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可堪折》 1、红螺寺 京郊山麓,红螺寺。天刚蒙蒙亮。 一行人从寺中如鱼贯出。主持亲自恭送。 护卫、奴仆、健妇、婢女依次排开,众星捧月中走出来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头戴帷帽,身穿一身素色衣裙,秀美的颈部系着一件鹅黄底绣金菊镶边的旧披风,从身后如水般笼罩下来,娇花般的面容和窈窕的身姿便隐匿在帷帽和披风里。 她款款走向软轿,婢女打开轿帘躬身扶她进去。随后从奴仆口中呼出一声满是骄矜之色的“起轿”,豪奴开道,美婢随行,四个孔武有力的轿夫轻而稳当的抬起软轿,向山下走去。 在山寺门口打扫的小沙弥轻轻呼出一口气,朝这行人离去的背影望了一眼,又加紧清扫地上的落叶。只听见山风中传来小沙弥悄然嘀咕了一声“槛外富贵荣华逼人眼哪”,不知是羡还是叹。 坐在软轿中的张姝,缓缓摘下帷帽。 宫里的贵妃娘娘、也就是她的亲姑姑,昨日夜里发梦,梦到已过世的生母,音容笑貌如若生前,贵妃从梦中哭醒,待卯时开了宫门便让太监给自己的哥哥家承恩侯府递信,让承恩侯代自己去红螺寺给父亲和母亲的牌位多添些香油。 张姝的父亲承恩侯这几年日渐肥胖,又患上热疾,行动多有不便。她的母亲承恩侯夫人也抱恙在身。作为承恩侯府唯一的女儿,张姝代替父母和姑姑去红螺寺给祖父祖母上香。 从卯时接到消息便安排出行,上山,入寺,祭拜过二老后,又在祖母的牌位前诵了一个时辰的地藏经,再给寺庙添上五百金的香油钱。 待此刻下山,人世间还是清晨时分,万物刚刚苏醒,香客陆续登山,寂静的空山传来纷乱的人语声。 说话声回荡在空旷寂寥的山谷里,字字句句都清晰入耳。 “万岁爷钦点的状元郎和探花郎,今日也到红螺寺上香来了!就在山坡下,身后还跟着一群学子呢!” 张姝的眉弯轻轻抖动,一双含烟似雾般的眸中恍若星子璀璨般闪烁了一瞬,手指轻轻捻起一侧的帘布,娇软的声音唤道:“喜鹊。” 软轿一侧的大丫鬟喜鹊应了一声,弯腰附耳过去。然后面露微喜,吩咐轿夫、仆妇和护卫都停下来,在山道旁边的茶肆休息片刻。刚开摊不久的茶博士喜上眉梢,颠着小腿殷勤的上前伺候。 喜鹊揉了揉走得酸胀的腿,打起轿帘扶张姝出来。 张姝已重新戴上帷帽,在仆妇的簇拥下朝山崖边的观景亭走去。来来往往的香客纷纷侧目,碍着豪奴和护卫在旁,不敢多看,匆匆往山上红螺寺赶去。 只留下纷纷扰扰的声音在山间回响。 “你说的可真?”说话的这位一早就上山,走到半山腰,在茶肆旁休息了好一会儿准备接着往上爬,所以不知道此刻的山下热闹非凡。 “正是,状元郎今日是供奉杨太公牌位来的!”另一个答道,脚下的步子也不停顿。 红螺寺是大周立国时皇帝亲封的国寺,历经百年,香火鼎盛。京中不论世家勋贵还是清流之家,多把先人和逝者的牌位供奉在这里。 “不与你们多说,我得快些去庙里占个位子,状元郎和探花郎如今都在翰林院任职,寻常哪得机会跟他们请教学问!”听这迫切的声音是一个少年读书人。 另有中年人笑道:“不急,还有好些小娘子跟在后头,争相瞻仰两位郎君的风姿,今日状元郎上红螺寺可没有我等走得快!” 众人了然,哈哈大笑而过。 今年春闱,万岁钦点一甲进士三人,除了榜眼柳思荀年龄偏大,状元杨敏之、探花郑璧都不过双十年华,少年才子,姿容俊美。万岁在大殿上盛赞二人可堪大周双璧、一时瑜亮,还戏谑说,遗憾自己没有两个适龄的女儿,否则两位郎君都要以驸马之位许之。 一甲三进士头戴簪花冠,身穿深蓝罗袍,胸前披挂红绸,打马游街时,俊逸出尘的杨敏之和郑璧二人,不知引得几多少女春心萌动。更有大胆者,红着脸羞答答对骏马上的美郎君抛掷花朵,引来围观百姓如浪花般热烈的善意大笑。 两位郎君不羞不惧,微笑着拱手向下面的百姓致以谢意。那时的盛景,别说怀春少女,就是少妇老媪都恨不得再年轻个几岁几十岁,也学一学少女掷花,好博得郎君一笑。 张姝坐在亭中,隔着轻纱帷帽,俯望下去。 面前的白纱随山风飘动,影影重重之间,只见山谷下不远处,人头攒动,两个高挑潇洒的身影被人们簇拥着稳步走上山来。 今日,杨敏之领祖母和父亲之命,奉祖父的牌位到红螺寺供奉。同在翰林院就职的好友郑璧作陪。 不曾想,京中百姓从春闱揭榜到如今一个月过去了,依然热情不减。一路上还有六部的小吏闻风赶来,殷勤问候。 三年前杨敏之的祖父杨太公驾鹤西去,其父杨敬庭从吏部尚书之职挂冠,回老家眉州为亡父丁忧,现正在从眉州回京城的路上。杨公还未到京城,万岁已连发几道诏令,任命他仍为吏部尚书,加封集英殿大学士,入内阁,承首辅之职。 杨首辅还没到京城,杨敏之却近在眼前。 他春闱过后回眉州,先行迎回祖父牌位,今日特供奉到红螺寺。 焉不知,杨首辅之子杨敏之不会如前任首辅卢温之孙卢梦麟一般,成为另一个隐于内阁竹幕之外的“小阁老”? 小官小吏们哪能放过这个露脸的机会?硬生生把红螺山挤成元宵节的庙会。 日头渐高,上山路队伍臃肿,移动缓慢如蜗牛。这么走下去,几时才走得到山顶? 杨敏之有些不胜其烦,清俊的面容还保持着礼貌得体却不乏疏离的微笑。卓尔不群的年轻上位者,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气与自矜,并不令人生厌。 杨敏之身旁,郑璧一边擦拭两鬓冒出来的汗,一边对热情的百姓和谄媚的官吏拱手辞谢:“各位父老,上山路不易行走,就此别过,就此别过……” 此时,轰隆隆的钟声从山顶传来,仿佛威严庄重的巨雷从天宫垂临人世。 是红螺寺的僧侣在撞钟,早课即将开始。 张姝从观景亭回望钟声传来的方向。帷帽被山风鼓动,凉风拂面,天色正好。 一声,一声,洪亮的撞钟声在山谷间回荡,鸟雀从林间惊起,叽叽喳喳,又依山谷盘旋而起,成群结队掠过天际。 伴随着连绵的钟声,一阵巨大的山风袭来。 众人以袖掩面。 杨敏之抬头向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他眼前,不远的山崖上,观景亭中,或坐或站的众人也都情不自禁掩袖遮风。 突然,一顶帷帽从亭中翩然飞出,宛如白鸽从笼中脱出,不顾它的主人的娇声惊呼,在空中盘旋,飞出几个曼妙的舞姿,最后落到杨敏之的脚边,软软的覆了一段轻纱到地面上的这双云头履上。 杨敏之弯腰从地上拾起帷帽。 郑璧借大风之势,推他脱开人群,杨家的随从也赶忙跟上去。 跟在后头的人,三三两两的松动开,有的嫌山路难行转头下山,有的继续跟着杨敏之一行人往上走。 再转一个弯,就到观景亭附近。 观景亭中匆匆走出一个仆妇,走到杨敏之跟前,屈膝万福,接过帷帽道谢。 从山下爬上来的众人,气喘吁吁,停在山崖边歇息。这才看清观景亭中的人,以及,中间的娉婷少女。 少女接过仆妇从杨敏之手中拿回的帷帽,向杨敏之和众人所在的方向投下怯生生的惊鸿一瞥,随后便将帷帽重新覆于脸上。 只这一眼,众人只见眼前的少女,若蓬莱仙客,艳夺天光,让人不禁看痴。可是本该全然绽放的艳色,却敛于温婉羞怯的眉目之间,如渚上烟波,弥漫着淡淡的愁绪和不安,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吹散它。 山风凝笑脸,朝露泫啼妆。少女美丽的容颜从杨敏之平静深邃的眼眸中滑过,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出这样一句诗,以及一种莫名的熟识感。 “是承恩侯府……”有人认出软轿上锦绣织就的标识。 两年前,张淑妃被晋为贵妃,万岁的恩宠推及贵妃家人,赐贵妃家兄侯爵之位,敕造承恩侯府。承恩侯一家今年春才正式搬入京中开府居住,在京中高门中虽尚未展露头角,煊赫之势已扑面而来。 这个少女,从年龄和惊人的美貌上,不难推断,就是承恩侯唯一的女儿、贵妃嫡亲的侄女。 众人从未见过被皇帝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贵妃娘娘长得到底有多美。现在他们大受震撼,贵妃的侄女已美如斯,何况贵妃乎? “怪不得……”有人喟叹。 有心直口快的:“不敢信!杀猪家的妹妹妲己转世,女儿又生的如此!天地精华都长他们家去了?” 有人低声警告:“慎言,慎言!” “承恩侯本来就是屠户出身啊!”还是有不服气的低声道。 郑璧甚是诧异。他是农家子,今年才来京城赴春闱,对京城的外戚勋爵所知不多。 承恩侯府也不搭理众人的窃窃私语。张姝重坐回软轿,奴仆和婢女随行在侧,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下山而去。 杨敏之对交头接耳声充耳不闻,回头看向承恩侯府离去的方向,神色淡然。 今日之前他没有见过承恩侯府之人也不认识承恩侯,却不妨碍他曾以承恩侯及其身后的贵妃为棋子,引敌手入局。 世人鄙薄承恩侯和贵妃的出身,又艳羡其泼天的富贵。 于他,不过是在恰当的时机,在朝堂权谋中用于推波助澜的棋子尔。 杨敏之略勾了勾唇,携郑璧和杨家随从继续赶往山顶的红螺寺。 到了寺间,僧人们正在早课。杨敏之拜会过主持,不劳烦他陪同,叫了一个打扫的小沙弥,随自己去供奉祖父的牌位。 跟着上山一路走到山顶的,只剩下几个诚心向学的学子。 郑璧性情洒脱,素爱交友闲谈,自带了学子们去清谈,满足他们的仰慕之情。 小沙弥把杨敏之领到供奉牌位的大殿中,絮絮的说承恩侯府千金天还没亮就来给祖父祖母上香,还添了五百金香油钱,孝心善行,诚心可嘉,佛祖定会护佑。小沙弥边说边虔诚的双手合掌,口呼“善哉”。 小沙弥这番话,也不知有意无意。杨敏之的两个长随听了,杨源有些局促,杨清摸了摸鼻子笑嘻嘻去大殿外找郑璧一行人。 杨敏之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银两递给小沙弥。 小沙弥忙递上功德簿和笔墨。虽比不得承恩侯府财大气粗,这可是状元郎的墨宝啊。 杨敏之执笔添上。 功德簿上右侧一处,落着承恩侯府侯爷的姓名,字迹娟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承恩侯府 张姝回到承恩侯府。张侯爷和候夫人何氏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两年前万岁下旨赐爵,为了显示圣恩隆重,由工部营缮司亲自监造承恩侯府。直到去年冬天,侯府的修造才完工。今春,他们一家正式从老家河间搬到京城开府。此时他们便是在京城的新家,门口的牌匾上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承恩侯府”。 张姝靠到何氏身边,揽着何氏的腰娇滴滴的叫了一声“娘亲”,朝一旁乐呵呵边走边擦汗的张侯爷娇嗔道:“爹爹,您也顾惜点母亲,母亲身子本就禁不得劳累,怎的不让她在屋里歇息。” “辛苦了我的娇娇儿,莫怪你爹爹,今日本该我和你爹去祭拜二老,我们无用,只能使唤你跑腿。你去祭拜先人,我们不在门口等候,却在屋里大摇大摆的坐着,像什么话?让别个没得说闲话,传到宫里,有损娘娘的体面。” 何氏慈爱的搂过闺女,絮絮的轻声说着话,两人亲密的朝前走。 何氏生张姝的时候,胎像不好,生产过程凶险万分,以至伤了根本。这些年,每月来小日子这几天,总有一日血下的像要止不住似的。昨夜就赶上一遭,难受了一夜,早上才缓过来。 来京城后,何氏得太医调养,比前些年在老家强多了。但是在张姝和张侯爷眼中,还是易碎的瓷人儿一个。父女二人哪舍得让她多劳累。 何氏摸了摸闺女身上的旧披风。这是婆母在世时给小姑亲手做的,准备给她及笄时穿。后来小姑十六岁选秀上了京城,这件披风到底没穿成。 小姑走前留给张姝。一直压箱底放着。到今年张姝也满十六芳华,正好可以穿了,披风却褪了色,变成了旧衣裳。家翁在婆母还怀着小姑时就去世了。再到婆母去世时,女儿尚未出生,连祖父祖母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今日去红螺寺祭拜二老,却记得穿上这件旧衣。女儿的一番乖巧心思,让何氏心里既欣慰又疼爱的紧。 张侯爷抱怨道:“都怪翠翠,白日里闲的!夜里发个什么梦!母亲最是慈和的人,便是托了梦来,我们在家里备上香案祭拜,母亲也不会责怪。她倒好,惯会差遣她哥和嫂子,现下连侄女也使唤上了!” 何氏蹙眉:“侯爷,请慎言,这是京城,可不是老家一亩三分地,张口就浑说的毛病可改一改罢。” 张侯爷心虚的拿汗巾子又擦了一遍脸:“夫人,还是你和娘娘最孝心,比我晓得惦念爹娘,加上我娇娇儿懂事。咱这新宅子,我住的还不大适应,夜里做梦总还在县里杀猪呐!” 一句话逗得母女二人掩唇轻笑起来。三人边走边说,回到主屋。 张姝依偎在何氏身边,坐到靠窗边的榻上,望着院中花树,笑意在唇边荡漾,靠到何氏耳边轻声细语道: “娘,今日在祖父祖母的牌位前,我把您和爹爹、贵妃娘娘的心意都带给了二老,您们莫要愧疚。我还跟祖母祷告,请她老人家在天上保佑娘娘、保佑爹爹和您,还有二皇子殿下。”她所说的二皇子是张贵妃之子,时年六岁。 何氏爱怜道:“你祖母也会保佑我们的娇娇儿一世平安喜乐。” 张姝低头嗯了一声,淡淡的红霞飞上脸颊,长睫垂下。 那时,她跪在蒲团上,诵经完毕,又跟祖母说了好些悄悄话。 没想到,从红螺寺下山的路上,就碰到了两年前就应郑重道谢而不得的那个人。 被山风吹掉的帷帽,恰巧被他拾起来归还。 坐回软轿后,她在轿中取下帷帽,帷帽仿佛因为经了他的手变得滚烫陌生。 今日,众人看到她的面容时,露出一片惊艳之色,唯独他神色平静,不为美色所动。 所以,两年前元宵节的夜晚,那个迷了路在国子监门口抽泣的小娘子,即使摘下脸上的兔子面具,也不会和今日有什么不同吧。就算不知道面具下有着一张多么美丽的面容,他还是向那个满身脏兮兮的陌生小娘子伸出友善之手,把她送回亲人身边。 两年前,她和她的家人没来得及跟他道一声谢。不知道如今他是否还记得呢。于他而言,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吧。 张姝眼波流转,轻轻的靠在母亲肩头。 何氏想她来回奔波,必然劳累疲乏,便让她回屋休息。 张姝走后,张侯爷坐过来,帮何氏按揉腰间,亲昵笑道:“娘子,等胡太医把你的身子调理好,给我再生个小子。” 何氏两颊飞霞,拍了张侯爷胳膊一记,轻叱一声“胡闹”,道:“夫君,这一生我就只要娇娇一个孩子就够了,要生你找别人生去。反正你现在是侯爷,多的是人想给你生孩子。” 本来是夫妻间玩笑的气话,何氏说着就红了眼圈。 张侯爷慌了神,上手就来擦何氏的眼眶,何氏扭过身子只是不理。张侯爷一把把她身子扳过来,抓着何氏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招呼: “叫我这张嘴臭的!娘子别气,我们来京城前不就说好的么,让贵妃娘娘和万岁爷给咱娇娇挑个好夫婿,姑娘女婿一起给我们养老,咱宅子不就是这么弄的?你呀,这爱娇爱哭的小性子,娇娇全学了你……” 何氏破涕为笑,对着张侯爷虽然发福还不失俊俏的一张脸,心中软塌,哪下得去手真打。 姓张的这一家子,从张侯爷、贵妃娘娘,到张姝,真真都是老天爷赏的脸。张侯爷自己,虽是屠户出身,言行举止是粗鲁了些,不过,靠着这副好相貌,他们家的猪肉铺子就是比别家红火。即使到了中年,身材是发福了些,光看脸,一把短须美髯,比起戏台子上的俊俏武生也不差。 何氏又甜又气,她这辈子,就是被张侯爷这张脸给吃定了。 没好气的拨开张侯爷的手:“今早娘娘让内监过来传信时,就给我递了话,明日会派个教养嬷嬷过来,给娇娇儿讲讲京里和宫里的规矩,我看,你也得学个规矩。” “是是是,等娘子身上好了,可劲儿给我立规矩……”张侯爷说着,手上又不老实起来。 何氏作势又要打他。夫妻俩正在拉扯玩笑,仆人过来禀报,工部营缮司主簿秦韬求见侯爷。两人立马收起调笑,张侯爷正了正衣衫,出去见客。 秦韬是张侯爷在京城为数不多的老熟人。 两年前万岁命工部营缮司亲自监造承恩侯府,就是秦韬负责。秦韬是个既务实又灵光的年轻人,为了把侯府盖好,几次出京跑到河间县拜访他,听他亲自讲这个府邸想怎么盖,院子怎么规划,回来再一一付诸实施。 二十郎当岁的年纪,貌端体健,庶务练达,是个当上门女婿的好苗子。 那时张侯爷略微提了提,秦韬吓得直摆手,连说自己高攀不上。后来张侯爷看他只是真心实意办差,才作罢。谁叫这小子殷勤的往自家跑,还以为他看上娇娇了呢! 今年张侯爷搬家开府,见府邸内外全都是可着自家心意来的,甚是满意。 仆人禀告秦韬上门求见,却又不进门,在门外候着。张侯爷心里不免犯了嘀咕,秦韬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别扭上了,不会真是看上他家娇娇了吧。 张侯爷走出大门,秦韬站在门口恭候,身边还摆了几个大箱子,身后几匹高头大马,几个人骑在马上望着这边,意态从容。 张侯爷吓了一跳,这是真过来提亲了? “大侄子,你这是何意啊?”张侯爷蹒跚几步走到秦韬跟前。 秦韬拱手行礼,跟侯爷问好,笑道:“晚辈恭贺侯爷乔迁之喜,这些是我们工部的一点心意,还请侯爷笑纳。”他指向旁边几个大箱子,恭敬的做出请的手势。 又拱手道:“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望侯爷行个方便。” 原来不是过来提亲的。张侯爷心里一松,又有些失望。本来还在想怎么跟他说,本侯爷还想多考察几个人择优录用呢。准备好的说辞用不上了。 “大侄子,你我还这么客气作甚。”张侯爷呵呵干笑,对着秦韬的肩膀捶了一拳。臭小子,差点让本侯爷丢脸。 秦韬受住,笑了一笑,回头望了一眼勒马等候的几个人,把张侯爷请到一旁,听他把营缮司的一桩难事娓娓道来。 骑马站在不远处等待的几人,正是杨敏之、郑璧和杨源杨清等人。 就在张侯爷出来前半柱香的功夫,秦韬带着工部的贺礼和杨敏之等人过来。杨敏之勒马立于侯府前一射之地。面前富丽堂皇的府邸,牌匾上“承恩侯府”几个耀眼大字,一股富贵骄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杨敏之淡漠的瞅了一眼牌匾,立在马上稍稍俯身朝秦韬冷眼看去:“老秦,这就是你们工部给我父亲准备的宅子?” 先前,他从红螺寺返回官舍,工部营膳司的秦韬找过来,说工部已给首辅大人寻了一处极好的府邸,可作暂居之所,等首辅大人携家眷入京后便可居住。等正式的首辅府邸营造好,再请首辅大人移居至新的府宅。 结果,秦韬把他们带到了承恩侯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侯爷的女婿人选 张侯爷听秦韬讲完,是一愣一愣的。 有些不敢相信:“你说,工部想借我家姑娘的宅子给杨首辅暂住?” 这事儿说给谁听都不靠谱! 秦韬也很为难。 前任首辅卢温之孙卢梦麟因弄权结党被流放,加上卢氏族人在江西侵占学田被告发,几件案子一起爆发出来,万岁龙颜大怒,卢温被迫致仕。 自去年卢温下野、卢梦麟获罪,今年年初卢梦麟被判决流放,内阁一直只有三个次辅,万岁也没有让朝中再推举新的首辅人选。前些日子,却突然任命刚刚结束丁忧的原吏部尚书杨敬庭入内阁主持大政。 就这短短几十天,哪够工部为新首辅建造府邸?承恩侯府从建造到完工,紧赶慢赶的还用了两年呢。 卢温的官邸倒是空着,可是原首辅住过的宅子,拿给新首辅住,工部是不是不想在朝廷混了? “那换一个首辅,就得换一个宅子,京城这点地,够给几个首辅盖宅子的?”张侯爷瞥他一眼。 秦韬嘴角抽搐。张侯爷,您可真敢说啊。 卢温被迫致仕和杨敬庭入阁表面上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谁知道其中有多少机关算计。这些官场上的事可不敢随便说给张侯爷听,就算张侯爷敢听,秦韬自己也不敢讲啊。 秦韬只得挑挑拣拣把能说的,用大白话跟张侯爷解释。像这种情况,原首辅的官邸会被工部收回,或改建营造成新的宅子,出售给有钱的京中巨贾,或等万岁对有功之臣进行封赏时再赏赐出去。新首辅的官邸也多是来自勋贵之家或世家大族的旧宅,再进行改造。或者新首辅自己在京中置有宅邸,工部会对其扩建或改造,以符合首辅住宅的规制。 杨敬庭为官清廉,在做吏部尚书的时候,家眷在原籍,没有随他入京,他自个儿住官舍,杨敏之住国子监,父子俩在京中就没购置过房产。如今,杨敬庭贵为内阁首辅,还会带家眷入京,需得有独立的首辅官邸。 工部手上倒是有几处旧宅子,已经挑了一处在进行改建,最快也得到年底才能完工。 所以,必须为首辅先找一处合适的住宅做为暂居之所。 “所以,就我姑娘的宅子最合适?你们就找不着别的?”张侯爷还是斜着眼睛看他。 秦韬很是头疼,承恩侯府的建造是他一手从头忙到尾的。 按照张侯爷的意思,侯府并没有如传统府邸那样建造,而是把原用来做侯府的一整块地皮一分为二,西边的是承恩侯府的府邸,东边另建了一座宅院,作为张家大娘子成亲之后的住所。 张侯爷只有一个爱女,心底打算要招个品貌俱佳的上门女婿。这也是秦韬跟张侯爷熟了之后,侯爷向他透露一二。 两府的大门分别开府,两府之间以山水园林彼此连接,但同时又用围墙和月亮门分隔开来。所以说白了,就是两套独立的宅子。而且,旁边这套宅院,因为也是给承恩侯府建造的府邸,不论用料还是做工,都不低于首辅住宅的规制。 张侯爷明白了,反正工部出钱,就相当于他把房子租给工部,工部再赁给别人。 就住到年底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就算他的娇娇儿今年定亲,也还要在家里留个一两年再成亲,他和何氏舍不得。 不过,就算是首辅大人赁他家姑娘的房子住,也得瞧瞧这人是方是圆,心里才踏实。 秦韬见张侯爷神态松动下来,赶紧向他引荐杨敏之。 杨敏之远远的坐在马上看秦韬和承恩侯府的侯爷聊得口沫横飞,最后拉着侯爷的手往这边走来。 他翻身下马,迎上前去。 郑璧和杨家随从等人也纷纷下马。 适才,杨敏之在马上时,便觉得秦韬旁边这个大腹便便、相貌堂堂的侯爷看着有些面熟。 到了近前,他一眼认出了人。 两年前的元宵节夜晚,一个迷路的小娘子蹲在国子监的牌坊下哭,他随手帮了一把,把小娘子送到帽儿胡同。小娘子在胡同口看见父亲,他目送她跑过去,也不欲再多事,就离开了。 他记忆力绝佳,但也不是任何一件小事都记得如此清楚。 可能是,那个走失的小娘子,被他送回帽儿胡同的一路上,脸上牢牢的顶着一张兔子面具,从面具眼眶里露出两只红肿的大眼睛,忍着哭忍着害怕的样子,格外像只兔子,又可怜又滑稽。 也可能是,当年的张侯爷找到女儿时,搂着女儿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直到他骑驴走远,还听见张侯爷哭着喊“娇娇……我的儿你可回来了……”。 一个魁梧大汉当街痛哭,任谁见了都能记一辈子。 那么……杨敏之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今天在红螺寺山间看到的美丽少女,承恩侯的女儿,便是当年迷路的小娘子? 杨敏之心间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本应无知无识的棋子,其实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他这个执棋之人,冥冥中也可能早已被裹挟涉入棋局...... 容不得他多想,对面的张侯爷两只眼睛唰的一下亮起来,拖着臃肿的身躯走过来,冲他和郑璧点着手指挨个确认:“阁下是状元郎、首辅家的大公子?你是探花郎郑璧?” 明明刚才还在犹豫,勉强被秦韬说动的张侯爷,不知怎么突然变了一幅面孔。 明亮的眼神,亲切的笑容,突如其来的热情,看得杨敏之和郑璧一阵头皮发麻。 秦韬插到中间打圆场,向双方互相引荐,道:“状元郎和探花郎打马游御街时,侯爷还在进京的路上,想必也听说了那日的盛况……” 张侯爷自从看到这两个比年轻时的自己还要俊美的郎君,眼珠子就像粘在他们身上,左看看右看看。 在心里对二人评头论足。 若单论相貌,杨敏之更胜一筹。眉若远山墨,目似静夜星,冷静深邃的目光,让人心生安定。一双如画眉目下,薄薄的红唇,即使面露微笑也清冷淡漠,总使人有被俯视压迫之感。 若论眼缘,郑璧更让人觉得亲切。水汪汪的桃花眼、菱角形轮廓分明的唇,笑眯眯的样子最能迷倒小娘子。 秦韬跟张侯爷打了两年交道,还能不知道他这会在打什么主意吗? 趁张侯爷心里打着小九九的功夫,赶紧拿出工部出的房契文书,请侯爷签字画押。 张侯爷二话不说,爽快的订了契,冲秦韬道:“这是看在大侄子你的份上!” 秦韬玩笑道:“多谢侯爷!侯爷,您就是我亲大爷!”一口一个大侄子,可不就是我大爷? 张侯爷:这话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不过这会儿,张侯爷的心思都跑到了郑璧身上。 对杨敏之甚是客气:“隔壁宅子也是蒙秦家大侄子一力操持,他做事一向细心稳妥,首辅大人且放心来住。那边家用物事一早就备置妥当,如果缺什么,尽管过府来取。” 杨敏之也回之以恭敬的一礼,谢道:“客随主便,小侄先行代父亲谢过侯爷。日后少不得有叨扰贵府的时候,望侯爷莫怪。” 张侯爷摆摆手,连连说不怪不怪。 忙完了正事,转头对郑璧甚是亲热:“郑小郎君,我就在隔壁住,你过来首辅家的时候,顺便也到侯府来坐坐啊。” 秦韬见张侯爷越来越明目张胆,忙把张侯爷和郑璧等人岔开,打着哈哈道:“来日方长啊侯爷,等贵府开乔迁宴,杨大人和郑大人岂能不来,我也少不得过来讨口酒喝。” 他冲张侯爷笑着眨了眨眼睛。 张侯爷心道,懂我者大侄子也。伸出拳头又打算冲他肩膀来一记,被秦韬笑嘻嘻躲开。 承恩侯在心里盘算让郑璧做女婿,回到府里就喜滋滋跟何氏说了。 听他说这位郑郎君外貌很是出众,既然中了探花,才学也必然了得,何氏很是满意。和张侯爷商量,等忙过这一阵子,府里上上下下都规整好了,就设宴宴请郑璧等人。找个机会让张姝和郑璧相看。 张侯爷点头说,此安排甚是妥当。郑璧再好,也得娇娇看得顺眼才行。而且,也需得跟宫里的贵妃娘娘通个气。 翌日傍晚,张贵妃便派了教养嬷嬷过来。与教养嬷嬷同来的,还有贵妃身边的两位女官,薛令人和王令人。 薛令人是贵妃从封妃嫔起便伺候在侧的宫人,掌管贵妃宫内事务。 王令人到张贵妃身边的年头不长。两年前,张淑妃晋位贵妃,因她出身鄙陋却登临高位,万岁和吴太后商量过后,太后便把自己身边得力的女官王令人荐给张贵妃。 如今,薛令人和王令人都是贵妃的左膀右臂。 张姝自然要来给两位女官见礼。 薛令人两年前便见过张姝,打趣大娘子越来越美,也不知将来花落谁家。 王令人是第一次见到张姝。不动声色的打量之间,心情很是复杂。 张贵妃虽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却从来不是什么好性儿,锋芒外露,艳霸六宫,连皇后都要退避三舍。 不想她的侄女却是这样娇滴滴软绵绵的样儿,容貌美则美矣,气度却不如大家闺秀那么落落大方。性子呢,倒是随和,也算弥补了气度上的怯弱与不足。 贵妃在娘家时,父母早逝,依靠兄嫂过活,和侄女亲厚。这几年,愈发宠爱兄长一家,尤其是张姝。既是人之常情,也还有一层更深的不为外人道的原因。只有如薛王二人这样亲近的心腹之人才知,贵妃当自己这个侄女儿是她的福星。 两年前,承恩侯还没被赐爵,一家三口蒙圣恩,从老家到京城看望当时还只是淑妃的贵妃娘娘。 却不想,因为吴皇后宫中的宫人失职,累张姝在元宵节夜晚走失。 张淑妃冲到皇后殿中含泪泣诉,还和前来安抚的万岁大吵了一架,这就不只是殿前失仪这么简单了。天晓得这个屠户家的妹妹当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失心疯了! 合宫的宫人胆战心惊,人人自危。也有幸灾乐祸之人,以为张淑妃就算不被打入冷宫,从此也定会失宠。 万岁被张淑妃气得拂袖而去。夜间,张姝被寻回。惹出祸端的宫人被杖毙。 次日一早,万岁下旨,册封张淑妃为贵妃、张屠户为承恩侯,令工部敕造承恩侯府,准许留居京城。 两年后的今天,也就是张姝代承恩侯夫妇和贵妃去红螺寺上香的次日,张贵妃被太医诊出身孕。万岁闻讯,惊喜万分,他子嗣不丰,本就应该多开枝散叶。贵妃已育有皇次子,如今又有了身孕,一日之间,万岁、吴太后和吴皇后都连发多道赏赐到贵妃宫中。 至此,张贵妃更加深信不疑,张姝就是她的福星。 薛令人避过耳目悄悄把贵妃有孕的消息透露给何氏。何氏连连双手合十,喜不自禁。 两位女官将教养嬷嬷留在侯府,便回宫伺候贵妃。 因贵妃初诊出身孕,何氏怕闲杂事叨扰到贵妃,没有跟薛令人说侯爷有了相中的女婿人选。倒是薛令人这次过府,听说工部出面,从侯爷处赁下旁边的宅院酌请首辅暂居。薛令人心下便有了一些想法,回宫后,趁王令人去慈宁宫太后处回礼的功夫,跟张贵妃耳语一番。 “不行。”听薛令人说完,贵妃想也不想直觉不妥。 “你也晓得,从万岁的皇祖爷爷起,朝中便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清流与外戚一不结党二不结亲。”贵妃从薛令人手中接过清甜的樱桃肉喂入口中,慢悠悠道。 这百年来,以科举出仕的读书人,和以后妃恩宠跻身高门的外戚之家,素来泾渭分明。 莫说薛令人提出的让承恩侯府和首辅府结亲的主意,教她断然拒绝。若她晓得兄长有意招新科探花郎为婿,也会劝兄长趁早打消念头。 她与张侯爷、张姝都是浓颜美人。与张姝的温婉羞怯之美不同,张侯爷与她,皆一派天真懵懂,无知无畏,美得骄横美得目中无人。但多年的宫廷生活,让她比张侯爷又多懂得几分后宫和朝堂的弯弯绕绕。 薛令人陪笑,仍不死心:“奴婢也是为二皇子着想啊,去年朝中多有人奏请万岁立大皇子为储君,万岁圣明,没有应他们那茬。万岁被他们闹得烦了,最后连累首辅大人和他家大公子,都被罚得不轻。万岁这意思,不就是明摆着属意二皇子么,娘娘,咱们当早做筹谋啊。” 薛令人所说被连累的首辅和大公子,就是前任首辅卢温,和卢梦麟。 贵妃有些犹豫。这两年,万岁以皇长子还小、不到十岁不谈立储为由,多次驳回朝臣们的上疏,后宫亦知。 她轻抚腹部,其实不过月余,还未隆起。 “哎呦我的娘娘,万岁膝下就两位皇子,若万岁想立大皇子为太子,不早就立了么……”薛令人急着说道,帮贵妃掰开樱桃肉把籽剔出来的手法倒是一点不乱。 不想立皇长子,那必然是有别的想法。 贵妃迟疑道:“承恩公府的二公子到议亲之龄,太后似乎属意娇娇。” 今日王令人去承恩侯府的一部分原因就是替太后相看张姝。 本来,当日太后透过王令人稍稍那么一提,她确实很乐意。但是这会儿,听薛令人前后这么一讲,又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薛令人把嘴一撇。承恩公府是太后的娘家,本也是极好的人家。只是,一个不能承爵的外戚家的次子,不过背靠公府罢了,能出息到哪去?能跟百年积蕴诗书大族供出来的状元郎比吗?而且,这个状元郎还出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家。 万岁令杨敬庭入内阁执掌中枢,又点杨敏之名列三甲入翰林院,杨敏之未来必定会承杨首辅一脉,是要入阁的。 如今有这么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时机,还不得好好把握? 薛令人如是说,贵妃动摇,表面上说再找时机问问万岁的意思,心下已经有了决断。 读书人尚且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她的皇儿又为何不能有更好的前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世事如棋 父亲即将携祖母和母亲进京,杨敏之从承恩侯管家处拿了隔壁宅院的钥匙,令随从自去准备。 几日后,宅子上挂了杨府的牌匾。杨敏之留了几个仆人在府里照看,他自己并没有过来住。 张侯爷等不到郑璧,有些失望。 杨敏之带心腹长随杨源杨清二人仍住在翰林院的官舍,与郑璧为邻。他视郑璧既为知交亦是心腹,行事从不避讳于他。 仆人挂牌匾的这日,他和郑璧从翰林院下值回到官舍,即刻命杨清去探查承恩侯和承恩侯府,杨源去工部侧面打听秦韬。 秦韬此人,礼部侍郎秦大人家中庶子,在工部当了好几年的七品主簿,当差尽心尽力,考评不好不坏,不显山不露水,若不是为了安排首辅府邸一事,杨敏之不会注意到他。 虽说打交道不过这几日,杨敏之便察觉此人行事滴水不漏,很不简单,心中便多有留意。 郑璧初入官场,不如杨敏之随杨敬庭在京城多住几年,耳濡目染之间养成了凡事都多思多虑的习惯。待杨清和杨源走后,便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 “虽然张侯爷身后有贵妃和二皇子,明眼人都能看出,张侯爷是个胸无城府之人,贵妃就算有什么想法,恐怕也不会放心让他去做,便是有心拉拢首辅,何必如此明目张胆?” 首辅暂居之所和承恩侯府一墙之隔,是有些不妥。但承恩侯毫无心机,即便出个什么岔子,追查起来源头在工部,杨敏之并不担心万岁会就此怀疑杨家和贵妃结党。 杨敏之在书案前翻看邸报,看他一眼,笑道:“常听你说,你幼时进学全靠兄长逼迫,我原当你是自谦,今日一看,所言非虚。令兄素来思虑机敏,见微知著,你倒是半点他的样子都无。” 胸无城府又处于承恩侯那样的位子上,如同小儿怀金过闹市,不是等着被有心人做筏子么。被人利用捅出点篓子,也不奇怪。 只是,别招惹上他杨敏之,以及后面的首辅。 这么简单的道理,杨敏之懒得多费口舌,拿邸报把郑璧的头拍开,让他自己悟去。 郑璧不恼,笑嘻嘻道:“家兄从小便是那行事稳妥、瞻前顾后之人,我哪及得上他?倒是行简你,比起家兄思量还要周全,行事又比他果决,我唯君马首是瞻尔。” “令兄厚德沉稳,我神交已久。至于我么,你我之间也无需虚言,你当知道我的,我并非清风朗月之人,昔日对我赶尽杀绝者,我也必睚眦以报之。” 很难想象这样狷狂肆意的话语,从俊美端方的状元郎口中悠悠吐出。 说完,杨敏之从邸报中抽出郑璧兄长郑磐的信,挑眉,与郑璧相视而笑。 但是看完郑磐的信,如墨的眼眸沉下去。把信递给郑璧。 信中说,卢梦麟和负责押送的刑部官差一直未入漳州。 郑璧匆匆扫了一眼,心中也是一沉。 按照他们的推断,现在卢梦麟应该已过福建行省,再过十余日就会到郑磐为知州的漳州。郑磐稳妥机警,不待官差送人过来,就先派人过福建与江西接壤处接应。 但是,卢梦麟等人消失在福建西北面与中原阻隔的连绵大山。 刑部应该还没有得到消息。 郑璧自去和刑部的人暗中试探。 郑璧走后,杨敏之默默凝神给祖母抄经。 这次回眉州迎祖父的牌位,他和父亲已是三年未见。父亲觉得他心性较之前有很大的改变,父子二人相谈,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母亲在中间打圆场,让他每日为祖母抄经,直到他们到京城来。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杨敏之写完这句话,薄唇勾起一缕自讥的微笑。 父亲说的没错,他早就不是那个单纯的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国子监太学生了。 自从三年前父亲回老家丁忧,他冷眼看卢温因忌惮父亲的才能而阻止朝政改革、看卢梦麟弄权、看朝臣唯唯诺诺只知逢迎于强者,他从心里瞧不起,却也开始在局中悄无声息的落下自己的棋子,将卢梦麟引入彀中。 又略微推手,使皇次子生母的地位一步步提高,故意引起卢梦麟更大的警觉,让其在立太子之争中彻底倒向皇长子。 中宫无子。两位庶出皇子,似乎因张妃得宠的缘故,万岁更偏爱张妃之子。即便万岁什么都没说什么也还没做,朝臣们却担心皇帝会犯下废长立幼的大忌。入杨敏之彀中的卢梦麟及其党羽请立同为庶出的皇长子。 以为靠结党和被人逢迎称为“小阁老”的称谓就可以左右天子立太子的意愿,却不知自身已是强弩之末,待杀棋至,灰飞烟灭。 杨敏之目中透出轻蔑之色。收起桌案上的笔墨,在笔洗中轻洗狼毫。 可是,推波助澜之间,也有不能全盘把控的时候。譬如,张淑妃晋位贵妃,之兄被封承恩侯。这些都在杨敏之的意料之外。 两年前,他绝想不到那夜随手救助的小娘子被他送回帽儿胡同的第二日,她的姑姑晋位贵妃,她的父亲被封为承恩侯。一夜之间,她和她的家族在朝堂倾轧和后宫争斗中,被捧到难以企及的位置上。 如懵懂的白兔入猛虎之围。 还记得那日,在红螺寺山间惊鸿一瞥的张家的女儿。 直到那日从红螺寺供奉了祖父的牌位回来,又随秦韬去承恩侯府,认出了当年的张侯爷,两年前的小娘子和红螺寺山间的少女在他脑海中合二为一,他才明白那日为何从她怯弱中暗含愁绪的眼眸中看到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与两年前覆于白兔面具之下的眼眸中透露出来的惊恐的神情,是多么的相似。 冥冥中,她和她家族的命运,在他们满是机关与算计的权斗中,渐渐被改写了。 杨敏之看向自己洗笔的手。 张妃出身低微,育皇次子。是他为了引卢梦麟入彀,暗中施以推手,张妃才得以晋位淑妃。 但,光靠他暗中施为,不足以让张淑妃如此快的晋位贵妃。 可是,若不是两年前元宵节后次日,张淑妃被封为贵妃,卢梦麟又怎会再次被狠狠的推上一把? 心内思绪千回百转。突然醍醐灌顶,如灵境大开。 是万岁。 他和卢梦麟,以朝堂为局,以他人为子,搅动这天下棋局。 而他们,也不过是万岁手上的棋子而已。 他们借万岁的势,利用争储之名,在棋局中互相搏杀。万岁也借势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也许仅仅是封宠爱的女人为贵妃,也许是有意让卢温退出内阁,也许是真的想重新启用父亲进行朝政改革,也许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缘故…… 天威难测。 杨敏之后背冒出涔涔汗意。 犀角莲花笔洗中,从狼毫上洗下来的墨汁墨影成团,散开来,成千丝万缕的图案。 这个笔洗,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世忠的徒弟、随堂太监李荃所赠。 杨敏之凝眸,若有所思,冲门外道了一声:“阿源!” 进来的却是杨清,神色轻快,笑道:“大公子,您不是让源哥去查看秦大人么?不知跟去了哪里,一时半晌也回不来。早知还不如让我去呢!” 杨敏之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让你当个差就知道躲懒,多轻巧的事也要给我捅个篓子。靠你?你倒说说看,叫你借着去新宅子搬家的机会,探查一下承恩侯府,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不知又跑到哪里躲懒去了!” 杨清几步跳到杨敏之身边,委屈道:“阿源一去老半天不回来,也不见您说他一句不好,我的差事办的又好又快,您还老大不满意。” 杨敏之把笔搁到笔架上,靠坐到书案后的椅子上,双手交握托住下巴,专注的看向他。 看到大公子这个表情,杨清收敛起玩笑,竹筒倒黄豆似的说起来。 和杨敏之想的一样,承恩侯府跟承恩侯,就跟那小葱拌豆腐一样,清白的索然无味,干净的泛着傻气。 承恩侯和夫人夫妻恩爱,不论是在老家还是到京城,都没有小妾姨娘或庶出子女。不过侯夫人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据说是多年的老毛病,贵妃请了太医院的太医为其诊治。 承恩侯和贵妃是嫡亲的兄妹,贵妃是遗腹女,还没出生老爹就死了,老娘生下贵妃后没几年也没了。贵妃可以说是被侯爷和侯夫人一手带大的。待侯夫人生了张家大娘子,那时还待字闺中的贵妃又帮忙带小侄女。所以贵妃和侯爷一家的亲厚程度非同寻常。 说完承恩侯,杨清意犹未尽,仿佛怕人偷听似的,犹豫了片刻才悄悄凑到杨敏之身边,好像要说一个天大的秘密:“公子,您知道么?侯爷要给大娘子招赘,我们住的宅子就是准备给大娘子成亲住的,侯爷说日后生了孩儿也要跟他家姓!” 杨敏之挑眉,这倒是他没想到的。时人虽然风气开放,家中只有独女的人家招赘的却不多,赘婿也不大被人瞧得起。 说起侯府千金,杨清眼前浮现的是红螺山上惊艳一瞥,只觉心里的小虫子蠢蠢欲动,愈加话多起来:“大公子,您说我若去跟侯爷毛遂自荐,有没有可能被侯爷选中啊,我不嫌弃当赘婿!听说侯爷千金今年十六,我明年就十五了啊,也才大我一岁……” 话还没说完,哎呦一声,被杨敏之从书案上抄起一本书砸中额头。 “哎呦呦,大公子,您谋杀亲仆啊!” 杨敏之站起身,抖抖身上的衣袍,冷笑道:“明日随我去宝山阁见李大人,再口无遮拦,信不信这回我不拦着李大人带你去宫里。” 杨清吓得只觉得身下一凉,不自觉的捂住两腿之间。什么大不大人的,就是个公公!也就是得自家公子看重,才被喊上一声大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躬身入局 天色已晚,杨源还没回来。 杨清见杨敏之忙碌了一天,就要在官舍宿下,犹不死心问道:“大公子不回府安歇?” 他自从这几日跑杨家新府邸,眼界大开,心中便念念不忘,盼公子早日带他搬过去。若住到新府那边,他便有一间自己的厢房和一张舒服的床,不用和大公子挤在狭窄的官舍,公子睡床他只能在外间塌上凑合。 他在杨敏之耳边絮叨,新府邸不愧是给承恩侯府营造的宅院,雕栏玉砌、富贵温柔,住起来才叫一个惬意。偏杨敏之不理他这茬。 此时,通州运河码头。 自从河道在前朝得以疏浚,清淤改造,连通南北的大运河又重新繁忙起来。到了如今,商贾云集,舟船如练,一派繁华。 杨源在码头找了个茶社,点了一壶粗茶,坐到僻静处。 自秦韬从工部下值出来,他便暗中跟随。 秦韬一路晃晃悠悠骑驴到了码头,一头钻进一艘不起眼的花船。直到入夜,也没出来。 此时回内城已是来不及,杨源便胡乱找了个地方住下。 夜间子时,暗夜无星亦无月。河运码头附近还时不时传来或交杯换盏的喧嚣声,或船妓与恩客调笑的靡靡之音。挂在船头的红灯笼在如墨般的河水里投下微弱的光芒,一闪一灭,湮灭在河水里。 花船随着河水荡漾,一侧窗户被轻轻抬起,一个黑色的矫健身影从窗口探出来,悄然潜入河中。黑影在河里潜行了两盏茶的功夫,拐到一艘货船下,沿着货船的舷壁攀附上来,轻车熟路,行至一个暗室门口,推门而入。 秦韬的面容出现在暗室,被发冠盘起的头发饱吸河水,沿着沉肃的面容蜿蜒淌下来,黑色避水衣上的水珠也抖落到木地板上,落下一片水渍。 单腿曲膝,朝暗室中隐于黑色斗篷下的黑影跪下行礼:“大公子。” 坐着的黑影掀开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苍白昳丽的精致面孔,长眉斜飞入鬓,泠泠凤目斜挑,目光沉沉。 秦韬口中尊称的这位大公子,不是杨敏之,而是前任首辅卢温之孙,以前被人称为“小阁老”的卢梦麟。 秦韬从怀中掏出一个层层油纸包裹的扁长柚木匣子,双手奉上。 木匣子上的鲁班锁完好如初。这种锁设计巧妙,只要开过一次,锁便会损坏不能再用。 卢梦麟神色漠然,轻转密匙打开木匣子。从里面抽出几张似乎是写着姓名的纸和书信,就着粗陋的短檠油灯,将纸投入灯台中。火苗舔舐纸页,转眼间就化为灰烬。 他示意秦韬起身。秦韬道诺站起来,瞥一眼灯台中的灰烬,暗暗松了一口气。 “含光,这是你承诺为我做三件事的最后一件,从此我们毫无干系,你也不必再受我拖累。” 秦韬沉默了一会儿,道:“老大人于我和家母有恩,我不过一小吏尔,并没有什么可报答的。若公子用得上,但凭差遣就是。” “只是在下愚钝,斗胆跟大公子请教,既是在押解途中不慎跌落悬崖,刑部尚不得知,为何不借势回江西避祸,反而还要再折返漳州?您要我从卢宅找寻到名单匣子,为何要付之一炬?还有,为何一定要让杨首辅和承恩侯府扯上牵连?” 秦韬一双黢黑的眸子看向卢梦麟,连发三问,这也正是他为卢梦麟做的三件事。 卢梦麟眼前一阵恍惚。昔日里,围绕在他身边的大多是结党营私之徒,他耳边听到的不过是阿谀逢迎之言,哪有人敢以如此姿态跟他发问。 透过盘诘的秦韬,眼前出现的是祖父的影子。 他瞥了一眼秦韬。 封闭的暗室不知从哪里漏进来一缕夜风,灯影摇曳,拽起两个人的影子轻轻晃动。 卢梦麟轻松发笑:“含光,你擅弈棋么?” 不待秦韬回答,他自顾说道:“我技不如人,满盘皆输,已是无话可说。但,诱我入彀者,想要脱身,只怕也是不易!” “你且等等再看。”他并不与秦韬细说,病容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冷意森然。隐约间,还有着昔日小阁老乖吝嚣张的影子。 秦韬似是不忍:“在下已做安排,下月初刑部官差会从崖底找到正在农家养伤的大公子您。若是您中途想回转江西,也有人接应。” 卢梦麟摇头:“我是流徙之人,当去漳州。” 落败成定局,即便心有不甘,落下最后一子,这一子成与不成,但看造化罢。 杨敏之当然希望对他除之而后快。不过,杨敏之看错了人。 郑磐是大道直行的磊落君子,与他、与杨敏之,从来不是一路人。 去漳州郑磐处尚可安生保命。若仍贪恋棋局,个人的杀身之祸是小,稍有不慎便会给族人带来灭顶之灾。那他岂不是家族的罪人耶? 为祖父与家族,他甘愿成为弃子。 翌日,清晨。 杨源早早匿在花船附近。 秦韬这一夜似是好梦。神采奕奕的出船,船妓作矫揉造作之态,亲热的要他改日再来。他笑嘻嘻向船妓扔了一把碎银子,略过踏板直接跳上岸,潇洒而去。 杨源探头看一眼秦韬离去的方向,朝花船走来。 船妓捶着腰身正要入内,只见岸边凑过来一个头戴笠帽、面孔生疏的小郎君,十七八岁,青春俊秀。 船妓心中不免意动,俗艳的红唇勾起一抹娇笑,语含暧昧:“小郎君,夜间再来找姐姐耍,可好?姐姐昨受了一夜的累,这会子奉承不起呢!” 杨源俊秀的面皮涨的通红。 杨家对子弟家教甚严,杨敏之洁身自好,从不沾染欢场之地,杨源和杨清也没见过这种世面。 想问的话一下子卡在嗓子眼里,立了一瞬,扭头就走。 见这个年轻后生被自己臊了一脸,吓得落荒而逃,船妓抖了抖手帕咯咯笑起来,打着哈欠回船里去了。 昨日来的秦大人,也不知身子有什么怪毛病。到她船上来,按理说是看上了她的人,却独占她的香闺,把她赶去船尾和粗使婆子挨挤。 这日早上,还与她调笑,她的床睡得更香更入梦。他是睡得香了,她在下人房的硬板床上却躺的腰背酸痛,白日里可得好好补眠。 幸而他给的大方,又不用她奉承出力,她乐得多挣几个脂粉钱,对于秦大人的怪癖也懒得去深究。 随着天光渐渐亮起来,货来人往的通州码头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京城,钟楼上报时的钟声鸣响,皇城内外如雄狮从睡梦中苏醒,城门开,万户启。 不过须臾,皇城正南方向的商市街坊廊房大街就热闹起来。 廊房大街上的宝山阁,卖一些印章、古玩、碑帖字画,在周围鳞次栉比的商铺中,朴实无华,实不打眼。周围的商贾都不知道,这是在皇城里伺候皇爷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世忠的私产。李大监时不时派徒弟李荃过来照看。 这日,也是李荃和杨敏之约好见面的日子。 李荃起初不过是内廷默默无闻的洒扫小太监。 几年前,杨敏之作为国子监的太学生,帮忙在内学堂向刚净身入宫不久的小太监们授学,就此认识了李荃。 李荃聪明机灵,有上进心,杨敏之在授课时不免多提点一二。后来有一回,李荃当差出了差错,差点被主管洒扫的太监杖笞至死,恰被杨敏之碰到。 杨敬庭时任吏部尚书,主管洒扫的太监即便不看杨家公子的面子也得看杨尚书的面子,不敢再为难李荃。李荃逃过一死。 后来,凭着脑瓜机灵又会钻营,李荃一路往上爬,进了司礼监,混到李世忠身边。既是李世忠的徒弟,也是他的义子,得了李世忠赐名,跟他同姓。 李荃对李世忠甚为忠心,对救过自己一命、且这些年一直在私下关照自己的杨敏之也很是信赖。杨敏之暗中和卢梦麟较量时,得李荃相助,通过李荃向后廷推手,一步步引卢梦麟入彀。 李世忠岂不知,自己这个义子后面有杨敏之的身影。几次三番,波澜诡谲之中,棘手的差事在李荃手上办的越来越好,他统领的司礼监也得尽了好处。 对于杨敏之,他在提防之余颇多欣赏。 杨敏之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剑指卢温和卢梦麟祖孙。他更是乐见其成。 他和卢温二人,一个是从万岁幼时起即陪伴左右的大伴,一个是万岁被立为太子时的帝师,倍受万岁尊敬。在万岁跟前两人自是一团和气,但私底下,看着对方,心中都有些微妙。 恰逢杨敏之破局,李世忠不动声色站到杨敏之这头,必要时通过李荃顺水推舟。 至卢温和卢梦麟倒台,皇长子身边伺候的大伴被顺势换上了他司礼监的人。再到杨敏之中状元,杨敬庭入内阁,李世忠自认慧眼如炬,无论内宫还是外廷,在这棋局中,他稳操胜券。 接下来,该当如何,他很想看看杨敏之会怎么做。 李荃把义父的心思透露一二给杨敏之。 二人坐在宝山阁二楼品茗,窗下就是廊房大街最繁华热闹之处。窗外,人声鼎沸,嘈杂喧哗,更衬得室内安静闲雅,茶香清幽。低声说话的声音在喧嚣的市井气中被冲淡,几不可闻。 杨敏之摇头:“不在皇长子,亦不在于皇次子。” 他的面容,隐于茶水升腾的雾气之后,原本鲜明如漆的眉目变得模糊,淡而清雅的笑容也莫测起来。 李荃不解。 “且等等再看。”杨敏之稍稍挽起一边袖子,给李荃点茶,一幅怡然自得之态。 心内,却不免发出一声喟叹。既无法逃避,无以脱身,便躬身入局也罢,他杨敏之又何曾惧过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秋千 这几日,张姝在府中跟贵妃派来的教养嬷嬷学习规矩礼仪,日日不得闲。为了表示对教养嬷嬷的尊重,每日清早去西边的客院,直到入夜安寝时才回东边她自己住的青鸾院。 从青鸾院走出去没多远,就是侯府的山水园林。和旁边张侯爷让工部另建的府宅一墙相连。 张姝每日里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客院跟教养嬷嬷进学,用心领悟嬷嬷所教授的世家礼仪和京城名门闺秀的举止做派。 她还不晓得,隔壁自家宅院竟被父亲赁给工部,暂时用作首辅官邸。更不知,隔壁宅院连杨府的牌匾都已挂上,两宅之间用于连通的月亮门和其他通道也都被从两边封闭起来。 她如同一个要考科举的学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向学。 教养嬷嬷原以为这一趟是个辛苦差事,这么一个身娇体怯兼身份尊贵的小娘子,别说苛责刁难,就是轻言细语的说话,还唯恐怠慢她。 没想到张姝如此乖巧和顺,对她礼遇有加,进学也一丝不苟,没有半点怨言。 教养嬷嬷时常夸赞,张侯爷和何氏一贯心怀疼爱。都让她不必着急,慢慢学就是。 只有张姝自己清楚,两年前初入京城,在宫中出了个岔子,以至迷路走失的经历,每每想来,依然让她惶恐不安。 父亲爽直,母亲柔善,贵妃得宠,她又是这样一幅怯弱之身,除了一副还过得去的容貌,别无他长。莫说给父母家族遮风挡雨,就连先护好自己,不让爹娘和姑姑操心,便要费尽她本就平庸可怜的心力。 这日,教养嬷嬷笑说,她再没什么新东西可教了。放张姝休憩一日。 喜鹊伺候她换衣衫梳发髻,由衷赞她:“姑娘聪慧,心性坚韧,学东西也快,哪像奴婢,在宫里这些年,还常因出错挨罚。幸而娘娘赏我出宫伺候姑娘和侯夫人……”后半句没说,给他们当差比在宫中整日里提心吊胆要强太多了。 张姝看着宝镜中喜鹊正给自己梳双环飞仙髻,抿唇笑道:“你才是心灵手巧之人。” 喜鹊对镜中张姝笑说,自家姑娘最好,梳什么样的发髻都是顶顶好的。 张姝素来安静少言,许是这几日跟嬷嬷学规矩礼仪,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低声叹道: “如今你们个个都夸我好,其实,哪里是我有多好呢。就像一杯茶,你起先不晓得它是用好茶叶还是次茶叶泡出来的,不过是装到什么容器里,就给世人呈现出什么样子。在粗糙的茶杯里,自然鄙陋,不大被人看得上。放到精致的茶具中,便人人夸赞是一杯好茶。其实茶还是那杯茶罢了。” 喜鹊本想说品茶时闻香、辨色、识味,便知道茶是不是好茶了,但是说出来就好像要跟主子抬杠似的,想了想没有说出口。给张姝盘好发髻,点缀上步摇等金玉头饰,俯身朝镜中的如花面靥笑问道:“姑娘,您上回说要打秋千,只不得空。今日天气晴好又没有大日头,正好耍一耍。” 主仆二人在镜中对望而笑。 在老家时,每年到了花朝节,县乡都会选出几个花神娘娘,有的端坐高台宛若观音,有的在林中打起高高的秋千仿佛飞天的仙子。 她幼时极羡慕打秋千的花神娘娘,在空中自由自在的飘飞,就像真的仙人一样。 今年早春时节,主持花朝节的县令夫人同时也是给她做过闺训启蒙的义母娄夫人,得了她母亲的应允,请她扮演花神娘娘。她今年一十六岁,正是少女最美好的花期,也值得做最美的花神娘娘。她不喜欢泥塑一般坐在高台上,选了打秋千。 当时父母和义母都很诧异。平日里羞怯娇弱的小娘子,竟然敢站到那么高的踏板上,从林间高高荡起。如同仙女下凡,荡过乡民们的头顶,在众人的欢呼雀跃声中,透过脸颊前的薄纱将美好羞涩的笑容洒向人间。 进京以后,父亲专门请工匠给她打了一架可供站立的高空秋千,放到她院中。两侧坚固的链绳上缠绕华丽的彩帛,比老家花朝节的秋千更大更贵重。只不过到京城以来,忙着搬家、收拾内宅、跟教养嬷嬷学规矩,还一次没有使过。 何氏带了几个健壮的仆妇过来,助推秋千。 院中的芍药开的正好,张姝剪下一朵粉白的杨妃出浴,一朵嫣红泛金的金带围,问母亲,簪哪一朵好看。 何氏觉得哪朵花都和女儿一般可堪怜爱,把两朵都簪到她的发髻上,双环发髻之间簪上金带围,一侧斜插杨妃出浴,秀发和盛放的花朵交相辉映,露出秀美饱满的额头,更衬的人比花娇。 何氏很满意。让喜鹊和婢女们自己挑喜欢的花朵簪花。年轻的女使们自是欢欣不已,纷纷在花圃中寻找自己最钟爱的鲜花。 张姝剪下一朵全然绽放的大瓣红芍药,含笑让何氏坐下,稳稳当当的簪到母亲发间。 承恩侯府内宅正热闹着。廊房大街上的宝山阁,依然在一片喧嚣的街市中,清净的仿佛世外之地,低声话语之间,只有淡淡的茗香弥漫。 杨敏之稍稍提点几句,李荃就明白了。 杨敏之点到为止,踱步到窗边撑手俯看楼下街市,深邃的眼眸中浮现出一抹漠然的倦色。 当他想通贵妃晋位的关节,便明白了,如今的势已在万岁掌握之中。 万岁不动声色就收回权柄,绝非羸弱之君。他们所尽忠者,从来不是哪位皇子。 借万岁的势,助父亲清除朝政改革最大的一块绊脚石,从此再无掣肘。他便也心中大安。 世易时移,势与力会瞬息变化,将来也可能再生变局。他只是个凡人,无法做到算无遗策。将来的事,待将来再说也罢。 李荃和杨敏之聊完正事,又和郑璧埋头品鉴了一番郑璧托友人从老家搜罗来的几幅书画卷轴。之前郑璧从老家友人手里寻了几本前朝书画大家的拓本,随手给了李荃。李荃想必凭着那几本拓本讨到了不少好处,对郑璧感激不尽,定要分一半利钱给郑璧。 郑璧哪能要他的钱,听说李荃在宫外置办了宅子,娶了一房贤惠太太给他管家,直说权当给他的贺礼。 太监娶妻早已不是新鲜事。郑璧暗生好奇,拉着李荃私下便有了些浑话闲篇。 若是换别人,明目张胆跟太监问闺帏之事,非得惹出不快。可天底下就有郑璧这样的人,脸皮厚,待人亲切,给人天真质朴之感,让人容易放下心防。只要他愿意和你打交道,便会让你如沐春风。 他俩声音虽小,杨敏之又不是真的聋,只是懒得听他们侃风月之事。后来听他们连“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都拿出来浑说,不由皱眉,只等杨清从楼下食铺采买回来便待离去。 偏偏楼下街市中的衣帽铺子发出一阵嘈杂的喧闹声。原来是铺子新到一批帷帽,还不等伙计叫卖,就一售而空。 时下民风开放,女子抛头露面出门游玩、打理铺子,都属常事。帷帽除了用于遮阳,早就不时新了。 只因多日前,承恩侯府千金去红螺寺上香,山间的香客窥见其真容,一传十十传百,侯府千金的美貌便传遍市坊。当日她戴的帷帽也成了一时风气,不论闺阁娘子还是少妇都争相模仿。娘子们发现,戴上帷帽,举手投足之间果然更显朦胧绰约之美。帷帽一跃成为京城女子们穿衣打扮的入时之物,一时风头无两。 杨清采买完食材,又从德芳斋买了一堆自个儿爱吃的糕点点心,看衣帽铺子前人头攒动生意红火,又听人七嘴八舌的说侯府千金如何如何,凑过去听了一耳朵。回到宝山阁就管不住大嘴巴,不管杨敏之在没在听,叨叨说起来。 原来,自从侯府千金美貌之名广传,这几日常有轻浮的登徒子,跑到侯爷家门口意欲偷窥,被侯府家丁追着打出一条街。更甚的是,一些胆大的浪荡公子哥,自诩人才风流,恬不知耻跑去侯府跟侯爷提亲,被侯爷打骂出门。 侯爷家门庭若市,不堪其扰。 杨敏之的眉头深深蹙起,深感不妥。很后悔当日答应工部的安排。 他与父亲都喜清净,只是现在看来,住到承恩侯府侧旁,就别想清净了。且,首辅官邸左右,若整日里狂蜂浪蝶出没,首辅官威何在? 临行前,问李荃,万岁是否提及给承恩侯在朝中安排一个虚职。 李荃点头,万岁让义父在锦衣卫和工部中给张侯爷随意安排一个。本朝外戚有爵位无实权。对朝廷来说反正只是多添一张嘴,多一个人领俸禄,又无实差可做。 杨敏之放下茶杯,道:“那便锦衣卫吧。” 工部在六部中虽地位最低,不受待见,但是若论贪墨,门道其实很多。若在工部,以张侯爷的心机智慧,很容易着了人家的道,被人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 杨敏之和杨清、郑璧出了宝山阁,打马慢行。 杨清很关心承恩侯府,只是不解,为何公子的建议是锦衣卫而不是工部。明明张侯爷和工部的秦韬有交情,到工部不是正好有人照应么。 郑璧笑嘻嘻:“侯爷在老家干的就是要命的买卖,在锦衣卫就算领一份虚职,也算人尽其才,震慑住宵小之辈想是不难。只是,我竟不察觉,行简原来对侯爷的事如此上心,还是说另有所指呢?” 明晃晃的调侃。 杨敏之冷冷的瞥他一眼:“若我告诉李荃,他跟你的谈资,以后会出现在一本叫‘京师见闻录’的书中,你说他会作何感想?” 说罢,一夹马腿,喝道:“回府!”竟自拐到去杨府新府邸的方向。 杨清惊喜,公子终于想起回新府邸了,忙“哎”了一声打马追过去。 “唉?行简兄,有话好好说嘛……”郑璧在后面跟上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冲撞 三人到杨府。先行过来的几个仆人已将府内收拾的一应妥当。正院本应家中主人住,杨家老祖母此番会一同过来。杨敏之知道父母对祖母最是恭敬孝顺,便做主把正院留给祖母。东边为尊,父母亲住东院。他自己带杨源杨清住西边的院子,也就是和承恩侯府一墙之隔的院落。 回鸾院。 院门上拟的这个名字,闺阁气息甚浓。不过终究是暂居别人家的宅子,杨敏之并无不满,随遇而安即可。 杨清欢欢喜喜的布置自己住的厢房,杨敏之和郑璧在回鸾院走马观花浏览一圈,两人边说话边出了院门,往院子后的花园走去。 这座宅院,果然如杨清所说,不论是亭台楼阁还是水榭奇石,都美轮美奂。连绵侯府两座宅院的假山园林仿江南秀丽山水之色,又融合了京城园林古朴厚重的特点。不远处的假山尖尖上,探出一座凉亭,琉璃瓦覆盖的顶部四角飞起,竟衬托出山势巍峨之感。 小径两旁遍栽湘妃竹,曲径蜿蜒向上,直通凉亭。杨敏之和郑璧往上走,意欲看看山顶周遭又有何不同。 一个仆人过来通传,说刑部主簿范大人过府来找郑璧大人,正在门口候着。 杨敏之和郑璧对望一眼,心下了然。 郑璧笑说:“不知该说老范是谨慎还是滑头,明明我这几日不是在翰林院就是在官舍,他不来找,偏偏到首辅大人家门口来堵我。” 杨敏之和郑璧提前从郑磐信中得知,卢梦麟在流放途中失踪。随后郑璧从侧面悄悄跟刑部知会了一声。刑部想是已查到什么,却不知杨敏之心下想要如何。今日老范特意跑到杨府门口,明为堵郑璧,实为探一探杨敏之的态度。 杨敏之朝郑璧抬了抬下巴,不耐的道:“你去打发了他!真把我跟卢梦麟一样当小阁老供着,等老头子进了京,头一个削的就是他的职!” 郑璧心说,您不喜当小阁老,却跟小阁老一样爱拿乔。嘴上嘿嘿一笑:“莫急,我去会他一会!” 杨敏之不管他,自顾继续往假山上走去。 到凉亭,从亭子往四周望去,方发现,此处是整个府邸最高的眺望点,周边白墙青瓦的宅院连绵成片。 虽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却给人会当凌绝顶之感。更兼凉风习习,杨敏之心下惬意,正待极目远眺,山下头一墙之隔的侯府庭院突然传来一串开怀的笑声与惊叹喝彩声。 众人的声音当中,更有一个轻柔悦耳的笑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克制而温柔,温柔的仿佛如风吹过草浪,又好似灵动的音符,从克制中流淌出满心欢喜。 还不待杨敏之仔细去分辨,触目而来的,是一身彩衣披帛的姑射仙子,从天空布满姹紫嫣红的云霞中,无羽而飞,飘临凡间。 一双纤纤玉手擎两条坚实柔韧的彩绳,飘然而至,几欲与宅院房顶的青瓦平齐,转瞬间,又飘然远去。绳上缠绕的彩帛条和精美绣工点缀的衣袂迎风飘展,热闹之极却不显杂乱,更显得被金色刺绣丝绦带束起的腰身纤细玲珑,娇软的不堪一握。 从杨敏之能看到的仙人侧面脸庞,一支开得正浓艳的粉粉白白的芍药花斜插入高耸的环髻,随风簌簌抖动,煞是可怜可爱。花朵和发髻之下,秋水明眸,鼻管秀挺,樱唇含笑,正是张家的女儿。 刹那间,红螺寺轰隆隆的晨钟声仿佛从几十里外的山间传音入耳,杨敏之随即反应过来不妥,理当回避。遂撩起一侧袍角便要下山。 张姝正在自家院中由着喜鹊和众女使仆妇将秋千推的越来越高,鼓鼓的风声在耳边欢快的作响,发髻上的步摇和花朵仿佛欲振翅而飞的鸟儿,叮当作响,雀跃着要离开她。一切都充满了自在无边的喜悦,极致的喜悦和自由仿佛也感染到她,笑意盈面,天上地下美景尽收。 一起一落,眼角无意扫到对面原本也是自家宅院的假山上,从鸾凤亭匆匆走出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一边往山下走却又无意间抬头望向秋千飘荡的方向。 靛蓝色直裰衣袍,舒展的长眉,深邃的眼眸,竟然是杨敏之。 张姝稳稳立于踏板上的脚差点滑出去,她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境。 正好喜鹊等人正高举双手,一边欢呼一边将本就高高荡起的秋千推到更高的天空。 不绝的欢呼声再次入耳,杨敏之情不自禁的停了一瞬,悠悠侧望过去。 四目相对。彼此的面容都更清晰的出现在对方眼前。 俯仰天地之间,假山上的凤尾竹叶风姿婆娑,澄澹朗阔。天空中彩色云霞变幻莫测,摄人心魄。 张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中浮现出疑惑与慌乱之色,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该扭头回避还是敛起笑容。 又一波摆荡迎风而至,她慌忙垂头唤喜鹊,令众人停住秋千放她下来。 杨府这头,郑璧的声音从假山下传来,杨敏之朝下面喝止:“我即刻下来!”耳后一热,大踏步下山去。 他走的极快,郑璧小跑两步才跟上。二人回到回鸾院,杨清不知道去了哪里。郑璧给杨敏之倒了一杯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才说起从老范处得来的消息。 卢梦麟和负责押解的官差确实是在进入福建行省的山脉时和刑部断了联系,如今已经十余日了还没收到官差的讯息,刑部已经着人沿他们去漳州的路线和江西卢氏一族的祖地分别寻找。 杨敏之摇了摇头:“他不会回江西。” 郑璧深以为然。 杨敏之沉默了片刻,又道:“刑部当按律法行事,待找到卢梦麟须得将他全须全尾的送到漳州服流役。” 郑璧称是,他也是这么跟老范强调的。怕的就是下面的人胡乱揣度上峰之意。 卢梦麟不能死。 若是以前,杨敏之必要除之而后快。但如今,棋局已变,须得让卢梦麟活着到漳州。 一边思忖,杨敏之又添上好几杯茶水喝了,才觉得脸上的热意稍稍松快了一些。 杨清在院门口高呼“大公子”,小跑进来,一脸气愤之色。 杨敏之放下茶杯,皱眉:“怎么回回大呼小叫的,没规矩!” 杨清脸色忿忿:“咱们府的下人是该好好管教了,忒没得规矩!将才侯爷府的管家过来,说我们府不知道哪个没眼色的混账玩意儿,竟敢躲到花园后头偷窥他们府上大娘子!” 郑璧愕然。 杨敏之觉得自己刚凉快下去的脸颊,仿佛又烧了起来,一时语塞。 杨清在前院接待侯府管家,一时找不出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冲撞了侯府千金,只得连连作揖代府上跟人家赔罪,刚把侯府管家哄走,就过来找杨敏之告状。心里气愤的紧,嘴上也很不客气。 杨敏之暗道惭愧。长这么大他就冒失了这一回,那时反应不及,不过多看了两眼,后头便立刻警觉过来。纵是无心,也确是他失礼了。 杨敏之清咳了几声,态若自然道:“既……是我们府有不周到之处,你且随我去跟侯爷赔个礼,回头定当严加约束下人。” 命杨清把这日买的糕点盒子带上,权当赔礼。 杨清“啊”了一声,没想到大公子竟然拿他精心挑选的糕点去侯府借花献佛。侯府金尊玉贵的大娘子跟他最爱的糕点一比,终究还是没有糕点对他的吸引力大。却也没法子,杨清怏怏的答应了一声,磨磨蹭蹭的去拿糕点礼盒。 主仆二人还在准备,侯府的管家又过来了,这次是眉开眼笑的一副嘴脸,说原是误会。然后又说,听闻郑璧郑郎君恰巧也在首辅府上,侯爷正好挂念两位郎君,请杨敏之和郑璧过府一叙。 原来,张姝让喜鹊等人停住秋千时,一脸惊慌,又羞又怕,当时就有机灵的仆妇脱口而出“莫不是那边有人偷看,把我们家姑娘吓到了”。 张姝心思还混沌着,慌乱之间不及说什么,就被众人从秋千上搀扶着下来。 何氏跟张侯爷一说,侯爷动怒。这些日子,总有一些登徒子浪荡儿跑到侯府跟前意欲偷窥,惹他不快。一府之隔的首辅府上竟然也有这种令人不屑的宵小之辈,岂能忍之! 时下,勋贵和官宦士族家庭的少男少女们行宴、聚会实属平常。大庭广众之下的交际来往,只要大方得体,均不算逾矩。但这种暗中行偷窥之事的鬼祟行径,实叫人不齿。 张姝也是到了这会儿才晓得,旁边自家的宅院如今也住了人,正是杨敏之和他即将到京的首辅父亲。 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张姝反应过来,若是提前知晓旁边住了外人,以她一贯安静守礼的性子,定会有所顾忌,不会如今日这般玩得如此肆意,无意间竟和杨敏之撞上了,也不能全怪人家。 于是直说自己看错了,一时眼花,错把园中的树影当成了人。 同时张侯爷也从管家口中得知郑璧过来杨府。他心中暗喜,一直没找到机会让娇娇和他心仪的女婿人选相看,今日恰赶上了机会,择日不如撞日,马上让管家又去杨府请郑璧和杨敏之。 这一去一来,杨清等人搞不清侯府唱哪出。杨敏之心里有些不踏实和心虚,仍然令杨清带上赔礼,和郑璧一起过府拜见张侯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闺名 杨敏之和郑璧到侯府。 杨敏之跟张侯爷致歉,张侯爷此前已信了自家女儿的话。他就说嘛,首辅府是何等知书达理的人家,怎会有如此不懂规矩的家奴。他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对杨敏之口呼“贤侄”,笑呵呵摆手让他莫要再提。 又跟杨敏之和郑璧说,杨敬庭杨大人为官清正严明,他还在乡野时就素有耳闻,当日应许秦韬所托之事,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仰慕首辅大人的威名,愿与首辅大人比邻而居。对于杨家大公子和郑郎君两位少年才俊,他也颇多欣赏喜爱之情,让二人多来侯府走动走动。 杨敏之和郑璧自是拱手谢过侯爷赞誉。 张侯爷越看越爱,趁下人给两位郎君看茶的功夫,让管事去请侯夫人和女娘过来见贵客。 郑璧起身便要回避,口说不敢冲撞内眷。 张侯爷哈哈大笑,将郑璧按回到椅子上踏踏实实的坐好:“我看贤侄不像是迂腐之人,何必拘束呢。本侯与家小初来乍到,日后在京中说不得还要两位小郎君照拂一二。今日本侯便托个大,自认叔伯长辈,两位小郎君也莫要嫌弃,就当本侯跟夫人厚颜认下两个有出息的子侄罢了。” 杨敏之将茶杯撂到桌案上,垂下眼睑,一幅悉听尊便之态。 张侯爷心思浅薄,心里想什么基本都写到脸上。适才这番话,侯爷自以为滴水不漏,其实已全然被他看破。仰慕父亲官威是假,对他和郑璧满眼欣赏之意倒不作伪。 他不欲承恩侯府给自家添上什么麻烦,若一味闪躲,反而恐怕对某些事情失去把控和先机。不如以静制动,倒要看看侯爷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郑璧想不出,他有什么能帮上张侯爷府上的。只见杨敏之安之若素,他也不好再推辞。 稍息片刻,何氏携张姝冉冉而至。 杨敏之和郑璧忙起身,向何氏行晚辈礼节问安,再与张姝见礼。张姝也微微屈膝道安回以万福。 何氏笑容慈和,轻声细语很是温柔,也如张侯爷一般对两位小郎君夸赞有加。 张姝和他二人见过礼后,便垂目立于何氏身侧。待母亲跟父亲说,让父亲好好款待两位小郎君,便轻挽母亲手臂,一同离开。 郑璧松了口气。 他出身乡下小户之家,打小顽劣且性情跳脱。早些年兄长考学并外放做官,他都曾跟去游历一番,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一触即通,游刃有余。 但是到了京城,发现这边又不太一样,不论是在官场还是和公侯勋贵之家交往,他尚缺乏经历以及经验,自认为还应多向行简兄学习。 看看人家杨行简,将才和侯府女娘见礼,神色从容,眼皮子都不带掀一下的,端的是谦谦君子,彬彬有礼。哪像他,若不是上回在红螺寺远远的便见识过侯府千金的天人之姿,心里提前有了准备,今日非得失态不可。 不过他不知,适才杨敏之也是不动声色的长吁了一口气。 与早前在凉亭上不慎撞见的如霞光大开的艳色不同,张家女娘已换过一身家常衣衫,头发也绾回时下女子最常梳的发髻。全身光华收敛到一双娇怯的眸子里,颔首垂目,半边身子都隐匿到侯夫人身后,孤静的如一道瑟瑟的幼树剪影。 侯夫人携她离开时,秋水般的明眸转了一眼落到他身上,又默默收回去。只这一眼,杨敏之便知,张姝明明是认出他来了。也不知她怎么跟张侯爷说的,原本怒气冲冲的侯爷不再追究,而且就像不知道这回事一般。 如此一来,凉亭上的不慎唐突,就只有他和她二人知晓。倒显得更加尴尬了。杨敏之隐隐有些头痛。 何氏和张姝过来与二人打了个照面就回后院。张侯爷见两位小郎君安静的面容下,或多或少都显出腼腆拘谨之态,和他们刚过府时一味的客气恭敬大相径庭。当真有趣的紧。 张侯爷不免得意,心道可惜,他只能招一个女婿。 张侯爷心里有主意,不顾二人推辞,坚决留他们盛情款待。待用过饭,又让管事带他们去府里的山水园林转转。 侯府和杨府两府的园林一衣带水彼此相连。因今日之事,杨敏之有心查看一下侯府这边的园林之状,若有不妥之处定当避免,免得再引来今日凉亭冲撞的唐突境况。于是不再推脱,在管事的陪同下,与郑璧一同游园。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分花拂柳绕过一个转角,便和张姝等人又堪堪的碰了面。 贵妃娘娘从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陪同在张姝身旁,正跟她慢慢说道,该如何协助主母行宴以及招待闺阁姐妹。因下月侯府就要举办开府宴,正好借此机会让张姝学着操持家事,何氏便请教养嬷嬷临走前再给张姝指点一二。 因为饭前已经见过一面,这回有些突兀倒不至于惊慌失措,又互相见了一礼。 教养嬷嬷暗自叹气,心想侯爷行事也忒不讲究。她在宫里久经人情世故,侯爷这点小心思一猜便知。只是不清楚侯爷看上了其中哪位郎君。 瞧上哪位都不行。清流素来不与外戚结亲,侯爷怕是要失望了。 不过既撞上了也不用刻意教张姝回避。莫学了那外边的小门小户之女,不过见个外男就慌里慌张的满是小家子气,气度上便落了下乘。 遂打发了管事去侯爷那里,自带着张姝、杨敏之和郑璧往水榭走。边走边说,若在水榭处行宴又当如何,夏日摆宴与春秋日又应有哪些不同。喜鹊在众人身后随行。 适才在席间,郑璧在侯爷的劝说下多饮了几杯酒,此时水榭边凉风一吹,不拘一格的洒脱之气便逸出来,听了嬷嬷的话不由抚掌称好。如之前杨敏之所说,他私底下正在写一本名为“京师见闻录”的杂记,若能把内廷中教养嬷嬷的见闻见地也收录到他的文中,岂不妙哉。 郑璧醺醺然不知所以。杨敏之冷眼旁观了这半日,从侯爷让妻女出来见礼,到府后花园相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侯爷这是相中了郑璧做东床快婿,适才在席间表现的尤其明显,藏都快藏不住了。 郑璧随教养嬷嬷一边说一边朝水榭走去。 杨敏之寻思着,郑璧性情洒脱不拘小节也就不大留意细枝末节,怕是没看出侯爷这番苦心。若是知晓了,不知他作何想。他心有所思,腿脚上便落后了几步。 张姝在一旁也放慢了脚步,朝跟在后面的喜鹊附耳轻声吩咐了几句。喜鹊面露狐疑之色,犹豫了一下还是遵自家姑娘的令匆匆离开。 “杨大人。” 杨敏之正在暗自思索,怯生生的一声呼唤让他回神,才发现此间此刻,只剩他和她两人。 “两年前元宵夜,您送一个小娘子去帽儿胡同找父亲,您还记得么?” 只见她朝他深深福礼下去,行的竟是大礼。 杨敏之微怔。原以为,她即便还记得,也会如他一样佯装不知。没想到对面的少女却如此直接坦率,令他措手不及。 他不好伸手去扶,只得虚抬起手请她免礼。 她并未起身,只仰起头来,一双翦水秋瞳望向他,单纯清澈的眼眸中,真挚的谢意一览无余:“那日我寻到父亲,光顾着自家骨肉团聚,竟忘了您还在后头,您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晓得,也没得机会跟您当面道谢,实在缺了礼数。今日,张姝在此谢过。” 非常郑重的屈膝躬身行完大礼,才站起身来。 轻软的话语如微风一般从杨敏之耳边吹过,杨敏之恍惚着只记住了她最后一句话,仿佛说的是她的名字。 想也未想脱口而出:“‘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的姝么?” 张姝一愣,才察觉到刚才竟将闺名说了出来。此刻又被杨敏之从口中问出,她羞弱的点了下头,咬唇不语。 刚才把喜鹊支走的胆量,想要跟杨敏之郑重道谢而萌生的勇气,一下子全泄了下去。 早先管不住眼,现在又没管住口,着实是孟浪了。杨敏之暗道惭愧,朝张姝弯腰拱手温言道:“是在下唐突了。连带早间,在凉亭上无意冲撞了张娘子,一起跟娘子赔个礼罢,万望谅解。” 听他说起早间之事,张姝眼前浮现出当时四目相对的情状。这时听他落落大方的说出来,愈加令她心慌意乱,好似刚刚才从晃动不停的秋千上跳下来,脚软无力,不由得连连后退倚靠到水榭的栏杆处。扭头望向水中的微波粼粼。 迟疑了一瞬,道:“那日回去后本想告知父亲,后来事多杂乱,一直没得机会。如今父亲母亲并不知当日,是您送我回来。并非我与家人不知感恩,只是现在想来,还是不说与他们知的好,免得给您与首辅府带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杨敏之如今不再是国子监的太学生,是新科状元,是首辅之子,是前途无量的翰林院官。而她与父亲,虽已脱离屠户的身份如鱼跃龙门,但是跟杨敏之等人到底差得远。世人对位高权重者多有攀附之心,她倒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牵扯的好。 对他往日的举手之恩,她没什么可作报答的,今日说出来,便觉安心了。 “今日之事,也非大人的过错,请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家父性情爽直,对自家人向来是关心则乱,对外人从未存过不良的心思。今日未明察,便让管家过去问责,冲撞了贵府,实则不该,以后再不会了。” 杨敏之顺着张姝的视线看向水面,又把目光缓缓收回到她静秀的脸庞。 相比两年前,这个曾经只敢躲在兔子面具后惶然含泪的少女,成长的似乎不只是身量或容貌。怯弱之态依旧,却又有什么地方是不一样的了。 从水中反射上来的光线,在二人脸上来回晃动,明暗交替。一时无语。 郑璧向教养嬷嬷虚心请教的话语声从水榭那头隐约传来,渐次清晰。二人想是已回转过来。 喜鹊也匆匆赶回,手里拿着一柄秋香色的团扇,呈给张姝:“姑娘要的可是这柄?” 张姝微微一笑,接过团扇抬手遮住半张芙蓉娇面,也遮住滟滟水光的窥探。 圆弧形的扇面上方,露出一双娇怯的眼眸,稍稍流露出一抹灵动,转瞬即逝。 待郑璧和教养嬷嬷沿水榭长廊走回来,杨敏之起身向教养嬷嬷告退,叫上郑璧跟侯爷辞行。 张侯爷对今日自个儿的运筹帷幄很是满意。只等择日让夫人问问女儿的意思。 张姝回到青鸾院,丢开团扇,让喜鹊把还没画完的画卷和颜料摆出来,开始用心作画。 前些日子,姑姑梦到祖母以致哭醒,虽然让她去红螺寺给二老上过香,她心里着实还很挂念姑姑。这些天,她除了跟教养嬷嬷学规矩,抽空正在画一幅祖父和祖母的田园耕居图。 姑姑又有孕之事,她已听母亲私下说过,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内廷便会昭告出来。母亲少不得要入宫探望,正好把画卷一并带去,以慰姑姑对祖父母的拳拳思念之情,也全了她的一番心意。 祖父母过逝的早,对于二老她都未见过真颜。她一边跟爹娘问祖父母的形容样貌,一边仿着自己和爹爹的模样,在心中默默比拟二老的音容笑貌,试着画出来。待试了十几二十次,爹娘说,倒有七八分相像了。 张姝喜静,时下闺阁女儿们爱好的琴棋书画中,除了对丹青情有独钟,其余才情只堪平平。张侯爷和何氏不懂这些,不过因着只有张姝一个闺女,从小就爱宠的很。为着张姝这个喜好,在老家时,侯爷夫妇专门请县令夫人亲为指教,也是在那时她拜了县令夫人为义母。 此时回到屋里,再无他话,满心满眼都是书案上的画卷。喜鹊瞅了一眼埋头专心作画的姑娘,默默把团扇收起来。 姑娘并不爱这柄团扇,嫌它颜色老气,一直将它收在箱箧里,入夏了也没拿出来使过,今日偏偏要她回去找这柄扇子。 她伺候张姝多日,知道侯爷这一家子都是厚道人。小姐不是故意想要为难她,只是找个由头支开她罢了。 那时她找到团扇,一路着急往回跑。远远的便看见,自家姑娘和杨家郎君站在水榭旁,隔着生疏有礼的距离,杨郎君容色平淡,自家姑娘也并无异样。但这两人之间总让她觉得有些怪怪的。不晓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她一个当丫鬟的,实没有质问主人的道理。 青鸾院里张姝和喜鹊主仆二人,把今日事俱丢开了去,各忙各的,一屋静谧。 隔壁府中的回鸾院。 郑璧本想在杨敏之这里喝口茶就走,被杨敏之留下郑重问他,张侯爷有意招他为婿,他意下如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剑试 “什么?行简如何得知?” 郑璧手一松,茶杯丢到炕桌上,圆溜溜的杯身在桌上咣当咣当滚了一圈停下来。 杨敏之心道果然是当局者迷。 见他面露吃惊之色,并无半丝半毫的羞涩或旖旎之情,杨敏之本来在腹中盘算,要告诉他承恩侯有招赘的打算,这么一看也不用刻意提醒了。 今日在侯府一连串的事,郑璧回过味来,对杨敏之一拱手,正色道:“亏得行简兄及时提醒。侯爷一番好意,璧感激不尽,只是璧实无攀附之心,对侯府并无他想。日后跟侯府往来定当严谨受礼,保持分寸。侯爷爽朗慈和,定然觅得良婿。” 杨敏之:“子美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郑璧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并无。” “既没有心仪之人,承恩侯府于子美而言,可堪良配。”杨敏之淡淡道。 时人婚姻嫁娶莫不“低娶妇、高嫁婿”,然张侯爷有招赘之心,便不会从高门给女儿挑选夫婿。郑璧出身农家,进士及第,品貌俱佳,豁达随性,对于侯府来说,当真是个好女婿人选。 “非也非也,”郑璧连连摇头,谈兴上来了,不由打开话匣子,眉飞色舞,“虽说书中并无颜如玉,璧也不知想找的新妇该是个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只知,见到她的每一眼都令我念念不忘,想到她的每一刻都让我心生欢喜。所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是也……” 郑璧正侃侃而谈,见杨敏之面无表情默默看他,叹笑道:“行简啊,你读书万卷,但是想必没看过什么杂书吧,我见杨清日日在看时下最新的话本子,甚是手不释卷呢,我这番话若说给他听,必然懂我!” 郑璧口中说着玩笑话,低头又给他二人满上两杯茶水。 他心中还有想法没跟杨敏之说,进士及第便是清流出身,与外戚勋贵之家,门不当户不对,本就是两路人。况且,立储风波刚过,他可不想因婚姻之事趟上这趟浑水。 对于朝堂政事,张侯爷懵懂无知,他和杨敏之自是清楚的。关于朝政、仕途这些方面的考量,他不说,杨敏之也明白。莫说他与侯府千金不是良配,身后有首辅府的杨敏之,更加不是。 郑璧琢磨着,他的亲事必然是由兄长做主的,待回去速速给兄长写一封信,找驿差快马加鞭送去,提前知会一声。 于是再次拱手谢过杨敏之,打马回官舍。 郑璧走后,杨清已安排下人在净房准备好热水,催杨敏之去沐浴。 待杨敏之沐浴出来,正披发擦拭之际,出门两天加一夜的杨源回来了。 杨清笑嘻嘻迎上去:“源哥,你去一趟通州都赶上回眉州了!” 杨源不理杨清的揶揄,皱眉道:“以前在官舍,居屋简陋,大公子不让我们伺候也就罢了,如今既已搬到首辅府,凡事当有个章程,莫要再当自己是甩手掌柜了!”顺手就要接过杨敏之手上的巾子帮他擦拭头发。 杨敏之摆手制止,让他坐下说话。这些事他向来不假手于人,连丫鬟都不能近身伺候,更别说让杨源杨清两个粗手粗脚的半大小子来干这些活计。 杨源只得坐到对面圆凳上,把这两天暗中跟踪秦韬的情况一一道来。 秦韬是礼部侍郎秦大人的庶长子,似乎和家中关系不太好,二十好几没成亲,也不住家里,自己在外面赁了个宅子单过。这几日,除了在工部当值,就是往通州码头跑。码头那边有一些讨皮肉生意的私娼开的花船,秦大人在那边约莫有个相好的,反正昨日是宿在花船上的。 说到眠花宿柳,杨源想起早上船妓那一幕,俊脸微红,连忙止住话头。接着说,秦大人早上从花船出来,路上碰到船坞的一名管事,就跟着管事去了码头旁不远处的船坞。 秦韬在船坞呆了一天,杨源也就在暗处守了一天。等秦韬骑着毛驴不紧不慢的回京城,杨源到船坞附近暗暗打听了一番得知,秦大人和船坞的尤主事是多年至交,秦大人经常去船坞,与尤主事以及他手下的作头和工匠混在一处。 杨敏之听他说完,暂想不出秦韬有何问题。也许当真是他多疑了。 于是让杨源自去做该做的事,道:“接下来几个月再没什么可忙的,你哪也不用去,只管在府中静心温书,好好准备院试,其他的一律不用理会。我已给你往直隶府上籍报名,在京师应试即可。另外,我还有一些先前的课业文章,已让阿清收捡出来,你去找他拿,凡有不明白的,来问我即可。” 杨源面露惊喜之色,跟杨敏之作揖道谢,两个眼眶霎时红了两大片,声音都哽咽起来。 杨源和杨清都是眉州老家的杨氏族人,虽然亲族关系离杨敬庭父子要远一些,但都是同族同乡。他二人也不是亲兄弟,只是巧在都在幼年时双亲亡故又无近亲照料,杨敬庭怜悯二人贫弱,便收养了他们给杨敏之做伴读兼长随。 自从大公子一举夺魁,杨源从心眼里高兴之余,也萌生了科举的想法。他和杨清比杨敏之小几岁,打小时候起到公子身边,跟着公子一起也念了一些书,虽然比不上公子天资聪颖学富五车,他相信勤也能补拙。前些日子便想着科考之事,默默的开始温书。只是忙着跟公子回眉州迎太公牌位,后又忙着搬家到首辅府,还没来得及跟公子说,公子便看出来,还帮他打点好一切。让他如何不感激涕零! 杨敏之温声道:“你和阿清都是我杨氏族人,同族本就同气同声,互相扶持。你们不是奴籍,父亲与我也从未当你们是仆,以后莫要说让阿清伺候我的话。我要你们做的,从来不是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你有读书应举的这份心,甚好,下定决心便要放手去做。” 杨源心头一暖,忍住要流泪下跪的冲动,重重的点头:“阿源定不负公子期望!” 杨清喜滋滋跟杨源邀功,不但早已按照公子的吩咐,把公子以前读书时的课业文章和笔记整理好,放到杨源的厢房,而且也已帮他布置好房间床铺。 杨源微笑着递给他一摞纸包的糕点,说是回来路上买的。 杨清做乖巧状口呼“阿源哥”连声道谢,亲热的拉着杨源坐在杨敏之门前屋檐下的石阶上拆开糕点包装,边吃边跟杨源讲白日里侯府管家过来问责之事。虽然后面侯爷澄清了偷窥之事原是误会,但杨清心中始终耿耿于怀,以为侯爷大人有大量,不想让首辅府太难堪才就此放过。 他嗜好甜食,本来今日在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守了老半天才买到新鲜出炉的糕点,一口没尝呢,就被杨敏之一挥手全送了承恩侯府。侯府和侯爷他怪罪不得,只能埋怨府中下人欠管教。他陪杨敏之从侯府回来,就在府里四处转悠,盯着下人做事,看谁的脸都觉得是一幅做贼心虚之相。若哪天让他揪出这个鬼祟之人,非得好好惩治不可! 杨源赞同,即便这次真是误会,府里的规矩也需得立起来。 二人在院子里聊着,杨敏之在屋内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杨清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口齿含糊道:“百岁!百岁!公子,莫不是有人在背后叨咕您呢!” 杨源回头朝廊下的窗户边望去,见杨敏之已把头发粗粗的束成道士髻,潦草的插了一根木簪在头上,一手执笔,站在书案前正在写着什么,随着几个喷嚏喷出来,执笔的半边胳膊不由一晃,雪白的宣纸上便落下几点墨汁。 杨敏之哗啦一下将纸揉皱扔到一边:“这么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在我这里是屈才了,去门房跟苍头作伴吧,正好天天盯着底下的人进进出出,莫让他们偷奸耍滑。” 这话一出,杨源杨清二人都知道说的是谁。 杨清把头一缩,不知道哪句话说错把公子搞得罪了。一口糕点卡在嗓子眼里,差点噎住,咳嗽的满脸通红。 “公子,您和老爷夫人宅心仁厚,宽于驭下,哪晓得底下的人万不可多给好脸,不罚之以严苛怎么拘得住?这和公子您在朝廷讲的宽严并济、法度严明不是一个道理耶?”杨清咳嗽完依旧不服气。 “哦?”杨敏之从窗边挑眉望他,又好气又好笑,“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是看闲书虚度光阴,就是如妇人一般絮絮叨叨,心中若有三分成算,就恨不能跟外人泄露了十分去,这便是你的御下之术?” 杨源已经进屋,往盆里倒了清水,浸湿了毛巾递给杨敏之擦手和脸,笑道: “公子说的是。阿清,你不爱念书也就罢了,总得想想找个正经事做。我记得你以前便酷爱武艺,喜欢耍刀弄剑。为着你,以前在眉山,老太公还专门请了拳脚师傅教你,我和公子都陪你练了好些年。这几年老爷不在京中,公子和我事多也无暇时刻盯着你,你若还喜欢拳脚功夫,合该继续勤学苦练,莫要懈怠下来。” 说起自己的专长,杨清胸膛一挺,眉飞色舞:“别看小爷我这几年拳脚耍的少了,功夫并未荒废!只怕大公子现也不是我对手!公子,您别不信!和我比试一番如何?” 杨敏之不搭理他的挑衅,擦了手把毛巾递回给杨源,收起抄经的纸,洗笔。 杨清却来了兴头,在院子里随手折了两根木枝,互相摩搓刮的稍光滑些,兴冲冲进屋,给杨敏之递过去一根:“公子,给!” 杨清不依不饶起来。 “大公子,您就给阿清指点两招,让他晓得厉害。”杨源笑,从杨敏之手中取过毛笔。 他适才看公子的头发并未完全干透,若就这样睡了,恐着了风寒,倒不好。此刻有杨清插科打诨,正好让公子散一散头上的湿气。 “指点谈不上,阿清于剑术上颇有天分,你我皆非敌手,”杨敏之摇了摇头,转而若有所思,说道,“只是不晓得这些时日如何了。”接过杨清递过来的木枝,两人来到院中。 杨源一边洗笔,一边从窗口往外看。 只见杨清一改平日里的散漫之态,凝神聚气,起势便是杀招,朝杨敏之的空门扑来。 杨敏之拿木枝格挡,回身避开他的攻势,姿势甚是潇洒飘逸,矫若游龙。 杨清骨骼轻灵,挽起剑花,波涛汹涌之势一浪盖过一浪,招招快速凌厉,几乎令人无喘息之机。 杨源看花了眼。虽然知道二人只是拿木枝比划而已,不会造成伤害,却不由被杨清发出的连绵剑势紧紧攥住心脏,唯恐他一剑劈下去伤到大公子。 杨敏之虽然一路退让只守不攻,看上去似乎很快就无招架之力,每一招却正好避过他的攻势。 只待杨清按捺不住,在连绵攻势中不小心露出破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杨敏之突然欺身上前,从杨清手中即将劈过来的木枝旁滑闪而过,便要一举扼住杨清的咽喉。 哪晓得,杨清卖出的破绽原是虚晃一枪。还不待他抵住杨清咽喉,杨清已如闪电般直劈过来,先行一剑戳到他的胸口上。 “啪”的一声,毛笔从杨源手中掉到桌上。 杨敏之终于大口喘了一口气,扔掉木枝,以示落败。 豆大的汗珠从二人面上滚落。杨敏之后背中衣上隐隐透出一条条汗渍。杨源懊恼,要再烧水给他沐浴。 杨敏之摆手叫他勿要忙碌,接过毛巾,又重新擦了一遍脸面脖颈。虽说沐浴后又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只觉浑身轻松,畅快不已。 杨敏之笑道:“果然不及阿清远矣。”拍了拍杨清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我不过一介文士,我想阿清不会仅仅以打败一只握笔的手为荣吧。” 杨清也扔掉木枝,喘着气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晓得,公子说得对,赢了今日的比试并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这三年老爷回眉州丁忧,他们三人挤在官舍,大公子忙于学业和朝廷的事,早就不如少时在眉州时那样陪他习武练剑。而他呢,心下总以官舍狭窄为借口,虽断断续续还在习武,却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实际上是荒废了。今日险胜,其实胜之不武! “握笔之手,想要打败拿剑与刀的手,多的是办法。”杨敏之拿手指点了点自己前额,“拿剑与刀的手想要打败握笔之手,也从来不是全靠蛮力或斗狠。” 杨清服气的朝杨敏之抱拳,惭愧道:“公子,我明白了!” 杨敏之打发他二人回厢房休息,又找了一套中衣换上,打开床边的丁香色轻纱床帘,顿时愣住。 只见眼前是一床绘着杨贵妃卧海棠春睡图的垫褥,慵懒的美人倚卧海棠花簇,鬓发乱,玉钗飞,深深浅浅的粉色花朵错落有致,花儿与美人交相辉映,娇艳欲滴,狂蜂浪蝶点缀其间,似乎伴随着清甜的花香在帐内四溢。 垫褥上随意堆放着的薄褥和方枕倒是杨清从官舍带过来的。真想揪着杨清的耳朵把他提过来让他自己看看。杨敏之无奈的敲了敲额角,把方枕扔到床头,合衣躺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旖梦 天色黢黑,万籁俱寂。 青鸾院,张姝房中,喜鹊令守夜的仆妇将靠墙壁四周依次排开的九支连盏铜灯再次续上灯油,灯盏里燃烧着橘色的光芒,如火树银花,将整个房间照的亮如白昼。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张姝将画卷上最后几笔细细描好,才满意的搁下笔。绘有祖父母的田园耕居图画卷已完成,就等明日让管事拿到书画作坊去装裱起来。 强忍睡意的婢女们把一盏一盏的灯火小心熄灭,室内光华渐收。直到这时,张姝才发觉不止眼睛酸痛难耐,手臂和小腿也都酸软无力,整个身子困倦不堪,让喜鹊草草把她的发髻散开,卸下钗环,倒头睡下,转瞬就堕入黑甜的梦里。 另一边院中,丁香色轻纱床帘里,杨敏之突然从梦中惊起,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颊酡红似饮醉了酒,目光如夜色般幽深。 他大力掀翻薄褥,难以置信的看了看身下,劈开纱帘下了床榻。也不点灯,就着夜色中偶然漏出来的一丝光亮,走到窗边坐榻前,从炕桌上摸索到茶壶和杯,就着冰冷的茶水胡乱吃了几口。身体的燥热和骇人的异样才稍微平复下去。 梦境却在他脑海中阴魂不散。耻于回顾的旖梦,被他勉强打成碎片,每张碎片都闪现出同一张美丽娇怯的面容,怯生生的眼眸,柔软的嗓音,无不销魂入骨,令他心激神荡,身下又昂然燥热起来。他心下大骇,竟有些不知所措。 于男女之事他没有亲身实践过,也从未对谁生过半点旖旎之思,但他不是懵懂之人。 几年前偶然翻看过几页杨清悄摸寻来的话本子,偶有过一两次恍惚的春梦,他知这是一个正常成年男子必然会有的经历,当时有点别扭,很快就置之不理。 从没出现过如今日这般清晰的梦境,时而是荡漾在空中的秋千,时而有被揉碎的滟滟水光从波光粼粼的水面返照上来,一切真实的仿佛真的发生过。 杨敏之抚额闭目良久。仿佛这一梦过后,所有碎片都深深镌刻到脑海中。内心有一个卑鄙的杨敏之在对自己说,又有何妨,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摸出火折子,点燃了灯盏,从衣箱中摸出一套干净的中衣换上,把脏衣裳扔到净房。又擎着灯盏踱步到书案前,就着微弱的光,拿出经书、纸张和笔墨。 昨晚和杨清以木枝当剑过了几招,当日应该为祖母抄写的经书篇章被打断,没有写完就睡下了。此刻也无法安眠,杨敏之竭力摆脱脑海中残留的旖梦,开始抄经。 夜已过半,天将大白。回鸾院外传来守门的苍头“砰砰”的扣门声,口中还在唤阿源和阿清。 杨敏之放下手中纸笔,给苍头开门。 苍头愣了一下,随后喜气洋洋的跟杨敏之说:“大公子,老爷遣人来报,他已经到了永定门,万岁的人接了他直接就进宫去!老爷先不回府,说大姑娘和钟小娘子在后头,让您和阿源稍后去永定门接应大姑娘。” 苍头口中的大姑娘是杨敏之的大姐杨霜枝,钟小娘子是杨霜枝的独女,乳名杳杳。杨敏之先前就知道,母亲和祖母随父亲从眉州出来,会先去江陵看望孀居的大姐,再去保定府二姐的夫家停留一段时日。大姐果然还是听了母亲与祖母的劝,愿意离开江陵携杳杳到京城来居住。 杨敏之自罚似的抄了大半夜经,本有些神思困倦,正准备抄完手上这篇就在榻上补个囫囵觉,这时听苍头来报,顿时困意全消。 杨源听到院中的嘈杂之声,匆忙间起身换好衣裳。听苍头又说一遍,也大喜过望,忙备马和杨敏之赶往永定门。 杨敏之心想,大姐和杳杳一行女眷走得慢,这时去永定门,大姐肯定还未到,愿路上能先遇到父亲。 果然,还未到永定门,恰碰到锦衣卫护送入宫的杨敬庭一行人。 万岁赐八人抬官轿,司礼监派了李荃等内侍相迎,锦衣卫众人从保定府接应到首辅大人就一路护送入京。 杨敬庭在轿中未出,捋一把美髯,打量近前问安的儿子。 自上次在眉州,父子二人相谈不欢而别,两人又有月余未见。杨敏之眉宇间沉稳之色依旧,不骄不躁,对他这个严苛的父亲也依然满是恭敬与濡慕。只见眼前二十一岁的儿子,芝兰玉树,风姿清举,杨敬庭心中既颇自豪又疼爱,只是不显露于面上。 受命入内阁以来这些时日,他虽还未到京,与万岁已多有书信通过快驿飞马往来。在万岁的勉励与期许之下,他时时觉得心潮澎湃,老骥伏枥之心仍在,壮志犹存,当为天地生民开万世太平。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自然也是颇多期望,爱之愈深,责之愈切。 杨敬庭心想,老妻说的对,敏之于学业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于仕途崭露头角尚未可知。他还年轻,不能急于催促他建业,当下应先为他觅得一房贤惠妻室,修身齐家,方可立业。 于是对杨敏之道,他与江南台湖书院的山长程道衡通了书信,不日程山长携家眷到京中游历,顺道来国子监讲学,约莫一两日后到通州运河码头,叮嘱杨敏之务必亲自去码头接应程家人,妥善招待程家世叔及其家眷。 杨敏之恭敬领命,目送父亲一行人往内城太和殿方向而去。与李荃等人颔首别过。 这次去保定府接应首辅大人的锦衣卫官差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沈誉的手下。沈誉也到永定门迎接首辅,和杨敏之别马而过时,深深看杨敏之一眼,懒洋洋的喊了一声“杨大人”。 杨敏之勒马停住。 “万岁命我给承恩侯在锦衣卫中挂个名,今日誉会亲自将任命书送到侯府。只是,”沈誉勾唇一笑,道,“誉不敢让侯爷纡尊降贵来当差,也就给得起一个总旗的七品虚职,望杨大人莫要怪罪。日后侯爷那边若不慎出个什么岔子,能照应上的,兄弟我自当照应上,若誉有所不及,那便只有劳烦杨大人了。” 沈誉桀骜的眉目仿佛永远都沾染着一层冰霜般的肃杀寒意,似笑非笑的说完这番话,喝了一声“驾”,便打马飞奔,直追前方首辅的人马,一身红色的飞鱼服在朦胧的晨雾中渐行渐远。 杨敏之蹙眉回望。沈誉说话时一脸嫌弃的样子,好像张侯爷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争储风波刚告一段落,就是像锦衣卫这样深得万岁信任的天子私臣,也不愿意在此时跟外戚勾连上。况且还是承恩侯府这种在京中根基太浅的外戚。 司礼监李尽忠和李荃都是聪明人,给承恩侯推选了锦衣卫而不是工部,绝不会傻到说是听了他杨敏之的建议。沈誉却顺着蛛丝马迹揣度出十之八九,其机敏程度与他不逞多让。 沈誉出身锦衣卫,中间去了几年宣府卫所,打北漠这几年凭军功升上来,今年年初回到北镇抚司。一回来就被万岁提拔为锦衣卫指挥同知,与同为指挥同知的陆如柏颇有分庭抗礼之势。 杨敏之思忖过后,打马和杨源靠到一边,吩咐杨源,让他不用和自己去永定门接人,等廊房大街的商铺开门后置办出贵礼,以他的名义给锦衣卫指挥使陆骞递一张帖子。也不劳烦陆大人亲见,只需转告陆大人,晚辈探病不便打扰,由亲随代劳,望他勿怪。陆骞自会明白他的意思。 杨源没有杨敏之的脑子转的那么快,但也约莫知道公子这番举动应该是跟他们现在的好邻居承恩侯府有关。心道,只是做个半年的邻居,便时不时的围着这一家子转,真是够劳心又劳力的。 见杨敏之眼底乌青,随口问道:“大公子昨夜睡得不安稳么?阿清那小子,鼾声如雷,从他的厢房穿墙而过,不把我吵醒不罢休,实在可气!”他和杨清两个厢房的床靠的太近了,等回去了得把自己屋的床挪得远远的。 本来已经被杨敏之刻意抛之脑后的旖梦,被杨源这一声问话,稀里哗啦全都涌现出来。在清爽的晨风中,尤显得面热耳赤,不敢再深想下去。 杨敏之把马腹一夹,咬牙:“且去办好你的事!”扬声远去。 承恩侯府与首辅府所在的街巷。两面朱漆大门相隔数丈,一字排开。 沈誉领手下锦衣卫将首辅大人一行人送至太极门,折身就过来承恩侯府。如同早间他同杨敏之所说,来给承恩侯府送锦衣卫的任命书。 有个手下从保定府接应首辅大人才回京,还没来过承恩侯府,好奇道:“听说这条大街如今被京中百姓称为美人巷,不知道侯府家的女娘究竟是何等模样的美人,若今日能见到就好了。” 另有人嘻嘻笑道:“今日是别想了。下月末万岁在行宫举行端午龙舟宴,你报名去龙舟竞技,不但能见到美人,龙舟赛上拔得头筹还能挣银子,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说起来,这些年因万岁对漠北用兵,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廷,均开支无力,捉襟见肘。宫中这几年,除了除夕和元宵节,其他节日都不准大肆操办。到了去年年底,滋扰扣边的鞑子被远远的打回去,北方边境得以整肃大安,边关百姓的日子才眼瞅着慢慢安定下来。但是,朝廷的日子依然不好过,几乎所有京中官员,去年的俸银和禄米都还没领全乎呢。 说起与俸禄银子相关的话题,几个锦衣卫青年收敛起刚才嘻嘻哈哈的调笑之态,肃然讨论起来,今年宫中的端午龙舟赛,一定要参加上,赢了当场就有赏赐有银子拿! 沈誉充耳不闻,面色冷漠如冰,抱臂站立于侯府前院,好整以暇,等张侯爷前来恭领任命书。 回廊那头挪出一个肥胖的身躯,人还未至,爽朗的笑声已传来。 沈誉皱眉迎上前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侯府好忙 承恩侯府,从早上起就忙的天翻地覆。 先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沈誉沈大人亲自登门来送锦衣卫的任命书,万岁已任命张侯爷为锦衣卫总旗。 虽然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之职,对于屠户出身的白身张侯爷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 要知道,老家的县令大人也不过七品呢。但是,听冷淡的沈大人说完,张侯爷方明白过来,锦衣卫愿意为他开一份俸禄,却不需要他去当差。 那这个官当的有什么意思?张侯爷顿觉索然无味。他很想跟沈大人问一声,可不可以不要俸禄去锦衣卫当个差呢? 他不差这点俸银,也没啥本事建功立业,但是男人嘛,大大小小有点事业才有自尊心。整日和夫人闺女作伴,虽然尽享天伦之乐,侯爷有时也觉得脸上挂不住,格外怀念在老家杀猪开猪肉铺子的日子。 但是面对沈誉仿佛结了冰霜的一张俊脸,张侯爷不敢多讲一句话。 侯爷杀了几十年的猪,但是沈誉身上那股子满是杀气和煞气的可怕气息是半分也没沾染上。可见,要人命的活儿,跟要猪命的活儿,终归是不一样的。 张侯爷私下和随沈誉一同过来的锦衣卫侍卫打听,这个沈大人二十有四,和秦韬一般大的年纪,却已经做到了从三品的官职,当真了不得!只是为人冷酷,不大和气,不容易亲近。 只能说,百样米养百样人。张侯爷还是喜欢同秦韬这样随性活泛的青年打交道。当然郑璧也不错,亲近和善,未语先笑,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而像杨敏之和沈誉这样的年轻人,要么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颜色,要么枭视狼顾令人心生惧意,张侯爷有自知之明,晓得这样的人还是少牵扯上为妙,更别说作为自家的女婿人选。 张侯爷前脚刚恭送完沈誉和锦衣卫一行人,后脚就迎来了宫中过来宣旨的内侍。 贵妃胎像已稳,昭告外廷。侯夫人可择日进宫拜望贵妃。另,皇太后宣张姝六日后进宫觐见。 张姝昨夜睡的晚,大早上锦衣卫过来送任命书时,她还在睡梦中。侯爷夫妇也不教人吵着她。 待内廷过来宣旨,她便不得不起了,几乎是在半梦半醒之间被喜鹊从床上拉扯起来梳洗打扮。 内侍将万岁的旨意传达完毕,教养嬷嬷也跟内侍回宫中,笑着跟张姝道别,说觐见皇太后那日再在宫中相会。这时侯爷夫妇和张姝才知晓,这个教养嬷嬷竟是太后宫中的女官。 太后将自己宫中的教养嬷嬷指派给贵妃家人,还单单宣召张姝觐见,不知是何用意。何氏和张姝都不由得诚惶诚恐。 何氏等不及要去宫中跟贵妃娘娘打听一番,当下就跟内侍递牌子,明日就去宫中探望贵妃。 张姝昨夜刚好把画卷作完,忙跟母亲说,即刻就让管事把画卷拿去书画作坊装裱起来,明日正好可以给姑姑带去。 何氏正一边拿剥了壳的白水蛋给女儿敷乌青的眼底,一边和她商量装裱画卷一事,下人过来禀报,又有人过府来拜会。 这次来人是陆家五娘,锦衣卫指挥使陆骞陆大人的孙女兼指挥同知陆如柏的女儿。陆五娘给张姝下了拜帖,过来拜访。 何氏和张姝母女二人面面相觑,整理好仪容,请陆五娘进内院。与陆五娘随行的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一身锦衣卫制式的窄袖常服,挺拔利落,清瘦缄默,看着并不像婢女的样子。陆五娘唤她丹娘,余下的没有多说。 陆五娘身量颀长,秀丽飒爽,说话间总带着盈盈笑意,一笑起来两边面颊就绽出两只浅浅的梨涡。跟何氏尊称“伯母”,挽起张姝的手就问张家娘子年岁几何,得知二人同年且张姝还大上几个月,于是对张姝亲昵的喊“张家姐姐”,又说自己的闺名单一个“蓁”字: “在家里祖父和父亲都唤我蓁蓁,姐姐以后也这么喊我就好。因父亲和兄弟们给万岁当差不敢擅离职守,祖父又在家中养病,我便跟祖父讨了个差使自作主张过来了,否则今日祖父和父亲一定要亲到府上来祝贺侯爷的!” 陆骞贵为三品的锦衣卫最高指挥使,和承恩侯府理当避嫌。且从官职上来讲,陆大人和刚任命为七品小总旗的侯爷相差也太大,亲自登门拜访其实并不合时宜。 恰恰有陆蓁这么一个和侯爷家千金年岁相仿的小孙女,让她以闺阁的名义过来走动,这样于陆家和侯府来说,两相便宜。 此中关节,陆蓁大约明白一点,何氏和张姝是一点都不明白。何氏连声夸赞陆蓁孝顺懂事,叫张姝带陆蓁去青鸾院好生招待,让两个小姐妹自己去玩耍。 陆蓁素来调皮好动,上午杨源代杨敏之去陆府给祖父探病时,她就藏在祖父厅堂的纱橱后。等杨源离开,祖父仿佛思索了片刻,便让她给承恩侯府的大娘子下拜帖。 陆蓁这几日在家中为祖父侍疾,正憋闷的慌,祖父一吩咐就欢欢喜喜的接了差使,一天也等不得,拿着拜帖直接就闯过来。 她早就听说侯府大娘子貌美,今日见到张姝,不止长得好性情也温柔,比她往日里来往的那些高门贵女要好相处的多,心下欢喜,有心与张姝交好。 随张姝回到青鸾院,只见眼前气派的院子,怒放的芍药花丛,高大的秋千,敞亮的屋子,小姑娘的眼睛亮起来,这里瞅瞅那里看看,道:“只有像姐姐这样的仙子才住得这样的院子!” 张姝笑吟吟陪她说话,边吩咐喜鹊和婢女们将一人高的“田园耕织图”画卷仔仔细细的卷起来收到锦盒里,准备拿到前院让管事去找人装裱。 陆蓁拦住张姝:“这么大一张好图画,普通的作匠可装裱不好,我知道廊房大街有几家相当好的书画铺子,我带姐姐去!” 张姝有些为难,自从上次去红螺寺上香后,她再没有出过门。 陆蓁杏眼圆睁,满脸不可思议。今天算是见识到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娘子了。她敢说除了张姝,全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听说宫中派了教养嬷嬷到侯府来教张姝礼仪规矩,这教的也未免太好了些…… 即便如此,陆蓁哪里依得,定要带张姝出门开开眼界,所谓大家闺秀并非宅家闺秀呀。 张姝有些心动,待禀明了何氏,何氏欣然应允,便要护卫把马套起来,将女娘们出门的衣物吃食用具一应准备起来,跟着点了仆妇婢女共八人陪同。 陆蓁诙谐道:“按伯母这架势,我们这一去,便是明年回来也使得了。”话虽说得有些夸张,张姝也觉得母亲太过兴师动众了些。 她此时已看出来,陆蓁应该是惯在外面跑的,跟她出门若是这样麻烦,怕会遭嫌弃。于是对何氏说,带喜鹊和车夫即可。 陆蓁笑着拍手道这就对了,见何氏仍是一脸不放心,把丹娘招到近前来,跟何氏和张姝说,她的女护卫丹娘可不是寻常女子,是在锦衣卫当差的女番子,有正经的番号。论武艺更不用说,连她陆氏族中的堂兄弟们在丹娘手下都过不了几招。 何氏半信半疑。 丹娘环视院中一周,指着院中青桐树上高高挂着的一只破损的风筝,道:“我帮夫人把这只风筝取下来吧。” 说着身形一转,闪电似的从树干踏上去,又如履平地一般须臾之间就登上了丈高的树杈,把卡在枝桠上的风筝轻松拿出来。 何氏等人看得目瞪口呆,想喊一声“小心”,又怕她被吓着真摔下来。 丹娘一笑,将风筝轻飘飘扔到地上,自己却不沿树干原路返回,竟然径直一跃而下!比风筝落下的样子还要飘逸沉稳。 陆蓁搂着张姝的胳膊,道:“伯母这下可放心罢。再说了,在这京城当中,谁敢和锦衣卫陆家作对!”满是自豪的骄矜之色。 何氏还有甚不放心的,托着丹娘的手上下打量,称赞奇女子也,道谢不止。 前些日子,有皮赖之徒在侯府外把风筝放过来,结果卡到高高的树桠上,看着就糟心,拿又拿不下来。今日可算来了个有本事的,将风筝取下来了。何氏嫌弃的让下人赶紧把这个风筝拿走扔掉。 陆蓁挽着张姝往外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福至心灵,扭头看着她道:“姐姐莫不是还没学过骑马,也不会打马球吧?” 张姝忽闪着一双如水星眸,拿手中帷帽当团扇一般遮住半边脸,犹豫道:“我本来,也不爱这些玩意儿。” 陆蓁痛苦的哼哼了两声,果然被自己一语言中。 “太后不是让我等六日后入宫觐见么?必是为了今年的端午龙舟宴,除了龙舟竞技,太后娘娘也是好久没有看过我们这些女儿家们打马球了,今年算上姐姐,正好可以组两队……” 张姝一愣,早间内侍过来宣旨时提过,下月二十五,尾端午这日,万岁在西山行宫举办端午龙舟宴,宴请勋贵外戚和文武百官,她与父母都会出席。 听陆蓁说,端午宴那日,锦衣卫和拱卫京畿的几大卫所会在龙舟赛上一决高下,太后还亲自张罗了马球赛和诗会。 原来,光出席不行,还得出力。 难怪太后会召见她。 直到陆蓁陪她坐上马车,两手一拍,帮她做了个决定,先去廊房大街裱画,再去马市买马! 陆蓁于诗词上平平,对于诗会早就不抱什么希望,马球赛还是可以在太后跟前凑个趣的。她与张姝一见如故,自然也希望张姝能与自己在赛场并驾齐驱。 陆蓁扳起手指头盘算,从明日起,她便请张姝随她住到陆家在通州的马场去,丹娘教骑马,她教马球,争取在月底之前把张姝教会。至少在六日后进宫见太后时,不能露怯。瞅瞅,教养嬷嬷都教了个啥呀…… 张姝刚上马车时看到自家东侧小门外,栓了一头毛驴。掀开马车一侧的帘子,又看了一看,果然是工部秦大人的那头驴。前两年秦大人为了帮她家造宅子,没少骑着毛驴去河间县她家找父亲。 这头毛驴的脚力可真好。 张姝放下帘子,眨了眨眼睛,跟陆蓁吞吞吐吐道:“买马就不必了吧,我会骑驴,还稳当些……” 陆蓁眼前仿佛出现一幅滑稽的场面,马球场上,娇滴滴的张姝骑着一头娇滴滴的小毛驴……那情景简直不忍再细想下去! 恨铁不成钢道:“我可是听说,贵妃娘娘刚入宫时不会骑马也不会打马球,只三天就学会了御马!只三天呢!” 三只细葱般的手指头在张姝面前晃来晃去,张姝惭愧的羞怯一笑,说就依她的罢。 这边张姝和陆蓁出了门,侯爷在前厅招待行色匆忙的秦韬。 侯爷只当秦韬也是来祝贺他任职锦衣卫的,跟他两手一摊,开门见山的说,自己不过领了个虚职,就是个吃闲饭的。 秦韬一听,眼中思虑之色几不可见的变了一变,笑道:“侯爷想做点实事,这有何难的。我眼下就有桩只赚不赔的买卖,原本想请侯府出个帖子还不知好不好使,既然侯爷已在锦衣卫当差,便再好不过了!如此以来用锦衣卫的名义就把事办妥了!” 侯爷让秦韬细细说来。 原来是通州运河码头上出了点岔子。一只停泊了数日的漕运货船不知如何起了火,不但殃及了周围停靠着的几艘船,连整个河运码头都为之忙的人仰马翻。 火已被扑灭,受损的船也送到码头附近的船坞修缮,但是现在河运码头上所有的船都走不了。 其中有一艘江南大商户江家的商船金风号,本应今日从码头出港返回杭州,却因为货船火灾一事,被滞留码头。 河运总管衙门是工部主持。走水的漕船是给内廷运送货物的,属于市舶司管辖。商船在河运关卡上缴纳的税银又是被户部收去的。没出事一切都好说,现在出了事,还没调查清楚之前,谁也不敢放船出港。 江家商船管事却等不及,要知道在运河上来来往往跑的船就是流动的银子,多等一天下去就要损失白银万两。他心急火燎之下,通过多方关节找到了秦韬。 秦韬与码头船坞的尤管事,早些年同在台湖书院求学时,有几年同门师兄弟的缘分。后来两人一前一后到京中做小吏,交往越发密切起来。江家管事就是通过老尤找到了秦韬这里。 秦韬有些为难,对张侯爷道:“侯爷您是晓得我的,我没甚本事,只是爱交朋友,承兄弟们看得起,有事都愿意找我,他们只当我是个信得过的人,就冲着这份信义,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得给人家办妥了不是?” 张侯爷自己性情豪爽,也喜欢秦韬这种讲义气的性子。问道,他又能为秦韬和江家商船做什么呢。 秦韬过来本是想跟张侯爷问一声,能不能以承恩侯的名义出一封印信,他拿去给河运码头的总管衙门。码头总管衙门里有他的同年,想必还是能说得动的。今日过来方知,侯爷在锦衣卫挂了职,如此便更好了,以锦衣卫的名义行事还会更稳妥些。 只要侯爷愿意出面递个帖子,不论码头放不放行,江家管事都愿意出白银一千两。秦韬表示他和老尤分文不取,全都给侯爷。 张侯爷不晓得只是挂个虚职,内里还有这么多名堂。果然如秦韬说的,只赚不赔。银子不银子的倒是次要,张侯爷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闲人,能被人需要,能干点实事出来,这种成就感是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 于是张侯爷拿出还从曾未使过的承恩侯印章和锦衣卫总旗印章,给秦韬出了一封印信。秦韬也不多做停留,千恩万谢后拿着贴子赶去通州河运码头。 下午,一张千两白银的银票便被江家商船的人送来。 张侯爷不以为意,转手给了何氏,让她明日进宫时带给贵妃。贵妃在宫中的开销也不小。只算他这个当兄长的一点心意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裱画 张侯爷在侯府接待秦韬时,张姝和陆蓁来到皇城南最大的商市廊房大街。 不过裱画一事办得不太顺利。 张姝让车夫走了多家书画铺子,掌柜的无不为难的说,可以装裱,但当天恐怕不能完工。 能把铺子开到廊房大街上来的,每日卖的货物如流水不断,接的活计做都做不完。像装裱这种又简单又耗时还没有多大油水的活儿,掌柜们还真不爱接。就算看他们的身份显贵勉强接了,但这幅画卷着实大了些,怎得也得耗费一整日功夫。 若是如此,明日母亲就不能把她的心意带给姑姑了。张姝撩开车窗上的帘子凝眸看向街市。 这条街上还剩最后一家名叫宝山阁的书画古玩店铺没去看过。 从外面看,这家店装饰的相当朴素,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只堪堪越过门槛投下一条影子,格外显得店铺内清爽幽暗。铺子里清清冷冷的,既没有客人,也无人在门口吆喝招揽生意。想必平日里也很少能接到活儿。 张姝心中一动,决定亲自过去问问。 陆蓁挽着她的手从车上下来,走进店铺,店中无人,从柜台后露出一截木梯,盘旋着通往二楼。上面传来说话的声音,间隙插着几句咿咿呀呀的稚语,是孩童的声音。 陆蓁曲指敲了敲檀木条案,扬声道:“有人吗?” 楼上的话语声被打断,一阵哗啦的脚步声从二楼楼梯口传来。从楼上下来两个人。 前面的中年男子一身掌柜的衣着打扮。后面的青年约莫十七八岁,从楼梯下来时看到等在堂中的张姝和陆蓁,愕然道:“张家娘子?” 掌柜后面这人正是杨源。说起来,他还是上回跟杨敏之到红螺寺那日,远远的瞅见过一眼侯府千金。和杨清一样,张姝的容貌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张姝进来后便摘下帷帽,但不认得他。 陆蓁却一眼认出,这个俊秀的小哥儿是状元郎杨敏之的长随,早上去过她家给祖父送礼。 早间,她正陪祖父用膳,下人来报说翰林院杨敏之大人的长随带贵礼过来探病。状元郎打马游御街时她去凑过热闹,对于状元郎的长随,她也有些好奇,于是跟祖父撒娇让祖父见客。 等祖父见杨源时,她就悄悄躲在祖父厅堂的纱橱后偷看,只见青色纱帐前跟祖父恭敬答话的朦胧身影,本应是青春年少的年纪,却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实在有趣。 陆蓁只当碰到熟人,笑道:“巧啊,小哥儿也是帮杨大人来办事的么?” 说来还是托了这位杨小郎的福,她今天才能大摇大摆的出门耍一会子。 杨源愣住,拱手道安之际问了一问,才晓得面前这个一笑起来就露出两个梨涡的明丽少女是陆骞的孙女。此时见陆家女娘与张娘子在一道,他才明白他家大公子让他带贵礼跟陆老爷子探病之意。 话语间,从楼梯口露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杨敏之一手抱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垂髫女童,面上挂着清雅的笑意,正哄逗女童,从折角处拐出来,看到张姝,脚步一滞,垂下眼睑将女童小心的放下来,牵手走下步梯。 他和杨源分开后,去永定门城门口接到大姐和小外甥女杳杳。 杳杳在马车上一路憋坏了,到了京城觉得一切都新鲜,吵嚷着不肯回府。杨敏之便让大姐带仆妇先回府安置,自己带她到廊房大街四处逛逛,给她买吃食,买小玩意儿。 等杨源去陆府送完礼后两人会和,再在这边给大姐添置上许多日用,从铺子采买了让店铺伙计送到府上。又想到大姐在闺中时便喜欢金石雕刻之类的玩意儿,和杨源到宝山阁来,拿了一套刻具和印章胚料,适才在楼上跟掌柜挑了一些成色好的奇石,准备一并带回去送给大姐。 昨日刚见过。张姝和杨敏之两人似乎都犹豫了一下,互相见礼。 身穿花布衣裳的杳杳撒开杨敏之的手,在厅堂内欢快的转悠,就像一阵花花绿绿的小风,轻旋起来,把张姝的裙角和杨敏之的衣角都勾带到一起。 杨敏之退后半步,面容比昨日在水榭那会儿还要生疏几分。原本清俊深邃的眉目,此时淡漠的如同遥远的山顶积了一层冰冷的皑皑白雪,格外矜持疏离。 张姝下意识拿帷帽想要遮住脸颊,发觉手中拿的不是团扇,又缓缓垂手放下来。 昨日避开嬷嬷和喜鹊跟杨敏之道谢后,心中大安,觉得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可是回头想来,这两日所见的杨敏之,与两年前那个古道热肠潇洒惬意的郎君,就像不是同一个人。她不爱琢磨人,更不敢往深里去揣度一个见了没几面的郎君,那是逾矩。 杨源跟张姝作揖见礼,问张娘子可是要买字画之类的,他们家公子是宝山阁的常客,若娘子看上什么好东西,他家公子倒能帮忙挑上一挑。 陆蓁已招呼丹娘和喜鹊将画卷从马车上拿下来。宝山阁的掌柜凑过来看,也是面露难色,说的和前几个铺子的掌柜差不多。 张姝轻“哦”了一声,心中很是失望。 杨源在旁热心搭话,张姝勉强笑了笑,道:“明日家母进宫看望贵妃,我本来准备了一幅画卷作为礼物,只待装裱好了就请母亲带进宫去,看来这次是不成了。” 陆蓁也替她惋惜。她自小得太后喜爱,经常被太后召见入宫。但是后宫中的女子,除了太后和皇后,其他的贵人们,可就不是什么时候想见家人就能看到的,即便贵妃也不例外,并不能频繁召见家人。 杨敏之心想,这回见不到,下回再带去也是一样的。 还是看到隐隐的失落从那双安静柔软的眼眸中流露出来。 他心中顿觉不忍,脱口道:“这有何难的,张娘子若放心,把画卷交与我,今晚之前定能装裱好。” 陆蓁高兴不已。刚才见张姝面露失望之色,陆蓁本来还想着带她再去别的市坊再找找。只是如此一来,今日去马市之事恐怕就被耽搁了。这会儿杨大人说他就能找人把这活计做了,岂不妙哉。 杨敏之看了一眼从锦盒中取出来的画卷,道:“寻常铺子只雇一名作匠,娘子的画卷尺寸不是市面上常用的规格,装裱起来一人之力无法完成,且会多出废料,耗时耗力,故而那些铺子不愿做。” 陆蓁见杨敏之说的靠谱,推着张姝答应下来。赶紧把画卷交付出去,她们还要去马市买马呢。 按杨敏之吩咐,喜鹊和丹娘将画幅展开,掌柜丈量出长宽各几许,杨敏之算出各项材料各几何,一一列到纸上。 杨敏之让掌柜去把在他们铺子当差的作匠找来,等杨源把缺少的材料补出来,连画卷一并带回去。一名作匠再加上杨源杨清两人,两到三个时辰装裱下来便不是难事。 量完尺寸,画卷又被收捡起来。杨源和掌柜由衷赞叹张娘子的画出神入化,妙手丹青。 因是闺阁所作,画卷上没有留张姝的印章。众人都觉惋惜。 杨敏之深邃的目光从画幅上淡然扫过。 画中人物线条清新隽永,田园风光明朗秀丽。笔力稍显稚弱,与大家之作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不过对于闺阁女子来说,已实属难得。 令人意想不到。 杨敏之看了眼画,又扫了眼张姝。小女娘的脸皮太薄了些,面对众人的夸赞,又举起帷帽,当作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双水盈盈的弯弯笑眼,闪烁着谦逊与羞怯之色。 她这一双眼着实生的好看。初见时如烟如雾,在秋千上时又艳光乍现,璀璨若云霞不可方物,后来在梦中见到时又是那般如泣如诉,摄人心魄…… 杨敏之耳后一热,身躯僵住,遏制住心中的胡思乱想。不动声色的踱步到柜台条案旁,与众人隔开距离。 杨源系好装画卷的锦盒带子,怕张姝不放心,道:“张娘子您且放宽了心与陆娘子去耍,小人定会仔细给作匠打下手,这活计小的以前跟公子也做过,您放心就是!” “如此,便谢过大人,谢过杨小郎。”张姝把帷帽扣到胸前,微微福身,唇边展开一抹温怯的笑意。 陆蓁迫不及待要去马市。 在铺子里跑来跑去玩耍的杳杳听到“骑马”两个字,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唰的亮起来,跟杨敏之娇声娇气的命令道:“舅舅!杳杳也要去马市!我要和姐姐骑马!” 她听陆蓁挽着张姝的袖子“姐姐姐姐”的叫,便也顺口就叫姐姐。 杨敏之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哄道:“我们骑马,舅舅带你骑马回家去。” 杳杳心想自己只是小,又不是傻。明明听两个姐姐说去马市买马骑马,哪说回家去呀。 杨敏之拍拍杳杳后背正要夸她乖,肩头传来一阵一阵的抽泣声,扭头一看,吧嗒吧嗒的眼泪从小糯米团子的眼眶中滚动着掉下来:“回家,回家找爹爹,爹爹……带杳杳骑马……” 杨敏之心中软塌下去一块,无法挪动脚步。他不晓得像杳杳这么大的孩童对生离死别到底有多少认知,不论是安慰还是哄劝都无从下手。 认命的叹了口气:“舅舅带你去马市,去骑马,可好?” 杨源不用他叮嘱,带上锦盒,清点好材料,和掌柜安排的作匠自行回首辅府去装裱画卷。张姝也不好意思当甩手掌柜,让喜鹊跟杨源一同回去,跟侯爷和夫人禀明情况,若杨源和作匠还缺什么差什么就过侯府说一声。 杨敏之要把杳杳抱上马,杳杳扭动着从他身上溜下来,老气横秋的说:“不坐舅舅的马,硌的我腚疼!” 杨敏之觉得自己快绷不住了。 陆蓁哈哈大笑:“小娃娃,要跟我们坐马车就直说嘛。” 杳杳爽快的“哎”了一声,在杨敏之的脸就快变黑之前,手脚并用爬上马车,乖乖的坐到一边。 陆蓁上车时还在打趣:“娃儿,想骑马就得忍着腚疼!哈哈!” 杨敏之朝张姝颔首:“有劳了。” 马市在皇城以北,与廊房大街正好是一南一北两个方向。 车夫快马加鞭,杨敏之和丹娘一左一右骑行在侧紧紧跟随,一行人花了小半个时辰赶到马市。 陆蓁先下了马车。她掀开车帘的一瞬,车外难闻的异味直冲进来,张姝没防备,差点吐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粪便和尿骚味儿,夹杂着各种动物的嘶叫和鸣吼。地面也自然不是什么好样儿,各式各样的牲畜排泄物,一坨一坨的,随处可见。 张姝和杳杳,一大一小,缩着脖子,蜷着绣鞋,惴惴的不敢下车。 杨敏之撩起帘子,挑眉望向杳杳。杳杳两只肉嘟嘟的小胳膊往前一伸,没骨气的叫道:“舅舅抱!” 杨敏之一笑,把杳杳接过来,一手环抱住。看了张姝一眼,伸出另一边手臂,搭到张姝跟前。 张姝抿了抿唇,伸出手指轻轻按到杨敏之的青色衣袖上,鼓足勇气伸脚踩到地面上。又飞快的缩回了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马市 这里叫马市,其实更像是一个大型的牲畜交易商市。 除马以外,还有驴子和骡子。更有甚者还有从南洋或大周的藩属国运过来的异兽。有的装在笼中,有的被圈围在半人高的土砖墙内。 陆蓁给张姝一个一个指过去。有的张姝认得,有的从书中读过。今日亲眼看见,才发现跟心中所想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杳杳兴奋的问来问去,杨敏之一开口便是信手拈来的典故,比陆蓁干巴巴说的要有趣的多。陆蓁自觉闭上嘴巴,和张姝相视而笑,两人都不再说话,在一旁边走边听。 听杨敏之讲后,她们方知,这些藩属国进贡过来的奇珍异兽,按理说不应该养在这里。先皇在位时,为着这些异兽,专门修建了象房、豹房、麒麟苑等圈舍,让藩国的兽奴看管照料。今上登基后,起初几年也是如此。后来及万岁亲政,开始对漠北用兵,哪哪都要用钱,对藩国朝贡的赏赐比先皇时少了许多,象房、豹房、麒麟苑都被裁撤。 跟这些异兽一起从万里之外过来的兽奴从皇家挣不到银子,几年之间,陆续搬到马市。猎奇的百姓慕名而来,想看兽奴表演驯兽的,想亲自喂食的,想骑象的,就给兽奴几个铜板。久而久之,马市周围又聚拢了一些杂耍艺人,耍猴的,卖艺的,不一而足。旁边还搭起了几座戏园子。不过北城这边的戏园子,唱的都是下里巴人的俗戏。就不便与女娘们细说了。 少女们娇妍的容貌在马市很快引来众人上下打量。陆蓁自是旁若无人,视若无睹。张姝还不习惯被围观窥视,有些不自在。刚才下车时,忘了拿帷帽,不由轻捏住裙裳,略显拘束。 杨敏之从怀中掏出一把铜板,递给一旁的耍猴艺人。猴戏开场,人们的注意力顿时被耍猴艺人和他那只伶俐可爱的小猴吸引过去。 张姝挪步到丹娘和陆蓁中间,和她们一起观赏猴戏。 陆蓁兴奋喝彩。杳杳也雀跃不已,若不是杨敏之将她抱的紧,就该蹿到地上去了。 张姝的反应没有她们那么热烈,但显然也是极为高兴的。 隔着拍手叫好的陆蓁,杨敏之望向她。 她高兴时仿佛也带着克制的喜悦,眉眼弯弯,眼眸中有湖中星子的倒影一闪一灭,无声无息。 又如柔顺的羽毛轻扫心田,带来酥酥麻麻的悸动。 一场猴戏结束,有钱的往场中撒上几个铜板,没钱的凑个人气连声夸赞叫好,随后一哄而散。 “五娘?”随着一道不确定的声音,一个腰佩剑翎刀身穿长坎圆领软罩甲的青年逆着散开的人群走过来。 走到张姝跟前,仿佛更加难以置信,脱口叫道:“张娘子?” 张姝脸上还挂着笑意,茫然又惊讶。 陆蓁打量了一眼青年,嫌弃的皱了皱鼻子:“吴二,你先前不是吵着要去宣府卫所么?怎得,出师未捷,被太后娘娘发配到这个鸟不生蛋……不对,鸟连屎都不敢拉的地方!” 转身拉起张姝的手臂,对张姝说,他是承恩公府吴国公的次子吴宣林。日前在北城兵马司当差。 张姝方把眼前这人和教养嬷嬷说过的京中勋贵中的某个世家子弟的名字对应起来。现任承恩公是吴太后的侄子,育有两子,长子为公府世子,次子就是眼前这个高大英武的青年。不晓得他怎么认得自己。出于礼节,张姝跟他万福道安。 吴宣林耳尖染红,俊朗的面容微露赧色,呐呐回道:“张娘子岁安。” 两年前他曾见过张姝一面。元宵节那夜,张姝走失,他也在皇城附近帮忙寻找,却还是晚了一步。张姝自己寻回帽儿胡同找到侯爷后,父亲奉太后之命前去抚慰侯爷,他也同去。被他无意瞥见,已擦干泪水的张姝从院中匆匆走过,水盈盈的,若娇花被秋水浸润,让他念念不忘到今日。 待人群完全散去,吴宣林才看到站在旁边单手抱着个小女童的杨敏之,拱手见礼。 沿着吴宣林过来的方向追过来一个端庄傲气的少女,本是边走边冲吴宣林抱怨:“二郎,你走也不说一声!”从人群中看到杨敏之,眼中透出意外的惊喜之色,翩翩行来,对杨敏之嫣然笑道:“杨大人今日不上值么,怎地也……” “我们是来帮张姐姐买马的!二郎,快把你们这的好东西拿出来给我们掌掌眼。” 话未说完,被陆蓁打断。 吴宣林眼睛一亮:“正好,我家小姑也是来选马的!” 马市是鱼龙混杂之地,历来是北城兵马司防范的重中之重。他今日一来巡视,二来陪堂姑吴倩儿选马,也是为着端午宴上的马球赛一事。 承恩公府马场的马,吴倩儿不是嫌其老弱就是毛色乌杂或者体型不够奔骏,总之没有合她心意的,才叫吴宣林带她到马市来挑选。刚才已选好一匹锈黑骏马。黑中泛铁锈红的马鬃如光滑的锦缎一般,极是威武好看。 吴宣林要领他们去看,欲言又止道:“五娘你不用换马吧,锦衣卫想是不差好马。” 他摸摸鼻子心虚的看了眼陆蓁,心想千万别叫她看上吴倩儿选中的马。这些小女娘们狭促起来,一个比一个难伺候,每每让他招架不住。 如此又越发显出张姝的柔顺静好。吴宣林抬眼看张姝,唇边不自觉溢出一缕温柔的微笑。他今年即将议亲,前些日子鼓起勇气告诉母亲他心中有心仪之人。如坐针毡等了一段时日,家中未发出任何话来。又不好意思再去催问母亲。今日意外碰到佳人,不由暗生欢喜。 陆蓁不知吴宣林心中正因张姝而想入非非。听吴宣林如此说,陆蓁愈加嫌弃他的怂样,恁得小家子气! 她与吴宣林自小常伴太后左右,按理说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没想到越大却越不投脾气。吴二虽然长得人高马大的,性情却优柔寡断,行事还不及她一个女娘爽利。 陆蓁不耐烦的跟吴宣林说,她来陪张姝挑选马匹,所寻的马务必要温顺、灵气,因为张姝既未骑过马,更不会打马球。 面对吴宣林口中的小姑,张姝又将教养嬷嬷讲过的京中勋贵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得知她是吴皇后的继妹吴倩儿。吴倩儿年龄与她和陆蓁差不多大,比吴宣林小几岁,辈分上却压了吴宣林一头。 教养嬷嬷曾提过一嘴,吴太后与吴皇后的娘家虽同为吴氏,但同宗不同族,早几百年前就不是一家了。 自吴皇后选秀入宫被封皇后,当年还在世的老承恩公与吴国丈互以兄弟相称,两个后家日益亲密起来。至老承恩公和吴国丈先后驾鹤仙去,承恩公袭爵,两家亲密不减,承恩公夫人还请吴皇后的继母邱氏携吴倩儿到承恩公府居住。 无论如何,在与张姝同龄的京中世家闺秀中,吴倩儿乃身份尊贵的第一人。张姝不敢大意,向她问安行闺中之礼。 其实吴倩儿刚过来时也一眼认出,和陆蓁在一处的这个容色出众的女娘是张贵妃的侄女。 两年前元宵节宫宴,万岁在前殿宴请百官和勋贵外戚,吴皇后在凤仪宫招待勋贵命妇和她们带来的家中女娘。彼时张妃位卑,张侯爷是白身,无缘进宫,张家女眷也没有资格参加皇后的宫宴。得万岁的恩准,张姝和她母亲到宫中看望张妃。恰逢吴皇后派宫人过来召张妃出席晚宴,张妃正好请了太医给张姝之母诊旧疾,不便离去,跟皇后派来的宫人告假。宫人便只带了张姝去凤仪宫,按照礼节,给皇后磕头请安。 吴倩儿那时也在席间,见这个胆怯紧张的小女娘用生疏的礼仪向皇后行跪拜叩首之礼。周围有世家贵妇窃窃私语,既不屑张家的鄙陋出身又惊叹于张姝的美貌。紧接着,宫人带张姝出宫时不慎让她走失,连累皇后受无妄之灾。虽然万岁没有怪罪皇后,但是那夜张妃不敬帝后,非但没受到责罚反而一跃晋位贵妃。吴倩儿每每想来都替长姐不平,对张妃及其族人深为恨愤。 对着张姝这张肖似贵妃但多了几分娇弱之态的脸,她按捺住心中的不屑与冷淡,与张姝见礼。 杳杳不耐烦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揪起杨敏之肩头的衣裳要去别处看看。马市上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太多了,她还没看够。 杨敏之跟众人颔首别过。 吴倩儿心念一转,赶上去喊住他:“杨大人留步。” “端午宴上的诗会,可否请大人助我一臂之力?我于诗词上浅薄寡陋,唯恐那日贻笑大方,在太后和皇后娘娘跟前失礼。别说我和闺中姐妹都仰慕您的才华,便是太后对您的诗才也颇多赞誉呢!若能得您赐墨宝,不知得羡煞多少人。诗会上夺得魁首者,太后娘娘会予以重赏。赏赐么,我与大人中分可否?” 她仰面朝杨敏之巧笑嫣然,天真俏皮之色跃然于脸上。 “所谓诗言志,歌咏言,无论笔墨如何,若是发自真情实感所作,都可称誉,三娘何惧之有?况且,翰林官不奉诏作诗,请另寻高明吧。” 杨敏之温言说完,彬彬有礼的致歉,抱着杳杳离去。 即便手中环抱着一个小童,离去的背影依然闲雅如庭中漫步。 吴倩儿强忍羞意,轻咬银牙。 她对杨敏之素有好感,今日拦下他请他捉刀代笔,不过是托词,借机亲近,投之以琼瑶罢了。 谁知翩翩若仙人的玉面郎君竟如此不解女儿家的一番微妙心思。 所谓诗会,太后哪里会为难她们这些闺阁女儿家,让她们六日后进宫就是要将诗会的几个选题透露给她们,让她们早做“准备”。 吴倩儿自知诗才平平,平日里玩到一起的陆蓁也不过半斤八两,起初她并不在意。只是近日母亲接了舅家表姐邱玉瓷来公府小住,表姐才貌双全兰心蕙质,一下就将她比下去,才让她心中暗觉微妙,想走个捷径。 杨敏之走到不远处,招手叫来刚才耍猴戏的艺人,又掏了一把铜钱给艺人,跟艺人低声说了几句,艺人恭敬的点头走开。他带杳杳接着逛马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买马 吴倩儿转身见陆蓁和吴宣林二人交头接耳,不知是不是在笑话自己。想到陆蓁于学问和作诗更不如她,吴宣林又是个泥捏的温吞脾气,吴倩儿傲然的哼了一声,懒得与他二人计较。 再看张姝,靠近旁边的木栅栏,正神情专注的看栅栏那边或在吃干草或甩着尾巴赶蝇虫的马匹,眼底浮现出好奇中带着探究的神色。两手还小心翼翼的提起裙角,又微微踮起脚尖,唯恐沾染到地上的污物。 落到吴倩儿眼中,无疑充满矫揉造作之态。刚才也应该听到她和杨敏之的对话了,却装出一幅安静从容的模样,还不知心中在怎么耻笑她呢! 吴倩儿满腔的羞怒之气正无处宣泄,走到张姝跟前,吟吟笑道:“张娘子,听说常年杀牲畜的人身上会沾染一股常人没有的煞气,牲畜一旦靠近此人,就会惧怕,甚至战栗腿软倒地不起。我猜娘子驯马应极容易,却有些担心娘子御马时,马若腿软抢地,娘子岂不危险?” 她的笑容依然是俏丽可爱的,甚至还带了些许关切。 陆蓁和吴宣林打住窃窃私语。眼看陆蓁就要变脸,吴宣林隐隐头痛,心中也气吴倩儿说话口无遮拦,刚要斟酌出声,却听张姝柔声开腔,缓缓说道: “我还不会骑马,不知道马是否畏惧于我。但是想必三姑娘一定很会相马,若不劳烦的话,请三姑娘帮我相看,挑一匹胆子大不惧煞气的良马,我一定好生感谢。” 随着她话音落下,吴倩儿不可置信的盯向她,又羞又怒。 陆蓁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吴皇后与吴倩儿的父亲吴国丈在世时任太仆寺丞。太仆寺专管朝廷牧马事宜。 一个杀猪的,一个养马的,咱谁也别埋汰谁! 陆蓁过来挽张姝的手,越发觉得她外柔内韧,着实令人喜爱。边笑边说:“我倒不晓得,还有这一说。我和张姐姐正找不到相马之人,三娘让我们都长长见识罢。”说完对吴倩儿挤眉弄眼,面露揶揄之色。 吴宣林也没想到看似娇弱的张姝,却敢绵里藏针反讥吴倩儿,对她更添了几分敬重之情,倾慕之心愈盛。可是正要打圆场,陆蓁又在中间添油加醋,还嫌不够事多的么? 吴宣林凑到陆蓁跟前压低声音咬牙道:“刚才不是想让我在马球赛和诗会上帮衬么,便少说两句罢!”接着跟三位女娘陪笑脸,带她们去看吴倩儿刚选中的马。 陆蓁微哼了一声,也低声冲吴宣林道:“适才你也听见杨大人说,就算万岁下旨他也不会奉诏作诗的,你到哪找个比状元郎诗文还好的给我代笔?” 一行三人正别别扭扭的看马选马之际,杳杳欢快的声音传来:“姐姐!姐姐!我们给你寻到好马啦!” 扭头望去,只见杳杳骑在一匹枣红色的矮马背上向他们走来。杨敏之在旁边牵引缰绳,旁边跟着一个亦步亦趋的马市行商和刚才耍猴戏的艺人。 陆蓁不免又笑了,冲杨敏之道:“杨大人,这是孩童骑的吧!”说起来,张姝先前还问她可否骑驴,杨敏之找来的这匹马也就比毛驴好那么一丢丢。 杨敏之不以为意,将缰绳递给行商,把杳杳从马上抱下来:“张娘子既是从未骑过马,从骑矮马开始练习再好不过。” 他刚才带杳杳离开,找了耍猴的艺人当中人,让他在马市寻摸几匹适宜的矮马。艺人久居此处,对马市的马匹状况比他们几人要相熟,而且居中当掮客,杨敏之还多给他一份赏钱,自是尽心尽力帮忙挑选了几匹上品矮马。杨敏之又从中挑看了一遍,这匹红鬃矮马性情温良,四蹄矫健,看马齿正是耐力最好骑行最稳当的年龄,为其中最优。遂带了行商过来。 吴宣林忍俊不已。 张姝却觉得甚好。这匹矮马与寻常女子胸肩齐平,她的身量虽没有陆蓁那么高,在女子中还算秀长,骑上去如同骑驴一般毫不费力。 行商牵着缰绳带她到空敞处走了几圈。 远远的,只见行商边带她走,抬头跟她说了几句话。她稍稍俯下身去,依行商所教,伸出手指小心的触碰马的耳朵,又顺着马的前额轻抚顺滑的鬃毛,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一般。 待行商又牵了马走回来,张姝牵起裙角弓身下马,对陆蓁和杨敏之说,甚合她心意。 众人都在关注这匹矮马,只有吴倩儿胸中闷堵,面若冰霜。只是碍着杨敏之在旁边,不好掉头就走。 吴宣林情不自禁凑到张姝跟前,微笑道:“张妹妹若要学骑乘,和五娘去公府马场也可。鄙府马场在西山,与皇家行宫的马场在一处,在那边学,顺便也熟悉了周边地利,岂不便宜?” “大可不必!”陆蓁抱臂把他挡开,说她已同张姝说好,她会带张姝去陆家马场学骑马。陆家马场地处地势平坦的通州,相比于路面多崎岖的西山,更适合像张姝这样的初学者。 既已定下来,一直在一旁护卫几位少女的丹娘与行商接洽,办好买卖文书,行商改日自去承恩侯府领钱。 张姝等人走时,行商还配送了全套鞍具一副。 出了马市,已近傍晚。 直至出来,吴倩儿依然容色郁郁。吴宣林心中轻叹,有心让两位少女修好,便说他做东,请大家去酒楼吃宴席。 陆蓁不置可否,张姝婉言谢绝。 吴宣林正想再劝,街面上忽而起了一阵骚动,北城兵马司的小卒飞奔过来:“大人!锦衣卫有令,今日提前宵禁!” 吴宣林喝道:“何来慌张!锦衣卫什么时候管到我北城兵马司了?” 随着纷至沓来的铁蹄重踏和骏马嘶鸣,一个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高大男子拍马过来,朝吴宣林大喝: “我奉皇命节制五城兵马司,你们总指挥使亦听我调度!吴宣林听命!速备役人击暮鼓,三刻之内所有商市一律闭户,半时辰后所有居坊置卡,任何人不得闯卡,违令者杖八十!” 来人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沈誉。他眉目冷冽,居高临下环视众人,从怀中掏出令牌朝吴宣林扔过去。 吴宣林慌忙接住。 沈誉看杨敏之也在一旁,在马上冲他虚虚的一拱手,道: “通州码头突发走水,还未查明原因,已死两人。锦衣卫特跟万岁讨了旨,今日京师九门五城均提前宵禁,出入严查。杨大人且速速携家眷回府罢!” 杨敏之了然,为防宵小盗贼趁机滋事惊扰皇城,锦衣卫事急从权节制了五城兵马司,提前宵禁。只是不知通州河运码头现下如何,父亲命他去接应台湖书院的山长程道衡及其家眷,如此看来,还是提早去码头等待为好。 锦衣卫和兵马司卒役开始驱民闭户。一时之间,街上的行人纷纷往家赶,生怕误了坊间闭卡的时辰。马市的行商也抓紧开始收罗起来。酒楼店铺重新嵌上门板落锁。 杨敏之要带杳杳骑马回家,杳杳不依,还要坐侯府的马车,和两个姐姐一起。 陆蓁陪张姝回侯府,顺便取回自己的马。 沈誉跟杨敏之说完,冷肃的目光在陆蓁身上盘旋了片刻,冲丹娘道:“丹娘如今到底是我锦衣卫的人,还是陆家的家奴?既自甘为奴婢,就莫再披锦衣卫的这层皮!” 口气甚是不愉。 丹娘被叱责,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羞惭不已,拱手告罪。 陆蓁气急:“沈大人无端羞辱丹娘是何意?我祖父和父亲难道不能调遣锦衣卫卫卒么?您看我们陆家不顺眼,冲我们来,夹枪夹棒的牵扯旁人作甚?难道……” 她仿佛想起什么,往沈誉的马前冲了两步,仰面朝沈誉冷笑道:“我祖父与父亲并未强迫沈大人与我家结亲,您不愿意,我家也没有强求。您瞧不上我,以为我便瞧得上大人您么?” 当着众人的面,陆蓁竟说出这番话来,丹娘吓得拉扯住陆蓁让她毋要再说。 陆蓁说完,自己也觉羞耻,泪珠盈于秀目,强忍着不落下来。 连陆蓁身边人都遭沈誉一顿排揎,吴宣林惶恐,唯恐这尊凶神又来落自己的脸,急嘱小卒依锦衣卫吩咐行事。他先快马加鞭把吴倩儿送回公府,还得再回北城兵马司衙署。 吴倩儿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骑上她今日新买的黑鬃骏马,匆匆扫了一眼张姝和杨敏之,紧跟吴宣林打马离去。 杨敏之正把杳杳抱到马车上安顿好。张姝走到陆蓁跟前去,挽过她的衣袖将她往回带,教陆蓁不要送她回府,骑她今天新买的矮马和丹娘一起回陆府去,明日早上她去陆家马场的时候让人把陆蓁的马带去。 本来刚才听沈誉说通州码头走水一事,张姝就跟陆蓁商量先不去马场了。陆蓁还颇为遗憾,跟张姝解释,她家马场离运河码头还离得远着呢。但是张姝犹豫不决,陆蓁只得作罢,笑她胆小。 此时,天真灿漫的一张笑脸落上泪花,张姝实在不忍。 陆蓁草草擦拭眼睛,惊喜道:“真的?明日我等你!” 张姝含笑点头。 陆蓁唇边漾起笑意,粉腮又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俏皮道:“我正想试试姐姐的马,是不是比骑驴强点?” 陆蓁和丹娘也一前一后离去,临走时丹娘再三跟沈誉告罪。沈誉被陆蓁当着众人的面揭开私事,脸色冰冷如昔,对丹娘的请罪也不予理会。 他刚从码头回来,直觉货船走水一事颇有些蹊跷,不过也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出了人命自有刑部的人去查,他所忠之事乃皇城和万岁的安全。指挥使陆老爷子告病在家,和他同为指挥同知的陆如柏才干平庸,与之商量还不如自行决断。于是去太极殿跟万岁请命,这几日提前宵禁,严查城中出入。万岁还在与首辅大人议事,让他全权处理。于是,沈誉带锦衣卫巡城,五城兵马司协同。 不一会儿,街市上的人作鸟兽散。车夫和杨敏之片刻也不耽误,驾马回府。 和先前来马市一样,张姝和杳杳坐于车内,杨敏之在旁骑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姊弟夜话 起初,杨敏之还能听见马车里的说话声,稚嫩的是杳杳,温软的是张姝。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微不可闻,直到行至白墙青瓦的居坊,车内安静的一点声音也无。一路只闻车夫催马疾行的驾驭之声。 终于赶在居坊落卡前回到坊间,酉时刚过。车夫放下心来,稍稍减慢了速度,打马慢行。 时值初夏傍晚,蟹青色的天边,流云低垂,晚风凉爽宜人。 因兵马司传令提前宵禁,侯府和杨府的下人早早便在巷口翘首以盼。待车夫稳稳的驶过来,杳杳的奶嬷嬷掀开车帘,发现一大一小两个女娘竟然都睡着了。杳杳睁眼拍开奶嬷嬷伸过来抱她的手,又闭目迷迷糊糊的说“要舅舅抱”。 杨敏之不多想,与奶嬷嬷错身上车,就要将杳杳抱下来。俯身掀开帘子,愣住。 杳杳和张姝紧紧依偎靠在一起,张姝的手臂松松的环住杳杳,袖子里露出一截纤细皓白的腕子,一支花青玉镯从手臂滑下,褪至手腕处,往下延伸出柔腻无骨的纤纤素手,手掌和指腹柔软粉嫩,纹路清晰可见。 杨敏之握住杳杳的两肋之间将她从张姝的怀中抱出。 张姝感觉到马车不再颠簸,身边传来衣决拂动窸窸窣窣的声响,以手掩唇从瞌睡中不舍的睁开眼。 眼前,是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眸。 就这样,再次与杨敏之四目相对。 张姝放在唇边的手僵住,困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杨敏之垂下眼眸,稳稳托住杳杳抱下车。 喜鹊上前扶张姝下来,告诉她,有杨源和杨清的帮衬,作匠已裱好画卷,呈给了侯夫人。 张姝犹豫了一瞬,唤住就要转身踏进府门的杨敏之,屈膝行礼道谢。 杨敏之轻拍还在睡梦中的杳杳后背,淡淡道:“举手之劳,张娘子勿要挂怀。” 说完,抱着杳杳往影壁后走去,人影不再。 张侯爷和何氏在内院等候多时,待张姝回来,说马已经买好,也和陆蓁约定明日去陆家的马场让陆蓁教她,侯爷高兴的抚掌说“甚好甚好”。让张姝先去梳洗用膳,晚点何氏再过去跟她说说体己话。 这边张姝带喜鹊等婢女自回青鸾院梳洗休憩。她昨夜赶工作画,本就睡得晚。今日一早跟陆蓁一会儿去廊房大街一会儿去马市,片刻也不得闲。适才回来的一路上,随着马车颠簸,实在抵挡不住困意,昏昏沉沉的小憩了一会儿。 这会子倒是不困了,只是在马市时糅杂的各种牲畜的味道仿佛还沾染在裙裳上,浑身满是风尘仆仆的气息,吩咐喜鹊备水沐浴。 那边厢,杨敏之抱着还在酣睡的杳杳进了杨家府邸的主院,这边主院本来是给祖母留着的,大姐来了便住在主院的偏房。 杨霜枝正坐在堂屋靠窗的罗汉床上,就着外面还有点亮光的天色,缝补杨敏之和杨源杨清的旧衣裳。见杨敏之进屋,忙迎上前来,让奶嬷嬷接过杳杳带去耳房睡觉。 杨敏之半靠到罗汉床前,抖开郑璧托杨清带给他的信纸,上面草草记载今日万岁和首辅在太极殿的廷对。 耍了这一整日才回来,杨霜枝对弟弟摇头,叫他以后莫要再如今天这般惯着杳杳。又笑说,他让杨源从街市买回来这许多物事,待她和杳杳走的时候都用不完。 听杨霜枝说她还要走,吃惊道:“大姐还要回江陵?”他原以为,大姐此番进京会与他和父母祖母同住。 杨霜枝强笑道:“走之前我就与婆母说好,过完中秋就回。再说,哪有外嫁女长住兄弟家的道理。” 杨敏之默了片刻,道:“若大姐夫还在,我万不会叫姐姐归家。若钟老夫人是个好相与的性子,我也不会强留姐姐在京城久居。只是,现在大姐夫不在了,他临终前给我与父亲都写了信,允大姐归家,托我好生照料大姐和杳杳。总之,回江陵之事姐姐莫要再提。” 杨霜枝只是摇头:“你和爹娘祖母的心意我岂有不知呢。只是我终归是钟家妇,杳杳是钟家的孩子,待她日后成年,婚姻之事总绕不过钟家去。现在婆母和钟家宗亲畏惧父亲的权势,不好说什么,但以后呢,杳杳终有长大的时候……” 杨敏之不以为意,眼睛还在浏览信纸,随口道:“杳杳还小,等到她谈婚论嫁之时,招个赘婿也未尝不可,给姐姐养老。” 杨霜枝把搁在罗汉床中间的箩筐往杨敏之身边一推,嗔道:“说的什么浑话!” 杨敏之已全神贯注到郑璧写的信上。今日非大小朝会,但是今日甚至接下来的几日,太极殿君臣的廷对都异常重要。这些文字将由翰林院行文成撰,形成廷报,再由快驿从京城发往各行省,从行省再发往州县,从此帝国的新政将浩浩汤汤铺陈开去。 杨霜枝不欲再谈她的去留,一边缝补衣裳,一边岔开说道,下午隔壁府的侯夫人亲自登门拜访,送了许多礼物过来,说是感谢阿源帮忙找的作匠裱画,她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礼物。温柔亲切的侯夫人还约她得闲时去隔壁侯府小坐,她也不知以她如今孀居在娘家的身份和侯夫人交际是否合宜。 杨敏之的视线从信纸上挪开,若有所思。 大姐在旁絮絮的说侯府如何,侯夫人如何。他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马车上,张姝刚睁开眼时的情态,朦胧之间,一双星眸欲闭又开,娇憨之态实在可掬。 他清了清嗓子,告诉大姐,承恩侯和侯夫人都是赤忱坦率之人,他们今日送礼确是为了作匠裱画一事,大方收下就好。 但承恩侯府毕竟是贵妃的娘家,与之交往需秉持君子之交的距离。以后若再有任何官员或官员的家眷上门来送礼,直接拒绝即可。 因为,他们的父亲,首辅大人以后都不会住在这里。 刚回府时,杨源过来说,老爷被万岁留膳。 在席间,父亲还请万岁另赐了一个不大的二进宅子,离上朝时官员们都要经过的千步廊不远。御赐的宅子比官舍大不了多少,远远不能和这边的府邸相比,但是胜在离内阁文房和皇城都近,坐官轿过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今日父亲已带积年的老仆住到那边,让杨敏之办完去通州接人的事宜后,过去与他同住。如此,杨府这边,杨敏之的祖母和母亲还未到京的这段时日,杨府的主人家就只杨霜枝和杳杳母女二人,倒还清净。 杨霜枝点头说好。她定当做好孀居的本分,贞静不出,紧闭门户,约束好下人。 杨敏之无奈的笑了笑:“大姐也莫太紧张,隔壁侯夫人和侯府家女娘都随和柔善,可放心与之往来。” 杨霜枝面露好奇:“我们家外面这条巷子,被京中百姓取了个诨名‘美人巷’,据说就是因侯府家的女娘得名,敏之,你说,侯府家千金到底是何等模样和性情?”今日杳杳就是坐侯府千金的马车,和杨敏之一道回来。杨敏之必然是见过侯府女娘的。 杨敏之把装着一堆旧衣袍的箩筐又推回大姐身旁,自顾在罗汉床宽敞的一侧躺倒,把信纸覆到面上,口中含糊道:“改日大姐回访侯夫人,见到便知了。” 因昨夜难以启齿的一梦,几乎一夜未睡,此时杨敏之也有些困乏了。 适才边看廷对,边有所思,心中千头万绪,所思所想全在朝政。 从父亲入京起,万岁先是派内侍和锦衣卫相迎,直接召入太和殿,又是赐膳,赐宅。万岁与父亲,可谓君臣相合。只是,再好的新政与改革,也需要人去落实,去执行,需要人才能走得下去,走得远。 卢梦麟及其党羽被万岁流放的流放,降职的降职,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在立储风波中言行不当的官员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据说卢梦麟手中有一份他和朝中支持立大皇子的朝臣们暗中往来的书信,因为一直没找到,清者不能自清,浊者还可继续浑水摸鱼。这也是万岁让父亲入阁后依然领吏部尚书一职的原因。 此时,应该在流放途中的卢梦麟却又失踪了…… “敏之,你可是对侯府家的女娘起了心思?” 杨霜枝随口道来的一句话把杨敏之从混沌中一把拽了出来。 杨敏之一惊,把信纸从脸上取下,坐起来正色道:“大姐,侯府女娘的清誉,万不可随意议论。” 杨霜枝把最后一件长衫补好叠起来,瞅了杨敏之一眼,心道,她并没有非议侯府女娘,只是在问他而已。 下午杨源带作匠回府帮侯府家的女娘裱画,说是大公子安排的。 外人总以为杨敏之冷心冷面、心机深沉,她这个做姐姐的却清楚,自家弟弟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 侯府女娘青春年少,自家弟弟也是一表人才,连大圣人孟子都曾经说过,少年人知好色则慕少艾。由不得她多想。 “没有便好。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清流之家,父亲与你俱是进士出身,断然没有和外戚结亲的道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通州码头 杨霜枝示意杨敏之张开两臂,把补好的衣物都摞到他的胳膊上让他担着,又道: “父亲让你这几日去码头等着接应陆家叔父,可别误了时辰。听父亲说,陆世叔一行人坐船从杭州过来,约莫还有一两日就到通州码头了。听说坐的是江南大漕商江家的商船,在路上的十几个码头都只补给,不停留。一路上也无法传信过来,估摸着快到了……” 已折叠的补好的衣物一件一件压到手肘上,心也随着往下沉下去,直到后来听大姐说河运码头,杭州,水路……某个关窍在心中忽而灵光一闪,还没容他捕捉到,又溜走了。 杨敏之捧着衣裳出门,和杨清正好撞上,顺手把衣物塞到杨清怀里,两人回到回鸾院。杨源忙完了白天的事,就着烛火在温书。 院子边上种了一棵石榴树,绽放了一树的艳丽花朵,宛如女娘们的洒金罗裙,从高高的树梢到低压的枝头一路绽放,拖苒到青石铺就的地面。期间又从旁边的围墙上边挤过来一支鲜绿的栀子花枝条,依偎着石榴树,颤巍巍的垂下来,从枝头抛下一朵清丽白皙的栀子花,娇滴滴的,我见犹怜。 杨敏之凑过去,拨开红艳艳的石榴花丛,伸手想要去折栀子。刚触到柔软的花瓣,仿佛陡然被烫到一般,手指一跳,缩回了手,花朵从他指尖逃逸出来,在枝头晃动着慢慢停下来。 回到房中,闭目冥想少时所学的地理志书,然后将通州……杭州,泉州……草草画到纸上,凝目看了良久,把纸凑到灯台上烧掉。片刻,纸张烧焦的气息消散,栀子花的香气却还盘旋在手指间,若有若无。 隔壁侯府,青鸾院中。 张姝沐浴过后又休息了一会儿,从院中掐了一朵栀子,插到胸口处中衣的盘扣上,清香萦绕。 虽然张姝还是如往常一样娴静,喜鹊却觉得姑娘这一晚上心情都很好。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雀跃,低头嗅花香,莫名微笑了好几次。栀子花香怡人,但也值得这么高兴么。喜鹊搞不懂。 何氏明日进宫见贵妃,过来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话想带给姑姑的。 张姝想了想,无非是些平安吉祥的话,母亲都会带到,也无须她多说。 摇了摇头,搂着何氏的肩膀,凑到耳边轻声问道:“娘还记得跟我爹刚认得的时候的事么?” 何氏一愣,笑了。说出来的无非还是她小时候哄她的那些话,二人门当户对,年貌相当,父母之命,媒人说和,便成了一对眷属…… 她不依:“您为何心悦我爹呢?” 她小时候有一阵还特别嫌弃爹爹呢。爹常年杀猪,身上有一股难闻的土腥气。张姝对气味最是敏感。捂着鼻子,嫌爹爹臭,不要爹爹抱。爹也不气恼,雇了伙计干活不再亲自动手。买了熏香放家里,每日从外头回来都用澡豆沐浴好几遍。 何氏心念一动,打趣道:“娇娇儿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呢?” 她和侯爷有意招郑璧为婿,明日进宫会跟贵妃娘娘通个气,今晚过来本也是想旁敲侧击问问女儿的意思。 张姝“啊”的一声娇呼,面颊羞红,别过脸去,伏在何氏肩膀上,闷声赌气道:“娘,您定是恼我了!我以后再不问了!” 她像只鹌鹑一样埋在母亲身上,无论何氏如何哄她,就是不说话。 何氏见女儿害臊成这个样子,心中既柔软又觉有趣,也不再追问。 张姝拿手绢覆在脸上打了个哈欠,朝身后的床榻倒过去,翻了个身转成侧身而卧,声如蚊蝇道:“女儿困了,明日还得跟蓁蓁学骑马呢。母亲也早些歇息去罢。” 何氏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胳膊,吩咐喜鹊伺候姑娘就寝。 一夜无话。 次日。 通州运河码头。 这里是京杭运河北边的起点,京畿以东最大的门户。只是这个门户与别个不同,不通平地,通往大河。每日上千艘船在河上来回穿梭,千帆竞发,昼夜兼济不停歇。 早上,杨敏之和杨源一过开禁的时辰就打马出城。杨清也一早去官舍给郑璧送信,杨敏之请他过来一同接应程道衡一行人。程山长此番来国子监讲学,以杨敏之对国子监的了解,其太学生的学问恐怕不能令这位大儒满意。 三人在码头汇合。码头平日里也是繁华热闹之地,但从来没有像今日人这么多。 杨敏之料想的不错,因为河运码头漕船失火,锦衣卫下了一道提前宵禁令,反过来又影响到码头的船只停泊与离港。从昨晚宵禁令起,一天还不到,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找了个茶肆坐下,茶博士忙得无暇顾及。 等候良久,一个粗使婆子提了一壶茶上来放到杨源面前,笑眯眯的说,她家窈娘请小郎君和两位郎君吃茶。 三人不知所以,杨源更是一头雾水。三人齐齐冲粗使婆子回头的方向望去。 茶肆下方有一处石阶,沿着石阶往下是一圈河堤,近处搭了三五处棚子,是茶肆摆在外头的摊子。不少客人坐在棚子里乘凉,喝茶,眺望远方河运码头的出入口港湾。 其间坐一个满头珠翠的年轻女子,手里抓着一把炒瓜子,边吃边朝杨源坐着的方向笑得肆意,挑高声音娇声问道:“小郎君,这几日怎么不来找姐姐呢?” 除了杨源,她也看到另两个俊逸倜傥的郎君。虽着常服,但一看坐立行止的风范就不寻常。她有心攀附,却不敢随意招惹。 杨源大窘。他忆起来,这是那日他跟踪秦韬到码头时,秦韬留宿的花船上的那个船妓。 别说郑璧看他的眼神变了,刚才船妓恣意调笑的声音太大,台阶上下喝茶的客人都听见了。 “公子,不是这样的……”杨源急道,面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 郑璧从怀里掏出几文钱,笑嘻嘻递给婆子,道了一声谢。婆子欢喜的接过,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在郑璧的刨根问底下,杨源尽管很不好意思,还是压低声音把上次跟杨敏之讲的暗中跟踪秦韬的情况跟他又说了一遍。 杨敏之自然一口不会碰窈娘送的茶,等他们二人说完,起身离开,准备去泊船港湾打探消息。 郑璧跟杨敏之约半个时辰后在码头总管衙门见面,和他二人别过,提起茶壶下石阶往河堤走去,看那情形竟然是去找那窈娘去了。 杨源愕然张开嘴合不拢来。 挨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和就地摆摊卖货的货摊,杨敏之和杨源一路行至出入港口,也就是码头上下货物和船客的地方,不远处就是宽阔浩瀚的运河。 刑部的人在此盘查,恰碰到刑部主簿老范。 老范朝杨敏之快步走来,眉开眼笑:“大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乎?” 漕船失火一案,死了两个船工,刑部着仵作已验过尸首,两人身上均有火烧和刀斧砍伤的痕迹。 据漕船的管事和其他船工说,这二人经常私自赌钱酗酒。这回两人也是偷摸在舱底赌钱,起了龃龉,械斗起来,打翻了灯油和酒缸。船上恰好存着桐油还未卸货,于是就火烧连城一般,燎了左邻右舍几条船。 刑部官差查完,大致是这个样子,若再没有新的线索便可结案。 老范说完,不待杨敏之问,又附耳主动说道,刑部已派人去南边找寻卢梦麟的下落,是生是死,约莫不过十日就有回话。 生,大家都好说,该继续去漳州服流刑的继续去。 若是死……杨敏之的眉头蹙起。他本不介意卢梦麟去死。但,在眉州他与父亲的争执因此而起。父亲朝他叹责道:“当年你入京时,不过一十三岁,卢温亦曾教导过你!” 卢温是帝师,与万岁的情谊随着万岁年龄渐长直至成年亲政,这十数年来,渐生隔阂与疏远,最终被迫告老致仕。但万岁不曾迫卢温去死。 卢梦麟若死在父亲新任首辅之际,朝廷和天下士林会如何看待父亲? 杨敏之瞥他一眼,道:“刑部没人了么?”找寻卢梦麟有他,漕船走水查案也有他。 老范讪讪的,他在刑部原本只是负责文书往来与签发的。从年初卢梦麟获罪,因结党一事牵连了不少朝廷官员,刑部大牢里关押的不止其余五部的罪官,还有刑部自己的人。 听说杨敏之此行是来接人的,老范忙说,千帆陆续抵达,他等的商船也约莫快到了。 杨源不解,要出港的船若一直不能正常出发,从南面过来的船又在源源不断的往这边发,码头岂不乱了套? 老范乐呵呵道,现下,码头总管衙门、锦衣卫和刑部三方都查验过的船只,这几日陆续均可放行。只要有靠谱的文书,还可以更快离港。 退一步说,从码头往西北拐一个弯,就是运河的支流,可容纳上百船只周转,现已专门用来作为船只南下出港的港口。 杨敏之和杨源朝老范所指的方位望去。大河宽阔,烟波浩渺。水面上帆樯林立,遮蔽了大半河道,实看不出运河主干和支流的分际在哪里。 极目远眺,白茫茫处,有沙洲,有连绵成片的芦苇。芦苇和天际、水面呈青绿一色。想必沙洲那边就是支流了。 时而有几只停在桅杆上的褐色水鸟,发出婉转的叫声,极快的扇动着翅膀,向远方的水泊和沙洲飞去。 若视线可以如飞鸟一般翱翔,往老范所说的西北方向的水弯再延展开去,那边就是与陆家等一些京中勋贵的马场相接的平原。 …… 昨日,听那张家女娘与陆五娘说,似又改变了主意,此时应正在陆家马场。 杨敏之收回视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暗流 “姝姝,我又赶上你了。”耳边是陆蓁清脆的声音。熟络了,便连姐姐也不唤了。 张姝两鬓已有微汗浸出,其实不是陆蓁跑得快,而是她和她的小红马,压根就没有走出去多远。 丹娘帮她牵引缰绳,仰头朝她道:“娘子腰背挺直,放轻松些,尽管往前看。” 张姝却担心若放松了缰绳,就不晓得被它带哪去了。今日方知骑马和骑驴天差地别。 其实大可不必担忧,小红马温顺又稳当,丹娘也已教过她腰胯如何使力,她慢慢领悟已渐入佳境。