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戏子被京圈纨绔强取豪夺后[民国]》
3. 第 3 章
来人身材极为高大,将门口挡的严严实实。
“你是?”
对堵住门口的男人,陈星雁率先开口问道。
男人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定定地盯着他身旁的薛满雪看。
迎着对方注视的视线,薛满雪油然而生一股极强的压迫感,尤其是看到他身后跟着的一群人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垂在身侧的左手伸进了化妆台的抽屉里。
他开口对陈星雁说:“小星你先出去。”
男人却不等陈星雁反应,懒散地靠在门框边,朝身后挥了挥手。
刚刚跟在他身后的一群人冲上前,将陈星雁拽了出去。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砰——”,大门被合上,陈星雁的声音被隔在了门外。
“小星!”薛满雪着急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你们放开他!”
下一刻,“砰——”地一声,他被对方拽住手腕摁在了门板上。
下颚被用力掐住,吃痛的感觉传来。
“找死是吧?爷送的礼你也敢扔?”
男人的声音蓄满风暴,带着十足火气地问他。
顺着抓住自己的修长的手,薛满雪抬头去看逼近他的男人,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英俊,也极具侵略性的脸。
男人五官立体,轮廓分明,紧盯着他的眼睛漆黑如墨,弓着的眉宇更显张扬,因为愤怒,锋利的下颚线微微绷紧,唇角抿起。
明明年纪和他差不多,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他盯着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含着戾气地在他脸上来回逡巡,虽然衣冠凛凛,掐着他下颚的手却微微鼓起青筋,连手背上的刺青都在散发危险的光,整个人像一头随时会爆发的野兽。
而此刻因为二人极速拉近的距离,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将薛满雪整个人笼在阴影下,再加上他身上传来愈发强烈的烟草味,让薛满雪产生了一种极不舒服、近似被侵犯的感觉。
与生俱来的直觉,让薛满雪立刻确信:
这个人,绝对、绝对不好惹。
“说话!”
陆世锦耐心告急,加重了掐住他下颚的力道。
薛满雪觉得自己骨头快被他掐碎了,吃痛中,他恍惚好像看到了朝他碗里下药的戏班班主,被他发现后朝他打过来的那一巴掌。
目光冷冽,手腕翻飞,他将藏在戏服袖子里的刀片快速放在掌心。
只是还没来得及扬起,刀片就被男人一把夺走。
“还敢藏刀!”陆世锦将他手中刀片扔到地上,再次将他摁在了门板上,语气已经是接近暴怒,“看来你是真的想找死!”
刀片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让薛满雪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冲动了,眼下这个局面,他不应该和对方对着来。
更何况,确实是他先扔对方礼物再先,不管对方有什么居心,作为演员,毫无根据地扔观众的礼物,是极没有职业素养的。
快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从唇边扬起一抹极淡的笑,他说:“说笑了陆爷,不是不喜欢你送的礼物,是平时不爱戴,至于藏刀,是因为平时应对宵小习惯了,陆爷体谅体谅。”
他笑容有如冰雪,绽放在极为出彩的脸上,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美,让陆世锦有一瞬失神。
——更关键的是,这戏子说话声音怎么柔柔绕绕的,绵长细腻,像在故意撒娇一样。
忍住心中的起伏,陆世锦送开了手上的力道,改为抬起他的脸,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那你的意思,我是宵小了?”
“噗,怎么敢呢?”笑意不变,薛满雪维持着良好的态度,和男人继续转圜。
他打着商量:“陆爷先把我放开?门板还怪硬的。”
“不敢就把头面给我戴上。”陆世锦放开了他,伸手点了点被他放在桌上的头面。
薛满雪眼中含笑,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无声收紧。
停在原地没有动。
“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陆世锦点燃一支烟,坐到椅子上,岔开大长腿,在跃动的星火中扫了他一眼。
空气沉寂了片刻。
然后。
“好。”
薛满雪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点翠戏冠,对着镜子戴到了头上。
戴好后,望着镜子中戏妆未卸、戴着头冠的自己,薛满雪睫羽颤动,眼中闪过片刻失神。
良久。
“陆爷现在满意了吗?”
他扭过头,望向坐在旁边的陆世锦。
在他回过头时,陆世锦抽烟的动作明显一顿。
眯起眼睛,他坐直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薛满雪看。
昏黄的灯光下,点翠细碎光芒折射,而朝他回望的薛满雪,一张化着戏妆清冷无比的脸,也熠熠发光,尤其是被灯光照亮的潋滟上翘的眼睛,更显夺目万分。
好像透过时光长廊,在朝他回望。
心脏有一瞬间的停滞。
那股好像见过的熟悉感,让陆世锦心中的疑惑再次升起。
他真的是第一次和他见面吗?
“过来,”喉结滚动,陆世锦朝他伸出手,拍拍自己大腿,“坐我腿上。”
“不了陆爷,这样也不合适,我坐这里就好。”薛满雪忍着情绪,开口拒绝,谁料下一刻就被男人抓住手,一把将他拽到了自己腿上。
“有什么不合适的?从今儿起我进了你的门,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察觉到他的挣扎,陆世锦摁住他的腰,语气强势地说:“不要动,让我仔细瞧瞧你。”
再次逼近的距离,让坐在他腿上的薛满雪,感受着从他身上传过来的炙热温度,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手已经开始攥起来,无声地垂下头。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陆世锦抬起他的脸,目光逡巡扫视,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五官细节,“你长得真好看。”
——鼻子、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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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每一处都极其合眼,完全是按照他审美长得。
最终修长的手指在他艳红的唇边停下,声音喑哑:“涂什么了?唇好红。”
呼吸收紧。
掌住他的侧脸,低下头不由分说地朝他唇靠近。
还没覆盖上,就被薛满雪用力一把推开。
含着屈辱的声音:“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装了?”被推开的陆世锦不恼,而是支起胳膊撑在桌子上,再次点燃一根烟。
“既然是个刺猬。”烟雾升起,模糊了他带着恶意的脸,和眼底毫不掩饰的打量,“先开始又装什么温顺小绵羊的样子?”
“我是什么样子就不劳陆少爷费心了。”薛满雪避开他带着巡视的眼神,语气含着冷意,“不如陆少爷来说一下,先是不由分说地发飙,后是言语羞辱,这些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嗤,牙尖嘴利。”陆世锦哼笑一声,碾灭烟头,摊手仰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看着他,“我看上你了,开个价吧。”
“只要你跟着我,别说一个前朝头冠了,你想要什么礼物我都能给你送上来,不管是想成名或者是更进步一步,我都能给你包圆了。”
薛满雪勾起唇,嘲讽一笑:“陆爷是不是搞错了?我是演员,不是娼妓。”
“有什么区别?下九流不就是娼妓?”
陆世锦不带迟疑地说道。
而站在原地的薛满雪,手几乎在瞬间攥的指节泛白,瞳孔放大,眸中燃起一团燃烧的火焰。
那火焰明明灭灭,逐渐凝结,形成一张醉醺醺扭曲的脸。
死去的戏班班主对他大声斥责着: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们这些人,不过是老子捡回来的狗!要不是老子给你们一口饭吃,你们都得上街乞讨要饭!让你去卖笑有什么错?下九流的东西,还真把自己当一盘菜了!”
狗?下九流?卖笑?娼妓?
是吗?
“可是陆爷,我觉得,现在逼人就范、发疯咬人的您,比我更像下九流。”
冷冷地、他含笑看向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刚刚还气定神闲、一派淡然的陆世锦,听完他这句话后,脸上瞬间浮现阴霾,眼神沉了下来。
“你|他|妈给我再说一遍?谁是狗?”
薛满雪仰起头看向他,不带丝毫迟疑,“你。”
“砰——”地一下椅子倒地,男人如猎豹一般冲过来,一把攥住他手腕。
手腕吃痛,薛满雪疯狂挣扎,“放开我!”而男人不管不顾,用力将他拽到了旁边的休息床上,抽出皮带将他双手反剪绑住。
“我欣赏你勇于挑战的勇气,但我奉劝你一句薛满雪,”男人用力掐住他,将他下巴扭过来,语气阴沉,“不要在这里惹我生气,我敢打赌,你绝对不会想知道后果!”
血液倒灌,烧的薛满雪眼前一片沸腾,即便下巴和手腕被捆的生疼,可语气却分毫不让:“是吗?”
4. 第 4 章
因他的话,“唰——”地一声。
陆世锦一把勒紧绑住薛满雪手腕的皮带,其大力的动作,让竹制的休息床险些散架,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可即便手腕被冷硬的皮带快勒出血印,那双潋滟的眸子依然是冷冷地、毫不畏惧地瞪着他。
“不服是吗?”陆世锦眸中燃火,提起他手腕,让他整个后背贴在自己身上,咬牙道,“薛满雪,如果你现在为你刚刚的大放厥词,和我认个错,我就考虑考虑放了你。”
薛满雪冷冷一笑,笑容嘲讽。
挨过鞭子、罚过跪、被关进笼子、吃过地上捡来的嗖饭,他都没有认过一句错,现在让他认错?
他冷冷陈述着:“陆少爷是不是搞错了?大放厥词的是你,不是我。”
“还敢嘴硬!”陆世锦掐住他的下巴,极大的手劲让那片雪白的下巴几乎是瞬间就留下一道红印,而薛满雪从被他拖到床上之后,就没再示过一次弱。
哪怕吃疼也不痛呼出声,是打定了主意要对抗到底。
连那双艳红的唇瓣,都抿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昭示着主人的不屑。
陆世锦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刚刚还柔弱无比的人,突然变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而在这不久前,这个人还叫嚷着要把自己送给他的见面礼扔了。
从未有人这样违背过他,也从未有人敢将他的好意不屑一顾,还用疯狗这种词来骂他。
无名火升起。
“很好!”陆世锦一把揪住他衣领,抬手在他唇瓣碾下,“我倒要看看,在床上你的骨头是不是还这么硬!”
说完,高大的身躯按住薛满雪,不由分说地往他身上覆去。
“别碰我!”薛满雪整个后背僵硬地挺直,身后被绑住的手攥成拳,极力挣扎起来。
“别动!”陆世锦狠声按住他的手腕,手来到他腰带——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少爷!少爷!”
“说!”陆世锦怒视冲冲。
来人的声音小心翼翼:“老爷问您什么时候赴宴,白河码头那边…也来信了。”
闻言,陆世锦神色一顿,随后沉下眼眸,几度思量后,“唰——”地一下放开了桎梏住薛满雪的手,从床上站起身。
薛满雪几乎是在男人放开他的一瞬间,就把捆住自己的皮带挣开了。
将皮带扔到地上,转过身气喘吁吁地看着站起身的男人。
雪白的脸颊泛红,唯独瞪着男人的眼神依然布满冷意。
陆世锦垂眸盯了他半响,在他沾着红的唇边逗留了好几下,随后再次附身——
“滚开!”薛满雪躲开朝自己伸过来的手,却还是在扭过头的瞬间被男人带着烟草味的手指攥住,下巴再次被掐住,被逼和他对视。
男人高大的身影覆盖在他头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薛满雪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带着费解地打量自己,像看什么新鲜玩意似得,来回在他脸上逡巡。
“你怎么……就这么倔呢?”
男人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疑惑:“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这时,门外的人忐忑提醒:“少爷……老爷派人来催了…”
“知道,别叫魂。”陆世锦不耐烦打断。
他捡起被薛满雪扔到地上的皮带,给自己系好后,披上搭在椅子上的风衣,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扔到桌上。
“一个星期后,来名片上的地址找我。”
点烟的声音响起,走到门前,他又停住,语气不详:
“你知道的,我没什么耐心。所以,自觉点,不要逼我派人来请你。”
而在他走后没多久,陈星雁从门外冲了进来。
“师哥!你没事吧!”带着焦急的声音,陈星雁冲到薛满雪面前。
“我没事,小星,你呢?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看着跑进来的陈星雁,薛满雪关切地在他脸上查看。
“我没事师哥,这帮人把我带出去后看管了起来,没拿我怎么样。”陈星雁视线停留在薛满雪下颚上,在看清那雪白皮肤上的指印后,骤然睁大眼睛,“师哥,你下巴怎么回事?谁掐的?是不是那个姓陆的男人?”
语气愈发愤怒:“他把我拦在外面,在里面对你做什么了!他是不是对你动手动脚了!”
“我去找他算账!”说完,就倏然从原地站起来,攥着拳头要朝外冲。
刚起身就被薛满雪一把拦住,“小星,你别冲动!你听我说!”
熟知少年单纯莽撞性格的薛满雪,微微垂下眼睫,开始在心中盘算起来。
“其实——”他紧了紧衣袖,藏好自己被掐的青紫的手腕,开口说,“这件事,一开始是我的错。”
“师哥……”陈星雁面带疑虑。
“我把事情始末和你说一下,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薛满雪拉住他的手,让他坐下,省去一些关键部分,和他讲起了事情来龙去脉。
“所以……那个姓陆的少爷,也只是气不过自己的好意被人弃如敝履,和我争执了一下,没打算真对我做什么。”
对他的解释,陈星雁却不信:“他没打算对你做什么又为什么把我拦外面不让我进来?师哥你就别骗我了!”
“我看那人,分明就和以前戏班外那些老不死一样,对你不怀好意!总想从你身上占便宜!”
“他要真对我做了什么,我还能好好站在这里?”薛满雪按住他的手说,“刚刚他在气头上,把你拦在外面,也是他这种大少爷平时张扬惯了,不喜欢被人违逆而已,刚刚我已经和他道过歉了,所以这件事就这样算了。”
“不高兴就把你掐成这样吗?”陈星雁愤懑不已,“什么人啊真的是!”
“我去找他讨个说法!大少爷就可以随意欺凌别人吗!”
“小星!”薛满雪语气严厉喊住他,“师哥最后和你强调一遍,不准找他去算账,既然你没有受伤,我也没有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都不要再提。”
“可是师哥!”
见少年依然倔强不已,薛满雪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如果你不想听我的,师哥也保护不了你的话,那你就回你该回的地方,以后别跟着我唱戏了。”
听完,陈星雁像被堵住喉咙一样,瞬间偃旗息鼓。
“我知道了,师哥,我不去找他算账了,你别生气。”陈星雁垂下头,声音放低道。
“戏散场了,你和刘老板说一声,回家吧。”薛满雪疲惫地对他说道。
“嗯,好。”陈星雁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而等他走后,薛满雪打开抽屉,拿出里面的一张纯黑名片。
静静|坐在桌前,灯光昏暗,眸中星火明灭。
将那张纯黑名片攥在手心,手心的汗晕湿了名片中心的“陆世锦”几个字。
思及男人临走前的威胁,薛满雪胸膛起伏,用力攥紧手中的名片,将名片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妈的,疯子!
……
“满雪?满雪?你怎么了?”
清泉一样的声音传来,薛满雪从失神中回过神,转头朝旁边的人看去。
待注意到抱着一沓书的宁以澜后,薛满雪目光一顿,“对不起,我刚刚想事情想的走神了。”
他带着歉意看向宁以澜:“宁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我今天出来的匆忙,你之前托我带的那本《双锦衣》唱本,我忘记带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明天再——”
“满雪,先等等。”
宁以澜打断了他的话。
他停住脚步,抬了抬金丝边眼镜,专注地看着他,“唱本忘带了没关系,下次我自己去取好了,可我很担心你现在的状态。”
“听说,昨天在凤楼园后台有人找你麻烦了?”宁以澜认真地说,“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想起昨天后台的事,薛满雪心如擂鼓,起伏不定,“我没事,就是接待了一个喜欢听戏的老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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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雪,别骗我了。”宁以澜拉住他,语气笃定,“从今天我约你出来后你就一直走神,一看就有心事。”
“戏楼自梨园行盛行后,就成了是非之地,现在更是各种鱼龙混杂的人来往,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随着他凑近,淡淡的木香袭来。
薛满雪抬头看向他,男人有一张极为俊雅的脸,金丝边框眼镜架在他高耸的鼻梁上,给这张如玉般的脸增添了一丝书生气,穿着一身白衬衫的他,身量颀长,气质更显儒雅。
他是好看的,是不带攻击性的温柔从容。
而此刻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如初次见面那样,带着宽容地看着他,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关切:
“满雪,不是说好的吗?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助才对。”
“还是说,你不信我?”
他身材比薛满雪要高很多,看着斯文,实际上拉住薛满雪的力气却并不小。
薛满雪垂下头,眸中闪过一抹沉思,手无声攥紧。
——他欠宁以澜太多了,初来平京人生地不熟,若不是偶遇宁以澜,得他引荐进入凤楼园,他现在还带着陈星雁在四处奔波,更别谈立足去找芳芳的下落了。
现在更不应该让他为自己操心了。
在和陆世锦的对峙中,他不想把无关的人卷进来。
更何况,那天后台的屈辱逼迫,实在耻于告知旁人。
“宁以澜,你胡说什么?我们当然是朋友了。”薛满雪抬头,扬起一笑,“我之前确实在戏楼遇到了点麻烦,但已经解决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更何况,我也不是第一天上台唱戏了,应对一些小麻烦,还是绰绰有余的。”
“相信我,我真的没事。”薛满雪语气虽轻,却不容质疑,“真的。”
宁以澜沉默,静静看着他带笑的脸。
一双清润的眸中,清晰地映着他全部的倒影。
终究。
“好,我相信你。”宁以澜伸出手,想揉揉他的头,最终在薛满雪疑惑的目光中,手指克制地收紧。
他低声道:“但你要答应我,如果有事,一定不要怕麻烦我,好吗?”
“好。”薛满雪轻轻点头,望着渐下的夕阳,对他说道,“时间不早了,宁老师,我先回去了,下次给你带上唱本。”
宁以澜去推车:“我送你,满雪。”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要不了多久,倒是你,别耽误上课的时间。”薛满雪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
“再见。”说完,就转身离开。
“等等,满雪——”宁以澜拦住他,将手中的书递给他,“这是我新译的《天演论》,你应该会喜欢,可以拿回去看看。”
薛满雪抱紧书,“好!我看完还给你。”
——他喜欢读书,不仅仅是读戏词戏本,新政|府建立后,他还很喜欢读一些西方传进来的书,每次接受那些新思想洗礼时,都觉得受益匪浅。
“不急。”宁以澜笑了笑,“你看的很快,这本看完了,下次我再给你带新书。”
似又想起什么,他又说道:“还有你妹妹的事,你也别急,平京找不到,你可以再从苏州打听一下消息,至于这边,我会继续帮你留意。”
“好,谢谢你,宁老师。”薛满雪攥紧手,目露感激。
看他仰起的雪白侧脸,宁以澜没忍住蜷了下手指,最终还是克制地拍了拍他肩膀,语气柔和,“满雪,和我之间,不用客气。”
……
听取宁以澜的建议,薛满雪去邮局给池瑶寄了一封信,让她帮忙再留意一下苏州的动静。
事情办完后他就回到了戏班安排的住处,今天没有排他的戏,他打算带陈星雁去外面逛逛,安抚一下少年这几天被吓坏的心。
可找了半天没找到陈星雁的人。
直到小媛来找他。
“不好了薛先生!陈星雁出事了,他和陆少爷的人打起来了!”
薛满雪心中一紧:“什么?!”
5.第 5 章
陈星雁是在去诊所的路上出事的。
那天虽然薛满雪极力掩盖,他还是注意到了他的手,所以晚上趁薛满雪睡着的时候,他就翻开他的衣袖查看,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腕上淤青的伤口。
他要去给师哥买点创伤药回来。
只是在路过平京银行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个人一身黑衣,和一群衣着光鲜的人靠在车边说笑,不时朝银行门口望一眼,似乎在等谁。
这个穿黑衣的人,正是那天冲到后台把他架出去的人。
看到他又联想到师哥手腕上的淤青,陈星雁几乎是瞬间就攥紧了拳头。
临想到薛满雪之前对他的嘱咐,他咬了咬牙,还是忍耐着往前走。
可那群人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离得不远的陈星雁也听得一清二楚,直到他听到了师哥的名字。
“你们是没看到,那戏子长得真带劲,那身材那相貌,整个平京就没见过比他更勾人的。”
“我就他妈纳了闷,平时厌恶脂粉的陆少爷见到他跟丢了魂似得,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陆少爷对谁这么好奇过,可那戏子不识好歹,还敢扔陆少爷礼物!”
“戏子嘛,都是那副欲拒还迎样,不然怎么勾住人?这都是他们的把戏。”
“可不,就他们光往台上一立,眼神朝你一瞥,那股子风|骚味连窑姐都自愧不如。”
闻言,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话就越发不堪入耳了。
“闭嘴!你们这群狗东西!”
在旁边听完的陈星雁,冲上去给了那个侮辱薛满雪的人一拳,他力气不小,一下就把带头的那个穿着黑衣的人给揍得流出鼻血来。
一群人懵在了原地。
陈星雁打完一拳,在原地气喘吁吁,怒视他们:
“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好东西?在这里侮辱唱戏的戏子?我们是戏子不错,但比你们这群靠着家里、只知道耀武扬威的蛀虫,我们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本事过活,比你们这群人不知高贵到哪里去了!”
