。 鬼见青疑惑地看她:“还有什么?” 这里不是告诉鬼见青真相的好地方,琼华指了指无漆森的方向:“换个地方说。” 可她刚抬起脚,眼前便一阵眩晕,险些又倒在地上。 鬼见青只得先带着她离开这座荒山。 把人抱起来时,她略有意外,因为这人实在是太轻了,没有分量似的,像是随时会化作风飘散得无影无踪。 离开荒山没多久,鬼见青便看到了阴司客的身影。 她不禁对这人有了几分防备,如今九幽鬼域在阴界独占鳌头,退居第二的魔族称臣只是时间问题,魔妖二族只会想方设法地杀了琼华。 “我知道你的顾虑,”阴司客说,“但在魔域,除了参与到巫族之祸中的魔卒以外,没有多少人能认出琼华。” 鬼见青早就知道她对琼华的心思,思忖片刻后,跟着回了魔域。 她也正被仙门百家追杀,自身难保,想找到一个能容纳她和琼华的地方太难了。 三人回到魔域时,天色已经微亮了。 医魔候了一夜,为琼华探了探脉象,眉头拧得死紧,先唤人来擦净那冰凉又脏污的身子。 医魔神色凝重,鬼见青不用问也知道琼华目前是个什么情况。 “我回到凡间时便感知到琼华在万恶崖……她为什么还会出现在那里?” 阴司客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 鬼见青沉默了许久。 听完琼华受的苦,想起来她也才十几岁。 过了好几个时辰,医魔才从屋内出来。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好生将养。” 阴司客知道这是病况恶化的意思。 她不意外,若是换做旁人,早就没命了。 * 冥萝这几日都在小心地照料着那只还残留一口气的兔子。 那兔子危急关头从琼华袖子里跑出来,却没有逃跑,而是用她那点微弱的妖力分散了厉鬼的注意。 但也正好错开了苻黛护住琼华的光墙,被鬼魂吞噬了妖丹。 她想到那日厉鬼突然掐住她的喉咙,好在这段时日来一直跟着师父修炼,她勉强能自保。 不过,厉鬼最后还是因为嗅到了苻黛姐姐的血味才没再理会她。 说起来,自从苻黛抱着琼华离开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两人了。 这么些天过去了,她们的伤也不知如何了。 门外忽然传来略显慌乱的议论声,冥萝好奇地探出头,一眼便瞧见了传说中的黑白无常。 她不由得走近,还没等看清这些人在忙什么,那鬼侍忽然拉住她。 “小姑娘,鬼域不宜久留,明日便先行离开吧。” 冥萝怔了怔,抓住它的袖子:“为什么?苻黛姐姐呢?琼华姐姐的伤怎么样了?” “殿下的事自有我等做打算,姑娘终究是仙门弟子,再待下去恐落人口舌。” 冥萝有些委屈地问:“是苻黛姐姐的意思吗?” 那鬼侍朝她点了点头。 “那等她们伤好了,劳烦让她们用玉石与我传讯。” 离开前,冥萝没忘带走那只小兔子。 她被赶得突然,也不被允许再去见苻黛一面。 但若是昨夜她没被鬼侍拦下,便能看见苻黛苍白的脸色,还有那颗萎缩成半颗心脏大小的孽因。 * 琼华连着昏迷了好几日,医魔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们心里都清楚,能不能醒来,靠的不是琼华的意志,而是她那具残破的身子。 阴司客和鬼见青连着为她渡灵力,直到某日夜里,绯络才慌慌张张地敲响房门,神色仓皇地说:“小姐,她、她醒了!” 醒来本是好事,可绯络这副模样,让两人不禁心里一惊。 还没靠近琼华歇息的房屋,便听到里面传来琼华撕心裂肺的痛叫声。 阴司客猛地推开门,映入眼帘地是一片狼藉,地面散落着碎裂的瓷器,琼华蜷缩在角落,披散的头发被撕扯得凌乱不堪。 “琼华!” 琼华猛地抬起脸,眼白布满血丝,像是疯了一般爬起来,猛地抓住了阴司客的肩膀。 “牢里的巫女……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阴司客被她掐疼了却还忍着,放轻声音安抚:“没事,她们都没事。” 话音落下,琼华身体猛地一颤。 她也随之僵住。 这世间还存活的巫女,除了关在魔域地牢的那些,还有一部分被关在妖族地牢里。 琼华突然被惊醒,必然是感受到了族人的逝去。 阴司客有一瞬间的耳鸣,随即被更尖锐的嘶吼声刺破。 琼华瘫倒在地,身躯剧烈痉挛,喉间青筋虬结凸起,每一声喘息都撕裂般沙哑。她死死咬住牙关,直至齿尖崩碎,鲜血混着碎牙从嘴角不断涌出,声嘶力竭般挤出那个名字: “苻黛——” 是她天真,她蠢得可笑。 她竟会以为苻黛对她有真心,甚至自作多情地说出伤人的话,就为了彻底与她一刀两断,就为了她不会受到孽因的反噬而死。 可是如今—— 苻黛在妖族地牢设下的结界碎了,巫女被疯狂的妖族分食干净。 她忘了,万恶崖鬼佛,从不允许任何人不敬。 如今结契失效,孽因已成,苻黛又怎么可能会容忍她的恶语。 她自以为是地想要苻黛活下去,苻黛却给了她最痛的一刀。 害死她在这世间最后的希望,她的族人。 第87章 残缺 无漆森的琼华没有烦恼 这样大的雷雨是千百年来第一次。 九幽鬼域极少遭逢这样的暴雨, 本就没𝔁 ??什么日光的天更显暗沉。这样大的雨,出街都麻烦了不少,却让黑白无常松了几口气。 万恶崖鬼佛, 世间难逢敌手,居然畏光惧光。 她们意外之余, 只敢偶尔将目光投向屋檐前的那道身影。 距离厉鬼行刺已过去十余日, 那夜后,她们迟迟未等到殿下归来, 若非几只聻鬼感应到她的虚弱,没人敢擅自找去万恶崖。 但是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找到殿下时,会看见她那般虚弱的重伤模样,唇色苍白,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还有偏离心口位置的那道撕裂的伤痕流出的血。 这世间谁又真的能做到孑然一身。 苻黛就站在屋檐边,雨屑偶尔划过眉眼, 她却也不躲,只是沉默着, 不知望着哪一处虚无。 孽因开始反噬了,她昏迷后, 妖族地牢内为巫女设下的结界和虚境有了破绽,妖族整日担惊受怕,怕琼华复仇归来会彻底要了它们的命。 在这种时候,谁也顾不上旁人, 它们只想着自己, 争抢着得到巫血自己逃离巫族, 疯狂地将巫女分食干净。 如果说琼华剪断了她们二人的线, 那她便是在短线上又打了个死结,从此恩怨难清。 琼华说要杀了她,这次是真的会杀了她。 她脚边的聻鬼化成了人形,拦在她面前挡去飞溅的雨珠。 “主人……” 怎么办呢,孽因开始萎缩,苻黛也因此要再度饮入黑暗中,再不得见光。 苻黛缓缓垂下了湿润的眼睫,抬手,用潮湿的袖口擦去脸上的雨痕。 她几日未开口,一出声便有些哑得过分了。 “待到下月十五……”苻黛说,“便将孽因取出。” 每月十五圆月至阴,取孽因再合适不过。 聻鬼表情变了变,连声劝阻:“不可以,没了孽因,也没有琼华的圣女之血,主人根本没无法暴露在天光之下!” 也正是因此,这么多天起来,苻黛几欲前往妖界都被拦下了。 若非阴界与人间有隔阂,这些天又暴雨不断,以孽因的现状,旧伤未愈的苻黛恐怕无法暴露在天光下超过半个时辰。 可苻黛听见这话只是轻轻地闭上了那双眼。 聻鬼这才注意到,她单薄的衣襟未能遮住的疤痕那么明显,明明只是一把普通匕首所刺,想要消除只是动动手指的事,她却任其留在心口。 苻黛不敢再奢望了。 琼华恨她至极,待报了神族的仇,哪怕同归于尽也会想杀了她。 可是,凭琼华如今的身子状况,想要上天宫,与痴心妄想无异。 苻黛忽然想起,琼华曾说过一句话。 她说,邪神也是神。 欲成神,必造福。 欲程邪神,必造杀孽。 苻黛忽然低头,掌心幻化出了一尊小小佛像。 那是她的真身,虽然这真身囚她困她千百年。 而那鬼佛佛像之内,先前那只千年厉鬼还未被彻底炼化。 如果将厉鬼炼化之后渡入琼华心脉之间,或许能助她尽早恢复。 只是,一千五百年的厉鬼,执念颇深,怨气极重,纵使入了琼华体内,恐怕也无法安分。 苻黛思忖片刻,忽然回头问黑白无常:“世间可有冤案?” 黑无常应到:“冤案自是不胜枚举。” “可有死后冤魂未入轮回,也未进鬼门关之人?” 黑无常似乎猜出了她想做什么,和聻鬼对视了一眼:“……自然,也是有的。” 在人间徘徊着许多鬼魂,她们或是不舍或是不甘,但绝大部分最后都会被黑白双常带入轮回,或是在引灯节这日进入鬼门关,成为鬼域的子民。 但还有一部分,因为执念太深元气太重而不肯离开,幸运的成为漏网之鱼,不幸的被凡人捉鬼师用些不入流的符烧死,永无转世。 这些怨鬼,或许可以承载厉鬼完全炼化后的怨力。 聻鬼一眼便看出她的打算,慌乱地拉住她的衣袖:“主人,厉鬼炼化后可用以修复孽因,若是给了琼华,主人你该怎么办!” 苻黛只轻轻摇头。 她再度抬眸,视线穿过雨帘,望向那片灰蒙蒙的天。 “上元节……”她无声道。 白无常如千里耳一般,立马给出了回应:“人间还有月余便是上元节了。” 元夜祈愿,岁岁团圆。 那夜被琼华一刀打断的话,她没说完全。 ——明日之后,我会取出孽因,待到今年人间上元,一同去凡间放灯。 她那时候多想和琼华有以后。 即使到了现在也想,只是不敢再奢想。 她逼自己接受了两人再无可能的事实。 * 琼华的身影在雨亭中像是一根杆。 僵硬而没有生气,双眼空洞地望着亭外的雨,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 那夜她绝望地痉挛抽搐,声声嘶哑,却叫人听得心惊,好似下一秒她就会不顾一切地撞墙寻死一般。 但是琼华没有。 她吐了一地的血,发丝被黏腻的污秽糊住,整个人到最后没了一丝力气,瘫倒在血泊中,毫无生气地望着上方,连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都没人察觉,因为她始终睁着那双臃肿通红的眼。 阴司客和鬼见青二人本做足了准备,琼华醒来后肯定会疯了一般地要去妖界寻仇,可琼华还是没有。 她没有任何力气了,连呼吸都微弱得让人害怕,仿佛随时都可能晕过去,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残败到了什么程度,她不能死,可又觉得活着的每一瞬每一息都疲惫到了极点,生不如死。 医魔说,琼华还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凭着最后一口气。 ——她要报仇。 如果不是为了报仇,她可能醒都醒不过来。 琼华还是和之前一样,不管什么药什么膳食都不会拒绝。 可往往刚入嘴,甚至只是闻到了那股饭香,便肠胃颤缩着呕出黄水。 那夜撕心裂肺的哭吼声也坏了嗓子,分明是要将过往种种全部宣泄,可这非但没有让她放松,反而是更加消极。 有时在窗边一坐便是一整日,沉默得好像感受不到除她以为的人或物,不过短短半月时间,脸颊瘦得凹进去,挂在肩上的衣料被瘦削的骨头撑起一个凸点。 直到某天夜里,她被脸上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抚摸得在梦中抽噎哭泣。 自从重生后,这是她第一次哭得那么委屈,像个受了欺负的孩童,在回家后得到了亲人的关心后骤然失控的泪。 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只是在委屈。 “琼华……” “小琼华……” 琼华自睡梦中睁开眼,眼睫上的泪水模糊了一瞬间的视线,随即就被烛光刺到。 她偏了下头,可脸上那轻柔的触感却没有消失。 她浑身僵住,抬起眼,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或苍老,或尚年少。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枕在李婶婶腿上,身下是一张熟悉的床榻,被褥也是阿婆亲手为她缝补的那床。 一切的一切,就和血夜前的无漆森别无二致。 “小琼华啊……”李婶婶温热的掌心托起那张瘦到脱相的脸,明明强撑起了笑,眼中的心疼却像是要溢出来,最后别过头去擦泪。 琼华咬着唇死死地看着周围的族人,生怕下一秒她们就会消失在自己面前,然后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死去。 她不敢哭,怕这场梦又会因为她的脆弱而很快散去。 直到身侧有人说:“我们的琼华,怎么受了这么多委屈……” 琼华便再也忍不住,趴在李婶婶的膝头,哭得没有半点收敛。 她仰着脸,紧紧攥着李婶婶替她擦泪的手腕,一句苦也不能说,却哭得越来越大声。 巫族圣女,是在无漆森的宠爱中长大的。 唯一的烦恼,就是每月的月劫夜,除此之外,无忧无虑,无痛无难。 无漆森的河溪不深,无漆森的树坡不高,无漆森的琼华没有烦恼。 直到那个血夜。 还没有经历过分别的琼华,在一夜之间亲眼目睹了族人的死亡。 哭累了,琼华便静静地靠在族人的肩上。 只要她闭上眼,一切就会消失,所以再累再乏也暗暗地咬着舌头。 掌心揉过她凌乱的发顶。 “我们的琼华,该为自己而活。” 琼华没有说话。 那只手又抚过她哭红的脸。 “至少,不能饿了自己。” 昏黄的烛火摇曳,琼华浑身的疼痛又如潮水般涌上来,她在温声细语中闭上眼,再度睡了过去。 盘绕在手腕上的螭攸将她电醒。 琼华坐起来,环视一圈自己身处的这间房,而后抬手碰了碰那双肿得厉害的眼。 一时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门被人从外叩响,鬼见青端着一碗暗红色的药汤摆在她面前。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琼华垂眸看了很久,久到药汤上的热气散尽,才端起那碗凉了的血汤,仰头一饮而尽。 眼泪顺着她的动作从脸颊滑落到滚动的喉间,洇湿了衣襟。 巫女的血,是这世间养她心脉最好的药引。 昨晚的一切不是梦。 她的族人没有对她失望,她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鬼见青她们看着琼华一声不吭地穿好了衣裳,坐到饭桌前,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这么久以来第一顿饭,没有吐,没有反胃。 能打倒琼华的,只有她自己。 因为她从来不缺重头再来的勇气。 第88章 前兆 我不是来同情他的 阴司客一开始还担心琼华会不会为她们的擅作主张而动怒, 但好在她没有。 依医魔所言,如果琼华一直这样消极下去,身体承受不住是早晚的事。而如今能让她重新振作起来的, 也只有魔族地牢内的巫女了。 巫女之血供养长大的圣女,心脉受损, 或许尚可靠巫女之血挽回几分。 只是, 饶是如此,琼华也并没有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 每日三次的药汤按时服下, 其余空闲除了歇息便是试着运转内力。 她这幅模样,鬼见青自然也不会在这时急着问及蘅芜之死。 倒是阴司客,某日在殿外遇到她时,忽而问到:“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鬼见青沉默许久才道:“魏长庚和玄霄子已死,待我问明蘅芜死因……” 他她顿了下,似乎没有说下去的打算。 阴司客有些疑惑地拧眉:“那日,你没有看见溯尘鉴中魏长庚的过往?” 鬼见青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但还是摇了摇头。 阴司客刚要开口,余光却注意到了身后突然靠近的那道身影。 “琼华?” 琼华停在了鬼见青身侧, 看着屋檐下滴落的雨珠,许久后才开口:“蘅芜之死, 神族也脱不了干系。” 鬼见青先是被她平淡的声线弄得一怔。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说话,琼华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和她此刻无甚表情的脸一样。 但随即鬼见青就皱起眉:“神族?” 琼华点了点头:“一初当初觉得蘅芜的尸体很空,是因为魏长庚在她生前取下了她的心脏——” 鬼见青一时之间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在原地愣了许久, 连呼吸都忘了, 冷风将她额前碎发吹得散乱。 一滴雨刮进她眼底, 她才骤然回过神来, 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一时间填满了她的胸腔。 “换在了神女体内。”琼华缓缓接上后半句。 她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能勉强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却一句话也没说,而后猛地转过身。 “你一个人,想怎么做?” 鬼见青动作僵住。 她缓缓回头,琼华抬手接住一滴雨,微微偏头侧目看来:“你现在报不了仇。” 鬼见青和她对视许久。 “神族是我们共同的仇人。”琼华说,“我会帮你报仇的。” 鬼见青忍不住反驳:“我要亲手杀了他们!” “你?”琼华收回视线,语气淡淡,“就凭你吗?” 鬼见青没反应过来。 阴司客眉头跟着蹙起。 太奇怪了,这不是琼华会说的话。 “你该杀的人只有一个。” 琼华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神女。” “杀了她,取回蘅芜的心脏,将其归于蘅芜体内,从此无论是天宫还是仙门,都与你再没有瓜葛。” 鬼见青突然觉得眼前的琼华很陌生。 可她说的没错,仅自己一人之力,想要杀上天宫为蘅芜报仇,就是痴心妄想。 阴司客忽然道:“琼华。” 琼华看向她。 阴司客欲言又止,片刻后终于道:“人间有未入鬼门关的怨鬼,若能炼化它们的怨气,有助于你修复心脉。” 没想到琼华听完后略一颔首:“我正有𝔁 ??此打算。”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没有同她们废话一句。 阴司客看着她的背影,转头和鬼见青对上视线。 鬼见青迟疑片刻,突然道:“她身上……” “邪煞之气萦绕。”阴司客目光有些沉,“巫血能滋养她心脉长合,她这是迫不及待要去妖族报仇了。” 鬼见青问:“你不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 阴司客“嗯”了一声:“她心脉尚未完全愈合,体内的邪煞之气却愈发猖獗。” 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可对于如今的琼华来说,又何尝不是见好事? * 医魔换了药方,今日的药汤光是端起便苦得有些熏眼睛。 