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哥每天都在玩cosplay(武侠)》
1. 故国已去
黄沙莽莽,一望无际。荒原尽头连天,远看无花无草,一派空旷凄凉,偶有沙蝎钻洞沙行,地表热烫,一探头又立即缩回。
太阳火炉似的炙烤大地,如炉上风动,伸手看五指,五指便扭成一根根麻花,沉在茫茫风烟。
哒哒哒,哒哒哒……远处隐有黄沙拖行,匆匆前进。马蹄声声,交错无序,分外焦灼。只闻其音,不见人影。
哒哒哒,哒哒哒……声音渐渐地近了。
一个人影,又一个人影,开始出现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一大团旋风似的人影从地平面升起,每个人胯下一匹骏马,你追我赶,掀起阵阵沙浪。马顾不得脚下烫如烙铁,拼命前奔,可刚刚拉开距离,又被身后人立即追上。
奔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女子,一块纱布包着额头,露出汗涔涔的半张脸,依稀见得格外美貌,高鼻深目,十分年轻。裙角系在腰上,穿着一条厚厚的灯笼似的长裤,怀里搂抱一个小女孩,策马狂奔。在旁不过几尺的位置,一个男子与之并肩而行,手里提着一把长刀,冲女子大叫道:
“阿凭娜!越过无尽沙海,往北再走二十里,就有绿洲!你莫等我。带着公主,到绿洲去!”
女子道:“桑莱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小的时候有过约定,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想把我甩掉,门都没有!”
桑莱的脸上露出似悲伤、似欢喜的神情。他穿着中原人的服饰,宽袍大袖,腿上却绑了绑腿,看着不伦不类。脸部黝黑,闭上眼几乎就无法看清睫毛。沙海上没有一点风,他却觉得正被一束大风吹到空中,吹得眼泪滚烫。
他忍不住说:
“好,好,阿凭娜,阿凭娜娘娘,我们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下辈子,你做喙山上的一朵雪莲花,我做根下的一粒小小沙土,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一辈子都再不到中原去,好不好?”
阿凭娜伸出手,想要拉一拉桑莱的手腕。但是两个人之间到底还有一段距离,她怀里的小姑娘不被她抱着,立即就要栽倒下去。这小女孩不过五六岁,脸上涂着些脏兮兮的东西,左一块右一块。小手紧紧抓着缰绳,惊慌地喊:
“母妃,母妃,有海,母妃,有海!”
小女孩叫的是非常顺畅的中原话。又清又脆,却无端让人落泪。阿凭娜抬头一看,脸色霎时苍白。
哪里是海,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卷起大把大把的黄沙,在空中铺成一片片暗蓝色的光影。隐约可见纤细的一条条风的影子,是沙漠里神出鬼没的大风沙。大风来之前,世界总是安静的,骏马依旧奔跑,在耳中却一动不动,什么也听不见。
桑莱下意识一勒马。他正要转头去看,身后人却已经扑来,一剑捅穿了他的胸膛。桑莱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口吐鲜血,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阿凭娜的马还在飞驰。身后的人大叫道:
“和妃娘娘,停下吧!带着公主回来,皇上会保你们荣华富贵。皇上说了,要给娘娘封贵妃,给公主挑好驸马。娘娘,只消得你回一回头,一切都能实现了!”
后有追兵,前是茫茫无际、如海如浪的风沙。阿凭娜泪如雨下,她不停催马上前,马蹄踏过桑莱的鲜血,留下几点鲜红的印记。她低下头,用力吻一吻小女孩脏兮兮的额头,含着眼泪微笑道:
“好阿玉,这一辈子不要忘了母妃和父皇,好吗?”她打开女儿握得紧紧的小手,将一把短刀塞进她的掌心,“如果能跑出去,就往北一直走,一直走。看不到水不要停,谁叫你都不要停。到了草原,你说你是阿玉,就有人认得你了。你一定要跑到草原。你一定要找到草原啊!”
阿玉只来得及大喊一声:“母妃!”随后掀起的衣袍猛地拍上脸,痛得她一吸,鼻腔疼痛不已,整个人都像在一瞬间被埋进尘沙。如同天降一场沙雨,铺天盖地的风沙只用一息,便好似一个巨大浪头,将所有人从头到脚尽数淹没。
一片荒芜迷蒙中,只能看到一个人影摔下马去,转眼被覆盖在白茫茫风沙。而那匹骏马空空荡荡,只载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如襁褓似的小人儿,消失在风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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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曾经大梁百姓来讲,天荒地老不足为道,只说小麦一茬茬熟了又青,已有十三回。大齐王朝建立后,渐渐平息了兵乱,踩灭的田地也一点点恢复过来。时人少提当今朝廷名讳。只偶尔茶余饭后,看着地上一片将黄未黄,说,当真是时逢明主,至少今年到头,少饿两回。
一个少女和一个青年恰巧背着背篓经过,闻言,少女略略回一回头。她是个美貌的小姑娘,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眉毛长细,眼窝深邃,鼻梁高耸,有些异域风情。面容白皙,眼瞳乌黑且大,像一汪深潭里的余波,冰冷而几无动静。一条辫子从头顶一直梳下来,垂在脑后像只微微摇晃的马尾,只拿一根红绳束着。长发披散在背篓上,将入口遮得严严实实。农人们扛着锄头,三三两两过去,没人留意他们。少女冷冷地哼了一声,说:
“好什么!都吃不饱饭,还要叫好?”
青年年岁稍微大些,但看来也不比她大几岁。他个子高,一张脸温柔俊美,却带些狡黠笑意。他推一推少女的后背,说:
“快走,不要停在这里。你要是不去赶车,那我可自己回山上去了。”
少女看他一眼,不再吭声,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到了城门口,远望就是一片茫茫黄沙。两人纷纷将过所掏出。守城人左右看看,比对一番,道:
“管行玉?”
少女说:“我是。”
“闻朔川?”
青年笑道:“我是。”
“到哪儿去?”
“千绝山。”
“下的弥月庄。”闻朔川笑着补上,将管行玉往后挡一挡:“千绝山那地方,遍地风雪,陡峭如尺,去一个死一个,我们去那里干嘛?我和表妹要到弥月庄探亲去。那儿住着我们舅爷,叫周大壮,欠了我阿爹三贯钱,这不,正要讨债去呢。”
守城人将两人名字写在簿上,顺口道:“三贯钱也值得千里迢迢跑到那地方去?只一个无尽沙海,要穿去就得耗掉半条命。有命去没命回,一条命可不止三贯钱。要我说——”
守城人声音已经远了。闻朔川道:“喂喂,师妹,你拽我干嘛?人家还没说完,说不定同他套套近乎,就有马车坐,不用坐驴车。”
管行玉冷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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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马车驴车,到了无尽沙海边缘,不还是要骑骆驼。”她放眼四望,身后是高耸城墙,身前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黄沙荒原。十年前的回忆浮现在脑中,模糊却又无比清晰,让她心里的声音愈加沉重。管行玉晃晃脑袋,努力将那些异声晃出去。她往后看一眼牌匾,说:
“再者,和齐人,有什么好说。”
闻朔川不以为意,笑了笑。
“什么齐人,若真有那日,不还是你公主大人的臣民?”
管行玉一声不吭。半天后,才说:“什么臣不臣民,对我不重要。我只要大梁天下回来。我只要我父皇和母妃……”
身边经过一个赶车牧人,他们的驴车到了。管行玉的话卡在喉咙里。闻朔川先一步上车,笑嘻嘻把手递给她,叫她上来。管行玉却一拍他的手,身轻如燕,一闪身就到车上,坐稳在对面,看着窗外。
吱呀呀,吱呀呀……驴车或奔跑或行走,走了半日,直到身边空无一物。偌大沙漠看不到一个人。此地方圆百八十里渺无人烟,没有声,没有屋,没有水亦没有任何植物,大地上所唯一拥有的一样东西就是阳光下映得发白的黄沙。本地是东岩国旧址,居民逐水而居,常将国土正中心的这个大沙漠,称为“无尽沙海”。
闻朔川早在对面睡了一觉。管行玉看一看他的脸,看着这张熟悉的中原人的脸,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一颤,眼前浮现出一个中原人的面容。这个人面容锋利,下颌蓄须,对她总是微微笑着,慈爱无比。身边坐着一个异域女子,头戴珠玉,身穿绸缎,满脸温柔的笑意。她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叫阿凭娜。她记得清楚,她答应她的母妃,此生此世不会忘记她。
管行玉的眼眶渐渐有些湿润。她依旧面无表情,却不自觉低下头。当年那匹带着她冲出风沙的骏马已经死去了。死得怎样,她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一醒来就在千绝山上。师父和师哥围在旁边,师哥就是闻朔川,那时候个子还矮矮的,照顾病人也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刚认识第一天,他就对自己说:“你做我师妹,我将钱袋子全给你管,好不好?”
她说:“我不是你的师妹,我是大梁的五公主。”
闻朔川笑着说:“好,公主,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公主呢。你做我师妹,以后我就天天叫整个庄子的小孩儿都喊你公主,叫他们都给你抓小鸟抓小虫玩,好不好?”
管行玉心里所有的痛苦和仇恨,都渐渐地被这些回忆淹没。她冰冷沉默的脸忍不住放松一些,轻轻微笑了一下。闻朔川靠在对面,头抵着车厢,好似仍在睡觉。管行玉看他的脑袋磕着冷冰冰的车厢,忍不住俯身上前,低声道:
“师哥,醒一醒,醒一醒。”
她将头巾解下:“你枕着这个……”
突然,耳侧传来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头顶似乎也有木板拆卸的声音。管行玉眼神一凛,闻朔川也几乎同时睁眼。两人对视一眼,闻朔川一把将管行玉护进怀里,刀光刺破车厢的一瞬间,他已一脚踹开车门,噗呲一声破裂声响,两人跌进滚滚黄沙。
身旁传来一声怒喝:“盗了我们老爷的珠宝,就想这么逃命?好啊,还是一对贼子,速速拿命来!”
2. 杀出重围
管行玉心下里一惊。她不过在纵沙城住了两日,期间只同闻朔川去逛了逛街,高门大户的院落,一步也不曾踏进。闻朔川更不是偷鸡摸狗的性子,他能拿走什么珠宝。自然而然,第一反应是这些人找错了人。她抬起头,大声道:
“你们认错人了。我同师哥是本本分分的百姓,什么时候偷过你们老爷的东西?”
话没说完,脑袋就被闻朔川压下。闻朔川按着她的后背,两个人又多滚两圈,勉强逃离从天而降数支利箭。他怒道:“不要和他们说这些!越解释,我们越走不脱。他是冲着要杀我们来的,阿玉,我解决左边那个,你结果右边那个。我们把他们的刀夺过来!”
管行玉抬头,看车顶上正站着两个壮汉,两柄大刀日光下闪着凶光,立即点点头。闻朔川一松手,管行玉的手掌往滚烫的地面一撑,立时翻身而起。她身子极轻,两三步跨了上去,一晃已到壮汉面前,背上竹篓却动也不动一下。她身轻如燕,落到车顶没有半分声响,膝盖一抬正中壮汉小腹,却撞得人后退两步险些摔下。手掌推着拳头又是一肘顶出,管行玉随着壮汉踉跄身形疾步赶上,劈手去夺刀。
壮汉险些一头摔下车顶,吃了一惊,大骂道:“这臭娘们,年纪不大,出手倒是蛮狠!”他身着短打,腰身极为粗壮,上半身已经倾出车顶,却又生生扭转回来,撑着车檐一跃而上,长刀扑棱棱朝着管行玉天灵盖砍去。
耳侧风声呼呼,管行玉立即一矮身,刀锋堪堪从头顶扫过。她左手撑车顶稳住身形,右手侧而出掌,猛劈壮汉腰眼。这一掌精准迅猛,如风如刀,师父管它叫“斜月掌”,是说掌风轻盈潇洒,却格外凌厉,如一轮斜月弯钩,清冷锐利,直叫人措手不及。这也是管行玉同师父学武艺时的学的第一招。多年来她勤学苦练,一刻不曾松懈,只道对面前这个鲁莽壮汉是运筹帷幄。
谁料一掌出去,理应叫壮汉大叫一声,应声而倒,手上却如同劈一块铁板,分寸不进,反倒把自己手掌震得生疼。她大骇抬头,瞧见壮汉一张狞笑的脸:“你詹大爷打娘胎起就练成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金刚不坏,小女娃娃一巴掌拍上来,和给老子抓痒差不多!”
说着一只蒲扇似的大掌扇下,带着呼呼风声,管行玉甚至能看到掌心粗粝的厚茧,一看就是多年拿刀拿枪,连掌纹都看不真切。她胜在身形轻盈,在车顶左窜右避,心里想,这是哪来的追兵?什么样的高门大户,能请得起这样的高手?看手上的茧子和浑身刀枪不入的功夫,恐怕当真如他所说,是从小练功到大的。只是来抓他们两个普通弟子,有必要动用这样的人手?
管行玉在车顶穿梭不停,慢慢地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远远的,闻朔川身边围了三四个敌人,已经被他引着走远,离了马车好大一段距离,渐渐地都快看不清了。她当然知道这是闻朔川担心几个人都去围攻她,先把人引走再说,可和这个壮汉一交手,就知道此行人绝非等闲之辈,闻朔川和她功夫大差不离,就算高,也没高出去多少,几个人围攻,他要是撑不住怎么办?
一想到闻朔川可能命丧黄沙,管行玉的心里就一阵一阵抽着痛。她反手将竹篓摘下,抱在怀里,脚下微错,人立即鬼魅般一闪,叫壮汉从身后抓了个空。随后身如燕坠,忽的往下一垂,踩着车壁两步扑出,直奔闻朔川的方向。
她喊道:“师哥,师哥!闻朔川!快过来,我自己一个人打不过,快来帮我!”
话虽这么说,脚下却一刻不停地朝着闻朔川的方向撞去。这又是师父教的一招上乘轻功“移星摘月”,无论自身和敌人差距多少,第一招总能逃得脱,一下扑出,往前急窜,脚程快些,身后就很难追上,一般是保命用。
她有意直接向前猛冲,果不其然听到身后大笑:“啊,移星摘月,你果真躲不过了是不是?兄弟们,先来解决这小娘们儿,把她两条胳膊卸掉,扛回去给咱们老大当压寨夫人!”
一刀砍在管行玉肩头,险些就刺入皮肉,幸好她赶紧矮身向左柳絮似的一飘,堪堪躲过。转眼间,人也已冲到闻朔川面前,管行玉提气轻身,脚尖轻点地,下一刻已经窜出几尺高。她踏上一人的肩头,连踩几人头顶过去,双脚勾着一个脸上带疤的男子肩头往下一吊,双手交错一晃,使出一招“双月争辉”,一手往人脸上一抹,另一只手已经一掌砍上手腕,劈手夺了刀,丢给闻朔川。
“师哥,接着!”
闻朔川不必她说,一抬手就接下,旁边又是一刀横来,他立时扑身上前,后肩胛挨了一刀背,痛得闷哼一声,一把揽住管行玉的腰身,让她在肩头转了一圈落在怀里,向外急冲出数步。他难得沉声喝道:“不要命了?我刚把人引开,你又跑回来做什么?”
管行玉道:“不然看着你被他们杀掉?拖个尸体回千绝山,你觉得我有那力气?”
她方才翻身夺刀的时候竹篓被顶在脚底,被闻朔川书页似的一翻,又重新落回怀里。闻朔川一手搂她,一手抵住刀柄,且战且退。数把长刀相撞又分开,噼噼啪啪不绝于耳,管行玉的手指紧紧拽着竹篓,与闻朔川一道呼吸、移动、纵跃、出招,只觉师哥身法极快,风声刀声和太阳晒在沙粒上噼里啪啦的响声混在一处,寂静又嘈杂,自己的头发拍在脸上都敲得皮肤生疼,如同刀割。
能用“双月争辉”夺得一把刀,恐怕就夺不得第二把,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清楚。闻朔川的汗水滴在后颈,两个人的身躯都渐渐地沉了。两方交手足有一刻钟,管行玉轻轻喘着,已经有些疲惫。她始终没和闻朔川离开半步,两个人背靠着背,几乎战成一个圈子。可这些人又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一个人对战两个,倒还有脱身的契机;可是若一共有七个人呢?
管行玉的手紧紧地握住。再次侧身躲过一刀后,正与闻朔川对上,两个人都是大汗淋漓。管行玉咽一口唾沫,低声道:“罢了,师哥,我把竹篓子打开吧。”
闻朔川一只手护着管行玉的后背,也是气喘吁吁:“不成!再怎么为难,师父不让咱们看竹篓,咱们也不能看。阿玉,你收拾收拾精神,稍稍休息一阵。”
管行玉道:“休息做什么?”
闻朔川一笑,汗涔涔的脸上露出管行玉见惯了的调皮笑意:“自是好好休息,等师哥送你杀出重围。”
管行玉还没来得及说话,腰间就一轻。闻朔川单手环抱,左脚迈出,身子微微往下一沉,听到鼻间轻轻地一呼。右手尚且挥舞长刀如同雨后落虹,左手已抱着管行玉的腰往上一掷,管行玉人在空中,心下震惊,但从小与闻朔川拆招拆得习惯,明白师哥的一举一动,立即在半空中用双手撑着他的肩头,略一转腰,鞋尖落下,踩到闻朔川递来的手肘,略一使力,已经如同一枚石子,纵跃间被送出几人包围。
人群里响起几声乱七八糟的叫喊。
“哎呀,叫那小娘们儿逃了!追不追?”
“女娃娃武功不高,两个人追去就行了。”
“武功不高?武功不高你方才没一刀把她废了?”
“这不是要留活口!”
几句话里,管行玉已经施展轻功,迅速从几人头顶掠过。她使尽了力气,毫不收敛,一门心思只要往外逃,明白逃出去师哥才有活路。一只手慌里慌张从下面伸上来,要拽她脚踝,管行玉脚腕灵巧一晃,像是完全没骨头般转了半圈,正落在腕骨上。临走前她早就躬身抓了一把黄沙,借这一点小小的力,故技重施,弓下腰作势要施展“双月争辉”。
此人只怕又叫她夺了刀去,连忙横刀去挡,刀锋即将扫上才想到要留活口,哎呀一声连忙收力,反倒往回后退两步。手里刀倒是没落下,面门却被劈头盖脸撒了一大把黄沙,惊得连呸几下,眼睛也睁不开。
有人叫道:“詹二哥!坏了,逃了,真逃了!”
詹二哥詹长蛟就是最开始阻截管行玉的人,望一望管行玉逃离的方向,恨恨一咬牙,却道:“不要管她!”手上长刀舞得虎虎生风,他人虽壮得有些笨拙,刀法却极为灵巧,如同灵蛇般左攀右探,刀刀赶劈闻朔川致命处。闻朔川从小随师父学剑,于刀一道只能说是懂得,却不能称精通,被詹长蛟逼得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最后甚至开始以出剑的方式出刀。两人一边交手,詹长蛟一边大笑道:
“归云眠沙、玉立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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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送波……好,好,好!你是周敬慎的大徒弟,姓闻的小子,是不是?你詹二爷老早就听过你的名号。咱们两个有缘,爷爷我不杀你。说吧,那宝贝,到底是在你手里,还是你师父手里?”
闻朔川笑道:“原来是詹前辈。晚辈从前随家师游历大齐时,常听闻‘磐石刀’的名号,听闻前辈辗转于各大山头,总在山上当义士,做的是劫富济贫的义举。怎么如今还成了有钱人家的狗,跑来追杀我们手无寸铁的兄妹俩啦?”
詹长蛟哼哼笑了两声,手上攻势不停,反而愈加猛烈,冷冷道:“小子说话夹枪带棒,你詹爷爷这辈子只为自己活,不为富人,也不为穷人。”他手腕忽扭,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从下盘攻来,险些叫闻朔川双腿切断,幸好躲得及时,没有遭此毒手,“你老老实实说明白,那宝贝到底在哪?你师妹篓子里装不下那么大的东西,二爷发善心把她放走,不过别想着她能搬来救兵。就算来十个八个你师父,老子也对付得了。”
闻朔川的汗珠已经浸透睫毛。他身形微侧,一刀刺出,却是长剑般一缠,要往詹长蛟前心抖去。詹长蛟动也不动,大笑一声,刀锋落到胸口就好像毫无反应一样,果真如他所说,外门功夫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特别是防体功夫。
闻朔川后退两步,汗水顺着下颌滚下,摔落在沙土里,连朵水花也瞧不见。大漠的天不知何时阴了,隐约有风沙浮动,曳开衣衫,影子也一晃一晃。他擦把汗水,故作不知,笑道:“你这话说得好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詹长蛟一翻脸,又是一刀朝闻朔川面门劈来,却是稍一错腕,顺着他的面颊砍下,脸部没有半分伤痕,只有颊侧头发齐齐削掉,可见刀法已经炉火纯青。
“小子,莫要再装傻!听你二爷一句劝,你们千绝山周氏子弟多用剑,少用刀,拿着扬尘刀,是一点用也没有。不若给了二爷,还能保全一条小命,回去见着你师父,说路上碰见了詹二爷,也不至于落得刑罚……”
“喂!”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你想要扬尘刀吗?就在这里,接着!”
这一声如石破天惊,几人齐齐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只有凛凛黄沙,马车上破碎的小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枚石子突然从半空飞出,猛地击到一人头上,其中蕴含内力极深,打得人哎哟一声。紧接着是第二粒、第三粒……转眼间石子将所有人打了个遍,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压根无法发觉人究竟身处何方。
詹长蛟本就心中急切,要回头找扬尘刀,可别说刀,连个人影都不见得,立时明白过来,暗骂一声中计,赶紧回头时,腰眼已经狠狠中了一脚,闻朔川翻身而起,一脚踹向另一人肩头,借力一跃翻至空中,正跃到飞驰而来一匹骏马背上,扬长而去。
骏马跑得急切,怕身后人追来。事实上,如果詹长蛟真的想追上,这匹马是绝对跑不过他们几个人的。可除了两三人作势要追,其他人都呆呆立在原地。天渐渐的暗沉,像是黑夜即将到来,又仿佛将落一场污水似的大雨。远处卷来一团又一团的风,如一个巨人正在陆地上跳跃、行走,像从沙里长出一卷天梯,直通乌云尽处,狂风飒飒,黑沙如海,无边无际……
黑影映衬在詹长蛟眼睛里,像拢了一包墨水似的眼泪。所有人眼底都像含了一条污水渠,只看到平滑镜面似的黑水上,只有碎片在沉寂、汩汩地流动……风来了,风大了,风鼓鼓地吹,吹起一切沙粒和石子,砌成这条胆敢摸天的大天梯,世界全是寂静无声,时间、空间凝固成死掉的湖泊,连一点呼吸都听不到,直到一人突然反应过来,连连后退数步,大叫道:
“风,风,大风!是大风啊!”
叫喊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才好似重新流动,恢复鲜活。人人叫着“大风!”,开始往后跑去。詹长蛟武功最高,一马当先,直扑遥远得已经看不清轮廓的纵沙城。此时耳边骤然响彻呼呼风声,霎时天旋地转,伸手不见五指。心里除了惶恐,只有一个念头:
无尽沙海,大风沙,幽灵马……传闻是真的,那个十三年前死掉的前朝公主,架着风沙到这儿索命来了!
3. 千绝山上
无尽沙海总是有茫茫的大风沙。幸好两个人从小在这里长大,知道这只是一次寻常大风而已,不算多么致命。两个人寻到一块石头躲了躲,大概半刻钟后,风沙渐息,管行玉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尘,牵过骏马,对闻朔川说:
“快,快,我只怕还有大风沙,我们快走。”
闻朔川在与詹长蛟交手的过程中略受些内伤,捂着腹部,脸色有些发白。他在管行玉的拉扯下上了马,坐在身后,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却还是忍着痛笑道:
“好师妹,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不然换我一个躺在这茫茫黄沙里,来生投胎成一只小蜥蜴,一辈子都见不到你的面了。”
管行玉哼一声道:“你做蜥蜴,我还得担心你往鞋上爬。”闻朔川笑着说:“那不容易?你一脚把我踹走就好了。”
管行玉没吭声。她策马狂奔,一路冲向无尽沙海更深处,心里却想,就算师哥真的变成了一只蜥蜴,她也得买只金丝笼子,用上瓷白瓷白的小食槽,找最好的草根,把师哥喂成一只大蜥蜴。
想着,她忍不住一抿唇,笑了起来。闻朔川顾不得痛,忙问:“笑什么?”
