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膝》
1. 诗会
晾好最后一摞书,程月英抬臂朝额上蹭,登时窄袖浸湿一片。
炎日高悬,西碧院没什么阴蔽处,程月英晒好了书,顺连廊穿过三五个凉亭,终于见了谢芳居。
早蹲在廊下候着的观鹤,瞧着她从西面回来,好歹松口气,立马迎上来,“女郎!你可回了,照影同我在这快要急死。”,观鹤说着,坠在边上打扇。
“今日诗会,女郎却跑去晒书。”,观鹤说话时,髻旁红发带随她动作摆动,像极乐鸟的两翼,“这种琐事交给我们来做便是。”
程月英眼瞧着观鹤急得几乎要拖她进谢芳居,面上笑意难掩,宽慰道:“莫急莫急,我文思平平,费心打扮反倒招人嘲笑。”
程月英生得美,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她那如绢青丝和绛红薄唇都不必提,单是对上那双此刻因笑微眯的秋眸,便能顷刻教人为之倾倒。
只可惜女郎平日不爱笑,难免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淡薄。
“况且,晒书本是我的意趣,怎么好叫你们再受累?”,程月英见观鹤仍紧紧盯她,不免出声解释。
不过此刻的观鹤盯着月英的脸,早打定主意绝不准许程月英胡乱打扮一通便出门,哪管她说了什么,只双手攀上月英一臂,彩扇也到了月英手中。
“不管不管,女郎说什么都不行!还有这身青袴褶,邺城里的女郎们没有一个会穿的。”,观鹤便这般胡闹着,将月英拉扯进闺房。
照影立于妆镜前,各样物什具摆好了。
一番玩闹后,程月英终是换了身紫袍襦裙,乌发梳作高髻,其上坠两颗珍珠了事。
程月英满意起身,照影跟在她身侧,这便要出门。只有观鹤还捧着什么追出来:“分明女郎穿蓝裳更好……不穿也罢,怎么连金饰都不戴一个,这怎么行?”
观鹤年纪小,总希望自家女郎不管上哪都要出尽风头才好,程月英哄她,“等我下回再穿戴,这金花冠实在太沉。”
“观鹤挑的冠不是最沉的,诗会人多,也不能叫人看扁了去,戴上罢。”
随声而来的是面容姣好的妇人,程月英迎上去:“婶娘。”
观鹤闻言极有眼力见地将花冠捧来,月英垂首,曹慧接过金冠,仔细替月英别上。
曹慧看着月英,竟有几分晃神,末了点头道:“去吧,萧家的车马恐怕已来了,待焱儿下朝他去诗会接你回。”
果不其然,程月英一出门便瞧见停在门侧的雕花马车,入内发觉门上雕有萧家族纹,缎帘垂下又将其遮去,她索性闭目养神。
兰陵萧氏,自她知晓时已然没落,据说祖上亦是武将出身。
袁家曾意图拉拢萧氏,吃了闭门羹。不过萧家女不在乎这些,年年南园办诗会,照旧邀程月英和少将军袁少焱。
萧家诗会办得繁盛至极,程月英自然难以推拒,可惜袁少焱不喜这种宴会,向来不参加。
不多时,便至南园。
程月英方递过拜帖进园,一位绿衣女郎提裙奔来,女郎梳的双环髻上绿带飘然,好似园中精灵。
这是赵家的女儿,唤作嘉音,因生性灵透,模样又好,邺城没有与她交恶的。
赵嘉音挽上程月英,如释重负地拍拍心口,娇嗔道:“月英才来,叫我好等!”
说着她眨着眼看向程月英,“今年你还会帮我的吧?”
程月英颔首,任由她状似亲密地挽着自己:“自然照旧。”
得了这承诺,赵嘉音彻底放心,同程月英八卦起来:“知道么?今年那位谢问也来了,就是琴弹得十分好那个谢问。”
“谢家谢守序?”
