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嫡女重生想抢婚?再嫁你也得下跪》 第1章 重生后绝不委屈求全 “呸,真晦气,大过年的我们居然还要在破庄子伺候这个不检点的荡妇!” “要我说,什么沈家嫡女,一把年纪还耐不住寂寞偷情,连累侯府蒙羞,还害得我们跟着受苦受累。” “谁让咱们侯爷宅心仁厚,不忍将她一根白绫吊死,只是关在庄子里。” “……” 屋外几个仆妇肆无忌惮地嚼着舌根。 屋里,沈青凰盖着一床单薄发硬的棉被,蜷缩在破败冷硬的土炕上,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但身体传来的衰竭感无比清晰。 她要死了…… 婆子们恶毒的话戳在沈青凰千疮百孔的心,她眼下却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艰难喘息,死死瞪着双眼不让自己阖目。 她怎么能瞑目?! 如何瞑目! 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女儿……全被一人夺去。 而她到死,也不能回家! 忽然,外面的嘈杂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惶恐的跪地声。 沈青凰隐约听见,一阵脚步由远及近。 “吱呀——” 那扇关了她十年的破败木门打开了。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逆光出现在门口,华美的玄色大氅捎进了一丝外面冰冷的寒气,也带来了一线……微弱的希望? 沈青凰努力睁大眼,看清来人。 俊容清隽,气势凌然。 她的夫君,武安侯陆寒琛。 他的身后还跟着他们的三个孩子,以及……她名义上的妹妹。 那个占了她人生前十八年的身份、又夺走了她人生后十八年一切的假千金,沈玉姝。 他……他们来看她了? 在她临死之前? “嗬嗬……” 沈青凰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想喊一声“夫君”,想叫一声“孩儿”,却只能发出不甘的气音。 “姐姐,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沈玉姝率先上前。她穿着名贵的白狐裘斗篷,脸颊红润,与炕上形如枯槁的沈青凰形成惨烈对比。 她用手帕轻掩口鼻,明明嫌弃屋内的气味,眼中却迅速泛起水光,带着哭腔道:“姐姐……玉姝,真不知道你病重至此……若是早知,玉姝无论如何也要早些来的……都是玉姝的错……” 说着,沈玉姝柔弱的身体仿佛遭受打击,摇摇欲坠。 一旁的陆寒琛——沈青凰操劳一生陪他从一介武夫到建功立业的丈夫,立刻伸手揽住沈玉姝的肩,低声安慰:“与你何干?是她自作自受,不让你知道,是怕污了你的眼。” 他们的长子,那个沈青凰曾呕心沥血为他铺路,甚至不惜放下尊严去求访名仕大儒的儿子,脸上则露出冰冷的不耐:“父亲,我早就说了,一个让家族蒙羞的贱妇,来看她做什么?平白让小姨伤心。” “就是。”沈青凰曾千挑万选为她寻觅良婿,唯恐她受一丝委屈的二女儿,也厌恶地瞥开眼,附和兄长道:“她口口声声为我着想,拆散我与三郎,自己却做出这等丑事!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我……没有……”我是被冤枉的…… 沈青凰用尽全身力气,想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辩解,可她太虚弱了,嘶哑的声音立刻被三儿子的怒吼盖过。 “闭嘴!”因为自幼体弱多病,沈青凰衣不解带、日夜不休照顾长大的孩子,此刻看着她的眼睛,怨毒无比:“你还有脸狡辩?若不是你作恶多端,我怎么会体弱多病!” 他们字字句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彻底扎碎了沈青凰的心脏! 错了……错了…… 她错了…… 她为了长子谋前程,她为次女择佳婿,拼尽全力呵护病弱幼子,竟然全都是错的! 悲愤、绝望在一瞬间彻底淹没了沈青凰! 她猛地张口,喷出一大口漆黑的血,溅在灰败的炕席上,触目惊心。 耳边却传来二女儿的惊呼:“啊!恶心死了!” 以及夫君儿子的急呼—— “姝儿!” “小姨!” 沈青凰的瞳孔涣散,只模模糊糊看到她的夫君紧张地护住晕倒的沈玉姝,她的三个儿女手忙脚乱地奔向沈玉姝。 没有人在意她这个亲生母亲。 恨…… 好恨…… 若能重来。 她绝不会再嫁给陆寒琛,生下三个儿女。 窗外风声呜咽。 沈青凰含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腿抬高,再张开点!” 嬷嬷尖酸鄙薄的声音像针刺入脑海。 红纱轻账,沈青凰被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惊醒,蓦然发现自己被两个面容刻薄的老嬷嬷一左一右,强行按着双腿,将她摆成了一个极尽羞辱的姿势。 而她的身上寸缕未挂! “大小姐醒了?” 左边的嬷嬷看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二姑娘,还是老实些,老婆子手里没个轻重,万一这验身的玉杵真不留神破了你的身子,你可就没处说理了!” 大小姐? 自嫁给陆寒琛,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喊过她了。 沈青凰混沌的脑子嗡地一声,猛地看向自己被嬷嬷握住的腿。 纤细、白皙,透着少女独有的紧致光泽。 不对! 这不是她的腿! 她的腿早就被陆寒琛命人打断了! 枯槁,丑陋,连半点知觉都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沈青凰突然想起来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她刚回到家里不久,沈玉姝为了抢夺她的婚事,在大婚前算计她与家中一名低贱的武夫私下见面,引得流言四起。 侯府怕她在外长大,身子不洁,辱没门楣,特地请来嬷嬷验身! 而沈玉姝早已买通了嬷嬷,趁机用狠辣手段毁掉她的生育能力,顺理成章地抢走了她的婚事。 沈青凰却因此落下暗疾,被迫嫁给那名武夫,也就是陆寒琛,生产时九死一生! 所以…… 她这是重生了?! 重生到大婚前被毁掉,嫁给陆寒琛的时候?! “滚开!谁允许你们碰我的!” 沈青凰猛地挣扎起来,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厉色。 但她年轻的身体,纵然健康,也根本抗衡不了两个做惯粗活的老嬷嬷。 另外一个嬷嬷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手死死按住她,另一只手拿起一个冰凉的铁制钳具,就要毫不留情地探入。 “啊——” 下一瞬,一道凄厉的惨叫在房中响起。 动手的嬷嬷捂着鲜血淋漓的胳膊,手里的那把铁钳当啷落地。 而沈青凰的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凤眸锐利地盯着另一个嬷嬷道:“想死,就继续。” “杀……杀人了!” 另一个嬷嬷已经吓傻了眼,她看着鲜血直流的同伴,浑身抖如筛糠:“大小姐杀人了!” 砰! 那两名嬷嬷撞开门,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沈青凰也脱了力,松开匕首,小脸惨白地倒靠在榻上。 不管怎么说,她的身子保住了。 既然老天爷给她重生的机会,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沈玉姝那张娇俏可人的脸探了进来,冲她露出一个惊讶又得意的表情:“姐姐,还愣着做什么,父亲母亲等着我们呢?” “沈玉姝……”再见仇人,沈青凰的眼底骇然布满仇恨的血丝。 然后不待她与沈玉姝对峙。 沈玉姝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缩回头,院子里传来她故作惊慌的声音:“父亲,母亲……姐姐她真的动手伤人了!” 沈青凰只片刻就冷静下来,强忍着剧痛起身。 不急…… 她不能冲动。 这一世,无论沈玉姝想耍什么花招,她都会死磕到底,百倍奉还! 但现在,她需要解决眼前的麻烦。 沈青凰艰难地穿好衣物,从厢房出来,一步步走向熟悉又陌生的正堂。 沿途建筑看似清约简朴。 但实则处处透着豪奢。 连一根不起眼的草,都是外地移来的名贵植株。 沈青凰每走一步,心中的恨意就加深一分。 当年她被沈家仇人恶意调包,流落民间,交给专门为达官显贵培养玩物的暗娼养大,意外得知身世,欣喜若狂地筹谋数年,回到沈家认亲。 岂知…… 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沈家自诩清流世家,捏着鼻子认下她,但真正认可女儿只有假千金沈玉姝。 沈青凰踏入堂内,那两名验身的嬷嬷已经在堂中跪着,声泪俱下地控诉她的恶行:“老爷夫人!你们可要为老奴做主啊!大小姐疯了!不配合老奴验身,还拿刀威胁老奴!老奴的胳膊现在还流血呢!” “放肆!”正堂之上沈家家主沈傅安与沈家主母孟氏,华袍重锦,金钗满鬓,好不庄重威严。 “沈青凰!你可知罪?!” 沈青凰连身子都没有弯下去半分,乌黑冷漠的凤眸直直地迎上他们:“见过沈大人,沈夫人,敢问我何罪之有?” 少女清婉的声音沙哑,不带一丝起伏。 “你持刀伤人,竟还有脸问出这种话!” 沈傅安勃然大怒,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掼在桌上,骂道:“哪家的大家闺秀像你这般粗蛮无礼!见到父母不行礼不问安,连爹娘都不肯叫了。这段时间的规矩,你学到狗肚子里了?” 旁边的孟氏闻言,捂着胸口,哭道:“造孽哦,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女儿!如今城中风言风语皆因她而起!现在又持刀伤人?真是让我没脸活了!” “呵。”沈青凰却勾唇,溢出了一丝冷笑,毫不留情地回讥:“那你就别活了。” 爹娘? 父母? 天大的笑话。 前世的她为求这份亲情,苦苦哀求他们相信自己,自愿被一个个嬷嬷验身摸体,受了在娼窑十几载都没受过的屈辱。 可结果呢。 换来他们无尽的谩骂,和像丢垃圾一样,把她丢进武夫的院子,让他们滚出京城。 “你……你……”沈傅安与孟氏皆是大骇。 沈家自诩清流世家,何尝被如此冲撞过? “逆女!”沈傅安怒得说不出话。 孟氏却突地有些心慌。 往日她这般说,这个女儿早就跪在地上求自己不要丢掉她了。 可现在,那双曾饱含孺慕的眸子,漆冷得寻不见半点温情。 沈青凰冷冷道:“既然要给我扣上持刀伤人的罪名,怎么不派人去看一下这两个贱奴要给主子验身用的东西?!” 两名嬷嬷瞬间一慌。 第2章 换嫁后和公鸡拜堂? 至于那桩国公府的婚事…… 沈家爱给谁,给谁! 一个不能生育的病重世子罢了。 上一世沈玉姝嫁过去,没多久就守了寡,被其他几房妯娌,欺负得要多惨有多惨。 “你……你胡说什么!” 沈傅安蓦然瞪目,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孟氏更是气得起身,不顾仪态地指着沈青凰,质问道:“你又耍什么花招!当初是你费尽心机回沈家,现在要离开,是想威胁我们?” “费尽心机?” 沈青凰只撩了下眼皮,回讥道:“你们既让我喊你们爹娘,承认我是你们的女儿。我回个家,如何就是费尽心机了?” “你还有脸说!” 孟氏保养的当的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之色,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些年在外面做的一切吗?一个女儿家,如此多的算计手段,简直恶心!” 沈青凰一怔。 这是重生醒来,令她第一次感到意外之事。 原来沈傅安与孟氏都知道……知道她为了保全自己,在暗娼受了多少苦。 可他们觉得她恶心。 她的脸上一片冰冷的麻木,一字一顿:“给我断亲书。” “你……” 沈傅安与孟氏怒不可遏。 “父亲,母亲,你们不要骂姐姐了。”沈玉姝突然从堂后走出来,一开口,声音娇柔却清晰:“女儿……女儿有一个主意。” 沈青凰一点儿也不意外沈玉姝的出现。 清瘦的身子笔直地站在堂下,看都未看沈玉姝。 孟氏倒是立即换了副慈母的面孔,温声道:“姝儿,你怎么来了?” 沈傅安的脸色也缓了下来。 “父亲,母亲,沈家有难女儿岂可坐视不理?” 沈玉姝主动走上前,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道:“女儿愿意代替妹妹,嫁给那位武夫。如此一来,外人只会说那日与武夫私会的人是我。而我并非沈家的亲女儿,关于沈家的非议也会不攻自破。” 沈青凰的目光一凛,赫然射向沈玉姝。 前世,沈玉姝此时分明哭着指责她不该辱没沈家,毁掉沈家与国公府的联姻,最终取代她嫁入国公府。 她怎么会主动要求嫁给陆寒琛? 除非…… 沈青凰看着沈玉姝掩饰不住激动和野心的眼神,一个荒谬却唯一的可能浮上心头—— 沈玉姝也重生了! 她知道,嫁入国公府早晚会败落,而如今只是破落武夫的陆寒琛,将来会成为权倾朝野的武安侯! 所以…… 沈玉姝迫不及待地想要来抢夺自己上辈子“胜利的果实”了吗? “胡闹!” 孟氏率先反应过来,急忙拉住沈玉姝,“姝儿,你何须为她承担这些?都是她自己不安分惹出来的祸事!大不了我们换个女儿,国公府的婚事也本来就是你的。” “母亲,”沈玉姝挣开孟氏的手,说得可怜兮兮,语气却有些急:“姐姐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我占了侯府多年的养育之恩,已是天大的福分,怎能再抢姐姐的良缘?何况……” 她低下头,面露几分羞涩,“女儿是真心仰慕寒琛哥哥的勇武,心甘情愿嫁给他的。” “这怎么行!姝儿不可胡说!你与那武夫如何认识?!”孟氏权当都是沈玉姝为了让出婚事的说辞。 沈玉姝见说服不了孟氏,干脆望向沈青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和施舍:“姐姐,我与寒琛哥哥情投意合,你……应该不会和我抢的吧?” 明明是她要抢走原本属于沈青凰的夫君,却说得像是她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让步! 沈青凰的眼里划过一抹讥诮。 沈玉姝还真是既要又要。 得了婚事,还要沈家的愧疚。 这不…… 孟氏死死攥着帕子,眼见自己精心养大的女儿非要往火坑里跳,心痛如绞,看向沈青凰的目光更是充满了迁怒的厌恶。 沈青凰什么话都没说,只冷冷地看着这出闹剧。 孟氏见她这般不识好歹,更是火冒三丈:“你妹妹这般为你考虑,你居然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沈青凰闻言,目光扫过眼前所谓的父亲、母亲和好妹妹,唇角弯起一抹极致嘲讽的冷笑,“我需要她让吗?她爱嫁给谁,嫁给谁,我今日只要一封断亲书。” “你!” 不待孟氏发话,沈傅安已拍案而起:“断亲书是你说要就要的?简直胡闹!你与国公府的婚约在即,你、若有委屈,爹娘又不是不替你做主。如今一点小事闹成这样,传出去你还要不要嫁人了!?” 三言两句,就将这件事带过了。 孟氏一时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丈夫。 唯独沈青凰的眸色沉沉。 孟氏不过是妇人之见,偏心沈玉姝,而沈傅安则是一门心思抱住国公府的大腿。 亲女儿本就比养女靠谱。 现在沈玉姝执意要嫁武夫,他自然断尾保全另外一个。 沈青凰料定自己这下离不开沈家了。 “妹妹如此为我着想,姐姐岂能不成全?这门婚事,就让给妹妹了。姐姐在此,预祝妹妹与妹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沈青凰言毕,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 沈玉姝非要抢,那就让给她好了。 陆寒琛那样薄情寡义的男人,还有那三个最终视她如仇敌的白眼狼孩子…… 她这辈子本来也不想要了! 至于国公府……没有子嗣又如何?过继一个又并非难事。 等那病弱世子一死,她乐得做个清闲富贵的寡妇。 何必再去经历生产剧痛、身材走样、浑身恶纹遍布的折磨? 沈玉姝的眼底一喜。 她一点不意外沈青凰的妥协。 谁让她没有重生,不知道陆寒琛将来会多有本事呢! 至于什么国公府的病痨鬼寡妇,谁爱当谁当去! 这辈子,她会像上辈子的沈青凰一样,成为尊荣无限的将军夫人! 享尽荣华富贵! 眼看沈青凰要跨过门槛,沈玉姝便忍不住用尖酸的语调提醒道:“姐姐,嫁给世子后,你可得加把劲,早日生下子嗣,才能站稳脚跟呀。毕竟国公府……全都盼着世子能早日传宗接代呢。” 沈青凰的脚步未停,只是浅浅勾唇道:“是呢,妹妹提醒的是,我一定……好好把握。” “姝儿,你到底要做什么?” 比起沈玉姝的喜不自胜,孟氏则一脸焦急,等沈青凰离开,就立刻拉住沈玉姝道:“那陆寒琛不过一介武夫,你怎么能自毁前程!” 沈玉姝娇俏的脸上却涌现出一抹胜券在握的得意:“娘,你信我!那个陆寒琛绝非池中之物!他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比国公府显赫百倍!女儿绝不会看错!”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嫁给陆寒琛,开始将军夫人的无限荣光了。 孟氏打心眼里不信,可事已至此,也不得不着手准备两姐妹的婚事。 婢女嬷嬷们进进出出,一派忙碌景象。 偏僻角落的简陋下人房里,陆寒琛正躺在硬板床上,剑眉紧蹙,眼里全是冷漠与死寂。 他听闻沈家决定将那位名声有污的真千金嫁给他,心中满是抗拒与不甘。 他根本不想娶这样一个麻烦。 直到外面丫鬟婆子们的议论声隐约传来: “啧啧,真是没想到,最后竟是金枝玉叶的二小姐嫁给那个武夫……” “是啊,那个腌臜的大小姐倒是因祸得福,要去国公府享福了……” 陆寒琛猛的一怔,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他要娶的……不是那个真千金沈青凰? 而是那位容貌娇美、备受侯爷夫人宠爱的养女沈玉姝? …… 婚事既定,天色未亮,两顶喜轿便一先一后停在了沈府门前。 附近的百姓皆来看热闹,沈傅安和孟夫人都在门外相送。 沈青凰静默地由丫鬟扶着,走向属于自己的那顶更为华贵的喜轿,耳边传来沈玉姝娇羞难掩喜色的声音:“父亲,母亲,你们放心,女儿一定会幸福的!绝不会让沈家蒙羞!” 沈青凰盖头下的唇角,不由弯起一丝冰冷的嘲弄。 以为重来一世,抢先嫁给了陆寒琛,就能改变命运? 简直可笑。 那蚀骨的寒冷、呕心沥血的付出、锥心的背叛…… 她都让给她了。 “起轿!” 喜婆一声高喝,沈家门口的两道喜轿起驾,一东一西,各奔前程。 国公府门前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喧闹声中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涌动着许多不怀好意的审视。 前些日子,沈家嫡女与武夫有染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虽然最后宣称偷情的是养女。 可到底如何,大家心底都各有答案。 沈青凰的喜轿落地,轿帘掀开,搀扶她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新郎官,而是一个眼神闪烁、面露难色的年轻丫鬟。 “世子妃,”丫鬟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怯意,“请、请随奴婢来。” 沈青凰的眉头微蹙,心中已明了几分。 她的这位婆婆,国公夫人,是个面团似的人,没什么主见,自从丈夫去世后,被府中其他几房的妯娌拿捏。 前世沈玉姝嫁过来后没少受那几位婶母的刁难,婆婆别说护着,反而被旁人三言两语就说得转了向,甚至帮着数落儿媳。 果然,一路行至喜堂,虽红毡铺地,喜字高悬,但气氛却并不热烈。 堂上主位空着,国公夫人并未端坐其上,只有几位衣着华丽、珠翠满头的妇人站在一旁,脸上挂着虚假的笑意,眼神里却满是轻蔑和等着看好戏的促狭。 其中一位,正是府中掌着中馈的二房夫人王氏,她扭着腰肢上前,用帕子掩着嘴,声音尖细:“哎哟,新娘子可算是来了。不过嘛……真是不巧,我们世子爷身子骨弱,今日实在起不来身,拜堂这礼数,怕是……” 她故意顿了顿,旁边另一位三房夫人李氏立刻接腔,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是啊,总不能耽误了吉时。按咱们老家的规矩,若新郎不便,由公鸡替代也是可以的。喏,我们特意选了只精神抖擞的大公鸡,最是吉祥如意,就让它代世子爷拜堂吧!” 话音刚落,一个婆子抱着一只绑着红绸的大公鸡走上前来。 那公鸡似乎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发出咯咯的叫声,引得堂内一些宾客发出压抑的嗤笑声。 这是极大的羞辱! 与公鸡拜堂,意味着新娘子不配与真人成礼,与牲畜无异。 若沈青凰今日忍了,她这辈子别说在国公府,连在京城都抬不起头。 第3章 直接闯入夫君房中 王氏和李氏得意地交换着眼神,就等着沈青凰要么哭哭啼啼就范,要么不懂规矩地闹起来。 无论哪种,都足够她们拿捏大房一辈子了。 搀着沈青凰的丫鬟吓得手都抖了。 然而,她们若是有人能掀开盖头,就会发现,沈青凰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惊慌或屈辱。 她只是极轻地冷笑了一声。 就在那抱着公鸡的婆子快要走到她面前时,沈青凰猛地抬手,一把掀开了自己的大红盖头! 霎时间,满堂皆静。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脸上。 少女容颜绝丽,虽带一丝病弱苍白,但眉目冷然寒肃,一双凤眸锐利扫视全场,无端生出一种迫人的威仪,让那些原本带着嘲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你……你怎可自掀盖头!太不知礼数了!”王氏最先反应过来,尖声指责。 沈青凰却看都未看她一眼,目光投向主位空置的方向:“婆母不在,诸位婶母倒是热心。只是,与我拜堂的,是国公府世子,何时轮到一个畜生替代?” 她的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冰珠砸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传遍喜堂。 “你!” 李氏气结,“世子病重,这是权宜之计!难道你要让满堂宾客空等,让吉时错过吗?” “世子病重,行动不便,为人妻者,岂能因循守旧,不知变通?” 沈青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吓人,“既然世子无法来喜堂,那我去他房中,与他拜堂便是。如此,既全了礼数,也尽了心意,更不会耽误吉时。诸位婶母以为如何?” 去……去世子房里拜堂?!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哪家新娘子会自己提出去新郎官病榻前拜堂的? 王氏和李氏张大了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完全不按她们预设的戏码来啊! 沈青凰却根本不等她们回应,转身,对那个还在发愣的丫鬟道:“带路,去世子爷的院子。” 她的口吻带着一种天生的命令感,丫鬟下意识就应了声是。 “站住!不成体统!这像什么话!”王氏反应过来,急忙阻拦。 沈青凰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婶母若觉得不成体统,大可去请婆母或国公爷来主持公道。否则,今日这堂,我就在世子房中拜了。国公府觉得此举辱没了门风,那一纸休书,我现在就可以接!” 这话更是石破天惊!新娘子主动提休书? 在场的宾客全都目瞪口呆,看着那一身红衣、身姿挺拔的少女,竟无一人敢再出声嘲讽。 这沈家嫡女,简直比传闻中那个野蛮粗鄙、行为不检的乡野村妇还可怕! 王氏和李氏被她的话噎得满脸通红,气得浑身发抖,却真的不敢再去拦。 万一这疯女子真的闹着要休书,这婚事黄在她们手里,她们可担不起这桩骂名! 于是,在满堂宾客震惊、错愕的目光中,沈青凰那道红色身影迤逦而行,穿过曲折的回廊,径直走向那处弥漫着药香的院落。 …… 静心苑内,药味浓郁。 国公府世子裴宴清一袭素白寝衣,半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墨色长发未束,如瀑般散落肩头,更衬得那张俊美不凡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 然而,与他浑身散发出的清贵病弱感,截然不同的是那双眼睛。 无喜无悲,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今日的这场大婚,与他毫无干系。 “主子,”心腹侍卫长风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不忍与愤懑,“前头闹得不像话,其他几房竟哄着老夫人,找了只绑着红绸的大公鸡,要……要代替您与世子妃拜堂!” 裴宴清闻言,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归于一片深沉的漠然。 “以后这种事,不必汇报给我。”他的嗓音如玉石轻击,淡得似水。 什么世子妃。 与他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有什么关系? 沈家既然嫁女,就该知道今日会受这种羞辱。 长风一脸焦急,还要说些什么。 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的脚步声。 裴宴清的指尖一顿,抬起头。 “砰——”静心苑的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一道耀眼夺目的红色身影直接逆光而入,一步步走到他的床前,居高临下:“世子爷,妾身沈青凰。吉时已到,你我该拜堂了。” 少女一袭红妆,容颜明媚,眼神却清傲如雪,看着他,掷地有声。 饶是裴清宴都不由一怔,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妻子,一时间忘了反应。 沈青凰也正看着面前的“夫君”。 男人修长如玉却指节分明的手随意搭在锦被上,指尖泛着淡淡的凉白,浑如一尊精心雕琢却失了生气的玉人。 美则美矣,却好似琉璃易碎,透着一股对世间万物乃至自身性命都浑不在意的寡淡。 的确是将死之兆。 沈青凰收回打量的目光,干脆利落地转身面向门外的宾客,“请诸位见证,今日我与世子行大婚之礼。” 话落,沈青凰不再多言,微微侧身,对着病榻上的裴晏清,缓缓屈膝,行下了第一礼。 没有喜乐,没有高堂,没有宾客喧闹,只有满室药香和门外无数惊疑目光。 “一礼成。” 沈青凰起身,再次屈膝,行下第二礼。 “二礼成。” 最后,她重新面向病榻上的男人,微微颔首,完成了夫妻对拜。 “三礼已成。” 沈青凰站直身子,看着眼中尚且充满复杂情绪的裴晏清,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世子妃。夫君好生休养,不必费心应酬宾客的事情。也请诸位做完见证,回正堂赴宴。” 说完,她径自走到房中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姿态端庄,仿佛这里本就是她的领地。 整个国公府,上至主子,下至仆役,还有满门宾客,全被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新世子妃惊得魂飞魄散! 闯入夫君房中拜堂者…… 从古至今,前所未闻! 所有宾客惊疑不定地来,又惊疑不定地去。 就连长风也识趣地退出去,不打扰主子的新婚洞房。 裴晏清也抬眸,看着那道正襟危坐的大红身影,幽深如寒潭的眸底,终于不惜吝啬地漾起多余的波澜。 倒是……比想象的有趣。 满室寂静。 “咳咳。”裴晏清抬手,轻掩浅色的嘴角,主动打破沉默的气氛道:“夫人,我房中药味浓郁,只怕过了病气给夫人。” 沈青凰目不斜视,连余光都未分给这位病美人一分,淡淡道:“无妨,新婚之夜,绝没有夫妻分房的道理,我就座一晚。” 既然嫁了,她沈青凰就要坐实了这国公府世子妃的名分。 绝不像沈玉姝那样,新婚夜连夫君的房门都进不了,沦为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料。 裴晏清看着自己这位摆明了不进油盐的世子妃良久:“……那就辛苦夫人了。” “嗯,不辛苦。” “……” 沈青凰确如自己所言,枯坐了一晚。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向榻上的身影,男人与她说了身体抱恙后,便自行睡去。 可那过分静谧的睡容,以及纤密不时轻颤的长睫。 分明暴露了他在假寐。 但……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有本事,熬死他。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 沈青凰已经传人洗漱,换了身装扮。 按规矩,新妇需向公婆敬茶。 国公夫人周氏坐在主位上,面色有些忐忑不安,不时瞥一眼坐在下首两侧的二房夫人王氏和三房夫人李氏。 昨日拜堂的风波早已传遍府邸,她耳根子软,被两个妯娌挑唆了一晚上,也觉得新儿媳行事太过大胆泼辣,有失体统,心下已存了要敲打一番的念头。 结果敲打不成,她这个当婆婆的,反倒在新妇面前,失了威严。 王氏和李氏看出周氏的不安,道:“大嫂,怕什么,她一个黄毛丫头还能翻起大浪不成?” “就是,你当婆婆的,怎么能让儿媳欺负了去?” 周氏听着,不由定下心神。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传来。 沈青凰一身正红衣裙,妆容得体,在丫鬟的引领下缓步进入厅堂。 她目不斜视,姿态从容。 仿佛昨日那石破天惊之举并非出自她手。 “儿媳沈青凰,给母亲请安,母亲请用茶。”她从容地从一旁丫鬟端着的托盘上取过一盏茶,稳稳地跪在早就备好的蒲团上,将茶盏举过头顶,声音清越。 礼仪标准,无可挑剔。 国公夫人周氏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王氏。 王氏立刻轻咳一声,递了个眼色。 周氏便深吸了口气,坐在位置上不动。 沈青凰抬眸,视线透过手臂与茶盏的缝隙看向不动如钟的周氏,她不慌不忙,直接起身,在周氏惊吓的目光里,硬生生将茶盏塞到了她的手里。 “请母亲用茶。”周氏一慌,向王氏和李氏投出求助的目光。 王氏和李氏也惊呆了。 周氏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过茶,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板起脸道:“嗯,起来吧。青凰啊,昨日……你那般行事,实在是……太不合规矩了,惹得不少宾客笑话,我们国公府的脸面都要挂不住了。” 沈青凰站起身,神色平静无波,刚欲开口,一旁的李氏已经迫不及待地发难:“何止是不合规矩!简直是骇人听闻!自古哪有新娘子自己跑去新郎房裡拜堂的?冲撞了病中的世子爷可怎么好?大嫂,不是我说,这般没规矩的媳妇,若不严加管教,日后还不得翻了天去!” 王氏也阴阳怪气地附和:“是啊大嫂,这管家理事,首重规矩。若人人都像世子妃这般特立独行,府里岂不乱套?依我看,这新媳妇还需好好磨磨性子,有些东西,暂时还是别沾手的好。” 她意指的,自然是原本按例应在新妇进门后逐步交接的管家之权。 周氏被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连连点头,看向沈青凰的目光也带上了责备和一丝畏惧:“你两位婶母说的是,青凰,你昨日确实太莽撞了。这管家的事……” “母亲,”沈青凰突然开口,打断了周氏的话。她脸上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地扫向王氏和李氏,“二位婶母此言差矣。” “哦?我们哪里说差了?”王氏挑眉,带着挑衅。 第4章 世子妃把管家权要了来 “第一,”沈青凰不紧不慢地道,“昨日拜堂,世子无法起身,用公鸡替代是羞辱我,亦是羞辱世子,更羞辱我国公府门楣。我身为世子正妃,维护夫君与国公府的尊严,何错之有?难道二位婶母觉得,让我国公府世子妃与一只公鸡拜堂,才是合乎规矩,能保全脸面之事?若真如此,我倒要出去问问各位宗亲长辈,这是哪家的‘好规矩’!” 她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电,竟逼得王氏和李氏一时语塞,脸色发白。 若真理论起来,她们那主意确实上不得台面。 “第二,”沈青凰转向周氏,语气放缓,却依旧带着压力,“母亲,儿媳既已嫁入国公府,便是世子的妻子,名正言顺的世子妃。伺候夫君,打理院落,乃是分内之事。若因昨日维护府邸声誉之举便要被剥夺理家之权,恐怕传出去,外人不会说儿媳不懂规矩,反而会笑话我国公府主次不分,尊卑颠倒,竟让旁支婶母越俎代庖,插手世子房中事乃至府中中馈?这恐怕……更不好听吧?” 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此言一出,整个正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周氏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险些将茶水泼出。 她有些惊惧地看着眼前这个儿媳,明明身形纤弱,言语温和,可那眼神却让她这个做婆母的都心头发怵。 王氏和李氏更是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一个从乡野之地找回来的丫头,不仅不怯懦,反而辞锋如此犀利,三言两语就将她们的刁难歪曲成了不顾大局、觊觎中馈的罪名! “你……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颠倒黑白!”王氏毕竟掌家多年,脸皮厚度非比寻常,定了定神,立刻反咬一口。 “我们好心提点你新妇之道,你却反过来给我们扣帽子!大嫂,你看看,这便是你千挑万选的好儿媳!牙尖嘴利,目无尊长,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更让人笑掉大牙?” 李氏也连忙附和,声音尖利:“就是!什么维护夫君,我看是你想揽权罢了!晏清那孩子身子弱,他的院子一向清静,吃穿用度都有专人伺候,何须你一个新妇插手?别是打着照顾的幌子,想做什么手脚吧!” 这话就说得极为诛心了。 暗示沈青凰可能对病弱的世子不利。 周氏本就没什么主见,被她们一唱一和,刚刚被沈青凰压下去的疑虑又浮了上来。 她看向沈青凰,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疏离。 沈青凰心中冷笑。 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蠢妇,除了挑拨离间,再无其他伎俩。 她不怒反笑。 “两位婶母是觉得,我一个刚过门的妻子,会比你们这些旁支的婶娘,更不盼着夫君好吗?” “还是说,在两位婶母眼中,世子的安危,交给我这个明媒正娶的世子妃不妥,反而要交给你们这些不知隔了几层关系的人才放心?” 沈青凰的目光缓缓扫过王氏和李氏,最后,看向不知所措的周氏身上。 她的声音忽然放柔,带上了一丝晚辈的恳切与委屈。 “母亲,儿媳人微言轻,或许在两位婶母眼中,确实不如她们有经验、有手段。但儿媳对夫君的心,却是天地可鉴。夫君如今沉疴在身,汤药、膳食、日常起居,哪一样不是关乎性命的大事?这些事情,若不由我这个做妻子的亲自盯着,万一出了半分差池,谁能担待得起?” 她顿了顿,打起了感情牌! “母亲,您是晏清的生母,您最是疼他。难道您愿意将他的身家性命,继续放在一个连新妇拜堂都能想出用公鸡羞辱的主意、心思叵测的人手里吗?” “你说什么呢,我没有!”王氏脸色尖叫起来。 “这……这与我何干!”李氏也慌了神。 周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 是啊! 晏清是她的命根子! 这些年,她懦弱可欺,府里的大权旁落,二房三房没少在晏清的用度上动手脚。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没胆子去争。 可如今,沈青凰这番话,却像是唤醒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母爱! 父死从子。 丈夫不在了,儿子就是她的一切! 谁敢对她的儿子不利,谁就是她的仇人! 看着王氏和李氏那惊慌失措的辩解,再看看沈青凰清澈坚的眼睛,周氏心中的天平在一点点的倾斜! 她深吸口气道:“青凰说的在理,那等你熟悉了府里的一切,大房的事物就交由你打理!” “大嫂!” 