“还有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陆少爷,根本就是个蛮横霸道的混蛋!我师哥才不稀罕他的青睐!”
“你谁啊!敢打周少!”一群人毫无防备,对这个冲上来的少年惊诧不已,而后是愤怒,“还敢骂我们?找死吧你!”
旁边捂着鼻子的周彦,眯着眼睛半天分辨出了陈星雁:“是那个戏子身边的跟班!”
“把他给我抓起来!妈的敢搞偷袭!”
“有本事一对一我根本不怕你!”陈星雁捏紧拳头,瞪着他们。
这时,银行门口一道慵懒的声音悠悠传来:
“怎么回事?你们在吵什么?”
见来人,一群刚刚还气势汹汹的人,瞬间偃旗息鼓,像见了猫的老鼠,毕恭毕敬地凑上前。
“虞少爷。”
“虞少爷您出来了。”
虞北阙在原地眯起眼睛,往四周巡视了一圈,视线在落到陈星雁身上时,骤然一顿:“你是?……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旁边的人立马上前说道:“这个人是薛满雪身边的跟班!刚刚还打了周少一拳!”
虞北阙了然:“哦。原来是你,那天演柳梦梅的。”
陈星雁顺着虞北阙的视线往他看去。
来人身材高大,一身剪裁得当的白色西装,衬得他气质矜贵,头发梳成了时髦的大背头,容貌俊朗,一双上翘的桃花眼,夺目耀眼,闪着多情的光。
尤其当他往自己身上打量的时候,简直让人浑身发毛。
“你刚刚打人了?”虞北阙瞥了周彦一眼,又将视线投向少年,和少年黑曜石般的眼睛对上,在看到少年眼中的紧张和防备时,化为一丝新奇。
像在打量什么好玩的物件似得,来回在陈星雁身上扫视。
只见少年身量瘦削,容貌是俊秀干净的那一挂,眼睛炯炯有神,清澈透亮。
此刻攥着拳头,一脸防备的样子像极了被困的小兽,格外有趣。
眸光一转,虞北阙走上前。
“不管怎么说,打人肯定不对。”他拍了拍陈星雁肩膀,“对了,那天没来得及问你,你叫什么——”
在手落到少年肩膀的一瞬间,就被少年用力挥开,“别碰我!”
谁料对方力气太大,或者说状态太紧绷,一个不留神竟然直接扇到了虞北阙脸上。
虞北阙白净的右脸出现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虞北阙愕然。
陈星雁也愕然。
他本意只是想挥开这人,没想到手劲太大竟然直接扇到了他脸上。
但转念一想,又迅速收拾起后悔的情绪,一看这人就是这群人的头,而且还举止轻佻,打扮更是花里胡哨,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旁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你竟然还敢对虞少爷动手!”
“胆儿太肥了!”
“给他个教训!”
说完,一群人冲了上去。
“别动他!”虞北阙捂住脸,从口袋掏出一个镜子,左看看右瞧瞧,蹙起眉头,“嘶,力气真大,差点毁容。”
拿出个丝帕擦了擦后,虞北阙抬头,看向陈星雁:“把我误伤成这样,是不是该给我点补偿啊?”
“你想干嘛?”陈星雁攥住拳头,防备地看着他。
“我啊——”虞北阙弯腰,在他浑身紧绷时,凑到他耳边,轻轻一笑,“我就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木兰香袭到鼻尖,陈星雁拳头一松,愣在了原地。
然后转头,毫不犹豫拒绝:“我不想告诉你。”
“噗。”虞北阙直起身,笑意更甚,“这脾气,真够爆的。”
越来越有趣了。
旁边的管家上前,给他披上外套:“少爷,时间快到了,吴老板还在等我们。”
“走吧。”虞北阙点燃一根烟,烟雾升起,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一辆奔驰汽车驶来,停到他面前。
车门打开,一群人跟在他身后,踌躇着问:“虞少爷,那小子——”
“你们说话一向没把门,今天这件事,也算给你们个教训了,就此翻篇,谁都不准再闹事。”
虞北阙坐到车里,语气淡然。
汽车发动,他没再看身后的陈星雁一眼。
陈星雁愣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失神。——这个人刚刚……是为自己解围了吗?还有那股木兰香……
虞北阙走后,一群人作鸟兽散。
唯独周彦,停在原地不动,恶狠狠瞪向陈星雁。
“哼!虞少放过你我可不放过你!”
陈星雁才注意到他:“你要做什么?”
“把他抓到警察署!”周彦朝自己车里挥了挥手,车里的人立刻冲上前把陈星雁捆了起来。
在陈星雁的奋力挣扎中,他声音阴狠:“不给你点教训,还真以为老子是好惹的?”
“还有你那个戏子师哥,都是一群不识好歹的东西,给老子等着吧!”
……
等薛满雪赶到警察署的时候,就被来处理的警员告知:
“他这是当街寻事,把人家鼻梁都打断了,已经构成很严重的案件了,如果人家要追究的话,除了要赔钱,还可能得在牢里关两个月呢。”
薛满雪心下一紧,“是什么原因导致他打人的?”
“这你就得问当事人了,”那警员掀了掀眼皮,“好心提醒你一下,被打的那位周少爷周彦,是我们警察署支队队长的儿子,和陆家那位大少爷关系密切,当街被打,肯定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的。劝你和他好好沟通,争取达成谅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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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到时候你师弟只能乖乖去坐牢了。”
薛满雪看这个警司态度懒散,言语又明着引导,分明是得了周彦的指令。
他顿了顿,语气沉着:“周彦现在在哪?我去找他。”
那警员就等着他问呢,立刻写了个地址递给他,“东交街18号,零壹号房,他在那等你。”
等到了警员告诉他的地方后,薛满雪发现这里居然是一个赌场。
一进去一股呛鼻的香烟味,嘈杂的人来人往。
找到零壹号房间后,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衬衫的人,此刻正对着他,翘着二郎腿,抽着烟甩牌:“同花顺啊打你怕不怕!”
待看清脸后,他又发现这人有些眼熟,回想了好久,发现他竟然是之前在后台听从陆世锦安排的人。
“你是周彦?”他出声问道。
他声音清冽,尾音细微上扬,动人婉转,一下就吸引了赌桌上几人的注意力。
待看清他的脸后,众人眼中划过惊艳,视线绕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圈,都不肯挪开视线。
“周少爷不给我们介绍介绍?这是哪来的人物?”
“一个戏子而已。”周彦转过头看向他,阴狠一笑,“薛满雪,你师弟把我打成重伤了,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重伤?”薛满雪走上前,看了眼他完好无损的鼻子,面带疑惑,“警察说你鼻梁被打断了,可我怎么看着……没什么事呢?”
“那是老子体质好!”周彦咬牙,狠狠道,“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今天这事没这么简单能了,陈星雁打了我不说,还嘴硬的要死,怎么都不肯认错。要想我谅解他,除非你现在让他跪下给我磕个头,然后你再给陆少道个歉,这事就算了了。”
这时,赌桌上有人出来拦。
“周彦,为难这样一个美人,有失风度了啊。”
“是啊,怎么忍心呢?要我说,这样的美人,惹哭他我可是会心疼的。”
旁边的一群人看似在打圆场,但实际上各个目光暧昧,态度轻视,完全不像解围的样子。
“呸,戏子就是戏子,到哪都勾勾缠缠的。”周彦不屑地淬了一口。
到现在,薛满雪终于知道这个周彦为什么非要把他叫过来了,目的无非是羞辱他和陈星雁,顺便给陆世锦出口气罢了。
说来好笑,只是戏子这个身份,就能招来无数的恶意和诋毁。
联想到这个人嘴里刚刚说的陈星雁嘴硬的说法,他又想到警察署里和他蛇鼠一窝的人,不知他们又对小星做了什么。
眸子一沉,随后扬起一笑:
“好啊。”
“什么?”没料到他这么轻易就答应,周彦有些愕然。
“你们玩的是德.州.扑.克吧?”薛满雪自顾走到桌前,拿起一张扑克牌,视线掠过周彦身旁的荷官,停留了好几秒,说道,“既然今天是在周少爷你的场子,那我们就来赌一局。”
“如果你赢了,我就答应你的这些要求。”
他神态淡然,丝毫不见慌张,清瘦的身姿更是如松般挺拔,配上那张风华绝代的脸,格外引人注目。
“你想和我赌?你会玩牌吗?”周彦犹疑地看着他,“再说,我为什么要答应——”
“你不敢?怕输给我一个戏子?”薛满雪抬起眸子,似笑非笑。
“赌就赌!”周彦见不得他眼里的轻视,又是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更没有拒绝的必要了,“我输给谁都不可能输给你!”
抬手朝荷官吩咐,“洗牌!”
薛满雪:“先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如果你输了,要怎么办。”
周彦瞪他:“你想怎么办?”
“如果你输了——”薛满雪微微勾起唇,目光冷冽。
“就跪下来给小星道歉,承认你技不如人,甚至比不过一个戏子。”
6.第 6 章
白河码头。
“站住!别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听见声音,躲在港口轮船下的一道人影如惊弓之鸟一般,迅速侧身,低声咒骂一句:“我|操!”
捂紧受伤的右手,他靠在船体上,起伏着胸膛平复了好几下呼吸,汗如雨下。
这时,“唰——”一声,右耳风声呼啸。
火药味袭来,他往旁边侧偏了一下头,一颗子弹刮过耳膜,在他侧边船体上打出一个洞来。
拨开盖住右手的衣袖,他从里面掏出一把枪,猫着身影瞄准追击自己的那一群人,“砰砰砰——”连打三枪。
随后借着船体的掩蔽,拔腿就跑,直跑到港口附近。
藏好后,他小心探出头查看四周,看着不远处港口一片平静的水面,神色焦急:“怎么还不来!”
而身后的追击声也逐渐逼近,直从耳膜躁起鼓点。
心跳也愈发快。
“啪嗒啪嗒——”手腕抽痛,他低下头去看。
只见一滴滴血珠如脱绳的串珠,从手腕上,砸落到地上。
将枪别到腰间,他低下头,倒吸好几口气,蹲在地上捂住手腕,视线时不时焦灼地投向港口方向。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在找我吗?”
瞳孔紧缩,他倏然扭头,和一双崭新的皮鞋对上。
顺着皮鞋他往上看,是一双修长有力的腿,而这双腿的主人长着一张极具侵略性的脸。
他高大的身躯堵在了船体狭窄的口子,懒懒靠在船体边,此刻正垂着一双冷漠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迎着男人杀鱼一样的目光,他心脏骤停,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向腰间的手枪,只是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听“砰——”地一声。
心口被用力一踹,他砰然倒地,手上的手枪也随之砸到地上。
在看到男人将手枪踹开,又来到他身边时,他连声哭喊:“陆少饶命!我再也不敢了陆少!!”
“少爷!”不远处的人也跑到这里来,待注意到地上的手枪后,几人围着他又踹了好几脚,“还敢对少爷动手!你这个叛徒!”
随后几个人抬头征询地看向陆世锦:“他晕过去了少爷!”
“先把他绑起来,然后再带回去。”陆世锦点燃一根烟,靠在了船体边。
望着四周忙忙碌碌的一群人,他吸了口烟,语气不耐烦,“抓个叛徒还要本少爷帮忙,你们这群废物是吃干饭的?”
“我要是不堵后门,你们是不是还要像个猴一样被他牵着溜?”
“少爷,这确实不能怪他们,王跃这个人是白河码头出了名的滑泥鳅,不然兄弟们也不能一抓抓半个月。”安瑾走上前来,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有厚厚的银票和信封。
“您之前让我找的证据也找到了,这是从他家搜出来的,还有一些秘密电报,时间都是在白河码头动乱之前。只是目前——还没有他和陆云修直接往来的证据,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电报和银票。”
“啧。”陆世锦嗤一声,走到被捆成麻绳的王跃面前用力一踢,“狗东西!挺能藏是吧?”
知道陆世锦最厌恶叛徒,安瑾不欲惹他发火,于是加快语速说道:“现在据我们调查,这个叛徒的同伙现在逃到了苏州,还和三房那边的几个码头管事……好像也有来往。”
“三叔?”陆世锦眸光一顿。
安瑾点头:“是的。”
陆世锦勾起唇嘲讽一笑,“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这几个老不死的仗着我妈的名义,霸占江南那边码头这么久,现在还敢撺掇陆云修来平京横插一脚,看来是嫌棺材打的不够早啊。”
“我有意放他们一码,拦不住他们非要来送死。”他扔掉烟头,往地上用力一碾,“等老爷子生日宴过后,你秘密安排货船去一趟苏州,以你的名义,不要打草惊蛇。”
“好的。”安瑾点头,然后略带犹豫地说,“对了,少爷,刚刚管家来报,还有一件事……”
“说。”陆世锦迈步朝前走去。
“是凤楼园那个戏子。”
陆世锦脚步一顿,转眸看向他,“怎么回事?”
“周彦和他师弟在街口发生争执,被打了一拳,现在那戏子为了救他师弟,和周彦在万丰赌场下注赌博。”
陆世锦脸色一沉:“谁他妈让他动他的?”
“估计是前些日子看您被那戏子下了面子,周彦气不过,想替您出头……”安瑾解释道。
“去看看。”陆世锦加速了脚步。
……
进了万丰赌场后,出乎安瑾意料的是,陆世锦没有率先干预,而是在看到六人桌的赌桌上只剩下了薛满雪和周彦后,就突然在门口停下了脚步,没有再进去了。
“少爷……”安瑾疑惑地开口。
陆世锦却抬手制止,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靠在门口,隔着围在赌桌前的一群人,悠悠往里面看,视线在一身长衫、素发盘起的薛满雪身上停驻了好几秒。
他竟然是长发?
那天在戏楼后台薛满雪没有卸妆,已是绝代风华;而此刻挽着长发、木簪盘发、身量纤瘦的他,更有一种脱俗的美。
陆世锦足足看了有一刻钟,连烟头烫到指尖都没注意到。
直到周彦聒噪的声音响起。
“怎么说啊?过还是加注?”
他挑衅地看向关位上的薛满雪。
“过吧。”手指弯曲,薛满雪伸手点了点桌面。
周彦咬牙:“又过?你过几轮了?”
薛满雪轻轻一笑,毫不着急,“怎么?游戏规则不让过牌吗?”
“少扯其他的!”周彦急躁地敲了敲牌,“一直过牌,是你牌太小在这装神弄鬼还是不敢下注?”
赌桌上早就弃牌的四个人和周围围观看热闹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过牌不跟,看来这戏子输定了。”
“他牌面一看就不大。”
赌桌上的公共牌目前是:
红桃A,方块8,梅花2,黑桃6。
“现在周彦手上筹码和薛先生手上筹码一样,下场如果薛先生继续过牌,手上没有黑桃A的话,就要输了。”安瑾在陆世锦旁边说道,“等下您要出马吗?”
陆世锦勾唇一笑,没有回他。
出马?
他不用出马,薛满雪已经赢一半了。
从进来后,看到六人赌桌只剩下了两个人,熟知周彦赌技的他就知道,薛满雪一开始就摆脱了极易和周彦暗中结盟的几个人,后面的一切根本顺理成章。
还有这个举止奇怪的荷官——
顺着荷官的视线,他看见他一直紧张地往薛满雪身上瞟。由于赌桌上的人都只关注牌局,几乎无人注意到这个人的异常。
赌局仍在继续,坐在右边的周彦却越发没有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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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了,烦躁地抽起烟来。
反观薛满雪仍面色淡然,一派气定神闲。
到了河牌圈下注轮后,公共牌发出一张方块2。
“又过?”周彦看向他。
“这次不过了。”薛满雪扬唇,放下牌,“下注。”
周彦皱起眉头,“又搞什么鬼?”
“周少爷呢?”薛满雪问他,“跟还是加?”
周彦冷冷一笑,哼,他手里有两张方块,除非薛满雪是同花顺,不然根本赢不了他,而他敢打赌,薛满雪手里连一张黑桃A都没有。
“跟注!”周彦扔下牌,让荷官开牌。
当荷官来到薛满雪身边时,他盖住了牌,随后将目光转向周彦,“你确定吗?周少爷等会要是输了,不会不认账吧?”
而此时站在门口的陆世锦,在看到荷官的动作后,目光一顿,眼里闪过兴味的光。
“这么多人看着,我输了当然不会不认账!”周彦恶狠狠看着他,“倒是你,你要是输了,等会要是赖账,我就吩咐警察署的那群好兄弟,好好照顾照顾陈星雁!”
最后“照顾”几个字,他咬的极重。
在听到陈星雁名字时,薛满雪本来一派淡然的眼里,划过一抹锋芒。
复又松开盖住扑克牌的手指。
“当然,我绝不会赖账。”
“那就开牌!”周彦又说了一遍。
在看到薛满雪手中的牌时,人群发出一声惊叹,“怎么可能!”
只见那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张黑桃A和一张黑桃K。
——毫无疑问,薛满雪赢了。
陆世锦神色为之一滞,几经思量后,勾起唇。
果然如他所料。
“怎么可能?这牌桌上就剩下一张黑桃A了,他怎么会有的?”安瑾从头到尾算了一遍,怎么都没算明白。
“你少算了一张牌,赌桌上还剩一张黑桃A。”陆世锦在旁边淡淡提醒。
“不可能啊。”安瑾又算了一遍,随后错愕凝眸,立刻低下头认错,“……是我算错了少爷。”
陆世锦客观评价:“你和周彦,算牌的能力,还不如一个戏子。”
安瑾:“……”
这时,从门口凑过来一个人,走到陆世锦旁边,“少爷,那小子醒了,而且……还企图自尽。”
“敢自尽?”陆世锦皱起眉头,冷嗤一声,“给他胆儿了是吧?”
赌场里的周彦还在大声质疑着,而陆世锦却先一步走掉了。
“少爷……里面的赌局?”安瑾在旁边问道。
陆世锦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坐在中间的薛满雪八风不动,看周彦就像看什么吵闹的物件似得,周围的几个赌客也在议论着:“周少怎么说话不算话呢?这赌注不是你定的吗?”
盯着被围着的薛满雪,陆世锦目光有如实质,在他身上上下刮荡,连扫了好几眼。
扬了扬唇。
这戏子,反差还挺大。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边走边挽起袖子。
“他完全能处理,还用我多管闲事?”
弓起眉宇,神情烦躁:“先去找王跃,我不希望等我回去的时候,面对的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死尸。”
“对了——”
走了几步,他又停住脚步,朝安瑾招了招手。
“你晚上把周彦叫过来。”
“还有那个荷官,也派人找一下他。”
7.第 7 章
“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赢!”
迎着四周的质疑声,周彦一把甩开赌桌上的牌:“哪来多的一张黑桃A,你肯定出千了!”
“你算错牌而已。”
薛满雪扔下牌,平视他,“周少爷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赌注吧?输的人——得给赢的人下跪道歉。”
周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更多的是平时看不惯周彦平时耀武扬威、借着陆家名义欺横霸世的人,在此刻一起起起哄来。——这戏子能不能赢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关心周彦能不能吃瘪,所以十分乐意推波助澜。
“下跪!下跪!”
“哈哈哈周少爷可不能赖账啊!”
听着四周嘈杂的声音,周彦咬牙,恶狠狠看向薛满雪:“想让我给你下跪!你做梦!”
“看来我没猜错,”看到他的态度,薛满雪毫不意外,“周少爷是打定主意想赖账了。”
这时,赌桌上一个曾受过周彦欺辱的赌客,在旁边见缝插针:“周大少,这实在不像你作风啊?这就输不起了吗?”
“哈哈,估计是输给一个戏子不甘心。”
“周少爷可得护好膝盖啊,这一跪可就长跪不起了。”
众目睽睽下,周彦恨不得把一口牙给咬碎,可他要是真的对薛满雪发怒,就更做实了自己“输不起”的名声。这场赌局输了是小事,他要是真的赖账,以后在圈子里怕是要被笑掉大牙。
可真要他……他又觉得屈辱难当。
当众下跪已经是万分屈辱,当众给一个戏子下跪更是奇耻大辱!
那名赌客又提了一句:“听说在万丰赌场,有人要是想赖账的话,得砍胳膊砍腿抵账,这规矩可不能坏。”
“周少爷,是想砍左手还是砍右腿?”
“周少爷快做个决定吧,我们都等急了。”
“闭嘴!轮得到你们多管闲事吗?”周彦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气的脸都发紫。
周围人哄笑。
“好了,到此为止吧,你不用下跪了。”
突然,一道极轻的声音从赌桌边传来,众人疑惑地看向发出这道声音的人——居然是薛满雪。
“你说什么?”周彦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看形势已经差不多了,薛满雪从桌子边站起来:“我说算了。”
“今天这件事,小星也有错,他不应该冲动打人,无论他有没有打伤你,我都可以替他向你道歉,如果需要看诊治疗,我也可以把钱给你。”
“至于赌局,一开始进行的原因你我都清楚,无非是斗气罢了,继续深究下去,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从始至终,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把小星安全放了,至此,事情结束,我们也算两清。周少爷……还满意这个解决办法吗?”