只是,有人在旁边保护,就总有依赖心。 陆蓁抬眼望天空中的飞鸟,让丹娘回马场边的护院去取她的小弓箭过来。 丹娘一走,张姝握住缰绳便停在原处。 陆蓁狡黠一笑:“坐稳了,我带你去跑马。”举起手中鞭子,对着小红马的后腚轻而有力的抽了一记。 张姝惊呼出声,只觉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仰去,小红马欢快的向前撒腿小跑。 周遭景物如波浪般起伏,第一次打高秋千时的晕眩感袭来。张姝深吸了一口气,让心静下来。心中越静,眼前就越澄明。身下小红马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起伏,都感同身受。 她夹紧马腹,手中收紧缰绳。扭头朝陆蓁抿唇微笑。 齐头并驱的陆蓁咯咯笑:“我以为你会恼我呢!” 为了照顾张姝和她的小矮马,她特意放慢了胯下骏马的脚力。 她们渐渐靠近了马场边界的围墙。远处围绕着一圈残垣断壁,从围墙的缺口和倒塌处能看到外面茂密的芦苇丛和静谧的水岸。 围绕马场的一大圈围墙还是完好的。只有靠近河流的这小半边,墙体长年伫立在潮湿的河岸,水流侵袭,加之岸边的芦苇和菖蒲生长旺盛,根茎插入围墙中,久而久之,墙体分崩离析。 张姝怯怯的,收拢缰绳不敢再往前靠。 陆蓁满不在乎。在马上翘首望向更远的地方,指着同样紧靠河岸的一处几近荒芜的马场对张姝说:“武安侯家的还不如我家呢!” 武安侯徐季庸,敬妃的弟弟。敬妃是皇长子的生母。 张姝靠近断墙,从巨大的缺口望过去。果然,那边的马场几乎已经完全沦为野草的领地。半人高的野草疯长,越过围墙,掠夺地盘,和芦苇菖蒲交错在一起。 陆蓁叹道:“徐侯爷自己不使,也不教人来打理,把这大好的马场都荒废了。” 徐家是将门,徐侯爷和敬妃的父兄几年前在远征漠北对鞑子的作战中不幸阵亡。万岁感念徐将军父子皆为国捐躯,将徐季庸封为武安侯。但是徐侯爷为人如同他的名字一样,论文章,无功名在身,论武功,不会领兵打仗。每日不是赏花玩鸟,就是听戏饮宴,哪懂得纵马的乐趣。 当真是可惜了,这片大好马场……陆蓁深觉惋惜。 丹娘取来弓箭,陆蓁仰头朝飞鸟放了几箭,都没命中。悻悻的打马往回走。 丹娘笑赞:“张娘子学得不错。” 陆蓁朝张姝眨眨眼:“若丹娘还在你身边护着,可没有这么快。” 说罢,俯身靠拢马头,一手挥鞭,喝道:“姐姐,与我比比看!” 话语间,倩影已冲向前方。 丹娘鼓励张姝:“莫怕,我就在后面跟着。” 张姝实没有陆蓁那么强的好胜心。只是,丹娘极有耐心又敦厚可靠,陆蓁也总在旁提点她,不好辜负了她们对自己的一番心意。遂鼓起勇气,学陆蓁策马扬鞭。小红马虽没有高头大马那般跑得快,但胜在跑得稳,速度也不弱。 只是跑了一阵后,张姝突然身影僵滞,越跑越慢。 丹娘抽鞭赶上前。 陆蓁时而回头,也见她不知何故,一手挡到胸口处,一手紧紧牵引缰绳,小红马渐渐停止了奔跑。 陆蓁和丹娘都靠近来,关切问她。 “跑快了心悸得很,还是慢慢走罢。”张姝两颊如染了胭脂一般,容色绯红。 曼妙的山峦本藏于衣襟之内,剧烈的颠簸后就有些跳脱,让她羞于言表。 陆蓁一双明眸在她掩饰般拿手遮住的胸口转了一圈。 掩唇笑道:“我送姐姐一个好东西……”说罢,朝张姝眨眨眼。张姝的脸色更红了。 三人不再策马狂奔,不紧不慢的朝马场边的一排两进的护院走去。 喜鹊和仆妇侍卫都在护院守候。这回陆蓁倒没笑话她带的物事太多。她们要在马场连住四天,饮食用度自然少不了。 “姐姐,等傍晚凉爽了,我们再去河边,我就不信一只鸟儿都猎不到!” 张姝柔柔的答了一声好。 离河岸渐行渐远。 …… 杨敏之让老范着人帮忙留意即将到港的江家商船,和杨源离开港口,往码头总管衙门走。再次从码头商市穿行而过。 一些行商把南来北往贩运来的货物就地摆在路边吆喝叫卖。其中不乏各地的特色,在普通商市上不可多见。比如漠北的砖茶,南洋的香料和犀角,高丽的人参甚至腌鱼。 在众多引人注目的货物中,杨敏之一眼看到一套以红宝石镶嵌的鞍具。小巧玲珑,不似高头大马所用。红宝石点缀于马鞍两侧,给冰冷的鞍具添了几丝柔美。 行商眼尖,见这位郎君驻足在看,忙上前介绍,这是从漠北贩来的,所用材质无不尽善尽美,整个京中只此一套。不止马鞍上嵌了宝石,连马缰都是用泡过草原牛奶的牛皮子编制成绳,柔软且韧性十足。 行商报了个价,还待要絮絮几句,杨敏之让杨源给行商递过去银钱。行商欢喜的接过,用绸布包好打成包袱,交到杨源手上。 去往总管衙门的路上,和郑璧碰上头。 杨源也如早间郑璧看他那样瞅了郑璧一眼。 探花郎的脸皮却比他这个长随的厚的多。郑璧毫不介意,笑眯眯,故作神秘:“你们可晓得我从那窈娘处探听到了何等惊天秘事?” 不待二人说话,凑过去,压低了声音:“跟秦大人有关……” 原来,漕船起火后,在码头讨营生的花船都被驱到支流的河湾里,窈娘上岸,在茶肆消遣时日。 郑璧当然不是去找窈娘厮混,不过想找个人闲话,探听一下码头的近况。哪晓得竟被窈娘说出,秦韬去她那里过夜,不教她近身不说,还夜夜将她赶到下人房中。由不得不让人怀疑秦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没想到,浓眉大眼的秦大人,竟然有不足之症。 窈娘还说,秦大人这两日又来了码头,定了今晚还要去她船上留宿。当时窈娘跟郑璧调笑,若是郑璧肯来,她就推了秦大人去。秦大人生得也好,但总是吃不到她碗里来,也恁无趣。 郑璧笑嘻嘻回窈娘,秦大人有隐疾,他有心疾。窈娘好奇是何心疾。他却不说,只让窈娘万万帮他和秦大人保守私密。虽然郑璧半开玩笑似的,但能看出他确实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窈娘心中不由扫兴。 听郑璧说完,杨源又被臊了一脸。 杨敏之瞥他一眼:“诽谤朝廷命官当受杖责。” 郑璧点头正色道,他已告诫窈娘,不可再对他人说起此事,谣言当止于智者嘛。看他多为秦大人考虑。 杨源噎住。 到了总管衙署门口,衙门主事和差役正在门口驱赶几个吵嚷哭泣的乡民。 杨敏之上前阻止后询问方知,原来这几人是那两个死在漕船上的船工的家人。哭哭啼啼的说他们不是互殴致死,而是被一个叫牛疙瘩的地痞无赖从中撺掇,牛疙瘩还夺走了两人的赌钱。又说漕船走水时,有人看见牛疙瘩慌里慌张的从船上溜下来,他才是杀人放火的真凶。 总管衙门忙得焦头烂额,不耐管这事。再说这本就是刑部的职责。若不是杨敏之等人正好过来,早就让差役把这几人轰出去。 苦主看到衙门口的差役对杨敏之等人甚是恭敬,以为来了大官,看到希望,对杨敏之磕头不止,请官差捉拿牛疙瘩。又说此人极好认出来,下巴处有一个醒目的肉瘤,所以才得了牛疙瘩这么个混名。 杨敏之让杨源带众人去刑部范大人那里,然后再把他们刚才在商市上买的鞍具送去陆家马场交给承恩侯府的人,权且作为昨日收了侯夫人礼物的回礼。 杨源领命带着两个船工的家人去码头找范大人。过了一会儿飞马回来:“大公子,船快到了!程山长一行人快到了!” 杨敏之和郑璧顾不得午后的烈日当头,随杨源折回码头。 走半道上,迎面碰到带了一群人往船坞赶的老范。几艘受损的船和那两个船工的尸身都在船坞那边。现下来了苦主,少不得再去船坞走一遭。 郑璧在马上朝老范笑道:“范大人可需我等协助?” 老范哪敢耽误杨敏之的事,拿袖子擦拭前额和脸上的汗,仰头拱手道:“工部的秦大人在船坞耍呢,我请他相助,就不劳烦两位大人了!” 郑璧干笑:“……秦大人?如此便好,便好。” 唯恐杨敏之不放心他们的办事能力,老范补道,秦韬不止精于建造,且精通机关术,对造船有所涉猎,对刑名也熟得很,为人又爽快,让他搭把手能省好多力呢。 老范恭敬的请杨敏之等人先行,艳羡的望了一阵他和郑璧清姿飒爽的背影,暗自磋叹,自惭形秽。 老秦、他还有老尤,空有满腹之才,却不精于举业,考进士屡试不第,就跟明经科犯冲似的。一个个的便只能当个任人呼来喝去的皂吏。看人家杨敏之和郑璧,进士及第,翰林入仕,清贵不说,前途亦不可限量。 杨敏之策马行了一阵,长眉微蹙,勒马放缓脚步,环视眼前的一切。 船坞,支流,码头,芦苇,密密麻麻的船只,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切仿佛都在慢慢恢复秩序,却又好像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水域在喧嚣中泛着静默的波纹,远处的芦苇在阳光的照射下亮的发白。 暗流于无声处涌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生变 杨敏之叫住郑璧和杨源,让他二人先去码头到港处等候,他去一趟船坞查看。等江家商船快入港时,杨源去船坞找他。 杨源答了一声好。 郑璧跟杨源顽笑道:“你家公子适合去刑部当差。”心中却不免觉得行简是否思虑过重。 杨源笑了笑,心下计算了一下时辰。 京城的宵禁已提前到酉时,时辰一过就关闭城门,内外不能通行。江家商船到港约莫也在申时和酉时之间。 他回城的路上会去陆家马场帮公子递送给承恩侯府的回礼,不一定赶得及入城。如此,公子和郑大人接到程山长和程家家眷后,需得立即返回京城,否则就会被关在城外。 他把心中所想跟郑璧讲,郑璧含笑点头。智者多虑,有其主必有其仆。 ...... 艳阳高照下的通州码头依旧人头攒动。往陆家马场方向的西北水湾,在烈日的照耀下水光滟滟,芦苇沙洲空旷寂寥。河上无舟,原野无人。 “有其主必有其仆......”陆蓁百无聊赖的歪在榻上,看张姝对镜,喜鹊帮她梳妆。这主仆二人,都是安静的性子,一天十句话都说不到。换成是她,半天就憋死了。 她们在马场边的护院用膳带休憩,消磨了一个多时辰,避过最为酷热的午后。 待到日头往西边稍偏了些,外间还有些热烘烘的,她实在按捺不住,要打马去水边猎鸟。 张姝只得起身,让喜鹊给她重新梳妆编发。 陆蓁把一段柔韧的白绫布往她怀中一塞,说这就是要给她的好东西。 张姝打开一看,脸有些发热。转念一想,确实该如此。 绕屏风转过去,褪去层层衣裳,让喜鹊拿绫布在胸部缠绕了几圈系好。束好后虽说有些紧,想来跑马时胸前的两团不会再如小兔乱窜,惹得她又尴尬又拘束。 张姝曼妙的身姿透过朦胧的烟霞色屏风绰约可见,只见喜鹊围着她团团打转,胸前束好了白绫,又重新给她拢紧发髻。 陆蓁看看屏风那边,又低头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自己,极为羡慕。 张姝从屏风那边转出来,已将头发扎成清爽的道姑髻,露出一段线条优美颀长的白皙脖颈。再戴上在男子中最为时新的青纱黑带笠帽,加上一身干净利落的窄袖绿罗袍,一眼望去,好一个容颜昳丽的美郎君。 偏偏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含羞带怯水盈盈,让人一看便知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娇娘。 陆蓁瞅她,对着铜镜又照了照自己,对自己的英姿飒爽也颇为满意。只要不笑不露出两个梨涡,倒有些雌雄莫辩之感。 三人骑上各自的马,轻车熟路的跑上马场。随着陆蓁一会儿弯弓射天上的飞鸟,一会儿要张姝与她赛跑,几人走走停停,越过马场边界的围墙,来到陆家和武安侯府两家的马场相交处,驻足河岸边。 已近傍晚,天还是亮的,风也还是热的。芦苇丛被晚风一吹,哗啦啦卷起热浪,热气蒸腾,扑面而来。热风过后又多出几缕潮湿的水气,时而温热时而凉爽。 被风吹得一边倒的芦苇丛后,露出几只在水面阴影处浅眠的野鸭,被热浪惊醒,嘎嘎叫着,扑扇翅膀从水面一蹦一蹦的掠过,拖着笨拙的身子想往更深的芦苇丛里钻。 陆蓁射天上的飞鸟一无所获,见野鸭近在咫尺,来了兴头,拍马过去,临近水边追着连射了好几箭。 从芦苇丛里传来鸭子闷闷的惨叫声。 陆蓁大喜,勒住缰绳让马往旁边一错,一晃身就闪进了长满芦苇的沙洲里面。 丹娘一直在陆蓁身侧随行,前面的芦苇丛拥挤,她这一闪身太快,丹娘便落后了一步。丹娘唯恐她连人带马陷到沙洲深处的淤泥里,翻身从马上跳下来,紧跟进去。 张姝还立在马上,在破败的围墙旁朝她们一前一后闪进去的芦苇丛眺望,小红马慢慢挪动脚步靠近丹娘留下的马。两匹马儿头靠着头,在芦苇丛里找寻新鲜的野草根叶咀嚼。 野鸭的叫声如被戳破的水中气泡渐渐湮灭,接着传来的是陆蓁咯咯的笑声,想必已经抓住猎物。 “丹娘,这里有一条船!”陆蓁一声惊呼,似乎被吓了一跳。 话音未落,丹娘已经护到她身前。 此处的芦苇丛高过成年男子,连绵如密林,结成一片厚重的绿褐色。 随着陆蓁的闯入,芦苇轻微摆动,从外面看,不过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吹过。 一只褐色发乌的斑驳木篷船被芦苇丛遮蔽,大半船身深深的压入水域中,恍若巨大黝黑的犀牛潜行水底,赫然露出船头的甲板一角,就像犀牛头顶的独角。 一个黑色身影从旁边的芦苇丛探头探脑,惶惶然窜跳到露出一角的甲板上,还没来得及躲入船中,就被丹娘一手甩出的软鞭缠住腰身,“哎呦呦”几声吃痛的呼叫,黑影被长鞭裹带,摔到陆蓁和丹娘跟前。 “你是何人?怎的躲在此处?”陆蓁质问道。 刚才她循着野鸭的叫声闯入这片恍若秘境的芦苇沙洲,正扯草茎用来束野鸭的翅膀和脚掌,一只船角硬生生闯入眼帘,紧接着就看到这个从芦苇丛里摇晃出来的鬼祟人影。 黑影鬼哭狼嚎的跪地磕头,直喊饶命,说自己是在附近河流打鱼的渔民,不慎冲撞了两位姐姐。 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瘦削的脸,蓬头垢面,满面惊骇。 在芦苇丛外张望的张姝也被刚才的动静惊住,紧紧握住缰绳,透过被风吹散的芦苇杆之间的空隙,正好看到渔民的脸。 其貌不扬,目光闪躲畏惧。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下巴上长着一个大肉瘤,瘤子随渔民的恐惧一抖一抖的,泛着腻人的油光,让人不愿再多看。 “哪个是你姐姐!”陆蓁嫌弃的啐了一嘴,让他赶紧走。 渔民似被她和丹娘吓软了腿,跌跌撞撞,行动迟缓的往后退。一只手朝腰后摸去。 丹娘的目光从缓缓后退的渔民游移到芦苇丛中的船头一角。 船在水上安稳如常,一点晃动的痕迹也没有,寂静之中越发显得森然可怖。 船体吃水很深,里面要么装了很多鱼,要么船上还有人! 丹娘只觉后背的汗毛倒竖,脸色一变,将陆蓁远远推出,令她赶紧上马离开芦苇丛。 说时迟那时快,渔民复冲上前来。扬手一挥,一股散发着呛人浓香的粉色粉末如雨雾般将陆蓁劈头盖脸的罩住。陆蓁正翻身上马,忽然捂住眼睛痛叫一声,马的眼睛也被粉末刺激到,不住嘶鸣,耐不住疼痛将陆蓁从马上摔下来。 与此同时,从船上蹿出两个黑衣蒙面人,虎背熊腰,悍然魁梧,双双抽出双刃短刀朝丹娘左右夹攻,让她分不出身照应陆蓁。 变故突如其来。 在芦苇丛外的张姝冷汗直冒,发抖的手几乎牵引不住缰绳,咬牙催小红马掉头往破损的围墙处跑去,边跑边喊“来人”。她发紧的嗓音未传出去多远,就消散在沙洲边缘,远远到不了马场另一头的护院。 刚才朝陆蓁撒粉末的渔民趁乱又想往芦苇丛里溜。从船里再次跃出一个黑衣蒙面人,中等身材,不似跟丹娘缠斗的两人体格那么健硕,身形却更加飘忽灵动。闪身将渔民逼回空地,拿匕首的五指涂着鲜红的蔻丹,雪亮的匕首在渔民脖颈处轻轻拍了一下就抽出来,往陆蓁扑去。 渔民只觉脖颈寒光一闪再一凉,这次腿是真的软了,扑通跪倒在地,崩溃哭道:“我的亲娘呐,都按您说的做了,放过小的吧……” 陆蓁被粉末刺痛双眼,不断涌出眼泪,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忍着灼目之痛,探身从马靴里摸出匕首,却无法御敌。 眼看第三个蒙面人朝陆蓁扑袭过去,丹娘奋力挣脱另外两人的夹攻,带刺的软鞭朝第三人抽过去。 一鞭从蒙面人的眼前擦过,蒙面人偏头躲闪,却被鞭上的刺猛的勾掉覆面的黑巾。 看到眼前闪过的面容,丹娘惊滞:“是你?” “你”字还未说出口,只这一瞬,另外两人中的一人低吼一声扑上前,手起,刀落…… 陆蓁目不能视物,着急道:“丹娘!” 被丹娘勾掉面巾的蒙面人欺身上前,反手拿匕首刀柄朝陆蓁肩头砍下去。 陆蓁身子一软,被击晕在地。 渔民哭都不敢哭了,匍匐到地上颤抖,口中喃喃道:“又死人了又死人了……” 张姝没看到身后发生了多么可怖的一幕,但刀剑相击的金石之声在呼呼直吹的晚风中格外清晰。 似乎还有微不可查的哽咽漏气的声音和令人战栗的血腥气,将她心中的惊惧越放越大。 她的喉咙越发紧绷干哑,不顾一切的大声呼救,却呼出破音来。 身下的小红马不知何故踉跄了一下。 后背有温热的身体轻轻靠拢,带来一缕难以察觉的怪异暗香。张姝只觉毛骨悚然,还未来得及再次呼喊,一记手刀毫不留情的砍上她的脖颈。她如陆蓁一样,软软的倒了下去...... 已近暮色的日光亮堂依旧。明亮的光线把芦苇和菖蒲的叶子照的发白发亮,却无法穿透被高大的叶和杆遮蔽住的阴暗。 几匹无主的马儿,从芦苇岸漫无目的的闯入武安侯府破败的马场,在和人比高的野草丛中,失了方向,忘了主人,消失在莽莽乱草之间。 沙洲,芦苇,菖蒲,渐渐远去,在暮日的笼罩中勾勒出一幅明亮却沉寂的剪影。 从剪影中缓缓驶出一条乌褐色的木篷船,朝运河支流停靠船只的港湾驶去。 那里,有在此处周转即将从通州码头南下的商船和漕船,还有因码头失火被驱赶过去的花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遇劫 划船的渔民下巴上长着一个大肉瘤,随着他奋力持桨,肉瘤也跟着颤巍巍的抖动。他腿上血迹斑斑,两股站站,却不得不拼了命的往前划。 他就是牛疙瘩。他还不晓得那两个船工家的苦主已经告上刑部。即便知道,此刻除了疲于奔命,其他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船里坐着三个已经取下蒙面面巾套上寻常袍衫的人。他们不忌讳让牛疙瘩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在他们眼中,牛疙瘩不过就是一个还可以使唤的死人。 牛疙瘩常年混迹于通州码头,经常设局找船工赌钱骗钱,手上还有几艘花船租给妓子。不算称霸一方,也当得起码头上的人笑骂他一声“歹人”。如今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歹人,无法无天之徒! 船尾昏死过去的如花似玉的女娘就是这几个歹人从芦苇沙洲那边掳来的。 那几个女娘一看就是身份不凡的京中贵女,他们怎么敢,他们竟然敢杀人、敢劫掠! 本来他只需将那三个女娘糊弄过去,等她们走后,他自然可以悄悄划船把他们带出芦苇丛,送回码头。 那个手涂蔻丹的歹毒婆娘,不知怎么想的,从芦苇丛中窥见那几个女娘后,跟另外两个歹人冷笑说她已想到如何全身而退,还说“不若就此将京城的这摊水搅浑”。 在歹毒婆娘的授意下,他趁其中一个女娘闯入芦苇丛时故意暴露出来。 三个女娘,一个被杀,一个被敲晕,最后被带走一个。 歹毒婆娘逼他从被杀的女娘身上拽出一个令牌,竟然是锦衣卫的令牌! 被敲晕的那个,被他用毒粉呛住眼睛,即便一时半会后醒了,还是不能视物。毒粉也不是他的,是那个歹毒婆娘逼他干的! 带走最好看的那个女娘之前,歹毒婆娘还一刀划破他的大腿,从他身上扯了块布,逼他蘸自己大腿的血在布上按她说的写了一封敲诈勒索信,扔到那个被毒粉呛住眼睛晕过去的女娘身上,让她拿银子去码头的花船赎人。 被掳来的女娘一直不省人事,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死了。歹毒婆娘也不在乎她的死活,拿匕首拍了拍女娘的脸,笑着低声说,那人素来争强好胜,这些时日正是得意洋洋鲜花着锦之时,哪晓得自家最宠爱的侄女将被人劫掠到花船上,名声尽失,不得清白。 牛疙瘩听得心惊胆寒。桩桩件件都是在找死。他不想死。 歹毒婆娘叫他把掳来的女娘蒙上眼塞上嘴,把手足捆缚起来。他趁他们不注意,往那女娘的手腕上打了个活结。 牛疙瘩强忍着大腿伤口处火辣辣的钝痛,卖力划桨。 出了沙洲,船多了几只。河面上出现两道不一样的颜色,交汇到一起。绿色的是支流,黄色的是运河干流。 沿着黄色的河水,传来拉纤的号子声。百余纤夫齐声唱喝,高亢洪亮的声音穿越云霄。 听这动静,又有大船逆流而上,即将到港。 嘹亮整齐的号子声仿若梵音,把无间地狱撕破了一个口子。干燥的河风裹挟着死鱼的腥气钻入鼻息。 张姝从无边黑暗中醒来。 半昏半醒之间,手脚都被束缚,身体好像被绑在无根的浮木上,眩晕袭来。眼前一片漆黑与死寂,耳朵嗡嗡作响。被击打过的脖颈钻心般的疼,一直牵扯到被堵住的口、干哑的喉咙和两耳,直到颅顶。 相比身体的疼痛,心底的恐惧、惊怖和绝望更甚,让她几乎不能呼吸,也不敢喘息。 蓁蓁,丹娘,你们……在哪里? 缚住双眼的黑布很快浸润湿透,无声无息。 木篷船拐入绿色的支流,离干流码头越来越远,纤夫们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金乌西沉,倦鸟归巢。沉寂的傍晚终于来临。 远处的红日经过一天热烈的灼烧,好似也疲惫了一般,跌入河谷,半江瑟瑟,不胜苍凉。 商船北上到港的码头处,杨敏之负手立于河岸。 他去了一趟船坞,秦韬在船坞帮主事老尤料理修缮事务,看到他来似乎很意外。 走水的漕船已经被船坞的作匠们修缮的差不多了,新刷的桐油干好后就能重新下水。是否有可疑的痕迹被无知的作匠们在修缮时无意掩盖,不得而知。 他跟秦韬和老尤询问漕船走水的原因和两个船工的死因,和之前老范跟他讲的一样。加上后来几个苦主说的牛疙瘩的线索,一时还证明不了什么。 老范不敢贸然结案,吩咐底下差役去找寻牛疙瘩。 杨敏之见再问不出什么,回了码头,赶上杨源正要去寻他。 岸边,纤夫们几近裸身,齐声高喊船工号子,以赤身抗住纤绳的千钧重压,四肢着地竭力拉纤,在落日中挥汗如雨,汗水如一条条泥浆滚落。 随着纤夫们一步步脚若灌铅的移动,落日边缓缓驶来一艘雕梁画栋的大船。 杨敏之和郑璧终等到江家商船金谷号的抵达。 逆流而上的金谷号抵达码头之际,江家另一艘商船金风号凭借京中贵人的印信,已通过码头总管衙门等几方衙署的核查,准备扬帆起航,返回杭州。 还在支流港湾等待放行的其他商船眼红不已。平日里吃不饱的小鬼们哪能放过这几日的好机会,你若朝中无人就只能塞银钱给他们,待孝敬的差不多了自然给你放行。 混迹于行商和吏卒的花船妓子即使被驱到支流港湾,还是照样揽客。总还有走不了的行商旅人或这几日小赚了一笔的皂吏,乐意往她们身上使银子。一时之间,拥挤的支流港湾热闹非凡,吹拉弹唱,脂粉飘香。 牛疙瘩摇着船,一边避过其他船只,避过可能碰到的熟人,将木篷船划入港湾,停到一艘无人的花船边上。 他在码头有几艘花船,但也没傻到带着这几个歹人往自个儿的船上凑。 从张姝恍惚醒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依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她只知道自己在一艘船上,江上的风源源不断的释出潮湿的热意和水汽。 刚醒来时还能听到号子声,渐渐号子声越来越小。一直在摇晃的浮木也终于平稳下来。可怕的黑暗却一成不变,越来越强烈的绝望就像幽冷的深潭,将她一点点吞噬,淹没。 她死死咬住舌头,用刺痛强迫自己不要溺毙在可怕的绝望里。 突然,又有热烘烘的身体靠近,将她一把扛起来,在摇晃的浮板间走了几步,又往下走了几步,把她堆到地上。 “可惜了......”一个男人嘀咕了一声,声音还充斥着颤抖与惶然,像是那个袭击她们的渔民。 她身体僵硬,毛骨悚然。 半晌过后,身边不再有别的动静。只闻丝竹喧闹,时近时远。间杂放浪轻佻的笑,男人的和女人的交织在一起,不绝于耳。 她心惊肉跳,竭力蜷起腿脚,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两只手腕处的绳索不知何时松了一截。张一怔,试着活动手腕,忍痛将一只手生生的从绳环里拔出来。 将将扯开蒙住眼和口的布,两只手臂已哆嗦的不成样子。不止是手在不停发抖,一双腿脚也瘫软的脱了力,教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支起身。 眼前,四面木壁,依然在船上。狭窄凌乱的杂物间,没有窗户,一道楼梯往上,通向上面的船舱。楼梯斜上角的开口,在阴霭的暮色中如一张青紫色的兽口俯张下来。 她踌躇着收回目光,从地上捡起一把只剩小半截木棍和一个齿的鱼叉,战战兢兢握到手里,往楼梯上爬。 隔着楼梯一侧的船板,水流忽然涌动起来,滚起薄浪拍打船板。透过楼梯间细小的缝隙,她看见,一颗头颅被两只青筋暴起的大手狠狠的按到水里! 她眼瞳放大,脱口惊叫,嗓子却暗哑的喊不出来。呜咽声还没出口,立即反应过来,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大口的呼吸和冲到嗓子眼的尖叫被憋回胸腔。 紧紧的闭上眼后,那张在水下拼命挣扎的脸还深深的刻在眼中。那张脸上,下巴上的肉瘤随着身躯的挣扎和反抗在甩动。 哗喇喇的水泡声渐渐湮灭,销声匿迹。 良久,咣当一声,鱼叉从她手中滑落,朝楼梯滚下去。 她无力去管会不会再次招来那些恶人,蜷缩在楼梯口,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 再没有人过来。河上寻欢作乐的喧哗声依旧。 呆呆的流了一会儿泪,下楼梯去拾鱼叉。 此时,安静的船中再次传来响动,有人上船。 她惨白的脸愈加失了血色,双手交握鱼叉抵靠到楼梯下的墙壁。 过了一会儿,岸边又有人,一边说着话边往这条船停泊之处走来。 头顶的脚步声收住,先上船的人竟然径直走下楼梯,步履轻捷,悄无声息。 张姝避无可避,只得咬唇死死的握住手中的鱼叉。 “张娘子!” 熟悉的嗓音,难以置信的暗沉低呼。 张姝定睛一看,杨敏之手按一柄短刃腰刀,从楼梯口探身过来,素来清冷持重的眼中满是震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意外相逢 只见眼前本应该在陆家马场与陆五娘在一处的张家女娘,一身狼狈,面无血色,平日里静美羞怯的眼眸里充满惊骇与恐惧。 张姝微张了张口,手一酸,鱼叉从手中滑落下去。 杨敏之敏捷的闪身过来以拿刀的手接住鱼叉,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口,压下心中的惊天骇浪,低语道:“噤声!” 他看了看头顶,将张姝扶坐下来。 船轻微的晃动了一下,一男一女边说话边走进船舱。 几次三番的惊吓,张姝只觉头穴眩晕不止,耳边又嗡嗡作响起来。大致可以听到头顶的船舱中有人在交谈,却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男子的声音有那么一点点熟悉。女子亲昵娇笑,与他甚是熟稔。 她的两耳一直嗡嗡的响个不停,起初还能听见头顶上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然后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了...... 耳边一片死静。 她浑浑噩噩的看向杨敏之。想从杨敏之的神色中看出点什么。还有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是,她看不明白。就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怎么突然落入眼下的境地,噩梦都不曾这么可怕。 杨敏之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已恢复常态,在她身旁坐下,敛息凝视前方,目光沉静。 神色泰然的不像一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就在之前,金谷号到港。 他和郑璧杨源在入港码头迎接程道衡山长一行人。秦韬和老尤也从船坞抽身赶来相迎,他二人早年都曾在台湖书院求学,虽不曾得程山长亲传,毕竟也是书院的弟子。山长到访京师,必然要来恭迎。老尤甚至暂且抛下船坞的一应事务,陪同程山长入京。 如杨源先前合计过的时辰,他们接到程山长后就应立即启程返京。 程山长之妻黄夫人把杨敏之拉到一旁,低声跟他说还有几个同行的程家子侄应友人之约,到津口码头就提前下了船,约莫明日才过得来。黄夫人不甚放心但也没奈何,请他帮忙在码头多候一日,待接上他们再去京城。长辈托付,杨敏之岂有不应之理。 郑璧和老尤陪程山长和黄夫人赶往京城,杨源在半路改道去陆家马场。秦韬跟程山长告罪,称在码头还另有要事,不便陪同。 因郑璧早间跟窈娘打听过,秦韬晚上会去窈娘的花船。别人不知内情,杨敏之他们三人却心知肚明。秦韬所为,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只是,再放浪形骸之人,也不会在恭迎师长这日去狎妓。秦韬虽不拘小节,不像不讲礼义廉耻之人。 若不是真如船妓所说身患怪疾,而是另有隐情呢? 杨敏之心中愈发怀疑,因卢梦麟失踪一事存于心中多日的疑窦隐隐有了大致的猜测,只待择机证实。 他暗中留意,程山长一行人走后秦韬去了码头旁的药堂。 又打听到窈娘的船。窈娘不在,舱门也未落锁。他凭直觉闯了进来,没想到竟在此处撞到张姝。 看她的模样,似是被劫掠至此。 杨敏之心头思绪盘桓,此刻却不是询问张家女娘的时机。将腰刀和鱼叉收拢搁置地面,凝神默默听上头秦韬和窈娘言语。 秦韬说这几日不慎着了风寒身子不适,去药堂开了一副药,借窈娘的地方煎药,让窈娘自便,不用管他。 窈娘尤不死心,一味发嗲歪缠。说他只怕是虚火旺盛,须得泄泄火,莫得憋坏了。 拉扯之间,一会儿碰翻茶杯,一会儿摔倒椅子。 听着上面时不时扑通几下,船妓说的话越来越粗俗露骨,杨敏之心生烦躁。原以为秦韬在窈娘船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原来还是越不过男女之事。 腹诽之际,猛然意识到旁边还坐着一个张家女娘。 他垂头瞟了一眼张姝。满是污渍和泪痕的一张玉面,正半仰着头看向他。一双眼睛红肿的像胡桃,泪光挂在长睫上,光华点点。目光怔怔的,似乎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 杨敏之整个人僵住。他扶张姝坐下时自己也顺势坐到一旁,没留心压住了她的衣角,此刻两人正挨坐在一处。 离得近了,连她脸上柔软的细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一头柔软茂密的乌发发髻半歪,垂下来的发丝乱蓬蓬的,有几缕翘出来扫到他的上臂。明明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却教他嗅出柔软细幽的清香来。 狭窄的舱底本就闷得透不过气,空气愈发燥热,教人口干舌燥。杨敏之稍往旁边斜了斜上半身,半坐的长腿不知该收还是该放,僵持着不敢动。 只觉肩膀处一松,张姝回过神。原来她不知何时整个身子都抵靠到杨敏之的肩膀和胸口。男子的鼻息在身后喷薄,细微绵长,小心翼翼的落到她的肩颈处,清爽中隐隐有汗渍的气息。 她赶紧坐直了,低下头,掩饰住不适。外间任何动静她都听不到,自己也不敢动,唯恐弄出声响。 不知蓁蓁和丹娘如何了。 心尖突的一跳。 她抓起杨敏之的手,颤抖着在他手上写下几个字。 救,陆五娘,马场,凶徒。 杨敏之辨认出来。 两只原本玉白的手腕上,横七竖八显露出几道被绳索捆缚过的红痕和擦破的伤痕。左手的手腕有几处深深的咬印,破了皮,露出几点红。还有脖颈处,他刚才已经注意到,一块被人重击后肿起来的青色淤块肿得老高,突兀的横在纤细的脖颈上,触目惊心。 这几日锦衣卫沈誉将京城九门四城防控的滴水不漏,京城的篱笆是扎得紧了,京郊却屡出乱象。前头有码头走水,现下又盗匪猖獗,连京中权贵的马场都敢滋扰,贵女也敢劫掠,简直猖狂至极! 六部官吏受立储风波牵连者众,不止影响了朝廷政务,连京郊治安都大不如以前。 不得不说,卢温退出内阁前撂摊子摆出的这一道,比卢梦麟与他老辣多了。也更加卑鄙。 杨敏之垂目,犹豫了一瞬,轻托起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的写道:“莫急,杨源已去。” 不过,杨源是随护送程山长的一行人一起走的,没有那么快到陆家马场。只是不便与她如实说,免得她更加忧心。 “莫怕。”杨敏之在她手心继续写,写完停下,手心中还托着她的手。目光再次游移到地面。 楼板上,窈娘没有纠缠多久,秦韬不耐的又丢给她一锭银,自顾煮水煎药。 窈娘笑吟吟把银子收到腰间的荷包,惆怅的叹了口气。阅人无数的她,对男人的了解比这运河的水还要深。她知今日之后秦韬不会再来了。 今日的秦韬,神色格外淡,连虚与委蛇的应付都懒得多给她。 其实,开头的几日过后,她便隐隐察觉秦韬用她和她的船遮人耳目,只怕私下有别的勾当。 存了疑心,只不敢跟别人说。在今日早间和郑郎君喝茶闲话时,就被那个一双桃花眼笑得一脸亲切的翰林三言两语把话套出来。 想起早间与郑郎君窃窃私语的那些话,窈娘就觉得有些心虚。还好郑翰林是翩翩君子,以为秦韬真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提醒她不能再对别人讲。 藏在心中多日的秘密说出来,隐隐松了一口气。秦大人如果当真做了什么,甚至哪天他做的阴私之事败露,可都跟她无关。 但再多的她以后不会再同任何人讲。秦韬那几日给的实在大方,让她得以提前攒够钱把这艘原本从牛疙瘩手上租的花船买下来,真正成为自己的私产。对于秦韬的恩惠,窈娘心内感激。 虽然心里对秦韬既起疑又忿忿,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因自己年华逝去青春不再,搂不住男人的心。如今,有了自己的船,改日再从牙婆手里买一两个新鲜娇嫩的小女娘,悉心调理。男人靠不住,能靠得住的只有银子。 这么一想,就有许多事要做。也不管秦韬在船上除了煎药还要做甚,叫他想何时走就何时走,连舱门都不用帮她落锁。 她刚才和秦韬上船时,就发现舱门被打开。想都不用想,定是牛疙瘩那个无赖,趁她还没来得及换锁,又偷偷过来搞鬼。 窈娘冷哼一声,她的钱哪是那么容易找到的。扭头下船去找不知在哪鬼混的牛疙瘩理论,还要请个锁匠过来换把好锁。 浓郁的药味从楼梯口飘荡下来。 一直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张姝越发头晕脑胀。 从杨敏之出现在楼梯间到现在,不过才过去了半个时辰,暮色渐深,还未入夜。 张姝只觉煎熬漫长。不止头晕沉沉的,被绫布束缚的胸口更是闷胀得喘不过气来。 倚靠在身边的张家女娘身影摇晃,有些力不能支,眼见下一刻就要倒地上去,杨敏之不敢再避嫌,托住她的腰肩,将她完全纳入自己怀中。 秦韬煎好药,把药灌入随身携带的牛皮水囊,在船头喊了一个划小木船的艄公,雇他送自己去前面的三岔口。 三岔口是此处运河支流、干流和出入港码头这三道水流交汇之处的河滩。这几日,南下的船从支流出港,都要经过三岔口的水域。 艄公起初连声拒绝,直说他这小船经不起大船的水浪,稍有不慎就会被颠覆。 秦韬不与他多费口舌,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给艄公。艄公立马变了脸色,笑呵呵请他上船高坐。 艄公和秦韬的声音夹杂在周围花船寻欢作乐的笑声中,无人留意,除了从舱底起身的杨敏之。 终于等到了。秦韬所图谋究竟是什么,卢梦麟究竟在何处,看来只有到三岔口才能找到答案。 杨敏之托住张姝的肩膀站起来,跟她说,等会儿上岸会找刑部在此处查案的可靠之人送她回去。 他还得去追赶秦韬。 张姝只见他的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自己怎么连近在耳边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张姝又急又怕,情急之下,扶着杨敏之的手臂摇头哭出来:“杨敏之我听不见......” 出口的声音嘶哑哽咽。泪珠滚落。 被杨敏之猛然带起还没站稳的身子,和本就昏涨不已的头一起眩晕起来。 往暮色中延伸的楼梯口、他们所在的杂物间,连眼前的杨敏之,都在她眼前急速的旋转。 一阵天旋地转,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杨敏之错愕的眼神和从口中发出的呼唤,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的倒了下去。 “张姝!”杨敏之接住她下坠的身子。 怀中女娘泪痕点点,双目紧蹙,晕了过去。杨敏之心下一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倒v开始)噩梦 杨敏之此刻再顾不得别的,一手抄起腰刀,将张姝打横抱起,从楼梯疾行上去,跳上船板。 舱门被虚掩着,船舱内已无人。杨敏之一脚踹开舱门,跃至甲板。远处,一叶扁舟往三岔口翩然而去,弓腿侧卧在船尾的秦韬的背影和撑杆的艄公越来越远。 所幸秦韬乘的不是衙门的快船。 一串串红灯笼在河面上挂起来,丝竹之音不绝于耳。 岸边的竹竿上不知谁搭了一件带兜帽的粗布披风。杨敏之经过时一把拽起,裹覆到张姝身上。 回望河湾,灯笼的倒影随波荡漾,暗红之色仿若蚊子吮过的血。一扇敞开的船窗中,醉酒的恩客正对衣衫半露的船妓动手动脚,猥琐不堪入目。 此处聚集了几十艘花船,是水上的花柳之地。 他不敢细想,张姝一个弱质女娘,一旦有个闪失,会落入多么可怕的境地! 拿拇指掐她人中,呼吸尚平缓,只醒不过来。急行之间,越发抱紧了怀中人。 到了临时以作船只出港的码头处,叫在此间巡逻的刑部差役把老范找来。 老范忙了大半日,正在总管衙门歇脚,听差役说杨敏之在码头传唤他,忙不迭的骑着老驴就赶过来。 只见素来仪容端方的杨敏之发丝混乱略显狼狈,怀中还横抱了一人,被兜帽遮蔽,看不清面容。 从披风下摆垂下一双京中女子常穿的马靴式样,再往上从披风里挤出一角绿色的衣衫面料,却又是男子的罗袍。 老范不敢再窥视,他大概是老了,理解不了年轻人。 杨敏之将怀中人身上的披风拢了拢,问他刚刚出港的船只动向。 老范一愣,说因为已近夜间,只有金风号这一艘大船出港,现下约莫快到三岔口了。明日寅时会到下一个码头,津口。 听到金风号的船名,这是江南商贾江家的另一艘商船,会一路南下到达杭州…… 与他之前的猜测几乎完全接近。 叫老范立即准备一艘快船随自己去追赶金风号。 老范有些犹豫,刚刚金风号出港时他与总管衙门和锦衣卫设在此处的卫卒都查验过,船和船上的人都没有任何异样。 迎着杨敏之深邃中透出寒意的眸光,老范不敢忤逆,想了想,从驴屁股上挂着的兜袋里掏出几张卷成束的纸,点了四个官差,带杨敏之去乘快船。 该把张姝留在岸上,托给总管衙门或刑部的人。 但,那是他看顾不到的地方。 杨敏之面露迟疑之色,低头望向披风笼罩下的怀中人。柔弱的身躯绷得有些紧,双手交握抱于胸前,在昏睡中还在无意识的轻轻战栗,如幼草一般不堪摧折。 不再犹豫,抱着人飞快的踏入船中。 老范目瞪口呆,搀扶着差役的手颤悠悠跟着上了船。 杨敏之以手指覆到张姝鼻间试探,温热的呼吸拂过手指,气息比刚晕倒时略绵长,似乎倦极陷入昏睡中。 又从她胸前将交握的双手掰开,摸索到一边纤细的手腕上,拿指探她的脉象。脉络细虚不平,偶有急促,是惊悸之相。 杨敏之靠着船壁长吁了一口气。他只略懂岐黄之术,只能待今夜忙完秦韬之事回到岸上,将她送回或着人给她看诊。晕倒前她哭说听不见,耳力似乎受损,不知是否严重,但愿只是惊惧下暂时的失聪。 不知能否赶得及到三岔口追上秦韬,杨敏之不免更加郁躁,令划船的官差再快些。 船只随波浪颠簸,比白日里给人感觉更明显。 水波起伏,张姝陷入一个混乱的梦。 梦境是一片静谧到可怕的河泽,一张下巴上甩着肉瘤的脸正惶恐的跟陆蓁回话。 突然,她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 芦苇,沙洲,船,水,都在不断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里,丹娘奋力搏杀的身影渐渐远去,两个歹徒突然闪现,在覆面的面巾上方,眸光阴鹜发冷。 漩涡吞没了她的呼救声,马上也要把她吸进去,令人惊悚的怪异暗香又从脑后袭来…… 手忙脚乱之间,她碰到一块浮木,拼命拽住浮木靠了上去…… 杨敏之本来一手托抱住她,诊脉的另一只手刚刚落下。 怀中人的身躯突然瑟瑟抖了一抖,伴随一声又惊又怕的暗哼,两只手在披风中胡乱抓碰,触碰到他的手,慌不择路的一把抓握住,紧绷的身子紧紧地往他手上靠。 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惶然中抓住的修长大手,结结实实地触碰到怀中女娘剧烈起伏的心口,山峦起伏,紧实弹软的不可思议。从未体验过的酥麻在指尖跳跃,溅起炽热的火花,如灵活的小蛇钻入四肢百骸,带来短暂隐秘的快慰。 绿罗袍下,陷入噩梦的人呼吸急促,心跳加剧。砰砰跳动的心脉,隔着衣裳,传递到两人缠握的手中。 杨敏之脑中“轰”的一声,一贯以沉稳和冷静铸造的城墙,摧枯拉朽般倒塌下来。 暗夜中,只有人的轮廓在渔火里摇曳,辨不清神色。 两个官差在船头划桨,两个在船尾撑杆,范大人老神在在的盯着船舱外幽暗如墨的河水。 无人注意杨敏之清俊的面容和双耳红得欲滴出血来,双眸不复以往的清明矜持,紧抿着薄唇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张姝将他的手臂当成浮木,抓着他的手,将之牢牢禁锢于胸前。 却不知,胸前本应被隐蔽的宝山在男子手掌之间可任凭染指。 杨敏之觉得自己浑身都灼烧起来,比那日荒谬的绮梦还要煎熬万分。 忍无可忍,咬紧牙关极力压抑身体的异样,隐忍着难以割舍的诱惑,从张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再次使力掐她的人中穴。 不停旋转的漩涡破碎。张姝吃痛,含糊呓语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只觉唇鼻之间刺痛,梦境坍塌。睁开眼,杨敏之正拿拇指按压她的人中。 他定定的看她,昏黄的灯火随夜风摆动,在他暗沉的眸色里闪烁。 张姝发觉自己竟紧贴在他胸口。男子坚实的胸膛散发出烫人的气息。 她脸颊一热,两手撑住眼前闷热的胸口,从他的环抱挣脱出来。 他松开她,却一把攥住她的手。 被他突然的孟浪之举惊呆,她还没反应过来,手心传来以手指指腹书写的字句:“勿动,很快上岸。” 原来是在与她说话。 写完,放开她的手,若无其事的掸了掸刚才被她在梦中贴过来压皱的衣袍。 张姝抿唇收回手,缩回披风里坐好,环顾四周。 依然在船上,但不是先前那艘。船头和船尾立着几个皂衣官靴的官差,正在划船。 在如墨的暗夜里,破浪前行。 船外,水茫茫黑漆漆不辨方向。 她不认得水路,以为她和杨敏之与官差正坐船去沙洲那头的陆家马场。 她心中安定下来,一想到陆蓁和丹娘不知如何,又按捺不住焦急与担忧。 探身从船舱口往外张望。 杨敏之抬手将她额角上耷拉着的兜帽一角往下一扯,彻底遮住了她的脸和视线。 张姝凝滞,稍瞬侧过身来,踌躇了片刻,拉他的手。 杨敏之眸光微闪,由着她把自己的手牵过去,在他手心落下柔腻的指腹摩挲。 她写得极慢,“谢”字写到一半,徘徊着不再落下。两次相救,实难云淡风轻的言谢。 她想回家,想回到母亲身边。若喜鹊等人在马场找不到她,若爹娘得知她被歹徒掳走的消息该急成什么样子! 两年前迷路走失,爹寻不到她急得都哭了。娘在姑姑宫中请太医诊脉,听说她不见了,急火攻心喷出一口血。 她好怕,只想快点回家。 泪如泉涌,大滴大滴的滚落到杨敏之手心。 他头一回见这么爱哭的小女娘。两年前初见她在哭。今日所受的惊吓比两年前更甚,她哭得也就更加狠了,眸中的泪水好像就没有干过。 家中大姐自小就有长姐风范,自是不会动不动就哭鼻子。二姐好强,只有她把别人欺负哭的份。祖母和母亲?就更不会了。就连小小的杳杳,哭哭闹闹都是为了满足愿望,只要大人答应给她买饴糖,带她骑马,眼泪立刻就可以收回去。 不若张姝,整个人,一双眼眸,时时刻刻就像浸润在水里似的。 眼前的她,垂着头,不敢大声哭,随着微弱的抽泣轻轻抖动肩膀。楚楚可怜的,就像昨日晚间在他院中探出头的那支栀子花。 他实没有哄小女娘的经验。想跟她说,别哭了,再哭就不美了。但是她又听不见。若听到他说她不美,会不会像二姐一样生气。 虽然从昨日到今日,才过去不过一日,漫长的时光好像已经在他和她之间走了很久。好像在很久以前,她原本就是他院中的一朵栀子。 昨晚,忘了是为着什么,他想折那朵花。 鬼使神差的,伸手探到她脸上,轻柔的擦拭她脸上冰凉的泪水。 他手指上有常年执笔握书卷的薄茧,不敢太过用力,唯恐刮到她脸上娇嫩的肌肤。 张姝面色薄红,歪头避开。他的手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一般跟上来。她避开,他又跟上来。 坐在船尾的老范,不知怎得突然岔气咳嗽起来。 张姝拿袖子匆匆擦过脸上的泪水,扭头将兜帽压得更低。 老范冲杨敏之讪笑拱手说,他晚上吃的削面,老醋放的太多,腹内一股子酸味把他齁着了,到了金谷号上怎么得先讨口茶喝。 船头的官差指着前方水域回头朝杨敏之和老范喊道:“两位大人,到三岔口了!” 第22章 生乱 此处三面环水,夹着一处河滩。河滩最靠近水域的地方,离河中间不过数十丈的距离。 前面暗黑的水域上一只灯火通明的大船正在缓行。 老范扶着船舷走出来,官差朝大船大声呼唤。 金风号上巡夜的水手也看到了衙署的快船,挥舞双手向船头掌舵者旁边的副舵手打旗,高呼口令。 从大船上放下来一块厚重的踏板,搭到衙门的快船上。 老范再次颤巍巍的扶着差役的肩膀一步步走上去。 张姝跟在后头,仰头看面前这艘大船,比京城廊房大街上的商铺还要高大巍峨。 甲板上可见的船舱一共三层,都是客舱。彩漆精美,如同画舫。每一层都挂了一圈灯笼,却安静无声,空无一人。 张姝讶异。 她还不知道,因为漕船走水一事,这几天凡是要南下的商船都不能在通州码头载客,只有到了济南府,才能搭载行商客旅。 杨敏之走在她前面,踏上踏板之际,转身将腰刀的刀柄递到她跟前,示意她握好,牵引她走过宛若独木桥的踏板。 一行人上了金风号。 金风号商船的管事正在舱内歇息,披上衣衫匆匆赶到甲板上。 老范把他提前从岸上带来的纸卷一抖,往管事跟前一递,说是来搜查漕船走水案的可疑之人。自从因漕船走水死去的两个船工家的苦主给到刑部新的线索,老范就着人在码头四处寻找牛疙瘩,一直未找到。 金风号管事把袖子一甩,沉吟道:“先前出港时,大人们不是都查过了吗?” 确实,金风号出港前,官差也都照例上上下下的巡查过,拿老范给的画像盘问比对,不见可疑之人。 老范不知道杨敏之令他带人追赶金风号所谓何事。几次想跟杨敏之询问,这一路杨敏之的目光全在那个隐藏在披风里娇滴滴的小女娘身上。老范虽不年轻了,也是打年轻过来的,哪敢上前打岔,莫得惹人嫌。 管事自持有秦韬帮他搞来的张侯爷的印信,趾高气扬,甚是不耐烦。 老范给他引荐新任首辅之子杨敏之。管事顿时态度大变,恭谨惶恐起来。请他们入一层花厅吃茶说话。 杨敏之不动,直接吩咐官差去船上查探,寻找工部营膳司的主簿秦大人。 管事和老范都大吃一惊。 管事心头一紧,以为自己暗中走门路让衙门尽快放行的事败露了。转念一想,秦大人又怎么会在他船上呢?莫说这几日出港不许商船搭载乘客,就算秦大人想搭一趟他的船,直说就是。他承了秦大人的情,怎么都要还这份人情的。 老范今日才从船坞里见过秦韬,还请他帮过忙。傍晚老尤陪程山长入京,他无意瞅见秦韬独自从药堂出来。本来他还邀秦韬晚上与他找个酒肆去畅饮几杯。秦韬谢绝,说身体欠安。老范才作罢。 秦韬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怎生得罪了首辅家的大公子,惹得人家兴师动众来找。老范心里犯嘀咕,抖着手里的纸卷催促几个官差分别去查看。手中纸卷展开,露出一张潦草描绘的人脸。 看到画卷中人像,张姝打了个激灵,不及掩唇,一声低哑的惊呼溢出。 画像上,五官没有什么特别的,独独下巴上长着一个非常醒目的肉瘤。 杨敏之正要随官差去亲自搜寻,身后张姝发出一声惊呼,随即袖子被她拽住。 张姝盯着老范手中的画像,拽他袖子的手在发抖。抬头望他,嗫嚅着唇想说什么。 杨敏之握住她的手,很自然的要去翻她的手心写字问她。突然僵了一下,松开手,抖了抖袖子,转身请管事找来纸张笔墨。 张姝一手轻挽袖边,伸出一截如玉的洁白手腕,被绳索捆缚过的淤痕还未消散。就着甲板上一处水手们晒鱼支起来的桌案,颤抖着拿起笔浸润墨汁,稍稍稳住手形,凝眉在纸上写起来,落笔娟娟。 她画了一幅人像。老范凑近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位女娘画的正是漕船走水一案的嫌疑人牛疙瘩。 老范和刑部过来查案的官差都没见过牛疙瘩本人。几个苦主又都是乡野之人,目不识丁。让他们描述一下相貌是宽是扁,是方还是圆,话都说不利索。只得根据他们说的,大概画个样子出来。 这位身形看似娇弱不堪的女娘,执起笔来比他手中纸卷里画的要真实多了。虽然也只是草草几笔,和他手中的简陋画像极为相似,仿佛就着他手中的画像注入了血肉神韵,勾勒出五官形貌跃然纸上,尤其那张脸上又惊恐又慌张的表情,栩栩如生。 就像亲眼所见。 杨敏之也吃了一惊,心念微转。张姝说她被歹徒从马场劫掠,难道这歹徒正是牛疙瘩? 张姝已放下纸笔,走到他跟前,拽他的衣袖再次拉出他的手,咬唇不安的望着他,有话要说。 失聪之人,自己说话也容易不知轻重,嗓门大而不自知。她本就是安静羞怯的性子,怎敢在众人面前大声说出自己被掳之事。 杨敏之伸出手,她抬手把画像一指,写下几个字,写到“溺”字,纤细的手指抖动得厉害。 杨敏之的手跟她的手触碰了一下,转瞬放下,朝老范肃然道:“等这边的事了结,大人速去花船停泊处,找一个名叫窈娘的妓子的船,嫌犯恐已被人溺杀,只怕还沉在那艘船下!” 漕船走水一案,竟然又峰回路转,无意中得出新的线索,老范精神一振,还想询问回避到杨敏之身后的女娘。 杨敏之的思绪也千回百转。漕船上出的命案,不论真是牛疙瘩杀人放火,还是那两个已死的船工内讧所致,都本是刑部的事,与他无关。但中间牵扯出牛疙瘩在马场劫掠,涉及到张家女娘的名节,如何让老范结案,确实该慎之又慎。 一个混迹于码头的泼皮无赖,先在漕船杀人放火,后跑到马场劫掠贵女,谁给他的胆子?是他一人所为还是几人?张姝是否还知道更多? 自张家女娘被掳到码头以来,不是晕过去,就是双耳失聪不便与之说话,还没得机会问她。 这时,甲板下的底舱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喊叫声惊慌失措,如同炸开了油锅,哐哐的刀剑相撞声里夹杂着船工们惊慌失措的呼喊:“杀人了!杀人了!” 甲板往下还有两层,与漕船的底舱类似,堆放货物,住着船工,杂役,水手等人,放置淡水和食物等各类补给。 老范带来的几个官差正在底舱查看。 杨敏之和老范色变。杨敏之撩起袍角,朝楼梯口飞身而去。 管事吓得变了脸色,招呼船上的护卫随他下舱底看看。 杨敏之扭头喝止住管事,拿手指朝张姝一点,喝道:“护好她!” 管事煞白着脸,请张姝避入一层的花厅,教护卫牢牢看守住甲板。 张姝担心的望向杨敏之等人消失的底舱入口。 杨敏之和老范快步跃下步梯。受惊扰的船工像无头苍蝇似的,乱哄哄的四处躲避。之前下来搜索的几个官差不见踪影。 老范揪住一个抱头往外窜的船工喝问。船工惊慌失措的说,这一层下面还有一层暗舱,打斗的动静和惨叫声就是从下面传来的。 杨敏之紧握腰刀按船工所指的方向找到一个地窖模样的开口,一跃而下。 老范是实打实的文吏,哪有杨敏之这两下子。趴扶在窖口往下张望,下面是一片黑漆漆的暗室。偶尔几道光影晃动,是之前派下来查看的官差自己带的火烛。官差明显不敌,在厉声喝骂贼人。 杨敏之跃下后,火光中,只听得更加激烈的刀剑相撞的金石之声和拳拳到肉的闷哼,几道暗影你来我往,招式凌厉。 老范在上头急得团团转。突然,官差在下面惊呼道“范大人小心!” 一道强风从暗窖扑出来,老范被猛的一撞,随着喀嚓一声,被撞倒在地,发出吃痛的一声痛呼。 强风席卷,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从暗窖腾空跃起,撞倒老范后飞快的朝外逃窜。躲避不及的船工被撞飞,狠狠的摔到杂役间的门板上,发出痛苦的哀嚎。 老范捂着胸廓肋骨处,冷汗直冒。 暗窖口再次跃出一人,老范举刀就要做无谓的挣扎,一看是杨敏之,刀咣当掉到地上,大口喘气。 杨敏之冲暗窖下的官差大喝,叫他们上来照顾范大人,又冲老范低语道:“秦韬和卢梦麟亦在下面,看好他们,不可闪失!”语气坚决。 老范大惊,忍痛点头。 杨敏之说完,立即起身追赶两个跑上甲板的蒙面人。 管事留在甲板上的护卫正围住两人和他们打斗,均敌不过。 管事吓得面无人色,拖圈椅挡住花厅的门板。谁知这几个贼人是怎么混到他船上来的! 张姝在花厅,透过雕花窗,看见两个蒙面人已经将几个护卫打倒在地,正要痛下杀手,只见杨敏之从楼梯口疾扑上来,手中的腰刀浸了淡淡的血痕,胳膊上,衣袍上,血迹斑斑。 她心口狂跳,睁大眼睛死死的看着窗外。 杨敏之一刀挡上去,撂开蒙面人直劈向地面的双刀,将被砍伤倒在地上的侍卫救下。 他面前的蒙面人转头来攻他,手中双刃短刀舞得密不透风。每一刀劈来,都要取他性命。 他的动作似乎有些滞后,几招之后就乱了阵脚。蒙面人眼角闪现一抹狞笑,双刀再次劈来,呈枭首之势。 他身形却忽地一变,双膝着地膝行,一刀从下往上直直的顶穿蒙面人的腹部。再一刀抽出,飞起一脚将僵住的蒙面人踢出去,撞到船舷上,不再动弹。 形势逆转不过一息之间。杨敏之扶着刀柄一膝着地半跪在地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心想,早知这贼人如此凶悍,带阿清来好了。 张姝紧靠窗边,双手紧紧的抓着衣领,豆大的汗珠顺着耳后流淌,后背冷汗涔涔,霎时湿了一大片。 另一个蒙面人还陷在护卫的包围中。 谁知,只一眨眼的功夫,这个蒙面人竟然从包围圈撕开口子,手中的刀直扑向杨敏之的后背! 第23章 诛杀 “小心身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个女娘紧张急促的嘶哑之声在甲板上突兀响起。 “噗嗤”一声,一刀扎进肉穿透胸膛,伴随口鼻中发出的气绝闷哼,蒙面人手中的刀咣当脱落,身形一晃,重重的倒了下去,一柄腰刀牢固的钉在胸口。 杨敏之没回头,还是刚才半跪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回头看向花厅。胸口起伏不平,气喘吁吁。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发丝垂乱,充斥着一股骜悍之气,没有平日里半点俊雅端方的模样。 不远处,瑟缩在窗边的小娘子,兜帽完全堆到额顶,露出含颦带怯的一张脸,惊魂未定,双眼发红。 她听不见,不晓得刚才她声嘶力竭嘶喊出来的声音有多大。与她娇弱的模样判若两人。 杨敏之忽然想笑,捂着胸口就笑出来。 刚才在暗窖中,为了从刀下救秦韬,生受了蒙面人一掌。一笑便扯着胸口,生疼生疼的。 但还是想笑。 等他笑了一阵,从地上起身,再看过去,张姝已不在窗边。 杨敏之迟缓的踱着步子,走到被腰刀插中气绝身亡的蒙面人跟前,弯腰揭开面巾。 这时甲板上骚乱又起,被他一脚踢到船舷的那个蒙面人没有死,刚才护卫过去拖拽时,他挣扎着弹跳起来,越过船舷,跳入河中。 从花厅出来的管事不等杨敏之吩咐,令人下水去捞。本应是一群无惧风浪的弄潮儿,被两个蒙面人一顿凶残砍杀吓破了胆,面露惧色,无人敢下水。 黑暗的河中,又行来一艘官船,冲金风号呼喊招手。 是锦衣卫。 沈誉站在船头。他鹰眼如炬,就着金风号上的灯火,看到刚才有人从船舷跳河逃窜。举起手指一挥,几个骁勇的锦衣卫番子跳入河中,向金风号潜行过去,不一会儿哗啦啦从河下冒出头,箍住刚才跳河的蒙面人,拖到官船上。 蒙面人腹部伤口凌乱,脸上的蒙面巾不知所踪,额头血肉模糊。如一堆死肉,瘫在甲板上。 沈誉俯身在蒙面人腰间摸索,扯下一块牌子。 金风号再次放下跳板,沈誉等人上来。直奔船上另一个蒙面人的尸体。 杨敏之揉着手腕,淡淡道:“沈大人来的真是时候。” 看到眼前一身狼狈的杨敏之,沈誉也同样意外。 本来,在他的安排下京师安全无虞,中间陆如柏手下的一个暗探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宣府卫所疑有兵卒逃逸,往京城方向而来。因他曾在宣府待过几年,陆如柏很自然就把这件事推给他去查,陆如柏自己接了京城防卫的一摊。 沈誉心中暗嗤,也不与陆如柏争,把前后关节想了一想,就来了通州码头。在码头听役卒说刑部的范大人查案,乘快船出了港。他左右也无事,就率锦衣卫跟了上来。 看到船上的打斗痕迹,两个歹徒身上的伤痕,以及杨敏之等人的狼狈之相,沈誉已大概清楚刚才船上经历了怎样的一场鏖战。于是更加意外,杨敏之不过一介文弱书生,竟然还有些身手。令人不可小觑。 死在甲板上的这个蒙面人脸上的面巾刚才已经被杨敏之扯下来。沈誉蹲下,从这个蒙面人腰间也搜出一块同样的牌子。 是锦衣卫的令牌。 迎向杨敏之审视的目光,沈誉摇头:“不是我锦衣卫之人。有人冒用锦衣卫的名头在京郊作乱。” 想到暗探所说宣府卫所兵卒逃逸一事,难道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果真是从宣府流窜过来的兵痞,他们是从哪里搞到的锦衣卫令牌?跑到商船上来只为打劫? 正好撞上刑部,可以说得通,但是杨敏之一个翰林院的清贵之官,为何也正好出现在这里?沈誉陷入沉思。 沈誉抬头,盯着杨敏之,意味不明的笑道:“今天多亏了杨大人,只是不知大人如何在南下杭州的船上?” 杨敏之整理了一下衣衫,随口道:“今日过来通州码头接程山长,山长说还有几个随行的程家子侄有事在津口提前下了船,山长叫我接应他们。有贵客自远方来,我便去津口码头迎一迎也是无妨的。” 沈誉不再说话。 “刚才跳下船那人还活着?”杨敏之又问。 沈誉收令牌的手一滞,站起身:“死了。” 杨敏之不语。那人头脸血肉模糊,应该是跳下去时头撞到了船体。 金风号管事一脸哭丧,令护卫们收拾船上的残局。护卫有多人受伤,在底舱被误伤的船工也有好几人,好在都只是皮外伤,最严重的也只是被刀砍破皮肉。商船自备了一些治跌打损伤的常用药物,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去底舱用药。 老范在两个官差的搀扶下从底舱爬了上来,一脸生不如死。现在看来,只有他伤势最重。两个蒙面人从暗窖跳出时,撞断了他一根肋骨。 沈誉把从暗探得来的消息告知杨敏之和老范,并说还无法确认这两个蒙面人是否是从宣府卫所逃跑的士兵,因他们盗了锦衣卫的腰牌,在未查明之前,锦衣卫便脱不了干系,他得把他们的尸体带回北镇抚司。 老范一听,他断了一根肋骨才拿到的人,锦衣卫就想捡现成的,这哪成? 望向杨敏之,想让他给做个主。 杨敏之却道:“那就有劳沈大人了,您查清后给刑部也知会一声,范大人这边也好销案。现下有另外一件急事,还要请沈大人务必立即过去……” 他把沈誉请到一边,把陆蓁等人在陆家马场遇歹徒劫掠一事快速说了一遍。 又说张家女娘机缘巧合被刑部寻到,现下正在这艘船上,却耳力受损失聪,需尽快找个大夫医治。只是范大人自己都受了伤,无法护送张娘子回去,只能请沈誉带回去,顺便找寻陆家五娘。 杨敏之刚说完还不知陆五娘现下如何,正要提醒他送张娘子回去时务必要遮人耳目,以周全张娘子的闺誉。被沈誉咬牙打断: “按杨大人说,到这时已过两个时辰!为何不在找到张娘子时,立即寻五娘!侯府女娘的名声宝贵,别人就无关紧要了么!” 老范暗惊,原来一直跟在杨敏之身后的婀娜女娘,是承恩侯府千金。 沈誉怒目瞪向杨敏之,似是气极,欲言又止。朝老范一抱拳,要借走他的快船,让老范稍后跟锦衣卫的官船回码头。又命其他锦衣卫番子,收拾完尸体后带范大人一行人回通州码头,再自行回北镇抚司。 草草交代完,也不跟杨敏之等人再多说,转身点了两个手下,跟他一起下了金风号,摇着老范的快船就匆匆离去。 老范的胡子都被气得翘起来,无可奈何。摆摆手叫锦衣卫剩下的几个番子带蒙面人的尸体赶紧走,北镇抚司的船他坐不起。 杨敏之也没料到沈誉的气性这么大,说走就走了。不过也好,避开机警的沈誉,接下来他好处理秦韬和卢梦麟的事。 老范反应过来,惴惴不安道:“劫杀罪官的人,不论是宣府的逃卒,还是锦衣卫,其幕后之人,只怕都大有来头……” 此前,他手下官差遵循杨敏之命令,正在底舱搜寻秦韬,恰巧撞上两个蒙面人在暗窖与秦韬和卢梦麟的忠仆哑叔缠斗。等杨敏之跳下去,两个蒙面人打不过他们几人,被逼出暗窖。 老范按杨敏之交代的,让官差把秦韬等人从底下提出来。 卢梦麟处于高热昏迷中。秦韬一边胳膊和腹部都被砍伤。哑叔也受了一点皮外伤。 老范让官差给秦韬包扎止血,问秦韬到底是怎么回事。秦韬只是苦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杨敏之望向黑漆漆的河面沈誉离开的方向,道:“先搞清楚金风号有没有参与其中。” 老范叫官差把金风号管事叫来,敲打道,金风号出了命案,暂且是走不了了,得回通州码头去。管事又惊又怕,连连辩白说他也不晓得那两个贼人是怎么混上船的,他船上的人都是从杭州本家带来的,都有户籍和过所可查。 老范捂着胸口哼哼,跟杨敏之说,确实如此,他们都查验过的。 “那么你是如何把秦大人和朝廷罪官藏在船上的?”杨敏之冷冷道。 管事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喊冤枉,他是请秦大人帮忙从京中贵人那里出了一张帖子,好方便出码头,哪晓得船上暗中藏了几个大活人。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印信递给杨敏之。 杨敏之接过来一看,承恩侯张侯爷的私印和锦衣卫总旗的官印,两个大印章赫赫在目。 杨敏之只觉额头两边突突的疼起来。 很好,好得很。 如果他没记错,张侯爷昨日才被授锦衣卫总旗一职。 老范刚说幕后之人只怕大有来头。瞌睡赶上送枕头都没这么快的。 “莫不真是贵妃授意承恩侯……”老范迟疑着说一半,自己都不信。 立储风波中,卢梦麟等朝中官员力举皇长子为储君,难说承恩侯与贵妃是否对卢梦麟怀泄愤之心。但是,追杀流徙之人这种手段未免太低级了些。 杨敏之将张侯爷的印信折叠起来收入怀中,淡然道:“若一定要以阴谋论之,首辅大人与我岂不是更有动机和能力?” 第24章 哑叔 老范讪笑道:“哪能呢,今日若不是得大人相助,刑部只怕又要遭殃。” 如果今日卢梦麟真的被杀于从京城南下的商船上,且被暴露出来,对他来说就不是断一根肋骨这么简单的了。 杨敏之叫管事起身,金风号继续扬帆南下,到下一个码头津口港再做打算。 他不打算再去询问秦韬。现在不用问他,就知道他将卢梦麟暗中安置在南下的商船,就是要让卢梦麟脱身,尽快赶到漳州服刑。 只是,现在不能再走运河到杭州,从杭州再转到漳州的路线了。 管事千恩万谢,跟杨敏之说他的主家正好有主人到了津口港,不论杨大人有任何需要,他家主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办。 管事心存侥幸,心想大不了拿钱消灾。只要别耽误了商船的行程。 因卢梦麟还在昏迷中,杨敏之叫来一路陪他去漳州服刑的长随,卢哑叔。 说起来,杨敏之十三岁入京,父亲带他拜访卢温,请卢首辅指导文章,多次到过卢府。他与卢梦麟年岁相差较大,且卢梦麟只中了举人便以官荫入仕,二人打交道并不多。谁能想到,这几年两人在暗中的较量,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与卢梦麟的长随哑叔也只有过短暂的几次碰面。那时杨清顽劣,在卢府和哑叔正好遇上了,两人过了几招,哑叔还给阿清指点了一番拳脚功夫。这是一个不惧生死且忠心耿耿的人。 等哑叔被官差带来,手上捧着厚厚的一摞纸,给杨敏之重重的跪下,将纸举过头顶呈上来。这些都是刚才卢梦麟被杨敏之等人救下来后,他写的。 哑叔给杨敏之叩首,恭敬的行了几个大礼。杨敏之深深看他一眼,将他写于纸上的内容快速翻看一遍。 这些日子陆续获知的片段和他心里的揣测终于拼凑到了一起。 哑叔说,他与卢梦麟到福建行省的山界时,遇到山间暴雨,官道湿滑。卢梦麟和负责押送的差役一起跌入山崖。哑叔一路寻找,只找到受伤的差役。后来查探到,卢梦麟也受了伤,被两个锦衣卫劫持到杭州,从杭州坐漕船回京城。他一路追踪到通州码头。 在通州码头,哑叔救出卢梦麟,躲开两个锦衣卫,但苦于无法离开。其间卢梦麟又感染了风寒。哑叔只得按卢温致仕返乡前叮嘱他的,暗中找到秦韬,寻求援手。 秦韬二话不说,将他与卢梦麟安置到一艘漕船的暗室中,只等跟漕船一起南下。中间,秦韬又按卢梦麟指示,从卢宅取回一个书信匣子,卢梦麟将之付之一炬。 哑叔和秦韬本来设想的是假死回江西避祸。卢梦麟坚持去漳州服刑。结果,还未等漕船出港,那两个锦衣卫又找到漕船上来,要杀他二人。 那天,恰逢两个船工和一个当地的地痞在船上暗中赌钱,发生争执械斗起来。在一片混乱中,漕船着了火,船工死了,地痞逃了,锦衣卫怕引来更多人注意,也跑了。他带卢梦麟再次藏匿于码头。卢梦麟本来就着了伤寒,这几日突然高热昏迷,病势加重。 秦韬闻讯赶来,将他们暗中转移到金风号,只等金风号出港返回杭州,他们再从杭州赶去漳州。 至于那两个锦衣卫是如何又追杀到金风号船上的,哑叔怀疑是他去药堂给卢梦麟买药时不慎暴露了。 后来秦韬亲自去药堂买药煎药,从三岔口悄然送上船。 那两个锦衣卫也从三岔口上了船,继续追杀过来。 再后来的事,杨敏之和老范都知道了。 在哑叔的供词中,始终坚称那两个歹徒为“锦衣卫”。说他们要的是卢梦麟手中的书信名单。但是,涉及到朝中事务,哑叔知道的也不多。 其实,朝中谁在跟卢梦麟结党,到什么程度,杨敏之并非一无所知。这个书信名单对他并非最为重要。只要吏部重新回到父亲手中,这几个月朝中的乱象一定会迎刃而解。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卢梦麟的生死。卢梦麟绝不可以死在这里,在父亲新任首辅执掌内阁之际。 卢梦麟狂妄自大且眼高于顶,他敢烧掉书信名单,既是对以前依附于他的那些人的不屑和厌弃,也是对他祖父的保护。 但是,那些书信里,一定有对某个人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被卢梦麟忽略了。 真的是万岁吗? 杨敏之心头一紧,将这个念头驱出脑中。 他将哑叔的供词交给老范,要他务必亲自保管,不要放入今日歹徒劫掠案的卷宗中。 老范见他神色严肃,凛然称喏,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只要卢梦麟顺利返回漳州服刑,这些都可以想法子遮掩过去。秦韬参与其中做的一些事,虽说不上对错,但是能摘出来还是最好。 忙完了这些,官差搀扶着老范去换药包扎。金风号约次日寅时会到津口码头。他们还有的忙。 杨敏之先前打发管事去安排船继续航行时,令他看顾好花厅中的张姝。 此时,甲板上和船舱都已收拾的井然有序,明灯高照,护卫在甲板巡逻,花厅外亦站着几个护卫。 杨敏之迟疑了一下,推开花厅的门。 桌案上放满了茶水,甜汤,糕点,膳食,不过没怎么被动过。漆金托盘里甚至还贴心的放了一摞干净衣裳,钗环首饰和履袜一应俱全。足见管事行事悉心周全。 但是,屋里没有人。 杨敏之冷汗又起,刚要转身出去问门口的护卫,一串细弱绵长的呼噜声从屏风后响起。 他一愣,放轻步履走进去。 屏风后是一架罗汉床,上面摆着一个炕桌。黑色披风笼罩下,一个人影缩成娇小的一团趴在炕桌上,睡着了。 她这会儿睡得比晕倒那会要安稳多了。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呼噜声像小猫一样,细细软软的,从秀挺的鼻管里吹出来,散落在脸庞上的一缕发丝被气流吹动,起起落落,轻拂脸庞。 杨敏之勾起唇角。 仔细端详她合目沉睡中的眉眼五官,与张侯爷极为相似。可她的性情一点都不像大大咧咧的侯爷。除却柔弱胆怯的外表,实则是一个敏感聪慧的女娘。 炕桌上还摆着笔墨纸张。纸上画着没完成的人像,每张上面都只有一双眼睛。 杨敏之不知她这是什么嗜好,不觉莞尔,心里还是忍不住想等她醒了问一问。 随手抽一张画细看,杨敏之的眸光突然聚拢,紧紧的盯着画上的这双充满杀气的眼睛。 与今日追杀卢梦麟的蒙面人的眼神一模一样。就是从背后偷袭他,在张姝嘶哑凄厉的喊声中被他一刀穿透胸膛而死的那一个。 他又拿起另一张。是那个跳河逃窜的蒙面人的眼。 从两个歹徒跃出暗窖跑到甲板上,到一个伏诛一个跳河溺毙,不过几息的功夫。当时张姝和管事藏于花厅之中,惊魂不定之间,她可以一一分辨出每个歹徒的眼么? 还是说,这两人和牛疙瘩一样,也是她曾见过的?虽然以蒙巾覆面,只露出一双眼,却教她看出来了。 杨敏之眉头拧起。 原以为漕船失火,是赌钱械斗的船工所致,却牵扯到朝中有人暗中授意追杀卢梦麟。 原以为她在马场被劫掠,是码头的地痞心生歹意作奸犯科,没想到也可能涉及这两个来路不明的蒙面人。 冥冥中,这个无辜的女娘陷入一张编织莫测的棋局。 杨敏之凝视她安静的睡颜。 朝堂谋略之间,他早已习惯以他人为棋子为筹码为质物,却从未想过将眼前这个温柔怯弱的女娘卷入他的算计中。 然而,她还是被裹挟进来了。 若不是他授意李荃在司礼监给张侯爷选了锦衣卫而不是工部,若不是他叫阿源去陆府探病,提醒了陆老大人利弊权衡,陆蓁不会这么快与她相交,以致二人在马场出事。 在此之前,他睥睨蝇营狗苟的众生,只当他们是棋子是死物,可任他驱使。 可他们不是死物,是活生生的人。 他所行的筹谋、掌控、把握,只是他以为的筹谋、掌控和把握。稍有不慎,就可能有无辜之人在他们的算计里被轻易倾覆,甚至粉身碎骨。 杨敏之缓缓放下画纸,眸中有暗光闪过,转瞬变得深邃清冷,一如往昔。 他来到安置卢梦麟和哑叔的客舱,官差和护卫在门口把守。哑叔撬开卢梦麟的牙关,再次喂药。卢梦麟虽然还昏迷未醒,但高热已退,已无性命之虞。 杨敏之告诉哑叔,等卢梦麟醒了,务必提醒他好好回想那些和朝臣暗中往来的书信里,被他忽略掉的究竟是什么,想到其中关窍立即通过郑磐传书与他。 “万岁降罪于他时,下旨凡江西卢氏族人自他起三代不能科考不能为官。你告诉他,我会为他斡旋,让万岁更改旨意,卢氏之罪只及他一代。” 哑叔面露惊喜之色,再次给他叩首。卢梦麟发妻早逝,只有一妾生的庶子,卢温回江西时带走了这个孩子。若万岁能更改旨意,这个孩子与他同辈族人于读书和应举便还有机会,卢氏族人也就还有希望。 杨敏之出来,秦韬在门口拦住他,强笑道:“今日幸得大人相救,韬才得以免做刀下之鬼,韬感激不尽!” “只是,大人,”他面露惭色,“江管事那封印信,是我请侯爷出的。侯爷受我蒙蔽,并不知其中内情。待朝廷查明,不论有任何责罚,该我受的我受着就是!还请大人把印信退还给侯爷!” 他适才已经从老范和江管事那里知道了情况,也知道锦衣卫带走了那两个歹徒的尸体。什么事到了锦衣卫手里,不掘地三尺查个底朝天是不会罢休的。 张侯爷单纯直率,把他当忘年小友相待,他为了让金风号尽快出港,哄侯爷帮他出了个贴子。没想到到头来给侯爷招来麻烦。 杨敏之冷道:“秦大人您欺瞒的何止侯爷。漕船失火后,那两个贼人在漕船上的痕迹也是你一并抹去的吧?” 秦韬瞠目,垂下眉眼,收敛起笑容,复又看了一眼杨敏之,道:“我担心卢大公子在通州码头现身的消息惊扰到京中,令大人您与首辅大人不快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杨敏之不客气的戳穿他:“你以为那两个贼人与首辅府有关,以为我要将卢梦麟赶尽杀绝,因而既不敢声张又要遮我耳目。” 所以,当他有所怀疑去船坞查看时,什么也没有查到。刑部也不知漕船失火另有隐情。 但凡秦韬不自作主张把诸多事情隐瞒下来,不把那两人的痕迹抹杀掉,他们会提早暴露被抓,张姝等人就不会在马场遭此横祸。 第25章 真相 “侯爷究竟是与你勾结还是受你蒙蔽,我也不会单信你一面之词,待查明了再说。” 杨敏之转身往前走,又想起什么,走回到他跟前,低声说道:“侯府女娘被歹徒劫掠到此,恰被我与范大人所救,你若真对侯爷有愧,将她周全的送回去!” 秦韬被他言中,正暗中惭愧,突然听到张家娘子,吃惊的抬起头来,正对上杨敏之波澜不惊的面容。 杨敏之不耐再跟他解释什么,让他去问老范。 回到花厅,张姝还趴在炕桌上沉睡。 杨敏之坐到圈椅中,阖目养神。离寅时还差一个时辰。 他已和老范商量好,等到了津口,老范带秦韬和张姝坐船折返通州。 他和金风号的管事带卢梦麟和哑叔从河港码头转到津口的海港码头,把他们送上江家的海船,从津口一路沿海岸线南下到泉州。再叫郑磐从泉州将他二人接应到漳州。 相比于舟船陆路,走海路既安全也会更快。等有正式的书信从那几个押送卢梦麟的刑部官差那里呈报到朝廷时,想必卢梦麟已顺利到漳州服流役。 为免打草惊蛇,卢梦麟被劫持一事,在他没有找出幕后主使之前,将会被尘封搁置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眼前这个、被无辜卷进来的张家女娘,不会再有人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一夜里,她曾与他在一起。 他闭着的眼轻轻转动了一下,只觉燥热之气隐隐升腾,脸颊边和耳廓染上一层极淡的红晕。 趴在炕桌上的张姝又梦到爹娘,还没等她扑到娘亲怀中,身子一抖,醒来。 她还在这艘大船的花厅中。 杨敏之正襟危坐在屏风旁的圈椅里,闭着双目,眉鼻英挺。 他已经换了一套月白色的干净衣衫,显得斯文清爽。 那时在甲板上,惊心动魄的一顿劈砍厮杀后,他不知怎得突然回首望她,看着看着便笑起来,笑容彪悍,陌生。 她被他笑得莫名又慌张,也被那可怕的厮杀紧张到双腿发软,挨着窗棂挪回到花厅里面。杨敏之没再过来,她松了口气。 等她画完回忆中那两双眼睛,疲惫的趴在炕桌上睡了过去。这会儿醒过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从窗棂往外望去,河上还是黑沉沉的暗夜。 她屏住呼吸,轻轻挪动脚步,绕过呼吸缓沉的杨敏之,转到屏风外面。 拿茶杯默默喝了几口水,干哑的嗓子稍微缓解了些。在甲板上那时她的喊声有多大,她自己听不见,只感到连胸腔都振动起来。 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的说话,连跟人大声吵嘴都少有过。谁知道那时怎么就喊出来了。他一定听到了,所以回头望她时笑起来,是在笑话她吗。 张姝有些别扭,伸手捧住两边微热的脸颊。抬起袖子时,闻到一股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 她一顿,举起袖子又闻了闻,忍不住轻蹙眉头。不止衣袖,头发上也汗渍渍,衣袍里束胸的白绫带黏糊糊的像浸了水,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快要馊掉了。 刚才管事命人送来茶水和膳食时,也叫船上的仆妇送了一套衣衫过来。这天翻地覆的大半日,她的脑子里一直乱哄哄的,除了喝几口茶水,送来的那些东西一样也不敢动。 这时有些犹豫,想把脏污的衣袍换下来。 转身回望,圈椅中的杨敏之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正静静的看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她立在桌边呆住,脸庞又起了暗热。 杨敏之仿佛才回过神,起身走到屏风后的炕桌前,执笔在纸上写。半晌搁笔,回望向她。 不用言语也无需手势,她知道他在叫她过去。 走过去,看他写的,沈誉已带锦衣卫去马场寻陆蓁。 这大半日里一直惊怯怯的神情终于舒展开了一些。 他拿起她画歹徒眼睛的几张纸递给她。 她缓缓开口,把自己和陆蓁在马场遇劫一事说了一遍。语音中还带着轻不可闻的颤抖。 果然,这两个歹徒暗杀卢梦麟时从失火的漕船上跑掉,后来又和牛疙瘩一起流窜到陆家马场附近。只怕是因为窥见张家女娘貌美,□□熏心,劫掠了她。 杨敏之眸色发冷。那两个歹徒已被他诛杀,只是未免让他们死的太痛快了。 她思索了片刻,又道,在芦苇丛遇袭时,除了那两个歹人和下巴上长着大肉瘤的渔民,似乎还有一人。 杨敏之微惊。 她说完又有些迟疑。当时袭击来得太突然,几个人扑出来眼花缭乱,她拽着小红马扭头就要回马场呼救,耳后的声音一片混乱。到底有几人,回过头来再想一想,又不敢确定。 他在纸上写到,问她在花厅时,可曾注意到有几人守在花厅门口,几人在与歹徒相搏。 她摇了摇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惊慌与混乱中,人的感觉可能没有那么可靠。 他安慰她,那两人已经伏诛被锦衣卫带回,让她勿怕。 不会再有歹人。 她乖乖的点了点头。 柔顺的像一只小兔。 他微抿起唇角,眸色清清,在她身上不露痕迹的盘桓一眼,又收回去。复执起笔,在砚台轻蘸墨汁。 其实,很多时候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是他不想再盘问她马场之事,不想让她陷入令她不悦的甚至可怕的回忆。 他告诉她等到了津口码头,刑部的范大人会护送她回去。 她看着纸面上的字迹,眉头颤抖着轻轻蹙起,不太情愿的模样。 他又在纸上落下秦韬的名字,会和范大人一起送她回通州。 这是与她爹爹相熟之人。她没心思去想秦大人如何也在这里,只咬着唇点了点头。 他眼中清冷平静。 又解决了一件事,但隐隐有些说不清的不愉和失望。 “大人要去哪里?不与秦大人一起回京么?”张姝柔声问道,水色盈盈的眸中满是关切。 杨敏之心中一动,微笑:“我还另有要事,会尽快赶回去。” 说完想起她是听不见的,笑了笑,不再说话,走到屏风外,托了一个漆金托盘进来,递给她。 张姝呆呆的接过来,是仆妇送来的那套衣裙。 脸腾的一下热起来,顷刻间红晕满布。 杨敏之转身就离开了花厅。 一个时辰后,寅时,船到津口码头。 因为有刑部的人在船上办案,码头处的总管衙门和津口卫所没有过多查验,便让金风号接驳入港。 几人下了船,两个官差一左一右搀扶着老范,身后跟着一身玄色披风兜帽遮的严严实实的张姝。秦韬垫后,胳膊里夹了一叠笔墨纸张,临行前杨敏之塞到他怀里的。 他到此时方知,张家娘子被歹徒劫掠时损伤了耳力。 他们没有上岸,从趸船穿插而过,径直上了另一艘六部署衙停泊在此处准备北上通州的官船。 杨敏之等人在江管事的安排下,神不知鬼不觉的上了岸,将昏迷中的卢梦麟抬到马车上,赶往江家在津口的别院。江管事在前面带路,两个刑部的官差赶车,哑叔在车里照看卢梦麟。 匆忙离去之前,杨敏之勒马停住,眺望官船停泊的方向。秦韬和张姝等人即将坐那艘船回通州码头。 稍滞,一打马鞭,喝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往前奔驰。 江管事终于把这几尊煞神送出了船,心中一大块石头落了地,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话也多起来。一边跑马,一边跟杨敏之和两个官差说起他们江家跑船之事。 现正住在江家别院的是江家家主之子江六郎。昨日北上抵达通州码头的金谷号船中,就有他们江家的内眷和世交家的子侄,从津口码头下船,去了江家在此处新置办的别院。 江六郎早几日过来,原就是为了提前打理好别院,等内眷们过来住。听说只在津口停留一日,还要一起往京城去。 杨敏之闲闲的听着,不过左耳进右耳出。心里想的依然是张姝说的可能存在第三个歹徒之事。 他素来机警多虑,那时安慰张姝,只是怕她多想,白白增添不必要的惊虑。对于张姝所说的话,依然牢牢记于心间。 如果真有第三个歹徒,还没有现身,现在又在哪里?是蛰伏在通州码头还是在运河沿岸等待下一次的截杀? 不论这几个歹徒的背后之人是谁,绝想不到他会护送卢梦麟去津口海港出海。他们无疑是安全的。 但是张姝他们呢?他们走水路回通州码头,会不会有危险? 老范和秦韬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两个刑部官差更是不堪大用。 他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心口猛跳。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还在喋喋不休的江管事愕然住了口。 杨敏之交代江管事带人先行,他要回一趟码头。 匆匆打马掉头往回赶。 虽然才离开码头没多远,杨敏之心急如焚,接连抽动鞭子驱马疾行。 迎面传来同样的驭马声和清脆的马蹄踢踏。 “杨大人!”秦韬惊讶的呼声当头而来,他正坐在马车前赶车。急急的勒马停住。 车内之人也感受到马车陡然的趔趄急停。车窗被拉开,黑色兜帽下探出一张花容玉色的脸。 一双弯弯的眼眸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如碎星闪烁。 杨敏之扯住缰绳,飞奔的马收不住往前奔跑的势头,带他直冲到车窗旁。 天露微光,太白已现。 只是,没有哪颗星子可媲美眼前的这双明眸。 第26章 日出 张姝冲他抿唇微微一笑,戴上兜帽,关掩车窗。 杨敏之怔怔的看了会儿紧闭的窗,打马靠到秦韬旁边。 秦韬说,老范感觉不大好,他们当即下了官船到津口码头的总管衙门,让衙门的差役去请郎中重新给他包扎断裂的肋骨。看老范的情形,不好带伤奔波,得在津口多歇息几天让裂骨长合。 于是他就想着追赶杨敏之一行人,一同走一趟海港,也许还能帮上忙。 本想把张姝留在总管衙门让郎中也给瞧一瞧,老范连连摆手说不妥,还是等回通州找一个女医为好。且衙署陡然来个貌美女娘,差役们探头探脑的教人不安生,让他把张姝一并带走。 他跟杨敏之说的就是这些。 私下里,还有不能明说的原因。他受卢老大人的恩惠太重,将卢梦麟交给杨敏之,心中总有些不大安心。 他心虚的瞅了一眼杨敏之。 杨敏之倒是不再多问,只淡淡的说,既然来了就一起走罢。 江家别院位于津口河港码头和出海码头之间。这一路走,他们一直挨着河岸边的小路前行。沿河岸停泊着各种大船小船,星罗棋布。 再拐一个弯,离河岸渐行渐远,前面分了两条岔路。坑洼不平的小径通往江家在乡间的别院,道路狭窄只容马匹通过。另一条宽阔些的大路斜插入通往海港码头的官道。 因载着卢梦麟和张姝的两辆马车无法通过狭窄难行的乡间小径,他们在岔路口停下。 杨敏之与江管事商量,让秦韬和官差带卢梦麟等人直接走官道去海港码头等候。他和管事去江家别院寻江六郎,再在码头汇合。 小径深处传来一阵踏踏的马蹄声,一个身姿挺拔的红色人影骑一匹白马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 这人身穿道袍,头戴绯色笠帽看不清面目,背缚一根布条包裹住的长物,看形状像一柄长剑。长剑斜覆身后,从珊瑚红的宽大道袍里勾勒出一道纤细却不羸弱的腰身,宽大的袍衫随晨风招展,英姿飒飒。 过了岔路口也不看众人,直奔海港码头的方向。 因是从他家别院的小径过来的,管事眯起眼远远打量了一眼,不是自家郎君。打马赶上前去,一边高声喊道:“是程家三郎么?” 白马上的人停住,回转身来。笠帽下是一张秀丽的面庞,二十上下的模样。长眉舒展,一双眼眸清亮有神,神采飞扬。 “我不是三郎,我是他的长姐。”马上的人回应。 不是郎君是女娘。众人讶异。 秦韬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原来是一娘,失敬失敬。”江管事在马上跟她拱手行礼。虽然对方只是一个年轻女子,管事的态度也颇为尊敬。 听管事说他有要事带贵客去别院见六郎,程一娘沉吟道:“六郎和三郎昨晚多饮了些酒,这会只怕还在酣睡,难以唤醒。” 管事笑说无妨,若一娘也去海港,可与马车上的几位官爷一路同去,正好顺道。他和六郎晚点也会过去。 程一娘缄默,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环视一圈众人,道了一声“走吧”,扭头继续赶路。 秦韬冲杨敏之略颔首,抽起马鞭驾车直追过去。 两个官差也紧跟上前。 待他们离去,杨敏之问:“是台湖书院的程家?” 江管事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点头称是。说程山长和黄夫人进京带了长女程一娘和侄儿程三郎。程三郎刚和江家的女娘定亲。同时,江六郎是程山长的弟子。所以江程两家既是世交又是姻亲。这次两家内眷是一同过来的。 杨敏之心道,原来黄夫人说的那几个在津口提前下船的小辈是他们。忽然又忆起,黄夫人是江南有名的女医。待回京,可请她为张姝诊治耳疾。 想及此,心中有所宽慰。 夜如陈墨褪色。往东边去,极远处的平原氤氲着晨间雾气。原野尽头再往东,是百川东流的出海口,那里透出五色霞光,映照在峻青的天幕上。 一轮红日即将从海面喷薄而出。 张姝他们,应该会赶上极美的一幕日出。 杨敏之调转马头转身,随管事踏入枝叶繁茂的小径。 往东,津口海港的方向。 几辆马车拐入官道后,张姝觉得他们行进的速度陡然快了好多。她坐在车里感觉都快飞出来。 打开车窗,扒扶着窗棂,只见最前面珊瑚红的道袍身影如闪电般一路向前疾驰。 刚才在岔路口突然停下时,她掀开车窗,和那人环视众人的目光碰到一处。也许是女娘的直觉,让她一眼看出,这个身穿道袍的青年是女子乔装。 只见前方的红衣白马,如离弦之箭破空而出,对准东方,直直的射向即将跃出海面的红日。 起初,张姝的目光紧紧追随这支飘逸空灵的箭羽。既叹又羡。 当这支箭羽飞得越来越快,离他们越来越远,她极目追望过去,一副壮阔的画卷撞入眼帘。 海面上暗金色的波纹荡漾,仿佛黑色的巨鱼潜伏,鱼鳞狰然翻滚,金光闪耀。长空中赤霞密布如五色鸾鸟翱翔。半浮在海面的红日是沉浮海面的鲲鱼口中吞吐的火珠,耀眼夺目。 耳边本就寂静无声,此刻连同呼吸也缓滞。 从河间县乡到京城侯府,从一个白墙青瓦的宅院到另一个白墙青瓦的宅院,这是她头一回见到海,头一回看到海上的日出。 转瞬间,红日挣脱了鲲鱼的束缚,跃出海面。 追逐红日的一人一马停到海岸悬崖边。摘下笠帽,久久伫立。 秦韬追上来停到不远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和谁较劲,程一娘策马追赶日出,他紧紧盯着她的背影也一路狂奔过来。 此时,他追了一路的红衣背影,融入初升的红日中,看上去依然遥不可及。 张姝从马车上下来。 咸腥的海风扑面。 没有车窗阻隔,眼前的画卷更加震撼,金光灿烂,浩瀚无边。 程一娘把垂下来的发丝捋到耳后,没有回头,赞叹道:“很美,是不是?” 她特意在津口停留一日,凌晨起身,纵马前来,就是为了亲眼领略眼前稍纵即逝的一瞬。 没有人回应。 她回头,刚才在岔路口便注意到的,那个从车窗后微探出头来的美丽少女,此时一动不动在站在那里,似乎被眼前壮丽的一幕深深吸引。 美人发呆也别有一番意趣。 她不觉得被冷待。 “张娘子耳力受损,秀娘可否为她诊看?” 秦韬走上前,不动声色的按捺住腹部渗血的伤口。他刚才一直快马加鞭追赶,手臂和腰腹的伤口又有些开裂,隐隐作痛。 程家一娘程毓秀愕然皱眉,他何以知道自己的名讳。 “秦韬?” “我是。” 程毓秀认出人来,狐疑的看了一眼这张胡子拉碴的脸庞。少时那个孤僻的少年已大变样。昔日稚嫩的眉眼曾饱含沉郁,现在的他松弛痞懒,轻松含笑。 她不是爱嬉笑玩闹的性子,不搭理他的寒暄,回到他刚才的提议,摇头道:“我未曾给别人看过诊,不敢贸然给娘子施针。” 尽管继母黄夫人将毕生医术都陆续传授于她,她仍只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娘,也没有黄夫人早年坎坷的经历,既不能抛头露面为病患出诊,也无人会请她诊治。 “你可以的,你给我看过病,还记得吗?” 程毓秀想起来:“你送了我一个鲁班锁作为诊金,说是你自己做的。” “它还在。”回想起少时旧事,清亮的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秦韬也笑了。十年前的事了。亏得有这个鲁班锁,给她与他之间留了那么一点微弱的联系。 那年他十四岁,离家投身台湖书院求学,得了风寒无钱买药,拖得久了越发严重,强忍病痛不想教夫子和同窗知晓。 却被她看出异样。将将十岁的她,刚跟黄夫人学习针灸不久,就敢冷着眼淡定的给他施针。 秦韬摸了摸怀里空荡荡的荷包,讪笑道:“这次还是没有钱,你如今还喜欢什么小玩意儿么?我做给你。” 这些时日,为卢梦麟之事奔波,他那点俸银断断续续都进了窈娘的腰包。 程毓秀不理他的玩笑话,将布裹着的长包袱取下来,放到海崖边树下的石桌上打开。 里面除了一柄长剑,还有一个裹了几圈的布褡裢,打开来是密密麻麻的一排银针,大小长短各异。 她抬起头:“她是你的意中人?” “不是!” 秦韬正跟张姝比划,告诉她程娘子要给她治疗耳疾。 听她发问,吓得断然否定。 程毓秀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不再和他搭话,给张姝切脉后,给她施针。 随着程毓秀在她耳部关窍处和头穴施了几针,她的两边耳朵轰隆隆响了几声,原先被堵住的双耳中仿佛有巨石被击碎,窸窸窣窣滚落下来。 呼呼的海风,拍打礁石的浪花,清晨微弱的喧嚣,一点一点挤入耳中。 “张娘子,可好了些?”面前的女子关切的问。 她惊喜点头,道谢。 程毓秀不紧不慢的收拾银针,将长剑重新包裹好。 第27章 海边 秦韬已提前下海崖,转去海崖旁边的出海码头。 他本是一路紧追程毓秀狂奔疾驰。那两个官差车上带着还在病中昏睡的卢梦麟,不敢让马车跑太快,这会儿正好到达出海码头。 秦韬他们没有等多长时间,杨敏之和江管事在别院寻到江六郎,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就到了。 江六郎听管事汇报完船上发生的事,大惊,酒立刻全醒了。 江管事又附耳道,刑部要通过江家的海船把卢梦麟暗中送往泉州。如此,金风号从通州出港时船上无意窝藏本应流徙的罪官一事,便可以善了了。 江六郎虽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于商途已颇为老练。虽然自家商船出了命案,但若借此机会善加利用,说不定能和首辅府搭上关系。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耶?遂不敢大意,当即把程三郎叫醒,与杨敏之见礼。又点了几名亲信,亲自到海港安排。 杨敏之抽身而出,让秦韬代替老范与江六郎接洽卢梦麟出海的具体事宜。 秦韬被他推到明面,心中叫苦不迭,如此一来便再脱身不得了。 杨敏之扫他一眼:“秦兄本就对我有所提防,如此不正好?您亲力亲为把这事妥善了结了,也放心不是?” 秦韬只是苦笑。 随江六郎一起过来的程三郎认出了曾在台湖书院求学的秦韬,惊喜的跟他拱手见礼。 此次他与伯父程山长到京,明面上是杨首辅相邀,请程山长到国子监讲学,实则,是为堂姐程毓秀的亲事而来。杨程两家有意结亲。 他清晨被江六郎叫起来与杨敏之见礼,只见被伯父盛赞的状元郎仪表堂堂,风雅出众,很是为堂姐高兴。 但是稍稍接触下来,发现杨敏之此人心思不易琢磨不容易让人亲近,想到堂姐也是一个冷冷清清的性子,心下不免忐忑,也不知这二人能否相处的来。 这时碰到秦韬,想到他与杨敏之同朝为官,可找个时机跟他打听一番,侧面了解杨大人的为人性情与品格。 杨敏之没看到张姝,正要问秦韬。程三郎挥舞手臂朝他身后挥手:“阿姐!” 海岸边一骑红衣白马散漫行来。 珊瑚红的道袍后是一袭黑色披风。 海风猎猎,将披风上的兜帽掀开,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美丽面孔。 引得众人瞩目。 程三郎还好,一瞬间的惊艳也就过去了。他已与江六郎之妹七娘定亲,满心满眼只有未婚妻七娘。 江六郎倒抽一口凉气,心头砰砰直跳,只觉一眼万年,魂魄离体。 不知少女跟程毓秀说了什么,程毓秀将她从马上放下来。 程毓秀打马走了几步,到众人身边。跟秦韬把给张娘子针灸的情况略说了一说。她说,张娘子的突然失聪是极度惊惧所致,她已施针为她疏通阻塞之处,已无大碍。 杨敏之在旁默默听着。 江六郎目不转睛盯着张姝,对程毓秀喃喃道:“师姐,何不请张娘子过来一叙。” 程毓秀皱眉:“人家女儿家跟你们有什么好叙的。” 程三郎噗嗤一笑:“阿姐你不也是女儿家。”说着想起跟她引荐杨敏之,语气轻松又刻意:“阿姐,这位是杨世伯家大公子杨敏之兄长。” 程毓秀抬眼,大大方方的打量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杨敏之先前已从江管家口中得知,黄夫人说的程家子侄就是她和程三郎二人,拱手与之见礼。 不着痕迹瞅了一眼立在那边的少女,她侧身而立望向大海,安静的如遗落在海边沙滩的一粒贝珠,待人采撷。 程三郎有意在杨敏之面前彰显自家堂姐,直把程毓秀夸赞了一番,端的是秀外慧中,医者仁心。 秦韬心念一动,想到卢梦麟还在昏迷中,不知能否让秀娘给他施针试试。于是跟杨敏之和程毓秀商议。 许是这边的说话声动静太大,张姝转头看过来。 一直魂不守舍朝她瞟的江六郎慌得俯身拱手,面向她作了一个长揖。 张姝一愣,福身回了一礼。 江六郎脸上的红晕快烧到两耳边。 杨敏之顿觉这一幕似曾相识。那日在马市,承恩公家的二郎吴宣林,在张姝面前也是这般扭扭捏捏,一副满面含春的模样。 当时不曾留意,这时方觉得这些郎君们的举止很是刺眼,无端的惹人嫌。 他应许了秦韬的提议,请程毓秀即刻去江家海船给卢梦麟看诊。适才江六郎已派可靠亲信将卢梦麟和哑叔暗中转移到海船上妥善安置。 程三郎不放心堂姐与外男同处一室,即便对方是个昏迷的病人也不妥当,得跟她一起过去。 还要去总管衙门办理出港文书。 这些事务都离不开江六郎和秦韬等人。 江六郎追上程毓秀,“师姐……”,支支吾吾的唤了一声,靠过去窃声同她说话。 海边浪头翻卷,拍打到礁石上,沙滩上。 目送他们走远各去忙各的事,杨敏之骑马晃晃悠悠挨到张姝身边,越过她,挡住了她看向大海的视线。 张姝身上投下一道人影,她仰头。 杨敏之背对初升的朝日,脸上眉目深隽,神色莫辨。 “张娘子,”他看了她一眼,随即把目光投向前方的银色沙滩,“我有几句话同你说。” 她以为他要问她在陆家马场被劫掠之事。当时到底有没有第三个歹徒在场,始终在她心里存着疑问。 “若能帮到您与刑部捉拿歹人查清真相,您但问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 她仰面微笑,温柔的嗓音还有些沙哑。就像此处海滩细腻中带了些粗粝的海沙,磨的人心间痒痒的。 杨敏之没说话,深吸一口气,俯身下来探向她。 一阵天旋地转,张姝“啊”的惊呼一声,她竟然被他一把从地面捞起来! 被他握住腰身稳稳的托到马上,侧坐在他身前。 “杨敏之!”她揪着他手臂上的衣裳,脱口惊呼,带了些惶然还有羞恼。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他语气冷静非常。 说着,一手挡住她的腰间同时紧握缰绳,一手扬鞭策马,沿着沙滩,往出海码头相反的方向而去。 夜间她换下衣裳时,将胸前裹缚的很不舒服的白绫布也除了下来。这时在马上颠簸起伏,便很有些不妙。 只得强作镇定,将披风在胸前搂得更紧一些,以手遮掩。 随着马匹在沙滩间一脚深一脚浅的踩踏,她光顾着遮挡胸前的跳脱,两手不再抓他胳膊上的衣裳。 身躯在颠簸的马上无法平稳。上半身不可避免的撞到他横在她胸前扯拽缰绳的臂弯。 他的手臂坚硬如石,砸得她胸口生疼,“哎呦”一声吃痛的惊呼,泪花直冒。眼看就要从马上栽下去。 杨敏之哪里知道她突然乱动些什么。臂弯间似乎有软肉一陷,接着只见她手忙脚乱光顾着抓披风襟口,身子哧溜往下掉。 他本能的伸出手臂往她胸前一兜,把她扯回来。 温软的两团,被他箍了个满怀。 不可思议的饱满,远远甚于昨日夜间,晕倒的她在噩梦中紧握他的手,无意识往她胸口带时触碰到的紧致弧度。 就像在夜晚还只是含苞待放的花苞,此刻已全然绽放,姝色无边。 “杨敏之!放我下去!”她头一回恼羞成怒的与人说话,带了哭腔。 双眼水光莹润,几欲从眼眶漫出。 她眼中的盈盈水光,羞愤的娇叱,落到他眼中,耳中,引起更加战栗和酥麻的快感。 明明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几次三番,撩拨于他。偏偏又是这样一副天真无邪的娇弱之态。若换作是旁人,他早已嗤笑拂袖而去。 杨敏之一咬牙,索性将她侧坐一边的双腿从裙间抬起来,将她一个转身,两腿朝前分开,落坐下去。自己往后挪开,与她隔了一拳的距离。 这样便看不到她脸上又惊又恼的羞愤之态。 他深暗的眸色和羞耻的欲念也无人可见。 只有被暗暗克制的急促呼吸,从她头顶脖颈,喷洒下来,肆意晕染。 满是羞意的红晕迅速布满脸颊,往下蔓延到秀美白皙的脖颈,以及视不可及的更深处。 “我说,我有话要问你!”他扭头挪开视线,强做不耐烦道。 “杨大人,我敬您是君子,放我下去,有话您说便是。”张姝不敢再乱动,颤声坚持。 本来要跟她说,等他们忙完这边的事,会让秦韬送她回陆家马场找陆蓁。他会招呼老范不可把她牵扯进金风号的歹徒劫案里,也希望她对这两日经历的事守口如瓶。当然,为着她自己的闺誉和声名,他相信她一定会缄口。 此刻脑子一乱,全记不得了。 反而是压在心底很久的一个疑问,忍不住问出: “两年前元宵节那夜,来往国子监门口的,并不止我一人,为何单拉扯住我,非要我送你归家?我脸上可没有写君子好人几个字!” 本是好端端的与她说话,说到最后管不住心中悸动,不禁调侃于她,回敬她刚才说的“君子”一语。 她语滞。他越发非分起来,凑到她耳边,低喃道:“那时你晓得我是谁吗,就敢抓住我衣裳不放,嗯?” 不过,也幸而两次都叫他遇到她。 “不是这样的!” 她猛然回头分辩。一扭头,眼睫与他凑过来的唇正好碰到一处。 第28章 恼他 长长的眼睫茫然的抖动了几下,蝶翅般扫过他薄薄的唇角。 刹那间,被触碰到的唇如同被烈火燎烤。 杨敏之偏头回避,心尖狂跳不止。 张姝也扭过脸去,垂头瑟瑟发抖,不知从哪来了勇气,柔声争辩道: “那时,你们几人在国子监门口说话,你说要去保定府看姐姐姐夫。你晓得的,河间就在保定府下头,我以为你也是保定府的人,算半个同乡。后来,你们走到牌坊底下,你把自己的马让给一个年长的同窗。我,我想……我想,你一定是个心善之人。” “所以,你一把揪住我的衣裳,叫我这个心善的人送你回帽儿胡同。” 兜帽低垂下,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帽儿胡同不是她在河间的家,是姑姑宫里的太监在宫外买的宅子,那年她与父母进京后暂时住在那里。 看她瑟缩在披风兜帽里,乖巧如鹌鹑的模样,杨敏之的嘴角扬起。 元宵节那日是休沐,他送走一个犯腿疾的同窗,让他骑自己的马回家去。转身打算去附近的邮驿租一头毛驴,好连夜赶去保定府二姐家。 忽得被一双小手牢牢抓住衣袍下摆。垂头望去,一张楚楚可怜的兔子面具下,是她红红的一双眼。 当时只道是平常。 “那后来……” 他还没说完,被她打断: “后面的事你不都晓得了么!” 她向来跟谁说话都是温言软语的,这时难得高声了一回,鼻腔带着闷闷的哭腔,羞恼之极。 却教他听出娇嗔的调调来。又软又娇。 盯着她头顶的兜帽看入了神,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把兜帽一把从她头上撸下来。 她惊的身子一抖,诧异回头,活脱脱一只被惊到的小兔子。 见他气定神闲的,并没有什么要紧事。 眸色深暗,薄唇浮现一缕生动的笑意。 却又似笑非笑,俊美如玉的面容无端流露出一股风流跌宕的意味。 张姝原本半是慌张,半被他话赶话的迫着,一股脑说完这些,本就极难为情。 这时扭头一看,他倒是洒脱闲逸,越发显得自己局促可笑起来! 无法言说的委屈油然而生,让她更加羞耻,自惭,不忿。 转过身,泪水再也止不住,无声的漫过眼眶。 她的身影仿佛凝滞了一般,在前方翻滚的海浪中,凝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他觉察出不对劲,扶着她的肩膀转过来。 她任凭他动手掰她肩膀,也不挣扎。 柔顺的美丽脸庞上,满是泪水。原本秋水般静美的眼眸中,眼泪如湖水决堤,汹涌不绝,却又无声无息。 杨敏之慌神:“好好的说着话,怎得就哭了?” 还哭得这样凶。 他伸手去摸她脸上的泪痕,如昨夜在官船上那般。 她避开脸,啪地打掉他的手,越发羞愤,含泪瞪他:“你……是在好好说话么?” 杨敏之语塞,手足无措。怎么就不是在好好说话了?她当他是好人,愿意相信他,依赖他,他心里受用的很。 眼前海浪翻滚依旧。杨敏之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什么,翻身下马,走到临海边,从袖兜中掏出帕子浸湿了,递到她跟前,低声哄道:“擦擦吧,眼睛都肿了。” 张姝接过帕子,默默的敷到眼睛上。 他松了口气。 待她敷了一会儿,从她手中接过帕子,有些温热,赶忙到海边又浸湿一回。 如是来回敷了四五回。 最后又洗了一次帕子。还没等他从海边返回,只听一声温柔的驾驭声,回头瞅去,张姝拿起他放在马背上的鞭子,一挥鞭,径直骑马走了! 眼睁睁瞅着她往海港码头的方向打马而去。 他这时才明白过来,她刚才是恼他了。 远远的,只见她骑马快跑了几步,停下来,俯身轻柔的摩挲马脖颈处的鬃毛,挨着马的耳朵碰了碰。 然后放慢步伐,不紧不慢的骑着他的马往前走。 杨敏之盯着马上的背影,薄唇再度翘起,清冷的眉眼间着染一抹柔色。 行至半路,前方的她,忽而勒马停住,抿唇蹙眉回首,正好撞上他自顾含笑的眼眸。 他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愣在沙滩上。于是也学她,紧抿着唇,只静静的盯着她看。 隔着遥远的海滩,四目相对。 海浪连绵不绝,席卷而来,如雷鼓阵阵,敲打在心间,与砰砰的心跳声相附和,令人心荡神驰。 张姝终是敌不过他牢牢钉在她脸上的目光,蹙眉瞪了他一眼,转回身,脸颊飞红,紧抿的唇角也微微翘起来。 码头那边传来动静。秦韬和江六郎一行人返回。 她收敛神思,迎着他们回转的方向,一振缰绳继续前行。 杨敏之垂头一笑,不疾不徐的,循着马蹄在沙滩上戳下的一个个小坑,一步一个脚印走回来。 秦韬向他迎上去,二人走到波涛拍打的礁石间。杨敏之负手而立,又恢复了清冷沉稳的神色,听秦韬说话,若有所思。 “那边景致如何?可有什么好看的?”耳边传来程毓秀好奇的询问,张姝忙转过头来,收回看向杨敏之和秦韬的目光。 她有些心虚,刚才哪注意到那边是何景致,含糊道,左右不过是海和沙滩,有几条船罢了。 程毓秀递给她一顶帷帽。日头已高,她骑马过来时,脸蛋在阳光的照射下娇艳若雪,眼角发红,我见尤怜。 程毓秀问她有没有看到大如高楼的海船,她说没有。 程毓秀有些遗憾。此番北上,于她是抱着游历的目的来的。听说津口海港还存有当年高皇帝令人出海探宝时建造的大福船。刚才去江家的海船上看诊,路上跟人打听,方知当年的大福船早已闲置在津口船坞,如今已成一堆残骸矣。 “张娘子若想看船,去看看江家的海船也不差的。”江六郎围着她俩,跟张姝笑语晏晏。 程毓秀不搭理他,揽住张姝的手臂拖着她往马车走,边走边笑说:“江家的船,还不是什么时候想看就看的。说不准以后看的时日还长着呢!” 江六郎被两个女娘晾在旁边,呆呆的,怅然若失。 程毓秀摇头,心想六郎也太心急了些。 刚才她随秦韬去江家海船给一昏迷的病人诊治。半路上,江六郎私下吞吞吐吐跟她说,他对张娘子一见倾心,甚为仰慕。 小郎君春心初萌,不过一笑置之。 当然,她对张娘子也很投眼缘就是。也说不准六郎的姻缘就应在这里了。 不过不晓得张娘子对六郎是否有意,若唐突了,反倒不美。 礁石那边,杨敏之听秦韬说,程一娘已给卢梦麟施针诊治,虽然他还没醒转过来,身体已无大碍,应该在行至泉州的路上就会痊愈。江六郎留了可靠之人在船上,确保南下路上高枕无忧。 杨敏之颔首。 海港码头的事已了,准备返回。 转身回头,只见张姝和程一娘已回到马车旁。江六郎立在原处,痴迷的看着张姝的身影,不敢上前,欲言又止。 杨敏之略皱了下眉头,恢复常色,朝江六郎走去,朝他拱手道谢。 江六郎忙抬手回礼,觑他脸色,面若春山,如风拂面,想必对他们办事的才干极为满意。恭敬问他,金风号可否离开津口码头继续南下杭州。 杨敏之却说,金风号是歹徒行凶场所,一切当按律法行事,必须等刑部判定之后才可销案。在此之间,金风号不用再回通州码头,但是也不可离开津口。 江六郎大失所望。 秦韬有些发急。一早他也以为这一节可以揭过去。没想到杨敏之不依不饶,心中不由忿然。 杨敏之将二人的神色收入眼中,对江六郎道:“江郎君不必忧心。那两个歹徒闯入贵号,意图行凶,说起来贵宝号也是苦主。莫不如不要坐等刑部过来盘查,直接状告行凶之人,协助刑部办案,或许刑部会从轻发落,将贵号早日销案。” 江六郎被他提醒,面露喜色。即刻就要去办。 杨敏之叫住他:“金风号无辜蒙受无妄之灾,这几日的损失恐怕是补不回来的。我另有一想法,可弥补一二。” 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知贵商号可愿意承接宣府卫所的边粮供应等一应庶务?” 边军以粮为饷。自去年年底狙击北漠大获全胜以来,宣府卫所的军粮便时断时续。他暗忖,若这两个歹徒真是从宣府逃逸出来的卫卒,宣府卫所的军粮供应只怕已出大问题。再拖下去,北境恐生变故。 江六郎先是不敢置信,待反应过来,大喜过望。 边粮利薄,隐于边粮之后的盐引矿引和边贸,才是令人垂涎的大头所在。且江南富庶,粮食在江南价贱,到了边地就是贵物。以江家在江南商贾中的势力,整合调运南方的粮食到北地,绝非难事。 秦韬心下也大为震动。 杨敏之这个提议,看似轻描淡写,只怕在金风号上与江管事和老范商议用江家海船送卢梦麟时,就已想到。 却半点也不跟他们透露,依然以金风号窝藏朝廷罪官为名,干净利落的在他们脖子上打了个结,或紧或缓,皆随他意。待他达成一点目的,便放松一点口子,牵引他人按照他的想法踉跄而行。 无论你是为名,为利,还是如他一般有不得已的缘由,只要有所图,就会被他驱使,为他所用。 其心机深沉到可怕的地步。 秦韬面无表情,垂目掩盖住内心的不安。 卢梦麟顺利出海,他所受卢温的恩惠已报。眼下,只欠了张侯爷的。 印信还在杨敏之手中。还有金风号私下给侯爷的一千两银票……这回可是把侯爷给坑惨了。 若拿不回印信,可如何是好! 第29章 海船 秦韬暗怀心结,忐忑不安。 江六郎振奋不已。他随程山长入京,本就怀了念头走首辅府的路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杨大公子的助力。不由志得意满,恨不得马上就去操办。 杨敏之微笑:“江郎君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先与家中商议妥当。毕竟边粮一事所费不在一日之功,所获也不在一日之利。” 他已从江管事处得知,江六郎是江家家主嫡子,上头还有几个庶出兄长。做不做得了主,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听杨敏之如是说,江六郎心念一转,这是大事,需得他亲自回去和父亲商议谋划。 于是,款待众人在海港旁用了午膳,和程毓秀程三郎商量,把还在江家别院等他们的江七娘托付给程家姐弟,他即刻动身返回杭州。 他们都不欲在津口多耽搁,程三郎回别院去接江七娘。剩下的人还是如来时一样,直接去津口河运码头。 除了金风号,江家在津口码头还有一艘画舫,只来往通州和津口两地,这日正好歇在津口。等一行人都到了河运码头,就一同返回通州。 张姝默默听他们安排。 待走时,还是秦韬为她赶马车。 从秦韬身边经过,正要上车,发现他腰间湿了一大片,呈深褐色。仔细一看,竟是从他腰腹处浸出的血,有的已干涸,又渗出新的血渍出来。 张姝大惊,提醒秦大人,他腰间的伤口在流血,又连声叫程娘子过来看。 众人都被吸引过来。 秦韬强笑,说不碍事。 当时被蒙面人砍伤,只是草草包扎。这一路奔波不停歇,伤口裂开在所难免。 张姝却担心,觉得他应该重新上药包扎。 程毓秀也说:“我不大会看外伤,不过简单的包扎还是会的。再说别院那边也还有些金疮药,还是去取了重新包扎上,总比你现在这样子强。” 秦韬盯着她紧锁的眉头,捂着渗血的地方慢吞吞的说:“那就依程娘子的吧。” 两个刑部官差不敢再让他赶车。 他还要坚持。 已翻身上马的程毓秀回头冷冷的说:“能忍得住你尽管忍,反正你快死的时候都忍得。这点伤算什么,又死不了,等起了脓,大不了拿刀子割下来就是了。” 张姝听着就觉得生疼。 杨敏之从他手里取下马鞭,拍了拍他后背,让他去官差的车上。 程毓秀如同来时一样,扬鞭策马疾行如风,赶去江家别院取药。 杨敏之叫官差带秦韬跟上程一娘,尽快取到伤药换下来,不得耽误。 秦韬见她自顾离去,也钻进官差的马车。一抹温柔的笑意在唇边绽开。扶住腰腹的手松开,手上糊了一摊鲜艳的血色。 她说得对。曾经他快死的时候都忍得住。 但是现在,在她面前,他不想再忍了。 杨敏之等他们都走了,从怀中掏出一小罐药膏,递给张姝,叫她抹到手腕的淤痕上。 这是早上他和江管事去江家别院寻江六郎时,请江管事从那边拿的。 本来想趁在海边沙滩上时给她,说着话却把她惹恼了,一急之下全抛到了脑后。 看到秦韬的伤口裂开渗血,才想起来。 “你、没事吧?”张姝接过药膏,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问。 杨敏之愣神,马上明白过来,她以为他和秦韬一样身上带了伤。 他微笑摇头,瞅她一眼,说:“带你去看福船。” 说罢,放下马车门帘,转身坐到车前赶马,从海港码头拐了个弯,驰往津口船坞的方向。 张姝打开玉瓷瓶,从里面挖出药膏,交替抹到两只手腕上,一片清甜凉爽的气息钻入鼻孔,令人心悦。 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停到津口船坞后山上的一块平地处。 眼前,亦是一处悬崖,比之早上随程一娘追日出时停靠的海崖要矮一些。不过丈许。 几个黑褐色的粗大木桩从悬崖边冷森森的探出头,如巨大的黑色兽骨残骸。 走到光秃秃的悬崖跟前,震撼与磅礴的气势直冲眼帘。 从远处所见的巨兽残骸一样的粗大木根,竟是巨船的龙骨和桅杆的残垣。半截插到土里,半截如残损的利刃,从崖底探出来,探向明亮的天空。 “这就是福船吗?”她喃喃。 “对,百年前出过海的几艘在太仓,津口的这一艘从未出海。”杨敏之回答,环顾四周。 悬崖下很远一处,是津口船坞的作坊和帐篷。渔网随意搭挂,零星几个作匠穿梭其中。 再远处是苍青色无尽头的海。 和他几年前来时,几乎没有变化。除了福船的残骸更加损毁,周围更加荒芜。 海禁已久,除海外邦国朝贡,朝廷已有百年没有派官船探海。民间海船只能沿海岸港口沿途行驶。如江家这样的大商贾,亦只看重河运,海运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零头。 但凡事愈堵,则境况愈坏。这些年海盗猖狂也未尝不是因海禁而始。 当然,也正是因为海港码头凋零且管辖松弛,他们才得以将卢梦麟以海运暗中送出。 “五年前,我和阿源阿清来过这里。我们从京城一路跑到津口。那时,福船的龙骨比现在看上去还完整一点。我们从这边下的崖,本来可以走到福船里头。赶上涨潮,起初没放在心上,却不知此处原本是当初用于福船下海的海湾,地势本就比别处低。涨潮时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桅杆被拍断,疏松的木头被击成粉碎。我们慌不择路的往上爬,还好当时崖边还有不少藤蔓。”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当年爬悬崖时薅得太狠,现在崖边只剩稀疏几根藤。 他边说,指给她看。语气轻松,还带了些自嘲和诙谐。 张姝听得惊心动魄。 杨敏之朝她笑:“当时还异想天开,想出海去看看,当然是走不成的。后来也没走水路,一路往南,去了保定府和江陵两个姐姐家,一直走到湘江,去屈子投江处凭吊了一回。第二年回的京城。” “你不用去官学的吗?” 五年前的杨敏之,与现在的她差不多大,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按说还在国子监念书。 杨敏之弯腰在山坡的树丛中找着什么,随口答道:“我那年中举,本应该是解元,却被除了头名,一时心情不虞,就出了京随意走走。” 他没与张姝说的是,实际上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与父亲置气。 当年他应举的文章连卢温都说好,应是头名,父亲担心他因此骄矜自傲,请学政除了他的解元之名。 回过头来,迎上她既惊愕又钦佩的表情,笑:“那时年少气盛。现在想来,不足为道。” 张姝避过他发亮的眼眸,缓缓回望眼前犹如巨兽骸骨般的福船残骸。与瑰丽的海上日出相比,别有一番凋零壮美。 此时,她方理解了程一娘策马追赶日出的急与迫。 等待百年的福船还未出海就已腐朽,而人生在世也不过百年,不如福船,更不如每天都会升起的朝日。岁月如梭,他们又赶得上什么,留的下什么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日才晓得,原来是真的。你们,还有程娘子,心中有沟壑,想做什么就有能耐去做。虽万千人亦可往,真好。” 怅然的神情,由衷的羡慕与钦服,让人心间柔软处如细针相扎,有点疼,却又欢喜暗生。 “姝娘在家中都做些什么呢?”柔声问道。 朝她面前递过去一捧红艳艳的刺泡子,盛在宽阔碧绿的野菜叶中。 “我见你午膳时很少动箸,想必海边的膳食不合你口味。” 他刚才便是在草木枝叶间摘取浆果。 张姝接过,绯色霞晕从面颊蔓延到耳根。不接话也不看他,转身走到山间一处清浅的泉眼旁,默默的清洗浆果。 杨敏之的目光被牵引,看她稍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玉色手腕,在水中涤荡果实。 她将洗干净的刺泡子重新放到阔叶中,开口:“不过是跟母亲理理家事,做一做女红,和义母学丹青罢了。跟你们比,乏味无趣的很。” 尽管乏善可陈,她还是柔声细语的跟他说,她是如何拜了县令夫人为义母。义母家的阿姐还未出嫁时,义母教阿姐闺训也一并教她。也跟阿兄一起读书习字。义母家的阿姐阿兄也都是安静的谨小慎微的性子,如她一般。只有一对比他们小很多的双生子格外活泼,爱捉弄人。 “是三年前认的义母?”杨敏之问。 那年在他和司礼监李荃的暗中推动下,她的姑姑被封淑妃。虽品位不高,但对于河间那种小地方,张姝家算得上门第高贵的人家了。 她摇头,说还早几年。 他不动声色,心中一缓。 看来她那位身为县令夫人的义母对她倒是真心喜爱的。 张姝口中说着义母,心里格外想爹娘,想回家。昨日夜里,她以为他们坐船回陆家马场旁的沙洲,没想到竟然来了津口,离京城越来越远。 又生出不安来。 看完福船残骸,洗完浆果,该启程回通州了。 她不过略捡了几个吃,剩下的果实作一把捧着坐回车里,杨敏之不放心的打量一眼:“不吃完么,我怕你半路上又睡过去,一松手该全洒了。” 他这么一说,她便想起从马市返回那日,她从马车上醒来,一睁眼望进他深邃的眼中。就像眼前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海。 “不会!”她噌的一下把车帘落下来。挡住水盈盈暗含羞恼的眼和嫣红的脸。 怎么又着恼了。 饶是足智多谋的杨大公子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过她羞恼的模样让他心中不禁又软又怜,又有些痒痒的,忍不住想要逗弄。 但还是发怵。 第30章 议亲 张姝一路捧着刺泡子坐得矜持端正,眼睛一眨也不眨。 离了冷清的海港,越往津口河港码头走,眼见的越发繁华喧嚣起来。 秦韬和程毓秀等人先到一步。 悠扬的琴声从船上洒落下来,伴随着女娘的欢声笑语。是已经上了画舫的程三郎和江七娘。 张姝见秦韬伤口处的外衣干净了很多,精神也格外焕发,想必已经处理好伤势。 把刺泡子呈给程一娘,请她品尝。 程毓秀眼前一亮,说野浆果泡酒,别有一番风味。 说着拉起张姝径直去画舫底舱找酒去。 秦韬的目光紧紧跟随两位女娘,唤了一声“张娘子”,准备跟上前找机会把侯爷印信的事跟她提一下。这件事始终让他牵肠挂肚悬着心。 今日张娘子发现他伤口渗血,坚持叫他重新上药包扎,无心把他往秀娘身边推了一把。让他对这个小女娘无由来生出亲切之感。她看上去柔弱不堪,实比毫无心机的侯爷要靠谱的多。 还不等他跟上去,杨敏之叫住他随自己去津口码头的总管衙门,看看范大人情形如何。 秦韬一愣,惭愧不已。他都把老范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张姝回头:“秦大人唤我何事?” 杨敏之淡淡的打发了她:“两位娘子请自便,我和秦大人到总管衙门去去便回,不会耽误行程。” 张姝乖乖的“哦”了一声,跟着程毓秀上了船。 画舫上,程家三郎正在花厅外的廊间抚琴。 奏的是古曲凤求凰,婉转热烈,缠绵悱恻。 旁边回廊上坐着一个以手托腮倾听琴音的清丽少女,笑意盈盈,遍身锦绣绫罗,珠光宝气。 张姝对上她的面容,吃了一惊。 江六郎何时换了女装,面孔还是那张俊秀的面孔,却是一副俏生生的女儿之态。 “张娘子?” 这个酷似江六郎的女娘看见她,露出惊艳之色,随即走上前来,行礼后就要托她手臂打量,神态亲热。 张姝一僵,正要避开她伸过来的手,目光划过她环珰垂绕的耳孔,心下释然,款款与她福身见礼:“江娘子岁安。” 程三郎按住琴弦,道:“七娘,你好歹容阿姐介绍过再蹿上去,莫得惊扰了贵客。” 口中淡淡责备,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宠溺的微笑。 江七娘与他对视而笑,拉着张姝的手请她到栏杆边坐,一边絮絮的与她说话。果然,她与江六郎,如义母家的一对双生弟妹一样,也是孪生。 张姝不知江七娘为何对自己青睐有加,摸不着头脑,只安静坐着,微笑听她叽喳不停。 程毓秀要去底舱找酒,被程三郎叫住:“阿姐只管安坐片刻,杨兄长跟我们一路去京城,让他看见阿姐如此随性肆意,总归不大妥当。”阿姐好酒,且酒量不弱。但这几日不是畅饮的时候,好歹得端着点。 张姝听他说的杨兄长应该就是杨敏之。这话听着却有些怪怪的。 江七娘挑眉:“阿姐哪里不妥当了,不过是相看罢了!那杨大公子若因一点小事就轻看了阿姐,不是我阿姐不好,是他没眼光!” 张姝心中一震,震惊之色差点就表露到脸上。随手从桌上拾起一柄团扇,遮住眼睛下的半边面容。 “七娘,你莫要添乱好不好?你也晓得我们是来议亲,不是来游山玩水逍遥纵情的。自从早间见了杨兄长,我心里总觉不大踏实。我阿姐当然是顶好的,不论学识才华还是家世人品,与杨兄长可堪良配。但是世间的男子大抵还是喜爱温良恭顺、性情柔和的女子多一些,我想即便只是给对方以尊重,这几日也应该稍稍收敛……” 程三郎还未说完,就被江七娘一声冷笑打断:“哦?我倒不晓得三郎什么时候喜欢温良娴淑的女娘了?与我这般既不温顺又不柔和的女子定亲,委屈你了是吧!” “七娘!你不要胡搅蛮缠,这是两码事好不好!” 程三郎和江七娘刚才抚琴赏乐时还情意绵绵你侬我侬,转眼间杠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不让着谁。 张姝呆愣住,团扇后的面容渐渐凝滞,垂目失神。后面两人在争吵什么,一点都没往耳朵里去。 程毓秀把阔叶包着的刺泡子往桌上一搁,笑起来:“我还没怎么着呢!倒是你们俩,都定了亲的人,还跟孩童一般吵吵闹闹,好不惹人笑话!不怕在张娘子面前丢脸么?” 吵嘴的两人面面相觑,霎时闭了嘴。 程毓秀看看三郎,又看看七娘,叹道:“我的好弟弟好弟妹,若因为我让你们起了嫌隙,阿姐给你们赔不是了!” 江七娘被她一声“好弟妹”羞红了脸。 “只是我以为,为了婚事,刻意逢迎,取悦他人,才真的是对彼此不尊重。三郎,七娘愿意与你定亲,不就是被你的真诚和一颗赤子之心打动的么?” 两人又一起被羞了个大红脸。”况且,取悦自己与取悦他人,若二者只能择其一,我更愿意取悦我自己。说我自私也好,凉薄也好,这是我程一娘自己的选择。既选择了,不论好坏,我自己承受就是。刚才七娘说的,也对也不对,杨郎君与我成与不成,只是合适与不合适罢了。不是他没有眼光,也不是我程一娘不好!” 她淡然含笑,异常坚决。 程三郎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伯父总说阿姐性情过于刚硬执拗,和她早逝的生母一样不讨喜,在姻缘上恐怕也多坎坷。 以前他少不经事,觉得阿姐刚强洒脱的性子也没什么不好。自从他自己定了亲,突然从男子的角度有所感悟,女娘的一生,总得依附一个人,总得寄托于一段好姻缘。不是么? 他与阿姐为祖父守孝满三年后,阿姐不知何故一直拒绝议亲,硬生生拖过了花期,今年就整二十了! 幼年丧母,现又大龄未嫁。阿姐不急,他焉能不急。对阿姐的怜悯和同情之心也愈盛。 今日方知,原来阿姐并不需要他们的怜悯和同情! 一时之间,他也茫然。阿姐这番话过于离经叛道,但好像又无错处。 张姝轻执团扇,一双静美无波的眼眸飘向栏杆外的河道。眸光盈盈颤动。心中既震撼又微微泛起失落。 这样坦荡洒脱的女娘,任谁都会被吸引吧。 几人因为程毓秀的话,各有所思。 杨敏之和秦韬返回。 江七娘惊的跳起来,两手把桌上的浆果一拢:“哎,我去叫人泡个清淡相宜的果酒罢!你们好好招待杨郎君!” 说着就匆匆往底舱去。 程毓秀无奈一笑。七娘嘴上说得洒脱,实则也和三郎一样,希望她在杨敏之面前有个好印象。 踏板上,人影绰绰即将过来。 张姝起身:“我同七娘一道。” 船工落帆,正式启航返回通州码头。 杨敏之和秦韬去总管衙门寻老范,扑了个空。衙役说范大人让郎中重新包扎后,由那两个官差搀扶着坐船回通州去了。给他二人留了信,信上说他惦记着赶去花船停泊的港湾把牛疙瘩的尸身从水里打捞出来,再耽搁下去,尸体该泡得不成样子了。 后来一路上和张姝船头隔着船尾,再没碰到一处。 几个女娘坐在船尾,轻摇团扇,饮着刺泡子泡制的果酒,凭栏远望,窃窃私语。 张姝背对夕阳。远远的只能瞅见一段单薄的婀娜背影。 杨敏之心神不定,与程三郎弈棋,不出意料胜了几局,更觉索然无味。 程三郎与他对弈时,便察觉他棋力远超自己,落子却甚是漫不经心,心思似不在棋局上。灵机一动,请阿姐过来与杨兄长对弈。 江七娘正偏头和张姝讲话,听到程三郎招呼她们,眨了眨眼,极力催促阿姐快去。 程毓秀被江七娘推搡了几下,放下杯中薄饮,朝他二人走去,随口道:“若我赢了,是要有彩头的。” 这是要赌棋的意思。 程三郎脸都快绿了。 双手抱臂倚站在窗棂旁的秦韬,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朝船尾还孑然坐在原处的张姝大踏步走去。 江七娘走到程毓秀身边,笑眯眯道:“阿姐,你别托大!若杨兄长赢了,也要朝你讨彩头的!” 杨敏之皱眉,他不觉得自己与这几个女娘有多熟稔。尤其是这个面容肖似江六郎的七娘,挽着张姝的手从底舱上来时,一眼教他认错,差点失色。 眼角余光瞅见秦韬走到她跟前,躬身说了几句话,她站起来随秦韬走到船舷边,被花厅外的柱子挡住两人的身影。 隔得太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心中越发不快,面上也越发不显,放下手中棋子,抬手请程毓秀坐。 程毓秀冲他微微屈膝行礼落座:“刚才三郎落败,这局还是请杨郎君执白。” 船尾花厅外头,张姝听秦韬说完,强忍心中不安,说:“家父和那两个贼人并无瓜葛,刑部一查便知。还有千两银票,待我回去跟父亲把您的话转告给他,让他速退还给江管事,此事不就了结了么?” 秦韬满脸歉意:“话是如此。我会去刑部把错处认下来,与侯爷实无干系。只是当下,侯爷的印信在杨大人手上,杨大人此人……” 他犹豫了一下,斟酌道:“大人谋略深厚,他想要借此做何文章,不是我等能揣度到的,此事恐怕不能善了!侯爷需早做应对。” 其实他也不指望侯爷能做出什么应对来,只能让张姝传话给他提个醒。 执团扇的手渗出津津汗意。偏头望过去。 船头,江七娘和程三郎已不见踪影,程一娘和杨敏之相对而坐,皆面容沉静,无声厮杀于黑白盘格上。 唯她是局外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嫌疑 杨敏之似感应到,抬头,隔着远远的长廊和花凳上翠绿的文竹枝叶,看到一柄团扇后怯生生的眼眸。竹叶清冽,衬的人也疏离起来。 那边离得太远,没有回应。 你来我往,几粒子交相落入棋局。 “我赢了。” 一枚黑子啪嗒落下,干净利落。 程毓秀淡定出声。 虽然尚未最终定胜负,他二人都看出白子已呈败局。 杨敏之毫不在意,冲程毓秀略颔首后起身离开。 张姝已不在船尾。 秦韬和程三郎围着琴盒正在放琴,以及一柄以布包裹的长剑。因为入京要盘查,程毓秀的剑不能带入京中,秦韬便在琴盒里做了个暗格,将剑置入暗格中。 杨敏之淡然扫了一眼胆大包天的两个人,不置可否。程三郎心虚的抹了一把汗。 花船即将抵达通州码头。纤夫们搭着纤绳从水滩到岸边一字排开。 等三位女娘在客舱整理好衣饰仪容,头带帷帽走到甲板上,江七娘先是被身上只着片缕的纤夫们唬了一跳,接着涨红了脸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程三郎恨不得拿手把她的眼和口全捂起来,连声跟她说“非礼勿视”。 程毓秀久习针灸,不论男体还是女体,此刻就是全脱光光站到她眼前,也照样可以做到只看穴位,心无旁骛。 张姝也是面红耳赤转身回避,既羞于取笑,也不忍看纤夫们血痕累累的后背。 幸好天色已近傍晚,酷热的水汽也有了几分凉爽。 等拉纤的号子声由强变弱,最终消散,纤夫们如卸下千斤重负一般取下纤绳,她也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被歹徒打晕劫持后,唤醒她的天籁之音,来自纤夫们齐声唱和的号子声。 她跟在众人身后下船。 “姑娘!” “大公子!” 随着两道惊喜若狂的声音,喜鹊和杨源疾奔上来。 张姝两只手臂被冲过来的喜鹊紧紧的一扑,接着被她紧紧的搂在怀里。 “姑娘,我等了你一天一夜”喜鹊的泣声嘶哑。如果她的姑娘有个好歹,她也不用活了。 张姝鼻子一酸,泪意涌现。被恐惧折磨了漫长的一天一夜的,不止她一人。 “我们回家。”她揽住喜鹊的肩膀。 “蓁蓁呢?”突然想起陆蓁,她惶然四处张望。 喜鹊摇了摇头:“陆娘子无事。多亏了杨小郎,还有沈大人,是他们,他们”张了张嘴还要说话,嗓子干哑发紧,发不出声。 “好,好,我们去找她们。” 劫后余生,原本性子安稳的喜鹊变得比她还爱哭,惊恐慌张的样子像被深深刻到脸上。 如同昨日被歹徒打晕掳走的她,惊惧惶恐,不可终日。后来,遇到杨敏之。再后来,和程一娘一起追过海上日出,和杨敏之去看过福船的残骸。 心远方知天地宽大。她的惊惧、胆怯、不安,不知何时被冲淡了。 码头上人来人往。她不由回头寻找那个身影。 不远处,杨敏之转向程三郎等人,和程三郎说话。 隔着人群,她和程毓秀江七娘屈膝福身,就此别过。江七娘登车前,掀开帷帽前的纱帘,笑着冲她做口型,无声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跟喜鹊和杨源一起在码头上等候的,还有沈誉留下的两个锦衣卫暗卫。将护送她和喜鹊去旁边的镇上,和眼伤还未痊愈的陆蓁汇合。 秦韬如释重负。 他遵从杨敏之的命令,将张姝安然无恙的送回通州码头。既要避人耳目,又要周全张家女娘的闺誉,他不得不求助江六郎程三郎这两位慷慨仁义的少年郎君,以张家女娘机缘巧合成了刑部命案的关键证人为托词,请他们务必守口如瓶。 张姝的事已了,他打算和程毓秀姐弟一同进京。程毓秀对他总能随手做出机关暗格之类的本事颇为好奇,听说他寻到了前朝高人所撰的机关术残稿,愈加生了猎奇之心。他说不过雕虫小技罢了。程毓秀见他口中自谦,意态却是松动的,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定要找他借来一观。他笑着答应了,说回去了就找给她。 还没走成,带伤坚守在码头处的老范在一个衙役的搀扶下蹒跚走来,喊住他,苦着脸道:“老秦,你还是得跟我去衙门走一遭” 原来,牛疙瘩的尸体已从窈娘船下打捞上来,他怀中不止塞了一堆压秤的黄白之物,还搜出一块锦衣卫的牌子。是锦衣卫女番子丹娘的。 经仵作验过后,牛疙瘩死亡的时辰,正好是窈娘返回花船前后那段时间。成了嫌犯的窈娘,当下被拘在通州码头的总管衙门。几棍杀威棒打下来,她仍哭喊冤枉,说那个时候,她一直和秦韬在一起。 她不喊冤倒好,这么一说,由不得不让人怀疑,牛疙瘩是不是她和秦韬二人合谋杀害的? 牛疙瘩在窈娘的花船下溺亡,已在通州码头闹得沸沸扬扬。老范就算有心帮秦韬遮掩花船狎妓之事,现在也瞒不住了。 程毓秀和江七娘几个正要登车离开,秦韬被刑部官差拦下,几人把范大人的话听了满满一耳朵。 江七娘坐到车里,忍不住掀开车窗幔子往外瞅,啧啧道:“看不出来,秦大人看着挺周正的,不想还是个风流人物。” 程毓秀清冷的眼中蒙了一层冷漠倦意,朝江七娘掀开的窗幔缝隙中往外看了一眼,说:“走吧。” 秦韬一脸丧气,眼睁睁看着程毓秀的马车毫不留恋的离开。 张姝刚才也靠拢过来,范大人不过提了一嘴从牛疙瘩身上翻出锦衣卫女番子的令牌。她身子一震,心中早已隐隐有所猜测却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自我安慰蓁蓁无事,丹娘应该也无事…… 她望向喜鹊。喜鹊点头哽咽,刚刚收住的眼泪又忍不住往外冒。 杀害丹娘的蒙面人就是那两个被她在纸上描画过眼睛的歹徒。这两个丧心病狂的凶徒已被杨敏之击杀。丹娘死可瞑目,但是这个一身好功夫的女娘再回不来了。 她极力压住心中的震惊和难过,走到范大人跟前,道:“大人,秦大人和那位窈娘子应是冤枉的” 她也是刚听范大人说话,才恍惚想起来,当时她和杨敏之避在那艘船的底舱,起初她还未失聪时,隐约听到楼板上一男一女的说话声,怪不得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原来是秦大人。 “姑娘!可别管这些了!我们还是快回吧!”喜鹊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冲她耳边急促低语。 那艘船,是妓子的花船! 她遽然明白过来,心口砰砰直跳。 秦韬朝她一拱手,道:“与张娘子无关,且自去罢!清者自清,我跟范大人去衙门说一声就好。” 刑部办事果然是一板一眼。可见只要是出了命案,任凭是谁,都逃不过盘查。 她心乱如麻。 杨敏之远远的站在程三郎等人离开的官道旁,听杨源说完这两日之事,正在思索之间。听到这边的动静,走到她跟前:“宵禁时辰快到了,张娘子启程吧。” 她一咬牙,下定决心,掰开喜鹊死死掐住她胳膊的手,低声安抚:“莫怕,我有分寸。” 她叫喜鹊拿银钱换几串铜板,去分赏给在河岸边等活计的纤夫们。 喜鹊觉得姑娘又想支开她,脸上担忧的要命,不放心的看了又看她和杨敏之。 杨源过来,对喜鹊笑说:“喜鹊姐姐,我们也是熟人了,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您尽管吩咐。” 让她魂飞胆站的这两日,多亏了杨源的帮衬。喜鹊再不敢说什么,只得听了自家姑娘的,和杨源去换铜钱。 张姝转身朝杨敏之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屈膝行礼,娉婷之姿一丝不苟,甚至还多了几分客气和生分。 他盯着她面前朦胧的轻纱,温言应了一声好。 程三郎等人走时,他本应陪同他们回京。他滞留通州码头原本就是受黄夫人所托接应他们。但是短短两个时日,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不止他所图谋之局,亦连他与张姝之间。总之,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还要去趟河道总管衙门,叫老范等人带秦韬先过去等他一阵子。 随后和她到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 “姝娘先回可好?等明后日……” 离了众人的视线,他笑意融融,声音愈发的亲昵和缓下去。说到一半,拿手去掀她面前的帷帽白纱。 “不是说这个!”她慌得把头一偏。 “大人,我跟您说过,在船上时,我看到看到一双手,揪着那个渔民的头往水里按,”她手中握着从帽沿垂下的一截白纱,微微发抖,“大人您不是要去衙署么,您跟范大人解释,他一定会听的。那人不是秦大人所杀,我与您都可以作证。” 杨敏之笑容淡下去:“我不会为他作证。” 执棋之人,怎会怜悯棋子。 “他虽为小吏,到底是朝廷六部下头的,若遇此等小事都不能自保不能全身而退,何做得官?更何须你来为他操心?” 嗓音冰冷,透出冷漠。夹杂着不加掩饰的不屑,比大声呵斥还让人难堪。 她只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盈盈眼中水光闪现。 “我还未问你,在画舫上他与你说了甚?”他上前一步,咄咄质问。 迫得她身不由己后退半步。 他约莫也发觉刚才口气有些冲,语气放软:“还有姝娘你,也莫牵涉进来。我此番过去就是要跟范大人说,把你从这几日的案中摘除。” 她沉默依然。 隔着轻软白纱,岂止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她也揣度不到他的心思。 可总要试一试的。 第32章 争执 她攥紧手中白纱又松开,复朝他靠近,语调柔软: “大人,您事事周全,回护于我,姝娘自是感激的。如您说,秦大人的事他自己会解决,您不要我管,我不管就是。只是,我既知道其中内情,不论是按我朝律法,还是为着已死去的丹娘子,我都没有置身事外的理由。” 从薄纱中小心翼翼的窥他神色,接着说道:“即便到了刑部,为着大人的清誉,我定会与大人避嫌,绝不把您牵扯进来。只是我有一事相求,家父给江管事的印信,既在您手上,我与父亲自然放心,也请您多担待几分。” 杨敏之再忍不得,低头掀开眼前女娘的帷帽。她惊得轻呼,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抓,被他反握住手腕,挣不脱。 他神色冷冽,轻呵一声,对着这双快要溢出泪来的眼眸,声音复又软和下去:“秦韬跟你说的就是这些?为我清誉?与我避嫌?我若不把侯爷的印信归还,你便不与我避嫌,连你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是么?” 这也算是威胁?何其拙劣的心机。徒惹人嗤笑。 “那又如何呢?大人的体面和声誉、不比我这个小女子的贵重得多!大人不正在,正在……”她似气极,气恼的盯着他,语带哽噎说不下去,眼圈泛红,水色和雾气在眼中氤氲。 他松开握她腕子的手。 她飞快的抹去眼中泪意,扯下帷帽上的纱,转身就走。 她本想说他不正在与江南士族之女议亲么,可是这与程娘子又有何关系呢。她又有什么资格迁怒他人。 不过是她自己的羞惭之心和无缘由的恼怒作祟罢了。 她走得极快,再没回头。 喜鹊和杨源去河滩边给纤夫们分赏完铜钱,也返回。 暗卫已等候多时,待张姝和喜鹊上车,扬鞭一喝,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柳树下,只余杨敏之一人。眉目冷垂,凝望大河。 夕阳斜照,晚风起,河水如同被随意几剪子剪坏的金箔,粼光破碎,乱糟糟的漾成一片。 码头东边河滩上,衣衫褴褛的纤夫们人人手握一小把铜钱,喜笑颜开。泛着黢黑色油光的脸和伤痕累累的赤身,在金色河水的映照下,就像一座座生动的黄铜人俑像。 他在河边伫立片刻才迈开步子,向牵着马迎上来的杨源走去。 “公子,我们就去一趟总管衙门对吧?快的话还能赶上宵禁前进城。”杨源又在盘算时辰。 杨敏之从他手中接过马鞭翻身上马,意态阑珊:“我总得跟范大人都打理妥当了,来不及就在通州将就一晚罢。” 杨源正色道:“郑大人昨日迎程山长时,听说老爷今晚正式宴请山长。您才接到程家女娘,不陪她一同回去也就罢了,若晚上的家宴也不露面,于礼节上恐说不过去。”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好生蹊跷。 杨敏之隐隐觉察不祥,勒马停下,把他也叫住,厉声喝问:“胡言乱语的又在说些什么?” 忽的声色俱厉起来。 杨源被他唬了一跳,突然想起公子可能还不知道此事,忙说:“郑大人迎程山长和黄夫人进京,不就在路上闲聊了几句么,才晓得山长这回进京……” 是带着长女来相看杨敏之的。和杨首辅就议亲一事早前就通过信。 “可正是赶巧了。”杨源笑。 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可不就是说的公子和程家一娘? 杨敏之听完,后背生了一层凉汗,额角也突突地跳。 可不是赶巧了么。怪不得在画舫上时,她跟他陡然的又变得疏远。最后她欲言又止的那番话,不止气恼,还带着难以启齿的委屈,也许还有她的在意。 这次是真的把她惹恼了,也气狠了。 就不该呛呛那几句!他其实知道她与秦韬应没有什么,只是见不得她与别的男子在一起,见不得她关心别个郎君。 说白了,他亦有嫉妒心。 杨源只见大公子凝眉闭目叹了一息,复睁开双眼,俊目中微光闪现,吩咐他不用跟去总管衙门,叫他去追赶张娘子他们。 “你与张娘子说,便与她说……”杨敏之沉吟半晌,掐断了原本想说的话,又道,“你顺路陪两位娘子回罢。跟老爷说,我今晚定是赶不回去的,待来日必亲自与程山长赔礼致歉。” 说完就打马走了,往总管衙门去寻老范。 杨源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很少见公子喜怒形于颜色又踌躇不决的模样。 他快马加鞭,赶上张姝与陆蓁的马车,倒也没费多少功夫。 “杨小郎!”陆蓁听得马蹄声和锦衣卫暗卫与来人的说话声,卷起窗幔,露出一张微笑中泪光点点的脸。 杨源含笑朝她和张姝点头:“陆娘子,张娘子。我家公子还有事离不得通州,叫我来陪两位娘子一同回京。” 张姝冲他颔首。 陆蓁靠到车窗旁,仰头对杨源说:“杨大人为丹娘报了仇,是我的大恩人!杨小郎你,亦救我于囹圄,可叫我如何报得你们主仆二人的功德!” 她双眼水亮,面露感激之色。歹徒偷袭时撒入眼中的药粉刺激已过,已完全恢复,此时心绪激动,眼周一片又红起来。 杨源慌忙说她言重了。 张姝原本就听喜鹊说,昨日多亏了杨小郎,但喜鹊一说起来就止不住的后怕抹眼泪,泣声不止,听她说也说不明白。 待见到陆蓁,她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头,一头抱住她,说一会话,哭一阵丹娘。 丹娘之死亦令她锥心刺骨。这时杨源过来,忙请他说说昨日经过。 于是,杨源把已给大公子禀报过的,跟她又说了一遍。 他随程山长一行人进京,半路上分开。 到马场时,护院的仆人们说几位女娘还在马场里耍,还没回来。 他把公子在码头行市买的那套马具交给仆人,然后从陆家马场和武安侯家的马场中间穿近路回码头,无意看到几匹马在武安侯家马场中的草丛中游荡。不是野马,都带着完整的马具辔头和马鞍。 他当即生疑,闯入野草丛,又沿着马匹来时的痕迹,在沙洲的芦苇丛里找到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陆蓁,和被割喉身亡的丹娘 以及歹徒搁在陆蓁身上的血书。 事态严重,他只有一人,又不能让陆家马场的仆人知道女娘们的境况。他只得带着眼睛还未完全恢复的陆蓁,一同赶往花船所在的运河支流。 到了那里翻遍了停靠在支流的所有花船,却扑了个空! 潜回马场,悄悄寻到喜鹊,把实情告诉她,让她在内院遮掩。 他和陆蓁又折身去了一趟支流港湾,甚至还跑到干流附近的码头和船坞,也没有找到张娘子。 当他们最后一次搜寻未果,准备报官之际,沈誉带了两个锦衣卫匆匆从河上行船返回。两边人马碰到一起。才知道张姝也已安然无虞。 要说还是沈大人行事果决,当即让锦衣卫在陆家马场护院附近放了一把火。趁乱之际,陆蓁赶着马车出了门,说自己和丹娘带张娘子和她的贴身丫鬟去附近镇上的客栈凑合住一宿。护院的仆人们忙着扑火救火,唯恐火势伤到主人家,哪还顾得上陆蓁等人行事的真伪。 其实马车里坐的是喜鹊和杨源。 后来,沈大人把在野草丛里游荡的几匹马都驱回来,又调了几个暗卫给陆蓁。和锦衣卫把丹娘的尸身带回北镇抚司去了。 张姝听完,心中又是一阵锥心之痛。 几人说着话,到了城门。 在陆家马场灭火加料理院子的两家下人仆妇,已在城门等候多时。等两位女娘一到,忙各自引着自家女娘的马车回府去。 这些仆从,原以为跟女娘出门玩几天,能讨多大清闲。到了马场护院,女娘不用他们在跟前伺候,一个个就懈怠下来,吃酒,打叶子牌,赌钱。一时不慎竟叫护院放草垛子的地方着了火,教女娘们好不扫兴,第二天就走了,他们也只得灰溜溜的跟着往回跑。 回到侯府,别的下人问起,炫耀不成不说,还不敢把马场着火的事泄出去,只打着哈哈说娘子们一时兴起想回就回了。 仆妇把那套红宝石镶嵌的鞍具呈到张姝和喜鹊面前,说是杨源奉自家主人之命送到马场给侯府当回礼的。 张姝瞥了一眼,也不叫喜鹊接过来,让仆妇直接拿到马厩找个地方搁起来。 仆妇盯着红宝石细细的看了好几眼,心下啧啧惋惜,这一颗颗鸽子蛋大的红宝石,就是拿着把玩也是好的,却入不了娘子的眼。 回了内院,张侯爷和何氏都不在主屋。 两人正在花园的水榭听堂会。 咿咿呀呀的戏腔远远的飘过来,唱念做打,热闹非凡,中间夹杂着张侯爷时不时的拍手叫好,满满的人间热乎气。 何氏从水榭逶迤行来,口呼“我的儿,怎得这么快就回了”。 听到母亲温柔的声音,张姝鼻头一酸,扑到何氏身上,只差把整个身子都埋进去。母亲的疑问犹在耳边,强忍眼中泪意:“想您和爹爹了。” 何氏轻抚她后背,似是想起什么,笑道:“娇娇以后去了夫家,可不兴没几天就往家跑的。” 第33章 绣样 又被母亲打趣,今日却没有心思如往常那样与母亲撒娇玩闹,也不拌嘴,只抱着母亲安心的嗅她身上的馨香,问:“您和爹爹听的什么戏?” 何氏跟她缓缓道来。一个美貌多情的千金小姐遇到薄幸郎,百般波折,却被始乱终弃郁郁而终。 何氏边说边拿手绢擦眼眶:“天可怜见地。” 她瞟了一眼远处的水榭:“听着那边跟杂耍似的热闹得很,爹爹还拍手叫好呢。” “那个薄情郎啊,被小姐的鬼魂缠住,黑白无常都来打,他晓得自己错了,最后跟小姐回地府双宿双栖” 听母亲一说,只觉身上更加恶寒,也不往水榭那边看戏,跟母亲说回院子洗漱安歇去了。 何氏只当她素来喜静不爱热闹,且车马劳顿一路奔波也是疲累了,让她自带着仆妇婢女们回院去休息。 她去宫中探望贵妃。在贵妃和薛令人的提点下,就张姝的终身大事,她与贵妃娘娘很是好好合计了一番。就等端午宴上,娘娘找个机会叫万岁赐婚。 有了更好的女婿人选,侯爷立马熄了招郑璧为婿的心思。 不过,还是坚持要招赘。要状元郎入赘自己家,当赘婿,生的孩子还得跟自己家姓。 何氏少不得规劝他。 侯爷惯来心大,跟何氏满不在乎的说,男人女人都是人,女人可以外嫁,男人怎么就不能入赘了? 侯爷混不吝的这番话,直把何氏气得乡野粗话都蹦出来,直叫他撒泡尿照照镜子。 夫妻两人少不得拌了几句嘴,何氏气得不理他。 张侯爷无法,灵光一闪,忙不迭把承恩公曾赞过好的戏班子请到府里来,请夫人听堂会消消气。 张侯爷这一听,就迷了进去。何氏听戏归听戏,心里还是绷着一根弦。与首辅府结亲,便是一等一的高嫁。对娇娇儿在德容言功方面还得再严格一些。孀居在隔壁的钟夫人即杨敏之的大姐,未来也会是娇娇儿的大姑姐。也需得与她多走动多亲近。 当然,不论是流连戏文的侯爷,还是一时多了无数计较和打算的侯夫人,再加上一个深宫中的贵妃,完全没去想,这门所谓的亲事,人家首辅府会同意吗? 张姝还不知道爹娘和姑姑又打了这么个一厢情愿的算盘。 接下来几日,也没闲着。 因她蒙太后召见,何氏跟贵妃打听了几句。说起来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后喜欢妙龄女儿们热闹可爱,隔不了几日总会召见几个高门贵女进宫陪她说说话。 何氏放下心,叫她绣一条抹额进宫时进奉给太后。既不寒酸,也不显得过于隆重。 绣活不难,也是往日在家做惯的,她应承下来,安安静静的在自己院中做女红。 这几日,陆蓁过来看她几回。陆老大人已从沈誉那里得知孙女和张家女娘在马场的遭遇,也如沈誉和杨敏之一样选择将事情瞒压下去,隐忍心中雷霆之怒,连对陆如柏都没透露半分。 听陆蓁说,沈誉已亲自去宣府卫所暗查。 丹娘之死也被他以别的由头遮掩过去。连北镇抚司的人都只知道,丹娘在追捕抢劫贡品的江洋大盗时不幸遇敌身亡。 知道内情的,只余丹娘的胞弟丹虎。丹娘家是军户,丹虎也在锦衣卫任职,甚为骁勇。因着丹娘护卫了陆蓁的缘故,陆老大人升了他为总旗。已和沈誉一同赶去宣府卫所探查情况。 秦韬秦大人,从通州回来后下了刑部监牢,没有消息。 听陆蓁说了这些,她边做绣活,边寻思秦韬说的千两银票一事。 如果直愣愣去问父母,难免起疑。她不想让他们担心。 想了想,叫来喜鹊,叫她想办法去母亲院中偷偷打听。 喜鹊回来后,当差更加兢兢业业。 她到侯府后很是过了一段安逸的日子,但毕竟是打宫里历练出来的。张姝一吩咐,她就知道如何去做。 没多久便打听出,江管事命人送来的银票,侯爷转头就交给侯夫人带进宫孝敬贵妃娘娘了! 张姝拿针的手一偏,一下就戳到手指头上,汩汩冒出小血滴。 “姑娘莫慌,您不是要进宫么,找机会跟薛姑姑知会一声,把银票拿回来就好了。” 喜鹊边说,就要拿绢子给她擦血滴。 她摆摆手不以为意,把戳出血的手指头放入口中轻吮了一下。 叹了口气:“只能跟母亲说,请她再递个牌子与我一同进宫。” 后妃寝宫只有外命妇才可以被传召进入。 但是,母亲刚递过牌子入过宫。 她有些犹豫,还是跟母亲提了一下。 果然何氏觉得不妥。以为她独自进宫心中胆怯,给陆府递信请陆蓁与她作伴。 本来她与陆蓁也是要一起的。只能那日到了宫中想办法给薛令人递个信。 除此之外,她也没得别的法子,强打起精神继续绣抹额。 但是,看过她绣了一节的蝙蝠团寿纹,何氏问她要不要换个绣样。 倒不是说她绣工不好,这个花纹和颜色虽说迎合了太后的喜好,还是略显普通了些。 因为银票一事,她本就有些心神不宁,绣的比往常慢。听母亲一说,自己再打量细看,确实不够出色。 母女二人叫仆妇们翻箱倒柜找从老家带来的花样子,可选了好一阵也找不出别出新裁的来。 正在忙碌,下人来禀,隔壁府的杨清奉他家大公子的令,过府送手信。 这是个聪明伶俐嘴又乖甜的小郎君,何氏总拿他当孩子看,忙叫人请他进来。 杨清进门冲何氏深深鞠了个躬唱喏,笑眯眯道:“侯夫人,我家公子得了万岁爷的赏,叫我给贵府也送来一些,您府上想必是不缺的!公子想着约莫是个心意,且胜在新鲜,请您与侯爷笑纳。” 一挥袖子,两个下人抬着一筐时令鲜果呈上来。黄澄澄的枇杷,醉红的杨梅,青里透红的李子,装了满满一筐。 杨清说是从皇庄里出的,大头运进后宫,司礼监又另外精挑细选了一些专放在乾清宫。万岁命内侍抬了几筐到翰林院,单单点名赐给他家大公子。 光杨霜枝和杳杳也吃不完。杨霜枝听杨清说再分一筐给隔壁侯府,点头赞许,直叫他送过来。 何氏也不推脱,笑着命人收了。隔壁这家人真是越看越叫她欢喜。 张姝和喜鹊还在琢磨到底改个什么花样子,仆妇就把已洗净的鲜果送了一盘过来。把杨清的话又学了一遍。 还有前几天在通州和京城人尽皆知的漕船走水一案,侯府中人也通过杨清之口了解了个大概。 听仆妇说,一个常年混迹通州码头的地痞混名叫做牛疙瘩的,和从边军里逃出来的几个兵痞厮混到一处,在漕船里赌钱杀人,后来大约是几方分赃不均,牛疙瘩被兵痞杀害溺亡在一艘妓子的花船下头。后来兵痞沿河逃窜,意图打劫商船,撞到在河上巡查的刑部官差手上,当即被斩杀。 坊间百姓口口相传,唏嘘不已。 不过这个案子大抵也就这么了结了。中间虽牵扯出一个船妓,却没什么香艳□□的纠葛,也就没啥嚼头。 喜鹊听得信信怔怔的,仿佛极为入神。 等仆妇扯完闲话从青鸾院告退,她不敢置信的悄声朝张姝道:“姑娘,这就算揭过去了?” 张姝在靠窗的炕桌前一张一张翻看绣稿,看了几个来回,半晌也没有眨眼,呆呆的“唔”了一声。 直到这会儿,喜鹊觉得自己才真的逃过一劫。 待看到桌上惹人食指大动的鲜果,又瞧自家姑娘平心静气的柔美侧颜,总有一些不着边的猜疑忍不住从心底往外冒。 她已晓得自家姑娘被歹徒劫走那夜,实际是杨敏之救的,不是什么刑部。 孤男寡女,共处一夜。若是被人捅到台面上,她家姑娘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但是若就此被揭开,杨大人顺理成章娶了自家姑娘,不也相宜么? “看我做甚?你爱吃就多吃些,不过少吃点李子。” 正胡思乱想,耳边突然响起姑娘柔软的嗓音,喜鹊吓一跳回过神来,低头从果盘拿起一个鲜果,道:“我给姑娘剥个枇杷。” “你自己吃罢别管我,吃不完的就赏给外头的小丫头和姐姐们。”指的是在院中伺候烧水打扫的小丫鬟和青壮婢女。 她收好绣样,拿剪子朝外头走去。院中繁花似锦,几日不修剪,花儿朵儿就乱得不成样子。 直到晚间去主院用膳,何氏告诉她,用过晚膳后去隔壁钟夫人那里,挑个合适的花样子回来使。 原来,杨清过来送手信时,何氏不过跟他稍微提了几句家里没有像样的刺绣图稿,她家女娘要做个绣件准备进宫时献给太后,还没寻到可心意的花样子。 杨清许是回去和钟夫人提了,适才过来回话,说钟夫人把她从眉州和江陵带过来的绣样都叫人找出来,请张娘子晚间闲暇时过去自己挑。 何氏求之不得,一口应了下来。 又叮嘱几句,叫她多留心跟钟夫人多学一学。百年诗书大族出来的女娘,才华气派自是不同的。 张姝坐在廊间花树下,徐徐轻摇团扇,迟了片刻道:“好。” 第34章 迷藏 听家里的仆妇说,现住隔壁府里管家的是杨首辅家孀居的大娘子。男客们并不住这边。倒还清净。 回青鸾院和喜鹊剪了几支新鲜雅致的鲜花花枝和青叶,放到篮子里带过去。 杨霜枝初次见她。早就从旁人口中知道侯府千金是个美人,今日一见,众人所言果真非虚。 眼前只着素色家常衫子的美丽少女,俏生生情怯怯,娉婷之姿落落大方。待屈身万福后,从婢女手中接过花篮,恭敬柔顺的赠与她。娇花与玉容相辉映。 杨霜枝从她手中接过花篮,睹物思人思及过往,悠悠喟叹道:“往日在家中,和二妹也喜欢侍弄这些花花草草的,一晃又好些年过去了” 她是孀居,不好佩戴这等鲜艳之物。这些花朵都被特意留出长长的枝杆与叶,既可以修剪了摆放瓶中做插花,也可以直接插入泥里养上几天,平添意趣。 足见准备这份花篮之人的贴心周到。她瞅了一眼安静不语的张姝,招手朝她笑道:“看看这些可有能用得上的?” 其实,从下午杨清回来跟她提了一嘴,她就叫人把绣样都摆出来,准备挑几个合适的给侯夫人送去让她再甄选。 恰逢杨敏之从翰林院下值,急急忙忙的赶过来,把她唬了一跳。 自从他去通州码头接了程山长一行人回来,就和父亲住在内阁值房附近那边万岁御赐的宅子里。前几日听杨清说他在国子监陪程山长讲学。今日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打马过来了,还跑的满头满脸都是汗。 知道她在给隔壁侯府挑绣样,跟她说:“各人喜好不同,莫不如请侯夫人和张娘子过来自己挑。” 杨霜枝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极是,就唤杨清去隔壁说一声。等杨清被找过来,笑嘻嘻的跟她说,刚才大公子已经让他去传过话了。 她只当弟弟顺手帮她指派了阿清,也没放在心上。 这会儿,见到眼前如娇花一般柔美静好的少女,心底不由冒出一个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 敏之到底是无心无识的,还是真的对侯府女娘有些暗戳戳的心思? 他平日里哪晓得关心内宅妇人的家务琐事,更别说主动插手。 但照想是不应该的。张娘子安静内秀,久居深宅。这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人哪有什么交集。 她撇开心头异样,只当自己又想多了。招呼张姝和喜鹊过来选绣样,一边自己再赏阅一遍,一边跟她们介绍哪些是早年在眉州闺中时觅得的,哪些是嫁到江陵后寻到的。 张姝和喜鹊一个个认真的看过去,起初只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花样子,后来听杨霜枝娓娓道来,发现就算只是小小一片绣样,原来也大有文章。 张姝默默倾听,唇边漾起淡淡的笑意。心想钟夫人与他不愧是姐弟俩,锦心绣腹出口成章,都是如出一辙。 他们这种出自诗书大族的女娘和郎君大致都是这样吧,还譬如程娘子。 已到唇边的笑意微凝。 突然裙角被一个异物撞的一抖,低头看,挨着裙边晃悠悠停下来一只软藤球。 “姐姐!” 跨过门槛欢快的跑进来一个短手短腿的齐刘海小童,正是杳杳。 奶嬷嬷一路小跑跟在后头,就要把她齐腿抱起来。被她挣脱,跑到张姝脚边,抓住她的裙摆,仰头笑呵呵:“姐姐!跟我捉迷藏吧!” 张姝一愣,旋即笑了,蹲下来轻捏了捏她鼓鼓的小腮帮子:“今天太晚了,下回姐姐陪你玩。” “莫骗人,明明天才亮,嬷嬷不是才叫我起么?”杳杳扭头问奶嬷嬷。 杨霜枝爱怜的笑:“杳杳你睡糊涂了。再不叫你起来,夜里就该睡不安稳了。” 这孩子白日和杨清玩球玩得十分尽兴,午后一觉直睡到傍晚。让她糊里糊涂的以为到了第二日天明。 杨清在院子门口探头,朝杳杳招手:“杳杳,我陪你玩去!” 杳杳松开张姝的裙角,捞起藤球抱到怀里,哒哒哒跑了出去。 杨霜枝无奈,叫奶嬷嬷跟上小娘子别叫她磕着碰着。幼童多是如此,酣睡过后马上又恢复了旺盛的精力。睡前不叫她折腾够,到了夜间就该折腾别人了。 张姝和喜鹊也选好绣样,跟杨霜枝道谢告别。 杨霜枝送到院门口,杳杳已在前面的石径上撒腿跑远。 杨清回来捡她随手丢到地上的藤球,朝杨霜枝和张姝行礼道:“大娘子且安生的歇会儿,我送张娘子和喜鹊姐姐!” 张姝停下脚步,叫她勿要相送,左右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杨霜枝含笑与她道别。 杨清走在前头,脚步轻盈欢快。边走边给后头的主仆二人介绍府中这边是假山奇石那边又有凤竹梧桐,才刚起了个头,挠着后脑勺回头笑道:“张娘子让您见笑啦!” 张姝不解他何意。 杨清裂开嘴角,怪不好意思的说:“我们住的本就是侯府的院子,您才是主人家!我喧宾夺主的说个甚,怪惹人笑的!” “不过嘛,我还真挺喜欢这边的!您是不知道,这几日我跟公子还有源哥,在内阁值房那边的宅子那头住得、那叫一个挤!憋屈!偏偏公子还应酬不断,不是程山长程家三郎就是郑大人秦侍郎流水席似的!连着我这几日都没好生睡过觉了!” 正说着话,突然两手捂头跳起来,“哎呦”痛叫两声。 张姝和喜鹊惊问他怎得了。 杨清忙说“无事”,朝四周张望。 张娘子她们不是习武之人,自然是没看见两颗小石子从假山那头飞过来,恰击中他头皮,打得他生疼。 他滴溜着一双机灵的眼睛转了两圈,“哎呀”一声轻呼,口中道“杳杳找过来了,快快我得藏起来”,把喜鹊往身边一拉,“姐姐得罪啦!” 推着喜鹊闪身躲到小径旁的山石树丛中,空留下慌张的一句:“张娘子你也找个地方躲起来罢!” 张姝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从那头飞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裙裳:“找到一个了!” 杳杳抓住她,叫她站在原地不要动,自己又跑了。一头钻进杨清拉喜鹊刚刚躲过去的树丛中。 果然越是小小的人儿,精力越是无穷。 她不好自己走开,拂了拂小径旁平坦的石头,坐下等候。 消停坐了会儿,头上随意绾起的发髻被什么物事软软的砸了几下,滑落到裙面上。定睛一看,是两支火红的石榴花,和一朵洁白的栀子。 抬头望去,头顶上覆盖一棵高大碧绿的重阳木。不晓得这几朵花是哪来的。 把花拾起捧到手中,石榴花的味道本极淡闻不出来,抵不住栀子的清香交缠萦绕,令人心旷神怡。 接着又是一朵从头上砸下来,石榴红色的花瓣松开散落到裙面上。伴随着低沉的轻笑。 她腾地站起,散乱的花瓣被抖落到地上。循着轻笑传来的方向,只见杨敏之坐在被重阳木枝叶遮蔽的假山石上,一腿屈膝一腿搭在高高的山石边轻晃。 眉目俊美如画,手中捏着一支红艳艳的石榴花。一袭白衣随风晃荡,好似降世的谪仙,整个人在愈来愈浓重的暮色中格外醒目。 杨敏之见她终于看到自己,从山石上轻跃而下。 她的脸兀地通红,就像被石榴花瓣的汁着染了颜色。秀目中波光盈动,不知是羞还是恼。转身就走。 刚转身,想起这是回钟夫人那边院子的路,要出门还得从杨敏之身边过。她身躯一滞。 “我是来赔礼道歉的!”杨敏之慌得扔了手中花枝,长腿大跨步走过来。 走到她跟前,目光定定,从头到脚把她看一遍,低声道:“石面寒凉不宜久坐,着凉就不好了。” 他身上还隐约有潮湿的水汽,梳到头顶的发髻插了一根青玉簪,整齐的头发上浸濡了薄薄的一层水分。 她收回看他头顶的视线,垂下眼眸:“头发不擦干就束起来不也容易得头疾?”说完恨不得把话吞回去。吸了口气,越过他挡住的身影又要走。 被他一手拉住手腕处的衣袖。 许是因着她刚才的话,亮光点燃清俊的眼眸,唇边浮起一缕笑意:“我总不能蓬头散发来见你,那样未免太过失礼。” 如杨清所说,天晓得他这几天忙成什么样。 看了老范最终落定的通州漕船案的案宗,从中反复推敲,试图找出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处。 因着秦韬还被拘在刑部大牢里,秦侍郎屡次过来相求通融。恰逢内阁整顿吏治,他还要借秦韬的过失引都察院在朝会上发难,于他还有用处,放自然是还不能放的。 除了这些,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这几日也得以妥善解决,要解释给她听。 待跟她讲明,她总不至于还生他的气吧? 看向她的眼神更加柔软,还未开口,杳杳的跑动声由远及近传来。 急忙拉起她的手腕把她往假山石后带过去。 “我向姝娘赔礼道歉,莫要再生我气。”他又重复一遍,拉她手腕的手没有放,另一只手交握上来。 第35章 解释 “你这又是作甚?” 羞恼的把他的手甩开,口气软和下来: “大人您并没有失礼之处,也毋需道歉。您什么都不需我做,就把此事安排的妥妥当当,还周全了我与侯府的名誉。反倒是我应当感激大人的恩德。请您莫要再如此说。我担待不起,也不知怎样才能回报这份让我实在惶恐难安的情义。今日斗胆说一句,从此后大人是大人我是我,我们各安其所,想必对大人也是最好不过的。” “我并没有与程娘子议亲,我对她也无意。在津口那天着实是碰巧,对议亲一事我实不知情,以后也不会有这个打算。” 他容她说完,静静的说出这句话。垂头看她,唇边含笑。 张姝愕然。 初夏夜间的凉风拂过,好似送来隔壁自家水榭中咿呀多情的歌喉,气若游丝,像在冰冷的井水中浸透过一般,听得人不由打了个细细的寒颤。 被灼烧的火热的脸一寸寸冷却下去,抬起头,目光盈盈看他。 