“正是他!这人狂得很,萧家三请四请不肯来,今年倒是稀奇。”赵嘉音见她好奇,忍不住多加解释,“听说连琴也叫人搬出来了,真想不到,今日算是来着了。”
世家名士竟会当众抚琴?程月英实在好奇,不免四处观望,寻那谢问的踪迹。
“月英,看那边,斜石亭里头那个就是谢问。”
程月英顺着女郎手指方向看去,亭下有一白衣人,乌发尽散,轻拭手底琴弦,有风过,翩然似谪仙。
那人似有所感,抬眼朝这边一望,而后又继续弄他那琴去了。
“好啦,不看他,这样世家追捧的人物,想必你我是攀附不上,咱们去席间。”赵嘉音言语间,两人已到地方。
只见萧家女坐于上首,有珠帘阻隔,见有人来,帘后女子微微颔首。
待人约莫齐了,忽闻一声激越琴音,霎时园中人与草木皆静默,斜石亭四围不知何时挂上白纱帐,亭中人影或虚或实,唯琴音流淌自如。
初时其音如江河,凡尘俗世皆忘却,忽而声停,再起幽怨如悲鸣,个中哀思实难倾。
曲罢再去寻,抚琴者已不在此间。
这便是谢家谢问?程月英收回追寻目光,当真名副其实。
不知哪位世家子先鼓了掌,便有一阵掌声献给那早已离席的琴者。
其后诗会照旧,到了赵嘉音最期待的重头戏——世家子弟集在一处,即兴选题作对。
一人道:“恰逢七月七,鄙人不才,抛砖引玉。我出上联,白露月下团。”
这人话刚落,月英便落笔,随后将其递给身旁的赵嘉音,绿衣女郎当即高声道:“我对下联!秋风枝上鲜。”
当即便有人投来艳羡目光,赵嘉音因此更欢喜,又接连凭着月英递来字条,接上数十个诗对。
去岁也是这般光景,自然有人暗中不知想了多少怪题,偏偏都叫这赵家女郎解去。
忽而一人站起,道:“诸位所言都是些风花雪月,既然是诗会,想必诗题也当百无禁忌。不知诸位可知十二年前,有一商户骤然做官,结果一家惨死的事,在下想为此聊做悼念……”
众人皆是唏嘘,唯有本该破题的程月英握笔失了神。
十二年前,淮南商户程宫携妻女进邺,有人要他暗中送一稚子来,许他为官。
这人正是程月英的爹。
彼时月英七岁,本以为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怎知上元佳节出游,她被拐子蒙头拐走,等被人救出,却被告知爹娘亲信皆做尘。
巧来救月英的正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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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袁将军袁昭。
将军夫人曹婶娘是娘昔日闺中好友,一见月英便抱住她,神色戚戚道:“婶娘未能护住你娘,如今只剩你一个,就在这住下可好?”
可是爹娘一向亲善待人,何来仇家要灭她程家的门?
思及此,程月英撂了笔,也不顾巴巴望她的赵家女郎,起身朝上首一拜,便离席去。
将要走出园时,程月英身后响起一道怒喊,“程月英!你跑什么?”,转头便见绿影袭来,正对上赵嘉音瞪得圆睁的眼。
“我该走了。”程月英后退半步,这般道。
“什么叫你该走了?那这对子我一个如何对得好?你要将我捧至高处再狠狠摔下么?”
“今日是我有恙,若需要,我自登门道歉。”程月英言罢,不再看她,转身要离去。
她无法将自家事当做玩乐脱口成对。
身后的赵嘉音像是失了全部力气,愤恨冲程月英道;"你当你是哪个,胆敢戏耍我?不过是有袁家的可怜,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孤女,离了袁家,在这南园你算什么?"
赵家女郎发过狠,又后怕起来,“你若是跟我回去,只当方才的不愉快都作罢。”
程月英头也不曾回,“不去。”
“你若不去,我便告诉萧阿姊,你惹恼了我,这诗会雅集,从今往后你休想再来!”
程月英的脚已踏出南园,她回头对赵家女颔首,“随便你。”
照影本躲在树下遮阴,见程月英提早出来,也不问缘由,只跟在身后道:“女郎,现下外头没有车马。”
只好走回去,幸而离得倒不算远,便当有闲出门一趟罢。
程月英这般想,主仆二人便离开南园。
回想在袁家这十数年,倒无寄人篱下之感。
她初到袁府,尚有些失去双亲的悲痛,整日躲在屋里不肯出门。
一日午后,房门被敲响,程月英方开门,便对上双黝黑的瞳,随后是小孩的笑脸,那个便是幼时的袁少焱。
才五岁的袁少焱,抱来好些幼童喜欢的玩意堆在门前,眨巴着眼,道:“阿姊,这些都给你,出来玩好不好?”
程月英未应他,袁少焱便从门缝挤进来,抱着他那些小玩意,孩童脸上满是天真,"娘说阿姊不舒服,焱儿不舒服的时候,有人陪着就没那么难受了。"
“我可以一直陪着阿姊。”,他说着,还怕拒绝似的往她身边凑,“行吗?”
再后来,婶娘牵了他们两个的手到庙里去,拜了又拜,道:“焱儿,你可敢起誓,此生此世也要帮娘护着你程阿姊。”
小小的袁少焱学样上前拜三拜,“我在此起誓,此生绝不叫阿姊吃半分苦,一生一世护着阿姊。”
从这以后,婶娘常瞧着他们两个,道:“等你们到了岁数啊,就结做一对。”
心里想着事,走得便格外快,程月英脸上因此带了几分笑意。
此刻的袁少焱下了早朝,跨上马匹便朝诗会方向赶去,路上间或有人打趣,问他为何匆匆,少年神采飞扬应道:“我寻我娘子去。”
2. 美人
才下朝会,便闻马儿一声长嘶,行道上着黑红袍群臣皆退散,银鞍红马即时便至,马上少年郎,身姿挺拔秀欣,同着朝服,眉目飞扬似有欢喜事。
一位老臣面色发白,捂心口立于宫墙下,哀声道:“怎可……在此处纵马?”