王氏和李氏同时惊呼出声,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心里对这位懦弱可欺的大嫂暗暗生恨! 周氏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对沈青凰是说道:“青凰,晏清……以后就交给你了。你……好好照顾他。” 这个骨子里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在涉及到儿子性命攸关的事情上,终于强硬了一回。 沈青凰心中并无波澜。 她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周氏虽懦弱,却不是坏,一点母爱是她唯一的软肋,也是最好拿捏的武器。 她再次屈膝,行礼,声音平静:“儿媳,遵命。” 王氏和李氏的脸已经黑如锅底,她们死死瞪着沈青凰,眼神淬毒,恨不得在她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她们苦心经营多年才从大房抠出来的管家权,就这么被一个黄毛丫头三言两语给夺了回去? 这口气,她们如何咽得下! 沈青凰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她们,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了。 今日,只是第一步。 这国公府,既然她来了,他们大房就没有被旁人欺了的道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几乎在沈青凰踏出正厅的同时,就飞入了静心苑。 “主子,您听到了吗?世子妃她,她把管家权给要回来了!” 长风一脸的震惊与狂喜,语无伦次地向榻上的人汇报着方才的战况。 从新妇如何舌战两位夫人,到如何戳中国公夫人的软肋,他描述得绘声绘色。 裴晏清靠在软榻上,手中正捏着一卷古籍,闻言,他翻页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 漆黑平静的眼眸中,终于漾开了一圈清晰的涟漪。 是难以言喻的错愕与兴味。 他那两位婶母,贪婪又愚蠢,却也仗着人多势众和母亲的软弱,在府中横行多年。 他不是不能收拾,只是懒得费那个心神。 反正他命不久矣,争这些虚名浮利,又有何用? 却不想,他这个新过门的妻子,不过一个早上的功夫,就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这个盘踞多年的麻烦。 倒真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意外。 “有趣。” 他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笑容转瞬即逝,快得让长风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正思索间,门口光线一暗。 那道纤细的身影已经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叠账册和一串钥匙。 钥匙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青凰将东西随手放在一旁的桌上,径直走到他的榻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冷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新妇的娇羞或敬畏,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通知! “从今日起,静心苑的一切事务,包括你的膳食、汤药,都由我亲自接管。” 这话听在长风耳里,是世子妃尽心尽责,体贴夫君。 可落在裴晏清的耳中,却变了另一层味道。 接管他的膳食、汤药? 这是……要将他的命,彻底握在她手里? 裴晏清长长的睫毛微垂,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病弱无害的模样,甚至还配合地咳了两声,嗓音温润又虚弱。 “如此……便有劳夫人了。” 他没有拒绝,质疑,温顺得像一只毫无攻击性的小白兔。 沈青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她自然不信他这副表象。 一个能在国公府这种豺狼环伺的环境中安然活到现在的病秧子,若真是个纯良无害之辈,骨头渣子怕是都剩不下了。 不过,他装,她也懒得拆穿。 各取所需,相安无事,便是他们这段婚姻最好的状态。 但她却在心中冷冷地想。在她还有彻底站稳脚跟、拥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之前,裴晏清,还不能死。 所以,他的命,她保了。 “应该的!” 沈青凰丢下三个字,便转身去了外间,开始翻看那些账本。 她做事雷厉风行,拿到管家权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摸清这个家的底。 裴晏清看着她专注的侧影,眸色愈发深沉。 这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另一边,二房和三房的院子里,已是鸡飞狗跳。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氏气得将一只上好的甜白釉茶盏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一个乡下来的贱丫头,也敢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她以为拿到了几本破账本就能当家做主了?做梦!” 李氏也是满脸怨毒,用帕子绞着手指,恨声道:“二嫂,我们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这国公府到底是谁说了算!” “颜色?怎么给?”王氏喘着粗气。 “那小贱人如今得了大嫂的令,又拿晏清当挡箭牌,我们明面上不好动她。” “明面上不好动,就不能来暗地吗?”李氏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第5章 剖开虚伪的温情面 “她不是要亲自管晏清的汤药膳食吗?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最容易出岔子了!只要稍稍动点手脚……” 王氏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迟疑:“可是,万一真把晏清给……” “怕什么!”李氏冷笑一声,“晏清本就没几天好活了,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只要做得干净,谁能查到我们头上?到时候,这谋害亲夫的罪名,正好扣在沈青凰那小贱人头上!一石二鸟!”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狠毒的算计。 很快,一个被王氏收买、在静心苑小厨房当差的粗使丫鬟,便得了命令。 午时,沈青凰亲自检查了给裴晏清准备的药膳,确认无误后,让自己的陪嫁丫鬟云珠端着,自己则跟在后面,准备送去主屋。 刚走到院中,那名被收买的丫鬟便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菜,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一旁冲了出来。 刚好撞到了端着药膳的云珠! “哎哟!” 丫鬟惊呼一声,手中的木盆一斜,带着泥腥味的菜叶和脏水,劈头盖脸地就朝着云珠手中的那盅药膳泼去! 这一下若是泼实了,药膳毁了不说,云珠也得被烫伤! 一瞬间,沈青凰眼中寒光一闪,她猛地跨出一步,一把将云珠拽到自己身后,同时抬起一脚,精准无比地踹在了那丫鬟的小腿上。 “噗通!” 丫鬟惨叫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了个狗吃屎。 手中的木盆也翻滚在地,脏水菜叶洒了一地,狼狈不堪。 云珠惊魂未定地抱着汤盅,吓得小脸煞白:“世子妃!” “我没事。” 沈青凰声音冰冷,目光如刀子般射向趴在地上呻吟的丫鬟。 “你好大的胆子!” 那丫鬟自知计谋败露,心中慌乱,但想起王氏许诺的好处和撑腰,便壮着胆子,趴在地上哭喊起来。 “世子妃饶命啊!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是看快到午膳时辰了,着急送菜,脚下没留神才……才冲撞了云珠姐姐,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哭得声泪俱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若是换了周氏在此,怕是三言两语就要被她糊弄过去,说不定还要反过来责备沈青凰小题大做。 只可惜,她面对的是沈青凰。 “不是故意的?”沈青凰缓缓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院中如此宽敞,你偏偏要往人身上撞。早不撞,晚不撞,偏偏等汤药端出来的时候撞。你跟我说,你不是故意的?” 丫鬟被她看得心头发毛,强自镇定道:“奴婢……奴婢真的只是脚滑了!” “很好。”沈青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深,眼神却更冷。 “既然你这么不小心,留着这双脚,怕是早晚要闯出更大的祸事来。来人!” 院中伺候的几个婆子和丫鬟闻声,战战兢兢地上前。 “世子妃有何吩咐?” 沈青凰的目光扫过她们,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将这个办事不力、意图谋害主子的贱婢,拖出去,给我打!” “什么?”那丫鬟脸色大变,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她以为最多被骂几句,关几天,没想到这位新来的世子妃,一开口就要动用家法! “世子妃!您不能这样!”她急忙大喊。 “奴婢是二夫人院里的人!您……您不能不经二夫人同意,就随意责罚奴婢!” 她以为搬出王氏,就能让沈青凰有所忌惮。 谁知,沈青凰听完,只是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轻蔑。 “二夫人的人?”她缓缓蹲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语,声音宛如来自九幽的寒风。 “你以为,我打的就是你吗?” “我打的,是你的主子。” “给我往死里打!让她知道,在这静心苑,谁说了算!” 沈青凰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 “是!” 管事嬷嬷们再不敢迟疑,立刻上前,两人一边,将那哭嚎求饶的丫鬟拖了出去。 很快,庭院一角,长凳备好,板子落下。 沉闷的击打声,夹杂着丫鬟凄厉的惨叫,一声声,清晰地回荡在静心苑的上空。 院内所有仆妇都吓得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她们终于意识到,这位新来的世子妃,看似平静柔弱,实则,是位手段狠辣的活阎王! 沈青凰就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听着那惨叫声,端起云珠手中尚有余温的药膳,亲自送进了内室。 裴晏清依旧靠在榻上,手中还拿着那卷书,仿佛对外面的动静充耳不闻。 沈青凰将药膳放在桌上,盛出一碗,递到他面前。 “夫君,该用药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温和,仿佛刚才那个下令将人往死里打的,不是她。 裴晏清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接过药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窗外,板子声与惨叫声渐渐弱了下去。 而这静心苑的天,也从这一刻起,彻底变了。 静心苑的天,确实是变了。 自那名意图冲撞药膳的丫鬟被拖出去重打了三十大板,又被发卖到最下等的庄子之后,整个院子的风气为之一肃。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不敢高声。 这位新来的世子妃,看着比纸还薄,心却比铁还硬,手腕更是比冰还冷。 短短三日,沈青凰已将大房中馈的脉络理得一清二楚。 王氏和李氏这些年从中贪墨的窟窿,假借采买之名中饱私囊的烂账,桩桩件件,都被她用朱笔一一圈出,整整齐齐地码在一旁。 她不急着发作,只等着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这些东西甩到她们脸上,让她们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云珠端着新沏的茶水进来,轻声道:“世子妃,该用茶了。另外,按规矩,今日是您三朝回门的日子。” 沈青凰翻过一页账册的手指一顿。 回门。 她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出戏要唱。 那个所谓的家,对如今的她而言,不过是一个龙潭虎穴,回去与否,毫无意义。 但规矩就是规矩。 新妇回门,若无夫君陪同,只会被人耻笑夫家不重视,是天大的没脸。 前世她倒是没受过这份委屈,因为陆寒琛最是看重颜面,哪怕心中再不耐,也会将场面功夫做足。 这一世么…… 沈青凰抬眸,目光穿过珠帘,落在了内室那个半靠在榻上,气息奄奄,仿佛随时都会咽气的人影身上。 她放下账册,起身,走入内室。 裴晏清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青灰的阴影,更添了几分病气。 “有事?”他声音很轻,带着沙哑。 “今日是三朝回门。”沈青凰开门见山的说道。 裴晏清闻言,眼睫微动,随即又是一阵低低的咳嗽,他用帕子掩着唇,虚弱地道:“夫人见谅,我这身子……实在不宜外出。你自去便是,我会让长风备好回门礼,不会让你在娘家失了颜面。” 这番话,说得体贴又周到,尽显一个病弱夫君的无可奈何。 若是寻常女子,怕是早已心疼不已,连声说不敢劳动夫君了。 然而,沈青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清冷的凤眸里没有半分动容,反而像是在看一个卖力演出的戏子。 她忽然笑了。 “不必了。”她说。 “东西我已经备好了,不劳世子费心。” 裴晏清微微一怔。 只见沈青凰对外面候着的云珠扬了扬下巴,吩咐道:“把东西抬进来,让世子选。” 立在一旁的长风一头雾水。 很快,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一人抬着一副崭新的楠木担架,另一人推着一架同样崭新的、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木轮椅,走进了内室。 担架,轮椅。 两样东西并排放在那里。 长风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看看担架,又看看轮椅,最后难以置信地看向沈青凰。 世子妃这是……什么意思? 裴晏清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向来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浮现出了龟裂的痕迹。 他看着沈青凰平静的脸,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夫人,你……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 沈青凰踱步到他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世子是想躺着回去,还是坐着回去,悉听尊便。” “你!”饶是裴晏清这般城府,也被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气得胸口一窒,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长风急得满头大汗,连忙上前为主子顺气,同时忍不住对沈青凰道:“世子妃!主子他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 “闭嘴。” 沈青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寒意,让长风后面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重新看向裴晏清,等他气息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 “裴晏清,你不必跟我装,你我心知肚明,你我这桩婚事,本就是一场交易。我需要国公府世子妃这个身份做我的盾甲,而你需要我帮你稳定后院,挡住那些牛鬼蛇神,让你能安安生生地养病。” 她的话,毫不留情地剖开了两人之间那层虚伪的温情面纱。 裴晏清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盯着她,眼底的惊诧与审视再也无法掩饰。 她……她竟然全都知道! 沈青凰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的惊涛骇浪,继续说道:“你的母亲周氏,我会帮你护着。二房三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也会帮你收拾。这静心苑,乃至整个大房,只要有我在一日,就不会让旁人再伸进半只手来。”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强硬。 “但是,你也得给我该有的体面。” “我是沈家明媒正娶嫁过来的女儿,是国公府八抬大轿抬进门的世子妃。我回门,你这个做夫君的,就算是爬,也得给我爬回去!否则,丢的是我沈青凰的脸,更是你定国公府的脸!” “我丢脸,就是你丢脸。旁人只会说,定国公府的病秧子世子,连陪新妇回门的力气都没有,活该被人欺辱到头上!” 一番话,掷地有声。 第6章 他为她解了围 裴晏清看着她,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从乡野之地找回来的、有些小聪明的女子。 却不想,她竟看得如此通透,如此……胆大包天! 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子。 知道用自己的价值,为他带来的利益,来换取她应得的尊重和地位。 良久,裴晏清眼底的震动缓缓平息。 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与……浓厚的兴趣。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引发了轻微的咳嗽,却再无方才的虚弱。 “好。”他看着她,缓缓吐出一个字。 “担架太难看,本世子还没死。”他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指向那架轮椅。 “就它吧。” 这一刻,两人之间,某种无形的默契,就此达成。 沈青凰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她转身,对早已目瞪口呆的长风和婆子们吩咐道:“伺候世子更衣,一刻钟后出发。” 定国公府的马车,在一众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缓缓停在了沈家大门前。 车帘掀开,长风先是小心翼翼地搬下了一张踏凳,紧接着,沈青凰一身妃色长裙,面色平静地走了下来。 众人正等着看她孤身一人的笑话,却见她回身,亲自扶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缓缓下了马车。 裴宴清抬手遮挡了下有些强烈的日头!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出现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了! 他一身墨色锦袍,却带着一种久病的苍白。 他安然坐在轮椅上,墨发如瀑,气质清隽出尘,仿佛不是凡俗中人。 “那……那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 “天哪!他竟然真的来了!” “听闻他病得下不来床,原来是真的,竟要坐着这叫什么……轮椅的东西出门。” “沈家这大小姐,也真是命苦,嫁了这么个夫君……” 窃窃私语声四起。 早已等在门口,准备看好戏的沈玉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裴晏清那个将死之人,竟然会陪着沈青凰一起回来! 这怎么可能! 她死死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凭什么沈青凰这个贱人,还能得到夫君陪同回门的体面? 她身旁的陆寒琛,目光则落在了沈青凰身上。 看着她神色自若地推着轮椅,没有半分自卑或难堪,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与从容,陆寒琛的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与鄙夷。 简直是不知廉耻! 身为侯府夫人,竟亲自做这些下人才做的活计,与一个病弱残废之人一同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与自取其辱有何分别? 再看看身旁娇弱动人、处处以他为天的沈玉姝,陆寒琛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何等明智。 沈青凰这样的女人,空有美貌,却上不得台面,只会给他丢人现眼! 沈玉姝察觉到陆寒琛的目光,心中那点嫉妒瞬间被得意所取代。 她柔柔地靠向陆寒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自我安慰道:“姐姐也真是可怜,嫁了这么一位夫君。” 心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就算陪着沈青凰回门了又怎么样! 这病秧子身子弱,想来也只是撑着一口气来走个过场罢了。 等他一死,沈青凰还不是就成了寡妇,到时候,还不知要如何凄惨呢。 陆寒琛听了她的话,眼里的鄙夷更甚! 两人各怀鬼胎,脸上却都挂上了虚伪的笑容,迎了上去。 “姐姐,姐夫,你们可算回来了!爹娘在里面等候多时了。”沈玉姝的声音甜得发腻。 沈青凰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是对裴晏清轻声道:“进去吧。” 仿佛沈玉姝和陆寒琛只是两团碍眼的空气。 沈玉姝的笑容再次僵在脸上,气得脸颊涨红。 陆寒琛也是脸色一沉,这个沈青凰,真是越来越不知好歹了! 饭桌上的气氛,更是诡异到了极点。 沈父沈承安坐在主位,看着眼前这个大女儿,心中就腾起一股无名火。 自从她嫁出去,沈家就成了京城的笑柄。 先是拒婚,再是与家里断绝关系,如今又带着一个病秧子夫君回来,简直是把沈家的脸都丢尽了! 他几次想开口训斥,都被裴晏清那不咸不淡的目光给堵了回去。 毕竟,再怎么说,裴晏清也是国公府的世子,是他的女婿,他这个做岳父的,总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太过分。 终于,他还是找到了一个由头。 下人上了一道汤,沈青凰习惯性地先用银匙舀了一勺,放到自己碗里,又用公筷为裴晏清盛了一碗,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无比。 这本是妻子照顾病弱夫君的寻常举动。 可落在沈承安眼里,就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证! “放肆!” 他重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把沈母和沈玉姝都吓了一跳。 “沈青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沈承安怒目圆瞪,指着她喝道。 “长辈尚未动筷,你一个做女儿的,竟敢先给你夫君盛汤?这便是你在国公府学的规矩吗?简直是毫无教养,目无尊长!” 他这是借题发挥,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沈青凰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就算嫁了人,她也还是他沈承安的女儿,要由他拿捏! 沈玉姝的嘴角立刻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陆寒琛则是冷眼旁观。 沈青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正要开口反唇相讥,温润却带着一丝冷意的声音,却先她一步响了起来。 “岳父大人此言差矣。” 众人愕然望去,说话的,是一直沉默不语、仿佛随时都会断气的裴晏清。 他一手执杯,一手轻轻搭在轮椅扶手上,明明是坐着,气势上却丝毫不输给任何人。 他抬眸看向沈承安,唇边带着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青凰如今,是我的世子妃,她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我定国公府的颜面。” “为人妻者,体贴照料夫君,是为本分。我身子不适,她事事亲力亲为,优先顾及我的饮食汤药,乃是夫妻情深,何错之有?”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满脸错愕的沈承安,语气看似温和,实则锋利如刀。 “还是说,在岳父大人眼中,我这个女婿的身体康健,还比不上一碗汤的先后顺序重要?” “又或者,岳父大人是觉得,我定国公府的规矩,便是让妻子不顾病重夫君,也要遵守你沈家的规矩?”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沈承安的脸上! 沈承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裴晏清微微挑眉,“那不知岳父大人是何意?是觉得青凰照顾我,是丢了你沈家的脸面?还是觉得,我这个国公府世子,不配让她如此照顾?” “我……”沈承安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冷汗都下来了。 他哪里敢说国公府世子的不是! 这一刻,他才猛然惊醒,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病秧子,哪怕只剩一口气,他也是定国公府的世子! 身份地位,远不是他一个二品官员可以随意训斥的! 饭桌上一片死寂。 沈玉姝和陆寒琛脸上的幸灾乐祸,早已变成了震惊和难堪。 而沈青凰,则是静静地看着身旁的裴晏清。 她心中同样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不在他们的交易范围之内。 她原以为,他陪她回来,将场面功夫做足,便已是极限。 她早已准备好自己应对沈家的一切刁难。 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开口维护她。 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锐利逼人的眸子,沈青凰的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名义上的夫君,产生了一种名为意外的情绪。 这场闹剧,最终以沈承安的尴尬告终。 一顿饭,吃得食不下咽。 回城的马车里,气氛有些沉闷。 沈青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 实在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裴宴清。 她在思考,裴晏清这个人,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或许,也……强大得多。 “在想什么?” 裴晏清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 沈青凰回过头,对上他那双幽深的眸子。 “你今日,为何要替我解围?”她问得直接。 裴晏清靠在软枕上,闭着眼睛,像是有些疲惫,唇角却微微上扬。 “我这个人,一向很有合作诚信。”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直视着她。 “你履行了你的承诺,给了我一个清净的后院。我自然也要履行我的承诺,给你该有的体面。” “维护我的世子妃,不让外人当众羞辱,这便是体面的一部分。”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沈青凰深深地看着他。 原来如此。 他不是在帮她,他是在维护他们共同的利益,维护定国公府世子妃这个身份的尊严。 这个人,将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也好。 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感情的利益关系。 “我明白了。”沈青凰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她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却听裴晏清又补充了一句。 “况且……”他看着她,眸色深沉,像是含着某种看不懂的意味。 “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车厢内,光线昏暗。 沈青凰的心,却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第7章 雷霆手段整治下人 马车内,光线昏暗。 前世,她也曾是别人的东西。 是沈家用来联姻的棋子,是陆寒琛彰显门楣的摆设。 可从未有人,用这样一种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霸道的口吻,将她划入自己的领域。 这感觉,很新奇。 却也仅此而已。 沈青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世子说笑了,”她声音清冷如故,仿佛方才心头那丝悸动从未存在。 “你我之间,是合作,是交易。我为你守住后院安宁,你为我提供世子妃的庇护,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她刻意将两人的关系拉回到纯粹的利益交换上,这是她最熟悉,也最能掌控的领域。 裴晏清闻言,也不反驳,只是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几分,眼底的幽光却愈发深邃。 他靠回软枕,闭上眼,像是乏了,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个男人…… 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沈青凰不再言语,心中却已暗下决心。 合作可以,但她绝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附庸,更不会再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 定国公府,静心苑。 她要的,是绝对的掌控权! 回到静心苑的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沈青凰便已起身。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着云珠,将静心苑内外彻彻底底地走了一遍。 从前院的洒扫婆子,到后院的花匠,再到小厨房的烧火丫头,她将每一个下人的面孔,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辰时,她端坐在正堂,云珠则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几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册和账本。 “把院里所有人都叫到前头来。” 沈青凰淡淡吩咐道,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一个,都不许漏。” 很快,静心苑的二十几个下人,全都战战兢兢地跪在了院中。 他们都知道,这位新来的世子妃,看着柔弱,手段却狠。 前几日那个被打了三十大板发卖出去的丫鬟,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沈青凰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被她看到的人,无不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这个人,向来赏罚分明。”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忠心办事的,我绝不吝啬赏赐,三心二意的,我也绝不姑息。” 她说着,拿起名册,念出了四个名字。 “张婆子,小翠,刘安,小荷。” 被点到名的四人,身体猛地一抖,面如死灰。 他们正是二房王氏和三房李氏安插在静心苑的眼线! “世子妃饶命!奴婢(奴才)冤枉啊!”四人立刻磕头如捣蒜,哭喊起来。 沈青凰冷笑一声,将几本账册扔到他们面前。 “冤枉?张婆子,你负责采买,上月一斤市价三十文的猪肉,你报账六十文。小翠,你负责浆洗,世子的衣料,你偷拿出去变卖,换成了次等货。刘安,你负责守夜,却在二房管家那里领双份月钱。小荷,你……” 她每说一句,那四人的脸色就白一分。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让他们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众人骇然。 世子妃才来几天? 竟将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 “我给你们两条路。”沈青凰看着他们,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第一,自己去账房领了这些年的月钱,收拾包袱滚出公府。今日之事,我既往不咎。” “第二,”她顿了顿,语气森寒如冰。 “我将你们送到官府,告你们一个监守自盗,欺辱主子。按律,该是什么下场,你们自己掂量。” 话音落下,满院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送官,这四人轻则杖毙,重则全家都要被发卖为奴! 那四人哪里还敢犹豫,连滚带爬地选择了第一条路,磕头谢恩后,狼狈不堪地跑了。 杀鸡儆猴。 这一手,干净利落,又快又狠! 余下的下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有半分异心。 沈青凰将一本新的名册交给云珠。 “从今日起,静心苑上下,人事任免,月钱赏罚,皆由我一人定夺。院中采买,一律由云珠负责,每笔开销,都要有我的印鉴方可入账。” “另外,将世子的小厨房独立出来,以后世子的所有饮食汤药,都由我亲自过问,任何人不得插手。” “都听明白了吗?” “奴婢(奴才)遵命!” 众人齐声应道。 