琼华面不改色地饮尽,搁下空碗,忽然看向阴司客:“带我去黑市。” 阴司客动作一顿:“……你想要什么?” 琼华偏了下头,抬起眼,一字一句:“灭魂钉。” 传闻万年之前,天降魔王,毁天灭地,无恶不作,连妖鬼二界都不堪其扰,选择与仙门天宫联手,才得以让魔王魂寂。 彼时魔王的武器名为死镰刀,凡是被勾中心脏者,瞬间魂飞破散,哪怕是长生不死的神族也会归天。 魔王死后,死镰刀四分五裂,碎为七枚灭魂钉,其中一枚被神君所毁,还有六枚散尽世间,再无人能寻得。 阴司客不知道琼华是什么时候看到的这些,但若是世间能有灭魂钉的消息,绝不会出现在黑市。 “万年过去,都无人能打听到灭魂钉的下落,或许早已被神族秘密寻得摧毁也说不定。” 琼华思忖了片刻,又问:“书中记载,魔王死后,魔族便凭空出现了一座山。” 阴司客道:“那座山早已被推翻。” 琼华追问:“在哪个方向?” 阴司客没有回答。 琼华和她对视片刻,忽然低眼看向脚下。 阴司客脸色骤变,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琼华,你既然看了古籍,便该知道昔日的魔王是何等的凶残,即使她死了又如何,她的宫殿不是我们任何人能踏足的!” 琼华抽回手,轻飘飘地看着她,扯了下嘴角:“你急什么?” “就算我当真要入魔王的宫殿,也绝不会殃及魔族。” 阴司客有些气恼:“你想借魔王之力杀上天宫?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能承受住几分?你死了,还有谁能为巫族复仇,谁能还牢内幸存巫女自由?” 她说完,语气稍缓:“你想去妖族报仇,想要炼化人间怨鬼,都可以,我会助你,但是魔殿之下,你绝不能靠近半分。” “好啊。” 琼华说:“那你现在就带我去人间。” 阴司客噎了一下,半晌,妥协般点头:“我带你去。” 说着,一长面具浮现在她掌心。她递给琼华:“暝玉还在你身上吧?” 琼华点了点头,戴上面具,刚走出殿门便撞上鬼见青。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两人,很快便明白过来:“你们要去人间?” 琼华想到什么,问:“你体内的妖力,能感受到怨鬼的存在吗?” 鬼见青答:“可以。” 琼华说:“那便同我们一起去。” 人间不公事不知凡几,横死冤死者无数,徘徊于世间,想要报仇,却也受到妖族垂涎。 毕竟妖族什么都敢活吞,生人如此,死人亦是。 带上鬼见青,至少不需要到处打听何处闹鬼。 靠近阴界的人间地界,恰有一处小镇,琼华跟着阴司客停在了一口水井前。 鬼见青大致了解了个大概,听闻附近一户人家的男主人被逼着跳井了,自此之后便夜夜能撞见鬼魂游荡在井侧。 “他倒是身世凄惨,自小便父母双亡……” 鬼见青说着,却见琼华已经往死者家的方向去了。 她们连忙跟上去。 阴司客道:“今夜若是能解开他的心结——” 话再次因琼华而中断。 只见琼华步子不停,却打断了她的话:“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阴司客愣住。 “解不解开心结很重要吗?”琼华说,“我是来炼化它的,不是来同情他的。” 阴司客愣住,全然没料到琼华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些怨鬼对她来说,只是修复心脉的养料。 阴司客皱了下眉,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失控。 黑暗很快笼罩了这片天地。 镇上人家门窗紧闭,月亮隐入黑云之后,月色被吞噬。 琼华拉开了死者的房门,点燃烛灯后不久,鬼见青便道:“来了。” 那怨鬼顺着灯光,找到了回家的路。 飘进房门,它眼珠子僵硬地转了转,注意到了桌边的三人。 “看够了吗?”琼华忽然开口。 那怨鬼转身便要逃,却猛然被一柄骨剑刺穿心口,当即定在原地。 “看够了,就留下来。”琼华抬手收回螭攸,在阴司客和鬼见青怔愣的目光下,将那怨鬼全部引入体内。 残忍,直接,毫不留情。 像变了个人一般,不再心软他人的苦难。 此后几日,皆是如此。 怨鬼为何弥留人世间,生前遭受怎样的不公,她都不在乎。 甚至在某个深夜,对她们说:“这些怨魂,都太低阶了。” 人为什么会性情大变? 或许是承受了太多,突然对着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都彻底释然,所以不再顾虑太多,就算做错了又如何,这世间错的事太多。 那时的鬼见青和阴司客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们来到了月下城,这个曾一度被妖鬼侵占的地方,如今在神族的插手之下,已勉强恢复乐往日的生机。 怨鬼死前的身份并不惹人在意,是刘家刘夫𝔁 ??人的陪嫁丫鬟,也是透了井,只不过她似乎是主动寻的死,怨气却极重。 “听说这陪嫁丫鬟,似乎与刘夫人有染,夜里欢爱时被家主撞见,而后便跳了井。” 阴司客听了一耳朵,有些不解:“她主动投井,为何有怨?” 鬼见青沉默一瞬:“因为刘夫人为了刘家主不迁怒自己,与他同房了。” 琼华神色淡淡。 这些天的怨鬼怨气虽然不重,但在药汤和巫血的作用下,她的心脉已然开始重新长合。 夜色刚落下,她如前几日那般,一剑轻松刺穿那怨魂的心口,刚将这怨鬼引入体内,后方便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叫声。 她皱着眉回头,没想到来人会是刘夫人。 一身单薄的里衣,显然是睡下后又醒来,只是,这深更半夜,来死过人的井边做什么? 琼华嘲讽般嗤笑,本想绕过她离开,那刘夫人却猛地推了她一把,将她死死压在了身后的白墙之上。 刘夫人徒劳地掐着她的脖子,目眦欲裂,像疯了一般反复道:“还给我……还给我!” 琼华没听清她口齿不清的话,抬手要把人推开,压在身上的力道陡然消失了。 一只手出现在她视线里,掰过刘夫人的肩膀,将她拉开。 只见那只手的主人随意地束着高马尾,戴着掩面的素银面具,袖口也绑了护腕,宽大的紧致腰带让整个人看上去都利落不少。 刘夫人踉跄地跑到井边跪下,将脸埋在掌心里,哭得撕心裂肺。 她的叫声引起了院卫的注意,也吵醒了刘家主。 院卫拉着刘夫人离开时,那束着高马尾的人对刚赶来的刘家主道:“捉鬼师。” 声音沙哑得怪异,像是要掩盖什么般。 那刘家主又将目光转向了同样戴着面具的琼华。 琼华冷冷瞥了他一眼,突然扯过他的衣领,掐着他的脖子,把人狠狠丢向那所谓的捉鬼师怀里。 捉鬼师目露嫌恶,正想躲开,被琼华一把打掉了面具。 她怔然抬眼,森白的骨剑抵上侧颈。 身前,琼华眼角猩红,每个字都像是带着恨意从牙关挤出来的一般—— “苻黛,你还敢出现。” 第89章 地狱修罗 越界者,永堕无间 苻黛张了张口, 还没说什么,那柄剑倏地下斩,剑风割断她耳侧发丝, 剑势不容忽视。 她飞快后撤避让,琼华却猛然飞身上前, 精准握住剑柄, 扬剑就要刺下。 苻黛只防不攻,连连后退, 直到后方无路,才翻身上了屋檐,却被琼华拽住脚踝一把拉住,摔下去的瞬间骨剑已对准她的眼睛扎下来。 她当即抬手截住,可琼华却毫不手软,力道愈发重,像是一定要她死在这里似的,哪怕对上了那双蓝色的双眸, 也没有半分迟疑。 “都该,为死去的巫女陪葬——” 阴司客总算反应过来, 连忙甩出鞭子缠绕住她的腰想将她拉回来,可无论她如何使力, 琼华依旧岿然不动。 苻黛隐隐察觉不对,分出一只手,自下掐住琼华的脸,和她目光相接的瞬间, 看见她如漩涡般的瞳孔, 似乎还泛着淡淡的红光。 她有些诧异:“你……” 琼华像是听不见她的声音一般, 眸中杀意分明, 苻黛便侧身一闪,避开她身上汹涌的邪煞之气,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猛地逼近,手心凝聚起那厉鬼炼化而成的灵晶,一掌拍入琼华心口处。 琼华被震退数步,还欲再追,心脏却传来碎裂般的剧痛,刹那间便蔓延到四肢百骸。 这痛意太猛烈,琼华甚至麻木了一瞬,无意识地呕出几口血,再抬头时,苻黛已经转身离开。 她想追上去,脚步才刚迈开,手腕却被鬼见青拉住了。 “你……”鬼见青声音发紧,目光有些迟滞地落在她脸上。 琼华被她这神情弄得一怔,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子,指尖触到一片湿滑黏腻,低头一看,浓稠发暗的鲜血不受控地从她鼻腔里涌出。 她愣愣地看着指尖的猩红,尚未反应过来,双耳又蓦地一闷,像是突然灌入了滚烫的沸水,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随即一股温热的液体自耳道中漫出,沿着下颌流到颈侧。 阴司客心头骤然发紧,上前一把握住她肩膀:“琼华?琼华!” 琼华徒劳地眨了眨眼,视野却迅速被一层不断漫溢的暗红所覆盖,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浓重的血翳,晃动着扭曲出闪烁的剪影。 她颤抖的指尖点上眼角,两行浓稠的血泪决堤般自剧痛的双眼中涌出,沿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在衣襟上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七窍流血。 琼华心头浮现出这个词时,脑海中不受控地闪过苻黛重重打在心口处的那一掌。 她要死了……? 死在……苻黛手里? 剧烈的痛楚在这一瞬间爆发,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头颅,她喉咙里不受控地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浑身控制不住地痉挛抽搐。 双膝发软着跪倒在地,心口处酸胀得像是要爆裂。琼华捂住口鼻,半只手被鲜血染红,脸上的血污已经分辨不出她的容貌。 阴司客刚要上前就被鬼见青拦住了。 “不对!”鬼见青意识到什么,猛地拽住阴司客往后退。 只见琼华身后骤然涌现出无边黑雾,那雾气浓稠如墨,刹那间掩了半边天,雾中伸出无数枝桠般扭曲的黑手,相互拉扯着纠缠,疯狂阻挠着试图逃离的怨鬼。 滔天的怨气翻涌,裹挟着刺骨的阴风,将试图逃窜的院卫一一卷入其中,连惨叫声都在被撕扯成碎片的瞬间被吞没,化作黑雾的一部分。 惊慌失措的刘家主没跑出几步,便被一只从雾中猛然探出的黑手死死攥住脚踝。他踉跄扑倒,惊恐回头,只见那只手不断扭曲拉长,逐渐凝聚成一道模糊的人形轮廓,没有面容。 他却浑身发抖,跪地嘶吼着求饶:“青翡……!” 可话音刚出,那黑影已然掐住他的脖颈,五指缓缓收拢,刘家主面色紫涨,两只眼球瞬间掉出来,连同那根发黑的舌头一同被拖入黑雾之中,再无声息。 “青、青翡……” 微弱的呐呐声自一旁突兀地响起。 那道微弱的黑影晃了晃,缓缓回头,面向着有些疯癫的刘夫人。 它似乎是也想将刘夫人一同拖入深渊的,可察觉到她身后的另一只鬼手时,又情不自禁地扑上去,和那只鬼手纠缠着被拖回。 整座刘宅已被滔天的怨气彻底笼罩。高墙倾颓,房屋坍塌,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在怨风中疯狂摇曳,骤然熄灭,院中花草也随之枯萎焦黑。 更远处,月下城的妖鬼被这恐怖的怨气吸引,飞蛾扑火般争先涌来,可尚未靠近,便被黑雾中延伸出的无数鬼手撕裂,尖叫声凄厉刺耳,却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下就被拖入无间地狱。 就在这时,伏地的琼华缓缓动了。 她捂着半边脸,踉跄起身,如同从地狱衁池爬出来的修罗恶鬼,半弓着腰,长发散乱,染血的衣襟贴在身上,每一声喘息都带着血沫。她抬起还在流血的眼睛,目光混沌而灼热,却透着几分癫狂。 在她的注视下,那庞大的黑雾剧烈翻腾,最终凝聚成高大的鬼影,轮廓模糊却散发着恐怖的压迫感,停在她面前,静静地凝视着她。 被巫血滋养出来的鬼怪。 缩回袖口的螭攸无声滚落化出剑影,剑身被琼华的血染红。琼华撑着剑直起腰,耳鼻喉鲜血还在喷涌,她却猛然飞掠起身,在猖狂怨气的抵抗中逼近鬼影。 阴风甚至卷飞了低矮的房屋。 仙门察觉到月下城的异样,紧急派人下凡。 琼华凌乱的发丝黏在了脸上,这副模样不仅看不出狼狈,反而让人胆寒。 手中神器却萦绕着属于她的邪煞之气,疯狂汲取着血液,刺穿层层怨气雾障,在尖啸声中斩裂鬼影。 凝聚的鬼影瞬间散成漩涡将琼华缠绕其中。 被驯服的千年厉鬼,向她臣服的怨鬼,流光般顺从地钻入她的心口。 琼华自半空中失控坠落,却在落地的刹那,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稳住身形。 她抬起手,随意地抹向脸颊,试图擦去遮挡视线的黏腻血液,却反将更多暗沉的血涂抹开。她的指尖抑制不住地抽搐着,温热的血珠断了线似的滴落。 琼华喘息急促,目光紧紧盯着指尖的猩红,而后含入唇齿间,吮吸着自己体内流淌的血,似平息欲望的甘霖。 鬼见青险些也被拉入那场漩涡,被阴司客的魔鞭死死拽住才没被那阵狂风吸入。 二人瞳孔微颤,不约而同地看向混乱中心的琼华。 那人放下了手,抬眼望向赶来的仙门弟子时,眸色已然转为血红。 “心脉……长合了。”阴司客沉声道。 只是,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般模样…… “蔚瑾!” 鬼见青浑身一震,回头看去,对上了松风难以置信的目光。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松风却先她一步飞身逼近。 “老东西。”阴司客脱口骂道。 她眼疾手快,一手拉住鬼见青,一手长鞭甩出缠住琼华,瞬息间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可等二人落地,才后知后觉长鞭末端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 苻黛刚落地险些没站稳,被聻鬼慌忙拉住才没摔倒。 她俯下身,口中呕出的却是鲜血混着成团成团的血块,滚出喉间的刺痛感让她忍不住反复干呕。 聻鬼快叫她吓死,声音带着哭腔,可却流不出眼泪。 “就不该把厉鬼的灵晶给琼华,她现在只想杀了主人,半点没手软!” “厉鬼的灵晶明明可以让主人支撑到下月十五,为什么非要给她,她灭妖复仇成邪神,最后一定会来找主人寻仇!主人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苻黛用干净帕子擦干净下颌的血污,唇色苍白。 她看得分明,琼华终究是肉体凡胎,强行承纳如此滔天怨气,本就是逆天悖理、凶险至极之事。如今她身躯早已是强弩之末,体虚魂弱,意识也正被不断地侵蚀,一步步走向失控。 千年厉鬼,还有她先前不计后果吸纳的无数新丧怨魂,怨憎太过强烈,即使饮下她的圣女之血,也绝不会甘心轻易认主。 如今螭攸历劫在即,琼华体内失控暴走的怨气也亟待宣泄,想要强行驯服这些怨灵,对她来说,或许痛苦,但并非难事。 然而,以她眼下残破的体魄与摇摇欲坠的心志,即便成功迫使怨灵认主,也会遭到短时间的反噬,陷入近乎癫狂的状态,心中一切恶念与杀欲将被无限放大,唯有毁灭与宣泄才能彻底平息。 正统仙道成神尚需历经七重天雷劫难,洗涤凡质,淬炼神格,而欲成邪神,身上背负着业障和罪孽,天道昭昭,降下的劫罚只会更酷烈。 届时,怨灵会代她承受部分雷罚。 天雷将会淬炼怨灵残存的凶戾与反骨,使其彻底服从琼华而不忤逆,琼华也能够在天雷神劫下多一线喘息之机。 天道煌煌不容欺,邪道亦有诡谲应变之法。以怨灵为盾逆天而行,这是苻黛为琼华成神铺下的最后一条路。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苻黛刚直起身,便有鬼侍前来汇报,妖族出了大乱,仙门百家正赶往妖界。 聻𝔁 ??鬼皆是一怔,对视一眼,瞬间明白过来。 琼华居然直接杀往了妖界! 它们反应过来刚一转头,就见方才还在旁边的人,此刻已经不见了踪迹。 * 妖族地牢内血流成河。 黏稠的血液在地上汩汩流淌,漫过残破的肢体,折出幽暗的光。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墙壁上泼洒着淋漓的暗红。 琼华立于血泊中央,手中震颤的骨剑已看不出那森白的色泽,缭绕着邪煞之气如烈焰般燃烧。 剑风卷起血浪,她的身影在纷飞的血肉中若隐若现。 一剑即出,万妖殒命。 妖族结界之外,仙门百家已然赶至。 仙器灵光闪耀,不断冲击着岌岌可危的结界。 璇霄罪徒琼华,重损仙门,欲灭妖族,今日必须死在这里。 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却悍然阻断了他们的去路。 一尊巨大的金身佛影,无声无息地悬浮在妖族结界上空。 佛身金光庄严,却泛着冰冷死寂的光泽,如同埋葬于九幽之下的恶鬼,狞笑着抬起无悲无喜的眼。 诡异佛影之下,苻黛落于众仙前方,缓缓侧过身。 她没有说话,那双毫无生气的蓝眸淡淡扫过结界外黑压压的仙门众人。 越界者,永堕无间。 【作者有话说】 昨晚发烧了宝宝们,评论小红包补偿 第90章 魔器认主 琼华,你天生邪骨 淌着血的剑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琼华跨过死去妖物化作的黑水, 来到了关押巫女的牢房前。 颤抖的指腹触上冷硬的铁门,将其缓缓推开。 满地碎肉残肢,角落里结网落灰的骨头, 镣铐旁干瘪青灰的人头。 许多妖族爱美,巫女的皮囊被她们一寸一寸剥落, 血肉被兽妖分食干净, 有用的骨头也被取走,留下来的残骸已经无法分辨身份。 牢门外, 众妖围上来,警惕而恐惧地看着她。 在毫无凝聚力的妖族,大妖不屑于巫女的血液和骨头,自然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前来解救贪婪的小妖。 剑气横扫而过,鲜血在墙壁溅出一条血线,滚落的头颅齐刷刷地朝外滚去,躯干横了一地。 琼华想擦干净手上的血,才发现衣服已经被血染透, 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她走到墙壁前,掌心在粗糙的墙面上反复磨蹭, 磨到皮肤被划烂,属于妖族的血被蹭得干干净净, 才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捡起那些碎骨。 