刚从桂树边爬起来的月亮,倒映到她眼中成了微小的两个亮点,夜空中遥远的光芒被一一收敛。 唇边勾起一缕极淡的笑意,轻启樱唇: “杨敏之,你为何与我说这个?你同谁议亲干我何事?与你议亲之人,亦是待字闺中的女娘,你不喜,就可以随意与别人说?你觉得我该作何想?感激你的垂爱?接受你的情意?你想过没有、我亦是女子!” 杨敏之被她连番发问说懵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只要他跟她说,他与程家、与程娘子并没有什么,她不就应该变得欢喜么? 看到他迷茫乃至震惊的表情,张姝垂下眼睛,亦垂下头:“不是这样的,杨敏之,莫要再如此了。” 人语声渐近,张姝从他身边绕过,往小径上走去。 杨敏之脑中轰塌,思绪如疯长的乱草,如何梳理也不得章法。眼睁睁看她走出去,犹不死心:“那要如何?” 没有人回答。少女的馨香随风而过,消失的无影无踪。 杳杳左手拽着杨清右手拉着喜鹊,咯咯笑着走出来,好不开心。本来半路上想把她哄回去睡觉的奶嬷嬷一脸丧气跟在后头。 也不晓得他们藏到了何处,叫杳杳这时才找到。 杨清殷勤躬身送别张姝喜鹊以及在门口等候的侯府下人,转身赶上抱着杳杳往主院走的杨敏之。 他一身轻松,哼唱小曲一蹦一跳走到前头,被杨敏之一脚踹屁股上,冷哼道:“你倒是快活!” “公子你今天不更快活、哎呀!” 又被踹了一脚。 杨清摸不着头脑。公子下值赶回来的时候还满面春风,急急的沐了浴,扮了一身浊世佳公子的穿戴,这会儿忽的变脸黑的像锅底。 到了主院门口,不耐烦的叫他滚。 他刚要滚,又被杨敏之叫住,叫他把乱七八糟的话本子都收罗好,别再悄摸带到内阁值房那边的宅子去,再叫他瞅见,一本本都给他扔了。 杨清怏怏的滚了。 杨敏之把杳杳送回去依旧交给嬷嬷,跟杨霜枝说,他要给母亲去一封家书,问她可有话捎过去。 杨霜枝刚拿张姝晚间送来的花束做了一瓶插花,叫婢女收剪刀,打扫地上的残枝。 净过手拿汗巾擦拭,道:“你代我与母亲和祖母问安罢。倒是雪芝,你多问问她,她这一胎怀得辛苦,叫她安心养胎,凡事多让你赵姐夫担着点。再说还有母亲在她身边,我和你又不跟她抢。” 本是极挂心二妹的,说到最后一句不禁莞尔,笑了。 杨敏之也笑:“我与父亲已提,最迟不过下月,会从保定府放一个实缺出来给二姐夫。届时我亲自走一趟。” “那你见了她面,看情形跟她或母亲说说,若这一胎仍旧是个女孩儿,赵家要给你二姐夫纳妾就依他们的罢,叫你二姐别拗了。” 杨霜枝说完,也微微心惊,这样的话是如何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可这应该是为雪枝好罢?她前头已经连生了两个女儿,接下来无论是继续承受生育之苦还是承受赵家长辈的不满,都远远重过她个人的意愿。 杨敏之不以为意:“这是二姐夫自己该想着如何做的事,任是旁人,别说大姐与我,就是赵家夫人和老夫人也不该置喙。” 杨霜枝笑笑摇头。 他从已经插好的花束中看到一片孤零的叶子,捻起来轻飘飘的从窗口掸出去,岔开话: “万岁近日会升我做侍讲学士。” 平淡的语气亦掩盖不住踌躇满志的骄矜之气。 杨霜枝又惊又喜。 起步就是四品,如无意外,这是将来要入阁的信号。 本朝还从未有过父子两阁老的先例。 看来弟弟的仕途比父亲要顺畅的多。 “所以大姐,您与二姐,完全不必忧心。”他微微一笑,又转回他俩刚说的话。 作为他们杨氏一族的女子,完全不必忧心。有他在,就有这个底气,可以在规矩之内做任何她们想做的事。 她也是可以的。在他的羽翼之下,亦有对她的心悦,欢喜,迁就,与纵容。 可她为何抗拒?又为何那样说?他又该怎么做? 他仍旧迷惘。 “你呀,”杨霜枝还是摇头,以为他眉头深锁还在想雪芝与赵家之事,“再不济,这是夫妻二人之事,不单是某个人觉得该如何就如何的。” 被她说得心中一动,却不好再深问。 回到回鸾院,杨清屋子和他屋子里的灯火都还亮着。 “怎得还不歇息?早跟你说过,既随我住到这边来,每日需早起半个时辰。”若赶上朝会,还得更早。 杨清正苦哈哈在几个屋子里来回打转,把散落在各屋里的话本子都收罗起来。 没好气的把他从窗榻前拾起的一本金边装帧过的话本夺过来:“瞧不上就别动!看您的圣贤书去!” 杨敏之也不跟他置气,一笑:“确实也无甚用处” 坐到书桌前,凝神思索片刻,开始提笔给母亲写信。 与江南程家议亲一事,已作罢。 父亲和程山长晤面后,为着江西卢氏一族三代以内的读书人被万岁褫夺了科举进取一事,山长希望父亲看在天下士林的面上为卢氏转圜。 父亲面上不显,心中已生嫌隙与不悦。 其实江西卢氏一族之事,如他对哑叔的承诺,已在他谋划中。 事成之功,当属首辅而不是以程山长为首的江南士林。他焉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况且,江南士林与当地豪绅牵连甚深,江南富庶而税赋乏力,也有这方面的缘由。冷眼旁观程三郎等人出行无不华衣美食极尽骄奢,便可见端倪。 他与父亲几次夜谈,表明不愿以个人婚姻换取江南士族对新政所谓的支持。 他自会闯出自己的路来。 父亲已允。 且看他如何搅动这朝堂风云。 朝政上的事自是不会与母亲说,只告诉母亲,父亲与他多方考量,议亲暂缓。 如此母亲也就不用着急,待二姐生产后再回京即可。 写完书信给杨清让他明日一早就交付给邮驿,另铺开纸抄写经文。 隔壁还热闹着。听阿清说,侯爷请了戏班子唱堂会。隔了一道院墙与半座花园,吹拉弹唱的声音隐约传来。 杨清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侯爷最快活呀”,随之跟着远远传来的调子哼唱起来。 要说最机灵还属他。大公子不过叫他往这边府宅多跑了几趟,忙里偷闲多问了他几句,就被他瞧出端倪。 费心帮衬他私会佳人,回头就被他下脸子,还挨他踹了两脚。 杨清忿忿赌气,恨不得对公子说,小爷不爱伺候了!侯爷招赘他还惦记着呢!只要侯爷看得上,他随时可以打好包袱去隔壁。 心虚的瞅了一眼面无表情抄经的大公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杨敏之没写几行,心浮气躁的撂下笔。 那一声声凄美的音腔,他和她在重阳木后头的假山石旁也听着了。 那时只想着跟她把话说清楚,并不过耳。这会儿细听起来,浅吟低叹,欲语还休,如将断未断的连线珠子一般,直衬得夜凉如水,勾人愁绪。 他复提起笔,不过转瞬的功夫在纸上写下一首词。 待掷了笔,又从头髻抽出青玉簪掷到炕桌上。 玉簪轻撞桌面,发出吧嗒声响。 “我的爷!您好歹爱惜些!下回还想在姑娘跟前卖俏,我就只能削根木头给您簪着了!”杨清跳起来,拾起玉簪心疼的摸了又摸,还好没坏。 “滚。”杨敏之冷冷吐出一个字。绕过屏风倒到床上。 杨清踮脚靠到书案旁掐灭灯盏里的火烛,悄摸摸瞥了一眼纸上新填的词,只记下最后一句,“怎猜得闲情谁与共”。 公子在做学问上向来谨肃端方,从不做闺怨之类的情诗浪词,这还是头一遭。好不稀奇。 让他这镇日快活的人也无端伤感起来,学唱戏的伶人无限哀怨的叹了一息。把话本夹到腋下,离开时给他掩上门。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一时心烦意乱,为何越解释情形越糟?一时绮思翩翩,跟他发恼发嗔总比客客气气的强罢。这么想,心里总安慰些。 隔壁依旧余音缭绕。 辗转反侧深夜无眠的也不知是否只他一人? 第36章 情词 青鸾院。也已熄了灯火。 脚榻上喜鹊安稳的鼾声和水榭处婉转回旋的戏腔此起彼伏。 纱帐顶上的缠枝花纹被她盯着看了良久,连绵不断的花纹在眼中悠悠旋转。 一晃夜已过半,天色在深蓝和浅青之间转换着颜色,时暗时明。 张姝起身披了件薄外衫,从脚踏边悄无声息的绕出去,坐到窗榻前。 不用点灯,就着外面越来越亮的青色天光,比拟起花样子开始绣抹额。 “姑娘,今日怎起得这么早?”喜鹊揉着眼睛坐起来,穿鞋下榻。 她专注的盯着手上的活计:“就这一天了,可不得抓紧些。” 虽说只是一条抹额,毕竟是呈给太后的,一针一线都力求尽善尽美。待做好打上最后一个结,日头偏西,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叫喜鹊把绣样送还给隔壁的钟夫人。 只在秋千架上略坐了会儿,喜鹊前脚出院门,后脚就回来了,手中多了一封花笺。 张姝奇怪:“怎得这样快?” 喜鹊笑:“杨大人过府来拜会侯爷,在廊下碰到杨小郎,说交给他就行。” 她偏头抵在秋千索上,随口说了一声“是么”,不再言语。 喜鹊把花笺信纸递过来:“上回在通州码头见过的程家一娘派人给您送的信。” 她愣神接过来,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这日来头一个笑容。程毓秀在信中说她近日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心情轻松,也一直惦记着她,不知她是否得空,想邀她一聚。 “送信的人还在么?” “在的,在的!”喜鹊点头。 张姝拿出自己以前闲时做的芙蓉笺,挽起袖子飞快的给程毓秀写了一封回信。被朋友想念总让人喜悦,而且她也一直惦念着她。 喜鹊又跑一趟,这次回来,脸红红的,慌张的像撞到了鬼。 “姑娘,这是……杨小郎说,”她磕磕巴巴,艰难的咽下口水,“杨小郎说他家大公子写给您的!” 一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工工整整的纸,往张姝怀里一放。 “我发誓我没看过啊,姑娘!” 听她惊惶惶一喊,还没看到写的什么,两团红晕先浮上了脸颊。 颤巍巍打开纸一看,登时血气上涌,脸瞬间红透,又羞又气。 这个杨敏之,当她是什么?这等艳词浪句也敢拿到她眼前来! 张姝将纸揉进袖兜,倏地从秋千座上站起来,往主院走去。 喜鹊刚要跟上,转身回屋把她的团扇拿上。 侯爷在外院招待客人,在主院用晚膳的只有何氏和张姝母女。 何氏喜气洋洋的,叫张姝晚膳后陪她去园子里听戏。她和张侯爷天天听堂会到入夜。娇娇儿不爱凑这热闹,说听着那些角儿们一开腔总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何氏跟她说,这回不同了,是戏班子里一个惯会演滑稽戏的丑角,还会吞吐烟火变戏法,极为逗乐。 张姝答好。乖巧的陪在母亲身边。 她们在水榭这头,戏台子隔了一池青碧的湖水,搭在水榭那头。围着戏台扎了一圈灯笼,直照的戏台的台面亮堂堂。 戏还未开场,侯爷身边的管事来找,何氏就先走开了。 张姝叫喜鹊去把杨敏之请过来。 喜鹊吓得脸都白了,这一个个都疯了么!她家姑娘看着娇娇弱弱的,胆子倒不小! “我的姑娘!我若敢干出这种事来,侯爷和夫人会打断我的腿!” 要说,喜鹊姑娘在侯府的日子还是过得太安逸了,丧失了曾经宫中生活的警觉和多疑。她不晓得她若干出这事来,侯爷不但不会打断她腿,还会拍她的肩膀哈哈叫好。 “杨小郎叫你把东西给他你就给,叫你送信你就送,偏到我这使唤你就使唤不动了?”她凝望着湖水中橘红的灯笼倒影,不紧不慢的说,“这等子小事你总有办法的。” 喜鹊说什么也不去。 张姝就把写了艳词的纸递给她,让她还回去。 她更不敢接。正和姑娘僵持着讨饶,水榭尽头走来几个人影。 一看大大小小这几个来人,喜鹊的嘴张大的合不拢来。 杳杳小娘子圆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往水榭那头的戏台子张望,隔着一水间就要扑过去。掰开抱着她的杨敏之的胳膊,一顿乱扭:“我要过去!看杂耍!” 喜鹊福至心灵,恭敬的走过去福身一礼,朝后头满头大汗撵上来的嬷嬷说,她带小娘子去戏台子跟前,那里看得更仔细些。 奶嬷嬷连声说好。小娘子一日大过一日,会吃会玩能跑能跳,越来越像个小魔神,实叫人难以招架。听喜鹊如此说,忙把从杨敏之身上扭下来的小娘子强行抱起,跟她穿行长廊到戏台子近前去。 张姝倚坐廊间长椅,拿团扇抵在鼻梁上,遮住半边面容。只默默的坐着,既不起身行礼,也不说话。 杨敏之掸了掸衣袖,长身而立,目光索然的看她。 此处正是上次他和郑璧一起到侯府来,张姝跟他致谢的地方。兜兜转转又到了这里。 那时,侯爷还打算招郑璧为婿。今日侯爷就像全忘了当日事,对他口呼贤侄,与他推杯换盏,亲热之极。一时让他分不清,侯爷到底是对每个年轻后生都这么热忱,还是有别的意思。搞得他席间颇为忐忑。 “杨敏之。” “姝娘。” 两人同时开口,都愣住。 杨敏之耳后一热,请她先说。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过去:“以后莫要如此。” 瞧她语气中带了些愠色,他疑惑的接过来,展开一看,俊美的脸颊上浮现两团狼狈的酡红。 昨日晚间因她劈头盖脸的那番话,他心中一时迷惘一时颓唐,胡乱填了这首词,竟落到她手里。 稍微想想就知道是阿清干的。早上上值前,阿清忘了拿他给母亲的书信,赶回去拿,当时也一并顺走了摊在书案上的词。 倒怪不得阿清。 只是,他才知道,原以为柔怯可爱的她,竟是一个冷心冷情的女娘。 本就醉意上头,不知所措的心思被赤裸裸的在她面前揭开,此刻麻木,既不觉得赧然,也懒得解释。 反正一再被她恼被她嫌弃,只破罐子破摔罢了。 他心一横,借着酒劲,踉跄几步栽到她身前,双手扣住长廊扶条,把坐着的她禁锢到两臂之间。 无视她娇怯的惊呼,只目光炯炯的盯着团扇上头那双美丽惊惶的眼睛: “你看到了,我就是如此!剖心可鉴,你就是把我的心剖出来也是这样的!你若觉得我对你的爱慕是非分之想,那便是了。心悦你欢喜你,这本就是没有道理的事!若你愿意告诉我,应该怎么去做,我依你的。可若是不论怎么做,都让你恼我疏远我,那我只能按我自己的方式来!” 醺烈的酒气齐头盖脸的喷过来,单薄的丝绢扇面根本无法抵挡。热气腾腾的男子气息肆无忌惮的侵蚀着被钳制住的这个小小的角落,和他臂弯中瑟瑟颤抖的娇小女娘。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冰冷自弃,看向她的眸光却炽热若狂。 戏台子上的伶人正在卖力表演奇妙的戏法,隔空变出一朵花一只鸟或喷出一口火来,转瞬又消失不见,惹得叫好声不断。除了杳杳,侯府的下人们也凑到戏台子跟前去看。叫好声拍掌声在水榭间回荡,连静谧的湖面也跟着漾起一圈圈波纹。 热闹的杂音被他坚实的肩膀和两只霸道的手臂排除在水榭之外,他牢牢的盯着她,也只允许她看向自己,低声唤她:“姝姝。” 她后背抵靠冰凉的栏杆,只觉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徒劳的抵抗着极大的诱惑。 眼眸是酸的,狂跳的心间亦是酸的。抖动的扇面下是她垂下的头和颤栗的湿润眼睫。 “我对你有非分之想,有企图心。你对我也是如此,对么?” 高大的身躯从她头顶俯落下来,他一膝抵地,一膝弯曲半蹲到她面前。伸手把她手中的扇子拨落,仰头看她,冲她发问。看她红眼落泪,看她慌张却无处可逃。 逼迫她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可他没有别的法子。 “杨敏之,”她终于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是聪明人,何以糊涂?” 他伸手去拂她面颊上的泪水:“在姝姝面前,某何来的聪明?我若聪明一些,就该晓得姝姝是不是对我有意,就不会怎么也猜不着姝姝的心思,也不会整夜无眠只想着词中所写之语” 他口中言词孟浪,举止越发放肆,两只大手捧起她湿漉漉嫣红的小脸,逼迫她只能看他,无法再躲避。 张姝挣脱不开,索性自暴自弃:“杨敏之!你是何人我又是何人你焉不知?子非良人齐大非偶,对你不过是一时的自寻烦恼而已,于我,我并不想自轻自贱!” 若没有姑姑之势,她何以能坐到此处?而他,即便没有首辅之子这一层身份,亦是百年清流诗书大族出来的最有出息的子弟。 杨敏之捧着她的脸没有说话。垂下头,不再口出轻狂之语。 第37章 进宫 她缓了一口气,忽觉失落,心尖空落落的,无处安放的酸涩迅速占据了整个心房。 “原来,困扰姝姝的竟是门第之见。”在她膝上喃喃低语。肩膀轻不可察的抖动。 她试图掰开他的手,两只手掌如铁罩一般强悍的贴在她脸上。 感知到她快忍不住的怒气,杨敏之终于抬起头来,点点笑意侵染眉间唇角。 他刚才竟然躲着在偷笑! 张姝再次扬起手臂,被他的大手一把握住,一手牵起一只纤细的手腕,将她的玉手小心翼翼的捧到他的手心,合拢到他炙热的手掌中,最终安放到她膝头上。 四目相接,他黢黑深邃的眼眸中有细碎的光芒迸裂,愉悦,炽热,脉脉含情。她慌乱的瞥过头去,侧面水润的眼角处亦泛起一抹羞红。 这是他的女孩儿。是他于朝堂筹谋中裹挟得来的女孩儿。 若没有他一步步的机关算计推波助澜,她在乡野,他在朝堂,他和她就如天上的参与商,永远不会相识。 他俯下头,虔诚的将前额贴到手掌中的那双白皙柔软的小手上。她的手和她的身子轻微的抖动,却不再挣脱。 “你知道么,今日过府,我有无数次冲动想与侯爷提亲。既讨好不了你,讨好侯爷想必还容易些。”既窥到了她的心,语气又变得轻快诙谑。 张姝把手从他手心抽出来:“找父亲何事?” 杨敏之依然半跪靠近她膝头,歪头望了一眼栏杆外波光倒影徐徐摇荡的湖面,笑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姝姝想听,晚上我告诉你。” 其实现在就是晚上。 他拿起刚才被他拨开丢到一旁的扇子把玩。 张姝从他手中夺过扇子,瞪他:“又不好生说话。” 他收起玩笑之色:“明日从宫中出来去宝山阁等我。” 她拿团扇遮住灿若红霞的面容,垂下眼不答话。不管他还跪坐在旁,自顾站起来走出水榭。身后传来快活的闷声低笑。 远处灯火通明的戏台上,伶人的表演已近尾声。 府中管事捧了一盘子铜钱从水榭外穿梭而过,去戏台处打赏伶人,也驱散了看戏的下人们。一时众人散开,收拾戏台的收拾台子,送客人出府的自去恭送客人。 她叫住一个在园中值守的婢女,教她给喜鹊带话,让她散了后自己回青鸾院去。 等喜鹊急巴巴的赶回来,张姝已经在小丫鬟的服侍下沐浴换了寝衣,在镜前擦拭头发。 张姝打发走小丫鬟,喜鹊正要拿帕子给她擦头发,她皱了皱鼻子:“先去梳洗换身衣裳罢。” 她自小对气味最是敏感,稍微有一点腌臜的气息都能分辨出来。做打扫浣洗等粗活的婢女等闲进不得她屋子,能近身的也就一个喜鹊。 喜鹊期期艾艾的应了一声。临去水房前偷瞄一眼正拿篦子梳理头发的姑娘,安静柔顺的一如往常,应该没生她气罢。 她疲惫的叹了口气。这一晚上过得,别人看戏她也看戏。别人看得兴高采烈,她看得提心吊胆。时不时隔着水面朝黑压压的水榭睃来睃去,既怕哪个不长眼的闯进去,又怕侯夫人突然返回。 还好老天又饶她一回。 自杨大人过府来和侯爷说了什么,侯爷叫人把夫人请去主院,不知在忙活什么事,夫人后来一直没回水榭。 她从戏台那边回来时有心去主院打听,这次夫人身边的仆妇也不知是真的不清楚还是口风变紧了,她什么也没探听到。 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从水房出来。正在廊间屋檐下边走边擦头发,空中划过来几颗小石子,分毫不错的落到她面前的地面上。 喜鹊狐疑的抬头朝小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院外高耸的梧桐树上,从梧桐枝叶里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姐姐!喜鹊姐姐!” 杨清趴在几丈高的梧桐树枝桠上,冲她招手低喊,又竖起手指压到嘴边做噤声之状。 这棵树长在侯府,繁茂的虬枝却一路攀升,跨过院墙延展到隔壁的院落。 喜鹊心口一窒,刚“啊”的叫出声赶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杨清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树下头:“姐姐!劳烦你去叫张娘子,她与我家公子说好的!” 喜鹊朝他啐了一口,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低声暗骂:“好你个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且等着我喊人来拿你!” 杨清听没听见不晓得,外面的动静惊动了张姝,唤了一声“喜鹊”。 喜鹊进屋,“砰”的把门关上。 “姑娘!这次我可没听那小崽子的!” 张姝心中微动,推开刚才发出响动的屋子后面那扇窗户。 那一处挨着排水的沟渠,大如伞盖的梧桐枝叶遮蔽了大半夜空。 杨清已不见踪影。喜鹊刚松口气,跟随姑娘的目光看过去,倚靠在高处树干上坐着的白衣郎君,不是杨敏之是谁? 顺着杨敏之的目光所向,喜鹊不可置信的看回自家姑娘。 张姝并不惊讶,秀眉轻颦,迎着高树上惬意含笑的那人仰望过去。 怪不得他说晚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夜色旖旎起来,夜风中有梧桐叶清爽的气息,有她院中花卉怒放的甜香。 她到底没有他脸皮厚,和他默默对望了一会儿,只觉脸上又热意腾腾的,伸手关窗户。 挨着即将关闭的窗户,飞进来一道白色的影子,“啪”的掉落到窗前的高脚几案上。 是一朵洁白的栀子。 回到寝床前,喜鹊坐在脚榻上,手里拨弄个花布袋子,叮当作响。 “你这是做什么?” “回姑娘的话,我在数我攒了几两月钱,若是被侯爷和夫人发卖了,够不够把自己赎回来的!”喜鹊瓮声瓮气。 张姝的唇角翘起来:“别胡想了,赶紧安歇吧,明日一早我们还得进宫去。” 喜鹊手脚麻利的又检查了一遍门窗,熄了灯火,躺回脚榻。 “放心吧,没有人发卖你。”温软的声音从纱帐中传来。栀子的一缕清香在帐中萦绕。 一会儿就没了声音。 从窗纱和门窗缝隙,婆娑的月色偷偷的溜进来,清辉如水,是一个极美的夜晚 次日一早,何氏带仆妇过来亲自照看她梳洗换衣。 何氏眉间有些许郁色,可能对她独自去宫里觐见太后不大放心,叮嘱喜鹊到宫中务必谨慎小心。 张姝安慰母亲,左右还有陆蓁在,让母亲不要担心。 按照她与陆蓁的约定,两家在金水桥外碰面。 这一日没有朝会,但是金水桥附近的内阁值房和六部衙门依然早早就开始处理政务。 自从杨首辅入内阁,对京中官员的考评日趋严格,无论有没有大小朝会,六部官员们每日都得披星戴月的赶来上值。最近一次休沐还得等到月底的尾端午,懈怠已久的官员们很不适应,却不敢抱怨。 今日六部衙门还更热闹一些,陆蓁说许是到了发俸禄的日子,各个衙门口都派了人到户部来领欠条。 张姝来京还不过几个月,但是也晓得朝廷每月都拨给侯府米粮银钱,就是她父亲的俸禄。何来领欠条当俸禄一说? “有什么法子?农税不能加,商税又收不上来。”陆蓁家中父亲兄弟都在朝中当差,晓得朝廷的艰难。当然禄米还能照常发,俸银就不好说了,拖欠是常有之事。 喜鹊暗想,还是在侯府当差好,至少每个月发给她的月钱都是货真价实的银子。 尽管最近让她烦乱的事越来越多,原本乖顺的娘子被杨大人惑得入了魔障一般,也不晓得他们俩到底是谁迷惑了谁,反正两个都魔怔了,害得她提心吊胆夜不安寝。 但是,所有这些烦恼跟月钱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她都忍得! 等待宫人查验之际,几人正悄声说着话,红墙绿瓦的值房高台上,在众人簇拥下,一个身着红袍的青年不急不缓的走过。 头戴乌纱,绯袍朝服,胸前袍服上绣的是云雁补纹。 挺拔俊秀的身姿在一众大腹便便的红袍和青袍中,皎洁如朗月,骄矜似寒星。 陆蓁眯眼眺望:“是杨大人。怎得不见杨小郎?” 说完自己就笑了,这是朝堂值房所在,杨源不过是杨敏之的长随,怎么会入得这里来? 回头朝张姝叹道:“听祖父说,杨大人被万岁擢升仕讲学士兼经讲官,刚入仕便官至四品,前途不可限量啊。” 除了杨敏之,被授予同等官职的还有榜眼柳思荀,昔日殿前三甲中只有郑璧依然是七品编修。 喜鹊凑趣道:“沈大人是三品,也了不得。” 她们在陆家马场出事那夜,她便看出来了,那个冷峻肃杀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对陆五娘有多上心。而且听说,陆家正在与沈誉议亲。陆五娘是有福之人。 陆蓁勉强笑了笑,兴味索然,不再张望。 空旷的高台上,晨风猎猎,吹起大人们的衣袍如风帆张扬。 众星捧月的杨敏之没有看到她们。步履沉稳,走在他该走的道上。 曾在梧桐树上满载温柔月光的那双眼,此时不喜不怒,睥睨高台之下。 张姝收回目光。转身随宫人朝巍峨的宫城走去。 第38章 再闻暗香 她与陆蓁走在通往后宫的宫道。 在道路上来往的宫婢和内侍皆垂手敛目碎步疾行,鸦雀无声。 “蓁蓁?”一声娇唤打破了道上的沉寂。 从后面飞快赶上来一乘八人抬舆轿,抬轿的健妇们稳当轻捷,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掀开窗幔唤陆蓁的是吴倩儿,轿中还坐着她的母亲邱氏。 吴倩儿叫健妇们走得慢一点。 陆蓁撇了撇嘴,不甚情愿的和她打了个招呼。和张姝停下脚跟邱氏福礼。 邱氏作为皇后的继母,亦是一品诰命,自然有资格坐舆轿,也当得起她们行礼问安。 吴倩儿在轿中笑意吟吟打量张姝,一副长辈审视晚辈的模样,让人很是莫名。 “这条道蓁蓁与我都是常走的,倒不碍事,张娘子一看便身娇体怯,可捱得住?要不我让你坐坐?到太后宫中还要一盏茶的功夫,莫走得脚歪腿斜的,到了太后跟前失礼。” 边说还真要起身出来。 这个吴倩儿,每回见张姝,嘴里便吐不出好话来。 “等我与姝姝做了诰命,自然是坐得的,你有甚资格谦让?邱夫人快把这个嫌货带走!”陆蓁半笑半骂。 邱氏笑眯眯的也不见气:“你们俩呀,都给我消停会罢,莫在宫中失仪。你们俩姐妹若有一个有张娘子这般好脾性,我就阿弥陀佛了!” 张姝恭送邱氏,请她们先行。 等舆轿走远了,她与陆蓁不急不缓的向前走着。 陆蓁叹:“还是你的养气功夫到家,我可学不来。” 张姝笑:“千万莫学我,你这样便很好,口中快意,心中也舒畅。人生在世总得寻一处痛快的。” 因着丹娘之死,陆蓁的性子消沉了许多。不再爱笑爱玩闹,以前那个明媚的少女就像陡然消失了。外人看来,以为她长大了变得稳重。 只有张姝觉得,阴霾笼罩下的陆蓁不是真正的她,也并不快活。 她是个嘴拙的人,没有旁人那么好的口才说得人心悦诚服,只能逮着机会就疏导一番。 “你不是也有几日没出门了么,得空随我去见一个友人,她的性子与你一样,洒脱不拘小节,你们俩定然投脾气……” 一路走,低声细语的说着话。 等她们到慈宁宫,吴倩儿已经陪太后说了好一阵话。 张姝是头一回入宫觐见太后,教养嬷嬷在宫门迎她。在宫中又见亲切之人,她的紧张之意缓解不少。 喜鹊在宫门口给太后隔门磕了个头,对她和嬷嬷说:“奴婢原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人,得娘娘的赏,才得以去侯府伺候姑娘。娘娘的恩德奴婢没齿难忘。今日既有缘再回一趟宫,容奴婢去娘娘宫门口磕个头,就当奴婢再孝敬娘娘一回。” 这本就是她与喜鹊临行前合计好的。她觐见太后,喜鹊寻个托辞去贵妃宫中找薛令人拿回银票。 嬷嬷最喜知恩懂礼的人,叫宫人领她过去。 张姝进殿,对端坐明堂的吴太后恭敬的行跪拜大礼,呈上抹额。 太后身边的心腹姑姑梅芳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眼。她见惯好物,眼光毒辣,一看便知这个绣件没有叫绣娘代过针。 是个实诚孩子。 与慈和含笑的太后悄无声息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站在张姝旁边应承的教养嬷嬷笑道:“您老人家教导有方。” 太后继续刚才与吴倩儿正在闲谈的话,说光禄寺和工部已着人去了西山行宫准备端午宴,尚宫局也已定下诗会主题。 梅芳忙将诗题告诉几位娘子。 太后笑说,让她们只管去好好准备,届时会请翰林官来给她们评一评,头名有赏,末名可要挨罚的。 吴倩儿听得眼前一亮,暗自抿唇羞答答的微笑。 陆蓁敷衍的哼哼几声。反正往年回回垫底的都是她,没什么好期待的。 “娘娘,马球赛上赢了也有赏么?”她关心的是这个。 太后偏头问梅芳:“今年可凑得起人来?” 梅芳沉吟道:“贵妃和武安侯夫人都有孕,皇后娘娘和敬妃向来不爱凑热闹,不会亲自下场。若只有几位娘子,怕凑不出整队来。” 太后摆摆手:“叫二郎再找几个世家子,差几人添几个郎君上来就好了。” 太后口中的“二郎”是她的侄孙,承恩公次子吴宣林。张姝和陆蓁去马市买马时,曾见过一面。 “听说贵妃娘娘怀二皇子时,还和万岁打马球嬉戏呢。”吴倩儿状似无意突然出声。 张姝垂头暗惊。她幼时就知,姑姑胆量极大。但从未听说过有此事。 “她惯得能折腾,那回差点把我好皇孙折腾没了!这回还跟皇帝闹着要去,”太后转向梅芳,问她,“你与皇后说了吧?端午宴她不必出席!叫她安心在宫里养胎,别尽想着出风头,这头几个月胎像还未坐稳,可得安生点。” 这话说的,表面上关心、看重贵妃。实则,不满厌烦之意溢于言表。 陆蓁面露讶异。太后极少插手后宫事,对皇帝的后宫妃嫔向来一碗水端的平。听说以往对贵妃还是颇为喜爱的,这是怎么了? 吴倩儿仿若听不懂,眨着俏皮的眼睛,笑意盈面。 张姝心中惶恐,面上恭顺如常,不惊也不赧。 梅芳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 看着娇弱弱的,倒沉得住气。贵妃娘家总算有个不糊涂的人。 想起贵妃干的那事,莫说太后生气,梅芳都只能摇头。 本来,贵妃答应的好好的,让自家兄长与太后娘家联姻。侯府对公府,门当户对。等她再次怀上龙胎后却突然变卦,听贵妃宫中的王令人私下回禀,贵妃与侯爷竟然盯上了杨首府家的大公子! 这不是痴人说梦么!白得惹人嗤笑! 王令人说,贵妃还打算在端午宴上请万岁给张姝和杨敏之赐婚。 太后偏不教她如意,那几日就在宫里呆着养胎罢。 她脑子拎不清,若只丢她自己的脸也就罢了,可不能叫她连皇家的脸面一起丢了! 几个女娘又勉强奉承太后说了几句话,等梅芳姑姑将太后手中茶又换了一盏,她们就知趣的跟太后福身齐齐告退。 从慈宁宫出来,吴倩儿大摇大摆的去凤仪宫找母亲和皇后姐姐。 刚才接吴倩儿与邱氏过来的孔雀绿舆轿再次轻而稳捷的飞奔过来。 从轿中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娇小妇人,丹凤眼细长眉,笑意吟吟和蔼可亲。 一手捧着小腹小心翼翼走下轿来,几步走到张姝和陆蓁跟前。 与陆蓁打了招呼,便托起张姝的手端详,笑道:“这就是贵妃娘娘家的侄女罢,快让我好生瞧瞧!果然是明珠似的一个人,走到哪都是最打眼的一个,怪得侯爷和夫人藏得紧!” 托着张姝手腕的两只手,十指上都涂着嫣红的丹蔻。 手指冰凉,与她面上和煦的笑容不似一人。 陆蓁在旁边介绍,这是武安侯夫人虞夫人。 随着虞氏靠近,一股淡不可闻的奇异暗香,隐约袭来,似曾相识。 张姝垂头万福见礼,极力掩盖颤栗与惊骇。 教养嬷嬷再次出宫相迎,虞氏放开张姝的手迎上前去,冲嬷嬷撒娇道:“怎得好劳烦您老人家出来迎我呢!” 虞氏离她身边,暗香也随之消失。 张姝恭顺垂头。 后背一阵一阵发冷刺痛,如被针扎。 教养嬷嬷一眼瞅见她十指红彤,摇头笑道:“快做母亲的人了,暂且莫涂这个。” 虞氏点头乖巧说依得。 “您瞅瞅张娘子的通身气派,再看看您自个儿,同样是老身教出来的人儿,您总是那么风风火火的,如今有孕在身,万事还是小心为好。”教养嬷嬷与她甚是亲昵。 虞氏扭头朝张姝笑:“原来我们同一个师傅。” 嬷嬷也同张姝说,那年虞夫人孤身从千里之外入京与武安侯完婚,成婚前也是请她做的教养嬷嬷。 虞氏亲热的叫陆蓁和张姝坐舆轿出宫,对嬷嬷说:“这会儿日头也大了,我就借太后娘娘的光,给两个姑娘卖个人情。” 嬷嬷笑着依她。去年的立储风波没有波及后宫,后宫和睦,亲戚们一团和气。这是太后最乐意见到的。 陆蓁见张姝面色隐约有些发白,只当她身子不适,虞氏一说忙答应下来。 和张姝坐入宽敞的舆轿。 舆轿中还有残留的暗香气息。 张姝问她嗅到什么没有。 陆蓁打趣说她又不是狗鼻子。 “虞夫人她……你觉不觉得很熟悉?” 陆蓁茫然不知她所指,告诉她虞氏是武安侯继妻,已故的虞将军独女。虞将军在几年前与北漠之战中战死,朝廷怜悯其女孤弱,令虞氏扶灵进京,将虞将军的牌位供奉到红螺寺中。后来她出孝期后嫁给武安侯徐季庸为续弦。 “听说她与武安侯不睦,现在倒也怀了孩儿。”陆蓁感慨,又与张姝耳语,说徐侯爷文弱,虞氏好勇,两人不太对付,当然这几年应该好些了。 张姝如坐针毡。 虞氏有孕在身,定然不会与那日在马场袭击她们的歹徒一伙。 这个想法太荒诞了。 可那时她被歹徒从背后袭击,轻飘飘靠近的温热气息中,就有那么一抹怪异的暗香,和今日虞氏靠近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那股暗香气息,伴随难以忘怀的恐惧,被深深刻入她的心中。就像毒蛇苏醒,再次唤醒她内心的记忆。 坐舆轿出来走得快,等她们到宫门时,喜鹊已在等她。 失望的跟她摇头。没有拿到银票。 看来还是她想的太简单。 几件事交织到一起,她脑中乱乱哄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第39章 赴约 可能赶上今天是发俸禄的日子,郑璧觉得杨敏之从早上上值时就不对劲。人家都早早去户部等候,他一大早过来,先去吏部,再去刑部,后来又走了一趟工部。 若不是他帮忙去户部把他二人的俸禄欠条取回来,这位老兄准忘了这事。 “行简,跟你说个事。”郑璧笑眯眯的凑过来。 “借钱?” “哎!” “没有。” 杨敏之看过自鸣钟上的时刻,跟正房中几位年长的庶吉士拱手说失陪了,他先行一步。 郑璧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还未到散衙,你急着去做甚?都察院查得紧,你又不是不晓得。” 杨敏之把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笑:“首辅大人说,从下月起,让都察院将京中官员案牍字迹也纳入考评,子美还是抓紧些好好习字。” 他这话一出,郑璧不顾礼仪捂着心口惨叫:“那我下月领俸禄的时候岂不是连欠条都领不到了?” 几位正在书案前忙于文书的庶吉士捻须偷笑。 自从首辅大人令都察院严抓京中官员考评,无人不胆战心惊,不过郑璧认为自己才是最惨的那一个。 本来前几日陪程山长在国子监讲学,他作为京中士子的表率,很为北方士林增添了几分光彩。连首辅大人都对他赞许有加。 坏就坏在他这一手字上。 自从杨首辅看到他这一手戳瞎人眼的手书,径直怀疑其人是否有科举舞弊之举。当下查了考卷,除了一笔字稍差一些,经义策论都属上乘。至于怎么荣列三甲之内的,万岁跟首辅解释说纯属动了惜才之心。谁信?若没有这副好皮囊。 从此,首辅大人严令其认真习字。搞得堂堂探花郎每日除了俯首案牍,还得如孩童一般勤练大字。 从大字练起太丢脸了,总得找个捷径。 郑璧摸摸鼻子不想借钱的事。他还未开口,杨敏之就像猜到了他心思一般。 “莫要来找我,我忙得很,也莫要去找阿源,他准备院试也没有空闲。” 说完,拍拍郑璧的手臂:“君当自勉之!” 一袭红袍转身出了影壁。 走出去几步,听见郑璧在院中冲柳思荀笑得阴险又谦卑,“借钱?不不,不找柳兄借钱,壁想借几篇柳兄的大作拜读!” 杨敏之甩袖一笑。郑璧虽经常不务正业,人其实极为聪慧,不过习字而已,多临摹他人笔法就可改掉之前的不足之处。 他甩脱了郑璧,转头下了值房高台,叫杨清到宫门处打听张娘子和陆娘子走了没有。 司礼监的小太监过来,说荃公公有件极为棘手的事要劳烦他。 他本来也是要去宝山阁的。等杨清回来回话说两位娘子早走了,不作他想,打马去廊房大街。 到宝山阁,张姝却没有在那边。 掌柜把李荃送来的东西转交给他。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张千两银票。李荃没有留信也无任何话带给他。 “无字天书么?”杨清不解。 杨敏之捻起包银票的纸。是一张谢公笺。司礼监和朝廷值房都用供纸。皇城中用谢公笺的唯有一人。 他轻敲桌面,对杨清:“去侯府。” 杨清撇嘴,觉得公子就是想见张娘子找的借口。 两人打马回百姓口中俗称的美人巷,承恩侯府。 张侯爷仿佛已经等候多时,晃晃悠悠从袖中掏出一张千两银票,“贤侄,自你昨日过府来说过此事,我与你伯母仔细找了一晚,总算把这张银票找到了!你看,是直接退给金风号的江管事还是如何啊?我都听你的。” 对他甚是贴心贴腹。 他接过侯爷手中的银票,笑了,满怀歉意:“教侯爷连夜凑钱换银票,是敏之之过。” “非也非也!真是找了大半夜才找到的!咦?贤侄如何晓得?”张侯爷慌得摆动两只蒲扇大手,满头大汗。 他从怀中拿出李荃转交给他的银票:“不知如何到了万岁手上。侯爷,若想此事妥善转圜,莫要再瞒我。” 张侯爷瞠目结舌,过了好一阵,一拍大腿,恨恨道:“好你个张翠!转头就把你亲哥卖了!”还直接卖到万岁跟前! 厅堂的动静惊动了本就在窗外偷听的何氏,急急转进来,拿手指直戳张侯爷脑门柔声喝止:“昨日就叫你说实话,你偏生不听!” 侯爷少不得又是作揖又是哄劝,半哄半推的把何氏请出了门。 杨敏之不好盯着互相拉扯的侯爷夫妇看,垂下眼睑轻吹盏中茶水。难怪她连发脾气都娇娇软软的。相貌随父亲,性子应是随了母亲。漫无边际一阵遐想,薄唇轻勾,不觉莞尔。 秦韬在刑部把一切都扛下来,侯爷只要拿回印信退还银票,就算从金风号一事中摘出去了。 昨日他过府来,把印信退还侯爷。侯爷当他面把印信烧成了灰烬。当时侯爷说,银票是夫人保管的,他叫夫人晚间找出来便是。 万万没想到,一贯缺心眼的侯爷这回竟然还留了个心眼。差点把他都糊弄过去。 张侯爷这时才说实话。原来银票被金风号送来后,他转身就叫侯夫人送进宫孝敬贵妃了。 不知怎得又到了万岁手中。 杨敏之捏了捏鼻梁,再抬起头时看向侯爷依然是一脸抱歉:“接下来还得劳驾您听我的” 听他说完,侯爷半晌没说话,试探道:“贤侄啊,既然你说这次是我帮你的忙,你欠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本侯就笑纳了,什么时候让你还,你果真能还么?我提个要求,你就能办到?” 言语中吞吞吐吐,必定有事。 一双俊伟大眼,是一望见底的清澈和坦诚,叫杨敏之无来由的心虚发慌,心中甚至有些隐秘的雀跃。 将茶盏轻搁到桌边,起身冲侯爷拱手正色道:“君子焉能言而无信,只要不违国法不越朝纲,但凡侯爷有求,敏之没有不应的!” 张侯爷两手搓着大腿处锦袍,自顾笑呵呵,连说“甚好甚好”,也不跟他说到底会让杨敏之帮他做什么事。 还要留膳。杨敏之含笑推辞几回正要应承下来,跟张姝出门的仆从回来了一个,跟侯爷说,娘子和陆娘子从宫里出来就被承恩公府的二公子请到戏园听戏去了,叫他回来说一声。 “家里请的戏班子不爱听,专捡外头的听。”侯爷就这么一说,对爱女当然没有任何意见,叫仆从去回话,娘子们安便就好。 杨敏之笑意凝结,整了整官服,跟侯爷说,还未回府换过衣裳,就不叨扰了。 从侯府出来,天上飘来几朵乌云,遮住了晴朗的日头。他冷冷望向天空。眼看即将变天。 廊房大街。 “姑娘,快下雨了,我们也回吧。” “不急。” 说着话的功夫,几滴雨飘落下来。 张姝适才叫随行的仆妇到糕点铺子买桂花糕,刚刚送到。她亲手接过去,也不叫喜鹊拿,吩咐她和车夫把车赶到街边屋檐下避雨。 接过喜鹊从马车里拿出的油纸伞,朝街角最后一个铺子快步走去。 宝山阁大门紧闭。 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呆在门口。 旁边脂粉铺子的女掌柜朝她热情招手:“小娘子,快来这边避雨!那家铺子一天有半天是关着的呢!”一边说,一边朝她身后好奇的张望。 大点大点的雨滴落下来,街上行人匆匆,衣衫尽湿。 她心中异样,蓦然回首。隔着帷帽白纱,只见一袭青衫倚靠在街边木柱,眉目隽深,目不转睛看她,淡然含笑。 青色的直裰上,是雨打过后深深浅浅的湿痕。 她朝他走去。 杨敏之自然的接过她手中的伞,大部分伞面都倾斜到她的上方。 “戏好看吗?”他微笑问她,回头看了一眼,不着痕迹的抬起另一只手臂将她揽到身边,往宝山阁后头的巷子走去。 张姝没来由的又内疚又心慌,没察觉他的行为已是逾距,“给你买了桂花糕,要尝尝么?” 她和陆蓁从宫城出来,恰逢吴宣林来户部代北城兵马司的同僚取俸银欠条。因为虞氏和银票两件事,她心中乱极,没注意陆蓁和吴宣林说顽笑话,让领了俸禄的人请客。等她反应过来,那两人已经说好去廊房大街上最有名的戏园。本想谢绝吴宣林的盛情,看陆蓁难得这么开怀,只好作罢。 坐在包厢中始终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忘记了。 从她脑中冒出的那些念头,不论是荒谬的还是诡异的,都远远超出她能够承受的范围。若有他在,一定能拨开这重重迷雾吧。 猛然想起那件重要的事,他与她的今日之约。 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摆脱那两人,到这附近就下起了雨。 透过帷帽瞅他的神情。白日在值房高台上的锐利锋芒被收敛,湮灭在萧索青衫和雨雾中,只余温润的光泽。 他挑眉瞟了一眼她怯怯捧过来的油纸包,勾唇慢悠悠说了一声好。 宝山阁的后门在巷子里。 “公子!我一路追、紧着喊叫你拿伞,你……”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杨清语声一滞。 伞下一双人影,高大俊逸的郎君一手执伞,一手虚揽小女娘婀娜的腰身。 杨清看傻了眼,前门又传来潦草的哐哐拍门声,他回过神冒雨穿过庭院往前门跑。他们是宝山阁的熟人,掌柜的请他们随意,赶上下雨左右无事,掌柜自去后院厢房午睡,若有客人杨清就帮他代劳了。 杨敏之领张姝上宝山阁二楼。 这是一间幽静的茶室。 楼下传来喜鹊气骂“小兔崽子”的声音,杨清笑嘻嘻赔罪告饶。 张姝摘下帷帽,把装桂花糕的油纸包递给杨敏之:“给他俩分食吧。” “不是说买给我的么?”杨敏之不接,走到临街的窗边。 风朝窗户吹,清凉的雨水随风飘进来。 他迎着微风细雨,倚探窗口。 街角处,吴宣林勒马停留,一脸惊愕呆愣,好似被定住了一般,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宝山阁旁边他们适才进入的小巷。 突然感受到上方沉重的压迫,抬头。 站在窗边的杨敏之,眸光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就像从六部值房高台上俯视蝼蚁众生,任谁都不屑一顾。 随后他掩上了窗。 吴宣林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窘迫变得慌张,调转马头冒雨离开,一身狼狈。 第40章 甜的 张姝下木梯叫杨清找个干净的帕子给杨敏之擦脸上的雨水,杨清趁机笑嘻嘻拿走桂花糕,请喜鹊一起吃。 “不是给我买的么?”杨敏之又重复一遍,语气不悦。 张姝微笑:“杨小郎说你不喜甜食。” 杨敏之不搭理她,挽起袖子开始煮水做茶。 这个人好生没理,她差点失约让他淋雨他不介意,把他本就不爱吃的糕点给别人他倒生气了。 杨敏之把煮好的茶递到她手中,温暖的茶水香气漫溢,齿颊留香。 嗅着清新茶香,她想起虞氏一事,惴惴开口:“大人,之前跟你说过,我总觉得那日在马场不止那几个凶徒……” 杨敏之眸光深聚,看着她一点点说出,因为闻到武安侯夫人虞氏身上的暗香,怀疑虞氏也是那日袭击她们的歹徒之一。 张姝说完,松了口气。可怕的事一旦说出来也就没有想的那么可怕了。 窗外雨声渐小,杨敏之起身,推开窗户,湿凉的空气涌进来。 她看向他,心虚,忐忑不安。 她骑马奔逃时并没有看到后面的情形,当时陆蓁被毒粉刺激双目不能视物,唯一的见证人丹娘已不在…… 所以,如今只是她一面之词,以及一个并不能作为证据的气味…… 如果说那日的经历是一场噩梦,今日从虞氏身上再次闻到那抹暗香,让她无法自已生出的荒诞念头,就是一场更加诡诞的梦。她希望有个人来跟她说,她是错的,将她从梦中唤醒。 可是,一想到被杀害的丹娘,若真的还有凶徒逍遥法外,她又怎能安心! “你怕吗?”杨敏之问。 “如果虞氏真的是那日的歹徒,你怕吗?”他走到她跟前,如昨日在水榭时一般,在她面前蹲下,一膝抵地,仰头看她,温柔的目光丝毫不加掩饰。 “怕的,”她怯生生的点头,又摇头,“也不怕,那些见不得人的鬼魅魍魉,他们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为何要怕?” 杨敏之笑了。伸手交握她抓住裙裳的两只纤柔的手。 刚才讲述时她两手都紧张的冒出汗意,此时被他干燥温暖的大手握住,顿觉安心。 柔美静好的脸颊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绯色。 “你为什么相信我?”她问他。 他反问:“为什么不信你?” 她抿唇微笑,乖怜无比。垂下头,眼前修长的大手轻握她手掌,如捧珍宝。心中微荡,喃声低语:“杨敏之,谢谢你。” 窗外潇潇雨歇。 “两年前元宵节,就是那天你晓得的。我与母亲去宫中看望姑姑,姑姑送我一个面具,本是很高兴的一天。晚上,一个宫婢送我回姑姑宫里。那晚宫中有晚宴,我们在路上不留意和一个端汤水的内侍撞上,汤水撒到我衣裳上。宫婢让我等一会儿,她去帮我拿件干净的披风。” “后来,”她鼻子狠狠的吸了一口气,“我一个人在那个偏殿里很害怕,我就想先回姑姑宫里找母亲,再后来……我不知怎得一个人走出了宫,迷了路……”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后来”,眼中抖动着水光。杨敏之握她的手渐渐收紧,源源不断的热意从他手中传递过去。 “后来,我回帽儿胡同后,父亲带我去宫中谢恩。一个血淋淋的人从殿中爬出来,我当时吓坏了!她脸上身上都是血,冲我哭喊,叫我救她,跟我说,她去取披风了…………” “她说她没有把我扔到宫外去,叫我救她 ……救她……” 她的泪泣从来都是安静无声的,却远甚于他人撕心裂肺的嚎啕之声,直把人心狠狠碾碎。 杨敏之不让她再说下去,拿手去拭她面庞上的两行泪光: “这不是你的错,莫要责怪自己。佛经有云,因果循环,自有定数。所谓前世修来今生受,前世她必定欠了你的,这一世才来还。姝娘聪慧良善,这么简单的佛理定然明白。” 子不语怪力乱神。谁能想到儒家最出色的一个弟子为了安慰、诓哄女娘,竟然面不改色的歪解佛经,当真罪过。 她依然摇头愧疚落泪:“她是因我而死的,如果我一直等着她不乱跑,如果她被杖责的时候,我为她辩白,她不会死!丹娘……也死了!无论如何,也是为我与蓁蓁而死。如果真的还有凶徒没有落网,为着丹娘,也为我自己的心,我不会放过那人!” 从最柔弱的人口中,说出最决绝的话来。虽小怯而实为大勇之人。 这样一个娇气又勇敢的女孩儿,叫他怎生不爱慕? 他站起来,两手搭在她圈椅的扶手处,俯身挨近。 “姝姝,”他盯着她的眼,“对于已经过去的,已经发生的,莫再去想。困于自苦,自怨自艾都于事无补。唯有做好当下事、未来事,才无愧于心。若虞氏真有蹊跷,她逃得了一时,终逃不过律法天网恢恢,我陪你一起查清真相,让丹娘子安息。” 她柔顺点头。 心结解开,激动的心绪渐渐平复,乍然发现他离自己挨得这么近,伸手去推,他结实的胸膛纹丝不动。 反而被他抓住她的手,隔着青衫摁在他热烘烘的胸膛上。 “好好说话,别乱动。” 她还未开口,他拿她想说的话堵了她的嘴。伴随一声轻叹,温柔又无奈。 张姝的脸从刚才的淡粉一下变得嫣红。 环顾左右,想起昨日在水榭未说完之事,问他:“你找我爹爹究竟为何事?” 他避开她的眼,视线落到她身后的屏风摆件上,说,已将侯爷的印信归还,他并没有利用侯爷之心。 说完,轻睃她面色。至于今日和侯爷相商之事,怕她多想,没与她细讲,只说有事请侯爷相助。 她只知刑部已结案,不知中间还有多少繁枝细节。父亲已无恙,银票却还悬在外头。 “江管事给父亲的银票,我后来才晓得父亲给了贵妃。今日进宫,我叫喜鹊去贵妃宫中寻过薛姑姑,她说,”她犹豫了一瞬,说,“贵妃又将银票给了万岁!” 此事他已知晓。否则李荃也不会找他。 “薛姑姑她们,都不当回事,说是娘娘赏、赏给万岁的,不好再要回来。还说万岁当时都没生气,又怕什么。”姑姑和薛令人她们浑不在意,张姝说出来也就当安慰自己。 杨敏之微愕,问她其中关节到底如何。 张姝把头埋下去,脸更红了。她和喜鹊从宫中出来,随陆蓁和吴宣林到戏园看戏,趁着周围嘈杂,她仔细的问过喜鹊。 要让她把薛令人跟喜鹊说的话细细跟杨敏之再讲一遍,却有些臊脸,叫她怎生开口。 可终究还是满心满眼的相信他更胜过别的。 于是跟他和盘托出,薛令人是这么说的,因贵妃有孕,万岁去她寝宫次数少了,教她发现万岁除了去皇后宫中,还私下宠幸过宫女。贵妃惯来跋扈,跟万岁闹了别扭,说出许多僭越的话来。两人话赶话的,万岁约莫也把贵妃气狠了,贵妃怒气上头,竟把万岁比作伶人小倌,当时就拿出银票甩到万岁脸上要买他几夜。不过即便这样万岁也没恼,兀的放声大笑,收了银票还说谢娘娘的赏。 薛令人之所以跟喜鹊讲这些,既显摆主子得脸,也是为着安侯爷一家的心。贵妃娘娘没少跟万岁扯皮,这又算得了什么? 杨敏之没想到,银票原来是这么到万岁手上的。 此时见她眉眼带怯含羞说完,不知耗了多大勇气。心中微痒,忍不住又想逗弄她。 “万岁确实没有生气,姝姝莫要担忧。你看是这张么?” 张姝吃惊抬头,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一张桑皮纸,笑吟吟展到她眼前。 她不敢置信,伸手就要去拿,杨敏之却偏偏把手往后一退,叫她够不着。 她本就被杨敏之抓着一只手按在他胸口,另一只手刚伸出去,椅子脚突然沿光滑的木地面向后滑去,她收不住往前扑的身势,一眨眼间,杨敏之被她连带扑倒。 随着椅子咣当一声响向后倒下,杨敏之一手搂她细腰,砸到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张姝伏在杨敏之身上,两人俱是一愣,没想到突然搞成这个样子。 楼下也听到动静,喜鹊要上来,被杨清插科打诨拦下。听闻杨清哎呦痛呼,只怕又挨了几脚踹。 她慌得从他胸前撑起手。 “别动。” 热烈的气息在他胸腔起伏。手中银票被他松开,轻飘飘的落到木地板上。 他两只手掐住她细软的腰肢,将她的身子支起,牢固的箍在他胸膛上方。 眼前娇艳的像花儿的脸庞上,粉嘟嘟的唇瓣微微颤抖,无声翕动。往上,漂亮的眼睫上,还残留着刚才没有擦净的泪痕。 握她腰的手肘顿时酥麻,将她柔软的身躯轻轻一带贴上他的胸膛,他的唇凑过来,猝不及防吻上她惊慌失措的眼眸。 羞怯的惊呼声中,被薄唇摩挲的眼睛慌得紧紧闭上,长长的睫毛扫过他的唇,换来他并不满足的喟叹,一边朝她紧闭的眼热情碾压,一寸寸吻过去。 一边拿大手稳稳的托住她的脑后,她的挣扎徒劳无用,反而让他的蚕食更加狂热。 但这样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杨敏之不……”她微弱的颤声才刚出口,他的唇从她紧闭的眼眸处滑下来,张口含住了她的呜咽声。 情之所至,这些原本就无师自通。 “谁说我不喜欢甜的?姝姝好甜”他轻吮她的唇瓣,将炙热喘息和放浪的低语一起渡入她口中。 撑着他胸膛徒劳挣扎的手茫然揪紧了身下的青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棋局迭变 雨已经停了,只余屋顶的雨水从悬山顶上的滴水片顺势流下来,水到渠成。 燕子从窗边掠过,隔着看不见的丝线连成的雨珠帘远远望去,地面上,倒像是高大郎君被娇弱的女郎压到身下动弹不得,任她的唇与他生涩相接。 楼下,喜鹊在门口说话,就近在糕点铺子屋檐下避雨的仆妇和车夫把马车赶到宝山阁门口,等姑娘歇息好了就回府去。 喜鹊吩咐仆从的声音很大。 张姝从意乱神迷中陡然清醒,睁开眼睛,被她压在身下的杨敏之还在亲她。他就像一把野火,在她唇间肆意燃烧,撒下漫天发烫的火花,危险又美丽。 这一把火把她浑身烧了个遍,将她十六年来被礼仪规矩教化出来的贞静与克制通通焚烬,有什么东西“砰”的裂开跳出心口。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撑着他的胸腔猛然坐起,甩脱他钳在脑后的手,逃也似的滑到旁边的木地面上。 他堪堪松开搭在她腰上的手,放开了她,也放过了自己。若再沉溺于她的甜美,他会要的更多! 待小腹处灼人的欲望被艰难的平息掉,从地上坐起来,眼眉含笑的看她。还是那张俊美如玉的脸,温柔如初。 好不厚颜无耻! 她含羞带泪,恼恨的瞪他,欲语羞开口。 “我心中好欢喜,姝姝喜欢吗?” 他凑过来温柔低语。继水汪汪的眼眸和两瓣嫣红的唇,接下来被染成羞色的是耳朵。 “你硌痛我了!”她负气背过身。 他被她的天真稚语激得心神荡漾,想也没想一把揽过她的肩膀把她扭过来搂到怀中,又吻上去。 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掠夺。这才是六部值房高台上的杨敏之的作风。 她几次呜咽都被他吞入腹中。被迫着张开口,与他放肆的唇共吮共嬉。 当她终于喘不过气来,杨敏之狠狠的在她已经红肿的唇上吮了一记,沿着秀挺的鼻梁再度吻上她颤栗紧闭的眼睫。 “姝姝,过些时日我去保定府亲自跟母亲说请她去侯府提亲,求得侯爷将他掌珠许配与我。请你等我。” 她不说话也不反抗,在他怀中羞怯瑟瑟,承受着他时轻时重的吻,格外惹人爱怜。 杨敏之暗道惭愧,侯爷对他一派坦诚与信任,他却觊觎他的掌上明珠,意图染指。 可她也是他仰望渴求的明珠,他对她的珍惜与爱重之心一点也不比侯爷夫妇少。 喜鹊在宝山阁一楼铺子的厅堂来回踱步,晃得杨清眼睛都快花了,她家姑娘才跟在杨大人身后从楼上下来。 走到旋转而下的步梯口,杨敏之回头道了一声“小心”,握住张姝袖子里的手,引她一同出来。 “吴二郎再约你,莫搭理他。”他伸手摆弄她头上的帷帽将之扶正,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他不单请了我,还有五娘,若我硬生生拒绝,岂不失礼?”她耐着性子同他柔声说。 “这人不晓得礼数,少来往的好。”想起刚才在旁边的巷子外头,被他发现吴宣林竟然一直尾随在她身后,杨敏之的眼神变得冰冷锐利。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喜鹊和杨清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多一句嘴。 “程一娘约我,要我得空了去找她。女娘约我总可以去吧?”她从帷帽中仰头跟他抛下一句,转身就走了。 喜鹊的目光从自家姑娘转到杨大人,又从杨敏之转到杨清身上,瞪了小崽子一眼,急匆匆跟在姑娘后头出门。 “若有江六郎在,也不可!”杨敏之突然想起来,追上前冲已经上马车的张姝喊了一嗓子。 车夫一甩鞭子打马而去。靠铺子这边的车窗紧闭。 杨清探头探脑的觑了一眼大公子的脸色,试探道:“要不……我们也回府?” 杨敏之上马:“回首辅府。”他说的是内阁值房那边的宅子。 说完,调转马头,往张姝离开相反的方向而去。 杨清反应过来,赶忙上马去追。 在马上奔驰的杨敏之迟疑的抬起手,抚上薄唇,那里似乎还停留着她的芬芳与令人酥醉的羞意,都是甜的。 回到金水桥附近的首辅府,杨源在温书。 他的书案上放了一个蟾宫折桂雕花图案的新砚台。一看便价值不菲。 杨敏之问他何时换的。他说,就今天陆五娘突然来访,说与张娘子去了趟廊房大街的商市,随手买了又发现自己用不上,就要赠与他。一开始他也力辞不受,怎奈陆五娘坚持要给,说感谢他那日马场相救之恩,他无法只得受了。 杨敏之颔首,只要不是着了阴诡之人的道就好。毕竟他们身后是首辅,提防谨慎些总没错。 他把杨源和杨清二人招到跟前,跟他们说,以后与宝山阁与李荃交往要密中有疏,疏而有度。 杨源是实诚人,惊问他可是李大人生了异心。 “他没有变,我也没有变,只是局势变了。我与他相交这几年,也同道几年,时移世易,以后我们都要各走各的道。” 他说的很平淡。 杨清自是无所谓,他反正也不喜欢太监,大公子总拿把他送进宫吓唬他。杨源怅然惋惜,还是不甚明白,杨敏之笑道:“我二人又未割席绝交。”拍拍他肩膀让他安心去念书。 以前卢温与李世忠互相提防,内阁与司礼监也不对付,才给了他和李荃机会。 现在,卢温和卢梦麟的势已尽去,他的野望在内阁,承父亲之志,在父亲告老之后将新政延续下去。 而李荃,自然也要在司礼监继续往上爬。 今日,万岁将银票由李荃转交给他,是因为欣赏他二人吗?也许吧,但更多的是给他们一次提醒,抑或是警钟。 天子不需要一团和气的臣子。 若他们想在自己的道上走得更高更远一些,是时候分道而行了。 杨敏之将银票原样包好,夹到一本律法文书中,叫杨清递送到都察院。 在没有拿到银票之前,他也是有机会利用张侯爷的。因着姝姝的关系,他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了侯爷这枚棋子。 利用秦韬固然可以在朝会发难,不过秦韬终究只一小吏尔,难以对朝中那些尸位素餐者和徇私舞弊者痛打七寸。 且秦侍郎还在为他的庶长子奔波。近日工部出面,以正在准备端午宴的西山行宫急缺营造和补建方面的专人为由,催刑部对秦韬小惩以戒后赶紧放人,莫耽误了行宫用人。 暂时被杨敏之压了下来。 但,局面并不是太好。 没想到,被他刻意隐瞒遮掩的张侯爷这枚棋子,最终还是落入万岁手中。迫得他不得不用。 在收到李荃转交给他的银票时,他以为这种得罪人的事只能他来做。 后来从姝姝口中得知,银票到万岁手上原是起自宫闱嬉闹,司礼监不可能不知情。从那时起李荃或者说司礼监就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怪李荃。司礼监依附皇权和后宫而活,不是内阁的附庸。 杨清从都察院回来,杨敏之给母亲写完信,以火漆封口,叫他速速去快驿交给驿差送去保定府。 杨清屁股还没坐热乎,又被差遣,苦着脸道:“公子您不是刚送过家书给夫人么?这接二连三的,夫人该以为是不是首辅大人出了什么岔子,莫得把夫人和老夫人唬着了。” “休得胡言,叫你去就快去,回来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吩咐你。” 杨敏之眉头微锁,仿佛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交给他去办。 杨清期待的把头凑过来。 “想叫你过几日走一趟宣府和大同”杨敏之看着他,沉吟片刻,忽而话锋一转又作罢,“还是再等等吧,就你这不知轻重的性子,不遇事还好,一旦遇上什么事料理不好,万一再来个自作主张、没得给我惹出祸来!” 杨清心虚的抹了一把脸,不就私拿了公子填的情词悄悄递给张娘子嘛。 越想越不服气:“若不是小的自作主张拦住了喜鹊大姐,她早跑楼上去破坏您与张娘子……喝茶呐!” 杨敏之难得被自家小子挤兑得脸红了一红,噌的站起来,还不等他找本书扔过去,杨清嘿嘿笑着把信往手中一抄跑了。 等他跑完这趟腿再回来,郑璧过来了,正在给大公子看他模仿柳思荀大人写的字,已有些形似。杨敏之点头说甚好。 郑璧错过了习字最好的年龄,现在再叫他形成自己的风格属实有点难了。首辅大人要求又严苛,他无法只得找个好模仿点的师傅,于是从柳思荀那里好说歹说搜罗了一堆他的文章,说要拜读,实际是为了模仿他的字体。 郑璧一双桃花眼笑得极惬意,眼珠一转顿时冒出一个自己觉得极好的计谋出来:“暂时先不教首辅大人知晓,我先练上一个月。” 他潦草惯了,若不作刻意之状,一时还改不过来,反正下个月才开始看字迹给他俸禄,那就下个月再改好了! 两人又说笑一阵,郑璧说起正事。 吏部已经定下,将他兄长郑磐升任开封府承宣节度使,不日将有任命文书发出,着他从漳州离任赴河南任职。从此,郑磐跻身地方大员一列。 但卢梦麟还在海上,未到达漳州。等他到漳州时,恐怕郑磐已经离开。 杨敏之思索片刻,告诉郑璧,叫他转告郑磐,若卢梦麟找出那些书信中的秘密关节,托江家传信过来即可。 对于卢梦麟是否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根本就不在乎,对于能从卢梦麟处得到什么线索,也不报太大期待。 他隐隐觉察,追杀卢梦麟的那两个歹徒才是揭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沈誉已去宣府。他走前,和丹娘的弟弟、已升任锦衣卫总旗的丹虎来拜会过杨敏之。 杨敏之提醒他除了宣府,还要注意大同卫所的动向。 等沈誉到宣府,遵杨敏之的令先行抵达的江南大漕商江家的人与他接洽上。但凡他有需要,马上就可以安排从关内调运粮食。 但是,关于那两个歹徒是否是从宣府卫所出逃的卫卒,还未有消息传来。 他问过丹虎,丹虎说他阿姊的功夫不输男子,在锦衣卫中也是佼佼,他一直不信阿姊竟然会死于两个逃窜的兵痞之手。 杨敏之与那两个歹徒都交过手,其身手悍勇,他也疑心那二人不是普通的兵卒。 只要真是从宣府或大同逃逸出去的边军,总能查得到姓甚名何。 但若根本就不是…… 算上姝姝对虞氏的怀疑,以及虞氏的出身与背景,杨敏之拍案而起,对郑璧道:“那二人只怕早就是死人!” 郑璧惊。杨敏之不与他解释,告诉他,若这回沈誉查无所获,就该到前几年与北漠之战中阵亡的人中去找了。 那两人当年并没有死于与北漠之战中,而是隐姓埋名活了下来。 “那他们为何追杀卢梦麟?”郑璧追问。 “卢大公子在朝中也没少得罪人,加上纵容老家族人侵占学田,都搞出人命来了!恨他的人想杀他的人可不少!”杨清插言。 杨敏之对杨清的说法不置可否,叫郑璧去暗中留意武安侯府与虞氏。 姝姝她们遇劫之地就在武安侯府马场与陆家马场之间的芦苇洲。 沈誉已私下查过,那个马场早就被武安侯弃之不用了。武安侯耽于玩乐,那些时日一直在府中。 郑璧表情艰难:“锦衣卫都查不出来问题,你叫我暗中留意?而且还是个已有孕的内宅妇人!我上哪里去留意?” 他是长袖善舞,三教九流无所不通,但是虞氏是武安侯夫人,不是通州码头花船上的窈娘啊! “那你勉为其难?克服一下?” 想着是不大妥当。最好是个女娘。但他绝不会让姝姝去冒这个险。 杨敏之拍拍郑璧的肩,如鼓励阿源一般勉励他。 第42章 宴请 杨敏之自从回了内阁值房这边的首辅府,与他父亲一般,忙于政务通宵达旦不眠不休。有时甚至直接宿到翰林院中。杨清倒落了个清闲,白日杨敏之上值不要他跟着,下值了去他那里取信笺带回美人巷。 然后悄摸摸的翻墙头爬梧桐树,对喜鹊又是作揖又是赔礼,请她把公子的信笺送到张娘子手上。 喜鹊不接也不发火,冷笑:“有门不走偏要翻墙爬树,这就是首辅大人家的规矩吗?杨家小子,代我转告你家大人,有什么要跟我家侯爷说的,让他光明正大的上门来说!有什么诗呀信呀想给我家姑娘的,叫他当面来给!” 自从上回从宝山阁避雨回侯府的路上,她家姑娘摘下帷帽,一张含羞带怯的红脸蛋上,艳色初开,樱唇红肿。她问姑娘是怎么一回事。张姝红着脸说茶水烫到了。 喜鹊干笑,也不揭穿。她果然看错了,以为姑娘是个乖的,没想到胆子这般大。说来也怪她,一时糊涂帮杨清带了一回信,让姑娘糊里糊涂的就被杨敏之迷惑了。 若说以前她也起过念头,姑娘和杨大人在通州待过一夜,若就此顺水推舟将他二人撮合到一处,再好不过。但是,总得要三媒六聘大大方方的成亲才是正途。如这般私相授受,吃亏的是她家姑娘呀。 杨清哪敢把喜鹊的话转告给他家公子,再说这几日公子忙得都宿在翰林院,怎忍心再给他添堵。怏怏的回到首辅府,叫杨源帮忙。 杨源以为公子找张娘子还是为着通州案子的事,正色道:“这是要紧事,你何鬼祟,直接去侯府请门房转交给张娘子便是。” 杨清心中暗谑源哥就是个木头疙瘩,这几日大公子一脸春心荡漾,都不加遮掩了,他还看不出来! 二人正在相持,陆蓁又过来找杨源。见新砚台已经放到他案头上,久违的梨涡出现在她明丽的脸蛋上。 杨源起身招待陆五娘,杨清灵机一动趁机请陆五娘帮忙把信带给张娘子。 陆蓁爽快的答应了。 等她到侯府,张姝也在忙着。摆了一桌面的香料,整个屋子里充斥着各种香味。 听喜鹊说,她家姑娘突然对香料来了兴趣,从侯夫人那里把府库里的香料香粉都搜罗到青鸾院来了。 陆蓁把信交到张姝手上,说路上碰到杨家小郎阿清,托她带给张娘子。 喜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张姝丢开手中香包,转过屏风到后面寝堂,裁了封口从信封中抽出若干信纸,一张张看过后,把信仔细的放到梳妆台上镜奁最下面一层压起来。 抬手摸自己发烫的脸庞,镜中女孩儿两颊生霞,俏生生的,盈盈一笑。 喜鹊跟过来伺候,她朝她柔声道:“好喜鹊,我晓得分寸的。” 心思被戳穿,喜鹊嘟囔:“我帮杨小郎传了一回信,您怪我。我不帮他传信,您又怪我。” 张姝抿唇微笑不语。 外间,陆蓁拿香包把玩。张姝叫喜鹊取来两件在熏笼上熏过的罗裙,叫她闻一闻分别熏的什么香。 陆蓁哪分得出来,反正不是清香的就是幽香的。 张姝把罗裙凑近闻了一闻,准确的说出了两种香料的名称。 陆蓁露出佩服的眼神,对她不吝夸奖。 张姝谦逊一笑。她自小对各种气味就很敏感,又不是什么勤学苦练出来的本事,不值一提。没想到还有用得上的时候。 只是,她家的香料都出不来虞氏身上的那种味道。 她约陆蓁去商市的香料铺子上转了一转。 如上次走访书画铺子一般,她们在廊房大街上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和虞氏身上那种香气相似的。 何氏见她把府里的香料都拿出来摆弄一遭,以为她要做香囊,等了几天也不见她动针线,过来问。 倒提醒了她,叫喜鹊找了些布头,当真做起香囊。 这几日出了太多事,她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安稳。 借着做女红,让自己的心静一静。 照往年的例,先给爹娘做了几个挂在纱帐边驱蚊的。颜色粉嫩清新的分送了陆蓁和程毓秀,江七娘。几个牛角状的角黍香包给杳杳玩。又用心做了几个寓意吉祥的仿古香囊,托人送到河间县令家孝敬义母。 给程毓秀送香囊的时候正式下了请贴,请她过府一聚。 也可能是因为收到了她的请帖,程毓秀和黄夫人把对钟夫人杨霜枝的拜访放到了同一天。 程杨两家的议亲,因为杨首辅和程山长的政见有异无疾而终,双方都心照不宣的不再提及此事。不过即便结亲不成,两家还是和和气气的相互走动。 程山长离京返回杭州之前,杨霜枝代表母亲与祖母邀请黄夫人和程毓秀过来做客。 在何氏有意亲近下,她和杨霜枝走动更加密切,听说一边黄夫人要带程一娘程三郎等人过来拜访,一边程一娘与自家娇娇也有约。便跟杨霜枝商议,干脆把小辈女娘们和郎君们都请到侯府来招待。 她陪杨霜枝在隔壁招待黄夫人,她们仨都是妇人,更能处到一块去。这样大家都不拘束。 张侯爷呢,把自己发配到水榭听戏,不和小辈们掺和到一起。 杨霜枝欣然同意。她自从住到侯府旁,经常受侯夫人照拂,起初还有些客套拘礼,渐渐的来往多了,感觉侯爷夫妇确如敏之所说都是纯善之人。最重要的,对首辅没有企图,绝不是那些钻营势利之辈。 她与侯夫人来往渐多,现在已俨然通家之好。 既已定,何氏放张姝执掌家宴,她从旁坐镇。说是在一旁提点,后来隔壁杨霜枝那边请她过去帮忙,何氏去隔壁帮衬,就把侯府一摊都交到张姝手上。 侯府的下人们这时方觉察自家小娘子并不像她外表那么柔弱。 往日里,仆从们只知道自家姑娘深居简出,性怯喜静,是个娇贵人儿。 这日,在她手下当差,几番对答,几回杂务梳理,仆从和大小管事们发现她和柔慈宽和的侯夫人大为不同。 易决断的,有她身边的喜鹊料理,一样一样都处理的清清楚楚。混乱不清的,姑娘也不多言语,只拿着团扇静静地轻扇玉面,让几位管事们自己理论,她就听着。隔着一柄扇子,谁也摸不透她的心思,倒让人不胜惶恐。最后还是管事们自己伙儿头碰头的把事情掰扯清楚。 张姝头一回掌家,倒比想象中顺利。在客人们登临之前,将宴席准备妥当。 这回随黄夫人一起过来的,除了程毓秀,程三郎,还有江七娘和郑璧。 郑璧是程三郎的陪客,他二人年龄相仿。 自从上回知道张侯爷有心招他当上门女婿,他被侯爷吓住了,再不敢登门。 今日陪程三郎过来,一看侯爷与夫人都不在,款待他们的是张娘子。不由有些疑心,侯爷莫不是还要撮合他与张娘子吧。不妥,大大的不妥。 郑璧心里怎么想的,别人不晓得。 张姝只觉心中极为喜悦。程毓秀如约而来,还带来了江七娘。她们都是她蒙难那几日中最亲近的女娘,虽然只有半日画舫同路之缘,她很感激她们的照顾,以及后来的守口如瓶。 今日再相逢,心情格外激动。 “张娘子,我就说我们后会有期吧。”江七娘笑语晏晏。 程毓秀看她席案上摆着京城中最好的酒水,笑了。 有的人,和你性情不同,成长不同,不过一面之缘,却懂你。也许这就是奇妙的缘分吧。 整个席间,她们三个女娘作一处,程三郎和郑璧作一处。郑璧放下戒心。为了不叫程三郎去找他未婚妻把自己抛下,他殷勤的给三郎斟酒,满了一杯又一杯。 程三郎醉后,骨子里的江南名士之风彻底被勾出来,要抚琴,要舞剑。 剑是没有的,张姝叫仆从把自己的琴搬来。反正她也很少弹。 程三郎正酣然抚曲之间,杨敏之回来了。 他从翰林院下值,随父亲设践行宴款待程山长。席间还有几位祖籍江南的老大人,谈性甚浓,一时半会还散不了。酒过三巡,他赔礼告退,匆匆赶了过来。 他见程三郎已然酩酊大醉,叫郑璧送程家众人回官驿,以免误了宵禁。 程毓秀知道这日的宴席都是张姝一手操持,只怕她也是累得不轻,该早点休息。忙叫随从过来接应三郎,随江七娘黄夫人和杨敏之等人告别。 杨敏之送他们到府门外,对黄夫人行礼说:“山长与夫人此去山高水长,重入江南繁华,当不胜欢欣。敏之会铭记山长教诲,若日后再有相见之日,还要再求山长与夫人赐教!” 黄夫人含笑点头,叫他毋送。心中惋惜不已,这么出色的郎君,一娘与他互相都没有看对眼。可见,人与人之间真的还是讲些缘分的。 杨敏之又叮嘱了一番郑璧,目送他们的马车离开,转身踏入侯府大门。 在马车旁骑马随行的郑璧了揉眼睛。他没看错吧?这个人,前些日子还对承恩侯府疑虑心甚重,现在和侯爷已如此熟络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府是他杨敏之的家呢! 第43章 香的 杨敏之回到宴会厅堂,张姝已不在这里。 喜鹊在指挥仆从们收拾食案和未用完的酒水吃食。 木着脸对他行礼说,姑娘有事回院子一趟,让她转告请大人在这里稍息片刻。 她在杨清跟前敢放狠话,当着威仪深重的杨敏之,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杨敏之颔首,到院中程三郎适才抚琴的案前坐下。 下人们收拾好厅堂,就要把这尾蕉叶琴抱走。杨敏之往琴上一按,另一只手摆袖一挥。仆从躬身退下。 喜鹊瞥了一眼,垂头跟着仆从们走出去。忍不住腹诽,这位大人登堂入室,反客为主,真是越来越不见外了。 不一会儿张姝就回来了。 杨敏之冲她迎上去:“姝姝辛苦了。”他先回了隔壁长姊那里,知晓程家郎君和女娘们是她在一应招待。 张姝递给他一个靛青色的小物件:“不晓得你来,教我又多跑了一趟。” 语气中满是娇嗔,却并无不满之意。 他也看着她,与她一同微笑。接到手里的是一个镶了颗琉璃珠吊坠的香囊。朴实无华的深蓝布面上,以金线绣了一艘六层高的峥嵘宝船,正鼓帆远航,昂然于碧穹之下。 宦海扬帆,是个极好的寓意。 “恭祝大人平步青云亦会有时,直挂云帆当济沧海。”她眉眼弯弯,微笑着说完,两耳有些热热的,侧目偏向放蕉叶琴的桌案,不再看他。 “里面放的什么香?”他盯着她的眼睛,把香囊凑到鼻下轻嗅。药草的淡淡清气扑鼻。 “艾叶,菖蒲,”她又飞快的抬眼看他一眼,眸光灵动,“还有一些说了你也不晓得。” 眼睛亮晶晶的,唇角噙着娇俏的一抹笑,很有小瞧他的意思。 他笑着把香囊递回给她:“劳烦姝姝给我系上。” 他穿着白日上衙时的绯色官袍,腰间束了一条金革带,松弛有度,隐隐显出刚劲的腰腹。 她有些迟疑:“这是大人的朝服……” “我觉得正相配。”他拉着她的手放到腰间的革带上。 那里本来系了一个常规制式的玉佩。 张姝默默抬起玉白的手指,拿香囊上的挂绳穿过革带打了个扣,系上去。把香囊系到玉佩旁边。 绯色的官服上,顿时垂下来一道靛青的俏影。一红一蓝着色浓烈,想要人不注意都难。 “还是改日我给大人再另做一个罢!”她要伸手把它解下来。 “不必,莫得让姝姝费心劳神还伤手,这个就很好。”杨敏之止住她,托起她一双柔荑,毫无征兆的放到唇边轻吻。 低沉含混的声音从她手中传出:“我写给姝姝的诗收到了吗?喜欢么?” 她怯声惊呼“不要”,要抽回手。 他从善如流,放下她的手,随即按住她两边肩膀,俯身垂头,在她额头,眼眉,鼻梁……蜻蜓点水,落下一串串温柔缱绻的吻。 他的口和鼻息中有淡淡的酒味,喷到她脸上就像那日还没有燃烬的火星子,烫得让人心惊。 张姝畏缩的直往后躲,一双腿却软得提不起力气。被他拿手指把下巴轻巧的勾回来,薄唇印到她粉润的唇上。 轻轻的啄了几下,不舍的放开。搂着她肩的手一动不动,长长的吁了口气,不甚满足。 月亮被月晕萦绕,遮蔽了清辉,远处的水榭和近处的庭树都隐于朦胧的夜色,看不清。 趁着夜色,她惦起脚把唇凑过去,换她主动亲他。 香甜的气息,温软的唇,大胆的触碰他。 迟来的醉意涌上心头,杨敏之趔趄一震,先是不敢置信,继而从眸中闪过一丝惊喜。 这个既胆怯又勇敢的女孩儿,叫他如何不欢喜,如何不甘心沉沦! 在她的唇就要羞怯的瑟缩回去时,他热情的回应上去。 一双素手不知何时攀上他胸前的缂丝补纹。 上头有两只云雁,互相围绕,在云间盘旋。 细腻指尖无意识的在粗糙的缂丝线条上摩挲,痒着心尖。 月华终于从彩云间探出头来。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把她亲的像上回那样差点背过气去。浅尝辄止一会儿,依依不舍的放开了她。拉她坐到廊下,正对琴案。 “姝姝赠了我礼物,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抚琴音一曲作为回礼,请卿侧耳听。” 优美琴音从他指端流淌出来,是程三郎在画舫上为江七娘所奏的凤求凰。 张姝觉得他比程三郎弹奏的更好听。 只是偶尔有粗犷的笑声和叫好声从水榭那头隔空传来,给华丽的琴音带来不和谐的变奏。 张侯爷现在又不爱听缠绵悱恻的戏文了,迷上了滑稽戏。就算天天变同一种戏法,也沉迷其中,乐此不疲。 张姝有些无奈,与杨敏之相视而笑。 悠扬深情的琴声丝毫不受干扰,飘荡在寂静的夜空。 隔壁也是刚刚忙完这一晚。 也是赶上运气,杨霜枝和何氏招待的黄夫人不仅是程山长的继妻,还是江南有名的女医。给她二人号了平安脉,分别写了养生方,还跟她们讲了些妇人的养生之法,让她们受益匪浅。 待送走黄夫人,杨霜枝留侯夫人喝茶歇息。 侯府的琴音穿过两府相连的假山园林和水榭楼阁传过来,曲音若隐若现,大胆的吐露情意。 杨霜枝秀眉蹙起。 这是敏之的琴音。 百年诗书大族的眉州杨氏,对子弟的教育不止四书五经,亦包括君子六艺。 敏之样样都拿得出手,唯独对琴艺一直不太热衷,他少时便不喜情爱俗音,称其为不入耳之流。 但这首凤求凰的确是他在弹奏。 侯夫人不识五音,以为是侯爷那边的伶人。一曲终了,赞了一声。 杨霜枝回过神笑着回应侯夫人说的话。 等送走了侯夫人,叫仆妇去二门外问一声,外院的人回话说大公子已经走了,从侯府出来,就回内阁值房那边的首辅府去了。 一连几日,杨敏之和杨清都没有再过来。 杨霜枝找不到人问话,只得把疑窦埋到心里。左思右想,心里总不踏实,派人去隔壁请张娘子过府来做客。 张姝恰好请了程毓秀和陆蓁到家里来。 程毓秀本来要同父亲一行人一同返乡,太后听说了她为祖父母守孝之名,赞她孝顺纯善,恩赏她参加西山行宫的端午宴。她没有走,程三郎和江七娘也顺势留下来,在京中再多耍些日子。 张姝刚要婉言谢绝钟夫人之邀,何氏对她说,钟夫人约莫是想找人解解闷,让她们几个女娘一起过去,陪钟夫人说话,热热闹闹的,对化解心中郁结也大有好处。这种奇葩的养生之道,她是从黄夫人那里听来的,别说还挺有道理。 程毓秀也笑言,于礼她应该去隔壁答谢钟夫人对继母的款待。 于是三个女娘一起过来了。 杨霜枝始料未及,只得放下跟张姝探话的打算,招待几位姑娘。 如何氏所言,三个花儿朵儿似的年轻女郎在眼前,一时说笑,一时玩闹,她跟着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听程毓秀说她骑马赶去津口海港看海上日出,杨霜枝和陆蓁都被吸引,露出神往之色。张姝微笑听着,脑海中浮现的也是那日的美景。 程毓秀说完仍觉遗憾:“那景象任世间任何语言都无法描绘,非亲眼所见不知其壮美到何等地步!若有机会,钟夫人和五娘不妨亲自去看看。天地之广大深远,非亲历不能感知。” 她没提张姝,杨霜枝想着可能因为张家娘子性喜安静不爱走动的缘故罢。 陆蓁连连点头。 杨霜枝当她说笑,叹气道:“我不过一内宅妇人,再远也越不过四方院墙,还能走到哪里去。” 她是孀居之人,沉浸在哀思中已久,话语间不由自主就带出颓唐和凄凉之感。她自己没察觉,却让几个未婚姑娘听出来,不知该如何接话。 陆蓁心热,几回欲言又止,怕说错话更惹杨霜枝伤心。 一度有些冷场。 一直没有说话的张姝开口:“天地宽广,总是要装在人心里头才算数。人心之广阔深远有时更难以想象。从江陵到京中,也是千里之遥,只因夫人心中有广阔的天地,才会走得这么远。所以我想,只要有一颗远大的心,总有能走得出去的时候。也不必急于一时。” 陆蓁眼中冒出欢喜的光,面颊上两个明媚的梨涡深陷,嚷嚷道:“姐姐总是这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程毓秀笑赞:“姝娘这番话胜我远矣。” 张姝团扇遮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灵动眼眉。 杨霜枝眼眶潮润。看了张姝一眼,随着她们轻轻笑了。 说笑声又起。程毓秀跟她请教金石雕刻。杨霜枝拿出自己打发时间做的雕件小玩意儿,送给她们赏玩。又找了几本金石方面的古籍给程毓秀参考。 到了傍晚,杨霜枝留女孩儿们用过晚膳,送走陆蓁和程毓秀。张姝也要回隔壁侯府,被她笑着留下来。 不过前后脚的功夫,杨敏之和杨清从内阁值房赶了过来。在巷口与陆家和官驿的马车擦身而过。 他有急事找长姐,把马鞭往杨清身上一扔,大踏步就进了主院。 一眼看到坐在碧纱窗前的张姝,正温温柔柔的同长姐说话。 第44章 远行 张姝不及起身回避,闯进来的青年长腿一迈,三步并做两步踏到她和杨霜枝坐着的炕桌跟前。 一身绯色朝服,勾勒出高挑俊逸的身形,束腰革带上系着一个靛青琉璃坠香囊。 杨霜枝正打着腹稿,想和张姝试探,自家弟弟不经通传就闯进来。 她皱眉呵斥门外的仆妇,抬眼看到敏之腰间的香囊。上头的布料丝线和针线活,和张姝送给杳杳玩的角黍香包一模一样,一看就出自一人之手。 杨敏之丝毫不知避讳,目不转睛的盯在人家姑娘脸上。 还试探什么,杨霜枝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其实昨日听到那首凤求凰,就该知道之前荒谬的猜测果不其然被她料中了。 张姝的脸红的像熟透的果子,垂着眼睛不看他。款款起身跟他福身见礼,跟杨霜枝告辞。 “且慢,”杨敏之先对杨霜枝正色说他有急事找阿姐,又转向张姝,柔声说道,“我院中有一处栀子花开得极好,你一定会喜欢。我叫人带你过去,趁新鲜剪下来拿去用。” 不管杨霜枝允不允许,杨敏之叫了仆妇过来,领张姝去回鸾院剪花。 张姝心口砰砰直跳,他的姐姐就在跟前,他就这样明目张胆的大着胆子望他一眼,他用沉稳的眼神安慰她,笑意在眼底浮动。她心中微漾,唇角也稍稍扬起,朝他欠身福了一福,随仆妇离开。 杨敏之目送仆妇和张姝出了门,回头就被杨霜枝一脚踹在官服上。 “阿姐,有话好好说,不可亵渎朝服、有辱斯文。”杨敏之避开,他都十几年没有挨过大姐的踹了。 素来端庄持正的大娘子哪管他这一套,咬牙切齿道:“你还晓得斯文?杨敏之啊杨敏之,你好大胆子!竟敢哄骗侯爷家的女孩儿!张娘子单纯不谙世事,你也糊涂了么?” 接连呵斥他居心叵测,道貌岸然,是伪君子,登徒子。在她口中,杨敏之跟十恶不赦之人也差不了多少了。骂完尤不解气,还要再来踹他。 被长姐劈头盖脸一顿骂,杨敏之倒笑起来,不再躲避,由着她踹。 对她拱手深深的鞠了一躬行了个大礼:“长姊对姝姝的拳拳爱护之意,敏之不胜感激!我对姝姝是一片真心实意,请长姊放心!”这副恭顺模样,倒像杨霜枝是张姝的姐姐。 “你”杨霜枝被他没脸没皮的样子无耻到,但毕竟是自家弟弟,踹也踹了,骂也骂了,她叹了口气,转而道,“张姑娘秀外慧中,着实让我喜欢。” 能说出天地与人心孰更宽广这番话来的女孩儿,定然有一副玲珑心肠,怎能不让人喜欢呢。她心底也不得不承认,张姝与自家弟弟不论从外表还是内在,都足以相配。 “只是敏之,你有没有想过,你二人一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来爹娘也不会同意,二来、以科举晋身的清流士族不与外戚结亲的规矩一直都在,何况侯府还是贵妃的娘家、二皇子的舅家。我不懂朝政,你与父亲总晓得的罢!”杨霜枝眼含忧虑,把心中所想全然说出。 此时杨霜枝不得不佩服父亲的深谋远虑,一入京就请万岁另赐宅邸,从未到这边来过。 父亲当时也未必会料到纠葛会在两家小辈之间产生,但是浮沉宦海多年,横竖比她和敏之机警多了。 “我跟父亲说了,我的亲事须得我自己的意愿,也已给母亲去了信,请她跟侯爷夫妇提亲。” 杨霜枝瞠目,不敢置信。 他掸了掸官服上的尘土,平静的道:“这世间的事,若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枉活一世又有甚意思?” 被长姐一打岔,这会儿才说起正事。他说,自从杨霜枝入京,他就给江陵那边钟家宗族的族老去了信,请他从钟氏小一辈中找几个聪明上进的好孩子,从中挑一个过继给杨霜枝做继子,先养在钟老夫人膝下,待钟老夫人百年,他愿意入京侍奉养母,或愿意在江陵谋一官半职,皆由他。 钟家族老刚刚来信说,挑了几个还不错的孩子,但是钟老夫人始终不依,定要杨霜枝归家。 杨敏之知道钟老夫人的事不处置妥当,长姐在京城不能安心久居。他早晚要亲自走一趟江陵,摆平此事。 明日就走。 杨霜枝听他说完,当即站起来,要收拾衣裳用物带杳杳跟他回江陵。 杨敏之极力劝阻:“姐姐就是太重规矩!需知规矩是人定的,也是随人走的!” 弟弟悍然独断,却一心是为了她与杳杳。杨霜枝眼圈发红,不再说回江陵的话,又忙起来要给他和杨清准备出行的行李。 杨敏之说把杨清留下来供她使唤,又请她代他多照应着点姝姝。 “人家姑娘好好的在府里待着,有父有母,要你我照应什么?” 被长姐啐了一嘴,杨敏之拱手又是谢又是笑,转身要回自己院去。 被杨霜枝叫住:“慢着!” 等了半晌,才听长姐道:“按理说母亲给你去侯府提亲前,你不可与张娘子私自一处。我知道你心里惯有大主意,也不大听得劝。无论如何,你要顾全她的名声!” 杨敏之只得又拱手作揖,无奈笑道:“阿姐把我想哪里去了。” 杨霜枝摇摇头,任他去。转身就叫仆妇跟过去,到大公子院子里接张娘子出来。 回鸾院中。 张姝已剪了满满一篮子白色的花朵,清香逼人。 栀子更适宜江南水土,移植到侯府来的几棵树都长得不大好。唯独回鸾院中的这一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碧绿的枝叶大把大把长起来,一树花朵白胜雪香若梅,竟把旁边的火红石榴都比了下去。 怪不得他那几日总拿栀子戏弄于她。 这一树花开的委实太多太密了些,不剪一些去,明年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长势。顺手指点仆妇把院中的花树都修剪了一番。 修剪完,她打量焕然一新的院落。 如果没有被院墙和园林隔开,这应是青鸾院旁边最近的院子。 原来他与她竟住的如此之近。 垂头微笑。 “也可以用来做香囊的么?”回廊下传来悠悠的一声问话。 张姝抬头。 他抱臂倚靠廊下木柱,抬了抬下巴指向被修剪过的花树,又问:“怎么还留那么些在树上?” 她抱着篮子走过来:“用不了那么多,剪得光秃秃的反而不雅致。” “没人看,开败了倒可惜。”杨敏之说完,看了她一眼,又说,“我明日去趟江陵。” 张姝大吃一惊。 他把跟长姐说的话又大致告诉她,然后说:“不要试图去接近虞氏。” 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摆弄香料,别人只当端午月已至,时人都会随身佩戴香囊香包驱邪避毒。只有杨敏之知道她还惦记虞氏与马场歹徒一事。 自从他叫郑璧去探听武安侯夫人,虞氏深居内宅,郑璧一无所获。 沈誉在宣府和大同探查过,那边也没有士兵出逃。但是几个月未发粮饷,有人闹事。当时给陆如柏传信的暗探把这个消息误当成士卒出逃。 武安侯府后面是敬妃,承恩侯府后头是贵妃。两家外戚平日素无来往。即使卢梦麟为大皇子争储时,后宫也没传出不合。敬妃和武安侯没有理由追杀卢梦麟,更没有理由针对贵妃娘家一个小小的女娘。 但他对虞氏的怀疑并没有因此减少。若虞氏真是那日马场歹徒之一,为何偏偏掳走张姝,让他心中极为不安。 又赶上他必须去一趟江陵,是以叫杨清回美人巷这边时刻照应。 他挥挥手驱走庭院中的仆妇,把这些事细细与她说了一遍。 “几时回呢?”她问。 “月末前总赶得回来的。” 说完这些,他清咳了一声:“那我明日便走了?” 她神色怔怔的,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呆在原地。 他靠前几步挨近她。她的头发丝,脸蛋上和裙裳上,栀子的清香浓郁,教人心脾舒畅。 “还要那么久么?”掩不住的失望之色。 原来她刚才发呆是在计算时日。 他笑了,俯身把头靠到她耳边轻唤“姝姝”。 她耳旁红了一片。不用看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她抬手捂上自己的嘴唇,含羞摇头。那晚她也是糊涂了,仗着自己也有些醉意主动亲了他,没想到又被他把嘴吮的又红又肿,回去又教喜鹊给发现了。 听她羞答答的说完,杨敏之脑中轰隆一声,所谓的规矩、长姐的叮嘱全抛到了脑后。 一把搂住她压到廊间木柱上,亲吻如雨点般落到她脸上。 碰到她的唇时,被她慌张的躲开:“真的不行!” 他垂下眼睛看她娇嫩的像花儿一般的水润唇瓣,无力的躲避他,可怜的颤栗着。 心中既柔软爱怜,又有按捺不住的悸动在咆哮。压着她的唇耐着性子哑声哄道:“这回不亲你嘴,张开口。” 他还真的只是轻轻的贴了贴她的嘴唇。就在她懵懵懂懂的放松警惕时,接下来,随着他的薄唇温柔触碰,扣开关卡,往她口中渡入的竟是他的……比亲她的唇更恶劣! 呜咽了几声,反被更深的缠绕和品尝,一片混乱中,她忍不住咬了他。 第45章廷杖 当张姝第三次拿起桌上的冷茶往嘴里喂,喜鹊不由提醒她不要贪凉。 嘴是没肿,舌头却肿了。咬他也无济于事,反而被他变本加厉的吮与嬉。 被喜鹊一说,本在极力恢复平静的脸庞又火辣辣的烧起来。 喜鹊觉得自己的疑心病又犯了。 好在杨敏之出了京,杨清也消停了,没有人再来爬墙头爬树,也没有人悄悄塞东西叫她传递,她终于不用时刻提防来自隔壁的出格行为,以及她家姑娘的胆大包天。 当然在别人眼里,张姝一直都是乖巧和顺的。 杨敏之走后,她跟母亲打听了几嘴武安侯府和虞氏,他们家和武安侯府没有往来,倒是承恩公夫人以及邱夫人和两个后妃娘家都有交往。承恩公夫人请何氏去公府推牌九听戏,虞氏一次也没去,听说在府中养胎。 如杨敏之所说,越是如此越让人忌惮起疑。偏偏奈何不得。 她不摆弄香料了,江七娘偏巧又托人送了一小盒香丸过来,说是她胞兄六郎在宣府那边的边贸市场上寻来的。据说长期食用可使人遍体生香。 江六郎与他父亲指派给他的管事从杭州北上后没来得及到侯府拜会,就被杨敏之打发去了宣府协助沈誉解决边粮一事。匆忙之间叫七娘帮她留意张娘子的喜好。后来从宣府边市上碰到这种香丸,据说深受北漠那边的鞑子们喜欢。江六郎引以为奇,当即买了叫人送过来。 程毓秀通医理,对于入口的东西都怀了几分审视,碾碎了一颗拿到鼻边闻了闻,又化水浅尝,皱眉说:“这种香丸里有麝香和红花,女子不适宜长期食用,未孕者会难以受孕,已有孕者还会有滑胎的危险。” 高门大户的小娘子们当然不会随意吃这些玩意儿,不过作为奇货把玩罢了。 程毓秀处于医者的本能,也就是多叮嘱几句。倒把陆蓁和喜鹊臊了一脸。 张姝在她碾碎香丸时,神色就变得凝重起来,又亲手碾碎了几颗,捧了一堆香屑到鼻子间深嗅。 她不如程毓秀懂得医理和药草,但她天生对气味的感知敏于常人。她手中香屑隐隐散发的香味与虞氏身上的暗香一模一样。 “姑娘别挨那么近!”喜鹊吓得把她的手往下拦。这么邪门的香丸,别说吃,就是闻也闻不得啊。 张姝问:“程姐姐觉得要吃多长时间才会让人闻到香气?” 这回连陆蓁都被唬着了,一脸嫌弃:“鞑子们吃的东西,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草原上的马粪牛粪。” 程毓秀看她神色非常严肃,虽不知道她对这个香丸为什么这么感兴趣,但绝不是陆蓁和喜鹊想的那样,思索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但总归不是一日两日,好歹得吃上几年吧。我想它的作用不是让人的体味变得很香,而是压制某种不好闻的气味,比如狐臭。亦或像蓁蓁说的,长期居住在草原上的人,体味会比较重,会用它来冲淡一些味道。” 张姝点点头,把香丸的碎屑都收捡到盒子里,叫喜鹊放好。 她和杨敏之对虞氏的怀疑,因为这个香丸,反而变得站不住脚。香丸来自宣府边市,用它的肯定不止虞氏一人。但是如果虞氏以前长期在服用这种香丸,她竟然还可以怀孕,也是奇事,让人想不通。 仿佛冥冥中走到了一个死胡同。 她取出日历簿,在今日的日期背面画了一盒香丸,一个妇人,腹中隆起。一边画一边想,上次在宫中见虞氏,她小腹扁平,从外头看不出一点迹象。想必还没有多长时间吧。不过,妇人到底多长时间会隆起腹部,甚至怎样会怀孕都让人又好奇又怯怕,又让她绝不敢问出口。 她的脸庞微红。 陆蓁探头看了一眼她画的画,在旁边跟程毓秀喁喁私语。 听陆蓁压低嗓子咕哝:“程姐姐,你怎么懂得这么多,什么怀孕滑胎的,跟我讲讲呗” 张姝顿住笔,挪着小碎步子往她们身边靠。 程毓秀抬眼望她:“姝娘也好奇?” 张姝猛的摇头,瞥了一眼已不在跟前的喜鹊,又默默的点了个头。 程毓秀挑眉含笑,招手叫她俩附耳过来。 几个女娘正在窗榻前低声说话,含羞笑闹,院子外头突然一阵嘈杂声起。 何氏院中的管事仆妇一脸惊惶的跑过来,边跑边喊:“大娘子!快去看看侯爷和夫人啊!侯爷被抬着回来了!后背上都是血!夫人哭得晕过去了!” 张姝惊得身子一晃站起来,脸唰的就白了。陆蓁和程毓秀一左一右的陪着她去主院。 这一日是万岁召见内阁和六部五品以上官员的朝会日,也称“小朝会”。昨日父亲就接到传召,万岁令他参加今日的朝会。父亲不过在锦衣卫挂个七品虚职,怎会有资格参与朝会?父亲也不与母亲和她解释,只说早就知晓了。 今早上卯时不到就乐呵呵的坐轿去太极门。不知遇到什么祸事! 主院已然乱成了一锅粥。两个主子,一个趴在床上喊夫人,着急的手脚并用要爬下床,一个躺在对面的窗榻上,脸色青白,气息微弱。 张姝还没踏进屋,泪珠子就往下淌。腿已经软了,脑子还没乱。叫人速去请郎中看侯爷身上的外伤。 程毓秀不等她说就疾步走到窗榻前,把团团围住的人遣开,解了侯夫人的外裳,拿手探鼻息和脉息,按压人中和檀中两处穴位。 府中备用的针石正好也被张姝叫人取来给程毓秀。 “夫人一时急火攻心,并无大碍。”程毓秀朝她点点头,接了针烧过酒,扎到几个要紧的穴位上,稳住侯夫人的心神。 何氏嗳哟几声□□,悠悠醒转过来。 郎中赶过来前,程毓秀又给张侯爷把了脉,说脏腑都无碍。 侯爷后背上的伤势主要集中在臀,血肉模糊,触目心惊。臀上的血都溅到了后背上,难怪仆妇去喊张姝时,说后背上都是血。 看这样子,侯爷是在朝会上被打了板子。 张姝含泪问父亲到底是怎得了。 张侯爷痛的后背如同整张皮子都被活剥开来,哪还说得出囫囵话。只着急往外探头唤夫人。 看何氏醒转过来,张侯爷才咬牙哼哼了两声,叫闺女勿哭,先去照顾何氏。 张姝的眼泪哪止得住,一边流泪一边扶着母亲到厢房安歇。空出地方让郎中给父亲看伤。 陆蓁适才去了外院,盘问送侯爷回来的宫中侍卫,才大致了解了当时的情形。 今日的朝会可称得上血雨腥风。受杖责的不止侯爷,还有户部和工部的几位侍郎大人。以及几个五品不到的低等胥吏,和通州河运码头总管衙门的几个主事,都被拖到太极殿外挨了打。其中就有侯爷的忘年交秦韬。 其余的,侍卫语焉不详,只说侯爷和秦大人挨得最轻。不过二十杖而已,万岁已经很给侯爷留了情面。 如果张侯爷听到侍卫这么说,绝对不会感受到任何慰藉。他又不是巴巴的凑上去挨打的! 朝会上,都察院上奏京中勋贵和朝中官员收受商贾贿赂,把他和几名户部官员、通州码头总管衙门统统揭发出来。 都察院一直在查运河商税一事。南来北往的大运河上,每日都是上百万两的钱粮和货物周转。但是不论户部还是内廷掌管的市舶司,都收不上多少税银。 商贾拿银子打点朝中官员和京中勋贵,拿了帖子一路畅通南北,再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好处给所过码头的总管衙门和税关,皂吏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 都察院借银票一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将京杭运河查了个遍,把揪出来的官员和皂吏也都打了个遍。 张侯爷在殿中听着外面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两股打战冷汗直冒。 万岁和都察院倒没有格外为难他,万岁貌似还很亲切的问他,该怎么自罚。 他按照杨敏之交代的,向万岁叩首请罪,表示愿意将万岁恩赏于他的庄田和耕地中的三成回归官田,三成佃给无地农户。同时,配合内阁正在主导的土地清丈,三个月内将自己名下和河间张氏族人的土地和佃户一一造册,呈交河间县令。 万岁非常欣慰。 关于他的戏份应当到此结束。 谁知礼部侍郎秦大人突然出列请奏,说什么王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外戚乎! 当时秦大人自己的儿子正在殿外挨打。他不为秦韬求情,反而为维护国法不惜冒犯龙颜,其高风亮节让朝臣们大为眼红,于是纷纷表露忠君之心,不甘落于人后。 殿上本来就是文臣们打嘴仗的地方,一时就吵吵嚷嚷起来。 最后,害得张侯爷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原以为不过是个苦肉计,打到身上才晓得真疼啊。 等被抬回侯府,把夫人吓晕,把娇娇儿吓哭,侯爷自己在床上趴了几天,回过神来,越想越不对劲。 大掌往床上一拍,恨的牙痒痒:“杨敏之竖子小儿!本侯被他算计了!” 何氏惊讶问他。 喜鹊帮张姝打理主院,侯爷与夫人说话也不避讳她这个小婢女,全让她听了去。 杨大人一头哄骗侯爷挨了板子,一头哄骗她家姑娘跟他好。让她越想越气愤。 转头就把侯爷说的一股脑告诉了张姝。 第46章 三人成虎 张姝心中震惊,但并不太相信父亲的判断。 银票最后既到万岁手上,难免不被牵扯到朝政中。杨敏之与她说过,他没有利用父亲在朝堂上做文章。父亲在大殿上的呈词是他教的,他应该没有料到是这样吧。 可心里总是沉沉的。 张侯爷身上的外伤一天天好起来,接着又犯了热疾。他本就比别人肥胖,进入毒五月以来,别人还未觉得有多热,他稍动一动就大汗淋漓。这番挨了廷杖,镇日趴在床上养伤,湿毒排不出去,胸前起了一层汗疹。 郎中给他开了清热毒的药,给侯夫人开了安神静心的汤剂。侯爷夫妇一个病一个弱,家事应酬都撒开手,全交到张姝手上。 张侯爷为人仗义豪爽,平日里与他们有来往的人家大都不避嫌,都派人来慰问。只是侯爷的伤处不大体面,他也不耐烦应付访客,叫闺女自己拿主意。 侯夫人也在休养,夫人之间的一应人情往来,张姝叫管事该收的收着,该记的记上,等母亲好了之后再安排回礼。 让她没想到的是,吴倩儿竟然亲自登门,带来承恩公夫人的请帖,还指明拜访她。 与她一同来的,还有吴宣林。 张姝不是个热情外露善于言辞之人,与吴倩儿也话不投机,谢过她和承恩公府的关心之后两人就无话可说。 她与吴宣林自从上次他请她和陆蓁去戏园看过戏后,就再没见过。相比于上回的热忱爽朗,他似乎陡然间变得沉默了。 吴宣林默默的看了她一眼。那日微雨,她跟他和陆蓁匆匆辞别,他鬼使神差的跟在她马车后,看她撑伞走向杨敏之,脚步轻盈欢快,轻纱覆面虽看不清面容,却挡不住她的娇羞和喜悦。 至今日,因为侯府的事,神采黯淡,淡淡愁绪又浮现到她娇美的脸上。 “二郎,你不是对侯爷和张娘子一直挂记于心么,既来了怎得都不问候一声?” 吴倩儿转头看张姝,还是那副漠然的样子:“张娘子莫理会我,我喝会茶就好。”说着接过婢女的茶,埋头吹盏,不再搭理他们。 吴宣林这才跟她拱手见礼,想跟她借一步说话。 他们走得离吴倩儿远远的,张姝客气的问:“二公子有何事找我?” 他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旋即回避她的目光,下定决心似的说: “张娘子,我来是想跟你提个醒,杨敏之与你我不同,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侯爷就是着了他和都察院的道才受杖刑,娘子你、也莫要被他诓骗!” 冷不防他提起杨敏之,张姝双颊泛红,刚要矢口否认,出口的却是下意识的反驳:“他并不曾骗过我与父亲!” “你可知这些时日内阁在做些什么?” 吴宣林看她茫然的表情就知道她对外间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自从侯爷被廷杖,京中勋贵王公们接连被都察院弹劾,他们与朝中官员和商贾勾结收受贿赂、侵占良田、奴役农户为奴的行径被揭发,无不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连向来严厉约束族人的承恩公府也被都察院指摘出错处,承恩公自惭告罪,派世子也就是吴宣林的兄长,即刻回故里配合当地衙门清丈土地。还有几位老驸马,封地早就超过规制,这回也被都察院一锅端了。 遭都察院弹劾的人家无不怨气满腹却不敢喊冤。连最得圣宠的贵妃娘娘的亲兄长都在太极殿上被当众扒裤子打屁股,谁还敢腆着脸跟万岁求情? 挨打事小,失了体面事大。损失土地钱财只是割肉之痛,若因此被夺了爵位,那可就要了老命了。 在锦衣卫的严厉督察和内阁的新政法令压制下,王公贵族们只得老老实实的认罪,罚没贿金,不敢再阻扰户部清丈,也无人再敢与商贾勾连。 听吴宣林说完,张姝还是摇头:“家父一时行为失当,受了责罚,岂能怪到都察院头上。” 提到父亲,想起这几日的担惊受怕,她又红了眼圈。但到底在外人面前,不能失态。 吴宣林心中黯然,艰难开口:“张娘子上回去的宝山阁,你可知,那是司礼监李掌印的私产。杨敏之与司礼监到底有多少裹缠不清的牵连,我也不大清楚。总之,他通过司礼监,窥伺内廷,揣度万岁的态度,这已是大不敬!” 光揣度万岁的心思这一点,就令人不寒而栗。若不是杨敏之完全掌握了万岁所思所想,这次都察院也不会如此精准的一击而中,让整个京中的权贵都为之颠覆。 听他贸然说出“宝山阁”,张姝面红耳赤,羞怒道:“二公子,您跟踪我?” “您说这些,与杨大人又有何关?律法如此,政令如此,不论是侯爷、伯爷,还是升斗小民,不都应该恪守朝廷的律令吗?若因为自身的利益被薄损,就心生怨恨、妄议朝政,诽议朝中官员乃至圣上,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不敬吗?” 吴宣林被她陡然的严词厉色吓了一跳。还是那个娇滴滴的女娘,话语声也还是那么温软。然而一字一句连声发问,不见半分怯弱与退让。 “杨大人他心机深沉善于谋算,都察院已成为他的私人!如今朝中已经暗暗有尊他为‘小阁老’的流言蜚语。万岁现在用得到他,放任其坐大。若一时不慎误入歧途,只怕会重蹈卢温与卢梦麟祖孙的覆辙!到头来张娘子你岂不受他拖累!” “我……自然是盼着张娘子好好的,一世平安顺遂!”吴宣林说完,脸颊通红,大着胆子看她。 “张娘子,我……” 他鼓起勇气再度开腔,被张姝柔声打断: “二公子好意我心领了!” 她对着他躬身行万福之礼,便是要送客了。 多的话一句也不肯同他说。 吴宣林深觉无力,顿了一顿,拔腿就走,不再看她也不等吴倩儿。 吴倩儿哎呀一声,放下茶杯,追出去。想到什么,停下脚步回头,轻飘飘道: “张娘子知道么?因侯爷收受贿赂一事,贵妃脱簪告罪,皇后娘娘令她闭宫思过,这次西山行宫不用去了。” 待送走他们,一直在她和吴宣林旁边伺候的喜鹊看她脸色苍白,上前扶住她,忍不住又抱怨起杨敏之来:“姑娘,杨大公子未免太不近人情……” 被她再次打断:“不要听吴二郎妄言!” 她素来是个好脾气的,这是头一回呵斥身边人。喜鹊讪讪的闭口。 贵妃受连累一事,她本想瞒着父母,想了想还是让他们知晓的好。 张侯爷还在误解胞妹,气哼哼的把贵妃又埋怨了一通。 何氏担忧,斥他口无遮拦的老毛病又犯了。 张姝反而无所谓:“娘您就让爹逞逞口舌吧,他走又走不得,哪也去不得,心里定是憋闷。郎中也说他身上有热毒,若是郁积于心就不好了,总得发出来。” 张侯爷哈哈大笑:“还是娇娇儿向着我!” “少给娘娘找麻烦罢!万岁若再降罪,你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就只有把爵位撸了!” 张姝接母亲的话茬:“母亲莫怕,大不了我们一家再回乡里去!” “对!娇娇儿说得对!大不了我们回河间!”张侯爷又是拍着床榻一阵大笑。 何氏被父女二人弄得又气又笑。经过这几日的波折,女儿似乎变化很大,经历风雨而不惧不躁,越来越像一个大姑娘了。让她既欣慰又心疼。 等侯爷勉强能走动时,秦韬已经回工部上值。年轻人到底恢复的更快些。 秦韬伤好后几次来看望侯爷,都被侯爷叫人轰出去。若不是他还不良于行,非得亲自上手不可。 秦韬无奈,只得作罢。 没几日,程毓秀约张姝和陆蓁出来喝茶。 这些日子程毓秀与陆蓁都不时派人来问候,听说侯爷渐好,她应该也能抽得开身了。 待见到程毓秀,秦韬竟然也在。 秦韬满面歉意跟她拱手致歉,说:“侯爷总不愿意见我,只得劳烦一娘将张娘子请出来一叙。此番连累了侯爷,我权跟张娘子赔个罪!” 张姝忙说不敢当。但面色依旧郁郁。说起来始作俑者都是他。 程毓秀:“姝娘要怪就怪我吧。是我贪了秦大人一样东西,他央我帮这个忙。拿人手短,我的脸皮又没有他这般厚,总得还个人情,再没有下次!要怪就怪我自作主张了。” 张姝哪能怪她。 秦韬陪笑:“我惯来是个脸皮厚的。” 他刚能走得动路,就去官驿找过程毓秀。 陆蓁噗嗤一声笑:“秦大人不止脸皮厚,腚也厚!” “好不知羞!”被张姝和程毓秀两人笑骂。 程毓秀早看出秦韬找张姝不只是为了赔礼道歉,只怕还有别的要紧事。可不能因为侯爷一时置气,把大事耽误了。 这会既把人请来,就给他二人留了个清净的雅间好说话。 待程毓秀和陆蓁走开,秦韬对张姝肃容道:“这次是我拖累侯爷,请张娘子不吝代为转达。我欠侯爷的情,侯爷便是要我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另外,请务必转告侯爷,请他与杨敏之谨慎往来!免得再被他利用入了彀!” 喜鹊惊诧,从吴家二公子到秦大人,怎得个个都对杨大人颇为不满。 第47章 谁的算计 秦韬说的与吴宣林所言大同小异。他因为早已身在局中,比吴宣林了解的内情更多。 吴宣林只看到京中勋贵受到的影响,其实对于朝廷格局、官员任免,以及以江南商贾为首的各地大行商的涤荡更为猛烈。 前些日子,沈誉率锦衣卫突至宣府和大同两大边地卫所。 秦韬当时还被关押在刑部大狱,从老范口中得知,宣府卫所的粮饷已断了三个月有余。 沈誉携皇帝手诏忽然而至,代万岁叱责了宣府总兵,将总兵当即罢免投入狱中等兵部定罪。还杀了几个与总兵狼狈为奸的晋地粮商。现在宣府和大同的粮饷供应皆由以江南大船商江家为首的南方粮商联合调运。 江家原本也牵扯在通州码头贿赂案中,这回不但在宣府将功补过,江家家主还通过司礼监向市舶司补缴税银,据说达上万两之多。市舶司是天子内帑,想必万岁也很开怀。 这一切果然都不出杨敏之所料,每一个人每一步都走在他早就给他们计算好的路上。 秦韬本就对他怀有戒心。在画舫上时,他就跟张姝提过醒,请侯爷提防。但当时他自己都摸不清头脑,刚回通州码头就被老范带走。在狱中,他把所有事情都一力承担,以为侯爷可以安然无恙。 哪知侯爷还是在太极殿外跟他一起挨了板子。 若说其中没有杨敏之的算计,谁信呢? 更让秦韬没想到的是,侯爷一人挨打,倒是解决了清丈受阻和商贾私逃商税两大难题。也是朝堂上的一件奇葩事了。 他有工部从中斡旋,还算板子挨得少的。工部就缺他这样能干活的专人,廷杖后罚了半年的俸禄,还继续回营膳司当差,即刻就要启程去西山修缮行宫住所。 张姝默默听着,脑中回想起那日在通州河畔,杨敏之冷笑中夹杂着厉色的那些话: “他虽为小吏,到底是朝廷六部下头的,若遇此等小事都不能自保不能全身而退,何做得官?” 果然,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与算计中吗?包括爹爹,以及她在内? 心中透凉,就像有个大石头沿着高处一直往下滚,却怎么也探不到底。 “范大人如何了?我记得那时他也受了伤。”她关切的问。 秦韬笑:“他命大,伤势早已无碍。且又来了运道,现已升任刑部司郎中。” 她抿唇微笑点头。 秦韬继续说,等他伤愈能行走,想跟侯爷请罪,却不得入其门。 又听说,侯爷近来似乎跟杨敏之走得近。 他们本就两府相连,只一墙之隔。 而这个一墙之隔还是当初他在中间小施计谋一力促成的。 怎不叫他懊悔当初! 张姝拿茶杯的手终于控制不住抖动,在桌上洒了一片水。喜鹊慌忙拿绢子来擦。 “秦大人,您说,当初工部找家父赁旁边的宅子,就存了不良的心思是吗?”语气中含轻不可闻的颤栗。 秦韬赧然摇头又点头:“不是工部,是我……自作主张。我受卢老大人的恩惠,对卢大公子当时所求,不得不应。” 他对侯爷虽有利用之心,实又亲近孺慕。这两年来,他为侯爷营造府邸,侯爷真心把他当自家的后生子侄辈相看,给予了他自母亲去世后从未体会过的长辈爱护之情。 侯爷以天真赤诚待人,实不该遭蒙蔽与利用。 “他为何要这么做?我父亲没见过他,甚至都不认得他!” 秦韬一愣,才明白她说的是卢梦麟。 他沉思着,说出自己的判断:“可能因为,卢大公子以立储之争落败,便想用这种法子叫杨首辅也陷入同样的困局。” 他见张姝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忙安慰道:“不过,现在看来,杨首辅父子比卢温祖孙还是棋高一着。杨首辅一入京就请万岁另赐了宅,果断与侯爷划清界限。侯爷以后只管闭门安乐,莫理会朝中事,往后别说杨敏之,就连我、也不要搭理才好!” 张姝追问:“首辅大人……和杨敏之,一开始就知道?” 知道什么?秦韬不解。她摇摇头不再解释。美丽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如被烟雾笼罩的静湖,不见一丝波澜。 格外添人愁绪。 秦韬喟然生出许多感慨:“那些身居高位者,自以为操纵人心,玩弄他人于股掌,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中如鱼得水,也许他们天生就是为官场而生。而我却做不到,只想尽早脱身求去。”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以木屏风相隔的另一边茶室,陆蓁的欢脱和程毓秀清冷悠扬的声音,时有相闻。 秦韬看向屏风,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道:“我前几日与程家三郎说过,等忙完了西山行宫之事,就从工部辞官,去台湖书院继续求学。” “那我代父亲提前恭祝大人。”张姝神不守舍,不知该恭喜他什么。 好在秦韬也没在意,听着隔壁茶室无忧无虑的说话声,若有所思,温柔浅笑。 刚好说完话,秦侍郎府上的下人来找秦韬,说尚书大人叫他速速回府,有事差他办。 原来,秦侍郎因为在太极殿上不徇私情忠君直言,近日被擢升礼部尚书。 秦韬眼中闪过一抹厌恶,收敛神色,与程毓秀等人告辞。 张姝也没有心情与陆蓁她们继续玩乐,辞别回府。 刚回到侯府,才知道太后身边的心腹姑姑梅芳过府来传太后懿旨,点名找她,已经等候多时了。 “爹爹您怎么不差人去叫我回来?”太后身边的人也敢怠慢。 张侯爷毫不在意:“她瞧不上跟你母亲说话,愿意等,就让她等着!” 自从挨过廷杖疼了这些时日,吃不香,睡不好,侯爷火气大的很,看谁都不顺眼。 张姝和何氏不跟他一般见识,换了身衣裳收拾妥当,拜见梅芳。 梅芳在侯府也是等的一肚子窝囊气。侯爷粗俗无礼,侯夫人见识浅薄,连带贵妃在内,这一家子就张姝还算晓得分寸,偏偏又不在。 若不是承恩公夫人偏疼小儿子,定要请太后把张家姑娘指婚给吴二郎,她可没耐心耗在这一家子身上。 她耐着性子跟张姝传太后旨意,表达了太后对侯爷伤情的关怀,让侯爷安心在家养伤。 因为西山宫宴在即,承恩公夫人请何氏和张姝与她同去西山的公府别院住上几天,等行宫放行再一同上山去。太后叫梅芳把承恩公夫人的话一并带到。 张姝一瞬间心思几转。 承恩公夫人的请帖就是吴倩儿和吴宣林上回送来的。除了她,承恩公府还邀请了另外一些京中闺秀和世家子弟。这些少男少女早就迫不及待想去西山游玩了。 她本就放不下心把爹爹一人抛在府中,加上吴宣林说的那些话,她心中抵触,委实不快,就让母亲给吴夫人回信婉言谢绝了。 她前脚刚拒绝,后脚承恩公夫人就通过太后压了下来。她不胜其烦,也知道不能驳太后的面子,只得跟梅芳说她会代母亲去西山。 但是侯爷夫妇都在病中,月底前恐怕还不能彻底好转,怕把病气过给贵人们,就不出席西山宫宴了。请梅芳代他们一家跟太后致歉。 听她说完,梅芳一愣一愣的。侯府好大的脸!侯府家的女娘也好有主见。偏生人家说的不卑不亢合情合理,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梅芳心想,承恩公夫人一心想给二郎找个温柔和顺好拿捏、门第又不太差的媳妇,只怕她看走了眼。 张姝替侯爷夫妇推了西山之行。 侯爷不但不介意,而且心里还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性子大咧咧的,说起来也是要脸的人啊。才在大殿上挨了板子,转头就在宫宴上跟人干笑寒暄,他可抹不开面子,干不来这事! 何氏心中不安,唯恐会惹得太后和万岁更加不快。贵妃在宫中也不知情形如何了,让她忧心记挂,长吁短叹。 张姝安慰她说不会的。 “红螺寺和西山行宫离得不远,等我到那边得了空,就去红螺寺给祖父祖母再添些香油吧。” 何氏双手合十连声说好。 “母亲在家,和隔壁钟夫人少些来往。钟夫人身份特殊,又喜欢清净。以后还是少打扰她为好。” 何氏笑道:“左邻右舍住着,哪能那么拘谨。我和你爹爹都病着那几日,钟夫人天天差人给我送补汤。就是黄夫人给我们拟的平安方,娇娇儿你还记得吧?钟夫人记性真好,黄夫人给我写的方子,她也给记下了……” 张姝搂着母亲把头靠到她身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由着母亲笑眯眯的絮叨,听她把杨霜枝又夸了一番。 母女俩刚说起杨霜枝,喜鹊过来禀报,隔壁钟夫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何氏喜不自禁,拍她手臂让她快去。 张姝走了,趴在院中竹床上纳凉的张侯爷探头过来问,何氏拿手绢子往他后脑勺上一打,没好气的说:“好好养你的吧!等杨敏之回来你好找他算账,我看你打不打得过人家!” 张侯爷气哼哼:“我何须动手?他可是跟我起过誓的,我要他做什么他都得听我的!” 何氏懒得搭理他。侯爷趴床上抱怨时,她就觉得杨敏之没有他说得那么不堪,对于这个女婿,她可是一直都看好的。 侯爷毕竟受了皮肉之苦,一时想不开情有可原。 等他钻了几天牛角尖,终于想明白了,不管是不是杨敏之造成的,他不能白白遭罪。打骂几下?太便宜他了!原本想让他入赘还有些心虚不好意思,现在侯爷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了。 算计人心,谁还不会呢?张侯爷呵呵冷笑。 第48章 想屁吃 张姝到杨霜枝那的时候,她正在陪杳杳玩算筹游戏。 杳杳把算筹木条像盖房子似的一根搭一根,搭成了一个四周围墙的大殿模样。又一根根从底下抽出叠到顶端,越堆越高,堆成一座高塔。 张姝不禁屏住呼吸,走到门口不敢动,生怕叠得高高的木条被风一吹就倒了。 杳杳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咯咯笑着突然从高塔中间抽出不引人注意的一根木条。伴随着杨霜枝“小心呀”的一声轻呼,大殿轰的一声哗啦啦顷刻倒塌,木条洒落一地。 “你呀顽皮的不像个女孩儿家。”杨霜枝笑眯眯的轻声抱怨,叫嬷嬷把算筹收到簸箕里装好,带杳杳去耳房玩。 冲张姝招手笑道:“快过来,敏之的书信跟地方上的邸报一起送来了。” “给你的信。”她补充一句。 张姝抿了抿唇,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粉,走到她身边。 杨霜枝拍拍罗汉床上的空场,示意她坐,把邸报和信一起递给她。 少女红着脸接过去。侧颜精致如画,安静的眉眼间暗藏羞意,淡淡的愁雾横锁眉头。 她没有打开信,而是把信收到袖笼中。又把夹杂其中的邸报递回给杨霜枝。 杨霜枝轻叹,这个女孩儿哪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些。放不下心结,就难免会自艾自苦。 杨清去探望侯爷,被喜鹊忿忿不平的撅回来。她才知道侯爷把廷杖之事迁怒到敏之身上。听说张娘子这几日也一直悒悒不乐。 等侯爷和侯夫人身体都大好起来,就把张姝请来。敏之走前一再叮嘱请她多照看些张娘子。其实不用他说,她也会的。 杨霜枝笑道:“姝娘上回说,天下再大也得装到人心里才算数,对于居于高堂之上的人,你可知,该如何知晓这天下事?” 自然是从邸报中来。 本朝的邸报不但用于朝廷向天下万民传达天子和内阁政令,其中也不乏各地州府县乡的官员或乡绅上呈至中枢的策论逸谈,被传抄出来流传于市井。 杨霜枝展开一张邸报,和她一起看,“这是江陵水司写的清丈策论,江陵多高山峻岭,又有大河环绕,清丈不能与北方完全一样,无法一概而论。” 张姝由衷赞她的学识广博。 杨霜枝叹了一息,道: “我焉能不知?敏之的大姐夫生前是税吏,每年跋山涉水不知要走多少路,把江陵那块地界都快翻遍了。早几年前他就跟朝廷上书,请求内阁重新审定清丈策略,以解当地生民乏力与税吏之疲。受田税不均积弊之苦的,又岂止江陵一处?若早些如此便好了。” 平静的语气中掩盖不住惆怅和伤感。 张姝听母亲说过,钟夫人的夫君是江陵府的官吏,两年前外出公干时失足落入水涧,后来染上伤寒病故。 她看着她,眼中充满抚慰之情。 杨霜枝对上这双水盈盈的纯真眼眸,笑了,拍拍她的手臂,低声问:“这几日是不是在生敏之的气?” “没有!”她矢口否认,低头强装在看邸报,又忍不住羞恼道,“钟夫人,您和他一样喜欢打趣人!” “我就知道姝姝是个既聪慧又明事理识大体的娘子。听说他还曾劝侯爷朝会那日主动跟万岁伏罪,莫说是侯爷,换做是我也生他的气!等他回来,定要给侯爷陪不是!” 要说侯爷还是心太实诚且没有朝堂攻讦的经验,当时若身边有人帮衬必不至于如此。杨敏之教他说的那番言辞其实就是万岁心里的意思,中间如果没有秦尚书横插一脚,挨个罚也就过去了。 要怪还得怪杨敏之那日不在。侯爷所结交的几个官场小友,郑璧只是七品编修,没有资格入太极殿,秦韬又自身难逃。 都察院本就携雷霆之势而来,有了现成的筏子,岂会容情? “话说回来,这原本也是敏之没有预料到的,姝姝莫要往心里去。”杨霜枝继续开解她。 张姝摇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也许对家父来说未必是坏事。他心胸坦荡缺少思量,为人热忱又爱结交朋友。我与母亲以前也总担忧他规劝他,劝他也不听,这回遭了大罪,他应该也晓得厉害了。” 听她如是说,杨霜枝才真的放了心。她在心中暗赞敏之好眼光,可不许他辜负了这个聪敏美丽的女孩儿。 又说了会儿话,张姝起身告辞。杨霜枝邀她对弈一局再回,被她微笑拒绝。 她不喜欢算计人心,也不愿意做局中子。 回到青鸾院,她将杨敏之的信从袖中取出,没有打开来看,直接压入镜奁最下层。 瞟了一眼探头张望的喜鹊,什么话也无。 喜鹊嘿嘿干笑:“我去给姑娘收拾去西山的行装。” 次日,张姝去了西山行宫附近的承恩公府别院。 紧接着张侯爷夫妇在府里接待过来探病的太常寺卿吕大人和夫人。 张侯爷已经可以行走自如。 何氏招待吕夫人。他邀请寺卿大人听戏。各有各的热闹。 不一会儿,何氏派下人过来悄声回禀,说吕大人夫妇受承恩公府委托,来跟他们提亲,想要说合承恩公府的二郎与他家的娘子。 从他们到京城开府以来,有不少媒人受京中世家子弟所托求上门来。一为张姝的美貌,二为侯府门第。 那些人家没有一个是侯爷看得上眼的。有些还被侯爷当作登徒子浪荡儿轰出去。 等侯爷在锦衣卫领了个总旗的虚职,等闲人家不敢再上门来歪缠。 吕夫人跟何氏表明来意。何氏没有料到,只笑言,说女儿受贵妃娘娘喜爱,婚事需有贵妃首肯,她和侯爷不能擅自决断。 吕夫人提点她,承恩公府是太后娘家,太后和皇后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贵妃应该也是极愿意的。 再说了,侯爷被杖责,贵妃被禁足,正值侯府艰难时刻,承恩公府还愿意上门提亲,这份雪中送炭的情义让她这个外人都感动不已,侯爷夫妇还犹豫什么呢? 何氏口拙,想不出体面拒绝的话来,只得令人悄悄知会侯爷一声。 侯爷向来有话就直说:“大人,本侯与国公相交,惺惺相惜肝胆相照,情分自然非同寻常,但是联姻就不必了!本侯另有一个看好的女婿人选,今日大人既然过来了,我也就不妨直说,请大人帮我这个忙” 说着,他勾手叫吕大人把耳朵凑过来。 吕大人听完,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您让我去请首辅大人来侯府提亲?”而且还要以入赘的名义! 侯爷玩儿他是吧? “我只有一个女儿,我和夫人老了得倚仗女儿女婿养老,也得靠她夫妇二人传承我张家的香火哪!” 吕大人惊得胡子一抖一抖。从来没听说过谁家香火要靠女儿家传承的! “大人只管去跟首辅大人说,一切有本侯担着!” 张侯爷一脸正色,不开玩笑。原本在西山宫宴上贵妃会请万岁赐婚,现在贵妃被禁足去不了西山,还得靠他自己想办法。 寺卿大人无比后悔,早知道不走这一趟好了。 他坐监似的陪侯爷听完一场戏,起身告辞携夫人回府。夫妇俩一碰头一合计,双双都傻了眼。 次日,张侯爷就差人给吕大人送来一份厚礼,意思不言而喻。 吕大人头疼得紧,严令夫人不许外传。结果自己和同僚喝酒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吕夫人也没好到哪去,张侯爷的想法太过于惊骇,她忍不住转头就告诉了交好的夫人。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又说给了谁,传言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很快就传遍了朝堂。 于是,还不等吕大人跟承恩公回禀,这个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就传到承恩公和吴夫人耳中。 承恩公大人有大量,摆摆手就当这事过去了。吴夫人气恨恨的摔了一个茶盏。 吴太后以大局为重,本来还替贵妃遮掩着,这回被张侯爷一杆子捅破了天,内廷中也开始有了些风言风语。 后宫和朝中众人纷纷侧目,看贵妃和侯爷,如同看傻子和白痴:想屁吃! 一个是出身清流的状元郎,首辅之子,未来的内阁魁首。 一个是来自乡野的外戚之女,听说性情柔弱胆怯,也就是生得美一些罢了。 不堪良配。 贵妃被禁足,没人敢凑到她面前去嚼舌根。侯爷以养伤为名,终日在府中听戏,足不出户,也没人告诉他。张姝受承恩公府之邀,已经和一众京中贵女和世家子去了西山公府别院。 张家人反而成了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一家人。 侯爷不知道他在府中看戏,内廷和朝堂都在等着看他的好戏。 最受煎熬的是寺卿大人,他可不敢为了这种荒诞不经的事往首辅跟前凑。 他正像热锅里的蚂蚁焦躁不安时,首辅传唤了他。 首辅大人跟他说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这回吕大人是一个字都不敢往外漏。 这股流言很快就销声匿迹。朝中众人畏惧首辅之威,只敢在心里嘀咕。 与此同时,万岁再次拔擢还未回京的杨敏之为都察院右都御史,从四品一跃而为二品大员,同时仍然在翰林院挂职仕讲学士兼经讲官。 善于琢磨的人这会儿回过味来了。 听说那日朝会张侯爷就是被都察院揪住不放,才挨了板子。又听说,杨敏之早在那以前就是在背后主导都察院之人。 敢情张侯爷以此羞辱杨敏之,泄愤呢! 反正若首辅府和杨敏之质问起来,以张侯爷混不吝的性子,说一声开玩笑不就得了? 越是皮赖之人,你越是拿他没法子。 侯爷果真好胆色!朝中众人都在心里暗暗朝他竖大拇指。 此时,杨敏之从江陵回京。杨源跟他说了坊间传闻。也从杨清口中知道侯爷在朝会上被杖责,侯爷迁怒于他,后来吕大人去侯府探病探出个大麻烦。 杨源对侯爷有些许抱怨:“侯爷说话也不带个把门的,这种玩笑话哪能乱讲?大公子是有官身之人,张娘子是闺阁女娘,都要顾惜名誉的!” “我的名誉怎样都不重要,张娘子的名声要紧。京中若再有人敢嚼舌头,任流言横行,五城兵马司该担责!” 杨敏之冷哼了一声。 杨清想起来,承恩公府二公子就在五城兵马司任副指挥使。吴二郎趁公子不在京城就跑去侯府提亲,还好侯爷属意他家公子而不是吴二郎。 他替公子暗道了一声“好险”。 “再则,侯爷被杖责,是我安排不周,该当赔罪。” 杨敏之一边吩咐杨清赶紧准备厚礼随他去侯府跟张侯爷赔罪,一边叫杨源跟太常寺吕大人告知一声,等首辅夫人从保定府过来,还会请他与夫人到侯府提亲,届时送礼纳彩都要请他做媒人,让他稍安勿躁。 “……什么时候的事?”杨源目瞪口呆。 他也是从郑璧大人那里刚刚听说朝中前几日暗中的流言。大家还说侯爷想屁吃呢……这么快就吃着了? 第49章 与谁同行 杨敏之没想到自己会被侯爷拒之门外。 张侯爷说自己身体欠安卧床不起,恕不接待。连赔礼也被家奴一并客气的退回到隔壁。 可是隔着一道院墙,明明听到戏文之音连绵不绝。 张侯爷打了他一个出乎意外。 难道果真如流言所说,张侯爷跟吕大人说要他入赘,只是图一时嘴快?为了羞辱他和首辅府? 这像是张侯爷能干出来的事。但侯爷不像会拿女儿的名声开玩笑的人。 他踌躇,所谓多智者多虑,他居然有些摸不清侯爷的路数。 “你去江陵这些天,母亲给我来信了。” 杨敏之半靠倚坐在窗榻上,漫不经心的翻看近期邸报。 听到长姐冷不丁出声。 杨霜枝继续说:“母亲说,她不同意与侯府结亲,要我规劝你。” “所以,你跟吕大人那么说,是打算先斩后奏?我也不晓得你与父亲怎么谈的,父亲说婚姻之事需得你自己同意,但也没说由得你自己做主呀。” 杨敏之从邸报上移开目光:“阿姐以为该如何?” “我给母亲回了信”杨霜枝停顿了一瞬,莞尔一笑,“我说我很喜欢张娘子,与她很投缘。母亲见了她,也一定会喜欢的。” 杨敏之吁了一口气,淡淡笑了,扔下邸报起身出门。 “申时已过,你上哪去?” “出城,去西山。” 说着,喊阿清备马。 “你去找张娘子?”杨霜枝笃定。 敏之在这边耗了一天也没见到张侯爷的面,去西山必然是为了见张姝。 他不回答,道:“万岁命我执掌都察院,但又给了我右都御史之职,应该在考虑将我外放,巡抚各地。” 杨霜枝惊愕:“我朝没有从翰林院外放之官还能再入内阁的,难道万岁在提防父亲或你……” 她陡然噤声。 “阿姐毋要紧张,我自己也属意外放。此次出京去江陵,一路来回,我见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有些事,在京城在内阁可以做,但还有一些事,只有外放才能做。” “可是万岁……”杨霜枝蹙眉,她想不明白万岁到底是器重敏之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天威难测,令人惶恐。 杨敏之脸上却露出淡定与自信的神色。 若说一开始当他窥得万岁若隐若现的意图,面对万岁的棋局,落子时还有些拘泥与试探。 现在,他已能从容应对。 他还从未与万岁真正面对面的手谈过,但他与万岁都已知道对方一定是个弈棋高手。 他们君臣之间的你来我往,只有他二人可以意会,心照不宣,无需言传。 与同为高手的天子角力,犹如游走于危险的刀锋之上,处处惊心,亦不胜快哉。 “先莫管万岁如何,既然外放已成定局,在赴任之前,我想把与侯府的亲事定下来。”他的声音低柔下来。 他要做的事有很多,来日方长,急不得。目前最重要的是姝姝。 远行江陵的这些日子,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她。 等待张侯爷接见他的这一天,他对她的思念达到顶峰。 此时天色未晚,还来得及 道路两旁的屋舍,山川,树木,在他疾驰的骏马旁边快速闪过。 当他到西山脚下的公府别院时,扑了个空。别院的仆人说一众公子和女娘去红螺寺游玩去了。 红螺寺在连绵的山麓之间,离西山不远。 从这里去红螺寺上山的路只有窄窄的一条道,起初可以骑马慢行,到了山间陡坡,就只能步行而上了。 当道路越来越难行,杨敏之和杨清下马,牵着马在林间穿梭而过。 幽静的山谷中,前方渐渐传来人语声。 “我不行了,不能骑马我可走不上去!”陆蓁气喘吁吁,一边拉着马往上赶。 张姝掏出绢子给她擦汗。 吴宣林靠在一棵树下远远的看着她们,吩咐随行的侍卫拿水囊过去。 “范大人,到底还要多久啊?”陆蓁问。 张姝要上红螺寺,陆蓁纠集了一帮在别院玩得无聊的公子女娘一起打马上山,边走边玩。 他们在路上碰到徒步上山的范大人。 范大人刚升了五品官,有资格出席西山宫宴。借着来西山行宫巡查的机会,把已逝老母的牌位供奉到红螺寺去。 “快了快了!”老范乐呵呵的声音一如既往。 “这一路上您说了得有七八回快了吧!” 陆蓁放弃,央张姝同她一起下山回别院。 围着吴倩儿的几个贵女纷纷附和,不能骑马也没有软轿可乘,她们早就想打道回府了。 “要不,我们把马拴在这里留人看守,不用牵马,说不定还走得快些?”张姝试着跟陆蓁提议。范大人不就是一路走上来的么。 吴倩儿凉凉的瞅了她一眼,拍板定音,“回吧!我们想去红螺寺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范大人刚跻身显贵,能得到在国寺供奉的资格怕不太容易,我们还是莫耽误他上山。” 吴宣林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陆蓁忍不住怼她:“吴三,你是属狗的吗!” 就吴倩儿张口吐不出象牙来的这张嘴,陆蓁很怀疑,如果她不是皇后的妹妹,早就被人套麻袋打几百回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范大人的脸已红的像猪肝。 老母亲随他移居京师十来年,去世时他没能为她挣一个诰命,甚至无钱送回老家与亡父合葬,牌位也一直寄放在寒庙中。 他最近刚升了刑部司郎中,才有资格将母亲牌位供奉到国寺。所以今日徒步上山,无论如何要走上去。 被吴倩儿明晃晃说出来,他窘态毕露。 “我与范大人一同上山吧,家父也是年初才把祖父母牌位从乡里迁来。得供奉的资格不易,从京城来一趟红螺寺也不容易。既然来了,上去拜望是应该的。” 张姝摘下帷帽,微笑道。 几个世家子被眼前明媚的面容晃得挪不开眼,“……要不我们也一同去?” “你们……”吴倩儿抽了抽嘴角。 吴宣林从树下走过来,对张姝道:“张娘子孝心可嘉,要去便自去罢。不过,少与那些文官掺和到一处,免得如侯爷那般被小人利用!” 他的声音虽不大,众人离得不远,都听的一清二楚。再看范大人的眼神就充满了戒备。 近日来,京中王公勋贵与朝中六部三司不大对付。勋贵对朝廷新政嗤之以鼻,不敢明着与内阁和锦衣卫作对,只敢与朝廷的“走狗”——六部衙门一争口舌,斥他们为虎作伥。六部也不甘示弱,骂勋贵们为国之蛀虫。 “我言尽于此,张娘子自己看着办。”他说完,就去树底下解马的缰绳,又叫了几个侍卫留下,护送张娘子上山。 “张娘子,还是一起回吧,天色渐晚,山上说不定有狼……” 几个贵女七嘴八舌的劝道。 陆蓁心想,这不是鬼扯么,这一片山脉所在之处不是行宫别院就是国寺庙田,又不是什么荒山野岭。总有人来人往,野兽没被驱跑也早被人吓跑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往上爬了,爬来爬去都是山,没甚意思…… 张姝摇摇头,劝面露难色的陆蓁和大家一起下山,对吴宣林的背影喊了一声“留步”。 “二公子,何为小人?是进馋言者还是铮言不讳者?是尸位素餐者还是恪尽职守之人?是不辨是非还是赏善罚恶?我虽愚昧,是非好歹总分得清!您上次说,我与……不是一路人,也许您没有说错。” “然,我与公子您更不是一路人。” 在公府别院这几日的憋屈终于都发作出来。 承恩公夫人没有约到她母亲,就没有来。皇后娘娘的继母邱夫人过来照看他们这群郎君和女娘。 从邱夫人,吴倩儿到别的贵女,无不把她看作公府即将过门的次子媳,话语间或调笑或别有深意,总爱把她和吴宣林推做一处。 吴二郎一言不发,不否认也不辩解。她心中又慌又怕,竭力回避,不与他碰上。 还好后来陆蓁来了。她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这会儿,少年郎君和少女们头回见温柔美丽的张娘子出言咄咄逼人,一个个都愣了神。 吴宣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张娘子,您真是侯爷的好女儿。自己父亲挨打,还跟外人一起叫好。换做我,可说不出来这话!” 吴倩儿冷冷讥讽。 张姝脸色黯然,变得苍白。 “我陪张娘子一同上红螺寺。” 一道沉稳的嗓音破空而来。 从山谷小路拐弯处出现两人牵着两匹马。 空谷上方,天上的白云时聚时散,夕阳的光晕透过密林打在杨敏之身上,橘色光影晃动。 他一身玄衣玉冠,牵着马从夕阳中来,眉目俊美隽永,深邃的眼中也仿佛镀了一层薄碎的金光,闪烁柔色。 将手中缰绳和马鞭递给杨清,从人群中穿过,径直走到张姝面前,拱手。 “都察院失察,连累侯爷受责罚,是敏之之过。我登门赔罪,侯爷闭门不见,只怕还在生我的气,让我惶恐不安。还请张娘子代我向侯爷致以歉意。” 老范上前跟他拱手行礼,殷勤问安。 在西山别院住了多日的众人这时才知道杨敏之现在已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他通身仿佛沾染了山谷中的清幽冷冽,生人不得靠近。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吴宣林唇角紧抿,沉着脸,一句话不说,率先下山而去。 吴倩儿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愕然盯着张姝。 杨敏之对面那个娇柔的女娘拿帷帽遮面,抬眸看向远处。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眉目和煦,唇角含笑,却只对着那一人。 骄矜如杨敏之,从未有过的谦卑姿态。 吴倩儿心中突然空了一大块,酸涩不已。在众人的簇拥中,跟在吴宣林身后离去。 陆蓁早跑到杨清跟前跟他叙话,听说杨源一味在家中温书,也不会陪杨敏之来西山参加宫宴,她心中怅然若失,不知是失望还是乏味。跟张姝说不去红螺寺了,跟在吴倩儿等人后头牵马下山。 转眼间就只剩下他们几人,和公府别院几个牵马的侍卫。 “大人来得正好,我们与张娘子一同上红螺寺,翻过了这个山头就到了!就到了!”老范依旧笑呵呵。 他神秘兮兮的跟杨清说,往上再走几步有一处隶属于红螺寺的庙田,有僧侣常年在那里看管。他叫杨清和公府侍卫把马匹寄放到僧侣住的茅庐旁,等回时再来取。 杨清和老范腿脚快,有说有笑的上了山。 杨敏之摆手叫侍卫牵马跟上去,回头等张姝。 “姝姝过来,与我同行。”他朝她伸出手。 第50章 山间 “你一开始就知道?” 她把帷帽递到他手上,仰头看他。她背对夕阳,光线在她周身镶了一道金边,勾勒出袅娜的身影。 “你一开始就知道与侯府比邻而居会给你与首辅大人带来麻烦。” 他立刻反应过来,急着分辨道:“不是麻烦!我从未将你与侯府看作我的麻烦!” 她望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脚步轻盈。 杨敏之心中隐隐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身边一带,轻松将柔软的身躯旋转过来搂到怀里。 怀中人被吓了一跳,翘起来的唇角来不及抿起,夕阳的光在弯弯的眼眸里跳跃,波光明媚。 果然,刚才从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俏生生的笑意不是他的幻觉。 他不理会她的挣扎,搂着她的腰把她按到胸前,俯身深嗅她发间,是栀子的淡淡香甜。 想了又想,忍俊不已,含笑道:“姝姝何时学会捉弄人了。”实在是可爱无比。 “你不也爱捉弄人,还惯会巧舌如簧骗人。”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响起。 他一边轻吻她头顶发丝,一边笑着哄道:“姝姝明察秋毫,口齿伶俐,我岂敢捉弄你?更不敢骗你!” 刚才她与吴宣林等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机敏如他,从他们寥寥几句话中就已猜出大概。 她冲吴宣林说的那番话是在维护他,别人不知道,他知道。 被他喜欢的女孩儿出言维护,这种感觉很奇异,又让他觉得无比熨帖。 他心中软的一塌糊涂,腾出一只手拨开垂落她耳边的几缕发丝,低语轻叹:“数日不见,吾思卿之心甚狂,卿卿也思我否?” 她满面羞怯不开口。他等不到想听的,就勾她的下巴凑上去亲。 她绯红的脸直往他臂弯处躲,催促,“快走吧,天黑前得上红螺寺呢。” 他笑着松开手,不再闹她。一手拿着她的帷帽,一手牵着她往山坡上走。 半路上果然看到一大片庙田,还有一处茅庐坐落在山间。 看守庙田的僧人倒了两碗茶给他二人,请他们在院子里小坐一会儿再走。 杨清他们把马栓到茅庐旁边的马厩里,人已经又走出去了老远。 远处青山高耸,遮云蔽日。 杨敏之收回眺望的目光,看了一眼她已经沾染了一圈尘土的裙角。 过了庙田,他要背她上山。 “我还能走”她心虚,其实走到庙田的时候她就有些腿酸乏力。 他拿袖子把她鼻尖的汗珠擦掉,背对着她蹲下来,催她快点。 她还在犹豫怕压赘到他,他扭头朝她笑:“姝姝玉瘦檀轻,纤若鸿影,哪能把我怎样。你若觉得会让我辛劳,就当是代侯爷罚我。” 她面色松动下来,腼腆靠近。 杨敏之微笑。 他二姐少时最为在意身形体态,夸她“人比黄花瘦”她便开怀,但凡在她面前提一个“肥”或“胖”字就是在影射她,就要发恼。 原来,女子的心思都差不多。 少女的清香从后背围绕过来。 她刚靠上他的肩,忽然又往后退缩,怯怯的嘟囔着说不行。 要把腿环到他身上,太不雅观。 杨敏之不懂她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背过手轻拍了一记她的腰身,柔声轻喝:“听话。” “从这里上去还远的很,照你这个走法三天都到不了。” 张姝被他拍的身子一软,羞答答的朝他坚实的肩膀靠上去,红着脸不吭声。 一双光滑白皙的手臂从袖中探出,绕过他颈间,缓缓垂下来,在他胸前交握,顺便从他手中接过帷帽,捏住檐角。 杨敏之哪知她心中羞窘,把她两腿从裙中分开,轻松的兜起来,勾起薄唇从地上起身。 她之于他来说,果然还是太轻了。 站起来的瞬间身子陡然僵住,呆在原地。 她的胸与他的后背紧密贴合。他几乎能在脑中勾勒出那两处柔软被挤压连成一片的形状。 他忽然忆起来,在刑部的快船上,在与她共乘一骑的海边,也有过几回无意间的短暂冒犯。 那是柔软的她最为具象的一处。 她还没有意识到,乖乖的趴在他肩头,一声不吭。只有微细的呼吸声伴随着她身上的栀子清香萦绕在他身后。 杨敏之笑了笑,收起杂念,将她安稳的驮于背上,朝山上疾步走去。 老范说得没错,翻过了最为陡峭的这个山头,就能看到群山环绕中飞起的寺庙屋檐一角。 一路上,她乖巧的伏在他背上,时不时拿绢子给他擦汗。 杨敏之忍不住又打趣她:“你们是怎么想的,以为自己能及得上范大人的脚力?莫不是被他诓了。” 这条路看似是捷径,但远远不如通往红螺寺山门的那条大道宽阔平缓。一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女娘如何走得了这样崎岖的山路。 她说,原本就打算上红螺寺给祖父母进香,再者在公府别院住得心烦意乱,越发想脱身出来寻个清净,摆脱那些人对她和吴二郎的起哄和调笑。 只是,她还住在人家的别院里,就跟主人家搞得不愉快。说起来就郁闷。 喜鹊还在别院等她。 “吴二郎不会再来困扰你,我会与他说清楚。”杨敏之沉声说。 她问他累么。 他挑眉:“我若累了姝姝何以犒赏我?” 她呆了一下,倏忽抬起身,探头凑到他跟前,扭捏的对他俊朗的侧脸轻轻啄了一口。 被她亲过的半边俊脸顿时着染晕色。 过了半晌,才听到从自己嗓子眼里发出来的干涩的声音,“还不够。” “你一脸的汗味……”她却又嫌弃起来。 “那我洗干净你就愿意多亲亲了?” “杨敏之!”她羞恼的叫他住口。 他只得又换个话说,问她之前是如何上来的,以她现在的骑术,她应该还驾驭不了山路。莫不是吴二郎带的她…… “五娘带我共乘一骑,可把她累坏了。” “你累么?”她真心的又问他一次。 杨敏之心中畅意,道了一声“不累”,也不再与她顽笑,一鼓作气爬上山顶。 杨清等人早已到红螺寺。 范大人由小沙弥引路去了山后的灵骨塔。 杨清已经提前知会了住持,不要兴师动众,给他们安排斋饭和清净的客院就好。 他们正要用斋饭,喜鹊怀中抱着一个包袱闯进来,还带来一个风尘仆仆的锦衣卫。 这个锦衣卫就是丹娘的弟弟丹虎,他随沈誉去了边地。沈誉还留在宣府整顿边防,让他先行返回找杨敏之。 他直奔京师,听说杨敏之来西山,就追到西山。等他到公府别院,陆蓁一行人正好从山间返回。才知道杨敏之又上了红螺寺。 陆蓁回别院后告诉喜鹊她家姑娘果真到红螺寺上香去了。喜鹊连忙把衣裳用物收拾起来准备上山。 丹虎把她一并捎上。 也走的这条捷径,一路骑马,跨水涧,越险坡,腾跃而上。 杨清朝丹虎竖大拇指,盛赞他骑术高超,钦服不已。 喜鹊一进来,就哭着喊“姑娘”,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她被丹虎带在马上,丹虎只管自己狂抽马鞭往上赶,这一路上就像腾云驾雾,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好几回她都以为会被这个莽撞的武夫摔到山涧里去,把她吓得魂飞魄散,从马上下来时腿直发软打颤,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 喜鹊泣诉,张姝柔声安慰。 丹虎大为窘迫。 杨清请他用饭被他拒绝,直说有急事找杨大人。 杨敏之不疾不徐的吹盏饮茶,放下茶盏准备跟丹虎出去。 “先用过饭罢。”张姝微笑提醒。 他应了声“好”又坐下来,不再理会满面焦急的丹虎。 喜鹊和杨清对望一眼,两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吃饭。 丹虎无法,也只得潦草的扒了几口。 等他们用过斋饭,张姝去佛堂,叫喜鹊不用跟着她,自己去休憩。喜鹊岂敢懒怠,只说不碍事。 杨敏之和丹虎找了个僻静的禅房说话。 丹虎身负沈誉给杨敏之的密信,一刻也不敢耽误的往京城赶。结果一路追一路扑空,终于找到人,又等他陪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吃斋饭。 他焦躁的要喷出火来。 刚到房中,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铿然道:“沈大人命小的给大人带来一封密信!事关国朝安危,请大人看后速速决断!”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递给杨敏之时补充道,“沈大人叫我再给大人传个口信,鞑子扣边,他自当身先士卒赴国难,以万一报效天子!但唯恐京师危矣!” 杨敏之打开信,上面是沈誉亲笔,以及他的官印。 他一扫而过,以两指轻飘飘的捏着信纸,轻蔑笑道:“你家大人好算计,他与陆如柏相争锦衣卫都指挥使之位,要我来替他做这把刀么!?” 随即厉声喝道:“说!沈誉真正要你带的口信是什么?” 丹虎脸色遽变,身躯一震,再次伏跪下来,强笑道:“我家大人说得没错,您智珠在握,天下万事到您手上都只如探囊取物一般。大人说,他并不是不信任您……” 不是不信任,只是留了个心眼,看看对方能不能在不以利益为交换的条件下为他所用。 杨敏之不耐烦的打断丹虎,让他讲重点。 这回丹虎才依照沈誉交代他的,和盘托出。 从怀中又拿出一封密信递给杨敏之,“这是沈大人写给陆老大人的,沈大人说没什么好瞒着您的,请您先过目!” 杨敏之从信封中抽出一封信,一纸婚书。他对沈誉的婚书与信中所说私事都无兴趣。直到看过信中提及的紧要事,他的神情才变得冷肃起来。 外面天色已黑,禅房内点了几盏油灯,昏黄如豆。 丹虎依然跪在地上,问:“沈大人叫我一切听大人行事,接下来该如何?” 杨敏之将沈誉给陆骞的信和婚书重新放入信封内,还给丹虎。叫他起来,先等自己片刻。 他开门迈步而出,山风冲入门内,昏黄的灯光被吹得摇晃起来。高大身影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转瞬融入门外无边的黑暗。 丹虎慌忙起身跟上去。 大殿中,僧人们做晚课的吟诵声在空旷的山寺回荡。 杨敏之长腿疾行,还未到佛堂,张姝沿长廊迎着他走过来。 “我有话要同你说。”两人几乎同时出口,不禁莞尔。 还是张姝先开口:“虞将军的牌位供奉在这里,但是这几年虞夫人从不曾来过。” 在她面前才有的柔和目光,因她的话闪现锐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夜半之约 她望着他,补充道:“我适才查看了京中世家的布施名簿。” 刚才在佛堂上香时,小沙弥与她搭讪,无意说起几年前虞氏将虞将军牌位供奉到红螺寺以后,就再没来过。 当时范大人也从灵骨塔回来。她灵机一动,让杨清跟范大人知会了一声。请范大人以查案为名,叫管理布施名簿的监院将这几年的名簿都调了出来。 红螺寺自己留存的布施名簿都按照年份和世家姓氏抄录归类,虞夫人未出嫁前出自虞氏,出嫁后从属武安侯府,查起来并不难。 时人重死胜过重生。对于家中亡故的长辈,如武安侯府这样的勋爵之家,一年至少四次供奉是少不了的——生辰,忌日,寒食节和上元节期间。漏掉一次记录有可能,但次次记录都找不到 让人想不通。除非…… 杨敏之与她对望,已全然明白。 她又把江六郎从宣府搜罗到暗香丸一事告诉了他。 他握住她的手,以笑安慰她:“看来我们要接近真相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她问他。 深山的夜空漆黑如鸦羽,星光稀薄,寒意沁人骨髓,她的小手冰冷。 他本来打算即刻下山和丹虎回城,突然改变主意,“你先回客院歇一会儿,我有些急事要处理,寅时一刻我来找你,我们去后山山顶等日出。” 张姝羞涩点头,和喜鹊回了知客僧给她们安排的客院。 梳洗过后,打开喜鹊给她带来的衣物包袱。 “你怎么拿的这件?” 一件秋香色的外裳。是她最不喜欢的颜色,而且还是一件圆领窄袖的男子袍衫样式。 喜鹊收回揉腿的手,跟她解释:“当时您说,挑几套华服预备在宫宴那几天穿,剩下的随便带几件半旧的衣裳就行了,也就没仔细挑。” “不过姑娘,您别看这颜色黄不黄绿不绿的,料子可不一般呐。您摸摸,多软多滑!当初为了方便您骑马穿,紧赶着从成衣铺子买的,还崭新的、您一次没穿过呢!” 张姝原就是不情不愿到公府别院来的,收拾衣物时也不上心。哪晓得杨敏之会到西山来找她呢。 尽管不喜欢,还是替换掉身上已经沾染了尘土的罗裙。的确如喜鹊卖力夸奖的那样,滑腻柔软若无物。 不知是这些日子身量又长了,还是买的时候没量准尺寸,没有她平常穿得衣裳那么宽适。盈盈饱满的胸,细腰,丰臀绷的稍微有些紧的袍衫下,是一副不胖但也绝对不干瘦的好身材,该长肉的地方一分也不含糊。 喜鹊看得脸红耳热,按着她重新坐下,手中飞快的把已经束成道姑髻的头发放下来,拿浓密的长发遮掩住前胸,在她脑后松松的绾了两个发环,形似堕仙髻又不是。 张姝拿着靶儿镜左看右看,甚为满意,笑眯眯的夸她手巧。 喜鹊无奈:“欣赏够了没?明天早上我就给您编这个。”说着就要把发髻重新打散,服侍她安寝。 “不要!”张姝偏过头去,“我这会儿又不困!” 不但不睡,还让喜鹊把胭脂和口脂都摆出来。 喜鹊这时方知,她家姑娘半夜三更还要跟外男去看什么日出! “不行!”喜鹊斩钉截铁道。 “不放心你就跟着我。” 喜鹊不吭声,张姝就当她同意了,体贴的说:“你先睡会儿,寅时我叫你。” 她催喜鹊上床去睡,她还要看会儿佛经。 喜鹊拗不过,起初还躺在床上歪着头一眼不错的盯着她,没一会儿功夫,眼皮就耷拉下去,疲惫的鼾声从帐中响起。 张姝微笑着拿梳子梳理胸襟前的秀发,坐在窗榻前以手肘支头,缓缓合目。 …… “大人想以重启金风号上的歹徒劫案为由,让那背后之人自己暴露出来?” 禅房内,杨清拿火折子又点燃几盏灯油。 丹虎和范大人侧坐在堂前。 发出疑问的是范大人。他从灵骨塔安放亡母骨灰回来,就被杨清央去帮了个小忙,接着又被杨敏之请过来。 杨敏之站在佛龛前,刚劲的手臂从挽起的袖中伸出,就着墙壁上灯盏的焰火点燃檀香,随后插入香炉中。 灰色烟雾袅袅升起。 橘黄的灯光中,俊美的面容沉静如常。 “从金风号上跳河的那个歹徒没有死,宫宴前范大人掐准时机去北镇抚司要人,动静越大越好。沈誉在宣府未回,陆如柏在西山行宫防卫。北镇抚司无人做主。等西山这边得到消息,看看是谁会从宫宴上提前退席。”一缕极浅的笑从他唇边浮现又消失,甚是玩味。 他望向丹虎,接着道:“不过那人应该早不在北镇抚司了吧?沈大人把他藏到了何处?” 丹虎神色惊疑,转而露出钦佩之色。怪不得沈大人跟他说,与杨敏之打交道要格外打起十二分精神,此人智多近妖,一点马虎眼都打不得。 “沈大人早就怀疑那二人与陆如柏有些瓜葛,那日从通州码头回来带他们到北镇抚司只走了个过场。其中一人被大人您所杀,当时就死了,这绝对没有骗您!” “另一个跳河的,确实没有死。沈大人将他秘密安置在另一处牢里。他跳下河时摔破了头颅,一直昏迷不醒,后来腹部也烂穿了。兄弟们拿药给他吊着命。只能说还有一口气在,就是个活死人而已!若是能从他口里问出什么来,沈大人早就问出来了……” 他一口气全抖搂出来。反正沈大人已跟他讲过,到了京师这边全听杨敏之的。 老范听得目瞪口呆。不过他已经明白了杨敏之的意思,冲丹虎摆手,笑道:“死人也有死人的用处!他背后之人哪晓得他是死是活?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嘛。何况这两个歹徒本就应该由刑部捉拿归案……” “那两个歹徒幕后的真正主使是武安侯府,不是陆如柏,”杨敏之纠正丹虎方才的话,朝老范亲切一笑,“范大人,您想好了,确定要跟我淌这趟浑水么?” 老范被他的话惊呆住。 只见眼前的年轻权臣倾身探向他发问,笑语晏晏,神采飞扬的眉目在蒙眬的灯烛火光中时而模糊时而深刻。 他神色变了几变,鼓足勇气问道:“若有人就此挑起立储之争,大人您会站在哪边?” 怪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到他与侯府千金在一处。老范顿时觉得自己什么都看明白了。 “不论大人站在哪边,卑职都当追随大人,唯大人之命是从!” 杨敏之似乎被他无知无畏的坦诚打动,轻笑摇头,对他道:“某所立之处,唯国法矣!范大人毋需紧张,您只需时刻记住,您所听命与依据的,永远是国朝的律法!不论是武安侯府还是谁,与律法相悖,就是与万岁和朝廷为敌。有律法这柄利器在手,大人何惧之有? 老范揣摩他话中深意,再次试探道:“所以,大人的意思不论是去北镇抚司要人,还是将武安侯府揭露出来,只需我秉持公正,严格按照律法行事即可?” 杨敏之拿起茶盏,垂目淡淡道:“大人能以皂吏之身升任刑部司郎中,足以证明您是有能力之人。说不定以后我还得恭称您一声尚书大人。” 已尽心提点于他,如果还是陷入不利之境,他可不会像秦尚书捞儿子那样,费心费力的去捞他。 老范这时才是真的明白了,既心惊肉跳,又激奋不已。行走于仕途之人,既怕时运不济,也不希望太过平淡。杨敏之要他做这把刀,他便要亮出最锋利的刀刃! 老范和丹虎又就具体事宜商量了一番。丹虎有锦衣卫的令牌,连夜返回京城,给陆老大人送信,再按照杨敏之吩咐的,部署监视武安侯府。 等他们都散了,几近寅时。 他行至客院,张姝房中的窗前,一盏灯微弱的好像快要燃烧殆尽,在窗纱上映照出一个单薄的人影。 他隔着窗户轻轻敲了几下。 “谁?”窗边的人影惊的一瑟。 “是我。” 是杨敏之的声音。张姝抬起僵住的双腿,强忍着腿脚发麻不适,扶着墙走到门前给他打开门。 他还未开口说话,她拿手指抵住唇,提醒他不要吵醒喜鹊。 杨敏之手臂搭了一件大氅。笑着退后站立,看她轻手轻脚,蹒跚着出门关门。腿脚不太活泛的样子。 关切问她怎得了。 张姝苦兮兮道:“我脚麻了” 还未说完话,杨敏之上前一手揽她后背,另一手从她腿后抄起,打横把她抱起来。 “哎呀”,她轻呼一声,推搡着他的胸膛,低声说,“坐着歇一歇就好。” “到山顶再歇吧。”他望着她笑。 黑色的夜幕里,她面若皑头雪一样白,唇如红花一样艳,与往日格外不同。 张姝不再吭声,把脸缩到他胸前。他身上有浓郁的檀香香味,就像山林里松柏的气息,成熟,坚韧,让她很安心。 到后山山顶要穿过灵骨塔。这是一片佛塔组成的塔林。 漆黑的天空中寒星点点,一弯下弦月半垂天幕。微弱的星光和月色下,汉白玉色的石雕佛塔散发出莹白的光,宛如一座座缄默的巨人。 绿色的磷火在周围深暗的树林里闪闪灭灭。 “怕吗?”他问。 她摇头,鼻子碰到他坚实的胸膛,开口道:“不怕,这里安放的亡灵都被他们的家人惦记、怀念,都是安宁的灵魂。” “哦?姝姝胆量这么大?” “我自己可不敢半夜来,不是有你在么。”她老老实实的说。 她心软,嘴也乖甜。 他挑眉:“那你可得抓紧我,当心我把你扔这里自己跑了。” 第52章 情动 笑意从鼻腔中逸出来。 她知道他又在打趣他,气恼的伸手揪他。衣裳下的肌肉紧实,她根本就掐不起来,只得气鼓鼓的握拳去砸。 杨敏之忍住想大笑出声的冲动,几步绕出灵骨塔来到后山山顶。 正寻找开阔处将她放下来。胸前那只小拳头还在捶他。 “仔细手疼。” 他终于噗嗤笑出来。怀中的她可爱无比,让他忍不住勾下头去亲她。 她扭着身子拿手遮面,口中娇叱:“别碰!我擦了口脂和妆粉!不准亲!” 身子扭动之际,一头秀发从胸前滑落到他手臂上。 伴随少女幽香,一团温软紧实的软肉擦过他埋下来的鼻尖。 如火星子从他鼻尖炸开,乱成一团,又酥又麻。 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湛蓝夜空下,怀中的她妖娆的身姿一览无余。 饱满的胸口呼之欲出,从轻软绫纱中勾勒出曼妙的轮廓。腰间丝绦带一束,纤细腰肢犹如美人瓶的圆润瓶口,弧线优美。细腰往下,匀称的丰臀和笔直修长的双腿,隐藏在下裳褶子里,宛如一枝倒扣着垂下去的栀子花朵,尽显妩媚。 他恍惚失神,差点失手把她真扔出去。 打横抱她时本来紧握成拳的君子手慌得打开,将她重新搂了个满怀。 没叫他得逞,她松了口气,两手依然虚挡住唇,叫他放她下来。 望着他笑,又是羞怯又是得意。 他无奈叹了口气,也笑了。 他找了块平整的大石面抱她坐到他腿上,拿大氅裹到她身上,遮住让他眼热心跳的婀娜身段。 张姝不自在的垂下头,拿手捋胸前的头发。 “你脸上蹭花了。” “嗯?”她抬头的一瞬间,被他拿手指把她脸颊的一道口脂划痕擦掉。 顺势捏住她小巧的下巴,以唇贴上她的眉间。 热烈的火花从眼眉、鼻尖一路蔓延,敷了粉的雪白面容上顿时嫣红绽放。 深情的亲吻到她唇边停下来。 她的嘴唇红得夺目,和她不加修饰的粉嫩唇色一样好看。 这是她为他精心打扮的妆容,他愿意多留它一阵子,又忍不住想立刻把它破坏掉。 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薄唇贴在她脸颊边缓缓开口道:“我白日回城,有要紧的事。宫宴那几日不定何时才会过来。你在西山行宫万事小心,若遇到麻烦就找司礼监李荃。” 说着,把系在革带上的那块玉佩取下来递给她。 “拿着这个,他见到自会明白。” 取下玉佩,他的腰间就只余她给他做的宝船香囊。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张姝不接。 他只寥寥几句话,她听出极不平静的意味。 她担忧的问:“因为虞夫人吗?” 疑心一旦生根发芽,就很难根除。 “有时候真希望是我的错觉和武断,可是又无法说服自己。” “不是你的错觉。反而,正因为姝姝从布施名簿中查出问题来,才帮我做出最后的判断。”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 说来话长,在国朝与北漠交战的那几年里,一支草原铁骑在弹尽粮绝后向虞将军投降。其实这支铁骑原本是诈降。被虞将军及时发现有诈,下令将之全部就地诛杀。但还是从中逃了几个出来,后来北漠新旧王权更迭,这几人流落草原做了悍匪。其中就有金风号上追杀卢梦麟的两个歹徒。 这就是沈誉从宣府卫所暗查到的结果。 如果说那日马场劫掠的第三个歹徒是虞氏,这二人与虞将军有仇,却又与虞氏混在一处。怪异之处实难以解释。 就连杨敏之都险些陷入迷惘。 直到张姝查了红螺寺的布施名簿,他才豁然开朗——虞氏根本就不是虞将军的女儿。 当初他让郑璧去打探武安侯府和虞氏,郑璧虽然没办法接触到虞氏,对她和虞将军的家族都做了细致的了解。 虞将军出身宣府军户,原本只是宣府卫所的一个小总旗。在对北漠的惨烈一战中,虞将军和族中子侄皆战死,只余虞氏一个孤女。万岁加封他以“将军”的爵位,恩准虞氏扶灵进京,将他的尸身葬于灵骨塔。再后来,这个“虞氏”被赐婚给武安侯为继室。 他说的很平淡,张姝却听得惊心动魄。随着他的讲述,时而惊惧时而后怕。 其实,他没有讲的,还有更加复杂的内情。 丹虎一开始说沈誉怀疑那两个歹徒的幕后之人是陆如柏,其实不然。沈誉只是想趁机借他为刀罢了。 不过,陆如柏的确也不清白。杨敏之与在宣府的沈誉几乎同时察觉。 陆蓁送给杨源的那个砚台,价值千金,陆五娘说买就买了。当时他和杨源问过话后,阿源尚无知无觉,后来他越想越不对劲,暗暗心惊。陆如柏与他们一样,都是食俸禄的。就算把不过明路的炭敬冰敬火耗都算上,也不可能做到随心所欲一掷千金。 后来他叫郑璧在打探武安侯府时也顺便留意陆如柏。郑璧原本就混迹于三教九流,接下来果然叫他发现,陆如柏和武安侯的亲信管家在一家赌场兼地下钱庄会面,陆如柏找对方索要财物。陆如柏私下好赌,且出手阔绰挥金如土,供他和他家人挥霍的钱财都来自何处,不言而喻。 尽管他和沈誉各有所获,然而直至今日,虞氏的秘密被揭开,他才从这团乱麻中得以抽丝剥茧,理出脉络。 他瞅了一眼她惊疑不定的神情,以手抚她脸颊,含笑抚慰:“姝姝,你为何如此聪慧?” 她拍掉他的手,把玉佩重新系到他的革带上,坚决不要,“我一定会万事谨慎小心,若有难事我就去找李荃公公。能与你相交的人,定然不会只凭一个玉佩认人。” 杨敏之无法,只得随她。忽然想起,他夜半约她看日出,原本是打算送她礼物,忙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 从锦袋中拿出一对金玉镶嵌的金鱼耳珰,摇头摆尾,灵动可爱。是他在江陵时买的。 她晚上梳洗过后把钗环首饰都卸了,耳洞正好空着。由着他笨拙的将耳珰穿入耳中。 她的耳垂小巧圆润,勾得他又来亲。痒簌簌的,让她又臊又笑的从他腿上滑下来,不要他抱。 “我若是那海上航行的宝船,姝姝就是时时绕行在侧的锦鳞伴我远航,怎可躲懒逃脱。” 被他长臂一揽,又捉了回去。 “喜欢在海船旁绕行的鱼不是叫海猪么?”她记得上次在马市买马,听他给杳杳讲兽禽典故,是这么说的。 “我不要当这个!”海中的猪,听着多不雅。 “那姝姝想当什么呢,鲲鲸如何?北冥鲲,可化为鹏……” “我也没那么厉害。” 若教外人听了去,这两人的言语幼稚可笑,偏偏都说的无比认真。 “海猪聪明善良,不正合姝姝的性情?”他笑吟吟的又逗弄她。心中却在想,其实她最像兔子,灵巧,凶悍,只表面温顺罢了。 果然,她像只被惹急眼的兔子,拿眼瞪他,拿手打他。被他握住的柔夷,指间泛凉。 山中湿寒,浓雾萦绕。他们的头顶发间已经不知不觉覆了冰凉的一层水汽,连她身上披的大氅也有些潮润。 替她拢紧了大氅,问:“我从江陵寄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收是收到了,还没空看呢!”她眼波流转灵动,睨了他一眼,难得带了些骄傲的姿态。 杨敏之扬眉,似笑非笑:“那我可得罚姝姝了。” 他复埋头到大氅中,准确捕捉到他刚才就在肖想的两瓣娇花。 浓翘睫毛微微颤抖,几分羞意染上眉间。她顺从的闭上双眼,承受他热情放浪的舔吮。 她的手指与他的交叉相握,按在他胸口上。那里有他激烈的心跳声,和他的亲吻一样急迫。 一个绵长的吻过后,她唇上的口脂被他全数吞咽入腹,露出两片清新亮泽的唇瓣,如同被雨洗过一般。 紧接着,她的唇被他一下接一下的轻吮,极尽克制。 张姝半睁开眼。清俊持重的郎君眸色幽深,无奈,苦恼。 当他再次亲她一下又松开时,她追上去反吻住他。 他呆住,任凭她渡过来。 她见他没有反应,松开口,羞窘难耐,“你可以像上次那样亲我,我不咬你唔” 黑影瞬间从面前压下来。杨敏之凌厉的一口含住了她。 从某种程度上说,张姝骨子里的天真与莽而无畏的勇敢与张侯爷如出一辙。 她心悦她的情郎,想让他和她一样心中欢喜,于是就这么做了。 但她很快就后悔了。 日之将出,夜空寂寥辽阔,由如墨的黑色渐渐变得湛蓝。山月一弯挂在高高的山巅,洒下一片郎朗清辉。清冷的月光在一片片连绵青绿的山脉间温柔抚照,山峦笼翠,沟壑幽深,有着白日里难得一见的美景。微弱的寒星迸发出几点闪烁的星光,似乎在害羞的眨眼。 第53章 东边日出 陷入爱与欲望双重渴望的俊美郎君眼尾发红,眸色又深又亮,修长的手指流连于潮湿温热之处。 陌生的酥麻和锐利从她腹间战栗散开,燥热盈面,浅啜不止。 直到少女哼的哭出声来,他终于结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新奇探索,退出时掌间湿漉漉的。一如被山林间干净的露珠浸润过。 她还紧闭着眼睛,低声抽泣。 她的天真妩媚,简直就是他致命的毒药。 杨敏之脸颊潮红,骄矜的眉目,紧抿的薄唇,皆蓄满痛苦之色。 他鼻息粗重,在她耳边喘息,哄道:“莫怕,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很好奇,姝姝难道对我不好奇么?嗯?” 随着销魂颤栗的尾音上扬,少女两只无助的小手被他强势的往下拉。那里炙热的吓人,就像潜伏了一头骇人的刚硬巨兽,即将破笼而出。 张姝脑中一片空白,吓得猛地往回缩手。 