管行玉道:“如果你变成一只蜥蜴,想必也是一只大蜥蜴。脑袋小,身子大,像一只倒扣的花瓶。到时候我就把你吊在房梁上,日日夜夜地抽,直到吊成一条蜥蜴干,然后我就拿你去和周师弟喂招。”
闻朔川也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捂着肚子说痛。管行玉连忙勒马,闻朔川便伸手按住她的手臂,笑意还没收敛,道:“好了好了,你师哥我一点事也没有。回千绝山这一路,几日时间,休息休息,也就过去了。”
他又想着有趣,拍掌大笑道:“好好,这主意好。到时候我变成了蜥蜴干,你就把我塞到周师弟嘴巴里,我咬一口他的舌头,你就成了千绝山的老大了,我便成了老大的蜥蜴,岂不美哉?”
管行玉笑道:“你想得美!若我发达,想要什么蜥蜴得不到?我可以抓宫里的蜥蜴,王府里的蜥蜴,雪山上的蜥蜴,抓蜥蜴里的皇帝……”
“可是,你没有一个姓闻的花瓶一样的蜥蜴。”
“你觉得我稀罕这么一只蜥蜴?”
两个人嘻嘻哈哈,马蹄轻快,日夜奔袭。闻朔川坐在马后,静心疗伤,除些外伤,内里的痛也消了些。夜间休息的时候,管行玉牵着马到海子旁饮水,闻朔川坐在岩壁后,有些出神地望,半天问道:
“师妹,我还没问你。这马是从哪儿来的?无尽沙海方圆数里渺无人烟,别说马了,骆驼都能被耗死,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个宝贝?”
管行玉面覆月光,映照一张脸愈加的白皙秀气。眉宇高耸,眼窝深邃,这时才能看清眼瞳微微泛着蓝,像是古东岩国藏在石窟里的无名雕像。她坐在海子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往旁边蹭了蹭。很久后,才慢慢地说:
“他们都说无尽沙海有死去的公主的幽灵,可只有我知道,我没死,管行玉没有死掉,大梁的最后一条血脉没有死掉。但,但我不知道我母妃和桑叔怎么样。他们还活着么?若是,若是已经离世,又葬在哪里呢?我要找人去救你,跑出去不多久,就在不远处看到这匹马,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这匹马……我急着来救你,所以不敢想。可逃出来这么久,我还是不敢想。这是巧合,还是我母妃和桑叔正在保佑我呢?”
两人之间沉默了很久很久,只有月光洒在海子上方,拨出一寸寸粼粼水色。身旁黄沙沉寂如山,一道道似兽的脊梁,又好像绸缎,高高低低铺上大地。闻朔川抬起手,没说话,只伸出一只还完好的手臂。管行玉也没说话,静静将身子挪了挪,脑袋轻轻搁在闻朔川肩头。
管行玉只觉时间被拉得很长。一呼一吸,一个眨眼,都仿佛过了整整一辈子。闻朔川的手臂搭在她的肩头,只是迟迟不搂下来,始终落在一边。管行玉嗅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气,包袱没有被人夺走,闻朔川刚把脏衣服换下来,在海子里淘洗干净。嗅着这个味道,管行玉想起回忆中已经有些消散的、母妃身上的香气。想起大梁宫殿的熏香和脂粉,她一并觉得这是冷冰冰的珠玉发出来的味道,实在难以想到它们竟然出自一个人。与她一样的人,相同的睫毛和皮肤,一样的肌理,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温度,可一个是冷冰冰的香气,一个是暖和和的绒毛。有什么不一样,她也不知道,只觉得好像枕在玉石上一样。睡不着也睡不好,但就是有人离它不得。
想起母妃,她就心头微酸。闻朔川的胸口和手臂仅仅只作为一面枕头存在。管行玉私心要把它们变成自己的被子。她拉拉闻朔川的手,小声说:
“师哥,我有些冷。”她顿了顿,又说,“这大漠的夜晚真冷。”
闻朔川嗯了一声,手却依旧没有收紧。他脱了自己的外袍盖在管行玉身上,低声道:“睡吧,我给你守着。这沙海里,是连狼都没有的。”
管行玉只觉着浑身上下是从未有过的温暖,甚至如同热水滚过,如此温热,如此清甜。她低下头,也嗯了一声。闻朔川的手掌依旧没有落在她肩头,可耳朵却听到闻朔川胸口传来的心跳,砰砰砰跳得好快,锤得胸口发热,锤得脸也发热。
她翻了个身,从肩头滑下去,枕在闻朔川腿上。她听到闻朔川噗嗤笑了一声,她自己也噗嗤笑了一声,抬手胡乱往闻朔川脸上一抹:“傻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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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绝山位于无尽沙海尽头向北三十里的地方。这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脉,主峰一半显露在外,一半则牢牢地藏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直上直下,几乎如同一把钢尺,远远看去,无从落脚。其上、其下,都覆着一层厚厚的冰雪,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山内,又好像直奔云端。
山下丛林稀疏,人烟也稀少。偶尔只有几个背着小篓的牧民赶着牛羊,从渺渺荡荡的荒原走向另一处荒原。无边无际的白茫茫的荒原上,只有一匹马在奔跑。一个钟头后,这匹马停在了弥月庄门口。几个双颊红通通的小孩手拿着毡帽,眼巴巴地等在门口。看到马来,立即欢呼。
“闻哥哥,闻哥哥!管姐姐,管姐姐快停下马!”
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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叽喳喳像一群小雀儿,如同被人捏一把,就都一溜儿跑到马前。闻朔川先给了反应,笑着从怀里把在纵沙城买的糖一块一块分给小孩子们。管行玉不擅长和小孩打交道,将马栓好,轻轻摸了摸一个小孩的头,就站在门口等待。好一阵子闻朔川才出来。他重新将竹篓背好,问:
“你不进去看看?”
管行玉摇摇头。
“糖都在你身上,我什么都没有。进去了,孩子们要失望。”
“他们看到你就不会失望了。”
管行玉又摇摇头。她抬起头,看向远方山脉中一株入云主峰,始终紧紧绷着的唇线才微微放松些许。
“到家了。”
这儿就是千绝山,山下的村庄,就是千绝山下最大的弥月庄,住满了牧民,也有不少淘金的中原人旅居于此。管行玉从不知道这儿到底有没有金子,但来的人一波跟着一波,是否有收获,也不为人知,只知道能离开这里的很少很少,要么死在了雪山里,要么就在此处扎根,不再回到中原。
而千绝山最高的那个主峰,就叫喙山。因像鸟的喙而得名。但实际上,这只是中原人的解释,对于古东岩国人来说,这是因为“喙”的读音十分类似他们东岩文化里的“女神”的读音。这位女神名叫乌月弥,据说生得极美,树木看到她都要枯萎,因而千绝山上下几无绿色植物;连鸟儿看到她都要哀叫一声摔落在地,因而此处也没什么野禽。但是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曾提着医箱,在雪原上徒步跋涉一天一夜,只为到一户人家给一个孩子看病。经由她手的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会恢复如初。直到后来,她在一场雪崩中不见踪影。东岩国的人为了怀念她,特将千绝山上最高的一峰称为“喙山”,为的是希望她的灵魂可以顺着这座山直通天国。而将千绝山下最大的村庄称为弥月庄,也有怀念她的意图。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就在喙山的半山腰,有一个小小的“宗门”,正在山和云的夹缝中,无声无息地存在着。
千绝山对于寻常人等近乎天堑,但对于闻朔川和管行玉来说,两人从小于此上上下下,早不在话下,不过半个钟头就一前一后,到了喙山半山腰。
但见喙山上的风景,其实不如山下人所说的那样凄凉。虽然植被稀少,但竟也有花有草,有一片小小的、流动的、不曾结冰的水池,池子里还有几尾不知从哪得到的橙红色的锦鲤。面前一个小小的院子,空空荡荡,放了些上下山要用的绳索。再往里看,就是一个中原式的大院,共三进,朱红大门、耳房、影壁,应有尽有。只不过已经掉了薄薄的一层漆,檐角悬挂的风铃结满了霜,在空中早听不见动静。
一个少年男孩站在门口,踮起脚往外看。远远地,云山尽处,上上下下一阵,才浮现出管行玉和闻朔川的身影。男孩立即激动起来,两手合在一处,踩在滑溜溜的落满雪的地面,冲向山崖处出现人影的方向。一边跑一边喊道:
“师姐,师哥!你们可算回来了!爹等了你们好久好久,快快,东西带回来没?”
4. 千绝惊变(上)
千绝山上的雪据说万年不化,层层叠叠堆在一处,早不见盐似的绵软的雪粒,多是早便被寒风和月光冰冻后的千年冻土,一走一打滑,不少小孩子会在放牧时跑到这里溜冰玩耍。放眼四处,一片雪色茫茫,只有牧人清扫出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山内,但更深的地界,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
这就是古东岩国的地界。东岩国已经被大梁灭了近二百年,后由大梁牵线,扶持新国王登位,建立了朝予国,作为大梁的藩国存在。梁朝被齐灭后,自然而然,朝予就成了齐的附属。梁统治天下三百年间老老实实,换作齐接手,愈加的老实。只不过相对于梁来讲,他们似乎更喜欢齐。有尚且在世的老人说,梁一派使者来,王庭和百姓就晓得要送女子、送质子、送财宝、送牛羊。齐虽然也派人来,但是要的少,次数也少。改朝换代十几年来只来迎过一位妃子。是继老国王的小女儿阿凭娜之后的第一位朝予妃子。
因它靠北,是千年冻土,人迹罕至,中间又要穿过一整片大沙海,干旱和冰冷相合,中原人很难适应这样的气候,故而冒险来此地的人不多。但也因太过遥远,梁人等远在中原,听闻黄沙莽莽、雪山绵延不绝,荒原如绸缎,闭眼便有蜃楼海市,不是大梦不愿醒,若是大梦不必醒,故而也诞生了很多神话。
如相传无尽沙海中有会唱歌的沙山,只要能够找到它,就可寻得大漠中被风沙掩盖千年的古城池。又传闻千绝山里满是冻土和岩石,和岩石中蕴藏无限珠宝,金银铁矿数不胜数,拼着性命一去,能回来就能发财……久而久之也就由一部分商贾牵头,上报朝廷,给中原和朝予开了一条商路。即从纵沙城起始,穿过无尽沙海,抵达雾纺城,看到第一座雪山,就说明进入了朝予国。
千绝山的周家据说就是这个来路。
管行玉的骏马留在弥月庄,上山的时候只带着那个小背篓。包袱也在背篓里,不过几件衣服,几个馒头,馒头也被冻得硬邦邦,与石子没什么区别。
小师弟周逐岸简单翻了翻,转头对闻朔川道:“师哥,再怎么样,师姐也是个女子。你为了省钱,出门在外,连件衣服也不给师姐买?人家好歹也是公主,你看看这吃的是什么?”
管行玉眉头微微一皱。她正要躬身将馒头捡起来,闻朔川却先一步出手,将周逐岸扫到地上的东西都顺手捡起,不见恼怒,只笑着说道:“好话。我倒也想把银子都用在你师姐身上,可奈何有人不同意呢。”
周逐岸道:“谁不同意?我去打他。”
管行玉看他一眼,将竹篓里被摔开的层层叠叠的衣物捡起来放到桌上,淡淡道:“是我不同意。怎么,你也要打我不成?师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忘了此前咱们如何去挖人参、挖虫草换钱?那么高的山,那时你轻功不好,跟在师父屁股后面,还差点把腿摔断。此去又不为吃穿玩乐,能平平安安归来,我二人已经很高兴。余下的银钱,不若交还给师父,逢年过节,叫他老人家再多添两件新衣。”
闻朔川含笑看她一眼。谁也没说话,但管行玉知道闻朔川是不必说,周逐岸则是不知道怎么说。她打小清楚师弟的秉性,明白若是话风不对着他,他就会立即倒戈更改。果然,周逐岸立即换上一副笑脸,道:
“是,师姐说得对。凡事还是以节俭为上。我这不是怕师姐吃住不好,委屈了师姐?师姐金枝玉叶,好不容易下山几日,还过得紧巴巴的,别说我了,我爹都心疼。”
他见管行玉专心找着什么,没回话,又凑过去道:“师姐你不知道,上次我和师哥出门,他管我管得好严,本来就在山上什么都没见过没吃过,他还不叫我去,无趣得很……”
管行玉打断他:“幸好这次是我与他同去,我不觉得无趣。”周逐岸被哽了一下,管行玉已经从竹篓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抓在手里道:“闲话莫讲。师父要的东西我和师哥已经带回,师父现在在哪?”
-----
“剑意慈心”周敬慎是管行玉此生最敬重、最佩服的人。这不仅仅是因为当年在她最危难时,师父救了她一命,还将她抚养长大,更是因为周敬慎为人实在仁义。他剑法极高,相传与他交手的人,从来不知他家传的“寒江诀”究竟是何威力,因为只要有人与他一经交手,要么必死无疑,要么压根就看不清招式,便已被制剑下。
可他却从不杀人,除却罪大恶极之人。不论是真心挑战,还是刻意挑事儿,周敬慎都是点到为止,对辱骂谣言亦不以为意,从来不会因为个人琐事而置人于死地。久而久之,江湖上给他一个名号,即为“剑意慈心”。
管行玉和闻朔川的剑法都是他一手教授的。但所学的不是寒江诀,而是周敬慎的另一套独门绝学:掠影剑法。顾名思义,即出剑出手如同从云上掠过,极快无比,像鸟儿跃上枝头一转身般,只给敌人留一个短促的尾羽。当年周敬慎除了寒江诀,就是用“掠影剑法”打遍了中原无敌手。如今他归隐山林,但依旧有不少人认得这套令人闻风丧胆的招数,管行玉不由心想,也许詹长蛟便是如此认出他二人身份的。说不定当年师父还揍过他呢?
周家虽身处半山腰,房屋较为狭小,但许是周敬慎为怀家乡,还是倔强地开辟出一个小后院。后院分为两掌,一掌在东,一掌在西,种满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但都是苟延残喘,不适应千绝山的环境,不过几天就会枯萎。因而周敬慎三天两头去到后院,用内力温着花草生长。
管行玉知道师父定会西掌的小亭中坐着。她轻手轻脚绕过花坛,果然在一个覆满细雪的小亭中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一身墨色长袍,长发披散,手中拿一支玉笛,不吹,只是看着。
她明白这是师娘的遗物。管行玉大概猜到,师父又在睹物思人。她握紧了小包,上前两步,放轻了声音。
“师父。”
“阿玉回来了?”
声音听着并不苍老,但十分威严。管行玉绕到面前,双手抱拳拜下,道:
“是,弟子回来了。师哥半途被师弟叫走,说是要师哥一回来就同师弟练功,以备来日中原武林大会。故而只有弟子前来拜会师父,献上宝物。”
语罢,她将一直握在掌心的小包送上。包裹不大,东西也极轻,仅从中原一位商人手中拿走,甚至没有经过什么挫折,容易得让她和闻朔川都心头犯嘀咕。
一路上,管行玉连摸也不曾摸一下。师父有自己的秘密,她和师哥都没明白。带来的到底是什么,是否是周敬慎所要的东西,这些都不重要。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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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万不可看竹篓里的东西。两个人忠心遵循此道,从来没动过半分想要看一眼的心思。为此遇到詹长蛟时,管行玉竹篓里有着当年母妃给她的短刀,她也不曾将其拿出,只怕被敌人发觉端倪。
周敬慎什么话也没说。抬起头时,方见其实他并不如何年长。一张白净面皮,下颌蓄须,梳得一丝不苟,漆黑如墨。面容平和,看着不过四十出头年纪,白发都没有几根。手指拿着一根玉笛,只在笛孔处不住摩挲。一双眼睛潭水般深邃,几乎没什么情绪,只有在看到管行玉手里的包裹时,才露出些许温和神色。
“好,阿玉。实在辛苦你,你帮了为师大忙,我们周家可要好好地感谢你。来,拿给为师看看。”
得了周敬慎夸赞,管行玉格外欣喜。她忙双手将小包送上,见周敬慎接了不拆,就知道须得自己避开。她低头行礼准备退下,神思一晃,想闻朔川被周逐岸千缠万缠地缠走,没能回来就直接拜见师父,只怕周敬慎心有芥蒂。心想虽是周敬慎的要求,但师哥的功劳也不能抹去,于是主动道:
“师父,此去中原,虽然不曾经历什么危难,但也算翻山越岭。回来的路上更是被污蔑偷盗,叫人追杀,领头的那个竟是磐石刀前辈,多亏师哥——”
话音未落,周敬慎忽的说道:“磐石刀?是龙骧帮主詹长蛟么?他常年在海上做海盗活计,怎么会出现在大漠?你们怎么会招惹上他?”
管行玉也吃了一惊:“他就是龙骧帮主?”
当下赶紧将前因后果说了,周敬慎才松口气,神情缓和下来。
“原来是误会,”他思忖片刻道,“阿玉,既然已经上山来,此事就不要再和别人去提,权当它不曾发生就是。詹长蛟应当不会带人跑到千绝山来,就算来,也找不到咱们在哪。”语罢,他的神色又变得有些慈爱:“这詹长蛟虽然不及你师父一根手指头,可也不算小喽啰。你受伤没有?”
管行玉忙道:“弟子没有。可师哥——”
周敬慎便将倾出去的身躯又直回来,再度恢复那种平静淡然的神色,仿佛刚才的慈爱和担忧都不曾生发似的,从容打断她:
“没有受伤就好。阿玉,你来去辛苦,回屋快快梳洗一番,今夜就不要练功了,好好休息。”
管行玉的话卡在喉咙里。沉默半晌,她低头拜过,离开了后院。
周敬慎对闻朔川的态度开始变得奇怪,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管行玉对此已有察觉,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她从后院西掌出来,没有回屋,若有所思,慢慢往前走。心中疑虑,心事重重。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师哥是师父的第一个弟子,是师父以前最为倚重的大徒弟。曾经师父什么事情都交给他做,而且从不过问。怎么近一年以来,随着师哥及冠,师父对他的信任似乎也急转直下呢?
管行玉不知这中间有什么底细,也看不出闻朔川哪里做得不好。在她眼里,师哥除了有的时候话实在太多些,哪里都好。是以怎么想也想不出,只能徒增烦恼,无意中走到了东掌,刚一进门,就听到花坛边有人在说话,是闻朔川和周逐岸。
师兄弟在此聊天,管行玉不欲偷听,本想躲避。却听到周逐岸说:
“师哥,听说你好事将近啊!”
5. 千绝惊变(中)
什么好事将近?管行玉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重得把她都吓了一跳。她要离开的脚步顿住了。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做出反应,思绪回笼时,脚已经牢牢扎根在地上,想抬起离开都费劲。
闻朔川笑道:“怎么?什么好事,我怎么不知道?”
周逐岸道:“师哥你还跟我装傻?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爹和我说,你与师姐都到了年纪,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他说打算找个好日子,由他亲自做媒,把师姐许配给你呢。”
一刹那间,后院里几乎全无声息。落雪声、枝叶晃动声、结了冰的水池噗嗤噗嗤微微绕着的浑似气泡破冰而出的声音……一切归于寂静。管行玉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红热从脚底猛地窜上头顶,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要烧起来一般,满脑子都是咕嘟咕嘟从自己脸上发散出去的火似的沸热。可即刻,又像是一头被按进千绝山无穷无尽的冰雪里,脑袋倒插在冻土中,又冻得浑身发抖。她心想,师哥怎么不回话呢?
管行玉从小就知道自己喜欢闻朔川。当然,她也认为,闻朔川从小也喜欢自己。他所呈现出来的态度太像喜欢了。在旁人面前,他总是稳重、温和的,只有在自己面前话会突然变得好多,而且格外活泼,总有些管行玉怎么也想不到的新奇点子。从小到大相伴十几年,吵过架,也闹过别扭,可没对彼此说过一句重话,就在前几日,还在赶路时,偶尔夜间醒来,她就看到过师哥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眼神那么温柔,那么专注……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闻朔川的确没说过一句喜欢。管行玉靠着假山慢慢坐下,以此来支撑自己怦怦乱跳的心。是啊,其实她也没说过一句喜欢。
特别是近几年,闻朔川见她时,似乎总有些欲言又止的情态。但最终都没成功,因为总是她转移话题。那时她觉得有话不必说,有心在这里,师哥会明白的。现在才晓得什么叫后果:她多害怕闻朔川会说只是把自己当妹妹看啊。
管行玉的腿都有些软。她靠坐在假山上,背后就是周逐岸和闻朔川的呼吸声。她不由自主抬眼望着天空。云聚成一团一团,渺无形状,缀在苍白、高远的天空。也许又要下雪了。
一息间的沉默就好像拉长成一辈子那样难熬。但若是叫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来听,这样的窒息似的沉默其实也只不过是一阵风刮过时叫叶子抖动的时长而已。漫长又短促的沉默后,终于,身后传来闻朔川带着笑的声音:
“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你也清楚,师父好久没单独找过我了。你可莫要哄我。”
周逐岸道:“师哥,我哄你什么?我哪有这个闲心。我爹练功到了瓶颈,你又不是不知道,难免有些喜怒无常。不过他心里可一直记挂着你。要我说,师哥,你现在就得赶紧准备起来。什么成亲要用的红绸、洞房要布置的蜡烛……弥月庄可都不好买,得到雾纺城去。你不得以中原的礼数,风风光光迎我师姐进门?”
闻朔川道:“你说的是,但这些都是后话。要说亲这件事,阿玉知道不知道?若她不知道,你说这些一点用也没有。我倒是愿意娶她为妻。可得她先愿意嫁,我才能娶啊。”
“我倒是愿意娶她为妻。”这句话出来,管行玉浑身上下才如脱力般一软,心中大石重重落下,又是砰的一声,可这下这种胸腔的惊悸却叫她忍不住抿唇微微笑起。周逐岸当然不知他们的对话正被第三个人听着,接道:“师姐怎么不愿意嫁你?弥月庄的小孩子都知道你俩天天成双成对,早晚要做夫妻。我说你提前准备好就是了。”
闻朔川道:“那不成。师父要真想说亲,必须要过问阿玉的意思。”
“那如果师姐不愿意嫁呢?”
“那我也不娶。”
“师哥你不是喜欢她么?哪有对着喜欢的女子,还能忍着不娶的道理?”
闻朔川沉默了一阵,轻轻笑了笑。和周逐岸说了这么些,他的语气本来已经变得有些严肃,这下又仿佛突然醒转般,再度变得平和轻松,笑道:
“好了,师弟。你说我也是,同你说这些做什么。若是师父真想指婚,我肯定有办法能问清阿玉的真正想法。你年岁还小,有些事情不知道也罢,是不是?”
周逐岸却有些不服气:“我年岁不小了,早过了十七岁生辰。不过比师姐小一岁而已。师哥你别以为我不懂。有些事情,我懂极了。”
“好,好,你懂极了。师弟,我们继续对招吧,一会儿师父从右掌过来,若他看到你身上没汗,小心他罚你。”
“我不管。师哥,你到底喜不喜欢师姐?”
“我当然喜欢阿玉。”
“那你为什么不肯娶她?”
“唉,师弟,你怎么还在这个问题上打转?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肯娶她?若是阿玉也喜欢我,想嫁我,我当然是马不停蹄要娶她。可是现在,一切都没定论。你和师父催我也没用啊。”
“我不管。我,我……我爹说了,一对有情人,要是不成亲,早晚有一天要分道扬镳、追悔莫及。师哥,你难道想和我爹一样,就这么留下遗憾?”
“师父和师娘当年是有缘无分,迫不得已而无法在一起。我和阿玉抬头不见低头见——”
“那你就不怕她变心了?不怕她下了山,见别人有钱有势,就跟着他跑了?”