雷声响彻云霄,天地为之一动。 暴雨泼墨般淌下,闪电频现, 将黑夜映成了白昼。 她本想就此离开, 插在门外的骨剑却剧烈地颤动着, 地面随之裂开一道深深的裂缝。 琼华脚步一顿。 只见剑身血珠尽数滚落, 现出它原本森白的色泽。 一声痛苦的哀吟。 骨剑瞬间变回了螭身,却比寻常形态要庞大数百倍,搁浅的鱼一般在地面翻滚。 琼华意识到外面的雷很可能是螭攸的劫期。 她跑到门外,螭攸却像是看出她想替自己受劫,尾巴迅速把人缠住往回拉,脑袋用力推她。 一道闪电劈下,螭攸险些被无形的引力强硬地拖拽出去,可它不知为何死死压下.体内那股磅礴的力量,抽搐得打滚。 琼华第一次见它这样,不知所措地割破斑驳的手腕,鲜血喂到它嘴边,却被它用脑袋顶开。 它猛地一蜷身,浑身电光闪过,继而变回了小小一条。 门外的雷电也是这时候停歇的,那惊动了天宫的巨雷来得狂暴也去得突兀,唯余瓢泼暴雨无情浇灌天地。 琼华刚要上前将它抱起来,它又突然变得半人高,长尾一甩再度缠上她的腰冲出血污弥漫的地牢,直入云霄。 高空之上,阴云未散,暴雨斜织,它却全然无所顾忌,天幕下肆无忌惮地疾驰,方向直指魔域。 这挑衅般的猖狂瞬间引动了天道余威,云层中再度滚出几声压抑的闷雷,似作警告。 螭攸反而速度更快几分,如一颗坠落的陨石般轻易冲破魔域的结界,带着琼华,穿透狂风骤雨,最终骤然悬停,身前赫然是魔君议事大殿。 它放下琼华,却旋身化作骨剑,在那扇高门被拉开前,一斩破门。 琼华抬起眼,视线先是落在殿内地面那割裂出来的圆盘,而后上移至安然坐在主位的魔君身上。 魔域之主,阴司客的生母。 魔君放下手中卷轴,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 “你还是来到了这里。” 琼华有些不明所以。 一旁的骨剑已然深深地刺入那圆盘的凹槽中。 魔君道:“你猜得没错,魔王的宫殿的确就在你脚下。” 琼华明了:“那些平白出现在屋内的古籍,是你故意让我看见的?” 自她饮下巫女之血后,房中便无故出现了几本泛黄的古籍,她也是从那上面才得知了昔日魔王的一切。 魔君:“是。” 琼华直白地问:“你想要什么?” 魔君低笑几声,似乎很喜欢她的直爽,但随即便敛起笑:“我要神君死。” “昔日魔王伏诛,神族却忧我魔族根骨犹存,死灰复燃。彼时他们高居九天,却心胸狭隘,不容异己,想对我魔族赶尽杀绝,无论老幼。” 她声音沉下去:“那是真正濒临覆灭的黑暗岁月,族人的血浸透了魔域的土地,此仇,我族难忘。” 可神族之力难以抗衡,时至今日,魔族都不可能与五界为敌报此仇。 她似乎认定琼华会答应,言罢直接转身蹲下,划破掌心,血液自凹槽中蜿蜒流动,很快泛起猩红的血光。 咔哒一声,圆盘骤然降下几分。 魔君侧目看向她:“过来。” 琼华看了她片刻,拔起骨剑,踩上圆盘。 下降的时间,她问魔君:“为什么是我?” 魔君:“因为只有你可以。” 琼华还是没懂她未尽的话。 但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魔君会纵容阴司客将她留下。 圆盘落地,四周的一切都蒙上了黄沙,琼华猛地呛咳几声,跟着魔君来到高大的殿门前。 “你难道从没怀疑过,你肉体凡胎,为什么能够承纳那么多的怨气邪煞?” 琼华看着那扇小山一般高的门,没有说话。 “你以为只是因为圣女的至阴之体?”魔君走近,掌心翻涌着魔力,震开了这扇尘封的大门,“你错了。” 她转身看向琼华,一字一句:“琼华,你天生邪骨。” “和昔日魔王一般的天生邪骨。” 琼华看向殿内正前方那把铁链紧紧缠绕封锁的金椅。 随后视线落在了手中紧握的骨剑之上。 她知道螭攸的雷劫为何没有落下了。 因为螭攸强行推迟了劫期,在彻底化神之前,将她带到了这里——它凭借那喷薄欲出的神力感应到的魔王宫殿所在之处。 “那条缚生链,也是昔日魔王所留下。” 魔君退出殿门之外:“琼华,若你能唤醒它,它便能召出灭魂钉,助你报仇。” 琼华垂下眼,瞥向掌心的一道道血痕,抬脚朝那金椅走去。 殿内骤然卷起风沙,骨剑脱手而出横挡在她面前。她半步不曾迟疑,在愈发猛烈的狂风中,握住了冰冷的缚生链。 一息、两息、三息…… 就在琼华以为要失败时,缚生链突然发出一声清亮的响。 刹那间,风沙骤停。 手被缚生链紧紧缠绕住,琼华用力一拽,原本冰凉的玄铁瞬间烧红般的滚烫。 整个地下宫殿开始抖动。 还没等琼华反应过来,缚生链便已经带着她回到了地面。 魔君紧随其后返回议事大殿内,却见琼华已经被拖拽着停在了云霄之上。 她反手重新封印圆盘,飞身掠至屋檐,跟了上去。 已经是卯时了,暴雨还在下。 螭攸紧紧跟着缚生链的轨迹,最后竟停在了阴界与人间的交界之处。 盘旋高空的庞然巨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苻黛指尖金光游丝般划过仙门弟子的脖颈,她额间鼻尖渗出细汗,悬于众人上方,而后骤然倒转,掌心猛然向下一压—— 只见那道金身佛影突然动了,右手随着她的动作一掌击向地面。 血雾喷溅,高树矮丛被染成了红色。 这些人——这些想要杀琼华的人,无一生还。 却在这时,整个地面开始晃动。 苻黛被上空的身影吸引了视线,在看清那道铁链缚身的人影时,瞳孔骤缩。 她飞身而去,却猛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嘶嘶声。 万恶崖的那条蛇蟒! 苻黛顾不得那么多,可旋即便感受到了万恶崖的波动。 她回头看向万恶崖的方向,这才发现,琼华身上的铁链向外引出了六条血红的线。 其中一条,正连接着万恶崖。 另外五条,分别连接着地上五界,人仙妖魔鬼。 一束天光骤然泄下,片片滕云上密密麻麻聚集了神官神将。 无数道视线之下,那六条血线飞速地后撤缩短—— 末端赫然是早已沉寂于世间的灭魂钉! 缚生链不断地收缩,将琼华一层一层地圈绕住。 滕云之上,众神在认出灭魂钉的瞬间神色皆是一滞。 他们看见那被缚生链认可的人已经闭上了双眼。 业火瞬间将她吞没,灭魂钉也飞入她体内。 魔君一把拉住还蒙在鼓里的阴司客。 “她不会有事的。” 阴司客正想说什么,就见琼华在无边业火中猛然睁开眼。 缚生链一改方才的强势,从她身上褪下,乖顺地绕住她的手腕。 阴司客愣住。 阴界众邪同样难以置信。 沉寂了近万年的魔器——灭魂钉归体,缚生链认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97 第91章 生死天劫 以凡人之躯,逆天而行,强登邪神尊位 天地骤然被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 环绕着琼华的螭攸身上泛起刺眼的电光, 滋滋声伴随着雷声从四面八方一同传入众人耳中,山峦战栗,江河倒涌, 无形的声浪碾过虚空。 苻黛眉心深深蹙起。 缚生链认主,琼华体内怨灵猖獗, 距离成神一步之遥, 螭攸为何偏偏选在了此时渡劫? 妖魔仙神四界都忌惮着琼华,如今琼华可谓四面楚歌, 他们无论如何也会让琼华死在雷劫中。 苻黛抬眸望向琼华。 她的瞳孔像是两簇炙热燃烧的血色漩涡,焰火自体内疯狂涌出,周遭空气被高温扭曲,那具单薄的身躯都在热浪中剧烈地颤栗。 缚生链性火,认她为主,她就必须用鲜血,用骨骼,用意志硬生生扛过这焚经灼脉、锻骨熔魂的极致痛楚。 没有人敢靠近, 也没有人能靠近。 苻黛屈指抵唇,一声哨音破空而起。 血鸦应声而至, 羽翼割破天际,在她的指引下飞抵妖界上空盘旋数周, 双翼扑动间牵引出下方沉积的黑沉怨煞。那浓稠如墨的煞气腾空而起,尽数被血鸦贪婪汲取。 最终,它俯冲而下,乖顺地落于苻黛摊开的掌心。 苻黛五指猛地受拢, 掌心血鸦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 瞬间破散重塑, 化为一柄缭绕着不祥黑雾的长弓。 她眼睫低垂, 掩去眸中所有波澜,只缓缓抬起手臂,弓身平举,指向远处的琼华。 指尖勾上那由无尽怨煞凝结而成的弓弦,一寸寸将其拉开—— “以此箭为你开路。” 她唇间溢出的低语被风声割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乱你神途者……” 弓弦满如圆月,汹涌躁动的亡灵在箭尖汇聚,四周空气为之凝滞。 “我都会亲手为你肃清。” 琼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不受控地偏了偏头,猩红的眼和她视线交错的瞬间,苻黛松开了指尖。 那支离弦之箭无声破开层层热浪,裹挟着斩断一切阻碍的决绝,径直穿过琼华的心脏,将她昨夜亲手斩灭的妖灵怨憎尽数渡入。 往日诸般苦楚,都会成为你神阶之下不可或缺的基石。 雷声贯耳,螭攸的怒啸震彻四野,琼华撕心裂肺的痛呼骤然撕裂长空,绞合成一片混沌的声浪。 苻黛不忍地闭上眼,猛地背过身去。 狂风如刀般割过她的脸侧,衣袂挣扎着翻飞,长发纷乱飞扬。她睁开眼,没有半点迟疑,如那道离弦之箭一般,朝着万恶崖的方向决然而去。 烈焰烧过的灼痛席卷四肢百骸,体内妖鬼怨灵疯狂躁动,琼华只觉得每一寸皮肉、每一段骨骼都被无形的巨力撕扯向不同的方向。 就在这难以承受的痛苦抵达顶峰时,一道森白闪电撕裂天幕,宛如苍天探出的骸骨白爪,天地间风云忽变。 降下的天雷精准无比地刺穿螭攸的身躯! 盘绕守护着她的庞大身躯剧烈震颤,鳞甲间迸射出刺目的电火,周身原本若隐若现的神力受到催发,化作一道温凉而磅礴的水流,无声将她濒临破碎的身躯温柔萦绕。 圣女血脉至阴邪骨、仙门修炼的清正仙法、百年虫妖的诡谲妖力、千年厉鬼的蚀骨执怨……还有此刻,螭攸舍身相护的磅礴神力。 六界本应相互排斥冲突的力量,竟在她体内交汇,彼此冲撞、撕扯、吞噬,最后被她强行熔炼。 自古而今,寰宇之内,从未有一具凡躯,敢容如此禁忌之力,能纳如此逆斥洪流。 于是天幕之下,出现了两道与螭攸化龙截然不同的两道雷。 约三千年前,仙门一位长老积五百载善行,终得道飞升,天道降下八道紫霄神雷,那是仙人证道成神的劫。 此为最近一例登神之记。 而今,高悬于琼华顶上未落的雷霆,却是一片灼目的金色,此乃凡胎肉身蜕凡成神之天兆。 然而,那煌煌金雷之外,竟还盘踞着另一道更为诡谲、世间罕见的血色天雷。 血气缭绕,怨煞冲天,以无尽业火洗尽万千罪孽,方许以神格。 此为邪神之路。 世间众生仅在太古残卷的只言片语中窥见过血雷之名,却从未有谁亲眼得见。 以凡人之躯,逆天而行,强登邪神尊位—— 这世间,只此一人。 若她能撑过这十六道天雷,由妖、魔、仙三界一手谋划,神界纵容默许的灭族之仇,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缚生链已认她为主,如今体内还有六枚灭魂钉,届时,六界必将迎来一场倾覆浩劫。 无论因果,不论正邪,此时此刻,九天十地,无数目光聚焦于此,心中只有一个共同的念头: 绝不能让她渡过此劫。 必须让她,陨落于此。 妖界之下凝聚冲天妖气,大妖显化本体,嘶吼着将修为倾泻而出,妖力化作一道道撕裂长空的光剑,朝着琼华绞杀而去。 然而凶戾的妖力尚未靠近,虚空中骤然响起刺耳的锁链铮鸣,缚生链自琼华周身萦绕而起,化作一道横亘天地的漆黑壁垒,将妖族倾力发出的洪流尽数挡下,而后一丝不留地吞噬。 几乎是同时,仙门众人催动的仙器法宝已至,挟凛冽仙威化作贯破虚空的惊鸿,直斩而下! 却见螭攸昂首怒吟,游走着电火的长尾猛然甩动,将那仙器直接抽飞击碎,化作漫天齑粉灵光,四散飘零。 血色天雷骤然劈落! 整片天空瞬间被染成一片赤红,如同泼洒开浓稠的血浆,世间万物都浸染在这片令人窒息的血色之中。 那道蕴含着涤荡罪业之力的雷霆,带着无可抗拒的威势,直向琼华击去。 可就在即将触及她的刹那,她周身猛然翻涌起无数扭曲的怨灵。它们发出刺耳的尖啸,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主动迎上雷霆,张口便将那骇人的天劫之力一口吞下。 神官见天雷竟被怨灵吞没,心知不妙,当即飞身而起,直朝琼华攻去! 然而他们身形方动,还未靠近半分,一片巍峨的阴影便当头罩下,将他们彻底笼罩其中。那阴影沉重如山,带着令人魂魄战栗的寒意。 众神官身形骤然僵滞,艰难地抬起头—— 正对上一尊佛像。 一尊佛眼圆睁,嘴角却咧开至耳根,露出森然狞笑,正低垂着目光看向他们的鬼佛真像。 低沉的诵经声与幽诡的钟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浸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众神官只觉意识骤然浑浊,仿佛坠入无底梦魇,周身灵力疯狂溃散。 一条巨大蛇蟒蓦地自虚空扑来,竖瞳闪烁着嗜血的光芒,猛然冲击着他们脚下的滕云,云层剧烈翻涌崩裂。 不等他们稳住身形,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存在无声落在身后。 他们下意识回过头—— 只见苻黛在阴影中倒悬而落,宽大的袖袍如鬼魅般翻飞。她指尖迸射出无数游动的金光,像一条条扭曲交织的蛛丝,瞬间缠绕而上,将他们如茧般死死束缚。 金线骤然收缩,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声清晰地炸开。 就在此时,一道炽烈夺目的金色天雷撕破苍穹。 螭攸将琼华死死护住,正想为她受下,不料它的天雷也在同一时间猝不及防地劈落,它自顾不暇。 金雷正正击中琼华那道单薄瘦削,几乎要被狂风摧折的身影。 苻黛见状猛然靠近,可就在这一刹那,琼华蓦地睁开那双毫无理智的血瞳。 她那只还流动着微弱电光的手,以惊人的速度猛地钳住了苻黛的脖颈。 “死……死!” 沙哑的嘶吼从她喉间挤出,五指骤然收紧,力量大得骇人。 苻黛完全无法挣脱。 就见琼华的另一只手上,一枚缭绕着不祥黑气的灭魂钉正缓缓浮现。 她的血瞳死死盯着苻黛,那枚灭魂钉正一寸寸地、坚定不移地刺向苻黛的心脏。 咫尺之遥,生死一线。 “琼华……” 苻黛嘴角溢出血沫,握住她的手腕,从被扼紧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呼喊。 这声呼唤仿佛一道微光,骤然刺入琼华混沌的识海。 她浑身激灵,血瞳中的疯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略显茫然的清明。 而在看清那枚即将扎入苻黛心脏的灭魂钉时,一股彻骨的恐惧瞬间席卷全身,惊得她表情大变。 收回已然来不及。 她用尽全部意志偏移自己的手腕。 灭魂钉险之又险地擦着心脏边缘,狠狠刺入! 苻黛猛地弓起身,一声压抑的闷哼,随即大口鲜血从口中涌出。 琼华像是被烫到一般松开手,灭魂钉随之消散。她看着苻黛苍白的脸和涌出的鲜血,急促地喘息着,浑身止不住地剧烈发抖,仿佛刚从一场无法控制的噩梦中惊醒。 内心一阵后怕,她用力将苻黛推开,声音嘶哑而颤抖,带着哭腔吼道: “滚开!离我远点!” 金雷再度劈下! 螭攸瞬间将琼华护在长尾之下,硬生生替她挡下一道雷劫。 苻黛摔倒在地,翻身捂住往外大片大片涌血的伤口,本就岌岌可危的孽因受到压迫,此刻正失控地勒紧霜网。 她像是被捂住了口鼻,无法跳动的心脏让她再不能呼吸。 琼华不知道……不知道孽因已经萎缩。 她也不知道,这枚因她的业障而成形的孽因之心,可以引走洗涤罪业的血雷。 所以当第二道血色天雷响起时,苻黛踉跄着腾空而起,在它劈下的前一刻,强行挖出那颗黑色心脏,替琼华受下一道道雷劫。 挡在其他神官面前的聻鬼彻底崩溃。 今日不是十五,生挖孽因,没有血伞佑护,没有蛇蟒护体,也没有它们在侧,本就是鬼佛的苻黛尚且重伤,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可它们刚想去带回苻黛,便被那道鬼佛真像挡住。 它们僵硬地抬头,却见那佛像缓缓低下了头,佛目之下流出两行血泪,嘴角却咧得更开。 天雷越来越密。 金光与血色缠绕交织,螭攸先行受完雷劫,短暂昏迷的时间里,琼华在金雷中失去意志。 她似乎走进了一片无边的黑暗。 周围空无一人,同样空无一物,她缓慢地前进,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脚下似乎是平静的海面。 琼华蹲下,指腹碰到了湿漉漉的柔软。 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她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却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所以她起身,顺着那声音的指引跑得越来越快,心脏几乎要从喉间跳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穿透黑暗,抬手摸到一片光明—— 螭攸也在同一时刻苏醒,它长出一对龙角,体型庞大数倍,仰头从四面八方的海面引来通天的水束。 琼华握紧手中缚生链,迎面受下最后一道金色天雷的霎那,顺着冲击摔落在滕云之上。 螭攸精准接住同样陷入短暂昏迷的琼华,将她驼在背上,隐入云层前,低头看向远处海面。 数十只鲛人浮在海面之上,仰头看着她们的身影。 是它们指引琼华走出那片混沌的虚无。 第92章 弑神灭君 琼华,愿你能辟出一条光明坦途 朦胧的云层之上, 一道威严的龙影破开雾霭。天雷余威仍在云间闷响,那苍劲的龙尾若隐若现,在空中划出连绵的残影。 一声清越的龙吟裂空而起, 那声音穿云破雾,带着近乎傲慢的从容, 竟将天地间残余的闷雷声彻底盖过。 十二神官紧追而至, 威压如影随形。 螭攸龙尾猛然一甩,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倏然回转, 竟朝着九天之上的天宫方向疾驰而去。长尾小心翼翼地缠绕着被缚生链唤醒的琼华,将她平稳地送至地面。 紧接着,一道清冽的水色蓝光自龙身迸发,光华流转间,螭攸的身影逐渐凝聚、化形,最终化作一道修长的人影,悄然降落在琼华身后。 她闪身挡在琼华与追至的神官之间,银丝般的长发没有簪子的约束, 肆意披散在肩头,却更衬得她肤白胜雪。眼角微挑, 带着几分天生的攻击性,可回头望向琼华时, 却笑得眉眼弯弯,眸中荡漾着毫不掩饰的归顺。 指尖萦绕的水色流光映亮她带笑的唇角,语气嚣张又轻快: “小主人,这里就交给我了。” “好生猖狂!” 神官指着她二人:“擅闯天宫, 谁给你们的胆子!” 琼华指节收紧, 缚生链在掌心发出低沉的嗡鸣。