月隐星移,云霞翻涌。厚重的云海之上,寥廓的苍穹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金色光线从缝隙里透过来。 亮光透过她牢牢闭着的眼皮射进来几点光斑,紧闭的眼前越来越亮,隐约有光影在晃动。 天光已亮,东边日出。 她和杨敏之却在山顶上做着荒唐不堪的事。 张姝羞惭的快哭了! 拉扯之间,又凉又软的小手不小心拽了那里一把。 杨敏之打了个激灵,激涌的血液从四肢百骸汇聚过来。 就在须臾之间,一轮红日跃出云海,霞光万丈。 与此同时,巨兽出笼,滚烫的岩浆爆裂。 大氅下一片狼藉。他手忙脚乱的找帕子擦拭她。 少女缓缓睁开红红的眼圈,水色盈盈的明眸中,泪珠滚落下来,“杨敏之你欺负人!” 她的声音不大,还是那个柔软的腔调,嗓音哆嗦着,遏抑不住委屈和害怕。 湿痕点点的脸上,噙泪的水眸中,满是羞臊,气恼,怯怕,还有难以抑止的自惭。 越是不敢仔细去回想的情绪和感受,越不受她支配的在她心里闪现,让她惶然。 也就更加生他的气,不想理他。 半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觑她脸色的郎君,沉稳端方的脸上红潮未褪,几许赧然,又难掩狼狈。 眼里溢满温柔之色,从他深邃的眼眸到唇角都弯弯的翘起,露出一抹极淡而深挚的微笑。 他竟然还有脸笑? 张姝瞪他一眼。 杨敏之刚要开口,她含泪一睇,他想说的话都默默咽回去。擦干净她的手,把帕子揉到一边,接着拿手指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这只手刚才还触碰过她隐秘柔润的那处 她挡住他的手臂,偏头避开。 迎面是朝阳的万丈光芒,刺得她的眼瞳一缩,不由自主又转向他的方向。 “姝姝,我心悦你。”他迎面对她说。 “喜欢一个人,时刻都会想她。看到一朵花会想她,如果她在身边多好,就可以折下来簪到她发间。在江陵的峡江上泛舟时会想她,在同一轮明月下,她在做什么,有没有如我想她那样想我?” “到江陵的第一晚,我一夜未睡,沿大姐夫曾在信中告诉我的那条上山的路,登上了当地最高的一座山峰等待日出。日出的那一刻,天地之广大无法操控,万物之庄严不可悖逆。而我杨敏之,在那万山之巅,亦只是天地万物中渺小的一个!相较于它们,我不过是蜉蝣、是蝼蚁而已!我所谓的操纵与算计,被他人所忌惮或恭维的心机筹谋,都不过是被自然万物嗤笑的汲汲营营的勾当!” “所以,在不可违背的天与亘古不变的地之间,生而为人,究竟该如何自处?” 他握住她的手,仰面看向她,似乎在问她,也在问自己。 张姝静美的眸光与他交织、缠绕到一起。静静的等他告诉她,他的答案。 “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心爱的姝姝,”他微笑,“她说,天地再宽广也要装到人心里头才算数。原来,她早就告诉过我该怎么做。” 他的目光不假仰慕与欣赏。 张姝难为情的幽幽看他。那不过是她说与钟夫人她们的闺中闲话。 “虽然天地日月星辰、自然万物是命定的天道,然天道无情亦有容情之处,否则在天地之间又何来我们这些蝇营狗苟的众生?只要心怀天下,只要认定我所行之事、所走之路,又何尝不是在践行我自己的道?又何惧哉?” 这,就是他的答案。 她从他掌心抽出手去抚他眉骨。 他生得一幅好相貌,如果遮住他那双经常会让人看不透的眼睛和稍显凌厉的薄唇,他的眉毛是五官中最温柔的。两眉如春山昳丽,眉间舒展清晰。 要永永远远的这样才好。 “如果不是姝姝点醒我,我何以彻悟?我想让她知道,她也应该知道,我会永远把她放在心里。杨敏之永远属于她,属于张姝。” 他的话语,就像一股又酸又甜的酒注入她心田。 “所以,你给我写的信”她喃喃的说。 眉梢轻颦,眼角微漾起湿红,皆是愧疚。她当时跟钟夫人说不生他的气,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忿,暗暗迁怒于他。拿了他的信压根没有打开。 杨敏之心中轻叹,他的女孩儿是如此聪敏,对他也总是太过心软。 他捏了捏她鼻尖,笑道:“姝姝真聪明,可惜我不如你擅画,不能把那幅日出美景描绘下来传尺素与你。所以我当时就想,等回京一定要请你与我一起等一次日出。” 张姝刚平静下来的脸庞又涌起红云。 还敢提看日出。 “你说的好听!就是想欺负我!” 还对她做那么过分的事。 “我不是故意的。”他急着辩解。 她无心诱惑,他甘心沦陷。 他鼓起勇气凑上来,柔声低哄:“这是两情相悦的两人才会做的事,我心悦姝姝,姝姝也喜欢我。喜欢一个人就想了解她的全部,我……” “别说了!”羞愤的少女伸手捂住他的嘴。 他知趣的把嘴闭上。顺势捏住她的手,缘着她的目光,一起看向远处的云海。 山岭层峦叠嶂,翠微山色于奔腾的云间时隐时现 朝阳照耀下的云层如同被点亮的琉璃盏,华光宝色朝四面八方散逸,透过山林,在他们脸上和身上渡了一层瑰丽的颜色。 娇怯美丽的女孩儿,眉目清冷稳重的郎君,十指相扣,穿行在林中,仿佛置身云上。 山顶的树林是干爽的。到了灵骨塔附近,空中的清气显而易见的潮湿起来。露水湿寒,雾气深重。 晨曦难以穿透茂密的树林,光线一会儿幽暗一会儿明亮。远处云层堆积,那边的山头正在下雨。 尽管山路崎岖,张姝不要他背亦不要他抱。 她虽然不再生他的气,还是被他那可怖的一处吓到,不肯与他再有亲昵的举动。 杨敏之心中懊丧,又有些底气不足。 那时,他捉着她的手,迫她去碰那里,还没磨蹭几下,就丢盔弃甲,草草了事。让他差点怀疑自己身为男子的能力。被她的柔夷触碰时,那般蚀骨的滋味,虽短暂也叫他难以忘怀。 遐思如爪挠心,却一点不敢表露出来。 至少她还愿意让他牵她的手。 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从一棵低矮的松树枝上传来。 两人扭头望去。 一只红腹松鼠从树干那一头跃出,口中发出像幼雀一般啾啾的声音。没精打采的趴伏到树枝上,耷拉着尾巴。被他们盯着看,不怕人也不逃走。 张姝很是新奇,眼睛发亮,驻足不动,连呼吸都放轻缓了些。 紧接着,又一只同样腹部是红色的松鼠蹿腾过来,兴奋的扑到趴着的松鼠后背,一抖一抖的抽搐。 张姝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它们在做甚。 突然被杨敏之猛地掰住肩膀。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他口中含糊,急躁的抓着她的肩膀和手,推她往前走。 她以为他又借机贴近自己,把他扶她肩膀的手甩开,低声嗔道:“你吓到它们了。” “它们在做什么?”她还是觉得很好奇。 杨敏之一愣,表情古怪,也压低声音,艰涩的冲她说:“非礼勿视,它们在繁衍。” 最后两个字像被点燃的爆竹,炸得她花容失色,脸上火辣辣的燃烧起来。 “你、无耻!” 她窘迫不堪,慌张的撒开他的手,逃似的自顾往前走,挪着碎步快走进入塔林。 树枝上的两只松鼠茫然无知,还叠伏在一起。 两个小蠢物。 杨敏之郁躁的一脚踹到松树的树干上,松针扑簌跌落。松鼠啾啾惊叫,惊惶的分开,沿着树枝各自跑远。 他脸色发红,亦步亦趋的跟在张姝后头进入灵骨塔。 佛塔的石龛上写着被供奉的逝者姓名生平。 张姝似乎看得很投入。一点眼风也不留给他。 清晨的塔林,庄严肃穆,洋溢着松柏干燥温暖的气息。 两人都默契的不再拉拉扯扯。 除了松柏的木香,还有若有若无的瓜果飘香。 他俩凝目看去,在范大人亡母的塔前,摆着一个香案,纸和檀香已经都烧完了,只余灰烬。香味四溢的是香案上摆着的供果。 除了范母的塔龛,周围还有不少塔前摆了供奉。 张姝若有所思。 “我送你回公府别院?我叫了” “不用!你忙你的去罢!” 她匆匆打断他,慌得转身,只顾埋头走路。 杨敏之不远不近的缀在她后头,唇边含笑。他的小娘子太爱害羞了。 各回各自的客院。 张姝回到房中,才发现身上还披着他的大氅。 喜鹊早已等候多时。早上她一睁开眼,发现姑娘不见了,差点把她吓死。 正要去后山找姑娘,杨清过来,跟她说,他家公子已经提前安排,叫那几个公府别院的侍卫下山去找软轿。等他们从山顶回来,她和张娘子坐软轿下山。 软轿还未抬上来,张姝和杨敏之就回来了。 张姝解开大氅,把喜鹊吓了一跳,秋香色袍衫上皱皱巴巴,沾染了一身山林的潮气,算是穿不得了。 当然,她家姑娘大半夜精心装扮过的头发和妆容也好不到哪去。 张姝皱着鼻子拿胰子搓手,用清水清洗,直把一双白皙的小手洗得泛红才作罢。 喜鹊探头探脑的看了看院子,没有人经过,忙把门关上。服侍姑娘重新梳妆。 这大半夜加一个大早上的,他们是怎么看日出的,喜鹊可不敢问。她有更发愁的事——哪还有干净的衣裳可换? 第54章 西边雨 张姝正犹豫要不要穿回昨天换下来的那套裙裳,又有人过来拍院门。 这次还是杨清,带来一个农妇。农妇隔着一道院门,客客气气的说,自己家在红螺寺下面不远处种瓜果,适才寺中留宿的贵人找上她,叫她送套干净衣裳上来。 喜鹊要给她银钱,农妇直摆手说贵人已经给过了。 张姝心念一动,请农妇再送些瓜果过来。又吩咐喜鹊找小沙弥准备一些贡品。 农妇欢喜的接过铜板,去摘果子再送上来。 然后张姝和喜鹊小沙弥去了灵骨塔。 杨敏之在房中草草盥漱过后,准备和杨清下山回京。 杨清回来,手里搭着公子的大氅。口中嘀咕,张娘子到灵骨塔去了,侯府老大人和老夫人只有牌位在这里,并没有葬在此处,她去祭拜谁呢? 杨敏之没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大步出了山门,兀自笑了 灵骨塔。虞将军的塔龛前。 喜鹊和小沙弥把塔前的枯枝败叶都清扫干净。 张姝虔诚的在心中默道,若虞将军在天有灵,请他协助杨敏之找出真相。 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都应粉碎在阳光下,那些阴诡之人都应遭受他们应得的惩罚。虞将军的女儿不论还在不在人世,都应该还她一个公道。 喜鹊和小沙弥不懂她为何要祭奠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皆神色恭敬的站到一旁,随她一起祭拜。 林间有暖风吹过,打着旋,拂去塔龛顶上的积尘。轻柔的掠过张姝的发丝。 走之前,她以信众的名义为虞将军捐了香油钱,请小沙弥代为照应,每日在虞将军的塔龛前诵读一卷地藏经。 对于来自人美心又善的小娘子的请求,小沙弥合掌称善,欣然应允。 等他们从灵骨塔出来,被打发下山的公府别院的侍卫抬了两顶软轿上来,接张姝和喜鹊。 喜鹊晕晕乎乎的坐到软轿中,不由感慨杨大人真是个细致人,对她家姑娘既体贴又上心,连带她都跟着沾了光。她不由为自己先前的小肚鸡肠感到惭愧。以后定不会在姑娘面前妄说大人的是非了。 反正说了姑娘也不会听她的。 没走多远,先前沉聚在另一处山头的雨云飘过来,山间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雨就像跟着他们撵似的,一会儿工夫就成瓢泼之势。 山路湿滑,不大好走。他们只得绕远路走宽阔些的大道,到半山腰的观景亭避雨。 张姝还记得那时,她就是从红螺寺下山时,在观景亭与奉牌位上山的杨敏之相遇。 此时上山和下山的人都寥寥无几。 待这片云散了,雨停了,观景亭旁的山路、悬崖与山谷都渐渐清晰起来。 “咦?杨大人还没走远呢。”喜鹊突然出声。 张姝撩开帷帽俯望下去,喜鹊手指的方向,绝壁空谷的对面山头上,碧绿琉璃瓦,朱红宫墙,被山中树木遮蔽,依稀可见零星一围。 那就是西山行宫的所在。 中间隔了一个空濛渺茫的山谷,看得并不真切。只有站在山坡上的杨敏之最为显眼。 他身后是一座纯木构建的三层高台,四面空透,宽阔明亮。高台的屋顶是极尽华丽的重檐歇山顶,里面看不清是何模样。只见匠人们如小蚂蚁一般正在高台下穿梭忙碌。 杨敏之挺拔站立,在一众弯腰屈膝拖拽木料忙于搭建的作匠中间鹤立鸡群。 那个高台,看起来与那天杳杳用算筹木条搭建的宫殿极为相似。全以粗木条相拼。远远望去,如同天宫中的巨神堆砌的拼木。 空谷上方升起一道拱桥状的虹霁,水珠闪烁。在彩虹下,在绿茵红墙的行宫中间,突然拔起一座宏伟的高台,如一幅对比鲜明的画卷。 如果把他和他身边那些人都放入画中,也就是米粒大小的一个个小人儿。 张姝微笑。 此时站在高台旁的那人,不知在她的眼中已入画。 …… 杨敏之下山时,老范已经去行宫营造处例行查看过一回。 工部负责行宫营造的营缮司员外郎听老范说御史大人也来了西山,赶忙派人把他从半路上请来行宫验查工部的进展,顺便也让他看看他们是如何卖力当差的。 在端午宫宴之前,万岁就给工部下了旨意,严禁劳民伤财,不准大兴土木,只让他们把行宫里的宫殿住所都修缮一遍。唯一新建的,就是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用于观看龙舟竞技的高台。 当然,从员外郎口中,即便只新建一个高台,也让他煞费了一番苦心。在用料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他另辟蹊径,才想出如今这个法子。 他正说得口沫横飞,被一个作匠冷哼一声打断:“这个法子不是秦大人提出来的么?何时变成您的了?” 他一出口,旁边几个作匠也按捺不住,纷纷出声。 有的说员外郎大人整天就晓得在值房喝茶,有的说他压根不懂建造,就知道瞎指挥。 说话的这几个作匠是从通州船坞征调过来的,不受工部辖制。在行宫当差的这些日子,早就受够了此人的愚蠢无知。 只见今日来了个年轻好看的御史大人,平日不拿正眼看他们的员外郎就像苍蝇闻到了肉味,围着御史大人阿谀逢迎,还自吹自擂,把秦大人的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们忍不住为秦韬打抱不平。 “胡言!尔等一派胡言!”员外郎气得吹胡子瞪眼,脸色通红。 “大人何必跟匠人一般见识,我还正想跟大人请教,这几根既无铆又无钉的木头柱子是如何支撑住屋顶的?”杨敏之问。 员外郎结结巴巴答不上来。 作匠们发出一阵快活的哄堂大笑。 杨敏之冲员外郎点点头说失陪,就自行去了他处。 再回高台时,员外郎早已讪讪的离开。没有人在耳边聒噪,终于得了清净。 高台前方视野开阔,正对着西山的堰塞湖。 几支龙舟停靠在水面上,上午还有参加龙舟竞技的军士和侍卫们在训练,现在大多停了下来,在水面上嬉水顽闹。 有几人正站在一条龙舟上,对着岸边射柳。 “御史大人小心哪!下官这弓箭可不长眼!”吊儿郎当朝岸边喊话的是秦韬。 他旁边站着同样一身短打的吴宣林,两人正执弓边说边笑。 秦韬喊话的功夫,吴宣林朝岸边看过来,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杨敏之也看到了吴宣林。怪不得早间阿清依他的吩咐去公府别院找吴二郎没找到人,原来在行宫这边。 两只箭直直的飞过来。 在杨敏之身旁十步左右的柳树上,长长短短挂了七八个拿废木料做的鲁班锁。 扑通一声,从柳枝上掉下一个鲁班锁。 龙舟上围着秦韬和吴宣林的侍卫们顿时嗷嗷欢呼叫好。年轻的小子挨到秦韬身边,殷勤的直唤“秦哥”,想试试他改装过的弓。 秦韬扬手避开,不允,笑道:“你哥哥我可是被罚了半年俸禄,就靠这一手挣银子呢!” 小郎君还要坚持,说愿意掏钱请他帮忙改造一下自己的弓。 “都给你们改成百发百中了,我挣谁的钱去!”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杨敏之被冷落在岸边,神态淡然,气定神闲。 走到柳树下将掉在地上的鲁班锁拾起来。扫了一眼龙舟上的秦韬。 他顺着员外郎迎他的人到行宫来,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正值多事之秋,他下山的路上越想越放不下。就算工部不着人去请,他也势必要亲自过来看一眼。 宫宴在即,行宫周围的山林都设了禁区,守卫森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他围着行宫走了一圈,尚未发现纰漏。 心中稍安定,依然在盘算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将武安侯与虞氏擒拿。 他们有沈誉留下的暗卫,对方也可以通过陆如柏操控锦衣卫。他们在明面上有都察院,对方在暗中与朝廷六部中人勾结,防不胜防。没有卢梦麟那份名单,都察院要在短短的几日之内、在宫宴之前将那些钉子一一拔除,根本来不及! 目前对他和沈虞而言,最简单粗暴的做法,是借力兵部。兵部可调动五城兵马司。因边地异动而无法脱身的沈誉,也应将宣府和大同的辖制权归还兵部。 可他们都不约而同选择瞒过兵部。 敬妃和武安侯是武将的后代,那个假虞氏,名义上也是武将之后。 兵部只怕早已不清白。 龙舟上,一派天真的众人还在顽笑打闹,浑然不知山雨欲来。 秦韬还在催吴宣林赶快给钱。 吴宣林神色僵硬的从怀中掏出碎银子扔给他,又望了一眼岸边,说:“御史大人在那边,别闹得太过火了。” 身为朝廷官员聚众赌钱,还当着都察院的面——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秦韬的笑容稍微一滞,就恢复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搭上一支箭,眯着一只眼,瞄准挂在柳枝上的鲁班锁,道:“二郎你总是这般婆婆妈妈的,不爽利!” 这句话不知刺激到吴宣林脑子里哪根弦,他沉下脸弯弓搭箭。 两只箭正待齐齐发出,一声娇呼从行宫门口的方向传来:“当心!” 杨敏之神色震动,侧目望去,紧接着大踏步走向宫门。 吴宣林的手一抖,离弦的箭再次与鲁班锁错过。 第55章 鲁班锁 在侍卫的引领下,从行宫门口走来两个女娘,头戴帷帽身穿一身农妇的粗布衣裳、有些不伦不类的是张姝,一身道袍笠帽身上还有水渍未干的是程毓秀。 秦韬垂下拿弓箭的手,催划船的侍卫赶紧把船靠到岸边。 杨敏之走到她们跟前。 张姝摘下帷帽,来不及福身行礼,朝杨敏之低声道:“程家三郎和七娘遇到行窃的贼人,程三郎被刺伤中毒!一娘上红螺寺找你,半路上碰到我。” 程毓秀是民女,没有张姝带着她是进不了行宫的。就连张姝,也是在门口说要找杨敏之,守卫见她虽衣着简陋却气质娇矜,才放行。 程毓秀接过张姝的话,语带急促:“伤三郎的人被他逃了!绝不是一般的市井痞赖!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秦韬的眼睛早已放到程毓秀身上,关切看她。她脸色惨白,头发丝和衣袍上还挂着山间的雨水,一双清亮有神的眼中难得露出急虑之色。 杨敏之朝张姝点点头,叫住迎上来的秦韬和吴宣林,上下打量了秦韬一眼,淡淡的道了一句,“恢复的不错,都能百步穿杨了。” 当着程毓秀的面,被杨敏之点出廷杖之事,秦韬难得的老脸一红,却只得规规矩矩的唱了个喏跟他行礼。 再抬头时仍然有些心意不平,半笑半讥:“还不是拜大人所赐。” 一旁的吴宣林再不情愿,也只得跟上前来跟杨敏之拱手见礼。 他和秦韬刚才看到杨敏之时,就应该靠岸,过来拜谒。是他们失了礼节在先。 杨敏之根本不在意,略微抬手让吴宣林免礼。 “老秦,只怕一会儿还有你的事。”他叫上秦韬,和程毓秀一起步入高台。 张姝叫住吴宣林,款款走到他身边,对他恭敬的行了个万福礼,歉然道:“二公子,昨日我思虑不周,言语中多有冒犯,请二公子见谅,莫要放在心上。” 吴宣林只觉自己齐头盖脸被泼了一盆凉水。张姝叫住他的时候,他面上若无其事,心却在狂跳不已。 面前娇妍如花的她,惭愧且真挚的在跟他道歉。 他勉强笑了笑:“张娘子,你言重了。当时是我想得狭隘了,不该那么说,你也莫生气才好。” 张姝和他把话说开,心里也轻松下来,冲他和气的笑了。 从龙舟上下来的几个年轻侍卫远远的瞅过来,身着一身粗布衣裳的少女站在水岸边,如临水照花,着实美丽。郎君们有的朝她腼腆发笑,有的大着胆子盯着她看,互相推搡着打闹,都想凑过来,又都不敢。 吴宣林面无表情对着年轻侍卫们扫视了一圈,以唇做了个“滚”的口型。 转向张姝:“张娘子,我亦有话对你说。” 他瞥了一眼已经嘻嘻哈哈滚得老远的侍卫们,深吸了一口气,道:“张娘子,我心悦你!” 她哪想到他开口说出这话来,慌得手足无措,连连摆手,“二公子请您慎言!” 在年轻郎君心中压抑已久、终于燃起的热情之火哪能被她三两句话扑灭。 “以前,我不敢说,怕被你拒绝,更怕比不过杨敏之!我就是个只知道要面子的懦夫!你能放下颜面跟我道歉,而我连向喜欢的女子表露自己的心意都不敢!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看不上,你又怎么会喜欢呢。” 他自嘲一笑,又道:“我知道张娘子你对我无意,但是我的心意一直都在。你的直率和坦诚反而让我对你的欢喜比以往更多!心慕好女而逑之,是人之天性。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快拒绝我,我能做到的不会比杨敏之差!”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发亮,面露羞涩,带着义无反顾的勇气。 她又羞又窘,拿帷帽挡在身前。等他说完,摇头柔声道:“抱歉二公子,恕我不能。” 吴宣林眼中的光黯淡了几分,勉强笑道:“无妨,张娘子你遵从自己的心意就好。我,也当遵从我自己的。我是不会放弃的!” 湖面上,准备参加龙舟赛的侍卫们即将开始新一轮的操练,冲岸边喊吴宣林。 她跟他再次福了一身,微笑道:“二公子事务繁忙,就不耽搁您的工夫了。” 她说完,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龙舟整齐划一的划桨声,和年轻郎君们激情澎湃的呼喝。 “张娘子!”吴宣林的声音离了很远传过来。 她回头。 “宫宴那几日,你会到高台上去看龙舟竞技么?我们五城兵马司戴的是绿额带,投彩头的时候认准了!” 他已经跳上龙舟,长身立在船头,一扫刚才的黯然失望,唇边含笑,英姿蓬勃。 张姝呆呆的“哦”了一声,还是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龙舟上拍水声和起哄声此起彼伏,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息。 她的脸有些热热的,摇了摇头。 前面就是可登高欣赏龙舟竞技的高台,她在观景亭上远远看到的那个。 似有感应一般,她抬头望上去。 三层高台的顶层,飞起的檐角下,朱红栏杆处,杨敏之双手抱臂倚靠木柱,看着她,眼中盛满温柔缱绻之色。 依然是那副俊美骄矜的面孔,依然是那个在人前风度翩翩的如玉君子,只有她见过他那与外表不相称的孟浪的一面。 也只有她知道,那只本应持握权柄、执笔挥墨的手曾对她放肆的做过些什么。 盈软饱满的胸口还隐隐的有些痛。 她鼓起勇气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垂下眼皮,脸上没什么表情。脸颊上浮现出两片可疑的红晕。 杨敏之仿佛窥到了她心中所想,耳后暗热顿生,从高台外收回目光,敛住心猿意马的绮思,朝坐于厅内的秦韬说:“哑叔的供词一直在我手上,我并没有交与刑部。” 秦韬一时愕然,马上明白过来。若刑部将金风号劫案的内情全部披露出来,他的罪责就不仅仅是受二十杖责能逃得脱的! 不论杨敏之因为何故把此事遮掩下来,都是帮了他。 “即便是侯爷,我也没有将他牵扯在内。倒是秦尚书秦老大人,唯恐亲子受杖责还不够,还要拉上侯爷作陪。亲儿子和外人挨打他升官,好划算的买卖。” 杨敏之对秦尚书所为甚为不悦,懒得掩饰心头怒,把话说得很不客气。 张侯爷对他避而不见,更别说听他解释。未见到姝姝的时候,他唯恐她也因此责怪他疏远他。然而他的姝姝并没有。那是他的姝姝啊是他心中永远最柔软最天真可爱的一处。 秦韬的脸火辣辣的,只觉羞惭。父亲志大才疏,钻营了一辈子,终于坐到了尚书的位置。殊不知,在他人眼中,其所作所为与跳梁小丑无疑,徒惹人嗤笑罢了。 杨敏之拿两指捏了捏鼻梁,似有些疲惫。放下手,平静的看向秦韬,又道:“卢梦麟让你从卢宅取出的书信匣子中,里面也有秦尚书的。” “是秦尚书的人伤了三郎?!”程毓秀激怒出口。 “不是!定不是家父所为!那个匣子中又不是只有家父一人的书信!” 秦韬着急辩解,突然发现自己说漏嘴,口中戛然而止,颓然摇头道,“秀娘,你相信我,不是我爹” 程毓秀不言语。 杨敏之从袖袍中拿出他刚才从柳树底下拾起的鲁班锁,扔到秦韬跟前。 “当时通州码头上的漕船失火以后,刑部的人去船上查看,老范捡到一个鲁班锁,和这个外形差不多,但结构上还要更加复杂精巧。后来我让老范把漕船失火和杀人案都归结为歹徒流窜杀人,不论是你、侯爷,还是哑叔的供词,包括那个已经破损的鲁班锁,我都没有叫老范录入卷宗。” 他的表情很淡,嗓音清冷如常。 秦韬和程毓秀都暗暗吃惊。世间竟有如杨敏之这般可怕之人,可以深藏不露,可以隐忍不发,可以伏线千里,只要他想做成什么事,就必然会一击必中! “也是在通州码头那时,我无意听老范说,你不但精于建造,还精通机关术。所以,我想,打开一个对常人来说很难的鲁班锁,于你应是易如反掌。” “你在把书信匣子交给卢梦麟时,一定提前打开并看过,否则你和秦尚书怎么放心得下?等卢梦麟把书信都烧毁后,秦尚书与卢梦麟结党的证据就没有了。”他最后笃定的下结论。 程毓秀已跟上他的思路,对秦韬急道:“你说不是秦尚书,我暂且信你!你一定知道那些来往过密的卢党里,还有谁!伤了三郎的幕后之人只怕就在他们中间!” 原来,昨日江七娘和程三郎去了北城的马市。在马市旁的戏园子听戏时,江家派人从杭州过来给江六郎送信。江六郎还在宣府,信被送到戏园子交给七娘。 七娘大略看了下,信中说,从津口海港走海路去福建的江家海船已到泉州,一路风平浪静,请六郎放心。 从泉州送信到杭州,再从杭州到京城,中间其实已经过去了好些天。又无甚要紧的事,江七娘看过后就收了起来,也没放在心上。哪知戏园子突然起了骚乱,从隔壁马市跑出来几头异兽,闯入戏园子,吓得众人惊惶奔走,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也就是在这时,有人闯到七娘身边,浑水摸鱼偷走她的钱袋。被程三郎看见,上前阻止,被那窃贼刺伤。 原以为是宵小之徒趁乱作祟,起初他们都没有放在心上。程三郎回驿馆后立即起了高热。程毓秀给他诊看,发现他被窃贼刺伤的伤口上竟然淬了毒!马上给他灌牛乳和解毒汤药,才转危为安。 此事若发生在杭州,程家和江家都没有怕的。但现在他们在根基尚浅的京城,此时才发现京中的水又深又浑,让他们着实心惊。若只是偶然,试问哪个窃贼会在偷窃时随身带一柄淬毒的刀? 程毓秀和七娘仔细盘问,七娘丢的钱袋里除了一些银钱和几粒金锞子,还有那封信。七娘与六郎是双胞兄妹,面容本就极为相似。出事的时候,她恰好又身着一身男装。也就是说那人应是冲着六郎来的。 这些日子六郎所经手的事,又与信中所说的海船相关的,唯有从津口海港暗中载卢梦麟和哑叔到泉州的那件事。 若那信中确有紧要或隐秘之事,若当时没有程三郎护在七娘前面,唯一看过信中内容的七娘早就遭遇不测。 那个暗中作祟之人到底想隐瞒些什么?这绝不是一桩普通的行窃案。 于是,她一早就去美人巷找杨敏之,也如丹虎一样,从京城一路跑到西山。路上碰到范大人,说杨敏之上了红螺寺。 在上红螺寺半路上的观景亭,遇到等雨歇的张姝。两人一同来了行宫。 “与卢梦麟秘密通信的人里面是不是有武安侯?”杨敏之这句话几乎是在诱导。 第56章 都是我错 秦韬避开程毓秀殷切期待的目光,终于承认,卢梦麟让他去卢宅取出匣子时,他曾背着卢梦麟提前打开看过,之后又将鲁班锁复原。 但是匣子中没有武安侯的书信。唯一提及武安侯的,是一个叫“思绦君”的人与卢梦麟的几封通信。但是从信中“思绦君”的回复来看,卢梦麟对他很是傲慢与薄待,不能证明武安侯与卢梦麟有首尾。 “思绦君”是何人的化名,又与武安侯有何关联杨敏之陷入沉思。 秦韬道:“我把名单呈给大人,不求将功折过,但请您容情,宽恕家父!” 杨敏之叹了口气,道:“一步错,步步错。含光,一开始哑叔在通州码头找你求援时,你便做错了。我与秦尚书没有私人恩怨,饶不饶得过他,能决定的是律法,是朝廷和万岁,而不是我杨敏之个人。” “但是,”他话锋一转,又道,“如果含光你能就此放下对我的成见,配合都察院将主导这一切阴诡的幕后主使查出来,能为秦尚书通融转圜的,我也不是不可以尽力。” 秦韬垂头丧气,他就知道,落到杨敏之手里,就得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下楼从一个作匠手里讨了一套粗陋的纸笔和一柄装了墨汁的墨斗。 沉默了许久的程毓秀开口道:“秦韬,你告诉我,我来写。” 秦韬愕然看她,脱口道:“不行!我已是行差踏错,好坏总我一个人担着就是!” 要想安稳度日,秘密就不要知道得太多。 程毓秀已经从他手中接过墨斗置于桌案上,双眸坚定清明,不容置疑道:“三郎已告诉我,你要辞官重回台湖书院。既是程家书院的人,此番为了三郎,就由书院与你一起担着罢。” 程家亦是百年清流之家,程三郎是将来要继承她父亲衣钵的人。台湖书院执牛耳于江南士林,程家人可不是能随意打发的穷酸教书匠,此事绝不会善了。 但是于秦韬而言,等那幕后主使伏诛,依然难辞其咎,他一无显赫官身二无后台庇护,单靠他一个人如何担得起?不过又是被秦尚书利用,替他背黑锅罢了。 杨敏之看了他们一眼,不置一词,撩起衣袍一角下楼而去。 张姝在高台一楼殿堂内,默默打量四周。 数十根巨大的盘龙柱支撑住明亮辽阔的殿堂。除了这些盘龙柱,其余用于支撑的檩、梁和柱,以一种极为巧妙的连接方式,形成纵横相错的支撑。 屋顶房梁上,几个作匠正在做最后的检查。 张姝仰头看去。 这偌大的殿堂,若从中抽出一根梁或柱,是不是也会在顷刻间轰然倒塌?就像杳杳曾经用算筹木条搭建的宫殿那样。 她总是比别人胆小一些,也想得多些。若是陆蓁听到此刻她心中的胡思乱想,该取笑她杞人忧天了。 仰头看得太久,横竖相间的木条密密麻麻的,直让人眩晕。连垂着两腿坐在房梁上的作匠似乎都轻微的摇晃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 她被自己臆想出来的情景吓到,不由抬腿后退,蓦地撞到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怎么了?”杨敏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 张姝抬头,映入他脉脉温情的眼中。 “眼花了……以为有东西在往下掉。”她揉了揉眼。 眼睛里真进了灰,越揉越痒,很不舒服。 “莫动。” 他捧着她的脸,把头垂下来。她大惊,用力抠他手臂。 大庭广众之下,他也敢唐突。 还未掰开他的腕子,几缕轻柔的凉风从他口中吹进她眼睛里。 眼睛被凉风刺激的不断眨动,顿时充满盈润的水色。 直到她接连眨巴的眼眸重新变得明亮清澈,他又仔细端详了一阵,才放开她的脸。手指滑落下来时,在她粉润的腮帮子上轻巧的捏了一记。 “你”张姝脱口轻呼,才吐出一个字就马上紧紧的抿住唇。朝四周张望,作匠们都在忙碌,无人注意到他俩,松了一口气。 他从鼻子里轻哼,发出一声闷笑。退到离她一臂的距离,抖了抖被她拽得起皱的袖子,微笑看她,不说话。 他太爱捉弄人!张姝怯怯的嗔他一眼,含羞又着恼。 “刚才在看什么?那么入神。”少顷,还是他先开口。 张姝犹豫了一下,把她的疑问讲给他听。和他早些时候向工部员外郎提出的问题差不多,这些看起来既没有铆头也没有钉头的木条是如何支撑起整个房梁的。 杨敏之对建造涉猎也不多,把她说的话还听偏了去,笑道,“杳杳是我教她的”,又好奇问她,“姝姝小时候不拿算筹条搭房子玩吗?算筹的玩法还有很多,可以做河图洛书,还可以用于弈棋,以后我教你。” “才不要你教。” 好似又有些闷闷不乐。和昨日上山时她伏在他背上说那些烦恼事时一模一样。 杨敏之眉头绷紧,说:“我去跟吴宣林说清楚,叫他莫要烦扰到你。” 刚才他靠在楼上栏杆处遥望湖岸边的姝姝,看到吴宣林和她说了些什么。心中微酸,恨不得立马飞奔过去跟吴二郎说莫要打她的主意。姝姝倾心于他杨敏之,不会再心悦别人。 “要你跟他说甚?”这回张姝的声音控制不住的上扬,话音刚出口就察觉自己的嗓门有些大,又柔缓下去,“适才我刚刚已经跟他说过了。他是明事理的人,慢慢会想通的你冒然的去跟他说,说什么都不合适,莫得还伤了人家的颜面” 吴宣林跟她表白的那些话,她很是羞于启齿。吴二郎还说他不会放弃,这话就更不敢说给杨敏之听了。 杨敏之是何等机警的人,听她吞吞吐吐的一头说,一头又脸儿红眼儿羞、一幅难为情的模样,就知道吴宣林还在肖想她,只怕还跟她剖白心迹了。 俗语有云,烈女怕缠郎。姝姝心有多软,他最清楚。这才多大会儿的工夫,吴宣林不过跟她说了几句话而已,她就担心、唯恐他伤害到吴二郎的脸面! “他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这就心软了?还是已经动心了?就这么向着他?”他走到她跟前,耐着性子问她。却不知心中的不快和醋意已经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说出来的话语言词咄咄,句句如针一样戳她的心。 张姝抬头怔怔看他,一双柔美眼眸里水意直往外涌,哆嗦着低声嚷道:“我口拙,谢绝不来人家的好意!没有大人您巧舌如簧,惯会哄人骗人!” 她被他激起心绪,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泪花不受控制的往外涌,含恨泣道:“我岂止是嘴笨,也不如你认得的娘子灵巧!没玩过算筹,更不会陪你手谈,与您处不到一块去!你就知道欺负我!” 就知道亲她捉弄她。 张姝钻了牛角尖,越说越发嫌弃自己,只觉羞愧难过,抽噎的快说不出话来。 杨敏之这才惊觉自己捅了个大篓子。哪晓得小女娘的心思说变就变,说委屈就委屈上了。 不顾她的躲闪,慌张的擦拭她脸上源源不断淌出来的泪。心里也跟着疼倒了一大片,不知该从何处哄起才好。 “我就只认得你一个娘子,又上哪里认得别个娘子去!” 她堵得几乎喘不过气的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从津口回来,你不是和一娘在船上对过围棋么?你若觉着那样的娘子好,又何苦来招惹我!” 杨敏之愣住,过了半晌才回想起来。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她还记得! “我”他心头焦躁,嗓子眼干涩住,张了张口,“都是我错,你莫哭了好不好?” 在朝堂上无往不利、心机过人、口才了得的杨敏之彻底败下阵来 秦韬和程毓秀写完了名单,下楼。 杨敏之心中焦急,慌乱的连声哄:“莫哭了!等我忙完当下的事,要打要罚皆随姝姝的意!” 张姝也听到了楼梯间的说话声,慌得拿手背胡乱擦了一把泪,转身背过去,戴上帷帽,往高台外走。 杨敏之按捺住焦躁不安的心绪,双眸回复清冷深邃,从秦韬手中接过名单,草草浏览。 果然,除了大部分都在都察院怀疑和监视之内,还有几个兵部官员和与之来往过密的官员的姓名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大人,关于‘思绦君’的消息实在有限,不过我认得他的字迹。”秦韬敛眉,斟酌出言。 杨敏之颔首,也许这个人就是武安侯本人也说不定。字迹是可以伪造的。 他将名单收好,又把刚才姝姝和他共同的疑问提出来跟秦韬请教。 提及自己的专长,秦韬颇有些自得。原来,他所用的这种搭建方法,依然是采用传统的榫卯相合的方式,只不过多了些变化,从外表看不出铆钉在何处,但实际上极为坚固。 程毓秀凝目环视了一圈,缓缓开口道:“这恐怕不只是脱胎于榫卯结构,还可以变化为机关。” 秦韬惊诧:“不可能的!这明明是” 他与程毓秀对了个眼神,顿然明白,神色变得很难看,缓声道:“你是从那本机关术残稿里发现的?” 第57章 醋意 程毓秀点头。上次她受秦韬委托,约张姝出来喝茶,当时开玩笑说她贪了秦韬一样东西,就是那本机关术残稿。 更早之前,他们从津口坐画舫到通州码头时,秦韬就答应要把这本书给她借阅。结果秦韬在通州码头直接被范大人带走,等他受了廷杖后出来寻她,就把书赠与了她。 秦韬以前翻看这本书时,只是捡一些自己感兴趣的来看。程毓秀看书涉猎广泛,也看得更细致一些。 这会儿杨敏之一提,她就发现了问题。 杨敏之的脸也沉下来,以手止住秦韬的辩白,沉声道:“勿多言,我信你,此事不可声张。含光,你可还有办法解决?” “能!”秦韬果决答道。 “好,”杨敏之拍了拍他的臂膀,又道,“还有件事,拜托你转告吴宣林即刻启程回京,让他速赶回五城兵马司去。” 秦韬不懂他为何不亲自去给吴二郎下令,还是答应下来。 杨敏之交代完,朝他和程毓秀一拱手,转身朝外面大踏步走去。 宫门外,喜鹊和杨清翘首张望。 喜鹊去公府别院取马车,吩咐车夫和仆妇套车出来,到行宫门口接姑娘。 她到公府别院时,正好碰到杨清依自家公子的吩咐,来寻吴宣林却没寻到。杨清跟她一路过来,忍不住跟她讲前些日子京中的流言。 喜鹊听完也是一惊一乍,勉强憋在心里,恨不得见到姑娘马上就告诉她。 杨敏之追上张姝,在她身后落了半步,轻唤了一声,“姝姝” 她身子一顿,停下脚步,却不是为了和他搭话。等程毓秀从后头跟上来,邀她一起坐马车回城。 程三郎中毒,程毓秀一夜未睡,清早打马出城,又冒雨上山,这一天着实疲乏。 程毓秀笑着道谢,说也好。早上她去美人巷寻杨敏之没找到,反倒惊动了钟夫人,这会儿回去应该跟钟夫人说一声,免得她记挂于心。 张姝不去公府别院,杨敏之心中不免惊喜,面上清冷依旧,“在下护送两位娘子回城。” 张姝这时才转过头来,隔着帷帽,鼻腔里还有些堵,柔声道:“如此甚好,大人还可以再与一娘手谈一局。” 杨敏之客气的微笑僵在脸上,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虚,连腿脚都是软的。直等她和程毓秀都上了马车,才叫杨清牵马过来,打马远远的跟了上去。 秦韬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回头,脸色比刚才还要沉重。 他父亲年轻时仕途不顺,也曾沉溺于机关数术。他擅营造搭建亦是受父亲的影响。 那本机关术残稿,是几年前父亲赠与他的。当时他心中很感动,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父亲对他的关爱,虽然短暂,已弥足珍贵。 前些日子他伤势刚好,父亲就把他叫回去,说工部员外郎在行宫监造高台遇到麻烦,委托他帮忙。父亲当时跟他提了一嘴,建议他按照现在这种办法来做。 当时他只当父亲随口提点。 原来,还是要拉着他泥潭深陷。 秦韬心寒。 幼时曾有过的父子亲情日复一日的消磨下去,化为泡影。 杨敏之的话犹在耳边。一步错,步步错。 不可以再错下去了! 他回到高台,把那几个从通州船坞来的作匠招呼到一起,跟他们低声吩咐 张姝在观景亭避雨时,就想回家了。 她陪程毓秀到行宫找杨敏之,边吩咐喜鹊去公府别院代她向邱夫人辞行,顺便取回行装。 回城的路上有程毓秀在旁,杨敏之倒还晓得在外人面前注意分寸,又恢复了那副沉稳持重的模样,她惴惴悬着的心放下来。 一想到刚才她故意呛了他一句,他那无所适从的样子,就让她暗觉解气。谁叫他总爱捉弄她还欺负她呢。 随着马车颠簸,她神思昏昏,唇边噙着一缕笑,和程毓秀互相搂着手臂靠在车壁上打起瞌睡。 程毓秀一夜没合眼,她也几乎一夜未眠。两人都不胜疲乏,一会儿都睡了过去。 入城门时,吴宣林赶上来。绕过眉头深蹙的杨敏之,靠到马车另一侧,俯身轻敲车窗。 喜鹊打开窗,张姝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越过喜鹊和还在合目休憩的程毓秀,看到吴宣林从马上探下来的一张笑脸,登时惊得睡意全无,眨着眼睛呐呐道,“吴、吴二公子?” “我去兵马司,顺便送张娘子回侯府。”他殷勤含笑。 “不用” “不用!” 张姝和杨敏之几乎同时出声。 程毓秀被一柔一刚两道声音吵醒,也看到吴宣林。 “二公子,这几日京中不大太平,宵禁会提前么?”程毓秀关切京中局势,问道。 吴宣林说不知,为难道:“只有北镇抚司和兵部有权下达宵禁令,兵马司只能领命执行。” “二郎这几日就更应该宵衣旰食,多加警醒,叫下头的人加强在坊间和商市的巡逻。” 冷冷出声的是杨敏之。 吴宣林牵起缰绳抱拳,肃目答诺。 都察院监察文武百官,于朝事上他不敢也不能玩忽职守。 但是,于感情一事,执念已起,就偏要跟杨敏之争个高下。 许是刚从瞌睡中惊醒,张姝忽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左边的窗户关着,外面是杨敏之,不再言语。右边的窗户敞开,吴宣林时不时与她说话。 在公府别院这几日,陆蓁教她打马球,已上过几次场,不过还未得心应手。吴宣林虽然跟她们那些小女娘们总是隔得远远的,其实一直在默默留心她。这会儿就她打马球时暴露出来的一些瑕点,略微点拨了几句。 张姝如坐针毡。吴宣林跟她搭讪,她不好不搭理。人家说的有理,她只得硬着头皮含笑谢他指教。 杨敏之那边始终一点声音都没有,对他们的交谈置若罔闻。 只听见车窗外杨清快活哼唱的声音越来越小,接着就像被冻住了,最后发出两声蚊蝇似的哼哼,干巴巴的闭了口。 张姝把程毓秀的手臂搂得更紧了些,直往她身上靠。不知为何,情绪突然低落下去,心中酸涩蔓延。垂着眼也不再说话。 步入闹市,她这边的车窗突然被清泠泠敲击了两声。 她倏地直起身,把车窗撩开。 他从马上俯身下来,清冷的眸光静静看她,说:“我随二郎先去一趟北城兵马司,你是和程娘子先回还是等我?” 她的心怦怦跳,眼波流动,瞅了他一眼。小声嗫喏道,“等你吧。” “好。”他微微勾了勾唇,叫杨清请几位女娘去附近的茶楼稍坐片刻喝喝茶。 杨清板直的身子松懈下来,歪在马背上笑嘻嘻跟杨敏之唱了个喏,领着车夫一甩鞭子走得干脆利落。 吴宣林的脸色灰青,再挂不住一丝一毫的笑意。 “走吧,”杨敏之吁了口气,跟他说似乎也在对自己说,“我晚些时候还得去都察院,没有那些工夫陪二郎消磨。” 茶楼雅间。 张姝问程毓秀想点个什么口味的香茶,程毓秀挑眉一笑:“不要太酸的,闻了一路,有些受不了。” 喜鹊摸了摸胳膊,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从程娘子转到自家姑娘身上,干笑着打圆场:“在马车上坐久了是怪不舒服的。” 张姝娇羞盈面,怯生生的抿着唇不吭声,令人生怜。倒叫程毓秀不忍心再打趣她,“安心,我谁也不说。不过我也有一桩不情之请,请姝娘帮个忙” 两人最后点了一壶茉莉香片,就着茶点饮了小半壶,又说了会话,杨敏之回来。 程毓秀适才已和张姝商量好,这几日都歇到侯府。 等张姝带着程毓秀一行人回府,又把张侯爷和何氏吃了一惊。以为她一直得住到西山行宫宫宴过后再回来,没想到才几天就跑回来了。 这回碍着有程家娘子这个客人在,侯府的下人不知道还要不要拦着杨敏之,一愣神的功夫就叫他进了门。杨清也够机灵,提前回了隔壁,忙不迭的叫家中下人把大公子早就准备好的赔礼一股脑搬了进来。 张侯爷斜眉斜眼的瞅了一眼垂手恭敬站在厅堂中的杨敏之,也不搭理,只顾问自家娇娇怎么突然回来了。 张姝扶着侯爷的胳膊走到厅堂旁边的回廊里,顺手把他握在手里的拐杖抽走搁到一边。 “我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还没来得及拆开看呢。爹爹您去会客罢,莫紧着问我。我去娘那里了,我们还得招待程娘子哪” 她娇声娇气的哄着侯爷。回头偷偷扫了一眼杨敏之,眸光灵动,唇边滑过一缕俏皮的微笑。 杨敏之被她一记眼风一缕娇笑乱了心神,胸口就像挨了一记软软的棉花拳,又是酸又是甜,满腔满腹的柔情荡漾。 “谁给你寄信?我怎得不晓得?莫不是你义母?” 张姝连连点头,乖巧附和,“就是义母” 娄夫人收到她送回河间的香囊后,给她递了一封信来,给她说了些老家琐事,她当天就拆开看过。她着急回家要看的信,是他从江陵托快驿送回来的那封 杨敏之了然,以手握拳,遮住唇边绽开的笑意。眼中柔光追随廊下渐渐远去的婀娜身影。 直到一个臃肿的身躯遮住了他的视线。张侯爷不满的清咳了一声,踱步到他跟前。 “世侄啊,你可是把本侯爷给害惨了喽”张侯爷拿手指头点过来,惊觉手中的拐杖被乖乖女儿刚才放到回廊下头了。 这下不好再装病卖惨。 杨敏之倒是识趣,赶忙躬身上前来搀扶,口中歉疚不止,扶着侯爷坐到太师椅中。 张侯爷也懒得矫情了,叫人上茶,对他说:“你尝尝这茶,是太常寺卿吕大人送来的,我这尝不出好赖的人都觉得这茶不错!” 杨敏之双手接过来,稍愣。 细嫩鲜香,淡雅馥郁。是御供的明前龙井,在宫中只有万岁一人饮用。民间有明前龙井贵如金之说,不可多得。不久前万岁给父亲赏赐过一罐,父亲还未用过。 如果张侯爷识货,就该知道这绝不是太常寺卿能拿得出来的东西。 宫中的贵妃素喜金银俗物,万岁也不会赐她茶叶。 杨敏之垂目不露声色。浅抿了一口,配合侯爷赞了声“好茶” 张姝回到何氏院中,搂着何氏的胳膊扭着往她怀里钻,撒娇说想母亲了。 何氏笑着直摇头。娇娇儿总还是这么个孩子心性,怎生放心让她到婆家去。 张姝埋首到她手臂间,何氏正笑吟吟的哄她,一抬眼看到她耳垂上摇晃的耳珰,金丝缠绕玉锦鳞。金摇玉晃,与白嫩的耳垂相衬托,尤显得风姿绰约。 不是她家娇娇的首饰,也不是贵妃的赏赐。何氏愣住。 第58章 泄露 何氏在她后背抚拍的手慢了下来,目光从摇晃的耳珰上移开,微笑道:“娇娇儿去看看程娘子,叫她不要拘束,还差些什么尽管遣人过来取。” 张姝笑着应诺,跟母亲行礼告退,去客院看程毓秀。 程一娘在收拾自己带过来的用物。 程三郎中毒后,她和七娘不确定幕后之人还会不会有后招,不敢再住客驿,另寻了一间可靠宅院,是与江家交好的江南行商在京中的落脚处。七娘和三郎已经带侍卫去了那边。为了避人耳目,她不便于跟过去。本来要再找地方歇脚,赶巧遇到张姝,遂到侯府借住几日。 昨夜和七娘商议过后,她就把自己的一套东西带了出来。除了衣物,装古琴的琴匣,还有几本她时常翻看的医书。 张姝帮忙收捡医书,不察从里面掉出两张半旧不新的绢布来,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字还有清浅的线条描画。 她捡起来刚准备重新折叠好,一看上头描画的图案,头顶轰得炸开一声响,一个没拿稳把绢布又落到地上。 绢布上画的是两个裸身男女。 程毓秀顺手把绢布拾起,抖了抖随口说道:“改天得空还得再另绘两幅,字都有些看不清了。” 原来是针灸图解。裸像旁标注的小字都是穴位名称。 张姝满面惊羞,却又实在好奇,目光呆呆地被牵引过去,就着程毓秀手中展开的图像偷瞄。 每一张上面都绘了两个人像,一个摊开手脚的正面,一个反面。无片缕遮身,女子胸前,男子腿间,均赫然在目。 “程姐姐,你与黄夫人的医术都是如此学的么?给女子看病,就不能只修习医治女子的吗” 怪不得世间少女医。这也太羞人了也! 程毓秀顿觉好笑,道:“在医者眼中,任何一具病体,没有美丑,不分贵贱,唯一的区别就是病灶。所以又何关男女呢?当然,男子和女子生而不同,病灶和伤患也可能天差地别,此时又得考虑到男女有别。姝娘说是也不是?” 张姝难为情的点头,一双眼睛惊怯眨着,往她手里的针灸图瞟去。 程毓秀被她口是心非的扭捏模样逗得哈哈笑,把绢布往她手里一塞,“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看!” “圣人老聃曾经说过,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天人相应,阴阳平衡,本来就是人之常理。再说,你以后又不是不嫁人的!预先知悉也无坏处!”程毓秀微笑,就像上次对她和陆蓁说妇人怀孕之类的秘事那么自然。 她被臊了一脸,丢开绢布,落荒而逃。 回到青鸾院,喜鹊不在。在廊下收捡晾晒衣物的仆妇说她被叫到夫人那里去了。 张姝回屋从妆奁底层拿出那封没开封的信,倚靠窗榻上的软枕展开默看。良久,一会儿将信纸盖在脸上,一会儿覆于胸口,娇容含笑,眉梢生春。 等她看够了,把信又重新装到匣子里放好,喜鹊回来了。还带来几个婢女,都是她母亲院中得力的下人。 喜鹊说昨日北城马市跑出来几头猛兽,把旁边的戏园子和商市都搅和了一通,连周围的民坊都人心惶惶。侯夫人唯恐侯府受宵小滋扰,往青鸾院又拨了几个人手来看守院落。 侯府离出乱子的北城还远着呢,不过谨慎些也好。这些日子京中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并不太平。 听喜鹊说,杨敏之陪侯爷喝了一会儿茶,就告辞说还有要事要回衙署,府里也就没有留饭。 他一定很忙吧。 她心中记挂,怅然若失。 曾在清晨迸发万丈金光的日轮飞快西去,只余残影婆娑,从茂密的梧桐树间漏下来点点金光,映衬得庭院幽深,白墙青瓦黯淡。 几日未回,院中盛放的鲜花无人主理,在枝头褪色飘零。 随喜鹊一起过来的几个婢女被她打发到院子里去拾掇满院的花草。 她素来爱清净,不喜多余的人在她房中。这几个婢女即便是母亲新添的,也不习惯陡然让她们进她的闺房。 依旧使唤喜鹊,叫她差遣仆妇烧水伺候沐浴。 喜鹊有些惶然之色,激动的“哎”了一声。 水气氤氲如雾,张姝靠在木桶边缘,一张柔美的小脸被热汽熏蒸的光洁滑嫩,好似剥了壳的鸡蛋。 泡在温暖的热水里,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刚才从针灸图上看到的男女图像。 如一娘所说,男女有别。 绢布上男子图像的那处,是小小的丑陋的一团。和她被他强拉着手触碰过的那里完全不一样。让她暗暗讶异。 杨敏之身上那处就像被唤醒的猛兽,是相比更加狰狞更令人惧怕的存在。 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她很想跟程毓秀请教解惑,如果她脸皮够厚的话。当然,她既没有女医的觉悟,也尚缺乏探索的勇气。 一想到杨敏之身上还藏有这么可怖的一处,她就怯臊不安。她可不要再去碰它。什么两情相悦的人都会做的事,通通都是他的鬼话! 也打定主意不准他对她再有任何轻浮之举。 可是越不去想越从脑海中直往外冒。在山顶时,他凶猛的吻住她唇的同时,毫不客气的覆身上前恍惚间如在眼前。 一阵“哗啦”的水声扬起,张姝抬手掩住脸和眼,透过颤抖的手指,白嫩的脸庞着染了一层水润嫣红。 木桶中被她搅动的热水,仿佛那只炽热如铁的遒劲手掌,环绕水中巍峨玉山,沿着起伏的山峦沟壑,顶礼膜拜,肆意妄为。 她慢吞吞放下掩面的手,低头去看颤栗的水纹下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这两年她身量渐长,俨然从一颗青涩的毛桃蜕变成水灵灵的成熟饱满的蜜桃,也让她的羞耻感愈加强烈,沐浴更衣时更是连多看自己一眼都觉得躁得慌。 被她刻意忽视和掩藏的美好,在他炙热滚烫的掌中无所遁形 低垂的眉目盈满羞意和慌乱。她倏然起身,水珠沿着细腻幼白中透出粉色的肌肤滚落。空中的冷气袭来,令她战栗也清醒过来。 兀自发呆的喜鹊急忙拿帛巾裹覆住她玲珑有致的身子,扶她从浴桶中出来。又拿一块帛巾把她湿发上的水分吸干,轻柔的包裹到头上。 为她换上中衣后,再次把潮湿的长发打散擦干,手忙脚乱之间,好几次不小心把她的头发打结住。这是以前从不曾有过的事。 张姝望向镜中的喜鹊,问:“你有心事?可是母亲说你什么了?” 打从母亲院中回来就不对劲。 站在张姝身后的喜鹊嘴唇打着哆嗦,心中有一瞬动摇。 侯夫人和姑娘不愧是母女俩,面上瞅着温温柔柔的,内里都刚强果敢的很。 方才夫人把她叫过去,问她,这几日姑娘在公府别院都做了些什么事,和谁在一起,又见了些什么人。夫人柔柔的跟她说,倘若她答得不好,就拔了她的舌头再发卖。 夫人温柔底色下的雷霆万钧,一下子唤醒了她在宫中生活的记忆。 当即想到的就是姑娘与杨敏之 夫人意有所指且不容她装傻充愣。不清楚夫人都知道了些什么,又是从哪里瞧出端倪的。吓得她既不敢隐瞒,也不敢全盘托出。像姑娘大半夜偷偷跑出去和杨大人看日出这样的事,就是打死她也不能说啊。 幸亏她在宫中待过几年,凡事说一半真一半假,糊弄宫里的娘娘是够呛,在侯夫人这里还算勉强够用。直到她把姑娘如何辛苦的徒步上红螺寺,如何整夜在佛堂给老大人和老夫人诵经祈福,跟夫人细细的讲了一遍,夫人的神色才算稍微缓和了一些。 夫人听她说完,声色俱厉的唬她小心伺候,不能再由着二人私下见面。不准告诉姑娘,更不准泄露出去。 心惊肉跳的应付完夫人,回头马上就要应付姑娘。 喜鹊头痛,只想躲到角落里数钱袋子去。 张姝慢条斯理的拿篦梳打理胸前的头发,等她开口。 喜鹊无法,左右是躲不过的,心一横,冒出主意,对她道:“姑娘,你知道么前些日子京中传言” 传言张侯爷有意招首辅之子、新任都察院右都御史的状元郎杨敏之为赘婿,被朝堂和后宫中人很是嗤笑了一阵。同时又有人说,侯爷因为廷杖之事怀恨在心,以此羞辱杨敏之,招赘之说信不得。朝中议论纷纷,最后还是杨首辅大人有大量,出手平息了流言。 “夫人、夫人叫我不要告诉您。”喜鹊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已经呆在镜中的张姝,脸不红心不跳的说。 “你未把我与杨敏之的事告诉母亲罢?” 喜鹊直摆头否认,心中暗呼罪过。 “夫人叫我不告诉您,您可别到夫人跟前去说啊!不然奴婢就真该死了!” “我晓得的。”张姝心跳得厉害,拿篦子的手发软,头发也通不下去,把篦梳往妆台上一搁。 她到底还只是个懵懂单纯的女孩儿。情窦初开有了心上人,下意识的只晓得要瞒着爹娘。心下却糊涂着,不晓得父亲到底是在浑说,还是真有什么招赘的想法。谁家的父亲会有她爹爹这么离谱的呢。 她心不在焉,和程毓秀到母亲院中用完晚膳,本来打算一起去隔壁钟夫人处坐一会儿。 何氏止住她,“程娘子自去跟钟夫人说一声让她安心,娇娇儿莫跟着去添乱。钟夫人身份特殊,又喜欢清净,无事莫打扰到她。” 这本是她当时想与杨敏之疏远时规劝母亲的话。也不知道母亲是无意一说,还是拿话点她。 她心中愈加惊慌没了底,一双明眸乖顺的垂下去,轻执团扇覆于面上。 她失落的样子落入程毓秀眼中,程毓秀笑说:“那我自去说一声就好,姝娘就先在家等我?” 她心中微动,迎上程毓秀充满笑意的目光,微笑启唇:“那我等程姐姐回来到我院中打秋千来。” 第59章 为她而来 何氏管得了张姝,管不了程毓秀,人家毕竟是客人。再说程家和杨家都是清流之家,自有世家的交情在。 程毓秀去了隔壁钟夫人处再回来,轻挽了张姝的手,说笑间勾着她的臂膀朝她耳边凑过去。张姝扬起团扇遮住两人的脸,交头接耳悄声说话,吃吃发笑。 次日一早,钟夫人遣人过来问两位女娘是否得空过府去耍,被何氏婉拒。 张姝在自己院中给程毓秀看她昔年与义母学画的画作,全然不知。 张侯爷有些看不过眼,腆着脸问夫人:“怎得不让娇娇儿去?娘子以前不是总叫她和钟夫人多走动多亲近的么,如今怎么避嫌避到这种地步?咱俩成亲前也不是一面没见过,那会儿我不也老上你家去” 侯爷还没絮叨完,就被何氏皱眉喝止住,朝他嗔道:“侯爷!您的嘴又把不住门了!早晓得我不告诉你这些,你比娇娇还不教我省心。我俩当时是定了亲的,他二人一无媒二无聘,无名无分的,若在钟夫人那里不小心碰到怎么办?再被用心险恶的人编排上,娇娇的名节还要不要?” 教侯爷说,夫人这些担心纯属无稽之谈。当然,妇人总是更重规矩,考虑的也更周全一些。 而何氏呢,因为那对陌生的耳珰而觉察出娇娇和杨敏之的私情之事,她是半个字也没敢跟侯爷透露。只跟侯爷说,既要与首辅府结亲,就更应该注意避嫌。 其实何氏自己也纳闷,女儿和杨敏之就见过一面,还是上回侯爷想招郑璧为婿的时候两人打过照面,连话都没有讲过一句。怎么突然就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 虽然按喜鹊信誓旦旦说的,他二人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一星半点的逾矩之举,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自家闺女生得貌美性情又好,让郎君心生爱慕,一点也不奇怪。但是杨敏之是何时对娇娇儿动了心思,还诱得他们家的乖乖女娘与之私相授受,让何氏一想起来胸中就觉得憋气,心中忿忿不已——首辅大人家的家教也不过如此! 她既要若无其事的瞒过女儿,把这二人在定亲前隔开,又不敢对侯爷如实以告,心中越发烦乱,连带对小姑子都生了埋怨。 若不是贵妃娘娘突然变卦改了主意,不管是公府的吴家二郎,还是寒门出身的郑璧,都是不错的女婿人选。现下好了,能做得了主的人在宫中被关了禁闭。教她如何不心烦! 秉性柔和的夫人突然郁躁,侯爷惴惴的不敢再多言语。心虚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其实杨敏之昨日过来拜谒,已向他透露首辅府有与侯府结亲的意图,只是现在他和首辅面临一桩棘手的朝事,请他宽限些时日,也拜托他在万岁下旨赐婚前守口如瓶。 侯爷这回倒稳妥了一把,一个字也没跟夫人透露。 就这么地,侯爷夫妇二人心头都存了一个不可说的秘密,你瞒着我,我瞒着你。一个心中蠢蠢欲动,巴不得即刻昭告天下。一个忧心忡忡,恨不能把闺女天天挂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张侯爷怕自己的嘴把不住门,找了个借口去水榭处,让下人把戏台子搭起来他好听戏。 何氏正独自烦闷,程毓秀过来,笑说她的继母黄夫人走时让她得空了给侯夫人诊个平安脉,看看之前给她开的养生方要不要调整。 何氏依得,教程毓秀切脉一看,果然这两天心绪不定,肝火旺盛。 程毓秀重新改了方子,同时细细的教给侯夫人身边的丫鬟几个得用的按摩之法,让她们每日给夫人按捏。又跟侯夫人略讲了讲道家吐纳呼吸的窍门,教她如何运行体内的小周天。 何氏按照她说的,意轻气缓的做了几次呼吸吐纳,果然周身通泰,心胸开阔了不少。喜得对她连声夸赞,与她说话上了兴头,问她可许配了人家没有。 程毓秀落落大方的笑着摇头,道:“两年前在杭州议过一回亲,是个门风清正的好人家,不过不允许嫁妇出外做女医,也就作罢了。”她发了愿,要承继母的衣钵一世行医,那必然是要在外行走抛头露面的,对方接受不了,她也不愿放弃,两家谈不拢来只能作罢。 何氏惋惜,替她不平:“那是他家没福!怎得门风清正的人家就一辈子不生病?就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 何氏和程毓秀说话的工夫,喜鹊在青鸾院指派婢女们助推秋千。她家姑娘突然来了兴致,要打秋千。 正值酉时三刻,六部值房已经散衙。 杨敏之从都察院下值后,一刻不停地往回赶,早早上了园林处的假山,倚靠凉亭等候。 听得隔了一个院墙的那一头传来呼喝发力推动秋千的声音,他抚额微笑。上回他就是在这里无意间冲撞了秋千架上翩翩欲飞的姝姝,被摄去了心魂。 对她动心,其实还更早些,在红螺寺的山间,当山风把她的帷帽送到他的脚边,也许一切在冥冥中已天定。 她朝他与众人所在的方向投下的那一瞥,水眸含愁凝露,如山精一般妖娆,在他眼中般般入画也入了心。 这是他在她面前唯一的秘密了。不敢让她知晓,杨敏之也是会以貌取人的,与庸俗浅薄的碌碌众生没有区别。 可是那又如何?从三年前执起这天下棋局始,一路披荆斩棘,他也许就是为她而来。从两年前国子监门前她拽住他的袍角始,他与她的羁绊便再也分不开了。 秦韬,程一娘,老范,甚至是父亲都在静观他筹谋的棋局终究会走到何处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早已躬身入局,把自己也投入其中化为一枚棋子,为了她可甘愿被驱使。 傍晚的凉风轻送,他等的仙子如约而临。 张姝这回没有站在踏板上,而是坐在那儿,柔软的身子靠在以手握住的彩绳上,粉罗裙从秋千上垂下去,随风拖曳轻舞,状若无依。芙蓉颜,蝤蛴领,蛾眉轻蹙,幽幽的望着假山凉亭的方向,浅笑含颦带怯。 杨敏之也冲她微笑。 空中的风声,鸟语声,底下院中的笑声都淡了去。只余眼前这个人。 当她再次从远处荡过来时,他看清了她两耳边垂晃的耳珰。恍然大悟,怪不得心中呵了一息,这个傻姑娘。再望向她时,满目怜爱之色不加掩饰。 两人隔着大半个院落遥遥相望,视线起起伏伏,只觉天高云淡,此刻风物正好。 杨清在假山下朝上面喊话,说郑璧大人过来了。 杨敏之无奈的摇了摇头,头回觉得这个友人好不识趣。他从都察院下值前,郑璧托在六部衙门里来回行走递送文书的差官给他递话,请他散衙后去喝酒。他自是不会去的,躲开了郑璧,早早的就走了。结果他又不依不饶的追过来。 他朝晚霞中的仙子虚拱了拱手,歉意的笑了笑,撩起袍角下山。 天空中的仙女依旧翩跹曼舞,忽而远去忽而前来。他沿着假山上的小路踱步下行,转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来去,没留意前方的路,脚下趔趄,差点摔下去。 张姝噗嗤笑出声来,这个傻子。 喜鹊仰头看空中摇摆的粉色罗裙,拿帕子擦拭额角的汗,呼出一口长气。姑娘可算是高兴了一回 杨敏之从假山下来,回到院中。 郑璧在翻看书案上的话本,突然眼前一空,被跨过门槛进屋的杨敏之从手中把书抽出搁到博古架上,“这是阿清的书,乱动了他会不喜的。” 在门口廊下候着的杨清抱臂侧目,皱了皱鼻子,终是没有吱声。 “哦我说呢,行简何时也看起闺阁怨情的闲书来了。”郑璧笑笑,没去深想杨清的书怎么敢随意往他家大公子的桌子上放。 一双笑眯眯的桃花眼凑过来,兴高采烈:“杨兄,我搞到银子了!今日本想请你小酌两杯,你倒体贴,晓得替我省钱!” “哦?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到哪里搞的钱?莫不是做了僭越朝纲的事吧?”杨敏之斜目瞅他,淡淡的敷衍道。 一般读书人总能找个替人抄书的活计挣点银钱,但是郑璧这一手字实在不太好看,给书铺抄书人家都不敢要。 见杨敏之疑他,郑璧急忙辩解“哪能呢”,忙不迭的跟他讲自己如何挣到人生中第一笔除了俸银之外的钱。 原来,朝中有几位原想与他结亲但未成的老大人私下找他,请他代笔写几首诗,给了他不薄的润笔费。还让他保密,毋要说出去。也是赶巧了,这几位老大人给的诗题都一样。他稍一打听就晓得了原委——这是太后将在西山宫宴上主持的诗会上的诗题。不知如何被泄露了。这几位老大人都是受他们家的夫人和小娘子所托,找了探花郎来捉刀代笔。 杨敏之突然想到什么,凝目沉思不搭他的话。 郑璧以为他还不信,掩唇往他耳边贴过去,“你别小看这活计,比在衙门当差还划算!连柳思荀柳大人这样自持清高的人,都在私底下接活呢!” 说着,掩盖不住的乐不可支。 “请他代笔的那户人家只怕下了大本钱,要叫自家的娘子在太后面前拔尖!不晓得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娘子,来找我写呀!我要的定比柳大人少,写得比他还好!” 说到后面,不胜心虚。他这些时日还是在模仿柳思荀的字迹,跟着他的文章练字。无意间发现柳大人为宫宴诗题做的诗。没有十成十的功夫是作不出来的,他可比不了……他的诗才不过让那些小娘子在攀比时不至于落到末等哭鼻子。 杨敏之听他意犹未尽的说完,问他诗题是什么。 郑璧奇道:“行简也要小试牛刀、与柳大人比试一番?” 杨敏之心中另有所想,沉吟着让他把柳大人的诗和他自己做的诗里挑一首说给他听。 听完颔首,称赞柳大人那首确实可拔得头筹。又在心中默想,倘若诗会上那些小娘子拿出来的都是如柳思荀和郑璧这样文笔娴熟的文人墨客作出来的诗,姝姝落到末等也未必。 她那么害羞胆小的一个小娘子,若是排名垫底,不晓得会被臊成什么样子。无论如何也得给她准备几首应付过太后。 第60章 如何是好 杨敏之铺开纸砚,心下思忖。 执笔半晌却不动,神不守舍的,清俊的面孔一时和煦发笑一时神思恍惚。教郑璧忍不住道:“自从行简兄去了一趟江陵,你我二人生分了不少。” “他人说,兄台一路拔擢高升,而璧仍然只是七品,时日一长,兄必轻看于我,不会再与我交好。我与兄相交全然发自本心,我知兄不是势利之人,”郑璧淡淡一笑,问,“但行简近来无故疏远,我左思右想不知何故?” 杨敏之亦笑,轻飘飘的说:“我恐子美与我交好反遭我拖累。” 郑璧以手指轻敲额角,神情诚挚,不再顽笑,“我与兄真心相待,兄也莫要搪塞我。” 他狂放不拘小节,不似官场中人,心思也不在仕途上,但他亦有一副七窍玲珑心肠。 杨敏之放下手中纸笔,侧目望他,说:“令兄早已收到卢梦麟给他传的信,却隐瞒过江家也瞒过我。” 郑璧诧异,脱口道:“怎么可能?家兄对首辅大人绝无二心!” “子美有没有想过,是我与首辅生了异心?” 杨敏之黑黢黢的眼望向他,一如窗外深暗的夜幕。 郑璧骇然,掩饰不住惊色:“首辅大人与你是亲生父子!” 所谓君臣父子,礼义仁孝。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冒天下之大不韪,杨敏之是疯了不成?! 转而一想,半是顿悟半是惊疑,“莫非” 他的兄长郑磐,在从漳州知州升任开封府承宣布政使时,曾来信说来不及接应卢梦麟到漳州。当时说的也许是真话,但后来卢梦麟从海上入泉州后,一定给他去过信。信上的内容一定事关重大,郑磐并不放心交于杨敏之,而是直接密呈给了首辅大人! “我兄长为何不信你?”郑璧觉得自己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可是他真的不明白。 为何不信他?杨敏之薄唇勾起一弯自谑的笑意,却没有半丝不快。 “从卢梦麟为皇长子争储之日起,不论是朝中的卢党,在野的清流,还是如家父这般与卢温政见不同的重臣,无论他们有没有表露出来,其实都倾向于立长。” 所以,就连老范这样的五品吏,与他在红螺寺禅房密议时,都要问他,如果有人就此挑起立储之争,他会站在哪边? 当秦韬被他步步紧逼,在旁侧的程一娘知他意欲图谋武安侯时,身后有着江南士林的她亦入了局——一旦涉及国本,没有人敢放任他杨敏之胡为! 中宫无子而立长,这是国朝百年来的规矩!也是无论哪个派系的朝臣与清流的共识。 如果不是三年前,他以初生之犊不畏强权之势破局而来,给卢梦麟制造了一个假象,加之万岁的模棱两可蓄意导引,卢梦麟根本不需要急匆匆的跳出来催动万岁立储。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杨敏之做了一件与朝廷和天下士林为敌的事。 但又难说对错。 若没有他以立储为引,设彀将卢温逐出内阁,父亲何以入主中枢、新政何以实施? 然而,若他执意要那不该动心的意中人,要那个被他卷入局中却浑不自知的姑娘,就难逃得过被自己的谋局反噬的命运! “行简难道要步卢梦麟后尘、在朝堂重新掀起立储之争吗?你要为皇次子争储?” 郑璧语气中难掩焦灼,接连发问。这原本是他杨敏之做的局,如今不知为何他却要把他自个儿搭进去! 杨敏之摇头微笑:“子美毋要为我忧心,我不会如此行事。” 武安侯已在他与父亲还有万岁的围猎中,与板上鱼肉无疑。有如父亲和郑磐这样忠厚仁义的臣子在,武安侯伏罪对皇长子的影响将会被减小到最轻的程度。 但是,若武安侯犯下的罪不止是私交朝臣、意欲谋杀罪官,还有通过虞氏私通北漠,那就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将是皇长子永远洗脱不掉的污点! 他不会为皇次子争储,也不会任凭皇长子坐到储君的位子上。 惊涛骇浪将至,他需得万般小心的护住承恩侯府,护住她。即便因此与父亲和天下士林对峙,也不会回头。 郑璧对这些一无所知,如果知晓他是为着一个女娘,只怕会扼腕叹息他的糊涂。 但有什么法子呢。谁叫他遇到姝姝,这就是他的命数。 他心尖柔软,脸上笑意更深。 换了个轻松的口吻对郑璧说:“我此行去江陵,路过河南,行程匆忙没有抽出空去开封府拜访伯钧兄,深以为憾。我以前便说过,我与伯钧神交已久。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已现端倪,他与我迟早有分庭抗礼的一日。我不想子美日后夹在我与令兄中间难做,从此我们各行各道,还请子美见谅。” 伯钧,是兄长的表字。郑璧垂下眼,复又抬头,以手拍他肩膀,笑嘻嘻道:“什么各行各道的,行简莫要如此说!璧偏要与兄同道而行!” 杨敏之心头一暖,伸出一只手与落在他肩头的手相握。两人相视而笑。 “哎,御史大人啊!下月京官考评,叫你手底下的兄弟通融通融,莫要再扣我俸禄了!” 顽笑之声又起。 待郑璧走后,杨敏之静下心来按照宫宴上的诗题拟了几首。每一首都比柳思荀那首更胜一筹。倒让他犹豫起来。 姝姝内秀于心,不是爱出风头的人。木秀于林,反而怕更容易使她局促。 他沉吟再三,还是将这几张诗笺折好,准备抽个时机给她。 他的姑娘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无论是他的心意还是众人面前的尊荣,总之他护得住她。 杨清已经进屋,看他泼墨挥笔洋洋洒洒又是几篇诗作,摸了摸鼻子嘀咕道:“大公子,可莫再叫我给您和张娘子私相传递,我觉着这两日侯夫人看我的眼神不对,好似有些讨嫌我呢。” 当然,侯爷还那样,见到他还热情的喊他过去看戏。不过来回就那几个戏法,他都看腻了。若侯夫人在旁边,总会皮笑肉不笑的说上两句,“杨小郎莫理会侯爷,给你家公子好好当差去罢” 杨清无奈叹了口气,道:“大不了我再爬个院墙爬个树,再叫喜鹊大姐打骂一通,只要公子您记着我的好便是了。” 杨敏之已知晓他们遭侯夫人冷待的原委,两颊浮起淡淡的红晕,叱他一句,“我何时叫你行鸡鸣狗盗之事!只会给我添乱。”不过这话,到底没有以前说得那么硬气。 杨清抽了抽鼻子不再搭理他。 他将诗笺纳入怀中,胸有成竹的微笑。 不过明后两日,贵妃禁足的命令被取消,侯夫人就会进宫探望贵妃。他自有办法请张侯爷转交给姝姝 青鸾院。 自上回香料摆了一桌子,这回是颜料。 杨敏之在为她代笔准备宫宴的诗作时,张姝亦在忙碌。 程毓秀自那日去钟夫人处回来,就说要与太后告罪,不能去西山宫宴了。次日便开始持斋把素抄写金刚经,准备托她带过去呈给太后作为赔礼。 再没几日,她就与程三郎和江七娘返回杭州去。 相交不过数十日,陡然分别,张姝心内惆怅不已。 程一娘抄经有得忙,张姝也想帮她做点什么打发时日。程毓秀顽笑说,请她帮忙重新绘制两幅针灸人像图。张姝哪依得,臊的直啐她。 但总要给即将远去的友人随一份礼,给她留个念想,也给自己留个美好的往昔记忆。 思来想去,还是用她最擅长的丹青。当然不是帮一娘画针灸图,而是那日她们在津口海崖上一起看海上日出的那一幕。 她和喜鹊清点颜料,除了明黄赤绀和胭脂等几种常用的,其他的都缺着。这回何氏不任由她们自己去商市看着买去,叫她拟个单子让管事去采买。 待采买妥当,调好颜料,拿起画笔开始打小稿作画,她旋即沉浸到自己的一方天地中,这几日被母亲拘得哪都去不得的不愉很快消散。 越了一日,宫中内侍突然上门传话,贵妃娘娘得了万岁的赦,被解除禁足! 当天就叫传话的内侍金满箱银满箱的抬了几箱珠宝金玉,说是赔兄长那一千两银票的,又用宝匣装了两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给侄女把玩。 贵妃还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和嚣张。 惹得一众好事之徒又从美人巷口探头探脑,咂舌深羡。 侯夫人随即递了牌子与内侍进宫探望贵妃。 张姝在自己的屋子里,专注投入到小稿的描绘中。 何氏走后没多久,张侯爷忽然差人过来唤她去招呼客人。下人传话说侯爷不得闲,叫大娘子代他招待一二。 爹爹惯爱做些没头没脑的事,若是外客,她一个女娘怎好贸然抛头露面。 张姝秀眉轻蹙,叫喜鹊去看看怎么一回事。 喜鹊躬身不疾不徐的出了门,不一会儿小碎步跑着赶回来,往她耳边掩手轻声细语。 张姝的心狂跳不止,执笔的手顿住,大滴的赤红颜料落到洁白的宣纸上,瞬间就晕染开去。 她顾不得画纸污损,往桌案上抛下笔,提起裙摆就往水榭疾步行去。刚走出两步,突然想起她还穿着平日里作画时的半旧家常衫子,也来不及整理发髻妆容,探身从窗口的炕桌上匆匆拾起一柄团扇。 水榭旁凭栏处,杨敏之双手背在身后,垂目望向浮光跃金的湖面,鱼儿在茂密的水草间欢快的游动。 侯爷的人不大会打理庭院,反倒让原本恪守成规的园林生出无限的洒脱与野趣来,让人心胸舒展开阔。一如张侯爷和他的家人。 父亲已多年没有跟侯爷这般天然爽直的人打过交道,这回失了算。通过太常寺卿送明前龙井使之误以为示好,想将侯爷也拽入争储的旋涡中,以保皇长子安然脱身。哪晓得侯爷不是那种弯弯绕绕心眼子多的人,拿了吕大人的茶叶,也不过牛嚼牡丹,并不往深里琢磨。 倒叫他一眼看穿父亲于公于私的用意。父亲与母亲一样,是断然不会同意与侯府结亲的。 不过他已全然无惧。既是他的棋局,就得听他的,一切需按他的筹谋去走。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他转身,愣住,深眸中细碎的星光乍现。 以为是侯爷。没想到却是教他思念入骨的伊人。 “侯府也得姝姝亲自下厨做羹汤么?”吟吟笑意不由自主爬上眼角眉梢。 她就像刚从灶房里忙不及跑出来的小厨娘,两臂缠了一条臂绳,把袖子绑了上去,露出两截俏生生白嫩嫩的小臂,绳带绕过脖颈又在腰后的裙裳上系了个结,勾勒出一段纤细娇娜的腰身。 “等我下厨,只怕大人三日也吃不上饭。若是画饼充饥,我还拿手些。”水色明眸潋滟含颦,一缕狭促的俏笑从眼角逸出。 被团扇半遮的樱唇翕张,刚才一路小跑过来,有些微微喘息。两颊泛起明亮的粉色,脸上粘了几点黄黄红红的颜色。 他走近,细瞅她脸,喃喃说:“卿卿的面靥好生奇怪。” “不是面靥,定是不小心沾上藤黄和朱膘了。”张姝嗔他一眼,走到阑干旁,俯身照水。 杨敏之才晓得她适才在作画,“我来。” 走过去,弯腰从湖中沾湿了一点袖角,自然的攀住她的脸,拿打湿的袖口把她脸上的颜料轻柔拭去。 张姝仰头乖乖的等他擦净。 他今日似是突然从值房过来的,还穿着绯红朝服,头戴乌纱。翩翩风采,气度高华。却捧着她的脸做些琐碎的小事,偏生又细致入微。 半晌过去,他抖开袖子,拿手指滑到她眉尾轻轻摩挲,直愣着眼勾勒她的黛眉。 她羞得甩开他的手。 “我怕是体察不到前人的画眉之乐了,”他悠悠叹了一息,俯身凑到她面前低语,“姝姝的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画眉描唇均用不上我,某惶恐,日后在卿卿跟前只能做个无用之人,莫得被嫌弃。” “又不正经说话。”她叱了他一嘴,忽而想起喜鹊跟她说的京中流言,吞吞吐吐的问他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他心意酥痒,就想逗她玩,忙摆出诚恳之色问她是何事。 她鼓起勇气把喜鹊说的话又跟他重复一遍,轻执团扇覆于面颊,露出一双含羞带怯的秋水明眸:“杨敏之,这可如何是好。” 杨敏之微微一笑,把团扇从她手中抽出,在她眉心落下缱绻缠绵的吻:“但凭姝姝想要如何,某都听命。” 他一手拿着她的扇子,一手虚虚的扶在阑干上,把她困在中间。 所谓算不尽的心机与筹谋,原来只为遇上她。 两额相抵,呼吸交缠。两颗心的跳动同声同气,直教人心慌意乱,熏醉之意氤氲而起。 忽而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在湖中作响,几只锦鲤在水草间争食,激起串串水花,荡漾开来。 “那就按我爹爹说的入赘好了。”她蓦地开腔。 他愣神的工夫,她抽回团扇,猫腰从他腋下钻过,轻巧的脱开了身。 盈盈笑声从团扇后传来,“就你会捉弄人呢!” 杨敏之以手撑住阑干,埋首低笑了一阵,又招手叫她回来,软声哄道还有东西给她。 她半信半疑的复靠近他,依旧拿团扇遮住脸,好像这样就不会被他捉弄到。 直到看他从袖笼中拿出几张诗笺,又羞又急的瞪他:“谁要与你私相授受” 被杨敏之止住,说是给她在西山宫宴上应付诗会用的。 “你真赶不过去么?”她接过来,问他。 明日就是开宴之期。 杨敏之有片刻的犹豫,唇边绽放一缕温柔的笑,“我尽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自家亲戚 这日正好赶上滂沱大雨,从出城门一直下到上西山的路上,雨势连绵不休。实在不是个出行的好日子。承恩侯府的马车夹在蜿蜒绵延的车队中间,跟随大队人马往前慢慢行进。 贵妃虽然已经解除禁足,无奈双身子的人一举一动皆不敢造次,遂留在宫中休养,没有跟后宫一起去西山。 张姝昨晚作画歇得比较晚,在马车上正好补眠。车队走走停停,她时睡时醒。喜鹊频频掀起车窗往外张望。眼看天黑之前是到不了的。 几匹马溅起水坑里的泥浆,飞踏而来,到承恩侯府的马车旁停下。 “张娘子在么?”一道细柔的声音在马车外客气问道。 喜鹊打开车帘。 马上的人身披蓑衣,斗笠下露出一张青年人的白皙圆脸,朝车里拱手唱了个喏,“咱家司礼监李荃,问张娘子安,请娘子随我去前头太后娘娘的驾辇上安坐,免得耽误入行宫的时辰。” 张姝犹疑不动,正要开口谢绝,李荃打马稍靠近一步,压低了嗓音道:“咱家奉杨兄之命前来,张娘子莫怕。” 他说话的工夫,另一个内侍已经翻身下马,撑开油纸伞往车前一送挡住大雨,躬身请她下车。 张姝朝喜鹊点点头,对李荃道:“有劳了。” 也穿戴好蓑衣斗笠,随李荃上了内侍让出来的马,与李荃等人一起沿着车队旁的小道径直向前。 行宫中自有宫婢伺候,喜鹊不能进入,从后头赶来把她的衣物行装送过去就是。 前头三辆金雕玉饰极尽华丽的黑楠木马车,均以六匹骏马相驱。李荃指引张姝上了第三辆。 车内大如一间斗室,地上铺着白底蓝花的粗绒地毯,花团锦簇,金碧辉煌。 太后不在这辆车上。张姝暗自松了口气。 豪华宽敞的车里,已经坐了一个比她稍大些的女娘和三个孩童,还有两个跽跪在地上等着伺候的宫婢。 宫婢见又有贵女上车,忙起身相迎,服侍她将斗笠和蓑衣解下来,放到靠车门的木橱里。 最年长的女郎,看着不过十八九岁,气度淡定从容,既不亲和也不冷漠。 三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和面相秀弱的男孩都是八九岁的模样,均着一身锦衣华服,正襟危坐。另一个六岁男孩浓眉秀目、唇红肤白,怀中抱着一只身穿五彩斑斓水田衣的雪白趴儿狗。一人一狗都在发呆,男孩正懒洋洋的从打开的车门处往外瞅。 张姝不认得年长的女娘,但隐约猜出三个孩子的身份,慌忙就要屈膝行礼。 八九岁的女孩轻轻抬手一挥,道:“都是自家亲戚,张娘子无须多礼。”女童稚嫩的声音充满与年龄不相称的雍容不迫。 果然,她是帝后的长女,也是吴皇后唯一所出的华章公主。 “我叫大丫,这是我家的两个弟弟,大郎戟奴,二郎猊奴,”华章伸出小手,朝两个男孩一个一个指过去,点到皇次子时,冲张姝笑道,“猊奴也是你的表弟。” 抱狗的猊奴眼睛一亮,不再盯着已经掩上的车门,转头将她打量,道:“你就是我张家舅舅家的表姐?” 他一扫百无聊赖的神情,拖着狗往皇长子身边挤了挤,把空出来的位置用力一拍,热情招呼她过来坐。 “这是我外祖家的表姨,邱娘子。”华章被猊奴打断,似是习以为常,对张姝继续介绍最后一位年长的女娘。 “妾不敢以公主的长辈自居。家人都唤奴玉瓷,公主与张娘子叫我玉瓷即可。”邱娘子大方的道出自己的闺名。 张姝微笑,朝华章公主福身问安,与邱玉瓷互相见了一礼,坐到皇次子身侧。 猊奴靠过来,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问她:“哎,你见过张家舅舅杀猪吗?是不是特别厉害?你会不会?” 张姝傻眼。 这下车内的人,不论大的小的都轻声笑起来。 张姝也笑,对猊奴说自己不会,也没亲眼见过父亲是如何杀猪的。 猊奴怏怏泄了气,觉得这个民间来的表姐好生无趣,顿觉索然无味,不再同她说话。 张姝垂目端坐,也不与别人攀谈。 “二殿下去过西山行宫吗?”邱玉瓷问。 猊奴摇头。自打他出生的这六年来,国朝一直在与滋扰边关的北漠开战,宫廷用度紧张,朝廷从上到下都提倡简朴,莫说出宫城游玩了,就是在宫中一年也就几次宴会能让他开开眼界。好不容易遇到杀猪舅舅家的人,却是个什么也不会的表姐,怎么不是个能同他玩到一起的表哥呢?稚气的脸上难掩烦恼与失望。 “那边有山有水,也能看到一些野物,大的可能是见不到,不过蜻蜓蝴蝶、松鼠兔子总还是随处可见的。”邱玉瓷微笑朝他说。 猊奴的眼睛又亮起来,滴溜溜的转个不停。手上轻一下重一下的捋趴儿狗身上的毛发,狗儿不舒服的哼唧叫唤了几声。 华章瞥了邱玉瓷一眼,对猊奴道:“贵妃娘娘把你和雪团都托付给我了,莫要打什么歪主意。” “什么雪团啊?人家是公犬,我给它起的名叫苍狼!等它长大了,我还要带他上北漠打鞑子去!”猊奴没抓住华章敲打他的重点,抗议道。 “可它被阉割过,已经不是公犬了。”一直没说话的皇长子戟奴怯懦却认真的纠正他。 “我娘说它还是会跟在母犬后头撒欢的,色性不改!” 这下几个女娘和宫婢都面面相觑,红脸无语。 “够了!你们俩、都给本宫闭口!”华章气急败坏。这会儿倒是看出小女孩天真灿漫的模样来。 公主发了话,车上的人通通噤口不言,安静的只听得见车外哗啦的雨声。 张姝红着脸庞充耳不闻,继续凝目养神。 可是似乎总有一道目光在悄然打量她。 她抬头,邱玉瓷正在端详她。 两道目光碰到一起,邱玉瓷冲她略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张姝垂下眼皮,看向自己脚下的地毯。 华章公主说,邱玉瓷是她外祖家的表姨。邱玉瓷与吴皇后的继母邱夫人同姓,那便是邱夫人兄弟家的女娘,与吴倩儿的血缘更近一些,与吴皇后并不是嫡亲的表姊妹。 前几日邱夫人带吴倩儿和京中一众郎君女娘去公府别院小住时,她没有同行。今日看来,这是个极有主见的娘子。 …… 一路上,前面所有的车辆和马匹都为这三辆华丽的马车让行。 等他们抵达行宫,张姝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前两辆辇驾中坐的是皇后和太后。 她和邱玉瓷沾了公主和两位皇子的光,其他人还在倾盆大雨的路上慢慢往行宫挪动时,他们在午后就到了。 当然,陆蓁、吴倩儿和邱夫人等人到的更早。他们提前在公府别院消遣了多日,今天早上从别院直接上山,拐了个弯就过来了。 待陆蓁见到她,半是抱怨半是想念,说她怎么去红螺寺上个香就突然跑回家了。又听说程毓秀因为堂弟突发急症不能过来,很是遗憾。 她悻悻的说:“本来我都给你们提前占好了院子,我们仨正好住一处。” 程毓秀不过来,邱玉瓷添了进来,与她二人住同一个院落。 这一日,一直到晚间天麻麻黑,所有上行宫的人才都安顿下来。 内侍给张姝和邱玉瓷送来行装。 邱玉瓷冲她二人笑笑,说一路疲乏要早点休憩,把自己宫室的殿门一关,不再出屋。 陆蓁拿手肘拐了拐张姝的胳膊,说:“你觉不觉得她的气度做派有些像一个人?” “谁?” “皇后娘娘!”陆蓁笃定。 张姝从衣箱中把这几日要穿的衣服都拿出来放到壁橱里,随口道:“她与皇后娘娘不是嫡亲的表姊妹,若说她有些像,吴三娘岂不应该更像?” “三娘就算了吧!就她那张狗嘴,我都怀疑她不是邱夫人亲生,是从狗肚子里爬出来的!”陆蓁说起吴倩儿就来气,张姝不在的这几日她俩几乎天天在干仗。 张姝嗤嗤笑:“慎言!慎言!” 晚些时候雨歇了,住在隔壁院落的邱夫人和吴倩儿过来一趟,见邱玉瓷已经紧闭房门,邱夫人没说什么,吴倩儿面露不悦,老大不满,嫌她表姐拿乔装样。 邱夫人体恤小女娘们,叫陆蓁和张姝好好休息,不用着急去跟太后和皇后叩安定省,明日一早过去就好。 吴倩儿随邱夫人走后,陆蓁跟张姝挤了挤眼:“我们本来也没打算去太后跟前凑热闹!皇后娘娘那里,更不能随意走动,万岁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过去,我们这些闺阁娘子巴巴的跑过去杵着,算怎么回事呢!” 张姝深以为然,行宫狭小人又多,万事要小心谨慎。 陆蓁又补了一句:“又不是人人都是皇后的妹妹,哪有那么大张脸!” 这话一出就变味了。张姝摇头,柔声告诫:“隔墙有耳,少言少祸端。” 陆蓁自知失言,不好意思的搂住她的腰,把头贴她肩膀上,口中可怜兮兮的叫“姐姐”,在她身上深深的嗅了一口,“姐姐好香!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她拗不过陆蓁,晚上两人都在她房中做一头睡下。 她是白日在马车上睡足了的,到了夜间反而不困了,怕打搅陆蓁入睡,安静的平躺着不吭声。 枕边的陆蓁却翻来覆去,也没睡着。时而怅惘叹息,似乎满腹心事。 张姝偏过头去,透过黑暗的夜色看她。陆蓁犹豫了半晌,半吐半吞:“姝姝,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说完就一把扯起丝衾,劈头盖脸的把自己遮住。 张姝被她这句话整得脸热热的,轻声问:“那他知道么?” “应该不晓得吧。”沮丧的声音从丝被中传来。 “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一想到他就很欢喜,总也见不到他就很失望,一颗心一会儿被他填得满满的,一会儿又被挖得空落落的”声音落寞,渐渐低下去。 张姝愣住,随着她的话心里也跟着涨疼涨疼的,还有点酸涩的甜,在心间流溢。过了很久,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有个喜欢的人”她才刚出口,耳边传来陆蓁深而绵长的呼吸声。 她伸手把陆蓁蒙住头的丝衾掀开,倾诉完心事的少女已经坠入梦乡,唇角翘起来,脸颊上现出两只清浅的梨涡。 张姝也笑了。一时想起杨敏之,便如陆蓁所说心中满满都是欢喜,一时又好奇陆蓁喜欢的是哪个郎君,怪不得前些日子总觉得她心不在焉的。 夜已深重。突然,夜空中传来一声“吱呀”作响的木门转动声,尖细微弱,拖长了尾音,在寂静的院中显得格外瘆得慌。 第62章 无根之水 张姝打了个冷战,骤然睁开眼。起初以为是她房屋的门被人推开,撑起身子侧耳去听,声音是从邱玉瓷那边的屋子传来的。 似乎有人在很小心的拉开门,再掩上,随后离开了。 她就着从窗纱上透进来的微弱夜光,推了推枕边的陆蓁,颤声呼唤:“蓁蓁,陆蓁” 陆蓁眉头微皱,口中含糊着咕哝几句,依然睡得香甜。 张姝重新躺回枕头上,睁大眼睛望着纱帐顶,睡意全无。 三更半夜,邱玉瓷为何会悄悄外出?又会去哪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人回来了。先是轻缓的脚步声,接着“吱呀”推门,进屋。再没了动静。 她又是惊诧又是疑惑,心里还有些害怕。一直熬到快天亮,终于迷迷瞪瞪的又睡过去。 早上陆蓁先起,叫醒她。 因着昨日夜间吐露少女心事,陆蓁起初还有些赧然,张姝亦心内羞涩,既不追问也不打趣她。两人都默契的不再提睡前的枕间密语。 待她俩装扮妥当出门,邱玉瓷已经不在旁边的屋子里。张姝留神去看她所住宫室的门前,有沾了泥的极浅的脚印痕迹从殿门门口一直延伸到长廊下,隐于潮湿的泥土地面上,和泥泞道路上众人的脚印混到一处。 陆蓁见她路过邱玉瓷的宫室门口就驻足不动,还面露疑色,问她:“怎么了?” “邱娘子起得可真早,我昨日夜间醒来,好像听见她出门去了。”张姝不敢跟她说实话,斟酌道。 陆蓁:“谁知道呢,也许兴之所至,去行宫后头看日出了罢。” 听到“看日出”几个字,张姝心虚的红了脸,抿唇不再接话。 两人到太后殿中请安。比她们到的早的夫人和贵女大有人在。 见到张姝,女人们纷纷向她投去饶有兴味的目光。吴倩儿看向她的神情更是复杂,把陆蓁拉到一旁,两人远远的说话去。 围着太后逢迎的一圈夫人和贵女,都像观看北城马市里稀奇的异兽似的,团团看她。有的窃窃私语,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兴许极为逗乐,把周围的人都乐得甩起帕子遮了唇角吃吃偷笑。 承恩公夫人冷哼了一声,颇为冷淡的把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庭院。 张姝莫名其妙。在众人探究打量的眼光中,把程毓秀抄的经卷献给太后。 不过是个传闻中的民间孝女,太后对程毓秀的好奇心早在她随口宣出懿旨的那一刻就过去了,也不过问程毓秀不来行宫的缘由,叫梅芳姑姑把经卷收下。然后不咸不淡的问张姝,侯爷夫妇的身体可好了些? 其实早就无碍了。 张姝恭敬敛眉,答谢太后的关爱之情。又说,父亲的身体还有些不虞,不良于行,撑着拐杖能勉强走动几步。 “所以我说,张侯爷是真的勇!怎么想出这么个损招来的!”夫人堆里有人笑着冒出一句话来。 “是啊也不想想自家的门楣和家世,能和公府结上亲都是高攀了!承蒙公府看得起,给脸偏不要!偏要拿自家娘子的闺誉开玩笑!”接茬的是与承恩公夫人交好的某官宦夫人。 张姝明白过来,原来她们议论的还是喜鹊那日说的,父亲扬言要招杨敏之为赘婿那件事。虽然流言在明面上已经被首辅弹压下去,但是私底下还是传开了。 仗着张贵妃不在跟前,加之吴太后似乎对贵妃也颇多不满,夫人们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很是把侯府嗤笑了一通。 女娘们或坐或立在自家母亲身侧,虽然没有参与夫人们的话题,看张姝的眼光也都如看戏一般,颇为玩味。 侯府家的娘子确实如传闻所说美貌惊人,但像杨敏之这般从百年清流之家出来的状元郎,文韬武略,俊美端方,自然是全京城中所有少女芳心暗许的如意郎君——什么样的女娘没见过,能看得上没有半分家族底蕴的屠户之女? 徒有美貌又如何? 不少女娘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微妙的快意。 在远处长廊下说话的吴倩儿和陆蓁不知为何,说话声也突然大起来,好似又要争吵。 “抱歉,麻烦把‘所有’两个字去掉就算人家是块五花肉,以为人人都像你们那么爱吃么?”陆蓁抱臂瞅着吴倩儿,笑嘻嘻调侃。 “你粗鄙!”吴倩儿气恼跺脚,面露羞色扭头就走。 大殿中,张姝走到刚才说话的那个夫人面前,朝她躬身福了一礼:“请您慎言。” 然后柔声说道:“此事究竟如何,在座的各位既不是家父也不是首辅大人,不在其中我们都无法评判。不过我听说首辅大人已经出手弹压了流言,那必然是不希望大家再去议论。您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若看不见听不到,也无缘置喙。 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于太后娘娘銮驾之前,您如此说话,实为不妥!诚然,家父和妾来自乡野,出身不显,门第亦不高贵,但承恩侯府始终是万岁和朝廷的封赏!侯府与我的名誉岂能容您随意诋毁!” 张姝说完,朝端坐上方的吴太后伏跪请罪,怯生生道:“妾刚才的言辞恐怕多有不当,心内着实惶恐,但谣言当止于智者,还请太后娘娘明断。” 官宦夫人傲气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面色通红,怒火中烧,却不敢发作出来。 众人也都惊愕当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起身吧,莫得让别人说几十岁的大家夫人们合起来欺负你这么个可怜巴巴的小娘子,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吴太后说完,朝惊呆的承恩公夫人没好气的睨了一眼。 她的好侄媳,也不知道该说她眼光好呢还是不好呢。说她眼光好吧,张姝不止容貌姣好,今日一席话,更是于无形中证明了她的见识和胆量,确实可堪为世家妇。说她眼光不好吧,总以为张家女娘性情柔顺好拿捏,却屡屡在她与侯府面前碰壁。 梅芳上回从承恩侯府回来跟她说的话,果然没错。张姝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娇柔怯弱。二郎性情优柔寡断,正需得这么一位外柔内刚的娘子帮持。若将二人凑到一处,倒不失一桩相契的姻缘。只是承恩公夫人想要拿捏媳妇,却没那么容易。 太后心中一哂,暗地里对侄媳妇的小心思嗤之以鼻,以为谁家的婆婆都敢同她比么?先帝在世时她贵为皇后,皇帝是亲生之子,做了太后仍是说一不二的后宫之主,皇后妃嫔哪个敢不敬重她不听从于她? 也就是贵妃,被她捧得忘乎所以,滋长出不该有的野心来!她倒要作壁上观,看看首辅府与杨敏之会不会搭理承恩侯府这一茬。 太后在心中衡量片刻,便熄了给张姝与吴宣林赐婚的心思。 承恩公夫人收到来自太后的眼神警告,悻悻的不再说话。适才七嘴八舌的贵夫人们也都噤口不言,不敢再胡乱编排。 远处传来幼犬的吠声,随着宫婢和内侍开道,皇后娘娘带华章公主和两位皇子前来,后面跟着去给皇后请安后一同过来的敬妃,以及手捧一只玉瓶的邱玉瓷。 皇后携来人给太后娘娘请安,贵夫人和女娘们又争先恐后给皇后娘娘请安问好,刚才发生在张姝与那个官宦夫人之间的不愉快眨眼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张姝想起昨晚陆蓁说的话以及夜间邱玉瓷的怪异行径,悄然曼步隐于嘈杂的众人后,默默端凝吴皇后和邱玉瓷。 若单论外貌,邱玉瓷面相单薄,与丰颐端庄的皇后并不相像。但二人站在一处,确实如陆蓁所说,两人的形容气质竟然有些相似。 尤其是这时,手捧玉瓶的邱玉瓷,刻意雕琢的姿态犹如高洁的观音。一举一动似乎都在模仿中宫。 只见她对太后款款一拜,说:“昨日太后娘娘与两位圣人西行,紫气东来祥云西去,上天应也有所感应,所以一路降下甘霖雨露,让我等感知天子给予世人的福泽君恩。今日一早,妾斗胆在行宫中采了些无根之水,特敬献给太后娘娘和皇后殿下聊表心意,谨祝煮水烹茶以为乐,舒眉展眼世安康。” 她这番话说下来,贵夫人和女娘们都暗自啧舌,又嫉又羡。昨日路上讨人嫌的泥泞大雨竟叫她给说出花来,她们怎么没想到去树叶子上接点水来奉承太后呢? 陆蓁已踱步到张姝身边,拿胳膊碰了碰她的手臂,冲她挑眉眨眼。张姝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邱玉瓷半夜出门是采露水去了。 听邱玉瓷说完,太后娘娘眉开眼笑,道:“好孩子,难为你一片孝心。” 邱夫人脸上笑意盈盈,颇有几分荣耀之色。 携三个孩子坐于太后身侧的吴皇后容色淡然,双目敦和神采奕奕,看不出喜怒来。 梅芳姑姑从邱玉瓷手中接过玉瓶,叫宫婢拿去煮茶。 不过须臾,茶香四溢。 梅芳执盏尝了一口,笑道:“三分露珠清味,三分竹叶鲜香,还有三分冷冽悠长淡淡涩,莫非是松针?” 邱玉瓷微笑点头。 梅芳试过茶后,叫宫婢将茶水分盏,呈与太后与皇后、公主和两位皇子。 华章将自己的茶敬奉给吴皇后,也说了一番吉祥话。 戟奴偷瞄长姐,有样学样,将茶奉给自己的母妃敬妃。 猊奴一手抱狗一手轻托茶盏,闻了闻,无甚兴趣,将茶杯随手递给宫婢,口中说了一句什么,宫婢捧着茶盏径直走到张姝身边,躬身递茶:“二殿下说赏给张娘子。” 把自己埋到人堆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张姝,又被暴露在睽睽众目之下。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硬着头皮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给猊奴远远的福了个礼谢恩,猊奴却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皇后和太后说话之际,他偷偷把趴儿狗送到地上,狗儿起初伏在他脚边不动,他不经意的踹了一脚,趴儿狗蹒跚着溜出殿门。 接着,他起身跟皇后行礼告退,说出门找狗去,走前朝张姝站立的方向状似无意的扫了一眼,然后施施然出了殿门。 华章说她去看护猊奴和雪团,带着宫婢和内侍大摇大摆的离席而去。 戟奴见他俩都走了,也悄无声息的退下。 这三个孩子张姝看得目瞪口呆,暗觉鼓舞,挽了陆蓁的手,从忙于逢迎太后和皇后的人群中轻手轻脚的退出去。 第63章 莫要当真 张姝和陆蓁出了大殿,到行宫僻静处。 陆蓁迫不及待的跟她分享从吴倩儿那里听来的传言。倒没有嘲笑侯爷的意思,纯粹出于好奇,兴奋的问她,侯爷真是这么说的吗?首辅府和杨敏之会不会答应? 张姝眨了眨眼,温柔怯笑:“既说了是流言,你莫要当真。” 两人正在说话,又有几个女娘从太后殿中出来,三五成群,将吴倩儿簇拥在中间,一路说笑。 看到张姝她俩,女娘们互相交换了几个微妙的眼神,跟随吴倩儿掉头而去。 陆蓁好气又好笑的瞪了一眼她们的背影,道:“你不晓得吴三娘她们在背后怎么排揎你和侯爷!刚才吴倩儿找我说,侯爷自取其辱是其次,玷污了状元郎的清誉不可容忍,她们都替杨敏之不平呢!她叫我莫要跟你走得近,还说杨敏之无论怎样也不会看上侯府和姝娘你的!叫我听着就来气!依得我说,你就把杨敏之拿下来让她们好生瞧瞧!” 张姝面飞红霞,连连叫她不要再说了。昨夜还敢跟陆蓁吐露心思——虽然她没听见,这会儿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落到陆蓁眼中,娇羞盈盈欲语还休,全然一副对郎君动心的思春少女模样。她由己及人,越发觉得张姝对杨敏之应该也是有些爱慕之意的,只是羞于表露罢了。 “你怕甚?以我们家姝姝的美色,想要俘获哪个郎君还不是手到擒来?” “徒有美色,脑子不好使有何用?”一个孩童懒洋洋的声音从花丛中响起。 两个女娘吃惊低头望去。 猊奴带着趴儿狗,一人一狗撅起屁股在花丛中刨土。把她们的话全听了去。 张姝羞恼:“二殿下,您为何躲在此处偷听我们说话!” 猊奴叹了口气:“是本宫先来的。” 张姝板起脸拉着陆蓁的手就要离开,被猊奴叫住,“慢着。” 他坐到地上,抬头问:“看在你是我母妃嫡亲侄女的份上,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嗯?” “帮你把杨敏之搞到手。” 粗俗的不堪入耳。 “……”张姝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脸红得快滴出血。 陆蓁咯咯笑:“二殿下,您才多大?羞也不羞?莫给你表姐添乱就是好的了!” 猊奴不搭理陆蓁的取笑,对张姝道:“张娘子,刚才那茶好喝吗?” 张姝不懂他为何突然话头一转,从他嘴里总吐不出好话来,索性不答。 猊奴又叹气:“我若是你,喝了那茶就该立马喊腹痛。你没看出来吗,那个姓邱的马屁精一心想给我父皇当妃子呢。你是我母妃娘家人,有事不应该身先士卒站到我母妃这边么?” 张姝无语:“殿下为何不自己喝了喊腹痛?” 猊奴痛心疾首:“你傻不傻?此事若由我来做,会有多显眼!你是贵妃的侄女,这杯茶又是我赐给你的,难道我会在茶中给你下毒不成?你喝了不舒服当然是带来茶水之人的问题!多好的机会,被你错过了,要不我说你脑子不好使呢!” 竟然是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 张姝理解不了,喃喃道:“殿下有没有想过,这一杯茶水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他们都会被无辜牵连进来” 才六岁大点的孩子,耳濡目染之间已然沾染上宫中争宠的习气。若说他有些小聪明,却没有用对地方。 她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 猊奴毕竟只是个孩子,自以为窥到了天机,洋洋得意道:“那个马屁精,今日早间恰被我撞见,往我父皇住的寝殿旁的竹林里钻,说是采露水,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凑到我父皇身边罢了!弄得什么劳什子玩意儿,也配拿给我喝?” 张姝不可思议:“殿下大半夜不睡觉的吗?邱娘子三更半夜跑去竹林都被您撞上了?” “什么三更半夜!她去竹林的时候天已亮,我正好带苍狼在旁边顽。可惜啊,没叫父皇瞧见她鬼祟的模样!” 也就是说夜间邱玉瓷出门两回,第一回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第二回才去竹林采露水。 张姝默然。后宫中事,她自然不会搅和进去。她沉思片刻,道:“殿下您还小,不论邱娘子如何,总归是大人的事,勿需您操心,您莫插手也莫要胡来!” 她温和中稍显严厉的腔调半分也没吓倒猊奴,只让他觉得这位娇滴滴的表姐色厉内荏,莫不是因为没法子搞到杨敏之,底气不足心虚了吧? “此事涉及万岁的安危,不能就此作罢。若邱娘子接近万岁不是为了邀宠,而是图谋不轨呢?”一直听他二人说话的陆蓁出声。 她的家族世代为锦衣卫,效忠皇帝这一支已逾三代,考虑起问题来又与别人不同。 邱玉瓷跑到皇帝寝殿旁的竹林去采露水,既莽撞无礼,又有窥伺圣驾之嫌。而且竟然没有被驻守在寝殿旁的侍卫阻拦,令人起疑。 陆蓁说罢,就要去院墙边上的锦衣卫值房找父兄。她的父亲陆如柏亦随圣驾到了西山,负责行宫的防卫与安全。 没由来的刺激与激动从猊奴心底直往外冒,他一把从地上抱起狗儿跟上她俩,雀跃道:“我与你们同去!本宫是皇子,想做什么岂不比你们两个女娘来得便宜?” 陆蓁到锦衣卫值房,没有碰到父兄。丹虎将她挡在院门处,恭敬的问她有何事。 丹虎是丹娘的胞弟,后来成了沈誉的心腹之人。因为陆沈两家议亲不合一拍两散之事,陆蓁对沈誉心中一直怀有芥蒂,连带对沈誉的人也唯恐避之不及。她朝猊奴使了个眼色,让他自己来说。 猊奴抱着狗儿四平八稳的走上前,道:“今日早间约莫辰时,本宫在万岁寝殿旁无意看到有个宫婢不知是迷路还是怎得,冒然闯入了竹林,却没有侍卫出面将其拦下,本宫心下觉得蹊跷,特来向陆大人询问。” 丹虎说,他受沈誉大人之命驻守行宫,现已与陆大人换防,由他负责万岁寝殿的防卫。他即刻就去找早间负责晨值的侍卫盘问,如有疏忽不当之处,定要严责。 猊奴颔首:“还好只是个糊涂的宫婢,尚未造成冲撞圣驾的祸事。有劳大人叫手底下的人多警醒些,莫要再发生类似的事。” 张姝远远的站在院墙边等候,依稀听到猊奴和丹虎的对话,心想这孩子虽然有时候说话不太讲究,办起正经事来还算有个皇子的样儿。 “张娘子!” 一道声音从院墙上面传来,悄声呼唤她。 张姝抬头,秦韬和几个工匠坐在院墙外的连廊上头,正在修补昨日大雨后漏缝的廊顶。 “秦大人。”张姝走到墙根处。 “一娘与你在一处吧?”秦韬微笑问她,从身边的褡裢包袱里掏出一个布包,拿绳子系了垂下来,示意她接过去。 张姝拿到手中打开,是两个长圆筒模样的东西,一头粗一头细。 “我把叆叇上的镜片取下来,做的千里镜,一娘与你一人一个。”他两手虚曲成环状,一前一后的挡在一只眼前面,眯着另一只眼,做射箭状示意给她看。放下手又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补充道,“千里之外是看不到,看个三五里总是够的。龙舟赛时你们若不想到近前去凑热闹,就用它。” 张姝向他道谢,又道:“一娘挂心程三郎的病情,同太后娘娘告了假,没有与我一同过来,等我回城后替你转交于她可好?” 秦韬错愕。那日他们几个在行宫碰面,一娘当时说程三郎身上的毒已经除尽,按理说不需要她来亲自照顾。担心三郎的病情,只是她的托词。他心中隐隐不安。 勉强笑道:“也好,这几日总是下雨,约莫不大太平张娘子在行宫也多加小心。” 张姝一愣,垂目答好。 陆蓁和猊奴从锦衣卫值房回来。 丹虎一直目送他们进了院墙才折身返回。他面色冷硬肃然,以手缓缓抽出刀柄又“啪”的一声硬生生按回去。 二殿下所说的那个时辰,其实他还未与陆如柏换防,万岁寝殿当时还是陆如柏的人在值守。 幸而只是一个糊涂的宫婢,也幸亏他们早已部署妥当。 按杨敏之交代给他的,他与陆如柏换防后,由陆如柏负责观景高台和堰塞湖那头的巡防。宫宴那日,白天万岁在高台观龙舟竞技,晚间也会在高台大宴群臣。表面上看,高台才是行宫防卫的重中之重。殊不知,原本藏有危险隐患的高台已被秦韬带匠人暗地里修复,高台和出入行宫的关口也都安插了重重暗卫。只等不诡之人露出马脚自投罗网 张姝和陆蓁、猊奴三人往回走。 趴儿狗被猊奴放下来,围着三人欢快的打转,跑前又跑后。 张姝抱着秦韬给她的布包,一路走着,沉默无语。 自头一日的大雨过后,天已放晴。然而,真正的风雨似乎正在酝酿中,即将到来。 她不得不承认,隔了这么长的时日,只要一想起虞氏还是会让她头皮发麻心生惧怕。不过虞氏因为有孕在身,也跟太后告了假,不会到行宫来。待武安侯伏法,被锦衣卫暗中监视在武安侯府里的她也必然束手就擒。 没有什么好怕的,也不应该害怕。只是有些想他而已 等他们回到她与陆蓁的庭院,被宫婢和内侍环绕的华章公主端坐院中,正等着他们。 猊奴刚喊了声“皇姐”,被华章不悦的打断:“你莫说又是雪团走丢了,以后无论去哪叫你的大伴跟紧了你,再有下回我叫人打折他的腿!” 猊奴口中一嗤:“打就打呗,谁叫这狗奴才跑得没我快!” 跪在华章身前的小太监浑身颤抖的像筛子,痛哭流涕,不停朝两个小主人磕头求饶。 华章不予理睬,起身,朝张姝和陆蓁微微颔首,前呼后拥的走了。 猊奴踹了小太监一脚,小太监抽噎着爬起来抱狗。 陆蓁往邱玉瓷的房门前探了探头。 张姝走到一旁的石桌边,打开包袱把镜筒拿出来,镜筒里面镶嵌了一枚被打磨的极薄的水精。她学着秦韬比划的样子,透过水精看过去,圆圆的视线之内伴随着一股晕眩感,眼前陡然清晰起来。 镜筒里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眼瞳。是凑过来的猊奴。 猊奴拿起另一只镜筒学她的样子放到眼前。 远处树木枝叶上的纹理脉络在镜筒中清晰可见,如同被递到他跟前一般。 “真是个好东西!太神奇了!”猊奴满口嚷嚷,拿着镜筒在院中打转到处看,新奇的不得了。 这时才显出一个六岁孩童的天真无邪来。 “张娘子,你把它送给我吧!我拿我的宝贝跟你换!等回宫了你跟我去挑,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本宫说话算数!” 张姝微笑:“多谢殿下厚爱,您的东西我就不要了。这几天您若乖乖的听公主殿下的话,不乱跑不给公主添乱,等回去后我送给您便是。” “张娘子,你太好了!”猊奴眼神透亮,狡黠的精光一闪而过。她叫他听皇姐的话,可是她又不会时刻跟着他,哪里晓得他有没有听话呢。 他从未见过这样单纯的人,简直老实得可怜。让他想敷衍她都有些惭愧。 张姝坐在石桌旁,以手托腮,心不在焉的看他和陆蓁一人拿一个眼筒在院中稀奇的张望。 心事重重,含颦叹息。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模样。 “张娘子,还是让本宫帮帮你吧!”他诚恳的说。 张姝蹙眉,茫然的望向他。 “你喜欢杨敏之对不对?我帮你啊!” 张姝耳边轰的炸响一声雷,秀眉倒竖,又羞又气的朝他叱道:“殿下莫口无遮拦!” “我娘说男人不喜欢老实的女人,你呀就是太老实!”应该从姓邱的马屁精身上分一半心眼子给她。 张姝站起身,气得要夺他手上的镜筒,“殿下,我看您是不想要了!” 猊奴左躲右闪,叫她怎么也抓不着。 “哎呀张娘子!你害什么臊啊!” 陆蓁在中间笑嘻嘻打圆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莫跟孩子一般见识!” 张姝懒得搭理他们,红着脸庞扭头进屋。 “喂!躲起来是没用的!我娘还说男人也不喜欢扭扭捏捏的女人!” 第64章 风雨起 因着白日猊奴的风话,陆蓁跟着起哄打趣,张姝不要陆蓁晚上跟她一起睡。陆蓁只好回自己屋。夜间两人都暗暗留心,邱玉瓷陪太后用过晚膳后回来,再没有偷偷外出。她二人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果然隐隐的不太平起来。 听说刑部新任的员外郎范大人和北镇抚司为了争夺一个人犯发生了争执。北镇抚司本有三位主事的大人,指挥使陆骞老大人常年卧病在家中休养,原本负责京城防卫的指挥同知沈誉还在宣府,另一位指挥同知陆如柏在西山行宫,一时北镇抚司群龙无首,叫范大人给钻了空子。 范大人声称当时打劫通州商船的歹徒没死,被锦衣卫给抢走了,要找北镇抚司要人。两方扯皮,阵仗闹得很大。 刑部和北镇抚司的热闹还没看够,五城兵马司也开始满城抓人。 因为北城马市异兽走失闯入市坊间,一些原本混迹于市井的泼皮无赖趁机滋扰周边的民众和商户,出了好几起入户行窃的案子,更有甚者当街偷窃刺伤行人。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岂能容作奸犯科之人肆意横行? 这些消息从京中传到行宫,大家听一听也就罢了,不过是添了个在太后身边逢迎凑趣的谈资。也就是陆蓁,知道刑部和锦衣卫扯皮的事后嘀咕了几句,也就抛到了脑后,总归是祖父和父亲兄弟他们的事,跟她一个女娘又有多大关系呢。 太后娘娘主持的诗会如期举行。女孩儿们的心思顿时转移到诗会上。大家都跃跃欲试,想要在太后跟前脱颖而出。若能借此获得太后青睐,既是体面,又是荣耀。如果还能借机寻一桩好婚事,更是一举多得岂不美哉。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诗会这一日。 张姝和陆蓁到太后殿中,找了两个相邻的几案坐下。 突然,兵部尚书的夫人带着女儿跌跌撞撞的冲进殿中,大呼“太后救命!” 把太后和身边的宫人唬了一跳。 梅芳挡在太后身前,呵斥道:“夫人何以在殿前喧闹!” 兵部尚书夫人鬓发凌乱,两颊惨白,哪有平日里半分端庄的仪态,只顾叩头哭喊:“我家大人不知得罪了谁,更不知犯了什么错!刚被刑部来人带走,那些莽夫还要带走我们娘俩!” 被尚书夫人搂在怀中的女娘,和张姝她们差不多大,正值青春年华,如她母亲一样也是满面惊恐,接着自家母亲的话含泪说道:“家父只是被刑部收监,尚未被定罪!按我朝律法,未被定刑之罪官,不应祸及家眷!还请太后娘娘明断啊!” 张姝和陆蓁匆匆互相望了一眼,垂首敛目将震惊之色掩于眼底。 太后看向梅芳。梅芳会意,马上到殿外吩咐内侍去查问。 过了一会儿,内侍过来回禀。 几位随御驾前往西山的朝臣因贪腐或结党被远在京中的都察院弹劾,证据确凿,铁证如山,还未来得及在万岁面前自证就被刑部逮捕。其中就有兵部尚书。 带走兵部尚书的是刑部官差。但是闯入行宫的女眷内院,意欲把兵部尚书家的女眷带走的,却是吴宣林手下的北城兵马司。 吴宣林随内侍一起过来,唤“姑祖母”,向太后行礼问安。 太后面色不快:“安什么安,二郎是嫌哀家不够安生。” 吴宣林满脸为难,跟太后解释,他和兵马司手下役卒经过这几日的查访,发现那日在马市旁的戏园中,趁乱行窃兼刺伤行人的嫌犯是兵部尚书家的家奴。所以才有今日之举。 尚书之女辩解:“我家家奴惹事,我们绝不姑息,自当将他缚之以绳索交给大人,断没有把主家抓去顶罪的道理!” 殿中众人都深以为然。太后也责备吴宣林莫不是当差当糊涂了,二品大员的家眷也敢随意捕拿。 吴宣林心烦意乱,这会儿突然明白了,为何杨敏之一定要把他召回兵马司,让他来出面抓人。 原来,这位比狐狸还要诡计多端的御史大人,早预料到高官罪眷不是那么好拿的,只有他这个和太后沾亲带故的人适合用来顶锅。 吴宣林再次行礼,烦躁道:“微臣也是奉公行事,还请娘娘莫要妨碍在下执行公务。让微臣痛痛快快的把人拿走,您安生的和娘子们消遣,我也好少受些上峰的气!” 他进殿时,从一群跪坐于矮几后的女娘中一眼就看到了张姝。她也被殿中突变吓呆,正襟端坐,一动也不敢动,美丽的小脸上满是怯怕。 此时被斥责,他心中既难堪又颓丧,索性破罐破摔,由着自惭自秽的情绪放任开来,跟姑祖母说话也不再恭敬。 太后气得哆嗦着手指朝吴宣林指点:“二郎好大的本事!哀家的话也不管用了!” 形势一时胶着起来。兵部尚书夫人母女也停止了哭泣,跪在地上满怀希冀的望向太后。 随着一道“皇后娘娘驾到”的高呼声,吴皇后带着三个孩子与宫人稳步走来。 跪坐于几案前的女娘们都僵在殿中,谁也不敢动,也无人敢起身向皇后行礼。 吴皇后不以为意,不慌不忙的走到太后跟前见礼,转身对吴宣林责备道:“二郎你也不是头回办差,怎得如此鲁莽,还不快给太后赔罪。” 吴宣林知道皇后在为自己圆场,忙跪下来向太后赔罪认错。 吴皇后又朝太后温声说道:“二郎素来最孝敬您老人家,您莫要生他的气。他给朝廷办事,自然是朝廷要他做什么就是什么,您就让他该拿了谁走就拿人吧。” 地上跪着的母女俩吓得发抖,又要哭喊“太后娘娘”,吴皇后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眸朝她俩扫视过去,敦和平静无甚情绪。却让她俩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少顷,只听明堂上一声冷笑,“皇后好大的威仪,我这个老婆子当真做不得数了。” 太后被彻底激怒。梅芳色变,率领宫人齐刷刷的跪下,请太后息怒。 张姝等人从诗会开始时就一直跪坐在地上。这会儿整个殿中密密麻麻全都是垂首跪着的人头,除了坐在堂上盛怒的太后,和站在大殿中央面无表情的皇后。 她大气也不敢喘,稍微掀起眼皮往大殿中看,吴皇后身边的三个孩子只剩下皇长子一人跪伏在地,华章和猊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可千万不要忙中添乱 她正胡思乱想,大殿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原兵部尚书收受晋地粮商贿赂,鲸吞边粮中饱私囊,勾结北漠意欲在宣府和大同作乱,即日革职收押,家眷罚没,家财充公。” 随着清朗沉稳的话语声,跨入大殿的是杨敏之。她猛地抬头望过去。 猊奴和华章从一袭高挑峻拔的绯色官袍后低着头一闪而过,从偏门溜进来。 杨敏之没有再进一步向前,只站在大殿门槛旁,遥遥朝太后拱手鞠身,道:“臣前来口传圣旨,恕臣不能向娘娘行跪拜之礼。” 太后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哆嗦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芳赶忙上前扶她。 圣意已明,吴宣林一招手,等候在外面的内侍上前,七手八脚把放弃挣扎的罪官家眷拖出大殿。本来,因外男不能进女眷的庭院,他和兵马司的人等在宫门外叫内侍拿人。太监的力气到底比正常男子小些,又畏手畏脚的,不敢上手把那母女俩捉个瓷实,一个不防备就叫人跑到了太后跟前,生出这一连串麻烦来。 他不由又去偷瞄张姝,却见她愣神盯着殿门方向,不用看也知道她满眼都是谁。吴宣林心中酸溜溜的,暗自叹了口气。跟太后和皇后再次叩首行礼,跟在拿人的内侍后头退了下去。 “二郎切记不可再节外生枝。” 他退出殿门时,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杨敏之口中在对他说话,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睛却望向殿中伊人的方向。 吴宣林的失落和挫败感在心中不断蔓延,冲他拱手怏怏的“嗯”了一声。 张姝和杨敏之的眼光碰到一处,纠缠了一瞬。她盈盈秋水的眼眸倏地忽闪了几下,忙躲避开去,低头只顾盯着面前几案上雪白的纸笺。眼角余光瞟向皇后身边,果然,猊奴那个顽童,一双不安分的眼在她和杨敏之中间来回睃顾。 杨敏之见她突然眼光躲闪,像受惊的小兔一般避他不及,以为她在避嫌。垂眸抿唇微笑,退出大殿站到门槛以外,却没有离开。 公主和皇次子刚才跑到万岁那里去搬救兵,他们才晓得太后因罪官家眷与皇后起了冲突。万岁以孝道为重,不好忤逆亲母,叫他过来解围。在来的路上,公主担心皇祖母继续责难母后,请他务必在太后那里多留片刻。 殿中,混乱被平息。众女娘依旧安静的鸦雀无声,人人心中都有些后怕与侥幸,又难免暗自伤感,物伤其类,却不敢展露到脸上。 昨日还与她们称姐道妹的名门贵女,转眼间就遭家族变故成了阶下囚 作为始作俑者的都察院御史,杨敏之冷眼看罪官家眷从殿中被带走,没有一丝同情或动容。 这样的他是女孩儿们从未曾见过的 。如果说以前俊美端方的状元郎对她们的吸引有多大,现在她们对他的畏惧就有多深。 陆蓁从袖子底下勾起张姝的手靠过来,低声同她说话,声音颤栗:“你晓得不,若果真如此,她和她娘会被罚没到……教坊司!”她口中的“她”是刚被带走的尚书家的女娘。 “啊!”张姝小脸煞白,轻呼出声,和陆蓁两两相望,四目中都是惊惧。 她们虽然是闺阁女流,教坊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们还是晓得的。 “太后娘娘,我们还等着做好了诗请您看呢!娘娘的赏赐,玉瓷可是惦记好久了。”邱玉瓷突然兴致勃勃的朝太后说笑,就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梅芳也含笑转圜,请太后接着主持诗会。 吴皇后跟太后欠了欠身告退。 张姝深吸了口气,颤巍巍的提起笔 等她们写好诗,宫婢们将诗笺拿到院中,用细线穿挂到树枝上。每张诗笺旁挂着一个垂篮,以绢花为筹,得到绢花最多的人获胜。 杨敏之站在殿外的台阶上。戟奴和猊奴在他身边向他行礼问安。 他在都察院任职,亦兼任翰林院的侍讲学士。还没有给两位皇子正式授过课,但他们仍需对他执师礼,尊称为“先生”。 刚才吴皇后走时,叫两位皇子留下,请他顺便考较一下他俩的课业。两个孩子都有些不大情愿,磨磨蹭蹭的挪到杨敏之身边。 他叫他们按诗会上的题目口头赋诗一首。戟奴涨红了脸,猊奴也不吭声。 “先生,容我酝酿酝酿。”戟奴怯懦的说。 猊奴有样学样:“等皇兄酝酿完了再我来。” 杨敏之双手抱臂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俩,不责骂也不催促。 女娘们三三两两的出殿门,去树下品鉴他人的诗。 她们本来在说说笑笑,经过杨敏之身边时,一个个面露惧怕之意,不止脸上变了颜色,连说话的声音都怯了几分。吴倩儿犹豫的张了张口,想跟他说点什么,被身边的女娘一拉拽走了。 “先生,她们都怕您呢。”猊奴忽然笑嘻嘻的说。 这些娘子今日之前说起杨敏之,还扭捏造作羞答答,像得了花痴病。这会儿,她们却好似看到了洪水猛兽,只有畏惧,不敢靠近。 可是一边畏怕,一边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俊美无情的郎君立于丹墀上,神色漠然的望向庭院中挂起来的一张张诗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让这些多情的少女芳心乱,遐思暗生。 “杨大人会来看我们写的诗么?”刚才拉走吴倩儿的少女羞涩低语。 “是你写的么?我娘听贵府老夫人说花了二十两银子请人捉刀代笔的呢!”硬邦邦的声音是吴倩儿。 “哎呀三娘你!谁不是如此呢”少女羞嗔。 这些口是心非的小娘子。猊奴心中暗嗤。张娘子莫不是也这般别别扭扭的吧。 张姝和陆蓁从殿中出来,也从他们身边经过。陆蓁看了杨敏之一眼,亦不敢如以往那般上前搭话。 张姝目不斜视,挽着陆蓁的手臂径直往前走。 “张娘子,过来一下。”偏偏被猊奴叫住。 “张娘子你也怕杨大人么?”他依旧笑嘻嘻。 张姝垂下头,朝猊奴的鞋面恼怒的瞪了一眼。 无法,走到他们跟前,跟对面之人行了个万福礼,声若蚊蝇:“大人夏安。” 她始终低着头。在他的目光可及之处,柔顺垂下去的一段细腻脖颈,在仲夏日光的照射下泛起白皙晶莹的光泽。 第65章 无动于衷 过了这几日,进入盛夏,即将迎来一年中最为炎热的一段时日。 张姝只觉炎炎酷夏已然来袭,脸上热腾腾的,后背生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潮汗。 “张娘子夏安。”杨敏之放下手臂略微欠身,漫不经意的与她回礼。疏离,淡漠,与面对刚才那些小娘子一般无二。 她因紧张而耸叠起来的肩膀轻不可察的舒展开,放了下去。 他勾了勾唇,一缕极浅的笑意从黑漆漆的眼眸中闪过。可怜见的,他可不敢吓着她。 两人互相见礼后,再无二话。张姝朝戟奴福了一礼,也不搭理猊奴,和陆蓁转身下玉阶去了庭院中。 杨敏之余光扫过她的背影,望向虚空的前方。 猊奴大失所望。他娘说男人都好色,连被去了根的太监有钱有势了都知道讨媳妇要俊俏好看的。张娘子虽比不上他母妃,也算数一数二的美人,在这群女娘中更是最为出色的一个,杨敏之怎么可以无动于衷?怎么可以! 戟奴冥思苦想了半晌,终于做出了一首诗。杨敏之颔首,道了一声“尚可”,看向猊奴。 美色不管用,那么能打动他的应该是才华吧猊奴胡思乱想,朝庭院张望。女娘们正嘻嘻哈哈的把绢花投给相熟相好的娘子。 等等,张娘子脸上是什么表情?又羞又窘,可怜兮兮的躲在陆五娘身后。前面站着吴三娘等几个女娘,以袖掩唇,只有几缕貌似讥笑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猊奴有点怀疑,他对张娘子的才华可能想多了。 杨敏之亦沉目看向下方的庭院,眉头深蹙。 “二郎,二郎该你了。”戟奴扯了扯他的衣裳,悄声唤他。 猊奴回过神,很实诚的说:“本宫不会,我今年才开始上蒙学,翰林院都还没去过两回呢。” 杨敏之并不觉得惊讶。皇储未定,万岁的这几个孩子大多数时候都由各自的母亲教养。 皇长子从小体弱,敬妃即便再舍不得他劳累,也从四五岁起就给他开蒙了,六岁进学时由皇帝在翰林院找了个名义上的先生。两位皇子目前在翰林院的先生都是柳思荀。但柳大人应该也是庶务繁忙,顾及不到太多。 皇次子倒是打小就长得健壮结实身体康健,但是他的生母张贵妃出身低微,学识浅薄——也可能压根就没有什么学问,在学业上对他的引导自然是有限的。 观这孩子的言行举止,与民间没开化的顽童没什么两样。论学问学识,可能连内宫学堂里的小太监都比不了。 “二殿下已经在读诗律韵文了吧,请殿下回宫后每日抄书两个时辰,每三日叫您的大伴往翰林院递送一次。” 猊奴俊秀清透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 杨敏之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接着说:“殿下的学业,臣自然没有空监督。臣会奏请万岁,让翰林院的郑璧大人做大殿下和您的开蒙老师,当然臣也会不定期请两位殿下到太极殿,到万岁跟前廷对作答。” 戟奴自是唯唯连声,毕恭毕敬。 猊奴彻底泄了气,苦起一张脸来。想躲懒的路都被他给堵死了。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杨敏之突然一番耳提面命,就像故意针对他似的。他哪里得罪御史大人了吗? 杨敏之还没完,叫两位皇子到院中挂满诗笺的树下,选出他们认为写的最好的,“不会作诗,评定诗的好坏总不是什么难事罢。” 说罢挥了挥袖子把两个孩子打发走,自己也跟在后面不疾不徐的下台阶向张姝等人走去。 为了不惹人注目,他从最近的一张诗笺看起,柳思荀代笔的那首赫然映入眼帘。诗笺落款为吴皇后继母家的舅表妹邱娘子。 杨敏之眉头攒动,转瞬间不露声色的平息下去。 树下,张姝躲在陆蓁身边,心里既窘迫又有些后悔。她没有用杨敏之给她的诗,而是自己应付了一首。哪晓得她们都“写”得那么好呢,跟她们的一比,她的完全没眼看。 “侯夫人就没想着找个儒生给润色一下?左右花不了几两银子的!”陆蓁难以置信。 张姝支支吾吾的,红着脸不吭声。 “陆五,这回你不用担心垫底了。”吴倩儿噗嗤笑出声来。 她凑到张姝耳边,语调轻快:“你觉得杨敏之会看上你什么呢,美貌、才华,还是贵妃侄女这层身份?亦或是、可以给屠户当赘婿的荣幸?”说到最后一句话,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 因着贵妃的关系,她一直不喜欢张姝。上回在上红螺寺的山间,杨敏之待张姝的与众不同她看在眼里,隐隐失落了很久。直到来行宫从他人口中得知侯爷招赘的传言,她心中莫名窃喜,这样粗俗不知礼的一家子,杨敏之与首辅府怎么会看得上呢? 然而她这话一出,围着她们的几个女娘都变了脸色,拉住她叫她莫要再说。 张姝在太后面前与那位官宦夫人理论时,吴倩儿和陆蓁不在殿中,自是没看到这个娇滴滴的少女发起脾气来的模样,可不是好惹的。 果然,张姝从陆蓁身后款款走出来,柔声道:“三娘你嫌弃我写的不好,技不如人我自然无话可说。但请你说话莫总是夹枪带棒的。杨敏之会看上我什么,那得问他去。美貌我好歹有一些,才华固然不多,但总归不是花银子买来的,我的门第家世呢,自然比不上三娘,仅仅是天下万民中最普通之一。” “不过,也正是像屠户、匠人和农人这样的天下万民,田耕为食织布为衣,供奉天子和娘娘,至于你与我,只是跟着沾光罢了。” 女娘们再次被温顺好脾气的张娘子震慑住。吴倩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语滞,羞愤的说不出话来。 陆蓁暗哼,吴倩儿在张家姐姐面前吃瘪也不是头一回了,总也不长记性呢! “张娘子说得好!”猊奴噼噼啪卖力拍着手掌走过来。 张姝转身,头一眼看到的是在不远处树下负手看诗笺的杨敏之。 她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他应该没听见吧。 她的诗笺还挂在她面前的这棵树上,明晃晃的在她眼前摇荡。若叫他看到她自己写的诗,还不知道会怎么嘲笑她呢,太没面子了! 她突然心虚,跟陆蓁慌乱的说了一句“你刚才说我脸上沾了墨汁么,我去洗洗”垂头匆匆离去。 猊奴朝她“哎”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招手叫过来一个宫婢,附耳跟她说了什么。宫婢屈膝领命,追着张姝而去 追上来的宫婢引路,带她到大殿后头一排僻静的厢房,打了水请她净面。 就着铜盆里的水,她照面看了看,其实脸上干净的很。 没有那些人在旁边,她兀自坐着发呆,幽幽的叹了口气。冲动的话已经说出口,再也收不回来的 和别人起争执,即使在嘴上占了上风,总归不是件愉快的事。她小时,母亲告诉她要柔顺,待大一些,义母教她要贞静。没有人跟她说过,遇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 她从不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什么丢人的,但也不喜欢别人拿她的出身取笑,更不能容忍他人轻视她的父母家族。其实应该一笑置之,忍一口气退一步,总会过去的,不是么?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不知为何自己的心思变得越来越敏感。也总是轻易的就被他人激怒。说到底,还是有些自卑的吧。因为叫她心中欢喜到发甜的那个人,拨乱她心弦的同时也让她尝到了自卑到发涩的滋味。 “姝姝。”有人在门口唤她。 是她幽幽叹息中想着的那个人。 张姝惊得抬头,眨了眨眼睛,不是她的幻觉。仓皇环顾四周,宫婢早已离开。 他在冲她招手,脉脉温情的看她。 她心间发颤,捏起裙角几步跑过去。他随即与她的手交叉相握,朝她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跟我来”,带着她从厢房对面的假山下钻过去,拐了几个弯,到了一处营造在假山奇石下的小佛堂。 还是在太后的院中。 “这是太后娘娘礼佛的地方!”她轻声提醒他。 “你到行宫这几天见过娘娘有一日吃斋念佛吗?”他好笑的问她,撩开佛堂后的布帘,里面是一方更加简朴的小天地。一座观音龛,一个高几案,一扇闭着的小轩窗。 他那日从红螺寺下来,工部员外郎请他到行宫查看,他沿着行宫走了一圈,顺便把行宫内外的地形殿宇都记到了心中。太后院中有这一处僻静的地方,除了他恐怕也没几个人晓得。 他掸起衣袖将几案上的灰尘拂去,一把托起她的腰把她放上去坐着,隔着罗裙轻轻地揉她的膝头。今天出了这么个小岔子,她约莫跟着大家跪了很久,从大殿下台阶时,就见她屈身揉了好几次膝。 “你怎么会来?”他胆子也太大了。 “二殿下找了个由头,诓我过来。” 她坐在高高的几案上,额头比他的只矮一点点。他顺势亲了亲她的鬓角。 “你都知道他诓你,你还” 她抬头,正好从他含笑的眼眸中看到她自己,亦在羞涩欢快的笑,笑得那样甜。她止住话头,微笑着把脸伏到他肩膀上。 “一顽劣小童,懒得戳穿他罢了。他好似有些促狭,想捉弄你?我已帮你罚他先抄几日书再说,张娘子可还满意?只是下回别再见到我就躲,欲盖弥彰,反而该让别人起疑了。是不是,张娘子?” 他轻刮她的鼻头,口中揶揄心里却畅意极了。搂着她的腰深嗅她发间的清香,从她的头顶一路向下亲吻着她的发丝,额头,眼眉和脸颊。 好几日没有亲她了,他想得发狂。 可是真见了她的面,把她踏踏实实的搂到怀里,他变成了一个终于拿到饴糖倍感珍惜的孩童,舍不得大口吃掉,只敢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捧到手里,把这份快乐尽可能的延续的久一些。 他温热的呼吸和温柔的唇在她脸上晕开了朵朵桃花,她不忍心躲开他,强忍着酥痒辩白:“如今谁见了你不害怕的想躲?” “那么张娘子你也怕我么?” 她天真的摇了摇头。吴倩儿她们害怕的不是杨敏之这个人,而是他背后的权力。 “可我有时候还是有些怕你的,”她微笑,拿手指摸索他朝服胸前的补纹,“害怕你的洞悉人心,好像一切都可以被掌控窥见。”她心中的城池,早已被他冲击的七零八落,那些藏在残垣断壁中的自卑和胆怯,是她仅有的秘密了。 他松开对她的亲吻攻势,捏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我若洞悉人心,就不该巴巴儿的来讨好娘子,费尽了心思给人家准备的诗稿,却一首都没看上。” 果不其然,他已经看过她写的诗了。张姝忍不住掩面哼唧,实在太丢脸了。 “别作这可怜样儿,”他心里其实是软的,嘴上还是故意做出不悦的口吻,“在下的一番心意被弃之敝履,张娘子必须解释清楚,如若不能让某满意,可是要挨罚的。” 他把她埋在他颈间的脸捧出来,啄了一口她的唇,催促道:“说。” 第66章 私会 “我不想让别人看见。”她极小声的哼出一句话,若非他耳力好,都听不出她说的什么。 就这么含混不清的一句,竟叫他情思暗涌,浑身燥热起来。 他落在她细腰上的一双大手暗暗收了点劲,拿唇舌挑弄她的樱唇,糊里糊涂的低声哄道:“这里不会有人过来。” 他会错了意。她水眸圆睁,羞意布满眸间,按住他手上轻佻的动作,避开脸急急的道:“你专门为我写的,我不想让别人看见!” 杨敏之吻她的唇一顿。 与他脸颈贴在一处的女孩儿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含着莫大的羞涩说:“我很喜欢,都已经背下来了你写的那么好,别人看到了也会喜欢上” 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她要把它们都藏起来,藏到心里。 他已了然。 他的小姑娘嘴太甜了。“傻。”他亲昵的叱了一声。只要她喜欢,以后他还可以为她写更多。 “这样的解释大人可还满意?”张姝看似怯生生的觑他脸色,其实一点也没怕他。被他迫着把心里话说出来的时候臊的不行,说完又好像并没有那么难开口。看来她在他面前的脸皮是一回比一回厚了。 他盯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俊美的脸上盛满笑意,嘴上依然不依不饶:“巧言令色,张娘子不老实!更该罚你了!” 他抓她的手。这人好生不讲理呀。张姝以为他要打她手心,把手直往后背缩,娇笑道:“你还真拿自己当先生了么?可管不到我的!” 他一手扣住她的两只手腕,她躲过去的手正好被他钳在后背。她的胸被迫挺起来倒入他怀中,两团绵软弹到面前坚实的胸膛上。 她胸口吃痛,呜咽了一声,几点泪花激出来。 杨敏之呆了一瞬,却没有放开她。另一只手稳稳上前托住她脑后,嘴唇直愣愣的朝她粉嫩的唇瓣贴了上来。他本来是想顽笑的打她手,但现在改变了主意。 已有过几次经验,他领悟的很快,也亲得比以往都好。总能让她在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稍微松开一点缝隙给她渡过去一点新鲜气儿。也不会再把她的舌头拔得生疼,极尽温柔和缠绵,让她唇口里的每一处都为他柔软下来。 她的心激烈的跳个不停。他也一样,坚硬的胸膛和她的丰盈紧紧相依偎,他的心跳如同一只被用力敲击的鼓槌,隔着两处衣裳猛烈的叩着她的心门。 她紧闭的眼中打着哆嗦,隐隐的渗出点点泪花。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人经过,也没有风声,他们的呼吸和唇舌相接的声音格外突出,好似从头顶那扇透光的小轩窗上能隐约的透出去。 当他再次稍稍放开她的唇瓣时,她终于带着哭腔哼出来,要他放开她。她真的有些害怕了。 点点泪光,娇怯不堪的泣噎声,让他愈发血脉偾张,也唤起了更强烈的欲望。情丝从四肢百骸滋长开来,克己复礼荡然无存。 “先生要罚你长长记性……”口中喘息说着混话,放开了她的手和唇,却根本没打算放过她。 仿佛有看不见的小疙瘩从下巴延伸,麻麻的颤栗开来。张姝吓得直哆嗦,口唇死死的抵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想要推开,却仅仅掀歪了他头上的乌纱。 他还穿着朝服,身上散发着如青松般醇厚的气息以及些许微薄的汗意,应是风尘仆仆的从京中赶来,许是有要紧的事,可他似乎已全然忘记。 现在,于他最要紧的事就在此处,在这间僻静的小佛堂中,在端凝含笑的观音座前忘情的吻她。 也许并没有过去多久,从小轩窗透过来的光亮还和他们刚过来时一样。 怀中人只是最初软软的反抗了一下,就一直乖顺的仰着头忍受他的放肆。顺从的叫他心疼。 杨敏之脑中残存的理智勒令自己吁吁停下,将腹间肿胀硬生生平息下去。 抱着她贴在他颈间,一开口声音是暗哑的:“我已请旨赐婚,就在明日。” 再不过一日,他要光明正大的站到她面前与她互道安好。也要在她被他人不怀好意的取笑时,与她一起坦荡的维护她的骄傲和自尊。尽管她自己已做得很好。这样的好让袖手旁观的他惭愧有加。 杨敏之的声音在她耳边落下,她的身子一抖,伏在他怀中默不作声不说话。任由他蹩脚的将她的头发和散落鬓角的发丝重新抿好,为她抚平被他弄得起皱的衣裳。 “傻娘子,我说过杨敏之永远属于你,我赠与你的任何东西抑或荣耀,也都是你一人的,别人再喜欢也抢不走。”他捏了捏她的耳垂。耳珰已经换过。 她幽幽开口:“你样样都好,而我却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来与你相配,如果用你作的诗才可以得到别人的夸赞,这样的荣耀我不要。”仍是执拗。 让她郁郁不乐的心结一直都在。从最早的时候,阿清擅自把他写的词私下递给她,在侯府水榭,她含着泪花跟他说“齐大非偶”时,就一直都在。 即使在红螺寺山顶,他跟她剖白心迹,她被他打动,因家世身份带来的局促不安依然难以摆脱。 而她又是一个温柔谦卑到骨子里的女孩儿。她每次在他面前,总是那样全身心的爱慕他仰望他,让他很受用,却很少站到她的立场上考虑过她所面对的境况。 他是男子,纵然和女子传出私情,只会被当做男人的风流韵事,可轻易被体谅,无伤大雅。而对于女娘,但凡对男子有所回应便是被世俗所不容的。 纵使世情如此,她还是勇敢的接受了他的情意,回应他自私的爱,容忍他的轻薄无礼。已经做到这般地步的她,却依然觉得自己不够好,配不上他。 这样的她,让他万分疼惜也倍感歉疚。 “在我心中,姝姝也是样样都好,独一无二的好!家世门第,姝姝不看重,我本也是不看重的,只要是你这个人便是了。美色,是我喜欢的。才华,当然我也看到了,跟买来的确实不一样,货真价实。” 他的手臂环绕过来,捉起她的手指,一边说,一边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又合拢。 淡淡调侃意味中满是深情和宠溺。 张姝甩开他的手,捂住自己的唇和脸颊,难为情的低声嚷道:“你都听见了!” 杨敏之挑眉:“若有人来问我看上张娘子什么,我总得知道该怎么回答,娘子才会满意。” “那你不是这么想的么?”她不服气,硬撑着羞意申辩,“我只是想让她们知道,你喜欢的娘子,并没有那么差劲!” 杨敏之连连点头:“然也然也,岂止不差劲,连状元郎的诗文都看不入眼的。” “小心眼儿!” “张娘子说得对,在下的心眼小,小的只装得下姝姝,”他马上顺从的附和她,重又牵起她的手指接着细数,“张娘子的过人之处我还没有说完呢” 她笑眯眯的听着,仰头望他的脸,与他的眼睛相望,四目中有细碎的星光闪烁。 “午后去堰塞湖边看龙舟吗?”杨敏之问她。 行宫与皇城的格局差不多。这日下午是女眷唯一可以去外院堰塞湖附近转转的机会。 张姝想也不想说不了。她不爱热闹,也无兴趣看大汉们光着膀子划船。 杨敏之一笑,捏着她的脸就吧唧来了一口。 她说秦大人给她和程一娘做了两个新奇的镜筒,她准备和陆五娘在后院找个高处的山坡远远的望两眼。 他的笑容微滞,不过终究没有说什么。 两人携手穿过假山中的洞隙,杨敏之把她送回离她和陆蓁的院子最近的出口。 张姝踮脚,伸手把他头上的纱帽扶正,俏皮的冲他福了一礼,“那就与大人就此别过了。” 今日下午是龙舟赛,明日帝后分别在观景高台和行宫后头的椒房殿招待王公大臣和夫人贵女。明日过后,不在这边陪太后娘娘消夏的话,就可以陆续返回京城了。 “或许走的时候张娘子便要与在下一同而行”。 虽然中间吴二郎这边出了点岔错,好在动静不出行宫内院,局面仍在掌控之中。后院的女娘们浑然无知时,围猎已收网接近尾声,波谲云诡的迷雾即将散去,露出中间愚蠢的困兽来。 张姝冲他嫣然微笑,松开他的手转身从红花绿柳中袅袅而去。 太后娘娘那里,她正好不回去了,反正娘娘身边不缺人奉承。 回到她们的庭院,陆蓁和邱玉瓷都还未归。她仔细整理了一下妆容发髻。 过了一会儿,陆蓁回来了,却是和猊奴一起。 “张娘子,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猊奴口气很大。 张姝朝他勉强笑了一下,把桌上放着的两只镜筒往自己面前拢了拢。这孩子昨日被她打发走前,还没玩够,这会儿估计又是惦记上了才过来。 “你可知诗会魁首是何人?”他问。 最窘的时刻已经过去,她不关心谁拿了第一,谁会在太后面前得脸。 陆蓁笑嘻嘻:“是你和邱娘子!你俩双双位列榜首!” 张姝这时才真的大吃一惊。怎么会?邱玉瓷精心准备的诗作和她自己应付的那首相比,说判若云泥也不过分。拿她俩的放到一起,岂不笑死个人? 猊奴趁她吃惊的工夫,极快的伸手往她跟前一探,抄走了一个镜筒。 一边眯着眼从镜中好奇张望,一边骄傲的说:“你可得感谢我!” 不用他多做解释,陆蓁就噼噼啪啪跟竹筒倒黄豆似的,把她走后的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本来她的绢花开始是最少的,耐不住猊奴惯会胡搅蛮缠,偏说她写的最好,读起来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就是贩夫走卒也听得明白,跟前朝某个大诗人有得一比。 若那时张姝在跟前,听到他夸大其词,非得再次羞死过去。 别人当然不会因为他是皇子就全都听他的。毕竟他也不过才六岁,兼之也是为了维护贵妃娘家的表姐,大家都懂。 他先是请来了华章公主,也不知怎么三言两语就说动了公主。华章也说张娘子的诗别具一格,可堪上等。 陆蓁正说着当时情形,猊奴插口道:“皇姐今儿还算明事理,还了我的情。张娘子也记得要还我的人情啊。” 她们都不知道,早上皇祖母和皇后起争端时,是他给皇姐暗中出的主意找父皇搬救兵,也是他陪皇姐一起去父皇那里。 张姝没好气的:“我并没有请殿下帮我的忙。” “不过,姝姝你最终能赶上邱娘子,杨大人的功劳不小哦。”陆蓁笑道。 张姝又暗暗吃惊,状似无意的从桌边走开,留神听她接着说。 原来他走后还是去了诗会院中。他赞了猊奴,说他小小年纪已然懂得赏鉴文艺,眼光独具实属难得。也点评了张姝的诗,说其“辞质而径,古朴简明,有先贤之风”。虽然只有短短几字评语,都是溢美之词,而且还是出自今科状元郎之口。众人再看张姝的诗,顿然觉得耳目一新,果然是上乘之作啊。 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难为他了。张姝微笑不语。 “你后来去了哪里?有没有碰到什么人?”猊奴探头过来。 张姝托腮只顾想自己的事,懒得搭理他。 张姝走后,他又找了个由头把杨敏之支过去。等他再叫宫婢悄悄跟去张姝所在的厢房,里面空无一人。等杨敏之再次回来,捎了司礼监李荃拟的明日后宫宴请事宜给太后过目。杨敏之在院中也不过停留了片刻就离开了,正赶上他在为张姝的诗极力张罗。 看来这两人阴差阳错的没有碰到一处。 猊奴有些不甘心,不过没关系,还有机会! “皇祖母发了话,叫你和邱娘子明日在马球场上再决胜负!还帮你们请了两位郎君助阵,你这会儿再猜猜是谁?” 张姝盯着猊奴兴致勃勃的笑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陆蓁这时也凑过来,好奇又疑惑的直盯盯着她看,端详得她发毛。 “姐姐脖子上怎么起了好些红点点” 第67章 撞破 张姝半信半疑的摸了摸脖颈,慢腾腾的红了脸。撇下猊奴,回到厢房的妆台前对菱镜自照。陆蓁关切的跟过来。 白皙细腻的脖颈上多了几处铜钱大小的淡红淤痕她回来后只顾把脸上的妆容和头发重新修饰好,没有注意到被他亲吮过的脖颈起了红痕。 张姝暗自又羞又气,下回、下回真的不准他再那样了! 说是被蚊虫叮咬的,蓁蓁会信吗?她从镜中偷看陆蓁,说:“可能是回来的路上被花草中的什么虫子给蛰了吧,不痛也不痒的,一会儿就好” “没事就好,这毒性也太大了,跟起了疹子似的!”陆蓁释然,突然想起什么,脸颊上两只梨涡深陷,露出大大的笑容,“小张姝,你莫不是有事瞒着我呢?” “没大没小的,我可比你大!”张姝心头狂跳,避开她的眼睛,顾左右而言他。 “你刚才是不是偷跑到山坡上去看赛龙舟了?”要不怎得无缘无故的被蚊虫给蛰了。 她话声刚落,张姝提到嗓子眼里的心又落下去。微笑:“龙舟赛不是午后才开始么?这会儿外头怪热的,我跑到山上作甚。” 陆蓁“哦”了一声,和她商量吃完午膳去后山转一圈,看看从哪里瞭望堰塞湖视野最好。 张姝支吾着应下来。总算把这一节糊弄过去。 猊奴还在院中玩镜筒,听她们说午后要去山上看赛龙舟,也要同去。午饭也不回皇后那里吃,让跟着自己的小太监去跟公主回个话,说要陪张家舅舅家的表姐用膳。 “哟呵这会儿知道叫表姐了?”陆蓁拿眼斜他。 猊奴把玩镜筒爱不释手,一脸痞赖:“张娘子就当还我人情罢!” 听他这么一说,陆蓁难得机灵了一回,忙把另一只镜筒抓到手里。 这俩一个比一个孩子气。张姝笑了笑,还是摇头:“我原本说等回去后送给殿下,后来想想终究不妥。”杨敏之叫猊奴回宫后日日抄书,他以后恐怕是没得空玩的,莫害他玩物丧志。 “明日马球场上,我还要为你和杨大人助威呢!彩头全押给你俩!” 先前他让张姝猜,为她和邱玉瓷两队人马助阵的郎君会是谁。张姝心里明镜似的,就是不回答他。后来他自己忍不住说出来,是杨敏之和吴宣林。 他不提这一茬还好,说起来又给张姝添堵。她又没请他帮忙强出头,他非得把自己的诗弄成头名。否则明日的马球赛关她何事?不知怎得还把杨敏之扯了进来。众目睽睽之下,她真怕自己的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更怕她和他的情愫暴露在众人面前。 张姝觉得自己要跟猊奴好好说道说道。 “二殿下,我和杨大人一个是女娘一个是郎君,男女授受不亲,是应避嫌的。避嫌您懂得吧,瓜田李下,男女有别。您总拿我与他顽笑,让有心之人看到起了闲话,有损大人的清誉和我的名节。您是孩童您还小,和我还有陆五娘在一处,自然没有人说什么,等您再大一些也会不耐烦与我们呆在一起,也得与我们避嫌不是?” 她款语温言,也不知猊奴听懂了多少,听进去多少。 反正后来她说,下午看龙舟赛还是借给他使,猊奴连连点头说晓得了。 其实他并不太懂。一方面他还小,另一方面,他生长于宫廷,宫城中除了他和戟奴,就只有一个男人。宫妃和宫婢都是皇帝的女人,谁也不会跟皇帝敬而远之的。以至于他也以为,天底下的女子都和宫城中的女人一样,喜欢哪个男的不就得凑上去使出浑身解数邀宠吗? 张娘子倒好,一个劲儿的往后躲。 她既然话都这么说了,猊奴彻底丢开了心思,心安理得的玩镜筒。横竖他该帮她的都帮了。 宫婢送膳食过来时把猊奴的一份也送到了她们院中,陆蓁和猊奴胡乱扒拉了两口,就催张姝出门。 张姝换了件高领沃裙,又找出帷帽戴在头上,把自己彻头彻颈的遮住,说怕再撞上小虫子。 邱玉瓷一直没有回来,应该还在太后那里陪着用膳解闷吧。 午后日头高照,阳光明媚。他们选了个猊奴说视野最好的山坡一边游玩一边往上走。 行宫中的山坡都被人为削得平缓,小路上铺了一路的石阶。蜿蜒向上的道路两旁花草茵茵绿意葱茏。花匠提前移栽过来的合欢、紫薇和荼蘼开得正旺盛。红紫色和白色的小碎花夹杂在一起,逶迤到地面上,交织成一大片五光十色的地毯。 这些花儿都是些细碎花瓣的小花小朵,不是张姝喜欢的,也就没有像陆蓁那样左采一把右采一把。陆蓁编了两个花环,张姝不要,她自己和猊奴一人一个,最后还剩一大把兜了个满怀。 走到一处平坦的半山腰,三面环绕,一面正好对着堰塞湖的方向。遥遥望去,湖面犹如一块巨大的青绿色玉石,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十来艘挂红漆彩的龙舟停泊在一岸,蓄势待发。 依稀看得侧立在湖边的三层高台上人头攒动,湖边也都是人。宫婢、内侍和皇宫侍卫穿梭其中。看来,能得空过去看赛龙舟的都去了。除了他们三个。 陆蓁把剩下的一大把花束往张姝怀里一塞,和猊奴一人拿一个镜筒开始眺望。 张姝把到处乱窜的趴儿狗驱到树底下,拘着它不叫它乱跑,自己也靠在树下的草丛里坐下。远处堰塞湖那边隐隐传来锣鼓喧天的声音,近处陆蓁和猊奴兴奋的嚷嚷着,也不知道是夸千里镜神奇,还是赞堰塞湖上的龙舟竞技精彩。 树下凉风轻送,帷帽上的纱帘一下一下的轻柔拂面,她靠着树干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盹。 突然怀中坠下来一个东西,“给你!我带苍狼去上头转转!”张姝被惊醒,猊奴将镜筒扔到她怀里,踹了一脚趴儿狗,呼喝一声,一人一狗往山林中蹿去。 日头已偏西,林中光线逐渐昏暗。张姝轻揉眼睛缓了缓,一手搂着陆蓁塞给她的一大把花,一手拿起镜筒起身,朝陆蓁走去。看样子龙舟赛已经结束了。 陆蓁手持镜筒偏离了堰塞湖的方向,好像突然看到了什么,身子呆愣住。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她猛地回头,明亮的眼眸惊骇的像撞到了鬼,脸色异样发红。 看到来人是张姝,吓得又红又白的脸才恢复了一点常色。 她犹豫了一下,把张姝拽下来与她一起蹲下,两人都挡到张姝怀抱的花束后头,她抬手指过去:“姝姝,你看那边”从她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交织着害怕和莫名惊讶的颤音。 “是万岁和邱娘子!”陆蓁刚低呼出来,张姝从镜筒中一眼就看到了。 在遥远的另一侧山脚下,一簇茂盛的荼蘼花丛中,一袭黄色常服的男人搂着一个身穿淡紫罗裙的女人,倒在以花丛为毯的地面上。衣衫从肩头半褪,罗裙被掀起来,男人俯身压了上去。簇拥在他们身边的花木枝条也跟着一晃一晃的摇动起来。 白花黄蕊的荼蘼花中间,那个紫色裙裳,正是邱玉瓷今天穿的那一身。甚至那个身形,就是邱玉瓷本人。 张姝抖着手把镜筒从眼前放下来,与陆蓁你望着我,我看着你,脸红面臊。她们虽然都是姑娘家,还是朦胧的晓得那两个人在做不清不白的事。 若不是她们手上的千里镜,倒在花丛里的那两人不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被她二人撞破。 “窥伺圣驾会不会杀头?”她惶然问陆蓁。 陆蓁恍惚的又抬起镜筒。 山脚下那片荼蘼花丛周围,有亮光闪过。是皇帝身边的侍卫身上穿的铠甲反射出来的光。侍卫们正忠心耿耿的守在荼靡花丛百余步开外,对花丛中的起伏置若罔闻。 张姝把她端着镜筒的手臂一把拽下来,带着哭腔:“别看了!我们赶紧走吧!” 陆蓁看她,呆呆的说了一句:“邱娘子在承宠。” “横竖不能让别人晓得我们看到了!”张姝起身,花束掉落一地。陆蓁也被她拉起来拽着往回走。 两人踉跄走了几步,想起猊奴。压着嗓子叫了几声“二殿下”,猊奴和趴儿狗从高处树林里跑下来,问她们何事。 陆蓁连连摇头:“山上有脏东西!我们快走!” 猊奴才不信。 张姝接口道:“是夜啼鬼!专门摄小孩的魂,殿下快走,别让它赶上来摄走你的魂,要不夜里我们还得过来帮你喊回去!” 猊奴变色,陡然间觉得山坡上的凉风变得阴恻恻。几个人慌不择路的往山下走。 下了山,她们送猊奴回到皇后殿中,顺便给皇后请安。 吴皇后正带着华章和戟奴写字。他们去高台上看过龙舟赛就回来了。吴皇后一手飞白写得极好。张姝由衷的赞了几句,准备和陆蓁告退。 吴皇后却说不急,命宫婢领她们到次间稍坐一会儿,喝口茶再回。 华章望了一眼猊奴,手中挥毫不停歇,道:“若不是有张娘子和陆娘子时刻跟着提醒你,你今日莫不是要被锁在宫门外头。” 她以为猊奴和张姝她们也刚从堰塞湖边回来。女眷们住的行宫内院此时正在落锁。 猊奴不吭声,由着宫婢带他到偏殿洗脸去。 在次间捧着茶杯的两人交头接耳。 陆蓁低声问张姝:“你怎么一说那什么鬼的,二殿下就听了?” 张姝莞尔:“我幼时,姑姑编的这个故事吓唬我……”当时灵机一动就脱口而出。 看来贵妃没少拿夜啼鬼的故事吓唬猊奴,就像逗玩幼时的她一样。 猊奴回来后无精打采的模样明显是被吓到了,让她很是惭愧。茶喝得慢了下来,想再多留片刻看他好些了没有。 猊奴去了偏殿还未回来,太后身边的梅芳姑姑就过来了,后面跟着邱夫人和掩盖不住一脸怒气的吴倩儿。 梅芳给吴皇后叩首行礼,传太后的话,说邱娘子承了圣宠,让她过来问皇后的意思。 张姝和陆蓁听到从殿中隐约传来的话语,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惊讶之余,暗觉如释重负。 吴皇后容色淡然,手中沉稳如旧,待写完最后一笔,宫婢上前接过秋毫收拾书案。她才淡淡的开口:“玉瓷不是宫人,也非秀女,所谓承宠名不正言不顺,无章可依。” 皇后说话间,另有人带华章和戟奴退去偏殿。张姝和陆蓁被遗忘在以屏风相隔的次间,敛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梅芳还没说话,邱夫人急急的开口提醒:“玉瓷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在家中时便一直敬仰您与万岁,她若能入宫侍奉,对您必无二心哪娘娘!” 吴倩儿难以置信的看向母亲。 第68章 邱嫔 “太后娘娘何意?”吴皇后问。 梅芳赔笑:“邱夫人适才说的极是,娘娘也是这个意思,封妃约莫是不够的,封个嫔足以。” “好,那就封邱嫔。”吴皇后二话不说,一口应下来,叫尚宫去拟册封的凤旨兼造册。 梅芳一愣,没想到皇后应允得这么快,忙叩谢告辞,回去向太后复命。 她走后,张姝和陆蓁也打算佯作不知告退离开,吴倩儿突然愤怒的叫嚷起来,把她俩吓得止步,退回几案旁。 “母亲您糊涂了么?怎得为她说话?干出那样的事来娘娘还得给她册封?凭她心术不正不检点不知羞耻吗?那个贱人勾引万岁与她行苟且,还衣衫不整的撞到女儿跟前来污我的眼” 吴倩儿厌恶的噶然住口,满脸通红。 邱夫人叱责她:“倩儿,怎可如此说话!她是你表姐!” 吴倩儿盯着邱夫人,就像在看一个蠢货,气极而笑:“表姐?凤座上坐着的才是我姐姐!我姓吴她姓邱,她是我哪门子的姐姐!哦我想起来了,母亲您也是姓邱的,自然跟她更亲!” 邱夫人被她噼噼啪啪一顿抢白气得脸色都变了,一时语结,抓着胸口的衣裳说不出话来。 “够了倩娘!不可对母亲如此说话,跟母亲赔礼。”吴皇后凤目微沉。 吴倩儿愣愣的站在原地,既不回皇后的话,也不向邱夫人赔罪。眼圈红起来。 皇后身边的宫婢上前扶邱夫人离开,邱夫人摆了摆手,对皇后哀声说道: “娘娘,妾是个怎样的人,对您和国公如何,对吴家如何,这些年您都看在眼里的罢。妾上您家来的时候,您才八岁,将将有公主那么大,可怜的哦哪有公主那样好的福气。国公爷徒有官身,实则两袖清风门庭难支,我们娘俩什么样的苦日子没挨过,我舍不得叫您吃苦,您舍不得倩儿吃苦,若不是后来再后来您被选秀立为皇后,妾和倩儿哪有今天的尊荣,妾的心一直向着您啊” 吴皇后也上前来,扶她坐下让她莫要再提过去的伤心事,温言道:“母亲,倩儿的气话,我不会介意,您也莫要放在心上。” 吴倩儿冷笑:“姐姐选秀入宫,还不是母亲贪慕荣华!姐姐明明可以——” “住口!”吴皇后和邱夫人两人齐齐喝止住她。 吴倩儿被吼得身子一抖,生生收住没说完的话。 同样被吓得僵住的还有张姝和陆蓁。 先是无意撞见皇帝和邱玉瓷野合,现在又亲眼旁观吴倩儿在皇后宫中大放厥词。走又走不了,不想听都不行。两人只觉后背冷意森然,湿汗从中衣直往外冒,外衫都快浸透了。 两行浊泪从邱夫人脸上哗哗往下淌,她哽咽道:“娘娘,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就说如今,玉瓷有这样的心思,我也是才晓得。她有本事进宫,想必也能有本事帮衬您啊,这不是好事吗?贵妃已有二殿下,现又怀上龙胎,她本就得宠,现下更是连太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如此下去,娘娘您不急妾心里头急啊!” 话头被扯到贵妃身上,张姝攥紧了膝上的裙裳,后背绷直坐得更安静。 “人家贵妃好歹是名正言顺选秀进的宫!她邱玉瓷算什么东西!”吴倩儿又是一口火药味儿喷出来。 张姝一愣,竟然有一日能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还算像样的好话。 吴皇后皱眉揉了揉额角,却没有再喝止,任她说下去。 “她把行宫当成什么了?这里不是后宫!还住着世家夫人们,还住着和我一样的闺阁女娘!她媚上邀宠封嫔封妃,传出去让天下人以为我们都是和她一样不知廉耻么?” 吴倩儿这番话喊出来,大殿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邱夫人睁着一双泪眼茫然的望着女儿,嘴巴合不拢来,也说不出辩驳之语。 张姝透过屏风望向吴倩儿,她泪流满面,满腔满腹的委屈隔着屏风扑面而来。 吴皇后叹了口气,对她道:“倩娘,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让张娘子和陆娘子陪你回去,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你们女孩儿们不是还有一场马球赛么,养足了精神好上场。” 原来皇后没有忘记次间还有两个人。 吴倩儿也惊住,停止抽噎。 被突然提及,张姝和陆蓁忙恭谨起身,从次间绕出来,跟皇后告退。 只是不知道吴倩儿愿不愿意跟她们走。 她们正在为难,吴倩儿甩开袖子自顾出了殿门。几个宫婢慌得跟上前,被她吼了一声“滚”,谁也不敢再靠近。 张姝跟吴皇后福身道:“妾和五娘陪三娘一道回,娘娘和邱夫人毋担心。” 她走到吴倩儿跟前,把帷帽递过去。不接也没反应。 张姝径直把帷帽往她头上扣下去,遮住涕泪未干的一张脸,叫了声陆蓁。 陆蓁上前推着吴倩儿的肩膀往前走,口中跟她叨叨不停:“三娘,别说我还挺钦服你的,有气就骂,受委屈就哭,什么事都不憋到心里,不委屈自个儿!哪像我俩,你是不知道,今天我们也” 话到嘴边不敢出口,只是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 张姝也发愁,心说以蓁蓁的性子,这个秘密怕是忍不了多久。 她们走出吴皇后院中没几步,看到猊奴和他身边的小太监鬼鬼鬼祟的正要出门。 张姝叫住猊奴。 “苍狼不见了!我们走得太急,它没跟上来!”猊奴一扫平日懒洋洋的模样,一脸焦急。 张姝也突然想起来,他们光顾着从山上急匆匆的往下走,当时觉得是好像少了点什么。 她叫他莫急,先派宫婢和内侍出去找找。这只趴儿狗乖巧的很,左右就在行宫里头,且大家都认得贵妃的狗,不论被谁捡了去定会送回来的。 天色快黑,猊奴被她吓唬了那一下子,也确实有些不大敢出门,吩咐小太监多带些人先出去找一圈再说。 安抚完猊奴,她和陆蓁把吴倩儿送回。吴倩儿一路不说话,到了庭院门口说什么也不进去,只怕还在和邱夫人赌气。 她们只得把她带回隔壁她们自己的院中。 哪晓得来了几个宫人正在她们院子里为邱玉瓷收拾行装。邱玉瓷也在。她如今是后宫妃嫔,自然不好和两个未婚女娘住在一起,得搬到吴皇后和敬妃那边。 好巧不巧的,叫吴倩儿和刚被她狠狠骂过一通的人碰了面。连陆蓁都不得不在心里喊一声“冤家”,这两个人若打起来可怎么办? 邱玉瓷已不是她们下午看到时衣衫半露婉转承欢的羞人模样,换了一身宫装,发髻盘于脑后,端庄的坐在院中石桌旁。 “无耻!”吴倩儿从她身边经过,呸了一声。 邱玉瓷眉头动都不动一下。宫婢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可以走了。邱玉瓷让她们先回,自己还要去太后处坐一坐。 吴倩儿心头还未被扑灭的怒火又被他们寥寥几句话点燃。 冷笑:“二殿下的趴儿狗果然及不上太后娘娘养的这条!虽说少了一条尾巴,胜在脸皮子厚不少!” “三娘,你编排我,我大人有大量暂放过你,且莫扯上太后娘娘,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对你,对皇后娘娘都不好。”邱玉瓷淡漠的轻抚发髻间的步摇,口吻亦是淡淡的。 “厚颜无耻!我娘怜你孤弱,令人把你接到家中来住,好吃好喝的供着,不是叫你来做狐媚子勾引人的!她还掏心掏肺的要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呢原来早就居心不良!怪不得那会儿给你说亲,你总是推三阻四!你对得起我娘和我姐姐吗?你就没想过,你不过是寄人篱下而已!” 邱玉瓷站起身,向她走来:“我寄人篱下,你又何尝不是呢?你莫以为你真是承恩公府的三姑娘?这些年若不是我姑母也就是你娘亲,对太后娘娘曲意逢迎,和公府有意交好,带着你没脸没皮的住到人家公府里头,你觉得你能比我高贵多少?” 吴倩儿羞愤交加,大喊:“我姐姐是皇后!有没有公府这层身份,我都比你强!” 邱玉瓷轻蔑一笑:“皇后又如何?你没看出来么,后宫中真正做得了主的一直是太后娘娘!谁讨她喜欢谁就得宠,贵妃恃宠生娇惹她老人家厌弃,自然就该轮到别人了。” 说完,不等吴倩儿再回嘴,施施然离开了庭院。 吴倩儿一个人站在院中,气得胸口起伏,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突然,身前递过来一张帕子。 是张姝。 “你们就看着她欺负我!”她哇的一声哭出来。 附近的院子都住着世家夫人和闺阁女娘。不好任由她在庭院里放声大哭,两人只得把她拖进房中。 张姝索性从庭院角落的水缸里接了一盆水,拿帕子浸湿绞干让她敷面。 吴倩儿眼圈潮红,眨巴着眼睛看她,抽噎:“莫假惺惺的你们都不是好人” 陆蓁气笑:“万岁不过新纳个后妃,皇后娘娘都没着急呢,你又哭又喊,吃的哪门子飞醋?莫非?” “不是!”吴倩儿叫道,一边拿湿帕子擦脸一边又哭起来,“我好好的在路上走着,她突然从旁边的花丛中冒出来撞到我身上!有个侍卫模样的人跟在她后头,看到我,一闪身人就没了!她头发是散的,衣带也没系好,神情还躲躲闪闪。