周逐岸打断了他。闻朔川先是一愣,紧接着难得抢道:“胡说,阿玉不是这样的人。”
周逐岸道:“师哥,你就是从小在山上长大,见了太少女子。见多了,你便不会这么说了,师弟我也是为你好。”
闻朔川的语气已明显能听出无奈和不耐。但他依旧压着性子,温和开口,只是难免少两分笑意:
“好,你为我好。你师哥我不懂很多事,当然也没有你见多识广。好啦,不谈这个了,来,咱们继续练招,好不好?我把剑给你拿来,你看这一出‘飞雪送波’要……”
“不好,师哥,你都受伤了,我不和你练。你听我说,你真的听我说……”
剩下的话,管行玉就没再继续听。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屋子。一刹那间,什么千绝山,什么周家宅邸,什么厢房和厢房里打好的双鱼络子,全变成了身外物。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循环往复,昏昏沉沉又无比清晰,从左耳撞到右耳:
师哥他喜欢我。师哥他愿意娶我。
每字每句,每呼每吸,无一不说明内心愉快、欣喜,激动水似的上了脸,面颊上就湿漉漉一片。管行玉摸摸脸,手指溢出一点泪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哭了。但她知道这是快乐、欢欣的泪水。管行玉从怀里摸出母妃留给她的短刀,对着月色,一遍遍轻轻地抚摸。嘴上没动,心里却想着:母妃,你看,我孤身一人在外,也有疼我爱我的人。现在我爱的人也爱着我。母妃,若你还在世,你看着这轮月亮,一定能听到我的话。若已经离世,望你泉下有知……
喜讯来得突然。管行玉在小床上翻来覆去,左右睡不着,起身又到后院散步。她心中愉悦,漫步到东掌,看到白日自己藏身的那处假山,只觉上头的月光溜滑一层,都明晃晃亮着蜜。
月光冰冷如山,落在身上却成了暖融融的绸缎,数年暗度,只有幼时尚在大梁宫中时,一边一个母妃,一边一个父皇,围坐着看从南方运来的奇花异草,她小小的心才得以充斥如此狂热、纯粹的幸福,这种欢喜里甚至一点杂质都不掺,她甚至要说,除了这种快乐,世界上的一切都不算快乐。要她的心和四肢一起发软,绵绵得走不动道,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去,那才叫幸福。
月光粼粼地铺在湖上,结了薄冰的水面下有几尾鱼儿蹦跳游动,在管行玉眼中,它们都显得清秀可人。她从怀里摸出白日被周逐岸丢到地上的馒头,一块块掰碎,蹲在湖边喂起了鱼。
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带着犹豫的声音。
“师妹?”
管行玉回头望去,但见闻朔川站在身后,身披月光而立。一看就知道也是睡不着,出来散步。两人眼神一交,这时,管行玉才相信,原来人的眼波真的是可以如水般流动的。昏沉夜幕里,只借一点月光,她就看清了闻朔川眼中汩汩流动的柔色。本以为自己看错了,可盯着看了好久好久,那样的眼神始终无二,甚至自始至终,他自己似乎都没意识到。
两个人都呆住了,久久地没有说话。好一阵子以后,闻朔川才笑了笑,走到管行玉身边蹲下,轻声说:
“师妹,你瞧我,我本要同你说话来着。怎么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后院来了?”
管行玉转了转身,对着他的脸,问:“师哥,我倒还要问你。你大晚上的不睡觉,怎的还来了这里?你还有伤在身,当然要好好休息。”
两个人彼此对视,似乎都明白了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闻朔川笑笑,将手伸到湖里轻轻搅了搅,说道:“我心里有事,睡不着觉。想出来转转,散散心。”
“是师父吗?”
“不是。和他没有关系。”闻朔川又补充道,“大概,也和他有些关系。”
“师父近些日子对你似乎十分冷淡……”
“嗯,我知道,”闻朔川笑道,似乎不以为意,“师弟说师父近期练功有些到瓶颈,喜怒无常是常事。我不在意。你还没说,你是为什么来后院呢。也睡不着?”
管行玉道:“可巧,我也有心事。这心事我自己解不得,解铃还须系铃人。”
闻朔川似乎顿了一下,眼神微微一动。但转眼又恢复平常,笑道:“好啊,谁在我们阿玉心上打了个死结?好大的胆子。是谁惹了你生气么?师哥给你出气去。”
管行玉微微笑道:“你最好是能给我出气。只是,我怕这个人的名字一说出口,你就不舍得打了。”
“是吗?那这个人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人。”
“是啊,他当然是个非同一般的人。”
“那我认识他吗?”
“你可能认识,但也可能不认识。”
“什么叫我可能认识?”
管行玉看着他,说道:“因为这个人,你最难认识。”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长达半晌。闻朔川一直在尝试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无济于事。这种感觉就好像天空的阴雨,永远连绵不绝。仅用一片叶子遮盖,是不可能有用处的。
很久后,闻朔川突然笑了笑。他伸出手,似乎想要为管行玉梳理一下头发,但最后还是收了回去。又过了很久后,他突然开口,轻轻地说:
“好,师妹。我都明白了。可他不是什么非同一般的人,我也不见得对他动不了手。”他站起身,对管行玉伸出手,道:
“阿玉,明日……明日我要下山一趟,到弥月庄去买些东西,你跟不跟我去?有些事情,我觉得我们需要在太阳底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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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行玉把手放上去。被闻朔川拉起来的时候,她明显地感觉到两个人的身子都有一些要倾倒的意图。有的没的,欲盖弥彰。
她低声说:“什么事,不能现在就说?有月有水有亮,师哥,你想要光,这儿都有。”
“不,还是不够亮。”闻朔川的手轻轻拉着她的手,她能感觉到这只手在缓缓地、试探地使力,直到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温暖里,“阿玉,现在很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可能出自于冲动……我要找一个合适的时间。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待到明日,我来问你。我再来问你。”
管行玉被闻朔川送回了屋子。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非练功的情况下拉手。起身只是一个理由,管行玉和他手拉着手回了屋,两个人掌心都往外蹭蹭冒汗,但没有人提出要松开。
临分别时,管行玉低声说:“师哥,我明白了。明日我同你去。我现在很冷静。但……你说得对。明天,我们再说。”
闻朔川离开后,管行玉躺在床上,抬起手看自己的指纹。方才的一切还历历在目,脸上烧着热,只是心头的确不再有刚出门时的那样兴奋和激动。她心想,是,的确要先冷静冷静。有些话当然不能随意出口。要认认真真地、深思熟虑地,做好了一辈子的打算……这样来说。
她翻了个身,又想到,这么多年,这还是她和闻朔川第一次无缘无故地拉手呢。
回忆过往,又遥想明日,不知不觉,管行玉睡了过去。一夜无梦,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忽的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声音巨大且急促,来者似乎十分焦急。
管行玉立时警觉。她猛地清醒过来,披上外袍,两步冲上前去,先靠在门边问:
“谁?”
门外传来闻朔川的声音:“是我!师妹,快开门。我有话同你说。”
听见是闻朔川,管行玉心下不疑,赶忙开门。拉开门一看,才知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雪落在闻朔川身上,将他的头顶、肩头全部覆盖,脸上汗涔涔的,明显是匆忙赶来。
夜色深沉,闻朔川又背对着月光,管行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从他的脚步和声音判断他现在很是焦急。管行玉连忙将他让进,递上帕子,道:
“师哥,怎么了?”
闻朔川抓住她的帕子,却并不擦汗,任由雪水化作一摊,咕噜噜从额角滚下。屋里的光线好暗好暗,匆忙之中,管行玉压根看不清他的脸。
她想要去点灯,手却被闻朔川一把握住,随后,一个沉甸甸的身体就这样迎上来。
“师哥!”
“师妹,师妹,你听我说,你听我说,”闻朔川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要去搂她的腰,嘴唇还急切地往她脸上吻去,“今日大事不好,我要快些来同你讲……我喜欢你,我心里一直有你,咱们一起下山去吧好不好?离了这鬼地方,远离这些纷争,咱们一起走,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管行玉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要推,谁料多年练武本能反应更快,一巴掌直接扇上闻朔川侧脸。啪一声脆响,屋内倏而变得寂静。闻朔川沉默一阵,问道:
“你不喜欢我?”
管行玉道:“师哥,我们不是,我们不是等天亮了再说……”
闻朔川突然暴怒起来,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眼里跳动着阴冷的怒火:“等什么天亮?师妹,你不愿给我就直说,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顿了顿,语气又温和下来,摸一摸管行玉的脸,低声道:“阿玉,你不要害怕。我,我是情难自已。今日你我不走,即有大难。”说着话,手已经悄悄摸上她的侧腰,要去解衣带,“咱俩也许是最后一次相见了,好师妹,我好爱你,你至少不要叫我带着遗憾离开……”
话音未落,右脸忽的又挨了一掌。这却不是管行玉下意识的一扇,其中蕴含极为深厚的内力,一巴掌就把闻朔川从床上打到地上。闻朔川坐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管行玉翻身下榻,一掌落他下颌,膝盖压下,单手拽住衣襟,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又是左右啪啪两下耳光。闻朔川一句“师妹”还没吐出,咽喉就已被管行玉扼住,狠狠往下一掼。
“说,你到底是谁?”她看着清瘦,力道却极大,手臂隐在寝衣下,隐隐可见用力时鼓起的一层薄薄肌肉,“你绝不是我师哥。扮成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闻朔川与管行玉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无论究竟是什么感情,两个人之间始终画一条红线,谁也不曾越界。别说亲吻了,就连拉手,都是昨夜情窦初开后第一回。她太知晓师哥的品性,定不会趁人之危,如今把人制在地上,借着月光细细一望,才发现虽然是闻朔川的脸,可面上太过僵硬,明显是张“人皮”。
管行玉怒从心头起,又狠狠扇这人两巴掌,喝道:“说话!谁派你来的?”
这人依旧不说话。窗外却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臭小子有贼心没贼胆,抱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不敢动手,坏老子好事。本想你叫我这徒弟得手,今夜高低留你条性命,带着回家当徒媳。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怨不得老子连你人带命一同收走。”
管行玉心头猛跳。她一跃而起,一瞬间就扑出窗户。窗外站着个黑衣人,背光而立,也是看不清脸。旁边却躺着个五花大绑的周逐岸,一看到她,眼泪就扑簌簌流下来,大喊道:
“师姐,师姐,不好!我爹……我爹叫闻师哥给害啦!”
6. 千绝惊变(下)
管行玉脑中嗡的一声。身后屋中,假扮闻朔川的人也爬了起来。周逐岸哭着说:
“师姐,我亲眼所见,我爹正在后院里坐着练功,师哥一剑就从身后把他捅穿了。那时候我恰巧去给爹送狐裘,你也知道,他练功的时候最为虚弱,几乎一点就要重伤,所以这么多年他才不让咱们近前,师姐,师姐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师哥怎么在你这里?难不成他杀了我爹就又来找你了?”
管行玉头一阵阵地痛。事发突然,她对于周敬慎被杀的事情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竟然没有悲痛。她凭借着自己的本能下意识去想:这不可能,这不应当。周逐岸一句话又把她拉回焦灼的深渊。
她回头看着那个站在窗边的人,明白自己什么都说不得,这个人的确不是闻朔川。可若他真的是闻朔川,这一切反倒迎刃而解了:他在自己这里,而且,身上压根没有血腥味,他怎么可能去杀了师父?
管行玉深吸一口气,震惊又转换成了暴怒。她冲周逐岸道:“你怎么被人抓了?你说师哥杀了师父,那这个人是谁,那个人又是谁?”
周逐岸道:“那个人是师哥啊!”
“我把脑袋卸下来他都不可能是你师哥!”
“他他他,他……他便是师哥!我亲眼看见,他从后院跑来,跑到你这来了!”
一阵一阵的怒火猛地冲上眉头。她分不清自己为何恼怒,但也敏锐察觉其中一定有陷阱。那个黑衣人还是站在周逐岸身边,不言不语。等两人安静下来以后,他才冷冷开口道:
“说完了?现在不是依依惜别的时候。公主殿下,我可等了你好久好久。想要在这世上抓住你,可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啊,没想到你原来躲到这里。”
管行玉脑中一炸。她后退两步,沉声道:“什么公主殿下?我不知道。”
黑衣人道:“殿下不要再装傻了。你是什么人,哪家的孩子,因何而来到此处,这几个人又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查得清清楚楚。你母妃带走了我大齐皇宫的一样宝物,在殿下身上也是暂存了许多年,我们自是要将它带回。”
管行玉方还在愣怔,闻言一下明白过来:是了,这是齐朝的人。只有他们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母妃如从皇宫里带走某样东西,这样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于她管行玉而言,对所有的一切,近乎浑然不知。而皇宫大内高手众多,以前在大梁她也是见识过的。有些武林无名的高手,若是当真入世,趁师父不备痛下杀手,也未可知。
管行玉心下一沉,声音都发颤:“你,你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黑衣人道:“哦,这还要多谢你那好师哥。要是没他带路,我们也找不到这里,也找不到你啊!”
这时,管行玉才惊觉,她已经接受了师父可能离世的事实。当即悲伤和愤怒一齐涌上心头,脚下一错,“移星摘月”尚未施展完全,便已纵身上前,掌风如刀,一招“斜月掌”,从黑衣人天灵盖狠狠纵劈下来。
“你杀我师父,辱我师哥,我先要了你的性命!”
黑衣人冷笑道:“雕虫小技。周敬慎的功夫,你便只学到这些?”当即手一抬,管行玉甚至没看清他出招,只看到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掌贴上自己肩头,当即皮肉、筋骨连带着骨缝关节里的薄膜,霎时传来钻心般疼痛,噗的一下就被猛地掀翻。她一头撞到仿中原小屋的青白墙壁上,后背生疼,险些滑落,又翻身而起,心里更确定必是齐朝派来的高手,又悲又愤。可脑中还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看着身形高大,声音也是有些沙哑苍老,怎么有一双这么洁白无瑕的手?
管行玉咬紧牙关,揉揉被震痛的手掌,身子还没立稳,脚尖轻点,又是往上一跃,转眼到黑衣人面前,这一下却是双掌合起,齐齐劈落。她右手臂受伤,瘫软无力,只能尽力抬起,但只消得一个抬肩,就痛得头冒冷汗。黑衣人一掌抬起,掌心向天,故技重施。管行玉却略一错掌,侧身而去,另一只完好的手掌撑在黑衣人肩头,于头顶翻了一翻,一脚踢出,直点他颈间动脉。
若她右肩不受伤,右手本该变掌为拳,直击此人面门。但右手臂分毫力气也用不上,几乎断了般,她不敢轻举妄动,担心又以此被人捉了右手的把柄。她自幼随周敬慎练武,身体又轻,能在半空中变换各种动作,古怪灵动万分,最开始时,别说闻朔川,连周敬慎与她练招时,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不过多年过去,朝夕相处之下,几个人也将管行玉这几套变招琢磨得清清楚楚,一看到她出掌姿势,就知道下一刻要点向自己的下颌、脖颈还是胸口,对此已有相应的不同计策。但对于陌生人,临场变招,就算是无法完全获得胜利,她也有把握能叫人晃上一晃。
谁料鞋尖刚点上颈侧,黑衣人闪电般出手,已攥住她的脚腕,向下倏地一弯,仿佛早知她会于此攻来一样。管行玉心下暗惊,趁着被一股巨力从上到下猛地倒提起来的功夫,一手撑地,另一条腿在空中顺势一拧,已经立时弓下顶他胯//下。
黑衣人骂道:“小娘们儿当真好毒!”身子一侧,却轻飘飘躲开,手提着管行玉如提一只篮子,拨叶似的往外轻轻一推,管行玉已飞出数丈,转眼不见人影,只看见一层一层的烟尘缭绕,房屋粉尘扑簌簌直落,转瞬将视野完全覆盖。
雪下得愈加的大了。黑衣人盯紧管行玉被摔出去的方向,抬起下巴示意,“闻朔川”才从屋内窗户翻出,疾步朝着烟尘处走去。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咳嗽的声音,接着又是啪啪两声脆响。随之,“闻朔川”先飞出,屁股上挨了一脚,蜷在地上愁眉苦脸地哀叫,下一瞬,一点寒光倏地刺出,如雪白宣纸上一道凌厉笔锋,蛇般曲向左边,却在路径中骤然转向。
这又是周敬慎“掠影剑法”中的一招“归云眠沙”。雪山上少有虫蛇,沙漠中却有沙蟒。周敬慎年轻时也曾在无尽沙海中走了数次,早便走熟,有时在大漠中看蜥蜴、看沙蟒,偶尔见沙蟒要攻击时,总会高高扬起头颅,如同看云。同时滑溜溜的身子乱游,从左到右,直叫猎物踩也踩不住,十分灵动。
他看得久了,回了千绝山,脑中也总有各种各样的小蛇摇头晃脑、身躯游动……又想起蛇蟒急咬时,蛇头总歪,速度却极快,几乎避无可避。于是夜夜观星,还在后院抓了几条小蛇温着来养,冥思苦想数日,一个清晨睁眼忽而得道,在“掠影剑法”中加入“归云眠沙”一招,类如灵蛇身躯游动,动作极快,先使个障眼法去刺一边,其实在出剑时便已攻向另一边,不过剑锋轻摇,一点狡猾障眼法。
管行玉身形如柳絮,如被狂风吹起,几乎牵出一连串残影。她两腿交替上前,总有一条腿微弓撑住身躯,步步紧逼,左手长剑似一抹月光,于黑衣人身形两侧连刺数剑。剑影三虚一实,几无停顿,招招连攻黑衣人致命处。她手中有兵器,黑衣人两手空空,只以双掌相对,竟然也打得有来有回。
管行玉心中愤怒与悲痛并存,一时生死都置之度外,只想与此人同归于尽,是以不守只攻,被逼退半步,又立即扑上前,剑招转瞬数变,几乎摇成一道屏障,却依旧叫黑衣人往肩头拍了一掌,闷哼一声,一剑削向黑衣人胸口,却在即将捅入时骤然扑空,眼睁睁看着人于面前消失,紧接着,后背一阵分筋错骨般剧烈疼痛,一掌蕴含强烈内力,轰然骤至,将她一击而出,踉跄一下,本想用剑锋拄地保持平衡,谁料刚一伸手,剑锋就一打滑,出溜飞出去好远,终于栽倒在地上,雪覆了半面,脸颊满是汗水,竟不觉得冰冷,已经没了力气。
周逐岸在旁边看得惊呆,被五花大绑着没法动,便只有眼球跟着两个人前前后后地不住游移。见管行玉被一掌牢牢压在雪中,似乎没了动静,忍不住大叫道:
“喂,喂,你,你怎么连怜香惜玉都不讲?伤了我师姐,少爷我要你好看!”
黑衣人理也不理。他踹了周逐岸屁股一脚,把他和假扮的闻朔川踹到一处。周逐岸还在喋喋不休:“你听到没有?缺条腿的臭鱼虾,不长眼的乡下人,连我师姐都敢动,有本事放少爷下来,看少爷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闻朔川”趴在地上,听周逐岸没个劲儿地嘟囔咒骂,心烦极了,忍不住往那边挪挪,道:“兄弟,别骂了成不成?嘟囔得我头疼,你的嘴上辈子是叫喜鹊当天河给缝住了是么?我师父功夫是天下第一,一百个你也打不过他。我们不过是要来找公主殿下要一份扬尘刀谱而已,殿下若是给了,何必吃如此苦头?”
周逐岸道:“什么扬尘刀谱?我不管,听都没听过。我们家是剑术世家。师姐,你莫要上他们的当。就算有也不能给!这几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到时候你真给了,一个两个,今晚咱俩就得睡悬崖底下!”
黑衣人冷笑道:“你这人奇怪。若你师姐不交扬尘刀谱,你也活不成。怎么还如此劝她?老子手段颇多,完全能叫你生不如死,你师父擅长从沙蟒里悟得剑招,只是不知道你姐弟二人有没有尝过毒蛇的滋味?”
周逐岸仰头,正义凛然道:“毒蛇便毒蛇,就算是把我丢到毒蛇坑里,我也是不怕的。我师姐的宝贝,就是师姐的东西。你们要拿、要抢,师姐也是不可能给你们的。对不对,师姐?”
管行玉说不出话。她右臂几乎无法动弹,只能尽力以左臂撑着自己,努力要起身,却屡屡失败。周逐岸唇枪舌剑,像是危急时刻忽的转动了头脑,反应极快,虽是向着她说话,却也吵得她头疼。嘈杂的声音太多了。她甚至在想,对,坚决不能给。想完才反应过来:不对,她有什么宝贝在身上?从小到大,在遭遇詹长蛟之前,她甚至从未听说过有扬尘刀谱这个东西啊。
身后传来脚步声。管行玉尽力挣扎,却依旧如同被雪覆住四肢,怎么也爬不起来。一只手从身后探来,捞住她的手臂往上提,管行玉隐而不发,被拉起来的一瞬间侧头就咬。黑衣人立即抽手,管行玉眼皮往上一抬,更清楚地看到此人脸上覆了极薄极薄一层薄膜似的面具,能够遮盖五官,却又正好能让人看不出是谁。方才靠近时,她还以为只是一层蒙蒙的月亮似的雾气。原来他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谁。
管行玉自认自己和师哥从小拆到大的剑招只有彼此熟悉,这人却能看透她的一招一式,如何不叫人心惊。
管行玉被拎着丢到雪地里,一口咬了个空。她咳嗽两声,只觉五脏六腑都在乱缠,吐出一口血沫,冷冷道:“你是什么人?扬沙刀谱,我倒是可以给你。只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是谁派来的。”
黑衣人道:“这个名字,只怕我敢说,你不敢听。听了更有血光之灾,殿下何必抓着不放?”管行玉冷笑道:“啊,我知道了。你果真是皇宫里的狗,是不是?是柯鼎派你来的?好一个齐帝,我一个要人没有要权也不见的亡国公主,还有什么好惦记?皇帝陛下能饶我一命我便已经谢天谢地了!”
黑衣人喝道:“大胆妖女,竟敢直呼陛下名姓?不要命了!”他顿了一下,又放缓语气,蹲在管行玉面前,声音低沉如诱哄,轻声道:“好了,公主殿下,现今你的秘密早已不是秘密,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实话讲吧,你那些皇室的兄弟,杀的杀死的死,早就对陛下没了什么威胁。你一个弱女子,陛下如此宽仁,当然也不会赶尽杀绝。不过是想要找回当年和妃娘娘带走的刀谱而已,殿下只消得一伸手,莫说你和你师弟,就算是整个千绝山,到时候陛下都能庇护,何乐而不为呢?”
管行玉道:“呸!我们千绝山,也不需得他乱臣贼子庇护。你们杀我师父,害我师哥,绑我师弟,这事儿难道就能这么算了?你们这群人只对着权势摇尾乞食,全无良心,亦无半分能辨是非能力,我——”
话音未落,管行玉被一只手猛地提起,腹上狠狠中了一拳。一下又如同刺入一把利剑,连同心脏共同往上一挑,管行玉痛呼一声,噗的吐出一大口鲜血。黑衣人冷冷道:“你搞明白,现在,你公主殿下才是乱臣贼子!”
管行玉口含血沫,双目冰冷,磕磕绊绊道:“本来就是你们皇帝不甘于人下,咳咳,举兵谋反,大肆杀戮,民不聊生……唔!”又是一拳猛捣上来,但这次不是小腹,而是下颌。管行玉的身子往后倾去,又被一只手紧紧拽回,但闻黑衣人道:“你父皇不仁不义,强征赋税,乱抢民女,还有脸说别人治下民不聊生?”
这些话,管行玉没太听见。她脑中嗡鸣一片,是被重重的两拳打得耳鸣,由小到大,像千万个人正为她的失策而敲锣打鼓。管行玉咳嗽两声,双眼昏昏,神思即将撤去,黑衣人抬手又要扇来,迟迟的,管行玉却没能等到想象中耳光的疼痛。
身子轻飘飘一落,又是重重地一摔,惊起一片雪尘。管行玉勉强睁眼,看到黑衣人背对自己,原先是一掌背在身后,现在却是两掌同出。一个玄色身形如隐夜色,却又在雪白大地上显得格外清楚,脚下交错不断,掌风凌厉,尽出虚影,两个人竟然也算势均力敌。管行玉一看他的衣服,又一看他的步伐,立时就忍住来。一行眼泪无意识从侧颊滑落,她喃喃念道:
“师哥……”
周逐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解开束缚,连滚带爬地跑来。他慌忙扶起管行玉,拖着她要往门外走,管行玉尽可能不让自己被他拉动,喘着气道:
“师哥,师哥还危险,我们不能把他丢在这儿……”
周逐岸急道:“师姐,你不要傻了!他们是起了内讧而已!闻朔川他早把我师父给杀掉了!你看那个人是一身黑衣,他也是一身黑衣……他们是一伙的,快走,快走……”
管行玉坚定地不肯走,甩开周逐岸的搀扶,捡起地上的长剑,瞄准黑衣人穿梭不止的身形,要一剑捅他后心。谁料剑锋刚出到一半,尚未触到,就听到黑衣人一声冷冰冰的喝止:
“怎么?闻大侠,我让你做的事情你没做完,还好意思在这儿跟我摆谱?”