旁侧人劝道:“大人小声些,这可是袁家的少将军袁少焱。”
话题的主角自是未听见这几声议论。
行至永清街,袁少焱郁然瞥过这人满为患之处,纵马恐怕难行,他只得绕路胭脂巷。
行街上有人只闻一阵突兀的马蹄声,马与少年郎的身影便隐于高挂店右的幌子后不见了。
此刻的月英在永清街另一侧张望,一问才知是赵家郎赵腾醉酒过后,画兴大发,在此街某处泼墨着彩。
赵家本家就在这邺城内,声名虽比不得萧、谢二家,但据说这赵家郎幼时学艺拜师之所正是萧家女养病处。
因而赵、萧二家关系又颇为密切,自然是要高看赵家一眼的。
况且谢琴赵画,本就是并称。
如此说来,今日真是怪异,不单谢问出席南园诗会,连赵腾也跑来这附近作画,引人围聚。
程月英才惹了赵家女,弄清这处缘由,转头朝胭脂巷行。
“女郎,要不咱们折回南园,等少焱郎君接?”照影终于忍不住建议。
胭脂巷开有邺城最大的娼馆,又在街角巷落藏了些小赌坊,这处乱得很,少有正经人家的女儿从这走。
“不打紧,许久未去文心斋,正巧也在胭脂巷里,我们走快些就是。”
照影拦不住程月英,便快步跟上。
好些时日没来,文心斋的老板却一眼认出程月英,远远迎出来,好挡去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女郎来了,小店又添几本新诗集,《幼言》也在第二三十页处添了上回女郎提的那首诗。”
程月英稍提衣袍,跟着进了文心斋。
袁少焱正纵马行过此处,视线被这走进文心斋的紫衣女郎所吸引,不自觉放慢速度。
然而文心斋的老板却处处遮挡,袁少焱看不清楚这女郎究竟是谁。
本朝女子亦好诗文,进书斋并不稀奇,只是袁少焱总觉得,这身影和程月英实在相像。
但程月英素来爱穿蓝衣,此刻又应在南园而非胭脂巷。
这么想着,袁少焱收回探究的视线,便要继续赶路,道旁什么东西却迎日光晃了他的眼。
方才在永清街被拦了路,袁少焱本就心下不爽,这会又被路边小摊晃了眼。
他紧皱眉头正欲发难,又在看清那东西后勉强忍下怒火——一支铸有花鸟的镶玉金钏。
这巧物在日光下光彩非常,其下坠的流苏几缕更添妙处。
少年翻身下马,虽穿的黑红朝服,墨发却仅由一根发带高系,加之长了张美人面,瞧上去有种怪异的美。
摊主不敢多看袁少焱,早察觉少年的目光所向,忙将那钏递上来:“您真懂行,这是今儿才送来的新货。”
袁少焱看着那钏,越发想立马奔袭至南园,他一挥手,道:“包起来送到袁府去,赏钱必不少你的。”
摊主满脸堆笑,暗中松了口气。
都说这袁家郎向来喜怒无常,方才他生怕这人来是要砸了他的摊,幸好只是买钏。
袁少焱买罢,原是要上马,却听一道女子哀哭。他顺声看去,正对上女子求救的眼。
日光西斜,倚春楼早将门前挂上彩纱灯,这时段楼里已有不少散客。
声音的源头是一粉衣女郎,她被人押解着往前走,浓妆艳抹的老鸨讲话不避人,骂道:“不知好歹,娘给你口饭吃,叫你接客是看得起你,哭甚么哭?”
此刻粉衣女郎却不看她,只愣愣看向楼外少年,忽而大叫:“少焱阿兄救我,我是衔玉啊,从前住在观子巷,太原王家的王衔玉!”
那老鸨还要堵王衔玉的嘴,斥道;“你胡乱攀哪门子的亲戚?”说完又迎到袁少焱跟前,笑得谄媚,“姑娘不懂事,扰了贵人,奴这就好好收拾她。”
女郎哭得梨花带雨,袁少焱并未理会老鸨,走近看着王衔玉。
“太原王家早些年便搬回族地,你却说你是王衔玉?”
她脸上脂粉被泪冲去,发髻半散,却不显狼狈,更有几分我见犹怜,王衔玉抽抽搭搭开了口,道:
“郎君不知,胡马猖獗,北方早乱作一片。我随族亲一路南逃……却半路失散,照身贴也丢了。”
“好容易到了邺城却被拦着不准进,实在饿得没法,被她们骗来做这行当,如今要叫我去陪客。”
王衔玉此番声泪俱下,袁少焱心中疑虑打消不少,又问她:“你说胡马猖獗,可前年我阿父才捅穿那贼王肚腹,短短两年如何又成气候?”