我以为我以为和她苟且的是外院的侍卫,就硬拉着她到太后面前” 吴倩儿羞惭的说不下去。 她和表姐一直不和气,今日诗会表姐不知请谁代笔作的诗拔了头筹,她心中又酸又嫉。表姐上赶着撞上来把把柄递到她手上,她当时还有些得意,一门心思到太后面前揭穿她假清高的面具。哪晓得,和表姐私通的人,竟然是万岁 还被她亲手捅到太后跟前。 陆蓁咂舌:“好险的我们躲过去了一遭,偏生又叫你遇到!你不晓得,我和张姐姐下午也差点” 尽管房中就她们仨,陆蓁还是凑到吴倩儿耳边小声嘀咕,把下午她们跑到山上看龙舟赛,结果看到万岁宠幸邱玉瓷的事一股脑说出来。 吴倩儿吃惊的瞪大了双眼。 想了一会儿,回过味来,恨恨的道:“我着了那个贱人的道!” “你说邱嫔是故意撞到你的?”陆蓁问。 张姝默默无语。她刚才听吴倩儿哭诉时,就隐隐想到了这一层。邱娘子心机过人,可惜心术不正。不过话说回来,万岁才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却无人敢怨怼。 吴倩儿点头。心中暗暗埋怨自己的蠢笨和莽撞。一时又觉得对不起姐姐,呜呜咽咽的又哭起来。 张姝道:“我们在皇后娘娘那里呆了那么长时间,只有太后派了人过来知会,万岁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万岁明摆着不想负责。 “三娘你也莫要自责,邱嫔只怕早就有一套打算,要接近万岁,要入宫为妃。今日之事,就算不是撞上你,也会有别人被她利用。” 她安慰吴倩儿。 吴倩儿一双眼睛已经哭肿的像胡桃,呆呆的问她:“真不是我给皇后娘娘找了麻烦?” 张姝笑着摇头:“不过你还是快些把眼泪收起来罢,收拾好了再去给皇后娘娘和邱夫人磕头认个错。” 刚说起皇后娘娘,吴皇后就着宫人送了一桌席面过来,说是赏给三位娘子的。又说万岁听说邱夫人下午看龙舟赛回来发了心疾,也去了皇后殿中慰问老夫人,这会儿正在陪皇后和老夫人说话。 看着这一桌子珍馐美味,别说她们三个女娘,就是再来三个大汉也吃不完。 “你的皇后姐姐对你真好。”陆蓁羡慕。 张姝嫣然一笑,大方的拿起筷子:“我们沾了三娘的光,那就不客气了?” 这一天过得,不是心惊就是肉跳,她着实有些饿了。 吴倩儿只是脾气直,又不傻,知道她俩在哄她开心。 “张娘子,你不生我的气了吗?”她眼巴巴的瞅着张姝。 张姝小口嚼着珍珠丸子,咽下后清了清嗓子问:“好像每次都是别人把你气得跳脚,为何还要生你的气?” 说完,她自己愣住。这个调侃的调调,好像某人啊。若是以前的她,可不会用这种口吻同人讲话。她脸一红,唇边微微翘起来。 “好啊你还嘲笑我!”吴倩儿难得的没有生气,也笑着说,“今晚我要跟张娘子一起睡!” 陆蓁不干了:“张姐姐跟我睡!你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只怕做起梦来都要喊打喊杀,谁敢跟你睡一张榻上!” 第69章 夜谈(上) 最终,三个人还是睡到了一张床上。张姝睡相最老实,躺在中间,两手交叉轻放在腹部,闭眼就真的要睡过去了。 “哎,别这么快就睡呀。”吴倩儿轻唤她,显然还有一肚子话想说。 人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反而能得到与往常不一样的发现。比如吴倩儿,在突然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恶毒和伪善后,也突然感受到真诚的善意是什么样的。 吴倩儿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心里的话,陆蓁担心的问:“我们看到了那个……眼睛不会长疮吧?” 她一开口,另外两个女娘心知肚明她在说什么,都红了脸,只觉得纱帐内有些闷热。 张姝呐呐的回了一句“应该不会吧。” 仗着夜色暗沉,陆蓁疑惑出口:“邱嫔他们在那个的时候,都没看到他们亲嘴” “你从哪听说亲嘴就是要干那样的事!”张姝又羞又急,低声叫起来。 “恶心!”吴倩儿啐了一嘴。不管是那个,还是亲嘴,都让她觉得恶心。 陆蓁被她俩吓一跳,有些心虚,“坊间的话本子上不都这么写的么?别告诉我你们没看过!”虽然话本子上的诗词写的很蹩脚,小像画的很粗糙,大概情形她总是晓得的。 “没看过!”两道声音响起。 “你们?”陆蓁不信,噌的从床上坐起来,“谁说假话、谁就是像邱嫔那样的假正经!” 一番盘问,还真让她碰到两个从没看过话本子的人。 想想也对,吴倩儿自诩皇后胞妹公府家的小姐,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虽然身边不乏同龄的女孩儿,她们都只敢敬着她捧着她,谁敢跟她交心说这么私密的话题? 张姝安静柔顺不擅交际,朋友比吴倩儿少得多得多,更无从得知了。长这么大唯一看过最出格的东西,就是程毓秀的两张针灸人像图。听过的最出格的话,除了今晚,还是上回程毓秀跟她和陆蓁说妇人怀孕之类的事。程一娘告诉她们男女行房会有孕,怀胎十月会生产,也没跟她俩说那种事啊。 “我若骗五娘,我比邱玉瓷还讨人嫌!”吴倩儿傲气的跟陆蓁起誓。 “行了吧!你本来就够讨人嫌的了。”陆蓁重新躺下来。 “那他们是怎么干那事儿的?”提起邱玉瓷,吴倩儿既厌恶,又忍不住想知道。 “你问话本子里那两人吗?”陆蓁谨慎的回了她一句。 模棱两可的答道:“那诗词我背不下来,画像画的也很模糊,两张脸贴着,两个身子抱在一起,衣服穿了跟没穿一样,哎说得我都害臊!我藏了一本在我屋里,改天偷摸给你拿过去!” “别拿给我,我可不想看!一想起那个贱人衣衫不整的模样,就要作呕!” 口中愤愤的,像要把从邱玉瓷那里没讨到的便宜讨回来再发泄一通。 “蓁蓁,你看话本子时,就没担心眼睛生疮?”张姝大着胆子问。 “那能一样吗?话本子上两小人儿就算又亲又抱的也不会动啊……” 张姝小心的把绸被往上拉遮住口鼻,不再吭声。她虽然没看过话本子,人已经抱过,嘴也已经亲过好几回了。 甚至不止亲嘴。就在刚刚过去的白日,他还亲了她的脖颈。时轻时重的吮和吻,抽空了她身体里仅有的一丝力气,让她身软体酥。如果不是被他搂在怀里,她会从几案上失力掉下去。 若仅仅是亲吻,他喜欢亲她,她也愿意迁就他。 他开始总是很温柔,让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捧在手心里,被他细致入微的呵护喜爱。可是每回到后面,就像有一头野兽从他身上苏醒,热烈,坚硬,野蛮,让他整个人变得不像原来那个清冷端方的他。 他的亲吻从情人间的爱意流露变成了战场上的掠夺,叫她害怕。 可是要说完全不舒服,或像吴倩儿说的那么反感,也不对。唇舌相接的湿软和晕眩,突破禁忌的紧张和刺激……他似乎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使她即便被亲到哭出来,为了他她还是愿意忍受的。 她晓得她在忍受的时候,他也在克制。 “可是成亲后都要做这样的事呢。”陆蓁轻轻的说。 吴倩儿烦躁的:“那我宁可不成亲!” “你不是喜欢杨敏之吗?”陆蓁扭头问,看不到吴倩儿,睡在她俩中间的张姝似乎动了一下。 “抱歉,姝姝,才想起来你也喜欢。”她笑嘻嘻。 张姝闷着鼻子哼了一声,干脆拉高薄被把整张脸都遮住。 “说明我俩眼光好!喜欢一个人跟成不成亲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哪个郎君,我把他放心里自己想着高兴就成,我又没想跟人家做这么恶心的事!对杨敏之我想想就够了,百年清流之家的名声是白来的么,人家的仕途都是自己实打实挣来的,哪稀罕跟外戚结亲呢。” 吴倩儿怅然收了话音。 张姝默默听着,抿唇不语。 “我不管!如果不是喜欢的人,我也跟你一样,宁可不成亲!跟我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愿意!”看不见的黑夜中,陆蓁眼睛里亮晶晶的。 张姝的脸红透了。 “哈哈你好没羞!” “张娘子,”吴倩儿取笑完陆蓁,转过头来对蒙在被子里的张姝说,“我以前错看了你。” 夜色遮蔽了她羞惭的脸庞,却无法掩盖她话语中的惭愧。 “吴三,你以前跟我吵那么多次嘴,怎么没见你跟我道过一次歉?”陆蓁咬牙。 张姝从被中探出头。 “今天邱嫔说的那些混账话里边,只有一句是对的。她说我跟她一样寄人篱下,她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姐姐做了皇后,我只是个小官之女,哪有什么家世身份地位可言?在公府,承恩公和夫人待我好,二郎也愿意尊称我一声小姑,大家看的其实是皇后娘娘的面子。你说得对,我不过是沾姐姐的光罢了,有什么资格自以为高人一等?以前的我狭隘的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终于鼓足勇气把酝酿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张姝偏头望向她,柔声回应:“三娘,我也错看了你。我真没想到,你我会有一天在枕间谈心坦诚相待。你比我坦荡直率,也比我骄傲勇敢,称得上真正的公府千金。” “你也是,不止比两年前更好看,也更像一个侯府家的大小姐了。” “两位大小姐,小的我是不是应该到脚踏上去睡?”陆蓁揶揄,三人都轻笑起来。 吴倩儿解开了心结,越发觉得她跟张姝比跟任何一个女娘都契合。 她是皇后的妹妹,她是贵妃的侄女,她们本来的家庭出身都不高,而且她们还喜欢同一个人。就像有了共同的秘密,理所当然的也应该更亲近。 她跟张姝贴的更近一些,问她:“你喜欢杨敏之什么?才华外貌谈吐,你最欣赏最喜欢他哪方面?” 张姝吃惊,一时语结说不出话来。这几日,蓁蓁和猊奴也爱打趣她,但直接了当问她的,这是头一个。 陆蓁竖起耳朵。 第70章 夜谈(下) “我喜欢他对我的喜欢。”她再三深深呼吸,再三权衡,终于说出这句话。 她没有再否认。是的,她喜欢杨敏之。 “我不想骗你们,更不想骗三娘你!你对我赤诚以待,我也不想对你有所隐瞒。”她的声音在夜空中紧张的发抖。 陆蓁惊讶过后有些模糊的懂了些什么,安静的不再戏谑。 过了一会儿,吴倩儿苦笑道:“若是这个方面,是够特别的,确实应该唯属于张娘子一人。看来我的感觉没错。” 听了张姝的话,她有些突然,但更多的是释怀。状元郎身上有千般好,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到。唯有张姝所说的两个喜欢,只属于彼此有情的两人。 张娘子晓得如何回答能让她明白,又尽量不伤害她的颜面。实在是个既温柔体贴又聪明良善的女娘,让她对她的好感和亲近之意不但没有减少,还更多了呢。虽然心里还是有些酸涩失落。 “张娘子,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不介意吧?”吴倩儿微笑问她。 张姝有些犯难,别人心里怎么想,她管不到,只是,“若以后你真成了亲,有了夫君,你还会想着杨敏之吗?这样会不会对你的夫君……不太合适?” “心长在我身上,他管得着我心里在想什么人吗?”还是那副傲气的公府大小姐做派。 可张姝还是觉得好别扭呀。她软言细语的说,虽然她不介意当然也管不着吴倩儿心里怎么想的,还是情愿她莫要那么去做。 当然,这些都是她的借口,归根结底是小女儿家的私心作祟。 陆蓁听她们俩杨敏之来杨敏之去的,不胜困倦,打了个哈欠就睡着了。 张姝还在纠结,吴倩儿扑哧笑了一声,“逗你玩呢,我哪有那么厚的脸皮。” “但愿你们俩能走到最后。”她悠然喟叹了一声,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惆怅和沧桑。 也许是安静的夜色激发了她想要倾述的欲望,也许是在邱玉瓷那里受到的算计和委屈一直横亘在心里让她心中郁结不吐不快,她叹息过后,轻声说: “我姐姐也曾经和一位首辅家的公子定过亲呢。” “皇后娘娘?”张姝轻呼,随即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样私密的事吴倩儿也敢拿出来说给她听? 吴倩儿安抚她:“胆子别那么小,你就当我说梦话罢。我姐姐在入宫选秀前,本来正在议亲的,双方连婚书都换过了,后来我娘” 她又叹了口气,暗哼了一声,涩然道:“那一年是万岁亲政的第一年也是第一次选秀,凡是京中官员和勋贵家中的未婚适龄女子都可以参选。我娘退了那桩婚事,给姐姐也往宫里递了选秀的牌子。我姐姐就是在那会儿被选中成为皇后。” 她说完,张姝半晌不做声,她又补了一句:“我姐姐退婚后参选这事,不算违制,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太后娘娘,敬妃她们,也都知道。” 不过她那会儿还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原来定了亲的人还是可以再退亲的啊。等她再大一些,有了些稀奇古怪的少女心思,这件平淡的往事在她心中便被无形赋予了一层朦胧的色彩。 但是后来不论是邱夫人还是皇后,都不再跟她谈论当年的事。 “你知道当年和我姐姐定亲的人家是谁家吗?” 张姝不敢回答,吴倩儿只当她不晓得,自问自答道:“是前任首辅卢温卢家。和我姐姐定亲的人是首辅之孙卢梦麟。卢阁老还曾经是万岁的帝师。” “我娘贪慕虚荣爱钻营,她巴结太后,逢迎承恩公和公夫人,还总打着为皇后和我好的名头。让我觉得很丢脸,甚至厌恶!不过,自从卢阁老致仕,卢大公子获罪被流放,我又感到很庆幸,多亏她长了一双势利眼,退了姐姐的婚事,要不然如今姐姐就不是坐在凤座上,而是成为罪官家眷。” 兵部尚书母女于太后的诗会上被带走,让她心有余悸。 “可是为什么如果真的是她把邱玉瓷弄到宫里头去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吴倩儿说着,又压抑的哭出来。 张姝慌忙侧身过来轻拍她的手臂抚慰:“邱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真心对你和皇后娘娘的!” 她也有疼爱自己的母亲,邱夫人对吴倩儿和皇后是不是真心疼爱,一眼就能看出来,做不得假。 “可若不是她,邱玉瓷从哪里晓得我姐姐在闺中时的喜好,爱做什么打扮,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还处处模仿我姐姐的气度谈吐,做张做致的,以前我还以为她是真心仰慕姐姐,原来竟是包藏了如此险恶的用心!” 张姝心中微凝。她们刚到行宫时,陆蓁也随口跟她说过,邱玉瓷的形容做派有些像皇后娘娘。 “邱嫔是与你一起长大的么?” 吴倩儿在黑暗中摇头,同时说道:“不是,也就这几年,舅舅舅母过逝,舅家那边没有出息的族兄弟可以倚靠,我娘才接了她过来。” 张姝缓慢抚拍她的手臂,让她的情绪慢慢安定下来。 “你是更相信邱嫔还是你娘呢?”张姝问。 吴倩儿没说话。 “你还是相信你娘的,对不对?邱嫔别有用心,邱夫人也无法未卜先知,你不也是到如今才晓得么?你对皇后娘娘关心则乱,我们都理解。但是你想想,皇后执掌凤印,是天子正宫,邱嫔到了宫里还不是得乖乖听她的话,任谁也不会欺负了她去” 张姝口中安慰她,心中却冒出一个更大的疑窦。邱玉瓷来邱夫人身边时,吴皇后已入宫多年,她为何要模仿皇后在闺中的言谈举止?如果是为了邀宠,不应该模仿受宠的贵妃吗?是谁给邱玉瓷指的这条路,又是谁在后头给她出谋划策? “张娘子,你觉不觉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怪怪的?” 吴倩儿打断了她的思绪。 “嗯?” “你可是张贵妃的侄女呢!你跟我说,我姐姐在宫里谁也不敢欺负她,你知不知道你姑姑有多霸道” 吴倩儿又好气又觉得好笑。可是细细想来,若要让她说一两件贵妃娘娘如何称霸六宫的事情,她又讲不出来。 无非是好看的衣服,华丽的首饰,鲜美的吃食都得先紧着她。而这些都是她姐姐根本看不上眼的,所以好像每回都是贵妃赢了,其实皇后那边根本就无动于衷。 “哎算了,就当我姐姐大人有大量,不跟张贵妃一般见识!你以为皇后就这么好当的?你又不是没听那个贱人说,后宫中真正做得了主的一直是太后娘娘。没有张贵妃,还有太后呢。”吴倩儿又叹了口气。 “也许吧,但我觉得皇后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憋屈。” 她今天送猊奴回皇后宫中,欣赏到吴皇后的一手飞白,舒阔凌逸,浑然天成,若没有一幅宽阔淡泊的胸襟,是断然写不出这一手好字来的。 背着人悄悄说了这许多犯忌讳的话,吴倩儿干脆破罐破摔,口中再无禁忌: “太后娘娘先是捧着贵妃,贵妃不听话,又来了个趴儿狗似的邱嫔,只怕邱嫔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哪天两相厌烦了,不知道接着捧谁去。她老人家还就喜欢别人在她跟前说好听的,你说她的马屁股总也拍不烂的么。” “可是这宫城,总归是万岁和皇后娘娘的。”张姝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她脑海里混混沌沌的浮现出诗会上皇后和太后对峙的那一幕,吴皇后不卑不亢,脸上并没有什么畏惧之色。 吴倩儿等了一会儿,再无二话,枕边传来柔软的呼吸声,张姝睡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阴谋 次日,这回还是陆蓁先起,叫醒了她俩。三人就像做了一场梦,睡前说的那些话都忘到了梦中,只字不再提起。 只是陆蓁感觉吴倩儿对张姝更亲密了,她唯恐张姝从此只跟吴倩儿好,吃醋不依。 三人正在玩笑间,内侍过来给陆蓁传话,说是陆骞陆老大人吩咐,叫陆家在锦衣卫当值的兄弟等在宫门处接陆蓁出去一趟。 陆骞担心莫不是祖父的病又有些不大好,不再和她俩玩闹,跟内侍急匆匆的出了门。 随内侍一起过来的还有司礼监李荃一行人。 吴倩儿去隔壁院中邱夫人处,巡行的内侍说邱夫人一早就去了太后那里请安。 吴倩儿只觉眼眶和鼻子都有些微酸。昨日母亲被她气坏了也没责骂她,照常早起到太后跟前去强颜欢笑。姐姐说得没错,母亲总是一门心思为她们好,一直都是她在任性妄为。 李荃撇下同行的众人,到张姝面前跟她见礼,客气笑道:“张娘子这几日可安好?今日午时三刻咱家大约就得了空,届时和几位大人一起去马球场给娘子助威。” 张姝含笑点头,心想他何时得空跟她说这么详细作甚,午时三刻马球赛应该刚好结束,他来还有什么可看的?心念一动,问道:“李大人您们都很忙么?” 李荃看了眼已走远的同伴,跟她轻声低语:“杨兄昨夜有要事回京师,唯恐不能按时赶回陪娘子击毬,让在下转告一声。”说完拱手欠身,与她别过。 张姝心中牵挂,隐隐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应该觉得松快才是。在众人面前和他一起打球,她确实还不太习惯。 向吴倩儿走去。 “走吧,我陪你去皇后娘娘那里问安。”她温言出声。 今日是西山行宫的最后一天,白日有她们女娘们的马球赛,晚上有宫宴。一路上,在行宫内院来回奔走忙碌的太监和宫婢眼见的多起来。 等她们到皇后院外,问过通传的宫婢,才晓得万岁昨日留宿在皇后这里。 得知万岁清早就走了,已经去了行宫外院和大臣们处理政务,她们进去跟吴皇后请安。 吴倩儿自然是脸色赧然的向皇后赔罪。吴皇后没放在心上,把她们当孩子似的,让她们到偏殿找华章玩去,一会儿再一起去马球场。 自张姝听了吴倩儿的枕边夜话,这时才留意到,吴皇后果然是很喜欢紫色的,步摇珠钗,手镯环佩,多以紫玉为饰。 她和吴倩儿躬身正待退下,又有宫婢来禀报,说邱嫔过来请安。 吴倩儿问:“她从哪里来?” 宫婢说,是从太后院中来的。 吴倩儿默了一下,没有说话,和张姝退了出去。走到殿外,朝跟着她们的宫婢挥了挥袖子,把人轰走,转身就拉着张姝的手闪身进了一门之隔的次间。 就是昨日张姝和陆蓁吃茶的地方。 次间从里头又和吴皇后的大殿相连。 “我倒要看看贱人敢对皇后不恭敬。”吴倩儿低声冷哼。否则不会放过她。 张姝怕吴倩儿又一时冲动起来,随她悄悄潜入,两人猫腰蹑手蹑脚的走到屏风旁满是青苔的假山下,倚靠一旁硕大的青白釉画缸跪坐下来。 看不到吴皇后和邱玉瓷的人。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响起。 吴皇后还是和先前对待她俩那样,简单的问了几句,就叫她免礼退下。 邱玉瓷没有动,先是问皇后娘娘是否会去马球场观看女娘们击毬竞技。 吴皇后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问她究竟何事。 “昨日诗会,妾与张娘子双双夺得头名,本来太后娘娘吩咐,今日应该是我二人各执一队击毬再分胜负。不过,太后娘娘体恤妾初承圣宠,如今又位列妃嫔,不好再和闺阁女娘们混在一处,也怕张娘子她们放不开手脚,娘娘叫妾把球队执事这份差使让给他人,妾就不下场了。” 笑语晏晏,话语间那股娇羞矜持的味道溢于言表。如果坐在上位的是吴倩儿,一准被她阴阳怪气的口气气得跳起来。 倚靠画缸跪坐的张姝握住吴倩儿的手,以眼神示意她不要气恼。吴倩儿冲她点头,两双手交握到一起。 吴皇后淡然的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按太后吩咐的来。 邱玉瓷又说:“妾跟太后举荐倩娘妹妹做球队执事,由她来代替我,和张娘子同场竞技。” 又是表姐惯用的伎俩,打一巴掌赏个甜枣。吴倩儿撇了撇嘴。她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吴皇后不置可否,女娘们玩得开心,把太后哄得高兴就好。 “马球赛上,太后娘娘还有件事要宣布,让妾过来知会娘娘一声。” “何事?” 邱玉瓷款款道来:“太后娘娘会为二郎和张娘子指婚,承恩公府和承恩侯府两府联姻。” 张姝的身子一震,如果不是吴倩儿和她双手交握,她跪坐的半边身子就摔到画缸上了。吴倩儿也是满脸惊讶,紧紧的抓住她的手。 “这是何时做的决定?万岁知道吗?” “不过是两个孙儿辈的婚事,太后不能做主吗?”邱玉瓷貌似天真的问。 过了一会儿,吴皇后温和中带着威严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从殿中响起: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二郎的婚事,万岁和承恩公自有考量。张娘子,也有自家父母。就不劳母后操心了。烦请邱嫔回去转告太后,说本宫的原话即可。” 张姝眼睫微颤,暗暗的吐出一口长气。和吴倩儿交握的双手已生出涔涔汗意。 “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邱玉瓷的声音紧绷,低沉下来。 屏风那头,隐约可见吴皇后挥手屏退宫人。 邱玉瓷走上前两步,反而离次间的屏风更近了些。 压低了嗓音:“本来,太后娘娘确实已放弃两府联姻的想法。昨晚,妾跟太后好一顿相劝,请她莫要跟侯爷一般见识。两府联姻,有百利而无一害。且,最大的受益将在皇后娘娘您这边。这也是我入宫后送给娘娘的一份大礼,足以表明我的诚意。” 她说着,又伏跪下去,朝吴皇后磕了一个头。 吴皇后坐在凤座上,不说话也不叫她起身。 她只得伏跪着继续说道:“张贵妃再度有孕,妇人生产本就是件极危险的事,谁知道后面会出什么岔子呢。若贵妃福薄,二殿下就此失恃,岂不痛哉。皇后娘娘本就是两位殿下的嫡母,若就此把二殿下养到身边来,一来以慰殿下的失母之痛,二来,二殿下有了嫡子的身份,公侯两府都会对娘娘感激不尽。” 最后,她意犹未尽的道:“退一步说,就算二殿下的母家有什么想法,娘娘还可以通过公府将张娘子捏在手里,要知道承恩侯夫妇疼爱女儿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 她说完,吴皇后似乎陷入某种考量中。大殿中再没有响动传来,安静的骇人。 吴皇后一直没有说话,张姝的心也跟着直往下坠。紧紧攥住吴倩儿的两只手上全是潮湿冰冷的汗。她从未见过如此狠毒之人!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憋了回去。 吴倩儿显然也惊呆了。 过了很久,吴皇后幽幽发问:“邱嫔以为公府何人可信呢?” 邱玉瓷轻笑:“娘娘这话问的,叫妾如何回答好呢?只要娘娘发话,可用之人自然是少不了的。” 吴倩儿心中暗骂好狡猾的小贱人。担忧的看向张姝。美丽的面容早已失了常色,一双柔美明眸中泪花滚动,隐忍的怒色中透出从未有过的冷意,和她的手一样凉。 吴皇后不再追问,叫她起身。 “若太后执意要为二郎和张娘子指婚,也是他二人的体面。” 随着吴皇后的话语声落下,张姝觉得自己就像掉到了冰窟里,一股寒意从头凉到脚,让她周身发冷颤栗。 “不过,邱嫔务必把本宫刚才的原话带到,切记。”吴皇后又道。 邱玉瓷不太明白,“皇后娘娘?” “你既然为我送了一份大礼,我焉能不有所回报?” 邱玉瓷转瞬明了,皇后表明她明面上依然是不认可的。皇后的忤逆之举只会在太后心头添上一根新刺。这世间最尊贵的婆媳二人之间的嫌隙绝无修补的可能,对她来说的确是好事。她微露喜色,再次跟吴皇后福身告退。 宫婢和内侍又纷纷回到大殿。有人煮茶,有人擦拭器皿,殿中多了很多活泛气。 趁人不注意,吴倩儿拖着张姝从小门溜出次间。 殿外朝阳初升,晨雾散去,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无所遁形。 “张娘子你没事吧?都是邱嫔想要捣鬼哪能听她的呢!不过我家二郎人还是不错的,你晓得的。你以后就算跟二郎成亲了,心里还是想着杨敏之好了!我绝不跟人说,不告诉二郎!” 吴倩儿语无伦次的不知说什么好。 听到“杨敏之”三个字,张姝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发冷的水色眼眸中逐渐清晰坚定。 “三娘,既然你我都已经听到,不论你作何想,我绝不会让邱嫔的阴谋得逞!” 她的眼圈红红的,一双眼中就像两泓静谧的秋水里点了两把渔火,焰苗灼灼。 转身往皇后的殿中走去,走得极快。 她不喜欢筹算人心,不喜欢谋局作子。但也绝不容忍父母亲人遭人算计。 “张娘子!你去做什么?”吴倩儿有不好的预感,想要拉拽她,却根本拽不回来。 “你相信邱嫔的诚意吗?”张姝停顿住脚步问她。 吴倩儿亦顿了顿,跟上来,“我当然不会相信一个贱人说的话!” 张姝朝她勉强笑笑。两人重向吴皇后殿中走去。 第72章 拒绝指婚 吴皇后正在内殿和随行的刘尚宫议事。她们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皇后才令人宣她们入内。见二人又回来了,问她们何事。 吴倩儿还在踌躇是不是也请姐姐屏退众人,张姝已上前一步叩首告罪。 “妾行为失察冒犯了娘娘,特来请罪。” 吴倩儿没想到柔心弱骨的张娘子行事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莽劲儿,不得已也跟着跪下来,“娘娘,是我起的头,与张娘子无关!” 两人先后伏跪的工夫,刘尚宫遣走殿中的宫人,边往回走,说: “两位娘子好大的胆子,也好大的心哪!刚才一个奴才跟我说,看到两位娘子慌慌张张的从次间走掉。走掉就走掉罢,您二人竟然还有胆子回来!” 原来她们溜出去时,还是被看到了。 刘尚宫本来就与吴倩儿相熟,熟稔中便带了些责备的语气。 “窥探凤驾,窃听他人阴私,若是在宫中,像两位娘子这般胆大妄为,长几个脑袋都不够使!莫说邱夫人和侯爷爱女如命,也莫说娘娘厚道仁义,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二位!”她声色俱厉。 吴倩儿两股微颤,不住颤栗。 张姝的心反而安稳下来,只俯首默默聆听刘尚宫的训诫。若皇后真有心治罪,不会由着尚宫与她们费这般口舌。 果然,吴皇后顺着刘尚宫的话说她俩该罚。罚吴倩儿跑一趟腿,去请邱夫人过来,多余的话一概不能对人讲,不要再出岔错。 不想竟是这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吴倩儿恭肃领命,去寻母亲。 她走后,吴皇后叫张姝起身,道: “邱嫔的话,想来张娘子已尽数听了去。先不说邱嫔如何,据本宫所知,承恩侯夫妇与贵妃并无意与公府联姻。只是娘子既然过来了,本宫少不得要问娘子一句,娘子个人是否钟意二郎?当然,邱嫔所说之言本宫定不会让其发生!” 吴皇后体察人心细致入微。张姝深感意外。 眼眶发热,坚定的轻轻摇头。 “那就好,”吴皇后似是松了口气,转而朝向刘尚宫,“姑姑知道该如何做了吧。” “妾身明白。” “大丫他们一会儿过来习字,本宫便罚你带着他们把今日的大字写了,马球赛前呈给万岁过目。”这句话又是冲张姝说的。 张姝愣了一下,才想转过来,皇后口中的“大丫”是华章公主,忙福身领命,随宫人的指引去到旁边的书案前。 “他们未过来之前,你先抄经罢。”吴皇后又开口。 张姝默不作声的打开吴皇后所说的经书,翻书卷的手一顿,皇后所说的经书原来是一卷老聃的道德经。 吴皇后接下来不再管她,也不避讳殿中多了个外人,与刘尚宫接着商议宫务。 先是令刘尚宫速遣人回宫,叫贵妃宫中的薛令人再谨慎些,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当差,贵妃的饮食用度一律不准再叫王令人插手,等她回宫再指一个女官过去,协助薛令人打理贵妃宫中的事务。 “娘娘,何必急于一时,等回宫后随意拿捏个错处,怎么惩治她不都行?” 一旁,张姝凝神静气的写字,缄默不言。贵妃宫中的王令人是太后赏给姑姑的。就是不知道刘尚宫口中的“她”是何人。 吴皇后冷哼道:“本宫不知她这几年竟然生出这么可怖的心思来!拿捏这个蠢货自是容易,就是不晓得公府参与了多少,这才让本宫头疼。我没空在她身上耗费功夫,回宫前处理掉就是!把这个又蠢又歹毒的玩意带回宫中,等着她兴风作浪吗,本宫没有这份闲情。” 她们说的是邱玉瓷。所以,就算她不来,吴皇后也不会听信邱玉瓷的阴谋诡言。张姝握笔的僵硬手指松动下来。 吴皇后怀疑在邱玉瓷身后的捣鬼之人出自承恩公府,刘尚宫不敢多言:“公府该不至于吧” 两人暂时把邱玉瓷的事丢到一旁,行宫中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除了晚间的宫宴事宜,还有两位只有两三岁的小公主随她们各自的母妃随驾西山,她们的奶嬷嬷过来回禀孩子们昨夜睡眠的情况,还有今日给她们准备的饮食单子,何时出去晒晒太阳,何时回院午歇,事无巨细,跟皇后一一禀报。 张姝一边抄经一边暗想,皇后平日里做的事和世家大族的当家主母差不离,又比主母忙了不止一星半点。 等几个奶嬷嬷絮絮叨叨的说完告退,刘尚宫道:“奴婢说娘娘总是太过心慈了,那两个当娘的只晓得在万岁和太后面前拿孩子做脸,何苦带她们母女来,凭白给自家添麻烦。” 吴皇后笑了笑:“孩子们不能一辈子当窝里的雏鸟,得到外头来接一接地气才长得好。总拘在宫里,没病都得养出病来。要说这孩子还是贵妃会养,你看猊奴一天到晚能顽能跑的,一顿吃的比大丫和戟奴一天的都多。” 说起猊奴,发现三个孩子怎么一个都还没过来。吴皇后叫刘尚宫去瞅瞅,顺便叫御厨把当日助消食的小食补丸准备出来,免得孩子们吃得太多积食。 刘尚宫答应了一声离开。 “娘娘。”张姝怯怯的唤了一声。 吴皇后望向她。 “妾有话跟娘娘启禀,恳请娘娘莫要责罚妾和三娘,妾并不是有意要打听什么,三娘只是无意跟我说起,我想了一想,也许能帮到您。”她语含歉意,满面迟疑为难。 吴皇后笑了,“张娘子有话但说无妨。” 张姝不敢正视皇后,只看着她手腕上的紫玉手镯,柔声道:“邱嫔处处爱模仿娘娘闺时喜好举止,外人看来只当她仰慕娘娘,不晓得她暗藏不轨之心。邱夫人、承恩公府,甚至哪个与娘娘相熟的旧人都可以告诉她一些娘娘当年旧事。可是她为何要如此行事,可能,也许……只有和娘娘还有万岁都熟悉的旧人才知道” 而且这种熟悉,只能是宫闱之人。 她的呼吸被攥得紧紧的,艰难的说完。 吴皇后没有出声,也没有动怒。过了片刻,才道: “这会儿,万岁应该正在为承恩侯府和首辅府赐婚,诏书今日上午就该送到侯府去了。在今日之前,知晓赐婚一事的人,除了万岁与我,司礼监和杨敏之,最多再算上一个懵懂的张贵妃。不过,我想你也应该已经知道。” 张姝心中微惊,抬头望向皇后。极力掩饰眼中的羞涩,眨巴不止的眼睫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 吴皇后一脸了然,笑着摇了摇头:“他把你保护的很好。” 她原本惶恐的心微酸,差点落下泪来。 “张娘子毋需与我解释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不想或不能说的事。张娘子,你实在很聪明也很敏感,本宫也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我不应该将你牵扯进来,但是我想你可能会愿意帮我这个忙,请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杨敏之在内。” 张姝应喏 当吴倩儿和邱夫人回来,张姝正带着华章公主和两位皇子在一旁写大字。 吴倩儿凑过去,一幅宽的纸上写着“守正不移,问道于心”八个灵秀大字。是张姝的笔迹。华章和戟奴在专心临摹。猊奴只挑了“正”和“心”两个简单的字来写,还写得歪歪扭扭,不太好看。 “娘娘没有为难你吧。”吴倩儿悄声问,催她与自己同去球场早做准备。 三个孩子都抬起头来。 张姝冲他们摆手,微笑:“等三位殿下写好呈给万岁看过,再去马球场不迟。” “我不去,我还得去找苍狼。”猊奴一对俊秀的浓眉纠结成团。 吴倩儿故作吃惊:“犬儿又丢了么?莫不是二殿下又想偷跑出去,故意将它放到哪个外头?” 这是他的惯用伎俩。刚才他就吵着要出去找趴儿狗,谁也不信,华章拧着他的耳朵硬把他提过来。 这回猊奴倒是没说谎,趴儿狗从昨天下午丢了到现在还没找回来。 张姝也不许,答应他马球赛后和他一起去找。又跟他强调不许自己偷摸乱跑,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猊奴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变得和皇姐一样啰嗦爱操心,倒也懒得跟她回嘴。 戟奴弱弱的说:“我也不去,写完字我去看母妃。” 敬妃突发疾病,李荃带内侍过去封了院门,说是怕病气传出来。行宫中多是妇人,还有两个幼龄的小公主,万万过不得病气。 他这么说,当然也不会被允许过去。只得和猊奴一道继续愁眉不展的写字。 自从张姝听到邱玉瓷说的那些险恶的阴谋,对猊奴很不放心。直等到他们仨都写完大字,内侍拿去外院呈给万岁,才和吴倩儿带着几个孩子一起去马球场。 他们走时,吴皇后还在和邱夫人说话。皇后正在问邱夫人,邱嫔随她住公府这几年都接触过些什么人,又和谁走得近。 …… 马球场。太后,世家贵妇和女娘们都已到场。邱玉瓷和承恩公夫人一左一右的陪在太后身边。 众人坐在马球场旁边的一圈台榭上。木台旁是两座青布围起来的围帐,给女娘们换装用。彩色的幔子遮住木台和围帐上的天空,光影中华彩缤纷,凉风习习。 女娘们已经换好了骑装。张姝和吴倩儿也去围帐换上骑装,头束软巾脚踏长靴,各自在额间束上一红一蓝两色抹额。 张姝正要上马,梅芳姑姑在太后身边笑吟吟的招手喊她过去。 “太后娘娘有件大喜事要宣布,奴婢先恭喜侯爷恭喜张娘子!” 张姝走到太后近前,安静站立,不行礼也不搭理梅芳。 太后果然当着贵妇和女娘们的面,为她与吴宣林指婚。 承恩公吴夫人脸上扯起一抹笑容,从手腕褪下一只手镯,朝张姝递过去,“张娘子乖巧和顺素来深得我喜爱,今日太后娘娘算是把妾身的心里话说出来了。今日匆忙,张娘子暂且收下这个,等回了京城我和公爷就上门为我家二郎下聘。” 围坐在木台上的夫人们纷纷侧目,面露羡慕之色,纷纷说承恩侯府和张娘子好福气。 张姝不接,朝吴夫人福身谢过,“夫人的好意,妾心领了,只是万万不敢受。妾没有听说过,哪家定亲不问父母,直接问她家里的女娘的。妾也听母亲说,妾的婚事她和父亲不能独断,总得问过贵妃的意思。今日贵妃不在,妾的父母也不在,吴夫人,请恕妾不能接受。” 这副柔顺的嗓音是如何说出厉害的话来的,夫人们早就见识过。这会儿又被她震惊了一把。 吴夫人脸上挂不住,气愤的收回手,眼风越过太后朝邱玉瓷没好气的剜了一眼。 邱玉瓷轻笑:“张娘子害羞了。” 梅芳也在一旁圆场,“就是侯爷和贵妃来了,不也得听娘娘的么,指不定欢喜成什么样呢。” 本来微微变了脸的太后容色稍霁。她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娘计较什么,又不是给她自己找儿媳妇! 吴夫人又羞又气,若不是邱嫔说动了太后,加之心疼二郎,这些日子这孩子因为张家女娘整日里无精打采,她才不会上杆子找这么个牙尖嘴利的儿媳妇。 反正太后金口玉言已出,京中再不会有谁敢上承恩侯府提亲,难不成侯爷还能再变出一个比自家二郎还好的女婿来?横竖等张娘子入了她家的门,还不得任她这个当婆婆的搓圆搓扁。 “张娘子,你莫不是怯场了?还不快来!”远处,吴倩儿下巴微抬,盛气十足的催促她。 张姝转身,冲吴倩儿露齿一笑,翻身上马。 顿时,马球场上传来一群女孩儿们的呼喝声,红色七宝毬飞入场中,尺余白牯鞠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轻捷的弧线,红和蓝的额带在女孩儿们秀美饱满的颅顶飘舞,英姿飒爽,格外动人。 张姝和吴倩儿交手了几个回合,两方互不相让,各有胜负。 新的一回合,两人两马擦身交错,吴倩儿俏皮眨眼,低语:“准备好了么?” 张姝颔首。 七宝毬再次从吴倩儿队中的女娘杖下挥出,吴倩儿挥杖接手,一个拐弯,被张姝打马劫下,狠狠的一杖击出。 红球却没有落往大家视线跟随的风流眼处,突然飞出场外,径直砸向看台。 众人始料未及,只顾变了脸色不及躲闪。球飞过来,不偏不倚砸到邱玉瓷的额头上。皮质软球在她额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周围的妇人们都替她觉得疼。 邱玉瓷发出吃痛的“哎呀”声,眼泪不受控制的冒出来。额角火辣辣的痛。 “邱嫔娘娘,我球技生疏打偏了,实在过意不去,没打痛您吧。”张姝拍马走到木台近前,朝她致歉。 邱玉瓷不知道是自己眼花了还是错觉,张姝怯怯微笑,眼中却蕴含冷意。 第73章 争锋 吴倩儿背对众人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好像在嘲笑张姝的球技太糟。 等张姝走回身边,朝她挑眉小声道:“下回该我了?” 邱玉瓷冷冷的将张姝的背影收入眼底,转向太后,脸上又堆起殷勤的笑容: “娘娘,妾突然察觉自己思虑不周,不该叫倩儿妹妹代替我上场。倩娘曾与我说,因为皇后和贵妃的关系,她与张娘子互相看不顺眼。张娘子球技生疏,倩娘又性情冲动,两人莫在场上打起来,伤了两家大人的和气。还是由妾代替倩娘与张娘子打完剩下这局吧。” 吴太后也被刚才张姝的那一下子吓了一跳,远远的瞅着两个小女娘在场上你争我夺相持不下,对邱嫔的话深为赞同,命内侍叫停场上的女娘们,由邱玉瓷将吴倩儿换下来。 吴倩儿还要坚持,张姝悄声道:“就依太后的,莫让邱嫔疑上我俩。” 吴倩儿不放心的:“那你小心。” 邱玉瓷也去换了一身骑装,额头上已经肿起了一个小包,用蓝色额带将其挡住。 待她上场,新的争锋开始。 邱玉瓷杀气腾腾而来,张姝心中早有戒备。和自己这方的女娘碰头略做商议,大家都稍稍卸了点力,避她锋芒。 不一会儿,邱玉瓷发现,对方好像变弱了一些,四平八稳的,不再如刚才那样穷追猛打。但还是很难占上风,每当她中一筹,张姝那边必定会追上一筹。 用于计时的漏刻中,沙子一直在飞快流逝。 依然是平局。 邱玉瓷有些心浮气躁,握鞠杖的手开始浸湿冒汗。 当她挥出去的球再次被对方截停,看着张姝一手执缰绳打马奔驰而来,她鬼使神差的,挥动鞠杖的右手突然脱力,一尺多长的鞠杖从她手中松开,朝张姝的面门甩过去! 看台上,马球场上,所有人都发出惊呼。 “哎呀张娘子快躲开!”邱玉瓷口中焦急懊恼,手握缰绳慢慢停下来。 白色的鞠杖横空而来,像兽的骸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张姝夹紧马腹将马往旁边催赶退让,同时忙不迭伏到马背上。 “咔嚓”一声,巨物落下来撞上马腿又弹落地面。她身下的马吃痛的高声嘶鸣,发癫般的向前踉跄奔跑。 她的骑术已经比以前有了很大长进,但并不足以驯服一匹受惊癫狂中的马。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甩出去时,一个身影疾行奔来,一跃而起落到她身后的马背上。 “莫怕。”在她耳边沉稳出声。 张姝浑身僵住,然后就软软的靠到身后宽阔温暖的胸膛上。 同时,一双修长的手从她腰间横插过来,握住她的手和缰绳,试图牵引狂奔的马匹。 他又重复了一遍:“莫怕。” 她从鼻腔里娇哼出声,由着他一手搂住她的腰,带着她从还在疾驰的马背上腾空一跃,翻身从马上滚下来。 就在他们从马上落下的刹那,惨叫嘶鸣的马又往前冲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前蹄跪地,轰然倒了下去,口中不断哀号。 大惊失色的众人,看台上的彩色帷幔,绿茵马场,还有从看台入口被围簇着走向太后的明黄色人影和吴皇后……在张姝眼前飞速旋转,直到和一直稳稳托住她的矫健身躯一起摔到地上,她依然在他怀中,安然无恙。 着地的最后瞬间,落入她眼帘的是杨敏之紧蹙的双眉。定睛落到她脸上的第一眼,他眼中的冷峻转为淡淡的笑意。 “张娘子,看来在下赶来的很是时候。”他的低语声从胸口震动。刚伸出手,僵在空中,悻悻的笑了笑。 张姝趴在他胸前,身子还在颤抖。其实从邱玉瓷的鞠杖甩过来,到杨敏之跃上马救下她,不过电光火石的几息。 变故来得太快。夫人们手中握着帕子攥紧又松开,大家都跟着松了一口气。从看台上站起来的吴倩儿也坐了下去。 女娘们下马呼啦啦围上来,栅栏边的侍卫跑进马场。一脸关切的吴宣林紧跟其后,默默把张姝慌乱间扔下的鞠杖捡起来。其实他就比杨敏之慢了半步。 张姝被女孩儿们扶起来,接过吴宣林递过来的鞠杖,苍白着小脸福身向他道谢。 她没有谢杨敏之。只有她喜欢的人,才无需如此客气。吴宣林嘴角扯起一缕自嘲的笑。 “张娘子,你没事吧?我手上出了好多汗,一不小心就让球杖滑了出去。”邱玉瓷也走过来,歉疚不已。 张姝沉默的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手悄然背到身后。 杨敏之从地上坐起,看着女娘们扎堆的身影,眼底掠过一抹沉色。她和其他女娘们一样,手和腕都缠了帛布索带,为了防止拉伤手腕,也免得球杖从手中滑脱。 那个发髻作妇人打扮的女子是故意的。姝姝也知道。 “邱嫔娘娘,我们还没分出胜负呢,这一局还未结束。”张姝突然微笑说道。 杨敏之从地上起来,站到张姝身后。原来,这个心思恶毒的女子就是李荃所说的万岁在行宫新纳的嫔妃邱氏,那首柳思荀代笔的诗也是为她所作。是谁授意堂堂翰林学士为其捉刀?是承恩公府还是另有其人? 就在杨敏之从受惊的马上救下张姝的那一会儿,皇帝和吴皇后在看台现身。台上的众人跪拜行礼,山呼万岁。帝后二人走到太后身前,向太后行礼问安,落座。 邱玉瓷频频看向木台,有些神不守舍,朝她挤出笑容:“我看娘子也受了不少惊吓,今日击毬就到这里吧。” 高台上,皇帝正在跟太后赔罪,笑道:“朕欠母后的人,给您带来了。” 张姝顺着邱玉瓷的目光,瞟了一眼看台,道:“妾的姑姑张贵妃,在宫中击毬从未有过败绩,就连万岁都要让她三分。邱嫔娘娘,您怕输给妾吗?” 明眸中黑白分明,闪烁着天真和狡黠的光芒。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杨敏之盯着她脑后飘舞的红色额带,松怔发笑。小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邱玉瓷肩头松懈下来,回之以微笑:“既然张娘子执意分出胜负,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原来这个不谙世事的娇女娘和吴倩儿一样,把她当成了敌人。越是这般毫无心机,倒是越便于被她所用。 李荃从看台走下来,对杨敏之和吴宣林说,万岁令两位郎君为两队助阵。吴宣林直接从侍卫手中接过蓝色额带系在头顶上。 杨敏之瞥了他一眼,接过侍卫递过来的红绸带,和张姝走到栅栏边去牵新的马,淡淡含笑:“张娘子想要怎么赢?” 张姝没有回答,口中做出“平局”的口型,见他难得露出不解的表情,莞尔嫣然:“我是执事,大人得听我的!” 杨敏之和吴宣林又从儿郎中各挑了几个击毬的好手上场。 看台上的夫人们都纷纷随吴太后押上彩头。 “这样才算有个趣儿。”太后笑眯眯的跟皇帝说,催他也拿出点什么。 吴皇后从发髻上抽出一支步摇,叫宫人放到红队的盘中。 “皇后就当替朕随个份子。”皇帝对吴皇后道。 “万岁还是个人出个人的吧,臣妾也没那么多好东西。”吴皇后不理他。 太后眉头微皱,道:“也罢,哀家倒是有件喜事,就作个彩头送给皇上” “哦?朕也有件喜事,一会儿说与母后听。”皇帝靠到椅背,内侍将茶送至他手中。 众人随帝后二人全神贯注到场上新一轮的比试。 有了几个郎君在球场上策应协同,虽然还是以女娘们为主,至少不会再出现像刚才那般一会儿把球击出场外、一会儿连鞠杖都能甩出去的乱象。 邱玉瓷求胜心切,却偏偏不能如愿。她与队中的女娘们、与吴宣林和从旁侧应的侍卫配合的远不如红队那么默契。 反观张姝和杨敏之,一切都好像在他们的掌控中,可快可慢,可疾可缓。好像只要他们愿意,可以平局,也可以打出比她更多的筹数来。 眼看一局又要结束,杨敏之已是漫不经意收了进攻的态势,催马到张姝身边,轻唤了一声“姝姝”。 张姝朝他偏头,微笑:“那就让她赢吧。” 胜负对她来说从来就不重要。她只是喜欢和他在一起,无论一起做什么,都会在心中生出暗暗的欢喜。甚至这种喜悦从心里不由自主的蔓延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都不再在乎。 两人正在错身而过的空当说着话,红色七宝毬从空中滑过,是吴宣林挥杆击出。 张姝和杨敏之停在原地,只顾脉脉对视,都懒得动一动做做样子。 红球从风流眼的正中心飞了进去。 蓝队齐齐愣住,红队的女娘们爆发出获胜的欢呼。 “咦?”张姝扭头看去。 原来,吴宣林最后一击,阴差阳错将球送入对方红队所在的球眼中。 看台上哄笑声不断。众人只当吴二郎故意如此,以讨姑祖母高兴。 太后也确实被他逗乐了,连连摇头笑:“这个傻小子” 吴宣林将鞠杖扔给侍卫,下马出了球场头也不回。 邱玉瓷心中略有不快,不过终究只输了一筹。眼下得赶紧到围帐中整理妆容,稍后面见万岁 她进入看台边上的围帐。 张姝紧随其后进来,对镜自照梳理发髻。就像没看到她似的,不说话也不理睬她。 围帐外空无一人,女孩儿们都已回到看台跟帝后请安,接受赏赐。 这时倒是个好机会。 邱玉瓷开口道:“张娘子好似不太喜欢我?” 张姝并不否认:“我讨厌你,就像吴三娘不喜欢我一样,我想娘娘明白为何。” 邱玉瓷笑了:“若是因为张贵妃的缘故,只怕张娘子厌错了人。我与张娘子,或者更确切的说,我与张贵妃才应该是一路人。我不想也不敢与她为敌。甚至,只要贵妃愿意用我,我甘愿做贵妃马前卒,对贵妃唯命是从。” 张姝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讥笑道:“真的?你是皇后娘娘的表妹,怎么倒想投靠我姑姑呢?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信你的鬼话!马球赛前你也听到了,太后有意将我指婚与承恩公府,公府是太后母家,若我张家能和公府结为姻亲之好,我姑姑在宫中的倚仗岂不更稳当?” 她说着,已经站起身,不耐烦的走到围帐门帘附近。 “张娘子且慢!”邱玉瓷叫住她,急道,“娘子莫以为太后指婚是什么好事!贵妃和二殿下恐危矣!” 张姝在门帘旁停下脚步。听她把在吴皇后那里说过的一番话又换了个方式说出来。 听她说完,张姝惊恐摇头,仍是半信半疑:“我不信!皇后娘娘虽说严厉了些,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大不了我叫父亲不要应下公府这门亲事,反正我绝不能叫侯府和姑姑被钳制被有心之人谋害!” “张娘子这话说得未免太孩子气,难道侯府不与公府结亲,就能逃得过皇后的手掌心么?” 邱玉瓷微笑,这个小姑娘稍被吓唬就六神无主,通过她便可以在贵妃心中种下一颗猜疑的种子。皇后和贵妃鹬蚌相争两败俱伤,能得利的只有她这个渔翁。 邱玉瓷不再与她深谈,修饰好面容发髻,撩起门帘走出去。径直对上又惊又怒的梅芳姑姑,旁边站着刘尚宫和司礼监李荃。 一眼撞见这些面色不虞的人,邱玉瓷如被雷击,脸色大变。 刘尚宫对李荃道:“邱嫔搬弄是非意欲挑拨皇后和贵妃不合,其心当诛!李公公看该如何处置,依宫规发落即可。” 李荃朝后面一招手,几个内侍上前一把捉住直往地上瘫软下去的邱玉瓷。她口中慌乱哭叫要见太后娘娘和万岁,可惜没人听她的。 邱玉瓷的哭喊声远去,张姝扶住围帐里的木柱大口大口的喘气,后背、额头和手上都是汗津津的。这是她头一回与人虚以委蛇,心好累,也好怕。还好顺利完成了吴皇后所托之事。 她扶着木柱又歇了一会儿,走出围帐。 不远处的山茶树下,站着一个人,朝她走来。 等他走近,她主动抱住他的腰,小心翼翼的把脸贴到他胸口上,又想哭又想笑。 凄然说道:“杨敏之,我好怕。”不过看到他,又好欢喜。 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无声的流淌下来,转眼间就浸湿了杨敏之胸前的衣裳。 “是谁叫你这么做的?谋算狡诈之人,你知道有多危险?”抑制不住的愠色和心疼脱口而出。 他的怒气不是针对怀中柔弱的女孩儿,而是那些以她为算计为棋子的背后之人。 他小心呵护的她,本该永远天真无忧。 第74章 赐婚 张姝不敢回答。她答应过皇后不告诉任何人。 可他是那样机敏,她不说他很快也会猜到。 “你就紧顾着质问我,不想抱抱我吗?”她顾左右而言他,抬头望向这张深情的让她心醉的脸。眼底的委屈不加掩饰,泛着潮气的水样明眸令人心动。 杨敏之胸口一滞,无奈的抬起手臂松弛环住她的后背,附耳轻声说道:“万岁还在看台等着张娘子和在下过去谢恩。” 张姝涨红了脸,她知道他说的谢恩不是为了赢得球赛的事。羞涩摇头,朝他嘟囔不想过去。 他又调侃她:“我原以为姝姝与我两厢情愿,没想到娘子拿走了在下的心却不想负责。” 不过就算她不愿意也没办法了。赐婚的诏书已于晨间送去了承恩侯府。就连给首辅府的那份,也没有交到就在行宫伴驾的父亲手上。杨源从金水桥边的御赐府邸接到后,按他先前的吩咐直接动身送去了保定府。徒留下见证万岁下旨的首辅大人目瞪口呆。 他越戏谑,她越羞的抬不起头。她的勇气在拒婚和与邱玉瓷周旋时已经耗尽,现在的张姝又变成了一个胆小害羞的小女娘。抱着他的腰就是不松手也不动弹。 杨敏之还不清楚早上发生在吴皇后宫中的事,也不知道太后差点就将她指婚给了别人。只感觉到今日的姝姝对他格外依恋,让他心柔肠结,有些无可奈何。尽管他也舍不得离开,只得又哄了哄她,叫她在这里等着,自己一人去了看台。 张姝坐在山茶树下的石桌旁。 没多久,一个小小的人影从青色围帐另一头探出来,露出一张眉清目俊又极不安分的小脸,是猊奴。 “张娘子,你真让我刮目相看!”他三两步蹦出来。 “刚才我还以为你俩要亲嘴呢!吓得我躲在后头老半天,大气都不敢出!” “你!二殿下你休得信口胡言!我们我们只是在商量一些很机密的事情,不能叫别人听见”张姝编不下去了。 “你们在商量男女有别的事么?还是男女授受不亲?避嫌?清誉?名节?昨天张娘子是这么说的吧!本宫再也不相信你们这些大人说的话了!” 他倒好,咄咄逼人不说还倒打一耙,反倒把她说得心虚脸臊。 “我一定陪你把雪团找回来,我说到做到。”张姝气怯。 猊奴点了点头,又道:“我还要到堰塞湖去划船、网鱼!明日就要回宫了,我还哪都没玩过!” 张姝干笑:“殿下想出行宫内院?我可做不了主。” “你能做得了杨敏之的主就行!”猊奴大大咧咧,又一口把她噎了个够呛。 张姝再好的脾气也不想再理睬他。 猊奴不介意她的冷落,说:“还好你刚才不在,吴二郎在球场上搞出个差错,皇祖母也差点跟父皇弄岔啦!皇祖母不敢怪罪父皇,想责备皇后娘娘可是又碍不着人家皇后娘娘什么事呀!如果你在,就该把气全撒你身上了!” 听猊奴细细道来,果然是为她指婚一事。 吴太后说她给承恩侯府家的娘子和吴二郎指了一桩婚事,随皇帝一起过来的大臣一行人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鸿胪寺卿吕大人跟太后陪笑,说万岁一早就给承恩侯府和首辅府下了赐婚诏书,这会儿都该送到两边府上了,哪晓得跟太后娘娘撞上了呢。 承恩公也赶忙解释,吴夫人压根就没有跟他商量,又出言指责夫人过于溺爱幼子,连累太后操心。 承恩公吴夫人哪里肯依,张口就说,是邱嫔给太后进谗言,说动了太后给二郎和张娘子指婚。 万岁一脸茫然:“哪个邱嫔?” 猊奴说到当时父皇的表情,乐得咯吱直笑,快乐的像钻到米仓里的老鼠。 他当即天真灿漫的脱口而出:“就是那日早上,跑到父皇寝殿外的竹林接露水的那个呀!” 张姝白他一眼:“谁都像你记性这么好么?”她跟他说的男女避嫌之类的话,他记得一字不差,就指着当把柄好拿捏她。 那时,刘尚宫、梅芳和李荃在围帐外亲耳听到邱玉瓷的鬼魅伎俩,当即将她拿下,回到看台跟皇后回禀,请皇后处置。 按照宫规,邱玉瓷合该被打入冷宫,由着她自生自灭。 不知碰到太后脑子里的哪根弦,她反而为邱玉瓷说话,说她刚承过宠,万一已有孕呢。 皇帝子嗣单薄,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如此,不论是皇后还是尚宫或司礼监都无话可说。只得等宫宴过后,带回宫中发落。 所有的过错都出自邱嫔。但太后依然神情不悦。她疑心又是张贵妃给皇帝灌了迷魂汤。贵妃人不在行宫,手可伸的老长! 不光太后这么想,在座的夫人女娘们私下也都认为一力促成承恩侯府和首辅府联姻的是张贵妃。别说,贵妃和侯爷还真有些运道也有些本事,破了百年来清流不与外戚结亲的规矩不说,还把才貌双绝风采非凡的首辅之子状元郎收入囊中,做了侯府的东床快婿。 杨首辅一贯的不露声色,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两个当事人杨敏之和张姝都不在,夫人们纵然万般好奇,想探究也无从得知。 皇帝叫内侍把公主和两位皇子早上习的字呈上来给太后过目,哄她老人家高兴。 猊奴写的就不忍看了,华章和戟奴在张姝的指点下,还算可圈可点。 “张娘子,杨首辅看了你给我们写的那几个范字,还夸你呢!说你有名士气度,胸襟不凡,字好,文章也好!我就不明白了,就那么八个字,怎么看出文章好的,还名士” 猊奴取笑她,有些不服气。 张姝偷笑不语。那是杨敏之给她从江陵寄回来的信中所写,她早上不知不觉的就写了下来。杨首辅不知道,他夸的其实是他自己的儿子。 对着华章等人的习字,万岁也颇多感慨,褒奖皇后娘娘守正持中,贤良方正,隐晦的跟太后说,请她以后少操心后宫的事。 猊奴听他们说话越来越没意思,就跑了出来。 猊奴一口气说完,瞟她身后,冲她勾手指,挤眉弄眼:“言必信行必果,你说的,陪我去找苍狼、划船、网鱼!” 张姝好声好气的:“我可以陪殿下去找狗儿,划船和捞鱼就算了,我就是想带你去也不能够的。” “我陪张娘子和殿下去。”沉稳的嗓音从她身后响起。 “真的?”猊奴高兴的跳起来。 “殿下不就在等我这句话吗?”杨敏之冷笑,“不过等殿下回宫以后,每日的两个时辰改为三个时辰吧。” 每天抄三个时辰的书?张姝都觉得有点过分了,“是不是太长了点?” “天下读书人哪个不是从小苦读,就连万岁,四岁开蒙,六岁熟读经史,二殿下比起万岁差之远矣。” “他是他,我是我!我母妃也叫我跟父皇学,可这也不是想学就能学得来的呀!” 所以,要说张贵妃完全不管孩子也不对,她也好强,也晓得要让猊奴多上进多读书。只是她自己就是从市井之家出来的,哪晓得该如何引导孩子进学呢。 对于杨敏之的话,猊奴有一瞬的沮丧,转头就没放在心上,左右是回宫以后的事。口中欢呼,叫上一旁等候的小太监,直往外跑。 帝后和众人也都已从马球场离去。 猊奴跑得老远,回头朝他俩招手,喊他们快跟上来。 张姝朝杨敏之摇了摇头,抿唇微笑。虽然有个顽皮小童在旁边,能跟他在一起多呆片刻也是好的。 杨敏之走近,突兀的抱紧她。 “姝姝受委屈了。”充满内疚和疼惜。 早间的那些事情,他已全然知悉。怀中这副身躯是如此单薄柔弱,却又充满了一股坚韧勇敢的力量,让他意想不到又不胜惶恐,该怎么爱她惜她才够。 张姝也环住了他的腰身,眼眶又有些发热,羞怯的笑容从唇角荡漾开去。 “二殿下的趴儿狗会跑到哪里去呢?”她从他胸前抬头,发愁问他。行宫这样大,谁知道狗儿溜去哪了。 杨敏之只是紧紧的搂住她不说话,就像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胸腔中。 张姝拿手指抠他后腰催促。他俩再不走,猊奴回来,合该又撞见他们抱在一起授受不亲了。 她一双小手乱抠乱摸,好似往他身上点了一把燥热的火,一阵酥麻从腰间蹿出。他垂下头想亲亲她,她直把脸躲开往他胸前蹭。 杨敏之心里本就把她疼得紧,看她羞得要死的样子也就罢了手。 两人松开怀抱,追赶等候的猊奴。垂下的袖中他牵起她的手指握住。 杨敏之问清楚他们昨日是在哪个山坡远眺的龙舟赛,叫猊奴带他们过去再看看。 猊奴不以为然,狗儿是长了脚的,一天又一夜的,它还能老实在原来的地方呆着? 不过很快就让他见识到他养的狗到底有多老实。 等他们再次爬上那个小山坡,当时被张姝匆忙间扔到地上的一大把花束还散落在地面,趴儿狗窝在枯萎的花丛中呼呼大睡 猊奴瞪圆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转身就要拿脚踹小太监,“你这个蠢材!” 被张姝喝止住。 趴儿狗旁边倒着两个花环,是那会儿陆蓁编的。花环上的小花朵和草叶被啃得七零八落,一看就是趴儿狗咬的。 “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猊奴抱起小狗,嫌弃的把它身上的花瓣抖落下去。 然后抱着狗一溜烟的跑下山,昨日他被张姝用夜啼鬼唬的还有些害怕,不想在山上多做停留。小太监赶紧跟在他身后。 “你还要带他去外头划船吗?”张姝问杨敏之,口中依依不舍。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帮他们找到了小狗。 “不是带他。是你和我。”他纠正道。猊奴只是捎带的。 张姝眨着水润的眼,慢吞吞的说:“可我有些累呢。” 她没骗他,一个多时辰的马上驰骋和挥杆击毬,腿又酸又胀,胳膊也酸疼乏力。 刚刚爬上来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往山下走,腿都是软的。 杨敏之到她身前背对着她蹲下。 她抿唇一笑,乖乖的趴上来,缩到他颈后,好像这样就不会被别人看见。 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又或者他也想跟她在一起的时光尽可能的长一些,下山的路走得很慢。 林中清幽寂静,午间的日光透过密林抛洒下点点金光,明亮的光斑落在杨敏之的脖颈和淡绯的耳尖。 张姝凑上前,拿唇贴到光晕上。光影随着他的身体晃动,她的唇也跟着追逐。在他脖颈和耳朵上点燃串串火花。 他突然大手一松,她“呀”的轻声尖叫刚刚冲出嗓子眼,身子还没落地就被他一个转身捞到前面。 杨敏之掐起她的腰肢把她生生提了起来,就像抱小孩子一般。两人头平齐,脸对着脸。 一双深邃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薄唇溢出清冷的笑:“张娘子何时学得顽劣了。” 俊美的脸上并没有半分不快。 张姝的两只脚垂着挨不到地面,一双手只好慌张的挂在他颈间。他的鼻息喷到她脸上,把她的脸颊染得红红的。 杨敏之就这么提溜着把她抱起来,面无表情,也不再动作。 张姝看到他眼中幽暗的炽火,以及被火苗燎烤的少女,在他的瞳孔里胆怯又顽皮的发笑。 他没说错,原来自己也有顽劣的一面。那就放任到底好了。 她闭上双眼凑近,鼻尖碰到鼻尖,战战兢兢的张口含住紧抿的薄唇。 第75章 游湖 她柔软的唇主动贴上来,正是他所肖想的。 却还是叫他倒抽一口气,步履凌乱后退半步,一双有力的手臂把她紧紧环抱。心底柔软的那处溃不成军,无声喟叹湮灭到喉咙里。 随着樱唇怯生生的张开,两排玲珑贝齿磕到他唇上,带来颤栗的快意,薄唇的主人立即反客为主,把她自愿奉上的甜美裹入唇舌间。 婆娑树影下,高大的郎君将娇美少女举的更高了一些,仰头索吻。 微风轻拂,鸟雀从林中掠起,在空中洒落一串叽叽喳喳的鸣叫,其间偶有娇声低吟刚刚溢出,就被吞噬。 后背上,他一只手牢固的环住她的腰,另一只炙热的手沿着脊椎,尾骨和丰盈臀间的布料温柔摩挲。她在他掌下羞怯难挡,又在他的热情中舒展开来。 窸窣的声音从脚下响起,一个团子模样的东西挤到她鞋底下,一耸一耸的在她脚底拱土。 毛茸茸的,是猊奴的趴儿狗。 她蓦地睁开眼,从他吮舔她的口中“唔”的娇哼出声。撑着他肩头的手臂摇晃不支。杨敏之掀起眼皮掠过山坡,收回在她后背上下梭顾的手,不紧不慢的把她放下来。 张姝手忙脚乱的从他怀中挣脱,惊慌转身。 “可以走了吗?”猊奴从坡下的一棵栾树后探出头,结结巴巴。 杨敏之不看猊奴,帮她把垂在脸颊处的发丝往耳后捋,对她柔声说道:“我去找侍卫牵匹马过来。” 杨敏之到山脚下吩咐侍卫,猊奴还站在栾树后,皱眉看她,欲言又止。 张姝强做镇定,抱起小狗走到他身边。 “二殿下,我刚才腿脚有些疼……”本没有必要跟一个六岁孩子解释,可不说点什么心里总不踏实。 猊奴“哦”了一声,也不把狗接过去,“你腿脚疼,他亲你几下就好了?” “哪有!我眼睛进了沙子!” “又骗我!亏得本宫还以为张娘子是个老实人!他都把舌头伸到你嘴里了!难不成沙子在你嘴巴里?” “殿下!您贵为皇子,怎得出言如此粗鄙!”她恼羞成怒的喊出来。 恨不能抄手往他头顶来两下子。 猊奴突然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说: “本宫确实说过,男人不喜欢老实的女人,也不喜欢扭捏作态的。但是我母妃还说,太过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男人也不会珍惜! 张娘子,好歹你是贵妃的侄女,你长得好看,马球打得也好,还会写诗,咱在杨敏之跟前,能不能矜持点?” 父皇是把他赐婚给你了,你倒好,又是让他抱又让他亲,本宫看他就是贪图你的美色占你的便宜!张娘子,咱别这么容易让他得手,成么?” 他长篇大论的说了一通,充满与年龄不符的语重心长,张姝听呆了。 微笑上前,轻抚他的头顶:“谢谢你,表弟。”心里暖暖的。 猊奴把头偏开,嫌弃似的躲开她的手,脸色赧然。 “哎!我就是看你有点傻!可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本宫!” “我晓得了。”张姝冲他笑了笑,抱着狗快走几步下了山坡。 杨敏之和侍卫牵马过来,扶她坐上去。 还没走多远,碰到率领一众奴婢走来的华章和戟奴。 猊奴的脸垮下来。他又是偷跑出来的。 果然,华章让他跟自己回皇后那里去。 张姝下马跟华章和戟奴互相见礼。 “公主殿下,妾想邀请您和两位殿下游湖,堰塞湖那边好像有荷花呢。我跟皇后娘娘解释,请她准许。” 华章被她说得有些意动,面露向往之色,但还是有点犹豫。 张姝请公主身边的宫人去向吴皇后禀报传话,代为转达她的请求。 过了一会儿,宫人回来,带回两顶软轿,说吴皇后赏给公主和张娘子坐,喜滋滋的:“娘娘说,让几位殿下只管跟张娘子去耍,她放心的很!” 张姝在皇后面前竟然如此得脸,让宫人奴婢们越发恭敬,不敢怠慢。 华章望着她的神情也跟以前不太一样,显露出钦服的神态,有些腼腆的向她道谢。 张姝笑:“娘娘通情达理。” 之后,杨敏之命侍卫寻的马用来驮两位皇子。 外男在行宫内院逗留过久已是不妥,他和侍卫与张姝等人别过,先行去了堰塞湖等候。 等张姝他们到的时候,负责堰塞湖游船的太监已经准备好一艘画舫,吴皇后命御厨提前备下的吃食膳盒也送了过来。中间,外院的膳房又送来一桌新鲜的鱼脍,说是孝敬三位殿下,并恭贺被万岁赐婚的御史大人与承恩侯府千金。 张姝和杨敏之等人登船,在画舫用了午膳。 沿着湖岸看过去,岸边岗哨林立,越靠近皇帝所在的高台守备越森严。 看到岸边来回巡逻的锦衣卫,张姝心中挂念陆蓁,也不知道她家祖父如何了。巡防的锦衣卫中依然有陆如柏手下的那支番子,想必陆骞老大人应该无恙罢。 猊奴吃饱喝足后,也没忘记他出来的目的。宫人和侍卫们是断然不敢叫他自己网鱼的,只请他们在船头坐着,看侍卫往湖中撒网。 靠近岸边的一侧,芙蕖绵延成片,荷叶清香随风传递。彼时还未到荷花盛放的季节,菡萏已争相从碧叶间冒头,如充分吸收墨汁的笔尖,亭亭玉立。 饱满的花骨朵勾得张姝眼馋的紧。 那里是一片水沼,不便于大船靠过去。 侍卫撑篙划过来一只扁舟,张姝迫不及待的要下到小船去采菡萏。华章也想跟过去,被杨敏之止住。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主还是和两位殿下在大船上稳妥些。” 华章恭谨称诺,冲张姝道:“劳烦张娘子帮我多采几枝回来。” 张姝说好,杨敏之已经挽她的手托着她下到一摇一晃的轻舟上。 华章眨巴眼睛失笑,只当没看见,转身和猊奴等人一起倚靠船头,看侍卫把捞起来的一网鱼尽数往甲板上倒。 离水的鱼儿在甲板上噼啪跳跃,画舫中传来孩童的好奇惊赞。 离至高皇权最近的那几个孩子,恐怕还是头回亲眼看到这么多充满鲜活气息的活物。张姝看向湖面,唇角翘起来。粼粼波光在脸颊上反射出明亮的光晕。 碧波漾开,转瞬间小舟驶入荷叶连绵相接的芙蕖中。 杨敏之和她相对而坐。对面美人在阳光的照耀下雪肤白的耀眼。他探身从湖中撅了一片大如伞盖的荷叶,递给她当伞遮蔽日光。 他从她带几个孩子上船后就很少说话。眉目淡淡的,笑容也淡淡的,与众人无形中隔了一段距离。有一种被打扰到的不悦暗中流露,可是在她和孩子们面前又表现的礼貌得体,恰如其分。 他的不悦,张姝隐约觉察。笑着,娇滴滴的央求他帮自己折菡萏。 他的上半身再次探出小舟,伸手去够湖面笔直的花苞,她举着荷叶伞颤巍巍的靠拢,嫣唇贴近,俏皮笑意绽放在他薄冷的唇边。 从荷叶伞下伸出的那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有片刻停顿,随即拨开荷叶,攀上菡萏的柔茎,清脆的“咔嚓”一声响,折断花茎,将荷花骨朵采撷到手中。 擎着荷叶伞的纤手颤抖,似乎不堪重负,宽大的荷叶从手中滑落,悄然无声的覆盖住底下的两个人。 侍卫立在船头撑篙,小舟在芙蕖中蜿蜒前行。一派寂静中,只闻长篙搅起银铃般哗啦的水声。 湖岸边远处的高台上,从京中赶来的老范刚向刑部尚书回禀完狱中收押罪官的情况,倚靠阑干,舒展酸疼的肩背远眺,口中嘀咕了一句“还是年轻好啊”。 陡然发现杨首辅站在自己身边,也面朝向堰塞湖的方向,神色沉凝,不辩喜怒。 他们面对的方向,公主和两位皇子在画舫上游湖。更远处茂密的芙蕖中,一叶小舟,一个撑船的侍卫,两个被荷叶遮蔽的人影在湖上采菡萏。 老范讪笑搭话:“下官恭喜大人,佳儿佳妇,定然美满相携。” 杨敬庭与他淡然颔首,一笑而过。令人去请鸿胪寺卿吕大人,请他回京后作为中人向承恩侯府递送聘书和彩礼,并交换婚书。 吕大人再次跟他道喜,踊跃表示非常明白他的意思。圣上既已赐婚,中间有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便可省去。 “大人上回托我转送给张侯爷明前龙井,侯爷赞誉有加,后来还送了下官不少好东西作为回礼,下官沾了大人的光!这回下官定然要跟侯爷解释清楚,莫得被侯爷误会又是下官借花献佛哈哈!原以为侯爷当时不过说句顽笑话,谁曾想就与大人真成了儿女亲家呢!” 吕大人打着哈哈只顾自己说的高兴,杨敬庭心中恍然大悟,明前龙井原来如此。原来一力促成万岁赐婚的幕后推手并不是张贵妃或张侯爷,正是他那个城府深沉的好儿子。 侯府那个女孩儿,他晨间在万岁那里见过她给三位小殿下写的字,对她印象颇佳。若不考虑她的家世背景,与敏之也算堪配。 这个素来有主见有脾气的儿子不动声色的就给他自己个儿娶了个中意的娘子。 杨首辅自认为不是守旧之人,否则也不会一入主内阁就推行新政。杨敏之的自作主张在他眼中算不得什么。 只是接下来,立储之争在所难免,天下士林群起攻诘,敏之又该如何面对? 思及此处,杨敬庭心头阴霭沉重,吩咐侍卫去堰塞湖边等三位小殿下游湖返回后,传他的话,令杨敏之去他那里一趟。 小舟上交颈抵额的两人已从荷叶伞下悄然分开,正经开始采菡萏。 张姝把已采到的花骨朵仔细的拢在怀中,犹有些遗憾。他们来得太早,荷花未盛开,还没有结出莲子,菱角和藕也还未长成,离上市的月份还差得远。 杨敏之一手给她举荷叶蔽日,一手把新摘的菡萏递到她手中:“保定府那边有一大片荷花荡,比行宫这一处大的多。等七月至,在下邀请张娘子去那里赏荷、观鱼、品鉴美食,娘子可愿赏光与某同去?” “你也知道那片荷花荡?”她两眼发亮,跟他说她还是几年前中秋节的时候和义母一家人专程从河间过去耍过。 说着话,突然想起他二姐就嫁在保定府,他的母亲和祖母亦还在保定。他明明比她还熟悉那里,却一声不吭,只笑眯眯的听她说那里的荷花如何好看、周边的庙会如何好玩。 她娇气的瞪他,“我自己没长脚么,想去自然会去的!” 他当然只能附和她。不过是看荷花这点子小事,他不与她争,随着她好了。 她说的那一年,是他中举后被父亲除了解元、心生不满负气出走的第二年。他从南方返回,到二姐家时正好赶上中秋,随二姐和二姐夫一家人一起去姝姝说的那处荷花荡。 盯住她嫣红水润的唇,再次挨近凑到他为她撑着的荷叶伞下,低语:“可惜没有在荷花荡碰到那只迷路哭鼻子的小兔,否则那会儿就该逮住不松手了。” 芙蕖里怎么会有小兔子,张姝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唇就被他轻轻含住。无声无息的,与她刚才故意撩拨他一样。 被挡在荷叶外的落日斜晖,不甘心的从水面折返上来,越过她怀中的花苞,落到被薄唇无声吮弄的两瓣柔软上。 暮光与暗影在互相追逐的唇瓣上此消彼长。 …… 等张姝抱着七八支东倒西歪的菡萏花枝上了画舫,猊奴终于得到华章的许可,在侍卫的帮助下撒了一把网。虽然没捞到什么东西,也让他大为满足。 几个孩子渡过了在行宫最快乐的一天,意犹未尽的上岸。杨敬庭吩咐过的侍卫果然就等在岸边,请杨敏之去首辅大人那里。 张姝抽出一支菡萏花枝递给他。和华章等人向行宫内院的宫门走去。 宫门口的锦衣卫正在换防。陆如柏的人渐渐的一个都看不到了。守在门口的侍卫请他们快点进去,宫门即将落锁。 张姝回头看了一眼。 杨敏之站在刚才他们分别的地方,目送厚重的宫门闭下后,转身去高台处内阁临时办公的地方。 他上木梯时,柳思荀正往下走,看样子他刚从三层楼上皇帝的御前出来。 背手将菡萏掩至身后,唤住柳思荀。 “在下与柳兄在翰林院好似还没有对弈过,晚间如有空,弟想邀仁兄手谈一局。”不容拒绝。 柳思荀稍愣,笑着答好,与他拱手别过。 直到下楼梯的背影消失在木梯转角,杨敏之收回冷峻的目光,转身去父亲那里。 手中握着菡萏枝与父亲行礼问安。 杨敬庭深深的看向儿子。 气定神闲,意气风发。 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与父亲置气后就率性离家、出走一整年的少年,然盛气仍在,锋芒也越发锐利。 他已有自己的方式和能力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皇次子非长、非嫡、非贤,绝无可能成为皇储。你要走卢梦麟的老路吗?这不是我与你父子之间的谈话,而是首辅对你的质询,你需得如实回答!” 立在窗边的首辅缓缓踱步行来,背对夕阳,清矍的面容晦暗不明,只有一双如炬双目,炯炯有神的压迫于面前被他质询的青年。 杨敏之将菡萏插到桌案上的瓷瓶中,再次肃然行礼。 “下官所行之事均有律法可依,余亦不会为皇次子争储。但是下官的未婚妻张娘子与河间张氏一族,将是我的妻族,我亦有责任庇护她和她的家人,就如同我与首辅大人无论何时都会维护眉州杨氏一样。” “父亲,”他又改口,道,“我护着她,与您护着母亲和祖母,让她们滞留保定迟迟不入京是一样的。” 他扬眉看向父亲。 这本是父子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首辅之妻与母从眉州入京,到了保定府就停留下来。所谓在保定等待二姑娘生产,是一个原因却不是最重要的。 入主内阁是别人眼中的荣耀,于推行新政宁折不挠的杨敬庭父子,却是一趟极为凶险的旅程。稍有不慎,就会被朝堂的巨浪颠覆,化为齑粉。 过了很久,杨首辅低沉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可是自此以后,眉州杨氏、甚至天下士林都不会站到你身后,不会如你维护他们那样去维护你。” 从此你与寒门出身的那些小吏不会有什么不同,宦海中的凶险你也只能自己去背负。 可是那又如何呢。杨敏之拿起瓷瓶中的菡萏轻嗅,笑了起来,不惧不忧。 父子二人不再交谈。从靠近堰塞湖的窗边徐步走到靠山的这一面。 窗外,是行宫内院的一角绿荫宫墙。 华灯初上,行宫内院和外院的宫宴都即将开始。 第76章 夜宴惊魂 行宫内院。 张姝把剩下的几支菡萏都给了华章,戟奴分走两支说要送给他母妃。可是敬妃的院门一直被封着。内侍守在门口,请他们毋要在此处聚集,以免过了病气。 戟奴再次失望而归,和他们一起回到吴皇后殿中参加宫宴。 张姝被宫人引领,坐到离吴皇后最近的席位。比邱夫人和吴倩儿的席案还靠前。 大家都看出来,她很得皇后喜欢。且刚刚被赐婚给天下一等一的出色郎君,眼红者有之,艳羡者有之,当然,想要与未来的御史夫人搞好关系的人更多。 夫人们的殷勤让她几乎无法招架。只得频频致谢,温婉的微笑都快僵在脸上。 再加上和她同场击毬的女孩儿们,因为马球场上策马并肩的情谊,也都与她多了几分亲近。以前女娘们都以吴倩儿为中心,今晚众人的焦点全都转到她身上。 吴倩儿也像换了个人似的,虽然还是那么傲气十足,却不再旁若无人出言跋扈。自从邱玉瓷被尚宫局和司礼监拿办,她一下午都在陪邱夫人,宽解母亲。此时多饮了几杯酒,偎依在邱夫人怀里朝张姝吃吃发笑,说起话来舌头打直: “张娘子,你可要当心!她们呀,可不像我心直口快是个直心眼儿!可得把你的心上人藏好了,莫要被别人惦记!想、谁也不准想!” 杯觥交错之间,张姝也有些微醺。桃腮粉面,更增添了几许艳丽。面对吴倩儿的打趣,只是抿嘴笑,看她歪在邱夫人怀里,很是羡慕。 想母亲了。 也不知道今日她和爹爹接到赐婚的诏书,是不是受了好大一回惊吓。虽然她很依恋母亲,她与杨敏之之间的那些也不会跟母亲坦白。就像吴皇后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的秘密就像一块饴糖,藏在心间甜滋滋的愉悦着她。吴倩儿她们就算想也是没用的! 酒过三巡,吴太后姗姗来迟。陪在太后身边的,除了梅芳和成群宫婢,竟然还有邱玉瓷。 女眷们相顾诧异,喧闹的气氛突然冷却下来。 邱玉瓷神色惶然,进入殿中就“扑通”跪倒在皇后案前,哭泣请罪。 刘尚宫跟在侍奉膳食的宫婢身后走入大殿,朝吴皇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吴皇后不动声色,请太后入席,令邱玉瓷坐到太后身侧侍奉。 一声冷哼从张姝旁边的食案发出,是吴倩儿。接着被邱夫人柔声责怪了几句。 盛筵继续。夫人们逐个向迟来的太后祝酒。 张姝收回目光,垂首凝视自己食案上的餐食。 下午她和杨敏之在堰塞湖采菡萏时,杨敏之跟她说,邱嫔在诗会上作的诗是翰林院四品学士柳大人为其代作。邱玉瓷身后恐怕不简单,还不清楚到底是承恩公府、太后,还是另有其人。 邱嫔背后的人是太后的可能性不大。她背后之人为她请翰林学士代笔,本就是为了讨好接近太后。最大的疑点在承恩公府。但承恩公是皇帝嫡亲的表兄,与皇家一贯亲厚,承恩公一家也素来得太后宠爱,不存在这个动机。 那日三更半夜邱玉瓷从她和陆蓁的院子悄悄外出的事,她也告诉了他。邱玉瓷的行为处处透着鬼祟,他们却想不出她半夜外出何为。 最后杨敏之再次跟她强调,不准她再卷入宫闱纷争,无论皇后再令她做任何事,都要拒绝。凡事都推到他身上好了。 “我与姝姝即将结为夫妻,杨敏之与承恩侯府便是一体,那些困扰到娘子的麻烦事就交给在下。”他当时说。 他预料的没错,邱玉瓷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即便吴皇后利用她设了一场局,不过一个下午,因为太后插手,形势又发生扭转。如果邱嫔能顺利回到宫城,她的姑姑张贵妃可能会因为她得罪过邱嫔,而多一个敌人。 张姝心中沉闷,本就微薄的醉意消散全无。 她面前的酒杯已空,她本无心情再饮。一个宫婢持酒壶从蟠龙柱后走出来,上前斟酒。 宫婢执酒壶的手上,于食指处戴了一粒红宝石戒指。宫婢中不乏多得赏赐体己丰厚之人,这粒戒指看起来稀松平常,并不引人注目。 然而,一缕熟悉的、久久不曾出现过的、令她心怖的暗香,从倒酒的宫婢身上若有若无的散发出来。 这种暗香,在陆家马场遇劫时曾深深刻入她的脑海。在太后宫殿门外碰到虞氏,让她差点再度陷入可怕的噩梦。江六郎托七娘送来的来自宣府边市的暗香丸,也是这股味道。 张姝缓缓抬头,从宫婢执酒壶的手,到她和别的宫人一模一样的婢女装束,再到她始终垂着的低眉顺目的脸。 这是一张陌生但显然被修饰过的脸。 “姝儿,一张面孔无论怎么修饰描画,她的骨骼和三庭五眼是改变不了的。”她跟义母学画时,娄夫人曾这样说。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张陌生面孔下就是那个让她惧怕过的人! 她的心被难言的恐惧死死攥住,想要喊叫出声,声音卡在嗓子眼里。 周围是欢声笑语。帷幕后奏乐的乐人换了一支新的曲子。舞姬从纱帘后鱼贯而入,翩翩起舞。 宫婢给她倒完酒,若无其事的走到太后跟前,给太后和邱玉瓷各斟了一杯。又躬身走到吴皇后的食案前,将皇后的酒杯满上。 邱嫔起身唤了一声“皇后娘娘”,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她向吴皇后赔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吴皇后神色淡然,端起酒杯。 “慢着!”一道与热闹氛围极不融洽的声音从吴皇后下侧的桌案遽然响起。 乐声戛然而止,起舞的舞伎停下动作。 喊话的是脑中一片空白的张姝。她根本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就冒失的站了起来。打断了宫宴。 “张娘子你喝醉了么?是想给大家跳支舞吗?”吴倩儿醉意醺醺,曼声发问。 不管她是在打圆场还是逗她,人们都善意的哄笑起来。 吴皇后也冲她和善的点头笑笑,让她坐下。复端起酒杯。 “娘娘不能喝!”张姝再次喊出来,“她是虞氏!” 她抬手指向正要垂着脸退出大殿的宫婢。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吴皇后和刘尚宫已然变了脸色。邱玉瓷苍白依旧,往太后身后悄然退缩。 刘尚宫大呼“来人”之际,宫婢甩手将酒壶抛出,不知砸到哪位女眷,宴席中发出一声惨叫。 紧接着,被识破伪装的虞氏朝张姝冷笑一声,从腰间抄出两把短刃弯刀,寒光挥舞扑向吴皇后的方向!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殿中大乱。 虞氏只顾向吴皇后扑过去,但是殿中的众人都已自乱阵脚。 机灵点的一边大喊救命一边往殿门口跑。殿门本是闭着的,还未及完全推开,惊慌失措的妇人们争相往门外挤,前面的摔倒,后面的踩上来,哭喊声惊叫声乱成一片。 吴倩儿扶着邱夫人也往外逃,邱夫人一脚跌倒在殿门口,吴倩儿慌乱中把母亲扶起来又频频回头哭喊“姐姐”。 张姝和她一起扶起邱夫人,将人拖到门背后,给慌不择路往外逃的人让出一条路。 吴皇后那边,虞氏如入无人之境,一时间血光四溅,挡在皇后身前的宫人惨叫声连连。行宫内院只有妇人和太监,哪有人能与虞氏抗衡?皇后身边的宫人固然忠心,又哪里是身负武艺的虞氏的对手。 原以为最安全的行宫内院变成虞氏荼毒的修罗场。 吴皇后和刘尚宫被困在桌案后,根本无法逃出虞氏的刀锋。 等殿门再度被完全推开,张姝咬牙把跌跌撞撞闯到她身边的华章和猊奴往殿门外一推,声嘶力竭的朝姐弟二人喊:“快去叩宫门!去叩宫门!” 就在虞氏手中的短刃弯刀齐头盖脸朝吴皇后和刘尚宫劈过去时,一个道袍身影逆行越过惊慌的人群,从大开的殿门飞跃进来。 道袍人影手执一柄长剑,将短刀从吴皇后身前狠狠的格挡开去! 张姝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已向太后告假的程毓秀。 不知道她怎么会正好出现在这里。 护卫吴皇后的宫人和内侍已管不了那么多,将皇后拥簇在中间,向门口迅速挪动。 一起从殿中往门口逃的还有搀扶着吴太后的梅芳,以及脸色灰败的邱玉瓷。 虞氏被突如其来的长剑攻势阻滞了片刻,手中双刀被打掉一把。但很快就越过程毓秀的剑花,腾空朝殿门扑过去。 眼花缭乱的人群让她一时看不清吴皇后在何处。见人就砍。殿门处的人如待宰羔羊又纷纷哭喊惊叫起来。 邱玉瓷回头,尖叫着把身边的太后猛地推到自己前面,挡住虞氏胡乱砍过来的刀刃。梅芳凄厉的喊了一声“太后娘娘”,紧跟着扑过去挡到吴太后身前。 程毓秀缠斗上来,她虽然不是虞氏的对手,但是她的长剑滋扰让虞氏再也靠近不了众人。 虞氏面露不耐之色,飞起一脚踹到程毓秀心窝,将她踢飞撞倒食案,也不再奔着吴皇后去,朝倒在地上的程毓秀提刀奔了过去! 突然腿脚一沉,又一个人影沿着地面扑爬过来,死死的抓住她的腿。 虞氏一愣,垂头。拖住她的是面容惨淡失色的张姝。 “张娘子,你胆子不小。”虞氏狞笑。 “是你杀了丹娘!你这个恶人!”张姝含恨哽咽,整个身躯都扑上来抱住她的腿不撒手。 虞氏稍愣,随即面无表情的握刀朝张姝的后背砍下去。 “不要!”倒在地上的程毓秀挣扎着爬起,失声尖叫。 眼看虞氏的刀就要落下,一只弩箭破空而来,“砰”的一声扎入她执刃的手臂肩头处。 挽弓之人臂力强悍惊人,不但将弩箭射入她的肩膀,承载在箭羽上的摧枯拉朽之力宛如滔天巨浪,将她整个人推起来踉跄倒退,然后被直挺挺的钉到后头的蟠龙柱上。 “是锦衣卫!外院的侍卫来了!”惊魂未定的人群中有人哽噎的喊了一嗓子。 趴在地上的张姝大口喘气,抬头,愣住。率先踏入殿门的是杨敏之。 他疾步朝她奔来的时候扔掉了手中的弓,蹲下来抱住她,口中痛疚:“对不住,我没有做到我的承诺。” 他口口声声说护她,却屡次在她陷于险境后才出现。 “杨敏之,”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眼中落下来,乱蓬蓬的脸上却微笑起来,“一娘没事,我也没事,有你在真好。” 第77章 劫后烟花 紧跟在杨敏之后面的是丹虎和他手下的锦衣卫。走到蟠龙柱前,将虞氏从柱子上扯下来,捆缚住准备带走。 丹虎到杨敏之和张姝跟前,惭愧有加:“大人,属下疏于防范,罪该万死!” 武安侯府本应该在锦衣卫的严密监控下,谁知虞氏竟然横空出现在行宫内院,差点酿成屠宫惨剧,负责行宫守卫的丹虎难辞其咎。 杨敏之把张姝从地上扶起。她走到程毓秀跟前搀扶她坐起来,关切问她可无恙。 程毓秀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冲杨敏之和丹虎道: “还好大人提前叫我暗中盯防。虞氏根本没有怀孕!武安侯府府医的夫人给她看诊时,被她打晕在房间,后来她乔装坐府医夫人的马车离了侯府。” 张姝明白了,程一娘那日从隔壁钟夫人处回来,说她有事不来西山行宫,就是受杨敏之所托,于暗中监视虞氏。 丹虎惊愕。 沈誉不在,杨敏之对丹虎辖制锦衣卫的能力尤有些存疑,只是毕竟不是他真正的上官,不好直说罢了。 “我一开始也被她骗了,”程毓秀继续说,“后来发觉不对劲,等我跟上她,发现她往行宫而来。” 她说话的时候,吴皇后和刘尚宫也回到大殿。 殿中一片狼藉。 受伤的女眷和宫人都被安置到偏殿。太后受了惊吓半边身子突然不能动弹,伺候她的梅芳被虞氏砍伤。邱夫人崴了脚。女眷们争抢出殿门时因踩踏受伤的也不少。护卫在吴皇后身前的宫婢和太监更是有多人被砍伤。 所幸带了三个孩童和两个奶娃娃的缘故,出行时吴皇后令整个太医院随驾西山。这会儿太医倒是都派上了用场。 “她是如何潜进来的?”吴皇后问出了殿中所有人的心里话。 等宫人和侍卫把最后一个受伤的人从大殿抬走,程毓秀道: “行宫内院有一条机关暗道直通外界,有人提前在内院这边开启机关把门锁打开,我一路跟踪虞氏,我和她都是顺着这条暗道过来的。”程毓秀说出暗道的位置,在内院一间仓房里。 刘尚宫心有余悸:“行宫中万一不止这一条暗道”那就太可怕了。 而且,又是谁提前在这边给虞氏打开机关? “娘娘,内院之人都有嫌疑,没查清楚前谁也不能离开。”杨敏之说。然后叫丹虎安排手下的锦衣卫速去找秦韬过来。 吴皇后已恢复冷静:“按照杨大人说的,叫工部的人过来!彻查内院所有人!” 接着对张姝道:“张娘子,麻烦你带华章他们三个去外头他们父皇那里,找司礼监的李世忠或李荃都行。” 锦衣卫防卫的重点一直在外院,在皇帝和大臣们的宫宴上,此时堰塞湖边的高台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就在这时,高台那边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地动山摇,昏红的火光把大半边夜空都照亮了。 一声轰响之后,又接连传来几声。 被两个锦衣卫拖在中间的虞氏突然发出冷笑,笑声狂佞。 是她的丈夫武安侯在前院的行动。机关启动,高台坍塌,万岁和他忠心的臣子将瞬间被倾覆在巨木之下! 她本来一杯毒酒就可以送了皇后的命,让帝后二人到地底下相聚。作为皇长子舅家的武安侯与她,窃国唾手可得。 没想到被承恩侯府的小娘皮坏了她的好事,早知道在通州马场时就该杀了她。虞氏面部狰狞,恨恨看向张姝。又在心中犯疑武安侯的人为何还未杀到内院来。 张姝无视她的目光,问杨敏之:“开始放烟花了吗?” 杨敏之冷冷的瞥了一眼怨毒的虞氏,转头对她说:“你一会儿可以和三位殿下去高台上看。” 放烟花的匠人早早的就在堰塞湖岸边候着,时辰一到就开始燃放烟花礼炮,他们哪晓得行宫这边发生了惊天巨变。 他二人旁若无人的说话,虞氏听了不敢置信。只是礼花?难道不是高台崩塌时发出来的动静吗? 周围的人似乎都被殿门外的半边橘红色夜空吸引,转过头去看,没有人慌张,也没有人理睬她。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虞氏彻底崩溃。 张姝和三个孩子正准备跟侍卫走,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从宫门处闯了进来,中间黄色的步辇上坐着皇帝。 皇帝不待轿夫完全卸下龙辇,匆匆下来,三两步走到吴皇后跟前,脱口喊了一声“玉娘”,上下打量她,见她安然无恙,面色一缓。 吴皇后从容依旧:“臣妾正要让孩子们过去给您报个平安。” 有人从偏殿门口连滚带爬的跑出来,哭喊:“万岁,快来看看太后娘娘,她动不了了” 是邱玉瓷。 皇帝想起自己确实应该先问询太后,朝吴皇后不自在的觑了一眼,和她一起踏入偏殿。 太医院院判打着哆嗦,说吴太后惊吓过度中风了。 刘尚宫走到邱玉瓷面前,对着她劈头就是一耳光,喝道:“还未找你算账,你有何脸在殿前喧哗?刚才若不是你推了太后娘娘一把,娘娘何至于受到惊吓?” 邱玉瓷为了自己活命推太后挡刀,很多女眷都看到了,当时大家忙着逃命无人顾及,这时人心安定,都想了起来,看向她的目光充满鄙夷。 吴皇后宽慰皇帝,有太医院在,给太后精心调养些时日,一定会好起来的。催他赶紧去忙国事。 在前院,武安侯和他手下的逆贼已被全部擒获,皇帝在外头还有大量的政务要处理,也只得跟皇后道一声辛苦。 戟奴这时终于明白过来,哭喊着要自己的母妃。被侍卫抱起,和牵着华章猊奴的张姝一起出去。 张姝离开前回头,杨敏之朝她微微颔首。 丹虎等人押着虞氏离开。吴皇后请程毓秀留在后院,帮助太医给受伤的女眷诊治包扎。 邱玉瓷被刘尚宫一巴掌打懵了,直到看见被锦衣卫押走的虞氏,越发神色仓皇,往众人身后瑟缩。 除了张姝和三位小殿下,内院中的人都被控制在原地,锦衣卫和司礼监进驻,开始搜查院落,逐一盘查。 张姝和华章坐在一乘轿中,马蹄声从后面赶上来。 杨敏之从马上俯身,还未开口说话,轿上的窗幔子撩开,张姝探头看他。 “司礼监的人过来说,武安侯伏罪后将所有罪责都揽到他自己身上,然后乘人不备自戕身亡。”杨敏之语声沉重紧迫。 他当然不是在哀痛武安侯,而是武安侯用这种方式与皇长子和敬妃划清界限,作为他临死前最大的反击。代价很沉重,也很有用。 幸而他早有准备。 若是以前他定不会给姝姝讲朝堂上这些事,他自以为只要有他在,就总是能护得住她的。然而,惊心动魄的这一日下来,几次让他差点失去她,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 姝姝不是他的附庸,不是随身可带的一张手帕或一把扇子。是将会伴他一生的爱侣,是这世间最信任他的人,是逃过杀戮后还会笑着说有他真好的此生唯一。 他的任何隐瞒或犹豫,在她的信任面前都是侮辱。 “我得先走一步,等我忙完,我有话要对你说。”杨敏之又道。 抬起身策马扬鞭,转眼就跑到了她和华章的软轿前头。 华章把头靠过来,“张娘子。” “听刘尚宫说,母后曾经也怀过一个弟弟,比戟奴还大一些,不过还没出生就没了。如果那个弟弟还在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华章望着她,和吴皇后神似的眼眸中暗含忧郁。八九岁的女孩儿有时候是懵懂的,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 张姝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 “皇后娘娘还年轻,以后还会给你生小弟弟小妹妹呢” 华章倚靠在她怀中,默不作声 堰塞湖边的高台上。外院的宫宴也草草结束。 皇帝御前,小案上是一盘残局。 内阁、六部和翰林院的几位重臣都在。 柳思荀正在极力为皇长子申辩,说武安侯的罪行不应波及到皇长子和敬妃。 杨敏之和李荃进来。李荃向皇帝呈上适才锦衣卫审讯虞氏和那些逆贼的供词,以及沈誉再次从宣府发出的密信。 “武安侯夫人虞氏并非虞将军之女,而是北漠暗探,武安侯在与她成亲的时候就知道。这几年,武安侯暗中兴风作浪所犯下的罪行,不止扰乱边关、犯上作乱,还有勾结异族,说叛国亦不为过。” 杨敏之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武安侯的父兄两代徐将军,都在对北漠之战中战死沙场。作为徐家后人的他本也因此承爵,却做出让父兄英灵蒙羞的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沈誉的密信已经展开在皇帝手中。皇帝盯着信,半晌没有说话。 杨首辅脸色暗沉。关于虞氏的来历背景,敏之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等的就是这最后的致命一击。这一击,是对武安侯,对皇长子和敬妃,也是对他们这些依然想要保住皇长子继承权的朝中重臣。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柳思荀上前:“敬妃失德,已不适合再养育皇长子,请万岁将皇长子的抚养权归于皇后娘娘。皇后是中宫正位,也是所有皇子的嫡母。由皇后抚育皇长子,是众望所归,也合情合理。” 杨敏之在心中冷笑。眼看剥除一个武安侯不好使,就再把敬妃剥离掉,反正他们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 柳思荀,“思绦君”,他早该察觉他们是同一人。 李荃道:“刚才奴婢过来时,皇后让奴婢给万岁捎个话,太后娘娘突染急症,她要在太后跟前侍疾,有什么事等太后好转后再说。” 几位大人都愣在当场。 皇帝也有一瞬愣神,说:“皇后宫务繁忙,就把戟奴记到贵妃名下吧。” 李世忠和李荃称诺。 随后,杨敏之请奏万岁恢复虞将军和他真正的女儿虞氏的名誉。沈誉在信中说,真虞氏早在边关时就惨遭假虞氏荼毒。 皇帝说准了,交代李荃去办。同时让他代表朝廷到红螺寺去祭奠在与北漠之战中为国捐躯的所有士卒军户。 一只白色团子小狗忽地从门口跑过来,贴着皇帝的龙袍热情的拱后背。 三个孩子来了。 大臣们跟皇帝告退。皇帝留下李荃、杨敏之、柳思荀和承恩公。 戟奴哭着下跪,请父皇对母妃开恩。华章和猊奴也跟着跪下来。 皇帝跟戟奴说,他母妃害了病需要静心休养,以后他就跟猊奴到张贵妃那里去,张贵妃会照顾他。仍然由柳思荀做他的先生。猊奴的学业就交给杨敏之引荐的郑璧。 皇帝把华章叫到跟前,跟华章说她是长姐,对两个弟弟既要爱护也要严格管教。 华章嘀咕:“那也得他们愿意听我的呀!” 皇帝笑道:“你是有爵位的公主,他俩是没有封爵的皇子,他们敢不听?国法伺候!” 华章的小脸因为父皇的偏爱而露出腼腆的笑容。皇帝说的没错,她一出生就获得了公主的称号,而猊奴他们要年满十岁才能封王。 “二郎,你想当太子吗?”皇帝又把猊奴叫到身边问他,神情和蔼。 “不想!没意思!”猊奴回答的很干脆,也很不耐烦。 皇帝笑了笑,示意他把狗抱好,别在他脚底下钻来钻去。 承恩公吓得发白的面色和缓下来,左右瞄了两眼,发现除了他,剩下的几位大人都坦然自若面不改色,他讪讪的把紧绷的肩膀垂下来。 “怪道百姓家都喜爱幺儿,实乃人之常情。表兄莫老是责怪表嫂溺爱幼子,二郎是个好孩子,朕还有新差事要交给他。” 这时万岁口中的二郎指的是吴二郎。承恩公忙惊喜的问是何差事。 皇帝却又摆手说待会儿再说。撇开话头接着安抚几个孩子,叫他们兄友弟恭和睦相处。三个孩子垂头聆听完父皇的教诲,躬身退出。 孩子们离开不久,诏书从皇帝御前发出,传达给行宫伴驾的所有官员。 原锦衣卫指挥使陆骞乞骨告老,由原指挥同知沈誉接任指挥使。万岁任命吴宣林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与沈誉协同。另在大内组建东厂,由李荃任厂督,和宫中侍卫一同负责后宫防卫。 同时,任命都御史杨敏之为江南六省巡抚,出抚地方,节制三司。 从皇帝御前出来,官员们纷纷向承恩公等人道喜。 承恩公自己也喜不自禁,心想皇帝是越来越喜欢重用年轻人了。他家二郎倒还好,从五城兵马司到锦衣卫,官职提了几级,所做的事情其实还是差不离的。 反倒是杨敏之,把承恩公给震撼的够呛,江南六省占了国朝半壁江山,在心里说句僭越的话,六省巡抚相当于一个副天子都不为过! 承恩公能想到的,其他官员也想到了。然而他们都只看到了巨大的权力,忽略了权力背后同样巨大的危险 杨敏之拱手谢过同僚们的祝贺,下楼找张姝。 “丑媳妇已经见过公爹了。”猊奴凉凉的跟他说。 这让杨敏之很是意外。张姝只是看着他,眨眼微笑。 猊奴问:“杨大人,您知道您在您老爹心里是什么形象吗?” 口中啧啧,颇有些幸灾乐祸。 杨首辅当然不会贸贸然召见一个小女娘,即便是没过门的儿媳妇。所以他与张姝谈话,猊奴三姐弟再加上一众宫人和侍卫,全都在场,听了个一清二楚。 “二殿下,公主和大殿下都已经睡了,您也快些去安歇吧。” 张姝朝宫婢做了个手势叫她们服侍猊奴去睡,拉着杨敏之的手就往高台外走。 猊奴没想到她见到杨敏之就把自己扔下,被宫人拖住又跟不上去,只得朝她身后大喊: “黑灯瞎火的你们干嘛去?人家老爹都说了这是个心眼子极多的家伙!你可长点心吧!” 张姝噗嗤笑出声来,只顾拉着他的手快步往前走。杨敏之也被她莫名的快乐感染,微笑着回握她柔软的小手与之相扣。 两人起初是走着的,后来小步跑起来,一路跑到堰塞湖边。 张姝往湖边的石头上张望,杨敏之问她找什么。她说找烟花。 不一会儿捧着一个小包裹托到他面前:“我请放烟花的匠人特地帮我留的。你没看到那会儿的烟火有多美!我请你看!” 此时夜阑人静。一弯下弦月,满天繁星,倒映到湖水中,如满湖银色的莲花盛放。无边美景却比不过眼前丽人的一颦一笑熠熠生辉。 她仰面娇笑着朝他邀功,他垂头吻下去 这个吻持续得太久,她支的脖子都累了,托着小包裹的手也累了。最后终于忍不住在他唇中含糊嘟哝。 他从善如流的接过包袱丢到地上,托起她的后腰把她竖抱起来。 再美的烟花也比不上眼前人。 第78章 婚期 临了还是没放成烟花。杨敏之几乎一晚上都在皇帝御前,身上带不得火褶子。 张姝的小脸写满失望:“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呢!” 杨敏之挑眉:“这般相信我?老头子肯定不是这么跟你说的。” 他抱着张姝坐到湖边的大石头上,一边亲她一边拷问杨老头都跟她说了些什么。遭到猊奴恶劣嘲笑的,定然没什么好话。 “哪有这样喊自家爹爹的?”张姝娇嗔,不满的从他胸前撑开手。 “以后他就是你爹,不是我爹!”捧着她的脸还要去亲她,又开始满嘴胡话。 她吃吃笑:“首辅大人说得没错,你不止心眼多,脾气坏,性格冲动又睚眦必报!他叫我多担待几分、多管着点你!” 杨敏之冷哼:“也没有谁这么说自家儿子的!” 他口中不悦,实则没有放在心上,一门心思的只想把自己该拿的惩罚或奖励讨回来。 不管是惩罚还是奖励,两人嬉闹到最后就是一通乱亲。 杨敏之尤不满足,放开她娇喘吁吁的柔唇,一路向下,扒开碍事的葱绿色交领和中衣,袒露出一块莹白柔嫩的肌肤和薄薄的一片桃粉色抱腹。 被抱腹包裹住的地方高耸轻颤,和那天在夜色笼罩下的红螺寺的山峦一样曼妙起伏。 两片火热的薄唇贴上去摩挲,以唇舌代手沿着抱腹上精致的刺绣纹样描绘。 张姝难耐的低吟,在他怀里瑟索发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泣声如春夜的猫儿一般格外撩人心弦。 到底比他知道害臊,仰着头勉强把他的脸推开,娇怯怯的说不许,不许他再轻浮下去 杨敏之不舍的喘了口气,掩上她的衣领。把头从她胸前抬起来,认真的问她:“我请父亲跟侯爷商量把婚期定到中秋可好?” 饶是他在她面前该干的不该干的几乎都干过,说出这话来自己都觉得脸皮发烫,老大不自在。 他当然舍不得亏待姝姝,三书六聘,该走的礼一个也不能少。加之侯爷夫妇爱女如命,定不会仓促发嫁。如果不把婚期定的早些,只怕没个一两年这人是娶不进自己房里来的。 他晓得自己太着急了些,可就是忍不住也等不及了。 万岁已令他外放巡抚江南六省,九月就得去江西,有一件未竟之事是时候做了。 “首辅也是这样说的,不过总得问过我爹爹的意思”现在对着杨敏之什么都敢干的张姝也难得扭捏了一回。 杨敏之又惊又喜,头一回漏算了父亲的心思! 捏着她的脸调笑:“难怪张娘子刚才一脸高兴的样儿,是迫不及待想要嫁给在下吗?” “才不是!”张姝羞恼的叫起来。 又补了一句:“我心里高兴,跟嫁不嫁给你不相关!” 杨敏之眯着眼,颇有些自得:“就是说,嫁给我自然也是高兴的。刚才高兴,是因为别的事?”而且,必然是与父亲跟她说了什么有关。 啄着她的唇催问她。 “首辅说,你们家与我家联姻,不是为了贵妃和二殿下,只是为着你这个人和我这个人,只是杨家和张家的缘分。以后,不论杨家还是内阁,都不会为二殿下争储。” 他的吻停下来。笑容从脸上消失。 这是他一直在考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跟她解释,能让她理解并接受的一个难题。 猝不及防的被父亲直白的告诉了她。 父亲说的没错。不论是他看重的律法,还是父亲看重的礼法,都不会为一个非长、非嫡、非贤的皇子争储。他们的权力不该消耗在这种地方! 杨敏之温柔的瞅着她头上的云鬓乌发,幽幽出口:“首辅这么说,你为何不生气?还会高兴?” 她抬头,双眸干净如秋水,仍在微笑:“有你这个人就够了。杨敏之,你看重的不也只是我这个人吗?” 其实,在杨首辅召见她,跟她说这些之前,她和华章猊奴等人到高台时,她悄悄问了猊奴一个很相似的问题,他想当太子吗?猊奴瞪了她一眼,暗叱她不要和他母妃一样动妄念。 当时她松了一口气。她小看了猊奴。或者说,小看了这个长于皇家的皇子,他和市井间的顽劣小童终究是不一样的。 又含羞道:“首辅还说,你跟他说过,你有责任庇护你的妻族他说,他相信你有这个能力,让我勿要担心。” 杨敏之就着她抬起的头托住她的下巴,在额头上印下深情的吻,揶揄叹息,“真是个傻姑娘,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我信你。” 好吧,他拿她真没办法,只能认命的吻她。 “首辅还问我一个问题,我没答上来,杨敏之你会么?”她有些不好意思。 “他问我执掌权略的术和道分别是什么?我哪里晓得呀!” 杨敏之微笑:“首辅一定给你们做了解答。”唬小儿的噱头,父亲也好意思拿出来说给姝姝和三位殿下听。 “他说,权谋之术永远只是术,而非道。利用权力铲除异己是术,利用权力造福天下护佑苍生,才是真正的道。” 这是父亲透过姝姝之口对他的警戒。父亲怕他尝到玩弄权术的甜头,走了歪路。 承恩公只知道万岁喜欢任用年轻人,也不想想包括他杨敏之在内的这几人哪个是普通的年轻人?哪个不是隐忍蛰伏一口獠牙的野心家?万岁喜欢的就是他们的盛气,利用的也是他们敢于争权夺利的勃勃野心。 一场针对武安侯的围猎结束,万岁彻底收回了皇长子母家徐家手中的兵权,徐家自武安侯的父兄始,在兵部建立的影响力烟消云散。 沈誉如愿以偿坐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上。李荃和他明面上不再同道而行,瞒过李世忠也瞒过所有人,最终从司礼监走出来。而他,也有他一步步要做的事。 凭借术得到的东西,也许很快就会因为术而再度失去,谁知道谁又会是下一个武安侯?只有拥有坚定不移的道心并直道而行的人,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这些话,若是父亲跟他说,他自认为道理他都懂,必定不耐烦。若是以首辅的身份跟他说,他会当做来自高位者的虚伪傲慢,也听不进去。 只有姝姝说的,他才肯听。 要说棋高一着,还得属他们家这位仁厚与狡黠兼而有之的老头。 “姝姝说得对。”他又亲了她一口。 “是你爹说的!不是”她剩下的话被他堵到嘴里,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就婚期的事宜,杨敏之认为和父亲已达成共识。却在张侯爷这边横生枝节。 说起来,还是杨家阿清帮忙促成的一件好事引起的。 还得说回宫宴惊变、武安侯伏诛前后,武安侯和手下逆徒都被擒获或斩杀,只跑掉了一个平时跟在假虞氏身边保护的护卫。 假虞氏乔装潜去西山行宫那日,这个护卫虚晃一枪引开了监视武安侯府的锦衣卫,从闹市中逃走消失。 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正哪也找不到人的时候,承恩侯府突然来报,说那个贼人被他们家侯爷抓住了! 原来此人藏匿在给张侯爷唱戏的戏班子中。张侯爷每看一出戏就让管事往戏台子上扔铜钱打赏。这个贼人跟在武生后头,脸上涂了铅粉做小卒打扮,本不打眼。但管事扔铜钱打赏时,台子上的伶人们纷纷争抢,只有他不为所动着急退场。 张侯爷豪爽又最好面子,每次打赏都扔不少铜钱,这个伶人竟然看不上眼,侯爷心里就有些不舒坦,让下人把他叫到身边来问话。 他一下着了慌,打伤好几个下人逃跑。正好杨清在两府之间的院墙上巡逻,当即一个飞身过去,几招就把他制服了。 后来万岁也知道张侯爷立了功,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嘉奖了侯爷,允许承恩侯袭爵一代。 也就是说,如果承恩侯有儿子的话,儿子就能被立为世子,等他百年之后袭爵为下一任承恩侯。 但是承恩侯没儿子。 他与何氏伉俪情深,有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的娇娇女儿,现在万岁又帮他找了个好女婿,没儿子就没儿子吧! 他不在乎,但是河间老家的张氏族人得到这个消息才叫快,没几天张氏族长就托人给他寄来一封信,请他回老家一趟,从族中挑一个适龄的小郎君过继为嗣子。 当然族长的信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连张姝都帮忙考虑好了。等张姝嫁人,万一在婆家受了欺负,家里总得有个兄弟帮她撑腰吧。她的族兄弟们都住在河间,如果没有亲兄弟在跟前,真有事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 倘若侯爷光想着自己个儿,是不打算过继嗣子的,但是族长对娇娇的那番考虑说到了他心坎里。和何氏一合计,准备回河间去给娇娇找个好兄弟。 此外,万岁下赐婚诏书后,吕大人按照杨首辅的吩咐,聘书、彩礼、婚书一趟一趟的,流水席似的,帮两家办得齐齐整整又快又好。 连婚期都帮他们选好了,就在八月仲秋月。 可是侯爷夫妻俩不乐意。 何氏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担心是不是娇娇和杨敏之已经有了首尾,人家才着急迎娶。若果真如此,娇娇匆忙嫁过去就矮了一头。 她暗地里对女儿观言察色,又跟喜鹊旁敲侧击好几回,那回事断然是没有的。但她还是底气不足。 张侯爷这边呢,觉得自己跟杨首辅不是一条道上的。他请杨首辅看戏,杨首辅坐得稳如泰山,跟个木头似的。杨首辅邀他品鉴字画,他看一眼就脑壳疼。请他欣赏还不如请他家娇娇呢。 唯一一回两人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却无话可说。 幸好有个杳杳在中间玩闹,帮他二人缓解了不少尴尬。 不过等他从宴席上回到家,侯府的人发现他们家侯爷一把威武的络腮胡被拔得像癞子的头似的,东秃一块西秃一块。 何氏还以为他和杨首辅打架了。一问才知道是杳杳干的。 本来杳杳闹着要玩外祖父的胡子,杨首辅那一把飘逸的长须美髯保养的极好,杨首辅本人又是行止有度之人,哪能由着小娃娃胡闹。让她扯了几回就不准她再玩了。 看着杳杳眼泪汪汪嘟着嘴的小模样,侯爷就想到自家娇娇小时候。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让杳杳来扯他的胡子玩。 哪知杳杳对待他跟对杨首辅完全不一样。上手就动真格的,别看这孩子小手小脚,力气可真大,几把抓下来,他的脸皮子都快被扯掉了。 回到家跟何氏痛嚎:“这杨家人哪,一个个心眼子太多了!连这么大点孩子都精灵古怪着呢!跟她外祖父就是玩,跟我就不客气呀!” 没法子,只能把一圈胡子全剃光。露出一张英俊的浓眉大眼,倒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连张姝都笑:“还是杳杳有眼力,知道爹爹剃了须好看。” 侯爷气得哼哼,说她女生外向,还没嫁过去就帮着夫家人说话。 吕大人催得紧,侯爷跟杨首辅又说不到一块去,何氏也不想把婚期定太早,缠不起总躲得起吧。 张侯爷借口说回河间过继嗣子,溜之大吉。 杨首辅的夫人和老母还在保定府,回去正好拜会一趟。也跟亲家母和亲家祖母带个话,他们还想把娇娇留两年再完婚。 张侯爷这一走,何氏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吕大人急得团团转也没辙。 杨敏之早料到侯爷夫妇对婚期有意见,没想到侯爷居然招呼都不打一个就遁逃了。 过侯府来找张姝,她也不在。说是陆五娘不大好,这些日子都去陪陆五娘去了。 杨敏之想了想,打马去了沈誉在京中的府邸。 第79章 送别 杨敏之料想的没错,陆五娘如今已在沈宅。 陆如柏与武安侯一直有勾结。宫宴那日,陆如柏在最后关头心生畏惧,临阵退缩,和武安侯的人起了内讧,反杀了几个武安侯麾下的逆贼。 但之前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和卷入其中的陆家子弟都获罪下狱,即将被流放。 张姝也是从西山行宫回来后才知道,马球赛那日早上陆蓁被陆骞的人诓骗带走,当即就被送到沈宅。原来陆骞早在暗中和沈誉交换了婚书,把陆蓁以沈家媳妇的名义从这场祸事中摘了出来。 接着陆骞将陆如柏这一房从陆氏除族,把他的幼子过继到早逝的长子陆如松名下。 而陆骞自己告罪乞老,自请看守先皇的皇陵。 陆蓁的生母早逝,至此,再没有父族兄弟,没有祖父。只她孑然一身,以及一个突然多出来的沈家新妇的头衔。 当她知道这一切的时候,跟疯了似的,每日在沈宅哭闹,要回家要回自己家。 沈誉还在宣府未归,他家中双亲俱已不在,只有一个从老家过来的婶娘帮忙打理家事。沈婶娘哪跟高门贵女打过交道,被陆蓁闹得焦头烂额,只得劳烦张姝和吴倩儿来宽解她。 陆蓁的情绪极不安稳,一会儿哭喊要回家,一会儿发狂摔东西说不要嫁给沈誉。 但哪一件事都由不得她。 吴倩儿问她还记不记得诗会那日被带走的兵部尚书母女,她知道害怕了,不敢再闹,趴在张姝怀里小声哭,哭着哭着就昏睡过去。等醒了,又想起来,要么哭闹要么默默流泪。 几乎日日如此。 杨敏之到沈宅的时候,内院里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和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响,隔了老远都听得见。 沈宅不大,两进两出的宅院。沈婶娘急急慌慌的跑出来,跟杨敏之致歉说招待不周。 杨敏之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请她自去忙,他在厅堂等着就好。 内院。下人刚把满地的瓷器碎片打扫干净。 陆蓁趴在榻上哭,伤心欲绝。 吴倩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行啦,沈大人家最后一个值钱的玩意儿也被你糟践了,差不多得了,莫再哭了。” 陆蓁哭的更停不下来。 吴倩儿丧气的直打自己的嘴。让她安慰人,能一口把人呛死。 张姝倒是一直在温言细语的宽慰她,她一头扑到张姝怀里接着哭,一边哭一边说不要嫁给沈誉,要回家。 陆蓁哭了几日,张姝就陪她流了几日的泪。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 沈婶娘过来通传,张姝把陆蓁托到吴倩儿怀中,拿帕子擦了擦眼眶,出去见杨敏之。 杨敏之见到她的时候,她两只眼睛还红红的。 陆蓁的事毕竟是女孩儿家的私事,她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杨敏之是何等聪明的人,猜不出十分也能猜出个六七分来,对她说:“你去跟陆五娘说,她若铁了心要跟去父兄发配的地方也不是不行。她父亲和兄弟不日就要流放至宣府,沈誉正好还在那边。她不论是想让沈誉跟她和离还是出一封休书休了她,这事总要当面跟人说。” 张姝被他一点拨,马上就明白了,赶紧去后院找陆蓁。 陆蓁浑浑噩噩的听她说完,她又解释道,“据我朝的律法,陆世叔的罪不波及已嫁之女,就算已嫁女再度成为离妇,也不会被娘家父兄的罪行牵连。” “所以,蓁蓁你考虑好,要不要随陆世叔他们去宣府,到了那里跟沈誉好好商量请他与你和离,实在不济出一封休书也行。但是你就再也不能回京城来,只能留在宣府照顾陆世叔。” “宣府是边城苦寒之地,那边风沙大,生活清苦,跟京中比差远了!五娘你可想好了呀!”吴倩儿说着就有些着急。 陆蓁不再哭了,红肿的眼睛发光,“我去宣府!” 张姝笑了,把湿帕子递给她擦脸,说:“路总是要自己选,自己走,不要后悔也不要怕。” 陆蓁重重的点头,不再撒泼哭闹。 沈婶娘对张姝和吴倩儿千恩万谢,让下人抬了一桌席面过来,说是请京城最好的一家酒楼做了着人送来的。 她俩本来吃不下,但是看着陆蓁的情绪大为好转,就是强颜欢笑也得多陪陪她。 看到沈婶娘给她们置办的筵席菜品,张姝有些意外。全都是清淡素净的小食,样样都做的精致可爱,既爽口又不腻人。 合不合陆蓁和吴倩儿的口味她不知道,反正她很喜欢。笑着跟沈婶娘道谢。 沈婶娘请她们慢用,出院门歇脚停在院墙旁,叹了口气。心说这位侯府千金的未婚夫婿实在是个体贴人,精心安排了一桌好吃的叫人送来,还嘱托她勿要说出去。 其实她那侄儿,为人也不差,就是面上冷了点。陆娘子一味的钻牛角尖,也不想想他若不想救她,何苦冒那么大的风险跟陆老爷子交换婚书。 刚才听这几个小女娘说,陆蓁还要去宣府找沈誉和离。这不是往他心上戳刀子吗?沈婶娘越想越替自己侄儿不平,唉声叹气的走了。 张姝和吴倩儿陪陆蓁用膳。上回她们三人一起吃饭还是吴皇后赏她们那回。恍惚的就像过去了很久,竟有一种物是人非的伤感。 陆蓁说这是她们在一起的最后一餐。 吴倩儿说哪会呢,等她和母亲从承恩公府搬回原来的老宅,还要请她们去暖宅,好好耍一耍呢。 张姝和陆蓁都很诧异。 吴倩儿自嘲笑道:“我们与承恩公府同姓不同族,本就不是一家。这回因为邱嫔的事,我娘对太后娘娘疚心疾首,哪好意思还在人家府里住着呢。那天皇后娘娘跟母亲说,让我们搬回老宅自立门户,我听了还挺高兴的!这么多年寄人檐下,其实我过得也并不轻松。还是在自己家里好!” 陆蓁这几日光顾着自己哭,还不晓得邱玉瓷做的那些事,听她俩说起来才真叫骇人听闻。 假虞氏进入行宫的暗道门锁,是邱玉瓷提前悄悄打开的。就是她们刚到行宫那夜,张姝听见她半夜偷偷跑出去的那次。 虽说邱玉瓷依附邱夫人在承恩公府住,但是和吴倩儿和承恩公府并不亲近。她自恃清高,虚荣心又强,总想入宫做宫妃。被假虞氏花言巧语哄骗恭维,臭味相投又各怀心思的两人就混到了一处。 在背后蛊惑操控她的就是武安侯府。假虞氏在宫宴上对吴皇后的酒中投毒,她也知道。 但要说她跟假虞氏一样有谋反之心,那就高看她了。她以为她在利用假虞氏,却反过来被人利用。 她在危急时刻推太后出来挡刀,就更加罪不可赦。后来还不等回宫,吴皇后就令人将其杖毙。 如果不是这会儿吴倩儿突然起了话头说起来,大家都已经把她忘了。 真正丧心病狂也让几个女孩儿一想起来还隐隐后怕的是假虞氏。 张姝一直耿耿于怀丹娘的死和她在马场被假虞氏劫持之事。 她从行宫回京的那日,临行前去红螺寺给虞将军佛龛前又上了一回供奉。在红螺寺恰碰到丹虎。丹娘的牌位也已到了那里。 丹虎说,假虞氏那时藏在芦苇中暗中窥见她们三人时,本来是要出发去码头的,唯恐被她们发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时贵妃和太后还没生分,太后有意让承恩公府与贵妃兄长联姻,这对皇长子和武安侯府可不是什么好事。 假虞氏就想出了那么个下三滥的主意,将张姝扔到运河花船上,意欲毁她名节,让两家结不成亲,又能恶心一把张贵妃。 跟她所犯下的窃国之罪比,这实算不得什么。在杨敏之的授意下,这份供词被销毁在北镇抚司。 张姝也不再跟陆蓁细说,只告诉她丹娘的仇已报,逝者已安息,活着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怨天怨地。 陆蓁想通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精气神很快好转,以前的活泼劲儿流露出来,叫人把沈誉府上的几坛子好酒都搬出来,要跟她俩不醉不休。 喝到后头,吴倩儿说话的舌头都直了:“沈大人真是白娶了你!他那点好东西不是被你摔成八瓣就是喝光光!你还要跑到宣府去跟他和离,让他人财两空!我都替他不值!” 张姝和陆蓁都呵呵直笑,说她嘴不好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们几个小女娘当然不可能把几坛子酒都喝光。刚刚喝到微醺惬意,沈婶娘就过来禀报说小娘子的家人来接她们了。 张姝朦朦胧胧的看到一个挺拔的人影跟在沈婶娘身后。走到她身边,小心的把她横抱起来。 星眸迷离半睁,看清楚抱她的人,娇滴滴的笑了。 “杨敏之,你还没走呀?”喝过酒后的嗓音也像在水里泡过似的,又软又嗲。 杨敏之把她抱出门放到侯府的马车上坐好,她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要他陪她一起坐。 坐在一旁的喜鹊情愿自己是个睁眼瞎。 他摸了摸她脸颊,把她交给喜鹊,就下了马车。 她嘟着嘴,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还是乖乖的偎依喜鹊的胳膊轻轻的合上了眼。 杨敏之放下车帘,笑了。骑马陪在马车旁。 到侯府,喜鹊想扶她下车,她突然来了脾气,就是不动。 杨敏之撩起帘子看过来,她眨巴眼睛朝他张开双臂。 他僵在原地,朝侯府门口瞟了一眼。 就这一会儿的犹豫,张姝不满意了,从车里弓起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朝他倒下去。 杨敏之慌忙接住她,心里怦怦直跳,又慌张又甜蜜。两只耳朵燥热的很。 “姝姝。”他温柔的唤她,她的眼睫眨了眨,慢悠悠睁开。 “已经到门口了,要我抱你进去吗?” “要的。”她回答的很快,又合上了双眼 次日早上,张姝醒来,在青鸾院自己的闺房。昨晚上的事,在脑海中只剩零星片段,就像做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梦。 她只记得她喝多了,杨敏之抱她上马车,抱她回府。 不会进她的闺房也是他抱的吧?那会儿她又晕又困一点都想不起来。 羞于跟喜鹊证实,连见到母亲都有些不好意思。 何氏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柔慈爱,唤她“乖女”,令人给她端来醒酒汤。 张姝心里发虚,抱着母亲的手臂又撒起了娇。 “我和你爹爹本来还打算留你两年,如今看来倒是想多了。”何氏轻点她的鼻头,笑眯眯。 这下她的小脸彻底红透,想装都装不下去了。 “娘,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还约了程姐姐呢!” 何氏瞅着她落荒而逃,坐在榻前摇头失笑,叫来管事仆妇和她一起整理嫁妆单子。 拔步床和一部分家具早就打好了,还放在河间老家。有些发愁,是叫侯爷取过来呢,还是重新再打一套,就怕赶不上趟。 张姝倒真是约了程毓秀,在隔壁钟夫人那里。 见了杨霜枝,跟她行礼。杨霜枝也打趣她:“还叫我钟夫人?该改口了!” 她羞的抬不起头。杨霜枝不忍再逗弄,跟她说她家二妹雪芝已经生产,刚坐完月子,叫人报信说一切安好,敏之今天早上动身去了保定。 张姝微愣,很是突然。怪不得昨晚他在沈府等了她那么久。约莫也是想跟她说的,结果赶上她喝迷糊了。 心里酸涨涨的。 等程毓秀过来,给她和陆蓁带了好些贺礼。 程家姐弟这回是真的要回杭州去了。程毓秀知道自己赶不上张姝出阁,很是歉意。又听她说陆蓁另有打算,将去宣府。 洒脱笑道:“我与姝娘想的一样,于五娘来说,离了京城这方天地未必不是好事。这世间除了京城的高屋华堂,还有江南的杏花春雨,边疆的铁骑龙城。不论她的打算能不能成,她都应该去走一走看一看。” 她又道:“等我回了江南,想走一趟福建,去看看那边的海和船,去泉州,还有漳州。” 迎上张姝吃惊的目光,她微笑:“我去漳州找秦韬,有些事想问他。” 张姝默然。 行宫内院的那条暗道,是秦尚书命人做的。秦大人再次被他父亲连累。 本来,杨敏之已令都察院对秦韬宽宥处理。秦韬仍上书为父亲顶罪,甘愿流徙十年,以此免去秦尚书的死罪。 她爹爹回河间前,去长亭送过秦韬。回来后也是好一阵长吁短叹。 “一娘,我本来有一幅画要送给你,还有个地方得改一改,再等我一两天吧。”张姝说。 程毓秀说好,“听你说了蓁蓁的事,我在想也许应该送她点别的,还实用些。” 待几日后再见面时,张姝把修改好的画作给程毓秀看。 是一幅海上日出图。 一个绯红色道袍女郎,胯下一匹奔腾在晨光中的白马,如利箭般朝火红的朝日射过去。 张姝在画面下方的海崖上,添了一辆马车和一个人的背影。 红衣女郎望着天边的日出,那个背影望着眼前的一袭红衣。 就是她们在津口海港码头看到的那回日出。 程毓秀难得露出腼腆的神情,刮她鼻头。委托她把给陆蓁新准备出来的东西转交给她,一个司南,两支袖箭,一包药材。 张姝又把秦韬做的两个千里镜放进去。 反正等一娘到了漳州,秦韬还可以再给她做。张姝想。 “我也再送你一个好玩的吧。”程毓秀打开手掌,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鸡血石印章。 程毓秀将印章扣到画卷上盖了个章,画上显出四个小篆字体:“张姝之印”。 把印章交到张姝手上。 两人对望而笑 一北一南送走陆蓁和程毓秀,张姝怅然若失。 吴倩儿心里也不好受,本来说好要请她们去她家老宅暖房的,陆蓁一心着急随父兄去宣府,没几日就走了。 “京里就我们两个了。” 谁能想到,留下来的是当初最不投脾气的两个人。 张姝冲她嫣然一笑:“就剩三娘你一个了,我和母亲去保定府过中秋!” 第80章 返乡 杨敏之的母亲窦夫人给何氏亲自写了一封信,邀请她和张姝去保定府过中秋节,还请了张姝的义母暨河间县令之妻的娄夫人作陪,待两家聚到一起再商议婚期。 何氏对亲家母的妥贴周到很满意。可见娇娇未来的婆家对这门婚事以及娇娇本人非常看重,她以前的担心和顾虑终于放下来。 杨霜枝自然也要带杳杳同去保定过节。 她在心里还有些犯嘀咕,记得那时母亲写信给她,不同意与侯府结亲。怎么陡然转变了态度? 母亲不是趋炎附势之人,不可能因为这门亲事是万岁亲赐的,就对侯府突然变得热络。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论如何总归是好事,两家结亲就应该亲热些才好。若个个都像她父亲和张侯爷那样,坐到一起大眼瞪小眼,说起话来鸡同鸭讲,谁都不舒坦。 本来离中秋节还有两个月,在何氏被贵妃接二连三召进宫后,她决定还是带娇娇早点返乡。 自从万岁下旨给侄女和首辅家的公子赐婚,张贵妃本就存了非分之想的心越发活泛起来,跟何氏说,叫承恩侯府起头上书请立猊奴为太子。 把何氏吓得魂都快丢了。 若她没从娇娇口中听说西山宫宴上的惊变和惨剧,她保不齐跟小姑子一起犯蠢。 现在女儿把利弊得失跟她一讲,她明白了,这是掉脑袋的事!可不能跟着贵妃瞎胡闹。 于是她也学自家老爷,惹不起总躲得起,准备提前走。 张贵妃在宫中等不到大嫂的准话,等来了尚宫局的刘尚宫。 刘尚宫恭敬的跟她转告吴皇后的话。吴皇后说,贵妃现在的大儿子是戟奴,就算万岁考虑立她的孩子为储,根据祖制和礼法,也得立她的大儿子,而不是小儿子。 贵妃傻了眼。她这时才明白,为何万岁要把戟奴记到她名下,合着在这里等着耍她玩呢! 虽说贵妃嚣张跋扈,还是挺听得进去道理的,吴皇后都把祖制和礼法搬出来了,她无话可说。 只得把气都撒到万岁头上。旁人也不懂她为何觉得万岁更好欺负。可能仗着她肚子里有个万岁的崽吧。 总之万岁吃她那一套,除了假装没听见要立猊奴为太子那些话,其余的都依她,锦衣华服金银珠宝,赏赐不断。 万岁不止对她恩宠有加,对承恩侯府也爱屋及乌了一回。听说侯夫人即将返乡,当即给侯府赏了八十个亲卫,护佑侯府女眷路上的安全。等张侯爷立了嗣子,这些亲卫就是侯爷和世子的亲兵。 既是荣宠,也是一种变相的监视。未来的侯府世子毕竟不是张侯爷真正的血脉。就连张侯爷,虽然仍是他于朝堂这盘棋上的一颗子,与以往也不同了。 天子之心,深不可测。 在内阁值房宵衣旰食的杨首辅,轻捋美髯处之泰然。万岁敢给他们两家赐婚,他与敏之就当作来自天家全然的信任好了。 臣子之心,也同样可以奥如深海。 于是,何氏和张姝,带着亲卫,与杨霜枝和杳杳作伴,浩浩荡荡的踏上了返乡之旅。 到保定府后,娄夫人和长女娄青君在城门迎接她们。杨敏之和二姐夫赵五郎家的仆妇也早早等候,接杨霜枝和杳杳。 张姝和杨敏之遥遥相望,眼中俱是笑意。杨敏之还没来得及上前跟她说话,被她唤作“阿姐”的娄娘子就一手牵一个的挽着她和侯夫人,请她们坐她家的轿子回她家去。 娄青君的夫家也姓赵,她的丈夫赵承和杨雪芝的夫君赵五郎同属保定大族赵家,是亲缘关系离得不远也不近的族兄弟。 娄夫人跟杨霜枝互相见了礼,跟她约好次日去拜访窦夫人和杨家祖母。说完随娄青君她们先行离去。 杨霜枝心生蹊跷,娄青君瞧都不瞧他们一眼,自顾带走张姝她们,跟杨家有些刻意的冷落,不知是何缘故。问敏之,他也不知。 杨敏之眼瞅着张姝被她义母家的阿姐拽走,想了想笑道:“只怕还是因着婚期的事。” 无非是他想再早一点,张侯爷想再晚一点,娄家人在中间自然是要向着侯爷的。 他以为是这个原因,其实不然 娄青君家的宅子里。 她一改刚才接人的利落劲儿,一边拿帕子抹眼泪,一边跟何氏和张姝说起父亲娄县令和她夫君赵承在外头受的气。 “你跟夫人和姝儿说这些作甚,男人们在外头当差出的事,合该在外头自己解决去,拿到内宅来说,不嫌丢人么。” 娄夫人责备她,被何氏拦住。 有何氏做主,娄青君忍着气把堵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要说娄县令家这些时日确实有些不顺。 先说娄县令,上半年的考评被都察院给了个乙等。 娄县令当了十几年的县令,早就对升迁不报指望了,乙等就乙等罢。不想倒霉起来就没完,前几天不晓得被谁参劾玩忽职守、欺凌乡里,现在不得不挂冠在家,等候上峰派人去河间调查。 张侯爷在保定稍作停留,就回了河间去陪这位倒楣的老兄弟。 再说娄青君的丈夫赵承,本来托人在保定府衙谋了个差事,也在前些日子被人给挤掉了。被挤掉不说,还被府衙里那些跟红顶白的小吏给奚落了一顿。 何氏听得来气,这哪能忍?问她,赵姑爷的差是被谁顶下来的? 娄青君红了眼眶,忍气吞声:“阿承他们赵家的族兄弟赵五郎、杨二娘的丈夫、杨大公子的姐夫!听衙役说,京里传的话,说这个缺就是放给赵五郎的!” 说着就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娄家翁婿两人的不顺竟然都跟杨家扯上关系。 何氏想安慰无从说起,左右为难。 娄夫人胸襟大度,女婿这次补不上缺,等下次好了。天天琢磨这些事,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气受吗? 张姝听出了阿姐的委屈和不满之意,说:“阿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能给我和母亲讲,是信得过我们,把我们当自己人看。我不敢说一定帮得上忙,至少我们可以先把事情弄清楚,看看是哪里出了差错。” 娄青君破涕为笑:“就先谢过妹妹了。” 娄夫人微笑:“我们姝儿长大了,很有些官宦夫人的模样。” 张姝被义母说得红了脸,羞怯低头不再说话。 娄青君又想起个有趣的事,哼了一声说道: “要说还是我们女家这边的人实诚,侯爷这次过来,帮杨二娘出了好大一口气!若没有侯爷,我看她怎么自己打自己的脸!一回两回生不出儿子还不给夫君纳妾,偏生这回又没生出儿子” “青君!”娄夫人脸色沉下来,呵斥她。 娄青君这才想起来,侯爷夫妇也只有一个女儿,讪讪的闭了嘴。 何氏不以为意,倒被她勾起好奇心,对娄夫人说: “姐姐您晓得,我们是被万岁突然赐婚的,男方家的夫人和祖母都是什么样的性情、好不好相处,我们实则两眼一抹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杨家的两个姑姐,大姑姐钟夫人为人自是没得说,不晓得这个二姐又是怎样的人?青君和她是同族的妯娌,想必了解的多一些,多给我们讲讲,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侯爷帮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何氏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娄夫人不再拦着娄青君,让她说。 话说侯爷到了保定,受到府衙的官员宴请。 在席上,不知哪个好事之人拿赵五郎开玩笑,说他连得了三个女儿还不纳妾生儿子,定是畏惧岳丈的威势。 赵五郎的父亲赵老爷和祖父赵老太爷当时都在场,被勾起伤心事,涕泪横流,说他们家三代单传,到五郎这一辈难道要断了香火不成? 赵五郎在外人眼中惯来温良谦和,不想竟是个烈性脾气,对着好事之人上前就是一巴掌,两人在酒席上扯打起来。 后来被人分开,两边说和,说来说去都是喝多了。本来这事就过去了。 偏偏赵老爷和赵老太爷还哭嚎个不停,说赵五郎不孝,让他们无颜面对祖宗。 这两人只说儿子不孝,一个字不提儿媳妇,不提杨首辅。但在座的哪个听不出他们的弦外之音? 大家都好言相劝叫赵五郎给父亲和祖父服个软,他们也是为他好,毕竟多子多福嘛。 突然“哗啦”一声响,醉醺醺的张侯爷扔掉酒杯站起来,走到赵老太爷身边,质问: “你们家三代单传?你们说赵五郎不孝,你们晓不晓得你们家的人不孝在根子上?赵老太爷你最不孝!你只有一个儿子,当初为何不多纳妾再多生几个?你生得多,你爹的香火自然不会断掉!” 大伙儿都被侯爷的恶声恶气吓呆了。 张侯爷又走到赵老爷身前,同样的说他也不孝,不晓得多纳妾多生儿子。 最后,张侯爷豪爽的给赵老爷和赵老太爷各赐了两个妾。保定知府在席上孝敬给他四个美人,他看都没看都赏给了赵家父子。 “记住!回家就生儿子去!生不出来本侯拿你们试问!”最后还把瑟瑟发抖的赵家父子威胁了一顿。 张侯爷发完酒疯,回到赵承家倒头呼呼大睡,第二天就回河间了。 娄青君说到张侯爷在席间发狠的模样,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娄夫人也不是头一回听,再听一回还是哭笑不得。 几个女人正听娄青君说得热火朝天,仆人来报,说杨大公子来访,向侯夫人问安。 娄夫人笑赞杨敏之是个知书达理的好郎君。 何氏知道他是借机来找娇娇的,正想找个什么由头让这两个孩子见上一见,娄青君嗤了一声,让仆人转告杨敏之,就说侯爷已回河间,跟侯夫人问安就不必了,明日侯夫人和窦夫人两家夫人会晤,再见礼就好。 “婶娘,我说这位杨大公子呀,大晚上巴巴的跑来给您请安是假,想趁机勾搭我妹妹才是真吧?我妹妹天仙般的容貌性情,被万岁赐婚给了他,他心里都乐开花了吧?可不能这么容易就便宜了他家!” 娄青君心里对杨家还是有气。 何氏心说,你妹妹的心早就被人家勾搭走了。 张姝摇着团扇遮了半张脸,心不在焉的 杨敏之没见到侯夫人也没见到姝姝。 姝姝的这位阿姐似乎对他意见很大,让他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怏怏返回。两个姐姐正在陪母亲说话。 杨雪芝出了月子,身体恢复的还不错。奶娃娃有嬷嬷喂奶,两个大点的女儿有赵五郎帮着带,她委实不操什么心。 加上张侯爷无意间帮她狠狠的出了一口恶气,她心情舒畅的很。 她正跟杨霜枝说,赵老爷和赵老太爷哭丧着脸带回来四个妾,她的婆婆赵夫人和太婆婆赵老夫人气得直跳脚。赵家父子说这几人是侯爷赐的,他们也不敢随便就往大街上扔啊。 杨霜枝欲言又止。 杨雪芝知道大姐想问什么,凑到她耳朵边跟她说,老太爷估计是有心无力,第二日就托府衙里相熟的人把那两个妾送还给知府。她的公爹赵老爷收用了一个,说是那晚回来喝多了 姐妹俩都流露出憎恶的表情。 杨雪芝咯咯直笑,“你是没看到那出好戏,我那婆婆气得跟个疯婆子似的,张牙舞爪的直往公爹脸上抓,两人打起来脸上全都被挠花了,几日都不敢出门,该得!” 她又冷笑:“素日里总劝我大度,这回轮到她自己头上,我看她也没大度到哪去!我那太婆婆如今也不敢吱声了哈哈!” 别人家里最多一个恶婆婆,她倒好,头上四座大山。不过自此以后,这几个老家伙再不敢掺和她房中的事。 赵五郎在府衙补了实缺后,他们带着三个女儿搬了出来,再也不受他们的窝囊气。 窦夫人没好气的说:“当初劝你不要嫁,你不听偏要嫁!我看你也是该得!” 她这个二女儿就是看上女婿一张脸长得俊,脾气好。可是有什么用?在家做不了主,补个缺还得靠小舅子! 还不如人家屠户出身的张侯爷做事爽利。 雪芝连生三女还不准赵家给女婿纳妾,饶是她这个有诰命在身的首辅夫人在雪芝婆婆面前都说不过去,自觉矮了半头。 没想到张侯爷会为赵五郎和雪芝出气,用这样一种君子所不为、小人所不敢的方式。 雪芝觉得解气,她同样暗生微妙的快意。赵家那四个老家伙,她也快受不了了。 之前敏之给她写信想要与侯府结亲,她一口回绝。心里还有些生气,生怕儿子像二女儿这般肤浅,就知道看脸! 后来万岁赐婚,她不得不接受这个出身粗鄙的亲家,心里其实并不情愿。 自张侯爷在酒席上对赵家父子一顿排揎,别人说他喝多了发酒疯。可就算一个喝醉了的人,他的一言一行也都脱不开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和秉性。 张侯爷虽然言行鄙陋,却无疑是个光明磊落、耿直豪爽的人。 窦夫人心中暗自惭愧,她常说雪芝以貌取人,她自己何尝不是呢。她所看重的身份背景和学识教养,其实都不足以衡量一个人的全部。有的人不一定聪明,但绝对没有坏心眼。有的人没有念过多少书,但不代表他不明是非。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傲慢时,她马上给侯夫人写了一封信,用最真挚的诚意邀请她过来商议两个孩子的婚事。 杨雪芝自知让母亲为她操心了,臊着脸跟窦夫人撒娇。 杨霜枝叫住杨敏之,问他去跟侯夫人问安怎回来得如此快。 杨敏之说没有见到侯夫人。 杨雪芝诧异:“侯府好似对你不太满意?” “当年你对五郎倒是满意得很,人家不来你还往他屋里头跑。”窦夫人不客气的拆她的台。 杨霜枝抿唇直笑,不言语。 窦夫人心说,议亲时女家拿一拿乔摆摆架子是应该的,再说人家侯府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张侯爷到保定府后,就托娄夫人给她带过话,想等女儿满十八岁后再过门。 杨敏之本来跟母亲问过安后就要走,听她跟两个姐姐说张侯爷带的话,眉头一蹙,道:“那不行,顶多再等半年到年底。” 那说话的口气就像在都察院给属下发号施令。 几个女人愣了愣,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杨雪芝笑眯眯:“人家侯爷夫妇娇生惯养十几年的女孩儿,舍得许给你就是天大的福分了,再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杨霜枝也跟着二妹笑,轻摇团扇瞅着弟弟。 窦夫人道:“我也觉得张侯爷说的对,听娄夫人说张娘子从小就比别的小娘子文弱,养得也金贵些。莫说再等两年,就是侯爷说等到小娘子满二十也是依得的。” 杨敏之的脸色很有些不好看。 杨霜枝轻言轻语的说:“要我说两家都各让一步,侯爷也莫说等到十八,咱家也别逼得这么紧,明年张娘子十七的时候出阁刚刚好。” 窦夫人和杨雪芝都冲她点头,表示赞同。 “不可!”杨敏之断然否决,“我看过张娘子的庚帖,她是二月的生辰,到年底虽未满十七,但也将近了,正好六个月!再多可不行!” 三个女人被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惊住,过了一会儿都哈哈大笑起来。女人的欢笑声充斥满屋。 杨雪芝笑出眼泪:“你还知道人家姑娘没满十七呀!瞧你那样儿、活脱脱一个急赤白脸的禽兽!” 窦夫人笑得眼角浮现鱼尾纹。 很久没看到儿子如此失态。 杨敏之这才惊觉自己上了当,被母亲和姐姐们一唱一和的捉弄了。 俊美清冷的面孔两颊通红。赧然失笑,跟母亲告退失陪。 窦夫人喊住他,“咱们在这自说自话的都不算,明日跟侯夫人好好商议,能把媳妇早点娶进门我也欢喜,当娘的哪能为难你呢。” 忍不住又笑起来。 “母亲,您就是偏心!”杨雪芝叫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私奔 次日,两家夫人受通判夫人相邀,在她家后花园赏花吃茶。 赵通判的夫人赵太太和小女儿赵幼娘招待两边的女眷。 赵太太是个诙谐人,说当年杨二娘和赵五郎就是在她家园子里结的缘,如今又迎来杨家公子和侯府的姑娘,她家园子实在是块姻缘宝地。 张姝首次见到杨敏之的母亲窦夫人和祖母杨老夫人,给她们呈上自己做的针线活孝敬长辈。 窦夫人拿着她绣的抹额仔细端详了一阵子,含笑夸奖,说两个姑姐的绣活都及不上她。 正经聘礼已由吕大人送到侯府,窦夫人另准备了一份见面礼给她。一套累丝宝石头面,一幅前朝大家的花鸟画卷。 窦夫人托着她的手把她好生细瞧了一回,心说怪道这姑娘被敏之惦记得紧。生得美丽动人,性子难得的安静柔顺,气度上也很是落落大方,从容不迫。敏之的眼光着实不错。 扭头对何氏说,她把姑娘教养的真好。 何氏谦逊说不敢当,都是她义母教导有方。 窦夫人自然而然又把娄夫人夸了一回。 娄夫人笑着说过奖。心想窦夫人不愧是清流出身的世家妇,公允干练,言谈举止平易近人,交谈中不露声色就掌控了全局,虽强势却又让人如沐春风。 今日一看对姝儿也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应该会是个好婆婆。她和何氏一样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窦夫人实在喜欢张姝,叫她坐到自己身边,说:“听霜枝说,姝儿一手丹青绝妙,我们眉州老家还有不少碑帖字画,哪天你跟我回眉州,喜欢什么自己挑。” “窦夫人,我家阿妹可不能跟您到眉州那么老远的地方去!我婶娘舍得,我和我娘还舍不得呢!姝儿虽说是我娘的义女,我娘对她比对我这个亲生女儿还好百倍千倍都不止!莫说去眉州,就是今年姝儿跟我婶娘去京城,我娘还天天在家抹眼泪呢!” 娄青君适时发声,笑语晏晏,声音脆响。 娄夫人嗔了她一眼,拿帕子抹眼角,倒也不否认她。 窦夫人笑了,“娄娘子说的是!就算我想带姝儿回眉州,敏之也不干的!侯爷上回说想等姝儿满十八后出阁,敏之跟我都发急了” 关于婚期的话题,窦夫人借青君的话巧妙的抛出来。 两位夫人再次商议婚期,赵太太帮着把日子往中间赶,娄夫人适时的提一点自己的想法。 娄青君时不时科插打诨,把杨家的家规祖训摸了个遍,听窦夫人说杨家没有逼儿子纳妾的习气,心里还算满意。 朝手执团扇遮脸的张姝递了个得意洋洋的眼色。 张姝冲阿姐羞答答的眨了眨眼,被赵幼娘拉到回廊下头坐。 赵幼娘端来一个簸箕,里面装着盘扣、络子和五色丝线,请张姝和自己一起做七夕节乞巧的小玩意儿。 张姝挑了一根红线慢悠悠的打同心结。 手中不紧不慢的忙活,眼里时不时瞟向夫人们,两只耳朵更是悄悄的竖起来,听她们说话。 不晓得他能在保定待多久。也不晓得等这回议亲把婚期定下来,是不是就直接去江西了。 心里正牵肠挂肚,杨敏之过来了。 走在他旁边,一脸仰慕的和他说话的是娄家阿兄娄少华。 杨霜枝和一个身材微丰的年轻俏丽女郎手挽着手跟在他们后头,边说边笑,朝这边走来。那个面生的女郎应该就是他二姐杨雪芝。 几人上前,又是一阵互相问安和寒暄。 杨雪芝进来后,娄青君的笑容变淡。 何氏唤张姝,叫她过来和杨敏之见礼。 她站起身,朝他微微翘起唇角,碎步走过去。 杨敏之从进来,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 多日未见,今天的她尤为美丽。 头上珠翠环绕,插了一朵艳丽绽放的芍药花。漆黑婀娜的眉毛被螺子黛精心勾勒,衬托出一双秋水明眸脉脉含情,两片粉润的唇瓣微合,朝他怯怯微笑。 平日里穿的半旧家常衫子被一袭华丽的金线流苏凤尾裙取代,周身珠光宝气却一点也不俗套。 水红色的裙间绣着繁复的兰草和蕙草花纹,越发衬托出她的安静美好,散发出犹如宝石般娇艳明媚的光泽。 她是极重视今日的。他也是如此。 其实他早早就过来了。 赵通判陪他在厅堂吃茶,他心不在焉的只顾听外头有无动静,不留神打翻了茶盏。 赵通判热情的把自己的新衣裳拿出来请他更换。颜色太暗,织纹太老气,他没看上。婉言谢绝,匆匆赶回去又换了一身崭新的玉带华袍。 他目光灼灼。她娇羞垂头。 “张娘子夏安。” “杨郎君夏安。” 拱手,福身,互相行了一礼。 杨雪芝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忍不住咯咯笑。 “哈哈怎么看你们俩跟拜堂似的呢!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在赵太太的园子里给你俩把喜酒办了!” 话音刚落,被窦夫人骂“狭促鬼”,杨霜枝也嗔她玩笑莫开过头了。 杨雪芝掩嘴笑,忙不迭的跟张姝赔不是,跟何氏和娄夫人赔礼。 大家都知道她在顽笑,园中欢声笑语。 张姝红着脸蛋退回到廊下,杨敏之也跟了过去。 窦夫人指向站在回廊下的娄少华,问娄夫人:“这就是令郎?模样俊俏,一表人才,娄夫人好福气!” 娄夫人把娄少华叫到跟前来,跟窦夫人行礼问安。 听娄夫人说他今年十八岁,窦夫人眼圈微红,笑着说:“若我的二郎养到如今,也该是这般年岁这般大”说着就有些哽咽。 何氏和娄夫人微惊。杨霜枝代母亲说,杨敏之下头本来还有个幼弟,小时候没养活。 所以后来窦夫人和杨敬庭夫妇在族中收养了杨源和杨清。杨敏之本是独子,为了讨个吉利,家中下人一直叫他“大公子”,其实他下头并没有弟弟。 窦夫人又问娄夫人娄少华的生辰,和早夭的二郎同年同月。这不赶巧了么?她连连说“好孩子”,把娄少华看了又看,连声夸赞。 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对何氏和娄夫人歉意的说:“让亲家母见笑了。” 都是做了母亲的人,对窦夫人感同身受,也愈加多了几分亲近。话头又转到养育孩子身上。 娄夫人说,娄少华一直到十岁还体弱多病,后来娄县令占卜给他算了一卦。 说到卜卦,娄夫人小心的瞅了一眼回廊下头的杨敏之。 窦夫人会意,附耳道:“我们小点声” 娄夫人说,娄县令给他卜卦算过,需找一个年岁和八字都相契合的女孩儿来为他驱邪纳吉。 后来就找到了张姝。 果不其然,自从娄夫人收了张姝做义女,娄少华一扫病弱,身体一日日好起来。如今正在保定府学进学,待三年后下场科举。 窦夫人和赵太太都咂舌称奇。 杨雪芝道:“按娄县令这算法,年岁相当,八字相合,这不是给娄小郎找小媳妇么” 说完察觉自己失言。朝窦夫人等人讪讪发笑。 心里始终觉得怪怪的。娄小郎虽比不上弟弟和自家夫君,也算得上俊秀出众。张娘子更不用说了,娇滴滴水灵灵的小美人一个。这两人朝夕相处,就没生出一点情意来? “我阿妹也算在我家长大,我未出阁时,一直是我和我娘带她和我阿弟念书、习字、学画。我和姝儿都是家中姐妹,阿弟敬重我,爱护阿妹,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出阁后,姝儿也及笄,来得便少了些,即便到我家来也是与我娘在一处。” “当然我阿妹和阿弟说是青梅总角的情谊也不为过!不过嘛,不至于说一看到谁长得好看点,就得生出点什么非分之想来!只有浅薄之人,才会全然在意皮相!” 娄青君笑吟吟突然道。就像听出了杨雪芝的心声似的,把她的疑问说了出来。 夫人们都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杨雪芝却隐隐听出挑衅之意,而且还是针对她的。 这个娄娘子有什么毛病?她眯起眼瞅过去。 娄青君也正瞅着她,笑道:“我娘当年确实有这个想法,跟我爹提过。我爹说我阿弟借了阿妹的运势,身体才好起来,岂能贪心借一辈子?他常说否极泰来物极必反,人太过贪心,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夫人们都点头称是。 “如果当初听了我娘的,如今就没有杨大人什么事了!”娄青君又道。 杨雪芝正看向回廊。娄少华和赵幼娘在说话,张姝微笑望着他俩,中间听她插言喊了一声“少华哥哥”。杨敏之看着张姝,嘴角亦噙了一缕清浅的笑。 忽然听娄青君在她耳边凉嗖嗖的来了这么一句,不舒服的感觉又冒出来。 杨雪芝莞尔一笑,对赵太太说:“您还记不记得,几年前中秋节,幼娘的二堂姐从沧州过来做客。恰好那年敏之也在,我们还一起去荷花荡,包了条船玩了一天。二娘子一路围着敏之转,哥哥长哥哥短喊得亲热极了!若非当年我爹娘都不在这边,他早几年就该定亲了!哪能拖到现在!” 赵太太开始时笑眯眯听她讲昔年旧事,听着听着笑容挂不住了。 几个夫人也觉出不对劲,娄青君和杨雪芝这两个赵家妯娌怎么说话跟放炮仗似的,你轰我一下,我轰你一下,越说越不对味了呢! 一直没说话坐着打瞌睡的杨老夫人睁开眼睛,笑呵呵朝杨敏之招手,口里喊“乖孙”叫他过来。 杨敏之走到杨老夫人跟前,笑问祖母何事。 杨老夫人从袖子里抠抠搜搜摸出一样东西往他手里一塞:“好东西!给孙媳妇的,莫叫你母亲发现了!” 老人耳朵有点背,别人说话声小了她听不见,自己说话也唯恐别人听不见,于是嗓门就格外大,园子里坐着的人全听到了。 杨霜枝和杨雪芝执扇窃笑不做声。 窦夫人含笑对何氏和娄夫人悄声说:“你们瞧,我婆母瞒着我给孙媳妇好东西呢!” 杨敏之接过来稍微瞅了一眼,就被杨老夫人慌忙把手给合上,“哎呀莫在这打开呀!你找个地方偷偷给她,可千万莫让她们看见啊!” 瞅了一眼老祖母只剩一颗门牙的黑洞洞的嘴,杨敏之乐了,答了一声好,也“小声”跟她说:“我这就给您孙媳妇拿去,偷偷给她!不让她们瞧见!” 杨祖母和杨敏之说话,张姝也听见了,娄少华和赵幼娘都盯着她嘻嘻笑。 眼见杨敏之走过来,她的眼睛不知往哪放才好。脸上发烫,心间狂跳。 “张娘子,借一步说话?”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张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杨敏之走出后花园的,刚转了个弯离开回廊,身后爆发出以杨雪芝为首的欢快笑声 直到花园里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杨敏之拽她的袖子,从袖中摸出她的手握住。她慌得挣了一挣。 “没人了。”笑意从口中逸出。往她手心递了个小物事,就是杨祖母让他偷偷给她的“好东西”。 空出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支镶白玉牡丹金簪,插到她高耸的发髻上芍药花旁边,“这是我给张娘子的见面礼。” 他早已看出,这个娇怯怯的小女娘,偏生喜欢大花大朵。也数她戴得最好看。 他塞到她手里的是硬硬的一个小块。张姝托起来一看,是一块胶牙糖。 望向杨敏之,两人都笑了。 其实刚才过来时,她就发现杨祖母嗜好甜食。老人好几次趁窦夫人和她母亲说话时,偷摸从桌上的糕点盘里拿饴糖。趁人不注意就赶紧喂到嘴里,闭着眼假寐,只有嘴巴在一瘪一瘪的抖动。 窦夫人平日里应该没少管她,不让她多吃糖。 张姝忍着笑:“这可是祖母私藏的宝贝,倒给了我,怪不好意思的。” 说着顽笑话,把糖装到荷包里。老祖母的牙都快掉光了,确实得少吃点甜食。她帮忙分担一点好了。 “你不也是侯爷和夫人的宝贝,我只盼着快点给我,给我我就抱走!可不像上回那么傻了!”杨敏之重新握住她的手,口中又是遗憾又是调笑。 她瞪他一眼,这人就爱说混话,上回又是哪回?突然忆起,她陪陆蓁喝酒喝醉的那晚,回到府门,他问要不要他抱她进去,她当时迷迷糊糊的说要的,后来就一点也不记得了 觑他的温柔笑脸,含羞问:“那天晚上是你抱我进去的?” 可千万不要是他!若真是他,那可太丢人了,阖府人都看到了! “想知道?也喊声哥哥给我听听,就告诉你。”本来想要逗弄她的,脱口而出却是满满的酸味。 夫人们和娄娘子还有他二姐在园子里说的话,他们在回廊全听了去。 “杨敏之!” 她低声叫他的名字,发恼了。 “我与阿兄,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委屈的瞅着他,眼中波光盈盈,闪出一抹羞愤的水色。 杨敏之的心立马酥软下去,人也矮了半头,搂着她柔声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很羡慕你阿兄还有阿姐,若我也能早些认得你就好了,陪你念书、写字、画画,那大抵就是人世间最快活的事。” 张姝的脑子没他转的快,嘴也拙一些,不过这会儿回想起他二姐刚才说的那番话,本来被他哄得又甜又软的心无端生出气恼。 靠在他胸前的脸扬起,冷笑:“你既然喜欢别人喊你哥哥,怎得不去找那个赵二娘?人家想必比我嘴甜,哥哥长哥哥短的让你惦记好几年!” 她突然变脸,杨敏之吓了一跳。她口中的赵二娘又是何人,他被她说懵了,半晌才想起二姐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稍一回想,二姐说得应该是五年前他从京中出走再回来那次,就那回他陪二姐和姐夫去过保定的荷花荡。二姐出行,丫鬟仆从带得多,他哪记得中间有个什么赵二娘。 忙跟她辩解,却越说越乱。 张姝眼圈微热,讥笑不止:“你果然记得一清二楚!难怪一说起那边的荷花荡就念念不忘!” 杨敏之百口莫辩。 她也晓得自己有些胡搅蛮缠了。可少女的心间底色总是多愁善感,明明知道这个紧紧抱住自己的郎君有多喜欢她,非得耍耍小脾气心里才舒坦。 可又是在别人家里,放肆不得。手中绞着帕子哽咽,泫然欲泣。 把杨敏之看得只觉可怜又可爱。最后,见她靠在他胸膛不再挣扎,大着胆子凑过去把她眼角的泪花一一舔尽。 张姝瑟瑟的在他胸口嘟囔了一句,他家二姐欺负他阿姐,他就会欺负她。 杨敏之也察觉娄娘子从昨日起就有些怪异,今天和她二姐更是一副不对付的样子。轻声细语的问她是如何一回事。 张姝本来也是要跟他说的,只是刚才和他糊里糊涂的闹了一回,这会儿才想起来。蹙着眉头窝在他胸间把娄县令翁婿遇到的麻烦事讲了一遍。 杨敏之拉起她的袖子就往赵府外走。 张姝问他做什么去。 “张娘子把状告到本官这里,下官岂敢怠慢,这就亲自去核实查证,好叫娘子宽心。” 他要亲自走一趟河间。 两人出了府门,喜鹊跟在后面一路小跑,连声问他们去哪里。 张姝说她给杨敏之带路回河间县一趟,有事找父亲和娄县令,叫她跟侯夫人和娄娘子说一声。 杨敏之把她抱上马,两人一马一溜烟就跑得老远,徒留下喜鹊张大了嘴立在原地。 后花园。在窦夫人的耐心询问下,娄青君把她夫君被赵五郎顶替差使的烦心事说了出来。 杨雪芝才晓得娄青君刚才为何总针对她。遂跟她解释,赵五郎补的这个缺确实是敏之早早就帮忙安排好的。 娄青君心下有些失望,却不好再说什么。 喜鹊过来跟夫人们回禀,颇有些惶恐不安。那两人跑得太快,她想跟也跟不上啊。 娄青君暗自惊喜,她估摸着知道阿妹带杨敏之回河间去做什么了。 窦夫人和何氏脸上都有些窘促。 还是窦夫人率先微笑说:“敏之理应去河间跟侯爷请安,也合该去拜访娄县令。” 何氏叫喜鹊去套车,跟姑娘后头回去伺候。 杨雪芝笑哈哈:“私奔了这是?” 娄青君愤愤:“是你弟弟拐带我阿妹!” 第82章 石榴 到底是谁拐带了谁,两家姐姐还在掰扯这个糊涂官司,杨敏之和张姝已经打马出城,跑出去老远。 张姝今天的一身凤尾裙是新做的,不方便在马上骑行,杨敏之将她侧抱坐在马上。 她穿的不是骑装,因而也没有裹束胸。马儿颠簸起来,胸前便有些不受约束。只得一手紧紧按住衣裳,一手慌张的抓他手臂。 后背僵硬坐得笔直,白玉般的耳垂和脖颈泛起淡淡的粉色。 杨敏之从马褡裢里扯出一件披风搭到她身上。 她偏头朝他怯笑,被他长指捻起披风上的兜帽扣到头上,她和她的笑容一起被彻头彻脸的罩到披风里。 过了一会儿,披风中挣扎着探出一颗满头钗环的头,从荷包里掏出那块胶牙糖,问他吃不吃。 “你掰得动吗?” 他说的也是。张姝缩回手,把糖整个儿喂到自己嘴里,也不嚼,像杨祖母那样在嘴里含着。 甜丝丝的糖浆在口中荡漾开来。 “好吃么?”杨敏之勒住缰绳,将马慢慢停下。 她抬头看他,眨眨眼。他不爱吃甜食的。 他深邃狭长的眼眸盯着她的唇,再从唇缓慢移动到她的眼眉处,又问了一遍:“糖好吃吗?” 张姝心间怦然一动。把糖块压到舌头下面,嗫嚅道:“你要尝尝吗?” 他低头凑过去。 扔掉缰绳,一双手掐住她细若杨柳的腰肢。由着马在原野信步游走。 糖浆的香甜四处流溢,连呼吸和心跳都弥漫着一股甜腻的气息。 失了牵引的马在坎坷不平的土坑里踩了一脚。张姝被陡然推向他的怀抱,撞到一团炙热昂扬之处,让她又想起他身上那只蛰伏的野兽,依稀就在这里。 她的心砰砰乱跳,紧张的掐他的腰。 他闷哼一声,芜杂的呼吸中蓄满痛苦和忍耐。把缩小的糖块推回去,极尽温柔的嘬了几口她的香唇,才留恋的从她唇齿间抽离。 将她重新在披风里裹好,把她的脸按在他胸口停留了好一阵,让她听他心间的跳动多么激烈。 渐渐的她耳边的心跳声平复下来,他扬起缰绳朝河间城门的方向飞驰而去。 夏日正午,城关中没几个人。他们从空旷狭窄的土路上打马而过,到了张姝家的老宅。 张侯爷不在。替她家看守老宅的族中婶娘说,侯爷去县衙了。 县衙离老宅不远,就在巷子外的土路上。 等他们到县衙,衙役说侯爷请县太爷帮忙去乡下打理田地,不知几时回来。 应该是为着田地清丈和佃户造册的事。 张姝带杨敏之熟门熟路的走到县府后衙,叫他在厅堂坐,她去灶房看仆妇煮水做茶。 娄县令家的厅堂就跟外头的街道一样贫瘠。空荡荡的,只有几把椅子和桌子,看模样都有些年头了。 厅堂外突然旋风似的蹿过一个小小的影子。影子瞥到厅堂里有人,又退回来。 杨敏之也看到了他,是个眉清目秀的垂髫小童,长得跟娄少华有些肖似。 这孩子不怕人,怀里抱着个木盒,站在门口问他:“你是找我爹爹的,还是新来的县令?” “不过看你穿得这么好,肯定不是来做这破县令的!”孩子不等他回答,就笃定的下了结论。 杨敏之双手抱臂长身站在堂中,居高临下的瞅着小童,面无表情也不说话。自从跟猊奴打过几次交道,他总觉得这么大点的孩子都不怎么可爱。 这孩子一看也不是个乖的。跑进厅堂,左右看了看,打开破败的壁橱,把盒子扔了进去。 “莫告诉小华我放在这里!”说完就跑了。 一会儿张姝端着茶水上来,跟他说,让他晚上歇在县衙。她父亲回河间后没回老宅住,径直住在娄县令家。 “你呢?”杨敏之问她。 “我回自己家住,那边的被褥没拿出来晾晒还用不得,我得回去把它们取出来晒一晒。” “我跟你一起过去。”他放下茶杯。 垂髫小童又跑过来,看到张姝,喊了一声姝姐姐,就开始在简陋的厅堂中翻找。 张姝问他找什么,他也不说。 最后小童转了转眼珠子,笑嘻嘻的问杨敏之:“先生,我刚才放在这里的东西呢,莫不是您拿走了?” 杨敏之心想这孩子人不大,记性可不太好。正要给他指壁橱,突然笑了。 姝姝曾说过,娄县令家有一对双生幼子,这个来找东西的孩子就是刚才藏东西的孩子口中的“小华”。两人一样的容貌,一样的穿着打扮。 差点被两个黄口小儿晃了眼。 “您告诉我吧,您帮我这个忙,我定还您的情!”人不大口气却不小。 张姝止住杨敏之:“莫告诉他!县太爷和夫人不在家,你们俩不好好念书习字,净贪玩浪费光阴” 说着把小华轰走。走到杨敏之身边,好奇问他:“他们藏的什么东西?” 杨敏之走到墙根,打开壁橱把木盒子拿出来给她,顽笑:“姝姝记得还我的情。” 张姝打开看了一眼,马上“咔嚓”合上,哼道,“他俩也太调皮了!竟然偷县太爷的” 戛然而止,偷看杨敏之一眼,含混道:“私房钱。” 杨敏之才不信她。也不追问,由她抱着盒子,两人回到老宅。 喜鹊正好也带仆妇和侍卫赶到。 张家老宅不过是个两进小宅院,哪安置得下这许多人。张姝让喜鹊带人住到县衙后宅,顺便在那边的灶房烧火做饭。 把人都打发走,小院子瞬间清净。 她指挥杨敏之把高橱里的被褥取出来,在院中两棵树中间牵了根麻绳铺开来晒。又从院墙角水缸接了一盆水,拿抹布擦房中的桌案椅子和床头床梁。 饶是饱读诗书的杨敏之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琐碎的活计。 却无端的叫人心生缱绻柔情。岁月安宁也不过如此。 等他俩去县衙后院吃过午膳,再次回到老宅。杨敏之帮她把床上的纱帐罩上。 “这比侯府你家的床小多了,能睡得好?”他问。 她正在铺床褥,抬头瞪眼看他,惊羞道,“果然就是你!还当着我母亲的面丢死人了!” 她还耿耿于怀那天晚上她醉酒后的事。 杨敏之把纱帐系好,倚靠床头躺下去,微笑:“我有什么法子,姝姝抓着我不放只要我抱,岳母要把你接过去,你还不乐意” 还搂着他的脖子赖在他怀里撒娇,他真怕她当着众人的面就亲上来。只得哄着抱着,一路抱进青鸾院,把她送到闺房的床上。 那间满室飘香团花簇锦般的寝堂,差点闪花了他的眼。 他的姑娘就应该住在那般奢华明艳的屋子里。 杨敏之正遐想联翩,一个靠枕砸到他脸上。张姝咯咯笑了两声,快走几步轻盈的出了房门。 杨敏之掀开软枕,也笑了。这个狭小昏暗的小屋有了她的气息她的光彩,也变得明亮可爱起来。 他也出了门,去县衙差了个衙役带他去乡下找侯爷。 张姝叫喜鹊到隔壁婶娘那里拿来一些红线打同心结。在赵太太园子里打的结还没完成,她就跟杨敏之跑了。这会儿正好有一个下午的时光可以消磨。 打完结,见院子里的凤仙花开得过熟,层层叠叠的花瓣被挤得直往下掉,落到泥里怪可惜的。又和喜鹊把凤仙花一股脑儿全撸下来,捣碎了染指甲 一晃到了傍晚天将近黑下来,杨敏之才回来。 张侯爷和娄县令没跟他一起回。侯爷体胖有热疾,到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就不想动弹,打算等乡下的事办妥当了再回来。娄县令被勒令停职,县衙里正好清闲无事,少不得陪侯爷再多待几天。 娄青君的丈夫赵承倒是赶巧碰到杨敏之。他没补上缺,心中愁闷,到河间找岳丈喝闷酒,被侯爷拉到乡下帮了几天忙。 杨敏之考较了一番赵承的学问和经济之道,发现此人着实不错,为人稳妥做事务实,脑子也活络,于刑名和课税等庶务方面都很精通。只可惜功名上止步于举人再无建树,若无人帮衬,在宦途想要博一席之地也难。 “你会用赵姐夫吗?”张姝期待的问。 仆妇正好在县衙灶房把晚膳做好,喜鹊叫她们把饭摆到老宅的院子里来。张姝的手指甲和脚趾盖都染了凤仙花汁,不好走动。 她的食量小,晚间吃得不多,吃得七八分饱了就坐在一旁陪他。 杨敏之:“还要再考察看看,我交代他去办一件事,看他办得如何罢。” 张姝有些失望的垂下眼皮。 杨敏之看在眼里,温言道:“帮必然是要帮的。我跟赵兄讲了,我二姐夫谋的缺对他而言实属大材小用。他若愿意一辈子窝在保定府衙,我可以帮他再补一个。只是大丈夫在世总要干出一番事业来,岂能安于一隅。我看赵兄也不是温吞的性子。” 其实他二姐夫也不像他母亲窦夫人说得那么不堪,只是志不在仕途罢了。 以前他不理解,为何有人愿意守着妻女薄田过平凡琐碎的生活。 现在他很能感同身受。美人膝头是温柔乡,也是大丈夫的英雄冢。 不过他很乐意,甘愿臣服于她的柔情。 “我晓得了,我跟阿姐讲,让她莫要着急。”她朝他笑得乖巧。 杨敏之也回之以微笑:“我此去巡抚江南,势必会放个人在那边。此人不说要多聪明,需得胆识过人擅机变,所以既要看赵兄的意愿也要考量他的能力。若轻率给他官做、予他权职,若日后他担不起事,那不是在帮他反而是在害他。” 张姝听懂了,乖乖点头。发了一回怔,又问:“巡抚江南还有江西是不是很危险?” 程毓秀走前跟她说,江西是前任首辅卢温的老家,卢氏族人因卢温祖孙之祸三代不能科考。随着自年初起朝堂格局的变化,稍洞悉事理的仕人已看清,卢氏之祸与当今首辅父子脱不开关系,或者更确切的说,是都察院魁首杨敏之。 