管行玉双目圆睁,刺出去的剑一抖,差点就失了方位。一剑捅空后她才发现不是自己软了手,而是黑衣人早就发觉她在身后,脚步轻轻一移,往旁边一侧,便熟练躲开。
长剑破空而出,带着浓浓的杀意,反而急攻闻朔川肋下,闻朔川抬头望去,也是满脸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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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视刹那间,管行玉立时收劲,被震得肺腑一阵发麻。
闻朔川双眼倒映剑锋寒光,面目冷峻,急急后退两步,两根手指闪电般探出,一刹夹住凌厉剑锋,往前一扯,管行玉连人带剑栽倒在怀里。他一只手环住管行玉的腰,一使力扛在肩上,脚下连错数步,已经到了那个被五花大绑的“闻朔川”旁边,毫不犹豫抬腿就是一脚,直踹到黑衣人面门。
“去!”
趁此机会,他施展“移星摘月”,带着管行玉往房梁处一窜一扑,又一晃眼立即落下房檐。夜幕沉沉,寒风呼啸,一道道厉风携着细雪刮在脸上,管行玉的双颊都冻得发硬。她两手伸出,尽力拽着闻朔川后背的衣服稳定身形,虚弱问道:
“师哥,师哥……师父呢?”
闻朔川沉默半晌,管行玉听到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冷静:“师父……师父他老人家情况不太好。阿玉,不是我动的师父,不是我杀的他。你,你信我吗?”
“我信你。”
管行玉道。她的头无力地耷下,艰难地说:“我们还得去救周师弟,能救一个是一个……”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周逐岸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两个人都同时回头。管行玉的双手按在闻朔川肩头,挣扎着要下来,却被闻朔川一把按住腰,再度按回去。
“不要回去了!那个人,那个人你我联手都敌不过,”闻朔川咬牙道,“我先送你下山,离开千绝山后,你就藏到无尽沙海里,千万不要让人找到。找最开始我们休息过的那个海子,等我三日。若三日我还没到……”
管行玉打断他,泪流了满脸:“不可能!你要是不来,我就一直等你,等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闻朔川脚步不停,叹一口气,语气放得轻了些,低声道:“真的吗?阿玉,那可就是孤魂野鬼了。变作了孤魂野鬼,等到来生,你便连你父皇的门都找不到,母妃也找不到,师父也找不到,我也找不到……”他感受到肩头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忙说,“我不说了。阿玉,我骗你的。不过你不要等我,三日后,海子旁等不到我,你就走。到时候我找不到你,我也不会傻傻地等在那里,我会去找你,到时候我们再相见。”
管行玉心中一阵酸楚,手忍不住抱紧了闻朔川的后背。她带着哭腔道:“不可能的。你要我躲起来,要我千万不被人找到,那你也找不到我。这一走,我们就再也没法相见了。”
闻朔川的手用些力,低声道:“不会的。就算天底下人人都找不到阿玉,我也能找到她。无论你在中原还是草原,我总能找到你。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你。”
“移星摘月”施展后脚程极快,顷刻间已经到了山路上。一条窄路直通山下,但走到一半还需要攀过一整片足有十丈高的断崖,这是他们往日下山的小路,很少有人知道。闻朔川把她从肩头放下。管行玉重伤,自己下不得崖,他就先把着藤蔓爬下去,让管行玉坐在肩头,一点点把她往下送。
此时两人神思紧张,谁也想不到什么情情爱爱的事情,只怕一时不慎,或是藤蔓断裂,便跌落崖底,粉身碎骨。管行玉一只还能用的手紧紧抓着藤蔓,随闻朔川一起顺着藤蔓往下慢慢滑,山下云雾缭绕,细雪飘落也不见踪影,她仰着头不看。平素走惯了的断崖,顺着藤蔓几息就能跃下,现在却不得不像没有半分武功的牧民,尽力寻找一切能踩的地方稳住身形。
闻朔川呼吸有些急促,道:“阿玉,一会儿下了山,你定要小心仔细,不要叫人抓着。”
管行玉知道拗不过他,于是点点头,道:“好,师哥,那我就到海子旁等你……”突然藤蔓发出呲的一声响,上半段忽的一跌,两个人本便紧紧靠在一起,一同坠下数尺。管行玉心脏猛地一荡,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下意识用左手牢牢拽住藤蔓,右腿微提,努力在山壁上寻找凹处站稳放力。一阵令人心悸的死寂后,下面传来闻朔川有些虚弱的声音。
“阿玉,你拿腿来勾一勾。踩我这里。”
管行玉听到他喉咙里有什么呼哧作响的声音,在寂静夜色中格外清晰。她顺着指引,踩上一处凹槽,心才终于放下些,低声问:
“师哥,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没有,我没事。我就是有点累。阿玉,来,往这边稍微倾一点点,我接着你下来。藤蔓快撑不住了,我们要速战速决。”
管行玉心里已有了古怪。她依言踩上闻朔川指的地方,顺着往下一滑,便就势滑落到闻朔川臂弯。这一只手臂紧紧地搂着她,继续如法炮制,只是下滑速度快了许多。可速度快,闻朔川的胸腔也起伏得越来越快,管行玉的手悄悄地摸上他的肩膀,往下移了几寸摸到胸口,想看看他是不是经脉出了问题。谁料却在胸口处摸到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瞪大眼睛,连忙往旁看去,接着一点微弱的月光,一刹那间,她看清了:
闻朔川的胸口插着三枚毒镖。
她一怔,连忙要叫闻朔川慢些。就在这时,头顶又传来声音。
“好一对情投意合兄妹俩啊,老子无情无爱多年,倒也被你二人打动。如此,就送你俩做一对亡命鸳鸯,也算老子这一生做了一件好事。”
咯吱咯吱的切断藤蔓的声音开始在头顶一寸寸响起。管行玉的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要往下看一眼,却被闻朔川按住头。他的手臂肌肉鼓起,心脏跳得几乎要让管行玉的后背被砸出一个坑,两人在半空摇摇晃晃,几次撞到山崖,都忍着不出声。
咯吱咯吱声音依旧响彻在头顶,凭黑衣人的能耐,分明可以一掌震碎藤蔓,却一定要用小刀子慢慢割,明显就是要诛心。管行玉听到身后闻朔川急促的喘息,自己也闭上眼,心想,母妃,阿玉到底要前来找你,只是摔得面目全非,你可千万不要认不得我……
这时,忽的感觉身后胸腔一动。闻朔川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阿玉,我想亲一亲你,你肯不肯?”
管行玉还没回应,脸颊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捧住,闻朔川的吻从头顶落下,吻了一吻她的额头。与此同时,咯吱声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呼呼风声。藤蔓被割断的瞬间,两人身形刷的一下往下急急坠落,闻朔川也借此一蹬崖壁,两人往外一荡,转眼扑到空中,两臂张开,左肩一处右肩一处,啪啪两掌打上管行玉肩头。
管行玉忽觉身子突然一轻,肩头被一股强大的掌力平平往外推去,肩头力道不大,却格外平稳,重新飞回斜上方。她大为吃惊,闻朔川却一刹那没了踪影,坠落在云山雪雾中。
她瞪大眼睛,心里一阵如将五脏六腑一同挖出般的痛楚,想喊想叫,却什么也叫不出,只能随着这两掌往外急飞。眼看一头撞上山崖时,腰眼被一只手掌顶住,另一只手按在后背,随之往后连退数步,生生挡住了她的冲势。
这是一双苍老、温暖的手。先扑到脸上的是一片斗笠的纱,紧接着才是愈下愈大的千绝风雪。此人把她往后背一负,发足奔去,比“移星摘月”还要快上许多,转眼间就将追来的黑衣人甩出数丈外。
7. 故人再会
管行玉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她还身处大梁御花园,父皇威严的面容和母妃慈爱的微笑都在身边。一双手托着她的面颊,轻轻地揉捏着,满眼都是温柔和爱重。一个声音轻轻地喊着,阿玉,阿玉,到母妃这边来。她跌跌撞撞跑去,迈出去两步,却倏地长高、长大,变成现在这样的少女模样。迎着她的手就落下了。那个声音说,你是谁呀?我不认得你了。抬头一望,母妃和父皇都消失了,闻朔川站立在面前,笑意盈盈,说,师妹,你瞧,师哥给你买了件新衣服。双手一抖,却是空空的一阵风。胸口留一个大洞,也呼呼地往里刮着风,能看到骨头、经脉、血肉……
管行玉猛地惊醒。她忽的坐起,冷汗涔涔,衣服湿了一层又一层。身旁传来篝火跳动的哔剥声。这才见得自己正身处一间小屋中,用石头垒成,面积不大,容纳一人足矣,两人便显得有些拥挤。小屋简陋却干净,仅有一张石桌、一张小小的石榻、一张用篾片编成的帘子,还有一个灶台,也是用石头垒成,上头墩一张生了锈的铁锅,四面石墙坑坑洼洼,遍布各种各样的痕迹,有剑痕、刀痕、咬痕……
一人背对床铺而坐,正烤火。他背脊略显伛偻,披一件破破烂烂蓑衣,斗笠上的白纱被挂在一侧,洗得干干净净。
管行玉便知这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挣扎着起身,咳嗽两声,声音有些沙哑:“多谢前辈……”
这人道:“我不是前辈,我自也当不了殿下的前辈。”声音粗粝低沉,像在沙海里滚了一圈,沉沉地砸到地上,侧耳一听,就知此人功力一定非常雄浑。
这个称呼一出来,管行玉就立即握紧双手。她重伤未愈,身上尚且无力,手指却已经慢慢将那张被子移开,盯紧了此人的后背,随时准备进攻他的致命处。
“……我不是殿下。我叫阿玉,前辈若是不嫌,直接叫我阿玉便可。”
这人叹道:“唉,殿下,我也叫不得你阿玉。叫了,我的良心便好不安,多年前你是我的主子,到了如今,十几年风沙过去,你依旧是我的主子。”
说着话,这人转过身来。尽管他的脸上已经杂七杂八地横满各种各样的伤痕,面上几乎如耄耋老人般苍老褶皱,看上去分外可怖,但对上那双眼睛,多年无法忘却的回忆却依旧冲上眉头,管行玉失声惊叫道:
“桑叔!”
她扑下床铺,跪在老人面前,伸手去摸他满是伤痕的脸,声音发颤。
“桑叔,是你吗桑叔?你怎么老成这样了……桑叔,十几年我一直在想你,找你,我……”
桑莱的眼泪和他旧伤处的伤口碎屑一起扑簌簌落下。他抚摸着管行玉的头发,喃喃道:“我不老,我本是不老的。殿下,从当年与您分别的那一日开始算,到如今,我才不过四十余岁呢。”
管行玉哭道:“是啊,桑叔,你才四十余岁,刚过不惑,怎么,怎么就……”
主仆二人骤然相认,抱头痛哭。桑莱给管行玉沏了一碗奶茶,亲眼看着她坐在火堆旁,用那只完好的手臂端着喝,才将这么多年的经历娓娓道来。
原来当年大梁国破时,桑莱拼死从皇宫中救出自己的青梅竹马阿凭娜,并且连带着她的女儿管行玉一起,向着北方朝予国的方向疾奔而去。他想要把阿凭娜和管行玉都带回朝予,从此隐姓埋名,于人群中生活,再不事纷争。谁料当时的叛军首领、现在的齐朝皇帝柯鼎派人追杀数千里,从中原皇室一直追到无尽之海,整整半月不曾松懈,最终在无尽沙海里将三人追上。桑莱本不敌这些武林高手,被一剑捅穿,而恰巧一行人碰上了大风沙,几乎全部葬身风沙中。
管行玉面颊还挂着泪,慢慢喝着奶茶,低声道:“是啊,桑叔。我当时就是亲眼所见的。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后来屡屡想起,被人捅穿了心脏,还能活么?我便一直以为你死了。”
桑莱笑道:“殿下,我是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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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恰巧上天不叫我死,从我诞生的第一日起,它便不叫我在那一日死在中原叛徒的手下。”他拉开衣服,与面上苍老不同,这是一副精壮身躯。左胸处一道疤痕狰狞爬行,如天幕裂一个洞又被用针线缝补,歪歪斜斜如同一条巨蟒。桑莱道:“可巧可巧,桑莱的心脏自始至终长在右边。那个勇士一剑刺来,捅穿的只是一块普通的血肉。人的全身上下都是这样的血肉。不要珍惜它,不要感到恐惧,就可以活很久很久。”
管行玉欣喜若狂,忍不住道:“桑叔,就算你是鬼,我也是不怕的。我知道桑叔和母妃永远也不会害我。”想到母妃,她又有些黯然,低声道,“那你找到我母妃了没有?”
桑莱摇头道:“没有。”他那双琥珀色的浑浊的眼中流露着淡淡的哀伤,语气却十分平静,继续在火旁伸手取暖,“大风沙以后,我再没见过阿凭娜。我走遍了无尽沙海,也去了草原雪山,可我再没见过她。”
他沉默半晌又叹道:“殿下,你不晓得这十几年我是如何活下来的。我几次想死,但怎么也死不得,我想上天是警告我我还没找到阿凭娜。我这一生就是为了她而活着。找不到她,至少,我也要找到她的女儿。可我也找不到她的女儿。那时候我便以为,殿下你也已经死在风沙里了。”
管行玉道:“我差一点点便再见不到桑叔。是千绝山的‘剑意慈心’收留了我。”
桑莱有些吃惊,转过头道:“剑意慈心?周敬慎么?”管行玉点点头,也问:“桑叔去救我时,不知道那是我师父的地盘么?”
“不,不知道。”桑莱道。他愈加的疑惑,两手搭在膝上,一副洗耳恭听样子,道:“我晓得你还活着,是几日前,你和一个小白脸经过了无尽沙海。那时我本以为你是过路的旅人,可当你跑来时,我才突然发现,你长得好眼熟,似乎就是阿玉。其余的,你从哪儿学的艺,那个少年男子是谁,又是你的什么人,我一概不知。”
8. 追着杀啊
管行玉眼中微光一黯。她低了头,难掩眼中泪水,喃喃道:“有我的忧心有什么用?我又不是神仙,没法从鬼门关把他的命拖回来。”桑莱道:“殿下这话不对,公主的命怎么会和旁人的一样呢?您想叫别人活他就活,想叫别人死他便死。”管行玉低声道:“他若是真要死,我也是拦不住的。”
管行玉伤得重,肋骨断了两根,外伤也不计其数,留在这个小小的、简陋的屋中休养。期间她去了几回无尽沙海,坐着骆驼满心希望地去,又趁着黯淡星光慢慢回来。夜晚沉寂,月色如刀,长风呼啸。风吹起她的头发,和头顶一张沙色的头巾,整个人也仿佛沉没在沙海里。她慢慢地走,慢慢地想:
我想叫谁死,他自是能死。
可若我想叫他活,上天不许,他也活不得。
管行玉在桑莱家养伤足足两个月。桑莱自打不见了阿凭娜以后,便一直留在这个地方,渐渐地养了几头牛、几只羊,还有一匹找不回来的骏马和两匹用于在风沙中行走的骆驼。他的住处在一块巨大的沙石后,平素就隐在阴影里,有一次管行玉从外面回来,正经过这块沙石,在太阳照耀下,竟然也看不清这个小屋。
桑莱笑着说:“中原人,管它叫灯下黑。我们总是喜欢往更远的远方去看,去看那些被灯照亮的地方,却忽略了灯光下面的阴影——躲在这里的人,若是不关了灯,是绝对看不见的。”
管行玉说:“桑叔,我记得是逃离皇宫那一年,你才回到我母妃身边。你很懂中原吗?”
桑莱摇头道:“中原很好懂,不好懂的是中原人。当然,朝予人也不好懂,只要他生出了两条腿两条胳膊和一个头,就变成了一个谜团。腿可以带领你跑到迷宫里,胳膊可以捂住你的嘴,头可以思考,自己选择去做善事还是去做恶事。这些骆驼不能做到,牛羊也不能做到。”
管行玉接话道:“骏马也不能做到。”她看着远方,喃喃自语:“而且,这两条腿、两只胳膊和一个头,也能控制着让他去活去死。”
这期间管行玉每日都会坚持去海子旁边,并且有几天还去了千绝山。
千绝山半山腰的周氏庭院已经空了。朱红的大门,鸟似的风铃,紧贴着山脉的一道温暖的火光的弧线,曾经贴过壁炉的美丽、小小的书房……一切归于寂静。周敬慎曾经的屋舍整理得一尘不染,现在也被翻得乱七八糟,满地碎片。而她和闻朔川曾经的厢房也都如同一团蕴积了暴雨的乌云,遍地乱麻,寻不得头绪。
管行玉门外的空地隐隐还有漆黑的血迹。她不能去想,这是她的,还是那个黑衣人的,或是周逐岸的。
曾经收留了她、教养了她、庇护了她的师门,就在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分崩离析。
而在那个她抢走了一条命、又生生被送去一条命的断崖,管行玉和桑莱都下去查看过许多次,没有尸体,没有骨头,连鲜血也看不见,因为日日不断的风雪已经将它掩埋,无论思念和机遇如何,最终都会变成千年冻土,永远地在一层洁白的帷幔下静静地沉睡下去。
闻朔川死了。
这是一个已经没有任何异议的结论。
她的年少幻想,她的誓言,她盼望的即将到来的黎明时的承诺,那些横刀立马、或是儿女情长的碎片……就这样随风散去,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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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莱闲时会在屋里打坐,管行玉见过几次。
不过那是非常非常少见的时刻,桑莱白日出去放牧,检查四周是否有敌人,晚上回来打理马厩、做饭……等到他有闲下来的功夫的时候,管行玉要么在自己练功,要么已经睡下。
在桑莱家住了三个月后,伤势尽好。管行玉动动身体,觉得没有大碍,她的武器已经在那场惨变之中遗失,只有随身带着的阿凭娜给她的那把短刀。
从小从周敬慎那儿学的是剑法,管行玉便从沙海里随处可见的荆棘丛中折了一根长的,摘干净倒刺,于庭院中练剑。每练一招,脑中都在拼命回想当日在千绝山与那个黑衣人交手时的场景。他的一招一式都是自己不曾见过的,而师门行为隐蔽,弥月庄里都有不少人不知道他们究竟住在何处。这伙人到底是早便在山上埋伏好,还是某时不小心泄了行踪身份,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
管行玉的手一顿,正要刺出的荆棘也失了方向,噗嗤一声险些落入身旁的沙地与畜圈。
骆驼鼓着驼峰,见怪不怪地到另外一边继续咀嚼。管行玉呆立在原地,心想,对啊,怎么就不能是不小心泄了行踪?和师哥回千绝山的路上,不就碰到了詹长蛟一行人吗?
霎时一股冷意涌上心头,如同突然发现,原先温暖干燥的闺房,原有毒蛇在旁窥视。一幅幅、一幕幕,都在管行玉面前迅速闪过。
“曾闻前辈辗转于各大山头,总在山上当义士,做的是劫富济贫的义举。怎么如今还成了有钱人家的狗,跑来追杀我们手无寸铁的兄妹俩啦?”
这是当时闻朔川嘲讽他的话。
那时候她不知道这是詹长蛟,知道了也不知他是何许人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明显,师哥是知道的。这样的“知道”,要么是曾经听说过,要么是早有交情。当日听那黑衣人的意思,这场灭门血洗与大内皇宫脱不开干系。什么东西能够让武林人连义气声名都不要呢?除非是更好、更无法拒绝、更能带给他们比现在的生活要好上千倍万倍的未来的权势?
而且,当日风暴,她怎么就能确定詹长蛟一行人一定被甩掉了?桑莱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他们找到千绝山,难道詹长蛟就不能?
管行玉突然把荆棘扯下,丢到脚底,用力一踩,咯吱一声断成两截。
她脸色惨白,浑身发颤:“都是畜生,全是一群畜生,视人命于草芥、半点良心全喂了狗的畜生……”
桑莱从屋里冲出,从背后一把抱住她,连声道:“殿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养好身子才能复仇……”
管行玉大声道:“过不去!”可还是伏在桑莱肩头,痛哭失声。
一连好几个月,她都是神思不定、忧心忡忡的。脸上没半点光彩,唯有听到马蹄声时才会稍微亮一亮眼睛。来的是师哥还是师父?但趴到窗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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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过一个个陌生的背影,一点点离开她的世界。
他们也没有看到“灯下黑”。
无尽的等待让管行玉身心俱疲。她失去了所有人的消息,就连平常最看不顺眼的周逐岸,也因此而牵动她的心。师弟现在还活着没有?师弟是不是只是被那个黑衣人抓走了?哪怕他断了一条胳膊、失了一条腿……还留一条命便是好的。可他现在又在哪里?
管行玉日日独坐、观望,无休无止地望向远方。
世界给予她的也只有无休无止的背影,看不到一盏灯,看不到一个人。
这日,管行玉爬起身,照例她一天的行程。沙漠里最缺少的就是水源,桑莱每三日从纵沙城中挑两大桶水回来,管行玉住下后,也帮着他挑,一来二去,两人的用水问题就勉强得到了解决。
管行玉珍惜地接了一捧水,像在千绝山用雪水梳妆那样,洗漱过后,又将水倒进马厩的食槽。她将睡时吹到脸上的尘沙都洗个干净,对着水面一照,双颊轻轻凹陷,面容憔悴如纸,不由得吓了一跳。
她用力拍一拍脸,把满脸的疲惫气都尽量拍去。随后提起空水桶,要放回原处时,听到小木门处有轻轻的叩门声。
“有人吗?老人家,借一借贵舍落脚。小弟受伤了。”
这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管行玉立即扑到门边,从门缝里看人。
她不顾门上倒刺,扒开门缝,尽力要看清那个人的脸。
左边看,没有。右边看,也没有。
往侧看,忽的一张微笑的脸猛地撞上,这张脸苍白如纸,边角如同云般卷起,双唇勾起,是一个慷慨妙极的微笑,可双眼凹陷、嘴唇大咧,眼下一道道的苍白血痕,如同一头牛犊,从门缝一头撞来。
管行玉心下大惊,连连后退数步。她大为惊吓,心跳骤然加快,脸变得比那个微笑要更加苍白,下意识抄起放在门边的钉耙,大喊:
“桑叔——”
可噗的一声,门被轻而易举踹开。
比人更快的是一道影子,旋风似的卷进来,接着一掌闪电般探出,左手去击她下颌,右手已经一伸,牢牢握住她的钉耙。
管行玉一侧脸,堪堪躲过,却还是被一道凌厉掌风扇得险些一头栽倒,头晕目眩。她咬紧牙关,两手紧紧攥着钉耙不让这个人夺走,身形微微向左避去,她弓了弓身,双手成合抱式,趁此机会往前一倾,两腿倏而翻起,作势要从这人头上翻过,夺回钉耙。
这时,她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冷笑。
像云霞落在额头,转眼便成千斤坠,管行玉身体还在半空,一股巨大的强劲的力量便横而击中她的腰眼,咣当一下从天而降,呲一声利响,钉耙也已脱身。
就这一招,管行玉五脏六腑摔得七荤八素,几乎感觉有丝丝鲜血从骨缝里融化了的雪水似的淌出。她的额头死死顶着地面,压抑着痛苦的喘息,脑中一片混乱不堪,唯有一个念头分外明晰:
这就是当日在千绝山杀了师父师哥师弟的那个人。
他这是顺藤摸瓜、终于找上她来了!
9. 两个贼子(上)
管行玉不怕这个黑衣人,不怕被围攻,不怕死于非命。
她只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让桑莱也白白送命。
她浑身剧痛不止,骨头如同破碎,血液更好似凝固一般,涨得四肢像被灌满了水的木桶,直有星星点点的嚎叫要从关节处奔涌而出。
管行玉咬牙忍住,双手在地上撑起,要去抓钉耙。
一只穿了皂靴的脚从天而降,狠狠踩向她的手背,管行玉赶紧抽手,回身欲避,却还是被当胸一脚,踹出去数尺。
一个声音从旁侧轰然炸响。
“师父,里头没有东西!”