内室,隔着一道珠帘,裴晏清将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他靠在榻上,手中捧着一卷古籍,唇边却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这位世子妃,果然是把好刀。 不仅锋利,而且……用得极为顺手。 整顿完静心苑,沈青凰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整个国公府大房的中馈。 二房的王氏和三房的李氏,仗着婆母周氏礼佛不管事,裴晏清又是个病秧子,这些年没少在大房的公中账目上动手脚。 沈青凰手里握着她们贪墨的证据,却并不急着发难。 她在等一个时机。 很快,时机就来了。 每月十五,是各房管事向主母报账的日子。 周氏体弱,早已将管家权下放,只由两位婶母代为掌管。 这日,沈青凰特意穿了一身素雅的衣裙,亲自扶着周氏,坐到了正堂主位上。 王氏和李氏一见这架势,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尤其是看到沈青凰那平静的眼神时,两人更是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母亲今日精神不错,正好听听两位婶母说说家里的进项开支。”沈青凰微笑着开口,语气温婉,仿佛只是一个孝顺的儿媳。 周氏性子软,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王氏和李氏交换了一个眼色,只能硬着头皮开始报账。 她们说的,自然是那套早已做好的假账,听上去天衣无缝。 等她们说完,沈青凰才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几本账册,轻轻放在桌上。 “两位婶母辛苦了。”她笑道。 “只是我初来乍到,对府中事务不熟,前几日闲来无事,便将大房名下的几处庄子和铺子的账目理了理,发现有些地方,似乎与婶母们说得对不上。” 王氏和李氏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世子妃这是什么意思?”王氏强作镇定。 “难道是信不过我们?” “不敢。”沈青凰依旧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只是有些疑问,想请教婶母。” 她翻开一页账册,手指点在上面。 “城南那家绸缎庄,婶母方才报的是上月亏损了二百两。可我查了庄子送来的账,明明是盈利了三百两。这一来一回,五百两银子,不知去了何处?” “还有西郊的那个温泉庄子,说是要修葺,支走了一千两。可我派人去看了,庄子好好的,连一块瓦片都没换。这一千两,又用在了哪里?” “再有……” 沈青凰不疾不徐,一条一条,一笔一笔,将她们做的假账,当着周氏的面,全部揭了出来。 两人的脸色,从白到青,又从青到紫,精彩纷呈。 “你……你血口喷人!”李氏又急又怕,指着沈青凰尖叫起来。 “我这里,有庄头和掌柜们的亲笔画押,还有商会那边的交易存根。”沈青凰将一叠文书推到她们面前。 “证据俱在,婶母是想现在就请二叔三叔过来,一起对质呢?还是……” 她拖长了语调,目光清冷地看着她们。 “还是想跟我私下里,好好谈谈?” 王氏和李氏,冷汗涔涔而下。 这个沈青凰,看似不声不响,实则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她们自投罗网! 若是闹到老爷那里去,她们贪墨公中财物,不仅要将银子吐出来,名声还要彻底毁了! 权衡利弊之后,王氏咬了咬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世子妃……想怎么谈?” “简单。”沈青凰的笑容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切。 “这些年,两位婶母代为保管的,大房名下的三十七处田庄、一十二间铺面,以及京郊的两个温泉庄子,从今日起,还请将地契、账册、对牌钥匙,一并交还给我。” “至于那些亏空的银子,”她端庄一笑。 “念在都是一家人,我也不好做得太绝。三日之内,将亏空的一半补上,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否则……” 她敛去笑意! “这些东西,恐怕就要出现在叔伯的书房了。” 赤裸裸的威胁! 王氏和李氏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两人只能屈辱地点了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直沉默不语的婆母周氏,看着眼前这个冷静果决的儿媳,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震惊与激赏的光。 她拉过沈青凰的手,轻轻拍了拍,叹道:“好孩子,多亏了你。” 沈青凰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平静:“母亲言重了,这都是儿媳分内之事。” 从这一天起,定国公府大房的中馈大权,彻底易主。 沈青凰以雷霆之势,将那些蛀虫一一拔除,又从自己的嫁妆中,拿出部分银钱作为周转,将那些濒临倒闭的铺面重新盘活。 她甚至引入了新的经营模式,不过短短一个月,大房的财政状况,便有了肉眼可见的起色。 整个国公府,上上下下,再无人敢小觑这位从乡野之地回来的世子妃。 权柄在手,沈青凰的生活,反而愈发规律起来。 她每日除了处理府中庶务,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裴晏清身上。 尤其是他的饮食汤药,她坚持事必躬亲。 一开始,长风对她充满了戒备。 每一次沈青凰端来的汤药,他都要用银针试毒,甚至亲自尝过,才敢给裴晏清喝。 沈青凰也不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 直到第三日,她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走进来时,长风刚要上前,她却后撤了一步。 第8章 男人嘴上向来不饶人 当着他们主仆二人的面,用汤匙舀起一勺,自己先喝了一小口。 药汁苦涩无比,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可以了么?”她放下汤匙,淡淡地看向长风。 长风愣住了。 就连榻上的裴晏清,眼里也泛起了涟漪。 他看着她,忽然问道:“为何如此?” “世子的命,关乎我下半生的荣辱。”沈青凰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直接,且不带任何感情,“我不是在救你,我是在保我自己的地位。所以,在我还没有自保能力之前,你,不能死。” 这话说的,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留。 长风听得嘴角直抽抽。 裴晏清却低低地笑了起来,让他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他接过药碗,竟是第一次,没有半分迟疑,一饮而尽。 “这药,本世子喝了。” 从那以后,长风再也没有试过药。 沈青凰和裴晏清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新的,更加微妙的默契。 她每日为他熬药,亲自送到他床前,看着他喝下。 两人之间,话语不多,却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一日,沈青凰正在为他检查药渣,裴晏清忽然开口:“这方子里的白术,换成苍术,或许更好。” 沈青凰动作一顿,抬眸看他。 他却已经闭上眼,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沈青凰什么也没说,第二日,药方里的白术,果然换成了苍术。 又一日,沈青凰在看账本,为一处铺面的货源发愁。 裴晏清像是无意间翻动书页,淡淡道:“江南徐家的丝绸,冠绝天下,其家主,最爱前朝王羲之的字帖。” 沈青凰的嫁妆里,正好有一幅王羲之的真迹。 三日后,那家铺面的货源问题,迎刃而解。 他从不直接插手,却总会在她遇到瓶颈时,用这种云淡风轻的方式,提点一二。 而沈青凰,也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深意,并迅速付诸行动。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两个顶尖的棋手在对弈,不需要言语,只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便能瞬间领会对方的意图。 两人的相处,也从一开始的纯粹交易,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拉扯感。 沈青凰每日都会为他准备三餐。 他的饮食,需要清淡滋补,极为讲究。 沈青凰便亲自下厨,炖汤熬粥,从不假手于人。 午后,她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莲子羹走进内室。 裴晏清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让他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多了一丝暖意。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甜羹上,微微挑了挑眉。 “世子妃今日,倒是换了花样。” 他口吻戏谑,“怎么,是嫌苦药灌得不够,想换甜的来毒我?” 这男人,嘴上总是不饶人。 沈青凰早已习惯,她将甜羹放到他手边的小几上,面无表情地道:“里面加了茯苓和山药,安神健脾。你昨夜咳得厉害,喝这个,对你有好处。” 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听不出半点关切。 可她记得他昨夜咳嗽,这本身,就是一种关切。 裴晏清眸光微闪,端起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 燕窝炖得软糯,莲子清香,甜度也恰到好处。 他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手艺尚可。”他放下碗,评价依旧吝啬。 沈青凰也不在意,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他却突然叫住了她。 沈青凰回头,只见他不知何时,竟从碗里挑出了一颗莲子,递到她唇边。 “你尝尝。”他说。 他的指尖,修长而苍白,带着一丝病态的凉意。 那颗沾着糖水的莲子,就在她唇边,咫尺之遥。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沈青凰的心,没来由的,又漏跳了一拍。 她能感觉到,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试探,又像是……某种捕食者看到猎物时的兴味。 她只要微微张口,便能含住那颗莲子,甚至……触碰到他的指尖。 这是一种极度暧昧的姿态。 沈青凰的背脊,瞬间绷紧了。 她看着他,清冷的凤眸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半晌,她没有张口,而是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冷静地从他指间,将那颗莲子捻了过来。 “多谢世子。” 她将莲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给出了评价。 “火候正好,莲心也去得干净,不苦。” 她的动作,冷静而克制,瞬间便将那份旖旎的气氛,打得支离破碎。 裴晏清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指尖,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的笑意,却愈发浓厚了。 真是一只…… 爪子锋利,又永远不会轻易上钩的猫儿。 他收回手,懒洋洋地靠回榻上,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原以为,自己娶回来的,只是一个用来挡风遮雨的盾牌。 却没想到,这块盾牌,不仅坚硬无比,内里,竟还藏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 更没想到,这把剑,竟会主动为他披荆斩棘,守护着他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裴晏清看着窗外,天光正好。 他忽然觉得,这样病着,似乎……也并非全无乐趣。 至少,看她如何一步步将这国公府搅得天翻地覆,看她如何像一株坚韧的青凰木,在风雨飘摇中,愈发挺拔,本身就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而他,很期待接下来的戏码。 沈青凰雷厉风行的接管中馈之后,国公府大房的内院,确实迎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清明。 下人们各司其职,不敢有丝毫懈怠,各项开支条理清晰,再无半分猫腻。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新的暗流已然汹涌。 月末,又到了各处庄子、铺面递交账册和例银的日子。 沈青凰坐在花梨木大案后,面前是堆积如山的账册。 她素手执笔,神情专注,一笔一笔地核对着流水。 云珠在一旁,小心地为她研着墨。 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在她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衬得她那张素净的脸庞,愈发沉静如水。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翻阅账册的速度越来越慢,好看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世子妃,”云珠担忧地看着她。 “可是账目有问题?” 沈青凰放下笔,发出清脆的声响。 “账目,做的倒是天衣无缝。”她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每一笔支出都写得清清楚楚,每一处亏损都说得合情合理。只可惜……” 她将一本账册推到云珠面前。 “所有的账本,都只有一个结果——没有现银。” 云珠一惊,拿起账册细看。 果然,无论是城南的米铺,还是西郊的田庄,账面上都显示着各种必要的支出。 最后汇总上来的,只有薄薄几张银票,连覆盖府里日常开销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这怎么可能! 国公府大房家大业大,名下产业几十处,就算经营再不善,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正说着,外头的小丫鬟进来通报,说是各处庄子铺面的管事们都到了,正在外厅候着。 “让他们进来。”沈青凰道,眸色沉静。 很快,七八个穿着体面的管事鱼贯而入,齐刷刷地跪下请安。 “给世子妃请安。” 为首的是钱管事,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他也是二房王氏的远房表亲。 “都起来吧。”沈青凰抬了抬手,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 “这个月的账册,我都看过了。” 此言一出,底下几个管事的神色明显有些不自然,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钱管事倒是镇定,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回世子妃的话,实在是今年的年景不好,处处都要花钱。南边的庄子遇了水,需要修葺堤坝,北边的铺子临着官道,衙门里要打点的关节又多……小的们也是没办法,实在是……实在是周转不开啊!” 他一边说,一边挤出几分愁苦之色。 另一个张管事也立刻附和:“是啊,世子妃,二爷和三爷也都发了话,说府里的产业,根基最重要。让咱们先把钱都用在修缮和打点上,万万不可因小失大。还说……还说世子妃您初来乍到,对这些俗务不熟,让咱们多担待着点,别让您为这些琐事烦心。” 这话说的,可就十分有意思了。 既是解释,也是威胁。 他们不仅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还堂而皇之地把二爷、三爷给搬了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沈青凰。 我们就是不交钱,你能怎么样? 这可是二爷三爷的意思! 这是阳谋。 一看就是王氏和李氏,在她夺走中馈之后,不甘心之下使的手段! 她们就是要截断大房的财路,让她这个当家主母手里没钱,看她如何维持这国公府偌大的开销! 一个没有银子可用的主母,说出去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到时候,别说在府里立威,恐怕连下人的月钱都发不出来! 人心一散,她这个世子妃,就彻底成了一个空架子! 好毒的计策! 云珠气的脸色发白,正要开口驳斥,却被沈青凰一个眼神制止了。 沈青凰依旧端坐着,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她看着底下这群各怀鬼胎的管事,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得像是在闲话家常:“原来如此,倒是辛苦各位了。既然是二叔三叔的意思,那自然是没错的。” 众管事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不哭不闹,不怒不斥? 就这么……认了? 钱管事心中暗喜,以为她是怕了,连忙顺着杆子往上爬…… 第9章 是钱不够用了吗 “世子妃明理,小的们就放心了。您放心,等过了这段艰难日子,手头宽裕了,一定第一时间把例银给您送来!” “好。”沈青凰点了点头,竟是真的信了。 她话锋呈一转,问道:“对了,钱管事,我记得你家里的儿子,今年该有十八了吧?似乎正在京中的济世堂里当学徒?” 钱管事一怔,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恭敬地答道:“是,犬子愚钝,劳世子妃挂心了。” 沈青凰又看向另一个姓周的管事:“周管事,你女儿上月出嫁,嫁的是城西布庄的赵家二公子,我说得可对?” 周管事脸色微变,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是。” 沈青凰的目光,慢悠悠地,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将他们家中的情况,一桩桩,一件件,不疾不徐地说了出来。 她说得越是详细,那些管事们的脸色就越是苍白,额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们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其可怕的事实。 这位看着年纪轻轻,不问世事的世子妃,竟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们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 这哪里是闲话家常? 这分明是敲山震虎! “行了,”沈青凰似乎说得乏了,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既然府里进项艰难,各位也都不容易。都回去吧,好生当差,别辜负了主家的信任。” 她的语气,依旧是那般温和。 众人摸不准这位世子妃是什么意思,但也再不敢多言,一个个噤若寒蝉,行礼告退。 待他们走后,云珠才急道:“世子妃!您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他们分明是串通好了,故意刁难您啊!要是银子再不上缴,不出半月,府里就要揭不开锅了!” 国公府上下几百口人,每日的吃穿用度,人情往来,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光靠库房里那点存银,根本撑不了多久! “我当然知道。”沈青凰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芒。 “跟他们吵闹,是最愚蠢的做法。他们巴不得我闹起来,好将事情捅到二叔三叔那里去,给我扣一个不敬长辈、无能持家的帽子。” “那……那我们怎么办?”云珠是真的急了。 沈青凰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声音冷静得可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回头,对云珠吩咐道:“去,将我陪嫁的箱笼里,那只紫檀木的盒子取来。” 云珠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照办。 盒子里,是沈青凰重生以来,靠着盘活铺面,以及她前世的经验,悄悄攒下的小金库。有银票,有地契,还有几家收益颇丰的私产。 这是她的底牌,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后路。 “从今日起,府中的开销,先从这里面支取。”她将盒子交给云珠。 “记住,做得隐秘些,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云珠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姐,总是一个人扛下所有。 “光填补亏空,不是长久之计。”沈青凰的眸光深邃。 “她们想看我笑话,我就偏不如她们的意。” 第二日,一则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国公府。 世子妃沈青凰,召集了府中所有管事,当众宣布: “因世子爷近来体弱,需静心休养。我意为世子爷祈福,自今日起,府中上下,节俭三月。所有人的月例照发,但各处的用度,无论主子奴仆,一律减半。待三月期满,世子爷身子大安,再行恢复。” 此令一出,满府哗然。 下人们虽然心中颇有微词,谁不想日子过得宽裕些? 但为世子爷祈福这个理由,实在太大,大到无人敢公开反对。 谁敢说个“不”字,就是盼着世子爷不好! 再加上沈青凰之前立下的威严,众人也只敢在私下里抱怨几句,明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遵从了。 这消息传到二房王氏和三房李氏的耳朵里时,两人正在一处喝茶。 “噗嗤!” 王氏一口茶喷了出来,用帕子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哎哟,我的好弟妹,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昏招?节俭祈福?我看她是真的没钱了,黔驴技穷了!” 李氏也是满脸的幸灾乐祸,捏着兰花指,尖声道:“可不是嘛!我还当她有多大本事呢,原来也不过如此。没钱了,就拿克扣下人的用度来填补,真是上不得台面!” “她以为这样就能撑过去?”王氏冷笑一声,眼中满是鄙夷。 “国公府是什么地方?人情往来,迎来送往,哪一样不要银子打点?她把用度减半,这是在打我们定国公府的脸!不出十天,她就得乖乖地来求我们!” “姐姐说的是,”李氏得意地呷了口茶。 “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看她这个世子妃,能当几天!” 两人相视一笑。 一时间,整个国公府,暗潮涌动。 所有人都抻长了脖子,等着看这位新上任的世子妃,如何收场。 夜,渐渐深了。 静心苑里,烛火通明。 沈青凰依然坐在书案前,只是面前的账册,换成了她自己的。 她在计算用自己的私产,去填补一个国公府的亏空,无异于杯水车薪。 她必须在自己的银子耗尽之前,想出破局之法。 可王氏和李氏这次是铁了心要跟她耗到底,将所有的进项都卡得死死的,让她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突破口。 压力,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饶是她两世为人,心硬如铁,此刻也不由得感到了一丝疲惫。 她捏了捏紧锁的眉心,长长地吁了口气。 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裴晏清披着一件玄色的外袍,缓步走了出来。 他许是刚醒,墨发披散,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却也多了一丝平日里没有的慵懒。 “这么晚了,还不睡?”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初醒的沙哑,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青凰抬起头,看到他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吵醒你了?” 裴晏清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了那本记录着巨大支出的账册上。 账册上,每一笔银子的去向都记得清清楚楚,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凛然之气。 他只扫了一眼,便明白了所有。 他沉默了片刻,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钱不够了?”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还会遮掩一二。 但沈青凰不是旁人。 她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冷的凤眸里,没有半分窘迫,只有一片坦然。 “嗯。”她承认得干脆利落。 “二叔三叔卡着各处庄子铺面的进项,想逼我低头。”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 然而,裴晏清只是走到一旁的多宝阁前,从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黑铁盒子。 咔嗒一声,盒子被打开。 一叠厚厚的银票,和几块成色极好的玉牌。 那是他的私库。 他将盒子推到沈青凰面前,语气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 “我的私库里还有些,你先拿去用。” 沈青凰的心,猛地一震。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盒子,又抬眼看向他。 烛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如海,静静地凝视着她。 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仿佛在他的世界里,他的,便是她的。 前世今生,从未有人,这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于她。 沈青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 半晌,她伸出手将它轻轻地推了回去。 裴晏清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只听她用一种无比清晰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 “这是夫君的救命钱。” 他看着她,第一次,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女人。 救命钱…… 她竟将这笔钱,定义为他的“救命钱”。 她如此清晰的,将他的安危,与这个家族的运营,与那些肮脏的争斗,彻底地剥离开来。 沈青凰抬起头,迎着他错愕的目光,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明亮。 “家里的事,我来解决。” “这是我和她们之间的仗,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好好养病。” 她顿了顿,唇角,竟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极傲然的弧度。 “我倒要看看,是她们的耐心先耗完,还是我的银子……先用光。” 她像一个孤身守城的将军,身后是她要守护的唯一珍宝,身前是千军万马。 虽千万人,吾往矣。 裴晏清看着她倔强而自信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簇永不熄灭的火焰,心中,有什么东西,像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陌生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汹涌而上。 他第一次见到一个女人,会以这样一种姿态,站在他的身前。 不是作为他的附庸,不是为了他的权势,而是纯粹的,为了守护他这个人。 他没有再坚持,只是默默地收回了那个盒子。 可他的目光,却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这个女人…… 比他想象中,还要坚韧,还要耀眼。 也…… 他想,这场戏,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仅仅是个看客了。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身在局中。 第10章 说得是情真意切 沈青凰的节俭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国公府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激起的,是无尽的暗流与怨怼。 起初,下人们还只是私底下抱怨。 “听说了吗?咱们这个月的采买份例,直接砍了一半!以前还能偷偷剩下点油水,现在连肚子都快填不饱了!” “何止啊!我听说各房主子们的燕窝血蛤,都换成了银耳红枣!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都说新来的世子妃是个厉害的,我看,就是个抠门的!这才刚掌权呢,就想着法子从我们这些下人身上刮油,真是没见过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主母!” 这些窃窃私语,很快就传遍了府里的每一个角落。 人心,是最经不起煽动的。 当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了损害,那矛头,自然而然的,便对准了那个发号施令的人。 二房的缀锦阁里,王氏正悠闲地用银签子挑着新供上来的荔枝,听着心腹婆子的回报,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哦?都这么说?”她将一颗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入口中,声音里满是得意。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一旁的三房李氏,正拿着小团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风,尖着嗓子附和:“可不是嘛,二嫂!这沈青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拿自己的私库贴补的窟窿!这下好了,不仅咱们面上无光,连下人都快要造反了!这国公府的脸,都被她给丢尽了!” 王氏冷哼一声,将银签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光是下人抱怨有什么用?得让真正能做主的人,看看她这副嘴脸!走,弟妹,咱们去给老夫人请安去!” 李氏眼睛一亮,立刻会意:“还是二嫂想得周到!咱们这就去!” 福安堂内,檀香袅袅。 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宋氏正闭目养神,手中捻着一串紫檀佛珠。 王氏和李氏一进来,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未语泪先流,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梨花带雨。 “母亲!您可要为我们国公府做主啊!”王氏哭得抽抽噎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氏缓缓睁开眼,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沉声问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说,到底出了何事?” “母亲,您是不知道啊!”李氏抢着开口,一边拿帕子抹着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一边添油加醋地哭诉。 “自从大嫂将中馈交给了世子妃,这府里……这府里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啊!” “先是无缘无故裁撤了府里几十个老人,搞得人心惶惶。如今,更是离谱!她竟然下了什么节俭令,说要为晏清祈福,将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用度,都给克扣了一半!” 王氏立刻接上话茬,痛心疾首:“母亲,咱们定国公府是什么门楣?是开国元勋!这迎来送往,人情世故,哪一样不是脸面?她这么一搞,外头的人会怎么看我们?只会觉得我们国公府已经败落了,连下人的嚼用都供不起了!” “这传出去,不是丢整个国公府的脸吗!那些下人们现在怨声载道,都快压不住了!儿媳……儿媳实在是担心,再这么下去,府里就要出大乱子了!她眼皮子浅,哪里懂得这高门大户的理家之道?这哪是持家,这分明是败家啊!” “就是啊母亲,大嫂都已经被气得病得下不来床了!” 两人一唱一和,将沈青凰说成了一个无能、短视、甚至会毁掉国公府百年声誉的罪人。 宋氏听着,眉头也渐渐蹙了起来。 她虽然已经很久不问府里的事了,但毕竟是家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辈! 她听过这个新进门的孙媳妇,并非一无所知。 她知道沈青凰最近的动作很大,也知道二房三房在暗中使绊子。 只是,克扣用度,确实不是高门主母该有的体面做法。 “此事,晏清媳妇可与你们商议过?”宋氏问道。 “商议?”王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母亲,她如今大权在握,哪里还把我们这两个做长辈的放在眼里?直接就下了令,我们还是听下人说了才知道的!这……这简直是目无尊长!” 宋氏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清脆的通报声:“老夫人,世子妃前来给您请安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王氏和李氏对视一眼,嘴角都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等着吧,好戏就要开场了。 沈青凰缓一进来,便看到了跪在地上,哭得凄凄惨惨”的王氏和李氏,仿佛早已料到一般,脸上没有半分惊讶。 “给祖母请安。”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平静无波。 “哼!”王氏不等老夫人开口,便抢先发难。 “你还知道来给母亲请安?