她没有回头分给那些神官半点眼神, 径直朝着不远处巍峨的万象殿走去。 她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阴影处, 螭攸眼尾一挑,余光瞥见一名神官欲起身追赶。她指尖轻弹,一堵泛着幽蓝波光的水墙骤然升起,截断前路。 “想追?”螭攸转过头来,一字一句都跳动着明媚的张扬,“就是我小主人要霸占这天宫,你们也拦不住。” “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口出狂言!” 螭攸闻言,低头看了看垂在胸前的银发,语气里带着几分认真的疑惑:“这哪里像黄色?” 她又抬眼,仔仔细细地推算起来:“自东海初现天地时便开始孕育我,直至化出真身……这么算来,我应当比你们这些神官还要年长几万岁——” “少废话!”神官怒斥一声,掌中神力已化作一道炽光直逼她面门。 “急什么啊。” 螭攸不满间广袖翻卷,那道凌厉的神力竟被她随手挥散,化作点点星芒消逝于空中。 身后那道水墙骤然泛起涟漪,无数由流水凝成的利剑铮然浮现,剑尖齐指众神官。 她指尖轻抬,向前一挥,万千水剑破空而去,带着凛冽的寒意直射向众人。 “就这么急着送死。” “不过,你们还不能死得这么早。”她纵身翻跃间重现骨剑形态,自上方直插地面,“与仙门勾结默许巫族惨祸的,留着这条性命,等着我小主人亲自来取!” 剑锋触地的刹那,磅礴的气浪如海啸般向四周炸开,震得整座天宫为之一颤,玉柱摇晃,云阶崩裂。 唯独万象殿依旧岿然不动。 琉璃金瓦在日光下流转着刺目的辉光,殿宇高耸入云,散发出长古积威的沉重压迫感。 台阶之下,琼华握紧缚生链,缓缓抬头。 万象殿巨大的殿门敞开,殿后一轮烈日正冉冉升起,万丈金光泼洒而下,恰好落入她那双血色未褪的瞳孔深处,将眼底的戾气映照得如同燃烧的业火。 她扯起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下一瞬,她身形化作一道血色惊鸿,径直掠过漫长玉阶,落在殿门之前。 手中缚生链如玄蛇出动,带着撕裂一切的煞气横扫而过—— 殿门前镇守的石虎应声而碎! 殿门深处,那道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当今执掌天宫的神君,一袭金纹广袖神袍曳地,如云青丝被一顶凤翎金冠高高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与修长的脖颈。她眉宇间带着不容直视的英气,凤眸微扬,薄唇不点而朱,满身雍容凛然。 她朱唇轻启,话音在空荡殿宇内回荡:“巫族圣女,你以凡人之躯登顶神阶,当真要如此执迷不悟,与天宫为敌?” 琼华唇角扯出一抹极冷的弧度,缚生链在她掌心发出噬血的低鸣:“昔日三界围巫,天宫坐视不理。天道不公,我便灭了天道,你做不到的公正——” 她骤然逼近,缚生链带着尖啸抽向神君:“由我替你做!” 神君眸中金芒闪过,却不见她有何动作,周身威压已如山崩海啸般向琼华压去。 琼华收链迎面而上,冲天怨煞筑起一堵屏障,生生挡下这一击,连带着那股浩然神力一同吞没。 她再度直迎而去,缚生链如游蛇般长渡神君眼前。神君只抬袖轻拂,一道澄澈光壁浮现,缚生链竟如陷泥沼,扫去的煞气被尽数净化,反震之力打回琼华身上,一缕鲜血自嘴角溢出。 她踉跄后退几步,踏碎身后玉砖。 “蜉蝣撼树。” 神君指尖凝出一柄流光长剑,抬眸和琼华对上视线:“你当真,不肯回头?” 琼华啐了一口血沫。 神君一声轻叹,剑气已然割裂琼华衣袖,在她臂上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 琼华忍着痛一声未吭,挥链再攻,链影千重却总被神君看似随意的一剑斩破。 每一次兵刃相交,琼华都如遭重创,鲜血接连喷涌,在玉阶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洼。 她浑身浴血,气息紊乱,缚生链的拧动却已见迟滞。 神君剑势却愈发从容,一道剑光掠过琼华肩头,带起一片血雾,而后又一掌风毫不停顿地击中她腹部。 琼华弯下腰剧烈咳嗽,呕出大口污血。 神君则悬立半空,衣摆依旧不染尘埃。 琼华以链拄地,艰难抬头,血瞳深处也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算计。 她硬接一道磅礴掌力,却刻意偏转三分,让那力量推着她朝着右侧的云雾深处跌去——缚生链与她的意识相连,那个方向,是天宫泯仙台。 神君如影随形,凌空踏步而来,剑尖直指琼华眉心:“到此为止了。” 琼华抬起悬着血珠的眼睫。 缚生链疯狂扭动着护住她周身,却总在关键时刻差之毫厘,让神君的剑气在她身上添闪过一道道新伤。 琼华不停地咳着血,踉踉跄跄地挣扎着起身,步伐凌乱,每一次后退却都暗自引向泯仙台。 她的狼狈和身上那喷溅的一道道血痕简直骇人,任谁也看不出她眼下的吃力和顽抗都是诡计。 泯仙台的湮灭之气已隐约可感。 神君攻势稍缓,凤眸微眯,察觉到后方不远处的泯仙台,但见琼华伤势惨重,只当她是慌不择路,误闯了此地。 “既来了此处,吾便断你神途。” 她挥出最后一剑,带着将琼华扫下泯仙台的气势,金色剑风狂掠。 就在剑光及体的刹那,异变陡生! 原本气息奄奄的琼华眼中闪过血光,一直被动防御的缚生链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煞之力,缠缚着那道剑气,狠狠砸向泯仙台石门外的界碑! “轰——!” 界碑崩碎! 整个诛仙台剧烈震颤,云雾瞬间沸腾,一道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线的漩涡自泯仙台升起,卷出恐怖的吸力! 神君脸色微变,欲抽身后退,却发现脚下被琼华不知何时布下的血煞之气缠绕,脚踝像是被无数亡灵死死拖拽着,恸哭声如雷贯耳,将她拖向深渊! 她稳住身形,霍然回眸看向琼华,眼中流𝔁 ??露着几分意外,还有一丝琼华读不懂的情绪。 “你从一开始,就在引吾至此?” 琼华拄着锁链站起,抹去唇边血迹,声音嘶哑却冰冷:“泯仙台,斩神根,泯神格,剔神骨……可对你这位神君,不过是一场通往人间的劫罢了。” 神君立于台缘,罡凤撕扯着她的神袍。她深深凝视琼华:“你苦心积虑,当真要如此?” “是!”琼华血瞳灼灼,燃烧着深重的恨意,“我要你下去!要你褪去神格,封存神力,亲身去经历人间百载轮回!我要你用双眼去看,看你所维护的天道之下,那些被牺牲的蝼蚁是如何挣扎求生!我要你这双不染尘埃的手,去触摸真正的苦难与不公!我要你在红尘泥淖里,为你的所谓权衡,所谓不得已,所谓舍小保大——感到羞愧!!” 神君闻言,周身神光波动。她望向琼华,那目光复杂难言。她不再抵抗那越来越强的吸力,任由身躯向后倾倒,坠向那未知的轮回。 最后一刻,她的声音穿透罡风,清晰传入琼华耳中。 “琼华,愿你所掌之力,不会成为倾覆苍生之劫,愿你能辟出一条光明坦途。” 泯仙台边,唯余琼华独立,浑身伤痕累累,疲惫到了极点。她望着神君消失的深渊,天际烈日将她孤寂的身影拉得极长。 神君坠入凡尘即开始她的轮回历劫,这约莫两三月的时间,足够天宫重整秩序、平息动荡。 神君始终没有问琼华为什么不动用灭魂钉。 就像琼华同样明白,神君若当真想杀她,她的这些算计谋划,根本没有丝毫实现的余地。 神君坠入泯仙台时说的话萦绕在琼华耳边。 她眼中那抹血色渐渐褪去,翻涌的杀意如潮水般退散,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倦怠。 第93章 魂寂无名 我们找不到她的魂灵 人间混乱一片。 阴司客刚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回头却见鬼见青手心盛开着一朵水莲,天际刚升起的日光洒落,她在圣光中身形逐渐隐入莲中, 缓缓浮上高空。 仙门元气尚未恢复,此番再度遭受重创, 不仅精锐折损, 甚至动摇了根基。妖族同样伤亡惨重,血染青冥。 然而更让阴司客心头沉重的, 是替琼华受下血雷后突然消失的苻黛。她仿佛在天雷轰击下化作飞灰,连那尊鬼佛真像也骤然歪斜,猛然坠回万恶崖深处。 千年鬼佛不灭于世,几道天雷,总不至于真要了她的命。 阴司客转过身,看向魔君:“……母亲。” 她天性聪慧,时至如今,当然能猜到琼华为何会拿到缚生链。 也难怪魔君会不顾妖界和仙门的压力, 纵容她留下琼华。 “神君与天同寿,唯有七枚灭魂钉一同贯入她的心脏, 她才可能魂飞魄散,但灭魂钉早已被她亲手摧毁其一……” 魔君凝望着天际, 缓缓应道:“神族不可一日无君,这个道理,琼华心中定是明白的。” 话音稍顿,她眼底掠过一丝冷峭:“可那些以‘大义’为名犯下的杀孽……神君手上沾染的无辜鲜血, 总该有个报应。” 就如同她自己。 昔日为换取璇霄阁开出的条件, 魔族亦参与那场对巫族的围剿。 如今她耗去五百年修为为琼华破开魔王殿封印, 助她取得魔器傍身, 这便算作偿还。 至少,那些被囚于魔域的巫女,都还活着。 “琼华不会对魔域出手。”阴司客说。 她的琼华的感情很复杂,说不甘心太肤浅,说执着又太深沉。 至少她能确定,琼华不会像血洗妖界那样屠尽魔域,这样似乎就是最好的结局。 …… * 鬼见青被一道柔和的力量平稳托起,直送天宫。 她刚一落地,便敏锐察觉到不远处传来的凛冽杀意。循着气息望去,只见一名女子正以一人之姿,独挡十二神官。 此时,螭攸刚翻身收剑,余光瞥见鬼见青,瞬间明了其来意。她没有寒暄闲聊,挥手间召出一道流转的水幕,将自己与那群神官圈进来,为鬼见青隔出一方道路。 鬼见青当即会意,朝她略一颔首,转身便朝着圣池方向疾步而去。 天宫之上,时序流转与她离去时并无二致,反复只过了弹指一瞬。 圣池畔,神女静坐,素白双足浸在氤氲着灵气的池水中。可她身上所着,却是干净利落的天剑门弟子常服。 鬼见青不得不承认,这颗属于蘅芜的心脏,确实让眼前的神女在某些刹那间,带着一种令她恍惚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恶心。 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像她的蘅芜。 所有她产生的错觉,都让她自己觉得可恨,因为认错爱人是件不齿的事。 “你一直骗我。”她冷声开口。 神女没有被她突然的开口吓到,仿佛一直在等她似的。 “我没有骗你。”她回头,扯出一个生硬的笑,“我之前……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鬼见青不为所动:“你逼我来天宫时,是知道的。” 神女好不容易撑起的笑还是垮了回去,她低着头,急促地扯着衣摆。 鬼见青望着远处飘浮在池面上的圣莲,淡淡道:“还给我。” 不管是封着蘅芜的冰棺,还是属于蘅芜的心脏。 她说:“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神女肩膀倏地松下去,像是撑不住,也伪装不下去了一般,起身来到她身边,明明情绪那么激动,声音却一如既往的轻。 “你喜欢她,为何不能喜欢我?我这样不像她吗?那你告诉我,她有什么喜好,我都可以装给你看……你喜欢她什么,我都可以——” “我爱她的眼,爱她的鼻,爱她的口,即使你将这一切都窃取于己身,我也只爱她眼中的山川,只爱她鼻尖萦绕的花香,只爱她口中唱出的曲调,甚至爱她白骨上黏附的血肉,哪怕她最后化作一捧黄土,我也会爱那片埋葬她的荒原。” “我也可以!!”神女失控地捂住耳朵,又一把抱上她的肩膀,“你们看过的山川河流,逛过的花香绿林,听过的陈辞旧曲……我都可以,我也可以。” 但她没有抱住,因为鬼见青躲开了。 “我爱她所向往的。” 对她而言,世间的所有美好,是蘅芜赋予的。 蘅芜死后,这世间只有枯萎的残花败叶,蒙着一片灰色。 “是你夺走了。”鬼见青说,“是你破坏了我的世界。” “我只自私过这一次!”神女不知是在辩解还是哭诉,“生死何曾由我?自降世之初,我便不被允许离开圣莲,我对世间的一切感到陌生无趣!你心疼蘅芜独自飘零圣池,那我呢,你可曾想过我这百年的孤寂!” 她声音发颤,带着可悲的祈求,希望能看见鬼见青流露出哪怕一点点的动摇。 但鬼见青没有。 她声音那么疏冷,话语也同样残忍。 “你不用和我诉说你的苦难,我没有耐心去倾听。”她说,“我不爱你,你的过往不会让我有任何波澜。” 神女泪湿的脸上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鬼见青说:“你对我的执念和爱,也是从蘅芜那偷来的,你不明白吗,你不爱我,你只是享受有我在身边时蘅芜心脏的悸动。” 神女不停地摇头。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不知道该怎么让鬼见青相信。 但她很快又明白过来,无论鬼见青相信与否,她都乞求不到一点点爱。 她痛苦地闭上眼。 最后,哑声道:“……亲我。” 鬼见青觉得荒谬又可笑。 她语气不掩半分嘲讽:“过来。” 神女闭上眼,向前走近半步—— 心脏却猛然一痛。 鬼见青毫不留情,掌心隔着衣襟,将那颗跳动已然非常微弱的心脏取了出来。 她以为神女会挣扎,可低眼一看,神女却还是闭着眼。 指尖小心翼翼地勾着她垂下的袖口,动作轻到像是怕她发现。 圣莲察觉到神女的虚弱,终于缓缓朝着岸边靠近。 鬼见青一瞬间居然有些害怕。 对于即将靠近的爱人,她感到有些近乡情怯。 可当透过冰棺看清蘅芜那张熟悉的脸时,她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冰棺在她掌下融化,分别两年的爱人重新回到她怀里。 曾经将她冰冷的手贴到脸颊上为她暖手的人,此刻冰冷冷的,寒意彻骨。 鬼见青将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渡回蘅芜心口,感受着怀中人短暂地回温。 她把脸贴在那片化开水雾的额头上,许久许久。 蘅芜不爱仙界的长生,她只想要人间一隅,想要一场凡俗的婚宴。 于是鬼见青抱起她,一步步走回人间。这一次,她要为她披上最红的嫁衣,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堂堂正正地娶她为妻。 琼华来到圣池边时,看到的是蜷缩在岸上的神女。 她虚弱得几乎没了呼吸,可怜地抱住自己,仿佛这样便能获得一丝温暖。 “很苦吧。”琼华蹲下,拨开她被泪水糊住的发丝。 神女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 琼华低声道:“可是你不无辜,因你而死的人太多了。” 她缓缓起身,却没有拿出灭魂钉。 “神女,我散去你的形神,将你放归这天地,愿你重塑人身,再度归来之时……不再因渴求一份爱,而迷失自己。” …… 天宫与云海相接之处,琼华的掌心托起一只通体流转着莹莹清辉的灵鸟。 它未曾回头,只是轻轻振翅,便化作一缕微光,悄无声息地没入无垠云海,消失在茫茫天际。 琼华并没有对那些与魏长庚苟且的神官手软,灭魂钉直穿他们的心脏,从此消散于世间,没有来世。 仙门在断壁颓垣间开始艰难重建,妖族收敛尸骸闭门修养,神族重整秩序静待神君历劫归来,魔族未伤根本,人间集市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后来,人间无数双眼亲眼望见,遥远的沧溟海上,滔天水雾腾空而起,凝成一座巍峨宫殿的轮廓。它如海市蜃楼般悬于天际,与九重天宫遥相对峙,却又在云雾缭绕间悄然隐去。 世人皆心知肚明,那是世间唯一邪神的居所,超脱于六界法则之外,永世孤悬。 而宫殿深处,还住着巫族最后的血脉。 海涛拍案,海雾弥散,仿佛那场惊天地的雷劫和六界复杂的恩怨纷争都已沉淀为模糊的曾经。 人间偶尔谈及此事,很快又被其他话题盖过去。 只听三五孩童围着圆桌,举手无忧欢呼:“上元咯——” * “——上元了!” 螭攸猛地从窗户里翻进来,顺带把乖乖将自己圈成圈的缚生链踹歪,然后猛地跳上床,扑到琼华身上。 “小主人!” “螭攸!”一声更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 螭攸回头,朝缚生吐了吐舌头——缚生链的器灵,被封印太久,还只是个小屁孩的形态。 缚生猛地抱住她的腰往床下拖:“你把琼华压死了!” 琼华被她们二人的动静闹醒,掀开被窝坐起来。 还没开口,窗边便闪过一道身影,而后似乎是注意到屋内的动静,敲了敲门便进来了。 “李婶婶。” 琼华下了床,被捏了捏脸。 “长了点肉,还是太瘦了。” 琼华笑了一下:“我有好好吃饭。” 李婶婶同她闲聊两句,忽然说:“今日是人间上元节,她们都下凡去灯会玩了。” 琼华愣了下:“上元节……居然这么快。” 李婶婶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不知是你哪位好友传来的书信,许是邀你下凡去玩呢。” 琼华伸手接过。 与其说是一封书信,不如说是一张喜帖,殷红的封面上流转着金纹,落款处并排写着两个名字:蘅芜,蔚瑾。 她垂眸静立良久,最后极轻地笑了一声。 转身换上件素雅却不失庄重的衣裙,便径直向凡间而去。 沧溟宫的时间流速与人间一致。 她落地时,日头还没落下,喜帖上的时辰未到。 长街之上一片喜庆喧闹,红灯笼高悬,灯谜彩纸在风中轻扬,为尚未完全降临的夜色点燃了一缕暖光。 太热闹了。这热闹竟让琼华生出一丝不真切的恍惚感,仿佛自己与这鲜活的人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她随人流走了片刻,终究还是转身,朝着那座荒山行去。 她一直不敢靠近那里。自离开后,便再未回去过,只因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片土地被血浸透、残破不堪的模样。 可当她真正站在无漆森前时,目光却彻底凝滞了。 没有预想中的血污,没有废墟。 眼前的无漆森一如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静谧,安宁,仿佛一切惨烈都未曾发生。 琼华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世间,除了苻黛,还有谁敢靠近万恶崖半步?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僵硬间,身侧忽然传来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摩挲过的声音。 