这声音高亮年轻,听着绝对不过二十岁。只是声线略有些沙哑古怪,倒像是硬生生压下的。
管行玉从地上打一个滚,扶着地一跃而起,趁那黑衣人回头的瞬间,两指探出,直点他颈间穴位。这一下用尽她毕生绝学,周敬慎曾经教导,“杀如露电,往来无我”,是最后的保命招数,即逃跑是没用的,省却逃跑的时间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有机会活下来。
此时此刻,周敬慎的教导犹在耳侧:“阿玉,你身份特殊,以后行走江湖,难免遇到危难。有时候,师父师哥不在你身边,你要自己小心。如果真的遇到了将杀你的人,走投无路时,便将全部内劲蕴于指尖,戳他双眼。若是背对,便点他大椎穴,只要一时制住,哪怕只多半息,都有逃命的可能。”
管行玉不想逃命。死在这里,便是罢了,她顶多怨恨,并不恐惧。
她害怕的是经受自己拖累,导致桑莱出事。
这一指如同当日周敬慎所说,拼了内劲,悄无声息,闪电般探出,却难免在碰及黑衣人后颈时捎带一阵微风。
只是一阵,小小的、羽毛似的触碰,便一拳将她打翻。又是一招完全看不清出手的招数,从前往后,又似从上而下,掠过眉、眼、鼻、唇、下颌,一道扫向颈侧。这一下若是落上,必是生也不生,死也不死,以往和闻朔川交手的时候,曾经不小心被掌风袭过这里,便麻了几日。端得就是一个无尽折磨。管行玉睁大眼,手臂却已被一只鹰爪似的手牢牢擒住,不得不矮身去避,谁料这一手刀又临时收势,手成爪状,生生掏往后心。
一刹那间,所有的爱恨全部消失,管行玉盯着黄沙浮动的地面,只从喉咙里流出最后一声尖叫:
“桑叔快跑——”
一阵罡风忽从旁侧袭来,竟像是高山上凛凛风雪,打得管行玉一个哆嗦。这一掌刚要落上她的颈侧,身子便一重,似乎被一只手攥着脚踝硬生生拖到地底,四肢连同后背一同摔到地面,痛得浑身如被拆解般,沙子迷了眼,一时看不清面前发生了什么。
管行玉艰难喘息,喉头像生一块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和泪,还有剌剌的砂纸磨损般的响动。她眼前一阵晕眩,天和地都融成一个半圆,躬下身,两口鲜血瘫在地上,头脑昏沉间,竟然不知道它是从何而来、又是属于谁的。
直到心口刀砍般的疼痛才提醒她真相:啊,原来是她自己吐的。
管行玉以手肘撑着地,勉强从热辣辣的黄沙堆里抬头看。此时,在她眼前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黑一棕缠斗在一起,她认得那是桑莱那件早就掉了色的短打。她更能认得,那是桑莱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那张明明年仅不惑却已经如同花甲老人般忧愁的脸。那张脸总是沉默无声,只有细碎的褶皱里才能嗅到些许活着的气息。
而现在,他纵扑而出,身形如同一道挟着沙的狂风,一卷便将她卷到数丈之外。空着两掌,掌风凛凛,双手交替间几有残影,双脚牢牢地扎根在地上,只有黑衣人出招时才微微动脚挪动,可也动不过前后左右十寸,不动如山。
身后又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管行玉顾不得惊讶,身体比大脑更快反应,往旁侧一滚,连滚了数圈,一座巨石当头砸下,千钧一发之际坠到身旁,又是一片尘沙。
管行玉后背一片凉,心却想道:“对啊,那边有个大的,这边还有个小的。大的我打不过,难道还不能杀了小的?”
一想到此人此前在千绝山披了闻朔川的皮,又妄图轻薄她,喉间的血沫立即变成了一股冲势,猛地冲向喉头。她用力吐了一口血,鞋尖踏着自己血沫翻起,四肢如断裂般剧痛,人却从未有过如此浩大精神,跑去抓起地上的钉耙,直直地敲响来人头顶。
“去死!”
年轻人脸上也戴着副面具,手似乎还保持着往下砸石头的动作,被这一呼喝吓了一跳,竟然掉头就跑。
见他两手两脚尽是发软,踉踉跄跄慌不择路跑向门外,管行玉愈加的有信心。她高高举起钉耙,对着这个背影一阵乱砍,几次险些刮到年轻人后背衣裳,都被他堪堪避过。两个人你追我赶,绕着小院跑了三圈,最后是这年轻人先撑不住,两手撑着栏杆往外一跃,又被管行玉探手抓向后颈,大惊之下,哇哇乱叫道:
“师父,救我,救命啊!”
一嗓子出来,没了伪装,分外的清亮。管行玉被他叫得不由一怔。这个声响她分明不曾听过,却总觉分外熟悉,可惜黄沙呼啸,还没细想就已经被风沙吞没,手上抓握停了一瞬,便叫年轻人泥鳅似的从掌中躲开,两指伸出手掌紧握,直戳她双眼。
管行玉立时倾身后仰,肩头几乎与腰身平行,双腿却交替踢出,连环鸳鸯,直出残影,一脚踢在年轻人手腕,把他的手臂一脚踹高,另一脚又紧跟其上,顺势将他踢了个倒翻。
“哎哟!”
年轻人惊呼一声,一跤跌坐。下头正好是道栅栏,把他扎得哇哇好叫了一通。管行玉两手一翻已经起身,身子还没站稳,已鬼魅般侧去,去抓他后颈。
年轻人身子向后,从栅栏上翻下去,一头栽倒到院子外面,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揉着屁股,急喊:“喂,不要继续追我。你家老头快被我师父打死了!”
管行玉连忙回看。年轻人见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连忙窜到师父一边去。黑衣人左手同桑莱缠斗,右手往后一护,就把小的护到身后。那小的扣着面具,始终牢牢黏在师父背后,脚下随着师父的脚步交错,竟然也有样学样,牛皮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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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撒手,连桑莱都找不到机会把他拎出去。
管行玉本来还想把他抓过来痛揍一顿,一看桑莱额角微微显露的汗珠,立即满怀忧心。她几分惊讶、几分懵然地望着桑莱。桑莱不壮,更是干瘦,手臂与管行玉这个十七岁少女的手臂差不多粗细,却在此刻爆发了无穷的力量。他脚步极稳,双手交错出掌,只微微侧身,身形甚至晃也不晃,出掌也比黑衣人快得多,可见功力绝对非同一般。
管行玉心里既担心桑莱出事,又觉得惊异极了:她与桑莱相识是在十几年前大梁皇宫内,他那时候还是个不过而立的年轻人,混入皇宫,在阿凭娜身边化装成侍卫,足足守了半年。半年后叛军攻入皇城,他趁乱带着阿凭娜和管行玉逃出皇宫,一路纵马狂奔,与追兵拼杀,管行玉倒是知道他定有武艺,却不知道原来他也有这么精妙的内家功夫。
在周敬慎门中修习多年,管行玉却多是只练习剑法,却不多跟着周敬慎学内功。周敬慎被称为“剑意慈心”,当然也是剑法最为高超,为保不走火入魔,才日日练习寒江诀。三个弟子年纪尚小,当然也没有必要忧心此事,故而多年交手,一直都是外家功夫在上,除却基本的吐故纳新,不是强力,就是巧力,虽然灵动霸道,但也太容易被看透。
但十三四岁时,闻朔川曾经神秘兮兮拉她到山下,交给她一份书册。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什么,两个人都看不明白,只知道应该是异族的文字。
只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人体动作能大概猜测,两个人对着模仿了半天,一会儿单手指天仰头画圈,一会儿双手撑着地靠着山崖倒立前行,折腾了一个时辰,满头大汗着停下,却突然觉得身体极轻,腹中垃圾似乎全都一扫而空,肺也舒服极了,如同深入泉水又一头钻出般沁人心脾。而且神思清晰、耳聪目明,小腹如有一团熊熊火苗燃烧,其他地方却清爽至极。
效果如此立竿见影,虽然不知道这份书册到底是什么,两个人却也明白这肯定是一样极为厉害的功法。一是担心被师父发现偷练它门功法会受罚,二也是一点小小的叛逆心思,这件事就成了两个人的秘密,谁也没说。周逐岸练武不甚专心,闻朔川想以这套功法勾起他的兴趣,周逐岸却并不在意,只得作罢。
此时,管行玉站立一侧,已经暗暗运起这套内功。之前她与黑衣人正面交对,只觉此人内劲是源源不断,自己一掌送上,堪称泥牛入海,只有被吞没,基本无法反击。
但她也明白,那是因为“正面对上”。
管行玉慢慢地靠近。她盯紧黑衣人的身躯,死死看着他和桑莱交抵又霎时分开、一掌接一掌恍若无穷的双手,脚底忽的一蹬,施展“移星摘月”,不声不响窜至黑衣人身后,人还在半空,掌风已经悍然而至,这一下带了周身近乎所有能被调动的内劲,直直呼啸而去,连拍黑衣人身后数道穴位。
谁料一掌还没上去,身下忽而如同起风,一只手臂横斜而来,骤然将这道掌风格杀。管行玉面上微微变色,连翻两个跟头落地,双手护住头脸连向屋后躲去,那个年轻人一拳却已袭至面门。
10. 两个贼子(下)
管行玉原没将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之前两人对上时,她还是极为小心,谁料这人没和她交几次手,一味地逃跑,难免心下里松懈些。
突然被这人袭了一拳,管行玉也实在没想到,大吃一惊下忍不住骂道:“不要脸,扮猪吃老虎倒是有一手!”
年轻人不言不语,他穿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棉花黑袍,从上而下,一至跃起又坠落,身形如燕。他踩着一脚奇异步子,似左非左,似前又向后,表面上看着距离管行玉离出去数尺,实则一刹飘忽到身前,提拳便攻。
管行玉一掌与他对上,手腕一麻,两个人纷纷收手。她趁着后退,双手扶住窗棂,翻上房檐,连跑了数步。身后人急匆匆追来,脚步连带着一股子内劲直扑身后,管行玉一滚躲过,半个身子斜在房檐边缘,弓膝顶出,坠落瞬间拧身往上一翻,已经到了年轻人身后,一招“斜月掌”,猛劈他后颈。
一掌下去却扑个空,眼前一晃,年轻人已然消失。管行玉惊而回头,前心已中一拳,控制不住身躯,猛地向后倒去。她紧急之下张开双臂保持平衡,脚蹬在房檐边缘,一个倒挂勾在墙壁,又轻身一荡,落于屋中,在这间朴素简单的小屋里横冲直撞,随手抄起放在墙边的用于打扫院落的扫帚,回身横着一挥。
年轻人一时不察,脚下急刹,但仍被她挥个正着。登时漫天尘灰,迷了视线,呛得二人咳嗽不止。管行玉眯着眼睛,从星星点点的琐碎光影中上前一步,又是当头一挥,右腿横出,在年轻人劈手来夺扫帚时侧身发力,将旁边放着的一张吃饭用的木头桌子勾来,挑在脚上一踢,木桌穿透点点黄沙与大漠里特有的干燥沉闷气,如同一道细雨,边角生着利刃,朝年轻人胸口猛撞。
年轻人被撞个正着,却不似此前呜哇乱叫,闷哼一声,膝弯忍痛提起,勉强顶住木桌冲势,管行玉已一脚踏上,双手举起扫帚如举刀,直直朝他头顶砍落。
周敬慎只教剑,很少涉足其他的武器,管行玉气得急了,也不管什么横扫纵刺、武学之道,手上发狠,连砍数下,都被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顶在额头,化解大半,只是照旧被打得灰头土脸。
管行玉一脚踩了他肩头,左腿膝盖跪在桌上,抬手掐住年轻人后颈死穴。她呼呼气喘,抬手去扯年轻人面上面具,竟然怎么也扯不下,心里立时明白,怕是用什么法子将面具粘了上去,就是不叫人看见。
当即就更有把握,确定一定是她认识的人。管行玉先是在脑中回放了几遍熟识的与此身形略有相像的朋友或仇敌,却发现空无一人,只得冷声道:
“你是哪儿来的人,到这儿又有什么目的?想活,就摘下面具,叫我看看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这人也是十分疲累,被一张桌子牢牢压着,动也动不得,只得道:“好女侠,你抓着我一个小喽啰追杀做什么?我师父比我厉害千倍万倍,你家的这个大爷是打不过他的。”
管行玉冷笑道:“你师父厉害又如何?到底不还是冲着我来的,大不了将命给他,也算了一段孽缘。不过姑奶奶要下地狱,必然先扯你垫背,杀不了你师父,还要不了你的命?”
年轻人道:“若我说了我是谁,你会不会留我一命?”
说话的时候,管行玉便觉着膝下的桌子隐隐有些动摇。她手指紧收,更准地握住年轻人颈□□位,说道:
“是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出你是谁,我就饶你一命。”
现在,留着这个年轻人的命是否会遭日后的报复,已经不在管行玉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只想知道她的深仇大恨究竟是何人所为,到底是江湖暗斗,还是齐帝派来寻仇的人?
年轻人却不急,只说道:“那如果我说了,你却不放过我呢?我不是亏了一条小命,这个不成。”管行玉道:“还能说这老些废话,我看你还是不怕死。”年轻人道:“死,谁都怕的。就怕死不明白。你立誓就是,我说了我是谁,你不许对我动手,必须要放我离开。不然……”
“不然?”
年轻人作势思忖片刻。
“我想不出。你自己想个惩罚吧,心里知道就行,我相信女侠你守信。”
管行玉早就焦躁万分,又怕真的杀了这人以后,再也没法知道仇人名姓,只得耐着性子道:“好,若是我在你交代后依旧出手,便叫我这辈子找不着我师哥。你说吧。”
此话一出,这人的身形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这一点异样很快被一声叹息掩盖。
“他哪里好,值得你这样等?”
“我爱想就想,和你没有干系。他比你好一万倍,我愿等着他,等一辈子也是我自己的事。”
“他早就死了,等一个没用的死人做什么?你还不如跟着我走呢,咱们游山玩水,吃香喝辣,不比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要好?”
一股邪气像沸腾的水,忽的窜上心头。管行玉心头蓦然涌起了杀意,两眼紧盯他的面庞,直恨不得连骨带肉一齐抽出,塞到嘴里嚼个粉碎。
她扬起手臂,两巴掌呼了上去。
“少废话,快说!不然今天在这儿就先把你废了!”
隔着面具,自然是打不疼他。管行玉嫌不解恨,掌中蕴了些内力,如果不是这个年轻人被压在桌子下,现下一定被这两巴掌抽得陀螺似的旋转。年轻人果然倒吸一口凉气,很是吃痛,讨好似的又换回来那副嬉皮笑脸的语气。
“我武功不及你,也不及我师父,实在是担心被他老人家听到。你靠近一些,我贴着你的耳朵悄悄告诉你。”
管行玉手指还按着年轻人后颈死穴,只消稍一用力,此人非死即伤,便俯下身去,要听他讲话,听得年轻人在耳边轻轻地说:
“石髓凝云,金声束息,虚橐含光,逆橐抱影,龙隙盈鳞,猿崖返跃,冰纹渡壑,雷沫沉渊,枯荣同理,寂问双骸。”
管行玉一下愣住。这段经文似的声响炸在耳侧,像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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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把串珠,直捅得耳膜、大脑都一片生疼。她先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家伙在胡说,立即反手拍出。
身下却已一摇一晃,管行玉低头一看,才发现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切断了一条木头桌腿,双手往上一推,便从桌下一股脑窜起,双拳齐出,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桌连变三套拳法,每一拳似要打到管行玉身上,却又临时收劲,又轰一拳,来去如常,收放自如,招招朝管行玉脸上猛攻,招招又不近她身,逼得管行玉想要出掌来拦也拦不得,两人一路拆招,到临近窗边时已来不及,年轻人拧身从窗口扑出,在地上滚了两圈,一咕噜爬起,直奔黑衣人身后。
管行玉翻出窗口,正欲去追,脚步却放得缓了,慢慢地停在几步外。桑莱手里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兵器,是一柄单刀,随黑衣人双掌舞得虎虎生风,却极为奇特。自始至终,桑莱都反手握刀,所有招式全部从背后翻出,此时已经不似前时那般稳重如山,而是极为灵动,手臂如弯弓,身拖残影,步步紧逼。
黑衣人明显也是一副招架不住架势,频频后退,很快退到了栏杆旁。管行玉看他这个意图同刚才那个年轻人差不多,是要纵扑逃走,连忙高声提醒:
“桑叔,小心,他要逃了!”
黑衣人双臂同抬起一格,管行玉又在风沙中看到了那双洁白如玉的手掌,此前多次空手接白刃,可上头到现在也没有半点血痕。他哈哈长笑,手上不停,脚下也不止,和他那便宜徒弟紧靠在一起,微笑道:
“老兄,实在是多谢你。我本以为圣女手中的扬尘刀谱怎么样也应当在殿下身上,没曾想原来被你拿了去!实在多谢老兄指点,若有机会,挑个良辰吉日,兄弟再来拜谢!”
语罢,他一搂那个年轻人的肩膀,竟就在桑莱一刀横来时窜到空中,脚踩巨石,翻身而上,一刹不见。院落变得空空如也,依旧只有管行玉和桑莱站在此处,若非身上还隐隐作痛,桑莱手中的单刀也正闪着微光,也许竟要让她认为这不过一场梦,一场离了大梁皇宫后,在奔波和交加风雪里沉沉睡去的光怪陆离的长梦……
当啷一声,刀被掷到地上。管行玉如梦初醒,连忙去扶,见桑莱面色如纸,脸上褶皱间都堆了一层层苍白的凝重,低声道:
“桑叔,你,你还好吗?我没有帮上忙,我本想,将那个小的留下,至少可以替桑叔省省力气……”
桑莱盯紧地面,浑浊双眼中倏而闪出两道尖锐毅然的精光。他猛地抬头,望向管行玉,直将她剩下的话都望回喉咙里,一字一顿地说:
“殿下,我要教你扬尘刀法!”
管行玉霎时怔住。
“桑叔……什么?”
“对。”
桑莱说。有两行眼泪顺着他树皮似的干枯面颊缓缓流下,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悲伤,眼中火焰却像被泪水一浇,垂落地上,掷地有声。
“我要传授给你扬尘刀谱!”
11. 天外有天
扬尘刀谱到底是什么,管行玉此前并不知晓。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从詹长蛟口中,可看事后闻朔川的反应,他似乎也是不知道。
那时她本以为真的是詹长蛟所效力的那个“老爷”丢失的一本武林秘籍,现今才知道,这个东西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茫茫黄沙中失散后,这是管行玉第一次了解到关于自己母妃的事情。
桑莱被那个黑衣人伤得有些重,管行玉扶着他进门后,他便只能靠在炕上,慢慢运作内力,化解内伤。管行玉坐在一旁,心焦如焚,眼睛却不自觉地盯紧桑莱的动作。
桑莱练的是一门很奇怪的内功。他盘腿而坐,一只手贴着胸口,另一只手却放在膝上,口中念念有词。听着是一些听不懂的经文,循环往复,几无清楚。这不是中原的文字,像是某个异族的文化,管行玉听了一会儿就想明白:是了,桑叔和母妃都来源于朝予国,这应当是朝予的功夫,朝予的文字。那么桑叔所说的,当然也是朝予的语言了。
过了一阵,桑莱又将一条腿伸出,僵在半空,身上却全无任何乏力样式。这个姿势要求腰、腹和腿都有极强的力量,否则非常容易摔倒,更何况桑莱的上半身动也没动,就这样保持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
期间,管行玉帮不上忙,就到了庭院里,将地面打扫干净。一番厮杀打斗后,满地破碎的栅栏碎屑,还有团成一团的棉絮和滚滚黄沙。管行玉用那只她用来打年轻人的扫帚清扫。扫着扫着,脑中就回荡起年轻人脱身时说的莫名其妙的话:
“石髓凝云,金声束息,虚橐含光,逆橐抱影,龙隙盈鳞,猿崖返跃,冰纹渡壑,雷沫沉渊,枯荣同理,寂问双骸。”
她大吃一惊——这段经文似的莫名其妙的古怪文字,她此前听也没听过。骤然一听,当然也是完全不懂什么意思,既然此前毫无基础,她怎么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莫非是什么妖法?
管行玉从小习武,但也惧怕一些妖魔鬼怪,与闻朔川以往到弥月庄时,她不敢靠近义庄,若有需要,往往都是闻朔川打头阵,她牢牢地贴在师哥身后,头也不敢抬。
她自幼怕黑,也是因为年幼时在沙海中没日没夜地游荡不知多久,极其的惧怕黑夜,是周敬慎硬按着她在黑暗中练剑练功,才慢慢地抵抗住这种恐惧。只是对于鬼神的惊惧实乃世间常有,她也难以免俗,小时候在大梁皇宫时就曾亲眼见到有落水而死的宫女提着灯笼在墙壁上行走,回去后吓坏了,生了一场大病,可问了许多人,却都不曾见过,似乎与鬼怪有所联系的,只有她自己。
管行玉紧紧攥着扫帚,像是攥紧了剑。此时头顶、后背和双腿都一阵冷,好像血液停止了流淌一样。这段经文还在脑中不停地来回冲撞,管行玉愈加的惊慌,一把丢下扫帚,冲回屋中,抓过一张桑莱平日用来补窗户的麻纸,一字字写下:
“石髓凝云,金声束息……”
写完,她愣愣地坐在原地。每个字,每行骈文似的“诗句”,都落于笔下,毫无磕碰。她不仅知道这四个字的读音,还知道它们怎么写,除却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以外,似乎至少读音交流无碍。
可它们为什么会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
“殿下。”
桑莱终于在内屋叫她,声音很虚弱。管行玉慌忙抛下纸跑去,给桑莱把把脉,发觉伤势已经不是那么严重,才松口气。
她由衷道:“桑叔,你的这门功法真厉害。方才脉象还乱如龙蛇,隐隐有朝着心脏而去的趋势,可把我吓坏了。现在一摸,已经无碍。此后你不用再害怕那个贼子,他无论如何也伤不到你。”
桑莱那只如枯树皮般的手掌紧紧握紧了管行玉的手,道道横斜的皱褶里挤出几点苦涩的笑纹。
“殿下,”他摇头道,“不一样的。我这套‘释老心经’,苦练多年才能得道,是保命的招数,七日才能用一次。只要用了,武功必然大减。那个人既伤了我,按理来说,他于经脉处也该有重伤,可你看他来去自如,被我攻了数掌后依旧谈笑风生,老奴的武功,相对于他来说还是差得太远。”
管行玉的心凉到了谷底。她看着桑莱挣扎要下炕,连忙伸手,扶着桑莱在地上慢慢行走,低声安慰道:
“不,桑叔……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金刚不坏的功法。那个人所练的必然是邪功。他都能害了我师父,我师父那样天下无敌的人物,都能被他偷袭暗害。我看,我看此人必然修炼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邪法,终有一日,他要遭到反噬的。”
桑莱却说:“不,殿下,这世上不是没有金刚不坏的功法,老奴在这无尽沙海待了这么多年,见到过一次,不过,也只有一次。”
“桑叔,你说的是什么?”
桑莱道:“老奴与殿下和阿凭娜失散后,曾在无尽沙海不停寻找。大概在十年前,于一个快要干涸的海子边缘,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很奇怪,大热天依旧一身棉袍,像是极其怕冷。他见到我,主动与我搭话,问我是不是在找人。我看他行色匆匆,便认为他也与家人失散,于是想要帮他寻找。没想到……刚靠近,便被他劈了一掌,差点送命。”
“那时我武功一般,好在带着腰刀,拼死砍了他好几刀。此人身形极为飘灵,如沙漠里的鬼魂,几乎无法抓着,可周身却如铜墙铁壁,刀剑不入,堪称金刚不坏。若不是恰巧有个牧人经过,他似是不愿让人看见,立时抽身,只怕那时我已命丧黄泉。”
管行玉道:“牧人?”
桑莱叹道:“是啊。后来脱困回家,我时时想起,总觉这事儿里头透着古怪。那样神通广大的人物,连刀剑都不怕,还怕一个手无寸铁的牧人看见?而且那地方荒无人烟,方圆十里没有住家,那个牧人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
管行玉思忖片刻,听闻桑莱又叹一口气。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若只是输掉比试,这条命送给他,也就甘愿了。可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此刻他在何方,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管行玉道:“桑叔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吗?”