你眼里还有这个家,还有我们这些长辈吗?” 沈青凰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只是看向宋氏,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委屈:“不知二婶、三婶这是何意?可是侄媳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惹得两位婶婶不快了?” “你还装!”李氏尖声道。 “你做的那些好事,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把国公府的脸都丢尽了,还在这里装无辜!” 沈青凰垂下眼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侄媳……不知。” 她这副柔弱又无辜的模样,看得王氏和李氏更是火大,正要继续发作,却听宋氏沉声道:“够了!” 老夫人发了话,两人再不甘心,也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 宋氏的目光转向沈青凰,问道:“青凰,府中用度减半之事,可是真的?” 沈青凰抬起头,迎上老夫人的目光,点了点头,随即,眼圈便微微泛红,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是。此事,是孙媳一人做的主。” 她没有辩解,没有推诿,就这么干脆地承认了。 “你……”宋氏一时语塞,显然对她这般坦然的态度有些意外。 沈青凰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对着宋氏,也直直地跪了下去。 “祖母,孙媳自知理家无能,德行有亏,才出此下策,让国公府蒙羞,让两位婶婶忧心,更让祖母和母亲烦忧。孙媳……罪该万死。” 她这一跪,不仅让王氏和李氏懵了,连宋氏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路数? 不应该是据理力争,互相扯皮吗? 怎么上来就认罪了? 只听沈青凰继续委屈地说道:“只是,孙媳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抬起头,漂亮的凤眸里,此刻已是水光潋滟,看得人心头发颤。 “孙媳也想让府中上下风风光光,让每个人都过得舒心体面。可是……可是各处庄子铺面的管事们都说,今年年景不好,处处都要修缮打点,实在是没有现银可以上缴。二叔和三叔也体恤他们,让他们以产业根基为重,不必急着上缴例银。” “孙媳万万不敢违逆两位叔父的意思,更不敢催逼那些辛苦一年的管事们。可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每日的开销如同流水一般,尤其是夫君的汤药,更是半点都耽搁不得……” 说到这里,她声音一顿,仿佛再也说不下去,只用袖口轻轻拭了拭眼角,那欲落未落的泪珠,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孙媳愚钝,思来想去,也只想出这么一个笨办法。想着,既然产业艰难,那我们府里,便也跟着节俭一些,共渡难关。委屈了大家,总好过委屈了夫君的身体。” 她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自己为何要节俭,又将源头,不着痕迹地引到了二房三房的身上。 王氏和李氏的脸,瞬间就白了!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沈青凰竟会当着老夫人的面,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将了她们一军! “你……你胡说!”王氏又急又怒。 “我们何曾说过不让他们上缴例银!” “二婶息怒,”沈青凰柔柔地看着她,眼神无辜又纯良。 “侄媳从未说过是二婶的意思。只是那些管事们,都说是二叔三叔体恤他们……想来,是他们会错了意吧。” 一句话,又把皮球踢了回去。 宋氏活了这大半辈子,什么人情世故没见过? 她看着眼前这两个儿媳,一个孙媳,心里已然跟明镜似的。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沈青凰,这个孙媳妇,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还要有手段。 “既然如此,”沈青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对着宋氏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铿锵有力。 “此事皆因孙媳无能而起,既无法让叔父们按时上缴银两,又无法在府中维持体面,实在有负母亲的托付!为免纷争,孙媳恳请祖母,召开宗族会议,请各位叔伯长辈们一同来评评理,看看此事,到底该如何处置!若是长辈们觉得侄媳理家无方,孙媳甘愿交出中馈大权,听凭处置!” 此言一出,满室俱静。 王氏和李氏彻底傻眼了。 召开宗族会议? 这个沈青凰,是疯了吗?! 把这种内宅妇人争权的腌臜事,捅到整个宗族面前去? 她不要脸面,国公府还要呢! 可她的话已经说出口了,理由又是如此的冠冕堂皇。 她们若是反对,倒显得是心虚了。 宋氏的目光,在沈青凰那张倔强又苍白的小脸上停留了许久。 最终,她缓缓地点了点头,一锤定音。 “好。就依你。” 从福安堂出来,沈青凰脸上的柔弱与委屈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静。 云珠跟在身后,又是解气又是担忧:“世子妃,您真的要召开宗族会议啊?万一那些族老们偏帮着二房三房,那可怎么办?” 第11章 算人心账和名声账 “他们不会的。”沈青凰的语气笃定。 “在这国公府,最大的规矩,是嫡庶尊卑。只要裴晏清还是世子,我还是世子妃,那大义,就在我们这边。” 话虽如此,但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回到静心苑时,沈青凰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悬了起来。 这是她的一场豪赌。 赌赢了,她将彻底在国公府站稳脚跟,二房三房再不敢轻易造次。 赌输了,她不仅会丢掉中馈大权,更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她忍不住在房中来回踱步,心里想着明日可能发生的状况。 “坐下。”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青凰一惊,回过头,只见裴晏清不知何时已醒了,正靠在软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沈青凰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裴晏清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在担心明天的宗族会议?”他问。 “……嗯。”沈青凰没有否认。 裴晏清没有多言,只是从一旁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本有些年头的,边缘已经泛黄的手札,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沈青凰疑惑地接过。 她翻开一页,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处理府中内务的心得与案例。 “这是祖母当年给母亲的笔记,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母亲派人送来的。”裴晏清淡淡地解释道。 “她年轻时,也曾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沈青凰的心,猛地一跳。 她抬起头,看向裴晏清,眼中满是惊讶。 他……这是在帮她? 裴晏清仿佛没有看到她的眼神,只是目光落在手札上。 “对付他们,不能只算经济账。” “国公府盘根错节,每一笔银子背后,都牵扯着人情和脸面。你若只跟他们算银子,他们有一百种方法跟你扯皮,最后只会落得一地鸡毛,还显得你这个主母小家子气,只认钱。”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她。 “要算,就得算人心账,和名声账。” 沈青凰咀嚼着这六个字,只觉得豁然开朗,心中那最后一点迷雾,也彻底被吹散了。 是了。 她之前想的,是如何在道理上驳倒他们,如何证明自己的决策是正确的。 可裴晏清提醒了她。 在宗族长辈面前,谁对谁错,有时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能占据道德的制高点,谁能赢得人心,谁能维护住国公府那岌岌可危的名声。 她看着手中的手札,又看了看身边这个病弱却智多近妖的男人,心中忽然有点异样的感觉! “我明白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将手札合上,放在心口。 “谢谢你。” 第二日,国公府的宗祠,气氛肃穆。 黑漆的牌匾上,敦亲睦族四个大字,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祠堂正厅,国公府的几位族老,以及二爷裴伯崇、三爷裴叔远,都已正襟危坐。 王氏和李氏则站在各自丈夫的身后,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冷笑,等着看沈青凰的好戏。 沈青凰一身素服,缓缓走进祠堂,身后只跟着云珠一人。 她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列祖列宗上了香,然后转身,对着在座的各位长辈,深深地福了一礼。 “请各位叔伯,为侄媳做主。” 她一开口,便是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满座皆惊。 坐在上首的一位白发族老,是裴晏清的族叔公,辈分最高,他捋了捋胡须,沉声问道:“世子妃,有话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青凰直起身,环视一周,脸上不见半分怯懦,只有一片坦然与沉痛。 她将目光放在两位叔父,裴伯崇和裴叔远身上。 “回叔公的话。是侄媳无能。” “侄媳没法子,让两位叔父将名下掌管的庄子和铺面,这个月的份例银子按时交上来。导致府中库房空虚,难以为继。”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了裴伯崇和裴叔远。 两人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们万万没想到,沈青凰竟然敢当着所有族老的面,直接把这件事给捅了出来! “你……你血口喷人!”裴伯崇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沈青凰。 “我们何时说过不交了?只是今年产业艰难,暂时周转不开而已!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是,侄媳不懂。”沈青凰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愧疚。 “侄媳也知道两位叔父是为了国公府的基业着想,所以万万不敢催缴,怕给叔父们添麻烦。只是府中用度实在艰难,侄媳无奈之下,才想出了节俭祈福的下策。想着,既然外头的产业要修缮,那咱们府里,也该同甘共苦才是。” 她说着,从云珠手中接过一本账册,双手呈上。 “这是府中上个月的开支,以及节俭令后,每日的用度。各位叔伯长辈可以过目。” “侄媳算过,府中用度减半之后,每月省下来的银两,不多不少,正好与两位叔父所说的,那些庄子铺面急需修缮打点的必要开支,大致相抵。” 她的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侄媳此举,并非苛待下人,更非丢国公府的体面。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是在为家族的长远考虑。既然叔父们认为产业根基比上缴例银更重要,那侄媳,自然是全力支持的。” 她的话锋一转,清冷的凤眸之中瞬间蓄满了泪水。 “侄媳万万不敢让叔父们为难。既然产业修缮如此重要,那我们大房,便一切从简,绝不催缴一文一毫!” “只是……” 她哽咽了一下。 “只是府中用度艰难,为了不委屈了夫君每日吊着性命的汤药,便只能……只能先委屈大家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公府的长远计,更是为了世子爷的身体啊!” “若是列祖列宗有灵,想必也能体谅侄媳的一片苦心吧!” 话音落下,她再次深深地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她这番话给镇住了。 这哪里是在认错? 这分明是在用最柔软的刀子,剐在裴伯崇和裴叔远的脸上! 她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说自己无能,说自己愚钝,可每一个字,都在控诉这两位叔叔,为了自己掌管的产业利益,连嫡亲的、病重在床的长侄的汤药钱,都不顾了! 这是何等的不慈不悌!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担得起? 裴伯崇和裴叔远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是五彩纷呈! 他们有苦难言! 他们能说什么? 说庄子铺面其实有钱,是他们故意卡着不给? 那更是坐实了他们觊觎家产、苛待长房的罪名! 王氏和李氏,更是手脚冰凉。 她们本想看沈青凰被族老们训斥,被剥夺管家权的笑话。 却没想到,转眼之间,她们自己,就成了整个宗族的罪人! “咳!” 族叔公重重地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看向面如死灰的裴伯崇和裴叔远,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与严厉。 “伯崇,叔远。世子妃深明大义,为了家族和睦,宁愿自己背负骂名。你们两个做叔叔的,难道,就真的忍心,看着晏清连汤药都吃不上了吗?!” “不……不敢!”裴伯崇浑身一颤,连忙躬身道。 “是侄儿糊涂!产业那边……侄儿回去后,立刻让他们想办法!尽快!尽快将份例银子,给世子妃送去!” 宗族会议,以沈青凰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回到静心苑,推开门,便看到裴晏清并未在床上歇着,而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正拿着那本已经泛黄的《家事》手札,一页一页,看得认真。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她带着笑意的脸上。 “回来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嗯。”沈青凰走到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许是心情放松,她的话也多了起来,看着他手中的手札,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太咄咄逼人了?” 在祠堂里,她字字句句,都将二叔三叔往绝路上逼,没有给他们留半分余地。 那样的自己,冷静,狠辣,甚至有些刻薄。 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裴晏清闻言,缓缓地合上了手中的手札。 他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到了她的脸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第一次,泛起了明明白白的……欣赏。 “不,你只是拿回了,本该就属于去你的东西。” 他凝视着她,看着她眼中因胜利而闪烁的光。 “做得很好。”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过多的情绪。 却像是一根羽毛,轻轻的,却又无比准确地,扫过了沈青凰的心尖。 前世,陆寒琛嫌她手段不光彩,沈家人骂她心思恶毒。 从未有人,在她用尽心机,赢得一场胜利之后,对她说一句—— “做得很好。” 沈青凰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毫无预兆的,漏了一拍。 她很快收敛了心神,将那丝异样压下,只当是自己大获全胜后的错觉。 “世子过奖了。”她垂下眼帘,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裴晏清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依旧落在她的身上。 宗祠会议的雷霆手段,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仅仅过了三日,二房和三房掌管的庄子、铺面,便一改之前哭穷的颓态,派人将拖欠的份例银子,一箱一箱地抬进了静心苑的库房。 那些往日里见了沈青凰爱答不理的管事们,此刻个个都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仿佛之前说“周转不开”的不是他们一般。 沈青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将一箱箱沉甸甸的银子抬进来。 这就是人性。 你软弱可欺,他们便会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狼,扑上来将你撕碎,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你亮出獠牙,让他们知道你会咬人,会让他们流血,他们反倒会摇着尾巴,对你恭恭敬敬。 所谓体面,亲情,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窗户纸。 第12章 世子妃人美心善 “都清点好了?”她淡淡地问。 云珠上前一步,屈膝回道:“回世子妃,都清点过了,数目无误。” “嗯。”沈青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底下站着的几个管事。 “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下不为例。国公府有国公府的规矩,世子爷的汤药钱,一文都不能少。若是再有下次,就不是在宗祠里评理这么简单了。” 听得那几个管事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是,屁滚尿流地退了出去。 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愁。 缀锦阁里,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跪在地上的管事破口大骂:“废物!一群废物!我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不过是让你们拖延几天,哭哭穷,你们倒好,被那小贱人三言两语就吓得把银子都交出去了!我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管事战战兢兢地磕头:“二夫人息怒啊!不是小的们不尽心,是……是世子妃她直接捅到了宗祠啊!族老们都发了话,我们……我们不敢不给啊!” “宗祠!宗祠!”王氏一听到这两个字就头疼欲裂,她怎么也想不通,沈青凰一个黄毛丫头,怎么敢行此险招! 一旁的三房李氏,脸色也同样难看,她用帕子扇着风,阴阳怪气地说道:“二嫂,你也别怪他们。谁能想到,那沈青凰看着柔柔弱弱的,内里却是个滚刀肉!软硬不吃,还专挑咱们的软肋下手!在府里跟她斗,咱们是讨不到好了,老夫人和族老们,都向着长房那边呢!” 王氏闻言,动作一滞,随即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眼中满是怨毒。 是啊,在这国公府里,只要裴晏清还是世子,沈青凰是世子妃,那嫡庶尊卑的规矩,就是她们头上的一座大山。 “难道……就这么算了?”王氏不甘心地咬着牙。 “算了?怎么可能!”李氏眼中闪过一丝毒计,她凑到王氏耳边,压低了声音。 “二嫂,在府里,我们动不了她。可是在府外呢?” 王氏一愣:“府外?” “可不是嘛!”李氏冷笑一声。 “她沈青凰再厉害,也堵不住这悠悠众口!她不是最在乎脸面,最爱惜名声吗?咱们就让她,在这京城里,再也抬不起头来!” 王氏的眼睛,瞬间亮了。 没过几日,京城关于沈青凰的流言渐渐有个苗头! 起初,还只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话。 “哎,听说了吗?定国公府新来的那位世子妃,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怎么说?” “啧啧,手段狠着呢!这才进门几天啊,就把府里中馈大权牢牢抓在手里,连两位婶母都被她给架空了!听说啊,那两位夫人,现在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呢!” 这话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 “何止是架空啊!我听说,她是当着全族人的面,逼着两位叔叔交钱呢!一点情面都不留,简直就是个活阎王!” “哎哟,这么厉害?难怪啊……我听说,自从她进了门,裴世子的病就没见好转,反而一日重过一日。你们说,这……这是不是八字相克啊?” 这话,就戳到了所有高门大户最忌讳的点上。 克夫两个字,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是最恶毒的诅咒。 很快,流言愈演愈烈,版本也越来越离谱。 “我跟你们说个更吓人的!我娘家一个远房亲戚在国公府当差,她偷偷跟我说,那沈青凰根本就是个妒妇!她嫌裴世子病重,不能人道,就百般苛待他!汤药都只给喝一半,剩下的全倒了!她就是盼着裴世子早点死,好霸占国公府的家产呢!” “天哪!竟有如此恶毒的妇人?” “谁说不是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亏她长得还挺齐整的!” 这些污言秽语,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最后,又倒灌回了定国公府。 府里的下人们,看沈青凰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异样起来。 云珠气得浑身发抖,不止一次在沈青凰面前哭诉:“世子妃!您听听她们说的那些话!简直就不是人话!咱们什么时候苛待过世子了?您的心都快掏给世子了!她们怎么能这么凭空污人清白!” 沈青凰尴尬一瞬! 倒也没有把心掏给他那么夸张! 她看着气鼓鼓的云珠,淡定的一笑,然后事不关己地继续看书! “世子妃!您倒是说句话呀!再这么下去,您的名声就全毁了!”云珠急得直跺脚。 沈青凰缓缓放下书卷,抬起头,眼里没有半分怒气。 “别急啊!”她慢悠悠地说道。 云珠一喜:“世子妃,那你是有办法了?” “云珠,你记住。当污水泼向你时,辩解,是最无力的东西。”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就任由她们这么胡说八道吗?” “当然不。”沈青凰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 “她们想毁了我的名声,那我就……亲手给自己,挣一个天大的贤名回来。” 三日后,一则消息,震惊了整个京城。 定国公府世子妃沈氏,为祈祷夫君身体康健,将在城外最大的广济粥棚,公开施粥三日。 同时,还重金请来了大报恩寺的得道高僧了凡大师,在粥棚前设下法坛,为世子祈福,也为全京城的百姓祈福。 这个消息一出,舆论顿时哗然。 前几天还在传人家是克夫妒妇,转眼间,人家就为了夫君,做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许多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纷纷涌向了城外的广济粥棚。 这一看,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粥棚前,沈青凰一身素白衣裙,未施粉黛。 她亲自站在那热气腾腾的大锅前,手里拿着长柄的木勺,一勺一勺地,将滚烫的米粥,盛进那些难民们的碗里。 她的动作很认真,脸上没有丝毫嫌弃。 遇到年迈的老人,她会亲手扶着。 这哪里是传闻中那个手段狠辣、心肠恶毒的妒妇? 这分明就是……活菩萨啊! 百姓们的心,是最淳朴的。 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念着谁的好。 一时间,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世子妃真是人美心善啊!” “是啊!有妻如此,裴世子真是有福气!” “我看前几天的传言,定是有人嫉妒世子妃,故意泼得脏水!” 那些闻风而来看热闹的贵妇们,此刻也尴尬地站在人群外,进退两难。 京城中,对沈青凰的评价,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从最初的沈家那个乡野丫头,到后来的有些手段的冲喜新娘,再到如今…… “那位裴家世子妃,当真是位心地善良的奇女子。” 这,便是沈青凰想要的。 而沈青凰做的这一切都被长风一字不落地回报给了裴宴清! 此时裴宴清坐在廊下的轮椅上,眼神清淡地看着远处! “她倒是聪明,会借力打力!” 连续三日的施粥,几乎耗尽了沈青凰所有的心力。 其实她不是刻意做的这些,之前她出城去庄子上的时候就留意到了这些灾民! 本想找合适的机会在城外开设粥棚的。 但没想到让她赶上了这波舆论。 那她就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了,一举双得! 当最后一碗粥施舍出去,她回到静心苑时,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骨头一般,直接瘫软在了椅子上,连一根指尖都懒得动弹。 云珠心疼地给她揉着肩膀:“世子妃,您辛苦了。这几天,您都瘦了一圈了。” 沈青凰闭着眼,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这时,一个丫鬟端着一个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世子妃,这是世子爷吩咐厨房给您炖的安神汤,让您趁热喝了,好生歇息。” 沈青凰缓缓睁开眼,看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呈琥珀色的汤羹,心中微微一动。 她接过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 汤里,有莲子,有百合,还有几味安神的中药,微苦,却带着一丝回甘。 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不远处软榻上,那个安静看书的男人。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抬起了眼。 四目相对,沈青凰鬼使神差地,开口抱怨了一句:“做个好人,可真累啊。” 这句话,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真实,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 话音落下,她便看到,裴晏清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嘴角,竟然缓缓地,向上勾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 不是那种礼貌性的、疏离的微笑。 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愉悦的,清浅的笑声。 那笑声虽然很轻, 但这是沈青凰嫁过来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他笑得如此明显。 那张原本因为病弱而显得苍白的脸,在这一笑之下,竟如同冰雪初融,霎时间风华绝代。 沈青凰看的,又是一阵失神。 不知为何,她那疲惫不堪的心情,也莫名地跟着顺畅了许多。 只听他用那带着笑意的,清冷的声音说道:“做好人确实难。”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那双因疲惫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上,又缓缓地补充道: “但你,不是坏人。” 沈青凰一愣。 她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肯定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她本以为她会说她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呢! 他看穿了她的所有手段,看穿了她以退为进的算计,可最后,他给她的,却是这样一个评价。 你不是坏人。 沈青凰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酸酸的,麻麻的。 她忽然也笑了,带着一丝挑衅,试探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 她走到床边,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一些,漂亮的凤眸里闪着狡黠的光。 第13章 送一份大礼回敬一下 “万一……我就是外面传言的那样,是个恶毒的妒妇,盼着你早点死,好觊觎你这偌大的家产呢?” 她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用一句云淡风轻的话,将这个话题带过。 却没想到,裴晏清脸上的笑意,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尽数敛去。 那双刚刚还漾着浅笑的眸子,瞬间又恢复了深沉,甚至还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与落寞。 他静静地看着她,薄唇轻启,声音淡得像一阵即将消散的烟。 “那你的愿望,就快要实现了。” 什么? 沈青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只听他继续用那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说道:“我本就……活不长了。” 他说得那般轻松,那般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说完,他便垂下眼帘,重新将目光落回了书卷上,不再言语,周身的气息,也再度变得冰冷而疏离,仿佛刚才那个会笑的男人,只是沈青凰的一个幻觉。 沈青凰呆在原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她见过求生的人,见过怕死的人。 却从未见过,像裴晏清这样,把死亡,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仿佛那不是终结,而是一种……解脱。 这个男人,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那病弱的躯壳之下,又背负着何等沉重的过往? 沈青凰第一次,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夫君,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我本就……活不长了。” 裴晏清那句轻飘飘的话,让她一整夜,都有些心神不宁。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也神秘得多。 他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让她看不真切。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把心思分到这个不熟的夫君身上时,忽略了暗中的危机! 缀锦阁。 王氏自从在宗祠吃了大亏,又被逼着交出了份例银子,整个人就病倒了。 每日里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指桑骂槐,将屋子里的瓷器换了一套又一套。 她身边的陪房刘婆子,是打小就跟着她的老人了,见主子这般形容憔悴,心疼得跟刀割似的。 这日,她端着一碗参汤进去,却又被王氏一把挥开,汤水洒了一地。 “滚!都给我滚!看见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我就心烦!”王氏双眼通红,状若疯妇。 下人们吓得噤若寒蝉,纷纷退了出去。 唯有刘婆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地哭道:“二夫人!您可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您要是气坏了,岂不是正遂了那小贱人的意!” “遂了她的意?”王氏惨笑一声。 “她如今大权在握,老夫人和族老们都护着她,我还能怎么样!” 看着自家主子这副绝望的模样,刘婆子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凶光。 主子受了气,她们这些做奴才的,就该为主子分忧解难! 既然明着斗不过,那便来暗的! 她凑上前,压低了声音:“二夫人,您别急。那小贱人如今最看重的,不就是世子爷吗?若是……若是世子爷的病,再也瞧不好了呢?” 王氏一愣,猛地抓住了刘婆子的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刘婆子眼中的杀机毕露。 “那沈青凰不是最会装贤惠吗?每日亲自盯着世子爷的饮食汤药。咱们只要在这吃食上,稍稍动一点手脚……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查不出来!” 王氏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她不是没想过,只是…… “不行!”她甩开刘婆子的手,脸上闪过一丝恐惧。 “裴晏清身边有长风守着,那是个煞神!万一被发现了,我们整个二房都要跟着陪葬!” “夫人放心!”刘婆子阴恻恻地一笑。 “老奴省得!咱们不动世子爷的东西,咱们……动沈青凰的!” “她不是每日都要给世子爷试菜试药吗?咱们把药下在她的吃食里!用一种最慢性的毒,无色无味,入水即化,只会让她身子一日日亏空下去,最后病入膏肓,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届时,府里只会当她是忧劳成疾,谁会怀疑到咱们头上?” 这个计策,毒辣至极! 王氏听得呼吸都急促了,眼中迸发出怨毒又兴奋的光芒。 她看着忠心耿耿的刘婆子,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去办吧……记住,手脚一定要干净!千万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刘婆子得了令,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很快就物色好了一个人选。 静心苑外院,一个负责往大厨房送菜蔬的粗使婆子,姓张,嗜赌如命,前几日刚在外面欠了一大笔赌债,正愁没处弄银子。 