“你——”周彦愣在了原地,目光怔然不已。
这时,一个人从门口跑到周彦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原本还生气勃勃的脸,在听完那人的话后,顿时变得一片惨白。
他颓然坐到椅子上,重新看向薛满雪:“对不起……我错了,我会把陈星雁放了。”
而薛满雪,则朝他身边人多看了一眼。
……
当晚,警察署门口。
薛满雪看陈星雁朝自己跑来,连忙接住他,语气焦急,“小星,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伤害你?”
“师哥!我没受伤!”陈星雁扑到他身边,见他四处检查自己,连忙重复,“真没事师哥,我没受伤!”
“没事就好。”薛满雪松了口气。
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将人分开,“我们回家。”
“好。”陈星雁边走边问,“师哥,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啊。”
可薛满雪从刚开始回了他几句话后,后面都没再回过他。
“师哥……”
看着独自走在前面的单薄身影,陈星雁讷讷。
等回了戏班子,关上房门后。
薛满雪坐在桌边,一句极轻的:“跪下。”
“师哥……”陈星雁倏然抬头,看着他埋在阴影中沉默的脸,垂下头从旁边桌子上拿了个茶杯,像原先留园班那样,二话不说放在了头顶,然后跪在了薛满雪面前。
“我知道错了师哥,我不应该冲动打人。”他捏紧拳头,“可是师哥,那家伙那样说你,我不后悔打了他!”
“是,你不后悔打了他,然后呢?怎么收场?”薛满雪问。
“大不了鱼死网破好了!我就算在警察蜀关两个月我也不怕他!又不是没进过警察蜀!”陈星雁抬头看着他,虽然他动作幅度大,但头顶上的茶杯依然很稳。
薛满雪蹙眉:“小星!”
陈星雁垂下头,语气坚定:“没有人可以那样说你。”
——从留园班被大火烧掉后,他就在心中发过誓,他绝不会再放任任何人随意辱骂薛满雪。
无论是留园班的十年相伴,还是在原班主迫害下的艰难求生,总是替他们挡在前面、带头扛起戏班子责任的薛满雪,早就成了他心中比父亲还要敬重的存在。
他抬头:“如果师哥你要是生气我打人,就尽管惩罚我好了,我绝不会说一个不字,但下次遇到同样的事,我依旧照打不误!”
看着少年眼中倔强的光,薛满雪叹了口气。
都说有样学样。
这么多年来,他觉得陈星雁性格很大部分原因是受到了他的影响,他自认自己在某些特定时刻,确实倔强又固执,也难怪会影响到陈星雁。
心中倍感自责,他走到他身边帮他把头上茶杯拿掉,扶着他坐到椅子上,“我不是怪你替我出头,也不是怪你打人,更不是怪你替我惹麻烦,我是怪你不懂得保护好自己。”
“我们一路走南闯北,形形色|色的人见了这么多,周彦这样的人家里有钱有势,警察署他也有关系,真要在里面对你动手,你被关一年半载也不稀奇。”
“我支持你因为保护自己和别人打架,但如果对方比你厉害,你这时候就应该懂得先保全自己,然后再去算账。”
“今天师哥运气好,能和周彦打赌赢了把你赎回来,下次呢?”
陈星雁眼中泪光闪动:“师哥……你不想管我了吗?”
“怎么会?”薛满雪连忙解释,替他擦掉眼泪,“师哥当然不会不管你,你和芳芳,都是师哥最重要的人,师哥承诺过会保护你们就一定会保护你们。可师哥总有不在的时候,所以你自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今天师哥要罚你,下次不准再这么冲动了。”
“可是他们……”陈星雁依然踌躇。
“就当是听师哥话,好吗?”薛满雪拍了拍他头。
他眉目温柔,目光潋滟,让陈星雁几乎是瞬间就同意了。
“好!我答应你,师哥,以后我再也不随意打人了,也不再……给你惹祸了。”
“好,听话。”薛满雪满意地点了点头,“饿不饿?师哥今天给你准备了荷花糕,要吃吗?”
“要!”等薛满雪拿过来荷花糕后,陈星雁拿起一块,塞了满嘴,“从苏州来到这边后,就没吃过这么正宗的荷花糕了。”
说完,他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师哥,你刚刚说是和他们打赌,然后赢了才把我赎出来的,怎么赢的啊?我记得你不是不怎么玩牌的吗?”
薛满雪坐在桌边,轻轻一笑:“靠作弊。”
陈星雁瞪大眼睛:“作弊?”
薛满雪详细和他讲了一下。
“万丰赌场的那个荷官,我之前见到好几次他拿着赌场的筹码,来交换戏票,还有一次被我撞到了,我答应他不告发他,为表感激,他说欠我一个人情,有机会一定会报答我。”
——实际上后面报答的部分那个荷官并没有说,只不过薛满雪在赌场和他碰上的时候,他就笃定他不管是为了还人情或者是不被揭发,都一定会帮自己。
“这样啊,那荷官还算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陈星雁点头。
薛满雪没有解释,而是递给他一杯茶:“嗯,这乱世里,还是有好人的。”
“那今天来警察署的那个虞少爷应该也是个好人了,我之前可能错怪他了。”
“嗯。”薛满雪点头,随后蹙眉,“等等,虞少爷?”
“虞北阙啊,哦对,忘记和你说了师哥。”陈星雁补充道,“在你来接我之前,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一个姓虞的少爷,名字叫虞北阙,也派人来接我了,但我说我要等你,拒绝了他们,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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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走了。”
说着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别扭,“之前我看见他认识周彦,把他和姓陆的归到一起了,所以……不小心打了他一巴掌,但这个虞少爷脾气很好人也大方,没有和我计较……”
“你是说他也认识陆世锦?”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薛满雪连他的异样都没注意到,心突然提起来。
“对的,肯定认识。”陈星雁毫不犹豫点头,擦了擦沾满面粉的嘴,望了眼门外,连忙收拾起碗筷,“厨房马上要上锁了师哥,我先去洗碗,洗完给你烧热水洗澡!”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薛满雪眸中一片思索。
——从周彦刁难他们开始,他就觉得这件事极可能是陆世锦的授意,毕竟周彦就是陆世锦的人,而那人在后台对自己强迫羞辱,自己又毫不回应,所以后面再派人给他点教训也不是不可能。
可现在这个认识陆世锦的虞北阙又是谁?为什么会派人去警察署接陈星雁?要是认识陆世锦,又怎么可能违背陆世锦的意愿去接小星?
还有最后在赌场里,周彦心甘情愿的道歉。
唱戏这么多年,他耳力一向很好,他当时就听到了一个“陆”字。
往后靠了靠,手边无意识碰到柜子边的一个盒子,打开盒子,细碎璀璨的蓝色光芒从盒子中发出——是那日在后台,那人强塞给他的点翠前朝头冠。
“啪——”再次合上盒子,薛满雪坐到了床边。
无论是什么,都掩盖不了这个人可恶至极的事实。
……
第二天,薛满雪起了个大早,又去了一趟赌局。
清晨的平京笼罩在薄雾中,一片安静,此时的万丰赌局也没什么人,只有清扫赌场的伙计。
他让伙计去喊那个荷官下来,说有谢礼要送给他。
——他昨天没和陈星雁说的就是这个,一个能从东家手里偷东西供自己玩乐的人,必然重利轻信,所以他决定亲自来送谢礼给他,以求万无一失。
“哦,你找他啊,”赌场伙计对他别了别头,示意,“喏,他在那和陆少爷的人说话呢。”
“陆少爷?”薛满雪满心疑惑,转头去看,随即目光顿住。
那天后台跟在陆世锦身边的一个人,正在往那荷官手上塞金瓜子。
“哎,要我说这小子运气是真好啊,这么多人上赶着给他送礼。”伙计看到了薛满雪手上的礼品盒,语气羡艳,“现在还攀上了陆少爷,要知道那位爷虽然脾气不好,但出手可是有名的大方。”
薛满雪却没注意他说什么,而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看。
直到看到里面两人交谈完了,送礼的那个人迎面朝自己走来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头。
步伐匆忙地,提着礼品离开了赌场。
……
回到戏园,薛满雪久久无法回神。
为什么?
先不论陆世锦昨天是什么时候来的赌场,又是怎么知道那个荷官联手自己作弊的,光是刚刚在赌场看到的情况,就让他费解不已。
先是虞北阙,再是赌场荷官。
陆世锦到底是为什么要帮他?
周彦不是他授意的吗?
难道还真是自己……错怪他了??
这个阔少爷,其实也没那么坏?
这不可能。
这时,刘老板找到他。
“满雪啊,陆少爷刚刚派人来问了,他说和你约了一周后见面,时间快到了,问你准备好没有?”
闻言,薛满雪绷直了身体。
陈星雁不知从哪冲出来的,挡在薛满雪面前:“回绝他!我师哥不见他!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刘老板扒开陈星雁,走到薛满雪面前,“我知道那天你和陆少爷起了点争执,但不管怎么说,咱戏楼开门做生意,好不容易有一场堂会,无论如何你都得去把这个堂会给唱了。”
薛满雪皱起眉头:“什么唱堂会?”
“你还不知道啊?那天陆少爷没和你讲吗?”刘老板一脸稀奇,“陆家老爷过寿,陆少爷特请你去给陆老爷唱堂会,演一出单折戏《贵妃醉酒》,赏金另算。”
8.第 8 章
陆府。
白色的灯笼成串垂挂在屋檐下,映照着青瓦冷硬的光,宾客交谈声在这深巷宅院中回荡,一直传到西厢房后台中。
此时的薛满雪对镜而坐,镜中是他描摹完美的戏妆。
手持油彩笔,神色恍惚。
他还是应承了刘老板来唱这场堂会,来到了陆府。
先不说他本就和凤楼园签订了契约,唱堂会属于契约的一部分,他自然无法违背;再者当着陈星雁的面,他也不想再给他造成什么影响了。
更何况陆世锦多次邀约、态度强势,他选择先不惹怒这个行事无章的人。
不过好在从进了陆府,这人就没出现在他面前,也算给了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除了派人亲手送过来一个凤冠。
他垂眸看向桌边的戏冠,缀满珠翠的凤冠在灯光照射下发出璀璨的光,华丽古典。
这是陆世锦第二次给他送戏冠了。
陆府的下人说这是陆世锦让人按照《贵妃醉酒》的规格定制的,让他务必演出时佩戴,莫要辜负少爷的好意。
攥了攥手,对照着镜子,薛满雪还是把沉重的戏冠戴到了头上。
越过镜子,他望向窗外。
看这四方的庭院,青砖灰瓦,院落层叠,方方正正的结构,如盒子一样将整片天地框在其中。
他有些失神。
这时,鼓乐声响起,有人掀帘喊他:
“薛老师,该您上场了。”
“好。”他轻应一声,将化妆笔搁置在笔架上,起身走向前台。
而此时的前台。
戏台已搭好,帘幕垂下,宾客满座,等待着戏曲开场。
正中间坐着陆世锦,舍去平时的随性穿着,他今日穿了身黑长衫,头发也梳成一丝不苟的大背头,挺括的眉骨上垂下两缕发丝,比平时多了几分冷峻。
他指尖夹着一根半燃的烟,脸上面无表情,百无聊赖地将手搭在桌边,一双大长腿更是毫不避讳地叠在前面桌子上,神态放空,完全无视旁边垂手而立的韩轩。
陆云修坐在他旁边,朝韩轩使了个眼色。
在韩轩恭敬地递上一盒雪茄时,陆云修开口说道:“堂哥何必听那些下人的一面之词?伤了我们兄弟间的和气,这是刚买回来Oro Blanco,你要是喜欢,我下次给你送上一箱。”
陆世锦仍是将目光放在戏台上,没说一句话。
“白河码头那件事,一开始就是个误会,那些人出手没经过我同意,至于抢货闹到招商局,完全是这帮蠢货不懂规矩,但事情真不是我做的,堂哥你得信我。”
见陆世锦仍然沉默,陆云修攥了攥手,从桌上端起一个茶盏,朝他站起来:“我敬你一杯,权当赔罪。”
他一杯喝完,陆世锦仍是好好坐着完全没有回敬的意思,嘴角笑容不由有些龟裂。
忍了好几次,他重新说道:“世锦,再怎么说今天都是陆伯父的生日宴,我们这样僵着也不是个办法,你看——”
“云修,你来了。”
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一群人围着一个身穿黑色寿服的男人出现,他身材高大,长相深邃,眉眼英俊,和陆世锦有六分相似,除了眼角细纹和鬓边白发能看出年龄,气质比较深沉外,看外表最多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要是没人特意提,完全看不出是这场寿宴的主人公。
“陆伯父。”见到来人,陆云修连忙站起来打招呼。
“你父亲呢?”陆泊淮问。
“父亲生病了,昨天夜里心脏不舒服,连夜送到医院,今天才刚醒。”
“严重吗?”陆泊淮目露关心。
“老毛病了,没大碍。只是一心记挂着您的寿辰,特意让我来给您亲自致歉道喜。”
说了一些贺寿的套话后,他为难地看了眼坐着不动的陆世锦,“伯父,有个事我得和您亲自解释一下,我和世锦因为白河码头的事有些误会,现在——”
“先听戏,这件事后面再说。”陆泊淮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陆世锦旁的正座边,在陆世锦抬头喊“爸”时,睇了眼他放在桌上的腿,沉默坐下。
咬了咬腮帮子,陆世锦将支在桌上的腿放下来,摁掉手中的烟头。
旁边的陆云修见状,连忙抓住机会解释:“世锦,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明天带你去看账目,把账房先生叫到你面前来对,那批货我是一点都没沾手。”
这时,鼓乐声响起,帘幕被拉开。
待那道金色人影出现时,陆世锦坐直了身体,凝神去看。
他果然戴了自己送他的戏冠。
陆云修仍在旁边喋喋不休:“世锦,我——”
“闭嘴,别他妈影响老子听戏。”
陆世锦终于开口回了他一句。
对他的态度,陆云修指节攥的泛白,抽动着嘴角,最终还是重新坐正,闭嘴不言看向戏台。
一句“海岛冰轮初转腾——”,拉开了这场《贵妃醉酒》的帷幕。
台上的人身着华丽的贵妃戏服,手持黄金折扇,轻摇折扇,掠过那张绝代风华的脸,华丽的戏腔再起:“见玉兔哇。”
放下折扇,翘起脚尖后,轻扬水袖,眼波再转:“玉兔又早东升。”
仅几句,就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力,将一片嘈杂的现场变得寂静万分,都坐直了身体听他唱戏。
来参加寿宴的宾客非富即贵,有不少人家中还养着戏班子,自然对这个凤楼园来的新戏子充满好奇。
刚开始薛满雪出现时,众人看见那亭亭的身姿和绝色的样貌,都心照不宣,以为不过是大少爷为了捧人请来热场的,毕竟在平京,豪门玩戏子实在不算什么奇闻。但听到那婉转动人的戏腔,所有轻慢揣测皆化为惊叹赞扬。
有懂行的一眼就看出这位“杨贵妃”的基本功,至少在十年以上,扎实的唱功和毫无错漏的身段,隐约可见昆曲的功法,更是平京难得的独树一帜。
竟隐隐胜过西苑楼的周小湘。
四周的议论声传来,陆世锦却没有听进去,目光全放在台上的薛满雪身上。
这是他第二次听他唱戏。
当初在后台给他名片时,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更多是想折辱一下这个不识好歹的戏子,但当看到他在万丰赌场和周彦游刃有余周旋时,他又改了主意,想再听听他唱戏的模样,就让刘老板请他来唱了这场贺寿堂会。
看着台上的贵妃,风姿卓越、气质斐然,眼波流转间醉意撩人,戏腔更是区别于其他戏子的尖锐聒噪,格外婉转动听,一字一句都像是唱进了他的心头,让他躁动不安的心变得宁静安详。
好似隔着重重戏台,帷幕拉起又掀开,台上的人仍是同一个,唱着不同的戏,告别着不同的宾客,唯独坐在中间的自己却从未缺席过。
他眯起眼神,将目光锁定在他脸上。
他们真的没见过吗?
不然为什么每一次听他唱戏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心绪被抚平,暴躁的情绪也消弭不见了呢?
一曲罢,陆世锦连杯茶都没喝,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完了整场戏,连旁边的陆云修何时离开的都没发现。
直到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看着戏台上的人下场,陆世锦从椅子上起身。
“去哪?”旁边的陆泊淮开口。
陆世锦顿住身形:“我去一下后台。”
“先别急,陪我聊聊。”陆泊淮瞥了眼戏台,随后朝旁边人招了招手,等旁人退下后,他点燃一根雪茄,“陆云修说的是怎么回事?”
“他手脏,对白河码头下手,还联合了三叔,想插手平京的货船港口。”陆世锦重新坐回椅子上。
“找到证据了吗?”陆泊淮敲了敲烟头。
“在找。”陆世锦烦躁地点燃一根烟,吐了口烟圈,“过几天我去一趟苏州,也顺便去看看外祖父。”
陆泊淮顿住动作,深邃的眼眸划过一道身影,点了点头:“记得备礼,替我问好。”
陆世锦抬眸,望向一身黑衣、目光放远的男人,突然嗤笑一声:“我说今天是你寿宴,穿的黑不隆冬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葬礼。都多少年了,你还这副德行。”
陆泊淮冷眼看他:“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陆世锦扬眉,不以为然:“不会说话也是你教的。”
这时,有一个人朝陆泊淮走过来,对他说:“商会的人来了。”
“把人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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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陆泊淮站起身,随后朝陆世锦吩咐了一句,“今天客人多,你自己注意分寸,不要让我提醒你。”
等他走后,望着挂在戏台屋檐边的白色灯笼,陆世锦眼中的轻松化为一片回忆惘然。
劝自己老子是一回事,劝自己又是另一回事了。
将迈向后台的步伐转向了西院。
路过安静的走廊时,他听到韩轩的声音:
“表哥,就这样让他裁你面子,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现在被他找到线索了,只能先忍着。”陆云修推了推金丝框眼镜,示意他给自己点烟,“你吩咐下去,让手下人都不要触他霉头,避着他一点。”
韩轩走上前给他点完一根烟,继续说:“就是看不惯他这副嚣张的样子,根本没把你放眼里,你是他堂弟,地位也不比他差哪,怎么哪哪都让他压一头。”
听到这,倚在树边的陆世锦,扬起一丝不屑的笑。
沉默抽完一根烟的陆云修,想起宴席上的屈辱,额角跳动间,眼神中显现出嫉恨和不甘,最后扔下烟头,用力往地上踩了踩。
“就当可怜他死了妈,父子两大喜宴穿的跟奔丧似得。”
韩轩:“噗,说来也是可笑,这么多年陆府也没个女主人,陆世锦就像一条没人拴住的疯狗,发起疯来就没完没了,之前还怀疑是表叔父下的手,这幅见人就咬的样子,真是有娘生没娘——啊!”
随着一道黑色的人影袭来,韩轩最后的一个“养”字,被飞起的一脚,踹进了院子里的泥土中。
韩轩捂着断掉的肋骨,痛苦地起身看向来人。
陆世锦根本没看他,而是一把扼住陆云修的脖颈,将他掼在了柱子上,目光冷戾地看着他:“再提一句我妈试试看?信不信我让你死在这?”
陆云修被他的手劲勒的脖颈通红,看四下无人,也懒得装了,直接扬起一笑:“只是提了一句伯母,怎么堂哥又急了?控制一下情绪,不要总是像条疯——”
“砰——”一下,陆世锦挥起一拳,直接打在了他鼻梁上,陆云修高挺的鼻梁瞬间流出鲜血来,昂贵的金丝框眼镜也掉在了地上。
“继续说。”陆世锦一把将他甩到地上,拿出口袋里的锦帕,一圈一圈缠住指关节,盖住手背上的刺青,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趁有人来送你去医院前,多说点。”
“哈哈。”陆云修捡起地上的眼镜戴好,余光扫向不远处的人影,从地上站起身,一步步凑近陆世锦,在男人逼仄的目光中,贴到他耳边,“韩轩有说错吗?你妈确实不会教育——”
“唰——”地一下,拳头毫无意外来到他脸上。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短促的:“住手。”
来人正是陆泊淮。
“我怎么和你交代的?”陆泊淮走到陆世锦身边,伸出大掌包住他的拳头,迫使他放下手来,“去吃药,不要让客人看你的笑话。”
陆世锦猩红着眼,往他身后看,在看到一群目光惊愕的人后,用力甩开陆泊淮的手,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陆伯父——”陆云修捂着鼻子,目光含泪。
“先去处理伤口。”陆泊淮抬眸瞥了他一眼,“宴席结束后,来我房间一趟。”说完,便跟着身后的一群人走了。
……
“滚开!”