桑莱摇摇头。
他的腿坐得久了,外加运功,有些发麻,管行玉就搀着他,在庭院里慢慢地走。说话的功夫,两个人从外走到内,又穿过了那个小小的巴掌大的前厅。管行玉写的经文还放在那里,墨水尚未完全干涸。桑莱本要往内室看,无意间一瞥。管行玉的手腕便觉被他紧紧握住。
“殿下!”桑莱突然道,“那是什么?”
管行玉被桑莱的伤势和故事完全填充的脑袋才想起这件事。她先扶着桑莱坐下,接着将经文拿给桑莱看,颇有些惴惴不安道:“桑叔,这是我、我和那个小贼交手的时候,他为了骗我放他走而说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却能把它们都写出来。桑叔,你说这是不是什么妖法?”
桑莱一把夺过麻纸,甚至不似以往对待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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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玉那样温和恭敬。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抓紧麻纸边缘,对着这十几个字一遍遍地念,一会儿恍若怔怔神游,一会儿又眉头紧蹙隐有狰狞,看着看着,竟然手舞足蹈,作势要起身舞动。
管行玉心下担忧又稀奇,不敢近前。桑莱一手拿着麻纸喃喃自语,另一只手抚上胸口又举上头顶,竟然是管行玉当年初练内功时练过的姿势。蓦地,有一道闪电似的心绪骤然从脑中划过,但不等她抓取,桑莱双眼已近迷蒙,眼底像盛了千捧万捧幽幽迷雾,面颊亦不自在舒展平铺,扬起笑意……
桑莱即将就要站起了。就在这时,他突然抬手,一掌拍上自己胸口。喉间发出一阵“咯咯”异响,他的眼神也霎时清明,脸色惨白,转手扣纸,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桑叔!”
管行玉连忙扶住他,轻拍后背帮他顺气。桑莱等也等不及,尚咳着血,便又将麻纸翻过来,指着上面的字,一边喘气,一边艰难地说:
“殿下,不对,这不是普通的经文,也不是那个年轻人的胡言乱语。这些词语看似没有意义,实则是一套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功法,有着摄人心魄的作用。初读必会神思恍惚,如果不脱身而去,就会陷入无穷幻梦,手舞足蹈、自扇耳光都是轻的,严重者可以自挂于梁,就好像睡梦中梦游跳崖一般。”
可说到此,桑莱那双浑浊的眼中隐有一段深沉微光,愈说愈兴奋:“真是好狠毒,好狡诈,也不知是哪个人写了这样一本经书,未来又会残害多少武林人士……”
听他描述,这本来是一本非常阴毒的武功,管行玉心中警惕,心想那个年轻人八成就是为了让她毁了心智,才会在她耳侧念诵这样的一段经文,真是有惊无险。她一步上前,拿起这张纸。
“既然如此,便由阿玉把它毁掉,”管行玉道,“不要害了桑叔和天下人才是。”
她两手拽着麻纸边缘,纵着便撕,桑莱猛地扑上前,一把按住她的手腕。
“殿下万万不可!”
这时,管行玉才从近处看清他琥珀色瞳孔中的兴奋、恐惧与仇恨,交织在一处如一张蛛网,将天地与她全部吞没。
管行玉道:“桑叔,这是害人命的功法!”
桑莱厉声道:“谁的命不是命?殿下,你的命是不是命,阿凭娜的命是不是命?难道它们将要被人夺去,就没有回来复仇的道理吗?”
管行玉到底年少,被这么一呵斥,想说的话也堵在喉咙里。她愣在原地,手中麻纸也被桑莱夺去,于怀中细细放好,再回头时,眼底燃烧的就是管行玉看不懂的情绪。
“殿下,这是你的机会,也是我的机会,是我们的机会……柯鼎这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背弃诺言,毁了大梁,害死阿凭娜,不能让他就这样风风光光在那个狗屁位置上做皇帝!我们要让他付出代价,要让他接受神的审判,殿下……”
他高高举起麻纸,好像举起一只飞扬的旗帜,眼底跳动着年轻时才有的狂热的光辉,像一丛火重新点燃,熊熊燃烧。
“这就是最后的希望!”
桑莱激动地重复着,忘却了伤痛和身体里的内伤,健步如飞,迅速走到里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只木盒,郑重地递给管行玉。
管行玉早被他方才一连串的话吓得呆了。她大概能明白什么意思,却又不能完全懂得,茫然接过盒子,在桑莱的示意下打开一看,一时呼吸一窒,心脏跳得飞快。
这是一把长刀。
12. 扬尘刀谱(上)
这把长刀与管行玉此前所见都不同。它通体漆黑,只在刀柄处刻了一个小小的异族文字。刀柄有些古朴花样,看着不像中原的饰物,也不像她在弥月庄所见过的。与其说是云纹,不如更像是蛇在蜕皮以后扑棱棱抖下的纹路。触摸上去也如同手握黄沙,嵌入每道掌纹,提起时也好像只是抖了一张纱,管行玉一刀递出,竟然险些让它飞出手。
她吃惊道:“桑叔,这刀……好轻。”
桑莱道:“要么为什么它叫‘扬尘刀’?就是因为当你出刀时,只觉像扬去一把尘土那样轻松。”桑莱从她手中接过刀,手指轻轻抚摸过刀身的纹路,喃喃道:“因此,无论是中原人还是朝予人,都无法驾驭这柄扬尘刀。它太轻了,有时候,轻比重要更难控制力道。或是出刀时没有力道,或是归鞘时容易伤到自己,殿下,此后你入江湖,若还能找到比它更轻的刀,大可来找桑莱。”
管行玉听他这样说了一通,心中愈发的好奇。她自己自小练剑,从来清楚,若说兵器是否为“神兵”,主要看在趁不趁手。掌握技巧,一枚梅枝也可以成为杀人利器;可如果此前过于倚靠自己的兵器,连皇宫里的天子佩剑也不可能发挥它最大的能耐。这么轻的刀,到底是谁能用得?
桑莱又歇息了一阵,一刻也不想等,便将屋里用来晾晒的席子拖出,放到庭院中,让管行玉站在上面。
管行玉依言而站,桑莱递给她一根荆棘,道:“殿下,你便拿它当剑,来同我过招。”
管行玉这几月一直将荆棘做剑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重量。还没等她准备出招,面前已是一掌,桑莱一道劲烈掌风连同黄沙一同送来。此前一直在旁观看,管行玉看他步履温吞,没想过他的出掌到底是什么劲头,如今站了黑衣人的位置,立时浑身一阵冷汗。
她来不及思虑,下意识侧身避过,脚下交错踏出两步,肩头还是险些中掌,转而一剑递出。这一下是周敬慎掠影剑法的剑招“玉立青云”,人立不动,但身随来势倾斜,照着对方头颈连刺三剑。下一招就跟着“飞雪送波”,即跟着身体倾斜横削而出,要剑身成为手臂延伸,并且出招极快,往往能出其不意,连逼去对方数步。
管行玉的“玉立青云”刺到第二剑就有收势的意思。桑莱原本侧掌来攻,见她突然撤剑,眼看就要击中前心,两掌连忙合起,反倒震得自己胸腔一阵嗡鸣。管行玉连忙来接。桑莱却一甩她的手,怒道:“殿下,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说了要过招,不是叫你推三阻四、频频收招!”
这是桑莱第一次对着管行玉发火。管行玉有点发蒙,低声道:“桑叔,我看你手无寸铁,怕伤了你。”桑莱道:“殿下,凭你现在的本事,再练五年也伤不到我。再来!”
管行玉不敢继续独断,便随着桑莱所讲,递剑出剑,不再敢贸然收势。渐渐地,桑莱攻势愈急,管行玉连变数套剑招,却依旧无可招架,愈加的认真,可剑招还是不住游移,最后方寸大乱,眼见桑莱一手扣住左腕,右手闪电般点住右肩穴位,却无从招架,只得任由荆棘脱手,就此落败。
庭院内一片寂静。荆棘跳动的声音,步履交错的声音,掌风呼呼作响的声音……全都消失了。管行玉僵立在地,已经被桑莱重重点住右肩穴位,但凡动一点,轻则气血倒逆,重则经脉俱断。
桑莱胸口微微起伏,收了手指,手掌略一扶住管行玉后背,将她瘫软的身躯微微扶起。管行玉只道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后背一片湿,看向桑莱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桑叔,你这套掌法可真高明,中间有好几回,我都以为我就要死了。”
桑莱道:“殿下说笑,老奴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殿下出事。”
话是这么说,他的神色却并非此前那样慈爱,反而格外凝重。管行玉在他的搀扶下自席上坐下,打坐平复已经乱去的气血,却听桑莱道:“殿下,你在千绝山十余年,学的就是这套剑法?”
管行玉不疑有他,回道:“是,桑叔。我师父本便长于剑法,所以自小我和师哥师弟学的都是同一套剑法,名为‘掠影’。”
桑莱冷冷道:“难为你师父这样的剑术名家,教给徒弟的却是如此不入流的功法。现今不算在我大梁天下,否则,必然要治他一个欺君之罪。”
管行玉不由一呆。她自从被周敬慎所救,便一直住在周家的庭院,吃喝是周敬慎为她准备,剑法也全被他传授,虽然周敬慎性子有些古怪,但管行玉对他还是十万个尊重。
尽管是桑莱说的这句话,她还是难免有些不高兴,道:“桑叔,我没敌过你,是我学艺不精,没把我师父的剑法学到家。我师父自己的掠影剑法是无人能敌的。”桑莱冷笑道:“无人能敌的功法,却只教给徒弟错误的皮毛,难道不是更可恶?”
见管行玉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桑莱从地上捡起荆棘,刷刷刷使了一套剑法。他出剑甚快,剑法沉凝,横削纵刺,都极为沉静熟练,屡带杀心。招招是掠影剑法,可招招却又不像,管行玉望来,只觉剑招每样都一样,细微处却有所不同:施展“玉立青云”时,周敬慎要她身子不动,只随人而去,是为了在原处牢牢扎根,以防倾身递剑时叫对方抓了下盘的破绽,可桑莱却展臂提膝,分外灵动,几不落地;施展“归云眠沙”时,周敬慎教她三虚一实,重点在快,可桑莱出剑却是虚实交加,无从捕捉,似乎早就得心应手。
一套剑法使完,管行玉暗自惊呼,又一头雾水,若非她自小研习掠影剑法至今,恐怕也是瞧不出来端倪。见桑莱收势,她忍不住道:“桑叔,你果真非同寻常,连我师父的掠影剑法都会!”
桑莱随手一掷荆棘,道:“不是我会,而是见得多了。早年间你师父在中原走动,会遍天下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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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手,用的就是这套掠影剑法。精髓就是虚实不定、令人无从琢磨。二十年过去,他如何精进功法,也不能将这一套舍去。殿下,不只是你,连同你师哥和师弟,都被他骗了这些年!”
桑莱口中愤愤,眼底隐有怒火,却是关怀的怒火。管行玉看他神色,知道他是诚心诚意为自己着想,心下感动,也不和桑莱追究辱骂周敬慎的事情,温声道:“桑叔,你怕是误会了。掠影剑法高深莫测,是我师父的成名技,自然是十分难学。师父为了让我们几个弟子能够尽早掌握,有所简化也是应当的。当日在无尽沙海,就是我师父所教的功法救了我们师兄妹的命。桑叔若气,便气阿玉学艺不精,给师门丢了脸面。”
桑莱急道:“唉,唉,殿下……唉!”他长叹一声,见管行玉心意已定,也就不多言语,只是将荆棘又递给管行玉,让她按照自己方才的剑法,再对一次招。
管行玉自小聪慧,心性很灵,从小周敬慎教她剑招就是一教就会,方才仔仔细细瞧着桑莱使剑,早在心里与自己的剑法做了一番比对,记得了七八成。她努力改变自己的用剑习惯,学着桑莱方才的剑法,却也不得不承认即使做得并不十分到位,却也威力大增。
她一边出剑一边琢磨,索性弃了原来的掠影剑法中的部分“扎实功法”,辅之以“移星摘月”,身形霎时变得格外灵动,如同鸟儿在枝头跳跃。桑莱向前出掌,她便已能借剑势脚步轻错,一霎到桑莱背后。虽然最后还是落败,但相抗的时间,却比此前延长不知多少。
桑莱停手后,管行玉自觉收剑回身,吐故纳新,觉得呼吸也发生了些许变化,变得愈加绵长,甚至没有多少疲累的感觉。她仰起头看着桑莱,看他那张枯萎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道:
“殿下,这才是掠影剑法!”
管行玉十分惊异,还想追问,桑莱却并不说了。他又拾起放在地上的扬尘刀,示意管行玉随他出门。
两个人出了院子,跨上骆驼,向北行了一个钟头左右。到了一个小小的海子,桑莱先行下了骆驼,对管行玉道:
“殿下,你来。看到这块石头没有?”
管行玉定睛一看,在海子旁边有一块小小的石头,只能承担一个人的一只脚。
其上十分光滑,普通人恐怕连一次也站不住,管行玉有武功在身,也只能坚持半柱香的时间。
桑莱让她单脚站上去,道:“殿下,用此前咱们练剑时的呼吸法换气。”
管行玉依言行事,拉长呼吸,只觉一股气从丹田处缓缓上涌,绕过周身经脉,又从双眼、鼻子、耳朵和头顶慢慢散发出去。
几次以后,她已经可以单脚在这块石头上站立一刻钟。桑莱点点头,将荆棘递给管行玉,道:
“殿下,你就在这块石头上练掠影剑法,直到能够完整使完一套、不落到水里为止。”
13. 扬尘刀谱(下)
管行玉虽然为难,但也知道桑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无非是锻炼平衡和耐性,要知道想在这样一块小石头上站立舞剑而不落地,即使有功夫在身,也并非易事。
她按照桑莱的指示,尽力将气放低,再让它顺着四肢百骸向头顶而去,一点点、一寸寸,再从眼角眉梢慢慢往外溢出。
桑莱教她的技法只有一个:沉。
沉下气,沉下心,将全部的精力都汇聚于脚下,即使眼前有莺歌燕舞,眼前有父母兄姐的血海深仇,也要站稳而不前进,因为她要知道,如果自己并没有能去复仇的能力,最后也只能落得个悲惨结局,这才叫来人世空走了一遭。
管行玉把他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每次支撑不住、即将落水时,她都心想,今日我在这块石头上站不稳,明日在柯鼎的楼头便站不稳。
我要叫他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付出一切,要叫他在最惬意的时刻来补偿他曾经犯下的罪孽。
就是这个念头牢牢地支撑管行玉在海子边缘练了整整一个月的功。初时,只要提剑,她便怎么也站不稳。无论是展臂、伸腿还是平肩,最终都会一头栽下水潭。最后湿漉漉一个爬上岸,继续练功。可沾了水的鞋底更滑,她索性脱了鞋袜,赤脚踩上。白日里海子温热,晚上便冷得像冰,她不练到月照潭水绝不离开,回去吃了饭,便坐在榻上练内功,实在困倦,方才睡下。
练功时照旧按照当年所说,手指先点胸前穴位,随后顺肩而上头顶。这日,管行玉照旧收拾好床铺,坐在铺上开始练功,谁料手指方点到胸前,脑中便赫然跳出一串经文似的吟诵:
“石髓凝云,金声束息,虚橐含光,逆橐抱影……”
管行玉心中一沉。她正要停止练功,可经文却不随她想,一串自顾自地念完,只觉浑身上下如久而出浴,那样愉悦舒适,四肢百骸蕴含无限内力,一身的疲劳一扫而空,原本疲惫的双腿也充满了力气,整个人堪称焕然一新。
管行玉来不及惊愕。这股气息如一团火般拥在胸口,如同凭空多了满身的未消耗的精力,让她不得不想要找个地方好好发泄一番。她猛地跳下榻,草草披了件外袍就往外走。大漠昼夜温度相差甚大,白日还热得出汗,晚上就寒风凛冽,如同降临冰天雪地。管行玉却带着一身的火热,匆匆跨上骆驼,奔到海子边。随后将外袍一掀,脱了鞋,取出荆棘,又在石头上单脚舞剑。
她一如往常沉下气息,聚精会神,使到“玉立青云”时,心里念着桑莱的教导,于石上跃起,在半空连挽数个剑花。
也是在这一招,落地的时候往往脚下一滑,就从石上跌落,摔进海子里。以往管行玉练剑,总在这里折戟。这次跃起,她本以为又要滑落水下,谁料却觉身子前所未有的轻盈,从半空落下时,就如同一只鸟扑棱棱收了羽翼,稳稳落在摇晃不已的枝头上。
她大为惊骇,面露喜色,得意忘形间,一个转身便跌落水底,又是扑通一声。
落水声惊飞枯枝上的乌鸦,水中圆月也一晃一晃碎成千段。一圈圈涟漪中冒出来管行玉一个头,黑发全都黏在脸上,却盖不住满脸喜色。她又爬上岸,照旧在石头上舞剑,这次一鼓作气舞了半套。
虽然最后还是不小心跌落,但管行玉明白这是过于兴奋的缘故。她的心不沉,自然也就无法成功,于是穿好衣服,骑着骆驼回屋,逼着自己睡了。
半月后,一个无人问津的海子旁,一个手执木剑的身影正飘摇而动。她以外袍盖着头,竟然看也不看,沉重外袍也好似飘然无物,分毫不影响她出剑。刺劈砍削样样做得,鞋尖偶而触石,身形飘摇如鬼魅,捉不住实影。纵跃半空挽剑花,再落地时依旧毫不动摇、可接下个剑招,若有观众,必然要高声叫好。
一套剑招使完,她以右脚站立,又换了一只脚,再使一次。
最后一剑终于以点水面结束时,身旁悄无声息掠来一个身影。一把长刀从旁递来,猛扫她腰眼。她立时回身,腰身轻弓,往后一撤,脚尖点水而不落下,如一块石子般,在水面飘出数步。这把长刀却又反手从斜刺里杀来,木剑倏地一横,也仿照刀的动作,反手一送,一声闷响,就此格下。
刀锋一滞,随后更猛烈杀来。只是这刀法非常奇怪,招招都仿佛从身后送出,轨迹完全翻转,令人一时抓不得。木剑也学它从身后翻出,只是招招都学不像,难免有点滑稽。最后叫人往岸边一逼,就算分出胜负。
外袍被扯下,露出管行玉一张微微冒汗的脸,微微发红,也微微有些笑意。这只掀开外袍的苍老的手也僵在半空。桑莱怔怔望着,双眼慢慢涌出泪光,眼神似哀伤又似欢悦,如木刺一般,在管行玉脸上轻轻一划。
紧接着,桑莱如梦初醒。他转过身,归刀入鞘,却不肯再转回来。
管行玉知道,他是想起了母妃。她和阿凭娜自然是长得十分相像的。她也知晓现在说什么都不好,只有默默等待,等桑莱回过身,方才轻声道:
“桑叔,我做得好吗?”
桑莱浑似不曾失态,已经面色如常,甚至带了些许欣慰笑意。
“殿下,您果真是心灵性慧,当年我不知道练了多少日,叫您不出两个月便已经成了。”
管行玉得他夸赞,心中喜悦,笑道:“那还得多谢桑叔。若非桑叔时刻在旁指点,我也是成不得的。”桑莱也笑道:“殿下,咱们不说两家话。你的轻身功夫已经不错,且能用轻功在水上行走,已经非常难得。但距离要练扬尘刀谱,还是有些距离。”
管行玉神色微微一凛道:“阿玉知道。武林中人都要争抢的武功秘籍,怎么是那么容易就练成的。桑叔,您放心,我以有向柯鼎复仇的志向,无论如何,扬尘刀谱我必然会练成。不仅为了母妃,也为了桑叔和师门,更为了我自己,我也半句怨言不讲。”
桑莱看她进步神速,本就心下宽慰,闻言更是开怀,忍不住拍掌道:“好,好!这才是我大梁的好女儿。”他将扬尘刀往前一送,管行玉抬手接过,忽而觉得这刀比以前重得多。
她忍不住咦了一声。
桑莱笑道:“怎么样,殿下?我想你已经看出端倪了。”
管行玉将刀在掌心转了一圈,说道:“似乎比以前更重了。桑叔,扬尘刀共有两把吗?”
桑莱道:“不,自始至终只有一把。”他不再言语,拿起管行玉放在一旁的木剑,就地使了一套刀法。
管行玉不肯落后,连忙将扬尘刀握在掌心,学着他的动作开始出刀。桑莱出刀极快,一息之间可变三招,管行玉跟不上,就按照能看到的去学。越出,她便觉得手中长刀越重,到最后几乎无法握紧。她不得不用两只手紧握刀柄,这样就更加跟不上桑莱的速度。
桑莱使完,也不加言语,又从身后用了一遍,这时管行玉便不再跟上,用心去看。两遍下来,前后翻转,她已记了大概,心想这套刀法真是神奇,别的都是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它是正反都能使得,看来当日桑莱和那个黑衣人交手,用的就是反手刀法。
等到尘埃落定时,管行玉主动上前道:“桑叔,阿玉已经记得九成,虽然没跟上桑叔的出刀,但已经都记在了心里。”
桑莱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欣慰的微笑。他将小木剑也还给管行玉,道:“我使了两遍,不知殿下是否瞧出端倪?”
管行玉道:“是。我看桑叔刀法正手反手两遍,竟然从背后也能出一整套刀法。想必这就是扬尘刀谱的精髓。”
桑莱道:“不错,殿下说的一点都没错。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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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刀谱的确能够共敌前后,只是殿下尚未发现一点。”
他抬起手,手无寸铁,又使了一遍。这遍可和之前大有不同了。桑莱手腕翻转,忽前忽后,一会儿挥刀向前,下一刻又立即反手到后。千变万化,眼花缭乱。管行玉瞧着,分明是将方才的两遍刀法合二为一,但是到底有什么规律,却怎么也瞧不出。
一套使完,桑莱气喘吁吁。他站立原地,一双眼只望着管行玉,眼底微微流露出些许焦急与期盼神色。
管行玉无瑕理会。她眼前不停地浮现桑莱方才的刀法,一招一式,一前一后,虽然近在眼前,却依旧非常繁杂。
她心下奇怪,却仿佛已入幻境,眼前、心里只有这套刀谱。想着想着,便忍不住握紧扬尘刀,如桑莱此前教授,将气息下沉,双脚分开与肩同宽,思索着方才牢牢记住的招式,缓缓使出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
忽的,她反手向后,扬尘刀往下当的一掉,又被手腕翻转猛地掀起,向后连出数刀。这一下如掀起一阵狂风暴雨,连同水面都随之往上一扬,接着随刀下振,又重归平静,管行玉却似乎是再抓不住刀柄,扬尘刀倏地脱手,激起一层沙浪,她却猛地睁开眼。
“桑叔,桑叔,我知道了!”
管行玉转头扑来,难掩欣喜。
“前后出刀究竟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招一式并不是连通的。想要它上前,它便要上前,若突然灵光一闪叫它到后,自然而然也就要变招到后。而这些不过一息之间,正反交错,自然让对手没有可乘之机。只是用起来估计疲累得很。”
桑莱眼中蓦然如同亮出一道光影,上前一把按住管行玉的双肩,道:“对,殿下,您说的对!就是这样。也是因此,我桑莱只能正手来用,或者是遇敌用反手,却不能将其随意组合、随心所欲。但殿下您如此了悟,一定可以。扬尘刀谱谁也给不得,一定给你!”
他捡起地上的扬尘刀,郑重交给管行玉,道:“这刀重了些,是不是?殿下,您越练,刀会越重。直到后来两手都握不住了,它才会慢慢变轻。这不是刀的问题,而是殿下您的刀法已近突破。只是,这必然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管行玉双手接刀,只觉它重如千钧。此时也不必桑莱才解释,她自己心里已经清楚明了:不是刀重,而是愈出刀,她的呼吸便要同刀共振,要和它身处于一个频率才成。方才出刀时,她最开始一心一意只想桑莱的刀法,注意力集中在刀身,竟一时也不觉得重。
可后来如醍醐灌顶,蓦然明澈,口里一松,心便乱了,自然而然也就提不动这把刀。桑莱要她踩石而练,当然也是为了这个。全身心的投入全在刀上,才能于风雨中悍然不动,心性明通,当然不损我身。
管行玉一刹点透,脸露微笑,想得明白。可心中明了的同时,所有的感情似乎都削弱部分,连复仇的心好似也淡了。仿佛忽而感觉世间万物,唯有这种明悟最难得,人该如水而不是火,淼淼而来便是。
桑莱看透她的想法,双手往管行玉肩头一放,沉声道:
“殿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绝不能这么想!柯贼杀了你的父皇,害死阿凭娜,叫你师门所有人命丧黄泉,都是为了他的一己私欲!当今天下被他迷惑,还说他是难得的英明神武,殿下,若您也不坚持,这世上,只怕便没有人能够为阿凭娜报仇了!”