这女郎抹去泪痕,显然是平定下来,也对答自如,“只逃难路上有听人提起,说那胡人头领有一双蓝眼睛。”
王衔玉言罢,又连忙整整衣冠,哀求道:“少焱阿兄,看着小时候的情分,救救衔玉。”
袁少焱脑中全是王衔玉方才所提的蓝眼贼王,顺口应下。当初阿父重伤之人,正是有双好似灵猫的蓝眼。
老鸨哪里是不知事的,当即笑得越发灿烂:“郎君带回去就是,赎身钱什么的,真是折煞人。”
袁少焱也未让她,将王衔玉带上马,也未注意到文心斋老板似是送客回来。
老板这会又重新敞开店门,拎一壶清酒坐在门前慢悠悠的喝,嘴角挂着笑。
袁少焱赶到南园扑了个空,问过才知程月英早离了诗会,又想起胭脂巷那个背影,状似随口地问了句:“程女郎今日穿的什么色的衣裳?”
多数人摇头不知,只有个小厮殷勤接话:“自然是紫衣,邺城时兴这色,程女郎自然也喜欢,每回诗会穿的都是紫衣。”
小厮话方说罢,便被马蹄扬起尘土甩了一身,好不狼狈。待那马远了,才有人上来对他摇头,道:
“咱们只当自己是瞎的聋的,何必伸头触霉头?谁知哪句会惹了这些人。尤其是袁家,只怕你到时脑袋怎么掉的都糊涂着。”
*
将到袁府门前,程月英忽闻一阵马蹄声,便见少年郎勒绳下马。他跑来时带起一阵风,发带舞于空,叫她无端想起小犬的尾巴来。
程月英这般想着,唇边才漾起道浅弧,便被人抱进怀里,耳边是少年毫不遮掩的娇缠语:“将有半日未见,月娘可想我?”
程月英受不得他这般缠闹,又是当街,便抬手虚掩面,“说这些做什么。”,袁少焱不肯叫她得逞,攀着月英肩头将她手隔开,轻而易举地看清了女郎如玉面庞染上芙蓉色。
他却仍旧不依不饶,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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睫微垂故作可怜,道:“月娘不回答,想必是气我没接着,害你走了这么远的道,罚我罢。”
说着他将掌心伸至程月英跟前,一副认罚模样。
程月英本就未恼他,此番也不过装模作样轻拍他掌心,随即手便被掌捉住,她讶然抬头,便见他笑得好得意:“再用些力气,打得一点儿也不痛。”
“本就是你第一回去,接不着我也不稀奇,我几时说生你气了?”程月英手被他握着,只好带着他轻晃当做摆手。
“可……还未答我方才问的。”
“哪句?”月英一时想不起,少年见状故意在她耳畔又说一回,带起一阵湿热痒意。
这番月英羞得只想后退,却被捉住逃不得,只好低头哝哝:“……你若觉有,那便有。”
“少焱阿兄……这马太高。”王衔玉在马上被晾多时,此刻慢声细语着开口唤道。
月英像被人泼了盆冷水似的愕然抬头。
粉衣女郎骑坐马上,许是畏高,素手抓紧了一道缰绳,弄得那马也有些焦躁欲走,如此一来,女郎面上惊惧又添几分。
她粉面朱唇,一身粉衣更衬得人比花娇,散乱的发髻反添几分风情,加之一副受惊神情,半趴在马上显得格外娇小动人。
程月英的视线从粉衣女郎,缓缓降至袁少焱那双心虚躲闪的眼中,她颤着手挣开对方掌心。
“她是谁?”
便是为了保有脸面,程月英也不该在这问出这样的话,然而她想问的却不止这一句。
程月英没法不多想,此刻却只是面上失了颜色,一双眼单在袁少焱和王衔玉之间流转,藏于袖底的掌心便早被掐得觉不出痛。
袁少焱才要开口,就听王衔玉道:“衔玉只是幼时同少焱阿兄相识,家中遭了变故沦落至此,幸得郎君相救。”
她说着,面上浮起笑意。
“阿姊瞧着亲善,衔玉往后可否住在院中?”
袁少焱连忙开口,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斥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程月英鼻尖发酸,别过脸去,耳听着跟前二人的言语,只觉得自己方才未察觉时,那番模样落在王衔玉眼中想必十分可笑。
她想开口,喉间却如同被人堵了块棉花,只得双眼直直瞪向袁少焱,见他满头是汗,却半句话辩不出的模样,程月英狠命将他推开,眼底泛起泪花却仍要开口,“既如此——”,一开口便险些要落泪,长叹一声便扭头故作镇定。
“你好生安置她罢。”
程月英言罢,唤上照影,一并甩开袁少焱要牵上来的手,也不看他,只道:“我乏得很,休要缠我。”
袁少焱自知理亏,没敢真用力将人拉回来,程月英的身影便渐渐被府上山石草木遮掩,或隐或现。
饮马的立在马侧也不做声,唯有仍在马上的王衔玉适时开口,听声音似乎快要哭出声:“少焱阿兄,都是衔玉的错,你仍将我送回去吧。”
“你真心实意想回去?”袁少焱听着这话十分烦心,反问她一句。
王衔玉当即抿紧了唇,她那可怜模样,一旁饮马的只恨不得自己能将这美人抱下马,好免遭这般羞辱。
袁少焱仍旧看向快要消失不见的程月英。
片刻后,王衔玉伏在马背上,絮絮哭了起来:“我不要回那种地方去,求你别丢下衔玉。”
3. 妆镜
女郎的哭声止了。
袁少焱终是下了决心,先将王衔玉自马上扶下。
没有将女郎扔在门外的道理,若他真去追赶程月英,王衔玉只怕真会被各家拒之门外,无处可去。
自己犯浑带回来的麻烦,咬碎了牙也得处理。
况且在胭脂巷那地方,王衔玉已然叫众人知道她就是太原王氏的女郎,再将她丢在门外必遭非议。
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与世家闹些不愉快。
衔玉下了马,也不攀缠袁少焱,垂首搦腕扈他身后,安分不少。
袁少焱见她消停,领衔玉向前走了几步,又骤然扭头瞥她一眼。
——他疑心王衔玉方才是故意为之,偏又没有凭据。
王衔玉只是低眉顺眼地跟着,缓声问道:“少焱阿兄?”