挥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陆世锦拿起桌上的药瓶,手指颤抖地打开瓶口,抖抖嗖嗖好几下,都没倒出一颗药来,烦躁地往地上一砸。
空荡荡的药瓶停在了来禀报的下人脚边。
来人声音忐忑:
“少、少爷……”
撑在案前,陆世锦目露不耐,“说。”
“……薛、薛先生安排好了,在您的后院,您现在要去看看吗?”
听到这个名字,陆世锦迈步离开原地:“去看看。”
绕过回廊,来到后院。
隔着窗纸,他看到那道清瘦的人影映在窗台边,青竹般的脊背挺直端正。
心绪起伏,他刚刚准备推开门,就听到一句:
“烦请你告知一下陆少爷,这戏冠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额角青筋跳动,“砰——”地一下,陆世锦用力踹开了房门。
9.第 9 章
当时表演结束后,薛满雪被陆府的下人带到了后院。
刚想问清缘由,就被眼前一个个手持托盘的丫鬟吸引住视线。
他目光有些迟疑。
这不是他第一次唱堂会,一般能办得起堂会的家族都是当地的富户,但像今天这样,处处惹他注意的宅院,还是头一次见。
先不说这一眼望不到头古典恢弘的宅院、造景独特假山流水遍布的庭院,还有这些随处可见盘着发髻、身穿长裙的丫鬟,也是在前朝灭亡后极少见的派头。
但带给他的不是叹为观止,而是一种不适。
只是待在这里,就倍感压抑。
而在路过屋檐垂下的白色灯笼时,这种惊诧和压抑几乎达到顶峰。
明明是寿宴,却不像往常人家的大红灯笼高高挂那般喜庆,而是到处挂满了葬礼才会出现的白色灯笼,连垂下的帷幔也是银白,处处充斥着不详。
进了后院后。
“薛先生,您先稍坐一会儿。”下人客气地请他坐到桌边,给他倒了一杯茶,“您喝口茶,刚沏好的雪山尖,润喉效果极好。”
薛满雪没有接这杯茶,而是望着房间里雕花的大木床,目光警惕:“这到底是哪里?”
“这是少爷的后院卧房,偶尔他会来这里住。”
这时,他刚刚见到的端着托盘的一群丫鬟走了进来,双手举起托盘,跪在了他面前:“请您洗漱。”
薛满雪脸色瞬间变了,“洗什么?”
“这……”几个丫鬟面色为难地低下头。
一旁带他进来的下人说道:“您别紧张,是看您带着戏妆,怕您难受,让人给您送一些卸妆的水和换洗的衣物,这样您也能舒服一点。”
“不用了。”薛满雪开口拒绝,“我自己回去会卸妆。”
那下人看他言辞坚决,想到陆世锦的吩咐,也没再继续坚持,而是让她们下去了,然后安静地退到门口:“那有事您再吩咐我。”
“等一下。”薛满雪叫住他,“请问……陆世锦什么时候来?”
有些话,他考虑了很久,与其拖着,不如当面和他说清楚。
想了想,他又脱下戏冠,递给那个下人:
“还有,烦请你告知一下陆少爷,这戏冠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门被大力踹开。
薛满雪愕然地抬起头,刚好和男人布满怒火的眼神对上,顿时整个身体僵住。
只见男人扫了一眼戏冠,脸色愈发阴沉。
“少、少爷……”端着戏冠,那下人目光忐忑。
“下去!”陆世锦怒喝一声。
等门关上后,陆世锦一把扼住薛满雪手腕将他抵在门边,掐起他白皙的下巴,语气急躁:“薛满雪,给你脸了是吧?几次三番折我面子、拒绝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是不是真觉得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又闻到熟悉的烟草味,薛满雪蹙起眉尖,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孔,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全是不耐,弓着的眉宇更显烦躁,还有那双漆黑的眼睛也布满血丝。
垂下眼睫,他看他长袖下的肌肉绷起危险的弧度,桎梏住自己的手背更是青筋暴起。
感受着男人的压迫,薛满雪有些恍惚。
好像,每次和他见面,这个人总是一副随时要爆发的模样,像蓄势待发的猎豹,只要一靠近就会把人撕碎,然后拆吃入腹。
和他之前见到的那个在赌场收买荷官、替他解围的人,好像并不一样。
见他沉默,陆世锦加大了掐住他的力道:“和你说话听不见!”
薛满雪静静看着男人,目光变冷。
或者说,这个人就从来没有变过,一时的善心大发,也无非是另一种攫取的手段而已。
“你先放开我。”手腕生疼,他冷下声音对男人说。
“很好,给脸不要脸。”陆世锦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直接拽住他手腕,一把用力将他往床边拖,“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真不长记性。”
望着靠近的雕花床,薛满雪极力挣扎,想甩开男人的手:“放开我!”
陆世锦却力大无穷,牢牢控制住他的手腕,根本不由他挣扎。
薛满雪冷笑一声:“陆爷是想在这里对我施暴吗?”
“有什么不可以?今天我在这把你操|死也没人发现。”男人沉着脸,脚步坚定地朝床边走,“横竖都是想上你,既然你不识好歹,我又何必几次三番给你脸?”
临近床边,他不管不顾地将薛满雪推到床上,一把将床帏边的帐钩拽下来,往他手上捆去,这故技重施的一幕让薛满雪立刻警醒起来,拼了命地挣脱掉绳子,直把手腕挣破皮,他也不顾惜,声音有些颤抖:“滚开!混蛋!”挣扎中,他手无章法地朝旁边挥动,直到触碰到一个坚硬的边缘,手腕被刺出血来。
闻到血腥味,陆世锦顿了顿。
待看到那皓白手腕上刺目的红,暴戾的眼神重新凝起神采来。
身下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在此刻也变得苍白无比,近身的血腥气和松雪香混杂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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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让陆世锦有些失神。
他停住动作,垂下眼:“你手流血了。”
沉默半晌,他抬手擦掉他手上的血迹,给了他一个选择:
“薛满雪,你现在和我认个错,我就当没刚刚那回事。”
薛满雪起伏着胸膛,神情几度变幻,脑海里那句“我错了,请陆少爷别责怪”,在喉间滚了几滚,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向一个对自己施暴的人认错,这实在太难也太屈辱。
从前在留园班没做到,现在出了留园班他更不想去做。
“真是好笑。”
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他避开他的目光,“从凤楼园到陆府,跟鬼打墙似的,一次次逼迫,一次次强来,你的手段总是往复一致,没有任何花样。”
他问:“陆世锦,你觉得有意思吗?”
陆世锦沉下眼眸,眼中划过复杂的光。
他沉默了半响,最终收拢放在他下巴处的手指:
“有没有意思,我不尝尝怎么知道?”
双指并拢,挟住人脸,他附身朝那双艳红的唇覆去,却在即将接近的一瞬间,被薛满雪偏头躲过,风驰电掣间,一道残影闪过,“唰——”一声,一个物件直接朝他脸上袭来。
“薛、满、雪!”陆世锦咬牙,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物件。
却在看清他手上的东西时,目光顿住。
薛满雪急促呼吸着,也随他目光看去。
刚刚摸到这个东西时,一心想着抵抗,他没注意这是什么,等离近了,才发现这居然是一个木制相框。
相框里面是一个明艳动人、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
她盘着一头长卷发,身穿素色旗袍,手拿折扇,坐在椅子上朝镜头淡笑,气质超群。仔细看,那张扬的眉眼竟和陆世锦有八分相似。
望着久久愕然、盯着相片、一身黑衣的陆世锦,薛满雪目光复杂。
联想到这一路来的见闻,和挂在屋檐上的白灯笼,薛满雪心中升起某种推断。
“这是……”他伸出手,试探性地探向那个相框,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被陆世锦挥开,“别碰!”
果然。
心下有了考量。
“陆世锦。”他从床上坐起身,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领,让他靠近自己,和他对视,“你现在告诉我,有没有意思?除了逼迫强来,你还有没有别的手段?”
“当着令母的面,
一字一句告诉我。”
相框砸到床单上,陆世锦彻底愣住。
10.第 10 章
薛满雪又一次赌赢了。
那天他从陆府出来,一路畅通无阻,从头到尾,男人都没再拦他。
后面的几天,生活回归了以往的平静。他每天依旧是唱戏、练嗓、压腿,一切井然有序。
直到收到池瑶寄来的信,信中让他回一趟苏州,说有芳芳的消息了。
没多迟疑,他和凤楼园请了四天假,把这几个月的假期都集中在一起休了,买了张去苏州的船票。
陈星雁受邀去虞家唱堂会,接下来几天都要排练,所以没和他一起去。
“师哥,你就放心去,我一个人能行的。”晚上,陈星雁给他收拾行李,语气不无希冀,“要是能找到芳芳,就可以解决你一直以来的心病了,我们三兄妹也终于可以团聚了。”
“嗯。”薛满雪坐在桌边,还是不太放心,“小星,你这是第一次唱堂会,一定要记得——”
“我知道的,曲子和词我都背好多遍了,而且正式唱之前还有排练呢。”陈星雁回头,朝他露出一笑,“师哥,我功夫可都是你教的,好竹怎么可能出歹笋?”
“你说对吧?”
薛满雪愣了愣,然后轻轻一笑:“倒也是。”
“所以正好,师哥你这次回去也可以趁机休息一下,去划划船逛逛古镇,这段时间发生这么多事,你就没歇过。”陈星雁掀了掀衣角,又回过头来,“对了师哥,别忘了替我和瑶姐问好。”
“好。”薛满雪也走上前,和他一起整理。
看到他鬓边的汗水,他拍了拍他的肩,“我来就好了,厨房快落锁了,你先去打水洗澡。”
“好!”陈星雁点点头,走到门口时,又似想起什么,“师哥。”
“嗯?”薛满雪回头。
“馋海棠糕了,师哥记得给我带点回来。”站在门边,陈星雁舔了舔唇。
“好,给你带。”薛满雪笑起来,“不仅有海棠糕,还有荷花酥、桂花糕、东坡肉,怎么样?”
“嗯!”陈星雁用力点了点头,晶亮的眼睛里闪着光。
等他走后,薛满雪坐在床边拿出信纸,摸着泛黄的信笺,目光放空。
这次除了去找池瑶外,他还想去一趟留园班。
没准能找到新的线索。
而他不知道的是,刚刚离开房间的陈星雁,停在回廊往他所在的房间看。
望着房中对着信纸失神的人,陈星雁攥了攥拳头,神色忧虑。
——他知道,回苏州对师哥来说并不轻松,如果不是因为芳芳,他估计这辈子也不想再回去一趟。
于他们而言,留园班是一段并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他不想当着师哥的面提,就是不愿意去勾起他不开心的回忆。
他能做的,就是把接下来的堂会唱好,让师哥别担心。
夜幕沉下,将一切过往隐藏,直到天边冒出鱼肚白,一声轮船的汽笛声,拉开了新一天的序幕。
站在码头,薛满雪排着队等待上船。
目光百无聊赖地放到旁边一艘轮船上。
那是一艘载满货物的货轮,体型比他们现在即将乘坐的客轮更为庞大,黑压压的船体冲出岸边,在青色薄雾中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
直到扫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倏然顿住视线,瞳孔不自主放大。
怎么是他!
男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停下了搬运货物的手。
他“啧”了一声,随后拍了拍手,就这样从高高的船头上,直接利索地跳了下来,快步走到他面前。
“这么巧?你跟着我来的?”晨雾中,陆世锦穿着一身黑衬衫,袖子挽起至手臂,头发梳成大背头,有几缕发丝从挺括的眉宇垂下,因为刚刚搬运货物,鬓角沾了一些汗水。
此刻看到他,目光扬起一丝兴奋。
他问薛满雪:“去哪?”
薛满雪没回他,而是沉默地往后退了半步。
“哑巴了?那天在我家不是挺伶牙俐齿的吗?”陆世锦觎起一笑。
薛满雪心乱如麻,他怎么忘了?轮渡码头是陆家的主要产业。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迅速在脑海里思索着对策。
可男人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他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船票,待看清船票上的字后,挑了挑眉:“苏州?”
“这种巧合,还说不是跟着我一起来的。”陆世锦脸上流露毫不掩饰的欣喜,一把抓过他手腕扣手里,“我也要去苏州,走,一起。”
说完,就抓着他大踏步朝自己船上走去。
手腕上传来炙热的温度,薛满雪下意识用力,一把甩开了他。
“薛、满、雪——”男人额角跳动,一脸山雨欲来,薛满雪极力扬起一丝笑,“先等等。”
“等什么?”陆世锦不耐。
“我……”薛满雪攥了攥手,迅速想起个借口,“我要回趟家,有个东西忘拿了。”
“不用——”
薛满雪脸色微变。
“要拿什么你和我说,我派人去你家取,取完后单独给你送过来。”
陆世锦毫不在意地说着,说完又朝他走来要拉住他,却在即将抓住他手腕时,被不动声色地避开,他转眸去看。
薛满雪扯着嘴角对他说:“我自己走,行吗?”
“行,我看着你走。”
陆世锦不动了,就这样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
眼里的神色意味不明:
“先说好——”
“你要是敢当着我的面跑掉,我一定会、打断你的腿。”
薛满雪攥住手,微微垂下眼睫。
忍了好几次想拔腿跑的冲动,还是跟着他上了那艘货轮。
……
上了货轮后,陆世锦因为有事要忙,先离开了。
这让薛满雪大松了一口气。
在走之前,陆世锦叫了一个人跟着他,给他安排住的地方。
至于要取的东西,薛满雪自然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说不用了。
“少爷的意思,是让您和他住一个船舱,那里条件更好,住着也更舒服。”
薛满雪极力拒绝,本以为还要周旋一番,却没想到那下人只是犹豫地看了他几眼,就没再坚持,然后给他安排了一个比较宽敞的房间。
进了船舱休息间,薛满雪再也忍不住,一把将行李甩到床上。
坐在桌边,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随后揉起疼痛不已的额角。
——本以为自那日陆府回来后,他暂时脱离虎口了,可谁知机缘巧合之下,他又被迫和这个男人待在了一起!
“砰——”地一下,他愤恨地锤了下桌面,直到震得虎口发麻,他都没能从迷茫中回过神来。
现在,他又该怎么面对男人?
就这样,薛满雪惴惴不安地待在船舱里,心绪起伏不定。
白天有人给他送饭,他一口没吃,只吃了自己带来的干粮。
这期间,他能听到外面繁忙的脚步声和匆匆来往的人影。
直到晚上,陆世锦都没再出现在他面前。
听到外面层层翻涌的海浪声,薛满雪从船舱走了出来,靠在栏杆边,目光放空思索。
看到漆黑一片的大海和层层翻涌的浪潮,思绪从遇到陆世锦的那天,蔓延到陆府他拿起陆母的相框逼停男人,再到这次码头偶然相遇。
要不是男人脸上惊诧的表情不似作假,他都要怀疑这场偶遇是他故意安排的。
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得,他蹙起眉头。
这不对。
他忽略了一件事。
白天那个下人在听到他严词拒绝时,为什么没有多纠缠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如果陆世锦真的想对他做什么,又怎么会同意他的要求?
晚上又没有再进一步步步紧逼呢?真的只是太忙了吗?
他眉头紧锁,转过身背靠栏杆上,却在转眸的一瞬间,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对上。
咸湿的海风吹起。
男人靠在不远处的船舱边,粗硬的短发被风吹开,露出一整张英挺深刻的脸,他指尖夹着一根半明半灭的烟,看地上零星的烟头,似乎在原地等了很久。
薛满雪目光僵住。
……
陆世锦是在十分钟前来的。
在看到那清瘦的身影靠在栏杆边,夜风吹过他用木簪半挽的长发时,他就停住了脚步。
只是静静盯着眼前的人看,看他光洁的侧脸被月色打亮,乌黑的发丝掠过山黛的眉梢,气质如霜似雪。
比起戏台上的眉目含情,此刻的他清冷又疏离。
——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薛满雪,焦躁不安的心绪都能得到抚平。
好像只是待在他身边,就足够让他心情舒畅。
“一个人盯着海面看什么?想跳海?”碾灭烟头,陆世锦走到了他旁边。
待走近后,他发现自己观察的没错,尤其是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雪香,就感觉一整天的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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惫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薛满雪却有些紧绷,抿着唇看了他一眼,往后退了几步。
疏离着神色,说:“没有。”他没有这么想不开,再说,也不值得。
“那离我这么远干什么?怕我吃了你?都没二两肉,还不够我塞牙缝的。”陆世锦嗤一声,拉住他胳膊,“过来,风大,靠我怀里我给你挡风。”
“陆世锦。”薛满雪纹丝不动,抬眸看向他,“这种戏码一天要上演几次?故技重施不腻吗?”
他声音清冷,比起白天的惊惶,神情多了一丝沉着冷静。
陆世锦奇怪于他的变化,更是奇怪他的胸有成竹。
他啧了一声,突然一把拉过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控制在自己和栏杆中间。
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你知道,我不会对在这里你下手?还是说,你不怕?”
“我不知道。”迎着他逼视的目光,薛满雪直视回去,“但我能猜到,从那天陆府回来后,你的想法,就不会一成不变。”
——这也是他上船后,刚得出的结论。
陆世锦沉了沉眸子,说:
“薛满雪,你是唯一一个,拿我妈说事,我没对你动手的人。”
薛满雪猛然攥紧手,攥的指节泛白。
这时,一阵巨浪袭来,浪花瞬间打到甲板上,船体都随之一震。
冰凉的海水溅到薛满雪脸上,让一直神经紧绷的他吓了一跳,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呼。
“呵。”陆世锦轻笑一声,一把将怔忪的他带进怀里抱住,“还以为有多大胆子,没想到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声音带着安抚,他拍了拍他的背,“放心,只是海浪,翻不了船,别怕。”
鼻尖传来一股清冽的松雪香,他低头嗅了嗅,看着近在咫尺的秀白脖颈,声音发哑,“你身上好香,喷什么了?”还没闻够,就被怀里的人一把用力推开,怀中人声如冰泉,“我没事。”
他力气出乎意料的大,陆世锦被推得猝不及防,差点从船上翻下去。
“薛满雪!”
他烦躁地点燃一根烟,将胳膊搭在栏杆上,没好气地说,“有时候我真觉得,那天虞北阙说的没错,你是真的很难搞。”
——虞北阙后面因为银行的事又找了他一趟,那人不知从哪得知他这几天和薛满雪的事,轻笑着对他说:“没办法,他光听名字就知道是个难搞的主儿,你且哄着吧,我反正劝你一句,别把人逼急了,不然容易人财两空。”
思绪回转,陆世锦烦躁地捻了捻烟头:“碰你一下就跟刺猬似得扎我一手,就没见过比你倔的人,还软硬不吃。”
骤然再听到虞北阙这个名字,薛满雪神色有一瞬间的停滞。
从虞北阙一开始去警署刻意救小星,再到后面邀请小星去唱堂会,他都摸不清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到底有什么企图。
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侧面向陆世锦打听一下,毕竟这俩人一看就关系匪浅。
他握紧栏杆,抬头,状似不经意地问:“虞北阙……是你朋友?”
“啧。”陆世锦冷笑一声,“还朋友,他就是个老狐狸,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这么多年,他和虞北阙的关系一直如此,表面兄弟。没有利益牵扯的时候,二人闲来无事飙车斗马也称得上朋友,可当利益来临时,却没人想当那尊乐山大佛,谁也不把谁供着,不趁乱给对方下黑手都算好的了。
“听你的意思,你对他很不满?你从他那吃过亏?”
“我光折他手上的钱都够买一家银行了,更别提他现在手伸那么长,还插手平京商会,把整个商会搅得乌烟瘴气。”陆世锦低淬一声,似想到什么,倏然看向薛满雪,“差点忘了,刚开始这小子就对你——”
“对我?”薛满雪疑惑地皱起眉头。
渐渐地、陆世锦察觉出不对味来,他神情警觉,眯起眼睛看向他:“你一直打听他干什么?”
“我……”薛满雪顿了顿,然后别开头,目光镇静道,“我只是好奇。”
“再说,不是你一直拉着我聊天吗?我只是在回应你而已。”
“少他-妈跟老子打岔!”陆世锦一把掐住他下巴,逼迫他看向自己,“跟老子弯弯绕绕试探什么呢?难怪从刚开始就见你不对劲,好奇谁不行你好奇他?”
“你见过他了是不是?他不老实来找你了是不是?”见他沉默,陆世锦沉下声来,眼神变得锐利无比,“你喜欢他是不是!”
11.第 11 章
对他的诘问,薛满雪一时惊奇。
这两个毫无关联的事,他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说话!”见他不答,陆世锦急躁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薛满雪吃疼,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没有!”
“没有什么?”陆世锦愣住,“什么没有?给我说清楚。”
已经厌倦了这种重复的模式,薛满雪直接掉头走向船舱。
在察觉男人追上来时候,他停下脚步,直接说道:
“我不认识虞北阙,也不喜欢他。”
“能别发疯了吗?”