刘婆子找上她,只用了二十两银子,就让她乖乖就范。 两人在国公府一个偏僻的角门处,完成了交易。 刘婆子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白色药粉,塞到了张婆子手里,又细细叮嘱了几句。 她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料到,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假山阴影里,一双锐利的眼睛,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静心苑,书房内。 裴晏清半靠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古籍,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 长风如同一道影子,单膝跪地,将刚刚看到的一幕,一字不差地禀报给了他。 裴晏清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势,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但那握着书卷的手,指节却已捏得泛白。 “药粉,拿到了?”他开口,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拿到了。”长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呈了上去。 裴晏清终于放下了书卷,他接过那包药粉,用指尖捻起一点,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腐骨草的粉末,”他淡淡地说道。 “倒也舍得下本钱。此物无色无味,混入食物中极难察觉,长期服用,会慢慢侵蚀人的五脏六腑,直至衰竭而亡。死状……与久病不治一模一样,我体内的毒和这个应该也差不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长风却听得后背一阵发凉。 下一刻,裴晏清的眼中,那最后一丝温润的伪装,也尽数褪去。 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结满寒冰! “处理干净。” 他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冰冷,且不带一丝感情。 长风心头一凛:“是!那……世子妃那边?” “别让她知道。”裴晏清的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片被月光照得清冷的竹林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去查那个刘婆子,顺藤摸瓜,看看能摸出些什么。既然二婶这么惦记着我们静心苑,也该……给她送一份大礼回敬一下。” “属下明白!” 长风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后半夜,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国公府的宁静。 “死人啦——井里有死人啦——” 一个起夜的小丫鬟,失足掉了一只鞋在后罩房的一口枯井旁,她提着灯笼去捡,却赫然发现,那黑漆漆的井口里,漂着两具早已僵硬的尸体! 正是白日里负责送菜的张婆子,和二夫人王氏身边的陪房,刘婆子! 官府的人很快就来了,勘察了半天,最后只定性为,二人深夜在井边起了争执,不慎双双失足落井,意外身亡。 这个结果,谁也说不出什么。 但缀锦阁里,王氏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吓得当场打翻了茶盏,整个人瘫软在了椅子上,面色惨白如纸。 意外? 怎么可能这么巧! 前脚刚办完事,后脚就一起掉进了井里? 这分明是……杀人灭口! 她吓的瑟瑟发抖,寒意爬满了全身! 她想到了裴晏清,想到了他身边那个神出鬼没的侍卫长风! 是他们!一定是他们! 可她没有证据!她一个字都不敢说! 王氏吓得魂飞魄散,一夜之间,嘴上就起了好几个燎泡,连着好几天都称病不出,将自己死死地关在屋子里,连门都不敢迈出去一步。 府里的腥风血雨,沈青凰作为大房的主母当然不会知道! 但没有证据没有头绪,她一时也无从下手!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绝对不是意外!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二房的人会和送菜的张婆子勾搭在一起! 但她还是留了个心眼! 此刻,她正站在小厨房里,看着灶上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鱼汤。 晚膳,她特意吩咐厨房,弄来了一条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鲈鱼,刺少肉嫩,最是新鲜。 她亲自盯着火候,让厨娘用最清淡的手法,蒸了一盘,又用剩下的鱼骨,熬了一锅奶白色的浓汤。 裴晏清的口味,她已经摸得差不多了。 他喜食清淡,尤其偏爱鱼鲜。 看着那盘点缀着翠绿葱丝,浇上了滚油,香气四溢的清蒸鲈鱼,沈青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张婆子的事情八成和她这位神秘的夫君脱不了关系! 虽然不知道那些人有什么阴谋,但他也算是变相地帮她清理了垃圾! 她合该是要感谢他一番的! 她端着菜,亲自送进了内室。 裴晏清正靠在榻上自己和自己对弈! 见她进来,抬眸看了一眼。 “今天厨房弄到了极新鲜的鲈鱼,我让他们做得清淡些,你尝尝合不合胃口。”沈青凰将托盘放在桌上,对他介绍。 她难得心情好,眉眼弯弯的,脸颊似是被厨房的热气熏得微微泛红。 清冷和疏离的凤眸里,此刻盛满了细碎的星光,毫无防备。 裴晏清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倏地攥紧了。 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迟来的后怕。 若是没有长风。 若是那包腐骨草的粉末,真的进了她的口中…… 眼前的这张笑脸,是不是就要在不知不觉中,一日日的枯萎,凋零,最后永远的消失? 他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厌恶和害怕,但不是自己,而是对她! 这感觉连他自己都觉得稀奇! 他掩在袖袍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眼神深处,是沈青凰从未见过的,翻涌的暗潮。 但他掩饰得很好。 他只是点了点头,走过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鲜嫩的鱼腹肉,放进了口中。 可他的舌尖,却尝不到半分滋味。 常年的毒药侵蚀已经让他失去了味觉! 他吃什么都一样! 他不动声色地,又多吃了几口,才放下筷子,温和地说道:“很好吃。” 他抬眼看向沈青凰,目光沉静。 “以后,采买食材这种事,让云珠亲自去,或者让府中信得过的老人去办。经手的人,越少越好。” 沈青凰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笑了。 她只当他是因为身体孱弱,所以对入口的东西格外谨慎小心,便笑着应道:“好,听你的。” 但沈青凰却很快地反应过来! 采买食材? 呵,果然是个腹黑的狐狸! 第14章 为她设下的鸿门宴 一封来自吏部尚书府的烫金请帖。 彼时,沈青凰正在暖阁里,就着一盏清茶,核对府中下个月的采买清单。 云珠替她将帖子呈上来时,她只淡淡扫了一眼那华丽的封面,便放在了一旁,并未立刻打开。 “吏部尚书张大人家送来的?”她头也未抬,指尖在账册上轻轻划过,语气平淡。 “我们府上与尚书府并无深交,送帖子来做什么?” 云珠低声道:“听来人说,是尚书夫人要举办一场兰亭雅宴,遍邀京中各府的夫人小姐们赏花品茗。” 赏花品茗? 沈青凰的笔尖一顿,终于抬起了那双清冷如水的凤眸。 这帖子,来得蹊跷。 她在京中贵女圈里,素无名声。 前世是沈家见不得光的真千金,今生是嫁入国公府冲喜的世子妃。 夫君裴晏清更是个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药罐子。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不该是吏部尚书夫人这等人物会郑重其事下帖邀请的对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正思忖着,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裴晏清缓步走了进来。 他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却也衬得那双桃花眼愈发墨黑深邃。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封扎眼的请帖上,脚步微停。 “这是?” “尚书府的帖子,请我去参加什么兰亭雅宴。”沈青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随手将帖子推到他面前。 “真是看得起我。” 裴晏清拿起帖子,眼底情绪不明。 “张夫人?”他轻声念了一句,似是自语。 沈青凰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她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这宴会,有问题?” 裴晏清放下帖子,抬眸看她,那双眼睛像是能洞悉一切:“你想去,便去。不想去,寻个由头推了便是。” 他的话,给了她最大的体面和自由。 沈青凰心中那点烦躁,竟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抚平了些许。 是啊,她如今是沈青凰,是国公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妃,不再是前世那个任人拿捏、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的孤女。 “一场无谓的应酬罢了,不去也罢。”她重新拿起笔,已然做了决定。 与其去跟一群心思各异的贵妇们虚与逶迤,不如在府中多看两本账册来得实在。 她伸手,便要去将那帖子扔进一旁的废纸篓里。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帖子的一刹那,裴晏清看似无意地翻了一页书,用一种闲谈般的、清淡至极的口吻说道: “说起来,我倒记起一件事。这位尚书夫人,与二婶、三婶是牌搭子,私交甚笃。” 沈青凰的脑子里,像是有根弦被猛地拨动了一下。 她扔帖子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侧目,她看向裴晏清。 男人依旧低垂着眉眼,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的风闻趣事,与他都毫无干系。 那风轻云淡的模样,像不染半点尘埃的谪仙。 可沈青凰却从这极致的平静中,嗅出了一丝狐狸的味道。 私交甚笃? 原来如此! 缀锦阁那位在井里死了心腹,明着不敢再动手,便换了这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这场兰亭雅宴,根本就是为她设下的鸿门宴! 她们是算准了自己刚入京,根基未稳,想借尚书夫人的手,在满京城的贵妇面前,让她狠狠地出个大丑,将她的脸面踩进泥里! 好计谋! 沈青凰心中冷笑连连,眼底的寒意却被一点点燃起,化作了战意。 她忽然就笑了。 裴晏清翻书的手指一顿,终于抬眼,眸中带了些许探究。 只见沈青凰收回了手,慢条斯理地将那封烫金的请帖重新摆正,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封面。 “行。”她朱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字。 “这宴会,我去定了!” 说完,她拿起账册,转身便向外走去。 暖阁内,重归寂静。 良久,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裴晏清身后。 “主子,”长风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解。 “您明知这是二房三房设下的圈套,为何还要……要激世子妃去?” 在他看来,主子方才那句不多不少,不早不晚,分明就是故意说给世子妃听的。 裴晏清将视线从沈青凰消失的方向收回,重新落回书卷上,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一挑,眼尾带出一抹凉薄的弧度。 “我激她了?” 他反问,语气淡得像窗外流过的一缕清风。 长风被噎了一下,看着自家主子那副与我无关的清雅模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您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裴晏清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看似在看书,心思却早已飘远。 他激她了吗? 或许吧。 他只是……有些好奇。 这个女人,在国公府内宅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已经展现出了足够锋利的爪牙。 但京城,才是一个真正吃人的地方。 那些贵妇人们的唇枪舌剑,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加凶险。 他倒是想看看,面对这满京城的豺狼虎豹,她沈青凰,要如何破这个局! 是会像寻常女子那般,被流言蜚语击垮,狼狈退场? 还是会…… 裴晏清的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期待的笑意。 风起了,院中的翠竹,正沙沙作响。 兰亭雅宴定在三日后。 这三日,沈青凰过得与往日并无不同,看账、理事、为裴晏清准备药膳,一切都井井有条, 云珠却有些心神不宁,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直到赴宴那日清晨,她为沈青凰梳妆时,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世子妃,今日的宴会,要不我们还是寻个由头推了吧?奴婢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沈青凰正闭目养神,闻言,眼也未睁,只淡淡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们既然费尽心机设了局,我又岂能不赏脸去看看?” 云珠知道劝不动,只能将满腹的担忧化作指尖的功夫,为她梳了一个精致却不繁复的堕马髻,又轻手轻脚地为她描眉点唇。 待一切收拾妥当,沈青凰睁开眼,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褪去了平日里在府中的素净,换上了水蓝色广袖长裙。 她未佩戴过多繁复的饰品,只在腕间套了一只通透的羊脂玉镯,衬得皓腕如雪。 妆容亦是清雅至极,薄施粉黛,只在眼尾处用胭脂淡淡地扫过一抹绯色,为那双清冷如水的凤眸,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 整个人看上去,清丽脱俗,却又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 这是她前世从未有过的模样。 前世的她,总是费尽心机地想要讨好沈家、讨好陆寒琛,穿着他们喜欢的艳丽颜色,戴着他们认为贵重的金饰,结果却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滑稽的、没有灵魂的木偶。 她正对着铜镜出神,门外响起了一阵熟悉的的脚步声。 裴晏清走了进来。 他手中照例拿着一卷书,似乎只是路过,随意进来看看。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沈青凰身上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顿住了。 他知道自己的这位世子妃,生得极美。 初见时,她一身嫁衣,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冰霜与决绝,美得凄厉。 后来在府中,她总是穿着素雅的衣裙,不施脂粉,眉目清冷,像一幅意境悠远却略显单薄的水墨画。 可今日…… 她就像是长久被风雨摧折的小白花,一夜之间,在寂静的角落里,悄然绽放出了一朵带刺的玫瑰。 水蓝色的长裙,非但没有让她显得柔弱,反而衬得她肌肤胜雪,气质如寒冰,那眼尾的一抹绯色,则像是冰面上沁出的一滴血,带着惊心动魄的艳光。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明明身形纤弱,却仿佛蕴藏着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 那不是温室里娇养出的牡丹,而是于悬崖峭壁上,迎风而立的绝世名品。 一时间,裴晏清竟有些失神。 沈青凰并未想那么多。 她见裴晏清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裙摆。 “怎么了?”她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是我这身打扮,有什么不妥吗?” 她以为,是他觉得这身装扮太过招摇,不符合他病弱世子妃的身份。 毕竟,今日此去,是一场恶战,她需要考虑所有细节。 裴晏清被她一问,猛然回过神来。 他掩饰般地轻咳一声,目光从她脸上挪开,落向一旁,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无波:“很合适。” 他说完,便不紧不慢地迈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仿佛真的只是路过。 沈青凰心中了然,正要开口说自己准备出发,却见裴晏清的脚步停在了她的妆奁前。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在那些琳琅满目的珠钗首饰中轻轻拂过,最终,捏起了一支通体碧绿、雕刻着卷云纹的玉簪。 那簪子样式极简,胜在玉质温润,色泽清透。 在沈青凰微讶的目光中,裴晏清转过身。 一股清冽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墨香,瞬间将她笼罩。 沈青凰的身子下意识地一僵。 随即,他抽掉了她发髻上原本的一支银钗,然后,将那支碧玉簪入了她的发间。 “这支,更衬你。”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低沉而清越,像玉石相击。 沈青凰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第15章 故意让她当众出丑 她还未及反应,便听见他又极快的、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般,补充了两个字。 “……的衣服。” “噗嗤——” 站在一旁的云珠,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但她一接触到从镜子里反射过来的、自家主子那凉飕飕的眼神,立刻死死捂住了嘴,把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 门外的长风,更是夸张地用拳头抵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忍笑忍的面容扭曲。 他们家主子这辈子夸人的最高境界,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生硬、别扭,还带着一股子欲盖弥彰的味道! 沈青凰倒是很快恢复了镇定,她侧过头,看了眼镜中的发簪。 碧玉的清透,与水蓝的裙衫交相辉映,确实比之前那支单纯的银钗,多了一份沉静的底蕴和雅致。 “嗯,好像是挺不错。”她坦然地点点头,回身看向裴晏清,语气客气而疏离。 “谢了。” 裴晏清已经退开两步,恢复了那副谪仙般的神情,仿佛刚才那个略显笨拙的替妻子簪发的人不是他。 “不用。”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两人之间,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客气得根本不像一对夫妻。 沈青凰站起身,对着云珠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是,世子妃。” 她提步向外走去,与裴晏清擦肩而过。 就在她即将迈出暖阁门槛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裴晏清清淡的声音。 “一切小心。” 她脚步一顿,回过头。 午后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愈发显得不真实。 沈青凰看着他,忽然,覆着寒霜的凤眸里,漾开了一丝极浅的笑意。 如春风拂过冰面,瞬间绽放出惊人的光华。 “知道了,夫君。” 她朱唇轻启,那两个字,被她说得清晰悦耳,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亲昵。 裴晏清瞳孔骤然一缩。 他手中的书卷,被他下意识攥紧的指节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她好像从未用这种语气叫过他夫君! 等他回过神来时,门口已经空空如也。 “主子……”长风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摸着下巴,一脸回味无穷的表情,作死般地打趣道,“您别说,世子妃方才回眸一笑,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裴晏清缓缓地转过头,一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凉飕飕地扫了过去。 长风脸上的贱笑瞬间僵住,脖子一缩,立马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老实得像个鹌鹑。 “属下多嘴!” 裴晏清没再理他,只是摊开手,看着那本被自己捏得不成样子的古籍,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心,乱了。 吏部尚书府,兰亭水榭。 今日的雅宴,果然很盛大。 京中但凡有些头脸的夫人们,几乎都到齐了。 一时间,水榭之中,衣香鬓影,珠翠环绕,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然而,当沈青凰由云珠扶着,缓步走入水榭时,这满室的喧嚣,却出现了一瞬间诡异的静默。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认识她的,和不认识她的,都听说过她的大名。 沈家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真千金,冲喜嫁给国公府病秧子世子的倒霉蛋,听说还在府中苛待叔婶,是个心肠歹毒的克夫之人。 流言蜚语,早已将她塑造成了一个粗鄙、恶毒又可怜的形象。 可眼前这个女子—— 她身姿挺拔,步履从容,一身水蓝长裙,气质清冷如月,那张绝色的容颜上,没有丝毫小家子气的怯懦与不安,只有一片坦荡从容的平静。 她就这么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仿佛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闲庭信步。 这……这和传闻中,怎么差了这么多?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诧异。 坐在主位旁的二房王氏和三房李氏,在看到沈青凰出现的那一刻,脸色就沉了下来。 她们暗中狠狠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怨毒。 这个小贱人,竟然真的敢来! 还打扮得如此……勾人! 沈青凰对她们淬了毒的眼神视而不见,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坦然入座。 仿佛周围那些能将人戳出窟窿的目光,都只是拂面的清风。 这份气度,让不少原本想看笑话的贵妇,都不由得暗暗点头。 看来,传言未必属实。 李氏见状,心中愈发焦急。 她悄悄对身旁一位穿着绛紫色衣裙的夫人使了个眼色。 那夫人姓吴,是兵部侍郎的夫人,与李氏素来交好,今日之事,她也是主要的帮手之一。 吴夫人心领神会,故意提高了一点声音,用一种满是惋惜的口吻开了口。 “哎呀,说起来,真是许久未曾见过裴世子了。想当年,裴世子文韬武略,骑马射箭,哪一样不是拔得头筹?那风采,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是咱们京城独一份的。只可惜……”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沈青凰。 “如今这身子骨……真是可惜了,可惜了啊!” 这一番话,看似在夸赞裴晏清,实则字字诛心! 刹那间,水榭内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沈青凰的身上。 这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同情与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李氏见火候到了,立刻假惺惺地端起一副长辈的姿态,柔声安慰道:“青凰啊,你也别太伤心了。吴夫人也是心直口快,没什么恶意的。世子他……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 云珠站在沈青凰身后,气得脸都白了。 然而沈青凰,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她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回桌上。 然后,抬起头看向吴夫人和李氏,微微一笑。 那笑容,清浅温和,却不见半分凄楚。 “三婶,您说什么呢?” “夫君纵使疾病缠身,那也是我朝亲封的国公府世子,更是圣上亲口夸赞过的栋梁之才。” “况且,”她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刺向那位吴夫人。 “他的病,也并非什么不治之症,更不是要命的病。夫君只是体弱,不是死了!吴夫人张口闭口就是可惜,不知您在可惜什么?” “他身为世子的风光,是多少京城汲汲营营的公子们,一辈子都钻营不到的高度!他胸中的丘壑,更是尔等之流永远无法窥见的万丈深渊!” “在我沈青凰心中,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的夫君裴晏清,永远都是这京城之中,无人能及、也无人可比的,第一公子!” 一番话,掷地有声! 哪里有半分自怨自艾,伤心欲绝? 分明就是正气凛然,是对自己夫君最高调、最不容置喙的维护! 她不仅反驳更是将裴晏清的地位捧到了一个极高的高度,顺带将那些想看笑话的人,连同她们的夫君、儿子,全都贬低进了泥里! 满座哗然! 吴夫人和李氏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青一阵,白一阵,像是被人当众狠狠甩了十几个耳光,火辣辣地疼! 她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似柔弱的沈青凰,嘴里竟能吐出如此锋利如刀的言语! 水榭之中,鸦雀无声。 沈青凰端坐于席间淡定的不行! 但这一池春水,却被她彻底搅乱了。 水榭之中。 三房的李氏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捏着茶杯的指节都泛了白。 她本想借吴夫人的口,给沈青凰一个下马威,让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谁知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个贱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 “你……你放肆!”吴夫人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指着沈青凰的手都在抖。 “你不过一个冲喜的世子妃,竟敢在此大放厥词,侮辱朝廷命官家眷!” 沈青凰缓缓抬眸,目光冷冽如冰,直直射向她。 “我放肆?”她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 “吴夫人当众非议我夫君的身体,言语间满是诅咒之意,这便不是放肆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维护夫君尊严,怎么就成了侮辱?” 她顿了顿,声音清越坚定,响彻整个水榭。 “还是说,在吴夫人看来,我夫君国公府世子的尊严,竟是任由尔等随意践踏的?” “你!”吴夫人被她问得节节败退,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今日是雅宴,以文会友,何必为了些许口舌之争,伤了和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吏部尚书夫人周氏,正端着茶杯,一脸无奈地打着圆场。 李氏见状,眼珠一转,立刻计上心来。 她知道沈青凰出身乡野,定然不通文墨,便立刻顺着台阶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尚书夫人说的是。既然是雅宴,不如我们便赛诗一首,也算助助兴,如何?” 她这话一出,吴夫人立刻领会,连忙附和:“这个主意好!就以这兰亭为题,风字为韵,大家各展才情,岂不美哉?” 在场的贵妇们,大多出身名门,自幼饱读诗书,作诗虽不比男子,却也是必修的才艺。 这个提议,瞬间将矛头再次对准了沈青凰。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不怀好意的审视,落在了她的身上。 一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斗嘴或许厉害,但作诗这种风雅事,她懂吗? 今日,非要让她当众出丑不可! 云珠站在沈青凰身后,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她家世子妃虽然聪慧,可从未听说过会作诗啊! 第16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然而,沈青凰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她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说。 “可以!” 见她应下,李氏和吴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狞笑。 很快,笔墨纸砚被呈了上来。 贵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商讨,偶有佳句,便引来一阵低低的赞叹。 唯有沈青凰那一席,冷冷清清。 她既不提笔,也不凝思,只是静静地看着一池碧水,仿佛这满室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呵,看来是作不出来了。” “装模作样罢了,待会儿看她怎么下台!” 窃窃私语声,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到她的耳中。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夫人们陆续将自己的诗稿交了上去,由尚书夫人评判。 大多是些咏叹景物、辞藻华丽的平庸之作,无甚出彩之处。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青凰身上。 尚书夫人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问道:“世子妃,您的诗……” 沈青凰缓缓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念道! 越地兰亭传雅风, 群贤毕至少长同。 杯随曲水流光转, 笔点春山翠色笼。 俯仰之间万事变, 醉酣而后一言通。 鹅池墨迹今何觅? 千载清谈入梦中。 此诗一出,满座死寂! 她们讥讽她出身鄙陋,却不知道她还有何等气魄和才情…… 别说是在场的闺阁妇人,便是放眼整个大周朝的文人墨客,能作出此等惊世绝句的,又有几人? 吴夫人和李氏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她们像是两个跳梁小丑,费尽心机搭好了台子,结果却为对方送上了一场名动京城的绝佳表演! “好!”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时,水榭外忽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赞叹。 众人回头,只见吏部尚书周大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正一脸激动地看着沈青凰,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 “夫人有此才情,实乃裴世子之幸,国公府之幸啊!” 兰亭雅宴上发生的一切,如同一阵风,迅速席卷了整个京城上流圈子。 当这阵风吹回镇国公府时,裴晏清正坐在书房里,手中捧着一卷古籍,目光却落在窗外,有些失神。 长风站在一旁,正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复述着今日宴会上的盛况。 “主子,您是没瞧见!当时那吴夫人和三夫人,脸都绿了!跟吃了苍蝇似的!尤其是世子妃念出那首诗的时候,啧啧,整个水榭里,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长风说得眉飞色舞,激动得像是在说自己一般。 “后来尚书大人都亲自出来了,对着世子妃那叫一个夸啊!说您有福气,说国公府有福气!属下跟在世子妃身后回来的时候,那些个夫人们看咱们的眼神,都带着敬畏呢!” 他说了一大通,却发现自家主子半点反应也无。 裴晏清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没听见一般。 长风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 “主子?” 裴晏清这才缓缓回过神,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 他没有去看长风,只是低声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长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将沈青凰那番掷地有声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主子,世子妃说你在她心里永远是无人能及的第一公子哎!” 长风说完偷偷抬眼,去看裴晏清的表情。 