琼华缓缓回头,看见了那条巨大蛇蟒。它仰着头,像是受了委屈的孩童,轻轻蹭着她的手。 琼华揉了揉那脑袋。 她尽力安抚,虽然不知道缘由。 可当那蛇蟒想要拽着她去万恶崖时,她还是拒绝了。 离开荒山,时候依然还早。 琼华漫无目的地徘徊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鬼界之外。 …… 就当是感谢她帮自己重修无漆森。 还有,为险些扎入她心脏的那枚灭魂钉道歉。 即使给了自己这么充分的理由,站在冥殿外时,她还是迟疑了。 琼华闭了闭眼,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转身想要离开,却突然被人叫住了。 回头看去,是黑白无常。 琼华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问出口:“苻黛可在殿内?” 黑无常沉默片刻:“魂寂了。” 琼华浑身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孽因反噬,灭魂钉压迫,十一道血色天雷。”黑无常重复一遍,“殿下魂寂了,我们找不到她的魂灵。” 第94章 殉情拜生 你的苦难到此为止,你的前路再无荆棘 琼华只觉得周身血液骤然冻结。 “魂寂”二字第一次从对方口中清晰吐出时, 她耳中便炸开一阵尖锐的鸣响。那鸣响仿佛化作了一根无形的长针,狠狠刺穿她的识海。 她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黑无常唤了她几声都没得到回应, 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琼华这才勉强回过神来,望向眼前的二人。 耳边的嗡鸣依旧持续, 不曾停歇。那两人的唇瓣在她模糊的视线中一翕一合, 轮廓却逐渐扭曲、变形,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她无意识地垂下了肩膀, 试图缓解每一次呼吸所带来的细密而尖锐的刺痛,可无济于事,那疼痛还是自心口与喉间蔓延开来。 白无常被她突然间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琼华的手腕在空中划出一道生硬的弧度,近乎失礼地挡开了那只伸来搀扶的手。 这个动作与其说是抗拒帮助,不如说更像是在抵御某种即将被看穿的恐慌,她想掩盖住自己难以抑制的颤抖——那足以揭穿她来到鬼界的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只是想见苻黛了,在上元节,人间团圆的日子。 她还是希望苻黛在这世间的第一个佳节, 身边能有自己的身影。 可她抖得太厉害,即使是在入夜的鬼界, 也能轻易察觉到。 “她真的听见我们刚才说的话了吗?”白无常怀疑道。 黑无常没有回复这显而易见的问题,指尖幽光流转, 一道清心诀悄然渡向琼华,试图抚平她剧烈的情绪波动。 琼华背过身去,也不管眼前的眩晕,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去哪里都好, 只要是没有人的地方。 苻黛怎么会魂寂呢, 她不是千年不灭的鬼佛吗, 她不是无所不能吗,她不是……不是超脱于六界之外吗?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消失于天地间,连黑白双常都找不到魂灵? 她步伐急促,死死咬着下唇,泪珠却大颗大颗地滚落,最后几乎是跑起来。 “琼华!”白无常喊住她。 琼华像是有所感应般,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身后传来黑无常那一贯淡然的声音。 “殿下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听闻仙门有一仙器可窥人生前过往,殿下的佛身被埋在了万恶崖底下。” 她僵硬地回头:“……什么意思?” 黑无常看着她,回答道:“千年前,殿下是被巫族亲手推下的万恶崖。” “这世间,只有你能找回殿下的魂灵。” * 琼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喜帖上所写的那条街的。 周遭街道皆被烟火染作暖黄,唯独这一条长街被铺天盖地的红色淹没,灯笼高悬,绸带飘摇,连空气都浮动着爆竹燃尽后的暖香,孩童追逐着打闹,捡起未炸响的炮仗。 她不想扰了鬼见青的大喜之日,指尖暗自掐着定心诀,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抑住。 街坊邻里围簇着,笑眯眯接过喜糖,好奇地打听是谁家办喜事。 一顶喜轿在喧天的锣鼓声中缓缓行来,众人纷纷伸长脖子张望,却见那轿前骏马上,竟端坐着一位同样身着嫁衣的女子。 她骑得很慢,很稳。 议论声渐渐响起。 人群跟着喜轿来到一处宅邸前。 他们看见那骑马的女子利落地翻身下马,行至轿前,并未掀开帘子,而是俯身,将轿中人轻轻地打横抱了出来。 “这……怎么也是个女子?!” “两个女子成亲?”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直到一个压低却清晰的声音自人群后方传来: “喜糖都堵不住你们的嘴么?两个女子又如何?” 议论声戛然而止。 突然的死寂中,有人终于看清,怀中那被抱着的人,红袖下的双手苍白得毫无血色,那双穿着绣花鞋的脚,软软地垂着,轻轻晃动——早已不是活人应有的姿态。 琼华闭上眼。 不远处,上元节的灯火与人声依旧鼎沸,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与此地恍若两个世界。 她跟在鬼见青身后,默然踏入那扇朱漆大门。 一声轻响,门扉合拢,将或诧异或惋惜的目光隔绝在几步之遥的另一端。 琼华跟着来到了大厅内,却在看到正中央摆着的一口棺材时,骤然停住。 那棺材太大了。 大到鬼见青将蘅芜放进去后,还能再躺下一个人。 鬼见青端着一杯酒走到琼华面前。 “我爹娘死得早,我完全不记得她们的模样,自蘅芜死后,你是我唯一一个可以信任,也愿意信任的人。” 琼华手心被自己掐出了血,压抑的情绪在失控的边缘。 她想挽留,想让鬼见青继续活下去。 一初死了,冥萝被玉衡带去了很远的地方游历……苻黛也魂寂了。 她无漆森外的朋友,一个一个都要从她身边离开。 可她不能那么自私。 所以她接过了那杯酒,也没让眼底的泪流下。 她知道,这不叫寻死,而叫殉情。 “蔚瑾,”琼华说,“你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坏的人。” 只是这世间对你太冷太残忍,没有人教会你如何爱,直到遇见蘅芜,你才笨拙地自学着,将那点烫手的暖意捂在心头。 命运让你理解了爱的模样,那将余生所有的爱与温度都只倾注一人,这本就是最完整的归宿。 鬼见青一口饮尽杯中酒。 “我死后,还有一事有求于你。” “我师父性子古板,认死理,但他不是冷血之人。”鬼见青看向灵山的方向,“喜帖我送去了,他还是不肯来。” 她停顿片刻,目光似乎穿过了重重云雾,落在那座寂静的山头上。 “待我走后,劳你替我去求他一次……将我和蘅芜葬在那架秋千下面。” 琼华喉间发苦,点头应下。 鬼见青又将溯尘鉴递给她。 “这仙器可是他的宝贝,消失这么久,怎么可能没察觉……也劳你替我还给他。” 琼华还是点头。 鬼见青忽然笑了下:“本想见见冥萝最后一面的,怕吓到她。” 琼华说:“玉衡长老待她很好,她修为涨得很快。” 鬼见青沉默片刻,轻声道:“那就好。” 琼华忽然上前一步,抱住她。 “蔚瑾,我祝你们的来世……一路坦途,再无忧愁。” 鬼见青没有反驳,即使两人都明白,蘅芜不会再有来世了,她亦然。 她回抱住那颤抖的身体:“琼华,你的苦难到此为止,你的前路再无荆棘。” “……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她小声补充。 琼华鼻尖更加酸涩,鬼见青已经松开了她:“好了,给我和蘅芜留些时间吧。” 她方才喝下的是毒酒。 琼华经历过太多次死亡。 她控制不住地害怕,可是鬼见青却那么坦然。 “琼华,珍重。” 从此高山流水,都是你冠冕之上的点缀。 …… 琼华走出宅邸时,已经没了半点力气。 她觉得疲惫,累到了极点,想要浮在云上,溺在水下。 可余光里,一道身影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素色常服的人,质朴的衣袍掩去了所有锋芒,唯余一身洗尽铅华的沧桑。 松风。 琼华和他对视片刻。 松风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神,转身推开了宅邸的门。 琼华也转过身,走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最后回到了那座荒山。 蛇蟒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气息,或者一直相信她还会再回来,很快便再度来到她身边,轻轻蹭了蹭那只手。 琼华揉了揉大脑袋:“带我去万恶崖吧。” 她说:“无论如何……我会找到苻黛的。” 七颗灭魂钉,六颗散落于六界各处,最后一颗居然是埋在万恶崖底下。 灭魂钉现世后,崖底便陷入一片混沌。彼时她在雷劫中失去意识,不知何故,这鬼佛佛像竟也坠回崖底,被倾泻的乱石重重掩埋。 琼华乘着蛇再度降临这万恶崖底。 满目疮痍中,她抬手结印,术法光华流转,将那尊巨大的佛像自废墟中缓缓托起。 佛像眼下两行血泪未消,而嘴角那抹邪笑的诡异弧度,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比记忆里更深了几分。 琼华未做他想,指尖灵力流转,溯尘鉴应声而起,一道清辉径直照在佛像的面庞之上。 光束之中,尘封的过往如画卷般缓缓展开。 …… “逃到这里……他们还能追来吗?” 一个年轻的巫女声音发颤,望着幽深的崖底。 “会的。”年长些的巫女声音沙哑,眼里是认命的枯寂,“迟早会追来的,他们不会放过我们。” 五界皆觊觎巫族的血与骨,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供她们容身。逃进这座荒山,不过是苟延残喘,能多活一日是一日。 “凭什么……凭什么!”另一个满脸污垢,来不及擦拭的巫女猛地跪倒在地,仰头对着灰蒙蒙的天哭喊,“天道若有眼,叫他们不得好死!” “天道不公,神族又何曾垂怜过我们的死活?” “那……菩萨呢?菩萨普度众生,能不能看见我们的苦难?” 年长的巫女苦笑一声,声音里满是绝望:“这荒山野岭,哪来的佛会庇佑我们?” “我们自己造!我们自己造一尊!”那跪地的巫女忽然抓住身边人的手臂,眼中燃起一丝疯狂的光。 “别说傻话了!他们早晚会追来的,造了像也带不走,难道要把它丢在这荒山里吗?” “不造像,我们就能活了吗?!” 于是,在绝望的驱使下,她们真的用山石与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与侥幸,粗糙地垒砌了一尊佛像。 她们上香,跪拜,祈求。 可日复一日,她们口中念出的不是经文,而是滔天的恨意,她们心中涌向佛像的不是虔诚,而是蚀骨的怨毒。 她们未曾察觉,那佛像低垂的眼睑正缓缓抬起,嘴角也勾起了一丝邪佞的弧度。 在无尽怨气的滋养下,佛不会是怜悯众生的佛。 追兵果然还是来了。 巫女们连夜逃命前,唯恐这尊佛像会暴露行踪,毫不犹豫地将它抛弃,毫不犹豫地将它推下了山崖。 后来,那崖边便腾起了终年不散的浓雾。 后来,越来越多的妖、鬼、魔聚集于此,在此地邪修。 后来,世人皆称此地为——万恶崖。 那尊由恨意孕育的佛,在崖底无尽的怨煞中,彻底化为了鬼佛。 【作者有话说】 重看第一章,有铺垫千年前巫族就被五界争相掠夺 第95章 四季更迭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琼华仿佛又遭了一场雷劫。 她看见巫女用带血的手, 在哭诉中造了一尊佛。 可同样是那双带血的手,残忍而不留余地的,将它推下崖底。 苻黛是在巫族的恨意中降世的。 所以她的血才能唤醒苻黛。 所以她的血才能够替苻黛遮去天光的灼伤。 所以苻黛需要的孽因也只有她的心脏能供养。 原来从一开始, 她们二人之间,就是无解的死局。 琼华肩膀彻底垮下来, 她捂住口鼻试图压抑住过于急促的呼吸, 眼泪却像是断了线一样地往下掉。 是宿命。 她们纠缠不清的命。 可溯尘鉴不会因为她的崩溃而暂停。 那鉴光闪烁几下,突然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闷黑。 琼华又一次看见了夏境中那个曾经的苻黛。 她眉眼比现在更加淡漠, 透不出一丝善意,仿佛只要靠近就会被尖刺刺穿。 她掠至崖边,在触碰到光的下一瞬,火光自指尖燃至全身,坠回万恶崖后,化作一柄红伞。 成了苻黛遮光蔽日的随身武器。 可那武器消失了。 消失在璇霄阁被覆灭的那场暴雪里。 苻黛以血伞化作长弓,朝她射来的那一箭,是以血伞全部灵力, 护住她的心脉。 苻黛没有武器了。 她以曾经自己的彻底死亡,最大限度地减轻了剥离孽因对琼华的伤害。 琼华颤抖的指尖覆上自己心口的位置。 医魔曾说过, 若非她心脉上有一道灵力护着,她绝不可能活到今日。 那时, 她们都以为那道灵力是螭攸的。 溯尘鉴再度闪烁,她看见苻黛在雪夜里,小心翼翼地躺在昏迷的她身侧;她看见苻黛跟着她走进魔族地牢,默默站在阴影处看着她崩溃大哭, 最后在她昏睡时轻轻盖上毛氅;她看见苻黛将自己关在不透光的宫殿内, 借着一缕微光, 在画布上细细描摹她的眉眼…… 最后, 画面定格在了放天灯的那个黑夜。 苻黛的手在发颤,却依旧执着地就着兔子灯暖黄的光晕,一笔一画,认真写下她此生唯一的祈愿。 ——恢复记忆后,继续爱我 这位曾不可一世、睥睨六界的万恶崖鬼佛,九幽鬼域的主宰,此刻竟也信了人间这最朴素的祈福之法,在那微光下留下了一句对爱人最卑微、最小心翼翼的挽留。 可那盏兔子灯被她亲手毁掉了。 琼华呼吸彻底哽住。 她看见苻黛为了不让她再受一次被背叛的打击,扰乱了她关于厉鬼和狸奴的记忆。 她在苻黛决定将软肋暴露给她时,亲手捅了她最痛的一刀。 那时苻黛的孽因已经开始反噬了。 刀伤无疑让开始萎缩的孽因受到了威胁,苻黛却忍着痛,将她抱到了万恶崖佛龛——这世间离月亮最遥远的地方,用她的佛威,替她分走了大部分月劫夜的痛。 琼华看着自己疤痕未消的掌心。 可是她……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一定会杀了她。 琼华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被徒手挖出心脏时没有,被剥离孽因时没有,被劈下天雷时没有。 她哭不出声音,她觉得心脏好痛,好像又回到了魔界时的时候。 确认自己爱上苻黛时,她说:一直利用我,直到你不再渴望人间的日月。 是她不守承诺……是她失约…… 她只是恨,她以为苻黛一直在欺骗她的感情,她恨苻黛不爱她。 可苻黛没有说出口的爱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全都默默付诸于行动之中。 溯尘鉴还是没有放过她。 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嗓音,却是陌生的痛哭声。 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帘,看见佛龛里,在她离走之后,苻黛遭到孽因的剧烈反噬,嘴唇煞白地蜷缩着身体,却伸出手,徒劳地试图复原兔子灯的灰烬。 可下一秒,她猛地弓起身,大口呕出混杂着暗红血块与浓黑污血的浊物,随即彻底失去意识,重重倒了下去。 几日后,黑白无常带着她回到鬼域,那时的她,孽因已经萎缩成了一半大小。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以一人之力,为她拦下仙门百家,为她挡下神族的追杀。 琼华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甚至失去理智,险些将灭魂钉刺入苻黛心脏。 溯尘鉴里,苻黛捂着心脏极速下坠,甚至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血色天雷降下时,取出孽因,为她受下整整十一道。 琼华失去所有力气,跪倒在脏污泥泞的地面。 溯尘鉴走马灯似的过完苻黛不幸福的一生,“啪嗒”一声脆响,滚落琼华脚边。 她们从来不是两不相欠。 她欠苻黛太多太多。 琼华埋着脸的手在碎石上划出深浅不一的血坑。 她该怎么办…… 琼华将自己缩成一小片阴影。 天地之大,她该去那里找苻黛被天雷劈散的魂灵。 巨大的恐惧和无措将她裹挟。 上一世,狱卒的羞辱和唾骂没能让她低头。 可是现在,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腿间,从未弯下的腰弓成脆弱的弧度。 她忽然想起除去妖魔那日,苻黛看到她前世的惨死后抱着她流泪。 琼华那时不懂。 现在才明白,苻黛在害怕。 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了,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可是这就够了。 至少证明,苻黛也曾动摇过。 琼华再也压抑不住,撕心裂肺地痛哭。 她跪在那尊邪笑的鬼佛前,声音混杂着哽咽,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卑微又怯懦地哀求: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 螭攸和缚生找了许久,终于在万恶崖找到了昏过去的琼华。 螭攸把琼华扶起来,用袖子擦她脸上的泥污,露出哭得红肿的眼。 缚生别开担忧神色的脸,想要出口嘲讽,结果螭攸也哭了。 她叉着腰,哼了一声,变回本体,把两人拽回了沧溟宫。 琼华本来不想让族人担心。 可当关心的话语传到耳边,她便一点也忍不住,咬着盖在身上的被褥,哭得克制又肆意。 