“砰——”一声,船舱门被关上,留下发蒙的陆世锦。
在原地咬了咬腮帮子,他靠在栏杆点燃一根烟,就这样望着薛满雪门口,思索着是直接闯进去还是掉头回去。
眼前闪过那人倔强的脸。
骂了一声,他扔下烟头,掉头走了。
……
等他走后,在门后的薛满雪终于放下手中的刀片,坐回了床上。
第二天一早,他从浅眠中醒来。
打开船舱门,走到甲板边,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碧波,整个港口浮现在雾蒙蒙的天气中。
“呜嗡——”,沉重的汽笛声响起。
水面荡开一圈涟漪,眼前的景象也愈发清晰。
腾白的薄雾勾勒出青瓦屋檐,大大小小的乌篷船停靠岸边,河堤柳丝吹拂,港口有渔民在打捞叫卖。
这便到了江南。
……
把船票的钱让人还给陆世锦后,他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船。
刚走到船舷那里,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给叫住:“等等。”
他回过头,便见到陆世锦朝自己走来。
男人今天换了身正式的西服,袖子挽起至手臂,神色匆忙,身边跟了一群人,时不时有人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走到他面前,陆世锦停住脚步,示意他跟着自己:“上车,我送你。”
跟在他旁边的安瑾略带犹豫道:“少爷,胡三爷那边还在等……”
“让他等着。”陆世锦不耐皱眉。
“这……”安瑾神色为难。
薛满雪及时开口:“不用送我,你忙你的,我自己能回去。”
“哪这么多废话。”陆世锦走上前直接抓过他手腕,拽过他,重复道,“上车。”
忍受着周围人面面相觑的目光,薛满雪还是跟着他上了车。
交代了地址后。
陆世锦打开后车门让薛满雪坐在后座,自己则坐到了他旁边,前面坐着安瑾,时不时扭头朝他说着什么,男人揉着额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回。
他们交谈,薛满雪攥手往车门边坐了坐,对他们的谈话置若不闻。
这时,陆世锦突然开口:“想吃什么?”
薛满雪望着窗外没注意,直到男人又问了一遍,他才发现男人问的是自己。
回头看向男人,发现男人眼下一圈乌黑,下巴有刚冒出的青茬,看样子像昨晚没睡好。
他别开视线,回:“吃过了。”
陆世锦瞄着路边的一个干净的早点店,抬手让司机停车,等安瑾下车后再回来时,手上提了两大袋早点,在陆世锦授意下递给了薛满雪。
“先随便吃点,晚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也不管他吃不吃,直接交代完,陆世锦又让安瑾继续汇报。
腿边放着被硬塞的早点,热腾腾的温度隔着牛皮纸传递到薛满雪身上,让他一时间有些沉默。
直到路面变得坎坷,前面的司机扭头:“少爷,到了。”
陆世锦抬眸:“怎么不开进去?”
“前面有石墩子开不进去,这是离评弹馆最近的路口,拐个弯就到了。”
“我下车了。”薛满雪打开车门。
“等等——”男人拉住他手腕。
他蹙眉,回头。
男人漆黑的眸子紧紧锁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晚上我来找你,等我。”
直到汽车开出很远,往前走的薛满雪突然回过头来,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略带迷茫地望向刚刚离开的地方。
攥了攥手,回过神,他走向评弹馆。
……
刚进琵琶语,就被管事的老板娘告知,池瑶不在评弹馆,在家卧病休息。
拿着老板娘给的地址,他走进了狭窄的巷陌里。
刚下过雨的石板路上有些湿意,潮湿的绿墙上也爬上了青苔,淡淡的泥土味夹杂着河水的淡腥气飘进鼻尖。
还是这种熟悉的感觉。
明明离开不过一年,但刻在骨子里的熟悉,却在一砖一瓦间,越来越清晰。
这时,有个骑着自行车的女生,从他身边掠过:“让让。”
他侧过身形,微微点头。
想来是方便上班,老板娘给池瑶安排的住处离评弹馆并不远,不一会儿他就到了。
进门后,他礼貌地敲了敲门,门口没人回应。
这时,刚刚在巷陌骑车的女孩,出现在隔壁,新奇地看他:“你找瑶瑶姐?”
他点了点头,略带疑惑:“你是……瑶瑶的邻居?”
“对,我叫李茉,和她一起在琵琶语上班,刚刚我好像看见你从评弹馆出来,你有事?”
“对。”薛满雪再次点头,“我有点事找她。”
“她在里面可能没听见。”那女孩大声朝院子里喊了一声,“瑶瑶姐!有漂亮哥哥找你!”
“谁找我?”脚步声传来。
一个容貌秀丽、身材纤瘦的女人,出现在了门口。
见到他后,一双月牙般的眼睛绽放出光彩来,“满雪!”
薛满雪提着水果篮,对她轻轻一笑:“池瑶姐,好久不见。”
“长远弗见(好久不见)!”池瑶神色激动。
“瑶瑶姐,我先进去了啊,你们慢慢聊。”李茉对池瑶打了个招呼。
“好,谢谢啊。”池瑶和她道了谢,便热络地接过薛满雪手中的水果篮,语气关切,“侬伐时候到的?坐船辛苦不啦?还这么客气带东西。”
“不累,路上路过水果摊,给你买了你爱吃的枇杷,还带了些平京特产给你。”听她声音有些哑,薛满雪不由关心道,“老板娘说你生病了,没事吧?”
“没大事,就是风寒咳嗽。”池瑶带着他进了屋,特意和他拉开距离,“离我远点的啦,别过给你。”
拉他到桌边坐下后,池瑶现泡了一壶热茶,给他沏上:
“你最喜欢的碧螺春,姆妈去年刚从西山采下来的,尝尝味道。”
“谢谢。”薛满雪端起茶杯喝下一口,熟悉的入口回甘,在池瑶期待的目光中,轻轻颔首,“阿姨种的碧螺春还是很好喝,唇齿留香。”
池瑶笑着坐到桌边:“喜欢就好。走的时候多带点,我给你装了一大包。”
她又问:“小星呢?没和你一起来?”
“他过几天有场堂会要唱,我一个人来的。”
池瑶一脸惊喜:“不得了他现在还能独挑大梁了。”
喝完茶,两个人又聊了好一会儿家常。
薛满雪思虑片刻,主动提起了信中的事,“瑶瑶姐,芳芳她——”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事,都给你准备好了。”池瑶从案边拿了张照片,递给他,“这是芳芳姆妈的照片。”
说着,她复杂地看了眼薛满雪,语气略带犹豫:
“那个女人因为多年无所出,现在被自己婆家赶出来了,现在后悔了,想认回芳芳。”
“她之前联系过我,说如果你有芳芳消息,一定要告知她。”
望着黑白相片中和芳芳眉眼相似的女人,薛满雪皱起眉来。
——他当然记得,芳芳和戏留园班里的其他许多小孩一样,是被自己父母卖到戏班子里的。他还记得小女孩提起自己母亲时失落难过的眼神:“妈妈说她要去过好日子了,带着我是拖累。”
他攥紧了拳头,眼中一片思索。
现在那女人被婆家赶出来了,又想认回芳芳,难说是不是抱着想有个女儿给自己养老、或者是女儿大了好把女儿嫁出去拿钱的想法。
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池瑶当然看在眼里,在旁边解释道:“我拒绝她了,当时就想把她赶出去,但她苦苦哀求我好久,还给了我半个同命锁,说有可能能帮助你找到芳芳,我就收下了。”
“同命锁?”薛满雪骤然抬眸,哑着声音问,“在哪里?”
“在这,我收起来了。”池瑶走到木柜前,打开门拿出一个银制的同命锁递给他,“也算是重要线索了,我之前没给你寄过去就是怕弄丢,现在你亲自来取也更稳妥一点。”
薛满雪接过同命锁攥在手里,眸光闪动,由衷说道:“谢谢你,瑶瑶姐。”
“我们之间客气什么?你之前在评弹馆做工,可是帮了我不少忙。”
池瑶拍拍他:“你休息一下,我去把盆里的衣服洗了,等会一起吃午饭,有你爱吃的松鼠桂鱼。”
等她走后,薛满雪坐在桌边,望着桌上的照片和手中的同命锁,久久失神。
池瑶一向细心,知道要给他时间消化,所以把空间留给了他。
在薛满雪前二十年,自养父母死后,从进了留园班,和他相依为命的陈星雁和芳芳,就成了他心中仅有的家人。
现在又多出一个要来和他抢妹妹的女人。
私心而言,就算找到芳芳,他也不愿意让她跟着那个人回去。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还得问芳芳自己的意愿。
更何况……他现在还没找到她。
手指将同命锁攥的指节泛白,眼中闪过晦暗不明的光。
他一定要找到她。
……
午饭是池瑶下的厨,薛满雪本来想帮忙,还是被她推开了,说哪有客人下厨的道理。
菜上桌时,香喷喷的味道就盛满了小小的院子,有青笋炒蛋、桂花圆子和松鼠桂鱼,全是池瑶的拿手菜。
“快吃。”她热情地给薛满雪夹着菜,“听小茉说,从琵琶语出来,看见你是从一辆气派的轿车上下来的?怎么说啊,平京遇到贵人啦?”
薛满雪手上动作一顿,然后对她轻轻一笑,想揭过这个话题:“不是,只是一个……不怎么熟的人。”
“不怎么熟还送你到门口?山塘街的石子路可难走的嘞,门口全是石墩子,下了雨还打滑。”池瑶不信,朝他打趣着,“不会……是平京哪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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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人家的大小姐吧?”
薛满雪捏了捏筷子,然后沉默了一瞬。
“你也吃。”他抬手,给池瑶夹了一筷子鱼肉,转移话题夸赞道,“松鼠桂鱼做的比松鹤楼还好,瑶瑶,你厨艺又进步了。”
“满雪。”池瑶却没吃,而是叹了一口气,静静看向他。
“嗯?”薛满雪抬头。
池瑶还是没忍住开口了。
“你在平京是不是过得不怎么顺利?有人欺负你了是不是?”
薛满雪眸光一凝,攥了攥手。
但很快恢复笑容:“怎么会不顺利呢?我这身本事,在哪儿都不会吃亏,更别谈咱昆曲还是百戏之祖,我在平京得横着走才对。”
“你本事当然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池瑶唏嘘,“就是这么多年,有事喜欢藏心里的习惯还是没变。”
她放下筷子,目光关切,“你又瘦了,远远看见跟个竹竿子似得。”
薛满雪收起手,笑了笑:“我不是一向这样吗?再说你忘了?咱唱戏的讲究身量似竹、清瘦纤细,不能太胖。”
“那也太瘦了。”池瑶说,“我是心疼你。”
“你喜欢独来独往,任何事喜欢往自己身上推,不喜欢依赖别人,更不喜欢向别人袒露心事。以前……留园班一大堆糟心事,好不容易过来了,现在又要找芳芳,你性子倔还好强,从小到大真是吃了不少苦。”
“瑶瑶姐。”薛满雪心中一软,抬头看向她。
“要是有个人能照顾你就好了——”
“趁这次回苏州,我给你介绍几个漂亮的姑娘怎么样?你的条件,还是一大群姑娘愿意跟着你的,从前在琵琶语就是,每次你表演,一大帮小姑娘红着脸看你唱戏给你送彩头呢。”
“真不用。”薛满雪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瑶瑶姐,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现在芳芳没找到我暂时没有这个心思,而且过几天我也得回平京了,所以这种事还是算了。”
“真的不——”池瑶还想坚持。
“真的不用。”薛满雪重复一遍,然后站起来,主动收拾起碗筷,“我去洗碗。”
这时,门口邻居小茉出现:“瑶瑶姐姐,我先走了,晚上琵琶语见。”
“哎!好!”池瑶毫不犹豫地回了,由于嗓门扯得大,还让她用力咳了一声。
薛满雪皱眉看向她:“你不是请假了吗?怎么还要去评弹馆?”
“我没事,喝口茶就好了,不耽误晚上上班。”不知是不是刚刚扯着声音的缘故,池瑶咳地越来越大声,到最后连话都说不清了。
薛满雪进屋给她倒了杯茶:“不行,你这样会倒嗓子的,我去替你给老板娘请假。”
说完,他就准备走。
池瑶拉住他:“真不用满雪。”
她扯了扯嘴角,牵强地笑:“你知道的,这些年姆妈病了,家里正缺钱用,我能贴补一点是一点,而且我不唱临时也找不到人替,都和评弹馆说好的。”
薛满雪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眼神几度起伏。
最后,他轻声开口道:
“我替你唱,瑶瑶。”
“什么?”池瑶错愕抬头。
“曲子我还记得,琵琶虽然很久没弹但你指导一下我应该也能上手,而且曲子都不长很快就过去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池瑶犹豫:“可老板——”
薛满雪对她笑道:“老板娘还记得我,刚刚还问我什么时候再来评弹馆唱戏呢,她那边应该也会同意的。”
池瑶愣了好久,终究是露出一笑:“你就这性格,心软,不喜欢亏欠别人。”
……
评弹馆表演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男穿长衫女穿旗袍,薛满雪替的是池瑶的女角,所以自然是得穿旗袍了。
他之前在评弹馆上班的时候也穿过改良款的,所以时隔多年再次穿上,没有太多不适应的感觉。
穿好出来后,在门外等的池瑶睁大了眼睛:
“不得了,跟画里活过来似得。”
版型精巧的旗袍穿在身材颀长的薛满雪身上,合身得体,淡绿色的丝绸和白玉的盘扣,把他微冷的气质也变得温婉了几分,斜系在肩侧的乌黑长发,如水般倾泻而下,整个人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秀丽端方。
活脱脱的江南美人。
这是本属于薛满雪的气质。
“还差一点。”池瑶视线落在他空荡荡的耳朵上,走进房间拿了一对阁窗耳坠出来,踮起脚给薛满雪戴好,露出满意的笑来,“这样就刚刚好了。”
薛满雪站在原地不动,任由她给自己打扮,就像小时候被她拉着化妆一样。
神态放松。
……
与此同时,陆世锦从车上下来,打开后备箱,车前是一所恢弘的园林宅院。
检查好东西后,靠在车边点燃一根烟,半天没说话。
安瑾带着一群人上前,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模样,略有些踌躇。
“少爷,都准备好了,现在行动吗?”
“走。”陆世锦扔掉烟头,沉着眉宇迈步,却在即将进门前顿住脚步。
“怎么了?”
他招了招手:“你派个人去评弹馆照看薛满雪,有什么情况随时告诉我。”
12.第 12 章
赵府。
黑压压的人群将层层叠叠的老宅给包围,明明是大白天,屋内却不见阳光。
陆世锦靠在藤椅上,双腿岔开,百无聊赖地点燃一根烟。
烟雾升腾起,在光线昏暗的屋内攀爬上他英挺的眉宇,照出他眼底晦暗不明的光。
他也不说话,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
一群挤在大堂的人,却各个面色紧张。有人往正中间的赵鹏详看了一眼。
“世锦啊,”赵鹏详喝了口茶,开口解释道,“白河码头的事,一开始是一个不知情的旁支多事,这件事三叔确实没有插手,云修和你我也一向都是选你的,你知道的,我和你母亲——”
“嗤。”陆世锦叼着烟,发出一声讥笑,“又要提多年前你襄助我母亲的事了?”
“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三叔要提几遍?免死金牌也不是这么个用法吧?”
“我……”赵鹏详脸色微变,端着茶杯的手无声收紧,额角隐隐有汗滴落。
“先别紧张。”
“来看看我为你准备的礼物。”陆世锦摁掉烟头,从藤椅上坐直身体,朝身旁的安瑾挥了挥手。
安瑾拿出一个黑色盒子,递给了赵鹏详身边的下人。
“听说前阵子您又纳了门姨太太,作为晚辈,还没来得及给您道喜,这是我花了大功夫弄来的,您打开看看。”
赵鹏详面带疑虑地打开盒子,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后,目光一骇。
“嗬!”一声,一把将盒子扔到地上,血淋淋的东西就这样滚了出来。
有人一眼认出:
“这是老四的手!这个玉扳指!”
“丧尽天良啊!!下这么狠的手!”
赵鹏详脸上挂不住,用力一拍桌面:“陆世锦你这是什么意思!吓唬我吗?!”
“三叔说笑了,吓唬谈不上。”陆世锦伸长腿,靠椅子上把脚往桌上一抬,脸上满是不在乎的笑,“就是和大家说说我的底线。”
“赵老四中饱私囊、以次充好,吞了白河码头整整一吨的货,让我在军方面前难做,足足补了三倍的损失,砍他一只手算是轻的了。”
一个白须长者对他怒目而视:“年纪轻轻就这么狠毒!这可是你亲表叔!下这么毒的手,不怕遭天谴吗?!”
“赵伯第一天认识我?”陆世锦咬了咬腮帮子,黑漆漆的眼里扬起恶劣的光,“我不忠不孝、嚣张狠毒又不是第一天了。”
复摊开手指点了点桌面,看向上方的赵鹏详,“你说呢?三叔。”
座上的赵鹏详早就冷汗涔涔了。
临时得知陆世锦要来,几个苏州老一房的长者都聚集到了他这里,抱着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船翻了谁也别想独善其身的想法,他有意让大家替自己说说话,为自己撑撑场面。他也以为,看在以往陆母的份上,这个行事乖张的大少爷能对自己客气点,谁料男人一出手就这么狠,而且显然是有备而来。
原先还存着侥幸,现在看男人的态度,又不知他到底掌握了多少自己和陆云修勾连的证据?私运违禁品的事呢?男人是否也知道了?
目光闪烁,他往男人身后的人看了一眼。
“陆世锦!”有人忿忿不平,“就算是你爹来了,也得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地和我们说话,你未免也太嚣张了!简直是目无尊长!”
“行了行了,闭嘴吧,吵死了。”
陆世锦面露不耐,朝身后人招了招手。身材健壮的黑衣人冲上前,一拳揍在那人脸上,把他打晕后,再捂住那个白须老者的嘴,将他一起拖了下去。
变故就在瞬息之间,周围人震惊不已,各个敢怒不敢言。
“好了,世界安静了。”陆世锦松松扣子,开始解脖子上的领带,语气闲缓说着,“苏州这边我一直无瑕去管,之前是看在我母亲的面上,再加上平京的事我松不开手,所以平时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事得过且过也就算了。但发现有些人的手伸的越来越长,逼得我不得不管。”
说到这里,赵鹏详连忙朝陆世锦身后的人看了一眼,在得到对方摇头的回复后,他又放下心来。
陆世锦没有注意他那边的动作,而是自顾将解下来的领带缠在指骨上,语气依然平缓:“平京码头的事,由不得任何人插手,这话,我早和你们强调过。”
“这次是赵老四,下次就不知道是谁了,还有……”
随着他语气越来越沉,赵鹏详脸上的汗也越来越多,等他再次往陆世锦身后看的时候——
“唰——”地一下,男人倏然站起身来,一脚将站在他身后的人踹倒在地,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他伸出右手一拳又一拳地砸在地上那人脸上,那身形八尺的大汉竟毫无还手之力,直到被砸的血肉模糊也没有反应过来。
众人彻底懵了。
陆世锦站起来,将沾满血污的领带扔到地上人的脸上。
“还有,在我身边安插奸细的事。”抬起头,他目光冷漠地看向赵鹏详,“再被我抓到,就不只是剁个手那么简单了。”
赵鹏详面色惨白,直接瘫在了椅子上。
安瑾走上前,递给陆世锦一个用水沾过的锦帕,他接过简单擦了两下,随后重新点燃一根烟,在众人惊惧交加的眼神中,拿起椅子上的风衣穿上,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前,他停下脚步:
“话我说到这里,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们自己了。”
“希望你们不会让我失望。”
……
从赵府出来后,“砰——”地一下,陆世锦用力摔上车门。
看着男人微微颤抖的手和爬满血丝的眼睛,安瑾递给他两粒药和一瓶水,语气关切,“少爷您何必亲自动手,我来收拾那个奸细好了,还脏了您的手。”
“单纯想打人而已。”陆世锦就水吞下药,额角青筋跳动,“一群老不死的,仗着我母亲的名义捞好处,吸我家的血还敢帮外人。”
他揉着额头,神态透着些许疲惫。
“那赵鹏详不知好歹,要不是您念着他早年帮衬过夫人,今天被剁手的就该是他了。”安瑾看了他一眼,随后轻轻一笑,“在夫人娘家这一脉上,您还是容易心软。”
不知怎么,陆世锦眼前划过一张清冷倔强的脸。
靠在车窗边点燃一根烟,问:“他怎么样了?”
安瑾明白他说的是谁,回道:“评弹馆的人刚回来,说薛公子要替一位叫池瑶的人表演,今晚在琵琶语唱评弹。”
“评弹?”陆世锦皱起眉,“他还会这个?”
“技多不压身吧,何况薛公子还是苏州人。”安瑾笑了笑。
“您要去看看吗?”
“晚点去,先把正事办了。”陆世锦扔掉烟头,语气低沉,“赵鹏详现在肯定急着转移证据,趁他没反应过来,一口气把这老东西私运违禁品的证据抓足了。”
“好的,那现在去苏州港。”安瑾点了点头。
“等等。”陆世锦又想起什么,叫住他,“你下车去和老胡说一声,让他到花房买一些玫瑰百合花篮,还有礼炮祝词,一起送到评弹馆。”
“好。”安瑾点头,又问他,“那要让评弹馆给您留位置吗?”