主子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然而,长风却敏锐地发现,他那双一向深不见底、宛如寒潭的桃花眼中,此刻,正漾开了一层极浅、却温柔的惊人的笑意。 那笑意,如同冬日里最暖的一缕阳光,悄无声息地融化了眼底的万年冰霜。 裴晏清的心中,确实翻起了惊涛骇浪。 这么多年来,他听过无数的同情、惋惜,也见过无数幸灾乐祸、鄙夷轻视的嘴脸。 他早已习惯,也早已不在乎。 他的骄傲,尊严,早在日复一日的病痛折磨与阴谋算计中,被他自己亲手碾碎,深深掩埋。 他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他从未想过,会有那么一个人。 在他自己都已经放弃的时候,会如此坚定地、强势地,将他那份残破不堪的尊严,从泥泞里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擦拭干净,然后高高举起,昭告天下。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裴晏清说不出来。 只觉得那颗早已沉寂如死水的心湖,竟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带着陌生的、滚烫的温度。 原来……被人这样毫无保留地护在身后的感觉,是这样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享受着她的照顾,享受着她带来的安宁,甚至……享受着这份被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贪恋。 夜,渐渐深了。 沈青凰处理完府中最后一笔账目,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 今日在宴会上耗费了太多心神,此刻只觉得一阵疲惫。 她刚准备起身去歇息,院子里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 “世子妃!世子妃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是云珠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哭腔。 沈青凰心中猛地一沉,豁然起身,快步冲了出去。 “怎么了?!” “世子……世子他……”云珠吓得话都说不完整。 “他……他吐血了!” 沈青凰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冲向裴晏清的卧房。 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只见裴晏清半倚在床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唇角和胸前,是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红色血迹。 他双目紧闭,已然陷入了昏迷。 “裴晏清!” 沈青凰冲到床边,声音都在发颤。 她伸出手,想要去探他的鼻息,指尖却抖得不成样子。 前世今生,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手足无措的恐惧。 “快!快去请太医!”她厉声对一旁已经吓傻的下人吼道。 长风早就已经去了。 很快,长风带着几位太医赶了回来。 太医们轮番上前诊脉,一个个面色凝重,最终都只是摇头叹息。 为首的刘太医躬身道:“世子妃,请恕我等无能。世子殿下体内积毒已深,早已侵入五脏六腑,如今毒性猛然爆发,您……还是准备后事吧。” 油尽灯枯。 准备后事。 这八个字,像是一道催命符,将沈青凰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击得粉碎。 很快,整个国公府都被惊动了。 婆母周氏赶来时,一看到儿子那副模样,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二房的王氏和三房的李氏也闻讯赶来,围在床边,假惺惺地抹着眼泪。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啊!晏清这孩子,怎么突然就……” “大嫂,您可要挺住啊!节哀……” “快,快去准备后事吧,看这情形,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她们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扎在沈青凰的耳朵里 府中一片哭声,王氏和李氏已经开始低声盘算着丧事的规制,仿佛裴晏清已经是个死人。 混乱之中,沈青凰却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恐惧被怒火所取代。 原本慌乱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冷,怒吼一声! “都给我出去。” 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她。 “我说,所有人都给我出去!”沈青凰猛地提高了音量。 目光扫过王氏和李氏那两张虚伪的脸。 “我夫君还没死呢!你们在这里号丧给谁看?” 王氏和李氏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却没敢反驳。 “长风,把所有人都请出去!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 “是!”长风立刻领命,将一众下人和哭哭啼啼的周氏,连同心怀鬼胎的二房三房,全都请了出去。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床上昏迷不醒的裴晏清,和沈青凰、长风三人。 沈青凰走到门边,亲手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落了锁。 而后,她转过身,走到长风面前。 她的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冰。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风被她看得心头发毛,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艰难道:“世子妃,这……这是主子的秘密……” “秘密?”沈青凰气笑了,她一把揪住长风的衣襟,将他拽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地问道,“人都快死了!还跟我谈什么秘密?” 长风被她的气势所慑,终是扛不住那份压力,将深藏多年的真相,和盘托出。 “主子……主子他很多年前,就被人暗害下了奇毒枯荣。此毒不会立即毙命,却会日复一日地蚕食人的生机……主子他……他早就看透了府里的家族倾轧,也看透了朝堂的黑暗,为了保全老夫人,不让她成为别人攻讦的目标,所以才……才放任自己死亡” 长风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沈青凰的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她听懂了。 为了保全母亲周氏,所以他甘愿做一个无用的、随时会死的病秧子,让所有人都对他放松警惕。 “放任自己死亡,这是什么意思?”沈青凰问道! 长风猛地闭上了嘴,垂下头,沉默不语。 他不能说。 不能说主子早就找到了解毒之法,却为了那个秘密,甘愿放弃。 他不能说出主子真正的秘密。 沈青凰看着他这副默认的样子,胸中那股怒火猛地窜了上来。 “你的意思就是,”她盯着床上那个生死不知的男人。 声音颤抖。 第17章 我偏不让你如愿 “为什么?”沈青凰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寒。 “为了保全婆母?难道他死了,国公府那些豺狼虎豹就会放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寡母?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 长风痛苦地摇着头:“不止如此……主子他……他背负的东西太多了。这些年,府里的倾轧,朝堂的暗流,早已让他心力交瘁。他觉得,只要他这个‘病弱’的世子一死,所有针对他的阴谋算计都会随之烟消云散,那些人才会真正放过老夫人,放过国公府……” 他说得语无伦次,但沈青凰听懂了。 这是一种绝望的、自毁式的守护。 裴晏清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他死后母亲能够安宁的未来。 何其可悲,又何其……愚蠢! 沈青凰胸口剧烈起伏。 她不是在同情裴晏清,而是在愤怒! 愤怒于这个男人,竟敢如此轻易地,就将她好不容易谋算来的一切,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时,长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头,直直地看向沈青凰。 “世子妃!或许……或许您可以!” 他的声音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盼。 “主子以前,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生死于他而言,不过是早晚的区别。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在熬日子。” “可是……可是自从您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主子会关心您用膳了没有,会询问您在外面是否受了委屈。他会因为您的一句话,眼底漾开我们从未见过的笑意。就在今天下午,属下复述兰亭雅宴上的事,主子他……他笑了,是真的在笑!” 长风越说越激动,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语带哽咽。 “世子妃,主子他是在乎您的!求求您,救救主子吧!只有您的话,他或许才会听啊!” 说完,他重重地一个头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求世子妃,救救我家主子!” 沈青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牵挂? 真是可笑。 她和他,不过是各取所需的交易,一场心照不宣的合作罢了。 但长风有一句话说对了。 裴晏清,现在还不能死! “不用你求我。” 沈青凰冷冷地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也会救他。” 长风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狂喜和感激。 就算是为了她自己,她也不能让裴宴清现在就死。 她刚刚在京中站稳脚跟,靠的就是国公府世子妃这个头衔。 若他死了,她便成了寡妇。 一个无权无势、无所依仗的寡妇,沈家那群人,国公府这群豺狼,还有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会让她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吗? 所以,裴晏清必须活着。 至少,要活到她拥有足够自保的力量之前! 沈青凰让长风起身,然后问道。 “他的毒,能解吗?” 这个问题,才是关键。 长风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终是咬了咬牙,点头道:“能!但也……也等同于不能。” “说清楚!” “主子曾寻得一位高人,得到过解毒之法。但那法子……太过凶险,那位高人说,此法是以毒攻毒,行九死一生之事!一旦开始,便无回头路,要么生,要么……当场毙命。主子他……他从未想过要试。” 然而,沈青凰听完,心中那块最沉重的石头,反而落了地。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那句九死一生,而是——还好,她前世为了讨好姓陆的学过几年医术。 老天待她,终究不算太薄。 “告诉我方法。”她没有丝毫犹豫,语气斩钉截铁。 长风不敢再有隐瞒,立刻将那解毒之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以金针,刺遍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封住毒素蔓延的经脉。而后,再辅以七七四十九种至阳至烈之物熬成的汤药,以烈性药力冲击体内奇毒……” “以毒攻毒?”沈青凰皱眉! 风点头:“是!但是……” “去准备!” 不等长风说完,沈青凰便冷声打断。 “金针我自备,你立刻按方抓药,用最快的速度熬好送来!” “是!”长风不敢耽搁,领命之后,如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沈青凰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裴晏清。 灯火摇曳,将他苍白俊美的脸庞映照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青色的阴影,脆弱的仿佛一碰即碎。 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如海,智多近妖,却偏偏选择了一条最绝望的路。 想死? 沈青凰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偏不让你如愿! 她转身从自己陪嫁的箱笼深处,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 打开盒盖,一排长短不一、泛着幽冷光泽的金针,静静地躺在暗红色的丝绒上。 她深吸一口气,捻起一根最长的金针,走到床边。 没有片刻的迟疑,她的手腕轻巧一转,那闪着寒光的针尖,便精准无比地刺入了裴晏清头顶的百会穴。 她的手,稳如磐石。 从神庭到风池,从天突到膻中,从气海到关元…… 一根又一根金针,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昏暗的烛光下,她一身素衣,俯身于床前,纤细的十指在裴晏清身上游走,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道金色的微光。 那画面,有一种诡异而庄严的美感。 然而,没有人看到,她平静面容之下,是何等的惊涛骇浪。 额角的冷汗,一滴滴渗出,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当最后一根金针刺入涌泉穴时,沈青凰几乎虚脱,她撑着床沿,才勉强站稳了身体。 而此刻的裴晏清,周身插满了金针,远远看去,像一个金色的刺猬。 恰在此时,长风端着一碗药,脚步匆匆地赶了回来。 那药,呈一种墨汁般的漆黑色,刚一靠近,一股浓烈而诡异的药香便扑面而来,霸道得几乎令人作呕。 “世子妃,药来了!” 沈青凰点了点头,接过药碗。 她看着碗中那颜色诡异的药,眼神微微眯起。 以毒攻毒的药,剂量是关键。 多一分,是穿肠毒药;少一分,则无法撼动枯荣奇毒。 药方是死的,可病人是活的。 裴晏清如今的身体状况,到底能承受多大的药性? 没有时间给她犹豫。 在长风惊骇的目光中,沈青凰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在那漆黑的药汁里轻轻沾了一下。 而后,她看也不看,举起银簪,朝着自己白皙纤细的左臂,狠狠地刺了下去! “世子妃!”长风失声惊呼。 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猛地从手臂的伤口处炸开,瞬间沿着经脉席卷了全身! 那痛楚,霸道而猛烈,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 沈青凰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了她的额头,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痛呼逸出喉咙。 唇瓣被咬破,一丝血腥的甜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她强忍着那非人的剧痛,仔细地感受着药性在体内的流窜与力道。 还好……药性虽烈,但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剂量,刚刚好。 她缓缓拔出银簪,手臂上那个小小的伤口,已经变得乌黑一片。 确定了药效,她不再耽搁,端起药碗,小心翼翼地扶起裴晏清的头,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将药灌了下去。 长风站在一旁,已经完全看傻了。 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叫嚣着。 原来,世子妃对主子的情意,竟已深到了如此地步! 不惜以命换命!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在心里暗暗发誓。 等主子醒来,他一定要将今夜发生的一切,一字不差地告诉主子! 三天三夜。 窗外的天光,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循环往复了三次。 房间里的烛火,燃尽了一根又一根。 长风与云珠进进出出的熬药送药! 沈青凰就这么守着,不眠不休。 双眼熬得通红。 直到第三日破晓。 裴晏清胸口那微弱却急促的起伏,变得沉稳而绵长。 他周身暴起的青筋渐渐隐去,转为一种久病之后的苍白。 烧,退了。 人,活下来了。 沈青凰紧绷了三天三夜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断裂。 一直被她用意志强压下去的疲惫与痛楚,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 左臂上那个早已被她忽略的针孔,此刻仿佛活了过来,一股阴寒的余毒顺着经脉猛地窜入心口。 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直直地朝着床边倒了下去。 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只是有些不甘地想—— 终究,还是高估了这具身体。 裴晏清的意识,是从一片混沌的暖意中苏醒的。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尽是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寒冷,有一只无形的手,拖着他不断下坠,坠向死亡的深渊。 他并不挣扎,甚至有些期待。 可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片永恒的安宁时,却有一道微光,固执地、霸道地撕裂了黑暗,将他硬生生拽了回来。 睫毛轻颤,他缓缓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的梅香。 他动了动手指,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属于自己的力气。 他又没死成。 这个认知,并未让他产生任何喜悦,反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 是谁……多事? 他偏过头,下一瞬,呼吸便猛地一滞。 他的床沿边,伏着一个纤弱的身影。 沈青凰就那么趴在那里,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散落,遮住了她半边脸颊。 露出的那一小半侧脸,白得像纸,毫无血色。 第18章 没有丧偶,只有和离 他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连碰她一下都做不到。 这种无力感,比毒发时的痛苦,更让他煎熬。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长风端着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当他抬眼看到床上睁着双眼的裴晏清时,激动的快步走过去。 “主……主子!” 长风的眼眶瞬间通红,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您醒了!您真的醒了!” “嘘——” 裴晏清却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声音沙哑得厉害。 “小声点。”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沈青凰。 长风一愣,顺着主子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倒在床边的世子妃,顿时也慌了神:“世子妃这是怎么了?” “去请大夫。”裴晏清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是!是!”长风不敢耽搁,连忙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唤来了守在外面的云珠。 “快,云珠姑娘,把世子妃扶回房里歇着,我这就去请太医!” 云珠冲进来,看到沈青凰的模样,也是吓得小脸煞白,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手忙脚乱地将自家主子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带了出去。 等到他再回来时,就裴晏清宽慰道:“主子您别担心,太医说世子妃是这几日照顾您,太过操劳了,休息一下便好。” 他说着,心中的激动与敬佩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说道! “主子,您不知道,这三天三夜,世子妃是如何将您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她竟然亲身试药啊!” 长风越说越激动“属下当时都吓傻了!那药毒性何其猛烈,她一个弱女子,竟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主子,世子妃她是在用自己的命,换您的命啊!” 他重重地吸了口气,语气笃定无比:“世子妃她,一定是爱惨了您!” 裴晏清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只是眼眸里,却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扶我起来。”他沙哑地开口。 “主子,您刚醒,身体还……” “扶我起来。”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冷冽的压迫感。 长风不敢再劝,连忙上前,小心地将他扶起,在他身后垫了两个软枕。 坐起身,裴晏清的视线,落在长风的脸上!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冰封的寒潭。 “是你告诉她解毒之法的?”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冷得像腊月的寒风,让长风心头猛地一颤。 他听出了主子话里那不同寻常的森然寒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主子!”长风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声音发紧。 “是……是属下说的。属下实在不忍心看着您就这么……就这么下去了啊!” 裴晏清没有看他,只是低低地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剧烈,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那 张刚刚恢复了一点血色的脸,又变得惨白。 “你好大的胆子。” 他终于停下咳嗽,声音里淬着冰碴,“连我的话,也敢不听了?”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 这质问,压得长风喘不过气。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直视着自己的主子。 “主子!属下知道逾越了!可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拼了命地想留住您?我们说再多,您都无动于衷!您一心只想着用自己的死,去换一个所谓的安宁!” “可是现在呢?”长风的声音提高。 “现在是世子妃在留您啊!她豁出性命,不顾一切地把您救了回来!您还要一心赴死吗?!” 长风仿佛要将这些年里所有的憋屈、不甘与期盼,都在这一刻吼出来。 “主子!您要罚我,属下绝无怨言!但属下,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您走上那条绝路!世子妃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救活您,您不能……您不能辜负她!” “滚!” 裴晏清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胸口剧烈起伏。 他抬起那只虚弱无力的手,指着门口,用尽全身力气怒喝道。 “滚出去……跪着!” 长风看着主子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夹杂着暴怒与痛苦的复杂情绪,心头一震。 他知道,自己说的话,戳中了主子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到门外,笔直地跪在了院子当中!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裴晏清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一手死死地攥着心口的衣襟,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 怒火,还在烧。 可这怒火,却不是对着那个胆大包天的属下。 他本就无意求生,被救回来,不过是重蹈覆辙。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要把她也拖进这潭深不见底的泥沼里来! 他裴晏清筹谋算计,自毁己身,为的是了结一切因果,护住他在意之人。 可到头来,却连累了一个最不该被连累的她……为他以命试药! 一想到那个乌黑的针孔,想到她倒在自己床边那副了无生气的模样,裴晏清的心,第一次复杂了起来! 愚蠢!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算无遗策。 恨自己机关算尽,却独独算漏了一个沈青凰。 他算到人心鬼蜮,算到朝堂倾轧,算到自己这具残破身躯的最终归途。 却没算到会有一个女人,用以命换命,将他从筹谋已久的死亡终局里,拖拽了出来。 这感觉,比毒发时万蚁噬心更让他无措。 另一边,沉睡了不知多久的沈青凰,终于在一阵阵尖锐的酸痛中,缓缓睁开了眼。 意识回笼的一瞬间,猛然坐起急切的开口:“世子怎么样了?” 守在一旁的云珠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眼眶红红的,又是心疼又是庆幸:“世子妃您可算醒了!太医说您是劳累过度,加上……加上余毒攻心,开了方子,您得好好将养着。” 沈青凰蹙了蹙眉,没想到自己竟虚弱至此。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坚定道:“扶我起来,我去看看他。” “世子妃!”云珠急了。 “您自己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太医说了,世子爷已经脱离危险了,您就安心歇着吧!” “我没事。”沈青凰摆了摆手。 她深知,裴晏清那个人,心思比九曲回肠还要深。 毒是解了,可心里的毒,怕是更麻烦。 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把他救回来,可不是让他继续躺在那里自怨自艾,寻死觅活的。 云珠拗不过她,只得取来一件外衫为她披上,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走出了房间。 初秋的庭院,带着几分凉意。 长风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沈青凰的房间在院子主卧的偏房,她刚转了一个弯就看见院子里跪着的人! 她脚步一顿。 随即转向身旁的云珠,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怎么回事?” 云珠压低声音,凑到沈青凰耳边,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回小姐……奴婢也是听说的。好像是……是因为长风把世子爷的解毒之法告诉了您,世子爷醒来后大发雷霆,就……就罚他在这里跪着了。” 沈青凰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 可清凌凌的眼眸里,却瞬间卷起了一场风暴。 荒唐! 她豁出性命,九死一生,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到头来,救他还救错了? 提供救命之法的人,反而成了罪人? 这是什么道理! 一股冷冽的怒意,从心底最深处窜起。 她甩开云珠搀扶的手,径直朝着裴晏清的卧房走去。 “世子妃!”云珠在身后低呼,却不敢再拦。 沈青凰理也未理,抬手便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房间里,药香依旧浓郁。 裴晏清正半靠在床头,月白色的寝衣,衬得他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苍白。 听到声响,他缓缓抬起眼,看清来人是沈青凰时,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怎么不多休息会儿?”他的声音刻意放缓的温和。 沈青凰却全然不理会他这套。 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一言不发,径直伸出手指,搭在了他露在锦被外的手腕上。 静心把脉! 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让裴晏清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房间里静得可怕。 沈青凰就那么垂着眼,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可裴晏清却清晰地感受到,她似乎在生气! 半晌,沈青凰收回了手,语气平淡:“毒已经清了七七八八,剩下的慢慢调理即可。” 说完,她转身便要走。 下一秒,裴宴清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么了?”他再一次问道,声音里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这一次,沈青凰没有沉默。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来,语气冷冽! “裴晏清,你为什么罚长风?” 裴晏清闻言,垂下眼睑,却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无疑是火上浇油。 沈青凰心里压抑的不敢和愤怒,让她做不了哑巴! “我不管你心里在盘算什么惊天动地的谋划,也不管你有什么一心求死的理由!”她高声说道! “裴晏清,我们有约在先!” “你不能死!我也绝不会允许你死!” 她上前一步,双手撑在他的床沿,身体微微前倾,迫使他不得不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醒来后,去惩罚一个想要你活命的长风!更不是让你有机会,在这里继续上演你那套孤芳自赏的赴死戏码!” 他看着她眼中的怒意,喉头竟有些发紧。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为什么?” 他望着她,目光深沉,“只是因为……我死了,你就会失去在国公府立足的根本吗?” 他问出这句话时,心底深处,竟隐隐藏着一丝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然而,沈青凰的回答,干脆利落得让他所有旖旎的猜测都碎成了渣渣! “没错。” 她毫不犹豫地承认,眼神里没有半分动摇。 “裴晏清,你给我听清楚了。”她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冰。 “在我沈青凰这里,没有丧偶,只有和离!” 第19章 算好了时辰来拆台的吗 他觉得,眼前的沈青凰,可太有意思!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她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沈青凰听完他的解释,狐疑地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他:“你倒是清楚得很。你还见过什么别的女子,听过她们说这些话?” 那眼神,活像是在审问一个不忠的丈夫。 裴晏清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他愣了一下,猛地摇头,一副真诚模样:“没有!绝对没有!我长这么大,身子又不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女子都没有见过!”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都破音了! 然而,话音刚落—— “宴清哥哥——” 一道娇滴滴、甜得发腻的女声,从门外由远及近地传了进来。 “我来看你了!宴清哥哥!” 裴晏清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简直就是大型的、公开的惨不忍睹的打脸现场。 沈青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门口,随即又将目光转了回来,落在他僵硬的脸上。 她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分明在说:我看着你狡辩。 裴晏清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在突突直跳。 这宋吱吱!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卡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是算好了时辰来拆台的吗? 沈青凰已懒得再与他多说。 她一转头,就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生得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梳着双丫髻,一身粉色衣裙,活脱脱一个被娇养长大的粉嫩团子。 那粉团子眼里完全没有旁人,直直地就朝着裴晏清的床边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嘟着嘴,满脸都是委屈。 “宴清哥哥!你怎么就成亲了呀!