可是哭过了,她还是要去找苻黛,要踏上那条不知有多漫长的路。 天地那么大,被困就千年,渴望自由的苻黛会飘散到哪里呢? 离开之前,她去仙门寻了一趟松风,却被告知,松风归凡了。 她又辗转来到那架大战中被保护得很好的秋千前。 树根下的泥土还带着淡淡的潮湿气,不久前刚被人翻新过,某个位置凸起一小块,那是蔚瑾和蘅芜共眠的地方。 “我知道你会来这里。”身后传来了有些疲惫的嗓音。 琼华转过身,将溯尘鉴交还给松风。 沉默片刻,她说:“我以为你能劝住她。” 松风却道:“在这世上,我是最没资格劝阻她的人。” “我是蔚瑾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反对她和蘅芜。”他宽厚的肩膀此刻半垂着,没了往日的严厉,“蘅芜之死,我亦有过……我不是个好师父。” “蔚瑾从没这么想。” 松风一怔。 “她同我说,她的师父不是个冷血的人。” 松风眼里逐渐湿润。 蔚瑾是他带回璇霄阁的,自小带在身边,怎么可能不疼爱。 在他眼里,蔚瑾和他女儿无异。 所以他归凡后,在这架秋千不远处,建起一间小木屋。 …… 辞别前,松风突然给了她一只白糯糯的兔子。 “玉衡长老带着冥萝四处游历,托我将此兔交给你,冥萝说,这是那只为救你失去妖丹的兔妖。” 琼华放轻动作接过。 她想到溯尘鉴里,苻黛的那句“本殿要的是兔子。” 指腹轻轻抚过软趴趴的兔耳朵,她垂下眼眸。 * 残雪初融,第一缕暖风拂过万恶崖,琼华踏上了寻找之路。 极北的雪原终年严寒,传说那里有可以冻结时间的冰川,琼华想,如果苻黛的魂灵曾来过这片广阔无垠的雪地,或许会喜欢这样一个连时间都流逝得很慢的地方。 天地间只剩刺目的白和呼啸的风,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神力余温为她抵御了彻骨的严寒。 琼华遇到了一位同样在风雪中独行的寻药人。 那人问她:“姑娘,这苦寒之地,你来寻什么?” 琼华呵出一口白气,望着远方冰川模糊的轮廓,轻声道:“我在找人。” 那人低笑:“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来客呢。” 琼华也说:“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灵药呢。” 那人示意她看自己的背篓:“喏,这不就是灵药。” 琼华笑了下,学着她的口吻,抬起下颌指了指她的方向:“喏,这不就是来客。” 那人怔愣,抬眸撞上她的眼睛,轻叹着摇头:“这一株灵药,我寻了许久。” 她卸下背篓,将那灵药递给琼华:“相逢即是缘,此灵药乃不凋花,你且收下,愿你早日得偿所愿。” 琼华收下了。 她和那妇人辞别,走出去几步,居然听到扑通一声,回头看去,那妇人竟跌倒在了雪地里。 琼华匆忙要去扶,却见天边一束耀眼金光破开云层,笼罩住那道身影。金光带着浩瀚而威严的气息,将四周的飞雪都映照得如同金粉。 妇人在金光中缓缓被托起,裹得严实的头巾在金光中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下凡历劫的神君。 琼华愣住,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不凋花。 不凋花,离了根也永不凋谢,当她走近那片春景时,不凋花盛开了。 她路过有些泥泞的河岸,鞋履沾满了湿冷的春泥。她走过刚刚萌发新绿的田野,料峭春风仍带着寒意,吹动她略显单薄的衣衫。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草木嫩芽的清香。 有人叫住了她:“姑娘,春雨要来了,当心染了风寒。” 琼华回过头去。 那人稍微怔了怔,看着她眼睛上蒙着的纱,以为她是个盲人,连忙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 “小姑娘……你怎的一个人就出门了?” 琼华没有解释。 她听着耳畔河水流动的轻音,道:“我来听春。” “听春?” 琼华点点头:“我在找人。” 那人显然没听懂她的话,但还是抓起她的手指了指某个方向:“那里有片桃林,小姑娘,你找的人或许在那桃林中。” 琼华笑了笑,顺着她指引的方向,来到了一处桃林。 她听见身边的人说,传说中这里是上古仙人醉饮之处,花瓣如雨,绚烂如霞。 琼华立于纷纷扬扬的落花下,第一场春雨淅沥降临。 “小姑娘,你踏遍春色也要找的,定然是一位绝世佳人吧。” 琼华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回答。 花瓣拂过脸颊的轻柔,像是苻黛指尖的温度,遥远而不真实。 再往前走,来到了一处荒漠。 黄沙漫卷,热浪扭曲了远方的地平线。琼华行走其间,神力在体内流转,虽然流了些汗,却远没有到不舒服的程度。 路遇一支被风沙冲散的商队,有人递给她一个水囊:“姑娘……这荒海,你孤身一人,可是迷了路?” 琼华没有接水囊,目光望向更远处,弯眼笑了笑:“我在找人。” “在这荒海?” 琼华点头:“她在等我。” 那人眼中透出些怜悯:“在这鬼地方等你,怕是早已化作白骨了吧?” 话音刚落,她便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打击人,挠了挠头:“你先歇会儿吧,见过这儿夜晚的月亮么?星星也和它一般亮!” 夜晚,大漠星空低垂,璀璨得令人心悸。 她躺在尚有余温的沙丘上,望着那弯高悬的弧月,忽然抬起手,指了指。 许久没做噩梦了。 往常会梦到苻黛来和她告别,每每都要从冷汗中惊醒。 她怕得快死了,不敢入睡,怕苻黛又来用那种再也不会回来的语气和她说再见。 可如今,她真的梦不到了,又觉得空虚。 好想苻黛,哪怕是噩梦。 月瑶仙尊,希望你能听见人们的心声。 …… 没有做噩梦的琼华,被秋风吹了个哆嗦。 她有些惊讶,今年的秋天,倒是冷得很快。 这里枫林如火,层林尽染,落叶铺满了山径,萧瑟的秋风吹落满山红叶。 琼华却顺着一条大路,走到了平静的海面前。 她生火,靠在石堆前,忽然想起渔村的鲛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耳边似乎真的传来了那空灵的哀鸣。 琼华回过头,和海面上探出的几个脑袋依次对上视线。 鲛人面面相觑,忽然上了案,靠在石堆前,齐声歌唱着她听不懂的曲音。 琼华听说,鲛人的歌声能唤醒沉睡的爱人。 可还没等她出声询问,那鲛人就抬起手,尖锐的指甲指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她来时之路。 琼华心中腾起些希望。 “你想说,我在找的人,在那里等我?” 鲛人郁闷地看着她。 它们听不懂她的话,但从她期待的表情来看,似乎和它们说的没有太大的分歧。 于是它们点了点头,然后一把将琼华拉入海中,带着她浮在水面上,原路而归。 那时的琼华,当真以为自己要找到苻黛了。 可鲛人将她带回月下城便回到海底,消失无踪。 距离她离开,刚好一年。 又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 琼华回到万恶崖底下,徘徊了许久,最后将目光落向那结了蛛网的佛像上。 嘴角的邪笑似乎又深了些。 琼华越看越觉得不舒服,在第二个上元节来临前,亲手为苻黛雕刻一尊巨大的佛像,放置在空荡荡的宫殿中。 上元节那夜,她伏在佛像摊开的掌心,难得入睡得很快。 不知是不是被那佛像的邪神吓到了,当天夜里,她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梦里,她站在佛像前,耳边就是苻黛的呼唤声,却像是被闷在深处似的传不出来。 而后,苻黛的呼唤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骨骼碎裂的声音。 琼华抬起眼,亲眼看到那尊佛像嘴角笑意加深,佛目也流下了两行血泪。 她猛然惊醒,掌心和衣衫全都被汗湿了,坐起来才发现,她居然趴在自己造的佛像上睡着了。 缚生不知从哪钻进来的,她强硬地拉着琼华去用膳。 关上门前,缚生突然回了下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方才那佛像似乎抬了抬眼…… 她甩了甩头,只当自己是饿得不清醒了。 她本是这么以为的,直到这种情况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琼华莫名其妙睡在佛像之上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才总算意识到了不对。 “这佛像……被人附了灵。” 琼华猛地僵住。 “只不过,这灵似乎被另外的什么东西缠着,不能逃离,只能短暂地附上来。” 缚生链和灭魂钉有感知,灭魂钉曾在万恶崖底下,和苻黛定然会有些牵系。 缚生的话,让琼华直接夜夜睡在了安置着佛像的殿内。 起初没有什么异样,直到那日,阴司客忽然前来拜访。 琼华听到传话,刚要踏出殿门,忽然感觉身后似乎有道视线,她猛地回过头去。 她亲手造的那尊佛,不知何时竟也半抬起眸,石眼中没有情绪,却分明是看着她的。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有一章过渡很短,其实是想算上番外卡99章[狗头叼玫瑰] 第96章 今也则亡 那段不为世人所知晓的,关于等待和重逢的旧梦 门外传来催促的声音。 琼华低下眼, 思忖片刻,推门而去。 片刻后,她带着阴司客一同来到了这佛像之前。 就见方才还抬着眼的佛像, 此刻又重新合上了双眸。 琼华像是没发现这变化似的,为阴司客倒了杯茶:“怎么这个时候来寻我?” 阴司客一直都知道她在世间寻找着苻黛的魂灵, 只是没想到她会在宫殿内摆上一尊新佛像。 这佛像的眉眼间与苻黛有七八分相似, 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 她收回视线,自琼华手中接过杯盏:“鬼界最近似乎有些躁动。” 话音刚落, 她动作顿了一下,侧目又望向那佛像。 “躁动?”琼华注意到她的视线,顺着看过去,“怎么了?” 阴司客莫名觉得那佛像在注视自己,可它双目紧闭,面容沉寂。她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摇了摇头:“没事。” 她重新看向琼华:“自鬼王一统鬼界,万邪跪伏, 秩序初定,所有人都明白, 鬼王不死不灭,即使魂寂, 也终有归来那日,可近日鬼界异动频发,群鬼无端躁动,这般反常, 很可能意味着……” 她话音顿了下, 然后才继续:“感受到了鬼王的魂灵。” 琼华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对方未尽的深意。 苻黛的魂灵既然已有显现的迹象, 却无法真正现身, 这反常的状况,恰恰对上了缚生之前的猜测——苻黛的魂灵,极可能被禁锢在了难以逃脱的限制里。 “我知道了。”琼华起身,“我会留意的。” 阴司客跟着站起来,对她道:“在苻黛回来之前,鬼界若生乱象,怕是要由你暂且管束了。” 琼华闻言垂眸,视线从自己心口处一掠而过。 苻黛本可以吞噬那只厉鬼,以阴煞之气滋养自身心魂稳固形神,却偏偏要将它炼化提纯后渡给她,助她登临神位。 “苻黛不在,自然是由我来管。” 阴司客离开前,想到什么,忽然转过身。 琼华跟在她身后准备送送她,两人险些撞上。 “……抱歉。” 阴司客后退半步,有些疑惑地望向她身后的佛像,很快又收回视线:“魔域还有诸多事务,我先行一步。” 琼华便不再多送。 缚生又来催促她去用膳,不耐烦地扯着她的手:“快去快去!不然螭攸那毛毛虫又要叽叽喳喳了!” 琼华顺着她的力道往外走了几步,目光却锁在那佛像之上。 直到那佛像再度抬了抬眼帘,她才垂眼无声抿唇笑了笑,依着缚生离开。 今日的天暗得很快,听螭攸说,人间落了小雪。 被琼华吹灭的烛火在黑夜中忽而重燃,无声摇曳着在殿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琼华伏在佛像冰冷的掌心,长发泼墨般散开,穿插于佛像石塑的五指之间,几缕发丝垂落,遮住她半边脸颊。她睡得很沉,长睫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呼吸轻而缓。 半梦半醒间,一丝极淡的、熟悉的檀香萦绕而来,若有若无,轻羽般拂过她的意识。她眼睫微颤,却挣脱不了梦魇的重量。 昏黄的光晕里,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正赤.裸裸地凝视着她的脸。 那目光缓慢地移动着,如同无形的指尖,带着冰冷的触感,从她闭合的眼睑开始描摹,细细划过微启呼吸的唇瓣,顺着脖颈的线条向下,掠过单薄寝衣下的曲线,一路蜿蜒至足尖。 这视线太过彻底,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窥探欲,让她产生一种被从里到外、毫无保留地看透的错觉。 琼华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细微地颤抖起来,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试图醒过来,夺回主动权,眼皮却重得怎么也掀不开。 在那目光的笼罩下,她仿佛成了被供奉于佛掌之上的祭品,脆弱而无处遁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谧而暧昧的张力,烛火将她轻颤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与巨大的佛影交织在一起。 琼华的呼吸在深夜里变得愈发急促,温热的气息拂过冰冷的佛掌,她眼睫剧烈地颤动,终于在某个瞬间挣脱桎梏—— 就在她睁眼的瞬间,室内那抹不自然的烛光应声而灭,黑暗入潮水般重新涌来。 琼华倏地坐起身,掌心与后背都渗出一层薄汗。她指尖轻弹,一缕灵力流转,岗熄灭的烛火再度摇曳着亮起,将那佛像静谧的面容重新照亮。 那尊有着苻黛容颜的佛相依旧低眉垂目,仿佛刚才那道灼热的注视从未存在。 琼华站起身,足尖在佛掌上轻轻一点,素白的里衣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弧线,身形轻盈地掠至佛面之前。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几分缠绵意味,轻轻抚过那双一直窥视着自己的佛目。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石雕眼睑的瞬间,梦中那缕极淡的檀香突然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比先前浓郁了些。 琼华的动作微微一滞。 她的动作变得虔诚,双手捧住冰冷坚硬的佛面,微微仰起头,将自己温热的唇瓣拂上那两片石刻的唇。 这个吻带着近乎慌乱的急切,和深埋已久的渴望。唇齿间触感冰冷而粗粝,温热的吐息在石面上晕开一片朦胧的雾气。她闭着眼,长睫微颤。 空气中突然泛起一阵无形的涟漪,温热的气流缓缓缠上她的腰肢,如同被浸透的丝绸贴上衣衫,没有触感,却带着明显的依附。 气氛似乎有些稠腻。 好像无数细密的水汽凝结在她的皮肤上,有潮湿的气流掠过她的颈侧,徘徊在她耳畔。 片刻后,琼华缓缓退开。 额头顶着冰凉的佛面轻轻喘息,被吻过的石唇仿佛多了几分润泽,在烛光下泛着微妙的光晕。 “苻黛……”她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未尽的情动。 “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那黏附在腰上的气流似乎收紧了几分,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安抚。 * 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的微光,晨曦将至。 琼华撤下了烛灯,转而点燃三柱清香。青烟袅袅升起,她抬眸仰望高大的佛像片刻,在螭攸推门而入的瞬间,指尖勾动一缕神力将她缠绕。 螭攸眨了眨眼,当即会意,身形一闪便缩回骨剑形态,温顺地落入她掌心。 缚生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琼华一手拿着帕子擦拭剑身的模样。 她的红瞳闪过兴奋的光芒,瞬间变回本体,铁链缠住琼华的手,另一端系在螭骨剑上。 琼华转过身,在第一缕日光刺破云层的刹那,她已踏碎虚空,出现在万恶崖边。 崖风猎猎,吹动她未束起的长发。 琼华纵身跃下,只见那鬼佛嘴角的邪笑似乎变得有些扭曲,佛目却抬得更高了些。 她终于明白,不是苻黛不愿现身,而是她的魂灵被这尊由恨意滋养的佛身本𝔁 ??体彻底束缚。 多可笑,本体妄图控制主体。 欲释其魂,必先破其障。 “苻黛……”琼华指尖摩挲着缚生链,“今日我便替你斩断这枷锁——” 缚生链应声而出,漆黑的链身泛起幽光,如灵蛇般缠绕住佛相右臂。 链节相扣的铮鸣声中,佛臂金光乍现,结成一道坚固的屏障。缚生链撞上金光,竟被生生弹回。 琼华眸光一凛,骨剑随即出手,剑身暴涨数丈,森白剑气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与金光轰然相撞! 崖底剧烈震颤,碎石如雨坠落,那金光屏障开始剧烈的晃动,但在段时间内,依旧固若金汤。 “无用之功。”琼华冷冷吐出二字。 “没了苻黛,你不过是一块破石头,借了鬼佛的由头,当真以为邪祟怕的是你?” 琼华双手结印,缚生链与螭骨剑同时飞升空中。铁链化作万千玄蛇缠住金光屏障,骨剑高悬于顶,凝聚天地间的灵力。 “我要……带苻黛,回家。” 她身后骤然闪出一道巨大的蟒影,在骨剑刺去的前一瞬,猛然冲击撞上那道屏障! 本就岌岌可危的金光瞬间碎裂出蛛纹般的缝隙。 骨剑紧随其上,没有放过这片刻的时机,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斩而下! 金光屏障发出不堪重负的破裂声,裂痕大面积蔓延,缚生链顺势收紧,玄蛇张口撕咬着溃散的金光。 就在屏障彻底崩碎的瞬间,琼华飞身而至,她握住骨剑,剑尖直指佛像眉心—— “破!” 