“你说呢?”陆世锦觎他一眼。
“明白,让老板给您留最中间的位置。”安瑾转过头,目不斜视。
……
琵琶语。
在上台前,薛满雪抱着琵琶,和池瑶对着新曲子。和早年他唱的曲子不一样,现在的评弹行业为了迎合观众口味,又出了新的曲子。所以为了确保演出成功,他在上场前会多熟悉几遍。
这时,老板娘从后面进来,语气含笑:“满雪,瑶瑶,看看谁来了。”
薛满雪抬起头,和一双明亮艳丽的眼睛对上,目光倏然顿住。
是周小湘。
周小湘是他在苏州昆曲馆认识的,算得上同事,但两人除了唱戏,平时交集不多,后面又差不多时间去了平京,他在凤楼园,周小湘在西苑楼,本就关系泛泛的两人,也没来往过。
“小湘今天是陪他朋友来听戏的,路过咱琵琶语,进来喝喝茶。”老板娘热情地对薛满雪说,“满雪,听说你们都在平京,也算得上老乡了,要不要一起聊聊?”
薛满雪刚想开口,谁料周小湘直接拒绝:
“不用,我们俩也不熟。”
周小湘视线在穿着旗袍抱琵琶的薛满雪身上绕了好几圈,葡萄般的眼珠往上翻了翻,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微的“哼”。
——这就是薛满雪和他关系一般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两人同属一个派系会有竞争上场的原因,从昆曲馆开始,周小湘就一直对他有种敌意。
但薛满雪却奇怪,按理说现在两人也不属同一个戏楼了,这愈加上升的敌意又是从哪来的?
“哎你这人——”池瑶当然看到他翻白眼了,刚想和他对峙,就被薛满雪拉住,“算了瑶瑶姐,别管他。”
“我先去前面了,老板娘。”周小湘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老板娘尴尬地看向二人:“呃……那你们先准备准备哈,马上要开始了。”
“满雪…”等老板走后,池瑶目光迟疑地看向他。
“我没事,理他就是浪费时间。”薛满雪笑了笑,“要不要再对对词?”
“好。”池瑶拿起唱本。
……
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的总称,采用吴语徒口讲说表演的传统曲艺说书戏剧形式。它发源于苏州,渊源于宋代小说词话,其艺术形式有:“优人百戏,击毬关朴。渔鼓弹词,声音鼎沸”的描述*。
和戏曲的节奏缓慢、一回多折有类似之处,评弹语调清软、曲风多变,多以男女对唱演绎;其中经典曲目有《白蛇传》、《杜十娘》、《西厢记》等,且一直随时代大流演变出新的曲目,翻陈出新。
今天的琵琶语比往常还要热闹一点,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到了晚上,蜿蜒的门口摆满了鲜花花篮,挂满了红幕布祝词,本来路过的人也挤在了门口,不少人都伸长脖子往里看,有好奇的就直接买票进去,一听究竟了。
无人知道的一个角落,一个提着一坛酒、醉醺醺的醉汉,望着评弹馆里的盛况,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待看清后,满面愤然:“妈的,这白眼狼竟然还敢回来。”
直到一辆豪华的轿车停在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昂贵西服、身材高大的男人。男人派头很足,一群人簇拥在他身后,气质冷峻,一看就不是那种普通的有钱阔少爷,倒像是从哪来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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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
那醉汉又恨声一啐:“呸!还攀上了有钱人!”
这个小插曲一心赶来的陆世锦却没注意到,在老板娘的带领下,他步履匆忙地跨进评弹馆。
——得知评弹馆即将关门,他匆匆结束了港口事务,一路让司机踩着油门,及时赶到了这里。
在听到悠扬的曲调后,他眉头稍稍松了松,所幸,还来得及。
刚进门,就被台上的人给吸住视线。
台上的青年,手抱琵琶,正坐在椅子上轻声演唱。
他穿着一身素色旗袍,乌黑的长发系在右肩,微微扬起的脸清雅温婉,随着他轻声开口,左耳的小阁窗耳坠轻轻晃动,漾起细微的光。
清缓悠扬的声音响起:
“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山花蕉叶暮色从染红巾。”
“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薛满雪。
他看到了一个和戏台上一样又不一样的他。一样的是柔情婉转的语调,不一样的是更有生活气、更接近本人的他,透过吴侬软语,他好像能看到以前坐在台上手抚琵琶、面带微笑的清俊少年,看到他过往的那些时光。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就这样,坐在座位上,他听完了一整首《声声慢》。
目光由滞然变为沉静专注。
心像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那婉转清软的声音,成了安抚他狂躁灵魂的安魂曲。
放松下来,他靠在椅子上,静静盯着台上青年看。
目光在他身上的旗袍停了好几眼,最终沉下眼来。
啧,就是这旗袍穿的不好,太招摇。
而他专注于台上,却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目光。
——周小湘从男人进了门后,目光就没从他身上下来过。
男人长着一张比电影明星还英俊的脸,坐在椅子上大长腿往那随意一伸,弓着眉宇认真看演出的样子,通身贵公子的气派,遮都遮不住。
早前便听说过薛满雪傍上了豪门,想必这个男人就是那位一掷千金、在平京一手遮天的陆家大少爷了。
看着台上演出的人,周小湘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同样是傍大款,自己却得陪老头子看戏,而他却运气那么好,被有钱阔少爷看上,而且这阔少爷还长得这么英俊,一点也不油腻猥琐。
暗自捏紧手,凭什么他不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
陆世锦进来,台上的薛满雪自然也注意到他了,迎着男人灼热的目光,他微微晃了晃神,手指无声收紧。
但很快,恢复过神色,面色如常地把最后一首《声声慢》唱完。
在众人掌声中,他抱着琵琶下了台。
进了后台后,把琵琶交给池瑶,他坐在化妆桌前开始卸耳坠,表情有些出神。
本以为到了晚上男人还不出现可能就不会来了,他还暗暗松了口气,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容易结束。
池瑶在旁边和他说着什么,他时不时侧过身回她,表情虽不显心里却总装着事。
这时,老板娘从后面进来:“满雪啊,表演结束了吧?”
薛满雪停下手里的动作,“老板娘。”
“今天你真是帮了瑶瑶大忙,唱的还和以前一样好。”老板娘脸上是止不住的笑,“还有你那个朋友,多亏了他,今天评弹馆的生意才能这么好,比平时的客人多了好几倍。”
薛满雪蹙起眉:“朋友?”
随即立马明白过来:“你是说……陆世锦?”
“对啊,哦,忘了和你讲了。”老板娘把陆世锦派人在门口摆花篮挂祝词的事说了一下,“他这也算是给咱琵琶语宣传了,好多人因为门口的布置进来了。”
她边说边感叹:“这大少爷一看就和普通的有钱人不一样,光那长相气质就高出别人一大截,出手也大方,我带他进来的时候,给了我好昂贵的谢礼,更关键的是,他还跟我说,‘满雪承蒙您照顾了’。啧啧,好客气嘞。”
闻言,薛满雪攥了攥手,神情有些恍惚。
“满雪,你真是去平京交到贵人朋友了。”说完,她又笑着看向池瑶,“瑶瑶今天算是请对人了,我要给你发奖金。”
“好的呀,一顿松鹤楼值的啦?”池瑶捂着嘴笑,然后对薛满雪说,“满雪,这位陆少爷,是小茉说的你那个平京有钱人朋友吗?你能替我谢谢他一下吗?有空要不要请他来我家吃饭?对了,还有他买花篮的钱我要不要也一起——”
“不用,”薛满雪开口,随后对她笑了笑,“瑶瑶姐,我来处理就行。”
放下手中的梳子后,他站起身,问老板娘:“许姐,他现在人在哪?”
“好像在石桥那边和人谈事。”老板娘回想了一下,“现在应该谈完了吧。”
“我看他好像在等你。”
“好的,谢谢。”
薛满雪又和池瑶打了一声招呼,便走出了后台。
寻到石桥上,却没看见陆世锦,他站在桥上往四周张望,随后,在不远处停住视线。
不远处的陆世锦靠在石墙边,正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不经意地侧了下头。
在注意到他后,视线明显一顿。
13.第 13 章
陆世锦抬头往石桥上看去。
视线有一瞬间的停滞。
石桥上人影幢幢,晚间的光点晕染成一团团墨水,以江南为背景,将桥上的人勾勒出轮廓来。
站在桥上的人穿着一身素色旗袍,乌黑长发堆在肩侧,捧着那张清雪般的脸。此刻望着他的眼神微微错愕,红唇微张,河边水波荡漾,零星光点碎在他眼眸。
陆世锦有些恍惚。
不知是旗袍的朦胧剪影,亦或是那清冷的眼眸,还是那似曾相识的身形,构成他梦里的景象。
他其实已经记不清了,但当场景重叠时,记忆中母亲的模样,在这相似的地方,重现在他眼前。
年轻的母亲爱赶时髦,作为从江南水乡出来的美人,家中衣柜挂满了旗袍。各式各样、花式繁复的旗袍穿在她的身上,婀娜多姿,行走时,如翩飞的蝴蝶。
他最后一次陪母亲回江南,就是在这样的石板桥上。
母亲穿着一身淡绿色的旗袍,撑着油纸伞牵着他的手路过石桥洞上,笑容明媚,因这江南烟雨又多了一丝柔婉,格外的好看。
而旁边,一如既往地跟着沉默寡言、为他们遮风挡雨的父亲。
他不知道怀念的是曾经的旧梦还是童年。
亦或者是那个母亲还在时、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家。
但当他抬头往石桥边看时,又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
这时,鼻尖一凉。
天空下起微雨来。
“把伞给我。”抬手阻止了旁边人的汇报,他朝身后开口。
候在旁边的安瑾从车里取出一把长伞,递给了他:“给,少爷。”然后看向他身边的管事,目光征询,“那他呢?”
“你先带他下去交涉,然后让司机在车上等我。”陆世锦简单吩咐了几句,便撑开伞朝石桥边走去。
……
随着他靠近。
薛满雪无意识地捏紧了手。
望着朝自己走来的人,神情透露出紧张。
男人撑着把黑伞,一身呢绒大衣披在宽阔的肩上,里面是早上刚见过的黑色西装,步履有些匆忙,就这样一步步跨过雨幕,朝自己走来。
雨越下越大,雨滴砸在漆黑的伞面上,如碎珠炸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逐渐模糊了伞面下那张脸的表情,只留出一个清晰锋利的轮廓。
待男人走近时,他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皱了皱眉。
一片阴影盖过头顶,男人将伞撑在了他上方。
抬起头,他终于看清了男人眼里的神色。
是一种近乎晦暗、又极其沉默复杂的目光。
他微微侧过头,别开和他的对视,开口说道:“刚刚在琵琶语的事……谢谢你。”
攥了攥手,他斟酌着措辞:“买花篮和礼炮花了多少钱?我还给你。”
空气有一瞬间沉滞。
“啧。”直到一声嗤笑传来。
“就这么简单算了?我可不差你这点钱。”
“那你想怎么样?”薛满雪攥紧手,转过头看向他。
视线却在和男人对上时,倏然一顿。
男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透着某种诡异的专注,正盯着自己的脸上下打量,像自己脸上长了什么东西似得。
薛满雪猛吸一口气,表情有些僵硬:“陆世锦,我能还给你的也只有钱,你要是想提别的要求——”
“饿了。”男人突然开口。
“什么?”薛满雪错愕抬头。
“陪我吃顿饭。”胳膊一紧,陆世锦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扯向自己。
“你……”薛满雪蹙起眉。
“你什么你,香雪楼的厨子要等不及了。”陆世锦牢牢抓着他,将伞往他身侧斜了斜,语气一如既往的随意,“说好带你去吃好吃的。”
……
就这样,薛满雪被拉着上了车。
直到从车上下来,他都没反应过来。
他竟然真的和男人一起来吃饭了。
进了香雪楼隔间,陆世锦把跟在旁边的人支走,房间内一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在男人朝他身边座位走来时,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口里的刀片。
但很快,门口被敲了敲,有人来找男人,男人脸上稍显不耐,再次转身走了出去。
提着的心松了下来,薛满雪静静望着四周。
他也摸不清陆世锦到底想做什么,如果只是简单陪他吃顿饭,两个人也算两清了,但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不多时菜上桌,男人也从门口回来了。
他眉头紧锁,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搭在椅子后面,随即坐到了薛满雪旁边,看薛满雪没动筷,问了声:“不合胃口?怎么不吃?”
说完,他便挽起袖子,往薛满雪碗里夹了几块鱼肉。
薛满雪这才注意到他袖口上的血迹。
联想到石桥上男人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味,他问:“你受伤了?”
顺着他的视线,陆世锦也注意到自己袖口,随即略显烦躁地皱皱眉。
“没有。”拿起瓷碗盛雪梨汤,陆世锦语气淡然,“杀了个人而已。”
薛满雪面色陡然一变。
“骗你的。”陆世锦将雪梨汤端到他面前,“喝点雪梨汤,里面加了枇杷,唱一天了润润喉。”
见薛满雪仍不动,他又微微低下头,盯着他苍白的脸色看,沉着语气加了句:“要是你还不吃的话,等下我就把厨师拉来杀了。”
“你信不信?”
见到男人眼球里的血丝,薛满雪几乎是下意识相信:
这个疯子真干得出这种事!
端起雪梨汤,他开始喝了起来。
一顿饭吃的诡异万分,菜是精致又清淡的江南菜系,环境也是宽敞舒适的隔间,房间里还有造景独特的假山,本该是一顿轻松的晚餐,但却因为身旁的男人,薛满雪吃的食不知味。
……
中途有人进来,给陆世锦递了件干净的衬衫。
男人没有避开他,径直脱下衣服换上,薛满雪避开视线,刻意忽略刚刚看到的健硕又肌肉鲜明的身材。
好不容易等到男人也吃完,薛满雪刚想提自己可以走了吗,就被男人再次抓住手腕。
他沉下气望向男人。
“陪我在附近逛逛,就当消食。”陆世锦再次提出要求。
握了握拳,他跟着男人下了楼。
雨已停下。
夜晚的山塘街人来人往,依水而生的古街蜿蜒曲折,河流淌过石桥洞底,一艘艘小船摇曳前行,船头切开平静的水面,层层涟漪泛起,低矮的檐角挂起灯笼,缀起点点星光。
二人静静沿河边走着,没注意到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个醉汉,目光怨毒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
路边有阿婆叫卖着海棠糕。
薛满雪脑中响起陈星雁的叮嘱:
“馋海棠糕了,师哥记得给我带点回来。”
行走的脚步停了停。
“想吃?”男人也停住脚步,随他视线看过去。
“没有——”刚开口拒绝,男人就直接上去买下两块,塞到他手里,“想吃就吃。”
沉默一瞬。
垂下眼睫,他坐到河边的廊檐下,开始吃了起来。
——因为复杂的心绪,刚刚的一顿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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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吃多少,现在看到海棠糕,可能是熟悉的事物,亦或者是周遭敞开的环境,让他放下了戒备的心,开始填起肚子。
“钱我一起还给你吧。”坐在河边石板上,他朝男人开口道。
陆世锦没说话,而是沉默着点燃一根烟,靠在廊檐柱子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好吃吗?”
薛满雪有些错愕,问:“什么?”
“海棠糕好吃吗?”男人又问了一遍。
望着手中的海棠糕,焦糖的面皮包裹住细腻的红豆,香甜气息扑鼻,薛满雪诚实地点头:“……挺好吃的。”
“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做给我吃过,后面在平京,我就没怎么尝过这个味道了。”
这还是陆世锦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提起自己母亲,薛满雪愣了愣神。
——从那次堂会后,他就隐约猜到过,现在又再次得到了应证。
陆世锦母亲应该很早就逝世了,男人眼里全是怀念。
神色微动。
“你要尝尝吗?”他将另一块没动的递给男人,问道。
陆世锦没接,而是坐到了他身边,自顾说着:“她和你一样,也是苏州人,也很爱吃海棠糕,她不仅爱吃,也爱做,做的比卖的还好吃。”
在薛满雪的沉默中,他看向他嘴边:“你嘴边沾了红豆。”
说完,他倏然靠近。
他靠近的猝不及防,薛满雪一时没反应过来,被男人捧住了半边脸。
就这样,目光交汇,他和男人深黑的眼睛对上。
呼吸喷洒在他脸上,男人眼中沉着某种专注的光,垂下眼睫,视线扫在他唇边。
在男人即将靠近自己唇瓣时,薛满雪一把用力推开他,猛然往后退了一步。谁知半边身体一空,他失去支撑地往后仰去——身后掠过流淌的河水。
“小心点!”陆世锦低斥一声,一把拉过他胳膊,将他扯到自己怀里,随后伸过手,将手臂挡在了他身后,略带烦躁地看他,“躲我没完了是吧?你|他|妈想掉河里?”
“没有。”薛满雪推开他的怀抱,自己站直了身体。
这时,男人倏然看向他脖颈,眸色沉下:“把衣服给我拉好。”
“什么?”薛满雪一脸错愕。
“把衣服拉好!穿成这样,散个衣领给谁看?”
薛满雪低下头,看到旗袍领口的盘扣散开两颗,露出白皙的锁骨。他皱着眉,刚想动手扣,就被男人一把拽过拉住坐下。
“我来。”
陆世锦弓起眉,要去帮他系旗袍盘扣。
在男人把手伸过来时,薛满雪及时避开,忍了忍跳动的额角,维持淡然道:“我自己来。”
扣好后,他望了望四周渐渐变少的人群,对陆世锦说:
“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便站起身来。
“让你走了吗?”
身后男人悠悠开口。
他捏紧拳头,滚了滚喉结,忍了好几下,终于回过头说道:
“陆世锦,先是陪你吃饭再是陪你逛古镇,你说的我都做到了,实在不行我回头再把买花篮的钱全部还给你,这些还不够吗?”
“我说过了,我不差这点钱。”
薛满雪忍无可忍:“那你到底想干嘛?”
男人没说话。
空气一时沉寂下来。
他就这样静静|坐在河边,支开一双大长腿,身后是默默流淌的河水,有丝丝暗流涌动在他眉间。
定定注视着他,像要把他扒开看一样,目光赤|裸且毫不掩饰。
“我想上你。”
“就现在。”
14.第 14 章
听完这句话,薛满雪陡然睁大眼睛,随后彻底冷下脸来。
“那你等下辈子吧。”
说完,就冰着一张脸,毫不犹豫地转身走掉,也不管身后的陆世锦有没有追来,脚步越来越快。
晚间的灯光暗下来,将他微红的眼眶隐藏在夜色里。
——无人知道,他听到那句话的屈辱和难堪。
自以为是的交流,也不过是狼眼里的一块肥肉在说话,分量轻的惊人。
在路过一道狭窄的巷陌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手腕一紧,风声袭来,整个人被身后袭来的人摁在了墙壁上,愤怒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大晚上乱跑什么!找死没地方去了是吧?”
带着烟草味的手指覆在自己下巴上,眼前是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男人沉着张脸,目光几乎是咬牙切齿:“下次你要再敢穿这身衣服到处乱跑,我就扒光你衣服在这上你信不信?”
“知道刚刚一路走过来,有多少人盯着你看吗?他们目光多恶心直接你看不到?还敢一个人乱跑?”
“放开我。”薛满雪反握住他手腕,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的手给用力卸掉。
目光冷冷地看着男人:“不要把我当女人一样看着,我穿什么衣服跟你也没关系。”
看到他眼里的倔强,陆世锦无名火腾地起来。
刚刚他在河边坐着,说出那句话也无非是气他打扮招摇想吓唬他一下而已,谁知男人竟然一下子跑的比兔子还快,瞬间消失在他眼前。
他心里着急又气愤,更担心他被什么路过的酒鬼给骚扰,现在他竟然完全不识好人心。
“有你这样不识好歹的女人吗?你要是女人,我还会让你出现在这里?”陆世锦一把按在了他身边,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腕,“跟我回去。”
谁料,“唰——”地一下,薛满雪再次挣掉了他手腕。
“别碰我!”
“薛、满、雪!”
陆世锦脸蓦地沉下来,他不管不顾地抓过他手,将他直接桎梏在了自己和墙壁之间。
语气阴沉,游走在危险和警告的边缘:
“几次三番了,把我好心当驴肝肺,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敢对你做什么?”
薛满雪攥着手,没有丝毫迟疑地抬头看着他,目光冰冷又锋利。
“至少,在这里,你不会。”
瞳孔一缩,陆世锦脸骤然僵住。
“唰——”一下,手腕一松,男人放开了对他的桎梏,转身就走。
“这是最后一次,再敢拿我妈说事,我跟你没完。”
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
等他走后,薛满雪松下劲来,刚刚攥的死紧的手心全是汗。
目光带着搜寻,走向小巷右边的方向,看见不远处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个宾馆的招牌。
思及临走前池瑶的殷切叮嘱,未免让她担心,他决定先去打一声招呼,然后再去宾馆办理入住。
越往里走小巷的路越窄,灯笼已经全熄了,光线彻底暗下来。
周遭潮湿的水汽夹杂着青苔的草腥味袭入鼻尖,空荡的巷陌安静的让人有些不安。
就在这时,一道醉醺醺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站住!”