对上那双满含忧虑的秋水明眸,杨敏之不再瞒她:“江南之行我得先去江西拜访卢阁老。解铃还需系铃人,卢氏族人之祸因我而起,自当由我去解决。” 这也是他在金风号上答应哑叔要做的事。 他走到她的竹椅旁,坐到秋千架上。这个秋千也小得可怜,没有那晚他在她院中看到的那个大。 垂了目,只微微笑。 姝姝不知,江西除了对他心怀怨恨的卢氏一族,还有个藩王在虎视眈眈等着他。赣江王,先皇唯一的兄弟,也是目前新政在宗室和藩王中推进遇到的最大一股阻力。 行宫宫宴惊变的那夜,万岁把三位殿下叫到身边勉励了一番,叫孩子们要姊弟和睦、兄友弟恭,然后给他们几个臣子下任命诏书,下诏后将他单独留下片刻。 万岁说他颇为想念卢帝师,让杨敏之巡抚江南时去江西慰问。万岁还说梦见了十多年未见的皇叔,也让杨敏之代他顺便去看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万岁想让他过得好还是不好,就只能杨敏之自己去琢磨了。 “娄县令之事也毋需担心,我明早写一封信叫衙役给保定知府送过去,娄县令被告发之事实乃不实之谈,我会令保定府衙早日下发复职文书。” “张娘子跟在下告状的这两件事,下官都已办理妥当,若娘子还有哪不满意的,只管跟下官说。” 他摇着秋千滑过去,挨到她身边,笑眯眯的说。 那些波谲云诡说与她听,只会加重她的担忧,不如说点让她高兴的。 张姝蹙着一双含烟凝雾的眉头瞅他,这么长手长脚的一个人,坐在她的小秋千上,显得滑稽可笑。 她心含愁绪笑了。她的忧惧除了让他挂心,并无多大用处。既然帮不得他什么,至少不要成为他的累赘。 喜鹊和仆妇过来把餐盘残食收走,依旧送还到县衙灶房。 张姝叫他把院中石榴树上的果子打下来。 中午他们去县衙吃午饭,听说双胞胎在打她家石榴的主意,要找个没人的时候来偷。她家这棵树有些年头,比别家的高不少。与其叫那俩孩子爬树时不提防摔倒,不如打下来直接给他们送去。 杨敏之走到竹椅旁,一把将她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她两只手撑住他头顶,摇摇晃晃的上看下看,害怕的直叫嚷。 杨敏之将她举起来轻松的掂量了一下,又顽皮的把她抛起来又接住,愈加惹得她娇声惊叫。 “莫怕!你太轻了晓得么,以后每餐饭要多吃一些!” 他笑着鼓励她。把她抱到石榴树底下,让她自己摘。 她的新衣裳已经换下来,这会儿穿的是一件家常夏衫,被浆洗的发白,和被它裹着的这具身子一样柔软轻盈。 张姝气恼的瞪他,眉梢唇角却弯弯的翘起来。 杨敏之高举着她,她勾着树枝,两人嘻嘻哈哈的顽笑着,把低处的果子全摘了下来。 喜鹊从县衙回来,看他二人疯闹,也笑道:“石榴,十六!这寓意太好了!应该跟夫人说姑娘出阁就选明年开春三月十六这个日子!大吉大利!” 张姝本来摘石榴果就快没了劲,被喜鹊一打趣,越发羞怯无力,嚷着叫杨敏之放她下来。 她脚趾甲上染了凤仙花汁,鞋袜都没穿,杨敏之依旧把她放到椅上坐着。 她蜷起脚收回到竹椅上。被染得精致的胭脂色趾甲在杨敏之面前晃了一下,随着两只白软粉嫩的脚丫一起被遮到裙摆下头。 杨敏之眼热心慌,哑着嗓子问她还要不要摘石榴。 张姝抱着膝盖蜷缩起来,含羞点头。 杨祖母把他们俩支开后,两家夫人商议了几个婚期,准备拿回来请娄县令卜一卦看看哪个日子最好。 喜鹊说的三月十六是赵太太提议的,最近的一个日期。 杨敏之心说,这日期还是太远。从当下到年底的十二月,哪个月没有十六 他爬到树上把剩下的石榴摘得一个不剩。 喜鹊收了一箩筐,给姑娘挑了几个又大又红的留着,剩下的准备跟县衙、隔壁婶娘还有住在附近的张家族人和左邻右舍都送几个过去,叫大家都沾沾姑娘的喜气。 她喜滋滋的吩咐仆妇把一筐石榴抬走 院中陡然从嬉闹中冷却下来,张姝有些不自在。因为这个可能的婚期,她和杨敏之的婚事突然变得无比具体,日子好像一眨眼就会来到明年的那一天。 一切来得太快,让她慌张不已,好像自己并没有准备好。 可她是那么喜欢他。 她支起身子找染指甲前穿的软屐,说要回屋去拿送给他的回礼。 天黑了,月亮还没出来。她的软屐在刚才摘石榴时,不知被杨敏之踢到哪里去了。 杨敏之把她从竹椅上抱起来,就像那日从侯府门口抱她回青鸾院的闺房一样,抱着她回到这间狭窄温馨的小屋,把她放到靠窗的桌案上。 张姝从桌面上的针线篓子里掏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如意同心结。 “杨郎君,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她笑盈盈的,示意他矮下来一点,把同心结系到他的脖子上,顺着衣襟贴到胸口处。 杨敏之如法炮制,把另一个给她系上。 她头上的钗环和芍药花早已取下来,只留了那支牡丹金簪,插在云鬓间。小巧的耳肉上垂着的亦是他赠予她的耳珰。 他吻她的发丝,亲她的耳垂,解她的衣裳,把未着罗袜的莲足从裙间提起来放入大掌中揉捏。 轻薄的夏衫滑落到腰上,里面是一件嫩绿色的抱腹。抱腹遮不住的地方白若凝脂。 他眼中闪过一抹暗火。 月亮爬上窗棂。就着月色,他看清了抱腹上的刺绣花纹。一只五色莺鸟,在红花间辗转吟唱。 流动的月光在她身上撒了一层银白色的糖霜。 凉爽的夜风和火热的手掌同时抚上裸露的肌肤,冷热相煎。 …… 终于她的唇被他撬开,从樱唇贝齿中挤出一道娇羞欲泣的声音:“哥哥,敏之哥哥” 随着她的娇唤,滚烫的岩浆从欲望的源头尽数喷到她手心。 杨敏之只觉销魂蚀骨却又意犹未尽。忍着战栗的畅快和即将再次抬头的昂扬,面热耳赤的拿帕子擦她的手。 张姝恍惚的靠在他胸口,被他服侍,被他抱回床上。 他覆身上来,继续吻她。院中却突然传来瓦片砸落的声音。 他温柔的安抚她,起身去看。 朦胧夜色中,墙头趴着两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一模一样。正惊愕的看着从张姝闺房中走出来的杨敏之。 石榴已经给他们送去了。他们还往这边爬墙头,所为的只有那只木盒了。 被打扰到的杨敏之心头冒火,从屋檐下拿起姝姝回来后随手放置的木盒,搁到墙下的石桌上,森森的看了他们一眼,转身。 身后传来跃下墙头又攀爬上去的声音,紧接着院墙外“哗啦”一声响,可能是盒子被摔到地上,两个孩子互相抱怨,声音渐渐消失。 张姝躺在床上,隐约听见外面窸窣的动静,突然腹部一股热流直往下涌。她慌忙坐起身,脸色发白。 他再度进屋,便看见卷缩在被子里的她,把自己裹的像个蚕蛹。 “杨敏之!我来月事了”羞臊中带了哭腔。 他走到床边的脚步一滞,脸瞬间红透,把难为情的小娘子从被子里拨出来。 手足无措的:“姝姝” “叫喜鹊来!你走!你走开!” 第83章 话本 次日,依然是暑热炎炎的一天。 于张姝倒是冷热适宜。喝了红砂糖桂圆羹,坐在石榴树底下的躺椅上看书,树荫中漏下来的斑驳日光一晒,冰凉的小腹和手脚有了点热乎气。 前些时日太忙,她先是安抚陆蓁,送别她和程毓秀,又与母亲马不停蹄的赶回乡。全然忘了月事就在这几日。 昨晚喜鹊送完石榴被隔壁婶娘叫过去吃茶,正安逸的歇着脚就被喊回来。 只见刚刚被街坊族人恭喜过的这对未婚夫妻,一个裹着被子缩在床上像只鹌鹑,一个被轰了出来,臊头臊脸的站在檐下。 她掀开被褥吓了一跳。 姑娘满面娇红的伏在被中,衣衫褪尽,玲珑玉质的上身只挂了一件被揉皱的抱腹。 抱腹上也不知怎得湿了一大片。 裸露的肌肤上几点被手掌掐过的淡淡红痕延伸到纤腰。 她看得都替姑娘害臊,什么话也不说,麻利的伺候她换上干净衣裳和月事带。 姑娘的小日子她掰着手指头数过,偏这天给忘了。侯夫人让她回来查看一下老宅的嫁妆家具哪些要重新打,惦记那头就忘了这头。 伺候完姑娘,杨敏之还站在院中,焦急等待,狼狈不堪。喜鹊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有妇人在生产呢! 又难免腹诽,准姑爷也太急性了,若不是赶巧她家姑娘来了月事,只怕已经把人给生吞了! 喜鹊臊着脸跟姑娘提点了两句,就是未婚夫妻也得注意点礼数。张姝举书挡住脸说晓得了,笑着催促她忙自己的去。 明摆着左耳进右耳出。 喜鹊跟她相处不是一日两日,这一位表面上看着柔顺,心里头主意大得很呢。 喜鹊一走,张姝耸起的肩膀落下,吁了口气,把书从眼皮子底下放下,闪着俏皮笑容的美丽脸庞上,难掩心虚。 昨晚她和杨敏之岂止没有注意到礼数,差一点就越了雷池。 他恣意品她,把她当成淋了糖浆的果子。抓着她的手又去做那样的事,还厚颜无耻的哄她叫他哥哥。她死活叫不出口,在他的亲吻逼迫下就像被架在火上烤,既难受又销魂。 终究敌不过他撒娇的唤她的名字,和湿漉漉委屈的眼神。又纵容了他一回。过后又有些懊丧,她面对他总是太过心软,对于他的央求总是狠不下心来拒绝。 可是,谁叫他就是讨她喜欢呢。 神不守舍的翻了几页书,杨敏之过来,在大开大敞的院门上敲了两下。手里捧了一个泥盆,拿长袖小心的揽在胸前,是几株凤仙花。 “你怎得把县太爷家的花搬来了?”她放下书,依然蜷着腿脚坐在躺椅上微笑,也不起身迎他。 “落到那两个孩子手里没有好的,不如拿来给你染指甲。” 他把泥盆放到墙角的花盆旁。昨日被张姝撸完的凤仙花茎只剩下孤零零的光杆和叶子。 “你手上和脚趾上的都很好看,今日还要染吗,我帮你。” 他清冷俊美的脸上浮现红晕。 女孩儿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他以前从不曾留意,如今也是泛泛,只有她捣腾的才觉得有些意思。 “不必!”她刚一口拒绝,又改口道,“下回吧!刚刚染过没那么容易掉。” 她又拿起书盖到脸上,十指橘红色蔻丹如霞,在白嫩的纤纤笋尖上留下流光绚丽的色彩。 杨敏之托她的手本要仔细瞧一瞧,刚捏起青葱指尖,微惊:“怎得这般凉?” 话刚出口马上就心下了然。他上午在县衙,除了给保定知府写信差衙役送去,还在娄县令的书房寻到几本医书,里面与妇人病症有关的部分一目十行刚刚看过。 他素来博闻强记,那几本书上对妇人月信的形容浅显易懂,闻一知十便了解了个大概。 转而更加赧颜,心说昨晚闹得实属过分。一味放肆的解她衣裳,让她在窗口着了寒气。 他低头看去,一双绣鞋规整的摆在椅子前面,无奈道:“本来就着不得凉,怎么又不穿鞋。”蹲下来就伸手去捉她的脚。 张姝慌得直往躺椅上退缩,“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的作甚!” 反而给他留出一大片空地出来。 杨敏之顺势坐到她旁边,不容分说的给她把鞋穿上。张姝也不再推就,依旧斜靠躺椅,拿书遮了半张脸。 “看的什么书?” 书皮上写着“闺训”两个潦草的字,不是她的笔迹。 他这一声闲适的发问搞得她无比慌乱,把书往身后放,口中应付道:“你不瞅见了么,女娘们看的,打发时日罢了!比不得你们的圣贤书。” 这可有点像杨清爱干的事。 杨敏之眯起眼,长长的手臂往她身后轻松一捞,把书拿到手。掀开封面,是京城前些日子风行的一个话本,绣襦记。 张姝抢不过他,羞窘的哼了一声,拿手帕把整张脸都遮住。 这本书是她离京前吴倩儿送给她的。书皮也是三娘包好的。欲盖弥彰,果然被他一眼看穿。 杨敏之瞅她一眼,笑:“写得不错,唱词清新雅致,算得上一桩有意思的逸闻轶事,姝姝可看完了?” 张姝忘了害臊,掀开帕子露出盈盈的一双眼眸,奇道:“你还看闲书?” 杨敏之把书收回到袖中,半躺半靠到她身边,慢慢悠悠的说:“阿清爱看,听他说的。不过这本书后头不太好看,回头我叫他挑几本好的给你送来。” 这本写的是上京赶考的士人和妓子,里头有些词赋过于香艳了些,莫得教坏了他的小娘子。 张姝也慢腾腾的“哦”了一声,道:“我还没看完呢,正好有些不明白之处,等阿清过来跟他请教一二。” “他一个半大小子,你跟他请教这种书?” 她话音刚落,他急躁出口,甚是不悦。 她眨巴眼睫:“我不问他问谁?你不让我看完,你自己又没看过” 杨敏之探起身,手肘支到她脸蛋旁俯望她。帕子下的芙蓉娇面吃吃发笑,两个肩头都跟着抖动。 他温顺的小娘子,其实是个狭促精,聪明得很。 他也笑,搂她的腰贴着耳朵跟她告饶。 “剩下的我也不看了,罚你念给我听。”张姝笑眯眯。 杨敏之说好,向她索要报酬。 自然而然的,两人又亲到了一处。 明亮的日头照耀下来,被石榴树分隔成细碎的光影,落到躺椅上相依偎的两个人身上。 杨敏之轻柔的吻她,不带任何欲念。 一手环握住她凉丝丝的手,连同她的手一起隔着衣服贴到同样微凉的小腹上。暖意从他温热的手掌源源不断的传到她身上,无比温暖熨帖。 另一只手执书卷。他的嗓音沉稳清朗,念什么都好听。 张姝耳边回响着他念话本的声音,渐渐闭上了眼。她每回来月事,总是半夜折腾。昨夜也是,频频起来换了几回月事带,一夜都没睡安生。 杨敏之见她眼饧骨软的靠他身上,就要睡去。合了书把人抱进房中放到床上,抽了她头上的金簪放在枕边。 张姝眼眸微睁,拽住他的袖子不松手,闭上眼呼吸变得缓沉。 他瞅了一眼窗外,挨着她的胳膊在床沿边侧身躺下去。他昨晚也一夜未睡。她家老宅的院墙连孩童都能翻得过来,他可放不下心离开。就在外头那个躺椅上凑合了一宿,早上才去县衙。 伴随枕边佳人的馨香,没一会儿也睡了过去。 等两人再次醒来,又近黄昏。 双双睁开眼睛,两人面对面侧卧。张姝望着他腼腆发笑,拿薄被掩住口鼻。 杨敏之把被子从她手里扯下去,凑近吻她。含着她的唇瓣告诉她,他适才做了个梦。 张姝问他做的什么梦。 他说他梦见五年前他和二姐一家去荷花荡那回,在那里看到她了。他在船上,她在岸边。他喊她,冲她招手,她听见了,还对他笑。 “不像是梦,就如真的一样。”他松开了她的唇瓣,喟然道。 梦中的她比现在小一些,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女童模样,也如现在这般乖巧,招人喜欢。 张姝只抿着唇笑,不言语。 “你就说你那会儿有没有抱着一把荷花吧,还有莲蓬。”见她只是一副好笑的模样,他不服气。 张姝眼也不眨的盯着他俊美英挺的五官,道:“我若那时就见过你,必不会忘记的。” 就像她在国子监门口扯住他的袍角,他低头朝她看下来的那一瞬间,黝黑目色如清冷的寒星,拒人千里之外。只有她看见他眼眸中的两点和煦。那时就记住了他。 她嘴好甜,好会说话。 “这就叫襄王有心,神女无梦。我惦记姝姝果然比姝姝惦念我要多一些。”可他看起来还是不满。 不过是找个由头又来亲她。 只是单纯的四唇相接,屏气凝神的温柔互吻。 昨晚一时冲动失了分寸,他已自责了一夜。他和她最美好的时刻,应该留在洞房花烛,而不该为着他一时的冲动。 两人又在床上躺了会儿,约定过几日七夕时就去荷花荡游玩,不等到中秋。 窗外传来喜鹊大声的咳嗽。她从窗边走过,故作无意的扫了一眼,只见这两人静悄悄的起了床,衣冠整洁,发髻不乱。 杨敏之出屋到躺椅旁拿了绣鞋又回来,蹲下给她穿。 张姝躲闪了几下还是被他捉住,她心虚的看了眼门口,喜鹊在屋檐下瞅燕子窝,没有进来。 她把金簪插回头上,柔顺的放下脚由着他摆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默默的笑了。 屋子里静悄悄。 有那么一瞬间,喜鹊以为自己不是丫鬟而是个不讨喜的老嬷嬷。 第84章 不安 杨敏之找来侍卫头目令他仔细看护张家老宅,当晚就离开河间,直接回了京城。 多出来的这几日休沐,本就是为着议亲而来。见到了姝姝,回河间给侯爷请了安,母亲与侯夫人也相处和睦,让他放下心,接下来开始谋划江南之行。 张侯爷在乡间的事务办完,和娄县令回了县里。恰好娄县令的复职文书也已下达。 张姝随父亲从河间返回保定。娄县令受侯夫人和窦夫人邀请,与他们同行一起到保定。 娄夫人托送请帖的人给娄县令带了封信,娄县令看过后,拿上装洛书和龟壳竹算筹等用于占卜的木盒。 这个木盒里的一套物事他已用了多年。 把双胞胎也一并带到保定府去开开眼界。 双胞中的小华看了一眼被父亲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木盒,蠕动唇角张了张嘴,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张姝还在河间那几天,杨敏之没忘记叫杨清送了几册话本过来,一并还有成匣的胭脂水粉。他给她写了信,说晓得她平日里甚少用这些东西,不过聊表心意送与她消遣,权当因他的唐突之举给她赔罪。 别人不清楚他赔的什么罪,只有她省得。心间像抹了蜜一般,暗想其实他的唐突她也是喜欢的。也写了信叫杨清带回京城给他。 胭脂水粉她一个人确实用不了这么多,回到保定,转赠了一些给娄青君和杨雪芝,还有赵通判家的幼娘。 娄青君和杨雪芝两人不只嘴巴厉害,眼睛也尖,一看胭脂盒上出自京城金字招牌的标记就心领神会。两人相视会心一笑,又拿她逗弄了一番。 张姝见这两个赵家妯娌已经和好,娄阿姐放下心结,她心中也大安,羞涩的由她俩一唱一和的去。 娄青君心里当然欢喜。自杨敏之过问,困扰娄家翁婿的烦心事迎刃而解。赵承日前在帮杨敏之做事,如无意外将随之外放江南谋一个实职,到那里自有大展拳脚的一方天地。 她对杨家人的态度大变,对杨敏之这个妹婿也满口盛赞。娄夫人取笑她前倨后恭小人嘴脸。 只是又生出一桩新的愁人事,想起来就长吁短叹。悄悄问张姝: “妹夫外放,阿妹与妹夫成婚后是跟着去呢,还是留在京城侍奉翁姑?再说我婶娘和张叔父也定然舍不得你离得那么远。” 张姝怔住,她还未想到这一层。她当然是想跟他去的然而她与他家中都有父母双亲。 “可是若不跟着,男人在外头你晓得老不老实,背着你干了些什么”娄青君还在她耳边嘀咕,甚是苦恼。 赵承的父母已逝,她不用留在保定侍奉公婆。只是她和赵承有一双儿女,年龄都还小,哪舍得让孩子们跟着奔波吃苦。她一头舍不得孩子,一头又对丈夫不放心。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娄夫人一边笑叹,一边和何氏走进来,对娄青君和张姝道,“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你和姝儿都随他们去江南罢!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叫夫。你若放得下心,只管把外孙交给我和你爹。等过几年孩子们大了,阿承和杨大人在江南也站稳了脚跟,我就叫人把孩子们给你送去!” 娄青君心下感动,拿帕子擦拭眼角,连连点头道:“放心放心,哪能不放心呢!只是难为母亲为我这个外嫁女操心。” “你只是嫁人又不是卖给他家,还不是我生出来我养大的?”娄夫人笑道。 张姝未语眼圈先红,靠到何氏怀中:“这是爹娘您们的意思么,可与窦夫人商议过?” 何氏搂住她,也笑:“自然是与你婆母商量过的,窦夫人也是这个意思。” 虽说嫁期还未定,张姝突然心生愧疚,只觉满满的不舍,两行泪涌了出来。 “我儿有福气,你义母遇事向来比我有主见,婆母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性子。你跟你婆母要多亲近,好好跟她学着如何做一个世家妇。我和你爹你毋需操心,听你爹说,族长给他举荐的两个嗣子人选都是不错的孩子,等七夕前后,你和敏之都看一看。” 张姝抱着母亲乖顺点头,无声落泪。娄夫人微笑看她母女二人,眼中亦有泪花闪过 只是七夕未至,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日皇长子和皇次子到翰林院进学,两人不知何故起了争执,皇次子把皇长子的大伴打了一顿。 那日正值小朝会。两位皇子在翰林院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万岁大怒,令人把两位殿下拘到太极殿亲审。 后头也不知如何审理的,两位皇子被罚了禁闭。皇长子的大伴据说被东厂杖毙。 若风波不出内廷,只是一则天家逸闻而已,胆子大的还敢在茶余酒后以作谈资。 然而翰林院两皇子相争还是无可避免的波及到朝堂。两位皇子在翰林院的老师都受到牵连,俱被贬谪。 皇长子的老师柳思荀被贬至江西赣州为推官。 刚给猊奴做老师还没几天的郑璧实属最倒霉,被罚到宣府做粮官,跟戍边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数月,今年春闱时万岁亲点的一甲三进士,除了状元杨敏之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榜眼和探花均在朝堂诡异莫测的变化中黯然退场。 想当初殿试时,俊俏的探花郎还被万岁顽笑说,若有适龄的女儿必要以公主妻之。而今贬谪,万岁毫不留情,一点也没忆起当时的惜才爱才之情。令人唏嘘。 此事涉及到二皇子和贵妃,何氏惶恐,催侯爷回京去仔细打听。娄夫人和窦夫人都劝她稍安勿躁,两位殿下的老师已代他们受过,这便是最大的惩罚,两位殿下定然都无事。 她二人是见过世面的,她们这么说,何氏听从作罢。 只是翰林院风波刚过,又有更加可怕的流言从京中发散开来。 朝野内外,均有传言说杨氏父子专权与卢温祖孙相差无几。尤其是杨敏之,为人跋扈霸道,连同年都容不得。 说他不容柳思荀,因为将来会与他相争入阁。不容郑璧,因其兄郑磐与之政见不同,实为公报私仇泄愤耳。 杨敏之还未巡抚江南,在朝中和京中的风评已变得非常微妙。 杨雪芝听到气得不行,冷笑直说荒谬,那些人不过是嫉贤妒能罢了。 杨霜枝愁眉深蹙,晓得这些流言伤不了父亲和兄弟半分,但是又由不得她不害怕不担心。 只有杨老夫人和窦夫人安之若素,很淡然。 每日过来跟窦夫人问安并请教学习的张姝也只得把担忧压到心底,不敢展露愁容。 这日,窦夫人正带着她看邸报,杨敏之从京中派人传信过来。一屋子的女人都坐不住,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 杨敏之却只是递了信给杨源,不知信中说了什么,阿源收到信后就命阿清遵公子令即刻赶往宣府。 张姝有些失望。惶然的目光终于藏不住,眸光闪烁暗藏忧色。但也只片刻失态,便默默的看手中最新的邸报。这几天,窦夫人每日都在教她也考较她。 窦夫人看在眼中,心下叹息也更加怜爱。她还小,经的事也还少,但终有一日能成长起来与敏之携手并肩。 笑眯眯和蔼问她,今日从邸报中又看出了什么。 张姝抽出一份呈给窦夫人,道:“就藩河南的豫王久病无治而薨,豫王无子只有一女,王女上书请朝廷收回豫王封号并封地。” 杨雪芝奇道:“天下还有这般大公无私的女子?”换作她可做不到。 张姝还在看剩下的内容,笑道:“王女痴迷修道,自请入道观清修。” “姝儿为何觉得此事特别呢?”窦夫人问。 张姝想了想沉吟道:“豫王无子,可以从宗室中过继。王女虽然是未嫁之女,按理说无权过问父亲的承嗣之事。她当然有上书的权利,可朝廷未必会听她的。” “但是,若朝廷想借机削藩。”她迟疑片刻,大胆吐露出这两个字眼。 那么王女所为对于朝廷抑或万岁,如同瞌睡来了递枕头,就是一纸投名状。 杨霜枝姊妹二人变了脸色,窦夫人起先惊诧转而露出赞赏的笑容。 张姝入京后就跟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学习礼仪规矩,对皇家宗室分支也熟读背诵过。豫王这一支跟先皇考离得很远,万岁对他能有多少感情呢。若万岁想要削藩,从豫王这一支开始刚刚好。 王女只是个女娘,又自请入道,于她个人而言,该有的尊荣和体面万岁一分都少不了她的,而且只会多不会少。 张姝甚至私下在想,在王女身后授意她如此行事之人,最大的可能便是开封府承宣布政使郑磐。当然这只是因为受了翰林院风波的影响,她暗地里的揣度。 窦夫人不再问她,她也不多说。只跟窦夫人请教河南布政使郑磐是哪一年的进士,家中又是何等背景。她只知道这次受翰林院风波影响被黜的郑璧是其弟,其余一无所知。 她问窦夫人算是问对了人。身为首辅夫人的窦夫人虽还未至京师,京中达官贵人家中的贵妇和外放的高阶官员家中女眷已多与她通信殷勤问候。 夫人们的身后,不是她们的父亲伯叔,就是她们的夫君子侄。其中或有杨首辅当年科考的同年,曾经在吏部的同仁下属,或名义上的学生。譬如赵太太的夫君赵通判就是杨首辅的学生。 郑磐科考那一年杨首辅已是吏部尚书,对他自然是了解的。郑磐出自河南荥阳郑氏,他这一支却已没落,只在乡间务农耕读传家。待他科考取进士后朝中无人,被外放去了福州府某乡县为县令,后头才升至漳州知府,如今至河南布政使。与一入仕途便顺风顺水的杨敏之相比,经历明显坎坷的多。 相比于郑磐,窦夫人对其妻姜氏了解更多一点,毕竟通过书信。姜氏亦出自荥阳县乡,其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乡绅,据说农田庄园连绵千里。 也许正是出于对他妻族这方面的考量,出自河南籍的郑磐被擢升后又回到河南主持一方民政。他也算是开了官员不得在本籍任职的先例。从目前来说,新政在开封府的成效在国朝两京十三省中已然拔得头筹。 窦夫人娓娓道来,杨雪芝只觉索然无趣直打哈欠,张姝安静垂目听得仔细。 窦夫人说完,看她二人不一样的情状,又摇头叹笑:“我得跟侯爷夫妇好好说道说道,请他们尽快立下世子,我好把我的好儿媳接进门来!” 她在认真考虑这件事,杨雪芝以为她在顽笑,嘻嘻哈哈的拿张姝调笑。 张姝胡思乱想,若暗中推手助万岁解决豫王去藩一事的就是这位地方大员,这也是个谋算惊人的人,和杨敏之不相上下。 随即突然想到,皇室中离万岁这一支最近的赣江王就藩在江西,杨敏之很快就要去那边。在河间时他话中虽未明说,但她隐隐觉察出江西之行只怕危险和困难重重。 他一定早就揣度出,万岁动了削藩的念头。只是赣江王与豫王终究是不同的。江西只怕没有河南那么容易。 她越想越不安,杨雪芝打趣她也无心思回应,涨红了脸跟窦夫人告退,说先回家去了。 窦夫人少不得又把杨雪芝数落一通。她笑嘻嘻的不生气,跟长姐说母亲越来越偏心眼。 窦夫人没空搭理她,给侯爷夫妇和娄县令夫妇分别下了帖子,请他们一聚。 她和何氏商议婚期迟迟未定,除了因侯爷夫妇实在舍不得女儿早嫁,侯府嗣子未定也是个很重要的原因。侯爷夫妇嫁了女儿,总要有人给他们养老。 现在侯爷从乡下回来,被夫人们看做世外高人的娄县令也被她们请来了保定。窦夫人心想,等侯府定下嗣子,就请娄县令帮忙卜上一卦,给两个孩子把婚期夯实落定。 第85章卜一卦 窦夫人的帖子下过去的时候,侯爷夫妇为着嗣子人选一事差点和张氏族长交恶。 张族长举荐了两人,一个是他的亲孙子张福郎,在保定府学念书,和娄少华是同窗,两人一般大,比张姝大两岁。另一个是一户张氏族人家中的幼子张幼郎,在河间乡下务农,比张姝小一岁,也是张侯爷早先就认得的,回河间也去他家看过。 张家孩子都生得一副好相貌。这两个小郎君也不例外,都是眉清目秀的俊俏后生。两人从外表上不逞多让,张侯爷瞅着哪个都喜欢,但心里更属意已有秀才功名的张福郎。 就在他跟族长商议时,赵承来访,把他访查得出的张福郎和张幼郎两人的状况,跟众人一一道来。 原来,张福郎虽说已经取了秀才,却惯会偷奸耍滑耍小聪明,动辄哄瞒张族长给他银子,说是求学开销大,实则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只怕连张族长都被他蒙在鼓里。 在家务农的张幼郎却颇有几分耕读传家之风,为人敦厚实诚,勤奋好学,只待今年九月下场院试。 赵承这一说,就下了张族长的面子。 族长恼羞成怒,连声破口大骂赵承居心不良,甚至连娄县令都拐带上了——莫不是娄县令想把自家儿子过继给侯爷当世子?简直是痴心妄想! 赵承也不跟他急,拿出保定府学的教谕对张福郎的课业评定给大伙看,自从取了秀才后都是丁等。 福郎和幼郎每日从早到晚都做了些什么事、和什么人在一起,赵承也不眠不休的暗暗观察了多日。又走访了府学的先生、福郎的同窗和幼郎的乡邻,甚至连福郎经常去的烟花巷和赌坊,他都亲自去寻访过,了解不可谓不深入不全面。 这么一看,张福郎无论从人品还是学问,都不堪侯府世子之位。 张侯爷犹豫都不带犹豫的,肃然跟族长致歉,他不会立福郎为嗣子。且会托人请保定府学的教谕和先生对福郎严加管束,也请族长莫要再溺爱他,长此以往反而害了他。 煮熟的鸭子都能飞,张族长不敢顶撞侯爷,又舍不得生自家宝贝孙子的气,只把一腔怒气都发泄到赵承身上。甩着袖子骂骂咧咧的走了。 张族长走后,赵承才说,侯爷粗放不拘小节,杨大人恐他被人钻了空子,所以才命他暗中访查两位嗣子人选。这一查果然发现问题。 张侯爷颔首,说还是女婿想得周全。和何氏商量,等杨敏之来保定,教他和娇娇儿再看看张幼郎,合眼缘的话就立幼郎为嗣子 嗣子既已大致定下,侯爷夫妇赶忙给窦夫人回了帖子。由娄青君出面,七夕这日请窦夫人和杨老夫人到自家来做客。窦夫人会意,携杨家祖母一同前往。 娄青君家的宅院里,一群夫人女眷们正团团围着桌案等娄县令占卜,下人来传话说上回来过的那位杨郎君过府拜访。 是杨敏之。 把窦夫人等人唬得变了脸色,连连把张姝往外推。又叫娄青君给她套个车,让她和杨敏之去街市上耍去,没一两个时辰别回来。 总之,不能让这位严苛且机敏的御史大人看到他们在聚众卜卦。 按国朝律法,非钦天监的官员被严令禁止占卜并以此来非议国政蛊惑人心。 窦夫人和杨老夫人都出自诗书官宦之家,按理说也该敬神明而远之。只是窦夫人一看到娄少华,就想到自家那早夭的二郎,只觉满腹心酸遗憾,如果当年脑子活络点,也找人给幼子算上一卦说不定也能找到一个化解病灾之法 张姝被夫人们往外赶,面上含着羞噙着笑,戴了帷帽出门去。 娄少华说自己要回府学学塾一趟,跟张姝一同出了门。 兄妹俩一走,夫人们又聚拢到桌旁。 娄县令把她们之前在赵太太园子里商议出来的几个婚期一个个拿来测算,说不上好赖,没有一个是上佳的黄道吉日。 最后算出最好的日子在今年冬月。 窦夫人自然是高兴的。侯爷夫妇却笑得有些勉强。 娄青君咯咯笑:“我爹可哪边都没有偏袒!” 娄夫人对何氏说,定在今年确实更好一些,又道:“夫人莫觉得我向着姝儿的婆家说话。如今朝中局势变化莫测,杨家姑爷外放江南只怕立足并不容易,姝儿跟着去江南也是明年的事。今年冬月叫他俩成了亲,姝儿自然还是在京中伴着侯爷和夫人您的。” 她说着叹了一息,朝堂上那些事说多了侯爷夫妇不懂,还让他们跟着操心徒增烦恼。 娄夫人话中未尽之意,窦夫人全都明白。 自从豫王王女上书,果真如姝儿所言,万岁借势收回了豫王的封号封地,另保留了王女的郡主爵位和食邑,把她清修的道观也赐给了她。 万岁的削藩之意已露端倪。 江西恐有变数。 江西若真按捺不住生出什么事端,也大约在今年。不论南方出什么祸事,届时让敏之以成婚之名回京,总能避得过去。 她不求儿子功名显赫,不想他去做冒险出头的那把刀,只望他平安。这是她作为母亲唯一的一点私心。 侯爷夫妇对上娄夫人和窦夫人暗含忧色的面容,应允下来。 两家就此定下婚期。 娄青君请夫人们去后头的园子里吃茶赏花。一行人搀扶着杨老夫人说说笑笑的往后走。 娄县令坐在桌案旁,手里拿着写了张姝和杨敏之生辰八字的书帖,缄默不语。 就在刚才,夫人们散开去了后园,他用于占卜的龟壳悄然裂开成了两半。 是大凶之兆。 他又反复看两人的生辰八字,极为相合。婚期,也没有差池。想不通卦象为何突然陡转呈现凶兆。 让他不由想起当年,他通过占卜找到能为少华化解病厄的姝儿,让老妻认她为义女。随之少华病情日益好转,老妻说莫不如直接给两个孩子定个娃娃亲。 老妻说后,他也有些心动。姝儿的命格极好,若能一直在自己家中,护佑少华这一世他和老妻就安心了。 然而,当他测了少华和姝儿的八字,两人并不相配。 他不甘心,又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不吉,甚至比今日还糟糕。只怕少华成年时还有一劫,需得姝儿的运势才能化解。 自那时方开悟,万事不可强求。 他自此作罢,告诉老妻一心一意把姝儿当亲生女儿一样相待。那一回卜出的凶卦他一直压在心里,没敢跟老妻说。 娄县令正在沉思,小华蹑手蹑脚的走过来,瞟了一眼摆在桌上的东西,心虚的揉了揉鼻子 张姝出门后,和杨敏之没走多远,找了间茶楼坐着喝茶。 过了一会儿,喜鹊喜气洋洋的跑过来把喜讯报给他们听。 婚期居然定到了今年冬月,离现在五个月都不到了。 张姝很吃惊,望向杨敏之。他也没想到,清冷的眼眸中闪现出一丝惊愕的笑意。 陪他们喝茶的娄少华笑着跟他俩贺喜,准备告辞去府学学塾。 张姝微笑:“今日是七夕,府学里只怕人都走光了。阿兄还能沉下心来念书,难不成书里真能跑出个颜如玉来?” 娄少华红了脸,腼腆的说左右无事,正好趁同窗们不在,安心看看书。 喜鹊在一旁插嘴道,听娄娘子家的仆妇说,今日城隍庙有庙会,一直热闹到半夜。 杨敏之从桌案下悄然挽起张姝的手,比来月事那回暖和了许多。 挠她的手心。张姝身子一颤,转头看他,他挑眉朝她微笑。 她反握住他的手掐了一把。口中跟娄少华说:“那就不打扰阿兄用功了!” 出了茶楼,天色渐晚,去往城隍庙方向的人越来越多接连不断,很多人都弃了马车徒步而行。 娄少华见状说他还是先陪他们往城隍庙那边走一走。他们几个都不是本地人,这边又挤挤挨挨的,恐阿姐家的仆妇照顾不过来,莫得把人走丢了。 到了城隍庙附近,地界开阔起来。杂耍变把戏的,手艺人支摊子吆喝的,随处可见。人们不再簇拥到一处,三五成群各自散了开去。 娄少华这才放心的跟他们拱手道别。 杨敏之一路护在张姝身边,她头上的帷帽帽檐却戳得他近不得身。路过一个卖面具的小摊,挑了个小兔面具给她,把帷帽换下来。 张姝递给他一个涂了丹朱的狐狸假面。他迟疑的接过去,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儿,太过幼稚。 最后还是在她的期待下,覆到脸上遮住深邃的眼。露在外面的半张如玉面孔略显矜持。 从袖中伸出手来握住她的纤纤柔夷。 娄家仆妇领着他们沿路游玩,看杂耍,品尝小食。张姝一路都微笑着,笑容中总是浮现出淡淡的愁绪,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杨敏之与她闲谈,告诉她二殿下和贵妃都无恙。 当时翰林院风波的内情,并不是两皇子相争,而是二殿下发现大殿下的大伴对大殿下很不恭敬,二殿下一时怒起要教训这个狗奴才。 自敬妃闭宫后,大殿下的性子越发懦弱,当时只想息事宁人,两人起了争执,以至被拘到太极殿。后来东厂调查,皇长子的大伴苛待皇子属实,当即被万岁令人杖毙。 柳思荀和郑璧被牵连实属无妄之灾。但是也恰好给了他机会,将柳思荀驱到江西,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和郑璧都知道柳思荀和武安侯曾有蛛丝马迹的联系,只是此人狡诈,武安侯伏诛后他竟然全身而退,不伤毫发。 这样的人决不能留在翰林院,更不能做皇子的老师。只是也连累了郑璧,所以那时他连夜写信递过来,让杨清到往边关的路上接应郑璧,护送他去宣府。要彻底解决武安侯遗留下来的后患,必须有个人走一趟宣府。被放逐的郑璧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那你呢?你还好吗?”她目光盈盈看他,浅笑含忧。 他扬眉,飞扬的眉梢被挡在面具里头,薄唇翘起狡黠的笑容,倒真似一只笑眯眯的狐狸。 “我自然很好,勿要为我担心。除了心里一直挂念一个人。” 她娇柔的嗔他一眼,再无话。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 杨敏之叫仆从们随意去耍不用跟着伺候,问她去不去荷花荡,跑马的话半个时辰就能到。 她摇头说不了,去荷花荡今晚定赶不回来。 自从母亲说让她跟杨敏之成婚后到江南去,她突然变得格外依恋母亲,每过一日就好像在爹娘身边的日子又少了一日。 不过她也舍不得他。 一时有些惶然。 “晚些时候我还要回去看看我的喜蛛结的网如何呢。” 离了闹市到僻静的护城河边,她搂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口软软的解释。 他自是夸她心灵手巧,说她的喜蛛必然得忙活一夜结出一张密密的网来。 “我原以为侯爷怎么也要将婚期推到明年去,不曾想竟如此之快,让我感激涕零。莫不是张娘子的喜蛛连带也帮了在下的忙?” 张姝笑意盈盈听他恭维打趣,他的手轻柔抚上她的脸庞,脉脉含情道:“既得娘子的一片情义,又是天意相助,我必不能相负,得尽早去江南把事办完早点回来。” 他原本安排九月去江西,刚才默默盘算了一下,若要赶上冬月的婚期,得把江南之行的日程提前。 跟她说,就在几日后动身。 张姝听他这么一说,眼中蕴含的愁绪再也忍不住,通通化为泪珠,从潋滟眼眸中簌簌滚落。 楚楚可怜的小兔面具中,两只眼眶霎时红成了一片。 他上手摘她的面具,被她拉住手制止。 “杨敏之,你知道么,这几日一直有个声音在心里跟我说,叫你不要走不要去江西!我好怕,也很惭愧,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不该这么自私只想让你陪在我身边。我应该相信你,可是我管不了自己的心!只因我胆小畏惧,便以为你和我一样,这样很可笑是不是?我每天都很害怕,想到你” 泪水从面具里流淌下来,脸庞上全是濡湿的泪水。她不擦,也不让他帮她擦拭。好像这样就能掩盖她说这些话时的羞惭和怯弱。 杨敏之把她抱起来,和自己的脸平齐,从一双也染了薄红的眼眶中温柔看她。 她的泪珠,泣诉,还有满腔满腹的柔情,大概是一种世间最坚韧的蛛丝,困住了他,永生永世。 吻去她脸上的泪,是咸的苦的,吞咽入腹又是甜的。 一遍一遍的跟她说,姝姝是这世上他见过的最勇敢的小娘子。 然而他的安慰在汹涌落泪的少女面前,依旧苍白无力。 直到他问她,想不想知道他去的地方在哪,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离京城和保定有多远,她的抽泣才慢慢平复下来,柔顺点头。 他把她放下来,牵着手穿过人群,穿过城隍庙往回走。 “杨敏之。”她又轻声唤他。 他偏头俯望她。 朱红的狐狸假面衬托的眼前人清俊的如一尊琉璃,眸间深邃,唇边温柔。 有些想亲他了怎么办。 她眨着眼睛不说话,杨敏之好似读懂了她的心思,低头凑过去。 两张面具还未碰到一起,娄家仆从从人群中冲过来,慌张的喊杨大人和张娘子,惊慌失措道:“不好了!娄小郎被官差抓到府衙去了!” 张姝被惊吓住。杨敏之肃容正色,旖旎心思全消,把她和自己的假面取下来,让仆从开道去往保定府衙。 从府衙附近过来的游人已在那边看过热闹,一边跑一边喘着气说,“府学的小郎君杀人了!因奸杀人了!”流言纷纷传遍人群。 喜鹊等人震惊,随着张姝和杨敏之从人群中挤出来,匆匆往府衙方向赶去。 第86章 命案 等他们到府衙,娄青君扶着娄夫人已经等在那里。看到张姝,娄青君本已经收了的眼泪忍不住又冒出来,哭喊阿妹怎么办。 娄夫人脸色煞白勉强维持冷静,摇摇晃晃的撑着一口气。 张姝赶紧上前扶住义母,问阿姐是怎么一回事。 娄青君边哭边说,死的是府学学塾旁开豆腐坊的黄家的小女儿黄幼娘,死在府学旁边的胡同里。娄少华正好被人撞见他从地上把黄娘子拉起来喊她。过路的人惊叫,引来巡逻的差役。差役验尸时发现黄娘子死前刚跟人行过房,因而推定她是被娄少华奸杀。 娄县令这会儿也从监牢里出来,疲惫的跟娄夫人说,定然不是少华作的恶,只是儿子受了惊吓,刑官问讯他什么也不说,在牢中少不得要受点苦。 娄县令让她们先回家去,在这里呆着也无用。 保定知府被衙役从府里请过来,心说屁大点的事也要劳烦大老爷,正要责骂,就看到杨敏之跟刑房的人问话,脊梁骨马上塌下来,走到跟前跟他拱手问安。 娄县令也上前向知府告罪,在娄少华的案件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他只能再次挂冠停职。 知府跟娄县令说一切好说,可面上还是有些为难。他谈不上清廉,但也不是平庸之辈,眼下就算有都察院右都御史给娄家撑腰,也不能枉顾律法包庇凶徒啊。 知府觑了眼沉思中的杨敏之,正犯难之际,杨敏之对他道:“本官在此不会扰乱司法,就当代都察院做个旁听,请府台一切依据律法行事秉公断案。” 得了杨敏之这句话,知府直起胸膛,叫娄县令夫妇和娄青君等人回避,提调疑犯、人证和苦主一干人。 张姝扶着娄夫人柔声劝她与自己一起回家等信。 杨敏之叫住她,对刑官道:“按您刚才所说命案发生的那段时间,疑犯与本官以及我的未婚妻张娘子在一处,本官避嫌做不得人证,烦请张娘子留下,给疑犯做个见证。” 娄青君抹着眼泪跟张姝道谢。娄夫人也泪眼看她,泣道:“一会儿若见着你阿兄,叫他好好说清楚,莫犟嘴。” 张姝点头让义母和阿姐莫要担心,把她们送出府衙。 然而半宿过去,知府一直未叫她上大堂。 她在府衙偏房等候,只在开堂时,从廊下看见娄少华萧索的身影,夹在两个衙役中间。幸而阿兄是举人之身,未被上枷和锁链。 喜鹊安慰她:“有杨大人在这里,娄小郎必定安然无恙。” 张姝摇头:“他不会枉顾国法做因私背公之事。”那就不是她认识的杨敏之了。 一直到夜间子时,审讯结束,她从窗棂处遥遥看到阿兄被提回监牢,依然是一副消沉的背影。 杨敏之过来,张姝把茶递到他手中,问他情形如何了。 杨敏之捏着鼻梁,蹙眉道:“娄小郎看着文静秀气,实是个倔脾气。只说人不是他杀的,他看到有人倒在地上才过去相扶。在这之前,有人听到他在胡同口跟人说话,他却一口否认。” “那该怎么办?”张姝眼眶发热,心头被揪起难受得紧。 “我们与他在一起时黄娘子尚未遇害,城隍庙和府衙离得不近,若是他所为,作案时间大约是不够的。但中间这段时间,他并无人证。我适才让知府拿了我的帖子派人上京,速去刑部请一个经验老道的仵作过来。” 只能从遇害者身上再寻找线索。 杨敏之捧着她的脸又柔声宽慰了几句,正要送她回娄娘子家去等信,府衙外的登闻鼓被叩响。 这一回来的是赵承,手里还捏着一个小郎君,是神色慌张的张福郎。 知府等人歇息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再次升堂。知府叫苦不迭,若不是杨敏之跟一尊大佛似的在这里盯着,他们早就把人犯丢到牢里先回家睡上一觉再说。 赵承带来的张福郎就是在胡同口跟娄少华说话的那个人。 张福郎说他在胡同口跟娄少华就说了一句话——“刚才看到幼娘往里头去了”。娄少华不搭理他,直接跑进胡同。 此言一出,赵承变了脸色。杨敏之看向娄少华的目光也冷冽起来。 如此看来,娄少华与黄幼娘之间当真有不可告人之处。保定府衙的仵作验尸后曾说过,死者身上没有反抗痕迹,应是熟人作案。 娄少华面色麻木不做辩解,承认和张福郎说过话,也听到了他说的那句话,但是仍然一口咬定他没有杀害黄娘子,也没有侵犯她。 审讯又陷入僵局。赵承脸色灰败,没想到他费尽辛苦找来的人证不但没能洗刷小舅子的冤屈,还将他推入更加不能置辩的境地。 不论娄少华承不承认,他的罪名被坐实。接下来就要除去他的举人功名开始用刑。 知府举起惊堂木正待落下。 “慢着!”杨敏之喝止住他。 知府目瞪口呆,这位大人不是说袖手旁观的么? 杨敏之站起来,冷冷道:“时辰不对,娄少华和张福郎说完话进胡同时,黄娘子究竟是死还是活还未可知。” 张福郎吓得语无伦次说不清当时到底是几时几刻。娄少华又抵死不肯多说一个字。 知府道:“张福郎既然也看到过黄娘子,亦是可疑之人。因而还需再找到人证为张福郎作证。” 又喊了声“来人”,令人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张福郎收监。 杨敏之朝知府拱了拱手:“适才本官逾矩了,刑部的仵作最迟明日晚间能到保定,届时验尸过后,再做定论。” 此时已是凌晨,府衙草草退堂落衙。杨敏之送张姝回娄娘子家。赵承说他再去张福郎平日里去的赌坊和烟花巷找找人证。 娄青君家一改昨日的欢声笑语,愁云惨淡。一家人一夜未眠。 大清早门口突然传来喧哗,张族长带着几个张家后生拍门破口大骂,说赵承把他孙子陷害进了大狱。 娄青君气得眼泪横流,说她家夫君好心好意的去给张福郎找人证一夜未归,张族长不领情不说还上门来胡搅蛮缠。 张族长这回急了眼发了狠,张侯爷在中间调停也不听,还挨了他的骂。说侯爷胳膊肘往外拐。 侯爷不与他置气,二话不说上了府衙,得到允许到监牢里远远望了一眼张福郎和娄少华。二人都有功名在身,暂时还未被用刑,狱卒对二人还算客气。 回来说给张族长让他安心,又亲自送他回家。 窦夫人派了仆妇过来问候,顺便把张姝和娄夫人侯夫人接到她那里去。 她们过去时,杨敏之一早就去了府衙。 府学学子奸杀案一夜之间传遍大半个保定,今日指不定有多少好事之徒在府衙前窥视打探。 张姝陪在义母身边宽慰她,自己也是心神不宁焦虑难安。 喜鹊过来说,赵太太家的赵娘子过来问候,说要见她。 张姝微愣,赵太太早间就派人来过,何以又叫赵幼娘过来一趟。 叫人把赵幼娘请进园子里。 赵幼娘一看见她,顾不得喜鹊和她自己的丫鬟都在旁边,眼冒泪花大哭起来:“张娘子求求你救他!娄郎君那时和我在一处!他没有杀人!求你给杨大人说说情!” 张姝被唬了一跳。赵幼娘的丫鬟急的直跳脚,想捂自家姑娘的嘴都来不及。 “是我害了娄郎!”赵幼娘摇头直哭,泣不成声。 张姝使眼色给喜鹊让她去看住月亮门不叫人到园子里来,一手拉过赵幼娘坐到亭子里问她:“是何时的事?” 她和杨敏之在赵太太家的园子里相看那天,阿兄和赵幼娘都在。那会儿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她和杨敏之身上。包括她自己在内,谁都没留意阿兄和赵娘子亦有牵绊。 赵幼娘哽咽说,娄少华从河间来保定府学求学时两人就认识了,一来二去彼此都动了心思有了情意。本来娄少华跟她说,等春闱取了进士就去跟她父亲赵通判提亲。 张姝默默点头。在赵太太园子那会儿,义母说过阿兄三年后会下场科考。赵太太也听见了,对阿兄并没有表现出格外的热络,只怕心里没有在意。 赵幼娘接着说,自窦夫人到保定来,她娘就动了心思想请窦夫人帮忙在京中给她找一个青年才俊,家世怎么也得是侍郎以上。近日窦夫人应允下来。她心中焦急,却不敢在母亲面前露出一丝马脚。 昨日七夕是她和娄少华约好在府学附近见面的日子。娄少华不知何故来晚,她心里本就着急,便有些不悦,还是耐着性子把她娘的话告诉了他。娄少华沉默半晌,依然坚持取得功名后去提亲,恳求她再给他一些时日。 听了这话,她对他大为失望,只觉心灰意冷。当时就冷了脸跟他了断,也不听他辩解,决然离去。把失魂落魄的娄少华留在原地。 张姝边听她说,边在心里把昨日之事默默捋了一遍。 阿兄和他们从茶楼出来,本来是要直接去府学的,见街上人多就把他们护送到城隍庙才离开,以至误了和赵幼娘约定的时辰。到学塾和赵幼娘见面的这段时间,黄娘子遇害。 若赵幼娘为阿兄作证,就能洗刷他的冤屈。 张姝刚要松懈下来,突然想到阿兄宁可自己蒙受不白之冤,也不吐露赵幼娘半个字。 只因那样做的话,赵娘子的名声就毁了。 她心中一紧,宽慰赵幼娘稍安勿躁,她去打听一下情形。 赵幼娘的丫鬟急着催姑娘跟她回家,他们是偷跑出来的,莫教太太发现。 张姝叫喜鹊送赵幼娘出府,转身去窦夫人房中。 窦夫人听她说完,一脸肃容,说她即刻去赵通判家问一问赵太太的意思,叫张姝去府衙跟杨敏之知会一声。 她们刚要出门,喜鹊慌张的跑进来,后面跟着赵幼娘的丫鬟。 丫鬟说她家姑娘半路上把她和车夫轰下马车,自己赶车跑了。 只怕去了府衙。 众人大惊。窦夫人镇定的说她还是得去一趟赵通判府。张姝骑马去追赵幼娘。 她到底没有赵幼娘熟悉保定的路,等她赶到时,为时已晚。 杨敏之朝张姝迎过去,告诉她娄少华已洗脱罪名。 只见赵幼娘跪倒在堂中在娄少华身边,两人相拥而泣。 “赵娘子真的是好有勇气。”张姝低喃。 “我的张娘子何尝不是如此,姝姝也是个勇敢果决的小娘子。”含了笑意的嗓音,和昨晚哄她莫哭时一样温柔。 张姝回望他。两人的眼眶中都隐隐浮现血丝。他说的没错,若是为了他,换做她也会如此。 这时又有一道突兀的声音从堂上响起,朝张姝哭喊要阿妹救他。是她的族兄张福郎。 第87章 别离 就在赵幼娘闯入府衙为娄少华作证时,张福郎扛不住堂上的煊赫威压,崩溃大哭,承认是他侵犯了黄娘子,但拒不承认奸后杀人。 黄幼娘家的食坊给保定府学的膳房供应豆腐,她长得颇有些姿色,府学的学子多认得她。张福郎仗着自己模样俊俏勾引她与自己相好,又花言巧语跟她说,等他被侯府立为世子就娶她为妻。 黄幼娘信以为真,昨晚两人在府学旁的胡同私会时,被他哄骗与之行夫妻之事。张福郎刚入进去耸动了几下,黄幼娘突然脸色遽变,一口气没提上来厥了过去。张福郎一摸她鼻下,竟然没了气息! 他没想到搞出人命来,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给黄幼娘把亵裤穿回去,就从胡同里跑出来。 跑到外头,躲在暗处窥见赵幼娘跟娄少华争吵,不一会儿赵幼娘拂袖而去,娄少华呆呆的站在那里老半天也不动弹。 张福郎想回去看黄幼娘醒没醒过来,自己又不敢去。他素来有些小聪明,灵机一动便把主意打到娄少华头上。 他一说幼娘去了那个阴暗角落里的胡同,娄少华以为是赵幼娘,想也没想就跑了进去 张福郎招完供,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满脸绝望。奸杀良家妇女罪大恶极,当判处死刑。他极力为自己辩解,发疯的说自己没有杀黄幼娘,是她自己突然厥过去的。 黄幼娘身上确实没有被加害的痕迹。 这样的事,保定知府和刑房从未曾碰到过。直等到刑部仵作风尘仆仆的赶来。 刑部来的老仵作重新验尸,确定了黄幼娘最终死亡的确切时间,在张福郎与她行房的时候,因心绪突发异常死于心悸。 同时,赵承在外查访消息时,无意得知黄幼娘有心疾的天生疾病,家中怕影响她的婚嫁,一直对外遮掩,知道的人不多。知府提调黄家苦主和知情人,证实了心疾属实。 府学学子杀人案就此真相大白。张福郎虽未亲手杀害黄幼娘,黄娘子却是因他丧的命。他引诱女娘与之苟合使人致死,在民众中影响恶劣,被宣判除去秀才功名,杖责一百八十,收监后待秋后问斩。 他的判决下来,张族长当场晕厥,紧接着一病不起。张侯爷代他向黄家苦主赔礼请罪,又帮他赔付银两钱财,很是忙乱了一阵子。 张家子侄中出了这种让宗族蒙羞的事,侯爷心里着实不好过。 只得自我安慰,幸好杨敏之一开始就让赵承去了解过两位嗣子人选的品行操守,否则此时他已经立了福郎为世子,那么连带声名受损的将不只是张氏一族。 有心之人必定会在朝中大做文章,承恩侯府,贵妃和二皇子,甚至连女婿和亲家都可能被累及,被罗织上失德和欺压百姓的罪名。 张侯爷感慨侥幸之余,对杨敏之越发青眼有加,里里外外对这个女婿赞不绝口,满意的不得了。就像杨雪芝戏谑窦夫人偏心未过门的儿媳,张姝也跟何氏撒娇说爹爹对杨敏之比对她还好。 侯爷知道他到南直隶赴任的日程提前,和窦夫人商议后给他和张姝办了订婚仪式。按说婚期就在几个月后,是毋需再多此一举的。 同样暗叹侥幸的还有赵通判。那几日他告假去沧州探亲访友。若他在,坐在堂上审案的就不是帮他代劳的知府,而是他。如若被他赶上小女儿擅闯府衙给情郎作证,除了让他失尽颜面,指不定还会殃及他的官声。 事已至此,赵通判只好说服赵太太,叫娄家上门提亲,两家借由杨敏之和张姝的订亲宴顺势让娄少华和赵幼娘正式相看。 赵太太的脸色始终淡淡的。 准女婿的身家背景让她不太满意。不过娄家和侯府两家是干亲,怎么着还是跟首辅府攀上了更深一层的关系。 不论是窦夫人还是侯夫人,都给了她相当大的体面。 杨首辅拨冗到保定来出席订婚宴,专门考察了娄少华的文章学识,把他赞誉了一番。还把正在准备院试的杨源喊过来,请娄少华多指点他。杨源和娄少华两人年纪相仿,脾性都随和,可谓一见如故。 赵太太精明世故,分寸拿捏的相当到位,至此脸上才有了些笑意。 杨雪芝也从旁周旋圆场,让娄青君甚为感激。这两个赵家妯娌的关系日益亲近。 定亲宴过后,杨敏之送走行色匆匆的首辅,微笑朝张姝使了个眼色。她会意,趁杨雪芝和几个年轻媳妇转头打趣赵幼娘时,悄然离席。 随杨敏之来到书房,要把新做的香囊给他系上。 杨敏之捉她的手,把香囊送到鼻间闻了闻,说香味有些不太一样,不晓得她这次又用了哪些香料。 张姝吃吃发笑:“压根没有放香料,你从哪里闻到香味的呢!” 她说娄阿兄从牢里出来后,她和母亲陪义母去城隍庙烧香祈福,在那里她给他求了一道平安符,装在香囊里。 杨敏之恍然一笑,将香囊收入怀中,依然握住她的手,一根根亲吻她的手指。香囊上的针线都是崭新的,难为她这几日忙里偷闲赶着做出来。 “上回就说过,少给我做些针线,莫得伤了眼睛和手。有这些功夫,做点你自己喜欢的,嫁衣不是还要绣?莫赶不上冬月” 最后一句问她时,声音低沉下去,张姝的半边脸颊和耳朵被他口中喷出来的热气染红。 抬头羞嗔他:“大人不会以为女娘们的嫁衣都是一针一线自己绣出来的吧?” 杨敏之挑眉不解,他确实是这么以为的。 她也凑到他耳边,笑吟吟的说:“那么一大套里三层外三层的绣活,自然有绣坊的绣娘去做,我一人哪做得过来,也就最后添上几针,做个添针的彩头罢了。就像大人要管六省之事,难道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不成?岂不凭白把自己累坏么?” 杨敏之笑道“娘子生得好一张巧嘴”,捏着她的两腮凑过去就要亲嘴。 她笑着轻巧避开,从荷包里掏出一卷软布尺,说要给他量身形尺寸,参考了好做婚典时的衣裳。 他又不明白了,他的自然也是家里会安排,不论是成衣坊还是绣坊,总之都是现成的,横竖别指望一个郎君会去做什么添针。 张姝不顾他的疑问,利索的围着他量了一圈尺寸,口中念念有词,就着桌上的纸笔飞快的记下来装到荷包里。 才回头笑道:“大人你又不懂了,里头的中衣还是扯棉布自己做的穿起来才舒服。我家的中衣小衣一向都是自己做自己绣” 杨敏之坐到书案前的椅子上摆出个侧耳倾听的姿态,就势把她拉到腿上坐下环抱住。 她话说一半突然闭口,不自在的缩在他怀里嘟囔道,“总之你听我的就是。” 他的耳朵却突然变尖,托着她的脸柔腔低语:“姝姝身上穿的抱腹上的花纹都是自己绣的么?” 他还记得那件莺鸟红花的嫩绿抱腹,难怪绣纹格外细致好看。 她难为情的“嗯”了一声,细声道:“外头买的线头太粗,花色绣纹都不好看。” 她肌肤娇嫩,哪怕绣坊的绣娘做的穿她身上都显粗糙了些,时常磨得皮肤发红。自从十三四岁来了葵水身形开始抽条变化,她贴身穿的小衣裳都是跟着母亲学了自己裁自己绣。 “姝姝不只生得一张巧嘴,还生得一双巧手,某却之不恭先谢过了。”杨敏之红着脸夸她,跟她道谢。 张姝也红了面庞,怯怯的把手和脸都贴到他胸膛上。 一时书房内气氛旖旎,熏熏然欲醉。 杨敏之看到书案上适才被她用过的笔墨,笑道:“上回在城隍庙说过,要给你说说我去的地方在哪、离京城有多远,本来想画给你看看,我这一手画技实拿不出手,今日就借这功夫请娘子指点我罢。” 张姝不解其意,就被他往手里放了支笔。他握住她的手,牵引着笔在洁白的宣纸上缓缓勾勒。 先出现在纸上的是一条河流,从京城通州码头通往杭州的运河。 一边在运河上打出墨点标记,边跟她说,他会从沧州码头上船,行两千里水路到扬州,再从扬州西进钟山至金陵,南直隶的首府。江南巡抚的官邸就在此处。他南下江南会先到金陵,回也从金陵回。 他在身后搂住她的细腰,握着她执笔的手在弯弯曲曲的图面上把徐州,扬州,杭州逐一点了出来。 张姝回头问他江西在何处,他如何到那里去。 杨敏之垂下眼睫微笑,牵着她的手从金陵又画了一条弯曲蜿蜒的河流,告诉她这是扬子江。沿大江逆流而上,经过安庆和九江,弃舟陆行,即可到南昌,赣江王的就藩之地。 最后,在纸面的最上方,落下“京城”二字。 张姝的手哆嗦着,喃喃道:“这么远,这么远的吗?” 眼中一酸,泪花盈眶。 杨敏之搂着她重新坐下,“不算太远,是姝姝的手太小。” 他伸手张开拇指和食指,在纸上一尺一尺的丈量下去,朝张姝笑道:“你看,我的手丈量不过两尺许,姝姝的手得翻倍才能到。” 不过是逗她开心的顽笑话罢了。她破涕为笑,娇嗔他强词夺理。 “乖乖等我,在保定还是回京城,哪都行。我忙完江西的事,必定会立即赶回。”他亲她的眼眸,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泪吻去。 她揪着他胸前的衣裳,极力忍住新冒出来的眼泪,一声不吭。 杨敏之柔肠百结,悠悠情思化作无数叹息都堵到嗓子眼里。心想得让她找点事情做,等待的日子才不至于难熬。 他跟她咬耳朵,让她无事多给她自己绣几件抱腹,她绣得好穿得也好看。 “大婚之日穿给我看。”越说越放肆。 她的脸如同被火烧成热辣辣的一片,昏头昏脑问道:“你喜欢什么样子的花纹?” 杨敏之笑,这就是他心悦的她。时而胆怯害羞时而鲁莽大胆的小娘子。 心说最喜欢她什么都不穿,忍着心头荡漾柔声道:“姝姝最爱开得茂盛艳丽的大花瓣对不对,我也喜欢。芍药,牡丹或芙蓉都好。” 张姝乖顺的说好。这几样的确都是她最爱的。 她抬头,美眸中闪烁晶莹露珠,却不再滚落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朝他道:“杨敏之,你若不回我就去金陵找你!” 杨敏之被她孩子气的话弄得哑然失笑,答了一声“好”,低哑沉声“莫忘了把衣裳绣好了给我看”话音落,随即含住她的唇瓣。 张姝嗯嘤了两声,羞涩的闭上眼,环上他的脖颈。 第88章 风声鹤唳 杨敏之如他所计划的,没有回京城,直接从保定转去沧州,沿运河南下。未能等到中秋。 张侯爷感叹他走得太急,一时心里还有些懊悔,早些允他和娇娇成婚好了。 窦夫人倒显得更洒脱些,收拾行装准备携杨老夫人进京。工部传信过来说,新的首辅府已经修缮妥当。 赵家和娄青君都盛情挽留她和杨老夫人过完中秋再走。 娄县令夫妇与赵通判夫妇议亲完毕后回了河间。这回娄县令没有卜卦给儿子算婚期。 自从上次占卜龟壳裂开,他对卜出来的凶兆一时疑信参半,一时又暗自忧虑。 置疑自己信奉了几十年的东西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儿子这回的牢狱之灾恰巧验证了他当年算的那一卦。如当年卦象所呈现的那样,儿子成年时的这一劫,恰是姝儿化解。 那么他给杨敏之和姝儿卜出的这一卦,如果是真的,卦上的凶险又该如何破除?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把这回的凶卦一事默默压在心底。 娄夫人便发觉得自家老头手握易经唉声叹气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张福郎的事了结,本来应该顺理成章被立为嗣子的张幼郎来保定,给张侯爷磕头,请辞世子之位。 自从张族长大病卧床,河间老家的张氏族人蠢蠢欲动,个个都想跟侯爷举荐自家的郎子,对张幼郎又羡又嫉。乡邻的骚扰和闲言碎语让张幼郎及其家人苦不堪言。 张幼郎跟侯爷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族兄张福郎遭受的祸端给他也敲了警钟,让他生恐自己在侯府的荣华富贵中迷失本心,滋长出不该有的贪念来。是成为侯府世子满足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靠读书出头为家族出力,他宁可选择后者。 张侯爷为之动容,答应了他的请辞。但总有些不甘心。他还是想给娇娇找个靠谱的兄弟。 老家的族人见侯爷犹豫不决,更加来了劲头,天天都有人从河间往保定跑,争着向他举荐自家的儿郎。 侯爷一家还住在赵承家。赵承已经随杨敏之南下去金陵。 张氏族人频频来访,赵家门口门庭若市,娄青君倒没说什么。侯爷深觉不妥,打算回河间亲自为立嗣子一事善后,还娄娘子一家清净。 何氏正好也琢磨要安排侍卫把老宅里的拔步床和嫁妆家具运到京城侯府去。于是一家三口又回了河间。 回河间后,张姝给父亲出了个主意: “我们张氏还没有族学,莫不如由侯府出资在乡里建一个族学学塾,从孩童到小郎都叫他们去族学上进,不说要他们学到多少义理,品行方面请先生严格要求些总可以办到。如此以来,既能起到一定的教化,也省得他们无事做,人一闲就容易生出事端。” 她说着,呈给侯爷一沓厚厚的信笺,从如何兴办学塾、制定课业和考核规章,到请先生、采买笔墨书砚,事无巨细,无不翔实周到。 张侯爷本就不认得太多字,一看这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头晕。不过既是女儿提议的,听着也不赖,当下就采纳了她的意见,拍着大腿说就这么办。 由闺女的建言,他也想到一个避免族人滋扰的好法子。等族学办下来,告诉族人他要从族学中慢慢挑选,找一个品行和学问都出色的充作嗣子,由不得他们不把孩童和郎子们都往学堂里赶。 至于如何才算品行和学问都出色,侯爷想怎么着得考个进士吧? 自从他到京城长了见识,见杨敏之和郑璧这些年轻人视科举如探囊取物,便以为考进士是件容易事。 侯爷捧着这叠纸哈哈大笑,直夸自家闺女简直就是智多星转世,又问她是如何想到这么做的。 张姝抿唇一笑,红了脸庞不答话。杨敏之临行前跟她说过眉州杨氏如何教导族中子弟,家学又如何兴办。 诗书传家,可令一个家族屹立百年而不衰,断然有一定道理。张姝当时便动了心思。 自从上回他二人回河间,两人都隐约察觉张氏宗族有些不对劲。 在老家的张氏族人仗着族中出了个贵妃娘娘,从老的到小的一个个都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家里若有长得标致些的小女娘,做爹娘的就琢磨着把女孩儿们养大了就许到保定甚至京城的大户人家去做妾,全家跟着鸡犬升天。 当时张姝就有些担心,儿郎们不求上进,女娘们被视为货物,不良的风气在族中滋生,长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能发现的问题,杨敏之如何看不出来。只因他是侯府的女婿,说到底是个外人。在侯爷准备立嗣子时出手避免风险,就已经越了规矩。其余这些涉及张氏宗族内部的事务,不是朝事不是官场中事,他怎好再插手。 直到他临行前,见她未语泪先流的可怜模样,直教人心疼。心想得为她找点事做,冲淡她的思念和愁绪,忙碌之余想想他也就罢了。 耳鬓厮磨间叫她绣几件好看的小衣穿给他看,不过是情人间的调笑私语。收起顽笑真心鼓励她去做的,是请侯爷为张氏宗族创建一间学塾。 两人想到了一处。张姝正有此意,很用心的听他讲。等他走后,再抽空付诸文字。中间但凡有不明白的,就跟大姐请教。 她当时还有些顾虑,爹爹自己不曾读过书更不曾进过学堂,但也拥有了如今的声名地位,他能明白念书的好处、能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吗? 没想到爹爹答应的如此爽快。 如杨敏之当时勉励她时说:“侯爷虽来自乡野,其心胸却不愧为一方豪杰。他不拘泥于男女之别,若只想立嗣子有个儿子,早些年就该立了。他表面上把你看得娇,心底实认为你不输男儿。若不是如此,又怎么会养育出如姝姝这般外柔内韧秀外慧中的女孩儿?” 他由衷的钦佩她父亲,也满怀爱意的赞美她。夸得她不好意思,只能拿吻去堵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他的言下之意她已明白,她并不是她自己所想的那般怯弱无用。 侯爷父女既已定下来要开办族学,就紧锣密鼓的筹办起来。 河间是个小地方,没有专门的教谕,由娄县令一肩挑兼任教谕。侯爷索性请娄县令给张氏族学坐镇,县令高兴称好,说早该如此。 张姝给杨雪芝写了一封信,请赵家二姐夫帮忙在保定寻一位可靠的书塾先生。和窦夫人一起去乡下张幼郎家,说动他过来到族学念书。张幼郎又去游说同族同辈的子弟们,劝他们进学。 等万事具备书塾成立,一个月如梭如影过得飞快,中秋已至。 准备书塾的这些日子,她空暇之余就带几个族中小妹在家中一起做做女红,帮她和母亲准备成亲时的被面床褥之类的用品。 说是帮忙,并不需要她们做些什么。张姝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不只是张家的女孩儿,侯府的千金,还是内阁首辅府未来的儿媳。她希望以她的身份,她对妹妹们给予的关照能帮她们在家中过得稍微容易些,不要被婶娘和叔伯们当做物品随意予人。 张家儿郎们正常进学没几天,就偷跑出去几个十三四岁的小郎。张幼郎过来跟她说,那几个顽徒说保定卫在招兵,每月还给银子,就结伙跑卫所去了。 “你说保定卫在招兵?是北直隶卫所有变动吗?”张姝脸色稍变,对张幼郎连连发问。 张幼郎晓得阿姐挂心族学的事,不过闲来跟她说两句,那几个族兄弟他自会去把人抓回来,北直隶卫所有什么变动他哪里懂呢。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跟他说让他稍等一下带她去保定卫所。 不一会儿,张姝从内院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一身骑装。叫上张幼郎,两人各骑了一匹马扬起鞭子就出了巷口。 几个专门负责保护张姝的亲卫见状立即策马跟上。 伴随着急促的踢踏声,河间城关的土路上顿时卷起一股土黄色的尘土 张姝等人到保定卫所大营。 不等她差人去营门前询问,一个在瞭望塔上一直看着这个方向的魁梧青年从木塔上攀下来。 是吴宣林。自西山宫宴后,他被万岁从五城兵马司调到北镇抚司,升任锦衣卫指挥佥事。 锦衣卫只以京师和万岁安全为第一要务。 张姝本就紧张下沉的心在看到他后,越发坠了下去。 她朝他匆匆福了一礼,急促道:“吴大人,北直隶卫所是不是在调兵护守京师?江西赣江王那里是不是有异动?” 吴宣林盯着她沾了尘土和汗渍的柔美脸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的说: “张娘子,若不是我刚才在塔上看到你们,卫兵早就将你们射杀了。军情机密你不该打听,卫所重地你更不该冒失的前来窥探。回吧,不要再来这里。” 她看了一眼他身后,军卒来往于营门,有条不紊,喧嚣声微不可闻。 吴宣林在吓唬她。 他们沿着往保定卫所的土路过来,每经过一个村落就看到一个招兵的棚子,通知军户中适龄的子弟返回卫所。卫兵不会在瞭望塔上随意射杀可能过来应召的人。 不过看到吴二郎,她就得到了她想知道的答案。 转身就走,翻身上马。 “张娘子!”被他叫住。 她驱动马头转过来。 吴宣林朝她行了一礼:“听闻侯爷和夫人日前在保定,在下庶务缠身不得登门拜访,请张娘子代为致意。” 他喊住她本来是想恭祝她和杨敏之结百岁之好的,但那话从心里就不想说。 她拽缰绳的手一顿,道谢说好。 她只刚才问他话时,有些着急了出言咄咄,紧蹙的眉目间有一瞬艳色凛冽逼人,在他心里敲起激烈的鼓声。 这会儿又回复了温恭的模样,客气有礼而又疏远。 许久不曾有过的颓丧和无力之感从心头泛起,忍不住脱口道:“他请万岁赐婚将你许给他,就应该护得住你,不该让你为他牵挂为他担心!” 他的话语越了界线显得有些无礼了,她像没听见一样,扬起手中马鞭娇喝了一声,领着身后的亲卫匆匆离去。 返回的路上,张姝跟张幼郎说,让他自己回河间去找那几个郎子。他们刚才在来的路上,跟路边征兵的差官打听过,那几个张家郎子一听只是召军户子弟返回卫所,没有银子拿,半路就返回了。 而她要去保定二姐家。这一个月她在河间,没有看过邸报,也没有得到外界任何消息。 身后保定卫所大营的方向,一匹骏马飞奔而来,旋风般的卷过来一个人,是丹虎。 丹虎说,他奉吴宣林之命过来保护张姝。 张姝环视一圈她身边的亲卫,冷冷道:“他们都出自锦衣卫,有这么多人监视承恩侯府还不够吗?我还能做什么?难不成跑到大营去盗你们的兵符?” 亲卫们面色赧然。他们来自万岁所赐的八十人中。张姝说得没错,他们名为保护承恩侯府,实则监视。被这个美丽温柔的侯府女娘一语揭穿,着实狼狈不堪。 丹虎苦笑:“张娘子怀疑我我也无话可说,说起来张娘子和杨大人都有恩于我和我家阿姐,我非背信弃义的小人,怎能做恩将仇报之事?若不是娘子从红螺寺发现虞氏的破绽,杀姐之仇我如何能报?宫宴那日我部署不当应该受罚,若不是杨大人为我说话叫我将功折罪,我今日哪能在这里。” “好,我信你,”张姝点头,“那我再问你一次,保定卫和津口卫是不是在部署京城防卫?” 丹虎语滞住,等了好一会儿,颓然答了个“是”,又急忙道:“不过是北直隶提前安排,保证京师安全的防御而已!江西的局势还没那么恶劣!杨大人定然安全无虞!” 张姝望他一眼,不再说话。杨敏之给她画完地图后,曾跟她说过,若朝廷稍一察觉赣江王有异动,北直隶中拱卫京畿的两大门户保定和津口的卫所一定会先动起来。 他当时告诉她这些,目的是为了让她安心——无论在保定还是京城,她都不用害怕。 她暗暗记了下来,却是为了隔着千山万水祈求他的平安。此间已是风声鹤唳,他在哪里?可安好? 第89章 破局 南昌府。中秋夜,冰轮高悬。月光挥洒下来,散发出刀锋般的寒意。 接连几场细雨过后,暮色中的府城秋意萧索,不胜凄凉。街市上零星三五个行人捂紧了袍衫只顾埋头赶路。 赣江岸边的滕王阁中丝竹之音糜糜,流光溢彩的灯火倒映到西边的江面上,晕出一大片殷红橙黄的水纹,宛如发亮的油渍。 江西都司的指挥使田佑堂在此设宴款待从金陵来的江南巡抚。 酒过三巡,杨敏之辞谢,说他另领了圣意去吉安拜望卢阁老,不可再恋酒贪杯。遂与田佑堂含笑别过,率赵承和差官护卫昂然离席。 他们刚走,田佑堂的豪爽笑脸马上阴沉下来,摔杯冷讥:“黄口小儿!依仗老爹的权势才高居庙堂之上,也敢在爷爷面前端架子!” 幕僚上前赔笑:“将军息怒,杨敏之不过一介刚入仕的文臣,又年纪轻轻的,能翻出多大的水花来?王爷说过当今以大计为重,由他去折腾!过不了几日,他就该晓得节制三司只是一纸空文而已!大人兵权在手,想怎么拿捏他不容易得很!” 田佑堂放肆大笑,斜睨了幕僚一眼,哼道:“说来我那便宜老丈人还是王爷府上的长史,王爷自个儿都不急我急个甚!” 大喝一声“来人”,抬了抬下巴指向下方垂头跪在地上的一排舞伎,“挑个会伺候人的给巡抚大人送到官驿去!” 下人口中称喏,躬身上前 田佑堂和幕僚说话的功夫,杨敏之一行人已经在牛毛细雨中打马奔出去十来里。 他们本来也没打算在田佑堂的宴席上滞留太久,蓑衣笠帽通通没有穿戴。 等到了城门外的官驿,青衫俱被细雨浸润,身上布满潮气,连眼睫都覆了一层白毛似的水雾珠子。 杨敏之摆手谢过驿丞端来的茶水,疾行上楼。心想,年内不能带姝姝往南方来。这边多山脉河泽亦多雨雾,夏令时节还未过完,已是秋雨连绵,到了冬天只怕越发阴冷潮湿。还是等开春以后为宜。 回到房中,赵承担心的问:“大人,您在席上跟田佑堂透露我们即将去吉安的行程,他会不会派人在路上截杀?” 杨敏之反问他从今日的酒宴上看出什么没有。 这一路,他既考察他又提点他。 赵承肃目沉思,掂量道:“从我们到江西以来,南昌府的三司中,管民政的承宣布政使称病闭门不出,管监察的提刑按察使猝亡,只有管军政的都指挥使田佑堂与我们热络,似乎有意与大人交好。 “他爱妾的生父就是赣江王的长史,也是提刑按察使生前命人投入牢中的嫌犯。田佑堂对大人的殷勤亦有所图。于私为着他的便宜岳丈,于公,他明摆着是赣江王的人,自然也希望拉拢大人。只是,若拉拢不成” 赵承望他,目露不解之色。大人心思缜密,做什么都滴水不漏,有一些他能一眼看出,有一些他根本勘不透。 杨敏之点头:“所以说,万岁命我节制三司,在江西就是一句空话。我不论是在南昌还是去吉安,都从田佑堂手里调不出一兵一卒。在他们眼中,我横竖跳不出他们的手掌心,跟我撕破脸有何用处?我就算一直呆在江西,他们也不会奈我何。” 他接着一字一句道:“然而我也会被掣肘于此地,无法施为。所以我们得尽快脱身去募兵。” 赵承大吃一惊:“自我们南下江南,赣江王明面上还没有露出反意,甚至对朝廷和万岁表现的格外恭敬顺从。若我们先发制人,会不会落下口实?”而且他们未必能与之抗衡。 赣江王把吞并土地、驱农户为奴、阻挠户部清丈等一切罪行都推到王府长史头上,痛哭流涕的上疏自辩并悔过,表示愿意马上释放农奴,归还不该他占有的田地。 认错态度极为良好。 杨敏之讥讽一笑:“我们所为只在未雨绸缪,既不先发制人也不逼他。你只消看,他很快就会按捺不住自己跳出来。 “他的弱点就是首尾两端,既想不顾一切获得权力,又在乎名声想要道义。他不明白,道义从来不会站在荼毒生民的人一边。” 江西多丘陵,山中铜和铁等矿产富饶,田地不多。赣江王就藩时,先皇考体恤他在积弱之地就藩不容易,赐予他开矿权。 前些年,朝廷对北漠用兵,急需矿石锻造兵器。他借机伙同投机商贾垄断矿脉哄抬价钱。万岁迫于对外用兵隐忍不发,他越发肆无忌惮,渐渐把整个江西的矿山都蚕食下来。 他一占山林,二占本就不多的耕地。农户被逼无奈只得成为他农庄的奴隶,被他驱至矿山挖矿。 杨敏之的人在江西走了一圈,十几个州县的农户,大多十户中只余一户两户,十室九空,民生凋敝。受他奴役在山中挖矿的农奴一批一批的死去,白骨积于深坑中,遮都遮不住。 赵承也知道这些,默然无语。 房间一时安静下来。 楼下天井突然传来吵闹声。 两人出屋。赵承:“何事喧哗?” 与他们同行的年轻差官涨红了面皮:“田将军令人给杨大人送来一个伎子,说是伺候大人的!” 众人围着的中间,一个管事模样的下人,一个粉面含春的妖娆女郎。 女郎抬头朝栏杆旁挺拔俊逸的郎君娇声唤了一声“大人”,深深弯腰福下去,松垮垮的衣衫滑到肩膀下,露出雪白丰满的一截颈脯。 赵承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他家中有悍妻,莫说不是送给他的,就是给他的,隔着两千里远的路他也不敢收。不过他家娘子的义妹是个软和人,兴许没有他娘子那么彪悍 “杨清!”杨敏之抬头朝屋檐喝了一声。 一个俊秀少年嘻皮笑脸的应答着,顺着屋顶青瓦跳下来,灵活的像只猴子。 赵承和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杨清奉命护送郑璧去宣府,不是跟他们一路来的。 “打发了去!”杨敏之抛下一句话,转身进屋。 杨清“哎”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手里甩着一把匕首,推门进屋,笑嘻嘻道:“大公子,你如何晓得我来了?” “你身上那股子膻味。” “不可能啊!这都多少天了,宣府的羊肉味儿早该散了!”杨清半信半疑的举起袖子来回嗅,还让赵承闻。 赵承也说闻不出来。 他又追问杨敏之。 杨敏之才告诉他,回来后在马厩看到一匹蒙古马,上面挂着他的褡裢包袱。 说回刚才的未雨绸缪之事,他和赵承商量各带走一半差官护卫分开行动。 赵承沿回金陵的水路返回,拿他的印信去找驻守安庆的守备。 他去吉安拜访卢温。之后募兵的事他会想办法。 又问杨清去宣府的事办得如何了。 杨清道:“郑大人惯得会快刀斩乱麻,他模仿柳思荀的字迹给北漠暗探丢过去一封信,没几天就把人钓了出来。后头的事,他和沈大人在处置,我就赶紧往南边赶。 “按公子您先前交代的,路过河南时走了一趟开封府。不过没见到郑磐大人……被他府上的管家轰了出来,把小郑大人的旧时破衣裳扔给了我……这意思莫不是要与小郑大人割袍断义?” 杨清抱臂歪头,纳闷道。 杨敏之正研墨打算写一封信叫他回河南呈交给郑磐,听闻他的言语,动作缓慢下来。说来郑璧遭贬黜因他而起。郑磐对他心生不满情有可原。 自从卢梦麟之事,他和这位尚未见过面的仁兄之间多了许多说不上来的隔阂。 他们中间如果有个中人居中调停,比他直接写信要有用的多。就像他在万岁和卢温之间转圜这对曾经的师生之间的关系。 可眼下找不到合适的人。 现在已快入秋,江西的田地今年收成不好。他担心赣江王突然释奴,一下子造成大量的流民。 江西三面环山,只有北面是平坦的平原和湖泊。被突然从赣江王的庄园矿山驱赶出来的流民只能往北走,越过江陵,流落到千里沃野土地肥沃的河南,北直隶的界内。 这些事不用他说,郑磐定然明白。他唯一不确定的是郑磐的怜悯之心能有多少。饥寒交迫的流民又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 “也罢,你再去开封府见不到人也是无用,随我去吉安。” …… 月朗星稀,人们还在睡梦中,南昌府城门外的官驿,一群骁勇的年轻郎子不知疲倦再次出发。 杨清从杨敏之那里听说要募兵打仗,兴奋的一夜未睡,跃至马背甩着匕首把玩。 匕首的薄刃在寒冷的夜里闪闪发光。 突然他手中一空,刀被杨敏之轻易夺去。 “安生点,未到必要之时不要出鞘,执刃必要见血。” 蓄势待发一击必中是杨敏之素来的风格。 众人打马而过的野草幽径上,一道银弧从杨清面前飞过,杨敏之把他的匕首插回刀鞘 河间县衙。 双胞胎中的小华在忍受多日煎熬后,终于跟娄县令坦白,父亲用来装洛书和龟壳的木盒子曾被他俩偷偷拿去玩,不小心摔裂了里面一枚龟壳。 后来他悄悄拿浆糊修补了一下,父亲没注意,教他给蒙混过去。他本来松了一口气,打定主意绝不让父亲晓得。谁知后来,父亲在给姝姐姐和杨家姐夫卜卦后,这只龟壳又突然裂开。怪他粘得不够牢靠。 “你这个混孩子!” 娄夫人生气,对着小华的头顶狠狠的敲了一记。 小华缩着头“哎呦”叫唤,不服气的说:“爹当年给大哥占卜的时候莫不是也有人把龟壳摔坏了!岂不知凶卦之说本就是杞人忧天自己吓唬自己” 反正他现在看他爹天天拿着本易经就觉得很靠不住。 娄夫人气得还要再打孩子,被娄县令制止。 “天意,天意啊”娄县令先是喃喃自语,而后捻着山羊胡笑起来。 “姝儿和敏之的婚期”娄夫人担忧。 娄县令摆摆手说婚期无虞,又叨叨了几句祸福相依不破不立,婚期虽然不用更改,但婚书还需要改一下才可以彻底破除凶卦。 他觉得自己终于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叫娄夫人即刻随他到保定去见窦夫人和张侯爷。 娄夫人被老头子搞得糊里糊涂,定要他说清楚,“从南方传来的消息不大好,大家都心神不宁的,若无大事莫去给窦夫人和侯爷添乱。你看前些日子姝儿突然跑去保定,只怕也是知晓了敏之在江西不易。别说她牵肠挂肚,我和她娘心里都跟着不好受,总是提心吊胆的” 杨敏之到江西时,赣江王被南昌府提刑按察使参奏兼并土地导致民不聊生,紧接着按察使暴亡。 在杨敏之上疏朝廷的奏折中说,那位老大人的猝亡是突发旧疾引起的。 也未免太过巧合。丝毫不能遏制人们对赣江王的猜测。 提刑按察使司直属都察院。京中的都察院官员开始充满火药味的上奏弹劾赣江王。赣江王亦上疏泣罪,态度恭敬。 朝中又吵吵嚷嚷起来。所有这些折子,万岁均留中不发。 “夫人,你可知万岁为何留中不发?” 娄夫人白他一眼:“你一个小小七品县令还妄想揣度圣意?” 娄县令不理会娄夫人的奚落,道:“一方面是还未到时候。赣江王虚与委蛇,万岁也在等待时机。另一方面,万岁只怕仍在犹疑是否将江南六省的兵权真正交付给敏之。” 他们这位圣上,不是庸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位心机过人且强势的君主。 娄县令熟读易经,常在心底暗想,而今的朝堂主壮臣强,难道就一定真的是好事吗? 同样强势霸道且雄心勃勃的皇帝和臣子同处一堂,若能因势利导,造就国泰民安海清河晏的盛世,实是天下人之大幸! 如若不能呢?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夫人,你与我去保定拜见侯爷和窦夫人,”娄县令再提刚才的话,“请窦夫人同意更改婚书,让敏之入赘侯府,做侯爷的赘婿。” “老头子!你疯了不成!” “夫人,你说杨敏之是做内阁首辅家的公子和天下士林的魁首更好,还是做侯爷家的赘婿好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娄夫人戛然收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娄县令哈哈大笑,对着夜空中已经残了一半的弦月悠然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否极泰来,乐极生悲。这盘棋局,该到破局之时了。” 第90章 (倒v结束)入赘 “啊!”张姝从嗓子眼里滑出一声惊叫,从床上坐起。 和她睡一床的娄青君被她的叫声吵醒。 “妹妹怎么了?” 她紧紧抓住胸口处的被衾,对关切的娄青君摇头笑笑,说她无事,做了个梦而已。 中秋和重阳已过,她从那日去过卫所,就径直来了保定。 侯爷夫妇忙完了各自的事,随后也跟过来,和她一起住到娄阿姐家。 他们一家和窦夫人、杨老夫人,还有娄青君和杨家姐妹一起过中秋。赵太太殷勤挽留杨老夫人过了重阳再入京。窦夫人和杨祖母便又停留了几日。 几家的女人们时常聚到一处。赏赏花说说话,互相安慰几句,让张姝和娄青君的心安定不少。 杨雪芝是最心宽的那个,说就算南昌府那位按察使的猝亡真与赣江王有关,她弟弟也毋需教人担心,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首辅家对着干? “赣江王连万岁都敢挑衅,何况区区一个杨敏之?”窦夫人刚收到杨首辅差人快马送来的手信,草草看完,冷冷的跟她来了一句。 窦夫人看过信后,神采奕奕的面容沉肃下去,面露愠怒之色。 杨霜枝朝杨雪芝摇头,杨雪芝也不知她怎么又惹母亲不高兴了,无辜的眨了眨眼,看向张姝。 张姝不好意思的冲杨雪芝微微一笑。窦夫人跟她说话总是那么温和,对自己的女儿就从不遮掩脾气。有时候还要她从旁宽慰窦夫人莫跟二姐置气。无怪乎二姐时常揶揄顽笑,说她才是窦夫人亲生的。 窦夫人把信笺折起来,对张姝慈爱笑道,她晚些时候要去娄娘子家拜访侯爷一趟,有要事相商。 张姝忙说她回去跟爹爹知会一声。 她走后,窦夫人叹了口气。杨霜枝问母亲,是不是父亲的信中写了什么。 杨雪芝也脱口:“莫不是敏之在江西出了事” “我呸!你这张乌鸦嘴!”窦夫人气得都说出粗话来,啐她一嘴,转而口气软和下来,跟姊妹俩说,“你们的爹叫我跟侯爷商量,将敏之和姝儿的婚期再往后推个把月,内阁和户部要借赣江王发难的时机把江南六省的田亩和税赋好好查一查!” 这意思就是不想要敏之回来。万岁拿他当刀使,当爹的也只顾着他自己的新政,不想想儿子手无兵权,在那边稍有不慎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窦夫人表面上比谁都淡定,比谁都坚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其实比张姝更为不安。一直在心里默默算着日子,赣江王与朝廷撕破脸时,敏之已然踏上返京成婚的路程。那边就是洪水滔天,也跟她儿子没有干系! 她心中焦躁,既愤怒于丈夫的无情忘私,又揪心牵挂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当着两个女儿的面,终究还是把一腔郁躁之情强压下去,面色恢复如常。叫杨雪芝随自己去准备几件赔礼,她给侯爷夫妇带去。 杨霜枝蹙眉沉默。她理解母亲的想法,也能体察父亲的一片为国为民之心。还有弟弟,也未必会如母亲设想的那样 其实,就连母亲自己,只怕心里也清楚得很,父亲和敏之计较的并不是个人得失甚至生死。 思索了一阵,忧虑终是无法疏解,托着老祖母的手臂往园子里去,笑道:“祖母,我和杳杳今晚跟您一起诵经可好?” “放心?放心着呢!我放心得很”杨老夫人日益聋聩,答非所问,令人啼笑皆非 等窦夫人到娄青君家中,娄县令夫妇从河间过来。恰巧也是来寻她和侯爷夫妇的。 几位长辈在上房议事。张姝在耳房督促双胞胎写大字。 娄青君在一旁做针线,口中念叨后悔给赵承的冬衣带得不够,想托个人再送几件过去又不知道他眼下在何处。 小华心气浮躁,哪有心情写字,禁不住把他爹说的话一股脑都告诉了两个姐姐。 张姝呆了半晌,道:“阿兄少时能消灾化险,是他吉人自有天相,哪是我的功劳呢。再说上回,明明是赵娘子,是她不顾一切上堂作证,阿兄才摆脱牢狱之灾。娄伯父未免太高看我了,若我真有这般神通,我就” 她蛾眉微蹙,眼波失落的垂了下去,眸光黯淡。 娄青君却说,一切冥冥中自有天定,若没有张姝,没有侯府和杨家这层关系,少华何以和赵娘子结成姻缘? 不过这回,她心说,她爹莫不是读易经读傻了吧,冒出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窦夫人不生她爹的气就不错了,入赘一事是断然不会考虑的。 让她俩出乎意料,窦夫人一听娄县令昨晚问娄夫人的问题,顿时开悟,同意更改婚书,将杨敏之入赘侯府。 两家重新缔结婚书,以及入赘书。 侯爷夫妇和窦夫人明日即启程去京城。 侯爷回去跟万岁回禀,请封他的赘婿杨敏之为侯府世子。 杨首辅不方便说的话不方便做的事,就由他来说他来做!他是最护短的人,既然杨敏之成了他的儿子,他不护着谁来护? 窦夫人跟侯爷郑重福了一礼:“敏之就交给侯爷和夫人了。” 若她那可怜的二郎还在,随他杨敬庭如何折腾去!如今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管怎样都要保全他! 她已经想好了,到京城就把入赘书递到首辅大人眼皮子底下,冷笑跟他说,你不顾惜儿子,我也只当没生他!一切如你的意! 窦夫人致谢,何氏忙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将她托起,落下泪来:“敏之和娇娇就是我们两家的孩子,何分彼此。姐姐莫跟首辅大人置气,大人定有他的难处,姐姐也莫气坏了身子。” 窦夫人感慨:“时至今日我才晓得,以眉州杨氏之百年清贵,内阁首辅之权势煊赫,天下士林之浩然,一概都比不上侯爷的仗义爽直。与侯府结亲,是敏之之幸事,亦是我之幸事!” 这个睿智刚强的女人眼中亦含了泪。 娄夫人去耳房把张姝和娄青君叫过来,跟她们把事情说明。 张姝到窦夫人身边,扶住她另一边手臂,唤了一声“夫人”。她也有话想跟窦夫人说。 窦夫人笑:“你阿姐家园子里的秋菊深得我心,我上回过来就瞧上了。娄娘子若舍得割爱,姝儿随我去采两株带京城去。” 娄青君笑说哪能舍不得呢,吩咐仆妇拿上泥盆和铲子随她二人去园子里。 园中秋菊果然已盛放,黄花满地金光四射,给萧瑟的秋意平添了几分鲜活热烈的气息。 张姝对窦夫人说,她要去金陵。 “我跟他说好了,他若赶不回来,我就去金陵找他。他若不在金陵,我就在那里等。不论他是在江西还是在何处,总之我等他回。我信他,冬月之前一定能将他要办的事办好。”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顺甚至还带了几分怯意,却又坚定异常。 她脑海中一直存着他们一起画下的那张地图。就像他说的,从京城到江南她用手丈量要好几个来回。而从金陵到江南各地,只消她一个手指头就到了。 她要去那边等他。 窦夫人笑了:“姝儿不愿意将婚期推后对不对?” 张姝含羞点头。从花圃中折了一朵金灿灿的菊花,簪到窦夫人的发髻间,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母亲”。 窦夫人被她微微惊了一下,眼眶瞬间潮润。 笑道:“难怪侯爷夫妇把你疼得跟个什么似的,又会讨巧嘴又甜,无论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让人恨不得立刻就依你的来。 “杨老丈不干人事,怨不得他没儿子也没儿媳妇!我比他有福,有你这么个可心的小女儿。” 张姝羞涩的笑容中闪现出一丝娇俏可爱。捧了一株挖出根来的秋菊填到泥盆里,递给窦夫人。 窦夫人从她手中接过泥盆,仔细端详了两眼。眼角余光扫过她,噗嗤一笑: “不是母亲不愿应允你,这不是件小事,去那么老远的地方我可放心不下,你且等我和侯爷夫妇好好谋划一番。” 若论遇事便要筹谋三思而后行,杨敏之只怕学了他母亲。 张姝莞尔,把剩下一盆秋菊也在盆中培好土递给仆妇。 窦夫人比刚收到信那会儿心情大好,笑着说她去跟侯爷夫妇商量。 几位长辈大为吃惊,见窦夫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都跟着把心放回肚子里。娄县令老调重弹,叨叨了几句不破不立,去金陵成亲,也未尝不可。 娄青君私下跟她咬耳朵:“若定下来,我也跟妹妹同去!” “江南恐不太平,阿姐不怕?”张姝问。 娄青君不服气:“你都敢去,我还能比你胆子小么?再说呢,窦夫人和侯爷夫妇还能让你孑然一身空着两只手去?跟你作伴一起南下,指定顺顺当当!” 后来证明她这话算是说对了 先说侯爷夫妇和窦夫人,回京后立即分头去忙。 张侯爷在万岁跟前请封了世子,杨敏之入赘一事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堂堂六省巡抚成了杀猪家的赘婿,官员们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 承恩侯府在朝中一无根基,二无朋党,当真是白瞎了清举雅量文武双全的状元郎! 有人幸灾乐祸暗中看好戏,有人替杨敏之惋惜。 侯爷不管别人怎么想的,只嫌还不够招摇,在皇帝御前哭,说自家世子在江南吉凶难测,他心里担心的很。 他也不指望世子在江南耀武扬威作威作福,只恳请皇帝赶快把人召回来,他还等着好女婿跟女儿成亲呢! 又说,“巡抚六省节制三司”说得好听,就是一纸空文! 万岁就像才知道这回事一样,表现的非常震惊,当即命人把兵部的人喊过来,给侯爷当面解释。 自从兵部尚书被抓,代理尚书一职的是兵部侍郎。 侍郎心中连声叫苦,心说万岁下达一个“节制三司”的旨意只要上下嘴皮子一碰,哪知道底下人就是扯豁嘴跑断腿,也不一定能把事情办成啊! 退一步说,赣江王还假装老实着呢,你杨敏之要兵权想干嘛?让藩王拿一个万岁不容宗亲的把柄吗? 侯爷不是朝堂中人,这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兵部侍郎可不敢跟他明说。 只硬着头皮跟侯爷解释,说兵部下达文书给五军都督府,都督府再上书内阁,内阁再请皇帝旨……当旨意再转一圈到五军都督府,都督府协同各省都指挥使司,才能调遣当地卫所。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侍郎心说,文书到内阁就石沉大海,万岁对所有上奏留中不发,你让他一个兵部侍郎能怎么办! 侯爷听得似懂非懂,满脸无辜的说他不懂朝廷规矩也不参与朝中吵闹,更别跟他提什么兵权的事,他只关心自家世子的安危。 他常听戏文里讲,钦差大臣到了地方上被奸人欺负,甚至还可能……这样的事一定不会在我朝发生吧?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刁钻,兵部侍郎可回答不上来。 万岁又叫来吏部,问杨敏之眼下在何处?吏部说不知道,还没有最新的奏折递送入京。 这时,内阁呈上赣江王快马加鞭送上来的新一封悔过书,里面好巧不巧提了一句,杨敏之从南昌走后,到吉安拜访卢阁老去了。 你看人家赣江王也聪明着呢。明摆着告诉皇帝和首辅,他可没有动杨敏之一根毫毛。 朝中官员既愕然又觉好笑。心想王爷这谎话编得好拙劣啊。谁都知道,卢温祖孙和杨敬庭父子有嫌隙。赣江王说杨敏之去拜访卢温了,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当然他们都不知道杨敏之另领了圣意。 都察院对赣江王的攻讦越发凶狠。兵部、内阁和地方的协同也终于开始不动声色的运转起来。 侯爷日常在太极门晃悠,等着从南方来的新消息。 要是换成别人,见天的往太极门和六部值房门口跑,有偷窥中枢之嫌,早被逮起来了。 万岁对侯爷表现出相当大的宽容。表彰他回老家后的清丈事宜完成的很好,从京郊皇庄里拨出一部分田地和庄园赐给他以做嘉奖。 懵懂的张侯爷终于懂了一回,万岁在安他的心呢! 张侯爷和万岁掰扯时,何氏去宫中探望张贵妃,被贵妃好一顿埋怨。 贵妃还记着上回兄嫂不帮忙的仇。现如今,首辅家的公子被兄长七搞八搞的鼓捣成上门女婿,丢了跟首辅的那层关系,让她更加火冒三丈。 贵妃一生气,从万岁那里搜刮体己越发变本加厉。 她已经显怀,年底就要生产。日常挺着肚皮指着满殿的金银玉帛对猊奴说,也不指望他多出息了,这些好东西都是给他和弟弟妹妹留的。 猊奴不吭声,突然来一句:“皇兄也记到母妃名下了,母妃的家当别忘了给皇兄也留一份。” 把贵妃给气得够呛。 万岁忍着贵妃殿中戳瞎人眼的珠光宝气去看她,她拿帕子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说,她想开了,等猊奴长大,请万岁给他找个好地方去就藩吧。她觉得河南原郑王那块地方就不错。 尽管万岁已从侯爷和贵妃身上反复领教过张家人与众不同的鲁莽与厚颜,还是对贵妃又叹服了一把,心说她倒是挺敢想的。看着她日益隆起的肚皮,终究什么也没说,去了皇后那里。 吴皇后已召见过窦夫人,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随后吴皇后跟万岁商量,由皇后出面给张姝颁下凤旨,令张姝南行到金陵与杨敏之完成婚约,封赏其为三品淑人,赐予诰命凤冠霞帔和七翟冠头面。 朝堂和内廷在以张侯爷为首的张家人的轮番吵扰下,对于发生在侯府身上的任何事都见怪不怪了。 侯爷夫妇忙着嫁女兼招赘,和窦夫人从京中再次返回保定。 万岁拨了两艘官船运载嫁妆家具和金银细软,东厂和锦衣卫都派人随行,再加上原来赏给侯爷的八十名亲卫,护送张姝南下金陵。 江南大船商江家敬献了一艘客船,用来载张姝和娄青君等女眷和送亲的客属。 张姝和母亲、义母还有窦夫人,分别时自是泪水涟涟,惜别依依。三位母亲跟娄青君迭声叮嘱,请她照顾好阿妹。 作为女方兄弟的张幼郎和娄少华,加上已下场院试取了秀才功名的杨源,三个少年人也一同去金陵,一面送亲一面游历,待行得万里路回来再求取功名。 张姝等人从沧州码头登船。 两艘官船一前一后,将客船护在中间,沿着辽阔运河,浩浩荡荡的向南方驶去。 在南来北往的船只避让下,三艘巍峨耸峙的大船扬帆踏浪,顺大河而下。 张姝起初还有些惦念爹娘义母和窦夫人。每日里看着金乌东升西落,瑟瑟秋江从明到暗又从暗到明,想起自己曾经跟陆蓁说过的话,“路总是要自己选,自己走,不要后悔也不要怕”。 劝别人总是容易,轮到自己就有些难。好在她比以前变得更勇敢更从容,不畏惧前路,也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每日睡得安稳,噩梦不再来 在江西和浙江交界的一个村落。又一场秋雨过后,袅袅炊烟从土屋院墙间升起。 连日奔波后的杨敏之和杨清等人找了个农户,使了点银钱借用灶台和柴火做饭。 杨敏之和卢阁老已深谈过,该办的事已经办妥。离开吉安,准备去浙江。 杨清给马匹清洗喂食,杨敏之坐在树下看他派出去的斥候传回的消息。 姝姝竟然离了保定,往金陵而来。 中间既然有他母亲的手笔,路上的安全自然不用担心。 她南行这一路大张旗鼓,万岁和父亲恐怕也有意借这趟声势浩大的送亲之行交付于他一些别的事情。否则他的人不会轻易就探听到消息。 最重要的,是她竟然真的来找他了。 杨敏之心头发热,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头一回对斥候的只言片语很不满意。渴望再多一些关于她的消息,看来只能他亲自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南下 随着秋风裹挟而来的气息从干燥变得潮润,送亲的三艘大船一路向南行至徐州,张姝等人在河上的行程已过大半。 娄青君头回坐大船走这么远的路,吐了好几天才缓和过来。趁着这一日船舶停靠徐州码头补给淡水和食物,邀张姝陪她到外头去透透气。 张姝正在客舱做针线,娄青君来叫她,她把衣物篓子搁到床上,问候阿姐可好了些。 篓子里,一段桃粉葱绿的抱腹和雪青织锦柳叶纹男子制式模样的中衣堆叠在一起。 娄青君瞥了一眼,笑道:“看来我打搅妹妹赶针线活了。” 张姝笑说已经缝缀的差不多了,从喜鹊手中接过帷帽戴上,和娄青君携手出门。 她自从上船后就很少露面。江家客船上伺候饮食热水的婆子和仆妇还未见过她的真容,只晓得这个小娘子是去金陵和巡抚大人完婚的。只身南下,令人称奇。 这时她出了屋,在客船上忙碌的仆妇们好奇张望,却只看见遮在帷帽下的一段袅娜身影,从背影看是个安静娴雅的小娘子。 到甲板上,丹虎已从徐州码头总管衙门取了邸报,恭敬的递给喜鹊,请她呈给张姝。 娄少华从下头一层客舱上来,跟娄青君说,这艘客船的船主江六郎有重要的事求见阿妹。 张姝自然记得江六郎,他是江七娘的双胞胎兄长。之前江家在杨敏之的授意下领了边地军粮的差,江家家主派他去宣府协助沈誉解决边粮贪墨一事。后来差事办妥,正好赶上张姝南下,他就将这艘客船献了出来。 张姝让娄少华请江六郎上来。二人见礼,江六郎笑着恭喜她和杨大人即将喜结连理,然后问她可否令船直接行驶到杭州去。京杭运河不通金陵,如若要去金陵,就得在扬州码头提前下船走陆路。 她扬起手中邸报,问:“江郎君可是为着邸报上所说之事?” 江六郎颔首:“正是!流言传赣江王府的长史已经伏罪自尽在狱中,赣江王突然释奴,十余万农奴无地可容,往南不得去,恐怕都要被驱到北边!逆王想来是要趁乱沿扬子江南下取金陵!金陵恐危矣!请娘子跟送亲的船只去杭州暂行避祸!” 娄青君听到中原大地上将多出十余万游荡的农奴,脸色遽变,口中喃喃这可如何是好。 张姝听杨敏之说过,江西往南与两广、往东与浙江都有山脉阻隔,往北连着鄱阳湖和江汉平原,过了江汉就是河南一望无际的肥沃旷野。 她适才看邸报时也在思考江六郎说的赣江王猝然释奴一事。赣江王确凿无疑已在江西叛乱。 倘若被赣江王趁乱取了金陵,国朝的半壁江山被他收入囊中,他完全可以和北方的朝廷划扬子江而治,再徐徐图之。 她能想到的,江六郎和娄少华等人亦都想得到。娄少华也肃然说,不若折返沧州等待时机。 张姝凝目望向岸边,南来北往的商贾、旅人来往穿梭于码头,人稠物穰,一派繁华。 枯水季已经来临,等运河北段开始冰冻,京杭运河将彻底沉寂,只有等到来年春天冰雪消融,才会再次苏醒过来。 他们几乎是最后一趟沿运河从北往南走的客旅。错过这个时段,今年就不能再往南去了。 张姝只沉默了一瞬,拒绝了江六郎和娄少华的提议,叫喜鹊请丹虎过来。问他,从徐州到开封府远不远,驾最快的马几天能到。 丹虎说,若给他两匹马轮流替换,三日即可到达。 他的骑术卓越非一般人能敌,喜鹊是见识过的。 “好,我写一封信,你带到开封府呈给布政使郑磐大人,请他转交给他的夫人姜夫人。” 说完,张姝回客舱展开笔墨写了一封拜帖,写完信在信笺下方用程毓秀给她刻的印章郑重的钤上自己的姓名。 交给丹虎时道:“无论用什么法子,务必确保这封信交到姜夫人手上!” 又叮嘱他,这是承恩侯府张娘子以个人的名义向姜夫人表示问候并寻求帮助,勿要提及杨敏之或杨首辅。如有必要,可告诉姜夫人她是窦夫人儿媳。 丹虎凛然应喏,随行的侍卫从码头总管衙门给他配了两匹骏马。 江六郎见说不动张姝,也只得拱手告退。一再跟她表明,若金陵形势不好,他随时可接应他们一行人到杭州。 丹虎上岸离去,船只也已补给好淡水和食物,从徐州再次开拔,这回不再在中间的码头做任何停留,直接向扬州进发。 娄青君的心还慌张的跳着呢,抚拍胸口故作轻松的跟喜鹊扯闲话: “我看那个江六郎对你家姑娘好似也有些意思呢!跟锦衣卫那位新任的指挥佥事吴二郎有的一比。你不晓得,你们和侯爷夫人去河间那几天,吴二郎到我家来,说是跟侯爷请安来的。不过我看他那副腼腆样儿,给我张叔父请安是托词,心里头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倒是真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后来等你们回来,事情一多,我把这茬给忘了” 这会儿见到江六郎对妹妹关怀备至的模样,又想了起来。摇头叹笑,心里犯起荒谬的嘀咕,妹妹已定了亲,惦记她的郎君还是不少,杨妹婿可得平平安安的呀 喜鹊边听她絮叨,边连番回头朝岸边丹虎离去的方向顾望。 最初这个粗莽汉子骑马带她上红螺寺那会儿,差点把她吓死。这回坐船南下这些天,每到一个码头,托她给姑娘送邸报时,总会顺便从码头上买几样当地的土产孝敬她,让她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希望他也一路平安罢 三艘大船又行了几日,到扬州码头。 此时的扬州码头,和他们几日前经过的徐州码头完全不一样。 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只不过人人脸上惊惶失色,人们只顾惶然奔走,连货物行囊都被抛在原地,码头上一片狼藉。 臆想中的贼人还没个影子,富庶安逸的十里扬州已呈现兵荒马乱的场面。 江六郎又托娄少华上来问询,要不要直接往杭州去。按照他们原来的计画,到扬州后送亲的队伍下船,两艘官船就停靠在扬州码头,客船将随江六郎返回杭州。 张姝再度谢绝他的好意,对娄少华道: “请阿兄转告江郎君,赣江王倒行逆施违背天道,定会自取灭亡。阿兄代我问江郎君,赣江王欲取金陵,可会独留浙江县府偏安? “覆巢之下无完卵,江南六省绝不可一味退让。请他回去结商贾乡绅和台湖书院程家之力组民防自保,莫叫战祸侵袭到浙江,比起关心我的安危这才是造福于民的大事。” 娄少华对她郑重作揖行拜礼,笑道:“妹妹心怀大义高风亮节,让阿兄我受教了。” “好妹妹,你这一番话语直叫我刮目相看!”娄青君仿佛不认得她似的,惊讶的上下打量她。 张姝笑意温婉羞怯,说窦夫人给了她“锦囊”。 娄青君赶着问锦囊在何处,赶快打开瞧瞧她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俏皮的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锦囊”在这里呢。 和阿姐说完顽笑话,又叫喜鹊请来锦衣卫和东厂的执事,跟他们吩咐一二。 待船只停泊靠岸,百余身形矫健的郎子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凛凛威风,赫赫昂扬,抬着嫁妆箱笼从官船上鱼贯而出。 码头上疲于奔命的人潮被这个阵仗惊住,不知来了何方神圣。 待嫁妆家具和屏风烛台等大小件都被装运到马车上,两个身穿铠甲的侍卫骑马飞奔到前面开道,沿途呼喝“承恩侯府三品淑人张娘子赴金陵完婚,借路扬州!” 其中一人手中高举一卷犀牛角轴诰命敕书。 张姝等女眷的软轿被护卫在锦衣卫或步行或骑行的队伍中。娄少华等人骑马缀后。 扬州知府携一家老小正要去乡下避难,猛然听闻巡抚的未婚妻携兵马到扬州来,赶忙停下脚步换上官服帽靴,脚步踉跄赶到张姝的软轿跟前问安。 却只有一个大丫鬟模样的婢女出来,客客气气的呈给他一张喜帖,请他转交给夫人,说自家姑娘邀请知府夫人冬月到金陵去观礼。 知府受宠若惊,恭敬万分的接了喜帖,又和知府衙门里的衙役一起将送亲的队伍送出扬州城。 目送长长的队伍卷起尘土远去,衙役腆着脸问知府,还去不去乡下躲兵灾。 知府往衙役屁股上一踹,喝道:“想让你老爷我丢乌纱帽么?还不赶紧回去当差!要让我晓得城里还有一处乱糟糟,仔细你们的皮!” 离了人心惶惶的扬州城,蜿蜒长龙似的队伍不疾不徐行至金陵。 来往扬州和金陵的客旅比送亲队伍腿脚快些的,已经先到了金陵城,迫不及待的将半路上或看到、或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散布开去。 金陵也是一片人荒马乱,只是这边南直隶六部官署的官员比扬州多,商贾富户和他们的产业也多,一时还腾挪不开。 陡然听说承恩侯府的千金不远千里奔赴金陵,为成亲而来,人们都被勾起强烈的好奇心,顾不得害怕逆贼来袭,胆子大的跑到城门口去看,胆子小的把刚刚收拾好的包袱又放回床头。 这时人们又想了起来,金陵和赣江王中间还隔着一条长长的扬子江、一个鄱阳湖和安庆这道关隘重镇。虽然巡抚大人不知道眼下在何处,侯府千金敢于不惧凶险南下成亲,金陵必然无虞。 在城门口看热闹的人忘了眼下的危急,好事之徒竟然数起了嫁妆的抬数,共一百二十抬。 江南膏腴之地,这个嫁妆抬数对本地豪绅来说不算太打眼。但只要一想到这是皇帝命锦衣卫专程从京师送来的,而且还未成礼新嫁娘就被皇后娘娘亲封了诰命,大家都无不咂舌羡叹。 就在人们的目光团团围着嫁妆箱笼和载着新嫁娘的软轿打转时,从送亲队伍中悄无声息的走出去几个人。 他们是锦衣卫和东厂执掌刑狱的执事,还有刑部司郎中老范等人。这些人另外有皇命或政务在身,隐于送亲的队伍中一同南下,到了金陵城散入人群中,如雨滴汇入大海消失不见 等张姝等人入主巡抚官邸,几个女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娄青君已打听到赵承就在安庆,娄少华和杨源一同过去给他递了信送了冬衣。 张姝也赶紧写信叫快驿送回保定给爹爹和几位母亲报平安。 他们到金陵没几日,京杭运河已封闭河道。等老家收到从陆路传回去的信时,她和杨敏之多半已完婚。 她和喜鹊花了好几日料理宅院,后院只留下自己带来的仆妇。在后院中,又以张姝主内,娄青君主外。 因为要准备婚宴上一应大小事务和用物,主要是酒水吃食和宴乐戏折,少不得娄青君这样已成婚的妇人才好抛头露面往外跑。 娄少华和杨源等人住到前院。原本住在前院的清客师爷等闲杂人被张姝以避嫌和喜欢清静为由打发到南直隶六部衙门,让他们从哪个衙门口来的回哪里去。本来南直隶六部就是养老的闲人居多,不怕再多他们几个。 保护张姝的八十个亲卫也被她分了两拨,大部分都被调遣到安庆重镇,留了十来个守卫巡抚官邸 忙完这些事,还没消停,外面就有流言蜚语传来。等娄青君听到这些流言,又好气又好笑,直拿着当个笑话说给张姝和喜鹊听。 坊间百姓听那几个被巡抚府打发走的清客和师爷说,来金陵成亲的张娘子膀大腰圆、奇丑无比,饭量还特别大 又有云,就因为她的贵妃姑母受宠,她和她的侯爷父亲强逼状元郎做了她家的赘婿。 连首辅大人都拿他们家没法子! 状元郎哪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呢,自请到江南来巡抚六省,就是为了避开这个丑婆娘。 要不然他们这一行人这么大的排场到金陵来,消失了快一个月的巡抚怎么还没有露面?就是在躲着她呢! 娄青君把坊间传闻绘声绘色的一说,张姝和喜鹊笑得倒到罗汉床上起不来,连说肚子都笑痛了。 喜鹊强忍着笑,纳闷问道:“饭量还特别大!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们何时跟姑娘同桌吃过饭?” 娄青君说,就这些传言都是有来头的。据说清客和师爷也都是从扬州码头那边听来的。 他们上岸后,江六郎的客船没有马上开走,又在扬州停泊了几个晚上,等他们到金陵城安然无恙的待了几天才放心离开。 在扬州码头讨生活的贩夫走卒听客船上下来采买的婆子说,坐过他们东家船的张娘子每顿饭都很能吃,给她端过去多少菜碟都不剩什么。 而且她极少出门,一旦出房门,就戴着帷帽,不是长得丑是什么? 张姝和喜鹊又揉着肚子嘻哈笑个不停。 张姝连连点头直笑:“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很能唬得住人!” 她在船上确实每顿都吃得不少。当时想着这一路在水上,又是那么老远的路程,身体得康康健健的,可不能病着凉着,故而每一顿她都告诉自己多吃点 落到那些婆子眼里,她跟风吹就倒的江南美人完全搭不上边。最后从婆子的嘴再传到清客和师爷嘴里,以讹传讹,她就变成了膀大腰圆长得丑饭量大 外间流言怎么传,她不在意,只觉得坐了十几日的船,自己果然长胖了。新做的几件抱腹穿在身上都有些紧。 新衣裳是不准备再做了,她打算接下来每日少吃一顿,争取在婚礼前瘦下来。 喜鹊和娄青君都说她好似长高了一点,胖是丝毫不胖的,还跟原先一样纤秾合度,胸口饱满,丰臀圆翘,一段小细腰还是那么苗条。 女娘们说起胖瘦的话题就打不住的话匣子。最后一合计,索性三个人晚上都不吃了,叫仆妇只给前院的郎子们做饭食。 这时仆妇过来传话说,娄少华有急事找阿姐和妹妹。 娄少华一脸喜色走到院门处,还未开口说话,从他身后走出一个人来。 挺拔颀长,气宇轩昂。摘下头上的笠帽,从阴影下露出一张英挺俊美的容颜,满面风尘,含笑望向张姝。 张姝身子一震,不可置信。 杨敏之大步上前抱住了她。 她也伸手环住他的腰,泪水夺眶而出。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不当着外人的面流露出丝毫脆弱,也许久没有流泪,原来只是因为没有在他面前。 喜鹊已是见怪不怪,跟娄青君说要不她们去灶房帮忙。 娄青君一张嘴合不拢来,推着娄少华一起出院门,朝喜鹊疑道:“他俩真是万岁赐婚后才认识的?” 喜鹊干笑:“天子赐婚就是天定姻缘,天下最大的媒妁之言,可不” “杨敏之你身上好臭哦。” 院中传来张姝娇滴滴的嫌弃声。 她从他胸前抬头,皱着鼻子望他。 他倒一点也不介意自己身上的味道,托起她的腰把她竖抱起来,轻叹:“你又瘦了。” 张姝被他举高与他平视,默默微笑,捧着他的脸吻下去。他下巴和两腮上极短的胡茬扎到她脸上手上,微微刺痒,轻挠心间荡起一片涟漪。 第92章 夫纲难振 最终,还是杨敏之自惭形秽,笑着放开她,说自己应该沐浴盥漱过再来见她。连日赶路身上都馊了,难为她下得去嘴。 “那你到我屋里洗罢。”她说着,吩咐仆妇烧水送到她屋子旁边连着的浴房去。 主屋作为婚房已被喜鹊和娄青君布置妥当,说要等到婚典前一日找两个伶俐可爱的童子压床讨个吉利,待拜堂后新婚夫妇就可以住了。 她已把巡抚官邸当做自己家一般自在,杨敏之心头宽慰,由她拉着他的手进了屋。 沐浴过后,换上她为他缝制的衣裳,问:“这边的官邸跟北方一样,都砌了火墙。我来时便看过府中存的炭例,应付一个冬绰绰有余,怎得不叫人把炭烧起来?” “这会儿还没有河间冷呢,有熏笼和手炉就够了,过些日子吧。” 她蜷坐在榻上,榻边摆了一个熏炉。 熏炉里的香料已经燃尽,她往炉子里又丢了一块香料,把竹篾笼子重新罩上去,笼子上搭着一条汗巾和一套雪青色中衣。 这套雪青中衣是她在船上刚做完的。他身上穿的是另外一套,浅蓝缎滚边立领子的,适合入冬穿。 他的常服大多是青色蓝色,她便也选了好几块这样颜色的棉布料子做中衣,只有一套石榴红的缎子是预备成亲时叫他穿的。 比他的绯色官袍还要艳丽出挑,本是她用来做寝衣的料子,结果大块布料都裁剪给了他,剩下的将将够她做了件抱腹。 她抿唇微笑,飞快的瞥了一眼清爽的眼前人。 他头顶还湿着就随意簪了个髻把头发束起来。 张姝招手叫他坐到榻上,往他身上搭了件大氅,跪在他身后抽去发髻上的木簪,拿汗巾擦拭他头发上的水分。 在熏笼上烘烤过的汗巾是温热的,轻柔的裹住他的头发,带来熏炉里松木香料干燥的气息。一股馥郁芬芳的香气从后背萦绕过来,他身后就像有一片安静的百花园,美好的叫人沉醉。 在波浪中颠簸的船,在厮杀中游走的刀锋,仿佛都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你已经晓得了吧,窦夫人和我爹更改了婚书” 杨敏之转过头,朝她笑道:“我这个人还是你的,你也还是我的,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今日回来,杨源给他带了母亲的口信,还给他捎来一个箱笼,放在外院的书房,他没来得及看。 他还年轻又是郎君,难以体察为人母的心境。宝刀既已开刃,又何必藏拙隐忍锋芒?私以为母亲忧虑过度,但也只能感念她的慈爱之情,不敢有任何微词。 而且若非如此,他和姝姝年内恐怕难以完婚。 母亲生他育他,出于天伦之情自然而然的也爱他护他。 而姝姝,一个养在深闺的弱质女娘,义无反顾的奔赴他而来,需要何等的胆量和勇气!还有对他的信赖。 溯洄从之道阻,辗转求之不渝。他杨敏之此生得张姝相伴,妻复何求? 他伸手从肩头握住她的手腕,从她手中抽了汗巾子随手扔到熏笼上。 将她轻松往怀里一拽,那具花香满溢的柔软身躯就跌入他怀中。 盯着她娇美的面孔和秋波盈盈的双眸,薄唇勾起一缕温柔的谑笑:“只是以后,张娘子都得喊在下哥哥了。” 张姝脸红面热,啐他:“说得什么混话!”她可再不听他的! 杨敏之大笑,探身下来吻她,几息缠绵过后说:“明日就叫人把炭火烧起来罢,你的月事是不是过几日就该来了,莫挨了冻。” 他竟然还给她算着来月事的日子!张姝羞的蛾眉倒竖,低嚷道:“谁叫你给我记着这个的!” 从他怀中坐起,嗔道:“你晓不晓得如今府上有多少张嘴要养,那八十个亲卫我留了十来个还嫌多。光用到他们身上的开支,你一个月的俸禄都不够!我还琢磨着叫阿姐分一部分炭例出去换些米面油回来。叫你这个烧法,我们身上是暖和了,肚子就该空空了!” “所以你就把我门上的清客和师爷都赶走了。” 张姝噗嗤一笑:“我带来的人,派到外头能守城,在家能看家护院,总有点用!巡抚府原来那几个人,除了嘴皮子利索还能做什么?放他们出去,他们还说我闲话呢!” 她支起身子坐直,他就躺下去,把头枕到她的膝盖上。 坊间流言杨清刚入城就听说了,把小子乐得捧腹大笑。杨敏之听闻后也是啼笑皆非。 “你若还用得上他们,我就叫人把他们请回来,不过提前说好了他们的月银我可不出!我是不会拿自己的嫁妆补贴你的!” 张姝脆生生的说完,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声若银铃娇媚悦耳。 她很少表露出这样奔放的情绪。杨敏之晓得她是见到自己欢喜的过了头。心中越发爱怜他的小娘子。 “哪能花夫人的钱!”他笑着一口回绝,也断然拒绝她要把那几人调回来的打算。 那几人本就是屡试不第等着补官的举子,回了金陵的六部衙门也还是继续等待候补。他正好有差事要借他们的力,让他们回金陵六部再合适不过,姝姝算是歪打正着帮了他一回忙。 他故作俨然之态感谢张姝,她不依不饶,说他没有诚意。轻飘飘说几句感谢的话能值几两银子? “我的俸银呢?你过来的时候这边户部没给你送禄米和禄银?” 张姝说收是收到了,她和阿姐一算开支,加上冬月成婚需要的花销,就有些捉襟见肘。 “你等着,阿源说母亲给我带了一个箱笼过来,我还没看。杨氏在眉州的产业里我那一份我不要也罢,前几年在京中和保定我闲暇时倒是置了一些私产,母亲应该都叫阿源捎给我了。” 张姝面露不好意思的神情,含羞道:“那些地契房契吗?窦夫人母亲折合成银子直接都给了我” 杨敏之哑然失笑,道:“看来我这是彻底出族了。” 张姝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疼又有些好笑,捧着他的脸低头去吻他。被他勾住脖颈,舌头根被吮麻了才放过。 “那就只能拿我自己抵给娘子了。”他嗓音沙哑,目光若幽火。 张姝红了脸庞,叫他坐起来。她依旧跪在他身后,给他把头发束起,依然用木簪簪起来。又拿来他原就放在这边换洗的外裳,层层叠叠给他穿好,束上革带。 杨敏之在金陵只待这一晚,次日又要去江西。 张姝在船上往南行驶时,他已经带人去了一趟浙江,那边的事已经办妥,接下来就要返回江西,全力迎战已撕破伪装的赣江王 仆妇摆饭,把炕桌抬上来。张姝本来打定主意不吃,耐不住他说她不吃他就只能喂她了。对上他别有深意的目光,她又红了脸,陪他吃了小半碗。 用完晚饭,杨敏之去前院书房见几个重要的客人,跟他们议事过后即离开金陵。 又到分别的时刻。 张姝从吃饭时就安静下来,神情落寞,微笑中含了秋雨似的愁意。 送杨敏之出屋,被他突然打横抱起来,耳边传来他的低语:“姝姝再陪我一会儿吧。” 他说着,不理会她的挣扎,在喜鹊和娄青君大眼瞪小眼的惊愕目光中,抱她出院门扬长而去。 一路将她抱到书房。他要见的人还没过来,张姝吁了口气。 杨敏之打开窦夫人给他的箱笼,里面不过是他日常的笔墨用物,常看的书籍,几件半旧的袍衫和冬衣,并没有其他的。 他有些纳闷,道:“我还有几个前朝孤本,母亲莫不是忘了放进来。” 张姝走过来讨好似的搂住他的腰,踮起脚亲他的唇角哄他:“那些孤本母亲也都给了我我不晓得那也是你的!等我回去找出来还你罢!连同地契房契折算出来的银两,一并还你!” “母亲既给了姝姝,娘子就拿着罢!就当是我入赘侯府的‘陪嫁’好了!” 听他这么说,张姝倒嘟着嘴委屈上了,娇声嚷道若这个箱笼就是他入赘的陪奁,那也未免太寒酸。 杨敏之抚额叹笑,莫名有一种夫纲难振之感,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顽笑了几句,他等的人陆续都来了。张姝回避去了书房后头的静室。 听外头的声音,她许久没有见过的范大人竟然也来了金陵。她心中暗自惊讶,却不晓得外头的老范等人都是乘坐为她送行的官船过来的。 老范此行跟杨敏之一起去江西,到赣州宣判柳思荀通敌谋逆的罪行,将其就地处决。 另有东厂的使者过来,告诉杨敏之江南其他五省的卫所都已接到调兵征讨的命令,只待他一声令下,即可对江西合围。 曾被张侯爷诟病为一纸空文的“节制三司”终于名副其实。 老范问杨敏之,是不是最好等江南五省的卫所把江西团团围住,将赣江王及其帐下的叛军剿灭后他们再去江西更稳妥一些。 范大人的话说到了张姝的心坎上,她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听杨敏之会怎么说。 “结江南五省卫所之力合围平不了赣江王的叛乱,反而容易生出更大的乱子。”杨敏之沉吟。 他的话实在令人吃惊。 他又道:“其一,江南多山地河流,与地势平坦的北方大有不同。北方卫所在短期之内就可以彼此呼应协同作战,江南卫所多散落在山川河流之间,可叫他们保本地一隅的平安,若等他们集结起来再到江西讨逆,定然误了最佳的平叛时机。” 这是他和万岁、内阁早就预料到的。所以,从江南调不出兵权他并不着急。只是没想到,母亲和张侯爷关心则乱,暗中帮他推了一把。 “其二,赣江王突然释奴却又不归还田地,令十万农奴流离失所。他本就有意把这些流民驱赶到周边接壤的行省,我们的卫所冲过去,首当其冲面对的就是这些手无寸铁的乡民。征讨逆贼本就是为解救遭其荼毒的黎民,怎可屠刀相向。” 众人被他说得有些迷茫,既要擒拿逆王,又有所顾忌,这与投鼠忌器何异? 有人道:“这些乡民定然往北边去,只要放开北边这个口子,等他们过了江汉平原,五省卫所依然可以合围。” “可是流民北徙不是一日可以完成的,赣江王也不会乖乖的在南昌等着我们去打。”老范笑眯眯的说,他有点琢磨出杨敏之的意思了。 杨敏之笑:“天下之事,莫过于人、钱、粮。赣江王有叛军二十万,有采矿得来的银钱无数,粮食想必暂时也是不缺的。” 听到他说二十万叛军,张姝的心被紧紧的攥了起来。这是一个她无法想象的数字。 可听他说这些话时,口吻轻松,可以想见他那副闲适自信的姿态。他心中一定早有盘算。张姝微笑,从手炉散发的融融暖意温暖全身。 倾耳聆听的不止她一人。 大家又听杨敏之说,他去了一趟吉安,不日卢阁老将通过金陵国子监刊发一篇讨贼檄文,声讨赣江王暴虐无道残忍不仁。届时,江南士林对赣江王的口诛笔伐自然少不了。 然后他又去了一趟浙江,通过江南几大商贾和商会,将赣江王和浙江几大钱庄千丝万缕的关系摸了个透。 老范等人恍然大悟。 赣江王有人,但这些人都不是白给他干活的。 有粮食,但是江西耕地本来就少,山脉还都被他挖了矿,他只能靠买。 而他的人和粮食都要靠钱来维持。 那么他的钱呢,他还不知道他放置在浙江钱庄里的钱如今都由杨敏之说了算 所以,卢阁老在江南士林中的影响,以及浙江钱庄对赣江王的反戈相向,就是杨敏之募来的“兵”。 再加上从东面、南面和西面合围而来的卫所,赣江王如瓮中之鳖,将只能束手就擒。 众人都明白过来,连连点头交口称赞,对杨敏之佩服的五体投地。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们忽略了往北颠沛流离的十万流民。 虽然卫所不会朝他们挥出屠刀,如果他们不能被妥善安置,亦将成为讨伐逆贼的代价。 他的心情很沉重。 就在此时,丹虎从开封府返回,带回姜夫人给张娘子的回信,以及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河南承宣布政使郑磐命令河南各县府为流民造农户籍,由官府颁发垦荒政策,鼓励流民垦荒,并以家中男丁的数量核定丈量每户可拥有的田地。 丹虎说完,就要去内院门口把信呈交给喜鹊,被杨敏之叫住。 老范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巡抚大人捧着信走进书房后头的静室。 “张娘子,下官突然有些惶恐。” 张姝笑微微从他手中接过姜夫人的回信,问他何事惶恐。 “如今下官的人、钱、粮都攥在娘子手中,下官惶恐长此以往夫纲不振可如何是好。” 他好似有些苦恼。 “谁叫大人是赘婿呢!”少女俏皮轻笑。 书房众人听不见里面在说什么,只有一低沉一温柔两道愉悦的笑声从静室传来。 第93章 成亲 杨敏之走后没多久,卢阁老从吉安发出的讨贼檄文送至金陵,阁老代表当地士人和乡绅声讨赣江王为祸江西,上书朝廷请求平叛。 老实说,赣江王虽然对农户极尽压榨之能,对本地的士绅还是不错的,对告老归乡的阁老和卢氏族人都很客气。毕竟他自认是胸有大志之人,也想要个好名声。 可惜遇到了杨敏之。 就在他勃然大怒,准备发兵征讨吉安给当地乡绅一点教训,他突然发现他的钱运转不动了!没了银子,粮草很快就会后继乏力,拿不到饷银的士兵随时都会撂挑子甚至倒戈相向。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还可以去抢。 本省的州府,能被他霍霍的早就霍霍干净了。剩下几个偏远的,要么本就没什么油水,要么跟吉安一样早早集结民防自保,他讨不到好处。 往北,被他驱赶的流民正在寒风凛冽中越过江汉平原,平原上的草都快被那些穷腿子们啃光,他不屑去争。 那么就去浙江吧,去繁华富庶的江南腹地。 然而,为时已晚。 许久未在人前露面的巡抚大人终于现身,率军从东南西三面合围江西,与叛军正面对垒。 在杨敏之的率领下,官兵势如破竹,将合围的口袋越扎越紧。 几次鏖战,赣江王均失利败北。他号称二十万的兵马折损过半,人倦马疲,被狼狈的逼回南昌。没法子,人要吃饭,马要吃草。没有银钱真是寸步难行,连造个反都陷入困顿。 然后他就出了个昏招,将自己的大本营南昌和周边仅存的富户洗劫一空,用来给军士们发饷。 终于有了片刻喘息之机。他的目光落到南昌东北面的浩瀚大江。 在当初猝然释奴时,他就命田佑堂领军东出鄱阳湖,沿扬子江南下攻克安庆再直取金陵。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田佑堂始终被阻隔在安庆的城墙外。 他和田佑堂本就狼狈为奸,既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当时他唯恐田佑堂先入金陵干出称王的事来,就留了一手,只让田佑堂带走南昌府卫所的两万兵马。此时幡然悔悟,忙将自己的大军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守南昌,余下的由他亲率增援田佑堂。 只要打下金陵,他在江南就还有立足之地! 大军压境,安庆的压力不可避免的传导到后方的金陵城。 城中流言再起,兵祸这回是真的要来了! 刚刚安定下来的人心再度浮动,城中乱作一团。 赵承仍在安庆协助兵防。田佑堂多次进攻,都被打了下去。守军越战越猛,士气高昂。守备牢记杨敏之的嘱咐,依照他命赵承送来的信上的指示,固守城池绝不出城迎战。 虽然时常有捷报传来,娄青君心中始终难安,眼皮子直跳,天天攥着手帕子捂着胸口说不行了遭不住了,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该去了。 张姝的心中反而出奇的安宁与镇定。驱使她到这里来的,是她刻骨的思念和满腔爱意。给了她坚持下来的勇气的,是对他全然的信赖。 她相信他。 当杨敏之在江西稳步推进平叛的步伐,张姝亦在从容的置办他和她的婚礼。 这日,她和娄青君正在打理账目和喜宴上的宾客名单,喜鹊慌张的跑过来说,金陵国子监的学子们自发召集了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打算去安庆襄助守军守城,婆子上街采买时发现娄少华和张幼郎也在其中。 听了喜鹊的消息,娄青君两眼一黑差点真的背过气去。 娄少华和张幼郎得了杨敏之的举荐,这些日子在国子监求学。两家让他们过来念书,不是让他们以身犯险来的! “这是凑得哪门子热闹!” 娄青君恨恨的说。叫人备车,和张姝出门。 非常时期,金陵已封闭城门,非官军不得出入。学子们走到城门口出不去,和守城的军士起冲突被拦下来。 她二人到城门的时候,知府和府衙的师爷都在劝说,叫学生们回国子监安心念书,莫要给安庆守军添麻烦。 周围聚了一群人。几个货郎替学生们鸣不平,质问知府为何不让他们去,学子们所为才是真正的血性男儿。 货郎越说越激动,当即又有几个年轻的郎子卸下肩挑背扛的货物,加入到学子们的队伍,嚷嚷着去守安庆。 知府站到高处,朝众人拱手高声道:“逆王已是穷途末路,做困兽斗不足为惧!安庆守备和士卒一直在顽强的坚守城池,眼下远远未到金陵城危急之际!父老乡亲尽可高枕安卧,静待安庆守军凯旋归来!” 府台大人在上头讲,娄青君在下面人群中找到娄少华和张幼郎,就差把他俩的耳朵提起来,恨声催促他们赶紧跟自己回去。 娄少华其实也认为这时去安庆不妥。只是张幼郎还小,一想到杨清,那个和他同龄的少年已随杨姐夫去江西平叛,他就心潮澎湃,恨不能将手中笔换做刀随官军一起去上阵杀敌。 娄少华劝不动他,只得跟他和众学子一同出来,免得他出闪失。 张姝走过来柔声劝阿弟,杨家的两位小郎都有功夫在身,有自保的能力,他若去了不是帮忙反而是添乱,战场上刀剑无眼,同袍都在奋勇杀敌,谁能分出功夫来照顾他。 这时学子中有人听到她的话,冷笑道:“这位娘子此言差矣!危难时刻,男子大丈夫就应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我们读书人虽不如武夫悍勇,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等不才,即使不能成为社稷之器,也绝不甘缩于人后,如老弱妇孺一般躲在四丈高的城墙内苟且偷生!” 他慷慨激昂的话语说完,人们纷纷为他击掌叫好。 张姝愣住,刚才自己对张幼郎说的话被旁人听了去,伤害到学子的自尊。 她不由想起杨敏之临行前,她天真的问他,为何不将江西的十万流民募为兵士,这样他们就有更多的人来打败赣江王。杨敏之当时说,用兵之大忌,一是流民,兵痞兵匪和军中哗变多从此来,二就是一些死读书读死书的士人。 她有些明悟,只沉默不语。 人们以为帷帽下的小娘子羞惭的说不出话来。 娄少华朝刚才说话的学子拱手致歉,说他阿妹出于关心家人,没有别的意思。 学子们的情绪又被鼓动起来。 知府仍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国子监的学生未来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谁也说不准里面会不会出一个像杨敏之那样的状元。知府宁可被学子们骂软骨头缩头乌龟,也不愿得罪他们。 人群中又有人说,杨巡抚在江西平叛,追着赣江王屁股后头打,现在逆王带残兵奔安庆而来,巡抚一定马上就会派兵过来解围的。 还是刚才说话的学子,冷哼道:“您这话也就哄一哄耳背的老翁老媪和没有见识的妇孺!” 他边说,冷冷的扫了一眼被娄少华护到身后的张姝。帷帽下的纤秀身影始终沉凝。 “国子监中何人不知,巡抚大人一心只贪功求胜,带全部人马奔南昌去了!根本就没有派人到安庆解围!” 众人色变震惊。有人害怕的哭起来,人群中顿时一片或惊恐或愤怒的叫骂声。 “完了完了!没有官军来救我们!让大伙坐以待毙等死吗?” “杨巡抚难道不管金陵城不管百姓的死活了吗?” 知府亦变了脸色,他晓得学子所言属实。杨敏之麾下的平叛大军正奔赴南昌直捣赣江王的老巢。 国子监中有不少金陵六部官员家的子弟,不知是谁从家中探听到军情机密,被这个学子明晃晃的说了出来。 “杨敏之不会抛下金陵城!”一道柔亮的声音从娄少华身后响起。 只见刚才劝自家弟弟回家的女娘走出来,摘下帷帽。 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美丽面孔,令人惊为天人。 人们惊愕,一时忘了刚才叫骂所谓何事,哭喊声说话声变得微弱窸窣。 “妾是承恩侯府张娘子,亦是皇后亲封的三品诰命,奉旨到金陵与杨巡抚成婚。” 起初她的话音还有些微颤。 说完,朝知府福了一礼。知府慌得忙向她拱手回礼。 围观的人们越发震惊,张口结舌。原来杨巡抚的未婚妻非但不丑,还是个美若天仙的美娇娘! 国子监年轻的学子们都露出腼腆之态,手足无措。刚才几次出言相讥的学子涨红了面皮,瞟了一眼张姝,抿唇望向别处。 “若我是巡抚大人、有这么好看的娘子一定会回来救金陵城的!” 一个孩童从人群夹缝中突兀的喊了一嗓子。母亲慌忙去掩他的嘴。 人们哄笑。心里都默默认同孩子的话。 “不论我在不在这里,杨巡抚都不会弃金陵城于不顾。” 她也笑了,对那孩子说。翦水秋瞳中笑容温柔。 她面向众人欠了欠身,道: “我来金陵之前,从未曾走过这么远的地方,心中不胜惶恐。但我不后悔在这个特殊的时节来此地。我原以为金陵的好是这里的繁华兴盛珠玑罗绮。其实不然,金陵的好是因为有在场的百姓乡邻,有保一方安泰的府台大人,有满腔热血的郎子和学生。 “正如府台大人适才所言,金陵不是一座危城,还远未到危机关头,恳请大家和我一起再等一等。我与巡抚大人的婚期就在冬月,一旬之后。我相信他定不会失约,我会在这里等他,等他回来。” 张姝说完,在潮湿微润的寒冷冬日里,脸庞泛红发烫。 头一回在市井间,当着男女老少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么多语无伦次的话来。最让她难为情的是,话语间泄露了她对他的情意,那些本应该暗藏在她和他两人之间的情愫。 没有人笑话她。从围观的人群中又响起嘈杂而热烈的掌声。 学子们互相看了看,不再吵嚷着去安庆。 知府和师爷见机劝他们回国子监。 这时,城楼上的军士朝下方高喊知府大人,说有斥候从安庆方向快马奔来。 刚要散去的人群又紧张的顿住脚步。 师爷爬上城楼,随后从城楼和城门外的护城河边传来喊话声。 外边的声音离得太远,嘶喊声中隐约充满了欢喜。 不一会儿师爷提着袍子三步并做两步疾行下了城楼,喜笑颜开:“安庆之围解了!解了!” 知府迎上前,让他细细道来。 师爷脸上止不住的喜色,大声道: “杨巡抚率军破了南昌城,一举擒获了赣江王世子等人。逆王见势头不好赶紧调军回防,和田佑堂起内讧,逆王杀了田佑堂把所有叛军都带走了!巡抚大人留了部分人马镇守南昌,继续带兵马往扬子江来,把叛军堵截到鄱阳湖会战!” 师爷口齿清晰,几句话把来龙去脉说得明明白白。 知府连声笑着说好,好一招围魏救赵。 人群中再度爆发热烈的欢呼声,多人喜极而泣。有人说太好了,江南官军最擅长水战,没几日就能将赣江王赶到鄱阳湖里喂王八。 娄青君口中也不断重复太好了,拿帕子不停的擦拭眼睛。 张姝挽着阿姐的胳膊登上马车回府,被人唤住。 是刚才那个学子,急匆匆走到马车前,拱手作揖对她行大礼致歉,语带惭愧:“小子适才对杨大人和张娘子语出不敬,多有得罪!请张娘子原谅!” 张姝不说话,看向娄少华和张幼郎,两人赶忙上前扶起同窗。张幼郎不好意思的对阿姐说他们回国子监念书去了。 马车从欢呼雀跃不止的街市悄然离开。 张姝眼眶发热,唇边绽开一缕微笑 冬月至。几场淅沥的冬雨过后,张姝叫人把炭火烧起来,巡抚府的火墙终于热乎了。 自安庆之围解开,斥候每日都会飞马到城门来报。告示也每日都会张贴到知府衙门门口。金陵城又恢复了往日的锦绣堂皇。 如百姓们所说,没过几日,当鄱阳湖上开始结浮冰时,赣江王的叛军被一举歼灭,赣江王及其僚属部将被擒获在战船上。 杨敏之将兵权交还给跟他同去江西平叛的东厂使者手上,带杨源杨清直奔安庆,从安庆和赵承汇合。安庆守备和几个部将都接到了娄青君差人送来的喜帖,一行人一同返回金陵参加婚宴。 他们回城那日,是江南冬天难得的一个艳阳天。 六部官员和知府衙门到城门相迎,沿路百姓夹道欢迎,恭贺杨巡抚和张淑人新婚如意百年好合。更有热情的百姓奉上瓜果柑橘,请巡抚带回给张淑人。 杨清笑嘻嘻的道谢接过瓜果篮子,跟赵承说,这样的盛况还是他家公子春闱点了状元游御街时见过。 杨源驭马靠到杨敏之身边,小声说了一句。 杨敏之抬头,朝街边的酒楼望去。 三层楼上,雕花窗边,倚靠着一个娉婷丽人。没有戴帷帽,蒙了一块浅粉色的轻纱面巾在脸上,遮了鼻唇脸颊,只露出一双含笑的闪闪星眸。 杨敏之勒缰绳停住,朝她露出清朗的笑容。 他还记得春天她刚入京时喜戴帷帽,女娘们纷纷仿效学了她,帷帽在京中一时风靡无两。这会儿的她,别出心裁拿轻纱覆面,想必没两日金陵城中的女娘们也都会争相模仿吧。 张姝含笑望向街市上被众人欢呼拥簇的他,昂然笔直坐于马上,一袭红色官袍已沾染了污痕和淡淡的血渍,仆仆风尘,难掩潇洒倜傥俊逸风流。想那时他以状元之名打马游御街时,也当如是。 只是 她眉头微蹙,拿手指头隔着面纱轻轻点了点下巴和腮,朝他莞尔一笑,转身离开窗口。 杨敏之不知她何意,微愣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层短硬的胡茬。恍然明白过来,笑着看回去,她已不在窗边。 张姝和喜鹊从酒楼雅间出来,朝喜鹊眨了眨眼:“我可是听你的话,婚礼前没和他见面,也没让他看见我。” 喜鹊皮笑肉不笑:“姑娘智谋无双,婢子自愧不如。” 来金陵前,侯夫人又把她好一顿敲打,跟她说,按河间的规矩新人成婚前三日不能见面,让她把姑娘看住了。 这也应该算没见面吧。 两人不再理会街面上的热烈喧哗,在侍卫的护送下回了巡抚府。 娄青君请了知府夫人过来商量后日的婚典一事,梳头的全福人和压床的童子都已请好。两人忙完,谈起南北方嫁娶的风俗差异。 虽说婚典和宴席都已准备的妥妥当当,娄青君还是有些气怯,双方父母都不在这边,按哪头的规矩来好像都不太合适呢。 知府夫人拍手一合计,这两位是皇帝赐婚、皇后发嫁,天底下再大的规矩也越不过皇爷和娘娘,就怎么便宜怎么来吧! 等张姝和喜鹊回府,娄青君见喜鹊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问过张姝,跟喜鹊笑嘻嘻说:“莫紧张,我们老家的规矩是婚前一天不见面就行,别被我婶娘给唬住了。” 相处久了喜鹊也不怕她,揶揄道:“敢情您们老家的规矩在北方一个样,在南方又一个样?” 三人都哈哈笑起来。 不过顽笑话归顽笑话,大差不差的规矩还是得讲究。 到了次日,张姝搬出主院,把院子和婚房都空出来,仆人们在院中张灯结彩,往窗上贴双喜,娄青君另请的夫人们来帮忙铺喜床撒喜果。 前些日子城中人心不稳,叫娄青君寻着机会,托牙行帮忙低价购置了一套两进小宅院,离巡抚府不远。张姝带喜鹊住到她家,等杨敏之过来接亲。 第三日早上,全福太太过来给她梳头上妆,娄青君给她添妆,喜鹊领着婢女给她一层层穿上凤冠霞帔的喜服。等喜乐在门口响起,呼啦啦一群接亲的人涌了进来,直叫娄青君感慨这个宅子还是买小了点。 等张姝被她们打扮好,大家都夸她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只有她揽镜自照时,从镜中看到一个被满头珠钗和凤冠压得快抬不起头的粉白的一张脸。垂头艰难的望下去,是穿了夹袄夹裙之后尤显臃肿的身材。 张幼郎背她上轿,差点没背起来,唬得娄青君和喜鹊在旁边一左一后的护着,生怕他把新娘子摔下去。 摇摇晃晃的几步走到宅门口,一双大手径直从他后背把新嫁娘接过去,稳稳的横抱起来。 熟悉的令她心安的成熟气息将她环绕。 他抱着她走得很快,张姝紧紧的按住遮头脸的喜帕,也遮住了满面羞红。 门里门外送亲和迎亲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新郎官好心急。 “夫人坐好了,我们回家。”杨敏之在她耳边轻轻唤她,将她放入喜轿中。 第94章 花烛夜 从赵承家的宅子到巡抚府不远,骑骏马挂红花的新郎伴着花轿特意在金陵城中绕了几条街,一路答谢百姓的祝福。杨清和张幼郎捧着饴糖,还不等他们往外撒,孩童们你推我搡把他俩团团围住,嬉闹间就一抢而光。 随着花轿颠簸,外面的光亮从大红喜帕中偶尔透进来,宛如红霞。张姝只觉自己的面庞热气腾腾,莫不会被霞光烘烤的和喜服一个颜色吧。 轿子外人声鼎沸,唢呐和鼓乐声中穿插着轻盈欢快的扬州小调,果真不知道是按北方的规矩还是南方的了。 一切都充满喜悦的气息。 迎亲的队伍回到巡抚府,正是良辰。张姝又被杨敏之从轿中抱出,径直抱入厅堂。再度引来宾客们善意的哄笑。 因他们的父母都不在金陵,一对新人对着北方遥遥拜望。 招待官宦夫人的娄青君忙里偷闲的想,两人若是在京城或保定成亲,真不知道拜父母该拜哪一家的。杨妹婿是张家叔婶的赘婿,按理说应该拜岳父岳母,那堂堂首辅的面子往哪里搁呢。所以说他二人还是在金陵成亲的好,哪边都不得罪。 三拜过后,送入洞房。 自从被他一会儿抱着放到花轿里,一会儿又从轿中抱出来,张姝晕乎乎的就像喝醉了似的,面前的红光忽明忽暗,让她眩晕不已。 直到被他拿喜秤挑了盖头,她眼前陡然一亮,身前围了一圈喜气洋洋的笑脸,笑声和恭喜声不绝于耳。 在让她发蒙的笑脸和笑声中间,一双深邃清冷的眼眸凝望着她,含笑亦含情。 他不像她穿得那么厚,一袭簇新的绯色官袍,劲腰束玉带,挺拔颀长之姿与他平日一般无二。头戴乌纱,耳边簪了一朵红绢花,俊美的脸庞泛着淡淡的红晕和些许拘谨。 她望着他,微笑羞涩甜美。女傧相喊了几声,她都没有听见。 从婚房中又飞出一连串快活的哄堂大笑。 张姝眨眼回过神来,一只修长的手递过来一只酒杯。 原来该合卺了。她羞涩的接过酒杯,复看他一眼。他也眨眼冲她笑。 杨敏之比她高不少,放低了身子跟她交杯共饮。 两颗头碰到一起,从张姝头顶的凤冠两旁垂下来的金玉流苏轻轻的触碰他的脸颊。 就像她青葱玉质的纤手在调皮的抚摸他。 杨敏之垂下眼皮瞅她。她很专心的在饮合卺酒,两片唇瓣柔软殷红,泛着蜜一样的光泽,一定很甜。 抹了口脂的唇,在杯口边缘留下浅浅的红痕。 他突觉口中干涩难咽,与她同时饮尽杯中酒。 辛辣微苦的酒蹿入腹中,张姝终于不再恍惚的像在做梦。 婢女端来一盘肉食,请她和杨敏之行共牢之礼。共牢而食同食一牲,从此夫妻一体琴瑟相和。 两人都郑重的细细品尝了几口,女傧相令人撤下。 至此,他二人才算正式结为夫妻。 婚房里的女宾客们跟新婚夫妇说了很多吉祥话。娄青君请女客们入席,晚宴过后还请了个戏班子过来唱几出折子戏。 张姝起身坐到梳妆台前,喜鹊把沉重的凤冠从她头上取下。杨敏之摆手让喜鹊退下,他走到张姝身后,帮她把头上的珠钗绢花一样一样拿下来。 “你不是还要去外边招待你的同僚下属么,莫让人家等着急了。”张姝转身提醒他。 “不急。”杨敏之勾起她的下巴,朝她的嘴唇重重的碾压下去。 “呀!我抹了口脂的” “我晓得。”他握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 他的下巴光洁,不是他刚入城时覆了一层短粗胡茬的模样。看在他乖乖听她的话剃须的份上,张姝娇哼了一声,唇瓣微微张开,便于他更深的亲吮。 他吃光了她唇中的口脂,尤嫌不够。她咯咯笑着一边躲避一边拿帕子给他擦唇角,推他赶快去入席。 把他送到房门口,屋外的天空云层厚密,低矮的仿佛伸手就能碰到。细碎的雪籽悄无声息的落下来。 张姝取来一件夹棉披风给他系上。 “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趁她抬头给他系披风,杨敏之飞快的亲了一口她的额头 当然,宾客们是不会放新郎官很快回来的。过来给张姝送晚膳的仆妇说,席上有几个从外地卫所赶过来的指挥使,很能豪饮,拉着巡抚大人不放,定要跟他一醉方休。 张姝不理会席间事,知道他自会有分寸的。她本就是安静少言的性子,自己一个人呆着也觉安逸自在。 今日成亲吹吹打打的闹哄了一天,虽说是高兴的事,这会儿耳朵和后脑勺还有些闷胀。 叫喜鹊去厢房捡一些柑橘和香橼佛手过来熏屋子。 喜鹊一开门,呼呼北风冲了进来。 “姑娘!雪下得大了!”喜鹊惊喜的跟张姝说。 张姝从她打开的门看过去,暗暮的夜色中,红灯笼发出温馨喜庆的光芒,北风吹拂下,红色烛火跳跃,雪花飞舞,比杨敏之走时下得密了些。 她们是从北方过来的,看到江南的雪就想起北国的冬天,想起家乡的冰天雪地。不论是河间还是京城,这会儿都已经积了厚厚的雪。 就在婚礼前几日,张姝收到了义母的信。义母写信时,爹娘应该就在她身边,信中有很多话就跟爹娘亲口说出来的一样。 义母说,侯爷觉得自己过于肥胖了,说以后每日要清淡饮食,还要修身强体,等瘦下来能走得了远路,就到江南来看她。 义母还说,贵妃即将临盆,侯夫人心中还是记挂,说过些日子就回京城去。窦夫人和杨霜枝已经带杨祖母回京,杨霜枝和杳杳从侯府隔壁搬去了新的首辅府。窦夫人请侯爷夫妇回京后去首辅府做客。 不约而同的,几位长辈都跟她说,勿要挂念他们,他们都很好。 张姝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眼中泛酸,忍不住落下两行泪。 喜鹊捧着装香果的篓子进屋,她连忙擦干脸颊上的泪痕。 把婚床上铺了一层的红枣花生等喜果都收捡起来,再把柑橘、香橼和佛手放上去。香果的气息清甜,冲淡了哀伤。 等专司烧水的两个仆妇七手八脚的把浴桶里的热水加满,喜鹊伺候她沐浴。 外院的声音突然熙攘起来,应该是宴席结束宾客们即将归家。 杨敏之回来了。 张姝还泡在热水里,缩起身子慌张的问他:“你怎得不送客人就回了?” 在旁边的耳房洗浴有些冷,她让人把浴桶直接搬过来靠到火墙边上,和外头隔了一道屏风和搭衣裳的木架。 杨敏之没想到她就在婚房沐浴,愣了一下,说赵承和娄少华还有阿源阿清几个在安排送客。 张姝“哦”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听他把喜鹊和伺候烧水的仆妇都打发走,着急喊:“我还没洗完呢!” 听到他正往屏风这边走,她又发了急:“你别过来!不准过来!” 一声轻笑从杨敏之鼻子里哼出来,谑道:“我又不跟你抢浴汤!” 隔着一架严实的云石屏风,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却情不自禁去肖想水雾缭绕下诱人的曼妙袅娜。 他本来在席上只是微醺,这时不知哪里来的酒劲上了头,口干舌燥,心跳得厉害,只得拿顽笑话遮掩过去。 自顾走到罗汉床边,炕桌上摆着几张信笺,是她刚刚看过的,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张姝听见外面没了动静,只好尽量小点声接着洗自己的。洗浴完摊开肩膀刚想呼出一口气,有些傻眼——她该怎么把木架上的衣裳拿过来呢。 顾不得羞臊又喊他,让他把喜鹊叫回来伺候她穿衣。 杨敏之叹了口气,她总是在无意的撩拨他。大步越过屏风,不管她惊恐尖叫着直把肩膀往水下缩,也不看她,把木架上的衣裳一股脑全收走了! 走到屏风另一边,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口吻: “夫人,下官有一计您看行不行?您的衣裳太多,我也不晓得先给您哪件才好。您跟我说,我把眼睛遮住一件一件的给您递过去,绝不偷看一眼,您看这样可行否?” 他死活是不会帮她叫喜鹊的,只能使唤他。 张姝被他逗得又气恼又想笑,没好气的羞嗔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满含羞意的告诉他,先把汗巾和抱腹递给他,再把那套葱绿色的中衣拿来。 不一会儿,杨敏之走进来。他真的遮了眼睛。张姝仔细一瞅,是她喜服上的一根红绸腰带,被他拿来覆在眼睛上,在脑后打了个结。 红绸覆眼的郎君,身上也是一身红色官袍,却和白日里的喜庆不同,此时的他就像从雪地里走来的谪仙,神情自若淡漠有礼,清冷的无以复加。 深邃的眼眸被遮住,越发显得鼻梁高挺,红唇薄冷,难言的神秘和奇异扑面而来,让张姝心头无由来的抽了一下,胸口悸动砰砰狂跳。 他一手递给她汗巾,另一只手拿修长的手指捻着一件比喜帕也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是她的抱腹。 张姝羞怯的接过去,趁他转身离开,赶紧从浴桶中出来,擦干身上的水分,上身系上抱腹,下面拿汗巾裹住。 他又如法炮制把中衣拿来递给她,施施然转身绕过屏风。 张姝生疑:“你遮着眼睛看得见么?” “当然不可能一点也瞅不见,要不我怎么晓得会不会撞到屏风和架子上,”他倒是很诚实,听闻她在屏风那头呼呼喘着气要发作的模样,赶忙补充道,“看不清楚!只是让我勉强识得点路!” 张姝已然生气,整理好衣裳面无表情从屏风后转出来,也不搭理他,在葱绿中衣外头又穿上一套同色的琵琶袖夹袄和马面褶夹裙。 “你还穿这么多做什么?反正一会儿都是要脱的。” “杨敏之你住嘴!”她气鼓鼓的朝他喊,热水熏蒸过的脸蛋白里透红,两个软糯的脸颊霞光潋滟。 杨敏之笑着走来,抱住她吻她脸颊:“夫人莫生气,当真没看见。” 她刚软和了一点,他又轻笑低语:“总是要给我看的,我何不光明正大的看,何苦鬼鬼祟祟的偷看,倒还惹你生气,这么不划算的事为夫怎么会去做。” “哪个要给你看了!”她甩开他的手,又羞又臊。 他又缠上来抱住她,弓腰把下巴垫到她肩膀窝上,轻唤了一声:“姝姝。” 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唤胜过千言万语。 张姝抬手搂住他的腰,在他胸膛处嗅了一下,问:“回廊那头的梅花开了?” “嗯?”他茫然。 “一定是开了,我都闻到你身上的梅花冷香了,你从树下经过时一点都没发觉?” 杨敏之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跟小犬鼻子似的?等我也洗漱过,我们一起去看看。” 他就着张姝用过的浴汤也简单洗浴擦拭,再出来时,穿着一身张姝提前给他找好的衣裳,奇怪的问她:“莫不是搞错了?怎么你的是绿色我的倒是红的?” 他身上穿的是那套颜色艳丽的石榴红中衣,衬得他姿容昳丽,俊美非凡。 张姝捂着嘴嗤嗤笑,含糊的说:“按我们老家的规矩,赘婿得穿红。” 看她笑的那么调皮得意,就知道是她随口编的。 杨敏之笑了笑懒得跟她计较,心说反正迟早都是要脱的。 张姝又去衣橱中翻出两双一模一样的鹿皮靴,递给他一双,指着另一双说:“很好认得,我的上面有一圈兔毛,你的没有。” 杨敏之无奈道:“凭大小我也能认出来好么?” 张姝咯咯笑,叫他自己把披风系好,推着他出了门。 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洗头发,一个绾了个道姑头,一个随手束了个道士髻。再穿上差不多模样的鹿皮靴,系上差不多颜色的披风,若是白日里出去,定叫人赞一声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两人出了门,走到檐下。外面还在下雪,大朵雪花静默无声的飘落下来,天地间转眼已是银装素裹,夜色被地面上的大雪映照的蒙蒙亮。 院门旁的灶房里还亮着灯。喜鹊和两个烧水的仆妇还在。 张姝吃了一惊,叫喜鹊给两个婆子拿两串铜钱给她自己也拿一串,让她们全都歇息去。天寒地冻的,不用等着伺候他俩。 两个婆子自是欢喜。喜鹊还在犹豫,杨敏之道:“夫人体恤你们,该领的情领了就是,该当差的时候恪守本分尽职尽忠,没有人会多说你们什么。” 喜鹊晓得姑爷又讨嫌她了。自家姑娘单纯的像个小白兔,被姑爷一口吃掉是迟早的事,还是莫在这碍人家的眼了。忙福身道谢带两个婆子离开。 张姝说的梅树就在屋旁的回廊下面。她猜的没错,满树红梅已争相绽放。 红梅树上覆盖了一层雪,嫣红雪白互相映衬分外夺目。张姝看得爱极,指点杨敏之把最有意趣的几个枝桠折下来给她。 抱着红梅花枝回屋,屋内温暖如春,柑橘的清甜气息扑面而来。 张姝笑着说,床上熏得差不多了,叫杨敏之把床上的香果都搬到罗汉床上去。 从在河间老家帮她收拾屋子时,杨敏之就看出来她的小主意多得很,不是花儿就是果儿的。 他忙完她吩咐的活,去灶房取了炭火和小泥炉,放到罗汉床中间的炕桌上温酒。 张姝把花枝插到梅瓶,摆弄出一幅梅景图,放到多宝阁上。 忙完插花,搓手呵气。江南的雪虽然没有北方下得大,冷还是一样冷的。 突然身子一倒,被杨敏之抱起来走到罗汉床,坐到他怀中。 酒已温好,最适宜夜间驱寒。两人小口喝酒,小声说着话。 “到京城的运河明年开春才能通航,不过金陵六部衙门还有陆路快驿,前些时日因为江西叛乱不能稍带私人信件,不过以后每日都可以发信回去,多不过五六日就能到京城。你若想岳父和岳母了,随时可以给他们写信。” 张姝呆了一下,从他怀中抬头望他,他的眼中不加掩饰的悯与爱。 义母给她写的信还放在炕桌上,他看到了。 张姝的鼻子一酸,眼眶湿热。不是诚心想在他面前哭鼻子,她真的很想爹娘 可是,也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她乖乖的说好。 “明年七八月份,我们可以回京一趟,我陪你在京中多待些日子,可好?” 她又答了一声好,语音哽咽。 杨敏之托起她的脸,果然又哭了。 她赶在他说话前急急的说:“我不是伤心哭的,我很高兴,真的。” 说着,搂住他的脖颈贴上去亲他,口中喃喃:“谢谢你,夫君” 还没喝多少酒,已有熏然醉意。 杨敏之喉结滚动,将最后一口酒抿到嘴里,对着她的红唇哺了过去。 等她咽下,哑声问她:“可以么?” 她没有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闭目羞涩点了点头。 得到她的许可,杨敏之猛地抱起她,疾步将她放到床上。解下帐钩,帘幕低垂,把还在燃烧的红烛挡到帷幕以外。 一并被挡在帷幕外的,还有窗外呼呼的北风,漫天的飘雪。 屋外风雪交加,帐内春意盎然。 柑橘的清甜,红梅的冷冽,都比不上床中少女的馨香柔顺。 他俯身亲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柔细致。 夜色寒凉,仅可覆身的小衣是红的快要滴血的石榴色,上头拿金线绣了两朵盛放的并蒂莲。 花开并蒂,是吉祥的寓意。花枝饱满沉甸甸的,艳丽不可方物。 红莲当覆碧水。 她是他的花,他便是盛放她的水。 她洗浴的时候,他在炕桌上看到娄夫人写给她的信。等她穿完衣服出来,他也注意到她泛红的双眸,有哭过的痕迹。 她宁可怀着对父母的思念而默默流泪,也要奔赴他而来。他该顾惜她的。 而这时,他不得不又把她弄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帷帐中羞人的颤动和哭咽声终于停了下来。 杨敏之将负气转身背过去的她拥到怀中。 张姝不再挣扎,听着他胸膛里依然激烈的心跳声,与他静静相拥。 帐外的红烛滚滚滴落蜡油,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结出一个又一个绚烂的灯花。从屋外的雪地反射上来的晶莹夜光透过门窗的缝隙照进来,恍如温柔的月色。 在千里之外的南国,他们只有彼此了。 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他们也只会有彼此。 …… 屋外,雪越下越大,娇艳的红梅几乎被大雪完全覆盖。仅存的点点红花被呼号的北风摇晃的无所依从。 第95章 吃不消 次日午前,雪已经停了,满地素白,天光透过银色贻贝窗扉映进来。 昏暗的屋内晨曦初现,红梅在多宝阁里吐露芬芳,柑橘和香橼佛手如昨晚一样随意堆在罗汉床上。炭火烘烤出来的热气从四周夹墙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 静室生暖香。婚床依然帷幕低垂。 床前地面从昨夜起就散落了一地衣裳,石榴殷红和浅葱嫩绿缠绕在一起,如交颈同眠的鸳鸯。 被中温煦和暖,张姝悠悠醒转过来,自己竟然卧在他腰侧,鼻子抵着遒劲的腰腹,好似偎依在灼热的火炉旁。 杨敏之只穿了那套石榴红中衣里的长裤,上身赤着露出精壮的胸膛,坐起来倚靠床头。一手搭在她身后的被褥上,一手握着书卷在看书。 夫君如此勤奋,令张姝非常钦慕。 “怎么不把帘帐勾起来看”她噙着鼻音开腔,“还亮堂些”还没说出口,陡然发现他手里拿的小册子是避火图,本来应该压在枕头底下的那本。 “哎呀!”她慌得上手来抢,一起身胸脯微凉,她身上还什么都没穿呢!只得又缩回被褥里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如水明眸在外头。 羞窘的辩解:“是母亲给我不是!是母亲给阿姐让她给我的!” 她成婚时离她娘太远,何氏既不能早早的就把这种东西给她,又不能在她成婚前一天赶过来,没法子只能给娄青君,让娄青君婚前教教她。 当时张姝接过册子瞅了两眼,比程毓秀的裸身针灸图像大胆多了,也完全不一样,不由红了脸赶紧合上。 阿姐告诉她这是人间乐事,没什么好害臊的。后来布置婚房时给她塞到了枕头底下。 娄青君自己正值青春烂熟,夫妻情热,儿女都已经生了俩,哪还记得刚成婚时和赵承三天两头磕磕碰碰的日子? 对于张姝的羞怯不以为意,跟她说如果她实在不好意思,就拿给杨敏之看。反正他一个能考状元的人,不至于连这都搞不明白。 娄阿姐倒没说错,杨敏之无师自通,昨夜把她里里外外折腾了个遍。可把她给害苦了。突如其来的锐痛把她吓懵,直到这会儿还觉得又胀又麻,羞耻之情难以启齿。 小册子还落到他手上。真是丢死人了! “岳母有心了。”杨敏之微笑,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起来搂到怀里,邀请她跟自己一起品鉴。 张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在他怀里挣扎,小半个膀子露了出来,如一片淡粉的花瓣。 “夫妻敦伦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夫人莫要拘谨,”他的吻落到粉白的花瓣上,一路向上,抵达她盈润的唇,含着亲了一会儿,问她,“好些了吗?” 拿俊眼睃她脸上的神情,紧绷的嗓音中透出一丝躁动。 她眨巴眼睛回看他,腼腆点头。又呐呐的说还是有些不舒服。 杨敏之环抱住她的腰,靠近她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张姝难以置信的瞪大眼望他,他的脸在眼前放大,薄唇吻上她的眼睛。 面对他的哄劝,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眼睫微颤,含羞闭上。 她昨夜哭得太狠,鼻子堵得慌,这时越发紧张的透不过气来,只得微张开嘴,呼吸纤细急促。 他在她眼眉处温柔碾转,把她的唇空出来让她有喘息的功夫。 眼角余光扫过她紧张到缩到一处的肩胛,伶仃锁骨以下全都埋在被子里,遮了个严实。 她以为给自己造了个坚硬的壳,却不知道他比她先醒来,早就饱览过被子下无限美好的风光。 在夜色中被他用手和唇勾勒过的山川,身体力行驰骋过的疆场,在微曦的晨光中瑰丽无比,比他曾在心中臆想过无数次的场景还要勾魂夺魄。 那时她疲乏至极睡得很香,打起了小鼾,以至于让他觉得即便对她做点什么,她也不会察觉。 当然他除了帮她把被角掖好,什么也没做。 这时在得到她的默许后,他才有所动作。一只颀长的手伸过来。 院子里传来小心翼翼的沙沙声,仆人在院中扫雪。她还听见喜鹊隐隐的说话声,让仆妇把饭菜放回灶里温着,等夫人起来再摆饭。 外间已是午时,他们已经错过了早膳。 张姝把被褥裹得更紧,掩饰异样的颤栗。 帐中幽暗日夜颠倒,花瓣似的两片唇被他粗粝的手指温柔摩挲,又如花瓣在他手中涩然绽放。 又过了一会儿,张姝的鼻子实在堵得难受,哼着鼻音又哭了出来。 屋外,喜鹊轻手轻脚的从窗户旁走过,去拿靠在屋檐底下的木叉。昨夜的雪下得太大,回廊旁边的红梅树不堪积雪重压,高处的树枝塌了几条,欲坠未坠,得用木叉支起来。 从窗沿缝隙里溢出一串轻不可闻的嘤咛泣声,就像从撒娇的猫儿鼻孔里哼出来似的,气息濡湿仿佛浸了一泡水。 是姑娘。从不曾听见过她发出如此娇媚勾人的声音。喜鹊大窘,耳朵被北风吹得热辣辣的。放轻脚步转身就走。 看这样子,他俩是午饭也不打算吃了 哭声渐渐微弱下去。许久,帷幕掀开,杨敏之出来,身上不着片缕。从地上挑拣出她穿的石榴色抱腹,又坐回床上。 他捻着轻飘飘的一片小衣裳,朝张姝递过去,问要不要他帮她穿。 拥坐在一团被褥中的少女就像一只眼睛红肿的小兔子,从乱七八糟的窝里又警惕又害羞的看着外面。 “不要!”她从他手指上抢过衣裳,把整个人都埋到了窝里。 他给她递衣裳的手上似乎还有水渍未干,修长的手指还盈润着水光。她光看着就觉得小腹又酥麻不止。 这个坏人。 杨敏之从帐外找出葱绿中衣捧给她,随口吟道:“并蒂双开殊国色,莲台泥泞如捣糜。花影碧波成顷送,盼郎惜取绿萝衣。” 眼中含情脉脉,意味深长:“并蒂莲和绿萝衣都很美,我极为心悦。” 他说完,朝她微微一笑,径直下了床穿自己的衣裳,把帷幕落下去给她留一块隐秘的空地。 张姝愣住,拿他的话揣摩一二,隔着帐子嗔叫道:“你就晓得欺负我!” 还作歪诗调戏她。 他哈哈大笑。 屋外的仆妇听到动静,不敢进来。 张姝穿好衣裳,叫他开门。仆妇赶忙去灶房请喜鹊过来伺候姑娘梳头。 两人终于在午后吃了婚后的第一顿饭。 吃完饭,杨敏之去前院书房见赵承。 他有一旬的婚假,但是年关将近,衙署里的事不能全撂开手去。他从江西回来没几天就和姝姝成婚,能交给别人做的还没来得及部署妥当,因而叫了赵承今日下午过来。 杨敏之一走,张姝很是松了一口气。 喜鹊也得着机会收拾床。帐中弥漫着一股麝香味微腥未散,床上凌乱不堪,红迹点点,像胭脂蹭到了床单上。她忍着脸臊使唤仆妇过来收拾,换上干净的床褥。 不用姑娘提醒,又把佛手等香果放过来熏床帐。 再叫人把浴桶里放了一夜的水端出去倒掉,重新做水给姑娘洗浴。 张姝脱下衣裳,给喜鹊又臊了个大红脸。 从前头到后头,从上到下,白嫩的像豆腐的肌肤上红痕点点,让人眼热心跳。 张姝自己也不好意思,躲到浴桶里不吭声。心想还好自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是从小就有一屋子丫鬟嬷嬷伺候的世家贵女,否则成了婚,她和杨敏之的私密不知道会被多少双眼睛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真的会羞愤欲死。 喜鹊说记得当时从保定南下前,贵妃娘娘给姑娘赏的一份嫁妆里面有一盒去淤膏,她去找找。 等她洗完换好干净衣裳,喜鹊也把去淤膏找了出来。可是只有小小的一罐,如果按张姝身上这模样,没几天就用完了。 张姝从她手中接过瓷罐,扫了一眼上面的小字,面浮红晕,说不用了,她身上的用不着这个,没两天痕迹就该散了。 他其实还是顾惜她的,抚她时尽量克制,吻她时温柔的能滴出水来。 只是终于叫她见识到他身上蛰伏的那头异兽是多么可怕。 当然后来也不是一味的疼,但她吃不消。 如果说她是一艘船,成婚前她以为他是风平浪静的港湾。成婚后不过一天杨敏之就把她变成了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他只稍微拨拨手指头,就将她倾覆。 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好点,她一时有些茫然。新嫁娘离娘家太远总是有些吃亏。如果她母亲在身边,自然会告诉她如何奉承夫君让她少吃点苦头。 洗浴完,她实在困倦不堪,又睡了下去。到傍晚杨敏之回来,将她吻醒。 看她娥眉微蹙兴趣缺缺的模样,杨敏之问要不要再给她揉揉,被她有气无力的横了一眼。 早上她说她不舒服,杨敏之说揉一揉兴许能消肿,也不知道他是和她一样真的不懂还是故意的。后来揉着揉着就变了味,两人稀里糊涂的又滚到了一处。 这时他又要故技重施,张姝拗不过他,索性放下抵御大哭起来。 “盼郎惜取绿萝衣,杨敏之!你怜惜我了吗?” 在他面前,她流过很多次泪。 从未如今日这般失态嚎啕大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向来怕她哭,再傻也知道她是真的不乐意了。何况他是那么聪明的状元郎,立马意识到不对劲,跟她赔礼认错,再三发誓绝没有其他意思,她才又让他看一眼。 杨敏之看后马上要叫人去请女医,张姝害羞的拽住他,说不用,有药膏。 她适才把去淤膏随手放到了床尾的屉格里。杨敏之拿出来,臊着脸说帮她涂上,这回一定不动她。 