森白剑锋没入佛像的刹那,时间仿佛停止。 佛像周身金光尽碎,化作点点流萤消散空中,一道微弱的魂光自眉心裂缝中飘出,轻轻萦绕在琼华指尖。 她收起长剑,小心翼翼地捧住那缕魂灵。 缚生链难得温顺地缠回她腕间,螭骨剑也敛去了锋芒。 一缕天光穿透万恶崖,琼华踩踏而上,回身将那条巨蟒一同收入股掌的瞬间: 轰隆! 万恶崖发出最后一声巨响,失去了支撑般,整座山崖开始从内部崩解。巨石翻滚,烟尘冲天而起,千年积怨尽数被埋葬于这场惊天动地的崩塌之中。 琼华悬浮于空,面无表情地看着鬼佛佛像的残骸被埋入废墟。烟尘漫卷而上,却在她脚下停步,不敢脏乱她分毫。 * 琼华捧着那缕魂灵,回到沧溟宫时,脚步略显仓促。 她径直走向殿内,缚生想跟上去,被螭攸伸手拦下。 “你做什么?即便如今把那苻黛的魂灵渡进新佛像中又有什么用?想要幻化出人形,起码需要百年时间,琼华难道要等上整整百年吗?!” 螭攸长发一甩:“那你想怎样?” “当然是告诉琼华了!” “你告诉她又怎么样,你以为小主人会放弃吗?” 缚生瞪圆了眼睛:“苻黛的魂魄是被天雷劈散的,能不能幻化出人形都暂且不定,你真要让琼华空等这么久?!” “你不也是吗?” 缚生愣了一下,烦躁道:“什么啊!” 螭攸说:“你当年感应到了魔王的陨落,不也在宫殿之下苦等万年?” 缚生气急败坏:“我那不是空等,我知道终有一天,会有人能够唤醒我的!” “小主人也不是空等。”螭攸说,“她知道苻黛会回来的。” …… 两人争执的声音絮絮不止,字字句句都清晰传入琼华耳中。她却恍若未闻,只凝神将掌心那缕淡金色的魂灵,缓缓渡入自己亲手塑成的佛像里。 金光微闪,如夜昙一现,随即彻底沉寂下去。佛像恢复了石质的冰冷,再无半点声息。 这一沉寂,便是漫长的春秋更迭。 螭攸和缚生的争吵成了这寂静天地里唯一的背景声响,琼华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怀抱着那只愈发慵懒的兔子,坐在佛像前,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兔子的软毛。 她曾觉得时光飞逝,童年、成长、无漆森的覆灭,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飞快地翻过。可如今,在这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等待里,在这拥有无尽寿命的永恒中,她才真正体会到时间的重量。 每一个日出日落,都变得清晰可数,每一季花开花谢,都带着相似的期盼与落空。苻黛无法真切陪伴在身边的日子,像被拉长了的丝线,缠绕出无边无际的孤寂。 两年后的某个午后,冥萝归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她已年过十八,身量抽高了些,眉眼间褪去了少许稚气,但一见琼华,仍是那个不管不顾扑上来的小姑娘,哭得毫无形象,眼泪浸透了衣襟。哭够了,才抬起脸,喊出那一声熟悉的“姐姐”,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冥萝修为精进许多,跟在玉衡长老身边,气度沉静了些,言谈间说起游历四方、救治众人的经历,眼眸里有光。 琼华也曾去看过松风。他褪去仙骨,归于凡尘,修为却未曾尽失,寿命远比凡人长久。他时常拎着水桶,去那架秋千旁,为高树细心地浇水。那棵树已比当年高大了许多,枝叶繁茂,在风中轻轻摇曳,承载着蘅芜和蔚瑾沉甸甸的爱意静静生长。 阴司客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魔君偶尔会为她张罗婚事,男子、女子,她皆是不喜,依旧我行我素,穿梭于魔域与人间。魔君终究不忍逼迫,她便成了如今阴界闻风丧胆的魔女,行事愈发乖张,手中一根长鞭不知沾染了多少性命,偶尔却会变成一条长蛇——琼华请她助蛇蟒修炼出人形。 唯有鬼界的黑白无常,日子过得最为充实,几乎被堆积如山的公务压弯了腰,日日翘首以盼,只求鬼王早日归来。琼华偶尔会去鬼界,帮着决定一些棘手的事务,为她不知何时能归来的爱人承担起部分责任。 她做着这些事,看着这些人,生命依旧在轰轰烈烈或细水长流地继续着。众生都在各自的命途里奔走,唯有她停在这尊佛像前,雪落了又化,花开了又谢,被留在这片未名的等待里,守着一点微弱的金光,不知期限。 某日她听闻妖族又在霍乱人间戕害无辜,带着缚生螭攸匆匆赶去,收拾完残局,正欲离去时,却撞见了一场葬礼。 素白的纸钱在风中打着旋儿,送葬的队伍沉默而缓慢。她从邻里零碎的议论中得知,棺中安葬的是两位寿终正寝的女子,一个叫贺兰,一个叫邓三秋。她们相伴一生,如今被合葬在一起。 “听闻她们年轻时,嫁了同个男人,那男人不是东西,她们便跑出来了!” “那可得是跑出来了,还能活到这个岁数——” 琼华立在远处,望着那棺材被黄土缓缓掩埋,心中蓦地一空。 起风了,她下意识回头望去。 来路空空荡荡,原来人间五十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 太久的等待是会滋生出恐惧的。 琼华不止一次地想过,苻黛是不是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个念头像阴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害怕,害怕到手足无措,怕到神魂俱颤。 可时间终究有着诡异的魔力,当琐事缠身,当她被迫卷入六界新的纷争,她竟也会在某些瞬间,恍然忘记自己还在等待这件事。 直到那份刻意被压在心底的空寂,被某个不经意的讯息猛然撬开—— 阴司客传来消息,说她那条总爱盘踞在魔宫梁柱上的蟒蛇,过了这个冬,就能幻化出人形了。 讯息很简短,琼华却握着那传讯玉简,在窗边站了许久。直到第一片雪花落在窗棂,她才恍然惊觉,又是一个冬天。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早已坍塌的万恶崖边。废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天地只剩下一种颜色,大雪无声地落在她发上,将她一点点染白。 目光所及,皆是苍茫。 她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 她等了多久了? 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百”这个字眼,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了她强自维持的平静。巨大的恐慌如雪崩般袭来,瞬间将她吞没。 咚咚咚—— 这是她的心跳,急促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嘶嘶嘶—— 这是雪花飘落的声音,细密,绵长,永无止境。 …… 窸窣窣窣—— 这不是雪落的声音。 这是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 琼华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滞。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 雪似乎停了…… 不,不是停了。 是有一把红色的纸伞,在她头顶撑开了一片无雪的天空,投落一片温暖的阴影。 她猛地回过头。 苻黛就站在那里。 身形还有些半透明的模糊,面容却清晰如昨。她撑着一把艳红得刺目的纸伞,微微倾身,向她伸出了一只同样略显虚幻的手,伞沿的积雪簌簌滑落: “是在等我,还是觉得我会丢下你一个人?” 琼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温热的泪珠断了线般滚落,砸在身下的积雪上,融出小小一个坑洼。 苻黛见她只是落泪,正要走近,还未俯身,便被琼华猛地拽入怀中。视线尚未聚焦,便觉心口一暖——琼华掌心那朵不凋花已没入她的灵体深处。 那道虚幻的身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晰。 琼华抬手挥开那柄红伞,任其落入雪中。 “不用再畏光了。” 她双手捧住苻黛的脸,在大雪纷飞中,深深地吻了上去。 雪花落满她们的肩头,又在相贴的体温间悄然融化。天地寂寥,唯余风雪声与交织的呼吸。 …… 人间几度寒暑,江河几轮易主。当年谈笑风生的人,如今早已散落如星。那些爱恨痴嗔,那些快意恩仇,终究都作了土。 今也则亡,唯有飞雪依旧,年年岁岁,覆盖着枯荣交替的群山,也覆盖着那段不为世人所知晓的,关于等待和重逢的旧梦-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期待我们在下本、下下本重逢 大婚番外、螭攸缚生番外、福利番外 —— 碎碎念 第一本完结的中长篇小说,连载期间还是有些吃力,经常会想要放弃,非常感谢一路追读,给我留言的宝宝,没有你们我真的坚持不下来 《今也则亡》在内容逻辑上或许会有一些缺陷,但它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希望大家都能像琼华一样有重头再来的勇气,如苻黛一般练𝔁 ??就坦然解决一切困难的能力,在自己的生活中一往无前 * 预收《阴湿宅女同桌画我同人漫》~ 【缺爱恐人反主导钓系(褚誉)×阴湿病态掌控欲怪胎(施殊言)】 复读第一天,褚誉就注意到了后排靠窗的那个女生。 “她叫施殊言,”前排扯着嘴角和她搭讪,“是个怪胎,建议离远点。” 褚誉看着对方空荡荡的邻座,默默拎着书包走了过去。 那人的桌面不见课本,只有亮着屏幕的平板。 施殊言的画笔在她落座的瞬间停滞,漆黑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收拾书本的动作。 “……?”褚誉几乎瞬间后颈汗毛竖起。 对方却弯起眼睛,舌钉反光刺进她眼底:“新同桌。” 褚誉懂了那个绰号的由来。 施殊言的眼神像黏腻的蛛丝,摄像头一样死死对准她。 她开始刻意避开那些过于巧合的偶遇。 食堂,超市,体育课……甚至是回家的路。 直到某次晚自习放学,折返的褚誉撞见空荡荡的课桌上,摊开的日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她名字的纸页。 还有平板屏幕里,猫耳女仆装的少女正用她的脸,露出她从未有过的媚态。 * ——“今晚去我家补课吗?” 被诱骗的周末,褚誉在昏暗卧室里分不清晨昏。 那个旁人避之不及的怪胎,正蜷缩在她怀里,逼她看那些不堪入目的短漫。 “好可怜……”施殊言痴迷地用鼻尖蹭她被锁链勒红的手腕,“谁害得你这么可怜?” 褚誉半张脸隐在黑暗里。 施殊言跪在她腰间,从她眼睑吻到锁骨:“……是我。” 📖 云开黛岫见华章 📖 第97章 颠鸾倒凤 琼华,我们成亲吧 苻黛归来一事, 除了琼华,最开心的莫过于黑白无常了。她们总算可以松口气,把这百年来鬼界发生的大事都一一告知苻黛。 这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唯一的意外是,那个无时无刻不跟着殿下的邪神。 白无常觑了眼坐在苻黛身侧的琼华。 她压低声音对黑无常道:“鬼界议事, 四方鬼候稍后便要来了, 若是见到邪神,还不得惊掉下巴。” 苻黛回来后, 在鬼域四方各设一候,以血为盟,若有异心,即刻自焚。 这四候都是先前下过万恶崖与鬼佛做过交易的,付出应有的代价后得偿所愿,对她坐上鬼域之主一位自然拥护,尤其尊敬。 可苻黛似乎没有让琼华暂时回避的意思,她提笔写字, 琼华分明帮不上什么忙,也要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 苻黛笔尖顿了顿, 眸光侧落,点在琼华脸上。 双常就见那本还百无聊赖的人, 登时亮起眼,侧目对上她的视线,笑眼弯弯。 若是有条尾巴,这会儿该晃上天了。 但偶尔也是有例外的。 那日沧溟宫出了些意外需要琼华回去处理, 她瞬间变得有些焦躁, 看向苻黛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期待, 彼时苻黛手头上还有需要核对的万鬼明录, 一时无法抽身,只得对她轻轻摇头。 琼华唇线抿紧,一步三回头地踏入传送阵,衣袖翻飞间也不住回望。 黑无常望着那道消失的流光,迟疑道:“殿下,邪神她方才那是……” 始终垂眸查阅文牒的苻黛停下笔,淡青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阴影:“离思之扰。” 离思之扰,即在长时间的分离后重逢,对于短暂的分开也感到不安焦躁。 传送阵残余的光屑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像极了那人临走时不安的眼眸。 黑无常却注意到,自家殿下似乎并没有担忧之意,反而像是……乐在其中。 当天夜里,苻黛处理完事务,早早便吹灯睡下。 她并无困意,在黑暗中紧紧合着眼,直到窗户被人打开,有人从窗外翻了进来。 苻黛没有反应。 下一瞬,被衾让人掀开了一角,冷风钻了进来,随即腰间被紧紧缠住,琼华有些混乱的喘息抵在她耳边。 苻黛依旧没有给出回应。 琼华手上力道加重,把人紧紧扣入怀里,抬腿缠住她的,整个人恨不得贴在她身上。 细密温热的吻落在颈侧,苻黛听见琼华问:“你不想我吗?” 语气有些委屈,不像是装出来的,是真的慌了。 苻黛这才转过头,可琼华像是早有所料,直接卡住她的下颌,整个身形随之压下,将她完全禁锢在这方寸之间。 根本来不及反应,琼华的唇便重重压下,带着有些凶狠的急切,舌尖粗暴地顶开齿关,长驱直入,在她口中肆意翻搅,唾液在急促的呼吸间被迫交换,来不及吞咽的银丝自苻黛被迫仰起的唇角滑落。 琼华整个身体也在细细地颤动。 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慌与渴望的战栗,只有通过这样毫无缝隙的贴近,这样近乎掠夺的亲昵,才能确认她的存在,才能压下心底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分离焦虑。 “你不是早就忙完了吗?”琼华尾音甚至染上了哭腔,可手却不老实地解开了苻黛最后一层里衣,“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指尖向上揉按,却在苻黛抬起手的瞬间扣住她的十指压在她头顶,身体和她紧紧贴在一起。 她红着眼看苻黛,又问:“你不想我吗?” 苻黛不回答。 她在琼华亲手建造的佛像内沉睡了百年,偶尔恢复意识,只能隔空看着琼华的睡颜,无法触碰,这种痛才是最难熬的。 她甚至害怕,害怕琼华会等到厌烦,等到对她的感情彻底消散,而后选择放弃。 所以现在,琼华这副离开她就活不下去的样子,她感到非常满足。 她想让琼华也体验一下那种抓不住的感觉,像只被捡回来的弃犬一样没有安全感。 琼华得不到回答,愈发焦躁。 她单手压住苻黛两只手腕,腾出一只颤抖的手去撬开这人的齿关,同时抬了抬腿,膝盖顶上,前倾的瞬间,手也探入了苻黛口腔。 指腹压过齿尖舌面,膝盖蹭过深处湿软,偏偏把脸埋进苻黛颈窝里,又问一遍:“你不想我吗?” 苻黛感受到了脖颈处温热的泪。 她喉间一滚,吞咽时琼华动作明显一僵。 她收回手,抬起湿润的眼,看到苻黛眼底的生理性泪花,那双蓝眸恢复了水光。 可这人还要垂下纤长的乌睫,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涣散。 苻黛伸出舌尖舔走唇角湿润,哑声道:“……想。” 琼华停下了动作。 她捂了下口鼻,脸和耳朵瞬间红得不可思议。 苻黛看着她忽然直起身,胡乱抽出一方帕子,捂住鼻尖的瞬间被血染红。 琼华丢了手帕,也扯开了自己衣襟,瘦长的手覆上她的,随即俯身吻去,时而道歉时而哭喘,明明在做坏事的是她,却显得有些慌乱。 因为她今夜实在是有些太坏了。 咬过四处,指节也有些放肆,还要一遍遍地喊全名,喊鬼佛,喊殿下。 然后要苻黛在热汗中同样喊出她的名字。 “我好想你,一直都很想。”琼华快要疯了,失控也不想恢复理智。 她还带着哭腔:“你故意的,我吻石像那夜……” 是你故意勾我。 苻黛手被随手拉过的床帘捆住了,她无意识地咬住垂落的纱。 窗外的月色泄进来了。 她终于抽出一条胳膊挡住眼睛,随即浑身猛地一抖。 掌心向下碰到那人的发丝,她勾住,咬牙溢出两个字: “琼华……” * 苻黛从来没有醒得这么晚过。 她身上倒是清爽,想来琼华在她睡过去时为她清洗过了,身下的床褥也换了新的,唯一罪证就是坏了的床帘。 琼华似乎察觉到她醒了,环在她腰上的手将她拉近了些:“午时了。” “……”苻黛喉间滚动,“嗯。” 琼华:“起床吗?还是再躺会儿?” 苻黛坐起来,衣襟遮不住的痕迹被发丝挡去:“该起了。” 琼华也跟着下床,推开门就要去端热水,刚走出两步,白无常诧异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在这?!” 她连礼节都忘了,下意识就往殿内看去,苻黛恰好在此时踏出殿门,单薄的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瘦得凸出的锁骨撑起一道弧,白皙的皮肤上点点突兀。 白无常直接傻了。 苻黛瞥了她一眼,走到同样僵住的琼华身边,端起那盆热水,平静地回了房。 琼华避开白无常的视线,整颗脑袋又红透了。 白无常刚张开嘴就被人捂住了,同时视线也陷入了一片漆黑。 黑无常把人拖走:“憋着,别问。” 琼华捧了一掬冷水泼在脸上。 直到脸上的燥热散去,她才回房换上了干净衣裳。 白无常被一路拖出了冥殿,她唔唔半天,黑无常见四周没有闲人了才松开她。 只是没想到,这人第一句话居然是:“殿下凭什么在下!” 黑无常:“……” 白无常不服气,就近揪住她的衣领晃啊晃:“这世间有几人能与殿下抗衡,殿下怎么会是——” 黑无常又捂住了她的嘴,无奈之下随口敷衍:“你都喊的殿下了。” 白无常恍然大悟。 她不仅当真了,次日便改口成了殿上。 苻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眼观口口观鼻,又将视线转到黑无常身上。 黑无常第一次露出有些心虚的表情,避开了视线。 苻黛便不再多管,忧心的另有它事。 