眉心蹙起,薛满雪停住脚步。
待回过头后,平静的瞳孔收缩震颤,掀起不可置信的波澜。
李兴盯了他好久,好不容易等那个看起来不好惹的阔少爷走了,这才终于抓到时机出现在薛满雪面前。
因为醉酒,他脸上赤红一片,骂骂咧咧歪着脚步上前:“你居然还敢回来!你这个白眼狼!拿钱给我!”
因为震惊,薛满雪久久没反应过来,连他说什么也没听清。
居然是他!
一段不堪又让他极力想忘掉的记忆重新出现在眼前。
他还记得,就是这个人,因为赌博输光了家里的钱,便撺掇当时作为他表哥的刘承业,给他下药,想把他卖给临城的土地主,最后因他过分警惕,没有喝那碗看起来不对劲的药,还把他赌钱的事告诉了他家里管事的老爷子,让这无赖被家里管制,自己才算摆脱陷害。
他记得这人之前还算光鲜亮丽,现在怎么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要不是你,老子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般田地,被家里赶出来老婆孩子也跟人跑了,赶紧给老子赔钱!”
薛满雪冷冷一句:“你变成这样是你咎由自取,与我无关,我没钱。”
“少给老子废话!老子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
看见他一身旗袍,打扮亮眼,而对比自己的一身破烂,李兴愈加愤然:“一个大男人打扮成这幅骚样,现在还勾-搭上了有钱阔少爷,还说自己没钱,骗鬼呢。”
越说越气:“当初老刘让你卖屁-股你在那装清高,现在又跑平京当兔儿爷,怎么?苏州的有钱人你看不上,平京的你才能入眼?真是狗眼看人低的婊-子!”
冷冷瞥他一眼,薛满雪不欲和这个醉鬼多言,转身离开。
“你别想走!”李兴一把冲上前,牢牢抓住他衣袖。
恶心又刺鼻的酒臭味袭来,薛满雪垂下眼睫,像甩开一个苍蝇一样,用力甩开他,“滚开!”
李兴被他甩到地上,手里的酒坛子立刻碎在地上,碎片割破了他手,鲜血伴着酒味弥漫开来。
可如今的薛满雪却不比以前,力气大到让人无法靠近。
望着即将消失在自己视野里的人,他奋力吼出一声:
“你告诉我!老刘是不是你杀的!”
“当年那场大火,到底是不是你放的!”
原本毫不迟疑的薛满雪,倏然停住脚步。
脸色变得惨白,如薄纸一样。
眸光凝滞,似想起什么不堪重负的回忆,呆在了原地。
望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李兴眼中划过一抹得意,随后从地上爬起来,拿起地上的一个酒坛碎片,直朝他冲去。
“去死吧!”
陆世锦额角一跳,抽着烟的手狠狠一抖。
“少爷?怎么了?”在旁边汇报的安瑾停下来,关切地看向状态明显不对劲的男人。
隔着车窗,陆世锦看着四周安静一片的街道和全熄的灯火,眼里漆黑的浓墨也如无边的夜色一样,沉涌翻滚。
“掉头。”他突然开口。
“什么?”安瑾愕然,怔怔问道,“掉头去哪?”
“去刚刚离开的地方!”陆世锦心里涌上莫名的不安,大声吼道,“快点!”
“好的。”安瑾虽疑惑,但不敢违逆,立马吩咐司机,“去山塘街。”
等汽车赶到后,陆世锦“砰——”一下摔上车门,直朝刚刚离开的巷子跑去。
安瑾跟在他后面慢了两步,不小心就被男人甩在身后,望着即将消失的男人背影,他连忙喊人跟上。
等陆世锦赶到,看到的刚好就是李兴扑上前的一幕。
飞起一脚,往那人心口狠厉一踹,直踹到那人瘫地上爬不起来,他再目带关切地看向身边薛满雪。
“怎么样?没事吧?”由于急速赶来,他额角上全是汗,现在看到一脸怔愣的薛满雪,又转头望向地上的李兴,深深皱起眉头来,“这脏东西谁啊?!”
他的怒喝惊动了陷在回忆中的薛满雪,待看清陆世锦的脸后,他心脏陡然一跳。
忽然被人撞见的慌乱,让他凭下意识说道:“没、没谁,一个醉鬼。”
闻到空气中的酒味,陆世锦紧了紧鼻子,像是相信了他的话。
这时,跟在他身后安瑾也追了上来:“少爷!”
看清地上哀嚎不止的李兴,和他身边的酒坛子,安瑾明显愣了愣。
“少爷,你们没事吧?”
一群跟在安瑾身后的人也凑上来,见到陆世锦阴沉的脸色,瞬间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存了讨好少爷的心思,不由分说地狠狠往李兴身上踹去。
“妈的死醉鬼!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骚扰薛公子!打不死你!”
“把他拖下去再打,吵得要死。”
陆世锦朝他们不耐地招手。
薛满雪则愣在原地,听到他们要带走李兴,全然没有反应。
“你跟我过来!”
带着一丝火气,陆世锦一把拽过他手腕,将他拉到了巷子深处。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我是不是警告过你?让你晚上不要一个人乱晃?现在出事了吧?!还被醉鬼给缠上!”
“你是不是傻子?他冲过来你不会躲?平时对付我那股倔劲儿去哪了?不是很能耐的吗?”
陆世锦把他摁在了墙角里,见他一直不说话,扳过他下巴,让他看着自己:“哑巴了吗?说话啊!”
随后,视线一顿。
在他泛红的眼眶停下。
借着月光,他看到薛满雪惨白如纸的脸,和茫然无措的眼睛。
“你怎么了?”语气变轻起来。
见惯了张牙舞爪的薛满雪,没见过这样惶然无措的他,像受到了什么打击一样,一蹶不振。
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刺痛的感觉传来。
这感觉陌生又刺眼,让陆世锦倍感烦躁。
“那杂碎到底对你做什么了?”
陆世锦皱起眉头,伸手触碰到他眼睫,指尖传来一阵湿意,惊心之余语气未免急促起来:“你再不说话,我就把那个醉鬼拉过来问了!”
听到他这句话,脑子里燃烧不尽的火焰倏然消散,薛满雪回过神来。
一句“别找他!”险些脱口而出。
怕被男人觉察出端倪,又即刻恢复好情绪,他垂下眼睫,躲开他的逼视:“我没事。”
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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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垂眸,望向他抓住自己的手指,将他的桎梏掰开,语气疏离:“谢谢你刚刚帮我,我回去了。”
睫羽颤动,一双清凌凌的眼中,藏着晦暗复杂的情绪,心如乱麻。
没走两步就被男人抓住:
“回哪?”
“回宾馆。”
“跟我回家。”
“我不去。”
“必须去!”陆世锦直接扣住他手腕,将他拽向自己,“这么晚了还回什么宾馆?想再被醉汉骚扰是吧?再说那破地方虫子又多环境又脏有什么好住的?跟我身边我保护你。”
“放开我。”他垂下眼,看向男人抓住他的手,语气低沉。
“薛、满、雪。”陆世锦咬牙,瞪向他,“没完了是吧?”
焦躁和忧虑浮现在他脸上,语气不由强势起来:“今天你说什么都得跟我回家,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放开我!”薛满雪用力一把甩开他,大声喊道。
他力气极大,陆世锦被他甩的猝不及防,怔愣之余,好心再次被当做驴肝肺的愤怒,让他再也没忍住,直接拦到了那个没心没肝的人身前:
“薛满雪,犯倔也要有个限度,我要不是担心你会折返回来吗?这世道晚上有多危险你不清楚?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打家劫舍的外国兵!别说是个醉鬼,从哪条巷子里钻出来个强盗把你抢了也不稀奇!”
“我来救你,你不仅不感激我还冷言冷语,早知道我就放着你别管,让你被醉鬼纠缠死!”
薛满雪滚了滚喉结,转过身,脸上仿若沉着冰一样,罩着厚厚的壳。
“不用把我当小孩子,我自己能应付他,也不需要你帮忙。”
“你能应付什么你应付?他都扑上来了你怎么不躲?”陆世锦语气焦灼,“你就是个傻子!还是个行动迟缓的傻子!”
骂了几句总算骂够了。
“算了。”
“我不跟你计较,现在跟我回家要紧。”陆世锦起伏几下胸膛,再度上前,“陆府有人看守,比宾馆安全,也方便我保护你。”
他执拗地又要拉他。
而从李兴出现,薛满雪心中早已大乱,根本没有心情和精力去应付男人。
一晚上积攒的负面情绪和不安,完全消耗掉了他的耐性,而现在李兴还被男人手下拖走,又不知他会和陆世锦下属交代些什么,又不知他那些不堪和肮脏的过往是否会被这个自己一心防备的男人发现,几种情绪交杂下来,恐慌和耻辱简直如海啸一般,快压的他喘不过气。
采取极端的方式,如冰碴一样的话脱口而出:
“是保护我还是方便自己满足私欲,陆世锦你心里不清楚吗?”
陆世锦彻底愣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
薛满雪张唇,想再重复一遍,男人却眯起眼睛,怒喝一声:“闭嘴!”
高大的身影如山一样压来,他再次被男人逼到了墙角,滔天的愤怒回荡在巷子里:
“薛满雪你 | 他 | 妈再昧着良心给我说一句?我是为了满足私欲?从来苏州到现在,我他 | 妈连你手都没摸到过,我满足私欲?”
“现在没有,以后就不会吗?”薛满雪没有丝毫恐惧地看向他,目光冰冷无情。
“你-他-妈没心的!不识好歹的东西!”
“可笑。”薛满雪嘲讽讥道,“是你步步紧逼,惹人生厌,居心叵测,我对你需要有什么心?”
没有丝毫顿挫,将忍耐许久的情绪,全部宣泄出口。
“你!你!”陆世锦脸气得涨红,就这样起伏着胸膛,红着眼睛,可他的情绪,却被毫无反应的薛满雪给侧过头避开,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似得。
“好!好!”
一把甩开他,陆世锦收起情绪,将自尊心咽进肚子里。
再回过神,恢复成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模样,目光冷漠又骄傲:“那你就一个人呆在这里,死了也别来求我!”
说完,掉头走掉。
这一次,他绝不会像个傻子一样回过头去救他!
等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尾,薛满雪防备的姿态,骤然松懈下来。
如度过一场浩劫,他靠在了墙边。
粘稠的汗和衣服粘在一起,湿透了他整片后背。
手撑在墙壁上,他垂下头。
目光闪过一丝波澜。
他错了吗?
先不论这人前面是如何极尽逼迫和纠缠的,可心里隐隐的直觉告诉自己,陆世锦刚刚折返回来,担忧之心其实远胜自己说的那些不耻之径。
胸口像有一个捣米的舂子一样,把心搅的七上八下,不安极了。
可脊背却硬挺着,怎么也不愿弯下。
连带着这份被人撞见过往不堪的耻辱,也一并在心里喧嚣着。
终究,他站起身,独自向巷子深处走去。
15.第 15 章
三天过去,返程将至。
忙完琵琶语的事,薛满雪专门挑了天去扫了阿爹姆妈的墓,祭拜上香完,他便买了张船票准备回平京了。
晚上,他在宾馆里收拾着行李,将一包包吃的用纸袋隔好,放进牛皮行李箱里,上层行李箱里塞满了零食和糕点,大大小小鼓鼓囊囊的几袋,几乎全是他白天按照陈星雁口味买回来的:有采芝斋买来的蜜饯和零嘴,有几包装着各式糕点的牛皮纸袋,有用稻草捆好、小食盒装着的东坡肉,还有用竹罐装好的碧螺春。
淡淡的果香味散发出来,嫩脆的茶叶尖从缝隙透出点绿,是上好的成色——那是池瑶临走前给他装好的。
那天晚上他本该和池瑶去打招呼的,但后来巷子里发生的意外让他猝不及防,想起琵琶语闭馆的时间,他找了个宾馆先休息,第二天一早再去找她。
即便他有所掩饰,可池瑶还是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几番解释,女人才作罢,最后不忘叮嘱他:
“这醉鬼这几年狗嫌人弃的,赌光了家产,之前还来我们琵琶语闹过,没人搭理他,你要是遇到他只管一巴掌打过去,千万别被他讹钱!”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扯到了让他成家的事,非要替他寻个知根知底的姑娘,他自然又是百般拒绝。
看他态度坚决,女人也明白这不是强求来的事,她虽把自己当薛满雪姐姐,但终归到底这事还得看薛满雪自己的主意,于是只得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我知道你坚强,也知道你是个靠谱的男人,但再坚强的人,难道就不需要别人照顾、别人保护吗?这么些年,你就跟块铁打似的什么都靠自己,我是希望你能放下心防,偶尔依靠依靠别人,不为软弱,只为歇口气罢了。”
听到这里,薛满雪睫羽颤了颤。
最后两人又聊了聊,池瑶听说他要去给小星买零食,本想陪他去但琵琶语排了她的演出,于是便拿了一大包茶叶和吃食,塞给薛满雪,让他回了平京给她寄信打电话,一番殷切交谈,也就结束了。
薛满雪抬起头,望向窗外。
窗外一片寂静,临河的房间偶尔能听到细细的流水声,长而窄的河流穿过石桥洞,流经山塘街,这个时间点古街的灯笼也全熄灭了,唯有零星光点碎在河水里。
眸子沉了沉。
其他的事可以以后再说,但有一件事,他今晚必须要去做。
他要去留园班再找找线索。
将行李箱合好后,出门叫了辆黄包车,方向直奔离城中心几百里外的张浦镇。
那是留园班的旧址。
下车后,在原地停了很久。
原以为时间过去这么久,自己心情会平静很多,但实际上在看到被烧毁到只剩下一片废墟的地方,还是无法抑制地有所起伏。
拨开半人高的野草,他跨过门口黢黑的房梁,凭感觉找到原先的后院房间,在路过一个铁笼子的时候,脚步再次一顿。
拳头无声捏紧,过往的一切,如浪潮般,裹挟着黑夜和火焰,一股脑翻涌进眼里,由混沌的形状,化为那个被困在笼子里,蜷缩在角落,不肯认输的瘦弱身影。
自被骗到留园班,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因为反抗刘承业而被关铁笼子了。
为惩罚他的“不懂事”,男人绝了他的食物,只留下一个盛着水的碗。
“老子倒要看你能撑几时,告诉你过了三天后,你连水都喝不到,到时候要是渴了,呵呵,喝你自己的尿吧!”
“想当硬骨头,也得看看自己的斤两,现在这世道,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没这少爷命还跟老子发什么少爷脾气?”
接着,男人又话锋一转:“但你要是听话,乖乖待这儿唱戏,别想着整天逃跑,别说这点水了,我买烧鸡给你吃都行!”
见他沉默,男人又凑近,挤出一个称得上“和蔼”的笑,“其实我老刘也没那么坏,更何况,学戏不比当乞丐要饭好?你那两个痨病养父母,也没几年活头了,我这可是在救你,就这年头,能学一门手艺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也算得上我徒弟,都说师父师父,师长如父,我把你当儿子看,怎么会欺负你呢,对吧?”
当时,他瞥了眼那个脏兮兮的碗,一口水都没喝,只是静静对男人说:
“我不会信你的。”
“你不是把我当儿子看,你只是想控制我,让我听你的话。”——他不是没见过真正的父子,像他阿爹对他,虽然他们只有短短三年的亲缘关系,但阿爹从不会强迫他做什么,更不会因为他不听话,就把他关笼子。
“放我回家!”他握住铁栏杆,大声喊道。
男人怒气上涌,打开铁笼子,用力扇了他一巴掌,对他恶狠狠说:“不知好歹的东西!放什么放!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你那痨病鬼养父母早已经病死了,不信你去问你那些邻居街坊!”
“还有你的卖身契,都在我这里!你除了在这里唱戏,别无去处!”
从那天后,他再没喝过铁笼子里的一杯水,甚至连话也不说,只是呆呆地蜷缩在铁笼角落里,而戏班子里的其他小孩得了班主的命令,也不敢靠近他,只远远好奇地盯着他打量。
直到一个很瘦弱的小男孩,晚上偷偷摸到他笼子前,从怀里揣出一个热腾腾的馒头递给他,刚开始他只是沉默,也不接,那男孩将声音放低,对他说:“哥哥,你还是吃点吧,饿死了……就没办法回家了。”
他倏然抬头,和男孩黑亮的眼睛对上。
他哑着声音问:“你那天听到了?”
“嗯。”小男孩点头。
“你也是被骗进来的?”
“我不是。”男孩摇头,“我是被卖来的。刚来的时候,班主关过很多人,但他们最多就饿饿肚子,从没出过事,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到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还没来得及吃我送的馒头,就死在了笼子里。”
他默默抬头,盯着他,目光含了一丝恐惧:“哥哥,不管你想回家还是做什么,都要活着,才能见到你的亲人,不对吗?”
沉默了一瞬。
攥了攥拳,他接过了那个馒头,诚挚说道:“谢谢你。”
——那是他和陈星雁第一次见面,后面男孩因为给自己送馒头这件事被刘承业发现,还挨了一顿鞭子。
再后来,便是他答应班主学戏,换取回家探望的机会,如那个男人所言,阿爹阿妈真的病死了。
他连祭拜他们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刘承业急急忙忙带了回去。
而那天给他送馒头替他挨鞭子的陈星雁,就成了他在戏班子里唯一的亲人,再到后来,他们又认识了芳芳,三个人在戏班子里相依为命。
直到陈星雁又一次因为给铁笼子里的小孩送食物被班主毒打后,他原先学的不情不愿的戏,出于保护弟弟妹妹、早日出师好带他们离开留园班的心思,也开始认真学了起来。
所幸他天赋极好,学的也极刻苦,唱的更是越来越好,这种成效极大取悦了刘承业,男人对他不吝夸赞。
“我当初看的没错,你真是学戏一等一的苗子,不仅身段漂亮,模样也是人群里拔尖的,虽然年纪比他们大了几岁,但好在你不会倒仓,声音算是稳下来了。”
随着年纪越大,刘承业把他当摇钱树的心思越藏不住,想尽办法地从他身上获取利益。先开始是让几个富商到戏班子里挑选,在挑中了他后,再当着他们的面卖了几个戏班子里的小孩,但最后因为价格没谈拢又打消了;后来是收了人家送的头冠想让他去陪侍;再后来是联合李兴给他下药……
那段时间他连睡觉也是握着刀片,生怕一觉醒来身边多了个陌生男人。
但他深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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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足够的本钱离开,更无法带走陈星雁和芳芳,所以选择了暂时隐忍。
直到最后,芳芳被卖,他去药铺买了十足十的蒙汗药,下到那人的酒里,支开戏班子里的弟弟妹妹们,在深夜点燃一把火把……
火焰在黑夜跳动,巨大的火舌冲上天空,像吞没黑暗和罪恶的野兽,将他苍白的脸映得明明灭灭。
“杀人犯!”
尖锐的声音传来,他浑身一僵。
火焰燃烧的味道冲入鼻尖,他这才发现,面前真的有一团火焰。
不远处,举着火把的李兴,出现在破烂的房梁下。
李兴将他眼底的神色看得清晰,几乎是断言道:
“我那天只是提一句,你就沉不住气来这里了!当年那场火!还真是你放的!”
“不枉老子蹲了你好久,你果然来这里销毁证据了!”李兴面色扭曲,眼里闪过贪婪的光,“赶紧给我钱!不然我就把你杀人的事告诉警察局!让警察翻案!让那天救你的阔少爷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我和他没关系。”薛满雪开口,“我们之间的事,也不用牵扯到别人。”
“我偏要!不给我钱,我就告诉整个平京,你就是个白眼狼!还是个杀人犯!让你在平京混不下去!”李兴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朝他走来,在火把的映照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显现出来,他恶狠狠地对薛满雪说,“那天你那个阔少爷把我打的好惨!还好老子聪明溜得快!你赶紧给我钱赔医药费!”
“我不欠你钱,也不会给你钱。”薛满雪垂下眼,语气不变,“我说过,你这是咎由自取。”
“妈的!”李兴扔了拐杖,举着火把冲向他,恶声道,“你就不怕我把你以前的事捅出去吗!”
“你找不到证据。”薛满雪冷静地看着他,“而且,就算是真的,也没人会信一个酒鬼的话。”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李兴怒气冲冲咬牙,“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刘和我说,他可是把一身的本事都传授给你了,分毫没藏,倾囊相授!要是没有他你现在不过是个在大街上要饭的乞丐!还能人模狗样地去平京大剧院唱戏?你现在还堂而皇之地说这种话!”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徒弟!”李兴扔掉火把,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骂道,“你摸着良心说!你就一点都不愧疚吗!那可是你师父!”