你不是说好了会等吱吱的吗!” 沈青凰:“……” 她默默地摇了摇头,在心里轻嗤一声。 感情这病秧子,还有个青梅竹马的白月光? 她对这种你情我浓的戏码毫无兴趣,转身便朝外走去。 别人的情债,她可没功夫掺和。 刚走到门口,她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彼时,那宋吱吱正挂在裴晏清身上,泫然欲泣,而裴晏清则是一脸的生无可恋,正想方设法地把她从自己身上撕下去。 沈青凰清冷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却精准地打断了那两人之间的浓情蜜意。 “别罚长风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的裴晏清,被她这干脆利落的背影气得心口又是一阵发闷。 他一把推开还黏在自己身上的粉团子,脸色黑沉如锅底。 “宋吱吱!谁跟你说好的!” 裴晏清一把推开还黏在自己身上的粉团子。 宋吱吱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满脸的不可置信。 她自小被娇惯长大,何曾受过这等待遇,尤其还是在她心心念念的宴清哥哥这里。 “宴清哥哥!”她眼眶一红,泪珠子就在眼眶里打转。 “你推我?” 裴晏清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分给她,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头疼欲裂。 他靠回床头,闭了闭眼,声音里淬着冰碴子:“长风。” “属下在。” 长风的身影瞬间出现在门口。 他方才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对自家主子的这位表小姐,实在是生不出半分好感。 裴晏清眼皮都未抬,薄唇轻启,话却是对着长风说的。 “你倒是本事,什么时候把我的世子妃也给收买了?” 这话问得阴阳怪气。 长风闻言,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额头冷汗涔涔:“主子明鉴!属下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世子妃……世子妃她……” 他想说世子妃是真心为您好,可话到嘴边,又被裴晏清那阴沉的脸色给吓得咽了回去。 裴晏清冷嗤一声,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潋滟的桃花眸里,此刻没有半分平日的温润。 “她倒是心善,还会为你求情。”他缓缓道,随即目光一转,落在了宋吱吱身上。 “罢了,把她给我送出去!” “是!”长风如蒙大赦,立刻起身。 宋吱吱却炸了毛,尖叫起来:“我不走!宴清哥哥,我不走!” 她几步冲回床边,试图再次去抓裴晏清的胳膊,却被长风眼疾手快地拦住。 “表小姐,请回吧。”长风面无表情挡在她面前。 “你算个什么东西!滚开!”宋吱吱气急败坏地去推长风,却哪里推得动分毫。 她急得直跺脚,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对着裴晏清哭喊道:“宴清哥哥!是不是她!是不是你娶的那个女人不让你见我了?她好恶毒的心思!我才是要嫁给你的人啊!你忘了小时候你说过要娶我的吗?” 这番颠倒黑白的哭诉,让裴晏清本就烦躁的心情,彻底跌入了谷底。 “宋吱吱你再胡说,我就让舅舅把你送到楼兰去!”裴宴清吓唬她! 他看着眼前这个撒泼打滚的少女,只觉得无比聒噪。 和方才那个女人,那个一言不合就要与他和离的沈青凰比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一个清醒理智的让他心惊,一个愚蠢吵闹得让他心烦。 “还有,叫她嫂子。” 裴晏清忽然开口厉声说道。 宋吱吱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着裴晏清,仿佛没听清他说什么:“什么?” 裴晏清的耐心已经耗尽,他一字一顿,眼神冷得能掉下冰渣子。 “下次,学会了怎么说话,再到我这里来。” “现在,”他厌烦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拖走!” 最后两个字,已是带上了不容抗拒的命令。 长风不再有任何犹豫,一把抓住宋吱吱的胳膊,任凭她如何哭喊挣扎,都毫不手软地将她往外拖去。 “宴清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被那个狐狸精迷了心窍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姑母评理!哇——” 宋吱吱凄厉的哭喊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了院门之外。 裴晏清疲惫地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胸口一阵气闷。 他本以为,经过宋吱吱这么一闹,沈青凰那个女人,怕是不会再来他这里了! 毕竟,任谁撞见自己刚成婚的夫君,冒出这么一个哭着喊着要嫁给他的青梅竹马,心里都不会痛快。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或许会觉得这是对她的羞辱,从此关起门来,再不踏足他这主卧半步。 这样也好。 裴晏清自嘲地想。 他本就是个将死之人,所有的计划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沈青凰的出现,是一个巨大的变数,将他所有的步调都打乱了。 她离得远些,他或许还能重新将这盘被搅乱的棋局,慢慢扳回自己预设的轨道。 然而,他想错了。 当晚,晚膳时分,卧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裴晏清以为是送饭的下人,并未在意,直到那道熟悉而清冷的身影,逆着门外廊下的灯火,缓缓走了进来。 沈青凰手里提着一个梨花木药箱,神色平静地走到了他的床边。 裴晏清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他张了张嘴,竟鬼使神差地想解释一下宋吱吱的事情。 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解释什么呢? 他一个行将就木之人,有什么好解释的。 她与他本就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 他的过往与她何干? 徒增烦恼罢了。 他这样想着,便又将那点不该有的情绪压了下去,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 可他自己都未曾发现,在他看到沈青凰出现的那一刻,他那双死水般沉寂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了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喜与亮色。 沈青凰将药箱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打开,里面是一整套崭新的金针,长短不一,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做什么?”裴晏清明知故问。 “给你行针。”沈青凰的回答简单直接,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她一边说,一边取出一根细长的金针,用烈酒擦拭消毒,“你体内余毒未清,经脉郁结,需以金针渡穴,疏通气血,方能有助于后续的调理。” 裴晏清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烛光勾勒出她纤长而微颤的睫毛,在他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不用了。”他声音有些沙哑,“反正也……” 那个死字,就在嘴边盘旋。 他本想说,反正也要死了,何必再费这些功夫。 然而,那个字,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因为沈青凰抬起了头。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清凌凌的眸子,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狼狈与挣扎。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 那无声的对峙,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具力量。 裴晏清几乎是溃不成军。 半晌,他狼狈地移开视线,唇边扯出笑意。 “好。” 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沈青凰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她拿起他的手,准备施针,目光却在他苍白的手腕上微微一顿,随即又落在了他身侧的锦被上。 她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他微凉的指尖,然后才撩起他的衣袖,露出清瘦的手臂。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裴晏清的心尖,猛地一颤。 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沈青凰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指尖捻着金针,目光专注地寻找着穴位。 就在她准备下针的瞬间,裴晏清的目光,无意间瞥见了她抬起的手臂。 上面还带着几个细密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破的小点,周围的肌肤都微微泛着青紫色。 伤口不大,却破坏了那一片肌肤的完美无瑕。 “你的手怎么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沈青凰的动作顿了顿,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了那片红肿。 第20章 女人果真与众不同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听不出丝毫波澜。 “哦,没什么。” “不小心,被蜜蜂蜇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的。 裴晏清却不是傻子。 蜜蜂? 天底下哪有这么懂规矩的蜜蜂,蜇人还知道保持间距,力道均匀,连伤口大小都相差无几? 这分明是针眼。 她拿她自己……练习扎针? 这个认知,让裴晏清又审视起她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她不疼吗? 裴晏清的喉结上下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想拆穿她拙劣的谎言,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拆穿了又如何? 自讨没趣罢了。 裴晏清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索性闭上了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罢了。 随她去吧。 反正他这条命,本就是她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她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好了。 沈青凰见他不再追问,心中也悄然松了口气。 她确实是拿自己练的手。 事关人命,她不敢有丝毫大意。 在翻阅了裴晏清书房里的医术孤本后,便用自己做了试验。 这种事,自然不能让他知晓。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被一个半吊子大夫治疗,怕是会让他更想死了。 她定下心神,指尖捻着那根细长的金针,目光专注,再无旁骛。 找准穴位,指尖微一用力,金针便稳稳地刺入了他手臂的穴位之中。 不深不浅,分毫不差。 裴晏清只觉得一股微弱的酸麻感,顺着经脉缓缓流淌开来,所过之处,竟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驱散了体内郁结的寒气。 他有些惊奇地睁开眼,看着沈青凰的侧脸。 烛光下,她的神情专注而肃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沈青凰一言不发,落针如飞。 一百零八处大穴,她竟无一处错漏。 施针完毕,裴晏清只觉得浑身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竟久违地有了一丝轻快之感。 沈青凰收起金针,又探了探他的脉搏,这才微微颔首。 “还好,气血有所回转。” 她起身,端来一盆早已备好的热水,将布巾浸湿,拧干。 然后,极其自然的,伸手就去解他寝衣。 裴晏清瞳孔骤然一缩! 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腕骨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你做什么?”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青凰被他抓住,动作一顿,抬眸看他,眼神坦荡得仿佛在看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 “行针后出了虚汗,若不擦干,湿气入体,今晚便白忙活了。”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没有丝毫女儿家的羞怯与扭捏。 裴晏清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眸,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他缓缓松开了手,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乃国公府世子,自小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无数,可还从未有哪个女子,敢这般…… 他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沈青凰却没理会他内心的波澜,三两下解开了他的衣襟,露出他清瘦却线条分明的胸膛。 温热的布巾覆了上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在他身上细细擦拭。 裴晏清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独有的、清冷的药草香,混合着布巾上温热的水汽,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晕眩。 他忍不住盯着她看。 看她低垂的眼睫,专注的神情……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过于灼热的视线,沈青凰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对上他复杂的目光,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下一秒,她竟伸出另一只手,大大方方地在他的胸膛上拍了拍。 那一下,不轻不重,却让裴晏清的心跳漏了一拍。 只听她用对待一个极不听话的病人的语气说道: “看什么看,快躺好。” 她顿了顿,又凉凉地补充了一句。 “还想被我扎针?” 裴晏清整个人都愣住了。 实在是太新奇了! 竟还有人敢这么命令他! 他非但没有生气,心底反而升起了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事实证明,规矩这种东西,只要被打破过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裴晏清这一次的妥协与放任,为沈青凰日后更加肆无忌惮的行为,彻底敞开了大门。 次日清晨,沈青凰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走了进来。 裴晏清靠在床头,因一夜安眠,气色好了不少。 他自己伸手接过碗,一勺一勺地喝着,动作斯文优雅,却也慢得可以。 沈青凰在一旁看了片刻,眉头又皱了起来。 “太慢了。” 她直接伸手,从他手里把碗和勺子都夺了过来。 在裴晏清错愕的目光中,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然后自己先尝了一小口。 “……” 她……她竟然……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尝完温度,点了点头,似乎很是满意,然后便将那把她刚刚用过的勺子,径直递到了他的嘴边。 没有丝毫犹豫,动作行云流水。 “张嘴。”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白玉汤匙,上面还沾着晶莹的米粒,仿佛还带着她的温度与气息…… 这系列在他看来充满了极致暧昧的亲密举动,在沈青凰的眼中,却再正常不过。 见他迟迟不张嘴,沈青凰有些不耐烦了。 “要我撬开你的嘴灌进去吗?” 那熟悉的、毫无感情的威胁又来了。 裴晏清心中百味杂陈,最终,还是认命般的,缓缓张开了嘴。 温热的米粥滑入喉中,带着淡淡的米香,和他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异样滋味。 一下一下,喂得极有耐心,却也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裴晏清的心,乱了。 而在沈青凰这般粗暴又细致的调理下,裴晏清的身体,竟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日日好转起来。 他开始有了更多的精力,去观察这个占据了他所有生活的女人。 他发现,她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习惯。 她喜欢在午后看书,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他发现,她口味偏重,喜欢吃带点辣味的菜,对厨房送来的那些精致甜腻的点心,却总是浅尝辄止。 他发现,她每晚都会雷打不动地在灯下算账,遇到难题时,会习惯性地咬着笔杆,纤细的眉毛会紧紧蹙在一起。 而当她想出解决办法时,又会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越来越好奇。 这个女人,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她的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那些医术、连管家都赞不绝口的商业头脑、那种面对任何突发状况都镇定自若的胆识…… 究竟是从何而来? 沈家,那个被继母和继妹把持的深宅大院,真的能养出这样的女儿吗? 她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浓雾。 而他,不知从何时起,竟有了想要亲手拨开这层迷 雾,看清她真实面目的强烈欲望。 京城的另一座宅院里。 沈玉姝纤细的手指,正抚摸着管事刚送来的一匹月白色云纹细棉布。 指腹下的触感,带着一丝她从未体验过的粗糙与滞涩,让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这算什么? 这就是她如今能穿得最好的料子?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嫁人前的情景。 在沈家,她是众星捧月的二小姐,库房里堆满了江南送来的最新款式的云锦蜀绣,哪像眼前这块,色泽暗沉,纹路死板,简直连她从前身边大丫鬟的衣料都不如! 丫鬟簇拥,锦衣玉食,那才是她沈玉姝该过的日子! 可如今…… 她环顾四周。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朴素,一水的硬木家具,虽说擦拭得一尘不染,却处处透着一股武夫家庭特有的、不解风情的简陋。 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就那么三两个,手脚粗笨,连奉上的茶水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涩味。 陆寒琛……他对她确实是体贴的。 他会将自己碗里最大的一块肉夹给她,会在天冷时笨拙地为她披上外衣,会在她抱怨时沉默地听着,然后保证以后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这种体贴,太廉价了。 它弥补不了物质上的匮乏,更填补不了沈玉姝内心那巨大的、因落差而生的空洞。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种相濡以沫的贫贱日子! 她重生而来,是为了抢夺沈青凰前世那泼天的富贵与荣光! 可现实,却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这种憋闷的情绪,在一次武将家眷聚会上,达到了顶峰。 那是兵部侍郎王大人家举办的赏菊宴,来的都是些武将的夫人。 沈玉姝为此精心准备了许久。 她翻出了自己压箱底的衣服,又戴上了最名贵的一支珍珠碧玉簪,自以为在这群只知舞刀弄枪的粗鄙妇人中,定能艳压群芳。 然而她这才知道,武将也是分高低贵贱的! 当她走进那吵嚷的花厅时,迎接她的,是短暂的寂静,和随后更为热烈的、带着审视与排斥的目光。 那些夫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的不是诗词歌赋,不是京城时兴的首饰新款,而是自家男人又打了多少斤酒,军中新发下来的皮甲够不够结实,亦或是边疆的风沙到底有多么刮人。 沈玉姝精心准备的一肚子风雅,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第21章 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哎哟,这不是沈妹妹吗?真是许久不见,嫁了人,这气质就是不一样了。”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玉姝那身上。 “瞧这身衣裳,料子虽然普通,但胜在干净利落。想来也是,金尊玉贵的沈家嫡女,如今……倒也学会勤俭持家了。” “噗嗤——” 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随后,一片压抑不住的附和笑声便响了起来。 勤俭持家? 这四个字,从她们嘴里说出来,哪里是夸赞,分明是嘲讽! 嘲笑她沈玉姝,从云端跌落泥潭,不得不洗手作羹汤,过着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日子! 沈玉姝的指甲,死死地嵌入了掌心。 她强撑着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一刻,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下嫁的滋味。 晚上,陆寒琛从军营回来,看到的就是双眼红肿,伏在床上嘤嘤哭泣的沈玉姝。 他顿时慌了手脚,连忙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姝儿,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沈玉姝伏在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将今日在王家所受的委屈,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遍。 她以为,这个将她视若珍宝的男人,会为她勃然大怒替她出头。 可陆寒琛听完,只是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背,眉头紧锁。 轻声地安慰道:“姝儿,别哭了。她们……她们都是些爽快人,说话直来直去,没什么坏心思的。” 沈玉姝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没什么坏心思? 她被人数落嘲讽,他却觉得是对方爽快? “你别气,”陆寒琛见她神色不对,又急忙补充道。 “我知道你委屈。你放心,等我将来立了军功,挣了诰命,坐上比那张将军更高的位置,我看谁还敢笑你!到时候,她们都得反过来巴结你!” 他的话,掷地有声,充满了男人的担当与野心。 可听在沈玉姝的耳朵里,却只觉得一阵阵的冰冷。 他根本就不懂。 不懂她的骄傲,委屈,不懂她想要的尊重与体面。 他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永远都是未来的功成名就。 可她现在,就在这一刻,所受的屈辱,又该如何排解? 沈玉姝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是如此的陌生。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时,陆寒琛仿佛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低声问道: “对了,姝儿,最近朝中关于西北粮草的调动,你……看到了什么风向没有?” 他问得小心翼翼,眼眸里,带着急切与依赖。 沈玉姝僵住。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心里惦记的,是她那预知未来的能力,能不能帮他探听到朝堂的风向,助他平步青云。 那她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 她缓缓地推开了陆寒琛的怀抱,垂下眼帘,掩去眸中那翻涌的失望与怨恨。 “我看到,”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将自己从前世记忆碎片中扒拉出来的一点信息,缓缓道出。 “兵部尚书,似乎有意将这批粮草的押运,交由忠勇伯府。” 陆寒琛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沈玉姝的情绪变化,脸上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好,我知道了。” 他兴奋地在房中踱步,盘算着如何才能从忠勇伯府口中抢下这块肥肉,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姝儿,你果然是我的福星!” 福星…… 沈玉姝看着他那为权势而狂热的侧脸,心中最后一点温情,也消散殆尽。 她默默地转过身,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这些日子,她的月事迟迟未到,身子也总是懒懒的,请大夫来看过,说是……有喜了。 这个孩子,是她如今唯一的希望了。 陆寒琛靠不住,他只把她当做往上爬的梯子。 但她的儿子…… 绝不能像她一样,被人踩在脚下,受人白眼! 他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是真正的人上人! 沈玉姝的手,缓缓收紧。 今日所受之辱,他日,她必百倍奉还! 她把这一切的根源,都算在沈青凰那个贱人身上! 她有点后悔了,应该就是沈青凰嫁给陆寒琛的! 凭什么她沈青凰就能在国公府里享尽荣华,而自己却要在这里忍受这些粗鄙妇人的嘲笑? 不行! 她绝不能让沈青凰过得那么舒坦! 沈玉姝的眼神,变得阴冷。 她开始更加密切地关注国公府和沈青凰的一举一动。 她要抓住她的把柄,将她从云端之上,狠狠地拽下来,让她也尝尝,这被人踩进泥地里的滋味! 她就不信,那个病秧子世子,真能护她一辈子! 国公府的东院书房内 上好的檀香在角落的麒麟瑞兽铜炉里静静燃烧,吐出袅袅青烟。 温暖的灯火下,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铺着一张巨大的宣纸,上面写着整个京城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沈青凰立于案前,乌黑的青丝仅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住。 神情专注而冷静,手中握着一支沾了朱砂的狼毫小笔,目光在那张关系图上缓缓移动。 太子、二皇子、五皇子…… 文官一派,武将一派,清流,勋贵……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家族,被她用或深或浅的线条连接起来,形成了无数个盘根错节的利益团体。 她很清楚,如今的她,在京城贵妇圈中,不过是个顶着国公府世子妃名头,却随时可能变成寡妇的可怜人。 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前世早已受够了。 这一世她不要再做那些京城贵妇的边缘人物。 她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就拥有一切。 她要站在顶端,让所有人都仰望她、敬畏她,再也不敢有丝毫轻视。 而要做到这一切,最关键的一步,便是借势。 借她身侧那个男人——裴晏清的势。 哪怕他如今只是一个被所有人断定活不过今年的病秧子。 沈青凰的指尖,轻轻点在了裴晏清三个字上。 “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清润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青凰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在看这京城的棋局。” 轱辘声由远及近,裴晏清自己摇着轮椅,停在了书案旁。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张密密麻麻的关系图让他眸光微闪,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家常长袍,脸色依旧苍白,却比之前多了几分血色。 “你来得正好。”沈青凰终于侧过身,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 “我想请你,为我讲讲这京城的局势。” 裴晏清闻言,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低笑。 他抬手,用指节抵住唇边,压下一阵几不可闻的咳嗽,才缓缓抬眸看向她。 “世子妃,你这是在为难我。”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奈。 “我一个将死之人,久不问世事,整日里与汤药为伍,你觉得……我会知道这些?” 他演得极好,神态、语气,都是一个病弱世子形象。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早已信了,甚至会心生愧疚。 可沈青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认真道。 “我觉得你知道。” 没有怀疑,没有试探,只有陈述。 裴晏清忍不住失笑出声。 “你啊……”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与欣赏。 “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他不再伪装,整个人的气场都为之一变。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轮椅的扶手,沉吟片刻。 “好。” 一个字,干脆利落。 他接过了她抛来的橄榄枝,应下了这场心照不宣的联盟。 他抬手,指了指那张图,“你想从哪里开始?” “这里。”沈青凰的指尖,干脆利落地落在了图谱一角,一个被她用朱笔圈起来的名字上。 “御史大夫,张家。” 裴晏清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张敬德,两朝元老,清流领袖,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油盐不进。”沈青凰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显然是做足了功课。 “想从他本人身上打开缺口,无异于痴人说梦。但他的夫人王氏,在京中却是以孝顺闻名。我查过,王夫人的母亲,也就是张御史的岳母,常年受风寒咳嗽的旧疾困扰,遍请名医也未见根除。” 裴晏清闻言,唇角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弧度,他靠在轮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带笑意:“所以,你想从张夫人下手?”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补充道:“想法不错。但张御史那样的门第,最重风骨。你若送去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只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甚至还会惹得一身腥,被参一本结党营私,意图贿赂。” 他故意将困难摆在明面上,想看看她要如何应对。 沈青凰却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非但没有丝毫为难,反而绽开一个神秘的浅笑。 “所以我送的,不是礼物。” 她微微倾身,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那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裴晏清的耳廓。 “是‘及时雨’。” 三日后,一份包装雅致的礼盒,被国公府的管事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御史大夫府上。 张府的管家本想按惯例婉拒,可见到国公府的来人,又听明了来意,不由得迟疑了。 来人递上的拜帖上写得清清楚楚:国公府世子妃沈氏,感念夫君大病初愈,四处为夫君祈福调养身子时,偶得一民间古方,对润肺止咳颇有奇效。闻张府老夫人亦有此困,不敢私藏,特制成膏方奉上,聊表寸心,绝无他意。 这话说得让人无法拒绝。 管家不敢擅专,连忙将东西并拜帖,一并呈给了夫人王氏。 王氏打开礼盒,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罐,罐身上没有任何张扬的纹饰,只在盖顶用淡雅的墨色绘着几支枇杷叶。 打开罐盖,一股清甜又带着淡淡药香的气息扑鼻而来。 罐内的膏体色泽晶莹,呈深琥珀色,一看便知是用了上好的雪梨与枇杷,配以川贝、甘草等数味药材,文火慢熬了整整十二个时辰,方能熬制而成。 这已是十分用心了。 但更让王氏动容的,是瓷罐旁,那本用素色锦缎包裹的薄薄册子。 她展开册子,入眼的,便是一手清隽秀丽又不失风骨的小楷。 第22章 充满了善意的邀约 册子里,不仅详细记载了这秋梨枇杷膏的制作方法、用料配比,更在后面附上了详尽的药理注解,说明了每一味药材的功效与作用。 不仅如此,册子的后半部分,更是针对老年人秋燥咳嗽的症状,开出了一份详尽的食疗调理方子。 从每日的饮食禁忌,到汤羹的搭配,甚至连日常起居的关怀建议,比如室内通风、夜间保暖等细节,都一一写明。