如同眼中被清水洗过,面前一切骤然明晰,管行玉立时反应过来,冷汗涔涔,很是抱歉。
“桑叔,我一时鬼迷心窍,竟然受了那妖法所惑……”
她自觉是被那个年轻人给她的功法所迷惑,为此,桑莱也只能叹口气。他轻轻拍拍管行玉的肩膀,像传递某种誓言。随后矮下身子,披上外袍,走向骆驼。
14. [锁] 该章节由作者自行锁定
菱水城在春日总喜欢呼朋唤友放风筝,城里城外,一片繁华热闹。
此处不比荒原雪山,一派安宁和乐景象,已到中原。从城头往外看去,四野无山,一望无际,山上生着翠竹,一丛丛如同新落的一桶绿染料。远望天际,春光无限,生机盎然。
菱水城的茶馆总是凑着堆儿地开。多为二楼,一楼是大堂,二楼便分了一个一个的包间,还有一个用青纱轻轻拢起的包间。
传闻此处是曾经大齐皇帝曾经喝过茶的地方,柯鼎登基后,店家第一时间激动地将此处拢起,绝不许任何人进入。
而这个“同福茶馆”,也就成为了当地最有名的一处地点之一。
茶馆一楼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每日都有许多人前来喝茶,瞻仰御茶风范,同福茶馆的茶更是已经卖到了一两银子一杯的高价。
来的多是达官贵族,但也有部分喝不起茶却长了耳朵的平民会凑来听故事。店小二闲的时候就赶赶,不闲的时候,外加他高兴,便会一边给客人倒水,一边讲从店家那里听来的故事。
“话说咱们当今天子,那可真是位千古难得一见的明君。推翻了腐朽的大梁王朝,到了现在,大家也都感觉到了吧,大赦天下,巡城加强,减轻赋税……那做的个个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老天有眼,明主在世,连地里的麦子都多收了好几成。当年呐,陛下来到我们这儿的时候,我们掌柜的一眼就看出来他并非等闲之辈。你们知道为什么不?”
好几个城里的闲人早听这个故事听过八百遍,立即接话道:“李二,你都说过多少遍了?咱们全都背过!有龙气呗!”
李二一板脸,半真半假地道:“这可是皇上登基前的故事,听得多了怎的?咱们是一辈子也听不腻的,我李二也是一辈子都讲不腻的。难不成,你不爱听了?”
几个闲人被他这话一顶,也不敢再说,纷纷摆手示意。李二把毛巾一甩到肩头,顺手给旁边一个绸缎衣服倒满茶,拉长声音道:“因为咱们掌柜的一眼就看出来,他身上有龙气。你们说龙气是个啥东西?没见过吧?我们掌柜的可是见过,那就是青烟一样的东西,咱们皇上爷头顶上冒青烟!在座的各位甭管贫富,家里祖坟上能冒青烟,那可是顶好的事儿吧?祖宗保佑,一烟下来,诸位便可逢凶化吉、青云直上。可说到底,那也是皇上爷的恩赐,是宫里的恩宠。要是没有皇上,哪有咱们今日的日子,是不是?所以呀,这龙气就是青烟。谁被龙气看着,谁上头就冒青烟,这可是无上的恩宠……”
李二说着说着,内室突然有个小孩儿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二哥,不要讲了,咱们客栈,咱们客栈顶头冒烟了!”
堂内大惊,纷纷跑出去看。抬头一看,果然浓烟滚滚,冲天而去。几个茶客目瞪口呆,纷纷竖着大拇指比划:“看到没,这就是龙气庇护!不愧是皇上御驾过的茶馆,今日可算见着真章了……”
李二却一拍大腿,慌慌张张往里跑,连毛巾掉了也不顾:
“掌柜的,走水了,快来救火!”
一时间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有要往里钻的,有要往外冲的,挤作一团,昏天暗地。几个绸缎衣服被人扶着出了人群,还在骂骂咧咧,一盆一盆水被泼向楼顶起火点,可却怎么也爬不上屋檐,黑烟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加浓烈。
一人盖着斗笠,站立在人群后,面露微微笑意。她身着一身玄色衣衫,依稀能看出是个女子模样,别过头,低声对旁边的人说:
“桑叔,您瞧,这就是‘龙气’。他们把它奉为圭臬,谁承想,祖宗基业,一朝也就败了。”
旁边有个苍老声音低低响起:“殿下,差不多便帮着灭了吧,咱们初来菱水城,莫要生出事端才好。”
这声音便不再说话。她又等了半晌,待那个李二扶着掌柜的咳嗽着出来,才一掀斗笠,脚下微错,倾身而上,在一片欢呼和惊叫中从众人头顶轻盈跃过,几下跃上楼头,冲下面一伸手。
“拿水来!”
茶馆小二满脸黑烟,活像是从山里挖煤出来的煤工,慌慌张张把水桶递给她。她手提一个大木桶,并不显得有多吃力,一只手扶着桶沿,另一只手抵着桶底,哗啦啦往下一倒,连倒数桶,幸而起火时间还不是很长,很快火被扑灭,唯有二楼青纱处还有隐隐的火苗,被小二急急忙忙尽数踩灭。
她轻身功夫高,又能一只手就提起两人来提都费劲的水桶,招来楼下一片叫好声。水桶一丢,她拧过头来,露出一张清丽卓绝的带些异域风情的脸。
掌柜的一直在楼下拍着大腿着急,看到火被灭去,高兴不已,慌忙喊人叫她下来,眼含泪花,连连拱手:
“多谢女侠,多谢女侠。女侠仗义出手,救了我三代家业,魏某实在是无从报答,待火彻底灭去,唯有几两银子,不成敬意……不知女侠尊姓大名?”
少女淡淡道:“姓管。路见不平而已,掌柜的莫要在意。”
掌柜的还想说什么,身后已经传来一个颤颤巍巍苍老的声音,一个裹着斗篷的老者缓缓走出,慢慢扶住她的手臂。
“阿珩,我们得走了。再晚些,赶不上离城的驴车。”
少女道:“是,爹爹。”随即冲着掌柜的微微一点头,扶着老者,转身就要离去。
掌柜的连忙在身后叫道:“管女侠,这这这……你救了我们全家,小人总不能就此口头感谢去。此时天色已晚,还请在此处留一夜,好叫小人好好谢过恩人,若是出城,明日小人亲自套马,送两位去也不迟。”
两人的脚步停下。少女微微侧头,在魏掌柜看不到的位置,悄悄与老者交换了一个微笑。
这便是管行玉和桑莱。离开无尽沙海后,两人一路南下,走了一月左右,到了菱水城。此处已经拜别大山丘陵,是中原第一城。管行玉为了自身安全,化名“管珩”,称桑莱为“爹爹”,扮作北来的一对父女,要到中原去寻亲。
恰巧路过这走水的同福客栈,管行玉听李二把柯鼎的事情吹得天花乱坠,心下里厌烦至极,但却又担心伤人性命,在火势即将顺风而起时纵身而上,救了茶馆一命。
魏掌柜千恩万谢。管行玉同意留下后,他张罗着茶馆下人好好打扫包房,有请两人喝茶。
管行玉还记挂此前不悦,冷冷说道:“这茶皇上喝过,如今一两银子一杯,我和爹爹小门小户,可是喝不起的,就怕糟践好东西。”
魏掌柜赔笑道:“女侠这话说的不好,皇上喝过的,咱们小门小户未必就不能喝。而且救了小的全家,哪算是糟践嘛!当小的请了女侠和这位老爷就是。”
管行玉和桑莱初来乍到,对菱水城不甚熟悉。一晃十余年过去,对中原也不怎么了解了,便借此机会向魏掌柜打听。
魏掌柜面对救命恩人,恨不得将茶馆相赠,知无不言。
此处叫菱水城,是北方入中原的第一城,也是从中原到塞北的最后一城。左右已无山脉,唯有一条水从城中流过,便是“菱水”。城中男女老少,皆以菱水为生,平素种地饮水,也全靠菱水。
从这里到皇城还需要再走上两月,不过有时常会有人来此朝圣,因为当年柯鼎起势,便是在菱水城。
管行玉的手指默不作声握紧茶杯,语气却依旧平淡。
“当今圣上是于菱水城起势?我和爹爹常年久居塞外,对此倒是不太知情。”
魏掌柜道:“是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皇上带兵冲入皇城前,也不过是塞外的一个牧民。只不过天降圣星,皇上出世,红光照耀,方圆十里被照得如同白昼,生来便不懂得哭泣,当真是一位天生的好皇帝。梁帝鱼肉百姓,赋税极高,人头税一人便是五钱银子,搞得大家民不聊生。也就是咱们当今圣上怒而揭竿而起,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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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得天下继续陷入水深火热中。他的第一支队伍,就是从菱水城拉起来的。”
管行玉愣了一愣。他也知道柯鼎出身微贱,却没有料到,他也出身塞外。以千绝山为界方分梁朝和朝予,此前都听他们说柯鼎以前也是梁民,自然而然,也就以为他来自中原。
魏掌柜还想说什么,桑莱却先行一步,开口问道:“不知掌柜的听没听说,几月前龙骧帮主詹长蛟曾经过此处,前往纵沙城?”
管行玉本想这么个小掌柜应该不知道詹长蛟何许人也,没曾想魏掌柜却道:“詹帮主?见了见了,他还特意来小店喝了一杯茶,花了好大一笔银子。那时候咱们都奇怪,他常年在海上,怎的来了咱们菱水城?但人家江湖人的事情,咱们也不好问,过了一夜,他便走了。”
正说着话,远处街道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管行玉掀开帘子一瞧,但见几个富家公子哥儿你搂着我我搂着你,正摇摇晃晃在街上走。他们吵嚷声音太大,马车都不得不小心避过,其中一个一身白衣,手执折扇,走得最是醉态朦胧,不多几步就扑到街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管行玉看得恶心,放了帘子。魏掌柜道:“让女侠和老爷见笑了。咱们菱水城吃喝不愁,多的是这样的纨绔子弟。唉,平素里大家也不敢惹他们,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得被揪来挨一顿打?家里多数都和官府有联系,报官也没用,反而惹得一身骚。两位若是夜间要在菱水城走动,也要多加小心。”
管行玉冷冷道:“伤风败俗。”不愿再多看这几个纨绔子弟一眼,哗的拉死帘子。
晚上,由魏掌柜做东,管行玉和桑莱入住了城内最大的一家客栈。两间上房,她和桑莱一人一间,次日还要赶路,桑莱很快回去自行休息,管行玉坐在床上,照旧练了会儿功,觉得有些疲乏,躺倒在床,拉了被子,准备睡觉。
此处被褥不错,软而不绵,管行玉睡得相当舒服。昏昏沉沉间,连个梦都不做,黑甜一觉,一晃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忽而似乎听到窗棂砰的一声细响。
管行玉常年学武,警惕性极高,霎时醒来,猛地睁眼。却看一个青年男子蹲坐在窗户处,似乎正在努力往里爬,她便又立即合眼,不打算打草惊蛇,手已经默默运起内力,打算等这个男子若真有什么不轨之心,立即出手制服。
可谁料等了半天,也没反应,依旧是窸窸窣窣的动静。管行玉疑惑睁开一条缝,看到缝里这个白衣的青年男子已经钻进大半个身子,扑面而来一阵酒气,熏得管行玉想咳嗽。突然,他脚一蹬,像是终于发了力,一下摔进窗里,发出一声巨响,啊哟一声。
管行玉眯起眼睛,依旧躺在床上,看他动作。这人明显是喝得醉极,像是把管行玉的屋子当做自己的屋子,摇摇晃晃就要往床上躺。管行玉一动不动,观察他步伐,又忍着嗅嗅酒气,倒觉得他不像是装的。
她试探性睁开眼,坐起半个身位,这个人也全然不察,两脚一交,自己给自己绊了个狗吃屎,摔倒在地上,捂着头就是一阵叫唤。
“你们这群狗奴才呢?都跑到哪儿去了?少爷我摔了,摔了,听不见吗?还不快来给少爷我更衣——”
听下来,管行玉心里有了数:不过是菱水城的又一个纨绔子弟罢了。
她冷哼一声,又觉得有点可笑,下了床,抬手去拎青年男子的领口,想把他踹出门。
谁料刚拎起男子的瞬间,突然门便被猛烈拍响,官差的声音粗声粗气从门外炸开:
“开门,开门,奉官府之命,特来抓捕谋逆贼子,快开门!”
管行玉浑身一冷,立即就要撒手,转手做手刀去劈男子后颈。腿却突然被一双手抱住,这张脸热气腾腾地凑上来,眼睛还闭着,二话不说就开始大声嚷嚷:
“娘子,娘子你别赶我出门,为夫错了,为夫真的错了,为夫再也不敢去花楼了——”
15. 从龙之臣(中)
管行玉头皮一炸,腿上传来的触感让她下意识一蹬,要把男子蹬出去。
“谁是你娘子?放手!”
男子死也不放,甚至还把脸贴了上去,狗皮膏药似的牢牢扒着管行玉的腿,高声大叫:“虎毒不食子,妻毒不打夫啊,娘子!我真没做,就是进去看了看,你也知道,那花楼新来的小牡丹那叫个娇美……”
门外的声音似乎止住了。随后是几声交谈似的喃喃作响。管行玉浑身一僵,就在这么片刻的功夫,男子猛地窜上,一把钳住管行玉的手腕,把她转过去,两人一同跌坐在地。
管行玉还没来得及回头给他一巴掌,门突然就被踹开。男子一只手猛地环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捂着脸,可怜巴巴看着她。
“娘子,你打我……”
管行玉看看自己完全没扇出去的手,又怔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他什么意图。她立即起身,背对着官兵,对着白衣男子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大声叫骂:
“装可怜有什么用?老娘打的就是你!什么小牡丹小凤凰,明天是不是又要来小秋葵了?你当时娶我的时候怎么说的,怎么说的?摸摸自己那张破烂狗皮,还能摸着脸面吗?不要脸的东西!”
白衣男子在地上乱滚乱爬,哭爹喊娘:“娘子,娘子啊我错了,我真的是一时鬼迷心窍,忘了当年和娘子的约定,我,我该死,娘子你打我吧,但是不要打我的脸,为夫还得靠这张脸给娘子挣饭吃……”
几个官兵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男子似乎才听到门被打开,惊慌一转头,痛哭流涕的惶然和后悔立即变成恼怒,抓起桌上的花瓶就丢过去。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少爷挨打你们乐意看是不是?快滚!再敢听我们夫妻的事情,明儿少爷我就告知官府,把你们全给革了!”
领头的官兵本最是凶神恶煞,看到男子的脸,也变了脸色,慌忙拱手赔笑道:“哟,薛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们一般见识。我们也没想到是您和尊夫人在这儿啊。您慢慢享受,我们不打扰,不打扰……”
门啪一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了,管行玉担心他们去而复返,又骂了几声才停止。
脚下刚停,男子就一咕噜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哪还有半分醺醺醉态?管行玉警惕地看着他,随时准备出手,男子却随手一挥,笑眯眯道: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夜深露重,扰了姑娘清梦,实在抱歉。在下不打搅,走了走了。”说着,便大摇大摆,直截了当朝着窗户走去。
啪地一声,管行玉长刀出鞘,手中一执,已经挡在窗前。她冷冷说道:
“来了就想走,你当这里是菜市场么?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最好从实招来。”
男子双手高举,表示自己没有威胁,双眼中溢满笑意,全然没有被她吓住,反而戏谑道:
“问了我是谁,我是不是也该问问你是谁?要知道,这一整个客栈可都是我家的产业。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你若要问我,我也当问你,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管行玉被他这一套搞得有点心烦,但又不得不承认,若非此人突然出现,莫名其妙胡搅蛮缠一通,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不一定,谁也不知道官兵要抓的“贼子”到底是谁。她手腕一翻,将刀背对着男子,道:
“我叫管珩,和爹爹南下寻亲。你呢?”
男子道:“你真不知道我是谁?”
管行玉的刀又亮了回来。男子举起手,嬉皮笑脸道:“好好好,你是外地人,我不该说这话。姑娘你也不要火气这么重。我叫薛无虑,是菱水城薛家的六公子。当然,也是我最小,他们都不敢惹我,厉害吧?”
“六公子?”管行玉喃喃道,“生这么多?”
她看薛无虑隐有笑纹,又立即收了面容,脸紧紧板起来,冷冷道:“好,薛公子,我便暂且相信你所说的话。你既然是菱水城的世家公子,为什么会突然翻到我这小小屋舍?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薛无虑笑道:“什么解释?好姑娘,我喝醉了酒,走错了屋子而已。我同兄长发了脾气,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住。不会连我们自家的客栈都不叫住吧?”
管行玉冲窗外扬扬下巴。
“此处是三楼,你这是要告诉我你喝醉了酒,飞檐走壁到此,顺着墙一路攀到这里,翻进了我的屋子吗?”
薛无虑笑道:“怎么不可能呢?”
话音未落,一把刀已经横到他脖颈,刀锋闪烁着凛凛银光。薛无虑连忙道:“没可能,分毫没可能。姑娘,女侠,你冷静一下,且听我解释解释。”
在管行玉的刀下,薛无虑给她说了一个故事。说他原本在赌场和兄弟们玩得好好的,酒也喝了好几盅,谁料把把输,很快就把兄长给的钱输了个精光。他心下里怕挨打,便不敢回家,想着回家里的客栈住一晚,不想几个狐朋狗友非说他年纪轻轻手无缚鸡之力,他一怒之下就非得爬墙给弟兄几个看,一爬下来,就爬到了管行玉的窗户里。
这套说下来,管行玉是一个字儿也不信。她打量着薛无虑,听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在顺着他的额头、鼻梁、嘴唇和肩胛不停观察。
薛无虑个子很高,穿着一身白衣,看着也挺清瘦。但是肩膀的宽度绝非一个真正的清瘦公子所能达到的。上半身略宽,双颊紧绷而有力,也不是一个所谓“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会有的面相。
最重要的是,和管行玉说话的时候,他的后背挺得很直,几乎可以看到肩膀与后背的一块挺拔的转折。当然,这也不符合“纨绔子弟”,反倒更像是一个本就想翻墙、谁料却翻错了窗的有任务在身的人。
管行玉一声不吭,忽的上前一步。扬尘刀在手中翻转半分,只轻轻一挑,就送出去一份刀气。薛无虑动也不动,只是往后仰了仰头,把脖颈更明确地暴露在管行玉面前,以此示弱。
管行玉道:“你不害怕?”
薛无虑道:“怕啊,可是你能在此处杀我么?所有人的名姓都登记在案,你杀了少爷我,明日不等出城,立即就有人将你和你爹爹缉拿。”
管行玉道:“怎么,你说着怕,却是躲也不躲?”
薛无虑微微笑道:“躲有什么用?躲便能叫你不杀我了?躲便能讨回一条命了?”他顿了顿,手指轻轻一弹扬尘刀身,“女侠,你想杀我,绝不至于等到现在。因此,你没有杀我的心。没有杀心,当然没什么可怕的。”
管行玉笑了。
她双唇轻轻一抿,将长刀归鞘。随后让了个身位,露出另一扇左右开合的木窗,说道:
“若是明日大街小巷真有知府遇刺的消息,我立即就能和官府举报你。薛公子,你在我这儿,可是将发生的一切案子的头号嫌疑。”
薛无虑哈哈大笑。他一身白衣,走到木窗边,倒像是扯了一片月光做衣服。手扶到窗户边缘,他才转过头,对管行玉道:
“好,女侠,那我薛无虑,便等着女侠将我的姓名呈堂。”
随后,他打开木窗,单手一撑,人如一片叶子,轻飘飘向下一跃。管行玉两步走到窗边,却已看不到他的身影。
果不其然,客栈里的人基本上一夜都没睡好。官差捉捉这个,看看那个,将客栈里的男女老少都抓出来看了好一番,除了薛无虑驻足过的这个管行玉的房间。连桑莱都被敲开门,好一番观察比对,管行玉自觉奇怪,心想这个薛无虑若真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从身形也能看得出来是个年轻男子。为何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要一一检查?
但若无薛无虑,自然也没有人能够给她解答。日出不多久,大街小巷便已有传闻传来:
菱水城的一位师爷被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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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行玉道:“死个师爷,也用得着这样大的阵仗?聪慧的人世上可从来不少。缺个这个,拿另一个补上就是,用得着封锁整个菱水城?”
魏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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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忙四处看看,压低声音道:“女侠慎言。这人可不是普通的师爷,他姐夫是当今皇上的宠臣叶拂,当年跟着皇上打进皇城,那可是名副其实的从龙之功,他一家人都是惹不得的。”
桑莱道:“那般厉害的人物,怎么就只给小舅安排了个师爷?”
魏掌柜道:“两位常年在塞外,当然是并不知晓。这戴师爷以前也有官职在身。只不过不是自己考的,是买的。买了个七品小官,本来这事儿也不算奇事儿,古往今来谁不买官?有脑子、有本事,肯为民请命,那就是好官。可惜还没等大展宏图,卖他官的官员贪墨被抓个正着,拔出萝卜带出泥,给他也给拎出来了。没办法,也亏得他姐夫也皇上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才饶了他一条命。据说当时同买官捐官的,一并处理了,不是杀头就是流放,地都洗了好几天。”
管行玉看楼下吵吵嚷嚷,心情说不好为何,只淡淡道:“我看,就他这样的人,连个科举都考不上,也没法做到为民请命吧。”
因为戴师爷之死,整个菱水城被完全封锁。有路引的也不许出城,除非得了官府敕令。管行玉愈加觉得这个案子与昨夜那个薛无虑有关。和魏掌柜与其他小二都打听了一下这个六公子,得到的答案是一样的:
这就是个纨绔,整日招猫逗狗没正事儿干,不是去赌场就是去花楼。三天两头叫他大哥拎着打一顿。可是最小的儿子,也舍不得怎么打,不长记性。今日吱哇乱叫完,明天接着出去丢人。
又问到是否见他展露过武功,魏掌柜哈哈大笑。
“武功?没有没有!李二曾经见过,这薛家的六公子曾经被一只鸡追着跑过一整条大街!”
管行玉心里却清楚。当夜那个自称薛无虑的白衣男子,要么他并非真正的薛无虑,要么就隐藏了有武功的事实,不管高低,至少有,怎么样也不该没法解决一只鸡。又联想菱水城官府几无线索,到处乱抓人,管行玉心下有了考量。
官府将同福茶馆也又搜罗了一遍。这几个官差和昨夜来的不是一队,搜的也比较草率,一个个草草看了看,主要看身影,若是不像,便直接放下,赶赴另一家。
两人又在菱水城滞留一日,回了客栈后,管行玉看左右无人,无声无息走到自己窗下,抬头看这三层小楼,脚踏着石块,提气轻身,施展“移星摘月”,几下便已经悄无声息奔至房间窗棂。
管行玉两手紧紧扒着墙面,轻轻推开窗户。为了防止客人不慎跌落,客栈的叉竿是固定在此处的,只能打开一定的窗户,不能完全取下。
她尽力将窗户推到最大,也只能容纳一个头进入。管行玉双手撑着窗户,尽力往里钻,却最终发觉她只能钻到一半,到了腰处,基本上就会被卡住。
她算是瘦削的了。可连她都钻不进去的窗户,那个薛无虑怎么可能钻的进来?当时看得可是十分明确,薛无虑并非是从那扇两边开合的木窗钻进来的。
管行玉一撒手,从窗户间滑落,无声向下一坠,纵身翻上树枝,再往下轻轻一跃便成功落地。她拍着身上的草屑,抬头看着三楼只开一道小缝的窗户,心想:
缩骨功。
这个薛无虑是有缩骨功的,而且是十分娴熟的缩骨功。他在杀戴师爷的时候,想必也是用缩骨功骗了许多官差,这也导致了分明看到了背影,却并不能知晓他究竟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可他杀戴师爷做什么?
是他和戴师爷有仇,还是整个薛家都有仇怨?
他到底是不是那个废物薛无虑?