袁少焱撇嘴,回身不再看她,只道,“你我并非兄妹,不必叫得这般亲密,直接呼我名便是。”说话间他四处寻着,妄图找到程月英的身影。
未曾寻到,袁少焱暂且脱不开身,只等安置好王衔玉再去谢芳居,想来月娘总会原谅他的。
那厢月英一路回了谢芳居,关起门户将照影、观鹤也一并撵出去。
观鹤贴在门上听了会,室内无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恂恂凑到照影跟前:“这是怎么了?我来三年都未曾见过女郎这般气。”
“少打听,你若想知,自问郎君去。”照影瞟她一眼,未给好脸色。
观鹤年龄小,经不得她这般说,当即憋了哭腔跑开:“我自然比不得你自小照顾女郎,哪配知全事?”
照影想拦她,却叫观鹤躲开,于是她也愤愤道:“要走便走,谁爱管你?”
待观鹤彻底跑得没影,照影眼横过院内那些洒扫的,又后悔将尚能顶些事的观鹤给气走了。
正愁着,红黑朝服闯入视线,照影抬头,来人却不是袁少焱。
这人眉眼轮廓与郎君并无两样,只是眉宇间多些凛然气,身量也较郎君高些,乌发齐整束于冠内。
“郎主。”照影看清是谁,当即见礼。
来人正是少焱的阿父,袁昭。
袁昭对她摆了手,照影便依势退下,只临走前不放心地望了眼闺房门。
室中女郎拆了发髻,伏于妆镜前,门窗皆关着,她也未唤人来点灯,像浑身失了气力。
房门忽地叫人推开,红黑的衣摆先荡进来,程月英听见动静,只瞥一眼便又将头扭到另一侧:“又来做什么,怎么不去陪着你那好阿妹去?”
袁昭足尖微顿,注意到月英正拿手去挡门前照进的光线,便又将门虚掩。
室内又暗下来,只听得见程月英的一声轻哼,似是在闹脾气。
想也知道是程月英将他错认成了少焱,袁昭一时接不上话,索性寻了火引去点烛台。
轻近乎于无的脚步声后,室内只剩下火石相磕的声响。
袁昭能察觉到女郎的视线于黑暗中落在他身上,似要看看他想做什么。
他心中陡然升起几分不舍来,只恨不得这火着得再慢些。
终是一声响,火光自他手中燃起,也间接将他整个轮廓描摹出来,他像是认命一般,借着火引慢慢将烛台挨个点亮。
程月英看清他整齐的冠发,言语一时哽在喉中,不确定似的问道:“叔、父?”
袁昭手底正点着的烛光因此微晃,险些熄灭。
良久只听他叹了一声,这才转过身来,好叫程月英完全看清。
“是我。”
只袁昭背后一座烛台亮着,微光底下,红黑衣袍与面容具模糊,倘若他冠发解去,原本父子七八分像的面孔,几乎要重叠在一起。
月英心惊,面上有些局促,指尖也在袖侧揉搓。她方才竟连是谁都未确认,还朝着叔父撒气。
他向来稳重自持,恐怕被认错了也为着她的脸面,没有直接否认。
只是偏偏叫程月英自己认出,她反倒心中更加不安。拔步至门前,程月英向外一瞧,观鹤与照影俱没了影,也不知上哪去了。
月英退回来,房门大敞着,她仍旧觉得不对,从袁昭手中讨要火引。
袁昭见状笑了,却没将火引给她,径自将屋内各处烛台点燃。
他回过身,面容终于清晰,袁昭便挥手熄了火引,将它放归原处:“为何强颜?”