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细致、周到与真诚,远非一份普通的礼物所能比拟。 这哪里是送礼? 这分明是送来了一份设身处地的关怀与体贴! 王氏本就是至孝之人,为母亲的咳疾操碎了心,此刻捧着这本册子,只觉得眼眶微微发热。 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国公府世子妃,竟有如此玲珑剔透的心思! 当天,王氏便亲自监督下人,按着册子上的方子,为老母亲冲泡了一碗秋梨枇杷膏。 说来也奇,老夫人喝下后,当晚的咳嗽竟真的大为缓解,一夜安眠。 王氏又惊又喜,对沈青凰的感激之情,更是无以复加。 次日一早,张府的回礼便送到了国公府。 回礼并不贵重,是一套极为罕见的孤本古籍,以及两盒上品的君山银针,皆是清流文人所好的风雅之物,既显品味,又不落俗套。 更重要的,是随礼而来的一封信。 书房内,沈青凰展开信笺,上面是王氏亲笔所书的感谢信。 信中言辞恳切,对她的善举表达了由衷的感激。 而在信的末尾,还隐晦地提了一句,府中新得了些好茶,不知世子妃何时有空,可否赏光,随时欢迎来府中品茶小坐。 这,便是一份正式的、充满了善意的邀约。 意味着,京城最难打交道、最重风骨的清流一派,已经为她,悄然打开了一扇门。 沈青凰将信纸缓缓折好,脸上露出了一抹计划得逞的淡然笑意。 “好一招润物细无声。” 身后,裴晏清的声音响起。 他一直静静地看着她,他将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此刻,他眸中的笑意,多了一种更为深沉的东西。 他本以为,她嫁入国公府,所求的不过是暂时的安稳与庇护。 却不曾想,这个看似柔弱平静的女子,心中竟藏着如此广阔的乾坤与沟壑。 她不是菟丝花,需要依附旁人才能生存。 她是悬崖峭壁上的青松,即便身处绝境,也要凭自己的力量,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沈青凰,你究竟,还藏着多少惊喜? 沈青凰唇角的淡笑尚未完全敛去,身后裴晏清那含着几分玩味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他自己摇着轮椅,缓缓滑到她身侧,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封素雅的信笺上。 “看来,我的世子妃,不仅是位妙手回春的神医,还是个洞悉人心的智者。” 沈青凰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入袖中,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她侧过头,迎上裴晏清探究的目光,眸光平静如古井深潭。 “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张夫人是至孝之人,我送去的,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一份能解她燃眉之急的孝心,远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来得贵重。” “说得轻巧。”裴晏清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若无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以及对药理人情的精准把握,这份孝心,又岂是人人都能送得出去的?” 他的目光深邃,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看透。 这个女人,总能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他对她的认知。 她冷静、果决,每一步都走得精准而狠辣,偏偏又都包裹在温婉柔顺的外表之下,让人防不胜防。 正如此刻,她明明布下了一个精妙的局,脸上却无半分得色,只有一片云淡风轻。 “下一步,你打算如何?”裴晏清问道。 沈青凰走到窗边,推开一扇雕花木窗,晚风携着庭院中花草的清香涌入,吹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 “张夫人既然递来了梯子,我自然没有不登的道理。”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清晰而坚定。 “京城贵妇圈的宴会,是最好的名利场,也是最快的情报站。我要的,不仅仅是张夫人一个人的善意。” 她要的,是一个圈子。 一个以她为中心,能够为她所用,助她达成目的的圈子。 裴晏清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他喜欢她的野心,更喜欢她毫不掩饰自己野心的模样。 “安宁公主不日将在她的别院举办赏菊宴。”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 “张夫人,应会收到请柬。” 沈青凰豁然回首,眼中闪过光。 安宁公主,当今圣上的幼妹,先帝最宠爱的小女儿。 她不涉朝政,却因皇帝的宠爱,在京中地位超然。 更重要的是,她性格爽朗,最厌恶矫揉造作、阿谀奉承之辈,其府上的宴会,从不看重门第高低,只邀请脾性相投、有真才实学之人。 能入安宁公主的眼,便等同于拿到了一张进入京城顶层社交圈的通行证。 “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裴晏清摊了摊手,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至于张夫人会不会恰好觉得你这位新交的忘年交才情出众,值得引荐……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他嘴上说着不知道,眼底的笑意却出卖了他。 沈青凰看着他那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心中了然。 她缓缓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双手撑在他的轮椅扶手上,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她身上清雅的冷香,混杂着书房里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裴晏清的鼻息,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裴晏清,”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究竟在隐藏什么?还有你不知道的吗?” 她如此直白地问道! 裴宴清眉毛微挑,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他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病弱无害的模样,甚至还故意咳嗽了两声。 “世子妃,你这话说的,像是我骗你似的?我不过是……听府里的下人闲聊时,多听了几句罢了。” 沈青凰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最终,还是裴晏清先败下阵来。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将她推开少许。 “好吧,我承认,我对京中的人和事,确实比我表现出来的要了解那么一点点。”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郑重。 “安宁公主的赏菊宴,是个绝佳的机会,但也是个陷阱。” “哦?” “公主为人,爱憎分明。她若喜欢你,你便能一步登天,可她若是不喜,你今日在张夫人那里辛苦得来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甚至会为你招来无妄之灾。”裴晏清看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想好了吗?” 沈青凰直起身子,脸上绽开一个自信而耀眼的笑容。 “险中求胜,方为上策。”她淡淡道。 “若连这点风险都不敢冒,我还谈何以后?”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裴晏清望着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眸光却比星辰还要璀璨。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屈不挠的强大生命力,让他这个早已习惯了黑暗与死亡的人,都忍不住心生向往。 “好。”他低声应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既然你要去,那我便再送你一份及时雨。” 他示意沈青凰附耳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青凰的眼睛,随着他的讲述,一点点亮了起来。 三日后,安宁公主别院。 秋高气爽,金菊盛放。 别院之内,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亭台楼阁之间,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京中有头有脸的贵妇贵女,几乎都到齐了。 沈青凰今日的穿着既不张扬,又不失品味。 她由张夫人亲自引着,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立刻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幸灾乐祸。 “那便是国公府新过门的世子妃?瞧着倒是身段窈窕,可惜了,是个望门寡的命。” “可不是嘛,听说那裴世子,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她这会儿还有心思出来赴宴,心可真大。” “嘘,小声点,人家可是张夫人亲自带来的。” “张夫人也是,怎么跟这种晦气的人搅和到一起了……” 窃窃私语声虽低,却一字不落地传入沈青凰耳中。 她面色不改,依旧是那副平静,仿佛那些恶意的揣测,都与她无关。 前世,她便是被这些流言蜚语压得喘不过气来,总想拼命证明自己,结果却处处碰壁,沦为笑柄。 这一世,她早已心硬如铁。 别人的看法,与她何干?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人的认可。 “青凰,别理会她们。”张夫人察觉到她的沉默,以为她受了委屈,不由得低声安慰道。 “一群只会嚼舌根的妇人罢了,公主殿下最是讨厌这些。” 沈青凰点了点头,对她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 正在此时,只听环佩声响,一身着大红色骑装,英姿飒爽的女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她年约二十,容貌明艳,眉宇间自有一股皇家贵胄的傲气与不羁。 正是安宁公主。 “都别拘着了,本宫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安宁公主一挥手,声音清脆爽朗。 “今儿是赏菊宴,不是朝会,都自在些!”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口中说着恭维的话。 安宁公主却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沈青凰身上,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 “张夫人,这位是?” 第23章 此花开过更无花 张夫人连忙拉着沈青凰上前,笑着介绍道:“殿下,这便是我前几日与您提过的,国公府的世子妃,沈氏青凰。” “哦?”安宁公主的目光在沈青凰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 “就是你,用一罐子梨膏,就把我们这张老夫人的陈年旧疾给治好了?” 沈青凰不卑不亢地行礼。 “不敢当殿下谬赞。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民间偏方,恰好对症罢了。” “不入流?”安宁公主轻笑一声。 “本宫可听说了,你那方子,连太医院的几位老院判都赞不绝口,说你心思之巧妙,配伍之精准,远非常人能及。怎么到了你自个儿嘴里,倒成了不入流的东西了?” 这话问得极不客气,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周围的贵女们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沈青凰的好戏。 谁都知道,安宁公主最不喜欢的就是故作谦虚、言不由衷之人。沈青凰这话说的,显然是犯了公主的忌讳。 然而,沈青凰却依旧神色自若。 她抬起头,直视着安宁公主的眼睛,坦然道:“回殿下,医者仁心,方子本身并无高下之分,能治病救人,便是好方子。但在青凰看来,医术一道,浩如烟海,青凰所学,不过是沧海一粟。在真正的大家面前,确实不入流,不敢妄自尊大。” 她的话,既解释了之前的谦虚,又表达了对医道的敬畏之心,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安宁公主眼中的审视,终于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欣赏。 “倒是个有意思的。”她点了点头,不再为难她,转而对众人道。 “今儿天气好,菊花也开得好,光看着也无趣。不如,就以这满园的菊花为题,诸位都赋诗一首,也好给本宫助助兴,如何?” 此言一出,场中立刻热闹起来。 京城贵女,琴棋书画乃是必修课,作诗更是信手拈来。 很快,便有几位才名在外的贵女站了出来,吟咏之声不绝于耳。 “金英翠萼带秋霜,冷香飞上诗人心。”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诗句虽好,却大多是前人咏菊的老调,没什么新意。 安宁公主听得兴致缺缺,端着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轮到沈青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身上。 大家都在等着,看这个传闻中不受沈家待见的真千金,能作出什么样的诗句来。 沈青凰缓步走到一丛开得极盛的黄菊前,静静地凝视了片刻。 秋风拂过,吹起她的裙摆,她整个人立在那里,宛如一株临风傲立的秋菊,清冷而孤高。 她直到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响起,她才缓缓转身,清越的声音响彻整个庭院。 “我这里,没有整首的诗,只有一句。” 众人一愣。 只听她朱唇轻启,一字一顿地念道: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声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别院,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句诗给镇住了。 前一句,看似平淡,是说自己并非在百花之中偏爱菊花。 可后一句,却陡然拔高,气势磅礴! “此花开尽更无花!” 这是何等的孤傲与自信!它赞颂的,早已不是菊花本身,而是一种不畏严寒、傲视群芳的铮铮风骨! 这句诗的意境之高远,格局之宏大,瞬间将在场所有人的诗句,都衬托得黯然失色,如同萤火与皓月争辉。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安宁公主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了石桌上。 她豁然起身,一双明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沈青凰,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好!好一个此花开尽更无花!”她大声喝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欣赏。 “说得好!这才是菊花的风骨!沈青凰,你这句诗,对极了本宫的胃口!” 满堂皆惊。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国公府世子妃,胸中竟有如此丘壑! 一时间,那些原本轻视、鄙夷的目光,纷纷变成了震惊与探究。 兵部尚书的女儿周婉若,素有才女之名,此刻看着沈青凰,眼中也满是敬佩。 而大理寺卿的孙女,素来以刚正闻名的林徽音,更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有了这句诗打底,接下来,当有人聊起时局,谈及久无战报的西北战事时,沈青凰的开口,便不再显得突兀。 一位武将之女忧心忡忡道:“也不知前线战况如何了,朝廷已经月余没有发布捷报,只怕是战事胶着,不容乐观。” 另一位贵女也附和道:“是啊,我听我父亲说,朝中主战主和,争论不休。北狄人凶悍,此次又是有备而来,咱们大夏的胜算,恐怕不高。” 这些都是京中流传的普遍论调。 安宁公主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种丧气话不甚满意。 此时,沈青凰淡淡地开口。 “战事胶着,未必是坏事。月余没有捷报,也未必就是败仗。” 她的声音不大,却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哦?世子妃有何高见?”安宁公主饶有兴味地看向她。 沈青凰放下茶杯,不疾不徐地说道:“西北地势,广袤而荒凉,利于骑兵奔袭,而不利于步兵固守。北狄人长于此道,我大夏的将士,若与他们硬碰硬,短兵相接,并非上策。” 这些,都是裴晏清在书房中,为她解释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依青凰愚见,我朝主帅迟迟不与敌军主力决战,反而在边境线上与其周旋,看似胶着,实则是在行拖字诀。北狄乃游牧之族,不善耕种,粮草补给全靠劫掠与后方运输。如今已入深秋,西北即将迎来大雪。只要我军坚壁清野,不断骚扰其补给线,待到大雪封山,北狄大军粮草断绝,不战自溃。届时,方是我朝大军出击,一举收复失地的最佳时机。” 她的一番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将复杂的战局分析得鞭辟入里,入木三分。 在场的一众贵女,听得目瞪口呆。 她们平日里谈论的,无非是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何曾听过如此深刻独到的战局分析? 便是安宁公主,这个在军营里都待过的皇家贵女,此刻看着沈青凰的眼神,也彻底变了。 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真正的刮目相看! “沈青凰,”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 宴会结束后,安宁公主破例,特意将沈青凰一人留了下来。 两人在别院的暖阁中,从诗词歌赋,谈到时局民生,竟是越谈越投机。 等到沈青凰告辞时,安宁公主亲自将她送到门口,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道:“青凰,以后常来我府上坐坐,本宫……很喜欢与你说话。” 这一幕,被许多尚未离去的贵女看在眼里,心中皆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兵部尚书的女儿周婉若与大理寺卿的孙女林徽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走上前来。 “世子妃,”周婉若率先开口,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 “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婉若佩服之至。不知日后,可否有幸向世子妃讨教一二?” 沈青凰回以一笑:“周小姐客气了,能与诸位姐妹结交,是青凰的荣幸。”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速地传遍了整个京城。 而此时,沈玉姝正在为自己新得的一套红宝石头面而沾沾自喜。 丫鬟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报完,她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地凝固了。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尖利得有些变调。 这次安宁公主的宴席,她拖了好些关系都没有进去! 没想到沈青凰竟然还在宴会上大方光彩! “安宁公主……亲自送她到门口?还……还有周婉若和林徽音,都主动与她结交?” 那可是安宁公主! 是她重生以来,做梦都想攀上的高枝! 那可是周婉若,兵部尚书的嫡女! 那可是林徽音! 未来会成为太子妃的女人! 前世,沈青凰此时只是地位低下的陆夫人,在京城贵妇圈里,连提鞋都不配!而她沈玉姝,才是众星捧月的世子妃! 可这一世,为什么全都变了? 那个她最看不起的沈青凰,凭什么能轻易得到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沈玉姝喃喃地念着这句诗,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嫉妒。 她也会作诗,可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这样大气磅礴的句子! 还有那什么西北战局的分析……沈青凰一个深闺女子,她懂什么行军打仗? 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教她? 难道是裴晏清那个该死的病秧子! 可凭什么? “啊——!” 尖锐的叫声响起。 沈玉姝猛地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 “哐当!” 上好的汝窑青瓷,在地上摔得粉碎。 丫鬟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沈玉姝却仿佛感觉不到一般,她死死地攥着拳头。 “沈青凰……沈青凰!” 她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我不会让你得意的……你现在站得有多高,将来,我就会让你摔得有多惨!” “你抢走的一切,我都会……加倍地抢回来!” 第二天,兵部尚书府的周婉若就派人送来了亲手抄录的兵法心得,附言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愿为知己。 第三天,大理寺卿的孙女林徽音则送来了一盆极为珍稀的绿云墨菊,花语风骨,其意自明。一时间,国公府的门槛,竟隐隐有了车水马龙之势。 沈青凰终于在安宁公主的宴会上一战成名。 再有人提起就不再是她那望门寡的晦气命数,而是她惊天的才情! 和连安宁公主都赞不绝口的、对时局的独到见解。 但这上京城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宴会! 沈玉姝虽然去不了宁安公主那样的高规格的宴会,但一些私下的小场合,她还是能去得了的! 第24章 任由这么泼脏水吗 沈玉姝自怀孕以后,就更铆足劲地参加社交! 为了自己更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几日后,一场由吏部侍郎夫人举办的小型花宴上,沈玉姝一改往日的张扬,眉宇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愁,看起来楚楚可怜。 席间,几位夫人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沈青凰在赏菊宴上的风采。 “说起来,国公府那位世子妃,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谁说不是呢?一句‘此花开尽更无花’,如今我们家老爷还时常念叨,赞不绝口呢!” 听着这些赞美,沈玉姝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的阴狠,再抬起时,已是一片水雾朦胧。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身边的人听见。 “姐姐她……确实是人中龙凤。” 这声叹息,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位与沈家素有来往的夫人关切地问道:“玉姝,你怎么了?瞧你这模样,像是心事重重的。” 沈玉姝连忙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摆了摆手:“没什么,我只是……只是有些担心姐姐。” “担心?”众人不解。 沈玉姝咬着下唇,一副欲言又止、左右为难的模样,她越是如此,旁人便越是好奇。 在众人的再三追问下,她才迫不得已地开了口,声音里满是忧虑:“各位夫人有所不知,我那姐姐,自小便是在乡野长大的,性子……嗯,怎么说呢,就是心气特别高,也格外要强。如今她嫁入国公府,掌了管家大权,自然是想做出一番成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顿了顿,环视一圈,见所有人都被她的话吸引,才继续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她每日里不是盘账,就是整顿下人,把整个国公府都快翻过来了,真是如鱼得水。只是……只是可怜了裴世子。” “裴世子?” “是啊。”沈玉姝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裴世子身子本就孱弱,最需要静养。可姐姐她……唉,许是太想做出成绩了,府里终日不得安宁。而且,为了开源节流,她连裴世子的汤药份例都削减了许多……我听闻,裴世子前些日子还吐血了呢。我……我是真的担心,姐姐她这般折腾,会不会……”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语,却留给了众人无限的遐想空间。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夸了沈青凰能力强,又点出她苛待病夫、野心勃勃的事实。 在场的夫人们面面相觑,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 一个刚过门的媳妇,这么快就又是夺权又是整顿,闹得人尽皆知,手段未免太凌厉了些。 再联想到裴世子那病弱的身子,沈玉姝的话,似乎……很有道理。 “原来如此……这世子妃,看着温婉,没想到内里是这般厉害角色。” “可不是嘛,一个女人家,野心那么大做什么?安安分分地伺候夫君才是正理。” “啧啧,可怜那裴世子,娶了这么一尊活菩萨回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风向,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变了。 这些话,经过添油加醋,在京城各个府邸的后院里疯长,很快就演变成了各种不堪的版本。 “听说了吗?国公府那位新世子妃,为了掌控国公府,把裴世子都快折磨死了!” “何止啊!我听说她克扣裴世子的药钱,就是想让他早点死,好名正言顺地当寡妇,霸占国公府的家产!” “最毒妇人心啊!表面上在宴会上吟诗作对,风光无限,背地里却是个苛待病夫的毒妇!” 一时间,京中对沈青凰的评价,从之前的惊艳赞叹,变得诡异而复杂。 那些曾经送来拜帖的府邸,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国公府,听雪堂。 云珠气得俏脸通红,将外面打听来的流言一五一十地学给沈青凰听。 “世子妃,您听听,这都传成什么样了!那个沈玉姝,她怎么能这么凭空污蔑您!”云珠急得直跺脚。 “您倒是说句话呀!我们得赶紧出去澄清,不然您的名声就全毁了!” 沈青凰却仿佛没听见一般,正临窗而坐,手执一把小巧的银剪,专注地修剪着一盆文竹。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神情平静。 直到将一根枯黄的枝叶剪去,她才放下银剪。 “急什么?”她淡淡地开口。 “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堵得住一个,堵得住全京城的悠悠众口吗?” “可是……”云珠又急又委屈,“可是就任由她们这么泼脏水吗?” “脏水?”沈青凰轻笑一声,眸光里闪过一丝冷冽的嘲讽。 “也要看泼在谁身上。若是泼在棉花上,只会越浸越重,可若是泼在钢铁上,只会自己滑落,留不下一丝痕迹。” 前世,她就是那团棉花,拼了命地想去解释,想去证明,结果却被那些流言蜚语压得喘不过气,越陷越深。 这一世,她早已炼就了一身钢筋铁骨。 她要的,从来不是辩解。 三日后,一则消息从国公府传出 国公府世子裴晏清,感念边关将士浴血奋战,特以个人名义,从府中账上拨出白银三千两,棉衣五百件,以及价值千金的伤药百箱,悉数捐赠给京郊的忠勇营。 忠勇营,是专门收容从西北战场上退下来的伤残兵士的地方。 这则消息一出,众人哗然。 三千两白银!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尤其是在国公府日渐式微,连裴世子自己的汤药份例都被削减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捐给伤兵? 这……这跟传闻里那个被妻子苛待得奄奄一息的可怜形象,出入也太大了! 是夜,书房。 烛火摇曳,将两道身影拉得长长的。 裴晏清靠坐在铺着软垫的椅里,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那个正在为他整理书案的纤细身影。 她今日忙碌了一天,眉宇间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疲惫,却丝毫未损她的清丽,反而为她添了几分柔和的烟火气。 “你用我的名义去做好事,倒是不客气。”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玩味与笑意。 沈青凰整理书卷的动作一顿,随即转过身来。 她走到他面前,很自然地俯下身,为他整理着有些歪斜的衣领,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一股清雅的药香,混合着她身上独有的冷香,丝丝缕缕地钻入裴晏清的鼻息。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只听她理直气壮地开口,声音清晰而悦耳: “夫君的荣光,为何不用?” 她抬起眼,眸光在烛火下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人心。 “这三千两白银,本就是从府中开源节流省下的,取之于国公府,用之于国公府的袍泽,理所应当。” “再者,”她为他抚平衣领上最后一丝褶皱,指尖无意间划过他的颈侧,带来一阵微不可察的战栗。 “让世人知道,你虽在病中,心却依然与那些为你浴血奋战的袍泽同在。这不仅是为你我正名,更是在为你巩固人心。” 裴晏清望着她,眼神明明灭灭! 她是知道什么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她已经知道他的秘密,那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 他喉结微动,原本想说些什么的,可看着她那双坦然而认真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间。 最终,他只得无奈又宠溺地轻叹一声,抬手,握住了她停留在自己衣领上的手。 她的手微凉,却细腻柔软。 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温柔: “你总是有理。” 沈青凰闻言,只是微微扬了扬唇角,并未接话。 她收回手,继续若无其事地为他整理散落在书案上的信笺。 这桩由沈玉姝挑起的风波,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捐赠忠勇营一事,不仅将苛待病夫的污名洗刷得干干净净,更让裴晏清在军中故旧面前刷足了存在感,赢得了无数赞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上京城,最不缺的便是人情来往,明枪暗箭。 这一日午后,秋光正好。 庭院里的金桂开得正盛,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息。 沈青凰在院中的石桌旁,手边放着几本厚厚的账册,正垂眸拨弄着手里的算盘。 不远处,裴晏清坐于轮椅之上,身前的小泥炉上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一壶新茶。 水汽氤氲,模糊了他清隽的眉眼,却让他周身那股疏离的冷意消融了不少。 他并未看书,而是支着下颌看着那个专注算账的女子身上。 他发现自己近来愈发喜欢看她这副模样。 冷静、专注,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能扰她分毫,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永远藏着一整个条理分明的世界。 从她手中流过的每一笔账目,都精准无误。 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计划,都滴水不漏。 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而整个国公府,乃至这京城的局势,都是她的棋盘。 这般岁月静好的画面,竟让人产生一种举案齐眉、相守一生的错觉。 “啪嗒。” 沈青凰落下最后一颗算珠,合上了账本,端起手边的清茶抿了一口。 在她目光看过来的一瞬间,裴宴清又装作低头煮茶! 但沈青凰忽然想起一件事。 前段时间来府里的那个粉衣少女。 娇憨蛮横,眼神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痴迷与敌意。 “世子,上次那位身着粉色衣裙,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姑娘,是何人?” 裴晏清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眸光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染上几分难以言喻的玩味。 她终于还是问了。 他还以为,以她这般清冷的性子,是全然不会在意这些的。 原来,她也并非是那不沾凡尘的仙子,终究还是个会为夫君身边出现的异性而感到好奇的寻常女子。 这个认知,竟让裴晏清的心情莫名地好了几分。 他将煮好的茶水倒入青瓷茶杯中,茶香四溢。 然后抬手递给她一杯!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描淡写:“你说的是宋吱吱?她是我舅舅家的小女儿,自小被宠坏了,性子骄纵了些,你不必将她放在心上。” 他的解释,带着安抚的意味。 只见她点了点头,并没有继续追问。 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 “原来是表妹。”她缓缓道,然后抬起眼,认真地看向他。 反而主动的解释。 “我问这个,并非是要探听夫君的风流韵事。” 裴晏清端着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