张姝不说话也不反抗,默默拉高被褥遮住头脸。 这就是应允他了。 涂药膏时留意到她身上的红痕,衬着她腻白胜雪的肌肤,就像外头那棵大雪重压下的红梅树,瑟瑟可怜。 涂完药膏,把她连被子裹起来抱住,柔声哄她睡,说这一晚绝对不碰她。 张姝又被他感动到,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娇气太矫情了,其实忍一忍也不是不可以…… 杨敏之心想,只是这一夜而已,来日方长,以后他定会叫她晓得那是多快活的一件事…… 郎君和女娘默默相拥,各想各的。一室静谧。 第96章 快一点 杨敏之说到做到,这一夜没碰她,第三夜连本带利的讨了回来。若不是白天回门要去娄青君家,到中午她都下不了床。 杨敏之觉得他已经轻轻放过了,但还是弄得狠了,张姝起床时胳膊和腿都在哆嗦,提不起力气。他一直想帮她穿衣裳,终于如愿了一回。 娄青君在家没等多长时间,他们就过来了。两家离得没多远,巡抚府居然是赶着马车来的。到了赵宅门口,杨敏之从车上将张姝抱下来径直进了宅门,路都不肯让她多走一步。 看得娄青君咂舌不已,打心里为阿妹高兴,心想张家叔婶该放心了,杨妹夫对妹妹再上心不过。 赵承和杨敏之自有公务去谈,娄青君和张姝也没有闲坐着。 娄阿姐将前些日子她代为打理的巡抚府的账目册子和婚礼上的随礼单子都交给了她。 张姝成了亲做了巡抚府的当家夫人,府宅内外的家务琐事和人情往来等一应事务都得自己操持。 娄青君拿着册子和单子讲了小半个时辰,喜鹊听得头昏脑涨,心说这么多事光靠她家姑娘一人哪忙得过来呢。 张姝没有被吓住。杨敏之说得没错,天底下再复杂的事归结起来都逃不过“人钱粮”三点,只要把这三个抓住了抓好了,就没有难做的事。 今天到娄阿姐家来,一为回门,二为解决“人”的事。她请阿姐做个总管事继续帮她打理巡抚府,像一日三餐、物品采买和府宅修缮之类的事,她自己是没有功夫亲力亲为的。她信得过阿姐,也不让姐姐白帮她管事,该给的月银绝不少给。 娄青君谢下她的好意,笑着应承下来。赵承帮巡抚做事,她帮当巡抚夫人的妹妹做事,她跟赵承也算夫唱妇随了。 聊完正事,跟她说私房话。早上一看他两人,一个神清气爽温柔小意,一个含羞带怯柔媚更胜闺中,就知道错不了。但是想着她毕竟是做人姐姐的,张家叔婶也嘱托过她,还是问一下好。 加之,她还挺好奇的。 杨敏之皮相好,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又出自百年底蕴的诗书之家,为人难免骄矜傲气。赵承也说大人城府极深,给他当僚属打不得半点马虎眼,总之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这样的人在床第之间不晓得是不是跟他的外表一样端方自持,莫得冷落了她妹妹。 她问张姝,杨妹夫待她如何。 张姝自然说待她很好。 娄青君想听的不是这个,又委婉问她,杨妹夫的潘郎鬓大家都见得,不知沈郎腰如何? 张姝一开始没听懂。被娄青君挤眉弄眼调侃了几句,才明白阿姐的意思,顿时脸庞通红燥热不止。 娄青君见她这般情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咯咯笑道:“女人就是一朵花,长得娇不娇艳不艳,端看她家夫君的本事!妹妹不过才被杨妹夫滋养了几日,就出落得比在闺中时还要光彩照人呢!” 她被阿姐的话语深深震惊到。 她还记得当年阿姐云英未嫁时,是一个跟她一样文静秀气的女娘。在保定时,阿姐在外头跟夫人们交际,遇到投脾气的也会说几句男人如何如何的话,但从不当着她的面说风话。 怎么她一成婚,阿姐就觉得她也跟她们一样了,就可以在她面前肆无忌惮说些羞人的话? 张姝骤然成为妇人,摆脱不了少女的心态,面皮还薄的很。 再待下去,怕阿姐问出更让人羞耻的问题,吃完午饭就匆匆跟她告别,说回去看婚礼上的随礼单子,该安排给亲友和杨敏之的同僚回礼了。 和杨敏之回到巡抚府,起初她是想要正经看随礼单子的,被杨敏之一把从手中抽走,说:“等为夫销了婚假去衙署,姝姝有空了大可以天天看。” 说着就摘了她头上的珠钗,把她往床上抱。 张姝骇得握拳捶他胸膛,惊慌说“不要”。 杨敏之把她抱怀里稍做掂量,挑眉道:“我只是看你在你阿姐家吃饭时无精打采的,都打起哈欠来,才来催你赶紧去午睡。” “还不都是你!”她羞愤的低声叫。 “好是我是我。”他笑语哄着,把她抱到帐中,自己也跟着躺下。 他拿手肘支起身子探向她。迎向他幽深的目光,张姝浑身僵硬,双手抵在他胸膛上。 杨敏之垂下眼皮看了一眼,嗤笑出声,调侃道:“我不晓得姝姝是在拒绝我还是邀请我,这便是欲迎还拒?” 张姝也才发现自己的一双手不知怎得,从挡开他变成紧紧的揪着他的衣裳,就好像要把他拉到自己身上一样。 她像被烫着了似的,陡然松开。 杨敏之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吻,揉着她从早上起来就有些青紫的两只膝头,轻声说了一句“睡吧”。 随着力度恰到好处的揉捏,张姝眼皮发涩困意袭来,却又如有一道暖流从心中缓缓淌过,让她怦然心动。 在他即将躺下时,再次抓住他的衣裳,盯着他的眼睛,唤道:“杨敏之。” 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重新竖起手臂支在她上方。 她伸出两只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近,一声接一声软软的唤“夫君,夫君”,仰起脸凑近他俊美的面庞吻他,时不时拿樱唇调皮的扫过他紧抿的薄红唇角,就像他经常对自己做的那样。 杨敏之被她挑逗的心猿意马,一手埋入她乌黑茂密的发间,垂下头热情回应她的吻。 还未等他下一步动作,身下柔软的身躯在他火热的亲吮下已全然放松,深陷温暖的床帐,眼眸迷蒙缓缓合上,呼吸渐沉,自顾睡了过去。 杨敏之愣住,苦笑抚额,她这几日被自己折腾的累坏了。让她好好睡一觉,晚上才能养足精神。 两人一觉睡到黄昏。张姝醒来,他还闭着眼,呼吸均匀,姿容平和,不复他在夜间的凌厉之态。 这就是她满心欢喜的郎君,她的丈夫。 去了一趟娄阿姐家,她蓦然察觉自己已是已婚妇人,是他的妻子,巡抚府的女主人。 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将与他携手并肩不惧风雨。那么床第间的一点苦楚也算不得什么吧…… 她微笑看他隽永的侧颜,悄然无声的起身靠近,继续睡前还未结束的吻。 她的唇刚刚贴上他的脸颊,他睁开眼睛,眼神清冷明亮,根本就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朝她狡黠一笑。 一个天旋地转,被他两只强劲的手臂掐住腰身陡然放倒,软绵绵的砸到枕头上。 亲吻如疾风骤雨一般落下来。 张姝被亲的差点断气。颤巍巍的胸脯时冷时热,冰火交加。 气喘吁吁的揪着他肩头的衣裳说有事要跟他商量,让他先下来。 他从她饱满的胸口抬头,幽幽的问她休息好了吗。 张姝红着脸说晚上再说。不再搭理他的歪缠,自顾自说让他帮忙从他那几个师爷里挑一个合适的派到巡抚府来,给她和娄阿姐使唤。 “你不是帮我把人都赶走了?怎得又要请回来?” 他失笑,把她胸前的衣裳掩上系好,抱着她起身从床榻坐到靠窗的罗汉床上。 也许是出于一种特殊的洁癖,他不乐意在床上跟她说床帷以外的人或事,就像会冒犯到他与她的私密。尤其是她身上私藏的珍宝正被他尽数打开时,绝不可能跟她谈关于外男或外人的任何事,这种冒犯简直是无法容忍的。 他肯正经同她说事,张姝心头松懈下来,边梳理头发边跟他说,她原以为师爷不过会耍嘴皮子吃闲饭。后来安庆被围那会儿,国子监的学子们请愿去随军,她和巡抚府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由此她突然想到,即便她是巡抚夫人,也还是内宅妇人,不可能日日外出,也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能接触到。若没有一个像师爷一样的人在外策应周旋传递消息,她坐在府中就如同瞎子和聋子一般,做不出事来不说,搞不好还出错。 就拿他俩婚礼上的随礼单子来说,接下来她该以巡抚夫人的身份一一回礼。她初来乍到,还未融入江南士绅夫人们的交际圈中,对各家什么情况一无所知,看着单子安排回礼总有不周到的地方。如果这时有个熟悉当地官场和民生的人在旁帮衬,就会好得多,不至于失礼。 她说完,叹道:“怪不得我和阿姐刚到这边的时候,就听说在南方做官有‘请师爷,蓄美婢’的习气,一个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那么多事的。” 京官体面但穷酸,京城六部衙门人多小吏多,平摊到每个人身上的事就少。在江南做官就不一样了,这边富庶豪奢,连一个小小的知县,所管辖的民生税赋就相当了不得,不请个师爷根本忙不开。 “所以你一听说‘蓄美婢’,就把我门上的人都打发了。”杨敏之笑,一语中的。 被戳穿心事,张姝拿青丝掩面,眼如横波嗔他,怯怯不语。 杨敏之心间酸软,勾起她的下巴迫她与他对望,逐字道:“只有你一个,以前、以后,生生世世都是。” 被他打动的美人自动奉上香吻。 她一旦乖顺起来愿意讨好他,整个人都变得媚态横生,亲他两下都让他蠢蠢欲动。 杨敏之哪里还忍得住,低喘:“夫人刚才歇息好了么?” 张姝反复鼓起勇气来面对以后可能经常要发生的事。喜欢他就该承受他带来的一切。 怯生生的问他:“那你能不能快一点” 一会儿喜鹊该过来传晚膳了。 “好。”杨敏之打断她,答得干脆。随后将她抱回床上。 他很听她的话,让她所愿,快了很多,如狂风骤雨,席卷之处所有舒展的花瓣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猛烈的攻伐之间,他偏偏还握住她的膝让她动弹不得,啮咬她的耳垂粗喘发问:“夫君够不够快?嗯?” 张姝又哭了,哭声被他的笞伐震得断裂:“我说让你快一点是快点”休止啊! 最后,他们的晚饭变成了宵夜。 张姝彻头彻尾的恼了,只觉得自己对他的一腔爱怜应该扔给狗吃,连着几日对他爱答不理的。 杨敏之也意识到这回她是真的生气了,识趣的不再索欢,让她睡了几个安稳觉。白日陪她去金陵城周边访古探景,回来她作画他就帮她调兑颜料,磨墨递笔,殷勤备至。 张姝给侯爷夫妇和窦夫人作了两幅金陵的景物画卷,连书信一起差人给他们送去,让他们也看看江南的冬天。 杨敏之自告奋勇亲自装裱画卷,又问要不要他帮忙在画卷上题跋。 张姝把笔递给他,细声细气的来了一句:“写吧,莫把你的歪诗写上头了。” 杨敏之拿笔的手一顿,笑了,他的娘子终究还是心软,又原谅了他。 第97章 利钱 婚假过后,杨敏之回衙署,给她安排了一个做事稳妥的周姓师爷来帮巡抚府打理庶务。 周师爷依照婚礼上的随礼单子,把该如何回礼的具体事宜写下来,呈给她看。 张姝看过后发现,江南云台书院程家没有派人来观礼也无人随礼。 江七娘以她个人的身份差家中管事送来三份厚礼。 七娘另给她寄了信,她新婚过后才拆开来看。七娘在信中说,他们几人自从夏天从京城回杭州,她和程三郎完婚,前些日子刚好有孕,她夫妇二人无法到张姝的婚典上来观礼,特备上厚礼并向她致歉。 江七娘在信中还提到,程三郎跟程山长有些意见相左。当初他们在京中遭武安侯一部的人暗算,程三郎因此中了毒。三郎认为皇长子受舅家牵连失德,不堪为继。程山长以礼法不可废叱责了他,不许他再妄议国事。 这三份礼中,她和程三郎各一份,第三份是代表程毓秀送的。程一娘回江南后执意要去漳州,和程山长起了争执,程山长一气之下将她出族,黄夫人跟着大病一场。程毓秀去漳州后送过书信给三娘,说一切安好,只是入冬后南来北往的道路难行,就没有联络了。 婚礼前夕,娄阿姐记录随礼单子时,在贺礼上看到了程家的字样,以为这就是云台书院程家的贺礼。 其实不是的。 程家无意与新任巡抚交好。江南士林以程家马首是瞻,他们对杨敏之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杨敏之想在江南推行新政,将北方朝廷和内阁的旨意在这方土地上全面铺陈开来,如果得不到当地士人的支持,难度可想而知。 那时程家进京与公爹议亲,杨敏之如果选择程家选择一娘,就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 可是他却选择了她,走了最难的一条路。 不过,作为江南商贾之首的江家还是与巡抚府保持着密切的往来。不论是参与宣府军粮调度还是斩断赣江王在浙江的银钱命脉,江家和江南商贾都不余遗力予以配合,当然他们也从中得到了巨大的好处。 可能这就是江程两家的默契和聪明之处,他们两家本就是姻亲,由江家在巡抚府和程家中间左右骑墙,给双方都留有余地,免得两败俱伤。 就如同由她和姜夫人在杨敏之和郑磐两个封疆大吏之间的转圜。 和江南程家一样,作为杨首辅学生的河南布政使郑磐亦没有随礼。自上回她给姜夫人写信收到回信后,杨敏之告诉她,郑磐因为其弟郑璧被贬谪一事迁怒于他,两人虽还未曾晤面但已交恶。 婚礼前姜夫人命人给她送来贺礼,也是以姜夫人个人的名义 在厅堂等候的周师爷小心的觑夫人的脸色,只见夫人美丽的脸上忧色渐重,忙恭敬的问夫人,是不是他做的章程事宜还有什么纰漏的地方。 张姝收起忧思,夸他做的好。由他给金陵城里的士绅夫人们递帖子,有的需要她上门拜访,有的要送去回礼,有的可以请到府上来坐坐,都按照周师爷安排的来。 对于江七娘和姜夫人,她亲自回了信并且精心挑选了回礼让侍卫分别送到杭州和开封。 等杨敏之从衙署回来,她跟他说了给姜夫人回礼一事。 他没有放在心上,让她自行处理就好。 “我和姜夫人虽然没有见过面,但看了她的书信文字,我觉得她人很好呢。定是她说服了郑大人,开封府才能及时收留流民。” 两人吃饭的时候,张姝又谈起姜夫人,天真的语气中有些怅然,又充满敬意。 当时忧心那十万农奴流离失所,她突发奇想冒昧的给姜夫人写了一封信,本来没有抱太大的指望,没想到不久后流民就得到了妥善安置。 杨敏之将一块鸭脯塞到她嘴里,笑眯眯道:“下官倒以为是夫人心善的缘故,若不是夫人动了恻隐之心,先给姜夫人写这封信,他郑伯均哪能收获到忠君爱民的好名声?” 他那时在江西,正愁找不到中人在他和郑磐中间说和,没想到转眼间姝姝就帮了他好大一个忙。 他的小娘子与他心有灵犀。 但是郑磐绝不可原谅。 杨敏之心里清楚他非大奸大恶之人。姝姝给姜夫人写信后,开封府从上到下很快就安排了流民造籍分田一事,说明他早就在关注江西叛乱的情况,并且做了充分的准备。 但他迟迟不表态,不助一臂之力。直等到十万流民从江汉平原蹒跚而过,以至延误了平叛战机。 但这不是杨敏之深恨他的理由。他手中的刀一直没有落下,也是在等待流民北去。 真正的缘由是,因延误战机给了赣江王在垂死挣扎中袭击安庆的机会,给金陵城和姝姝差点带来危险!如果郑磐能早一些颁布收容令,指引惶惶流民及早北去,时间点绝不至于如此微妙,差点命悬一线。 当他下达直捣南昌而不是救援安庆的命令时,天晓得他的内心多么煎熬。虽然都做了周密部署,回想起来,每每让他后怕。 这些事就藏在他心底好了。姝姝只需要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妇人,做最尊贵的巡抚夫人。 可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张姝还是悠悠叹了一口气。 杨敏之曾跟她说他已从眉州杨氏出族,并不是顽笑话。侯府赘婿的身份和侯府身后的贵妃和皇次子,亦令他不被天下士林所容。 临行前,婆母说,孤臣是皇权最好用的一柄刀,但杨敏之不止是万岁的刀,更是她唯一的儿子,希望张姝对他好一些。 他只有她了。她才是他的家。她该对他好一些的 杨敏之洗浴出来,就见到自家夫人捧着个账本伏在炕桌上写写算算,只怕又在算府里的开销。 不禁莞尔:“以后莫再另外给我做水,等我回来用你洗过的也是一样的,还节省些。” 张姝不知道刚想到什么,愣愣的答了一声好,把纸笔和账册放下来,让他坐到自己身前,拿熏笼上烘好的帕子给他擦拭头发。 跟他说,以后他门下的师爷和清客的月银还是由她先出罢。 杨敏之回头看她,笑道:“一毛不拔的小娘子如何又舍得了?” 反正他的月俸已经交到了她手上,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好了。 “要还的!还要算上利钱!我先垫付,等你发了月俸,他们每月的饷银就从你月俸里扣出来。利钱呢,让我想想从你的年例里出好了!” 以他的官位,年底的时候京城户部还会另外给他一份颇为丰厚的年例。 杨敏之先是哑然失笑,然后止不住大笑起来,把她从后面拽过来搂到怀里。 “原来夫人又打上了年例的主意,看来为夫一文私房钱都留不下来!下官本不差发月银的那点钱,夫人偏要强迫下官借贷,然后又借机索要利钱,当真是一箭双雕的好算计!” 张姝明眸婉转,掩唇直笑。 “准了!不过,可不许借巡抚府的名头到外头去放高利贷,记得约束好下人!” 她乖巧答道:“夫君,我晓得的!” “年例下官分文不取,都交给夫人罢了!不过不算作利钱,利钱嘛我另外付给夫人。” 他笑得玩味,含笑眼眸中有慧黠的光芒一闪而过,复变得幽暗燥热,令她耳赤心跳。 又不免好奇,笑嚷道:“你还有体己是我不知道的?” 杨敏之不答话,把她抱到床上,边亲她边解她的衣裳。 “下官以身偿债,别说利钱,下官有多少公粮每晚都交付给夫人,保证倾囊相授一滴不剩” 他竟说出这般放浪的浑话来,张姝惊得瞪大双眼,伸手捂他的嘴,羞声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敏之从眉州杨氏出族,作为赘婿他并无家产傍身。他和她家里的开销按理说应该由女家承担。若直接跟他说以后由她来负担,以他的傲气必然是不肯的,反正他把俸禄都给了她打理,她就另外做一份账好了,帮他把俸禄存起来。 没想到,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又羞又气,这个人和她不论说什么话,最后总能拐到床事上去。 “姝姝,”他支撑在她身上,柔情切切的唤她,笑道,“这座府邸这个‘家’是我们两个的,就像我们两个人的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分不开的。你不愿意我一个人担负,我依你的便是,但是你也莫要全都扛到自己身上。” 原来他什么都明白。 她娇声回应了一声“夫君”,还想说些什么,被他以吻封住了唇 转眼间年节将至,这一年走到了最后一个月,京城户部送来杨敏之的年例。 他看都没看一眼,一挥袖子让人直接送回府交给夫人。 衙署的官员们莫不惊掉下巴,巡抚大人在外两袖清风,在内被夫人管得死死的,这官做得好生无趣啊! 金陵城的夫人们反倒对张姝刮目相看,明里暗里恭维她驱夫有术、治家有方,与她越发亲近,都想趁着年节跟她多走动。 张姝一面和金陵城的士绅夫人们交际往来,一面差人给北方的爹娘婆母和两位姑姐等亲友送去辞年的土仪,忙得不可开交。 有时候杨敏之下值回府,她居然还在某位夫人府上赴宴未归。 劳驾他亲自去接。 惹得夫人们嘻嘻哈哈的拿她调笑,说她和巡抚大人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端的是恩爱夫妻。 对于夫人们的打趣或稍显露骨的风话,张姝报之以微笑,落落大方,不再如以往那般紧张扭捏。 她想她的脸皮约莫变得跟杨敏之一样厚了吧。当然,还是敌不过他动不动就要上交利钱和公粮的厚颜。 不过她已打定主意要对他好,怜惜他,爱他,旁的都算不得什么。 杨敏之很快发现,在床第之间她变得格外柔顺,忍着满面赤潮和点点泪光一声不吭的,只由着他摆弄。这般情态越发动人。 既让他销魂荡魄又有些心头忐忑,生怕自己一时过头又让她生气,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转过头,一头逶迤的青丝遮住半边酡红的脸蛋,冲他娇滴滴的说无事,就是手臂好累有些撑不住。声音柔媚的像黏了糖丝一般。 她也慢慢的有些开窍,知道怎么跟他提要求最管用。 果然,杨敏之把她翻了个身捞到怀中,吻着她耳边发丝说快了。直听得她的泣声变了味,难言的快意酥麻涌入腹下,最后将一股炙热尽数交付于她。 鸣金收兵,问她受不受用。 她抵着他的胸膛羞涩不语。被他勾着脸亲了几口连声追问不罢休,只得忍着羞颤说还是有些受不住。 第二天,杨敏之照常去衙署。张姝又起晚了。 这一日巡抚府迎来一行客人。受姜夫人指派带了诸多年礼过来给张姝辞年。 张姝一听是姜夫人派来的人,忙命人请他们进府。 带年礼来的是一个体面爽利的管事媳妇。她说,姜夫人在收到她的回礼后一直惦记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妹妹。趁年关临近,大家都互相走动辞年之际,姜夫人命她带人给张夫人送来年礼。 和管事娘子一起来的还有一位郎君。十八九岁,清秀的娃娃脸,一副随和腼腆的模样,跟张姝行礼问安,规矩一丝不苟。 管事娘子介绍说他是姜夫人的弟弟姜宝郎,拜访张夫人之余顺便到金陵来游历。 既然是姜夫人的弟弟,应该好生招待。张姝让周师爷去安排。 管事娘子只在金陵歇了一日就带侍卫回开封去了,临走前张姝又托她给姜夫人带去辞年的土仪。 她和娄青君陪管事娘子说话时,了解到郑磐和姜夫人育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儿子将近八岁,最小的女儿才两岁多点。这回就多备了些孩子们用得上的东西带给姜夫人。 管事娘子走后,姜宝郎带了一个长随还留在金陵。恰逢金陵国子监年前开始休沐,娄少华和张幼郎得了空,给姜宝郎作陪。杨源和杨清得闲也去找他们玩,几个郎子虽然性情各异,倒还处得到一块去。 张姝和娄青君整理姜夫人送来的土仪时,发现里面有几卷画轴,像是前朝大家的真迹。张姝拿给杨敏之看,杨敏之也很惊诧。 时人不会随意拿这么珍贵的东西当做土仪送人。 杨敏之找来娄少华一问,得知是姜宝郎送的。姜夫人姐弟的父亲是河南有名的乡绅,富甲一方。想必家里有钱,姜宝郎也不当回事,随便就把价值连城的东西送出去。 张姝让张幼郎把画卷退还给姜宝郎,这么贵重的礼物她不能收。 姜宝郎不以为意,说不是花钱买的,是他从书肆寻摸来的,没花几个钱。 这时张姝和娄青君才从娄少华等人口中得知,姜宝郎年纪虽轻,在书画鉴定和碑帖收藏上已颇有造诣,在开封和洛阳都小有名气。 而且已经入了道,只是家里不同意他出家,只得做了个火居道士。 那日姜宝郎随姜夫人的管事媳妇过来给张姝请安时,娄青君也在。听娄少华说的这些,直感叹人不可貌相。 姜宝郎执意不收回画卷,张姝只得作罢,让娄少华他们尽心尽力的陪好客人。 哪知很快就生了事端。 这一日几个郎子在外头酒肆饮酒,娄少华杨源和姜宝郎三个大的都喝多了些,张幼郎和杨清没有饮酒,娄少华让他二人送姜宝郎回客驿。 回客驿后,姜宝郎的长随忙着准备醒酒汤伺候主人,张幼郎和杨清在房间闲坐,随意翻看桌案上的书册,竟然看到里面夹着几张纸,纸上赫然画着张姝的画像。 张幼郎质问姜宝郎这是何意。 醉中的姜宝郎迷迷糊糊的说,是他画的,怕回开封后忘记了。 此人好大的胆子,竟敢觊觎阿姐!张幼郎当即就冲姜宝郎的脸上狠狠的来了几拳,直将他的脸打开了花。 杨清也很生气,冒犯夫人等同于冒犯他家公子! 他们两个年纪小脾气急容易冲动,随即把姜宝郎绑起来架到衙署,让杨敏之治他的罪。 周师爷恰好在巡抚衙署,见几个小郎君吵吵嚷嚷的差点让衙署里的人都听见,忙把他们引到一间静室,请大人过来问话。 张幼郎把画像也带了过来,杨敏之看过后,登时脸就黑了,直接叫衙役上刑。 几板子打下去,姜宝郎不用喝醒酒汤也醒了,痛的哭爹喊娘,还坚持说是他画的,怕忘记了。又连声求饶,说对张夫人没有不敬之意。 杨敏之不再问任何话,冷脸坐在堂上,叫衙役只管接着打,打死为止。 周师爷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家大人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说打死就打死,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但是这个人不是一般的登徒子,是河南布政使的妻弟。是万万不能死在这里的! 他把张幼郎和杨清两人揪出来问话,左右还是姜宝郎说的那几句,也问不出什么新鲜的来。只能赶紧去巡抚府找夫人,请夫人来劝大人。 他跟大人夫妇俩都打交道,大人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夫人的话应该还是会听的。 周师爷火急火燎的往巡抚府跑,跟张姝禀报。 张姝和娄青君都大吃一惊。娄青君又来了一句“人不可貌相”,这次是恨恨的说的。 谁能想到看上去老实敦厚的小郎君竟然是个好色之徒? 张姝也有点发懵。姜宝郎是令人不齿,但是看在姜夫人的面子上,也不能任由杨敏之将其打死啊。他和郑磐都是有脾气的人,若姜宝郎的事处理不好,他们的关系只会更加恶化。 她马上和周师爷去巡抚衙署。 等他们到时,姜宝郎已经被打得晕过去了,后臀血肉模糊,比张侯爷那会儿在太极殿上挨得板子重多了。 张姝喝止衙役。没人敢听她的。 直到她变了脸色冷冷道:“见到巡抚夫人不行礼,这就是你们巡抚衙署的规矩吗?” 几个挥舞板子的衙役无法,只得停下来给夫人行礼。 周师爷旋即叫杨清和张幼郎把姜宝郎扶出去。娄青君在后头坐马车赶了过来,直接将人带去医馆。 张姝让衙役都下去。衙役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杨敏之,又看了看同样不让步的夫人,终于还是垂头退了下去。 坐在堂上的人表情冷硬,一双深邃的长眸中寒意彻骨,如同外面寂寂的冬日。 “夫君。”她唇角上翘,笑着唤了一声。 牵起裙角朝桌案后的人走去。 第98章 年节 杨敏之看她笑着朝自己走来。就像每日他散衙回府,她从房中出来迎接他时一样。温婉恬适,宛如冬日里的一抹暖阳,让人心生安宁。 她今日定是着急出府,穿的还是早上他出门时那身桃粉夹棉袄裙,外面套了一件半旧的茜色棉褙子。老气的暗红褙子压住了裙裳的娇艳,却丝毫无损她的光华。 这是他的妻子,被他放在心底捧在手心的娇花。绝不容忍被卑鄙龌龊的人窥觑! 他突然想起来,他不该打姜宝郎的板子,应该命人直接拍碎他的脑浆。 他从张幼郎手上接过画像时,愤怒的火焰烧毁了他的理智,激起了他的暴虐。一直到此时她过来,依然无法平静。 张姝走到他跟前。 他将她拽到自己怀中,握住她冰凉的手。 她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反而环握住他的,朝他小声抱怨:“你的手也好凉啊,你们衙署比家里冷多了。” “我叫人送你回去。”他声音温和。淬过冰雪的深眸中寒意依旧。 她摇头,示意他把手臂打开一些,把自己的手塞到他的腋窝里取暖。 “你也可以把手放我这里来,不过不许挠吱我,我怕痒。”她朝他笑得甜美。 他面无波澜的睨她一眼。幼稚的小妇人。 然后听话的把一双大掌伸到她腋窝下,掐住她腋下,把她提到自己胸前,低头含住她的唇。 一日未见,他想她了。 张姝像他往日对自己做的那样去热情的回吻他,直到将他冰冷的唇和身体焐热。 “夫君,”她又软软的唤他,“你维护我,我很高兴。这件事就是拿到姜夫人面前去说,姜郎君也是理亏的。他行为无礼,该受惩罚。打死他容易,可凭什么要气坏我夫君呢?我和姜夫人通过几回书信,她应该也是明事理的人。我给她写一封信把此事说明,看看她的意思罢。若她也觉得姜郎君该死,我们就帮忙把他打死算了。你看这样可好?” 她说的天真委婉,直叫杨敏之转怒为笑,道:“我晓得夫人是怕我得罪郑磐,和他仇怨越结越大。你莫担心,我并不怕他。若连妻子的名誉都护不住,我杨敏之妄为人夫!” 今日惊动了姝姝,叫姜宝郎暂且逃过一劫,不论他留在金陵还是回河南,他都会杀他。只是再不会叫她晓得。 他眼中眸光转为冰凉,俊容上冷冽的杀气再现。 张姝惶惶的捧着他的脸亲他的眼眉,想要软化他的意志。 公爹说的没错,他这个人看起来沉稳有谋,其实是个心眼小脾气又坏的家伙。 “好吧,夫君要怎么做我不能置喙,你要杀他就堂堂正正的杀,你把他无礼的证据给我,我递给姜夫人,这样她和郑大人也无话可说。” 她有些泄气,不待杨敏之反应,转身自己从书案上找。 书案上摆着一本书册,里面夹着几张纸,应该就是了。 她把纸抽出来,定睛一看,愣住片刻。 忙把剩下几张也抽出来。都是一样的。 每张纸上都画了一张大大的脸,脸上五官眉目与她一模一样。除了脸和头顶上草草几缕发鬓,纸上再没有其他笔墨。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姜宝郎画得好还是不好。一看画像就知道是她,但是眉目眼神都是呆滞的,没有丝毫灵气。 如果在纸上再添上她的名字贴到城门口去,就能当通缉犯人的海捕文书了。 她把画像举到杨敏之眼前,难以置信的问:“你因为这个打他?” 她原本对于姜宝郎的画还有更糟糕的揣测,以为最好的情况可能是一张仕女图。原来仅仅是一张脸。而且还是画的不怎么好看的脸。 “这还不够吗!” “不是……我……”张姝有些语无伦次,忍不住低声嚷起来,“杨敏之!他只是画了一张脸而已!你为何不等他酒醒了好好问他,等他解释清楚再打!” “你让我听他解释?解释什么?这还用解释吗?”杨敏之的眉毛竖起来,口气也变得暴躁,“他今天只是画一张脸,谁知道他明天又会画出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出来!” 好像他说得也有理…… 张姝语滞:“可是……他不是还没画吗?” “他已经有了这个念头,想也不行!” “你不能用还没发生的事给他定罪,你等他醒过来再审问他,还有他的长随……” 她刚说到姜宝郎的长随,杨敏之猛地站起来,朝她笑,冷意森然。 “夫人提醒得对,还有他的长随!有其主必有其奴,既也晓得他的龌龊心思,统统都该死!” 他说着,就朝外头走。 “你做什么去?”张姝大惊,拽住他的胳膊,“夫君!你还记得吗,你给娄阿兄和我堂兄审案子时不是这样子的!你当时还跟知府大人说,一切都要按照律法秉公断案!你自己说的话你忘记了吗?” 她着急的抱住他的腰,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不能让他去草菅人命,那会害了他的! 杨敏之的脚步迟缓停滞,抚上她的脸擦拭她眼眸处的泪,语气坚决依旧:“不一样的,这涉及到你的名誉。” “夫君你也晓得这是不一样的啊,”她眼中闪着泪,脸上却露出笑容,“我的名誉不在于姜郎君的画,不在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怎么想。我不是深闺里的小女娘,我是你的妻子是巡抚府的夫人,我总要在外头行走的,如果以后还有姜郎君这样的事发生,你都要去喊打喊杀吗? “今天发生姜郎君这样的事,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有你在啊!你聪明冷静、理智沉稳、有智谋有本事,你知道让我有多喜欢吗?虽然我不能变得跟你一样,可你也让我变得比以前勇敢多了,我……” 她哽咽不止,满面都是泪痕。 “我晓得,我都晓得。”杨敏之轻柔吻去她脸上的泪水。一颗狂躁的心被她抚平,渐渐清明下来。 两人从静室出来,周师爷听到动静,从旁边厅房走出来,跟杨敏之禀报,赵承已经把姜宝郎的长随提走带到医馆去了,他会亲自守在那里等人醒了再知会大人。 周师爷又讪笑着说今天太冷可能又要下雪,他就自作主张让衙役们提前散衙了。 杨敏之颔首,叫周师爷送夫人回府,他先去一趟医馆。 张姝紧张的捏住他的袖子,他跟她解释:“你坐我的官轿先回去,我去看看赵姐夫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她松开手。她知道他已恢复了冷静。 ………… 回到府里,坐在罗汉床上盘了会儿络子发了会儿呆。 不一会儿外面飘起了雪花。 喜鹊问姑娘要不要先洗浴。 这几日张姝都是盘算着杨敏之下衙的时刻提前先洗,等他回来正好水还热乎着给他用。 今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她恹恹的说也好。 她这几日都没有洗头,今天去了一趟巡抚衙署,每一根头发丝上仿佛都沾染了那间静室里渗人的血腥气,是该洗一洗。 喜鹊帮她把头发洗净,拿着香膏绕过屏风,杨敏之回来了。 正要跟他行礼,他摆了摆手让她出去。 张姝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屏风外的细微动静,说自己再泡一会儿,让喜鹊把篦子拿来,她通一通头发。 似乎隔了很久,脚步声才再次从屏风后走过来。 随着外间的寒气袭来,一只斯文修长的手递过来一只篦梳,“梳妆台上有好几把,不知道你喜欢用哪个。” 张姝呆愣住,没有接他手中的篦子,默默的拿湿帕子遮住胸前,两只纤细的手臂不由自主的环抱起来。 从杨敏之的方向俯瞰下去,巍峨山峦反而更加突出。 莹白滑腻的后背宛如琵琶倒挂,浑圆的肩头以下都隐入雾气氤氲的水中。 他的目光随之沉到水下。浴桶中的美人一头青丝如瀑,在水面或飘荡或垂落如水藻妖娆,湿透的发缕间闪烁魅惑的黛色光泽,和晶莹中泛着粉嫩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直教他喉头发紧小腹冒火。 他还从未在床帐以外的地方要过她。在昏暗的帐中已足够让她羞臊。他刚刚开荤没想过那么多,每天晚上交利钱交粮已经让他食髓知味乐此不疲。 说到底还是一对单纯懵懂的新婚夫妇。 “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洗好了。”她垂下头低声说。 他转身离去,应该是放篦梳去了。 张姝怅然的拿帕子擦拭胸前的头发,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隐约有些失望。 很快,那股寒气去而复返。浴桶旁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咔哒”一声响,掷地有声。 她惊得回头,只见他解开腰间玉革带随手扔到了地上,脱下袍服和中衣,迎着她羞红惊慌的娇面,坦然的解开中裤上的带子。 衣衫尽落,露出一具结实精壮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 是她在光线不足的床帐里,含羞半睁半闭中早已熟悉的那具躯体。 这时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烛火下。橘色的烛光给他矫健的四肢和魁梧的胸膛覆盖了一层温润的光晕。唯有黑赤相间的腹间狰狞依旧。 张姝慌张回头不敢再看。一声愉悦的轻笑从身后钻入她的耳朵。 他毫不客气的抬腿挤了进来。木桶顿时变得狭窄,波纹被挤碎。 水藻似的黛色长发环绕在她身后,是她瑟缩身躯最后的屏障。杨敏之拨开柔顺的乌发,托着她的脸颊转过来,与她相吻。 温暖寂静的室内只听到水波激荡的声音,被拍开的水浪一股一股漫出去,流到地面,散落在木桶旁的绯色袍服被洇湿了一大截,变成暗红色。 被热浪浸润的肌肤滚烫,如朵朵桃花无声绽放,又像在猛烈的风雨中勉力支撑的湘妃竹,泣痕斑斑。 杨敏之俊美的面容扭曲畅意,眼角暗沉泛红。 张姝如雾的眸中亦噙了薄红的泪,十指无力的攀着木桶边缘,墙壁处的灯盏在她眼前摇晃,时明时灭。 当她压抑不住激颤的哭声,屏风后的木桶中搅动起“哗啦啦”巨大的水浪,杨敏之将她从水中抱起,不等寒冷的空气侵袭,大步将她抱入床帐。 哼泣的声音再度从帐中响起,迟迟不绝。 …… 最后,等她被杨敏之裹在被子里搂到怀中,两人一起坐到罗汉床上,又到了深夜。 继他们在浴桶胡闹,把水撒到地上湿了一大片,后来又浑身湿漉漉的滚入床帐中,把床褥也弄湿了。 喜鹊带仆妇过来收拾床帐,重新换上干净的被褥,再悄无声息的离开,将静谧的寝堂留给小夫妻两个。 她才敢从杨敏之怀里探出头来。还是有些羞耻的。 杨敏之自己早已换好一套干净的中衣,衣冠楚楚。给她擦拭潮润的头发,就像她一直给他做的那样。 “这是做什么?”他看到炕桌上打得像平安结的彩色布条,问她。 “打盘扣用的。”喝完他喂到她口中的茶水,嗓音还在颤抖。 “跟这边的女娘学的,江南的打法跟北方不同,做出来的盘花也不一样。我觉得有些衣裳缀这样的盘扣更好看。” 她又补充道。她愿意跟他分享这些琐碎的日常,用她温馨平淡的日子抚慰他在波诡云谲的朝事中时刻紧绷的思虑。 杨敏之环视。罗汉床上放了一堆衣物,看样子都是打算改盘扣的。她向来最懂审美,晓得怎么修饰更适宜。 拿起一枚打好的精致盘扣仔细端凝。眼中看的是盘扣,又不是。 连女娘都晓得,到了一个地方要入乡随俗,要取长补短博采众长。 父亲主持的新政到了地方上,却变成了一概而论,变成了一套僵化的体系。变成了和卢温执中枢时期主张“祖宗之法不可废”一样的另一种“祖宗之法”。新政实施一年未到,从一个极端走入另一个极端。 不是每一个行省都像河南那样,拥有肥沃的土地、广袤的平原和数量众多的农户,天然拥有让新政扎根成长的土壤。绝大多数地方不是这样的,需要因地制宜需要变通。譬如江南。 在他平叛江西的时候,万岁和父亲通过给姝姝送亲的官船另捎了一套人马过来,本意是要查清江南六省的田亩和税赋,一直到年底,他们在江南的行动依然举步维艰、困难重重,前几日不得不铩羽而归,将一堆糊涂账留给他。 若他还在中枢,不曾外放到地方,不曾亲自了解过地方上的情形,他也会无法理解。但是现在他已经来到这里,已知道症结所在,便要按照自己的法子去做。 他依然要走自己的路。 思及此处,杨敏之睡意全消,将张姝抱入干净的帐中,哄她先去睡,他还要挑灯伏案。 她哪里肯依,在黑暗的帘幕里抛却了羞涩,偎依着他的胸膛娇滴滴的要他跟自己一起睡。他无法抵御温柔乡,也忘记了在床帏间不与她谈外间事的准则,搂着她躺下跟她温柔低语,明后年乃至以后的十年二十年他打算做些什么,若他还在此处的话。 他的深谋远虑让她震撼,他的雄心壮志让她深深感染。 最后,当他说会陪她到江南各地去走走,张姝亲他:“你太好了夫君!” 杨敏之微笑。她总是这样,一点小小的甜头就满足了,这样的她格外令人怜爱。 ………… 随着年前最后一场雪纷纷落落,年节至。 娄青君过来跟张姝说,姜宝郎醒了,虽然还不能动弹,神志已经清醒。他醒过来才晓得自己死里逃生,后怕不已。 赵承已审问过他和他的长随,把内情说给娄青君和张姝知晓,其中缘由出人意外。 姜宝郎有个心仪的小娘子,听说他到金陵来给张夫人送年礼,小娘子早就听闻张贵妃姑侄美貌,生了好奇之心,让他借着给张姝请安见礼的机会看看传闻中的张淑人到底是何模样,回去画给她瞧瞧。 姜宝郎只在送年礼那天见了张姝一面,生怕忘记她的长相,回客驿就赶紧画了下来,准备带回去给小娘子看。不想让张幼郎和杨清发现了…… 娄青君和张姝相顾无语。 喜鹊疑道:“莫不是他编的借口吧?” 娄青君啧啧摇头:“就算是他编的又怎样,也只能这么过去了。听说这位小郎君在家中从小锦衣玉食颇得疼爱,父母从没跟他伸过一根手指头,到我们这边却被打得死去活来!让他家人晓得了还不得心疼死?” 马上就要过年了,姜宝郎这个样子肯定回不去。 张姝正在发愁该怎么跟姜夫人解释,姜宝郎就派他的长随送了两封信过来。 一封给张姝,他在信中跟她赔礼道歉,说自己行为有失检点,冒犯了她,触怒了杨大人,请求他夫妇原谅。他还在信中特意说,请她千万勿要跟他姐姐姐夫说起此事。 另一封是给他姐姐姜夫人的,他委托赵承帮他寄回开封府。这封信也没有拿火漆封口,娄青君就不客气的拿出来瞧了一眼,他在信中说自己滞留金陵寻访书画古籍,等明年春夏再回去,请姐姐转告父母勿念。 娄青君点着自己的额头跟张姝说:“这个小郎君的脑壳是不是坏掉了,有点傻的样子呢。”当然,他还是傻点好。 姜宝郎的傻气,娄青君很快就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过年前,赵承把他从医馆抬回自己家。他趴在炕上给娄青君写了几副春联,托她转交给张夫人,作为赔礼。 张姝当然不收。她对他的行为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杨敏之还是耿耿于怀,很是讨嫌他。 娄青君见他写的字还不错,灵机一动把用不完的春联拿到书画铺子去卖,没想到人家还就看上他的字,给了一笔不菲的银钱。 可把娄青君高兴坏了,回到家跟姜宝郎客套说跟他二八分账,毕竟是她帮忙卖出去的。结果姜宝郎分文不取,还问她要不要再帮她写几副。搞得娄青君都有些不好意思。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娄青君跟张姝商量,过年这天让赵承和娄少华把他抬到巡抚府去,和大家伙儿一起守岁。 杨敏之一看到他就黑起一张脸拂袖而去。张姝想把姜宝郎挨打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少不得在自家夫君面前撒娇献殷勤,让他过年期间莫要生气。 守岁这晚,还滞留在金陵的丹虎上门拜访杨敏之,顺便给喜鹊送来一大包烟花爆竹。 杨清直接抢过去,和几个郎君到院子里摆开就放。 女娘们和趴在躺椅上的姜宝郎在廊下看着。 娄青君笑嘻嘻打趣喜鹊,是不是好事将近。 张姝也很诧异,问喜鹊是何时的事。 喜鹊莫名其妙,跟张姝为难的说:“丹虎莫不是想要从锦衣卫投靠到我们大人门下来?他随咱们南下以来,就跟奴婢这里走门路,每到一个码头给姑娘取邸报,就从码头上买点当地的土产孝敬奴婢。起初我当他是看在我伺候姑娘的面子上,后来到了金陵还动不动给我塞东西,我就觉着不对劲了。我跟他说过好几回,万岁赏给侯府的八十个亲卫,我们府上都不想养呢,还能再养他?” 她说完,娄青君和张姝都哈哈笑起来。 “你就没想过人家是想养你?”娄青君笑嚷道。 喜鹊被她们闹了个大红脸,恰逢杨敏之和丹虎从书房谈完事过来,丹虎朝她笑得腼腆。火树银花映照出两张布满红晕的脸庞。 “喜鹊大姐,今天我们沾您的光啦!”玩得不亦乐乎的杨清朝喜鹊大喊,暗中朝丹虎拊掌钦服。 烟花闪耀下,是一张张对来年充满期冀的面孔。 众人身后,杨敏之从袖中拉起张姝的手,两人交叉相握。 ………… 新的一年并不平静。 年后约莫五六天,一则喜讯从京城传达到各行省州县。 张贵妃于大年初一产下皇三子,母子平安。若是把记到贵妃名下的皇长子也算上,张贵妃就有三个儿子了。万岁统共也就三个儿子,如今全都是贵妃所出。 一时间,贵妃和承恩侯府炙手可热,煊赫之极。 消息传达到金陵城后,张姝以府务繁忙为由推辞了各家夫人的宴请。 没过多久,朝中陆续有人请奏万岁加封贵妃为皇贵妃。被万岁以太后尚在病中凤体还未痊愈为由驳回。 张姝看完这一日的邸报,心中着实难安。 杨敏之从衙署回来,告诉她,他去年从保定走时就请二姐夫关注京中动态。在朝中有人兴风作浪之前,二姐夫就已觉察出异样,献策让侯爷夫妇提前返回了河间。 过了几日,张姝收到义母的信,她爹娘确实已经回河间。张族长从去年缠绵病榻一直不见好,今年给爹爹送去几次信,请他回河间接任张氏族长一职。爹爹自认为不堪重任,请示万岁,万岁说家族之事乃是大事,允他回老家先处理族中事务。 离了京城这个是非地,在保定有赵家和二姐夫,在河间有娄县令,他们都不会让爹爹犯糊涂。也不会让投机的小人有可乘之机。 张姝现在唯一挂心的就是姑姑。吴皇后为人贤淑中正,自是不会为难她,就是不知道姑姑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去年听母亲说姑姑对爹爹有怨言,嫌侯府和她离心。 可是后来她从保定南下时,姑姑还是命宫中内侍送来很多奇珍异宝给她当陪嫁。姑姑对她一直都很好。 张姝心中微酸。 还不等她为北方的亲人黯然神伤,朝中又有多个重臣向杨敏之发难,其中就包括河南布政使郑磐。起因是杨敏之在年后上书朝廷,对杨首辅的新政存疑。作为杨首辅学生的郑磐,且主持清丈和分田成功的河南布政使,郑磐对杨敏之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所幸杨敏之此时还兼任都察院都御史一职,他京中的同僚没有对他群起而攻讦。 杨敏之和郑磐在朝堂上的你来我往,不由让朝中人犯迷糊,他们俩到底谁才是杨首辅的亲儿子? 这场争论从年初一直持续到三月,吴太后薨。 阳春三月,原本是万物复苏的美好时节。吴太后自从去年在西山宫宴上受惊中风,虽有太医院精心诊治,还是每况愈下。勉强熬过了寒冷的冬天,薨逝在这一年的三月。 朝中的争吵因为三个月国丧期而暂时停止。 张姝和杨敏之都收到各自母亲的加急信件,千叮万嘱他们在国丧期不可同房。朝堂的争斗还远没有真的结束,杨敏之需得万分谨慎的维护自己的风评。 张姝给他在书房准备了床铺,他弃之不用,还是回寝堂。 张姝惴惴不安:“你忍得住吗?” 杨敏之没好气的:“我是君子又不是禽兽,礼义廉耻还是晓得的。” 张姝心想,他在床下是君子,到了床上和禽兽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正羞羞的想着,被杨敏之一把搂过来,手里举着一本小册子,还是那本避火图。 他笑得厚颜无耻:“夫妻之间的花样很多,不一定非要行房,夫人正好跟下官借这个机会好好学习一下……” “你就是个禽兽!” 一语未毕被张姝气急败坏的赶到书房。 被赶走的杨敏之也终于如释重负,和她同住一屋同睡一床对他意志力的考验太艰难了,他已经被折磨了好几夜。 到书房,却已经有人鸠占鹊巢,捷足先登。 “杨大人。”姜宝郎笑得没心没肺。 “你怎么还没走?”杨敏之朝腰间按去,如果这时有一把刀就好了。 原来姜宝郎还在金陵未归,娄青君又请他写了不少字拿去卖钱,很是小赚了一笔。 “听说您和夫人即将去浙江游历,我也想与贤伉俪同往!然后再请二位到开封府做客,我做中人,在您和我姐夫之间说合说合,您看可好?” “滚!” 第99章 六月天 赵承被杨敏之派到金陵周边公干,娄青君说在屋子里呆了一冬天憋闷的很,趁春光正好也跟着去走一走。 娄少华等人回国子监继续学业,赵承府上无人做饭,姜宝郎不想回客驿,就跑到巡抚府混口吃的。 张姝心想,怪不得娄阿姐说姜郎君有些傻。明知道杨敏之看他不顺眼,还敢往跟前凑。 笑眯眯的安慰夫君,说马上就叫人把他叉出去。 杨敏之说不用,大方的表示把书房狭窄简陋的床让给他。 还是抱着自家又香又软的娘子睡得舒服。 张姝其实也早已习惯每晚偎依夫君宽阔温暖的胸膛才能安睡,心中不免羞耻的想,只要不是行房,她让他一让也无碍。 国丧期起初,娄青君也跟她提醒过。不同于两位母亲在信中既委婉又郑重的口吻,娄阿姐跟她附耳说了很多让耳朵发烧的悄悄话,她初听了只觉惊世骇俗,红透了一张娇面。 原以为自己已很能承受为人妇的种种羞人事,此时方知跟那些胆大情浓的青春少妇比,她还嫩的很呢。 临了,娄阿姐还笑嘻嘻的跟她玩笑:“这是夫妻情趣晓得不,也就是你俩新婚放不开,杨妹夫怕你脸皮薄经不起,没跟你使这些手段。” 她被娄阿姐说得又是害怕又觉新奇。 当杨敏之再提什么稍显过分的要求,她不再如起初那般抗拒,半推半就的就依了他。 只是越发羞怯难以自已。 倒给了杨敏之无比奇妙的禁忌之感。在他的抚弄和亲吻中,姝姝与在闺中时的柔怯无二,既饱含处子的天真弱质,又绽露出新妇的青涩妩媚。 越是不能越雷池半步,越教他和她体会到难以言说的刺激销魂。 小夫妻还和以前一样双栖双宿,恪守国丧期的礼仪绝不行房。只是关于规矩的底线被杨敏之打破,一低再低。张姝对他的容忍度也越来越高。 因着杨敏之打算巡察浙江时带她同去,以他做任何事都要未雨绸缪谋算周到的个性,很是忙碌了一阵子。等他回内宅安歇,时常已很晚。 开头几天张姝还等他回来陪她下会儿棋,给她念几页话本,后来回回和他说不了几句话就先睡过去了。 她没有在意,想必是自己抵挡不住春日困倦。 杨敏之心中有所惊觉,联想到她近日似乎吃得也比以往多些。食量大了,还嗜睡…… 跟她私语莫不是有孕了。 张姝吓得花容失色,不敢相信。她上个月的月事正常来过。 杨敏之强自镇定,安慰她:“若是怀上也是在二月那些时日,一个月以前的事,不在国丧期内。阴阳相合最早一个月就能诊出是否缔结珠胎,待我请个有经验的大夫给夫人诊脉一看便知。” 等大夫号脉仔细诊过,说巡抚夫人脉象和缓有力不浮不沉,肾气平和身体康健,并非有孕。只给她开了一副平安方让她煎了当茶喝几回就行。 大夫看诊,杨敏之在一旁手捧医书虚心请教。 送大夫出门,和大夫又讨教一番才晓得,原来他家小娘子嗜睡贪吃不是因为怀孕,而是在长身体。 其实从二月份给她庆祝十七岁的生辰后,她的个头就蹿了一蹿,只是两人都没发觉。 闹了个误会,张姝红着脸把他一顿埋怨,又喜滋滋的跟他比身量。 依然只到他胸口处。 被杨敏之捏着她的鼻子笑谑:“男长三十女长十八,下官还能再长上几年,夫人只有这一年可长了,可要珍惜。” 张姝娇嗔:“那我以后只能横着长了?” 没有哪个女娘不希望苗条些。 怕她不好好吃饭,杨敏之忙哄她,说她是怎么吃也不会胖的好身段,又夸她丰神绰约,环肥燕瘦之处都让她占全了。 她听得又羞又美。也晓得他就会捡好听的说。现在穿的小衣裳连胸脯都裹不住,每每放下床帐他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劲。 私下又做了几身尺寸宽裕些的新抱腹。 杨敏之却不满意,夜间令她羞答答的捧起两团玉雪红梅让他好生纵情了一回。 经过有孕的误会,二人都虚惊一场。 杨敏之暗道惭愧,他陡然意识到姝姝年纪尚小,过早有孕实为不妥,更不能让她像二姐那样频繁生育伤了根本。还是要和缓些,容她慢慢成长。 自此养小娘子越发精细。落到外人眼里,巡抚大人对夫人的爱重之情无人可匹敌,令人眼热艳羡不已。 ………… 姜宝郎终于从憨中透出一点精明气,杨敏之对他爱答不理的,他转头就奉承起张姝,涎着脸定要跟他们同去浙江耍上一耍。 张姝对于姜宝郎挨板子一事,对姜夫人始终有些愧疚。温言相劝杨敏之带上他也无妨。 杨敏之自从上回对姜宝郎动杀心,骇得姝姝为他急哭了一场,心里也暗怀歉意,哪能再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伤了夫妻之间的和气。姜宝郎愿意跟着就叫他跟着罢了。 姜宝郎喜不自胜,他长这么大,头回出远门到金陵,又头回从金陵跑到更远的浙江。沾了巡抚出行的光,路上安全无虞不说,还见到不少在江浙一带小有名气的文人墨客,与他们切磋叙谈,对书画鉴赏和碑帖收藏的见识都更上了一层楼。 郑磐和杨敏之在朝中的交锋天下士人皆知,这位河南布政使的妻弟仿若没事人一般,不计较个人身份,日日跟在姐夫的政敌屁股后头打转,不清楚的还以为他是杨敏之的清客门人。 同时又有小道消息从金陵影影绰绰的传开,说他因为倾慕巡抚夫人挨了巡抚一顿毒打一个月下不来床…… 对于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江浙士人为之称奇,又叹服杨敏之的容人雅量。 同时也惹得士绅家的夫人女娘们对张姝的好奇之心愈加旺盛。关于她的传闻太多了,屠户家的出身,贵妃侄女的身份,被皇后亲封诰命只身南下完婚,夫君又是万中挑一的这么一个人,加之爱慕者亦步亦趋的跟随,巡抚大人都不敢吭声…… 可以说,杨敏之巡察江浙的这几个月,人们对巡抚夫人的兴趣远大于对巡抚本人。 待她们见到真人,惊叹她的美貌之余,又深深折服于她柔韧豁达的性情和雍容闲雅的气度。 她们不知道,正是何氏的温柔随和、娄夫人的从容淡然、窦夫人的刚强睿智、吴皇后的宽和中正,还有杨敏之的怜爱娇纵,才成就了这么一个仿佛生来就自带光华的女娘。 在杨敏之还未大刀阔斧的在江南推行新政,在官员们畏惧于年轻气盛的巡抚节制三司生杀予夺的强权时,作为巡抚夫人的张姝,用她个人独到的魅力和柔软舒缓了巡抚和地方官绅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从现在开始,到往后的二十年里,一直如此。 和杨敏之回到官驿,被他搂在怀里戏言要好好犒劳夫人时,她又变回了那个如蜜糖般甜美羞涩的小女娘。 反观杨敏之,就像一个陪家中夫人出游的闲散富家公子,每到一处只随着夫人的性子,或寻览名胜寄情山水,或由着她和当地官绅夫人们结交应酬吟诗作画。 得到当地官绅宴请时,一不谈官员考核,二不论清丈税赋,只品茗清谈笑语晏晏,让那些本想借机与之坐而辩道的胆大士子迷惑不解。不晓得巡抚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动声色、谋定后动的杨敏之才是天下士人认得的那个。 他们巡游江浙的最后一站才到浙江首府杭州府。到杭州时,姜宝郎的名声也终于传回了开封,郑磐忍无可忍派人将他捉回去。 临走前,一再恳请张姝来日有空到洛阳他清修的道观一览。在旁边冷冷听着的杨敏之脸黑得像锅底一般。直叫张姝晚上跟他好一顿连哄带撒娇才让他脸色稍和缓。 待张姝累得浑身酸麻,换来他一脸餍足,她不禁怀疑,这个狡猾的堪比狐狸的家伙莫不是故意做出个不悦的模样,哄骗她用那些难为情的手段伺候他吧。 她气鼓鼓的跟杨敏之理论,他恬不知耻的说换他伺候回来就是。 一个翻身将艳若桃李的女娘压到身下,修长手指拨开那两瓣仿佛被春雨打湿的水润唇瓣,一边温柔抚摩一边亲了下去。 他忘情品味的水渍声似乎离得很远,却又不绝于耳。从她身上裹挟出汹涌的甜蜜汁液,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搭在他两只肩膀上的粉嫩脚趾不由自主的蜷缩发抖,颤栗酥麻席卷全身。 张姝眼中含泪晤呜不止。果然又上了他的当…… ………… 他们到杭州,由江家作陪,和云台书院的程山长和程三郎晤面。 这时距程山长入京和杨首辅议亲,已过去整整一年。杨敏之和程山长从当初互相尊重礼遇的后生长辈到如今也走到淡漠疏离的地步。 巡察浙江这一路杨敏之已经见过各州府的士子,不论那些人对他表面上的恭敬是真是假,他对浙江的文艺学术和士子对新政的态度已了然于胸。程山长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他跟程山长也无深言可谈。 只是陪姝姝走一趟,她心中惦念要拜望黄夫人,以及看望江七娘。 张姝把程毓秀给自己的回信带去给黄夫人。 她自从去年秋天到金陵,先是托往北去的商旅往宣府捎了些御寒之物给陆蓁,一直没得到她的回信。后来和京中的吴倩儿通信,吴三娘说也没得到陆蓁的消息。再然后开春后,又给宣府和漳州分别寄了信过去,她和杨敏之启程浙江之前刚好收到程毓秀从漳州寄来的回信。 程毓秀还是如以前那般开阔随性,跟她说了很多岭南不同于中州的地理风貌和民俗人情,说她去泉州看过海港和日出,帮当地的土人治病,还学会了接生。秦韬是流放罪官,没有和她成亲,但是当地的土民都亲切的喊她程夫人,过年的时候还邀请她跟他们一起到妈祖庙庆祝。 在她信中,自由如故,好像没有任何事能难倒她,一点也看不出被出族的女娘的痕迹。依然是那个令张姝非常羡慕的娘子。 张姝把这封信留给了黄夫人。黄夫人展信泪流满面。 江七娘已经生产,是一对双生子。一双稚儿将近半岁,在各自乳母怀中酣睡,散发出柔软的奶香味,可爱至极。 江家和程家的女眷们逗趣,祝愿她和杨巡抚也早生贵子。 张姝只是羞涩微笑。杨敏之跟她说过,不希望她过早生育。虽然幼儿看起来可爱,她心里确实还有些怕怕的。 尤其程毓秀在信中跟她说,岭南那边的穷僻之地,女孩子十二三岁嫁人生子是常有之事,看到她们瘦骨嶙峋的身子上鼓起一个突兀的腹部,甚至后背上怀抱里还兜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幼儿,程一娘说她看的心里很难受。 张姝想,她若亲眼看到这样的情景,对怀孕生产定会更加惧怕。如她这般生来胆怯的女娘,虽然比以往已勇敢了许多,在面对另一个全然未知的事物时,还要再慢慢的积蓄胆量。 他们逗留杭州时,杨敏之收到亲随从江西发出的信笺。 待看过后,他把手中折扇一合,对张姝笑道:“夫人,此间事已了,我们可以回京了。” 在他们走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令程山长和整个江南士林为之震动的事。已致仕返乡的卢阁老接受了白鹭书院的邀请,赴南昌执教,任白鹭书院新一任的山长。 卢温致仕回吉安后,程山长曾给他多次写信,诚挚邀请他到杭州云台书院来讲学,卢温以年老体迈不宜远行为由谢绝。 这回突然去了白鹭书院。莫说程山长和江南士林,消息陆续传开,连天下士林都大为震撼。 程山长对黄夫人私下叹道:“杨敏之此人心机和谋略当真了不得,我们最多只算得将来三五年,他已布局到未来的十年甚至二十年去。从此以后,在江南六省中,云台书院执掌士林喉舌的日子快到头了……” 杨敏之知道他一张嘴说不过云台书院和江南士林若干张嘴,索性另立一个山头和云台书院分庭抗礼。 黄夫人只拿着程毓秀的书信跟珍宝似的一再端凝,对程山长的话充耳不闻。 ………… 程山长对杨敏之心生感慨之际,张姝他们已经到了洛阳。 杨敏之心情大好。卢温接受了他的建议就任白鹭书院,万岁免除了除卢梦麟之外的卢氏三代不能科考的罪罚,他践行了对卢阁老和卢氏族人的承诺。他与卢温祖孙四年的角力和智斗以如今这个让所有人都暂且满意的局面结束。 若世间事都能如此,天下能少去多少纷争。 他心情愉悦,张姝也暗自高兴。姜宝郎命人给她传过信,说他的姐姐姐夫不日会到洛阳来,他来做东说合两位大人。 弥补杨敏之和郑磐的关系,这也正是张姝所想。 对于她和姜宝郎的想法,一路上她半个字也不敢跟杨敏之透露。 杨敏之却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般,跟她说,这回借路河南返京他用的是都察御史的身份,要考察河南河北两大行省在官员们治下的民生民情,属于微服私行,绝不会同郑磐见面。想必郑磐也无意与他见面。 张姝只得作罢,姜宝郎热情依旧,派了小道童请他俩去洛阳北邙山上清宫游览。 “这总可以去的吧?”张姝嘟嘴托腮,眼巴巴的瞅着他。 杨敏之哪能拒绝,刚应允,就被她搂着脖子仰头亲了一口说夫君真好,转身捧过来两套黑纱大氅月牙白直裰的道袍,笑盈盈道:“入乡随俗,明日夫君跟我都换上,问仙求道访道君才心诚呢!” 杨敏之微笑。她总是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小心思。 他不愿意试穿衣裳,张姝也不勉强他,先换上自己的那一套揽镜自照。 一头云鬓齐整的束到头顶,额头系了一根形如抹额的黑色一字巾,一身素净再无任何装饰,镜中活脱脱一个柔弱清冷的道家女冠子。 杨敏之走到她身后,从铜镜中含笑望她。 “你就莫要跟我用一样的束巾了,我另给你备了好的,你猜是什么样的?” 她从镜中笑意盈盈的启唇。她给他预备的是南华巾,若他戴上定然是一副儒雅俊秀的书生模样。 杨敏之不回答她的问题,弯腰俯身封住她还要喋喋不休的小嘴,托着她的脸时深时浅的亲起来。 管它是什么样呢,她准备的定然是极好的。 张姝含混羞叫莫要弄坏她的衣裳,杨敏之欣然从命,掐着她的腰将她从椅子上提起来,掀开黑色纱氅,勾起直裰的腰带将衣袍从腰间褪下。 张姝只觉得一股凉气覆身,不着片缕的一双修长纤腿从衣衫间暴露出来。 她刚才在屏风那头试衣裳时,里面的中衣衣领颜色和道袍不搭,她干脆脱了中衣试穿。此时衣袍半褪,两腿空无一物,只在上身穿了一件抱腹,勾勒出起伏的曲线。 杨敏之眸光深暗,周身血脉偾张。他的小娘子,不知道自己这一身妖媚的模样有多勾人。 舔吻张姝的耳垂低哑道:“姝姝,三个月之期到了……” 他这三个月忍的都快疯了,每回把她伺候的软成一滩水,他自己却被一团火焚烧殆尽。越是隔靴搔痒,内心的炽火燃烧得越猛烈。 再忍不住的。 张姝软弱摇头,含羞说不行,她不想在官驿的床上。 杨敏之往她腰间拍了一记哄她说不到床上去,让她转过去靠着桌案抱好腰间的衣裳。 铜镜中再次出现那张清纯妩媚的面孔,娥眉微蹙两颊泛红。额头上还系着女冠子的束巾,随着彷徨失魄的娇美容颜在镜中摇晃。 …… 次日,夫妇二人带着喜鹊和亲卫等人轻装简行上山寻道。 张姝腿脚发软神情怏怏,失了头一日的兴趣,任由杨敏之背着往山上走。 给她和姜宝郎送信的小道童在山路上迎接,说姜道友去山崖上采杜鹃花去了。 半路上,一座清幽的道观从绿意葱葱的山峦树丛中间露出一角。小道童请张姝先进去休憩喝口茶再走。 杨敏之背着她走了一路也该歇歇脚了,张姝欣然同意小道童的提议。杨敏之和亲卫正要跟进去,小道童笑嘻嘻的止住他们,说这是女冠子修行的地方,男客勿入。 亲卫悄无声息的按住腰间的刀柄朝杨敏之以眼神请示。他们一直都知道,小道童指引的这条小路不是去上清宫的路。 不知姜宝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敏之摆了摆手,让张姝带喜鹊进去讨口茶喝,不用管他们。随后和亲卫一跃而起,落到道观旁的大树上,曲腿而坐看向道观里头。 把小道童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什么话也没说,拿袖子扫了扫门口的台阶坐下来和他们一同等候。 张姝和喜鹊进了道观。这里果然是女冠子清修之处。随处可见几个女郎,有的正在修剪花枝,有的手捧物品从檐下轻快的穿过。 院中寂静,不闻一点声音。 女冠子们穿的都是女道的衣袍,行为举止却有如常年经受训练的奴婢。令张姝很是诧异。 不一会儿,院子正中间的房门打开,走出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女郎,头戴绿色垂珠珞妙常巾,身穿水绿色道袍,外面是一件水田衣比甲。和女冠子们穿戴不同,看样子是这座道观的主人。 女郎气度超逸,朝张姝微笑道:“夫人便是张淑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华沁多有得罪。” 说着跟她行俗家礼。张姝也慌忙回之以福身。耳边听她说出“华沁”二字,正想着不知这是她的道名还是俗家的姓名,突然想起华章公主,封号中也带了个“华”字。 再环视这座低调却气度不凡的道观,张姝惊讶道:“您莫不是郑王王女?” 郑王薨逝后去藩,王女在洛阳入道修行。原来就在此处。碰到她,也是赶巧了。 华沁默认,引领她往厅堂里走,回头再次打量她,自顾微笑。 两个女冠给张姝和喜鹊奉上茶水,屈膝退下。 厅堂正中间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手书条幅,上面写着“别有洞天”四个大字。条幅下的桌案上放着一个瓷瓶,里头随意插了一大束火红的杜鹃花,花瓣鲜嫩生机盎然,就像刚从崖头摘下来的一样。 张姝收回目光,垂下眼皮专心喝茶。随后辞谢告退。 华沁也不挽留,与她颔首别过去了内室。 出了道观,姜宝郎已经从山崖上赶了下来,手中拿着孤零零一枝杜鹃花正在和杨敏之赔笑说话。 见张姝出来,笑着将花奉给她。 张姝深深的看了姜宝郎一眼。华沁厅堂中条幅上的手书,就是这位姜郎君的亲笔。 摇头道:“难为姜郎君冒险从崖上采杜鹃,剩下这支您就自己留着吧。” 又转头跟杨敏之说,他们在来的路上看到山脚下有一大片荷花塘,一池荷花开得亮堂极了,她想去那里游玩。 “哎张夫人!您不和杨大人去上清宫了么?”姜宝郎在后头喊。 张姝不搭理他,等杨敏之再将她背起来,才埋在他后颈不住的闷声发笑,悄声说:“夫君,还好你不像姜郎君那般傻!”说着抬起身子在他侧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杨敏之不知道她没头没脑的笑什么,只是见她又高兴起来,他跟着心里也松快了。 昨晚又摁着她胡闹了一回,从今天早上起来小娘子就有些看他不顺眼,这会儿突然又喜笑颜开,爱他爱得不得了似的。 女娘的心果真就跟六月的天似的,说变就变。 第100章 莲子 女娘的心像六月天,六月的天气也像喜怒无常的女娘。他们下山时,天空乌云密布像要下雨的样子,到了山脚下荷塘边,云霭消散又露出晴朗的天空。 荷花盛开,满池清香。缠绵的民间俚曲从茂密的荷田里传来,“妹呀哥呀”的,字句有些听不太清。 几叶轻舟从碧绿的莲叶间翩然驶过。是几个采莲女在无忧无虑的歌唱。 亲卫喊住一个采莲女,使银钱赁条小船给自家公子和夫人游玩。 “一会儿要下雨呢,再加半贯铜钱就能租我家的木篷船,哥哥们莫得让您家夫人挨了雨!” 采莲女停下手中动作,朝岸边笑问。 话是冲亲卫说的,羞涩笑容却大胆的飘向杨敏之。 亲卫请示大人。杨敏之对采莲女的多情秋波视若未见,偏头问夫人的意思。 张姝说,像采莲娘子那样伸手就能碰到荷花和莲蓬才有趣,坐有篷顶的船有何意思? 让亲卫多给了采莲女半贯铜板,依然租了一叶扁舟。 采莲女喜盈盈的接过银钱,朝张姝欢喜道谢。转身朝其余的采莲女们颓然摆手摇头。荷塘里响起女娘们的哄然大笑,快活极了。 采莲女回头又望了一眼杨敏之,摇头笑了笑。 这个头戴南华巾身穿黑纱氅月白袍的俊美书生,衣袂飘然如羽,恍若谪仙夺人眼目。比修道之人多了些凌厉锋芒,只有对着身边同样一袭道袍纱衣的娇媚少女时才一脸柔情。 他们两人站在一处,互相都只看到彼此,眼中再无旁人,好一对神仙眷侣。 采莲女忘却一时兴起的多情心思,撑篙回到小姐妹中。歌声从几个采莲女的喉中悠然唱出。 “青青草,莲间蓬,妹妹爱哥羞开口,莲子心苦菱角甜,哥哥爱妹如花美,残荷到秋露珠儿滚,泪珠儿滚……” 这回张姝听清楚了。好美的一支曲子呀。 耳朵听着美妙的歌声,眼前是一片盛开的荷花,静待有缘人的采撷。莲梗被莲蓬压弯了腰,径自垂到船上来,让她不费力就采到了一枝饱满的莲蓬。 剥开莲蓬的皮,从孔里露出洁白的莲子,喂给杨敏之吃。被他含住手指头在口中摩挲轻咬。 张姝从他口中摆脱手指,把莲蓬扔到他怀里命令他剥。 杨敏之从莲蓬里剥开莲子,微笑着喂到自己嘴里。眉梢挑起,促狭看她,两点明亮星光从深邃的眸中闪过。 她原本是想让他剥好了喂她的,他却自顾自吃上了。她小脸一板,张嘴就要嗔他,坐在对面的黑氅道袍俯身而来,将她拉到怀中吻住她的唇,把一颗莲子推入她口中。 采莲女们还在荷叶间悠然歌唱。花叶晃动,张姝抛却了羞臊,仰头以同样无惧的热情回应情郎热情的吻。 无辜的小莲子就像一颗小皮球,被两边唇舌推来搡去,随着落败的一方和小巧香软的舌面一起被勾住被品咂吸吮。 莲子在两人的唇齿间发酵出微微苦涩的味道。 他们曾共同品尝过一颗饴糖,甜腻直浸入心间。 然而她却更爱这颗清苦的莲子。 尽管此时不合时宜,张姝还是不由自主想起垂在道观厅堂中的手书条幅,还有瓷瓶里的杜鹃花——刚被有情人从悬崖上采下来就奉给了心爱的女娘。 华沁应该也是心悦姜郎君的吧,否则不会把他的字和他摘给她的花供到堂中。 但是华沁和姜宝郎相去悬殊的身份和地位注定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就如同曾经的她和他一样。 其实那时在他向她表白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已经沦陷了。她口中拒绝他,眼里却流下了泪,想必如这颗莲子一般苦涩。 然而她又是何其幸运的。被他牵着拉扯着踉踉跄跄的往前走,终于还是走到这平坦的一碧万顷中,与他恣意相吻相拥。 酸热的泪从她眼眶里滚落出来。 杨敏之托起她的脸,她泪中带笑的眸光像一个旖旎的旋涡把他吸住,他呆呆的抬起手给她拭泪。 她笑了,打断他的动作,扑到他怀中继续刚才未尽的吻。 唇舌嬉戏间莲子早已掉了出来,此时两人的唇中都混了她的眼泪,有些苦,又有些甜。 杨敏之只觉快被怀中人儿激涌的爱意淹没。无论亲吻多少次,都给他带来初次般的悸动。如雷的心跳盖过了天空中突然敲响的闷雷,炽烈的脸庞比她抚过的荷花还要红。 “哈哈没羞没羞!真没羞!”忽地几声大笑,在荷塘岸边杂乱作响。 靠岸边的一块平展的石头台面上,趴卧着一大一小两个童子,两手托腮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俩。 张姝轻呼了一声,羞得把身子埋到杨敏之怀里。 杨敏之顽劣之心忽起,大笑:“我亲自家夫人何羞之有?尔等顽皮小子当非礼勿视!还不速速回避!” 说着明目张胆的朝怀中颤瑟的少女发髻亲了下去。 孩童没想到这两个男女如此不知羞,惊叫着从石头上跳起来,大的又惊又臊的喊“爹爹快来”,小的凶巴巴的拿手对着杨敏之一指,哼道:“不知廉耻不害臊!我叫我爹爹来拿你们!” “若知廉耻,你爹爹哪来的你们两个小顽物!” 杨敏之随口调侃两个孩童,把张姝从怀中扶起来坐好,撑篙朝岸边靠拢过去。 天空中闷雷滚滚,乌云又聚拢过来,眼看真的要下雨了。 两个孩子以为他靠岸是来找他俩算账的,吓得一边喊爹一边逃之夭夭。 转眼间下起雨来。 杨敏之举起一片巨大的荷叶顶在张姝头上,两人嘻嘻笑着往前跑。 没多远前面露出一个可供行人躲雨的茅草棚子。 两人手挽手闯进去时,已经有一行人在里头。 一个二十多岁的端丽妇人坐在堂中的条凳上,正温柔轻拍怀中幼儿的后背哄睡。妇人身边仆妇婢女林立,有的侍水,有的拿着汗巾子等用物等着伺候。 看这一行人的衣饰打扮,像携眷出游的乡绅夫人一家。 两人敛起玩笑之色,悄然站了进来。张姝朝乡绅夫人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妇人也勾起唇角朝她露出一个客气温婉的笑容。 夏日的暴雨中带了些凉气,杨敏之把自己的黑氅脱下来覆到张姝肩头。他的衣裳上也打湿了雨渍,只能说聊胜于无。 乡绅夫人朝身边的仆妇低语几句,仆妇颔首从他们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一件颜色素雅的披风,走到张姝跟前说她家夫人送与她避寒。 张姝愕然转头,乡绅夫人轻抚怀中孩儿朝她点头微笑:“小娘子体怯,淋雨着了寒就不好了。” 杨敏之朝乡绅夫人拱手致谢,把披风搭到张姝后背。她看到披风上的花色,愣了一瞬。愣神的功夫,杨敏之拿披风的带子在她胸口打了个结。 “我自己来就好了。”张姝跟他低声说,四只手碰到一起,一双纤手被他握住。 她红了脸。她虽然时常和他亲昵,都是在无人之处,哪敢像他这样旁若无人。 乡绅夫人怀中的幼儿忽然哼唧了几声,奶声奶气的哭起来。仆妇忙要伸手去接,夫人摆了摆手,起身抱着孩儿在棚子里踱步慢走。 张姝从杨敏之掌中脱开手,走到夫人面前看她怀中的幼儿,是个圆圆脸粉嫩嫩的小女孩儿,正闭着眼咧嘴哼唧。她微笑问夫人孩子多大了,夫人说两岁有余。 张姝遂夸幼儿长得乖巧美丽。 幼儿听到母亲和别人的谈话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比仙女还好看的脸庞,顿时停止了委屈瘪嘴,向她伸出两只肉滚滚的小手。 乡绅夫人惊奇的对张姝说:“小秋怕生,还从未主动让家里之外的人抱过。” 仆妇也在旁边笑说,娘子面善长得又好看,讨孩子喜欢呐。 张姝迟疑的朝小秋伸出手,跟夫人说可以抱抱么。 夫人笑着把幼儿递到她怀中,她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几个仆妇忙将这一大一小围绕在中间,怕她抱不住掉下来。 杨敏之走了过来,好笑之余又有些惊奇。他们在杭州时,江七娘家的两个双生子也软糯可爱,姝姝总怕摔到他们没敢抱过。今日碰到一个陌生的夫人,居然愿意抱人家的孩子。 莫不是不喜欢男孩儿喜欢女孩儿? 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低声道:“喜欢我们也回去生……” 他以为他声音小,棚子里的妇人们都听见了,纷纷掩唇轻笑。乡绅夫人也微笑不止。 “才不是!”张姝含羞瞪他。 两人头挨着头说话,没注意到小秋的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抓住张姝头上仅有的一样头饰,杨敏之送给她的牡丹金簪。 张姝的一缕头发跟金簪一起被小秋使劲攥住,整个头歪到孩子的手边去,她痛得眼泪直流,哎哟哟吃痛叫唤起来。 杨敏之厉声训斥幼儿,就要去掰她的手。仆妇和乡绅夫人也都呼啦啦围上来,对着小秋又是吓唬又是哄,又怕杨敏之强行掰伤孩子,手忙脚乱的终于让小秋的手松开。夫人忙将小秋抱了回去,跟张姝连声致歉。 张姝忙说不碍事的。杨敏之心想怎么就不碍事了,看来不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要是孩子就少有乖巧懂事的! 妇人们正乱哄哄的哄着孩子说着话,从茅草棚外传来喊“娘亲”的声音。 棚子外雨势渐小,最终停下。一大一小两个男童各顶着一片荷叶蹿进来,潮湿的雾气后面跟着一个魁梧的身影,穿戴蓑衣箬笠像个农夫,两边手上各提了一个鱼篓子。 两个男童和杨敏之张姝四人齐齐愣住。这两个男童就是先前在荷塘旁偷看他们,和杨敏之吵嘴的那两个。 大的那个看了一眼杨敏之,不吱声,小的按捺不住嚷嚷起来:“娘!他们俩刚才在荷塘里亲嘴!我和大哥都看见了!羞羞!” 张姝真想找个地方挖个洞钻进去。杨敏之搂着她的肩膀,把她笼到身边。 乡绅夫人唤他们春郎和夏郎,命夏郎闭口,叫仆妇把他俩领到一边去拿干帕子给他们擦头发和脸。 对张姝歉意笑道:“犬子顽劣,娘子莫要生气。娘子和郎君琴瑟和鸣,定当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张姝微笑不语,红着脸庞整理头上被小秋弄乱的头发。杨敏之不避旁人,帮她把头发缕到耳朵后头。 农夫也走了进来,乡绅夫人迎上前唤夫君。这是一个三十左右中庭饱满面相坚毅的中年汉子。 杨敏之和农夫互相打量了两眼,都不露声色的收回目光。 茅草棚外,喜鹊和亲卫赶着一队马车往这边来。 张姝冲杨敏之笑道:“夫君,我们也回吧。” 她跟乡绅夫人互相点头拜别,和杨敏之手牵着手出门。 不一会儿,喜鹊手中托着一块绢布,回到茅草棚中,对乡绅夫人拜道:“我家夫人感谢夫人的赠衣之情,一点礼物送给小秋姑娘,不成敬意,望夫人收下。” 乡绅夫人一愣,看向农夫。 “不是对为夫有求之人,亦非奸邪之辈,夫人收下便是。” 夫人依言接过来,打开绢布一看,就是小秋适才从美貌娘子头上抓下来的牡丹金簪。 ………… 离洛阳远去的马车中。 “夫君如何知道他就是郑磐?”张姝问。 她是看到乡绅夫人给她的披风花纹和姜夫人曾送过去的土仪里面的布料一模一样才起了疑心。姜夫人曾在信中跟她说,给她送了几段自己织的土布。就是这个披风的面料。那三个孩子的年龄性别,也跟姜夫人派去的管家媳妇说的吻合。 杨敏之不答,捏着她的鼻子佯做不悦:“下官送给夫人的定亲礼,夫人也随意拿去送人,夫人薄情至此,叫下官好生伤心呐。” 他不是真的生气,张姝却真的有些心虚,搂住他的脖子娇声唤夫君,“虽说礼物送了人,夫君的心意我都记着呢。” 他刚才明明同意了的,这会儿又旧事重提,就是诚心让小娘子来哄他。 不一会儿马车中隐隐响起暧昧的声音。 …… 他们从洛阳一路往北,中间在几处官驿稍作停留,八月仲秋之前抵达保定。 杨敏之把她送回河间老家后没做停留,仍旧以都察御史的身份巡察河北。 张侯爷夫妇收到传信,翘首以盼多日,终于等回了大半年未见的女儿。 张姝见到母亲就抱着不撒手,和何氏两人又哭又笑直抹眼泪。叫张侯爷笑话一通,取笑归取笑,侯爷一张蒲扇大手也在脸上搓了很久。 何氏抹着眼泪将女儿上下打量,见她精气神饱满光彩照人,人没有消瘦,个子好似还长高了些,终于放了心。 这个中秋,杨敏之依然没能够和她一起过。她和爹娘还有义母去了保定,和二姐一起过的节。 娄少华跟金陵国子监告了假,专程赶回保定看望父母和准岳父岳母。他坐船从京杭运河北上中间没有停留,虽说出发的比杨敏之他们晚,到保定一点也不迟。 他和赵幼娘也将近一年未见,两人见面时,赵幼娘忍不住红了眼眶,转过脸去拿帕子遮住含了泪的眼。 张姝见状,邀请赵幼娘和自己去保定的荷花荡游玩。娄阿兄当然也在受邀之列。 在荷花荡,陪着赵幼娘和娄阿兄,看他俩眉目传情,张姝方察觉自己好多余啊,越发的想念杨敏之…… “那是杨大人吗?”娄少华突然指向岸边,惊喜喊道。 张姝猛地站起来,朝向娄阿兄遥指的方向。 岸边芦苇丛后的一骑骏马上,昂然坐着一个笠帽窄袖的峻拔身姿。笠帽下的面容被夕阳遮在阴影中,含情脉脉看向游船。 是他。张姝小跑到船头。 在她的叠声催促下,船往码头行驶,他驭赶马往码头走,频频侧目唇边含笑。 水面反射上来的盈盈波光,往团扇上头的明眸里倒映出一湖秋水,夕阳在秋水中点燃了两把渔火。 弃舟上岸,她扔掉团扇提起裙摆奔向他,被他屈身长臂一捞安放到面前。 “张娘子,我说过我在荷花荡见过你的。” 不是梦。 张姝扭过身子回头看他,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拉下来深吻。 回到河间老宅,他抱着她直接进了她的闺房,到他们曾谈过那个梦的床上。 喜鹊臊着脸到正房跟侯夫人回禀,说姑娘和姑爷约莫是不过来用晚膳了,不过她会为他们适当准备一些宵夜。 何氏有些不太高兴。从娇娇和杨敏之还未成亲时被她发现私相授受,她时不时的就觉得这个女婿不太讲究。娇娇年纪小不懂事,他堂堂一个状元郎当朝二品怎得如此急色,还未入夜就行房成何体统! 张侯爷呵呵干笑,“年轻人嘛……我和娘子年轻时不也这样?” 女婿这么努力,看样子他很快就能抱上外孙了。不,不是外孙,是跟他姓的亲孙子。 “谁跟你这样?”何氏羞恼叱他一嘴。对着喜鹊口气又和缓下来,让她去灶房盯着仆妇及时做水,还得准备几样姑娘爱吃的宵夜。 没几天,杨敏之就发觉岳母好像不太待见他。 姝姝从岳母房中回来跟他说,母亲在外院单独辟了一间房给他做书房,床铺被褥都一应整治好了。 他表示非常感谢岳母的关怀,不过他在这边也不会待太久,和娘子同住即可。 张姝又很不好意思的跟他说,母亲还说,以后若不是该同房的日子,他都得住到书房去,不能跟她同住。 那么什么时候是该同房的日子呢?何氏在保定跟赵通判家的赵太太也就是赵幼娘的母亲请教过,一月之中约莫有几日是女子最容易怀孕的日子,就在那几日同房。 杨敏之听得发怔,觉得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只得暂且依岳母的,免得姝姝夹在中间难做。 张姝跟他饱含歉意的说完,就被何氏叫到族叔婶家去帮忙。这个月族中有堂妹要出嫁,族叔婶想让她帮忙给新娘子梳头添妆。按他们这边成婚的规矩,出嫁前几夜都要由家中母亲姊妹相陪。张姝和何氏在外头忙活了几日没有归家。 杨敏之也没闲着,或者到张氏族学考察儿郎们的学业,或者去县衙和娄县令品茗清谈,白日里还好,晚上回到书房顿觉清冷孤寂,百无聊赖。 等张姝回来了,又不是他们该同房的日子,张姝被何氏哄在身边日日拿汤水滋补身子,和杨敏之几天也难得见上一面。 一时两人都有些相思郁结,觉得还不如在金陵巡抚府自由呢。 张侯爷不晓得小儿女的心思,另有想法。他本是屠夫,只得了张姝一个女儿,这一身的手艺也传不下去。现在有了上门女婿,杨敏之又是聪明剔透的一个人,想必把他家的衣钵传承下去不是难事。 杨敏之听了侯爷的异想天开,婉言谢绝,说自己对岳父杀猪如庖丁解牛般的技艺没有兴趣。 张侯爷尤不死心,时常带他往乡间走,看同行们如何杀猪如何配种。 直到杨敏之亲眼看到两头活生生的猪一旦配种结束,马上被人无情的分开,也不管它们是否还杀猪般的惨叫,他恍然大悟,敢情岳母是拿他当配种的种猪了! 他哭笑不得,心说这么着可不是个事,他和姝姝是夫妻又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得跟岳父岳母好好说说。 跟张侯爷说,侯爷为难的表示,虽然在家他的嗓门最粗力气最大,这些年家里的事还都得听侯夫人的。 杨敏之想,那么他也听听自家夫人怎么说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01章 月照永年【正文完】 第101章 月照永年 终于见到张姝的面,还不等他开口,她倒先委屈上了,扑上来就亲他,问他这几天跑哪去了,总见不着他。 杨敏之把侯爷带他去看种猪配种的情形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张姝咯咯笑得合不拢嘴。 “夫人莫光笑,我不日就该回京面圣,你若不跟我回,等到年底又该赶上一个国丧期那么长了。” 在她面前,他口无遮拦,语含幽怨。 “那我跟你一起回?”她舍不得离开河间自己的家,但也不舍得让杨敏之孤零零的一个人回去。而且,她也想窦夫人了。 杨敏之笑着亲她夸她聪明,这么简单的法子他怎么没想到。 跟侯爷夫妇一说,何氏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她的亲家窦夫人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人。 当时出于错综复杂的朝堂局势,窦夫人毅然将杨敏之出赘给侯府。但在何氏和侯爷心里,杨敏之永远是窦夫人的儿子。出于孝道,娇娇应该去侍奉婆母。 “不可。”没想到这回出言阻止的是张侯爷。 他说,杨敏之的二姐夫赵五郎推测万岁会立皇三子为皇储,在万岁立储之前,承恩侯府最好离后宫和朝廷都远一些。 赵五郎还特别跟他强调,在此期间承恩侯府和首辅府来往一定要注意分寸。 杨敏之自从以都察御史的身份入保定,为了跟保定府衙众人避嫌,还没有跟二姐夫碰面。不过二姐夫已将想让他知道的消息都提前知会给了侯爷。 他既已出赘给侯府,便不存在让姝姝侍奉婆母一说。姝姝孝敬他母亲,出于孝道和人伦本无可指摘,但若被心存险恶之人拿来做文章,往轻了说有勾连首辅府之嫌,往重了说侯府招赘不实,就是欺君! 他心下了然,同时又暗暗佩服二姐夫以下吏之身精准揣度朝堂变局甚至万岁的心思,与他相比不出其右。尽管母亲对二姐夫一家不太看得上,二姐夫本人的能力和见地其实一直都不差。 二姐夫对侯爷的劝谏与他心中隐约的揣测不谋而合。 他从江南返回这一路上也一直在思考,万岁应该会立皇三子为皇储,但绝不会以贵妃之子的身份立储。 在后宫,三个皇子皆在贵妃名下。在朝堂上又有承恩侯府以及已入赘侯府的他,再往前一步就犯了君王之大忌。 当然万岁和他都不会干傻事。他和万岁心知肚明,在以天下为局的这盘棋中,他们既相互较量博弈,同时也应该是盟友。 接下来,在新年之前,他需协助万岁以合适的方式将皇储确立下来,稳固国本。 过去,他与卢温祖孙相争,将来,他和郑磐也不会一团和气,那么就让他们把无尽的谋略和算计放到为天下黎民谋福祉中去,不能再以动摇国本的方式伤害国朝的根基。 ………… “既然如此,姝姝莫跟我一同回京,还是等新年和岳父岳母一起回吧。”又换他来安慰她。 事关新一轮的朝堂变局,张姝不敢随性,强忍不舍跟他耳语:“那你走前这几日,白天偷偷过来好么……” 幽幽对望,两人的心都狂跳不止。 接下来,喜鹊发现自己安逸的好日子一夜之间到了头。说一夜之间好像不太确切,严格来说是一日之间。 白天,姑娘说要染指甲,他们院子里的凤仙花不够,让她去县衙把娄县令家的几盆也搬过来,还不够,又叫她去两条街后面的族叔婶家找找看。 等她跑得满头大汗,捧着两个泥盆七拐八拐的穿过巷子回到老宅,刚进姑娘的院子门口,就听到姑娘和姑爷在窗户前说话。 就她一脚跨进院门的功夫,说话声变成了娇滴滴的哭腔讨饶,混合了粗犷喘息和潺潺水声,一条白花花纤直的腿被抬起来,在窗前颤巍巍的晃了几下又无力的搭了下去。 粉嫩的脚趾甲上,凤仙花汁还没干透,顺着玲珑脚丫淌下来,沿着被压弯的腿流淌出几道歪歪扭扭的橘红丝线,一直延伸到雪白的腿根处,靡乱不堪。 饶是喜鹊已经见怪不怪,此时还是被吓了一跳。慌忙把院门关上,默默的守在院子里。 把正经夫妻的日子过得像偷情,她家姑娘和姑爷算头一份吧。 凤仙花瓣洒落在院中的躺椅上板凳上,瓷碗和杵扔在地上,没捣完的凤仙花瓣在碗里烂成了花泥,汁液闪烁橘红的光泽。 不用想都知道,定是姑爷花言巧语说要帮她家姑娘捣花泥染指甲,捣着捣着就捣弄到姑娘身上去了…… 事后,喜鹊吩咐灶房做水给姑娘洗浴,仆妇随口问起,她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姑娘午睡出了汗要洗一洗才爽利。 原以为就这一天,谁知道接下来日日如此。 后来,给张姝洗头发时实在忍不住说:“您这指甲都染了好些天,整个河间城关的凤仙花都快叫婢子给嚯嚯的差不多了,从明儿个起、可再没有地方借花儿去!” 不就是把她忽悠走,好叫姑爷来采花么?回回都是这么蹩脚的借口。她对这小两口也是服气的很。 这两人瞎胡闹,让她恍惚以为又回到这夫妻俩还没成亲偷偷摸摸的私会那会儿,提心吊胆的帮他们遮掩,生怕侯夫人发现一丝马脚。真是伺候不起了。 本来对丹虎的求亲她还在犹豫,说等回了京再给他答复,这几日她改了主意。 张姝跟她赔笑,拿哄母亲和杨敏之那一套跟她撒娇,说不止母亲赏了嫁妆给她,她给她也准备了一份,作为她和丹虎成亲的贺礼。 喜鹊愣住:“姑娘不要我伺候了吗?我不在,姑娘您……”到底行不行呢?她心里突然有些舍不得。 张姝笑着说,她知道她跟丹虎成亲后势必留在京城,不能跟她回江南去了,正好帮她打理她在京中和河间几个地方的嫁妆田地和铺子庄园。她那么会算计钱财,一定能帮她把嫁妆都打理好。 “婢子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他呢!我,我喜欢在姑娘身边伺候,挣的月银还多!”喜鹊抹了一把脸,脸上湿漉漉的。 …… 喜鹊跟张姝抱怨后的第二日,杨敏之先行回京。 张姝怅然若失了一阵子,很快恢复了往日闺中的生活,安静的做女红,在母亲身边承欢作伴。 母亲让她跟杨敏之少同房,天天哄她喝一些味道不怎么样的汤水,都是为了她好,她都晓得的。 过了年后,她又要跟杨敏之去江南,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回一趟北方,她很珍惜陪伴在爹娘身边的日子。 就这么过了三个月,又一个新年来到。 元日之前,朝廷的邸报从京城发出,皇三子被出继到吴皇后名下,成为中宫嫡子由皇后亲为抚养。 元日这一天正好是皇三子满周岁的生辰,万岁特意请了多位大臣到宫中出席抓周宴。当时济济一堂的,除了杨首辅和已出赘侯府的杨敏之、锦衣卫指挥使沈誉、东厂提督李荃、承恩公父子等几位朝中重臣或御前红人,还有被万岁传召入京的河南布政使郑磐。 虽然还未明说立太子,皇储已定,不言而喻。 随邸报一同送到河间的,还有一道从宫中发出的懿旨,吴皇后邀请承恩侯携家眷于元宵节入宫,出席元宵晚宴。 他们一家于正月十五当天抵达京城。张侯爷在宫中侍卫的延请下去了乾清宫,万岁居所也是今日大宴群臣之处。 张姝和母亲在宫门碰到吴倩儿和邱夫人。 邱夫人夸张姝成婚后出落的越发明艳动人,吴倩儿面露不屑:“张夫人好像比闺中时胖了些呢?” 说完不等张姝变脸色自己就哈哈笑起来,一看就是逗她玩的。 张姝很无奈,她就知道从吴三娘嘴里听不到好话。 邱夫人和何氏都是外命妇,携手坐宫轿去了皇后殿中。 张姝是淑人诰命,也可以坐轿入宫,这么一来单留下吴倩儿得走着去。她不上轿,也不说话,只挑眉笑意盈盈看着吴倩儿。吴倩儿败下阵来,搂着她的胳膊一顿夸,说她身姿如何苗条如何轻盈,张姝听得开怀,笑眯眯的请她上轿和自己同坐。 两人许久未见,从路上一直说到宫宴上还停不下来,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吴倩儿在说。她也已经许了人家,是新任兵部尚书老家族中的一个侄子,和她年貌相当,已是举人之身。等过完元宵节,二月份启程去关中完婚,三年后夫婿上京科考她再一同回来。 吴倩儿说不论对方能不能考中进士,都让皇后姐姐给他在京城谋个差事,她可不想在关中啃一辈子窝窝头。 说了这么多,依然没有陆蓁的消息。张姝微笑和众夫人女娘酬和,心中生出些许惆怅。 宫宴开始不久,刘尚宫脸色紧绷,走到吴皇后身边,跟她附耳说了什么。吴皇后的神色也变得凝重。 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意外。 张姝蹙眉张望,发现母亲去贵妃宫中给姑姑请安,一直没有回来。贵妃本应该出席皇后宫宴,也迟迟未到。 吴倩儿偷偷溜到皇后近前,和邱夫人打听了几句,回来跟张姝耳语,说贵妃突然变卦,不愿将皇三子出继给皇后,并拒绝出席宫宴。 按原本的安排,元宵宫宴上,吴皇后会带皇三子到乾清宫,和万岁一起接受朝臣的庆贺。 张姝心中凛然,忙上前跟吴皇后请示,说自己还未到贵妃宫中请安,请皇后允许她过去探视。 吴皇后颔首,命刘尚宫带上几位宫婢陪张淑人前往。 刘尚宫脸色稍缓,伸手请张姝去往内廷。 几人行色匆忙赶到张贵妃宫中。薛令人、三皇子的几个奶嬷嬷和贵妃宫中的宫婢太监伏跪一地,战战兢兢。猊奴跪在婴儿摇床旁,茫然的看着摇床里酣睡的幼儿。何氏跪在贵妃身边,拿帕子抹眼泪,还在哀声劝她速去出席宫宴。 时隔四年,张姝第二次踏入贵妃的寝宫。那时的她还是个唯唯诺诺的胆怯少女,如今已是可以不动声色的想办法化解危机的张淑人。 岁月没有在姑姑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那么美,一如枝头艳丽绝伦的牡丹。 张姝给贵妃请安。 “张淑人,你也是来劝我把孩子送给皇后的吗?”贵妃淡然开腔,神态漠然的看着堂下伏跪了一地的人头,挥了挥袖子,让他们都起来。 张姝将母亲扶起来,请薛令人带母亲到宫宴上去。薛令人感激的瞥了她一眼,扶着侯夫人离开。 宫人们退下,刘尚宫紧张的站在张姝身后,心说贵妃这说的什么话,她恐怕忘了她终究只是个妾! 张姝再次朝贵妃伏跪下去,道:“臣妇不敢,娘娘心里比谁都明白该怎么做。您通情达理,您其实也晓得,即便三殿下被立为皇储,他依然是您所生的孩子,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臣妇今日过来,只是想替朝臣和天下人问个缘由,为何您突然改变主意。那些和臣妇的夫君一样在朝中为官的臣子,他们殚精竭虑不辞辛劳,所为的就是上辅明君下安庶民,岂能伤他们的心?您所为如儿戏一般,天下人又会怎么看?” 这一番话说出来,刘尚宫听得心惊胆战。也就贵妃一直将自己的侄女看做她的福星,才能容忍这般言辞咄咄。 “姑姑,”张姝抬头唤了一声,柔声道,“您或也有您的委屈,您若愿意的话,给侄女说说看好么?就像您还未入宫时,每天劳作回来跟我说外间的烦心事一样,好吗?” 良久,贵妃终于开腔:“猊奴是我生我养,为何要把彘奴从我身边夺走,他是皇储也是我的儿子!就因为我是从屠户家出来的女儿,所以教养不好孩子?所以就该让他认别人做母亲?张淑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原来是这样。”张姝喃喃自语,松了一口气。 她再次抬头向贵妃望去,微笑道:“谁说娘娘养育不好孩子呢,二殿下就被娘娘教养的很好啊,他善良讲义气心胸开阔,和兄长姊妹友爱不争不妒,民间的妇人也不一定能教养出这么出色的孩子来。这都是贵妃您的功劳。” 猊奴被她夸得老大不自然,嘴角却不由自主翘起来。 贵妃神情茫然,不辩喜怒。 “只是,三殿下是皇储,是不一样的啊。”张姝微微有些着急,有些话点到为止,只能意会不可说出口。 贵妃又沉默了很久,叫张姝起身,过来看看三殿下。又命奶嬷嬷小心抱好殿下到皇后跟前去。 刘尚宫大喜,贵妃终于不钻牛角尖了。 一行人簇拥着抱在奶嬷嬷怀里的小皇子匆匆往宫宴上赶,正好薛令人返回,张姝离开时听见贵妃吩咐薛令人伺候她更衣梳妆。 她紧绷的肩头松懈下来。 到了皇后宫中,还在奶嬷嬷怀里睡得香甜的小皇子陪伴在吴皇后身边,被一群人环绕着抱到乾清宫,和帝后一起接受众臣朝贺。 去乾清宫时,吴皇后点了四位外命妇在凤驾旁陪同。张姝在列。 她敛目垂首跟在凤驾旁,随众人一起步入灯火辉煌的殿内。殿中山呼“皇帝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的声音震耳欲聋。三殿下被吵醒大哭,声音洪亮响彻大殿。 万岁自谑,笑说雏凤清于老凤声,三殿下的嗓门比他幼时大多了。惹来众臣们的欣然大笑。 君臣顽笑声中,张姝向殿中悄然望去,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眸凝望着她。 四目相对,情丝暗涌。他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见面了。 张姝敌不过他的优游自若,微笑垂头不再看他。只觉殿内闷热人声嘈杂,趁众人不注意挪着脚步朝殿外走去。 汉白玉栏杆下,火红的灯笼已经挂了起来连成串,点缀着宫中的夜色。 “张夫人。”一道淬了冰霜般寒意的声音从她耳后传来。 张姝转身回头。来人走到离她两臂的距离远远的停下。 一身红色的飞鱼服。桀骜的眉目满是淡漠和肃杀之气。是锦衣卫新任指挥使沈誉。 他朝旁边挥手,两个锦衣卫捧着两团雪团模样的东西走过来放到她脚边。 “陆五娘托在下转赠给张夫人。” 竟然是两只小羊羔,四只蹄子收拢,卧在地面瑟瑟发抖。张姝惊喜的蹲下去。 “陆五娘……”本来想问陆蓁是否安好,她抬头,沈誉已经离开朝远处走去。 “谢谢你啊沈大人。”她讪讪的冲他的后背道。 她曾怀疑过,她寄到宣府的东西和信都落到了沈誉手上。他们俩应该已经解除婚姻了吧,无论如何都应该感谢他。 寒风把她的话送了过去,沈誉的背影稍滞,随后走得很快。 锦衣卫放小羊羔时还留了两把青草给她,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的新鲜草叶。 张姝小心的探手摸了摸羊背上柔软的毛,把草喂到小羊嘴边。 一双朝靴踱步过来,停到她面前。 她仰头,娇声笑道:“夫君你来得正好!帮我把它们抱回家去!” 听说是陆五娘从宣府给她捎来的羊羔,杨敏之说:“听阿清说宣府的羊羔肉是一绝……” 被张姝打断:“你别吓着小羊!谁说我要吃它们了!我要养着它们,还要找青草来喂。” 杨敏之说他知道哪里还有青草,一只胳膊揽起一只羊羔,和张姝往北面的宫门走去。 从殿中陆续走出一些官员,在丹墀前驻足看向夜色中辽阔的宫城。一个绯袍中年汉子也跨出殿门,正好和杨敏之他们碰了面。 是洛阳荷花塘旁边的渔夫,也是河南布政使郑磐。 郑磐淡淡的瞥了一眼怀抱羊羔的杨敏之,两人没有说话,背道而行。 一路往北,在宫中夹道碰到李荃,和杨敏之拱手互道安好,再无他话。 在北宫门前领兵值守的是吴宣林。杨敏之和张姝将宫中腰牌都交给了他,他沉默的接过去。 出了宫门,张姝问杨敏之他们去哪里找青草。 杨敏之说去国子监,“那里能有兔子,应该也会有青草。” 张姝奇怪那里怎么会有兔子呢。 杨敏之停下脚步,面向她含笑道:“为夫就曾经在那里捡到过一只可怜又可爱的小兔……” 元宵节的夜晚,明月当空,皎洁的光辉洒满人间,亦落满有情人的肩头。 (全文完) ……尾声…… 雕花窗前,月如素锦,铺满一地清辉。 床帐中,已经打起哈欠眯起眼睛的小女童忽然睁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执着问道:“后来呢?找到青草了吗?” 杨敏之以为乖乖女儿已经被他念经似的故事声哄得睡着了,谁知突然又醒了过来。轻抚额角,头疼不已。 侧卧在一旁给小女儿打扇的张姝,终于忍不住吃吃笑出了声。这都是杨敏之自己找的事! 白天,囡囡突然好奇的问她,爹爹为何会入赘做他们张家的赘婿。她哄女儿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赶巧被提前从衙署回来的杨敏之听到,定说她诓骗孩子。 晚上哄囡囡睡觉的时候也不要她哄,说要给女儿讲讲他们当年的故事…… “没找到!大冬天的有什么青草!后来我和你娘就回家做羞羞的事情去了。”杨敏之口中敷衍,长臂越过睡在他们中间的女儿,悄然抚上爱妻的臂膀,眨眼瞅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姝拿眼神凶他,怎么在孩子面前乱讲话? 对女儿立马换了一幅温柔的表情,哄她入睡。 “再后来呢?那两只小羊呢?”囡囡对爹娘的打情骂俏熟视无睹,念念不忘只想着两只小羊羔。 张姝轻拍囡囡后背:“后来,那两只小羊羔长大了,成了亲,又生了几只小羊羔,再后来他们一家很多口羊回宣府老家去了,在那里漫山遍野都是青草,再也不用爹爹和娘去帮他们找了。” 囡囡对娘亲的故事很满意,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张姝拍拍杨敏之的胳膊,示意他把孩子抱到耳房的小床上去。 杨敏之回来,口中依然不服:“夫人怎么又诓骗孩子,那只母羊明明做了大郎的奶嬷嬷,后来……” 又要吵醒孩子!张姝支起身子恨恨的堵住了他的嘴。 杨敏之顺势把她扑倒在床上,含笑道:“夫人,你早就应该把下官的嘴堵上了。” 月光被挡在床帐之外,羞意落满眸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番外1-10】 第102章 番外1 陆蓁到宣府军镇是在一个夏日午后。比流放戍边的父兄迟了整整十日。 从马车上下来,踩到黄土地上,双脚站立之处似乎仍在颠簸。 明亮的日头刺痛双眼。 整齐划一的马蹄踢踏声从身后传来,由远及近。她转身,领头的骏马飞驰而来,昂首坐于马背的人在她面前停下。 黄土尘埃中,高大魁梧的人影如一尊缄默的铜像,挡住了日光,将她的身躯全部笼罩到阴影当中。 她抬头,双瞳缩起。 马背上的人面无表情。 鸾带大红蟒衣,魁伟的肩臂上缀补四爪龙纹飞鱼,腰佩玄色排穗绣春刀。这样的官袍和佩刀,她的祖父——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使陆骞,穿了几十年。她还往祖父的刀鞘上系过穗子。 而今同样的袍服穿到他身上。一身冰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他漠然俯望她,仿佛在审视一个逃犯。 被他看得胆怯。“沈誉……”她把包袱往肩膀上推了推,呐呐道。 “你来与我退婚?”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硬,没有丝毫温度。 虽然在发问,口气威严平静,如同陈述一个事实,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仅仅一句话就让她怯了阵。她垂下眼皮。 她在几十里外的驿站小憩时,令护送她来的士卒将她此行的目的透露给斥候,想来他早间已接到斥候的消息。 “老肖!”沈誉朝身后跟随的骑队里喝了一声,“送她回!” “喏!”随着粗犷的应答声,一个面目和善堆满笑容的粗壮汉子驱马上前。 他叫人送她回京城?“我不回去!”她后退,一脸抗拒。 “你要认得总兵府的路就自己走!我还有公务,晚些时候跟你说!”沈誉面露不耐,说完一甩马鞭,率领骑兵队伍扬长离去。 铁骑卷起漫天土尘。 原来他不是赶她回京城。陆蓁把包袱从肩膀落下来抱到胸前,仰头朝老肖露出这些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肖大哥?小的初来乍到不认得路,劳烦您带我去总兵府罢,谢谢您呐!”一口脆生生的京师口音。 明丽的脸蛋上绽出两个梨涡,浅浅的陷进柔软雪莹的两腮。 “夫人、夫人您言重了!”老肖一时口拙,慌忙下马,抬手请她坐上去。 他和其他人早就交头接耳私语过,晓得大人刚交换过婚书还未圆房的夫人是受武安侯谋逆牵连的罪臣之女。 原以为对方是个云愁雨怯的娇女娘,一见到大人的面还不得扑上来嘤嘤呜呜的哭两声? 没想到,是个笑容可爱美丽大方的小娘子。 “您甭跟我客气!叫我陆五娘罢!” 小娘子叫他不要客气,她自己也一点不见外,利索的翻身爬上他的马,朝他一抬下巴,笑眯眯的请他带路。 老肖从骑兵队伍里喊住一个叫“小方”的高个子瘦削年轻人,把他从马上赶下来自己骑了上去,驭马走到陆蓁前头,带她去总兵府。 他频频回头看小娘子跟上来没有,心里着实好奇如百爪挠心一般,恨不得立刻化身爱嚼舌根的婆子,仔细跟她打听一番,她为何要跟指挥使大人退婚呢。 早上他和另外几个骑兵头目在总兵府的书房跟沈大人议事,城外的斥候突然来报,说指挥使夫人从京中过来。 当时就瞅见大人的耳朵尖尖红了。等斥候说完士卒让他传的话,大人惯以冷厉示人的一张俊脸冰冻如霜。 沈大人来宣府调查军粮贪墨一案,暂代总兵之职,刚刚收到圣旨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有这么个前程远大的夫婿,还生得俊秀英气,陆夫人居然要跟他解除婚约? 这会儿见到俏丽可爱的陆夫人本人,老肖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郎才女貌的一段好姻缘可不能散。既叫他碰上了,少不得在沈大人和陆夫人中间说合,叫他俩和好! 老肖放慢脚力,策马靠到陆蓁身边,跟她热情的介绍沈誉每日的公务行程。 陆蓁初到生地的忐忑之情,因为老肖的热忱和健谈,平复下来。 不过这位肖老哥讲话实在啰嗦,来来回回跟她讲沈誉多么奉公克己洁身自爱,从不在外面沾花惹草也不逢场作戏。 听得她一头雾水,啰里吧嗦说这些作甚,她又不是都察院! 迫于跟肖老哥还不太熟悉,只得微笑倾听,眼睛和耳朵早就随着两边的街景和喧闹声不知遛到哪去了。 边地苦寒气象恶劣,刮风时飞沙走石,下雨时泥雨如柱。她来的路上沙尘和暴雨都赶上过。原以为宣府军镇所在之处,会和这边的土地一样贫瘠,和这边的天气一样糟糕,不想别有一番盎然生机,不输她来时路上见过的兵驿。 从街面两边飘来的辛辣油荤气和呛人的尘土味混合到一起,造就了边城剽悍豪迈的独特气息。 这边好吃的好玩的应该与京中也大为不同。等安顿好联络上父兄,她定要好好领略一番。思及此处,心中不由暗自雀跃。 两人到总兵府。老肖请她进内院歇息片刻,他去营房取膳食过来。 “府里没有灶房厨娘?”陆蓁不可思议,她朝深深庭院睃了一眼,又问,“丫鬟婆子也无?” 他们路过前院时碰到几个士卒穿梭忙碌,但到了内院就她一人。冷风一吹,风声穿过树木和空旷的庭院发出呜呜的空响,让她不寒而栗,身上的汗毛尽数倒立起来。 老肖谄媚笑道:“陆夫人您不来,沈大人都不回内院歇息,要那些丫鬟婢女作甚!大人一忙就是大半夜,只在书房凑合,哪得空回内院来住?不过夫人您来了就不同了,大人一定会回来安歇的!我叫我们那几个不长眼的弟兄少过来打搅大人和您!” 陆蓁环抱两臂摩挲鸡皮疙瘩,急道:“打住!这里连个活人气儿都没有!我如何也不要住在这!” 这人啊,总是失去了才晓得珍惜。 她在家时,总嫌围绕在身边的丫鬟婢子聒噪,恨不得把她们全甩脱了,自己无拘无束的才好。现在真个没人管了,她又害怕,看着寂静深寥的院子只觉瘆得慌。 陆蓁从后院一脚踏出来连连后退,说她可不住这里。 这么一看,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娘。老肖乐了,灵机一动,把她引去前院书房隔壁的厢房暂住。 陆蓁透过窗户看到几个士卒在书房前走动忙活,面上神色缓过来。 还未等老肖去营房取膳食,被他征用了坐骑的小方送膳食盒过来。 老肖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喜滋滋的捧到陆蓁跟前,说:“陆夫人,今日的伙食极好!我们营房的厨子晓得您要来,做了不少好菜!” 陆蓁打开一看,满满的一碗红烧肉泛着油腻腻的光,夹杂了一堆看起来就难以下咽的菜叶子、番薯和白萝卜。 “我,我还不饿,今日就不吃了吧。”她强忍内心的不适,朝老肖和小方嘿嘿干笑,请他们把食盒拿回去。 小方腼腆微笑,朝她恭敬道:“要不我和肖哥带您到外头酒楼去看看有没有您爱吃的?” “好啊!” “不可!”老肖出言制止,瞪了小方一眼,这个没眼力的郎子。要献殷勤也该沈大人来。 转头冲陆蓁赔笑:“我们跟沈大人禀报一声,请他定夺。” 陆蓁敷衍的“嗯嗯”两声,心说肖老哥真是个墨迹人。 小方提着食盒,和老肖向她告退,她面上堆笑朝他们拱手致谢。回到房中,一头倒到床上,怅然叹了口气,不一会儿眼皮发涩,睡了过去。 老肖和小方回到营房。沈誉已经结束了巡防,在营帐内写折子。 膳食盒子原模原样的送了回来。 小方问:“陆夫人约莫吃不惯,是不是该到外头酒楼整治一桌合京中口味的送去?” 沈誉提笔悬在半空,眼睛盯着桌案上的素纸,淡淡的说: “我不惯这毛病,吃不惯就饿着。你们若觉得巴结住了她,就讨好了我,你们尽管试试。不过记住了,用你们自己的饷银。胆敢借机滋扰欺凌商户,军法伺候绝不姑息。” 大人把话都说到这份上,小方心头一凛,面色肃然抱拳称喏,不敢再多话。 老肖瞅了一眼沈誉身上的官袍,慢吞吞收回目光。他们早上去总兵府议事时,大人穿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并不是这身崭新的飞鱼蟒衣。 他心下有了新的计较,拉着小方的胳膊退下,临走时笑嘻嘻的说:“大人,前日开平卫的兄弟给您送来的几只羊您尽数赏了我们,我们哥儿几个索性得寸进尺,今天晚上再借一回大人的地方烤个羊羔子,请您也赏个脸!” 沈誉听他说“开平卫”,面色和缓,思绪已经转到那边去,对他的恳请之语不以为意。 摆了摆手道:“你们随意,末了记得把院子收拾干净。” 手下都畏惧他的严苛,其实在细枝末节上他并不计较。 这些郎子是边军,随时要去战场跟鞑子拼命,既要施恩立威拢住军心,也要适当纵容他们的野性,上了战场才能凶悍如狼而不当挨宰的绵羊。 老肖未必了解他的想法,只是和他接触久了,也晓得他并不在乎小节,立时打起哈哈笑着道谢,跟小方回去找其余几个兄弟准备烤羊羔子。 他们离开没多久,沈誉笔走龙蛇写好奏章,差亲信交到锦衣卫专用的快驿手上送去京城。 外间天色渐晚,帐内一灯如豆,他立于帐中,盯着跳跃的火苗看了一会儿,眉眼漠然,和午后见到陆蓁时没有两样。 随后抄起桌案上的绣春刀佩戴到腰间,长腿几跨大步出了营帐。 宣府傍晚的风比白日猛烈的多,吹起他一身袍服在风中飒飒作响,上下翻飞如辕门处旗杆上飞舞的绯色旗帜。 他翻身上马,夹紧马腹催马疾行,朝总兵府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说: 【番外《塞上行》:罪臣之女陆蓁北行塞外边城,与指挥使沈誉解除婚姻。(在逆境中依然坚强乐观的元气少女x出身寒微桀骜冷漠锦衣卫)】 从陆小蓁的视觉,《塞上行》的开篇应衔接在正文第79章后面,配合食用更佳哦 复盘了一下正文中两小只的部分,出场时陆小蓁和姝姝同龄都是16,她比姝姝小几个月,个子稍高一些。沈小誉24,呃年龄差有点大… 1v1 双c he必须的 关于权谋线中的边关部分,在正文中一直是侧写或暗写,权谋在番外中【不再】作为重点。 《塞上行》会更关注两小只的感情线~~ 第103章 番外2 风从沉寂孤寒的塞上旷野吹到营房,从营房吹到连接牙帐和宣府军镇的纵横阡陌。 吹过在暮色中纵马穿行阡陌的飞鱼蟒纹衣袍,吹到城中的总兵府,最后呼啸着灌入陆蓁忘记关闭的窗中。 她有些冷,在梦中缩成一团。 送入耳朵里的塞外烈风,把通州马场那日河岸边的芦苇吹得成片成片的折弯了腰,搅得水面哗啦作响。 她陷入可怕的黑暗。惊慌、恐惧、害怕的呜咽声闷在胸腔。双眼流下刺痛的泪,耳朵越发灵敏。 “陆娘子?陆五娘!”少年温厚的声音在耳边惊诧响起。 是你吗?杨小郎? 是我,莫怕,我扶你起来,带你离开这里。 少年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扶到他的马上。 陆娘子你坐好,害怕就跟我说,怕掉下去就抓紧我的衣裳,我们去通州码头找张娘子。 他的嗓音温和敦厚,让她的心出奇的安定下来。他身上有好闻的青草气息,她起初抓着他的衣裳,后来牢牢的抱紧了他的腰…… 穿过塞北的风,他和她来回驰骋在马场边的河岸和通州码头之间,可是一直找不见被贼人掳去的张姐姐。 后来,风越刮越猛,连他也不见了,只剩下她独自一人,被烈风推得踉跄,被朦胧的白雾包围,眼前依然漆黑一片。 芦苇丛扫过水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哗啦啦!哗啦啦!就像一桶水倾泄而下。 “陆蓁。”迷雾中,又一个人在唤她。是一道不包含任何情绪的声音。 她睁开眼,坐在马前被她紧抱住的人缓缓回头。 是沈誉桀骜冷漠的一张脸。两道剑眉凝结冰凌,一双漆目中似乎浸润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陆蓁猛地睁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里不是京中的家,也不是她被祖父使人诓骗过去的沈宅。是边城的总兵府。 她悄无声息的闭上微热的双眼。 风从窗外刮进来,吹到床上,汗意冰凉。 哗啦啦,哗啦啦,芦苇丛的声音依旧,一声接一声,从窗外的院中传来。 她恍惚起身,轻飘飘走到窗前。 夜幕降临,月色笼罩庭院。 院中靠墙的水缸旁,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子裸身背对着她,提桶从水缸里舀出满满的一桶水,两只修长紧实的手臂高高举起木桶,把水哗啦啦从头顶浇下来。 他只在腰腹处和臀裹了一块连裆,素银的水花从裸身四溅开来,裹在他腰间的裆布也湿透了,如同肌肤一样贴在身上,把流畅的后背曲线和矫健颀长的双腿自然的连接起来。 强健结实的男子肌体一览无余。 是沈誉。她直觉是他。 陆蓁措不及防,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腿脚发虚,不由伸手扶住窗户。 被她按压的窗棂发出微弱的吱呀声。 院中拿桶舀水的手臂一滞,再次俯身弯腰之际,突然抄起水缸旁残破的半块砖头,头也不回朝身后狠厉掷来! 陆蓁没反应过来,被像箭簇一样飞来的砖头钉在原地,浑身僵硬来不及躲避,只顾闭眼“啊呀”尖叫。 沈誉转身的同时从尖叫声中分辨出她的声音,也变了脸色,飞起两步捞起准备换洗的衣裳,再次猛地抛过去。衣裳扑住差点砸到陆蓁脸上的砖头,一起掉到窗外地上,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你怎么在这?”随着衣裳和砖头同时落地,他几步跨过来站到窗边,出言咄咄,又惊又怒。 扑面而来的砖头没有如预料的那样拍上她的面门。陆蓁惊悸的睁开眼睛,惊叫声戛然而止。窗外堵着一面精赤的胸膛。 “后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害怕!我不晓得你……” 她急着分辩,欲哭出来。眼睛却依然不听使唤,怔怔的望过去。 水迹从他披散的头发和刀削斧凿般的面孔滚落下来,淌过英武俊气的眉眼和挺拔的鼻梁,经过块垒分明的胸膛和上腹,湮入腹间的裆布。 她呆滞的目光游走到湿裆布和腹部的界线处慌忙跳开,对面胸膛上两颗短小的红萸突然刺入眼帘。沈誉俯身去捡衣裳。 两股热流从她鼻子里倏地涌出来。她伸手一擦,手指上都是血。 沈誉把外裳从地上捡起来束到身上,刚要开口,看到血从她鼻孔直往外冒,也呆了一瞬。 默默抬起眼皮,意味不明的扫了她一眼。 “宣府风大干燥,多喝点水。” 他的语气显然没有刚才那么生硬了,转身去拿刀,从自己的衣裳上割下一块布递给她。 陆蓁接过布片手忙脚乱的擦鼻血。 “把头伸出来!”他叫她往窗前倾斜身子。 她呆呆的照做,把头探出窗户,他上手一把按住她的鼻翼两侧给她止血。 手指触碰到的面颊柔软冰凉。 两人隔着一道窗户,挨得有些近,他的呼吸声也放缓放轻。 她被他捏住鼻翼,被迫仰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睁得大大的,两只鼻孔被堵住,俏唇不得不张开大口呼吸,颇有些憨态可掬。 沈誉的唇角微微翘起,望向她身后黑漆漆的屋子。 过了一会儿,她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叫起来。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楚。 陆蓁面皮发热。 刚才把他浑身看了个遍都没觉得窘迫,这会儿被他听到她饿肚子的咕咕叫声,让她很是狼狈。 细嫩柔软的脸像充了血一样慢慢变红。 沈誉的唇角翘起的弧度加深。 稍微松开她的鼻头端详片刻,血已经彻底止住不再流出来。 他收回手,思索了片刻低声说:“要不要去外头吃点吃食?这会儿还早还未到宵禁。” 怕她不去似的,又补上一句:“我们正好把……把解除婚约的事谈一谈。” 他突然主动提及解除婚姻,陆蓁就是为这件事来的,赶忙答应下来。 又迟迟未动,觑他的脸色,吞吞吐吐道:“我能不能洗浴了再去?后院没有丫鬟婆子,我不敢过去!我不会烧柴火也不晓得怎么做水……” 她沮丧闭口,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惭。 沈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对她说:“跟我来。” 他把她带到前院的灶房,离他们住的书房不远。 从院中水缸舀了几桶水,生柴火烧水。一边等大锅里的水煮热,一边从灶房找出一个木盆,拿到水缸旁边反复洗刷。 陆蓁坐在灶膛跟前,眼巴巴的看他来回忙活,帮不上忙。 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的问他:“沈大人,你何时学会这些?” 他操持这些活计的动作娴熟自然。她敢说,就是让她的几个哥哥来,他们都不一定能马上学会。 况且以他们从前的身份,他们根本就不屑于做这些杂事。锦衣卫乃皇帝亲卫,非粗鄙的军中汉子可比。 “我出身寒家,母亲去得早,父亲不事生产做不来这些事,我再不做我们父子二人就得挨饿受冻。后来去了军营,起初年纪小,给伙头兵打下手,垒灶劈柴、洗马喂草,做惯了其实都大同小异。”他难得跟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散发出黄色偏橘的温暖光芒,跳跃的火苗给她镀了一层金橘色的柔光,在墙上拉长了他的影子。 他盯着她被火光照亮的明丽脸庞,又道:“我并非一开始就在锦衣卫。” 她眼里的光辉随灶里的火苗明明暗暗,口中“哦”了一声,既不好奇,也不再追问。思绪不知道又飞到哪里去了。 沈誉垂下眼睑,不再说话。 最后,忙完这一切,他曲起手指关节在门栓上叩了叩,示意她从里面扣上门闩。然后阔步出了门,把灶房和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留给她。 灶膛里的柴火还没有燃尽,边城夜晚的寒冷被隔绝在灶房外。陆蓁洗完澡浑身暖烘烘的,又恢复了旺盛的活力,盘算晚上定要痛快的饱餐一顿! 沈誉已经换好衣裳,背对灶房站在院中等她。 他穿了一身低调内敛的玄色直裰。腰间的佩刀也换了一柄宽大厚重的乌鞘刀。 陆蓁出身世代锦衣卫之家,晓得绣春刀在大多数场合只是用作礼器。他现在佩的这柄看起来乌漆麻黑不起眼的战刀才应该是他常用的。 从后背看,这是一个身材匀称意态从容的年轻郎子。任谁都想不到简薄的衣衫下面,藏着一副筋肉野蛮生长、充满雄性力量的身躯。 陆蓁朝他走去,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他高举水桶从头顶往下浇水的情形。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瞎想吓了一跳,重重吐了口气,极力摆脱掉乱七八糟的想法。 听到身后的动静,沈誉转身。陆蓁迎上来,红扑扑的脸蛋上展露笑容:“沈大人,我们走吧。” 如果她发自真心的笑,两边面颊上就会凹显出两个小巧的酒窝,就跟现在一样。 沈誉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沿着庭院穿过长廊昂首阔步往外走。 陆蓁小跑撵了几步跟上他的步伐,走到他跟前和他并排。 沈誉淡淡的侧目俯看她。在女子中她个头不算矮,不过还是及不到他的肩膀。 也穿了一身简单的男子直裰,和她今日下马车时差不多。 总之都是朴实无华的粗布衣裳。不过不妨碍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乔扮男装的美丽少女。 看样子,无论从物用方面还是情绪上,她对陆家被查抄后迅速衰败的生活适应的很快。 她好像无论何时都会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他记得今年二月的那一天,他被居家养病的陆骞陆老大人请到陆府一叙。 那日下着小雨。 陆骞没有马上见他,他被延请到水榭旁的花厅吃茶等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听陆府的下人悄声私语,陆如柏不知为何事和陆骞发生了争执。 他无意窃听陆骞父子的龃龉,只安然坐在花厅垂目养神。 湖对面突然传来银铃般的开怀笑声,打破了园中寂静。他抬眼淡漠的扫了一眼。 细若游丝的小雨中,一个身披鹅黄大氅的少女从湖对岸的假山上溜下来,把身子嵌入假山的石头缝里,捂着嘴忍笑不已。 婢女们找不到人,慌张的叫唤“五姑娘”,声音渐渐远去。她把手放下来捂住胸口,大笑不止,圆润的脸颊上一对梨涡深陷。 那时刚刚下过几场雪,尚且春寒料峭。她既没打伞也不戴箬笠,婢女走后,爬上假山逃之夭夭。留下一串沾了泥的脚印子,和渐行渐远的笑声。 后来下人请他去见陆骞。陆如柏正好从陆骞房中出来,无视他的拱手行礼,冷眼和他擦肩而过。 拜见过陆骞后,陆老大人说有意将唯一的孙女五娘许配给他,问他意下如何。 他谢绝了陆老大人的抬爱。 …… “沈大人,您吃么?” 陆蓁打断了他的回忆。 笑意盈盈问他,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包在大棉褥子里热乎乎的烤板栗。 “不吃。”他拒绝的很干脆。从怀中掏出铜板递给卖栗子的挑夫。 作者有话说: 如果对本章开头陆小蓁的梦看得有点迷糊的话,指路:她和杨源沈誉的三角关系初露端倪在第32章(一无所知的杨小郎在番外不会出场,不影响他在陆小蓁心里的位置,可怜的沈小誉) 陆小蓁说她流鼻血真的是因为空气太干燥了,你们信吗我反正是信了,哈哈哈 第104章 番外3 最后,还没走到正经做吃食的面馆,陆蓁就已经杂七杂八吃了不少,手里还捧着一包没吃完的烤番薯。 沈誉很怀疑她根本再吃不下别的,但下午营房送过去的饭菜她一口未动,这会儿兴许真的饿极了。 两人踏入面馆,陆蓁朝他嫣然一笑:“听说他家的羊肉面片做的最好,大人竟然没吃过?” 她在来宣府的路上和护送她的士卒打听过,宣府的羊肉天下一绝。虽然以后有的是机会吃,她还是按捺不住先尝为快。 沈誉没有回答,默认了她的话。 她一双妙目睁得大大的,似乎还在等他回应。他忍不住解释:“我奉皇命来此执行公务,不是来游山玩水品尝美食的。” 陆蓁心想,肖老哥说他奉公克己真是一点没错。不过也太无趣了。 迎上她颇有些遗憾的表情,他又说:“我祖居就在这边,吃的用的都是从小司空见惯的,故而不觉新奇。” 陆蓁喟叹:“也是,等我以后在这里呆得时日长了,也就不觉得新鲜了。” 她想得很远,思绪已经跑到解除婚约之后。目光越过沈誉身后的一排排桌案、食客和跑堂的小二,茫然的落到斑驳墙面上。 沈誉把乌鞘刀搁到桌案上,双手抱臂,无甚情绪的道:“说吧,你是如何想的?” 陆蓁挪回目光看向他,和他四目相对。他问的是解除婚姻一事。 来面馆之前他就说过,要和她谈一谈。 面馆中氤氲的热气、膻味和人来人往的喧嚣掩盖了陆蓁心中的忐忑不安。 她不再看沈誉,盯着桌面上已擦拭不掉的油渍痕迹,轻声说: “沈大人,您愿意牺牲婚姻救我,我和祖父都很感激。只是婚姻乃人生大事,大人如今贵为锦衣卫指挥使,应该有更好的嫁娶对象,不该是一个罪臣之女。我不想因为一己之私,耽误了大人的婚事和前途。” “你说的很有道理。”他的声音冷硬如常。 让陆蓁有一瞬的恍惚,好像今天晚上给她止鼻血、帮她烧水、带她一路寻吃食的不是他,而另有其人。 “不过,道理之外还有人情。陆老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既然已应承了老大人要护你周全,就要践诺,否则,不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二来,我本来也没有成亲的打算,就算没有你,我也不会娶妻,所以你不算耽误我。” 他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合情合理,让她的理由变得苍白无力,让她无言以对。 陆蓁抬头看他,缓慢说道:“如果对大人有恩的不是我祖父,而是别人,大人也会舍弃自己的婚事救她,对吧?” 沈誉动了动唇,不答。 她本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说道:“对大人来说,妻子是可有可无的。有,成全了您的信义,没有,也不影响。可是我不行,只要一想到要跟一个不熟悉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过日子,还要相处一辈子,我会害怕,非常害怕。” 她永远记得在行宫时,她和张姐姐吴三娘睡一床时说的话。她说过,如果不是喜欢的人,她宁可不成亲! “不熟悉不喜欢?”沈誉重复她的话。 “对,大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大人,勉强凑到一块去,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折磨。”她终于鼓起勇气,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今年春时,她从哥哥们口中得知,祖父想把她许给沈誉,被他拒绝。 那时她没有喜欢的人,对此也不以为意。只是想起来有些不舒服。当然,不过是高门的傲慢和小女娘的虚荣心作祟罢了。就像哥哥们说的,就算拒绝也该是他们陆家拒绝别人。 如今她不再是锦衣卫指挥使家的孙女,没有傲慢和虚荣的资格。可骨子里依然是那个任性骄纵的小女娘。 “对大人来说,多一个妻子就像家里多一双筷子那么容易,家还是您的家。但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啊,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 她艰难的摇头,一边说一边冒出泪花,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极了。 他救了她啊,不该这么说的。 沈誉没有动弹,冷漠的瞅着面前这个小声啜泣的少女。 敢在北镇抚司最高的指挥使面前哭鼻子,还说出天真幼稚满是孩子气的话来,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她今年才不过十六岁吧,跟他比起来,她确实还只是个孩子。 孩童们说的话做的事有时候会有多残忍,他们自己是全然不晓得的。 随着跑堂的小二穿花蝴蝶似的托着食盘轻快的跑来,一碗鲜香热乎的羊肉面片汤端了上来。 “一会儿再说,趁热先吃。”沈誉说,中止了这场令他不悦的谈话。 陆蓁眨着眼睛把眼泪憋回去,笑着对他说:“大人尝尝吗,我与您分食。” 她心里堵得慌,肚子里也塞得满满的,其实一点都吃不下了。 沈誉愣住,随即说了一声好。耳聪目明的小二马上殷勤的送来一套空碗箸。 陆蓁挽起袖子,拿汤勺往他碗里拨了一半羊肉面片和汤。 她的身量高挑纤长,一双如凝脂如暖玉的手却有些肉肉的,手背上四指和手掌连接的地方有四个小窝,比她脸上的酒窝还要圆润,极为可爱。 沈誉神色怔忡。 他依稀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娘的手背上也有浅浅的小窝。娘跟他说,手上有小窝的女娘都是有福气的女子。 那时的他是个孩子,说着孩子气的话,对娘说等他以后做了大官,她就享福了。然而还不等他尽孝,娘就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去了。去世时,她的双手已变得和她的人一样,干瘪,枯槁。 他又深深的望了陆蓁一眼。她垂着眉眼,鸦睫轻颤,檀口微张,小口的吃着面。一举一动无不优雅,显出良好的出身和教养的,是她。 放下身段在街边大大方方的吃小食,与他说笑的,也是她。 她有很多不同的面,每一面都是依自己的心意而活的。不论是优雅的,还是任性的灵动的,甚至是挑食的,都是她。 “把葱都舀给我。”他把他的碗推到她面前。 陆蓁抬头望他,他眉宇间的神色很淡,只是说了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 她有些赧然的抿唇笑了笑,然后一点也不客气的把那些被她拨弄到一旁的葱花都舀到他碗里。 他吃得很快,风卷残云把自己碗里的那份吃完,她还在她自己碗里漫不经心的拨弄筷子。 他又说:“面片你是不是也吃不下了,都给我。” “我吃过几口……不太好吧。”她犹犹豫豫的。 “无妨。” 说着,把她的碗直接拖过去,头也不抬的就着她的碗把她那份也吃掉。 陆蓁恍了一下神,终究什么也没说。 往回走,街面还和他们来时一样热闹。两人都没有心情说话,一路无言回到总兵府。 到了门口,里面传来的嘈杂声竟然不亚于街面上。 陆蓁诧异的望向他。沈誉想起来,老肖说过晚上要借他的地方烤羊羔子。 “是老肖他们在烤羊,你若嫌吵,我把他们撵走。” “不必!”她答得飞快。她不敢一个人回后院,也不想就她跟他两个人鼻子对鼻子的呆在一个院子里。 “婚书你带来了吗?”跨入院中,他问。 她停下脚步,马上重重点头:“带来了!” 他慢条斯理的说:“找来给我,等我回京后把我俩的婚书和和离书带去顺天府给你销户,办妥了我告诉你。” 陆蓁猛地抬头看他,眼中闪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沈誉的眼瞳一缩,光芒太过刺眼,刺痛了他。 “沈大人!陆夫人!您们回来的正好!” 耳边突然传来汉子们粗犷的大嗓门。 院中篝火耀眼,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一股馥郁的酥香直钻入鼻孔。老肖和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围聚在篝火和盛放烤羊的铁箅旁,挥舞手臂大笑,热情招呼他们过去。 沈誉轻咳了一声,低促道:“在宣府众人面前,还请五娘务必给我留些颜面,有事跟我直接说,莫再如早间那般行事。” 她正目不转睛的盯着烤羊,沈誉的声音送到耳边,她抬头对上他平静淡漠的眼眸,立即明白他指的是早上斥候给他传信之事。 羞惭道:“我晓得了。” 她把婚书从厢房拿到书房递给沈誉。 沈誉却只是看了看就重新卷起来系好,放到屉格里。 “你什么时候回京?”她期待的问。 他抱臂看她:“等我把在宣府的事办完,不会太快。你很着急吗?” 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急!不急的!” 老肖在院中催促他们过去吃烤羊肉。 陆蓁走到书房门口,回头朝他笑:“大人,我又有些饿了。” 敢情她的胃口长在心里。心情不好的时候,再美味的佳肴也吃不下。直到他松口愿意跟她解除婚约,她心情变好,胃口也就好了。 沈誉目送她出门走到院中,彪悍豪爽的汉子们呼啦啦起身,跟她唱喏行礼,声音杂乱不齐。她忍着惊跳,像模像样的跟他们回礼,感谢他们对她和她家大人的礼遇。 老肖等人互相看了看,欣慰大笑,抬手请她入席。 说是座席,其实是一圈围绕篝火的草垫子。陆蓁回头看向书房,唇边扯起一缕腼腆的微笑,然后落落大方的坐到垫子上,在她旁边空出一个空位。 她很听话,记住了他说的,在人前给他留了足够的面子。 他唇角扯起一抹苦笑,突然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骑虎难下的事。 拉开屉格,刚刚被他放进去的婚书旁边的纸卷是他那一份。两卷红纸亲密的挨在一起。 第105章 番外4 远远的,陆蓁俏丽的侧脸在篝火的照耀下璀璨如霞。小方在她身边,弓着腰捧了一碟子奶酥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她露出好奇之色,挑了一块放在嘴里品尝,跟小方微笑点头。 她说她不愿意跟不熟悉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她还说她不喜欢他。 她有喜欢的人。 在北镇抚司常年查案审问养成的心机和直觉告诉他,她有喜欢的人。她不辞辛苦从京中奔波过来跟他解除婚约,说什么怕耽误他,都是鬼话!她拒绝他,只因为她心里有喜欢的人。 这个危险的猜测让他的心一阵一阵的抽搐,待她恭敬有加的小方在他眼里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手指关节死死的按住腰间的乌鞘刀,若她喜欢的那个人敢出现在他面前,他定会一刀劈了他。 可是她会哭的。 老肖大踏步过来催:“沈大人,兄弟们还等着您和陆夫人开羊呢!” 沈誉从迷惘中透出冰冷的神色,一眼不错的盯着老肖。他们还在叫她“陆夫人”。 直到此刻,她还是他的夫人,是他交换了婚书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沉浸在乱糟糟的思绪中,老肖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搓着脸嘿嘿干笑,口中絮叨: “大人啊,不是我说您!您年纪没多大,总板着一张脸、就像比别人老好几岁似的!您看小方,他生辰比您还大几个月呢!陆夫人本来就瞅着面嫩比您小不少,您再做个老气横秋的样子,啧啧,她能看得上?” 沈誉把佩刀从腰间扬起来,吓得老肖直捂嘴。 他淡漠的瞅了一眼被吓坏的老肖,继续刚才的动作,把刀从腰间解下来放到书案上,合上屉格,走出书房的门。 老肖忙一溜烟跑到前头,请他到盛放烤羊的铁箅跟前。 陆蓁在小方和另一个从怀安卫赶过来的叫巴图的千户的催请下,也从垫子上起身,不明所以的走到他身边。 “沈大人,你们这边的人吃羊还这么多讲究呢?”陆蓁拿手掩口悄声问他。 沈誉凝视她被焰火烤得红润的脸庞:“我也不知,他们没请我吃过。” “莫骗人!您不是说您家就是这边的么?”她觉得他在敷衍她,嗓音中不自觉发出娇嗔的腔调。 沈誉的眸色在火光中闪了闪,转而看向红色绸布盖住的烤羊。旁边放了一把切肉的蒙古刀,两只鎏银酒杯。 再望向她,坦诚无比:“我真不晓得,我也是头一回……”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肖高昂的声音响起:“今晚我们的全羊宴,一来为陆夫人接风洗尘!二来按我们宣府的习俗,为沈大人和陆夫人举行婚礼!恭祝两位天长地久永结百岁之好!” 陆蓁身子一震,脱口而出:“什么婚礼?不是!我没有……” 她的声音被掩埋在如雷般的欢呼声中。她惊慌的望向沈誉,他可能也没反应过来,抬起两手拱握成拳悄然向她告罪,请她在众人面前给他点面子。 “请沈大人和陆夫人开羊!”汉子们的声音亮若洪钟。 火苗被他们的吼声震动的欢快跳跃。 沈誉把刀递到她手上,然后轻轻握住她执刀的手。一只骨节宽大的遒劲大手将圆润雪软的小手完全覆盖住。 陆蓁垂首,在心中对自己默默说,就当还他的情。 烤羊背上盖着的红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走了,她的手在沈誉的牵引下,握刀在烤羊的背部横切一刀再竖切一刀成十字形。 沈誉松开她的手,取过刀,单独在羊的脖颈处取下一块细长的肉脊。 陆蓁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的吐出去。原来就这么简单啊。 “陆蓁。”沈誉叫她的名字,把他从羊颈上切下来的肉片凑到她嘴边。 “嗯?”她抬头。 一张英武俊秀的面孔被火光染得通红,平静淡漠的眼眸中仿佛暗藏了两把炽热的篝火,热浪滚滚触目惊心,势要烫化眼前人。 他低喝一声:“张口。” 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席卷而来,烤羊肉香酥扑鼻,她糊里糊涂的张开嘴,含住这块他亲手喂到她嘴边的肉。 豪爽的笑声和击掌声再次在院中响起,陆蓁猛然回过神,红透了一张俏脸。 老肖高声道:“吃了羊颈肉,从此陆夫人就是沈大人的当家人!沈大人是头陆夫人就是颈,陆夫人叫沈大人往东,沈大人莫要往西!陆夫人的话,沈大人听也不听?” “听。”沈誉答得很干脆,带了点无奈。闹得有些过了,他明明可以阻止的。 “听!”汉子们齐声附和,大笑。 人高马大的巴图哼唱起来:“郎君是草原上的猎犬,夫人就是牧鞭!郎君是天上的海东青,夫人来把鹰隼训!” “沈誉!”陆蓁朝他摇头,杏眼里满是羞臊。 老肖往两只鎏银酒杯里斟满酒,捧到他俩跟前,笑道:“请两位新人喝交杯酒!” 陆蓁再次喊道:“沈誉!叫他们莫要再顽笑了!” 秀眉皱起杏眼圆睁,气恼的瞪着他,两只梨涡从脸上消失。 悄然爬到沈誉脸上的微笑僵住,他按住老肖的手,声音变得冷淡:“适可而止。” “不能喝!这交杯酒的确还不能喝!”像铁塔一样高大威猛的巴图走上前来,哈哈笑着打圆场。 “老沈,咱俩是多年的老交情,但我不能向着你,得向着陆夫人!今日一见到陆夫人,就想起我那早夭的妹子,”他毛躁的擦了把眼角,对沈誉笑道,“当年你要走我就放过话,你若不走我就把我妹子嫁给你。但你还是走了,我妹子后来也没了。今天上天又给我巴图送了个妹妹回来,从此陆夫人就是我亲妹子!” “陆夫人,您远道到宣府来陪老沈吃苦受累,委屈您了!”巴图朝陆蓁拱手深深的鞠了一礼,起身朝她豪迈大笑,“以后不管在宣府还是京城,老沈要敢欺负你,我头一个不饶他!今天这酒,也不能让他喝得太容易!” 陆蓁的耳朵被巴图的大嗓门震动的嗡嗡直响。在这么嘈杂的情形下,她再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听了。 “老沈,咱俩很久没有比试过了,今晚跟我比一场,赢了就把我妹子娶走!输了的话,”巴图嘿嘿笑了两声,面露狡黠,“别说喝不成交杯酒!你只能留在宣府,什么时候打赢了我,什么时候再回京城做你的指挥使!” 老肖和小方等人脸上都露出兴奋之色,从篝火旁散开,给他们让出一大片空地。 巴图开始解上衣,沈誉喝止:“比试就比试,脱什么衣裳!” 他说着,瞟了陆蓁一眼。她面向巴图,脸上还维持着客气的微笑。 巴图“呸”了一声,把她吓一跳,回过神来。 “老子又不是娘们儿!不脱衣裳,老子打得不痛快!” 巴图不容分说的解了上身衣袍系在腰上。在众人中,他的身量最高,骨架也最大最魁硕。这时脱了上衣,肌肉龙蟠虬结,油光发硬,光着的膀子都快有小方的身子那么粗,看得陆蓁心惊肉跳。 她看了看巴图又看了看沈誉,喃喃道:“要不还是别比了吧……” 沈誉瞥下眼皮,漠然睨她。她看巴图那眼神,跟那时看他时差不离,两眼直冒傻气,嘴巴合不拢来,就差流口水了。 他冷冷的想,别又流鼻血,丢人。 一口气堵在心里,反诘道:“我输了你不应该高兴?不用跟我喝交杯酒了!” 说罢,不再理睬她,冷着一张脸步入场中,也和巴图一样把袍摆掖起来,上衣脱了系腰间,露出精壮魁伟的上半身。 两人面容沉肃,齐齐弓起腰身,开始盘旋相持,豹行虎扑。他们比试的是在北漠和边关最为盛行的搏克,是一种腿膝互击的摔跤游戏。只要一次被对方击败着地就算输了,所以他们都格外谨慎小心。 老肖等人在军中看惯了这些,知道高手过招一时半会儿准结束不了,索性坐下一边饮酒吃烤羊一边喝彩叫好。 陆蓁的目光一直追随场上两个骁勇凶悍的身影。巴图的身高和体型优势太明显,沈誉每一次闪躲和猛扑,都让她的心跟着猛烈的跳个不停。 暗想,同样都是赤身的健硕男子,巴图的肉块像大铁疙瘩,还是沈誉看起来更顺眼一些…… 吃完一份烤羊,老肖又给她盛来一盘,坐到她身边,指着场中的巴图谑道:“陆夫人,老巴的话您可别放在心上。就他那大饼子脸黄豆粒眼,他那妹子指定长得也不好看。没准大人当年就是被他吓跑的。” 老肖形容巴图的相貌一针见血,陆蓁越看越觉得好笑,忍不住吃吃直笑,笑得肚子都痛了。 笑累了,问:“你们和沈誉很久以前就认得?” 老肖摇头,眯起眼睛陷入往日的回忆:“我不是,巴图和他是老交情,他们老家都是怀安卫那边的。沈大人十七岁就离开宣府去了锦衣卫。我从军时没见着他,只听过他的传说,听巴图说他十三岁从军时一人就杀了一窝狼……” “什么?”陆蓁失声惊叫。 这时,场中爆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巴图被沈誉击倒在地,就像一座大山瞬间崩塌。 围观的大汉们发出胜利的欢呼。 陆蓁呆呆的看着场中,看他把巴图从地上拉起来。巴图锤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高兴的就像赢了的是他自己。 篝火映照中,沈誉回头,在围坐的众人中找寻她,朝她扬眉轻笑。闪亮的汗水在脸庞流淌,入鬓的飞眉和冰雪般的俊目中,点染了几缕橘色炽焰,温柔灿烂,恣意风流。 陆蓁头一回看他笑,心口一窒。他的笑容有些生疏,有些腼腆,还有些久违的少年气,还真的……很好看呐。 她也朝他挤出一缕讨好的微笑,沈誉收敛了笑意,把上袍从腰间打开,不紧不慢的穿了回去,转身就走。 陆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悻悻的摸了摸鼻子,心说算了不跟他计较。 她低头默默吃自己盘中的羊肉。老肖说冷了就不好吃了。 又吃了几口,羊肉的香味嚼不出来,只剩下膻味和油腻。不知是不是吃撑了,上腹隐隐钝痛。 意兴索然的抬头,只见他朝她一步步走来,手中端着那两只鎏银酒杯。 他赢了,来讨他的奖赏。 陆蓁两只手沾满了油,不知所措的垂在盘子里。 第106章 番外5 巴图和老肖等人聚在一处大声说笑,篝火被夜风卷起热浪。 肉香和酒香弥漫的夜色里,笑声,火焰,热浪,都渐渐褪去,飘向远方。 陆蓁只听见她自己的一颗心在慌张跳动,就像被洪水冲溃的蚍蜉,四散而逃,没有方向,也找不到出路。 急促的心跳压迫下,吃得过饱的上腹跟着痉挛起来,腹中钝痛越来越明显。 随着他走近停住脚步,她不由自主的站起来。 他把酒杯递到她手中。 不等他说话,陆蓁抢先对着他手中的银杯轻轻一碰:“沈大人,这杯酒我敬您。” 说完,她仰头咽下,一股辛辣的冷流顺着喉咙灌下去,呛出眼泪。 酒杯落下,露出被烈酒激出泪花的明亮双眸和两只清浅梨涡。 她郑重的:“谢谢你,沈誉。” 沈誉握酒杯的手定住。呵,她这一声感谢可真够轻巧的。 和巴图角力时挨了一拳的左胸这时隐隐灼烧发痛,面上却冷漠依旧。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我晚间还有公务要处理,你自便罢”,随手扔掉杯子,就要离开。 袖子被拽住。 上腹疼痛陡然加剧,陆蓁实在忍受不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我肚子好痛好难受……想吐……” 话音刚落,腹内翻江倒海,一股抑制不住的恶心翻涌而出,“哇”的大口吐了出来。 沈誉脸色遽变,抱住她直往下坠的虚弱身躯,厉声高呼“小方”,笼罩在英挺眉目间的冷漠裂开成一个个碎片。 豆大的汗珠从陆蓁的鬓角渗出,她腿脚发软不支,完全倒在他怀里。 橘色火光和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惊慌无措,还有他在慌乱中厉喝的声音,在她泪光闪烁的眼里不停晃动,形成杂乱无章的重影。 大家都被惊动,关切的围了上来。只见地上一片狼藉,酒水肉食甚至连她早些时候吃的板栗和番薯都还是成块的。 小方扫了一眼地面已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给陆蓁号脉后即印证了他的猜想:“陆夫人吃的东西没有克化,积了食,栗子和番薯本身就是不易克化之物,以后每回要少食一些。” 他诊脉的时候,沈誉已经把陆蓁抱到书房靠窗的榻上,让她伏卧到自己膝头。老肖手忙脚乱的把水囊递过来。 沈誉给她喂水。她连漱了好几口,直喘着气笑说已经好多了。 小方看了眼她的舌苔,又切了一回脉,宽慰道:“所幸都吐了出来,没积到肠胃里,应该没有大碍了,多喝点热水……” “什么叫应该没有!她这么难受你没看出来吗?”沈誉声色俱厉。 小方被他吼傻了,结巴道:“要不、我开个化积养脾的方子?” “还不快去!开了药方直接带人去铺子抓药!” “老肖!去岑佥事府上找两个人过来!”他又跟老肖发号施令,老肖立马会意领命。 巴图凑上前:“无妨无妨,我看弟妹身子骨康健,她也不像那种沉闷的性子,应是活泼爱动的,叫她多活动筋骨把积食化开了就好……” 老肖跳起来捂他的嘴把他往外推,笑道:“老巴你随我去岑佥事府上借几个丫鬟婆子过来。” “这会儿?大晚上的你去拍人家的门,是打劫还是拿人啊!老沈当初可是三令五申……” 巴图随着老肖往外走,嘴里还在嘀咕,老肖踹他的腿轻叱:“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人家陆夫人是你亲妹子,正用得着你时没个娘家人的样!” 各自分派了差事,小方带人去药铺抓药,老肖和巴图去讨借仆妇。剩下的人收拾院子里的残羹冷炙和篝火,沈誉去灶房煮热茶。 等他提着茶壶回书房,陆蓁已经在榻上睡着了,倦鸟一样蜷在他给她搭的被衾下面。 沈誉放轻了脚步,悄然坐到窗榻对面书案的椅中,抬手熄灭灯烛。 一室寂静,如屋外一样没入黑暗的夜色。 蜷曲在被中的陆蓁悄悄松开紧缩的肩膀,睫毛颤动,心下茫然。 她到宣府来的第一天,以他们谁也没想到的一种方式结束了…… 等小方把药铺掌柜的从被窝里提溜起来抓药,抓完药回来煎药,已到次日凌晨以后。 陆蓁抵挡不住困倦,迷迷瞪瞪的睡了一觉,再醒来是清晨,自觉已经完全无碍。 她从被褥里坐起,跪在榻上打开窗户,探身深吸了一口外间干燥冷冽的晨间气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烤羊的酥香。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些喜欢宣府这个地方了。 沈誉端着一个碗从灶房檐下走过。 两人远远的互相瞅了一眼,都没开腔。沈誉垂下眼皮专心的端着手里的碗往书房这边来。 陆蓁乱蓬蓬的一颗脑袋从窗边缓慢的退了回来。她知道他昨夜在椅子里凑合了一夜,这会儿除了下眼底有些乌青,脸上不见丝毫倦色,眸色冰冷,剑眉竖挑,桀骜如故。 他就像塞外粗粝的风沙和打铁铺子里炽热的铁花混合出来的一个人,冷的地方像冰,热的地方如火,充满矛盾。 和她从前在京中认得但不熟悉的那个他似乎是同一个人,但又很不一样。 不一会儿,他进了书房,把小心端了一路的碗递给她。 碗里的药汁浓的像墨。 “我已经好了!”陆蓁从榻上跳下来。 她的脸蛋仿佛在一夜之间瘦了一圈,下巴好似一片浮在水面上尖尖的花瓣,弱不禁风,惹人怜惜。 “不行,趁热喝了。”他斩钉截铁的拒绝,把碗又往前递了一递,“我才放小方去睡,莫把他又折腾起来煎药。” 陆蓁怏怏的接过来,欠他们的人情越来越多,她也不想的。 “听肖大哥说你十三岁从军时杀过狼?”她从碗边抬起头,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的问。 解除婚约前,她少不得还得麻烦他一些时日,人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想跟他套个近乎。 “你想知道?” 他看了一眼她双手捧着,却迟迟不往嘴里喂的药汤,抬眸淡淡的望她。 陆蓁的眼眉弯垂下来,笑眯眯的说:“我马上喝。” 说罢,皱着鼻头把药汁咕嘟几口喝下去。 “啪”的一声,沈誉从袖中甩出一个纸包扔到炕桌上,“小方新做的山楂消食丸,他说一日最多吃三至四粒,不要多食。” “是甜的。”他往书案走去,又补了一句。 陆蓁赶忙剥开纸包拿出一颗塞到嘴里,他说的不对,是酸甜的。 这时,老肖昨夜从佥事府借来的两个仆妇抬着早膳食盒过来。 她们干活手脚麻利,说话也利落。一个往炕桌上摆饭,一个从怀里掏出篦梳给陆蓁轻快的梳理发髻,边跟她说,总兵府的灶房因很少开火,缺少的物料太多,正经做膳食有些困难,她们来不及准备,早膳做得简陋了些。 等饭食摆上炕桌一看,清粥小菜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一点也不像她们自谦说的那么简单。 陆蓁笑着夸赞了她们几句,说不打紧,中午和晚上的两顿按这么来就好。 两个仆妇正要应承下来,沈誉突然开口:“我跟老肖说了,叫他去寻个可靠的酒楼,每日按时送午膳和晚膳过来,你们只需做朝食,尽心伺候好夫人,别的勿需操心。” 两个仆妇齐声称是。 陆蓁在粥碗里搅动的匙子变慢,她抬头朝沈誉微笑:“沈大人,您也来吃点吧。” 沈誉把刚打开的书卷默默合上,起身走过来坐到她对面。 仆妇再摆上一副干净碗碟,给他盛粥。 陆蓁笑:“我借花献佛,大人莫要笑话我。” 沈誉没说话,安静喝粥,头回发觉跟今日早上的膳食一比,营房厨子做的跟猪食没什么两样。 仆妇恰好是按主人家夫妇两人的分量做的饭菜,陆蓁先吃完,也安静的不说话,坐在一旁等他。 等他把剩下的一点都不浪费的吃完,仆妇把碗碟炕桌收拾干净,她以肘撑在桌上,托腮笑着提醒:“沈大人,快给我讲讲您年轻的时候杀狼的故事。” “年轻”两个字从她粉嫩的唇里轻飘飘的吐出来,沈誉的心尖就像被小石子硌了一下,有些涩,也有点不快。 斜着眼睛漠然瞅她:“我何时说过要给你讲的?” “你刚才……”她止口。他确实没说。 不愧是锦衣卫,随便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把她诓住了。 陆蓁无奈的笑了笑,不跟他较真。 她不再追问,脸上的笑颜变浅,不过也没有生气。就隔了一张炕桌,明显能看到她唇边还残留着一道刚才喝药时留下的深褐色印子。 那道印子不知道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他被黏住挪不开目光,心里有些不知所以的懊恼,口中却说: “这是我不想说的事,五娘以后莫要再问。就像五娘你,心里也会有只属于自己的隐秘,有不想跟别人说的事。” 陆蓁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一些不同的意味来,仿佛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自我厌弃,又像在跟谁怄气似的。 相比于他令人捉摸不透的话,他此时的眸光灼灼,很清晰很明了,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一动不动。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陆蓁心虚,抬手摸脸。 “别动。”他轻喝了一声,突然伸手到她唇边,把褐色的药汁痕迹从她脸上蹭开。 他居然摸她的脸。陆蓁的心“砰”的裂开了一道细缝。 不等她制止,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收回了手。 “你脸上有喝药留下的印子,我给你擦掉了,我去营房。”他语音急促,丢下她匆匆离开。 转眼间书房只剩下她一个人。 陆蓁呆滞的走到书案旁,睃了一眼桌面,上头没有镜子。 她回到厢房,坐到梳妆台前。铜镜里的小女娘很陌生,是一个满脸惊羞不安的俏丽小妇人。 她才发觉仆妇早上给她梳的是妇人的发髻。 被他粗粝的大拇指摩挲过的痒麻似乎还没有从她唇角消失,桃红的晕色从唇边一直蔓延到整张脸,像抹了胭脂一样异常艳丽。 沈誉待她很不一样。她眼睛不盲,心也不瞎,都看到了。 不论是击败巴图后朝她明目张胆的笑,还是她呕吐后他抱住她的一刹那间表露出来的惊慌,她都看到了。 她有过喜欢一个人的体会,但那种感觉自从家变以来突然间就消失了,那个曾被她悄悄喜欢过的小郎君就像从来没有到她心里来过,跟随那个梦一起消失了。 她刚到总兵府时,倒在床上做的那个梦,就像一个对她单纯无忧的少女岁月最后的告别。 喜欢一个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伴随着她锦衣玉食不痛不痒的生活而来的,也随着她如今颠沛的生活而去。而今的她没有闲情也没有资格去考虑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何况,沈誉也许只是因为祖父的缘故,见她落难觉得她可怜,生出些许同情心而已。 毕竟她家门庭显赫时他都没想过跟她家结亲。 现如今,无论他同情也好,觊觎也罢,如果他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都没有法子拒绝。这让她很不安。 所幸接下来的几日,宣府军中事务繁忙,他连着数日都没有回总兵府。 直到他让老肖送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首饰盒,陆蓁平静的心再次变得不安宁。 她才把离京前张姐姐悄悄塞给她的几样昂贵首饰拿到当铺换了钱。 他这几日不在,却什么都知道。 陆蓁没有打开他送来的首饰盒,让老肖给他带话,请他回来一趟。 老肖龇牙一笑:“沈大人晚间就回来!明日要走一趟怀安卫。” 陆蓁脱口而出:“我可以跟着去吗?” 怀安卫是她父兄发配的地方。巴图在怀安看管采石场,上回跟她说过,她爹和四哥就在那边采石场服役。 老肖哪能不知道陆夫人心里想什么呢,索性把这几日外头的事都告诉了她: “京中有言官弹劾沈大人,说大人暂代宣府军政,陆爷和夫人您的几位兄长就不好在宣府卫所服役,否则大人有假公济私之嫌。这几日朝廷来了信报,要把陆爷和几位陆郎子发配到大同那边的阵前去。沈大人明日去怀安卫,就是为着这个事。” 陆蓁一听着了急。大哥和三哥她稍微放得下心,她爹和四哥是万万去不得沙场的。她爹以祖父的荫封入的锦衣卫,这些年一直都是做的上官,论武力攻伐,莫说跟沈誉比,就是跟边城的士卒都比不了。四哥更不用说,从小身子就比别人弱,一点功夫都没有,到阵上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老肖叹气:“您相信沈大人,他心里有成算,定能处理好的。再说了,怀安卫那边比宣府还荒凉,连民户都迁走了,再往北就是开平卫,到了跟北漠相接的草原边上,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留在怀安卫说不定还不如去大同呢,没准陆爷和陆郎子们在大同那边正经打上几仗立个功,就能早日减罪,再不受这服役的苦!” 老肖说的话,陆蓁哪听得进去,只一心等沈誉晚上回来求求他,请他帮她爹和四哥通融转圜。 她心中焦急,只觉得这一日过得格外漫长。 还好不到傍晚,沈誉就回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迎上去,俏声唤了一声“大人”,伸手就要把他从腰间解下的乌鞘刀接过去。沈誉愣了一下,把刀稳稳的放到她手中。 陆蓁蓦然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祖父还未病时,他老人家从北镇抚司回来,她总是早早的等在大门口,抢着帮他捧刀递汗巾子。 沈誉的心头涌起一阵异样,在这一瞬间,她好像真的变成了他的妻,一个等待丈夫从衙署归来的小妇人。 “老肖说你找我?”他问。 “今天你回来的早,还没在营房用过晚饭吧。”她殷勤含笑,请他跟自己一起用膳,就像说这日的天气一样平常。 作者有话说: 如何安慰生病的女友: 小方:多喝点热水…… 巴图:多活动活动,妹子我带你去摔个跤,增强体质 老肖:你们都起开!这题我会!balabala…… 所有人:老肖你这么会,怎么还没媳妇哪?! 第107章 番外6 他的乌鞘刀掂量起来和看上去一样沉,陆蓁用力的抱在怀里,仰头冲他笑:“大人,今日的晚膳我请你罢。” 她笑得洒脱,一段俏生生的娇态不自知的从眉眼处流溢出来。 沈誉默不作声打量她,几日未见,她恢复的很快,那日的憔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明眸皓齿,气色红润。依然是那个有着无穷无尽活力的小娘子。 他已经从老肖口中得知了陆蓁找他的缘由。若不是有事求他,她莫非都忘了她还有个名义上的夫君? 倒要看看她打算如何求他。 他就像一个喝了酒当时没醉,隔了好几天酒劲才上头的人,这几日一直在暗暗懊恼,自己怎么就轻率应允跟她解除婚事的! 人在营房,心还停留在那日跟她同榻吃早饭的清晨。 那时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在她面前露了怯,落荒而逃。在营房打熬了几天体力,不但摆脱不了她的一颦一笑,还疯了似的夜夜做一些难以启齿的梦,梦里辗转在他怀里和唇边的全是她噙了泪花的笑颜。 沈誉面庞发热,步履放缓落后了几步,跟着她轻快的脚步,沉默的走在后头。 两人回到书房,仆妇端来茶水,陆蓁接过来,亲手递到沈誉手边。 他不接,说不渴。走到书案边,看到桌面上放着一个首饰盒,还是崭新的模样,是他让老肖捎回来给她的那个。 他拿刀鞘把盒子往旁边挡开,信手抄起一卷书落座。 手执书卷,不再搭理她。 陆蓁坐在窗榻前,跟仆妇悄声商量,让她去酒楼传个话,晚膳再加几个菜。加些什么菜式,掰着手指头又絮絮的和仆妇说了好一阵。 “我的人就在门房,叫他跑一趟不快些?” 他突然出声,有些不耐烦,不知道是不是嫌她们说话吵到了他。 陆蓁偏头看他,他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书卷上。 他提醒的对,她抿唇一笑依了他的话,叫仆妇到门房跟沈誉的亲卫传话。 仆妇应喏离去。 陆蓁走到书案旁,喊了一声“大人”,执书卷的人一声不吭。 “大人,我托肖大哥办了个事,跟您知会一声。” 他“啪”的把书扔桌上,俊脸微沉:“他怎么敢随便就应允你?谁给他的胆子!” 陆蓁被他唬了一跳,狐疑道:“不就是两头羊么?老肖说您命他主管军需,这等子小事他做得了主,不过我想还是跟您说一声的好。” 沈誉这才明白过来他和她说岔了,她说得根本就不是她的父兄即将要转去大同前哨的事。 老脸一热,含混问她是何事。 “我不是来宣府的那日病了么,您找岑佥事府借了两个嬷嬷来服侍,岑佥事的夫人岑夫人前日下帖子来看我,还带了礼给我。我少不得要答谢她给她回礼,我自己倒是准备了一份,但总觉得还是不够尽心,所以跟肖哥那里讨了一份情,他说开平卫给大人您送来的几只羊羔子还没吃完,拨了两只给我,我做情给岑夫人送去了。” 因刚才他突然变脸,陆蓁说这些话时有些底气不足,惴惴不安。 “所以你当了自己的首饰换银钱,给岑夫人准备的回礼?”沈誉疲倦的捏了捏鼻梁,双手抱臂抬头看她。 “我叫亲卫把银钱都呈给了你做花销,你一文未动,背着我当了自己的首饰换钱。”他的口气越发不好。 她眨着一双明眸,微笑跟他解释:“这本不关大人的事,怎么能用您的钱。因我有恙岑夫人才带礼物来看我,是我欠的人情,该应我来还的。” 好一张巧嘴,“您的”,“我的”,听得他直冒火。 “酒楼的账也是五娘自己去付了,对否?” 她还是讨巧的笑:“大人这几日都在营房,没在府里吃过一顿,哪能平白叫您付账呢。” 这笑容刺眼得很,沈誉气得也笑起来:“不错!还是五娘锱铢必较算得一清二楚!你若非要算,你我之间差得岂止酒楼这几顿的帐!” 从她到宣府来找他退婚,他就憋了一肚子气,一直忍着、忍着,忍到现在心里又酸又涩还堵得慌,“噌”的站起来,走到她身前,一双桀骜的眸子压迫下来。 幽幽道:“你我之间最大的一笔账,五娘莫不是忘了?” 一口热气直喷到她脸上。 陆蓁被他吓住,骇然往后退,跌坐到榻上。 她本来就不安,唯恐欠他的情越欠越多还不过来。又暗自羞惭,妄图利用他对她的那点不同,央求他帮帮她的父兄。 只是不晓得他的同情和怜悯还剩多少,心想欠了他的,能还一点是一点,莫要让他觉得她贪得无厌。 哪知落到他眼里,她无论如何要跟他分清你我,他的迁就和讨好就是个愚蠢的笑话,简直可笑至极! 此时的沈誉,仿佛置身京中经年幽暗的北镇抚司,强忍窘促和怒火,只想对眼前巧言令色的狡黠少女刑讯逼供。 他冷笑,一字一顿:“五娘你好生看看,我脸上是不是写着良善可欺几个字?你当我沈誉是什么人?高风亮节乐善好施的君子么?错!” 在他的声色俱厉的呵斥下,陆蓁脸色惨白,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倔强的不滚落出来。 看着她这个样子,沈誉心中痛极了也后悔极了,口中却不依不饶: “我非良善之人,都晓得信义不可违。可是你呢陆蓁?你当你我的婚事是什么?叫你逃了教坊司罚没、逃了律法责罚的幌子?想要和离就和离的儿戏?收起你的自私任性!我沈誉不吃你这一套!” “够了沈誉!”她叫起来,眼中闪着泪花,凄凉的摇头,“我也不想的!我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晓得!我本来和别个娘子好好的在一处,可是突然的,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什么都没了!家没了!爹没了!祖父也没了!” 说到最疼她的祖父,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只哭了一声就被她强忍着咽了回去,她不该在外人面前失态。 她捂着嘴转身就走。仆妇正好过来说酒楼的膳食送来了,只见主人家的夫妇俩,一个掩泪奔走离去,一个迷惘的站在窗榻前,想要去追又面露怯意。 和书房隔了不远的厢房,“咣当”一声狠狠的关上了门。 仆妇常年在大户人家帮佣,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默默的把膳食抬上来一盘一盘摆到炕桌上,又躬身退了下去。 炕桌上的餐盘冒着热气。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她还笑语晏晏的跟他说,今天的晚膳她做东。 他抬了抬沉重的脚,终于还是跨出门,走到厢房门口。 他推门,推不开。她从里面拴上了门闩。 里头没有一点动静。 他喊了几声陆蓁,没人答应。他心头猛地一抽,转身大步奔回书房取刀。 一两日前,和朝中言官弹劾他的公文一起辗转送到宣府来的,还有沈婶娘托人给他写的一封信。 他看了信起初是有些震惊的。 婶娘在信中说,陆五娘在他家那几日,天天大哭大闹,有一点不满意就摔东西,凡是家里值点钱的玩意儿都被她摔了个遍。 从信中能看出,婶娘对这个娇纵任性的小女娘很不喜。 看了婶娘的满纸抱怨,他却从心底生出一种奇妙的愉悦,越发觉得这个率性妄为的她着实可爱,就跟活泼爱笑的她一样。 他大约喜欢作践自己。 这时,厢房中既没有哭闹也没有摔东西的声音,安静的就像她不存在了似的,他心生恐惧,拿了刀奔过来,径直劈开门栓闯了进去。 “陆蓁!”他大喊。 屋子里漆黑一片,她伶仃的身影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满是泪痕,冷冷的瞅着破门而入的人。 “陆蓁,”他手中的刀掉到地上,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去吃饭吧。” “我吃不下,你自己吃去吧。”她脸上还挂着泪,声音很平静也很冷淡。 “你说你要请我的,就当陪我吃一点,可以吗?”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的红晕,遮不住语音中赧然的央求。 陆蓁漠然的看着他,心里乱极了。他说他不是君子,却救她于囹吾于她有恩。