解决了一个问题,接着又有更多的问题接踵而至。管行玉一面思索,一面绕过墙根,打算回客栈。
忽在此时听到头顶有短促微弱的刀剑相撞声。她下意识抬头,只见一道银光从对面楼头一闪而过,接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脚程极快,风似的倏忽卷过,朝着西边城头一路奔去。
管行玉想也没想,施展轻功,隐匿气息,追了上去。
16. 与虎谋皮(下)
“移星摘月”是管行玉从小练到大的轻功,本身便极为轻盈,谁料追了两步,却觉前面二人脚程更快,没多久就身影消失,连个气息也不见。
管行玉就此追丢,踏在屋顶檐角四处张望。菱水城夜晚灯火千盏,但因为如今封锁,无声无息,热闹全在门板里。大街小巷一个人也没有。她踏过几座屋顶,四处也找不到那两个人的身影,没有办法,只得回身打算回客栈。
就在转身时,忽闻角落有人喊她。
“女侠,女侠……”
声音熟悉得很。管行玉往下一瞧,见角落里站着个雪白人影,立时认出。
“薛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此人正是薛无虑。他扒着墙缝,看似正努力往上爬,看见管行玉就立即讨好笑笑,压低声音道:
“女侠仔细!现今宵禁,晚上不让出行。你且来搀一搀我,帮我上去,少爷我回了家必有重谢,必有重谢……”
管行玉道:“我要你的重谢做什么?等封锁一解,我便同爹爹离开菱水城,再重也没用。”
但还是跳下屋檐,单手拎了薛无虑的手腕,轻轻一拽,便将他拽上墙头。薛无虑雪白的衣衫被蹭得乱七八糟,脸上也有些脏,明显已在这里挣扎数久。管行玉道:
“我此前从来没来过这里,都知道小巷尽头有数条道能通往大街。你就非得来攀这道没缝儿的墙?”
薛无虑大摇大摆坐在旁边,呼哧直喘,闻言一笑道:“你说的是啊。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来扒这没缝儿的墙?”
他又一转头:“你呢,来这儿做什么?也出来看月亮?”
“我可没有薛公子那种闲心,杀了人,还能缓带轻裘,出来看月亮。”
薛无虑笑了:“你成语用得真好。”又立即一板脸,认真道,“不过,人不是我杀的。你说的不会是戴师爷的事吧?”
管行玉道:“我可没说什么师爷不师爷。”
“菱水城这两日若有死人,说的就是戴师爷嘛。”
“我可不认识什么戴师爷。”
薛无虑道:“巧了,我认识。说是师爷,其实也不是很老,还没到不惑嘛。以前我家老爷子迷信这个,非说当师爷的总有点真才实学,叫我跟着他学。结果呢,书呆子一个,好吃好玩的一点不懂,就知道天天在那之乎者也之乎者也。于是每次他一来教书,我就在门头放盆水,就等他进来,给他浇个落汤鸡!他要问起来,我就玩个死不认账,怎么样,是你见到我放的盆?是我的盆么?那可是我四哥的,哼,我瞧着他也抓不到我。”
管行玉自小在千绝山学艺,周敬慎是个不太爱开玩笑的,周逐岸嘴巴一张一合不说人话,总搞得她很不高兴,也就闻朔川经常逗趣儿,成了她学武生涯里最大的快乐。听薛无虑巧舌如簧说这说那,她倒也不觉得心烦,却因为他的性情思维飞出,又回到那个小小的、安静却又格外温馨的庭院里。
她没有出言打断薛无虑,任他手舞足蹈说了半天,才道:“中原最讲求尊师重道,你这样做,就没人打你、骂你、教训你?”
薛无虑笑道:“他们敢!女侠,你到整个菱水城去打听打听,谁敢来找我薛六爷的事儿?一个师爷而已,闹就闹了,我还巴不得别有人敢再来教我。少爷我打小就会玩儿,从来不会读书,教头牛都比教我来得快,我要是真会读书,树上的鸟儿都会说话了!一个两个往我薛家凑,说要教六少爷念书,你说是不是专门来骗我老爹银子的?”
管行玉微微笑道:“你家那么有钱,也经不起骗?”
“谁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我爹操劳半生,好不容易攒下这么大的家业,不是给那群狗屁师爷糊弄的。我也不要他的家产,能养着我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就行。读书?读个屁书。路上遇个山匪,一个读书人的用处还不如一群大字不识的打手,尽是拖后腿的。”
“你说的是,”管行玉道,“所以你就将读书的时间都空出来,用来练缩骨功了?”
“谁练缩骨功?谁?”
管行玉看他瞪着眼,好像真不知道似的,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反倒只觉得好笑。她没有戳穿薛无虑,只是站起身,看了看菱水城高悬空中的圆月,说道:
“不早了,薛六公子也快回府吧。官兵已不在这几条小巷巡逻,现在走,还来得及。”
薛无虑吐吐舌头道:“我可不敢。叫我爹抓着,免不了一顿胖揍。我还不如就在外头呆一夜得了,问起来,就说喝了一夜的酒,早就醉死过去。”
管行玉顺口道:“你这样的人,还怕你爹?”
薛无虑道:“这世上谁不怕爹?”
“也是。”
管行玉出客栈,本就是为了追那两个不知道跑哪儿去的人,现今没了线索,也就不打算继续喝这个薛六扯皮。她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在此,就打算放任薛无虑自生自灭,自己看准方向,要跳下屋檐。
就是这时,耳畔突然传来嗖嗖两声暗器的轻响。
管行玉立时转身,下意识往后一跳,一跃就到屋脊之后,没发出一点声响。转头一看,薛无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钻到这儿来了,管行玉早知道这家伙肯定有武功在身,也没惊奇,只扶着屋脊,手放在扬尘刀柄,屏息凝神,观察前方境况。
漆黑夜幕上一轮圆月高悬,而在月光下,果真有两人一前一后,奔驰而来。
此二人脚程极快,鞋尖点屋檐,飞速跃动,却不发出一点声响。而离得越近,刀剑相撞的声音就越明晰,管行玉才发现,两个人一边快速追赶,另外一边却又在交手,后面那个拿一支点穴笔,前面的执双剑,一面倒退,脚尖从不落空,从城东到此,不过几息便已经飘来。
管行玉本不太想管薛无虑,又担心他一时不慎,发出点什么声响,把两个人都暴露,于是扯着他又往后趴了趴。薛无虑这时候倒是乖乖跟着她又往后钻钻,大气不敢出一声,两双眼睛隐藏在屋脊和夜色里,眼睁睁看着两人就落在不远处的一座高楼上,叮叮当当,你攻我拆数十招,眼花缭乱,不分胜负。
执笔的那个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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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些,个子也并不高,下盘却极扎实,步步紧逼,几乎不露任何破绽。他的笔由铁制成,月光下随着挥舞闪动着冰冷的金属光芒,连点对面穴位,虽然都被拆去,可攻势猛烈,也让双剑难免错上一错,击出一声闷哼。
管行玉看着看着,转头望向薛无虑。薛无虑摇摇头,示意在菱水城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执双剑的那个略有些体力不支,回手连刺时手腕被铁笔托得一击,倾斜半寸,便叫执笔的那个矮身躲过。他连忙又将左手剑横劈送出,连绕数下,方才化解攻势,一跃而起,落到另边楼头,遥遥呼喊。
“艾兄,何必,何必呢?扬尘刀谱真不在我手里!若真得到那个好东西,老弟我能不同艾兄分享?你莫听他们瞎扯淡,咱哥俩的心是一齐的。要是我真见了刀谱却不告知你,我虞恨天就亲手把这颗脑袋送给你,好不好?”
执笔的大笑出声,声音格外的喑哑凶狠:“虞老兄啊虞老兄,你是什么样的人,兄弟我还不知道?有口吃的,必然自己躲着吃完,能给兄弟们留口汤喝都是你仁至义尽!詹帮主说那宝贝就在你手里,他好歹也是一帮之主,何必来骗兄弟几个?你的脑袋,老子不要,只要你身上刀谱。只要你交出来,咱们还能做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看如何?”
执双剑的道:“有难同当简单,有福同享难啊!咱们多年兄弟,难道还比不上他詹长蛟两句话?艾兄,你别忘了,当年在流沙里,是谁拼死把你救出来,又是谁把最后一口水让给你喝!”
管行玉躲在屋脊后听着,心中一冷,又紧接着了然。
想必是詹长蛟自沙暴中逃开后,认定扬尘刀谱就在她或者闻朔川身上,回了中原大肆宣扬,而这个姓虞的又不知道哪里惹了詹长蛟不快,顺嘴扯个幌子让他做了江湖公敌而已。
于是心下里更加确定,师门灭门必然是詹长蛟所为。他派人来寻,却一无所获,才到江湖上散布谣言。
看来,这个虞恨天就是那个倒霉鬼,只是不知扬尘刀谱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一套刀法而已,怎么会让这么多人、花了这么多年来追寻它的下落?
两人争吵一番,话不投机,又战到一处。
管行玉看只是江湖争斗,且与扬尘刀谱有关,心想还是尽早离开为好,便又往下爬了爬,打算从后巷离开。
一只手却突然拽住了她。
管行玉一瞧,是薛无虑。
薛无虑也趴在屋脊后,露出一双眼睛观察着面前的战局,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下,随后,她听到薛无虑声如蚊蝇的询问。
“那个矮冬瓜腰间的玉佩,你想不想要?”
管行玉又往后看去,才发现那个执笔的人腰间的确有一块玉佩。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花纹,也不感兴趣,低声道:“我要他的玉佩做什么?快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想死么?”
薛无虑却摇摇头。
他松开了管行玉,于小巷缝隙纵身一跃,果真蹑手蹑脚,朝着正在争斗的两人方向摸去。
17. 菱水疑案(上)
管行玉一伸手,没能把他拽回来,压低声音喝道:
“你做什么?快回来!”
薛无虑却浑似没听见,依旧向那边蹑手蹑脚摸去。管行玉气急,心想一个高门大户的公子,怎么还惯于偷鸡摸狗。她一怒之下就想弃了薛无虑不管,但一股强烈的直觉却将她莫名滞留在原地。
管行玉想,且看看他要怎么去夺那枚玉佩。本来就怀疑他有武功在身,对上这两大高手,不就正好去验他一验?
如此,她便蛰伏于屋脊之后,不曾出声。
薛无虑跑得很快。转眼间,他已越过大街小巷,来到那处阁楼下方位置。他自小在菱水城长大,熟悉每条街巷,也是合理。
黑暗里,唯有一处月光吝啬角落,站立一个洁白身影。管行玉正想看他如何解决这一僵局,忽然看到远处有火光,似乎有官兵正朝这里疾驰而来。
远远的也有叫喊顺着夜风隐隐传来。
“喂,那边什么人?菱水城不许私斗,快走,快走!”
这时,她突然看到薛无虑纵扑而上,靴底踏墙,如同一只白鸟振翅而起,几下翻上墙沿,又是纵跃几下就到阁楼上。两人斗得正酣,只有那个姓艾的转头看他一眼,粗声喝道:
“小子,没事儿别在外面瞎晃,当心刀剑不长眼,削了你的鼻子去!”
薛无虑笑道:“我是不在意什么鼻子与否,人没了鼻子,无非不再嗅物,闻不到这世上许多美妙香气而已。可是两位大爷在此一较高下,实在叫叶大人难办。正要去捉要犯,两位大爷却在此搅局,就算与此案没有关联,叫人一捉,也是有口难辩,到时候可就不止是一个鼻子的问题了。”
“叶大人?什么叶大人也能管得了老子?快滚!”
执双剑的脸色却微微一白。他听到远处有官兵叫嚷,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双剑一错,送了个虚招,掉头就想走。对面铁笔一掷,连点他胸前死穴,顺便一脚飞起,踹向薛无虑胸口。
“这里有你什么事?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别想害了爷爷的好事。快滚!”
薛无虑正要去拦,可手臂一错,竟没拦住。当胸中了一脚,人如一片羽毛往下坠去。眼看就要坠下高楼,一只手从旁侧一送,轻轻托住后背,手掌暗运内劲,借着落在楼头的力道,将他往怀里一接,缓缓落地。
薛无虑脸色惨白,胸口急颤,雪白衣衫上一枚硕大脚印,明显已经受了重伤。他吐出一口鲜血,眼皮耷拉着混如无法睁开,咳了半天才眯起一条缝,虚弱笑道:
“女侠,你真好。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救我,咳咳,你的怀抱好宽阔,好温暖……”
管行玉道:“闭嘴。”
她原本打算坐山观虎斗,正好瞧瞧这薛六到底有什么功夫在身上,谁想就如同满心欢喜去看戏,却只瞧见两个不伦不类的伶人对骂市井脏话,一股怒气冲上眉头,又无处发泄,只能认栽。她小心翼翼将薛无虑放平在楼顶,摸上手腕经脉,只觉体内没有半分内力,脉象紊乱无序,如一头大象在体内横冲直撞,已经奄奄一息。
她先是给薛无虑点穴平息,暂且压抑住体内乱窜的火气。低头看,官兵已经即将赶赴此处,管行玉心下一转,拦在薛无虑面前,双手撑开,一手去夺铁笔,另一手轻转半圈,已经推到对方胸口,掌中不用力,落至身上却有千钧,往侧旁横着一推。
登时两人距离被一股外力扯开,由于谁也没想到竟会突然有个女子跳出来拦截,铁笔和双剑一错即分,都跳出来踉跄两步。姓艾的那个怒火立即烧了眉头,转扑向她,一笔击她下颌,管行玉连退数步,招招惊险都在即将点至穴道时惊险避开,右手紧紧按住刀柄,在即将被逼至边缘时略一侧身,左手出拳击向来人肩胛,右手反手握刀,刷一声亮闪闪出鞘,从背后一影闪过,似撕了一片月光,直扫来人胸前。
姓艾的那个没想到从她身后翻来一刀,直挺挺便向前心而来,不由连忙收势,却也被自己闪个趔趄。此时此刻双剑从旁鬼魅般游来,剑柄击他腰侧,另一只手拽起管行玉的手腕,连退数步,转眼如同跃入月亮,没了踪影。
管行玉被他锁着连跨数步,几乎如同在空中飞行,只觉这套轻功比移星摘月还要快更多。转眼间便已将阁楼和敌人远远甩出去数十丈,等到再看不见,才缓缓落地,将她放下,两个人都直喘粗气。
对视一眼,管行玉方见他面目正直,也算俊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那人一落地,便双拳抱住,恭敬低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管行玉道:“不必。”她本来对这两人毫无兴趣,得知此人也是为了扬尘刀谱而来,更是心怀戒备。连连后退几步,眼神在四周找寻一番,却总看不到人影。她沉声问道:
“那个白衣公子呢?他在哪里?”
不等那人回话,一声清笑便从墙头猛然炸响。
“女侠,找我吗?少爷我何德何能,让女侠脱离了险境还能如此挂念,实在荣幸,荣幸。”
管行玉蓦然抬头,便见一白衣男子靠坐墙头,口叼草叶,洋洋得意——不是薛无虑又是谁?可他面色红润,脸带笑意,绝没有方才半分虚弱将死之感。只有胸口一个脚印证明他确然是方才那个快死了的倒霉鬼,否则叫管行玉一朝见得,也实在不敢认。
她又惊又异,亦有些隐怒,声音都冷了些。
“你没事?”
“自然没事!”
“你骗我!”
“女侠,我可不是骗你。”
薛无虑从墙头一跃而下,这时候才显出些许不适。他走到管行玉面前,侧身避开虞恨天,悄悄抬手伸出,捏着一样东西晃了晃。
“我要是不装晕,必然是一场大战。那个姓艾的警觉得很,若非虞大侠及时带着我和女侠走,只怕此时,咱们还在那儿缠斗着呢。”
他手指所提,正是方才挂在“矮冬瓜”身上的玉佩。管行玉完全没想到他到底是怎样从那人身上取走,不由目瞪口呆,连生气都忘了。
此处较为隐蔽,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找来,三人对坐。那人先一抱拳,连着两边一同谢过,道:
“在下虞恨天,多谢姑娘,多谢小兄弟。若没有二位,此时此刻究竟为何,尚不可知。”
薛无虑笑道:“不必谢我,我可没有要救虞大侠的意思。若非这位女侠出手相助,只怕现在你我二人,皆已化为矮冬瓜笔下亡魂。不过也不错!虞大侠,若你会下棋,咱们在阴间也能做好兄弟呢!”
虞恨天苦笑道:“小兄弟又说玩笑话。虞某要是死在那艾麦萨手下,当真是奇耻大辱,就算化作鬼魂,只怕也要作为厉鬼,没有心思和小兄弟下棋。”
管行玉道:“艾麦萨?”
虞恨天道:“是。两位不知老艾是何许人也?”
薛无虑道:“是啊,我二人不仅不知他老艾,连你老虞也是全然不知。”
管行玉瞪他一眼,薛无虑自知理亏,举手不再说话。她看虞恨天言语诚挚,一身正气,也不像偷奸耍滑之人,便放轻些警戒,说道:
“此人名字,听起来不像中原人。”
虞恨天道:“不错,他是朝予人。早年间来到中原闯荡,与我,还有另外一位大侠结为异性兄弟。平生醉心武学,总想夺得中原武林盟主之位,不曾想正值壮年,却逢中原战火频发,数年争斗,一朝改朝换代……武林大会停了数年,他总等不到那一日,一来二去,竟至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后怎的?”
虞恨天苦笑一声。
“还能怎的?自然是功力大跌。兄弟几个劝他暂且放下名利,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平息静气,好好歇歇这颗尘世之心为好。练武求功力,而不要功利,这个道理我想小兄弟和姑娘都懂。可他已入死巷,绝不肯回头。一来二去,我们兄弟几个便分崩离析,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近几年不知他从何得到‘扬尘刀谱’的消息,定要寻到,说是能有助恢复原来功力。我心想是假话,又不好劝,詹帮主不知为何四下散播我身上有扬尘刀谱的谣言,便被他一路追杀至此。”
说着,虞恨天咳嗽两声,明显也是受了内伤。管行玉和薛无虑对视一眼,又很快移开。
管行玉道:“虞大侠,你受伤了么?”
虞恨天摆摆手道:“不碍事。旧伤难愈,他老艾也是知晓我的苦处,招招往这里击打,实在令人心寒。”他顺手揭过这一页:“还不知两位尊姓大名,来日虞某回归中原,必有重谢。”
管行玉本不想说,但薛无虑却抢在前头很快报了自己名字,她也无奈,只得随之报上。
虞恨天看向薛无虑道:“噢,小兄弟便是菱水城薛家的六公子?久仰久仰。虞某初来菱水城,还不曾来拜见令尊,不想却在这儿见到了他家的公子。”
管行玉心里轻轻一跳。她原以为薛家只在菱水城是有名的世家,却不想原来武林人也有知晓,不由抬起眼,不动声色打量薛无虑一遍。
薛无虑浑似不觉,笑着说道:“哪里哪里。我是我爹爹不成器的儿子,能见到虞大侠,才是此生有幸,才叫久仰。”
他全然忘了刚才还说“连你老虞也是全然不知”,笑嘻嘻套近乎,依旧一副吊儿郎当模样,说的话叫人耳酸,管行玉不得不别过头装作听不见。
虞恨天倒不嫌,连捧带夸,和他客客气气说了几句,又转向管行玉,道:
“方才一战,多谢姑娘出手相救。依虞某所见,姑娘正是千绝山上‘剑意慈心’的弟子吧?”
管行玉面色猛地绷紧,立时悚然,手掌下意识扶住刀柄。她冷冷问道:“你怎么知道?”
虞恨天微微一笑:“姑娘莫急。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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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一手推开虞某,一手去夺老艾的笔,这是掠影剑法中‘双月争辉’的功夫。周大侠早年在中原武林行走,与虞某也有些交情。后来再知晓他,他已失了挚爱,哀痛不已,发誓永远离开中原。余人多知他在千绝山上,只是我们也多年不见。”
管行玉还是头一次在外人口中听说师娘的事情。她倒也知道,周逐岸是师父独子,也是生下他后,师娘与世长辞,才叫师父带着儿子离开中原至雪山上,骤然听虞恨天提起,也是怔怔。
周敬慎与妻子感情甚笃,多年来管行玉常见他独自摩挲一支玉笛,不言不语,知晓那是师娘遗物,也从来不主动提起,以免让师父伤心。
她沉默片刻,手从刀柄放下,低声道:“我不是周大侠的徒弟。只是居住在塞外,同爹爹学武,偶有一次被周大侠救下,教了一些招式而已。”
虞恨天“啊”了一声。看他面色依旧浑似不信,薛无虑忽的笑道:“好啦,虞前辈,什么剑意慈心慈心剑意,有什么意思?你既然想见我爹,不若今夜先到我家的客栈去休息一夜,明日再做打算。我家客栈有的是上房,给前辈一间就是。”
虞恨天忙笑道:“怎么好叨扰小兄弟。我本便是被艾麦萨追杀至此,找个地方歇息一晚便是,不劳烦诸位。”
薛无虑拍拍胸口,站起身来,颇有些豪气冲天。
“你既来了我菱水城,自然要我薛家做东好好招待。管女侠,反正你也住在那里,和我们一起走不?”
几人本便是一路,管行玉也不好推辞,两人相陪虞恨天回到客栈,一路捡小路走,也没碰上官兵。艾麦萨更是见也不见。
路上,管行玉问他:“虞大侠可知扬尘刀谱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恨天思索道:“此事,虞某倒也说不真切。只知道那是一门极为高深的剑法,只在几十年前于武林惊鸿一过,此后就仿佛失传。据说这份刀谱来自于异族,最初只传刀法甚高,心向往之。后来也不知怎的,开始有人说它能极高提升功力,可以治疗伤势,甚至有长生不老之能……越传越离谱。到了如今,我是不信的。”
薛无虑与掌柜的说了一声,便将虞恨天带到二楼,给他一间上房。闻言笑道:
“这世上果真有这么神妙的功夫?若是真有,那我瞧它早已被皇帝寻了去,让那大内高手倾巢而出,严加看管,哪轮得着我们这些小虾米争抢。虞大哥你是明白人,不信这套,只可惜世上从来不少蠢材。”
虞恨天也笑道:“六公子伶牙俐齿,虞某要是有这样的口才,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始终被人欺压。”
管行玉在一旁听得有趣。见虞恨天拱手进房,才和薛无虑往回走,说道:
“你倒是会攀高枝。短短几句话,从虞大侠变成了虞前辈,又变成了虞大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他的结拜兄弟。”
薛无虑哈哈大笑,步子迈得极大,看起来分外得意:“是啊,少爷我不懂武功,不问世事,在菱水城做个逍遥纨绔,就懂得玩些小小伎俩。若是虞大侠真能同我结拜,那此后我在菱水城岂不更加无人敢惹?”
管行玉道:“地头蛇就是地头蛇,连出城闯一闯的勇气都没有。”
薛无虑不管她激将。手往怀里一探,左摸摸,右摸摸,摸出那块玉佩,塞到管行玉手里。
“好啦,少爷我拿它也没用,抢都抢了回来,就当给女侠献个殷勤。”
管行玉对他那手隔空取物的功夫好奇,拿了玉佩细细查看,见其玉料莹白水润,颇为古朴,便知是上上好玉。云纹里包一柄利剑似的图案,下面刻着个小小的篆文,仔细看来,似乎是“凌”字。
她道:“这真是艾麦萨身上那块玉?你取它来做什么?”
薛无虑摇头晃脑,故作深沉,呢喃自语:“不可说,不可说。世上万事都有缘,我取了这块玉佩是缘,赠予你管女侠也是缘。缘是不可避的,你便收下吧,说不定哪一日就有用呢?”
管行玉见他轻功不错,又能在中了艾麦萨一脚后行走无碍,早便不将他视作纨绔。眼看已经走到房门前,便将玉佩往怀里一揣,问道:
“那个虞恨天到底是谁,你知道么?”
薛无虑道:“此前我听我爹提过,此人是中原武林的大红人,以前是归一剑阁阁主。后来不知为何,似乎是离了归一剑阁,只在江湖上自己行走。那个艾麦萨嘛,我便不知道了。虞大侠说他们是结拜兄弟,说不定是二阁主呢?”
此前薛无虑还说不知道虞恨天,如今又谈得头头是道,管行玉早摸透他性子古怪无序,一张嘴什么真话假话都有,也不在意。她又问道:
“那归一剑阁又是什么?”
薛无虑倒也不隐瞒,张嘴要说,忽而神色一凛,道:
“有人来了。”
语罢不再多话,拉了管行玉的手腕,躲进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