上次不同琼华去沧溟宫,一是为了刺激琼华,二是因为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巫女。 可她能躲一时,躲不了一世。 某日清晨,她方从琼华屋内出来,迎面便撞上了一个巫女。 她不认得这些人,只知道琼华管她叫婶婶。 “……”苻黛酝酿片刻,还是没喊出口,生硬道:“琼华在屋内。” 那巫女却热情地招呼她先去用膳。 语言和行为都很得体,不会让她感到不舒服。 苻黛看着那人的背影,一时有些不明白。 这些巫女,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为什么还能待她如此坦然? 直到琼华被唤来一同用膳,看着对方那般依赖的模样,苻黛才隐约能感受到了那种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情感。 听琼华说,巫女一族并不愿意住在沧溟宫内。 她们回到人间,融入了凡尘,依旧会收养被遗弃的幼女,喂以巫血。 巫族没有断送在这一代,琼华当真如辛夷说的那样,拯救了她的族人,拯救了巫族。 苻黛推开房门时,琼华正逗弄着那只被她养得圆滚滚的兔子。 没了妖丹,那兔妖早已褪尽灵识,如今和一只普通小兔无异。 琼华轻轻地顺着它蓬松的毛发,眉眼低垂,小声咕哝:“怎么长得这么胖了。” 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苻黛静静看着这一幕。 她曾觉得世间爱恨皆如云烟,可此刻看着眼前人低垂的眉眼,心中竟生出一种再寻常不过的念头。 “琼华。”她轻声唤道。 琼华抬起头,撞进她泛起涟漪的湖泊色眼眸。 “我们成亲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98章 鸾凤和鸣【完结】 第98章 鸾凤和鸣 从此天地有序,万象更新 说要成亲, 最着急的却是螭攸。 昔日在无漆森时,她便常悄悄溜去人间游玩,见过不少十里红妆的喜庆场面, 深知凡人对成婚吉日极为讲究。于是刚得知小主人要与苻黛成亲,她当即赶往凡间寻来最新印制的黄历, 这些时日总捧着那本册子窝在窗边, 指尖沿着墨字艰难辨认,连梦里都在喃喃推算着良辰吉日。 日上三竿。 被无辜冷落了三日的缚生没好气地扯掉了螭攸的被子, 不耐道:“用膳还要人叫!” 螭攸不知含糊了句什么,翻了个身继续睡。 缚生气得收紧手心就要捶她,突然瞥见她枕边的黄历,满脸嫌弃地拿起来。 “找个好日子居然找了这么久,蠢死了。” 缚生说完,把黄历随意一扔,非常失礼地踩着床去掰螭攸的肩,却在看见她眼底乌青时愣了下。 螭攸没好气地坐起身, 迎面撞上那还不过十五岁少女的稚脸,视线下移, 落在她踩着的被衾上。 缚生下意识躲开她突然靠近的脸,一屁股坐在了她腿上, 嘴上却半点不饶人:“看什么看。” 螭攸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收回腿下了床:“小主人和鬼王都没有生辰,日子不好选。” 缚生跳下床,作为一个沉睡万年的器灵, 她无法理解凡人的对吉时的执着, 当然, 也不会试着去共情。 “真没用, 那就随便挑个日子好了,琼华和苻黛,她们两人还需要担心什么忌讳吗?” 螭攸不和小孩计较:“你才没用。” “我没用?”缚生当即瞪圆了眼,一把截下往外走的她,跳起来拎她衣领,“要不是我破开佛像的金光结界,你才毁不掉那尊破佛!” 螭攸垂眸看她气急败坏。 缚生下垂眼上扬眉,即使十五岁稚气未脱,皱眉凶人时长相的狠厉也会不遗余力地暴露出来,装不了乖小孩。 螭攸跟她合不来:“那又怎么样,我才是小主人唯一称手的武器。” 缚生气炸了:“你幼不幼稚!” 螭攸:“没你幼稚。” 缚生气恼地跺脚,用力推开她往门外走:“真是条讨人厌的毛毛虫!” 螭攸没见过这样的:“你以为我就喜欢你吗。” “谁稀罕你的喜欢!” “我说不喜欢。” “你、你……”缚生突然转身,“你不准不喜欢!” 脚踝和手腕都冰凉,螭攸一抬眼,就见自己被铁链缠了个结实。 而罪魁祸首已经背过身去径直往前走,姿态嚣张到像是牵了条猎犬要去巡街。 螭攸:“……” 她被迫跟着走了一小段路,才发现这人在把她往凡间带。 “你去凡间做什么?”她问。 缚生头也没回一下:“找人算良辰吉时啊。” “你不是不关心这个吗。” 缚生说:“你都磨叽几天了!” 螭攸眨了下眼,忽然福至心灵:“你不会是想我陪你玩吧?” 缚生僵了下去,回头恶狠狠地瞪她:“少自以为是了!” 她凶完,却见螭攸停在原地不动了。 顺着她略显错愕的视线看去,只见天边一道流光横贯而过,晕染开半边浅蓝的天,云霭尽散,色淡意浓。 “这是?”缚生有些纳闷。 螭攸抬眼看了下天宫的方向,给出答复:“祥瑞之兆。” * 琼华和苻黛的嫁衣是巫女亲手一针一线绣的。 身份不同,嫁衣便未必要正红色。 苻黛喜欢黛蓝,这身嫁衣以玄色云锦为底,自腰际向下渐渐过渡为深邃的黛蓝,暗金丝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光华流转,却不显张扬。 她素不喜累赘,裙摆并未设计拖尾,剪裁极为利落,一层极薄的鲛纱覆于表面,摇曳间荡漾开水波般的微光涟漪,华美而不失轻盈。 琼华托着脸,神游天际,想象着苻黛穿这身嫁衣的模样。 她没注意到李婶婶看过来的视线,自然,也没意识到自己发红的耳朵尖。 李婶婶一眼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明知故问:“想什么呢?” 琼华回过神来,不自在地揉了揉脖颈,转移话题道:“婶婶手真巧。” 李婶婶看破不说破,抿唇浅笑。 巫女一族千年来还没有过成亲的前例,但她们都不是死板的人,更何况,这是琼华的心甘情愿。 “我倒是听说,以人间的规矩,在成亲之前,新人是不可以碰面的。” 闻言,琼华有些心虚。 她这些天恨不得长苻黛身上,之前没有过这种感觉,现在也不觉得很奇怪别扭。 虽然缚生不止一次吐槽她像只见到苻黛就会摇尾巴的小狗。 说起尾巴,琼华突然想起月下城除妖那次,她那短暂的耳朵和尾巴。 苻黛似乎……还挺喜欢。 琼华眨了眨眼,突然有些手痒。 天色还早,琼华辞别李婶婶,悄悄潜入妖族领地,待她从妖族走出时,发间已多了一对雪白的兽耳,身后更添了条蓬松柔软的尾巴,正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 苻黛今夜在鬼界事物繁多,琼华顶着那对毛茸茸的耳朵,带着身后不安分甩动的尾巴,一步踏入了幽冥地界。 担心打扰到苻黛,琼华放轻了动作从窗户翻进去,绕到她身后。 苻黛似乎没察觉。 琼华抿唇偷笑,待苻黛搁下笔,尾巴一甩,遮住了她的眼睛。 苻黛稍稍一愣。 她没躲开,只是眨动眼睫扫过那毛茸茸的尾巴,倒是把琼华痒得尾巴尖打颤。 琼华下意识缩了缩,顽皮地用尾巴戳苻黛左肩。 苻黛仿佛早有预料,从容地朝右方转过头去。 琼华多长了个心眼,还是躲在左侧,在她发现右边没人而转回头的瞬间突然凑近,在那微凉的唇上偷了一个让人心底发痒的亲亲。 苻黛目光在她发间雪白的耳朵上停留了片刻,转而看向那条毛茸茸的尾巴。 “你很喜欢看我这样。”琼华看破说破。 苻黛没有反驳,就见那条尾巴摇得更欢了,偶尔还会往下掉毛。 琼华坐到她身旁,尾巴搭上她的肩,探头去看她案上卷宗:“已经处理完了?” 苻黛任那尾巴尖蹭自己的脸:“嗯。” 琼华不老实地把玩着苻黛的衣带,忽然想起什么:“李婶婶缝制的嫁衣已经快要完工了。你说成亲一事,螭攸倒是比我们还上心。” 闻言,苻黛搁下茶盏,盏底和桌面碰出清脆一响。她没有接话,只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梅花。 琼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句笑谈底下藏着怎样深重的意味——螭攸是完整陪她走过两世的人。 无论是无漆森皓月下无拘无束的她,还是万恶崖浓雾中走投无路的她,从每逢十五月劫夜蜷缩在床上忍受血脉反噬,到最终承载着六界逆力捱下一道道天雷,那些连琼华自己都快要遗忘的痛苦,螭攸是世上唯二耿耿于怀的人,也是世上唯一从未缺席琼华人生的人。 螭攸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琼华能够得偿所愿,苦尽甘来。 茶烟袅袅中,苻黛忽然伸手抚上琼华的后颈,温度透过指腹下压着的碎发传来,她像是接住了一片历经千劫中的安稳的月光。 琼华下意识回眸和她对上视线。 只是这短短一瞬间的目光交汇,琼华便读懂了她眼眸中的深意。 “你怜惜我。”琼华直白道。 苻黛喉间一滚,留下一个简单的“嗯”便捧着她的脸吻上去。 那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却比情话更动听的吻。 苻黛没有主动说过爱。 琼华觉得这个吻可以算作第一次。 耳朵软趴趴地耷拉下来,尾巴在身后轻轻晃动得像把小扇子,琼华望着苻黛微微后仰的身姿,在对方似拒还迎的退避间,坐进了她怀里。 她看着苻黛的眼睛:“我不强求,我只希望你能随心,苻黛,你当真愿意穿着巫女缝制的嫁衣,与我成亲吗?” 因为被需要而降临世间,又因为不再被需要而被抛弃,巫族永远欠苻黛的。 苻黛说:“她们是你的家人。” 她恨巫族,恨那些巫女亲手造成的千年囹圄。 可那些还活下来的巫女,她们是琼华的家人,她们是琼华最信任的人。所以她相信——若是千年之前造佛的人是她们,自己绝对不会被推下深渊。 琼华愣愣地和她对视,欲言又止,刚要开口,门忽然被人从外毫不客气地推开了。 “琼华,我找到好日子了——”缚生话音未落,便被门内的景象惊在原地。 还坐在苻黛腿上的琼华身体一僵。 螭攸没拦住她推门,这会儿怎么也得把她眼睛捂住了,费尽力气才把人拽回到门外。 缚生不服气,也踮起脚胡乱去捂她的眼睛“凭什么你能看!” 螭攸说什么她都不听,两个人较劲起来谁也不认输,就这样捂着对方的眼睛,凭着感识摸黑回到了沧溟宫。 祥瑞天象还是在次日才传到琼华耳中。 螭攸说:“天现异彩,乃大瑞之兆。我推算出这天象将临,小主人,不如将婚期定在流光最甚之时。” * 天际的异向同样惊动了神族。 云海之上的天宫深处,诸位神官面色凝重地望着天际流转的瑰丽霞光。比起天象本身,更让他们忧心的是这场即将举行的婚礼——邪神与鬼王的结姻。 当今邪神琼华,体内蕴藏着六枚灭魂钉,即使不能彻底诛灭神君,对神族亦是极大的威胁。而执掌九幽鬼域的苻黛,看似只是鬼域之主,实则整个阴界都在她的掌控之下。这两位的结合,无疑将动摇仙神二界万年来的格局。 然而神君只是独自立在神阁之巅,遥望着天际另一端隐约可见的喜庆流光。身后神官的谏言此起彼伏,她却缓缓抬起手:“无妨。” 她不曾忘记那日琼华登临邪神之位,二人之间的心照不宣。这个从万恶崖底爬出来的女子,要的从来不是颠覆六界,而是一个真正公允的秩序。神族与阴界,本也不该是永世的仇敌。 此时,鬼界上空。 盛大的仪仗正缓缓升起,带着精致鬼面的舞女踏空而舞,水袖翻飞间庄重而不失灵动。她们簇拥着一顶玄黑为底、金纹缭绕的轿,载着今日的新人,向着天穹徐徐攀升。 相对的,沧溟宫的方向,一顶轿辇破云而出,缚生链牵引的轿身笼罩在薄如蝉翼的帘纱之中,龙身缠绕其侧,磅礴的水色蓝光映亮了半壁天空。 云层间浮动的霞光铺就一条横贯天际的星河,两顶轿辇也逐渐靠近。 也是在这一瞬间,一声清越的凤鸣骤然响彻九霄。 只见一只浑身燃烧着炽焰的凤凰自东方展翅而来,它在相遇的两顶轿辇上方盘旋数周,绚丽的尾羽在苍穹滑出璀璨的流光星轨,最终振翅直向神族天宫而去。 刚脱离轿身的螭攸被这景象吸引,可当她循着本能想要靠近时,下方忽然传来人间百姓的祈愿,如潮水般涌入她耳中: “大旱三年,祈求神龙降下甘霖啊——” 螭攸抬首望向那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又低头看了看那一方干裂的大地。她忽然昂首长吟,龙身盘旋直上九天,浩瀚东海随之翻涌,无数水柱冲天而起,化作甘霖洒向干涸的土地。 琼华足尖轻点,翩然落至苻黛轿中,握住她的手并肩坐下,抬眸便见后方天幕中显现三道顶天立地的佛女法相。 那法相与苻黛容貌一般无二,周身流转着圣洁的光辉,引得万劫朝拜,百鬼俯首。 没有了异己佛像的牵制,也不再畏惧天光,如今的苻黛是完整而独立的。 琼华指尖抚过她后颈,在众生不敢窥视的敬畏中,俯身在她眉间那点绛毫朱砂上,印下一个轻柔却坚定的吻。 人间百姓仰望苍穹。 天幕被划分为三重境界,阴界上空庄严佛影普照,神族方向凤凰涅槃重生,而在天地之间,更有神龙布雨润泽苍生。 琼华和苻黛一同看向远去的凤凰,认出那正是百年前她亲手放归天地的神女。 这位世间最后的神女,终究不负使命在涅槃中重生归来,肩负起维系六界平衡的重任。 从此—— 九重天阙再无偏私。 幽冥鬼域不生妄念。 红尘世间永绝辜死。 六界各归其道,三途终得其所,此后天地有序,万象更新。 * 轿辇在新婚当夜停驻在鬼界。 向来沉寂的幽冥之地,此刻竟处处点缀着喜庆的红绸,连忘川河畔都飘着写满祝福的明灯,为这片死寂的疆域平添几分鲜活的暖意。 冥殿之内,螭攸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捧流光竹,这种仙家小玩意以灵力催动便会绽出细碎星火。 缚生在一旁嗤笑她幼稚,螭攸轻哼一声转身便跃向屋檐。缚生当即甩出铁链缠住她的脚踝,硬是将人拽了下来。 螭攸刚落地,缚生便欺身逼近,玄铁锁链若有似无地绕上她的手腕:“你认得那位神女?” “怎么?”螭攸后仰着避开她过近的呼吸。 缚生又逼近一寸:“你方才不是还想随她去么?” 螭攸抬手挡住她愈发放大的脸,无奈解释:“神女现世,我为神兽自有感应。” “那你喜欢她?”缚生不依不饶。 螭攸觉得她莫名其妙:“我连她如今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算你识相。”缚生终于退开半步,语气仍带着几分蛮横,“你若敢不喜欢我,却去喜欢她,我就……” 话音戛然而止,她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等螭攸反应,竟转身就要往婚房的方向走。 螭攸连忙拉住她:“你去做什么?” “找琼华啊。”缚生理所当然道。 “……现在?” 缚生不耐烦:“不然呢?” 螭攸往她手里塞了根流光竹,压低声音:“此刻不便,你且玩会儿星火。” “喂!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缚生嘴上不满,却还是老实地注入灵力。细碎的金色星火自竹筒中簌簌溅出,映亮她故作恼怒的眉眼。 闪烁的灵焰似乎照亮了她某个困惑的角落,片刻寂静后,她忽然明白了螭攸那句“不便”的深意,手中流光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螭攸闻声转过来,只见缚生双手捧着通红的脸颊,一双眼睛还凶巴巴地瞪过来:“看什么看!” 两人所以为的那点暧昧旎旎在婚房内并没有发生。 成亲二字对琼华和苻黛而言都极为陌生,虽然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某些微妙的变化确实在二人之间悄然生长。 这种变化在琼华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苻黛想要换下嫁衣,琼华却总是找各种话题岔开,把人拦在桌前不让她去。 直到夜色真的太深,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脸埋进苻黛的颈窝,一边咬她侧颈,一边伸手绕到她腰后解开束带。 冰凉的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蹭过苻黛的腰身。 苻黛:“……” 她抬了下眼,却见琼华已然转身去试水温了。 琼华试完水温一回头,苻黛还穿着单薄的里衣站在原地。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走到桌边提起酒壶倒了一小杯酒,抿入口中却俯身尽数渡给苻黛。 舌尖同样扫过她口腔,就在苻黛以为她会吻得更深时,琼华已经直起身,替她擦去嘴角酒渍,弯眼道:“交杯酒。” 说完,转身去为她拿寝衣。 苻黛:“……” 她泡在温水里,视线隔着氤氲落在琼华身上,就见对方不知在专心琢磨着什么,单手支着脸,瘦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自己的侧脸。 没有屏风的寝殿雾气弥漫。 苻黛擦净身子换上寝衣,走到梳妆镜前梳理湿发,琼华也是在这时靠近的。 这人坐在她身后将她圈在怀里,指腹的温热一点点烘干她湿润的发尾,偶尔呼吸爬上她耳根,又无意般退回去。 苻黛:“……” 到底在搞什么。 琼华替她打理完发丝,又问:“困了吗,先睡吧。” 苻黛没理她,自己翻身上床。 片刻后,琼华也跟着上了床,只是同往日不同,既没有抱她,也没有亲她,抬手将烛灯挥灭,盖着被子合眼躺下。 苻黛自黑暗中睁开了眼。 她酒量不好,不知是不是刚泡过温水的缘由,一小杯酒竟也喝得浑身有些发热发烫。 身侧的人连呼吸都那么轻。 苻黛转了个身,额头抵在琼华肩膀上,而后伸手环住了她的腰,将自己埋了进去。 她知道琼华是故意的,有样学样地报复她之前的那些引诱。 琼华如她所料的,下一瞬便转过身来把脸埋进她颈窝里感受她有些发烫的体温。 却要问她:“做什么?” 苻黛被她喷洒在自己颈侧的呼吸刺激到。 于是抓住她有了暖意的手,扣住她的五指,带着往下。 琼华呼吸重了些,偏头朝她脖子上咬了一下,这才撕去伪装,翻身压了上去。 苻黛顺势就要收回手,她却不肯了,夹紧了扣在一起的手指,空出的那只手扯下了床帘。 …… 一晚上像是浮在水面上一样,好不容易能睡去了,还梦到了些不愉快的东西。 她站在万恶崖浓重得无法分辨反向的白雾中,抬眸看着那邪笑的佛像。 黑暗像一双双森白的骨爪向她伸来,这就要将她淹没。 却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苻黛睁开了眼。 琼华将她搂在臂弯里,低眼时纤长的睫毛投落一片阴影,却驱散了噩梦的所有阴霾。 她看见那人红着耳朵,别扭又结巴地唤她: “夫人。” 【作者有话说】 查了下,福利番外要等完本结算才可以设置,宝宝们再等几天[三花猫头] *补了点贴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