袁昭投来探究的视线,教程月英谨慎藏起的烦闷,仿若因这几座烛台,被照得无处遁形。
程月英不言语,只是又坐回她那妆镜前。
袁昭立于她身后三尺远,借一方铜镜窥看她的神情,轻叹道:“少焱轻狂,带回一个女郎,这是我未尽到规劝他的责任,我替他向你赔不是。”
“这怎成……”月英慌忙开口。
见月英因这话欲起身,袁昭走近些将她安稳按回原处,缓缓摇头,道:“不必遵那些虚礼,你是我带回来的,如今却过得不舒心,朝我撒气也不为过。”
他掌心落在程月英肩上,隔着衣料传来些许暖意,又一触即离。
这叫程月英又忆起儿时事。
七岁被救出来时,她因被拐子恼羞成怒推入水中,捞出来后整个人冻得不住哆嗦。
袁昭将她挂在背上,她却因害怕勒紧他的脖子不松手,他紧贴上来的背是月英夜路上的唯一热源。
袁昭被勒得难受了,也只是将她整个再向上托一托,放轻了声哄道:“月英别怕,坏人都被抓走了。”
程月英因而掩唇轻笑,又从妆镜中看见此刻袁昭眼中犹疑,她更加想不出,这样的话是如何自他口中来的。
“心情好些了?”袁昭唇角微翘,适时补了句,“书斋新添了些书,得空去挑挑有什么喜欢的,直接拿来看便是。”
镜中映出的两人已挨得极近,程月英乌发垂下,袁昭立于她侧后方。
——倒像是合该一对的。
袁昭不由得挑起她一缕青丝,对着那镜映出的面孔,吹灭,垂眸惘然道:“竟会如此相像。”
他手凑过来时,两人的肌肤似有一瞬相触,程月英感到那手有些汗意,妆镜中的袁昭并未看她,那双眸中却好似盛着恋慕,灼得她被牵起的发丝像也要隐隐作痛。
程月英本要道谢,却蓦地被眼前的景象吓到,她猛起身,妆奁也哐当一声扫落在地,不知要摔坏物什几何。
程月英逃似的朝院中去,妄图将他远远甩开,什么也顾不上,只连连道:“我、我得去收书了。”
“女郎?”端一碗汤来的照影与月英撞上,关切道:“怎么走得这样急?我去叫人煮了解暑气的,喝过再走罢。”
袁昭紧随着出来,眉眼微垂,双手耷拉在身侧,他深呼了一口气,却不知该作何解释。
程月英一手捧在心口,强压下不知是惊是惧的心悸,本贴服的乌发几许贴在她颊上,很是狼狈。
程月英见到照影,缓下心神端过汤水,大口喝着,也不知是不是真渴。
她喝完便撂下碗头也不回地往西边去,似身后追有洪水猛兽。
照影端了空碗,惴惴不安朝院内探头,便见袁昭仍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于是她道:“郎主,夫人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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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
才出谢芳居,只见妇人在廊下,正摆弄廊庭间蔓生的叶,间或有余枝,她拇指碾在食指节上,轻轻一掐,多余的便落下,坠在廊外。
似有所感,曹慧接过帕子擦了手,侧目瞧见袁昭,莞尔而笑,唤他:“昭郎,我四处找不到你,不想原是在这。”
袁昭旋即撩袍行至曹慧身侧,原本那副悔然的神色尽消,换上的是谦卑的憷容,他垂首应道:“让慧娘忧心。”
面对这年长他近十岁的妻,袁昭惯来敬重。
曹慧打眼扫过他这身装束,笑斥:“怎么这时候还穿着朝服,切不可这般操劳,府中小事交于我,昭郎放心不下么?这倒是妾身的不是了。”
“若当真如此,真是羞愤至死。恐怕我只得自请下堂,免得昭郎颇为难。”曹慧说着,并不看他,只颇忧心地搓磨眉心,好似拿不准主意。
“慧娘说笑,是我的过错。”他这般说,便也暂时不再朝西碧园看了。
“如此便好,原是我多心。”曹慧如此道,挽他臂弯,面上看不出喜怒,“朝服虽瞧着合身,穿着到底没原有的衣袍妥帖,总不好将旧衣弃之不管,且随妾身去换下罢。”
*
往日十分熟悉的路,此刻在程月英眼中恍若千里长,好容易进了西碧院,她倚在矮树上慢慢喘气。
耳边触感似乎还未消退去,程月英只能强行闭了眼,强迫自己将浮上心头的种种疑虑皆按下。
四下寂寂,偌大的西碧院只有那些书和她一个,有些话又该向谁说?
若袁昭的心思是真,他便算准了程月英在这邺城全然没能说贴心话的——曹慧虽是婶娘,可她终究亦是袁昭的妻,月英怎好说与她听?
至于说观鹤或是照影,程月英又长叹一口气,拢拢衣袖去收成排的书册去了。
赵嘉音所言却是分毫不错。
天色将暗,程月英收揽那些被风吹开的书,顿觉蜷于树顶的鸟也聒噪,于是将那书暂置一侧,仰头冲着树梢发问:“为何你能安稳睡于巢?”
她才问过,外出觅食的成鸟终于归巢,原本啾鸣的雏鸟叫得越发大声,像是有意炫耀。
程月英呆站一会,直到树上渐渐静了,她自嘲垂下头来:“我又和它置什么气?”