他是一个闯入她生活的陌生人,偏偏又对她很好,不论是出自同情亦或怜悯,深深的慰藉了她惶恐的心。 小女娘的缄默和冷淡让沈誉害怕。 他心一横,上前一步把她从床上捞起来。不顾她惊慌尖叫,像扛麻袋那样把她扛了出去。 让她生厌让她冷漠以待,反正最糟糕也不过如此。 被他扛在肩头一抖一抖的陆蓁吓得惊叫,拼命捶打他的后背。不一会儿,就被他掼到榻上。 惊魂未定,她面前推过来一碗山药粥。 他的语气闷闷的:“不勉强你吃多少,把粥喝了就成。” 因她刚到宣府就吐了一回,他叮嘱老肖去酒楼定席面时一定要以将养肠胃的菜肴为主。 给她端了粥,他转身又去书案,把首饰盒拿过来递给她,“你那么喜欢还人家的人情,这个就当是我惹你生气给你的赔礼、还你的情!” 她不接。他去营房后叫亲卫送到她手上来的钱和银票,她只稍微清点了一下,发现是他的俸禄,她顿时一文也不敢从里面取。 沈誉垂下眼皮,两只无措的抓握在一起的酥软小手映入眼帘,手背上的几个小窝窝清浅可人。 梨涡从她没有笑容的脸上消失了,她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只有手上这几处小窝透露出一点独属于她的俏皮柔软。 “明日我去怀安卫,老肖说你想一便去看你爹和兄长。” 陆蓁蓦地抬头,眸色清冷毫无波澜,直勾勾的看到他的眼睛里,让他几乎无所适从。 他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他们想必看到你过得好才放心,你也不想叫他们担心,对吧?” “所以这是你给我的体面?”她一动不动,依旧不接首饰盒。 沈誉有些着慌。 原来,这个曾经贵为锦衣卫指挥使家千金的小女娘,不止自私,娇纵,任性,还有傲气和自尊,心冷起来比他还要可怕。 “我明日会亲自去见你大哥和三哥,问问他们自己的意思。若他们也觉得留在怀安卫不如去大同的战场上,去那边也未尝不可。我会给大同卫所的总兵写一封信,让他多予关照。” 他的话和老肖说的一样。她隐隐觉得大哥和三哥也会这么想,若有立功减罪的机会,谁愿意一世为罪卒呢? 她的眸色渐渐转暖,期待的望着他。 “你爹和你四哥,”他咽了口唾沫,躲闪她的目光,道,“我已经给万岁上过折子,万岁允他们还是留在怀安卫为役。” “沈誉……”她的眼眶又红了,“谢谢”两个字却迟迟说不出口。 原来他早就有所安排。 她不知,就是她到宣府来的那日,他给万岁上了折子。娶一个罪臣之女,在朝堂上将会多出多少波折和风雨,他都想到了,也做了很多未雨绸缪的事,唯独没有想到她是来跟他解除婚约的。 沈誉叹:“你若惦记我的情,把首饰盒收下就当还我的人情了。” 好一个荒谬的提议。 陆蓁颤抖着手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整套素银簪钗环佩。没有一件与她现在的身份不相配的奢侈之物。 第108章 番外7 次日清晨,卯时刚过,总兵府院外马匹打着嘟噜嘶鸣。 陆蓁早早起床洗漱,坐在妆台前由仆妇给她梳妆。 门旁边的窗户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她回头,是已穿戴整齐的沈誉。布衣箭袖,束发簪冠,英武之气中透露出稍许腼腆和局促。 “用完朝食,我们就出发。”他收回在窗棂上敲击的手指,对她说。 她答了一声好,转回身子让仆妇接着给她梳头。 沈誉在窗边靠了一会儿,听她跟仆妇说他们今日要出远门,梳个简单的发髻就好。 她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从昨晚把她惹哭,她就一直是这副淡淡的模样。 明明昨日下午他回府时,她笑容甜美,讨好他的意图明显,现在想来她本是想好好同他讲话的。 结果被他搞得一团糟。怪谁呢。 沈誉从窗中遥遥看了会儿铜镜前的小女娘,收起懊恼的心绪,朝书房走去。 他离开,仆妇去灶房给另一个嬷嬷帮忙。陆蓁对着铜镜端详了两眼,从妆台上搁着的首饰盒里取出一支银簪,拿起来又放下。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拿起来插到光洁的发髻上。 老肖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看到窗榻上叠好的被褥,回头望向脚步声的来源,难以置信:“大人,您还在睡书房?” 被他言中,沈誉脸皮臊热,眸光冰冷如昔,漠然望他,手往腰间的刀鞘摸去。 老肖连连后退,两个仆妇越过他走上前,把早膳食盒提过来在炕桌上摆好,陆蓁跟在后头,客气的跟他打了声招呼,随口道:“肖大哥吃过没有,若没吃,坐下一道吃罢。” 她没看沈誉,径自坐到炕桌一侧。一根素净的银簪在乌发间闪着晶莹的光泽。脸上没有涂抹胭脂水粉的痕迹,两朵粉云自然的浮现在柔软雪肌上。 沈誉的目光在她头上盘亘,又不着痕迹的落到她淡绯的脸庞。 有烟花在他心里炸开了很小很小的一朵花。他紧抿的嘴角微微翘起来。 拿刀柄将老肖从屋檐下隔开:“你去开平卫,比我们的路途还远,不赶紧上路,还磨蹭什么?” 他俩在屋檐下说话,陆蓁在书房给两个仆妇一人赏了二两碎银子,感谢她们这几日来的服侍,请她们回佥事府后代她向岑夫人问好,等她从怀安卫回来再去拜访。仆妇千恩万谢的接过赏钱,迭声应好。 她和仆妇说话,沈誉在门外听了满满一耳朵,想起一个事,叫住老肖:“等你从开平卫回来,到牙行雇两个手脚干净干活麻利的婆子,工钱跟岑佥事府的差不多就行。” 老肖应喏,笑:“大人,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做活的人。莫说丫鬟婆子,就是伺候娃娃的奶嬷嬷,您什么时候要我什么时候都能给您找来!” 他不过随口开个玩笑,沈誉两只耳朵刷的红透了,把刀抽出来半截又狠狠往鞘里一拍,咬牙低喝了一声“滚”。 陆蓁垂首安静喝粥,充耳不闻。 沈誉赶走老肖,进屋。炕桌上靠他这一面,已盛好了粥和小菜。 两人吃着各自的吃食,相对无言。 昨晚两人稀里糊涂的争了几句嘴,她哭了,他拿刀劈了她的房门把她扛过来,跟她赔礼跟她道歉,巴巴的把他对她父兄的安排一股脑告诉了她,终于让她稍为满意,还感激的红了眼圈。 隔了清冷的辗转反侧的一夜,这会儿无端又尴尬起来。两人都有些浑身不自在。 陆蓁率先吃完,撂下汤匙拿帕子擦拭嘴角,站起身:“我吃完了,剩下都是你的,莫浪费了。” 敢情他是专门打扫剩菜剩饭的。沈誉拿勺子的手顿住,顺从的“嗯”了一声。 眼角余光处的衣角卷起一股小风,从他身边绕过去,她脚步轻盈的跨出房门,去到院中。 小方也过来了,跟她唱喏问安。他除了在腰间佩了一把战刀,身后还背了一把弯弓一个长长的箭筒。 陆蓁笑眯眯道:“小方哥,你不是医士吗?怎么光带兵械不带药材。”搞不清他到底是去杀人还是救人的。 小方笑着跟她解释,装药的行囊都挂在外头的马匹上。 她吃吃笑:“还是沈大人会算账,雇你一个顶两人,还只需发一份饷。” 顽笑罢,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叫他靠近点,问他除了去怀安卫他们还要去哪。 涉及军机要务,小方哪敢跟她说,只说让她跟着他们的骑兵队伍走就是。 沈誉耳力好,隔着一道墙都听见了她和小方的说话声。还有悦耳的笑声。 他脸色微沉,把剩下的饭食草草吃完,扔了碗筷大步出门。 “先往西去怀安卫,再从怀安往北去开平卫。”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陆蓁转身,两只轻浅的梨涡挂在脸颊上,停顿了一瞬,她朝他笑了笑。 沈誉唇角微微上扬,把刀抽出来,拿刀尖在地面黄土上画了一张路线图,边画边道: “你大哥和三哥在军屯,你爹和你四哥在采石场,这里是岔路口,我去找你大哥三哥,小方带你去采石场,然后我去采石场找你们汇合。” 他拿刀尖在地面又戳了个点,然后一条蜿蜒的曲线向北延伸,“从这里,你跟我的亲卫先回宣府,我和小方他们去开平卫。” 原来,他们同行的路程并不长,还是要分开的。陆蓁垂下眼皮,默不作声。 沈誉飞快的扫了她一眼,抬头看向小方,面色肃穆:“从现在开始,由你来统率,路上碰到任何情况,听你决断,我不会干涉。” 他的命令来得突然,小方面露惊愕,转而恍然大悟。老肖带军需辎重先去开平卫,他和沈大人带骑兵随后,既是一次日常的巡边,也是一场随时可能会遭遇沙匪、野狼甚至北漠骑兵的实战演武。 大人在磨练他们。 沈誉插刀回鞘,朝陆蓁说了一声“跟着我”,就大踏步朝外走去。 “可是大人……”小方还有些不太自信,小跑跟上来。 沈誉回头看他:“我不会永远呆在宣府,你们不要觉得可以永远倚仗我。朝廷很快会派新的总兵过来,不过也永远不要指望一个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总兵。宣府能倚仗的不是我,不是朝廷派过来的任何一个上官,而是你们自己。” 他等陆蓁跟上他的步伐,继续快步走出府门。 府门外,上百骑兵和马匹把门口塞得满满的,鸦雀无声,静穆肃立。 等他们出来,所有人翻身上马,飞快出了城门,向西而去。 旭日东升,这一群骁勇矫健的骑兵队伍仿佛朝阳的第一缕光线,自东向西破开晨雾,踏碎了草地上的露珠,在一望无际的大漠投下一道道被拉长的光影。 陆蓁很久没有这么无拘无束的策马狂奔过。她不是受过训练的骑兵,不能一直稳稳的和众人保持一致。很快就跑出了骑队,冲到了最前面。 沈誉把指挥权交给小方,扬鞭策马跟上一味疾驰向前的倩影。 马蹄声重重的敲击地面,陆蓁闻声侧目,见他跟了上来。她玩性大发,只当他是来跟她比试的,娇声催喝骏马跑得更快。 沈誉一直收着力道,不远不近的落在她后头。 他始终无法超越她,她不免得意,咯咯笑起来,在荒芜的大漠洒下银铃般的笑声。 转眼到了岔路口。 “陆蓁,”沈誉喊她,轻松越到她前头,“到采石场等我。” 他说的本就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 陆蓁这一路跑得畅快淋漓,也收住了往前冲的势头,喘着气爽快的应承下来。 “到采石场等我,”他重复一遍,又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从额头滚落下来的汗珠突然浸入眼眶,她慌忙擦拭。 透过手指缝,只见他眸光湛湛的望着她,紧抿着唇不再发一言,连同刚才他说那话时的嗓音、语调还有一种难以琢磨的异样情绪,再次被封锁到他冷漠的面容下。 可是她听到了。 陆蓁打马往前慢悠悠走了两步,朝他微笑:“好。” 又走了两步,从他身边越过去,想起什么,回头:“你跟我大哥和三哥说一声,我大嫂还有三嫂被她们家兄弟接家去了,她们一切都好,让他们莫牵挂……” 她们还会再改嫁,不会等他们。 止住未完的话头,陆蓁勉强笑了笑,“就是这些。” 沈誉答应。 他们分开,沈誉看她和小方的队伍缩成远处的一个个小点,才带着亲卫往另一个方向飞驰。 越往采石场这边走,平坦的原野上出现了连绵起伏的丘陵和山丘。 陆蓁失去了跑马的兴致,和骑兵队伍稳步向前行进。 小方在路上跟她说,在北边的边境防线上,宣府军镇、怀安卫和开平卫三者互为犄角,攻守兼备。宣府是刀柄,开平卫就是一柄直插入大漠心脏的刀尖。 “本来开平卫已经被弃置,荒芜好多年了,从今年沈大人过来后,我们才重新在开平建立哨所和据点,以后还要建立互贸的边市,把原本在宣府的边市挪过来。 “沈大人说,有了开平卫这把尖刀,进可攻退可守,宣府甚至整个北方直面北漠入侵的屏障就能再往北推个几百里。他们要打我们在他家门口打,若他们不打了愿意跟我们好好的互贸做买卖,我们也不骂他们鞑子。” 陆蓁哈哈笑起来。从她到宣府就发现了,宣府军中有不少沾了北漠血脉的军户,比如巴图。老肖和小方他们从未当着巴图的面叫过鞑子。 小方满脸都是对沈誉的钦佩,叹道:“如果沈大人能一直留在宣府就好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万岁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使岂是一个小小的边塞总兵可比的。 陆蓁怅然微笑,听小方感慨。 作者有话说: 抱歉啊宝子们,还没写完,先把这部分发了。剩下的内容太多一章写不下,接下来的情节很重要,不想写得很草率回头再来修,等我好好捋一下哈~~ 第109章 番外8 采石场坐落在绵亘起伏的山丘之间。山丘上覆盖的草地像地毯一样被掀开,露出坚硬的岩石。被挖空的丘陵,就像一个巨大的天坑,横亘在广袤无垠的原野。 流放在此的罪卒日夜劳作,挖凿巨石,源源不断的送到北边的开平卫,用于建造城郭和沿途传递信息的烽火台。 在采石场看管罪卒劳役的是巴图。他朝陆蓁和小方张开老鹰一般巨大的双臂,笑喊陆蓁“弟妹”,转而把热情的拥抱一股脑招呼到小方身上,把他勒得差点喘不过气来才哈哈笑着松开。 寒暄过后,巴图领他们去营帐探视陆蓁的四哥。 “小方你来得正好,陆家四郎不知怎得突然起了高热。” 巴图把他们带到营帐,陆家四郎怏怏的躺在简陋的榻上。见到陆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挣扎着坐起来,问她从哪里来的,可还好。 陆蓁忍着泪,说自己一切都好。 “爹去哪了?你都病成这样……” 陆如柏不在营帐里。刚才他们经过采石场时,陆蓁在役卒中仔细察看了一圈,没有见到父亲。 “陆爷年纪大,禁不得劳苦,约摸是到哪里休憩去了,我派人去找,等找到了就送过来。”巴图说。 “有劳千户大人。”四郎坐在榻上朝巴图拱手道谢,脸上满是惭愧之色。 小方给四郎把了脉,随后也步出营帐,在外头支药罐煎药,让兄妹俩安静说话。 四郎自见到妹妹就一肚子疑问,等巴图和小方一走,连珠炮似的问她:“五妹,你不在京城好生呆着,跑到宣府来做甚?是沈誉叫你来的?他待你如何?” 若是刚到宣府那日就见到四哥和爹,她定然想都不想的说她是来找沈誉退婚的。 可是如今,这话她说不出口,也不愿意说。 只连连摇头:“不是他叫我来的!” “他对我……甚好。我想过来看你和爹,他就派人送我过来了。他还跟我说,你和爹不用去大同前哨,就在怀安卫服役,他会让巴图照应你们。” 陆蓁微笑,做出轻松的样子安慰四哥,也仿佛在对自己强调什么。 可是心里像长了一堆杂乱的草,怎么也理不清头绪,既茫然又纠结。 如果四哥和她一样是个女娘就好了,她有好多话憋在心里,却找不到人说。 四郎自己也左思右想了一阵,喟然道:“也是了,沈誉对你定然差不了。我和爹自打到采石场来,巴大人对我们很客气,重活累活从未让我和爹做过。 “可是爹,当自己还在北镇抚司做指挥同知,动不动对人家巴大人呼来喝去,我看着都替他着急。也不想想,人家若不是看在沈誉的面子上,看在他和我们还有一层姻亲的关系……” 陆蓁吃惊:“爹怎么会这样?”简直不可理喻。 “他如今离不得酒,我们发配时祖父托人私下带给我们的钱,都让他拿到这边的屯子去换了酒,日日大醉。巴大人不敢也不愿管他。没几日银子花光了,就跟人赊账,都是巴大人差人去还的钱。” 陆蓁又惊又怒:“四哥你不知道管着点爹!怎么能由着他胡来!” 被妹妹责怪,四郎很羞愧。他这个妹妹从小就得祖父宠爱,被养得娇纵脾气大,秉性开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比不了。 “我又不是你,不是祖父,怎么敢忤逆父亲。”他呐呐的说。 陆蓁心中的茫然和纠结就像外头采石场上的天坑,越来越大。 她不能跟沈誉退亲,她的父兄还需要他照拂。 那么沈誉呢,他既关照了她父兄,也愿意跟她和离。到宣府来的第一天,他就应允了跟她退婚。就像那回他在面馆说的,若没有祖父予他的恩情,他根本不会娶她为妻。 他和她在岔路口分开时,说回来有话要跟她说。她当时心跳得厉害,耳朵几乎出现了幻觉。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压根不是她想的那样。 也许他想说的是,他对她和她父兄都已仁至义尽。倘若她一直在京中,他会给她妻子的身份庇护她。结果她来了宣府,想要跟他和离,他就答应与她和离。还有她的父兄,护他们周全,他也做到了。 她祖父就算给过他天大的恩情,如今他也都报答完了。 她一直惴惴的想着还他的人情,他不也一样,一直在兢兢业业的还她祖父的恩情吗? 不是吗? 兄妹俩颓然垂头,相对半晌无言。 四郎迟疑了一会儿,嗫喏道:“我姨娘……她还好吗?” 他们的爹有两个妾。陆家被查抄的时候,年轻点的那个姨娘当夜就投缳自尽了,另一个姨娘也就是四郎的生母被罚入教坊司为妓。 陆蓁摇头惭愧道:“我在京中时一直在沈誉家里,外头的事都不晓得也没人跟我说,你姨娘她……她应该还好罢。” 四郎面露颓然,勉强撑着坐在榻上。 “她还有脸活着!活着丢我的脸吗!”愤怒的大喊声突然从营帐外传来。 陆如柏醉醺醺的闯入营帐,手里还拿着个牛皮酒囊。 “爹!”陆蓁过去扶他。 一股令人作呕的烂酒糟味扑鼻而来。 陆如柏甩开陆蓁的手,不要她扶,踉踉跄跄的走到榻前,对四郎喊:“你!马上写一封信!叫你妹妹带到京城、带到教坊司!摔到那个贱人脸上!” 转身面向陆蓁,朝她戳着手指头呼喝:“五娘你来得正好,你给那个贱人带话,问她还有何脸面苟且偷生!为了她儿子她都不该活着!”” 陆蓁还从未见过如此癫狂失态的父亲,被吓得呆住。 四郎因高烧而发热的脸庞酡成一团红,朝陆如柏哭喊:“爹您不要老逼我!她是我娘啊!” “你不写是不是!我写!”陆如柏说着,在营帐里转悠到处找纸笔,找不到,就过来打儿子,“你这个不孝子!” “爹!”陆蓁死死抓住陆如柏的手,不让他再打哥哥,“爹你疯了么!明明是你犯了事,你害了我们全家,害了姨娘!你还不知悔改!祖父给你和哥哥傍身的钱都让你糟践了,还欠巴图和沈誉的人情,你让我们怎么还!怎么还?” 她朝陆如柏厉声喊,满腹的酸楚和迷惘化作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陆如柏听到“沈誉”两个字,被烈酒麻木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抓着陆蓁的胳膊自顾笑道:“还是你爷爷老谋深算,把你摘了出去!快,你去跟沈誉说,叫他把你四哥从采石矿接走,带宣府去!” 说着,他又变成了一个慈爱的父亲,对陆蓁动情的絮叨: “你四哥身子骨弱,哪能吃得了这里的苦,我怕他跟你二哥一样活不过二十。你让沈誉把他接走,最好在宣府驻军里头给他安排个清闲些的差事。 “还有你,没有娘家兄弟给你撑腰,少不得要吃点亏。他既然给了你正妻的位置,你把这个位子看住了!你娘走得早,你去他家又仓促,家里没人教过你怎么伺候男人,不过几个姨娘怎么伺候我的,你总看见了罢?别抹不开正妻的面子,家里姨娘怎么伺候人的,你怎么伺候他,把沈誉给我笼络住,你四哥还有你大哥三哥以后都少不得要仰仗你……” 陆蓁怔怔的看着她爹,就像看一个陌生人,神情麻木:“那请沈誉把四哥还有大哥和三哥都送回京城,回北镇抚司继续当锦衣卫,岂不是更好?” 陆如柏眼前一亮,惊喜道:“当真?那就再好不过了!你爷爷当初宁可不提拔你大哥,也要提携沈誉,如今可不就是他报恩的时候!” 从他嘴里喷出来的酒气,就像烂了几天几夜的泔水,恶心的让陆蓁想吐。 她含着泪,冷笑:“爹你别做梦了,知道我到宣府来做甚的吗?我来和沈誉和离。他已经答应我,跟我解除婚约。从今往后,他跟我们陆家一文钱的干系都没有。人家有的是大好前程,有的是好岳家好姻亲,凭什么被你拉到烂泥堆里去!” 她说着,泪流满面,最后几乎泣不成声。 “你!”陆如柏愤怒的扬起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到她脸上。 “爹!你莫打五妹!”四郎从榻上爬下来。 陆蓁眼冒金星,重重的摔到地上,耳朵嗡嗡作响。 营帐猛地被掀开,午间明亮的日光照射进来,她被光线晃得眼前刺痛。 迎着恍惚的亮光,一个人影奔了进来将她搂到怀里,隐忍着怒气唤她:“陆蓁!” 这是一堵坚实冷硬的胸膛。混合了塞上冷冽的风和铁花四溅的火热气息。 陆蓁的身子发抖,泪流从紧闭的眼中决堤,无声无息滚滚落下。 “沈誉你来得正好!你认不认我这个岳父,我本就不稀罕!你要休她也是你的事,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她是好是坏都是她的造化。只要你记着陆老大人的恩情!四郎不能再待在采石场了,你想办法把他遣走,就这一件事,当是我求你的!” 陆如柏嘴上说着求人的话,仍然板着一张傲慢的脸,只当自己还在北镇抚司,面前这个桀骜冷漠的青年也还只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锦衣卫。 陆蓁的脸火辣辣的痛,她爹只打了她一边脸,这时听到他盛气凌人的话,口口声声说要沈誉还祖父的恩情,她只觉得又挨了一记巴掌,令她无地自容。 她挣扎着从沈誉怀里站起来,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四郎朝沈誉跪下:“沈大人!您莫听我爹的,我本就是罪卒,朝廷要我去哪里服刑我就该去哪里。您也莫听我妹妹的,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五娘年纪小不懂事,求您多担待几分!” 沈誉对陆如柏和陆家四郎的话置若罔闻,朝外头喊了一声“小方”。 小方拘束的端着碗走进来,对四郎道:“药已经煎好了。” 沈誉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出了营帐。 作者有话说: 呃很重要的情节在此世界上有张侯爷这么好的父亲,也有陆如柏这样的,真的很想抽他几个耳光啊 第110章 番外9 营帐外,午后的疾风不辨方向,四面八方的往荒原上涌来。 陆蓁和她来时骑的马都已不知所踪。 沈誉纵身跃到马上。 “老沈你的亲卫跟过去了!”巴图一手抱一个扎了红绸的大坛子走来,歪了歪脖子给他指方向。 沈誉一夹马腹,掠至巴图跟前,厉色道:“陆如柏纵酒滥饮,你不知约束,该当重责!” 巴图气得把坛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放,叫道:“爷爷的!老子就是夹在风箱里的老鼠,左右受气!你叫我怎么约束?老子若不是看他是你岳丈,鞭子早上身了!他没脸,你和陆夫人脸上就有光?” 沈誉挨了他一顿抢白,冰冷的神色不变,甩着马鞭往前疾奔,在风中抛下一句话:“看管好他勿要叫他再饮酒!” “这两坛女儿红怎么办?”巴图气得朝他远去的背影大喊。 没有得到回应。 沈誉不一会儿就追上了陆蓁。 她停在不远处的一处山丘上。放任马匹在山上来回挪步吃草。马背上的背影伶仃。他的两个亲卫远远的缀在她身后。 陆蓁听到“噔噔”的马蹄声靠近,以为还是那两个一路跟着她的亲卫。她没回头,一动不动的看向山丘另一侧。 那里,有一支很长的车队满载巨石从采石场发出,逶迤向北。 “那边的方向是开平卫。”他牵挽缰绳,踱步到她身边。 眼泪已在风中吹干,半边脸还肿着,直叫人怜惜。 她问:“开平卫需要这么多石头吗?” 役卒们日复一日的劳作何时才能到头呢? “沿途每隔十里是一个烽火台,每到一处烽火台,就留下一些石头,最后剩下的送到开平卫修造外城。车队返回的时候,再从开平卫捎回羊、奶酒、沙棘和沙葱沿路分发给烽火台的人。” 沈誉耐心的跟她说。 早上他在总兵府的沙地上画地形给她看时说过,从采石场出来,她跟他的亲卫先回宣府,他和骑兵队伍还要继续往开平卫进发。 但是此刻,他改变了主意。 “开平卫那边跟怀安卫不一样,没有这么大的风,也没有这么多沙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懊恼自己没有更多的文采,不知道该如何把那里的风物描述出来。 又想了想,道:“那边的山坡很平缓,山上没有树,开满了花,当下正是开花的时节。” 女娘们应该都喜欢花花草草的罢。 果然,“好”。她朝他微笑,两只浅浅的梨涡浮现在脸颊上。 沈誉也朝她翘了翘唇角,笑容依然有些僵硬和不自然。 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冰雪浸润的凛冽眉目都和煦了不少。 陆蓁从他脸上挪开目光。 “走吧,再晚就赶不到了。”她拽着缰绳打头往山丘下走。 沈誉跟在她俏丽的身影后头,唇边的微笑加深。她把巡边想得太简单了,他们至少还要赶三日的路才能到开平卫。不过他不想跟她说。 他们快到第一个烽火台的时候,小方率领骑兵队伍赶了上来。 暮色四合,士兵们开始安营扎寨。 陆蓁的帐篷被放到中间,小方往她的帐篷边上撒了一圈药粉。 她又好奇上了:“这是做什么?” “这边的沙地里有不少沙蝎和沙鼠,烦人的很,特制的药粉可以把它们驱走,这样您能睡个安稳觉。” 小方说话的时候,周围几个扎帐篷的骑兵也在说笑,说鼠肉不好吃,如果能逮着几条蛇就好了,烤蛇肉的味道鲜美。 陆蓁听了,只觉毛骨悚然,胳膊上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又瞅了一眼帐篷里的床褥,就那么随意的铺在地上,她顿时浑身都不自在。 后悔自己怎么没问清楚就傻乎乎的跟沈誉瞎跑。 “小方,把猪油拿过来。” 沈誉去旁边的暗河取水回来,吩咐小方。 陆蓁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似的三两步跳到他身边,脸色惶惶:“沈誉你知道吗?这里有好多蝎子,老鼠,还有蛇!” “莫怕,不会往你那里跑,我们的帐篷都没有撒药。” “万一呢?我不要睡这里!我害怕!”她的尾音带了撒娇似的哭腔。 沈誉心间酥软不知如何安抚她才好,手上的动作还是不停,往帕子上浇了凉水,拧得半湿不干的敷到她脸上,轻呵:“别动。” 陆蓁呆愣住,任由他手上的帕子冰凉的贴上来。 那半张脸其实已经在消肿了。 “要不我在你帐篷里帮你守着?”从他口腔里喷出一口热气,和不由自主发怯的嗓音。 她眨着眼抿着唇,不说话。整张脸都慢慢变红,犹如桃花花苞悄然绽开。 她不反对,他就当她同意了。 沈誉跟她挨得更近一些,摁帕子的手越发轻柔,另一只手抬起来托住她的后脑。 小方冲进帐篷时呆了一下,马上讪讪的把装猪油的小罐子放到地上,默然退出去。 过了一会儿,又把干粮送进来,两人份的。 干粮不太合口味,陆蓁吃不下太多,跟在宣府时一样,吃不完的都留给沈誉。 他吃什么都是一个表情,不管是山珍海味还是让她觉得难以下咽的粟米和肉干。吃掉自己的,把她剩下的那份也很认真的吃完。 之后,他把装了冷冻猪油的瓷罐递给她,“睡前涂嘴上。” 她还从来没见过拿冻猪油块当唇脂的,觉得很稀奇。打开来看,里面是黄棕色的透明冻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肉香味和膻气。 沈誉跟她强调:“这边天干风沙大,不做点防护到明天早上你的嘴就该裂了。” 她那么喜欢笑,嘴上裂开口子会很疼的。 “你们都用这个吗?”她扬起罐子俏生生的朝他笑。 “不用,我们都习惯了。”他也回她以细微的笑意。 “我也会习惯的。” 她嘀咕了一句,夹杂着很轻的叹息,飘到他耳边。 他身形一顿,接着检查帐篷漏风的地方,把毡布重新扎紧。 一边忙活一边头也不回的跟她说:“你大哥和三哥甘愿去大同,我给大同总兵写了信让押解他们的官差一并带去。小方从采石场走的时候给你四哥留了药,巴图会安排人煎好给他。等情形合适的时候……我安排他回宣府。” 身后没有动静。沈誉也不回头看,声调变得缓沉:“你爹得戒酒,再这么下去他的身体就该毁了。我也交代了巴图要约束他。” 他托巴图寻了两坛女儿红,这次来准备给陆如柏的。如今看来是用不上了。 无论于公于私,陆如柏和他的嫌隙都非常大,已无可挽回。 但他毕竟是陆蓁的父亲。也是他的岳父。 身后的她还是没有吭声,沈誉放下手中的活:“陆蓁,我有话要跟你说。” 在岔路口分开时,他说有话要跟她说。那些本来是要当着陆如柏的面说的,请他放心把女儿交给他。 “不要说。”陆蓁打断他,在夜间的帐篷里颤抖出声。 “你不要说。”她害怕听到她不想听到的,更害怕听到她想听的。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轻飘飘的走上来。 一具柔软冰凉的身躯贴上他的后背,裸露的莹润手臂沿着他的腰环过来。 沈誉吃惊的转身。 她不知何时已脱掉了衣裳,上身只剩下一圈束胸,胸前的束布白得刺目,紧紧裹住她美好的胸线。下面是薄薄的一层中裤,勾勒出高挑纤长的一双腿。 她紧闭双目,抱着他的腰瑟瑟发抖。独属于少女的馨香如一张网,把他困住。 “你这是做甚?”他喉结滚动,咬牙切齿的低声呵斥她,声音包含难言的喑哑。 “你和我祖父的事,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你和我之间,你救了我……和我父兄,我该报答你的。” 她的话语里充满羞耻,惭愧,以及对自我深深的厌弃。 “陆蓁!我救你不是让你轻贱你自己的!” 怒气遏制不住的爆发出来,他的心被刺痛,却更痛惜她。 他把她的手从他腰上强行掰开。 “沈誉……”她“哇”的哭出声,不顾他的推拒再次扑上来抱住他的腰,满是泪痕的脸砸到他胸口上,软软的,让他的心腔愈加疼痛不已。 “以前不是这样的,我爹从来……从来没打过我……他在怪我,他们,我哥哥,祖父,他们都在生我的气……” 这一下午强作欢颜和平静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土崩瓦解。 沈誉再无力推开她,把手虚虚的搭在她裸露的腰间。 他没法像下达军令那样命令她不准哭,只能苍白的安慰她:“不会的,他们都不会怪你,你祖父最喜欢你,他更不会生你的气。” 她不听,只抱着他哭,歇斯底里的一直哭,很快就把他胸前的衣裳全部打湿。 直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出完整的一句来,抽着气断断续续的跟他说,她出生的生辰和早逝的大伯在同一天,她祖父打她小时就最喜欢她。她娘没了后,祖父怕她爹的姨娘照顾不好她,把她抱到自己身边抚养长大。 “会的!他会的!我忤逆了我爹,我不是个孝顺的女儿,他会和爹一样埋怨我……”她又哭起来。 “陆蓁!”他压低了嗓子朝她喊,托住她的脸盯着她通红的眼眸,“你没有做错什么,毋需自责!有一个人,他的爹因他而死!他还活着,没有内疚自责的去寻死觅活!你这又算得了什么?” 陆蓁被他眼睛里突如其来的冰冷却又隐忍痛苦的锋芒震慑住,忘了抽泣。 他把她抱起放到床榻上,胡乱拿被褥把她裹起来。 “你上回问过我当年从军时杀狼的事,现在想听吗?” 她还记得,哑着嗓子说:“你那时说这是你不想说的事,是你的秘密。” 她记性很好,也有点记仇。 沈誉微微笑了:“你不哭,我就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周日休一天不更新,请知~ 第111章 番外10 “我爹是童生,会念书,不大会打理家事。我娘还在的时候,家里的生计都是我娘操持,我娘带着我种地,劈柴,挖番薯,还喂了几只羊。” 他边说,边把她脱到地上的衣裳一件件捡起来,红着脸递给她。 她也红着脸庞把衣裳接过来塞到被褥里。一双哭痕未净的杏眼水汪汪的盯着他,期待他往下讲。 “还没等我爹考中秀才,我娘劳累过度去世了。原先我娘的活都落到我爹身上,没几天他也累倒了。那时我从乡里服徭役回来,他跟我说他还是想取个秀才,这样我们家就能免除徭役和田税,我和他的日子能过得轻松些。” 他坐在床褥边平静的讲述,她窝在被子里安静倾听,两人中间隔了一个巴图那么远的距离。 帐篷外头,精力旺盛的骑兵们还未睡,捉沙鼠取乐。郎子们嬉笑,沙鼠在吱吱乱叫,给冷寂的塞外夜晚平添了许多喧闹。 小畜生被捉弄的连声惊叫,叫声又尖又细。陆蓁听得有些毛毛的,往被子里缩,半边身子朝沈誉的方向歪去。 “沈大人,怪不得你什么都会做,什么都难不倒你。”她唇边微笑,满满都是对他的夸赞和钦佩。 她身上的馨香若有若无的飘过来,沁人心脾。 沈誉不动声色往她身边挪了挪,挡在她面前。好像这样就能抵挡住沙鼠的叫声,不让它们吓着她。 “但是那年他还是落第了。转眼到了深秋,那天我从田里回来,爹没有做饭,也没有喂羊,还在温书……” 他沉浸到往日的回忆里。虽然只是轻描淡写几句话,这么多年过去,当时他从地里回家时的疲惫,饥饿,劳苦和困顿依然历历在目。 他不愿跟陆蓁说。如果他说出来,或许会得到她的同情。他不要她的同情,不要她可怜他。 但,她清澈透亮的眼中还是盛满了怜惜。 她的哥哥们在跟沈誉差不多大时,已在锦衣卫领了闲差。每日下值回来,把刀扔给小厮,从丫鬟手中接过热茶,安然享受一屋子人的服侍,还要嚷嚷几声累坏了。 她和他一样,也早早的没了母亲,但她有祖父的疼爱,被家人纵容,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而那个少年,早早担负起生计重担,没有人心疼他。 沈誉不知她心中所想,却从她的神情得到慰藉。他笑了笑,接着道: “那时我不懂事,只晓得我很累很饿,爹还在家里无所事事。我很生气,责问我爹为何没去牧羊。我爹说外头的草枯了,找不到草场。我跟他说,往开平卫那边走,还有一块好草地。我爹很不情愿,但还是赶着羊出去了。后来,我做好了饭,天也黑了,我爹还没回来……” 他的讲述停下来。陆蓁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我爹碰到了狼群。”他低促道。 “我沿着往开平卫的方向找,在路上碰到我家的羊,只剩下一只。我沿着羊群的血接着找,碰到了那群狼和我爹……” 塞上的夜晚很凉。陆蓁裹着被子还觉得身上发冷。 “我爹被我逼迫,被我赶出来才遭遇不测。是我害了他。”他的话音依然非常平静。 这就是他的秘密,他不愿意跟她说的往事。 陆蓁心里后悔极了。 所以,他慢慢就变成了如今这个冷硬无情的模样吗?冷漠是他的自我保护,也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沈誉,这不是你的错,不是的……”她着急的想要安慰他,却找不到好的措词。 那时的他,本身也不过是个孩子啊。也不会未卜先知,哪里会晓得他爹会遇到狼呢。 他微笑:“你也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人会责怪你,勿要为顶撞你爹而自责。” “那后来呢,你杀了狼给你爹报仇以后呢?” “我杀了那几只狼,自己也受伤晕倒在路边,被巴图捡到。他和我是一个村的,他家是军户,他比我大两岁,那时已经应召从军,他和卫所的士兵巡边时碰到我,把我救回军营。我没了家,从那以后就到了宣府军中。” 营帐外郎子们还在逗玩沙鼠,欢呼玩闹。小方安排了值夜的人手,催大家速回帐篷休憩,明日还要早起。 众人称喏,渐渐收了声音。 “时候不早了,你睡吧。” 沈誉把坐乱了的床褥铺平整,叫她躺下,他起身。 “你别走!你说过帮我守着的!”陆蓁急道。裹着被子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一块地方,颤抖说,“你……就睡这里好了……” 红晕瞬间从脸蛋蔓延到下巴和脖子。眼睛中水光又冒出来,能看出她还在害怕。可能是蝎子沙鼠,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沈誉的心口怦然不止,红着脸低声说:“我不走,我去拿我的被褥。” 他扭头大踏步出了帐篷,到旁边空着的帐中飞快地卷起一条床褥。 “大人!”值夜的骑兵唤住他,痞赖堆笑,“您和夫人好好安寝,我们会拿棉花塞住耳朵的!” 营帐中笑闹声又起,“我们能把耳朵塞住,你们几个守夜的不给爷爷们仔细听好了!当心半夜跑来狼!” 军中的汉子惯来豪爽粗俗,讲话荤素不忌。沈誉平常没少听他们满口粗话荤话,只要不影响军纪,并不放在心上。 这时被当面打趣,禁不住脸庞火辣辣的,口中冰冷:“你们若夜间无事,执戟操练五十圈。” 耍贫嘴的骑兵不急也不气,冲他拱手弯腰唱了个喏,口呼“卑职听命”,嘻嘻发笑。 其他汉子们都跟着起哄大笑。 小方拿刀鞘咣咣敲击其中一个帐篷的帐竿,笑骂:“莫不是都想跑五十圈?给老子安静些!” 沈誉转身,冷漠的脸上浮现拘谨的笑意。掀开帐帘,他的耳朵,面孔,甚至脖子都在隐隐发热。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夜里会有狼吗?”她没有听懂骑兵们的荤话,只关心危险与否。 “不会,外头的篝火会燃一夜,那些走兽不敢过来。” 他正要熄灭帐内灯火,突然想起什么,在地上寻找,把装了冻猪油的瓷罐拾起来。 她还没有涂到嘴上。 看着全身四肢都裹在被褥里像个蚕蛹的小女娘,沈誉犹豫了一下,打开罐子拿手指挑出一小块淡黄色的冻子,朝她的嘴巴伸过去。 “莫动,把嘴闭上。” 她不吭声,乖乖的不动,紧抿唇角。 他尽量轻柔的把冻猪油涂到她细嫩的唇瓣上,唯恐手重伤了她。他的手指很长,指面很粗糙,有很厚的茧子,是多年行伍生涯留下的印迹。 粗糙的指面把她的唇摩挲的酥酥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间。 猪油的油光覆盖下,少女的唇瓣越发娇艳红润。 沈誉喉头发紧,迎上她充满信赖的纯稚目光,只觉心中赧然,慌乱不已。 “好了,”他吐了一口气,又问,“脸上也涂一点么?” 她白日流了很多泪,风再往脸上刮一刮,定会发红紧绷不舒服。 “不要。”她娇气的拒绝。她可不想在脸上抹一层猪油,会很丑很难看的。 “陆蓁……”他唤她的名字,眸光闪烁。 她慌张转身,一张通红无措的脸朝向里头,口中惶急:“我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一转身,从被褥里漏出一段纤长的后颈,和一截莹白胜雪的后背。裸露在外的肌肤在冰凉如水的夜色中浮起一层淡粉寒栗。 一只手掌伸过来,在她头顶投下烛光的阴影。他怎么敢?他好大的胆子!陆蓁心间狂跳,快要窒息过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头上忽地一空,那只银簪被取下来丢到一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被子从后面提起来,又罩下去,把她盖了个严实。 昏黄的帐内一暗,烛火熄灭。白日的烦忧喧扰,人的心思纷纭,都彻底陷入黑夜。 …… 次日午夜过半,天还未亮,沈誉从梦中醒来。 羞耻的梦再现。与前几日不同的是,梦中人赫然躺在枕边,在他身旁。更糟糕的,不知何时她连人带被子滚到了他怀里,像梦中柔腻的水草一样,温柔的缠绕在他身上。 沈誉睁开眼睛,怀中人偎依着他火热的胸膛,一只光滑的手臂横在他腰间,只差一点就碰到他的下腹。 他极力平息砰砰跳动的心,极缓慢的把她的胳膊和腿从自己身上拿下去,唯恐惊醒了熟睡的少女。 一夜酣眠,她束胸的白色帛布散开了一些,无边光景暴露在他眼前,丰肌如玉,堆叠如云。沈誉脑子里轰的发出一声巨响,鼻腔深处突然涌出热流。他想也未想,伸手按住鼻梁久久不敢动,把热流憋了回去。 幸好她全然无知。沉睡中的她,和白日一样纯真美好,饱含生机。就像偶然出现在荒芜大漠里的一滴干净的水,让人忍不住渴望,又被人无比珍爱。 沈誉默默起身。他身上的汗渍,在军中待久了沾染上的膻气和臊味都让他自惭形秽。趁她还未醒,他得赶快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衫。 小方在帐外喊他,他放下褐衣出了帐篷。 从帐中出来的魁梧青年裸着上半身,只着了下裳中裤和靴。 小方愣了一下,慌忙跟他禀报斥候从前方传来的消息。 “在前面边境上,有一家还没来得及北迁的北漠牧民被杀害了,一家人都被割首,只剩下两个孩子和一个老媪,财物也被洗劫一空。” 小方汇报完,又问:“大人,莫不是北漠王庭的军队暗中潜过来了?”他神色肃穆,眼含忧虑。 “你以为如何?”沈誉心中已有定论,却不告诉他,只问。 这还是在放手磨练他的意思。 小方硬着头皮道:“若是北漠王庭的铁骑,我们巡边的骑兵不到百人,无法与之抗衡,等着到宣府调兵恐怕来不及。只能一边往宣府报信,一边火速赶往开平卫,那里易守难攻,可与之抗衡。” 沈誉颔首,对他的回答较为满意,缓声道:“你考虑的很周全,不过我以为这回不是北漠军队,是曾经勾结武安侯在边境作乱的沙匪。 “如今正值夏时,是北漠放牧的时节,北漠王庭和各部落都忙着往北迁徙,争抢水草茂盛的腹地,没有功夫回来滋扰边境。那些沙匪自从武安侯伏诛以后,没了金主,就打劫边境牧民,杀了人割首,还可以嫁祸给我们和北漠,挑起我们两方相斗。我们一直在找他们,这回撞到手上来,正好一网打尽。” 他又扔下一句话:“先去看被杀的牧民是哪个部落下头的,我与你同去,再分开一部分人沿烽火台的既定路线走,另一部分去追击沙匪。” 说完转身回陆蓁的帐篷。 小方肃然领命称喏。骑兵们陆续起来撤帐准备出发。 陆蓁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也已经起身,窝在被子里穿衣裳。 沈誉进来,两个人都怔住片刻,没有说话。他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褐衣套到身上。 他没有刻意往床褥那边望,常年形成的机警和直觉却察觉到她的目光若有若无的停留在他的身上。 就跟那天晚上,她无意撞见他在院中沐浴时的表情一样。 她在大胆又羞怯的打量他。 她几次三番阻止他想说的话,很明显在畏缩在逃避。沈誉想不出她到底在逃避什么,让他很郁闷。 但她似乎很喜欢他的身材。沈誉垂眼,放慢了系衣带的动作,心中有一种隐秘的雀跃,惭愧,还有无耻。 “大人,我能一直跟着你吗?” 他和小方在外面说的话,她隐约都听到了。被残杀的牧民,沙匪,北漠王庭的军队……她有些害怕,但更害怕他把她扔给别的人照顾。 他没有迟疑:“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番外10-20】 第112章 番外11 碰到突发状况,不管将要面对的是沙匪还是北漠骑兵,郎子们都很亢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沈誉朝小方扬了扬下巴,提醒军纪。 小方会意,打马从骑兵队伍中穿驰而过,高喊:“大人有令严禁尸身割首!不以人头计勋饷!这是宣府卫所的规矩!如有违抗军规者,斩三指!尔等都记下了吗!” “宣府威武!宣府威武!” 晨风飒飒中,不到百名的郎子喊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陆蓁望向沈誉,他目视前方,面容冷冽刚毅。 小方领头,就像他们从宣府出发时那样,带着一群无惧生死的郎子从草原上呼啸而过。 陆蓁和沈誉在最末尾。这回整体行进的速度加快,她没有冲出骑队,跟在沈誉身边打马向前,问: “为何不准枭首?” 她虽是闺阁女娘,也是出自锦衣卫之家的女娘,幼时听祖父讲过边军战事,以斩获的人头计算军功是很普遍的情况。 “我还在宣府军中时,割人头冒领军功是边军传统。不论是边境上的民户还是北漠的牧民,不论死活,被无辜收割人头者不计其数。” 他侧目望她:“悍勇和暴虐的界限很模糊,一念之差就会堕入恶魔地狱。卫所的职责是维护我朝边境安定,不是拿被保护百姓的人头来获取战功,不是暴虐杀戮。” 不是以杀止杀。 陆蓁唇边绽出两个梨涡:“我懂了,沈大人。” 他昨晚给她讲了他爹因他而死于狼口的事。陆蓁想,那件事可能在很长的岁月里都是他的心魔吧。但他最终战胜了心魔的煎熬,没有放任自己堕入地狱。 真好。 沈誉的眉头动了动,她喊他“沈大人”时一点也不像以前那么恭敬,很是俏皮。 让他心里软塌塌的。 疾驰了小半个时辰,在朝阳从东边地平线上露头之前,他们到了牧民被残杀之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已经风干的腥气。 牧民的帐篷倒塌了半边,两个四五岁的孩童和一个老媪惊恐的缩在几只羊中间。 “不要过去!”沈誉从马上跃下时朝陆蓁轻喝,随即拉住她手中的缰绳,“我们要处置那些没有头的尸身,不要过来看!” 他说话间,小方已经带骑兵上前,从帐篷内外找到四五具被割去头颅的尸体,把他们卷到毡布里,抬到马车的木板上。 沈誉检查了这些遇害者身上和颈腔处的刀口,全都是被残忍杀害后,再砍断头部经脉割去头颅。 牧民帐篷里值钱的东西、银两和肉干奶酒都被抢劫一空。 沈誉和小方对孩童和老媪问话。陆蓁惊奇的发现他们都会说蒙语。 两个幼童和老妇人满面惊惧,咿呀说了一堆陆蓁听不懂的话。沈誉和小方听懂了,却紧锁眉头。 小方对沈誉道:“我已差人去采石场找巴图,他祖上跟牧民所在的部落有渊源,由他带人送孩子老妇和遇害者的尸身回他们部落去,跟他们台吉解释,是沙匪杀人,非我们袭边。” “你多留几个人给巴图。这两个孩童太小还不知事,老妇昏聩愚昧,他们畏惧我们,以为是我们卫所所为。巴图到了那里若解释不清,反添了麻烦。” 小方听沈誉说完,看到朝这边张望的陆蓁,忖度道:“陆夫人和蔼可亲,可否请她来跟孩子和老媪问话,他们应不会惧怕一个女娘。” 他刚说完,又否定了自己:“可惜她不会蒙语。” 陆蓁听到小方提到她,冲他们微笑,露出几粒洁白的贝齿。 沈誉也朝她微微翘起唇角,走到她身边: “那两个孩子半夜跑到羊群里玩,那个老媪是看护他们的祖母,沙匪过来杀人时,他们躲在羊群中间逃过了一劫。老媪的耳有些聋,孩童又太小,他们刚才一直说是宣府卫所的官兵杀人。我和小方问话,他们惧怕得语无伦次,你……要不试试安抚他们?” 陆蓁没怎么犹豫,点头说好。 沈誉跟上来帮她传话,她对他摆手:“他们本就怕你们,你们在跟前他们会更害怕。” “好,有事马上叫我。”他没有离开太远。 陆蓁走到那几只羊近处蹲下。 只见一个俏丽少女从一群凶神恶煞的汉子中间走出来,幼童和老媪哆嗦着在羊群中挨得更紧密。 陆蓁朝稍大点的男童笑了笑,从荷包里掏出山楂消食丸,递给他一颗。 男童不接,把妹妹抱得更紧,警惕的看着她,双眼红通通的。 陆蓁鼻子一酸,把山楂丸喂到自己嘴里,边嚼边对他轻声说:“你是个好哥哥。我也有三个哥哥,对我都很好。现在我们不在一起了,可我还是会想他们。” 男童不说话。他怀里的女童眨着眼睛看陆蓁,又看了看她手中的山楂丸子,也不吱声。 陆蓁坐到地上,惆怅的远眺草原尽头起伏的山脉。 她不在乎他们能不能听懂她的话,甚至他们听不懂更好。她只是有满腔满腹的话,想要说出来而已。 “你们的爹娘没了,家没了。我也没有家了。你们的家人被沙匪杀害,你们知道坏人是谁,知道该向谁报仇。而我,不行的。我不能找我爹算账,不能把我失去的家拿回来。” 她转头看沈誉。他和小方在说话,小方一边说一边拿刀在地上比划,然后看向他,他时而颔首,时而提点他几句。 她悄悄伸出一个手指头,把他指给男童看,压低了声音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别看他不爱笑,总是横着眉毛竖着眼睛,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其实他心眼很好的,人真的很厉害。相信我,他一定会帮你们报仇。” 她说话时语调温柔轻快,眼睛里放着光。 旭日升起,阳光照耀到她身上,给她披上了一件金光织就的纱衣,照到她眼睛里,她眼里的光也跟着闪亮亮的,像伴在朝阳旁边的太白星。 小女童呆呆的望着她,被这个美丽少女眼中的光吸引。 “那些坏人……他们去开平卫了……暗河……”男童突然开腔,吐字有些生疏吃力。 这个孩子听得懂他们的话,也会简单的说几句。 陆蓁怔住,还没来得及叫沈誉,他迈步走了过来。 那些沙匪奔开平卫去了。 老肖正往开平卫送去大量物资和军需。 这群沙匪先是杀害抢劫了牧民一家,现在又盯上了开平卫的军需。 “小方,按你刚才说的,留一部分人等巴图,送他们回草原部落去。一部分沿烽火台巡边,我和你带剩下的人沿暗河往上游走,去开平卫。” 沈誉下令,小方领命吩咐下去,众人继续开拔。 陆蓁把装了消食丸的荷包塞到男童手中,匆匆跟上骑队。 沈誉原地没动,在等她。 “你刚才听到我们说话了?”陆蓁手忙脚乱的骑上马。 “陆蓁,我很久以前也没有家了。”他温柔的看向她,朝日的光芒在她半边侧颜镀了一层金光,瑰丽夺目。 “嗯,我晓得。” 两匹马慢悠悠的靠到一起。 她回头又看了一眼羊群中的两个幼童,小方留下的骑兵在旁边守护他们,等巴图过来,送他们回草原上的部落。 她又问:“你都听到了,那你会给他们的爹娘报仇吧?” “会的。” “那两个孩子说起来不幸,遇到了你,也算不幸中的幸事吧。” “我吗?一个眉毛横着长、眼睛竖着长的人,碰到我没被吓倒也的确很有幸。” 从未从他嘴里听到过的诙谐语气,和他冷漠的口吻很不协调。 “沈大人!”又是那个俏皮的腔调,她不满的嗔叫起来,“我逗孩子玩的话你也要生气!” 她说的话,他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陆蓁面庞发热,清脆的驾了一声,一夹马腹跑到了前头。 沈誉冷漠的俊脸勾起一缕极浅的笑意,紧追上去。 …… 他们沿着暗河溯流而上,走了一半的路,明河出现。这条河是从开平卫流下来的。 到了明河附近,小方再次和沈誉商量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小方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应该快接近沙匪了,由一部分人化做北迁的北漠牧民,麻痹沙匪,将他们引入包围圈,另一部分从两侧包抄合围,即可将他们全歼。” 这一路沈誉从未反驳过他,这次也不例外:“按你说的去做,我带几人乔装牧民,剩下的由你指挥。” “好,等斥候回来我与大人分别行事。”小方大喜,由沈大人亲自策应,必然事半功倍。 沈誉点了几人和他一起。郎子纷纷下马,在劲装外头套上北漠男子的行装,嬉笑间已说起了蒙语。 又把木板马车组装起来,把丝绸皮货等值钱的东西从包袱里取出来搭到马车上,故意露出一角。 陆蓁暗想,原来他们早有准备。 沈誉拿过来一套北漠袍衫递给她。她穿上垂到了地面,活像一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孩童。 从沈誉脸上看到一缕偷笑一闪而过,陆蓁怀疑自己这身打扮非常可笑。 她也弃了马,和沈誉的亲卫一起坐到马车上,扮做牧民家里的人。 他们刚乔装好整装待发,斥候返回,后面跟了一个骑马的女人,赶着几头羊。 女人头裹包巾做北漠人打扮,背着包袱骑着一匹老马,二十多岁的年纪,被风沙常年肆虐过的面容有些浅浅的细纹,细看起来精明妩媚,举手投足很有风韵,是个美人。 令陆蓁突然想到家中几个姨娘。但又是不一样的。没有姨娘会在马背上挂一把砍柴的大刀。 “丽娘子!”小方惊喜,朝她拱手行礼。 来人走到沈誉和小方跟前,媚眼弯弯,口气骄横:“小方,听老肖说老沈要升你做副总兵,恭喜你呀!” 跟小方寒暄完,打马走到马车旁,毫无顾忌的打量陆蓁,口中含笑:“老沈,这就是你家的小夫人吧?” 她坐在马上跟陆蓁行了个不伦不类的万福礼,跟她问安。 她跟沈誉说话时口气大得很,既不畏惧也不恭敬,陆蓁不知道她是何身份,笑意盈盈回礼。 丽娘莞尔,道:“我那个已经没了的死鬼,从前跟老沈和巴图都是一个村的,也是宣府卫所的兵。” 原来是个军户家的孀妇。 “丽娘姐姐。”陆蓁嘴甜,俏生生唤她。 “若不是提前听老肖说过,我定要怀疑你莫不是老沈打哪里拐来的,哈哈!”丽娘失笑。 她说话尖牙利齿,举止和塞上的男人一样不拘小节,让陆蓁感到很是新奇。她从未跟这般放浪形骸的女娘打过交道。且还是个寡妇。 沈誉跟平常一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不搭理丽娘,骑马踱步上前,带着乔装的骑兵和陆蓁就要离开。 丽娘叫住他们,眯着眼睛打量了一圈,对沈誉揶揄道:“就你们几个身姿这么板正,走起路来杀气腾腾,哪有半分像牧民?就说你们是打劫的沙匪,都没有人不信的。” “那又如何?兵无常势,我便是不做此计,也能将他们歼灭。” “我不允许。”丽娘冷冷出声。 陆蓁吃惊的望她。 丽娘收起漫不经心的笑容,道:“老沈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专横,不过今日我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我家那个死鬼在天有灵,才叫他们撞上来,我必要为他报仇。我晓得你在历练小方,只是既然叫我也赶上了,岂能容你们有所闪失。” “他也是你的兄弟。” 丽娘淡淡的说了一句,走到平板马车旁,径直散开陆蓁的头发给她梳了一个北漠少女的发髻。又从包袱里拿出几个粉粉白白的小罐子,从里面抠出一些粉末,干脆利落的抹到她脸上。 最后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递给陆蓁,笑眯眯的示意她看。 巴掌大的铜镜中,出现了一个似她又不太像她的面孔。一双杏仁大眼变成了狭长细小的单眼皮,颧骨上隐隐显露两团红血丝甚至还有一些小小的淡褐斑点。 怎么看有些像巴图呢……当然比巴图要好看得多,是一个北漠风情的异族小姑娘模样。 丽娘说了几句蒙语,那几个已经乔装好的郎子又把自己重新拾掇了一回。 她走到沈誉身边,扔了一个假胡子在他身上,也用蒙语嘀咕了几句。 沈誉身子一僵,不自在的扫了一眼陆蓁。 她正照着镜子吃吃笑,似乎对自己的模样很新鲜也很满意。 他把胡子粘到脸上,瞬间变成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 小方笑:“这下就都像了。” 丽娘打着马摇摇摆摆走到陆蓁身边,附耳悄声道:“在蒙语中,爹爹叫额祈葛,娘叫额赫。沈誉是你爹,我是你娘,你是我们的小女儿叫娜真。你若有事找我们,记得喊额祈葛和额赫,莫喊错了。” “记住,千万别露出马脚。” 她笑得意味深长,不看陆蓁目瞪口呆的表情,咯咯笑着,骑着马赶着羊,走到前面和沈誉并肩,说起蒙语。 郎子们赶起马车,驮着陆蓁跟在后头。 沈誉起初没有说话,陆蓁从丽娘口中隐约听到“娜真”两个字,他的背影顿了一下,才不太情愿的开了腔,声音很低,说的也是蒙语。 她竖起耳朵,当然一句也没听懂。 看着前面并肩而行的两匹马两个人,一双梨涡从她脸上变浅,直至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丽娘: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小方:为了给老板留出谈恋爱的时间,毕业课题、社会实践我全包了…不是… 第113章 番外12 “老肖说,人家娜真是来退婚的,至今还未跟你圆房。”丽娘笑吟吟的向前看。 丽娘跟陆蓁说话时,沈誉只当丽娘在关照她,没留意只一会儿的功夫就给她起了个蒙古名字。娜真,陆蓁,都很好听。 沈誉长指按向腰间的刀鞘,被络腮胡遮住的俊脸呈现淡淡的红晕和愠色。 老肖这张堪称漏勺的嘴,走到哪漏到哪,改天非得给他剪得稀碎。 半晌,冷冷回道:“巴图还不晓得你去开平卫找老肖罢。” 丽娘气结:“老娘可没答应改嫁给他!稀罕他管!老肖跟我订的鞋靴叫我给开平卫的弟兄们送去,我们清白得很!” “我可是帮你了,至少叫陆夫人跟你成了一家子,小娜真跟她的额祈葛怎么也算一家子吧。”说着,她咯咯咯的笑起来。 陆蓁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笑声传来,无端的刺耳,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沈誉神情冷漠,对丽娘的胡言乱语不予理睬,再无言语。 带领一家子北迁的“夫妇”俩遥遥走在正前,往山谷腹地打马前行。丽娘收了顽笑。沈誉的背影始终沉凝。没有人看到他们隐于静默面容下的凛然和肃杀之色。 陆蓁悻悻的戳了戳坐在旁边的亲卫,低声问:“他们刚才说的什么?” 亲卫是沈誉从京城带来的锦衣卫,挠头为难道:“陆夫人,小的也不会蒙语……” “别叫我陆夫人!”她心烦意乱的打断。 早上她和那两个幼童说话,他隔了老远都能听到。这会儿一声不吭的不说,瞅都不回头瞅她一眼,可真会装模作样。 丽娘对他言行很随意,就像巴图一样对他很熟稔,他们还是同乡…… 她抬头索然望天,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脱了沈誉给她的蒙古袍子罩在头上,遮住又亮又热的日头。 进入山谷后,顶着一脸大胡子的沈誉悄然回头,只见羊群后头的马车上,小女娘把自己全身都罩到袍子里,随着马车左右摇晃,像个泥塑的人俑娃娃。 丽娘朝两旁山坡睨了几眼,沈誉这暗中戒备又紧张的模样,就像后面的马车上装了什么珍宝似的,叫埋伏在山上的沙匪误以为他们真有什么值钱货呢,倒歪打正着了。 陆蓁随着马车摇晃,只觉袍子外头的天光突然黯淡了几分,她从袍子里露出头脸,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两处山坡的夹道中间。 这是沙匪埋伏的地方,也是沈誉和小方商量好的诱敌之处。 他们就像一串鱼饵,不动声色的垂入凶悍的鱼群中间。 她的心跳加速。不由自主朝前张望,迎上沈誉回头看向她的目光,朝她微微点头。 就在这时,山坡上传来呼啦啦的叫阵冲喊声。沙匪从漫山遍野冒出来,扬起套马索,挥起雪亮的刀刃,骑马冲下山坡。 领先的几人腰上还挂了几颗脸色灰败的人头! 陆蓁陡然和死人头颅上的凸眼对视,一阵头晕目眩,全身恶寒。 沙匪们呼啸着冲下来,冲在前头的看见牧民中一大一小两个美貌女郎,面露淫邪,嘴里开始不干不净的叫嚷:“母女俩要抓活的!” 沈誉额头青筋暴起,咬牙强忍怒气勒紧缰绳,拍马往回走接应陆蓁。 乔装牧民的骑兵佯作惊恐撤退。 马乱了,羊群乱了。 在沙匪眼中,这一家北漠牧民如同待宰的惶惶羔羊,头也不回的往山谷外逃窜,给他们的猎杀增添了无比美妙的乐趣。 沙匪放箭,落在丽娘的老马和陆蓁的车后。他们没打算射杀美人,只想把人困住。 几支箭羽齐齐的扎入老马的后臀,老马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丽娘就势滚到地面,匍匐在滚滚尘土中,拿柴刀朝奔腾的马腿狠狠削去。随着马匹凄厉嘶叫,沙匪连人带马狠狠的砸向地面。 沈誉将飞向马车的箭簇格挡开,转眼间奔到陆蓁身边。 耳边风声再起,箭雨比刚才还要猛烈。 “上来!” 他回刀打落箭簇,探身长臂一捞,从马车上将她掠起,抱到自己身前,一只矫健手臂绕过她的腰控住缰绳。 乌鞘刀从另一只手中扬起,刀锋在阳光下闪烁寒意。他纵身狠劈,无情的斩杀了一个又一个妄图扑过来的凶徒。 数点温热的血滴溅落到陆蓁脸上,火辣灼痛,如同被火星子灼烧一般。 心快要跃出心腔,身后粗热的呼吸和雄浑的胸躯如巨大的鸟翼将她牢牢护住。 当沙匪被他们尽数引出山谷,密不透风的箭雨破空飞入沙匪阵中。箭雨之下,小方率领骑队从山谷出口两边冲杀过来,截断了沙匪的退路。 沙匪大惊失色,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即遭到宣府铁骑无情的碾压。 没有胆怯,没有犹豫。只有手起刀落,直到低垂于草原的天空被染了一片血色。 这群在大漠边境横行了数年的亡命之徒很快被剿灭干净。 他们的尸体被堆成一座小山点燃。滚滚黑烟直冲云霄。 郎子们在燃烧的尸山旁欢呼。 沈誉把络腮胡子从脸上扯下来扔掉,将饮饱血的乌鞘刀插回鞘中,和陆蓁率先穿过山谷。 过了山谷,怀安卫的沙子和冷风消失的无影无踪,眼前绿草如茵,水草丰美。 “这里就是开平卫的地界。”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很安静。 沈誉翻身从马上下来,仰头看她。她美好纯净的脸上血迹点点。嘴唇有些干枯,像一朵失了水分的小粉花。 “刚才那些沙匪吓到你了?”他关切问她,脸上同样满是血痕和风霜。 陆蓁摇头,目光从他脸上挪开,眺望到远处。 明河闪着银光从北方遥远的山峦蜿蜒而下,流到草原上。 近处的山坡是平缓的,就像沈誉说的,山坡上没有很高的树,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小花从山坡一直延伸下来到大草原,到他们脚下。 她不说话,他也不再追问,手执缰绳为她牵马,带她从鲜花盛开的山坡下走过,来到明河河边。 两人在河边洗了脸。陆蓁整理好头发和衣裳,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静静的看沈誉清洗乌鞘刀上的血迹。 她很平静,平静的不太寻常。 让沈誉想起多年前,他从狼口下夺回父亲残缺的身体,斩杀了那些凶畜,被巴图背回营房,在营帐里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那时的他也非常平静。 但那种平静不是来自内心真正的安宁。 她有心事。 不对他笑了,也不俏皮的喊他“沈大人”。 明明从早上起来,到遇到沙匪之前都还不是这样的。 沈誉还未来得及细想,小方和丽娘等人牵着马赶着羊和马车也穿过山谷来到明河边。小方过来跟他禀报军中事务。 陆蓁起身,福礼告退。 是久违的京中礼仪做派。从她到宣府来,还是第一回跟他这么郑重的行礼。 沈誉不知所措,眼睁睁看她朝开满小花的山坡走去。 陆蓁一边往山坡上爬,一边弯腰摘草丛里的小花。身后,小方在说话,水声哗啦啦作响,是骑兵们跳进河里,不顾衣衫被打湿,拍水浇脸,洗去尘土和血迹。 好像还有丽娘爽利的笑声,叫郎子们把破了的衣裳拿给她补,一件只收三文钱。 陆蓁终于按捺不住回头看。远远的,丽娘打开她的包袱坐在河边,兜售簇新的鞋靴,都是她自己做的。几个郎子甩掉脚下坏了的靴子,拿新鞋试穿,笑嘻嘻的很满意。 沈誉和小方说完话,朝丽娘走去,好似也去讨要什么东西,丽娘从包袱里翻出来递给他。他朝她拱手道谢,她不耐烦的摆手,坐到一堆破衣裳旁边开始忙活自己的事。 陆蓁觉得自己应该风轻云淡的走开。可是沈誉朝山坡爬上来了,朝她走过来了。她的脚就像被钉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走得很快,离她越来越近。 他快走上来的时候,她开始扔花,把刚才摘的花一朵一朵全都砸到他脸上,身上。 沈誉抬头愣住。她砸的一点都不疼,还有些痒痒的。 各色小花散落在他头顶,给他英武冷漠的面孔平添了几分柔软可爱。 他再往上走两步,花儿朵儿有的从他头上落下来,有的耷拉到他耳边,原本可爱的模样变得滑稽可笑。 陆蓁本来是板着脸的,这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嘴唇刺痛,就像裂开了似的。 她摸了摸嘴,果然裂开渗出了血。 沈誉走到她跟前,打开手里的小罐子。 “我不要抹猪油!”她嫌弃的直捂嘴。 “不是猪油,我找丽娘讨的……” 陆蓁突然来了气,把手里剩下的花全砸他脸上,忍着嘴上的刺痛,讥笑:“沈大人!你很喜欢给别人当额祈葛是不是?也要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劈头盖脸说完,尤不解气,一巴掌打掉他托在手里的小罐子,往山上走去。却动弹不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又急又疑惑:“丽娘跟你开顽笑捉弄你?” 丽娘笑谑的话和陆蓁的一反常态,在他脑中飞速交叠。 陆蓁不说话,眼里冒出泪花。拼命挣扎甩他的手,推他的胸膛,没提防脚下踩的石子一松,整个人向山坡摔下去。 随着她脱口惊叫,抓着她手的沈誉也被她带倒,两人沿着山坡往下滚。 天旋地转,粉的紫的蓝的小花在她眼前乱飞。等终于停下来,沈誉紧紧护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始终好好的托着她的后脑。 她压在沈誉身上。两个人的心跳声互相撞击,呼吸喷到对方的脸上,熏染出成片的红霞。 她要从他身上爬起来,又被他掐着腰一把拽下来,砸到他身上。 陆蓁满脸羞愤,哭着嚷嚷:“你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陆蓁,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他冷不丁的问道。喘息声很紧张。 “不喜欢!鬼才喜欢你!”她打着哆嗦,口不择言。 “可是我喜欢你。” 第114章 番外13 这一刻,正在开的花,在花丛中飞舞的蜂蝶,还有从远山吹过来的风,都停滞了。 他被她压倒在花丛里,说他喜欢她。 几片花瓣凌乱的落在他的眉角和额头。花瓣在他们沿着山坡滚落时被压出淡粉和淡紫蓝的折痕。 多年行伍以及在皇帝御前执掌禁军和刑讯的铁血生涯,让他俊秀的面容日趋桀骜阴鸷,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却像花瓣一样脆弱。 他的神情也随之变得柔软,苍白,充满渴望,又忐忑不安。 “你刚到宣府来的时候,你问我,如果对我有恩的不是陆老大人而是别人,我会不会舍弃婚事救她。” 陆蓁颤抖着手,把花瓣从他脸上撷下。她曾经说过的话,他都记着。 原本冷漠如寒冰的眸子,此刻像磁石一样又黑又亮,牢牢的吸在她脸上,盯着她,缓缓地说: “不会的,陆蓁。如果是别人,不会是这样。不是怜悯,同情,责任,道义,也不是为了报答你祖父的恩情。和这些都没有关系。” 只是喜欢她而已。 “所以,你也是有点喜欢我的,对吗?” 面对沙匪他临危不惧,面对她的嗔笑喜怒,他却心生怯意。 掸走了花瓣,她的心跳也被抽走了。 花瓣下的那个人,是她喜欢的郎君。 陆蓁原以为,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跟他人无关。放一个人在心上,有时候会酸有时会甜,都是自己的事。可是为什么碰到他后一切都变了,变得贪心,希望得到同等的回应。 原来他也是如此。想要从对方得到一个答案。 陆蓁没有说话,垂下头捧着他的脸亲他。 沈誉倒抽了一口气,不敢动弹。 她给与的回应就是这么直接,这么肤浅,却足以让他欢喜让他快乐。 塞上的风把她的唇吹枯,变成一朵干薄的花,干花的花瓣在他脸上摩擦,让他酥痒颤栗。 她亲他一口,就咬他一下。在他脸上留下小小的齿印。活像一只小兽,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做上标记。 他忍着痒,忍着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疼,忍不住颤抖的回吻她。 “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她突然想起来,轻轻啮了一口他的唇。 沈誉被她亲迷糊了,又被她咬了好几口耳朵,被她在耳边气鼓鼓的抱怨,才明白过来。 他哪里说过什么,都是丽娘在自说自话。 想到丽娘说的,沈誉被她亲得燥热的脸庞和耳垂显见的更红了。 他垂下眼皮不看她,可怜兮兮:“你和我没有圆房,丽娘嘲笑我而已。” 陆蓁从他结实的胸腹坐起来,滑到草地上。就像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突然意识到不妥,醒了酒。 “丽娘刚才借给你的是口脂吗,趁天还亮堂去捡回来吧。”她命令他。 “还有面脂。”他答。都被她生气的掀地上了。 他听话的起身,往山坡上爬去。挺拔的背影充满力量,让她挪不开眼睛。 迟来的羞涩和胆怯攻占了陆蓁的心房。跟他圆房,太突然了。她还没准备好。 沈誉在草丛间找了一会儿,把她打落的两个小罐子拾起来。起身俯望,她已不知所踪,那里只剩下被他俩压得弯倒一大片的花草。 暮色笼罩的山坡底下,调皮的小女娘已跑出去老远,边频频回头看他,边掩着唇吃吃发笑。 她把他支开,自己跑走了。 沈誉完全没想到,又好气又好笑。他追了上去。 他的大长腿没两步就赶上来,陆蓁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风声,一边咯咯笑一边吓得尖叫。逃跑中她的脚踝崴了一下。 身后的青年一个豹子扑食,猛地把她扑倒在地。 她笑着告饶:“沈大人,我的脚崴了,好痛。” 刚刚领教过她的狡黠伎俩,他才不信。 “自作自受,别动!”他轻叱,眉角笑得飞扬。 把她压在身下,拿防裂的口脂胡乱的往她嘴上抹。抹完换他亲她,避开她的唇把她脸上吻了个遍。 没一会儿,两个人又都沉醉了。 扭了的右脚不小心被他碰到,陆蓁吸着气哎呦叫唤说脚踝疼,眼泪汪汪的直往外冒。他才知道她没骗他,俯身一看罗袜下的脚踝已经肿了。 沈誉赶紧把她抱起来,奔回营地。 郎子们从河里抓了鱼,正升起篝火烤鱼。 迎上丽娘和骑兵们先是诧异,而后玩味暧昧的目光,陆蓁的红脸蛋被篝火映照得更红了,垂下头不敢看人。 小方见识过沈誉有多紧张她,默默把跌打药酒和膏药贴都捧上来。 沈誉熟练的拿药酒浇到肿处揉捏,贴上膏药把罗袜重新给她穿回去。 他正要站起来,陆蓁轻轻叫了一声“别动”,把落在他头上和肩膀上的草籽花瓣摘干净。 沈誉抬头看她,她已经转过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架在篝火上的烤鱼,舔了舔嘴唇。 “我给你烤新鲜的。”他微微一笑,起身。 陆蓁的目光尾随他从一个骑兵手里接过叉,一直走到河边,脱了鞋子把下裳卷到腰,又卷起裤腿径直下了河。 原来他说烤新鲜的是到河里现捉。 陆蓁抿唇一笑。 趁沈誉走开,丽娘坐到她身边,递给她一个牛皮囊,冲她眨眼。 陆蓁接过水囊,笑着跟她道谢。 丽娘感叹:“这个老沈,陡然开荤都不晓得顾惜着点。小娜真,可别惯着男人,上了床他们从来只顾自己快活,最后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陆蓁“啊”了一声,嘴巴张大合不拢来。没有哪个闺中姐妹或女娘会跟她这么讲话,她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她脸上火辣辣的,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也往丽娘身边凑了凑,羞愤的小声说:“姐姐,我们没有!” 远处,沈誉轻松的叉到几条鱼,跟随的郎子要接过去,被他拒绝。他蹲在河岸边,拿匕首刮鱼鳞,清理内脏。 他似乎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偏头越过篝火看向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突然冲她扯了扯唇角。 她的呼吸一慌,心砰砰跳个不停。嘴巴好干,扯开水囊上的塞子往嘴里直喂。 一股辛辣的味道越过舌尖直冲喉咙。 陆蓁呛得连声咳嗽,嗔叫:“你怎么不早说这是酒啊!” 丽娘连忙跟她抱歉,抚拍她咳得一震一震的后背。 “那你想跟他睡觉吗?”丽娘在她耳边又饶有兴味的问。 陆蓁咳嗽得更狠了。 她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否则也不会执拗的跑到宣府来跟他退婚。 那么陆蓁,你想跟他睡觉吗?她在心中问自己。 “我不知道。”她低声道。 丽娘没想到她会回答,又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口酒,自言自语道:“喜欢就睡吧,喜欢谁就跟谁睡。人这一辈子就这么短,说不准哪天这人就没了,你都得后悔没跟他多睡几觉。” 陆蓁不敢搭腔,生怕她再说点别的什么羞人的话出来。心中却想,她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沈誉烤好了鱼给她端过来。 郎子们烤的鱼,没有去除内脏,总有一股子腥味。他的不一样,他把鱼收拾的很干净,只抹了盐巴,味道很鲜美。 她只吃了鱼腹。跟他们每回在一起吃饭时一样,沈誉很有默契的把她剩下的都吃了。 吃完烤鱼,郎子们在篝火旁摔跤角力。 丽娘笑吟吟看着,大声叫好。陆蓁兴趣缺缺,他们的身材都没有沈誉好看,动作也没有他干净利落。 她喝了一点酒,稍有醉意,跟丽娘咬耳朵:“姐姐,今晚我跟你睡吧。” 沈誉动了动眉头不着痕迹扫了她一眼,站起身看向远处,在营地外围负责守夜的骑兵高举火把朝这边打手势做旗语。 有人骑马往营地奔驰而来。 丽娘刚刚跟陆蓁说了个“好”字,爽朗的大笑声和飞奔的骏马纷沓至来。 陆蓁只觉身边陡然一空,丽娘被一个庞大的身躯高高举起。 来人哈哈大笑:“婆娘!想我了没!” 是巴图。丽娘搂着他的脖子吃吃的笑,把酒囊扔到地上。 陆蓁惊呆了,以为自己被那几口酒灌醉,眼前出现了幻觉。 可其他人,那些郎子们都不以为意,开始收拾篝火,铺开营帐。 巴图对沈誉喊:“老沈,他们部落的台吉有话要我带给你,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明日再给你说!” 扔下话,抱着丽娘进了营帐。 夜间的凉风吹来,陆蓁的酒全醒了。 沈誉看出她的震惊和疑惑,淡淡道:“丽娘守寡后,他们就做了……露水夫妻。”他本来想说“姘头”,忽而意识到在她面前这是很不雅的话,忙改了过来。 “天当被地当席,夜里来清明去,果然是露水来着。”原来是这么来的。陆蓁喃喃。 饶是读过不少话本子,看过不少才子佳人的折子戏,没见过这样的。亏她之前还以为丽娘忠贞守节呢,喜欢就睡,还真是……洒脱。 她正红着脸胡思乱想,身子忽地腾空而起,被沈誉抱起来。 “明日还要去开平卫的卫城,早点安歇。”他口中平常。 陆蓁一手撑到他胸口,激烈的跳动声透过衣裳传到她的手掌。 “我自己能走!”她惊慌的在他身上踢腾,又撞到受伤的脚,痛得缩起来。 第115章 番外14 沈誉三两步把她抱进帐篷放床褥上,蹙眉:“我去拿药酒。” “不用!”陆蓁唤住他,吞吞吐吐,“我无事,别动,别动就好了!”说着缩到被褥里,希望他能听懂她的话,别碰她。 待她把自己裹成一个蛹,他从怀中掏出那两个口脂和面脂。“那你就别动罢。”他口中溢出一点笑意。 他没用过女娘们的玩意儿,唯一的经验是帮她嘴上涂过冻猪油。面脂香腻柔软的膏体和猪油冻子有些差别,抹到她脸上柔若无物,和直接抚摸她的脸没什么两样。 看这张粉面桃腮在他的抚摸下愈加娇艳,再轻揉细捻的给她涂好口脂,他的眸色发黯,朝她压下来。陆蓁的身子僵住,不敢大声呼吸。他却只是对着她的额头轻柔的贴了片刻,就起身熄灭了灯火。 黑暗的夜色弥漫帐中。过了一会儿,她身边的床榻一沉,他上了榻。 陆蓁的脸还热烘烘的,被他用唇贴过的额头格外柔润松弛。心里泛起蜜糖般的甜意。 “沈大人?”她睡不着,轻声唤他。 暗夜中,他转过头朝向她。 “你知道我到宣府后,最没想到的是什么吗?” 沈誉在心里说,最没想到的是终于不提跟他退婚的事了。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她也不再追问,自顾说:“我没想到你在宣府有这么多仗义、忠心、热情的朋友,像巴图和老肖他们。” 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磨蹭了一下,期待的问:“我也能做你的朋友吗?” “不能。”他拒绝的很干脆。 他不会想亲巴图和老肖,也不想跟他们睡觉。 硬邦邦的补充了一句:“我不跟女人做朋友。” 她有点失望,但并不生他的气,“哦”了一声又说:“沈大人,你比我哥哥对我有耐心多了,他们以前其实经常会嫌弃我,说我不懂事不讲理,不像你从来没有说过我。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会。”他毫不犹豫。 其实他说过她的,他们离开宣府到怀安卫的前一天晚上,他忍无可忍说她任性自私,不过她忘记了,只记得他对她的好。 她的眼睛亮了,转过头朝他甜甜的笑:“我也会一直对你好的,就像对我哥哥他们一样,要不我以后也喊你哥哥吧。我二哥早些年没了,家里就他脾气最好人也最聪明,以后我就当你是我二哥好了。” 沈誉的心口跳得厉害,她的直白和懵懂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从榻上支起身体,朝她俯望过来。她不明白吗,他不想当她的朋友也不想当她的哥哥,只想做她的夫君。 “陆蓁……” 他才刚刚开口,帐外突然横空响起的一声接一声的娇吟。 “哥哥,好哥哥……”呜咽声既压抑又放浪不堪,仿佛从勾人魂魄的妖魅嘴里哼出来的咒语。 是旁边营帐里的丽娘。她的声音像被风吹折的草叶,在空中时断时续,连她和巴图的帐篷都摇晃的咯吱作响。 沈誉和陆蓁两人恍若被雷电劈中,浑身僵持。隔着暗夜,四目相望,看到了对方张口结舌的模样,既窘迫又大为震撼。 陆蓁吓得把自己的头缩到被子里,连头脸带耳朵都捂得紧紧的。控制不住的在被子里发抖。 他们的声音也太大了,她羞窘的想。脑海中又禁不住好奇,想起话本子里的绣像,男人总是会压到女人身上,她无法想象丽娘被那么庞大的巴图压成什么样子,才会发出这么奇怪的声音…… 被子突然被掀开。 “是这样的哥哥吗?”一口热气从他嘴里喷出来,阴沉无比的眼眸像鹰隼像猎豹,盯着猎物灼灼发光。 不待她回答,他把她的头脸从卷成一团的被褥中剥离出来,覆身而上,狠狠的一口含住她的唇。被口脂滋润过的唇瓣柔软香甜。 他亲的凶狠极了,跟傍晚在花丛中那会儿完全不一样。 在他突如其来的猛烈亲吻下,陆蓁完全听不到外头一点动静。耳边嗡嗡作响,只有他的呼吸声,还有她自己换不过气来的嗯嗯咽咽,又软又娇,和丽娘的叫声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她被自己吓住,死命的憋住吟声,伸手撑住他的胸膛。推是推不开的,紧绷的肌肉隔着衣裳烫到她的指尖。她蜷缩着指头抓住他的衣裳,交缠唇齿回吻,忍不住在黑暗中摸索他结实的胸膛。 当她的手茫然滑到他的腰间,被他一手按住,低喝了一声“别动”。 沈誉勉强清醒过来,他没想在这种糟糕的地方跟她圆房。她是他的妻,他喜爱她也应尊重她。 两人又气喘吁吁的臊着脸躺平到枕头上。陆蓁还晕乎着,心想她在心中问自己的那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她愿意的。 又有郎子隔着老远骂骂咧咧,旁边的动静收敛了几分。可是他们的帐篷离沈誉和陆蓁最近,无论如何总是会听到一些声音。 沈誉坐起身,咬牙:“走,我们先去卫城。” 把她连人带被褥抱起来,出了营帐放到马车的木板上,套好马车装好用物。 小方和几个脸皮薄的郎子也一早从帐篷中出来,在河边喝酒。沈誉给他们留下一句话,带陆蓁打马出了营地。陆蓁从煎熬中吁了口气。 仰头望去,一条天河横亘夜空,星光璀璨。 沈誉驾着马车跃上山坡,仿佛离星河更近。她朝天空伸出手,笑道:“沈大人,我能摸得到了呢。” 接近开平卫卫城的山峦不再只长满小花,还耸峙着茂密的林木。在胡杨、白桦、红柳和松柏组成的山林里,咕咕冒泡的水声隐约传来。 “是明河吗?”她以为是她白天远眺时看到的那条银色的河流。 沈誉想起来,跟她说在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温泉,改天他们可以过来看。 陆蓁的困意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嚷嚷着现在就要去。 沈誉只好打着马车往温泉的方向绕过去。她崴了脚,倒是正好可以在温泉里泡一泡。 他把她抱到温泉旁,找了块平滑的石头放下,又给她脱了罗袜把脚放到水中。再在旁边升起篝火,搭了个简易的营帐。 陆蓁笑眯眯的看他忙活:“谢谢你啊沈大人。” 什么朋友啊哥哥的,她再不浑说了,还是叫他沈大人更顺口一些。 等他忙完这一切,又热情的招呼他来跟她一起泡脚。 沈誉却坐的离她有些远。在混合了干爽的林木气息和少女幽香的夜间,他身上的杀伐之气显得格外浑浊,尤其经过白日里冷酷的杀戮。 他不敢挨她太近。 陆蓁不依,她是个极爱热闹的人,就算沈誉不爱说话不会凑趣,她也要给他俩找出些好玩的事来。 她小心翼翼的挪着两只脚朝他坐过去。他只好如实说,他身上有些臭会熏到她。 她咯咯笑着把他往水里推:“那你正好洗洗吧。” 他哪里是她推得动的,迎着她在星光下熠熠生辉的杏眼,他垂下眼,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被她轻易推到水里,背对她脱了上身衣裳。 他能感受到她实在是太喜欢他了,就像正在经历一场美梦,她的喜欢来得很突然很热烈,让他受宠若惊,不胜惶恐。也许她喜欢他的身材更胜过喜欢他这个人。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是梦的话,他要竭尽全力,让她永远永远的喜欢下去。 陆蓁拿他的衣裳淋了水给他后背浇水,帮他擦拭后背。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害臊,还很新奇。 沈誉默默微笑,直到她叫他转过身来。他有些迟疑,还是乖乖的听了她的话。 她拿着淋湿的衣裳没有再动作,隔了很久,朝他伸开两只手臂,“沈大人,扶着我。” 沈誉从转过身就没敢看她,这时也没看她,托着她的手臂牵着她走到水里。 她蜷着受伤的脚,另一只脚在水里跳了两下,甚是滑稽。抓着他的手坐到水下的一块石面上,大半个身子都没入温暖的水中。 笑着扬起水花,径自玩水去了。 沈誉没料到是这样的,抬眼看她,她的脸蛋和两只小巧的耳朵布满红霞,被水雾熏蒸的娇艳欲滴。 原来她还是晓得害臊的。沈誉有些得意,也有点失望,怔在水中。 水花飞过来,浇到他发呆的脸上。陆蓁促狭的往他身上浇水,哈哈大笑,脸上绽开两只尖尖的小梨涡。 沈誉在水中大步走过来,推涌起波浪。她这会儿哪里也逃不了,只能坐在水里笑着尖叫,连声喊“沈大人”。 她的沈大人表情冷漠,一幅要吃人的模样。不管不顾的,把她从水里提起来,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扯掉她身上的衣裳,露出胸前洁白的束布。 他们骑了几日的马,陆蓁图方便,一直都裹着束布,连晚上睡觉也没取下来过。这时完全暴露在这个俊秀英武面无表情的青年面前。 一只古铜色的粗粝手掌靠过来。陆蓁的笑容没了声音,抬头眨着眼看他,不多一会儿,迟滞的伸出两只小手捧住他的脸把他拉下来,粉唇和他紧抿的唇角相抵。 第116章 番外15 开平卫山中的温泉,藏在松树、柏树和一些不知名的树木组成的密林中。墨蓝的夜空下,是一池目眩神迷的繁星。 热气蒸腾的温泉汩汩冒着水泡,在寂静的夜色里听得格外清楚,湿润的白色雾气从池塘中缭绕而生。 山中寂寥空旷,池塘边落了厚厚的一地松针和落叶,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连泉水中也飘荡着松针,水池中满溢松树的清香和极淡的硫黄气息。 陆蓁在温泉水中浮浮沉沉,随波荡漾。 等她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傍晚,在开平卫卫城的行署。 她很清醒的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记得他们在温泉一直待到早晨太阳高高升起才离开。下了马车,沈誉抱她进了行署,在他起居的居室榻上又要了她一次,才放她昏睡过去。 她醒来,懒洋洋的趴着,本来是不想动的。门“吱呀”被推开,进来的是沈誉。她红着脸坐起来。 他很自然的坐到榻上,抱着她亲了亲她的脸颊,低声问:“再睡一会儿?” 陆蓁摇头,说:“我刚才醒了你不在,只听到你说话的声音。” “我就在下头。” 卫城的屋舍修建的像战时的石墙碉楼,分为上下两层,都没有多大的窗户。夕阳的光线通过土洞似的狭小窗口照进来,愈发显得屋里头比外面昏暗。 两人静静的相依偎不说话,温馨的气息在狭窄的屋子里弥漫。 楼下有人走动,有人说话,但声音都不大。过了一会儿,人走了,彻底安静下来。 沈誉把她放到榻上,又开始吻她,小心翼翼的把她伤了脚踝的那条腿架到肩膀上。 陆蓁不敢动弹,但也不太情愿。拿手去遮,说还有些不舒服。他信了她,不再动作,不一会儿又有了新的进攻目标。她扭捏的又把胸脯遮住,含羞道:“也有些痛。” 她亲他时都只轻轻啮一下,哪像他那么不知轻重呢。 他冷冷的睨她,她忙心虚的捂着肚子说有点饿了。 只一会儿工夫就百般推脱,由头多得很。沈誉不再听她的,继续亲她的唇,闷声闷气的说:“一会儿就好。”动作也变得霸道。 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不凑巧响起来。 沈誉身形一滞,和陆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最终,陆蓁忍不住捂着嘴扑哧笑起来。是从他腹里发出来的声音。 昨夜在温泉,她几乎在他身上挂了一夜,一直是他在出力,体力上的消耗自然比她大得多。 沈誉面色酡红,一张俊脸更冷了。不愉的挑起剑眉,眸光淡漠,覆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勾着唇似笑非笑,不再亲吻她。 一股桀骜不驯的少年气忽然从他身上冒出来,挡不住的风流恣意,令人怦然心动。陆蓁的心尖酥麻,慌张的跳个不停,也跟着红了脸。 他按兵不动,她体内的轮廓尤其明显,似乎还随着缓沉的呼吸搏动。她耐不住扭了几下,娇蛮的叫沈大人。 眼角眉梢俱是稚嫩的风情。 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声音再度响起来。这回是她。她可怜巴巴的:“没骗你,是真的饿了。” 沈誉恐她又跟上回似的饮食不及时伤了肠胃,动作快了几分,便偃旗息鼓草草了事。 抱她下了碉楼,到卫城的晚市寻觅饭食。 她已从小方口中知道了开平卫如今的局面离不开沈誉在宣府代理总兵政务的功劳,如今亲眼看到才真的令她惊讶。这里的繁华热闹虽然比不过宣府军镇,也差不了太多。 沈誉说得和小方差不多:“北漠总有打不过我们的和不想劫掠打仗的部落,他们愿意跟我们互贸,用他们的马和牛羊换我们的丝绸和茶叶。开平卫就是给这些往来北漠和边关的行商和牧民落脚的。这里比宣府更接近大漠,有明河就有淡水有草场,还有山脉阻隔,是天然的易守难攻之地。” “沈大人,你好厉害啊。”若没有他到宣府来,这里不会呈现焕然一新的景象。 这是他第二回听到她夸他厉害。 沈誉微笑,把她放到一个汤饼面摊前坐下:“这边的吃食粗糙些,暂且将就几天。” 她笑眯眯的点头:“我吃什么都可以的!能饱腹即可。” 他轻笑摇头,她说得好听,若不是跟她同桌吃过这些天的饭,都不晓得她挑食挑得多厉害。 也不过才几日功夫,她便心安理得的顿顿让他吃她的剩饭。不过,他甘之若饴就是。 一缕发丝从她耳边垂下来,沈誉伸手去够,她正好抬头,冲他嫣然一笑。他收回手,唇角也微微翘起,露出一丝笑容。 “沈大人,你以后要多笑笑,莫要老冷着一张脸,尤其是不要……”她突然住口,脸上不可遏制的发烫。 不要在跟她睡觉时,那么凶那么冷的撞她……她紧紧的闭着嘴巴,羞臊的微笑,不再说话。 两人吃完面回到行署,老肖和小方正好过来。 陆蓁依然是被抱着回来的。陡然见到老肖等人,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沈誉把她放到椅中,衣袖一挥让他们有事就禀报,一点也不避讳有女眷在旁侧。 老肖摸着下巴嘿嘿直笑。 小方是跟沈誉回禀沙匪被歼灭的后续事务来的:“沙匪劫杀牧民后割下来的头,我叫老巴又跑一趟北漠送回去。那边部落的台吉托老巴给您带话,王庭冬天势必还会派骑兵南下到宣府和大同来劫掠,他们部落肯定不会跟着派兵就是了。台吉还说,宣府可能有北漠王庭的暗探……” “如今我们可不怕他们打野谷,能过得了开平卫这一关再说!”老肖信心满满。 陆蓁想到在大同阵前的两个哥哥,只怕今年冬天就要迎来他们到边关来的第一仗,心中着实有些忐忑。 小方依然忧虑宣府潜伏北漠暗探一事,望向沈誉。 沈誉就像预先都知道了一样,淡淡的道:“北漠暗探以往是和武安侯一系联络的,后来武安侯伏诛,朝廷依然不干净,还有人暗中跟暗探有联络,京中官员中恐怕还有没拔除掉的钉子。” 小方和老肖都惊问是朝中哪位大臣。 沈誉漠然:“我亦不知。此人跟武安侯有牵连还能全身而退,可见藏得很深。我如今在宣府代理军政,远离中枢,即便想要彻查也有诸多限制,只端看都察院能否查出一二来。北漠暗探一事,小方回宣府先暗中查访,勿要打草惊蛇。” 小方称喏,走前又问沈誉和陆蓁:“陆夫人可要再换一贴膏药,您扭伤的不严重,约莫明日就能见好,药酒我那里也还有,我晚些给大人和夫人取来。” 陆蓁客气道谢。 老肖推着小方直往外走,口中调笑:“怪不得你找不到媳妇,什么事都要较个真,都要弄个一清二白就没意思了。” 小方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不服气道:“说得好像肖哥你就能找着媳妇似的!” 他们走后,陆蓁俏笑着朝沈誉伸开双臂。 沈誉抱臂看她,挑眉不语。 “沈大人!”她不满的嗔叫。 沈誉被她叫得心中和软,本来就是逗她玩的,此时才开口:“按我昨天晚上拿药酒给你推拿的成效,你的脚踝早就应该好了。” 这个促狭鬼。有他在就不想自己走路。 不过他还是走到她身边,将憋不住就要哈哈大笑出声的小东西抱起来。 “那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他说着,吻住她咯咯含笑的唇。 话虽这么说,他没有再进一步动作,和她合衣躺在榻上,温柔相拥抵额互吻。 她还不知逃过一劫,趴在他身上抚摸他胸前坚硬的肌肉和匀称肌理,像他对自己做过的那样啮咬那两颗短小的红萸。 他的脸色又变了。将她陡然倾覆过来压到身下,热情又冷漠的把她教训了一顿。 “我恐怕还要在宣府待一些时日,北漠暗探一日不拔出来,我不能放心把这边的事务交给小方他们。领兵打仗上阵杀敌他们可以,朝中变化多端他们一时还应付不来,北漠暗探之事涉及到京师官员,事关重大,我暂时还走不了。” 最后他搂着她,怜爱的吻去她脸庞上的泪花,缓缓跟她说。 “你陪我在宣府再多待些日子?”他问。 马上又加了一句:“我迟早会回中枢回京城去的。” 她本就是京城的高门里养出来的一朵娇花,塞上的风沙磨砺会让她娇艳的颜色干枯失色。他会心疼的。 陆蓁默默支起身,吻他俊秀的眉目,含糊的答好。 他不知道,她从未想过跟他回京。 第117章 番外16 晚上,小方把药酒和膏药贴送来时,陆蓁在沈誉日常议事的书房榻上睡着了。 沈誉在书案旁写信,对小方道:“你来的正好,我给岑佥事写了一封信,请他帮忙给陆家四郎在衙署寻个文职差使。你明日回宣府给他带去。” 小方拱手称喏退出书房,在檐下等候。 等沈誉写完,出来把信交给他。信没有拿火漆封口,沈誉示意他看,道:“等我和陆夫人离开宣府,陆家四郎便托付给你和岑佥事,请你们照拂。” 小方答了一声“属下应该的”,问:“大人为何不将陆夫人的四兄直接安置到我们营房,我和老肖怎么着都会在宣府军中干一辈子,照应起来岂不更便宜?” “这本就是不合规矩的,若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就凭你们如何担得起责?莫说老肖只是千户,即便你日后升做副总兵,来了新的总兵以此事和陆家四郎来为难你,因为此等小事让你在军中被掣肘,我走了倒给你留下麻烦。”沈誉语气淡淡。 “大人就不怕在朝中被掣肘吗?上回就是因为陆夫人父兄,大人才遭了言官弹劾。岑佥事为人自然是好的,我们不敢随意猜度。但他毕竟管的是民生,放到六部衙门里头和我们也不是一头的。大人日前还在宣府,是钦差的身份,又是上峰,待日后大人回了京城,这边不止有陆家四郎,还有一个陆爷……” 小方叹了口气,接着低声道:“总是防不胜防,让人不够省心的。” 开平卫的碉楼窗户都没有糊窗纸,就是一个个挖得四四方方的土洞口子。檐下的人说话的声音,清晰的透过凉夜传到书房。 窗榻上的被褥动了一下。陆蓁蜷在被中,闭着眼,睫毛不停的颤抖。 窗外,沈誉的声音冷漠如常:“不遭人嫉是庸才,我若怕人弹劾怕人找出错处,就不该站到北镇抚司。朝堂争斗本就如此,没有陆家也会有别的事,我非完人,被人寻到错处岂不容易。退一步,陆夫人的父兄是我的妻族,更是她的血缘亲属,若她因此烦忧不快活,我又岂会高兴。” 或许沈誉觉得当着一个下属的面说得有点多了,最后几句话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陆蓁鼻中一酸,咬着袖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无声无息的从紧闭的眼中涌出,随着沈誉的话声传来,泪花盈满脸庞。 “若大人能一直留在宣府就好了,我和兄弟们都……都舍不得大人。”小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有些赧然,又有些惆怅。 说完,自觉难为情,故作轻松的道:“属下看陆夫人很是喜欢宣府。几个兄弟私下跟我说,他们对陆夫人钦佩得紧。陆夫人骑术精湛,为人大方豪爽,昨日与我们并肩作战临危不惧,很有我们边城军户家中女娘的风范,堪称女中豪杰呢。” 沈誉嗓音中透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我也是意想不到……” 没想到会得到她的垂青和怜爱。 一想到她对他的喜爱和热情,沈誉的心腔难忍悸动,一颗清醒冷硬的心柔软的不像样,孤寒的夜也变得温馨和煦。 小方笑:“陆夫人刚到宣府时,您警告我和老肖,莫要妄图通过巴结陆夫人讨好您。老肖刚才还跟我说,若奉承陆夫人能让您心甘情愿的留在宣府和兄弟们在一处,他天天带人来奉承恭维陆夫人!” 沈誉难得发出一声轻笑。又和他说了几句宣府日后的安排和对北漠探子的暗中寻查,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回去歇息。 送走小方,沈誉进屋,被子下的人安静的一动不动,连头脸都陷到被褥中。 她的睡相跟她的人一样可爱。 沈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熄灭烛火,上榻睡到她身边。安安静静的,身上没有盖被子。 榻上只有一床被褥,都被她裹在身上。陆蓁等了片刻,也不见他扯自己身上的被子,忍不住拽出被褥一角往他身上搭过去。 沈誉愣了一下,原来他的动静还是把她吵到了。他微微一笑,领了她的好意,展开被角往自己身上稍微覆盖。 他的手握上去,被角一片潮湿,就像打翻茶盏浸了水渍。 沈誉微惊,翻身掀开身边的被褥,她来不及躲避,瑟缩了一下,还挂着泪痕的脸暴露在窗口的月色中。 “陆蓁!为何哭了?” “我……刚刚做了个噩梦。”她挨过来搂住他,把脸深深的埋到他的胸膛,脸上的泪都蹭到了他胸前的衣裳上。 她没有说真话。 他把她的脸捞出来托到掌心:“你听到了刚才我们说的话?” “沈大人,”她哀哀的唤他,“我喜欢宣府,喜欢开平卫,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好不好?” 她又说孩子气的话。 “毋要为我担心,朝中不一直都是这样么,争吵,猜忌,党争,从未停止过。你从小在京师长大也是晓得的,你祖父做指挥使时也经常会遭到弹劾和指责。” 她心疼的摇头:“可是你不一样啊……我祖父本就是功臣之后,是万岁的皇爷爷身边最信任的侍卫,是比大伴还要亲的人,从我出生起我祖父就已经是指挥使,而你……” 她哽噎的说不下去,心好痛,痛得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这个坚实的胸怀越滚烫热烈,她的心就越痛。 你不一样啊沈誉,你只是个寒家子,非高门子弟非勋贵后代,你知道你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多不容易吗?理应有更好的岳家和妻族相助,有善良识大体的大家闺秀为妻,在你身后的可以是天下任何女娘,唯独不应该是她这个罪臣之女。她和她的父兄除了拖累你扯你的后腿,又能带来什么? 她一瞬间有很多话要说却痛的说不出口。 陆蓁哭了,就像被父亲掌掴后她扑到他怀中恸哭的那一回,只不过这次没有嚎啕大声,只是汹涌不绝的默默流泪,肩膀抽动到难以抑制的地步。 “蓁蓁,莫再哭了,蓁蓁。”他惊慌的唤她的小名。 他早就晓得她父兄祖父在家中都唤她蓁蓁。锦衣卫中有很多年轻的郎子暗中倾慕她,胆子大的还敢凑到她哥哥面前卖弄,当然都被陆家的公子们不屑的无视了。然而无论多有胆量的,到了她跟前都只敢拘谨的喊她一声陆五娘。 她原本是他们高不可攀的。 如今他也有资格唤她蓁蓁了,却是在让她为他担心、为他流泪的时候。 “我毋需你担心。”他又坚定的重复一遍,吻去她眼中源源不断冒出来的泪花,试图拿炙热的气息温暖她冰凉的脸。 “也勿要担心你如今的身份不能与我相配,我只是一个寒家子,侥幸娶了蓁蓁为妻,自当爱你重你,周全你的父兄亲族,我们既结了夫妻,自当一体同心……” “沈誉!”她突然打断他。 她吸了吸鼻子,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打着哆嗦说道:“沈大人,我不会做你的妻子,也不会跟你回京城去,你知道的,我到宣府来本来就是为了跟你退婚。”却没想到喜欢上了你。 说出口的话,就像从月亮上挥洒下来的冰冷月光,再也回不去天上了。 月光落到沈誉脸上,如刀锋劈下来,将他震惊的面庞割出一条条冷灰色的裂纹。 “那你为何与我圆房?”他直起身罩到她上头,挡住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华,俊秀的面庞阴沉不定。 “因为我喜欢你啊,沈大人,我不想做你的妻子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啊。” 她痴痴的捧着他的脸回答,仰望他如仰望英武的神祇。这个十三岁杀狼为父收尸的少年,从边关寒伧之地一步步走上来的郎君,是她喜欢的人呐。 她天真灿漫的话语,和她此刻凄迷艳丽的神情相悖逆,给她的面容覆盖了一层残忍的美丽,比他的刀锋还要无情,比塞上的月色还要冷酷。 沈誉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很好,她还是她,任性娇纵的,活得恣意的陆五娘。 他强忍内心的酸涨,艰难的低吼:“你愿意跟我圆房,和我行夫妻之事,只是因为喜欢我?既然喜欢我,又为何不愿做我的妻!” 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 昨夜在温泉中,明明她痛得要死,一边瑟缩不迭的哀求她的沈大人,一边又像水草一样缠绕住他,缠住他的腰不撒开。她忍耐破刃而入的痛,含着泪也要把自己交付给他,居然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他的妻子! 她被他吼得怔怔的,脑海中回响着那晚在篝火边丽娘说的话。 她脸颊上两只梨涡尖尖的凹进去,微笑中还挂着两滴泪:“人这一辈子就这么短,我不想后悔。沈大人,我不后悔到宣府来找你退婚,也不后悔跟你睡觉。” 沈誉的灵台被刀斧劈开似的疼起来,听听她说的什么话!他和她彼此有情彼此欢喜,在她看来竟然只是跟他睡觉。她当他是什么?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一动也不动。 他的沉默中隐忍着巨大的怒火,陆蓁抬起胸脯,搂着他的脖子,柔软的唇贴了上来。突然上方的人大力一推,把她摔到枕头上。 沈誉从榻上起身,看也不看她,转身就走。 “沈大人!”她从榻上爬起来,赤着脚跑过去紧紧的抱住他,把脸贴到他后背上。 “你别走!你不也喜欢我吗?还是说你压根就不喜欢我!” 她也着了恼,带着怨气哭起来,嚷嚷道:“你就是不喜欢我!当初我爷爷想跟你议亲,你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她环着他后背的手臂猛地松开,不抱他了,哭叫:“你就是看不上我!” 沈誉慌得反身转过来,搂住拼命挣扎和哭泣的她。 作者有话说: 丽娘:没有出场的我感受到了沈小誉的磨刀霍霍救命,小娜真真不是我教坏的啊! (上章改了一天文的作者,仿佛已进入贤者状态 宝子们安心哈,在番外第一章作话就说了,大写的HE必须的,但是小情侣的波折肯定是有的) 第118章 番外17 夜间太冷,地面太凉,她只穿了轻薄的寝衣。沈誉不顾她的挣扎和捶打,把她抱到榻上,拥吻住:“蓁蓁,没有看不上,我一直都喜欢你。” 可惜陆蓁不领情,他红着脸说出来的情话哄不好她。 那时的她还情窦未开,即便他答应了,她也不见得就会多欢喜。 却不妨碍这时候不依不饶:“那你为何要拒绝我家?” 眼圈红红的,委屈的盯着他。 沈誉才知道什么叫倒打一耙。明明是她,跟他有了夫妻之实,还想着解除婚姻不愿做他的妻,到头来倒成了他的不对。 他苦笑:“若那时我答应了,蓁蓁便会甘愿做我的妻么?” 他耻于攀附的时候本有得到她的机会,教他给拒绝了。待她落难他终于顺理成章的撷到了这朵娇花,她又不愿意了。既头疼又胸闷的沈大人从未遇到过这等难事,不知如何才好。 陆蓁被他的话问住,不一会儿又搂着他使劲的亲他,只不说话。 沈誉被她毫无章法的一顿乱亲挑起欲念,把她压到榻上。 月亮离了窗口,小屋子里漆黑一片。黑暗的夜色中回荡着他紧绷的低喘:“蓁蓁。” 她闭着眼睛乖巧的回应:“沈大人。” 和她这几日唤他时一样动听,但是他不满足了。 “叫我夫君……”仗着暗夜遮掩,他无耻的引诱。 她始终用亲吻回应,无视他的央求。 他心中冒着火,却又不敢再将她推开。身上一时冰冷一时火热,被她的绝情折磨,又沉沦于她的多情。 咬牙把暴躁的身躯压了下去。也罢,露水夫妻也是夫妻。 这个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就被他狠狠的抛入脑后,他虽非君子,也绝不是纵欲放浪之人。 笞伐却不受控制的犀利起来。 陆蓁被摇晃的酸痛难忍,他不怜惜她,她心里却快活极了。 第二日,沈誉和她一起睡过了头,而且比她醒的还晚。 一睁开眼睛,迎面是一张满含春色的笑靥,含情脉脉的唤他:“沈大人。” 被他欺负哭了一夜,两只大大的眼睛还红肿着,这时候又娇娇的望着他,软软的亲他的下颌。 沈誉稀里糊涂的“嗯”了一声,脸上火辣辣的。今天晚上她再如何哭,如何乱发脾气,他都不会理睬。 起床后,看到昨天小方拿来的药酒和膏药贴还放在书案上一动未动,拿过来给她揉脚踝。 “已经无恙了。”她不喜欢跌打药的刺鼻味道,穿好衣裳迅速起身,向他走来。 沈誉眉头微蹙:“不行,我看你走路还是不灵便。” 她满脸娇羞,咬着唇幽幽望他。见他还茫然的不明白,鼓起勇气羞道:“大人,是那里痛……一走路就异样难受……” 沈誉这时倒反应的快,想也没想,把她抱起来放到榻上,揽在怀里厚着脸皮问:“怎么不跟我说?我下回……轻一些……” “嗯,”她羞红的脸上又浮现出天真俏丽的笑容,满心欢喜的亲他的下巴吻他的唇角,“沈大人你真好。” 真是个小妖精。沈誉腾的抱起她往外走,把她的亲吻躲了过去。 口中含糊:“行署没人做饭,老肖他们都是到这边哨所的伙房去吃,你定吃不惯,我们去马市。” “吃得惯的,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伙房只有牛羊肉,没有菜蔬只有沙葱,你确定吃得下?” 陆蓁忽闪了两下眼睫毛,马上放弃:“哦那还是算了罢。” 沈誉微笑。他就知道她不爱吃葱。 开平卫互贸的马市还在修建完善中,黄土石墙的街面上已熙熙攘攘来往的都是行商和牧民。他们吃了饭,步入围在马市四周的城楼墙上。 从高丈许的城楼眺望出去,古朴坚固的城郭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上和绿意葱葱的山峦间拔地而起,从怀安卫采石场运来的大石块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明河看起来更近了,原来她从山谷旁的河岸边看到的银色闪光是明河源头的雪水。 城楼很高,风也比底下吹得大。沈誉抱着她坐在城墙的垛口上。两人头上的碎发被风吹起,扫过贴在一起的两张脸庞。他们只顾缠绵亲吻,头顶的风吹了多久,蓝天上的蜃云变幻出多少纹样,从底下城门口走过了多少只咩咩叫的羊,他们都不晓得。 陆蓁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宣府喜欢开平卫还有塞上的一切,他会离开,而塞上的草原永远不会消失。 她在他身上扭了一下,换来他吃痛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蓁蓁,”他的眼神迷离,喑哑问她,“我们回去?”他快忍不住想在这里要她。 陆蓁把撒着娇的哭腔低低的送到他耳边:“沈大人我好像来月事了,怎么办啊……”她没想到从宣府军镇一出来就会好些天。 沈誉先是愕然,继而也红了脸,欲念一扫而空。抱着她匆匆下了城楼,朝守在暗处的亲卫低声吩咐了几句。陆蓁靠在他怀里垂着头一声不吭。 等他们回到行署,主管马市的小吏已带人抬了一口箱子在院外等候。 沈誉从马上抛了一个分量不小的金锞子给小吏:“有劳了。” 小吏双手捧住,诚惶诚恐:“大人,用不了这些。” “我不晓得你从哪里找来的,若是动了行商和此地生民的东西,按市价付给他,还不够的过来找我要,若多出来是给你的赏钱,莫要两头占。” 他的声音淡漠,却压迫感十足,叫人不敢拂逆。 小吏哈着腰,恭敬拱手道:“小的不敢,确是一个贩马的行商孝敬的,他在本地养了个相好的,是个做事干净细心的寡妇,一听说是宣府来的贵人要用,忙不迭就备了一箱子用得着的物事,小的这就回去跟他和那婆娘仔细把银钱算清楚……” “相好的”几个字甚为刺耳,沈誉听得心烦,不再搭理小吏的喋喋不休,抱起陆蓁从马上跃下。 被高大英武的大人抱在怀中的少女在小吏面前一晃,只快速的露了个面像一道明丽的光掠过,被抱入行署书房。小吏哪敢偷窥,慌得低头和亲卫七手八脚的把箱子抬进来,又弓着腰告退。 沈誉翻看了一眼箱子,几套干净的衣物、粗糙的胭脂水粉和粗糖,还有一些奇怪的物事。陆蓁红着脸把他推出去关上门。 等她收拾妥当再出来,沈誉已经叫人从马市上找了一家膳食做得还不错的食肆,叫他们这几日按时送膳过来。 吃了两顿,陆蓁忍不住道:“这里的青菜比宣府的肉价还贵不少呢,我还是和你们一同吃哨所的罢。” 她还没算上他给小吏和行商随意就给出去的金锞子,若他们在开平卫再多住上几日,照这个挥金如土的用法,陆蓁担心等回了宣府就得顿顿吃草了。 在宣府时她要还他的人情,惹得他生了好大一回气,她再不会在用钱方面跟他生分,但他的钱也是钱呀。 “无妨,我的俸禄还是够的。”他正就着烛火写奏折,顿了一下没有停笔。 陆蓁依然嘀咕:“那也不是这般花法。” 沈誉抬头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我的钱怎么个花法,只有我的妻能说了算。” 一声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冷笑从榻上传来,紧接着她飞快的嘀咕了一句:“你当时叫我吃羊颈肉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啪”的一声,他掷了笔,大步走到榻前,半蹲到她身边的地上。 “蓁蓁,你也是喜欢我的,做我的妻。”他握着她的手,抬头望她,眸光炯炯。 陆蓁心间被细小的针刺得发痛,虽然很细很轻微,痛的感觉却一直存在。她从他掌中抽出手,抚摸他的脸,喃喃的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让我想想。” 话音未落被他忽地从榻上打横抱起。他笑了起来,像个少年。 陆蓁捂着小腹说好痛。他忙把她放下来,摸她腹部凉的吓人。奏折也不写了,搂着她躺到榻上,热乎的手掌贴到她小腹。 连着几天,陆蓁哪里也没去,沈誉白日偶尔会去马市,哨所和周围离得近的几个烽火台,不到傍晚一定会回行署,陪她吃晚饭,晚上给她当暖炉,和她依偎着互吻直到睡去。 两人都不再提那晚说的话,有时候沈誉会恍惚的以为这些天的双栖双宿会永远的持续下去。难怪她说她喜欢塞上,他也喜欢的。 直到陆蓁的小日子结束,沈誉收到小方从宣府递过来的信,说有罪官从京中遭贬谪到宣府卫所来做粮官,其中一人还带来都察院都御史大人的口信,请他回去商议正事。 沈誉在开平卫的公务正好办完,给万岁的奏折也已经快马发出,问陆蓁:“你若想在这里再多呆几天,我留几个人给你差遣,若无事我们便回宣府了。” 陆蓁微笑摇头:“我和大人一起回罢。” 这个傻瓜,塞上的草原再美,牛羊肉再好吃,也比不上和他在一起多待几天的快乐。 “我们回去不走怀安卫那条线,从开平卫直接插回宣府,你还要去怀安看你爹和你四哥吗?” 她依然摇头说不了,“我爹那有巴图看着,等我四哥到了宣府再见吧。” 她上次和她爹闹得不愉快,心里一直有疙瘩。一想到她爹,想到沈誉默默为她父兄做的那些事,担的那些风险,她说要想一想的心又动摇了,满心满腹的纠结,犹豫,还隐隐作痛。 不过到了路上,沈誉手下那些个骑兵腼腆的凑上来跟她切磋骑术,一行人在草原上风驰电掣,又让她一扫愁云,很快忘记了那些烦恼。 她每每回头,沈誉总是纵马落在不远处,默默的紧紧的跟随。 在快到宣府城门的路上碰到丽娘。自那日歼灭沙匪别过之后,丽娘赶着羊和巴图一起到怀安卫,把羊卖给了采石场,然后又沿着烽火台跟守卒兜售在开平卫没有卖完的鞋靴。碰到陆蓁和沈誉时,所有的羊和鞋靴都已经换成了沉甸甸的铜板,准备再到宣府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拿到怀安和开平换钱的东西。 让陆蓁大为钦佩。亲亲热热的喊着“姐姐”,热情的邀她跟自己同行。 丽娘急着赶路,笑吟吟谢绝:“姐姐我去宣府看新来的俊俏郎君,你们这么多人走得慢,我可等不及!” 陆蓁好奇,瞟了一眼沈誉,靠到丽娘身边悄声问:“哪里来的什么俊俏郎君?” “小娜真你想必是见过的,今年新科探花郎!我是在来的路上听从宣府过来的行商说,今年新科探花被撸了官罚到我们宣府来,听说还不到二十岁,是个俊俏不凡的美少年呐!”丽娘眼中放光。 陆蓁有些吃惊,又不是那么惊讶,今年新科探花打马游御街时她去看过,确实长得俊。没想到入官场不过一年就遭贬谪,朝堂凶险莫测,瞬息万变,身处其中之人谁又不是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她的心又失落了下来,沉重异常。 丽娘的话语声还在耳边继续:“一路护送探花郎到宣府来的,听说也是个俊俏小郎子,是和探花交好的状元郎的长随!” 陆蓁失声:“你说状元郎的长随?是杨小郎吗?” 沈誉本来听她们说起什么“俊俏郎君”就暗暗皱眉,这时被她一喊,朝她望去,她脸上的失落之情转为讶异。 陆蓁心中砰砰跳。一个俊秀温厚的少年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她几乎快忘记了他。 “那我不晓得了,你说你们京城怎么就这么会养人呢,一个二个都跟你似的,小女娘都长得美,小郎君都长得俊……” 丽娘漫不经意的回了她,夹起马腹朝前跑,咯咯笑着说她先走了。 “姐姐等我一起!”陆蓁打马向前,跑了两步又回头朝沈誉笑道,“沈大人,我去看个老朋友,晚些回总兵府!”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追丽娘而去。没看到沈誉转瞬间变得像寒冰一样冷漠吓人的脸。 小方在信中说被贬到宣府来做粮官的罪官,就是她们口中的探花,也是她在他之前喜欢的那个人罢?她宁可跟他睡觉,也不愿做他的妻,也是因为那人吗? 他的一只手紧紧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按上腰间的乌鞘刀,手上青筋暴起。 作者有话说: 看过正文的都知道,此杨小郎非彼杨小郎 陆小蓁吃一回丽娘的醋,沈誉吃一回郑璧(探花郎,罪官)的醋,很好,两个乱吃醋的人都扯平了 郑璧:我不配有姓名~ 第119章 番外18 陆蓁很快追上丽娘,两个女娘嘻嘻哈哈的结伴打马奔向宣府城门的方向。保护陆蓁的亲卫朝沈誉拱了拱手,随即跟上她俩。 剩下的骑兵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陆夫人生得美貌,年纪虽小些,论性子率真爽朗,比沈大人亲和多了。骑术也不弱,让这些郎子们很是钦服。 到开平卫巡边、剿匪这一路,眼见她把沈大人拿捏得死死的,叫他们时不时捕捉到大人冷漠的眉目下冰雪消融春心荡漾的迹象。 哪晓得这会儿,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俊俏郎君,陆夫人拍拍马屁股说跑就跑了!说是打京城来的,陆夫人自己不就是从京城来的么?什么好看的郎子在那边没看够,到了宣府还要特意跑去看? 骑兵们大多听说过陆夫人到宣府来和沈大人退亲的风言风语。此时嘴上不敢置一言,偷瞄沈誉的眼神都不由有些微妙。私底下更是暗怀同情,唯恐整个塞上的大草原都跑到这位在宣府独断专行的指挥使大人头顶上。 绿云罩顶的滋味可不好受哇。 沈誉无视众人躲闪的目光,喝了一声,折身朝宣府卫所的营房方向策马而去。骏马铁骑的队伍紧跟其后。 到了牙帐,他把乌鞘刀从腰间解下来“咣当”扔到桌案上,沉着脸看这几日的邸报。 小方进来跟他禀报:“护送郑粮官来宣府的长随带了都察院都御史杨大人的口信,杨大人说他已查出朝中私通北漠的漏网之鱼,只是还没有明证,证据就在北漠暗探身上,郑粮官会助我们查出暗探,望我们宣府卫所和郑大人配合协同,一箭双雕两得其便。” 沈誉面无表情,对于小方口中的都御史大人他自然是熟识的,那人心机谋算不在他之下,围猎武安侯时两人心照不宣暂时达成过共识。如今格局再变,二人再度合作,一箭双雕说得好听,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沉缓道:“郑粮官现在何人帐下?叫他来见我,他和都御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面跟我说。” 小方:“郑粮官不在军中,按惯例他在岑佥事所辖的民事衙署中。” 沈誉轻嗤一声,道:“那就调他到军中来。这里不是京城,他也不是探花。他既主管征解税粮,宣府卫所的用度占了大头,不到卫所就职才叫不合规矩。” 小方愣了一下,拱手称喏。 “叫他明日一早就来,和你帐下将士一同操练。”沈誉淡淡说完,随即起身抓了乌鞘刀又准备系到腰上。 小方脱口而出:“此人是文官,如何经得住我们军中的操练?” 他们光早起晨练就是执戟负重五十圈,那个郑粮官他已见过,一个小白脸似的唇红齿白的书生,恐捱不住。 “大人叫你如何做,如何做便是!”还未等沈誉变脸发作,老肖掀了帐帘朝里头探头,笑嘻嘻道。 他比沈誉和陆蓁早几日回宣府,刚刚从骑兵们嘴里知晓了陆夫人抛下沈大人去看俊俏小哥的事。下意识便觉得不妥。以他对帐中这位上司的了解,此事不会善了。 沈大人不像是敢对陆夫人甩脸子的人,能拿来出气的就只能是郑粮官了。但此人和京中都御史私交匪浅,即便因罪被罚到宣府来,好歹也是个有品阶的七品官,不是可以任搓圆搓扁的罪卒。还是该以大局为重的。 “大人,”老肖进帐朝他唱了个喏,道,“岑佥事刚差人过来递信,他今晚设了宴,请大人赏光。郑粮官不是明日就转到我们军中来么,在席上正好也跟岑佥事提前知会一声。” “我晚上还有事,你代我出席便可。”沈誉垂着眼,手中还握着乌鞘刀。 重新往腰间缓缓系上,突然对小方道:“你跟岑佥事说了吗,把陆家四郎调到宣府的事?岑佥事若还没有办……” 他沉吟起来,一时之间千回百转,不知是何滋味。陆蓁不愿做他的妻不愿跟他回京,郑探花恰好被贬谪到此处。等她的四哥也到宣府,兄长、意中人都到她身边,倒是齐整的很。 他心中冷笑,他看起来像个好相与的吗?为他人做嫁衣裳这样的事,他沈誉可干不来! “催他加紧办理!”说完,摔了帐帘出去,翻身上马,转眼间就往宣府城门的方向去了。 他出营门走得急,根本就没想过去哪里,只一门心思催马疾行,待入了宣府城门,才反应过来他是往总兵府去的。也不知道她现下在何处,正对着何人在笑还是在哭。 勒了缰绳放慢脚力,慢悠悠的往回走。到了府门门房,保护陆蓁的亲卫已经回来了。 他心中狂跳,出口依然冷淡:“夫人回来了吗?” 亲卫为难的摇了摇头:“夫人和丽娘子去集市采买去了,夫人说她们要买一些女娘用的物事,不叫小的跟着。” “只她二人?”沈誉又问。 亲卫说是的,忙为自己辩解:“那个丽娘子凶悍的很,说保证把夫人好好的送回来。” 沈誉点了点头,丽娘的功夫不弱。 转身还是打马去了宣府的商市。 也不晓得她们要买什么女娘用的物事,想来不过是胭脂水粉之类的,她身上又没带什么钱,能买到什么好的。 宣府商市比开平卫的马市大得多,他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没有遇到陆蓁,只得又怏怏的回了总兵府。 亲卫说陆夫人和丽娘子已经回府,去书房的院子了。 沈誉把马鞭扔给他,大步进了府门。 还未见到人,就听到她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还有她和丽娘说话的声音。从她住的那间厢房传来。 “好姐姐,从小到大我没怎么动过针线,你就按最容易最好做的法子教我罢。”她的笑声中有些心虚。 沈誉走过去,靠到窗边,往窗户里投下一道影子,覆盖到正在说话的陆蓁身上。 陆蓁回头一见是他,起身向他跑过去,站到窗户里面朝他笑:“我跟丽娘姐姐有些事,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他不动,她从房门绕出来,把他往书房推。她推一步他走一步,不推就不走。 陆蓁只当他跟自己顽笑,咯咯笑着一路把他推回书房。把他送回书房刚要离开,沈誉反手将她一拽,她一个踉跄跌入他怀中。 两片冰冷的唇贴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吮吸、啮咬她的唇瓣,刮她的贝齿。 他吻得很细致,隔着衣裳揉捏的手劲很凶狠,直让她面色绯红腿脚发软,连小腹都跟着颤栗酥麻起来。 前几日,因为她来月事,他们除了时不时碰碰嘴唇亲一下,没有做过别的。但每晚她都能感受到被他硬生生克制下去的欲望是多么炽热和痛苦。 她舔他的唇回吻,忍着羞意说:“已经干净了,再等我两天……”等她给他一个惊喜。 她忍住没说出来。他也不问,在她唇上和红艳艳的脸庞上缱绻辗转。直到她含羞催他说丽娘在等她,他才把她放开,没有进书房,扔下她又走了。 陆蓁靠着墙气喘吁吁,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发软的腿回到厢房。 丽娘见她出去好一阵子,回来时眼角含春,头发也乱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勾着唇哂笑:“小娜真,我看你也不用给老沈做什么靴子,劳心又费力的。你呀就把你自己脱光了放他床上,那才包他满意。” 又说这么粗俗的话!陆蓁气鼓鼓瞪她一眼,不服气的回嘴:“姐姐,我刚才把你从探花郎那里拉走,你记恨我对吧?也不看看你口水都快流到人家身上了,我怕巴图晓得了过来把他给一刀劈了!可不冤枉!” 丽娘的脸皮比她厚多了,也不怕她取笑,兀自笑道:“我又不是巴图的婆娘,他可管不了我!我爱看哪个俊俏郎君,就把眼睛粘到哪个身上。” 陆蓁想起她之前说的话,把脸凑过去吞吞吐吐:“那你……除了巴图,你会不会想跟别人睡觉?” 丽娘似乎被她大胆的言语吓了一跳,吃吃发笑不回答。把布片塞到她手中,拍了拍手站起身:“我去灶房看看婆子把浆糊熬好没有。” 沈誉之前让老肖给总兵府找两个仆妇过来帮佣,今日他们回来,两个婆子正好来上工。 陆蓁拿着手里的布片微笑,她不会,除了沈誉。 今天进城时,听丽娘说杨小郎来了宣府,她突然想起有这么一个人,一个老朋友。她迫不及待的和丽娘去佥事衙门看探花郎,看杨小郎。 去了佥事衙门,才知道来的杨小郎是杨家阿清,不是他。甚至她对阿清还更熟悉一些,以前每回去首辅府找他,他待她和气有礼,说不了两句话就跟她致歉去温书了,大多数时候都是阿清在招待她。但她一点都不生气。 如果是如今的沈誉,敢这样对她,她会发火的。 见过阿清前,想到即将和一个久违的老朋友重逢,她的心情很激动,但也仅此而已。见到阿清后她还是很高兴,因为阿清也是她的朋友啊。 她这时才恍然明白,朋友和沈誉在她心中是两种不同的存在。她若不做他的妻子,也根本没法子把他当做朋友的。那么,在他离开之后,她和他都会重新回到陌生人的位置。 在开平卫时,她逃避不去想这些问题,只贪恋他的好。但是回到宣府,沈誉离开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惊觉自己舍不得了。 在佥事衙门和众人说话,提醒了她如今已是七夕。虽然她没有一双巧手,也想给心爱的郎君奉上她亲手做出来的东西。 于是她赶走了亲卫,拉着丽娘去商市采买布料,请丽娘教她做靴子。 沈誉来了一下又走了,让她放下心来安心跟丽娘学习。 这天晚上他没有回来,到了第二天晚上,她的靴子做好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陆蓁忍不住打发亲卫去营房寻他。亲卫刚走,门房来报说,有个叫杨小郎的小郎子求见夫人。 第120章 番外19 是杨清。朝陆蓁作揖行了个大礼:“陆娘子!陆夫人!” 少年笑嘻嘻,甚有些无奈:“不晓得郑大人如何得罪了您家沈大人,今日一早被调到宣府营房,跟那些骑兵一同操练。 “我奉我家公子之命护送郑大人到宣府来,本来想着这边的事一了结,就赶到江西去的。我不能在宣府久留!哪晓得沈大人当头就给郑大人来了个下马威,不过才一日下来,手脚哆嗦的抬不起来了。” 他说完,孩子似的叹了口气。 其实远没有他说的那般夸张。郑璧何等聪明,早上到营房,被迫跟方千户的人操练了一圈,便发觉不对劲。好在方千户和肖千户都是实诚人,郑璧惯会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没多久就跟他们熟悉了。从肖千户那里晓得了他为何会遭这无妄之灾。 他和陆夫人当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清者自清。但是碰到沈誉这尊凶神,他既怕有理都讲不清,也不敢硬碰硬。于是一面请了岑佥事今晚再次设宴帮他说和,一面又叫杨清过来找一趟陆夫人。 杨清又道:“你们营房的肖老哥给我指了条路,叫我来寻陆夫人。请五娘帮忙说个情,叫沈大人莫要再为难郑大人。我家公子吩咐了至关重要的事需要两位大人协同,事关朝廷大事,疏忽不得!” 他说得郑重,陆蓁忙正色应下来。 杨清走后,亲卫回来,道:“岑佥事连着两日邀请大人赴宴,大人推脱不得。大人说晚些会回,请夫人勿要担心。” 陆蓁没有等多久,沈誉就从酒宴上回来了。 在门口见到笑眯眯等候的陆蓁,让他仿佛又回到他们有过争吵的那天,她也是喜笑颜开的在门口等他,还帮他捧刀。 再不会了。再不会叫她生气,惹她伤心流泪。 两人默默一前一后回到书房。陆蓁把刀放下,给他解衣裳。他身上的酒味让她皱了皱眉,那日父亲在采石场酩酊大醉,从此她对醉酒一直有不好的印象。 “我先洗洗。”沈誉拿开她的手。 他眸光清明,不似喝醉的样子。 陆蓁放手说好,莞尔一笑:“我也有东西要拿给你。”言罢,回了厢房。 等她回来,沈誉不过在院中齐头盖脸冲了回冷水,胡乱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正拿清茶漱口。 “你呀也不怕着凉,”陆蓁朝他摇头,“我叫嬷嬷在灶房一直温着水呢。” “她们把你伺候妥当便好。” 陆蓁微笑,打开布裹着的包袱,把一双崭新的皂纹毡面官靴递过来。 “不用我伺候你换罢?”她俏皮道。 沈誉接过来没有马上换,端凝手中的皂靴,眸光闪动,问她:“你跟丽娘说要学的就是做它?” “是呀,幸好丽娘以前卖过鞋给你,晓得你脚面的尺寸,否则我还要过来量,就叫你提前知晓就没意思了。”她咯咯笑,似乎很是得意。 他半晌不动,她推他肩膀催他试穿,被他一把抱起来压到榻上。 “沈大人,你昨日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陆蓁躺在他身下,搂着他的脖子,仰面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儿眼赧然含笑。 沈誉握了她手托在他掌中,细细的吻她的手指,亲她手背上的小窝窝。十指光滑柔软的像锦缎,不像他的手那么粗粝,也远远胜过他娘当年的模样,是个有福气的小娘子。 不答她的话,只说:“以后不要给我做这些,使银子买就是。” “你的钱,我可做不了主。”她哼了一声。 果然又记仇了。 “那你想好了吗?”沈誉目光幽深看她。 “还没,”她欲言又止,笑得狡黠,“我要听你再说一遍。” “蓁蓁!”沈誉心尖狂跳,低唤了一声。 她的眸光璀璨如星,眼眉弯成了月牙,含羞带笑看他。 “做我的妻。” “好……”她颤抖回应,尾音消失在唇齿厮磨的吞咽声中。 榻上两个人影交缠起伏,他克制不住,本该柔软绽放的娇花被疾风骤雨摧折,碾碎。 “沈大人……”她摇头抽泣。 他温柔的吻去她脸上的泪,身下动作却凌厉异常,“唤我夫君。” 陆蓁难得害羞,迟迟叫不出口。直到他拿出北镇抚司的手段,把身下的少女好生刑讯了一番,直叫她满面通红哭着唤他,唤了好多回。 夜已深,火烛燃透,陆蓁在他怀中疲乏的睡去。沈誉爱怜的搂着她,呈现给她让她睡得最舒服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夜深人静,想起她问他的话。 他从来就没有生过她的气。不自信能得到她的爱时,他生的也不过是他自己的气。 无论有没有见到京城来的两个郎君,他都晓得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有情还是无情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他不过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晚上岑佥事宴请他别有目的。他也晓得杨家的长随来找过她。原以为他一回府,她便也要像外人一样跟他说起,没想到她满心满眼的依然只有他。 她的人生终于和他牢牢的连接到一处。 次日,陆蓁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才想起杨清昨晚托付她的事,她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手忙脚乱的找衣裳鞋子。 “着急作甚?”被沈誉叫住。他放下书卷,从书案后起身。 才看到书案后坐了个人。原来他还没走。陆蓁松了一口气,忙跟他把杨清的话带给他。 沈誉颇有些不自在的清咳了一声,道:“我早上已派人知会小方,郑粮官是来协助军中调查北漠暗探一事的,他在佥事衙署那边来回传信恐不方便,才请他到营房来。跟他们讲过,要对郑粮官以礼相待,约莫是老肖领会错了意思,这原本是误会,以后再不会了。” 陆蓁听他这么一说,心想无事就好,埋怨了老肖几句,也就丢开了。沈誉帮她穿衣裳,两人又在榻上耳鬓厮磨缠绵了一阵子。 沈誉自然还是要去营房的,只是为了等她醒来,跟她说一声,接下来几日他可能都不会回府。他把追查北漠暗探一事交给了小方和郑璧去办,他得在军中坐镇。 “我在府内外都安置了人手,你要出去一定要带上人,莫跟前日似的。” 陆蓁答应:“我哪也不去。等你们忙完,请老肖帮忙,到开平卫给我弄几只小羊羔来吧,我要带回京城送人!” 沈誉忍着笑,答好。 他刚出书房门,被她叫住:“记住,要活的!” 沈誉终于忍不住,轻声笑起来。迎着屋外的阳光,笑容恣意昂扬,教人心驰神漾。 陆蓁拿被角挡住吃吃发笑的唇,心想任是哪个小郎君再没有他好看的。 …… 接下来的几天,宣府城防和周边几个哨所暗中收紧戒严 。时不时有兵马从城中飞驰而过。 也是在这几日,岑佥事帮忙把陆蓁的四哥陆家四郎从采石场调到佥事衙署,给抄写小吏打杂役。陆蓁得了信,还未去看过四哥,也不知道父亲在怀安卫如何了,可戒酒了没有。 待有一天,门房过来传信,杨清给她带来话,说这边的事差不多已了结,谢过她和沈誉的相助,他就此别过,离开宣府。 守护总兵府的卫兵也过来说,北漠暗探已尽数捉拿干净,都已投入到佥事衙署的大牢。 陆蓁想去看四哥,和亲卫打马往佥事衙署去,城中突然又起了大动静。马匹啾鸣铁蹄纷乱,一行人冲入闹市,直奔医馆。 “郎中!郎中呢!”嘶哑大喊的是老肖。目龇通红欲裂,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张之态。 “出了何事?可是沈大人……”陆蓁急得挤上前,脸色发白。 “不是大人!”老肖急促的朝她喊道。 看向她的神情复杂,神色紧绷不带一丝笑容。 “是巴图,最后一个北漠探子逃到采石场。” 他短促说话的功夫,几个骑兵已经从医馆架出来一个郎中。 一人把郎中和他的诊箱夹上马飞奔出去,另几人又去了旁边的药铺,粗声厉喝叫掌柜的把刀伤药和贵重的药材都拿出来。药铺的掌柜和伙计两股战战,话不敢多说,只把药材都往外堆。 陆蓁总觉得老肖还有话没有说,心中慌张,揪住缰绳,身下的马还是不住乱动。 等拿药材的那几个骑兵把药铺扫荡一空,老肖翻身上马,停滞了一瞬,回头朝向她,脸上还是没有笑容: “陆爷趁乱到巴图帐中偷钱,巴图没防备,被他一刀穿了腹!重伤昏迷流血不止,我走时还未醒来!” 他说完再次回头,厉喝一声打马而去。 他素来和善的脸上闪过一丝隐忍不住的怒气,从陆蓁面前稍纵即逝。 陆蓁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她父亲伤了巴图。陆如柏伤了巴图。伤了老肖、小方和沈誉的兄弟。 她浑浑噩噩的在街面呆了一会儿,直到亲卫喊她,问她还去不去佥事衙门,她突然醒悟过来,驱马就往回跑。 回到总兵府,她冲进书房的院子,冲到自己住的厢房,颤抖着从包袱里翻出她从京中带来的药,里面有参丸和金疮药,都是她从京中离开时相好的女娘送她的。 等她拿着这些东西再次冲出府门,远远的又一行骑兵队伍快马冲了过来。 沈誉在最前头,他和老肖一样紧绷着脸不苟言笑,一双黑黢黢的眸子俯视下来,从马上望向陆蓁:“你爹无事,毋担心。我得去趟怀安卫。” 眼泪在陆蓁眼眶中打转,她把手上的包裹托起来,语带哽咽:“你拿去给郎中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好。”沈誉回答,接了过去。 率领骑兵呼啸而去,再没回头。 作者有话说: 按故事线快走到正文第89章 第121章 番外20 沈誉走后,怀安卫久久没有消息传来,陆蓁度日如年。她爹重伤巴图时,四哥已经离了采石场,暂时没有被连坐,但是亦在佥事衙门领了罪,等候发落。 在她煎熬般的等待中,陆如柏被押解到宣府,投入大牢。 陆蓁按捺不住,跑去佥事衙署的监牢。她满腔愤与悲,只想质问父亲为何犯糊涂做出大恶的事来。 大牢自然不是她想进就能进的,衙役和狱卒将她阻在牢门外。 就在这时,从宣府城门到佥事衙署再到大牢附近,突然变得嘈杂不堪。兵器相接和叫骂打杀之声从城门口隔空传到城内,离大牢越来越近。 “怀安卫的军户来了!给他们的千户报仇来了!”街面上的行人失色奔走相告。 边城的军中作风甚为彪悍,只怕一会儿少不了一场械斗。在塞上久居的人听着风声就知大事不好,商铺民宅纷纷闭户,行人躲避不及。 总兵府的士兵也打探到消息,对陆蓁道:“巴图的手下持军械追着囚车来的,已冲破宣府军镇的城门,往大牢来了!岑佥事带衙署的兵卒也即将过来阻止。待会只怕刀剑无眼,陆夫人快随我们回总兵府去!” 说着,总兵府的士兵将陆蓁团团围在中间,就要往总兵府撤离。 远远的,只见来势汹汹的怀安卫军户铁骑中,扬鞭纵马驰在最前方的是面色惨白疲惫不堪的丽娘。 陆蓁惊呼了一声“丽娘”,不顾侍卫阻拦,奔了过去跳下马,冲到丽娘面前。 “巴图如何了?”陆蓁发颤问她。 “难为陆娘子关心,他还没死也没醒过来。陆娘子你让开些,我认得你,但我的刀只认得仇人的头颅。”丽娘的语音亦在颤抖,一双秀目炯炯,亮得吓人。 那日她教她做了靴子后,笑着辞谢她的盛情挽留,去了怀安卫。没想到两人再次相见是这般情形。 陆蓁心下一沉,叫道:“丽娘不可如此!你要杀我爹给巴图报仇,我无怨言!但他不是沙匪,你也代表不了朝廷和律法!你意气用事只会害了你、害了怀安卫的军户!” 只见眼前的小女娘一改平日里笑意吟吟俏皮可爱的模样,一脸沉肃厉声劝阻她。 丽娘一阵恍惚,声音空洞:“那又如何。” 她身后军户骑乘的马匹嘶叫躁动,只待一声令下就冲入牢门。 丽娘不理会陆蓁,从马褡裢中缓缓抽出柴刀。 “五妹,回总兵府去!你一个外嫁女,莫要掺和进来!” “四哥!”陆蓁朝匆匆过来的人影唤了一声,随即惊骇住。 她四哥披麻戴孝,一身素缟。 “爹爹已经?”她惊叫。 “他没死,好好的在狱中。我已问过从刑部过来宣府的人,秋后问斩。”四郎的声音很平静。 “那你为何穿上孝衣?” “我姨娘没了。前些日子,他偷偷叫路过怀安卫的行商往京里带了一封信,以我的名义写给我姨娘。” 陆蓁浑身颤抖发冷。 “我姨娘在教坊司自戕了。” 陆蓁连连摇头:“不会的,不可能这么巧,在宣府谁认得你姨娘,怎么可能正好把消息传给你。” 四郎笑了,眼中含泪:“刑部从京中到宣府来提北漠的探子,我跟他们打听了。” 陆蓁喃喃:“四哥,爹爹这回是逃不脱的,他权当拿他自己一条命抵给你姨娘。你莫要犯糊涂,莫要……” 兄妹二人失魂落魄,均落下泪来。丽娘不为所动,坐在马上嗤笑:“没想到陆如柏一条贱命还亏欠了这么多人,我等不到秋后去,更得提前收了他,收了他的魂巴图才能醒过来。” “丽娘不可!”陆蓁急得叫起来。 “小娜真,你晓得不,”丽娘在陆蓁头顶轻声道,“你的沈大人怕你伤心,犹豫不决不敢叫陆如柏去死。他为了你,把同袍之泽、兄弟之义通通都抛到了脑后!我对他真的失望透顶!” 陆蓁脸上霎时失了颜色。她一直竭力不去想,竭力回避的其实一直都在——她和她的家族果然是他的累赘。 丽娘说着,拔出柴刀,和身后的军户向前逼近。陆蓁身边的士兵也拔刀哗啦啦涌上前来。双方剑拔弩张。 “住手!尔等是要造反吗?”随着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本地主管民生的官员岑佥事身着官服,带了一队持械的士卒疾步跑来。 然而已来不及。怀安卫的军户和总兵府的士兵,还有岑佥事带来的士卒短兵相接,缠斗到了一处。 就在此时,一支长翎箭划破长空,撞到丽娘的刀上。长翎箭上似乎携了千钧之力,把丽娘的虎口震得发麻,柴刀脱手直直的插入地面。 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箭飞过来,撞上另外两个怀安卫军户头目的兵刃上,将他们的兵刃从手中打落在地。 长翎箭没有伤到双方任何一个人,只精准的击中了几人手中的兵器并把它们打落下来,众人骇然四顾,渐渐停手。 “沈大人有令!怀安卫军户听诏!速速集结赶赴开平卫!” 来人将手中长弓和箭翎背到身后,带来另一批人马将所有人都围住。 来者是小方,他环视一圈,对丽娘冷冷道:“丽娘子,你于巴图非妻非妾,不需要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如若就此住手,你的仗义我和兄弟们感激不尽,否则……” 丽娘听了他的话,脸色愈发惨白起来,在马上摇摇欲坠。就在她分神的功夫,小方身边的骑兵靠上去,一记手刀不轻不重的劈到她后脖颈,她软软的倒了下去,被骑兵接住。 小方低声道:“丽娘子这些日太累,带她到医馆去请郎中煎一剂养神汤服下好好歇息,莫叫老巴醒了埋怨我等。” 他抬头,朝向怀安卫的军户:“北漠王庭的骑兵袭扰开平卫,沈大人已带军从开平卫出击深入大漠,现令尔等立刻集结赶往开平卫增援。记住,我们的刀剑永远该对着敌人,而不是同袍和兄弟。” 一触即发的争斗被小方带人平息,怀安卫的军户从宣府撤离赶往开平卫,岑佥事带士卒收拾残局,将大牢看管的更加严实。 “陆娘子,能借一步说话吗?”小方朝陆蓁拱手正色道。 陆蓁答好,对陆家四郎道:“四哥,我得走了。等爹行刑的时候,你代我和大哥三哥多磕几个头罢。你莫记恨爹,他一直都最疼爱你,就最后这些天,你对他好点,也算给他尽孝了。” “你去哪里?”不安之感笼罩陆家四郎的心头,他追问。她说她要走了,就好像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你莫问。我有我的正经事。”她口中说得俏皮,脸上的笑容却是凄楚的。 她和四哥说完话,上马往人群外走,小方迟疑了一下忙跟上去。 “陆娘子,”小方唤住她,面带愧色,“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这绝不是沈大人的意思!我……” 从那日老肖看向她的复杂神色,到今天和丽娘兵戎相见,到小方不再称她“陆夫人”,她终于做了决定。不怪他们。 要怪就怪她自己,不该贪念他的好。她最终还是辜负了他。 陆蓁微笑,望向远处高耸入云的城墙,一轮温暖的夕阳沉了一半在云中,一半在城墙上。 “小方,你毋需内疚,多给我说说沈大人,我喜欢听。” “沈大人在去开平卫之前就预料到了今日怀安卫的哗乱,他跟我说,如何平息军中哗变,这是教我的最后一课。” “还有这回,他领兵深入大漠追击,陆娘子你莫担心,这都是我们周密策划好的,加上北漠的钉子已被拔了出来,我们要借此机会迎头痛击,将开平卫的局面稳定住,等到了冬天应对他们的袭扰才能更从容。” 小方的目光也被夕阳吸引,有很多很多话,不止关于沈大人,都想要说给她听,希望她能宽容能体谅,能心甘情愿的放手。 “陆娘子你知道吗,我们这几人中只有巴图是正经的军户。老肖家原本是农户,在宣府种田就是给北漠的鞑子种的,你种好了他就来抢,他家就剩他一个的时候他从了军。我家是炮制药材的,我应征入伍时本来是做军医来着,其实只有我自己晓得,我不过略懂一点皮毛,哪里会给人看病。沈大人,你晓得的,他爹是童生,放在宣府这种地方,就是最有出息的读书人,但沈大人他也从了军。不管愿不愿意,不管是不是生来如此,我们若想过得好些只有这一条路可以奔。 “我们跟你的哥哥们不一样,他们生下来就是锦衣卫的后代,他们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我们可能一辈子也够不到。沈大人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我们在宣府军中也不容易。上回沈大人说,要守好这个地方,靠的不是他而是我们自己。其实,即便他回了朝廷,宣府依然需要他要仰仗他。陆娘子,您能明白吗?” “我明白。但是,小方,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能替他做决定,我也不能替他做决定。” 就在小方以为自己所说的都是徒劳的时候,陆蓁又道:“他曾经说过我任性娇纵,就让我再任性一回吧。” 作者有话说: 还有第二更也是最后一更,争取晚些时候奉上,感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番外21】 第122章 番外21 一个多月后,整个北方进入秋意萧索的季节。 山中古道,一行人在滂沱大雨中朝京师疾驰。轻车简行,蓑衣笠帽,和普通的行旅没有什么区别,只有他们腰间佩戴的绣春刀彰显了他们与众不同的身份。 他们春天从京城出发到宣府,离开宣府时,已是深秋时节,塞外开始飘雪。等他们穿过燕山一脉的群山峻岭,越过一个个哨所驿站越过长城,即将抵达京城之际,天空下起大雨。 瓢泼雨势不能阻挡这群郎子们想要回家的渴望。他们连中秋都是在北漠的战场上度过的。从战场上下来,一回到宣府,还来不及等新任总兵履职,他们就跟随他们的大人一刻不停的踏上返京之旅。 领头的青年面容冷峻,铁人铜身般的身躯驭马疾行向前,破开连绵雨雾。 “沈大人!皇陵快到了!”一脸疲色的亲卫朝前方缄默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笠帽下的俊容落满雨水,沈誉隔着雨雾朝皇陵的方向眺望过去,陵园静穆,松柏矗立成行。一条泥泞小道直通向山间,营房和青瓦白墙的宅院在雨中隐约可见。那里住着修建皇陵的匠人、侍卫太监宫女和守陵人。 她的祖父陆骞如今就在此处,在陵园为先皇考守墓。他该去拜会的,可是他又有何脸面去见陆老大人? 他没有照顾好她。他从开平卫回来,她已不在宣府的总兵府。她留给他的只有一双还未来得及叫他试穿的靴子,和一封信。她说她回京城去了。 护送她的骑兵在路上被她甩掉。她还托过路的行商给骑兵们带话,说他们的骑术太差劲,她不耐烦等,自己先走了。 她总是这么促狭,爱捉弄人。 沈誉不敢细想。心里存着小小的一点希冀。她一定回了京,就在京城的家中等他。 “你们要歇就在此处歇置片刻罢。”他淡淡的说,继续打马前行,铁蹄下泥浆飞溅。 郎子们咬紧牙关紧跟上去。 回到京中的沈宅。一个仿佛从泥塘里打过滚的人破门而入。 下人们正待呵斥,发现这个浑身淌着水的泥人是自家大人。 沈誉不顾众人惊惶的行礼问安和沈婶娘关切惊讶的询问,闯进院中,房中。 哪里都没有人。 果然是个骗子。跟她写给他的信一样。 “沈大人,我走啦,我先回京城去了,你莫忘记带两只羊羔回来,帮我送给张娘子,莫要叫吴三娘晓得了,她会笑话我的,切记。” 这是她留给他最后的话,随意的就像出门去街市前给他草草留了个口信,只记得她的羊羔,她的闺中姐妹。这算什么?他又算什么? 他走得匆忙,忘了帮她带羊羔回来。她若晓得了,一定会生气。生气了才好,来找他算账吧。 沈誉把靴子脱下来,放到床边。靴面上和靴子里的积水太多了,一下子就把靴面压得倒了下去。他也浑身湿漉漉的倒在床上。 他不在家这段时日,婶娘把家中收拾的很干净,就像一间新屋子一样,充斥着陌生又崭新的气息。 在这个让他陡然觉得陌生的地方,她巧笑嫣然的俏脸在他的眼前来回晃,一双梨涡挂在两边脸颊上,她的笑声无处不在,还有她一声接一声的唤他,“沈大人,沈大人……”,时而俏皮,时而娇滴滴的让他心猿意马。 她在他耳边叠声唤他,他的头脸就像被从中间劈开成了两半,头痛欲裂,两耳轰隆作响。 沈婶娘领着仆妇跟进来收拾他一路洒落的水渍,捡起地上的靴子端详,蹙眉道:“宣府那边绣娘的活计这些年也没长进,还是那么粗糙,线匝得不够紧,都开裂了,怪不得兜了一鞋底的水。” 婶娘说着就要把靴子扔到外头去,沈誉从床上坐起,制止住她:“还穿的,劳烦婶娘把破了的地方重新缝上。” 说完再次倒到床上。在他身上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疲乏和消沉。沈婶娘暗自吃惊,心说这趟宣府的差事看来当真不容易。 沈誉没有躺多久,北镇抚司的属官过来回禀他不在京中这段时日的事务。 “前些日子,兵部的人连番弹劾大人包庇纵容妻族行凶、为非作恶,说的就是陆如柏。后来陆如柏被问罪斩首,陆家四郎代妹写了一封陈请书,托宣府佥事衙署呈送到朝廷。陆氏兄妹在陈请书中说,陆如柏怙恶不悛,有愧于天子教诲,既被斩首惩戒,陆氏子女无敢怨怼,自当更加尽忠朝廷和万岁。陆五姑娘自知不堪为大人良配,在陈请书中自请下堂求去。自此,兵部再无大人的错处可拿,弹劾才平息下来。” “兵部有哪些人参与了弹劾,把名单拟了给我,”沈誉的声音如同浸了冰雪一般寒冷,“兵部尚书在军粮贪腐一案中下狱,我正愁找不到他下头还有哪些跳梁小丑,既然都自己送上门来,那就莫怪我不留情面了。” 属官拱手称喏。 紧接着,随着沈誉回归,在朝堂上如疾风过境掀翻了草皮,京中官员主要是兵部下头的,那些或贪腐或渎职或行事不检的,无不人仰马翻,不由分说被拘到北镇抚司刑讯。 官员们都不傻,宁可落到都察院手上,最大的酷刑不过是被剥夺官身,颜面和尊严扫地,没脸没皮的照样能活着。万万不要落入北镇抚司的魔掌中,那是真的会被剥掉一层皮的。北镇抚司的地面日日清洗,也洗不净从刑室里流出来的污血。诏狱中鬼哭狼嚎的声音终日不散,人们宁可绕道而行,也无人敢从旁边经过。 不过月余,北镇抚司新任指挥使的凶煞之名在京中广为流传,令小儿止啼,让心存不轨的官吏无不畏惧。 依然没有找到陆蓁。他递了信给老肖,老肖回信,说他们把宣府每一寸草地都翻了过来,也没有找到陆夫人。 这个骗子,口口声声跟他说喜欢宣府喜欢开平卫。还骗他跟她一起留在那里。却跑得无影无踪。 …… 转眼到了年节前夕,按往年惯例,宫中连着多日都要举办宫宴。沈誉吩咐宫中禁军多加戒备。 属官回道:“今年年底的情形约莫和往年不同,张贵妃临盆在即,吴太后的病情日趋恶化,皇后娘娘说今年的宫宴一律从简。太医院说恐怕太后撑不过明年三月份去,皇陵那边也要早做准备。” 沈誉在看老肖新寄过来的书信,脑中电光火石忽然一闪,猛地站起来厉声喝问:“你刚才说什么?” 属官被他吓了一跳,磕巴起来:“属下刚才说张贵妃和吴太后……” 沈誉置若罔闻,抄起绣春刀大步朝外走去。 他怎么早没想到,陆骞在皇陵,陆蓁从宣府回来必定去寻她的祖父去了! 寒冬大雪,行人匆匆走在返家的路上,准备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唯他一人骑马朝城外飞奔,在漫天风雪中疾行。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如琉璃一般清冷孤寂,唯有他的胸膛是火热的。 皇陵旁边,上回他们从宣府回京时看到的泥泞小路如今已经落满厚厚的雪。 沈誉下了马,在雪中一步一陷,朝陆骞居住的小院走去。 雪地被他压得咯吱咯吱的响,银铃般的笑声从院中传来。沈誉呼吸窒住,从柴扉的缝隙望过去,那个窈窕俏丽的少女披了一件和雪花一样洁白的大氅站在院中,背对着他。 他呆呆的看了半晌,终于想起去推柴门,脑后劲风袭来。有人偷袭他,没有杀气,只是想阻止他而已。沈誉不在乎,只想快些推开柴门,看也不看的拿绣春刀的刀鞘格挡。 门推开了,他被身后那人一掌击中后背,随着被打开的柴门冲进院中,摔到地面上。 陆蓁吃惊的转过身来。 “五姑娘!这个登徒子在门外偷窥!” “沈大人!” 一个老者浑厚的声音和陆蓁惊讶的声音同时响起。 沈誉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也很久没有这么快活过。他从地上抬起头,朝陆蓁喘着气直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沉寂了那么久的呼吸,终于大口大口的喘了起来。 “沈大人,你怎么连我家的陆伯都打不过!” 听这语气,有点小小的嫌弃,又满是怜爱。她脸蛋红扑扑的,欢喜极了,奔到他身边拉他起来。 袭击沈誉的是跟随陆骞多年的忠仆,这时也看到倒在地上的青年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使,也是他家五姑娘终日惦念的人。忙歉意含笑上手来拉他。 沈誉朝陆伯摆了摆手,仍然只是半趴在地上对着陆蓁笑。陆伯的功夫若放在锦衣卫中,比他手底下大多数番子强的不只一点半点。这段时日他的人也多次上皇陵来办差,没有一人发现她在这里。有陆伯和陆骞在,怪不得他总也找不到她。 陆蓁心里又酸又甜,吃吃笑得极为快活,口中嚷道:“沈大人,你莫不是要赖在地上不起来了呀!” 说着话又来拉他,被他猛地拽向地面嵌到自己怀中。她头上只戴了一支他送她的银簪,还有一朵白色绢花。她在给她爹守孝。 陆蓁羞得挣扎:“陆伯和祖父都在呢!” 他却不放,连连唤她的名字,叫着“蓁蓁”。 “莫再生我的气!我揍过小方了,老肖和巴图也都揍了他。” 陆蓁听到“巴图”两个字,眼睛瞬间亮起来。 沈誉连忙说:“巴图已无碍了!” “真好,真好……”她喃喃不停,大滴大滴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 这是她最大的心结。 她从宣府回京,快到皇陵时甩掉了护送她的骑兵,到了祖父这里。一直没给四哥去过信,关于巴图,不敢去想,也不敢问。 看到她的泪,沈誉慌了,连忙道:“巴图从未怪过你!他们都很挂念你。” “沈大人,那你挂念我想我吗?”陆蓁捧着他的脸,一边流泪一边亲他。 沈誉的身子一僵,这时才察觉自己的孟浪。陆伯还在院中,陆老大人也应该在屋里头。可他无法拒绝她的吻,他想她,想得都快疯了! 正对院子的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蓁蓁,把客人请进来坐,没个女娘的样子。”没有责备,只有宠溺。 沈誉脸红不止,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也把陆蓁拉起来。陆伯笑呵呵的提着茶壶进屋。两个年轻人躺倒在地上说话的时候,他在院中收集了满满一茶壶的雪水,搁到炭火炉子上煮茶。 陆蓁笑眯眯的拉着沈誉的手进屋。 沈誉进屋后拜见陆骞,暗暗大吃一惊。那个枯瘦的老人比他出京时又衰老了许多,已是油尽灯枯的模样。 他压下眼底的震惊之色,转头望陆蓁。陆蓁眨着一双湿润的杏眼,忧愁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对陆骞撒娇笑道:“爷爷,您偷听沈誉和陆伯说话!” 明明和沈誉说话的是她,她却说是陆伯。她惯会胡搅蛮缠,把他们仨都打趣了。 陆骞的微笑泛着一丝无力,对沈誉道:“你来接蓁蓁回京?” “爷爷!我不回去!我哪也不去!”陆蓁着急叫道。 沈誉在瞬间改变了主意:“我听蓁蓁的。她在皇陵多陪陪您老人家,多待些时日也无妨。” “好,好,老夫这一生见过太多的人死在老夫身前,临到自己头上,我才晓得我亦有恐惧之心。在我最惧怕死亡的时候,蓁蓁回来了。沈誉,谢谢你把蓁蓁带回来。” 也许他想说的是谢谢沈誉以婚姻为代价救了他的孙女,也可能这时他已有些糊涂,以为陆蓁是和沈誉一起过来的。 他说着话,头垂了下去,陷入昏睡中。 陆伯过来把他抱起来放到里屋的火炕上。 堂屋只剩下他们两人。陆蓁环住沈誉的腰,把头靠到他胸口,凄然道:“沈大人,我们找郎中看过了,郎中说祖父……没有多少活头了!” 他也回抱住她的后背,安慰道:“你回来陪他度过最后这段日子,他心里是高兴的。” 雪越下越大,下山的路难走,沈誉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 他和陆蓁静静相拥躺在厢房的火炕上。 “蓁蓁,等你祖父走了,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哪你都会跟着我去吗?” “会。”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她反而久久没有说话。 沈誉道:“去宣府吧,到宣府去等我。” 陆蓁从黑暗中坐起来,又被他拉到怀中。 “沈誉,”她的鼻腔有些堵,蹭着他的胸膛连连摇头,“我不该这么自私的,我应该跟你回京城去。” 可是她不想回去,她更喜欢塞上广袤的草原和坦荡的风沙。如果那里能有他就更好了。 他跟她说起政事:“我在宣府代理军政的时候,给万岁多次上过奏折,宣府和大同同为我朝北方门户,理应统一调度卫所和哨防,共同抵御北漠袭边,不应如现今这般各自为政,互相拉扯。万岁有在宣府和大同设立直属中枢的总督衙门的想法,属意于我。不过没有那么快,怎么也得两三年,等吴宣林能把北镇抚司完全撑起来。” “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其实迟早要交到吴二郎手上。毕竟承恩公府是万岁的舅兄家,比起我这个外人确实要更合适。” 他喟叹了一声,但并无愤懑之情。在宣府时,每回看她在草原上策马狂奔,是那么自由和快乐。让他也深受感染甚至羡慕。他本也是来自宣府的雄鹰,这些年为了向上爬,为了挤入中枢,离权柄更近一些,他丢掉了原本属于他的很多东西。但在她身上都奇异的找了回来。他不想再失去。 “到宣府去等我,”他重复道,“你喜欢那里,我也喜欢。你曾经到宣府去找过我,这回换我去找你。” “好。”她吻了上来。 她在孝期,沈誉克制的碰了碰她的唇,搂着她睡去。 次日早上雪停了,沈誉帮陆伯劈柴。 陆骞比头天晚上精神稍好些,坐在窗前跟陆蓁说他和沈誉交换婚书的那些事。 “那会儿沈誉已经去了宣府卫所,在那边查出一些东西来,那时你爹跟着武安侯已经一条道走到黑再难回头,万岁和内阁都已有所察觉,沈誉唯恐他们祸事败露殃及了你,叫亲信从宣府寄了一封密信回来给我,跟我提亲,我们秘密交换了他和你的婚书。他也是坦荡,不避讳跟我说你爹的事,只可怜你几个哥哥……” 陆蓁望着窗外矫健英武的身姿,愕然回头问祖父:“您说,是沈誉先找您提亲,您才和他交换婚书的?” “是的。”陆骞说完,有些累,头歪在圈椅上睡着了。 陆蓁把毡毯轻轻盖到祖父的身上,悄然出了屋。 劈好的柴禾堆成了一座小山。 陆蓁靠近,沈誉放下斧子。她给他擦汗,搂着他的脖子亲他的喉结,踮脚亲他的唇,一边亲一边咯咯笑起来。 “沈大人,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沈誉不晓得她笑什么,也跟着笑了,紧紧搂住她,深深的吻下去。 …… 三年后的夏日,开平卫的山坡开满鲜花,明河在远处的山峦闪闪发光。 两个女娘带着一个刚刚两岁的幼童,坐在山坡上。 幼童蹒跚走到年轻些的女娘身边,朝她张开肉滚滚的小手臂,咯咯笑着说:“娜真姑姑,抱,抱,我还要玩那个游戏。” 被他叫“姑姑”的俏丽少女就是陆蓁。幼童是巴图和丽娘的儿子巴雅尔。那一年巴图伤好后,丽娘终于答应了他的求亲。陆蓁那时还在皇陵侍奉祖父,没有赶上他们的婚礼。陆骞去世后,她回到宣府,巴雅尔刚刚出生。 陆蓁笑眯眯的答应,把孩子抱到怀里,小心的托着他的后脑勺和后腰,和他一起在山坡上打滚,轻柔的滚来又滚去。孩子兴奋的笑个不停。 “你呀,跟巴图一样惯着他。”丽娘看不下去,朝山坡下望。 不远处,一个士卒从山脚下打马经过,是宣府官驿的驿差,专门到各个哨所和烽火台传递消息。 丽娘张开手臂朝他挥舞吆喝,问他朝廷又有什么新的邸报过来,军饷涨了没有。 驿差也冲她大声喊,告诉她军饷没有涨。 丽娘骂骂咧咧的不太高兴。 驿差哈哈大笑:“宣府卫所和大同卫所收编成一家了,想涨银子,等宣大总督过来,您跟他提去!” 丽娘好奇,跑下山坡赶着追问。 驿差从马褡裢里掏出一张纸,磕磕巴巴的念道:“为了抗御北漠袭扰,朝廷将宣府和大同两大军镇合二为一,设宣大总督府统一调度,总理地方军政,兼理粮饷节制卫所……” 巴雅尔见娘亲离开了,从陆蓁怀里挣脱出来,叫着“额赫”,跌跌撞撞往山坡下跑。 驿差甩着鞭子走远。 春雷似的铁蹄声从天边滚滚而来,草原和天相接的尽头,一队骑兵在绿原上飞驰。 陆蓁站在山坡上远望过去,骑队越来越近,领头的郎君俊秀英武,也仰头看过来。是在她梦中出现过很多次的面容。 自祖父去世,陆伯和她来宣府,她和他已有两年未见。 刚才听驿差念邸报,她的心跳得很激烈,心想他该来了吧。 没想到如此之快。 骑队的铁蹄哒哒像敲响的鼓乐,她踩着鼓点往山坡下跑。骑队和她相逢在山脚下。 沈誉停下来,他身后的骑队从他俩身边越过,一直往明河边上奔去。来往的商旅和巡边的骑队都在河边饮马休憩。 他从马上下来,陆蓁咯咯笑着扑到他身上,“沈大人,为何不提前给我来信?” “给你写的信你从来不回,我也不晓得你看过没有。”他有些委屈。 陆蓁打着哈哈,心虚道:“你也知道在这里要找一支笔一张纸都好麻烦的,有了纸和笔还找不到墨!” 沈誉的唇角勾起微笑,她就是犯懒。 他扶她坐到马上,和以前一样牵着缰绳带她走过开满鲜花的草地。 远处,丽娘抱着巴雅尔,巴雅尔在娘亲怀里乱扭,被丽娘虎着脸拍了一下屁股。 看着那母子俩,陆蓁乐不可支,哈哈笑起来。 “沈大人你知道吗,巴图为了纪念他的祖父巴雅尔,给孩子取的名是他祖父的名字!” “这是他们纪念先人的一种方式。”沈誉说。 “这孩子别看还小,被巴图宠上了天,很是顽劣,丽娘经常背着巴图揍他,一边叫巴雅尔一边使劲揍他。我都不晓得巴图到底是在纪念他祖父,还是跟他祖父有仇,哈哈哈!”她又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沈誉的唇角翘起,默默听她接着说。 “我跟我四哥说了,等他跟我四嫂有了孩子,可千万莫学他们那一套!” 她又说,她四哥出了孝期就在宣府成亲了,郑粮官也成了亲,她四嫂和小郑夫人都是巴图介绍的,都是和巴图同族的堂妹。当然也都比巴图长得好看多了! 要说还是郑粮官聪明,已经跟小郑夫人学会了蒙语,他四哥和四嫂在家里说话还得互相比划。 陆蓁叹了口气,说:“说不到一起去,能睡到一起去也行。” 沈誉咳嗽了几声,脸有些红。他只听到了“睡”这一个字。 陆蓁又说,小方和老肖也都成亲了,老肖家的夫人原是个寡妇,带个孩子,老肖成亲就当上了爹,大家都说他有福气。小方的夫人是岑佥事家中的侄女,岑夫人介绍的。 其实这些沈誉或多或少都知道,从她口里说出来就格外有意思。他喜欢听她说。 “沈大人,我都跟你说这么多了,你就没有一件新鲜事讲给我听?”陆蓁俯身靠到马背上质问他。 “我都给你写了信。” 陆蓁故意哼了一声。 沈誉绞尽脑汁,道:“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年你叫我给张夫人送的两只羊羔?今年我去金陵办差的时候,在巡抚府看到了它们……” “什么?”陆蓁惊叫,“都几年过去了,羊羔都变成老羊了,那肉还能好吃么?” 沈誉垂下缰绳不走了,马也停下来,他抬头望陆蓁,陆蓁也垂头望他,默了一瞬,两人都笑起来。 (全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虽迟但到,完结啦~~感谢宝子们的陪伴,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让我们下本书再见吧~~下本开《巫女为妻》,预计年后开哈,请多多收藏,多谢啦 (呆萌但充分拥有自我、韧性超强)苗疆美少女一步步无意识驯化 (自我厌弃冷漠脸)冰山男主的过程,也是一个禁欲克己郎君从端着到跪着,从道貌岸然到没羞没臊的追妻小甜饼。 ==文案如下==感兴趣请点个收藏,谢谢! 嵇家二郎嵇成忧在黔州公干时,不慎中了当地苗人的蛊毒。五年后,苗疆少女阿蒲蒻携一封密信至汴京,为将会在二十四岁生辰时毒发身死的嵇二郎解毒…… 嵇成忧双手撑开身下少女的柔夷,十指相扣,汗水从高挺的鼻梁滑落,哑声喘息:“姑娘确定要用这种方式为在下解毒?” “你们中原人说过,知恩不报非君子。您救了我阿母和族人,我既做了这药人,岂能眼睁睁看您死去?”少女单纯的不谙世事,一如袒露在他面前的幼白肌肤。 嵇成忧刚想说,他必不会负她,定会以正妻之礼迎娶她好好待她—— “况且,祖母已应允我,只要我为您解了毒,就会依照约定让三哥娶我为妻!” 阿蒲蒻认真中透出欢喜的话语,如一盆雪水当头浇了他一头一脸,让他陡然清醒过来。 “鲜廉寡耻!” 少女漂亮的脸蛋上,被他的呼吸喷染出的那一抹娇羞的粉色,原来不是因他而起。 她与他肌肤相亲,心里念着的却是当他的弟媳! ……不懂情爱的少女不明白,为何眼看他生辰将至,她还没有帮他解毒成功……却糊里糊涂的成了他的妻。 ==小剧场== 嵇成忧捂着胸口出现在阿蒲蒻面前。头束玉冠腰佩长剑,芝兰宝树俊雅青葱,比汴京最美的少年郎还要骚包。 脸不红心不跳:“毒好像还没有除尽……” 阿蒲蒻:…心跳漏了一拍 1v1,双c,he,甜宠,可放心食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