“那可是教你手艺、传你饭碗、养你长大的师父!而你,竟然活活烧死了他!”
火把在地上滚了几滚,把地上的野草瞬间点燃,刺鼻的焦味弥漫。
“师父”二字像一个重锤,一下捶在薛满雪胸口,让他呼吸一窒,嘴唇变得苍白。
李兴眼里划过一抹得逞,掏出早藏好的小刀,直往他喉咙划去:“你那个大少爷废了我的腿!我就废了你喉咙!”
……
与此同时。
陆宅。
古朴的园林宅院前停了好几辆汽车,大大小小的礼盒用丝绸包好叠放在椅子上,时不时有人往后备箱里搬,陆世锦则在内堂检查着有没有遗漏的,直到一个下人来到他身边。
“少爷,有一个叫周小湘的人找您,说他认识薛公子,有个东西要交给他。”
——这段时间陆府老宅经常人来人往,陆世锦曾亲自下令客人先请到待客房里,那下人听那人自称是少爷的朋友,自然是先请到待客厅里去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陆世锦没听到“周小湘”三个字,倒是先注意到“薛公子”这几个字。
一瞬间脸有点黑。
这下人是老宅这边的人,还不清楚陆世锦那天和薛满雪在巷子里发生的争执,是以对陆世锦脸色的异常也没察觉出来。
“少爷,您要见他吗?”
陆世锦咬了咬腮帮子,冷着声音道:“不见。”
16.第 16 章
陆世锦刚要骂这个下人不会看眼色,却听到门口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
“陆少爷。”
门口进来一道修长人影,来人一身长衫,身段优越,白皙的脸上是一双葡萄般的眼眸,格外动人明亮,殷红的唇饱满丰润,气质明媚张扬,当真是极为精彩的一张脸。
此刻他手中抱着一把琵琶,纤长手指搭在琴弦上。
“周公子您怎么自己过来了,不是说好让您稍等片刻,等我通报了少爷再叫您的吗?”那下人急忙瞟了眼陆世锦,见陆世锦沉着脸没说话,不由有些恨这客人不请自来,不懂规矩。
“抱歉,临时有事,小周是来给满雪送琵琶的,不知薛公子可在?”周小湘话里虽全是薛满雪,一双葡萄眼眸,却盯着坐上的陆世锦灼灼地看,熠熠闪光。
——之前在琵琶语坐在他背后,因此也没看得清晰,现在面对面才发现男人真是英俊,明明长着一张凌厉的脸,但就是很好看,身材更是高大无匹,真丝衬衫下的肌肉也鼓囊饱满,一看就很有力量,和平京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世家子弟比起来,不知强到哪去了。
他的眼光果然很好,要抱大腿他也要抱最粗的大腿,总比天天伺候那些一身恶习的老头子好。
眼中透出一丝势在必得。
陆世锦眼睛像定着锚一样,在他手上的琵琶停住,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一味地出神。
来通报的下人看陆世锦没说话,便先守在门口等了。
“陆少爷?”喊了几次对方也没答,周小湘不由有些疑虑。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琵琶看,他心领神会,便问道:“陆少爷喜欢听琵琶吗?”
陆世锦终于抬眸,“你也会弹琵琶?”
“嗯,我也会。”周小湘抿了抿艳红的唇,说道,“我之前也在评弹馆上过班,弹琵琶和唱评弹我都会……陆少爷要听吗?”
“弹一首听听。”
“陆少爷喜欢听什么?”
“弹你擅长的吧。”
陆世锦坐到桌边,让人给周小湘搬来一个板凳坐下,自己则点了根烟,在烟雾升腾中盯着他看。
周小湘被他略带侵略性的眼神看得心中一跳,手拨动琴弦,试了试音后,亲启红唇,唱了一首《夜泊秦淮》。
他的声音自是十分婉转,清丽动听,唱腔曲调也是挑不出错处的好,眼里的情谊更是十足十的动人。
只是听在陆世锦耳里,却是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少了一丝清冽,太过柔腻,非但没让他听得心情愉悦,反而越听越烦躁,脑子里那道颀长挺拔的背影,更是怎么都无法挥散。
“行了别唱了。”陆世锦揉了揉额角,叫来下人给他包了一大袋赏钱,站起来道,“他不在我这儿,你要给他送什么东西就去找他,不用来我这里,我跟他不熟。”
说完最后“不熟”二字,嗓子像卡了什么东西一样,愈发难受起来。
听到他的说辞,周小湘却神色大亮。
他当然不信他和薛满雪不熟的说法,琵琶语前的十里鲜花、礼炮祝词、表演时的捧场,这是不熟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只有一个说法,那就是这俩人闹别扭了。
心里有了打量,他便顺势而为:“陆少爷看起来心情不佳,是和满雪闹矛盾了吗?”
“我了解满雪的为人,他向来性子倔强,也不是会哄人的主,平时闹起脾气来,更是难相处,别说伺候人了,不得罪人就不错了。听说当时在留园班,班主让他接待贵人他宁愿挨毒打也不去,什么样的贵人少爷,在他面前,也只有吃闭门羹的份。”
听到“接待贵人”时,陆世锦耳朵一动。
周小湘继续说道:
“这人,看似是一朵高山雪莲,实则是一块顽石。”
“所以——”
“陆少爷与其为他伤心,不若寻一知心柔顺的人?”周小湘咬了咬唇,声音愈发柔婉,“我就不一样,和他相比,我比他想得开也更知情识趣一点,更不会做出惹主子不开心的事,所以陆少爷包他,还不若包我。”
陆世锦这下算是明白过来了,原来这戏子打着给朋友送东西的名义,实则是来攀附权贵的。
该说不说,这周小湘确实要比那不识好歹的人更懂事一点。
但他在平京圈子里混了这么久,别说周小湘这样的人,就是那些明明跟着自己朋友,却私下来勾搭他的明星或者名伶,多如牛毛。那些攀龙附凤、捧高踩低的人,简直如过江之鲫,赶也赶不完。
他虽行事乖张,却最厌恶背信弃义之人,见多了挣扎在黑暗里的恶之花,更渴望清醒干净,愈发厌恶这种黏腻污浊,这些日风下的不堪,让在其中摸爬滚打的他,几欲作呕。
本还有那么一分尊重艺术的想法,现在被这污浊之人弄得什么心情都没了。
他笑了笑,盯着周小湘半响,说:“行啊。”
周小湘眼里霎时放起光来。
“陆少爷……”
陆世锦往椅子上一坐,支着手说:“脱吧。”
周小湘愕然:“脱……什么?”
“脱衣服呗。”
周小湘望了望四周,门口还站着几个下人,虽然全都低着头,但看样子绝不像要走的样子。
他低下头,咬了咬唇:“可……可这里还有……”
“怎么?不敢?”陆世锦抽着烟,脸上看不清表情,“不是你说你想得开、知情识趣么?那就当着他们的面脱,脱干净。”
周小湘将手放在长衫领口,在周围人的目光中,终究还是没狠下心来。
明白过来什么,他羞耻地涨红了脸,葡萄似的眼珠挣出一滴泪来:“陆少爷……您这是,存心为难我吗?”
“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自取其辱怨不得别人。”陆世锦满脸冷漠,不耐烦地站起身走向门口,可还没走出去,就被周小湘给抓住衣袖,他垂眼扫了下旁边,旁边的下人立刻上前抓住周小湘,一把将他抓起来,“老实点!”
琵琶砸到地上,琴弦磕碰发出杂乱的声音,周小湘脸上是泫然欲泣的表情:“爷,我只是喜欢您而已,您有必要这样羞辱我吗?”
陆世锦看都没看他一眼:“你喜欢的是我,还是我的钱,或者是我的地位,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周小湘:“可是……可是……”贝齿轻咬,“您就敢说,薛满雪他就不是为了您的钱才靠近您的吗?!都是戏子,谁就比谁高贵了!他和我没有本质区别!”
——没错,他就是见不得薛满雪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从前在昆曲馆里就这样,同样是唱《牡丹亭》,就因为他比他会拿腔拿调点,剧院有戏都排给他,贵人们也总是上赶着捧他,拼了命地往他面前挤,而那人偏偏还一副不以为然、自诩高贵的样子,偏偏所有人都吃他那套,当真是做作的让人恶心!
“别在我面前提他名字。”陆世锦面色冷酷,“就算是玩戏子,爷也瞧不上你。”
“凭什么!”周小湘大喊。
“凭什么我有必要告诉你么?”陆世锦不耐地朝下人挥手,下了最后通牒,“下次再假借别人名义来烦我,就不只是赶你出去这么简单了。”
等下人们将周小湘带下去后,陆世锦烦躁地坐椅子上抽烟,眼前却怎么都无法挥散那道身影,脑子里都是周小湘说的那几句话:“听说当时在留园班,班主让他接待贵人他宁愿挨毒打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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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贵人少爷,在他面前,也只有吃闭门羹的份。”
对那人的倔脾气,他是深有领教的,是以这句话他并不存疑。
在遇到他之前,那个人到底遭遇过什么?
心里像有个钟摆,滴答滴答晃得他心烦。
碾灭烟头,叫来安瑾:“那天那个酒鬼,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安瑾就等着他问呢,那天男人回来的时候脸色黑的可怕,还没等他汇报,男人就摆手说回家,压根不想听的样子,他惯会看脸色,自然不会不识趣地说话。
“兄弟们打断了他一条腿,但那狗东西太滑头,把阿力咬了一口……然后跑了。”
“跑了?”陆世锦抬眸。
“是的。”
“听你语气还很得意?”陆世锦脸色难看起来,怒道,“你|他|妈怎么办事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让他跑了?!”
安瑾是有些高兴,但不是因为自己办事不力高兴,而是因为总算有机会让少爷和薛公子解释清楚误会了。
这也非他多管闲事,而是自来苏州以后,他是亲眼把陆世锦对这位薛公子的态度看在眼里的,也知道自家少爷也不像能轻易放下心的样子,现在有了矛盾,当然是及时解决来得好。
“是属下办事不力。”他低下头,又补充道,“少爷,现在的情况变得更复杂了。据我调查,那个醉鬼名字叫李兴,是薛公子曾经戏班班主的表弟,这个人是个赌狗,曾经因为还不起赌资,意图怂恿自己表哥,直到薛公子……这件事才算结束。”
“还有薛公子原来所在的那个戏班子,表面上教人唱戏,实际上还干着买卖人口的活计,更是臭名昭著……”
把这几天探听到的消息,安瑾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全。
陆世锦越听脸越沉。
观察着他的脸色,安瑾又问:“所以,少爷现在要——”
这时,门口的管事进来,对陆世锦说道:“少爷,礼品都备齐了,现在出发去老爷府上吗?”
陆世锦沉着眸子,久久未说话。
“少爷?”那管事又问了一遍。
“出发。”陆世锦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安瑾略带犹疑道:“那薛公子……那边?”
“让他自生自灭。”
“啊……?”安瑾有些意外,“放那醉鬼出去薛公子怕是容易有危险,更何况——”
“我说了让他自生自灭听不懂?”陆世锦咬了咬腮帮子,冷冷嘲讽,“他不是自己说自己能处理吗?不是说不需要我管吗?不是自己很能吗?管他死活做什么?别管他!”
说完,便钻进了下人打开的车门。
对前面的司机吩咐道:“开快点,不要让外公久等。”
汽车引擎声发动,司机踩下油门,将身边景物远远甩在后面。
车内一时没人说话,空气沉寂极了。
将车窗打开也疏散不了心里的滞闷。
陆世锦又点燃一根烟,一根接一根抽完,胸腔还是像堵住什么似得,还有一丝无端的心慌,烦闷的让他无法忽视。
为分散注意力,他对旁边的安瑾说道:“抓到的那个叛徒交代了什么?你把港口的事再跟我汇报一下。”
安瑾自然是识趣,也没再提之前的事,而是认真地交代起了码头的事:“那个叛徒的说辞,和王跃说的差不多,陆云修让他在平京和苏州之间传信,帮赵鹏详运送违禁军火的也是他,还有——”
却见陆世锦只是盯着窗外看,目光沉滞,烟头烧到指尖也没发现。
“少爷。”他轻轻喊了一声,陆世锦依旧是没有反应。
他似有预料,问道:“现在去找薛公子?”
17.第 17 章
在刀尖逼近的一刹那,薛满雪眉头一动,反手握住李兴的手腕。
“我说了,别碰我。”
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李兴的手,随后“唰——”地一下,角度翻转,骨头错位,被他抓住的手呈现出诡异的角度,薛满雪将他狠狠一甩,甩到了铁笼旁的地上。
“啊!我的手!”李兴滚在地上,发出猪一样的哀嚎。
地上的火把仍在燃烧,有火焰在薛满雪眼中跳动。
“刘承业不是我师父,我从没认过他当我师傅。”
李兴没想到会被反制住,不由得有些心虚,又不愿弱下气势,捂着手骂道:“你不承认就可以抹消过他教过你的事实吗?你这一身的本事,不是他教的你吗?”
“薛满雪!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对你的教导之恩可是恩重如山,这份恩情你又怎么算!”
火焰越烧越旺,映照在月光下的修长身影,却纹丝不动,只剩下一片沉默。
许久后,那修长的人影说道:“就算教过我,他从我身上获得的利益,早盖过他对我的恩情,我不欠他什么。”
——反倒是刘承业不择手段,将他骗到戏班子里,让他错失父母病情,从此被改变一生。
他没有被卖了还要帮忙数钱的恶习,也懂是非善恶,更厌恶屈服在胁迫下的无奈,将其美化为“恩情”,大可不必。
他宁愿做冷酷无情之人,也好过向仇人摇尾乞怜。
李兴大喊:“所以你这个白眼狼!就烧死了他吗!”
“他被烧死也是他活该,如果不是因为他作恶多端、因一己之利贩卖人口,害了戏班子那么多人,他也不会有这样的结局。还有你——”薛满雪垂眸看向他,“如果不是因为你自己好赌贪婪,你也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你们都是咎由自取。”
“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也不会受你胁迫,但我最后跟你强调一遍——”薛满雪一步步走向他,修长的人影一下子盖住了李兴,望着对方藏在阴影下的脸,李兴撑着手肘往后挪动几步,眼含恐惧,“你、你想干什么!”
随后,衣领被一把提住,薛满雪冷冷地盯着他,“再敢纠缠我、或者去琵琶语闹,就不只是断个手那么简单了。”
李兴咽了咽口水,那股压迫的气势,一下子让他愣在了原地。
对方眼里的认真和冰冷,让他不由相信,他会像刘承业一样,被烧死在这里。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他居然被一个自己瞧不起的戏子吓到了,可又凭什么呢?一个下九流,又凭什么吓唬他!还有那个看垃圾的眼神,又凭什么!可怜的自卑和自尊心,让他不顾一切地想扳回一成。
一股狠劲上来,他奋力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火把,疯狂地朝那离去的人影冲去,“薛满雪!你这个戏子!你凭什么!凭什么看不起我!”
早在身后脚步声响起的时候,薛满雪就已经察觉到了,所以在李兴靠近他的一刹那,他便转过身,直接朝他胸口用力一踹,火把伴随着李兴笨重的身体,一起滚落在地上几米高的野草上,火星子燃起,火舌瞬间席卷而上,连同野草将滚在地上的李兴,一起吞并其中。
呛人的气味袭入薛满雪鼻尖,他睁大眼睛,看着这突发燃起的大火。
李兴的惨叫和哀嚎无比惨烈,在熊熊火焰中来回滚动着自己的身躯,意图将自己身上的火焰扑灭,“救我!快救我!”
而站在不远处的薛满雪,则瞳孔震颤,仿若被人点了穴一样,怔愣在原地。
脑海中似曾相识的一幕,再次出现在眼前。
也是这样的时间,也是同样的地方,也是漫天的火焰和刺鼻的黑烟,还有在房内挣扎的刘承业惨烈的声音,一声声绝望又无助的哀嚎,最终声音越来越小,连同深黑的夜晚,也一起吞没在大火中,成为他往后夜夜难息的噩梦。
手上一片滑腻,他低下头去看,却看见满手的血腥。
他倏地一惊,颤抖着唇说,“不是我……”再细看,手中的血腥已经消散不见。
面上一片湿滑,他抬手去擦,擦了满手的泪。
眼前的火焰倏然灭掉,惨叫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来。
他再去细看,却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熄灭了草丛中的大火。
他想向草丛走,却在迈开第一步的刹那停住,因为他注意到,草丛中,早已没有了生息。
手细密地颤抖起来。
眼眶红成一片。
他,又杀人了吗?
……
等陆世锦赶到,看到的就是一片狼藉的现场,而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站在草丛前呆呆淋雨的修长人影。
“薛满雪!”陆世锦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待看到他被雨水淋的透湿的衣衫,不由分说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他身上,没好气骂道,“傻了吗你?下这么大雨不会躲吗?呆站着淋是吧?!”
望着四周乱糟糟环境,还有被火烧成一片的草地,他问:“到底发生什么了?”
面前人低着头,却没回话。
陆世锦不由急了:“问你发生什么了!说话啊!”
跟着他的安瑾则来到野草丛边,在被焚烧出一块空地的草丛里逡巡查找。等他拨开烧了一半的野草根,发现了里面的李兴,抬头对陆世锦说道:“少爷,那天那个醉鬼在这!”
也不怪他们没发现,这草丛有半人高,再加上雨下的及时,不特意去找,一时半会还真难发现。
陆世锦刚要说什么,却发现被他握在手中的人却抖了抖,这丝异样让他察觉出不对劲来,随即手背一湿,他狠狠皱起眉来,不由分说地抬起了面前人垂下的脸。
待看清后,陡然一愣。
面前那张精致的脸,此刻变得惨白如纸,还有那双潋滟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眼眶红成一片,就连长长的睫毛上,也沾满了泪珠。
这是陆世锦第二次见到这样的薛满雪。
脆弱、不安、惶恐、无措。
心比小巷那次还要沉,像被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的痛。
“他……死了吗?”他听见他问。
陆世锦往地上的安瑾瞥了一眼,从对方眼中得到否定的回答。
李兴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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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火上来,他很想说死了,但看到眼前人脆弱的眼神,心又蓦地一软,哑着喉咙说:“没死,还活着。”
身上的人像松了一口气似的,阖上眼睛,呼吸也开始放重起来。
整个人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陆世锦却最见不得他这样。
他一把抓过他,掐住他的脸,“死了又怎么样?这种世道死个人很稀奇吗?!薛满雪你怕什么?这种无赖死了就死了!谁让他纠缠你的!他就该死!”
而以前那双倔强的眼睛,此刻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不含一丝波澜,像被夺取生气的木偶,任由他晃着自己,不发一言。
唯独被自己攥住的手,却还在细微颤抖着,昭示着主人的紧张和恐惧。
越察觉到他的恐惧,陆世锦就越恼怒:
“不准害怕听见没有?谁允许你害怕的?你就算杀了他又怎么样?怕我兜不住你吗?!”
“我告诉你,别说是一个醉鬼了,就算是你以前那个师父,灭了他满门我也能护住你!我不准你害怕,听见没有?!”
“不准害怕!!”
薛满雪却彻底怔住了,无神的眼睛渐渐聚起光来,直勾勾地盯向男人,“你…说什么?”
被他这样专注地看着,陆世锦嗓子有些发哑。
手上用力,陆世锦一把将他扯进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说:“我说,你杀的不过是一个禽兽而已,我能护住你,你别怕。”
薛满雪声音有些颤抖,“你……都知道了?”
“嗯,我知道了。”
薛满雪睁大眼睛,“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手仍然在发着抖。
他攥紧手:“我差点……杀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你杀的是禽兽,不是人。”
“我……”薛满雪语塞。
“再说,不是还有我吗?我会帮你处理的。”
蓦地、薛满雪抬起头来。
察觉到他的注视,陆世锦分开和他的稍许距离,在看清他眼里的神色后,心狠狠一动。
那双漆黑的眸子,好似软化了冰川,露出冰山一角的柔软,还微微闪着光。
这是陆世锦第一次,从对方抗拒的眼中看到触动。
望着对方错愕微张的唇,和微微透露出来的粉红舌尖。喉结上下滚动,陆世锦扳过他的下巴,轻轻压在了他的唇上。
双唇一触即分,品尝过柔软的声音有些哑,他又强调了一遍,“别怕,薛满雪,有我在,你不用怕。不管你杀多少人,我都会保护你的。”
薛满雪却仍出于怔愣中,直到男人覆上他的唇,他才清醒过来。
瞳孔张大,他一把推开男人的怀抱:“放开我。”
然后不由分说地捂住嘴,用袖子擦着嘴,想抹掉男人刚刚留在自己唇上的味道。
他这番擦拭的动作,让陆世锦有些着火,“薛满雪你什么意思!”
居然敢嫌弃他!
眼睛却紧盯着薛满雪的唇,上下扫视,刚刚触碰过的柔软像花瓣一样,让他喉咙发紧,还想再尝试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