待收好一摞,程月英起身要搬回去,一条红发带飘至眼前,她眨眨眼,观鹤已从月英手中接过书来。
“女郎自个收要到几时呐?”观鹤朝院外走,还不忘将院前柳枝拨开,露出躲于其后的人影。
袁少焱便从墙后出来,背着手也不知身后藏了什么。
他还未走近,便看清程月英发红的眼眶,忙将手中那什么东西搁下,快步过来,本是伸出手想拉住她,却在临触碰时怕被拒似的指尖微蜷。
程月英抿了唇不做声。
“我、我来得太晚。”袁少焱手足无措地围着她转,“我错了,月娘。”说着又将那本要再藏一会的金钏拿出来,“月娘理理我,我再也不敢了。”
他说话间,发带也躲在发间,眼眉皆小心翼翼垂着。
程月英抬眼,便见院外门下躲了两双脚,观鹤见半晌没动静,悄悄探出头来,髻间红发带便跟着晃。
她终于接过那只钏,袁少焱大喜过望要凑上来,又被程月英抚开:“谁说我原谅你了?”
袁少焱悄悄去看程月英的脸色,想来她消了气,不再愁眉苦脸的,他当即顺坡下驴,转身去帮着收那些书册,摞好递与观鹤与照影,回来时抓了月英的手轻晃:
“今日七月七,街上热闹,求月娘准我作陪散心。”
4. 狐狸面
西碧院里,三双眼睛盯着她。程月英到底没将手抽回,勉强笑了,道了一声好。
袁少焱抓着她的手紧了紧,月英低了头似有些羞。
“郎君这便去准备罢,我们女郎出了一身汗,总不能就这么出门。”观鹤微扬起脑袋来,她可是劝和的功臣,“女郎,今夜就带郎君赠的这支金钏?”
程月英垂眼默许,紧接着便由观鹤与照影一左一右护着回谢芳居。
观鹤有双巧手,此刻重新梳妆的月英坐于镜前。
少女眼中仍有些许落寞,却掩不住这双眼原有的美,妙目微动便足以勾人心动。偏她本人尚未有此觉悟,难免总呆呆看向某处。
观鹤便在她眼尾抹了些许脂粉,有些蹭进眼里,惹得月英不得不频频眨眼。
待月英出门,袁少焱只见广袖曳于她身侧,衬得本就纤弱的身形越发娇小,交领贴于胫,害得月英时不时伸手轻扯,动作带得发间金钏轻响,引人侧目。
程月英本应该拒绝这近乎折磨的装束,可实在受不得观鹤闹,左右只穿一两个时辰,她便没阻止观鹤这般作弄她。
但似乎,效果极佳。
袁少焱拔步过来,他对上程月英的眼,那双眸子好似会说话似地对他轻眨。
少年当即挪开眼,悄悄拉起月英的手,一张脸似被晚霞染了去,红作一片。
*
知春里这地界,每逢节,弄堂里就忙得很,各家各户都是。
临街一家灶上蒸着巧果,烟囱冒出白烟,肆意在泛起红霞的天际挥毫。
月英行过此处,手与袁少焱牵在一处,虽未言语,身侧总一道目光不住落到她身上又悄悄挪到别处去。
待他们走过,一个叫青姐的小姑娘背了一背篓莲花,自巷中探出头。
她该到知春里街上,将这些花尽卖去——一夜能卖半缸米的钱出来。
可又不免气恼,方才小妹抢了她半个果子,阿母却也没多赔她一个。
但她只跺跺脚,发了气便扯紧背篓出发。
青姐才出巷,迎面遇上一个身穿藕褐衣袍的人,他手里拿了个彩绘面具。这人笑着,双眼好似弯月亮,只听他说:“小阿妹,我将你这些花全买了,再多给你些钱买果子吃。”
“你帮我一个忙,别跟旁人说,好么?”
青姐歪歪头,伸出手来,道:“我这一篓五十钱。”
那人立即给了她一百钱,青姐连连点头,麻溜将钱封进荷包,拍拍胸脯:“放心吧,什么事都给你办妥!”
两人在巷口一拍即合,藕褐衣将面具带上——一张狐狸面,他一转头,正对上街上一白衣女郎的视线。
对方瞥他一眼,只装作没看见,泰然自若将手中糖人递给身侧绿衣女郎。
绿衣女郎接过去,细细观察糖人,惊呼:“妙善,你瞧这小玩意,做得和你好像!”
白衣女郎却有些心不在焉,闻言也只是点头。
她遥瞻一处摊贩前,紧挨着的两人。
女郎身穿蓝袍襦裙,发髻斜斜簪着一只做工精巧的金钏,正是程月英。
此刻她久久瞧着手中两只花灯,攒眉垂目,似在纠结选哪个。她身侧的郎君不是袁少焱又是哪个?两人挨得极近,想必关系也极亲密。
想到这白衣女郎忍不住叹气。
这下原本兴致盎然的绿衣女郎扭头盯着白衣女郎,气得双颊微鼓:“萧妙善!分明是你邀我出来逛知春里,你自己却愣神想别的,还唉声叹气的。同我一起你很头疼吗?”
白衣女郎见状立马牵起绿衣女郎的手,柔声赔着不是:“好嘉音,莫生气。你瞧那边人群围着的是什么?我们也去瞧瞧?”
这两个正是萧家女萧禅和赵家女赵嘉音。
赵嘉音被她牵上走,另一手捏着糖人,满腹疑惑。
妙善素来喜静,今晚是哪根筋搭错了?又是邀她出游,又是要凑热闹的。
萧禅游刃有余地带着赵嘉音在人流中穿梭,视线早已盯上越发近了的程月英,对方的声音也因靠近越发清晰。
“那个花灯好别致。”程月英说着伸臂指向一处。
萧禅顺着看过去,便见那摆在台上的花灯,稍加思忖,牵着赵嘉音挤过去。
不等萧禅开口,赵嘉音先使了些力拉她。
转头见赵嘉音躲在她身后,闷声哀求:“妙善,求你饶了我,虽说咱们约好再见月英我便跟她道歉,可这也太快了。”
“想必她短时间气都没消。”
这样的动静,程月英想不注意都难,她对上萧禅的目光,对方竟率先向她颔首,温声道:“这般巧,又见女郎。”
月英忙回了礼,也不知道这萧家女为何同在此处。
只是——她眼扫过萧禅背后恨不得消失的那道绿影,心里顿觉不安,再看萧禅的笑脸便觉来者不善。
莫不是赵嘉音真告了状,萧禅要来替她抱不平?
她心里乱猜一通,忽然察觉袁少焱悄然勾勾她的手,凑至她耳边,少年眉宇间有些不快,压低声音道:“我去别处找找还有没有更好的花灯,月娘在此处等我。”
他说完便离开,走得很急。
月英本想和他一道走了了事,然而袁少焱已被人群淹没,一时不知他朝哪边去了。
程月英只得硬着头皮留下。
萧禅也因此扯扯自己并不皱的衣袖,似有些尴尬。
好在这时候摊主捧了花灯,笑呵呵过来道:“几位女郎可是看上这个了?”
他指着台旁篮筐,里头摆了针线。
“既是七月七,不若来此比比哪位更心灵手巧些?”
说着他又将花灯放台上:“这个灯便作彩头送给赢家。”
程月英闻言倒是心下微动,不过她看向萧禅,果然对方对她一笑,道:“不如我们三个凑一轮?”
程月英应下,便发现躲了半晌的赵嘉音来了斗志,此刻挽起衣袖,一副势在必得模样。
月英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得如无其事。
等摊主喊了一声,三个女郎俱将注意力放在手上拿根绣花针上。
或许是心绪不平,程月英针线偏钻不进针孔。
“我穿好了!”便听赵嘉音大喊一声,“将彩头拿来吧。”
程月英侧目,隔在她与赵嘉音之间的萧禅对她无辜眨眼。
没能拿到花灯,程月英微闭了眼,稳下心绪,随后睁眼欲开口夸赞,那盏花灯便被举到她跟前。
“是你喜欢的吧?送你了。”赵嘉音脸扭到别处去,双手将花灯递上。
“嘉音只有这些要说么?”萧禅微笑着适时提醒。
“还有、我、我白日胡言乱语,本是不该。不求你此刻谅解,但我要向你道歉。”赵嘉音一口气说出来,脸颊微红,“对不住。”
程月英霎时愣在原地,面露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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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赵嘉音手中花灯被接过,她本要再说什么,却见面前的女郎捧着那花灯,嘴角上翘,眉眼却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喂,你……”别哭啊。
“我、很喜欢。”程月英宝贝似地抱着那花灯,对赵家女笑。
白日攒的郁气,好像在得了这礼物以后尽数消散去。
萧禅此刻上前双手拉住她,一纸条悄然进了程月英掌心,月英抬眼,对方却似有如无,只笑道:“原想寻时日叫嘉音登门道歉的。”
“去岁诗会上众人对的诗对,原编集成册要赠与各人,却不想嘉音半途将女郎气走,往后你我还应多多走动,妙善好将此物交到女郎手上。”
萧家女话尽了,便与月英告别。
萧禅走着,仍不忘告诫赵嘉音:“往后再不准找人替你做诗了。”
赵嘉音撅嘴,挽上萧禅:“要你管。”
程月英悄然攥住手中纸条,站在原处看她们远去。
她又环视一圈,袁少焱还未回来。
这会不知为何,人群似又有骚动。
程月英拿出字条正欲展开,背后一道力,将她狠狠向前撞,耳边是女孩的童音:“啊呀!实在对不住!”
她未站稳,猛向前跌去,掌心攥着字条,怀里护着花灯。
一时间程月英脑中一片空白,哪个都不舍得丢下。
她下意识便闭上眼。
忽来一阵莲池清香,未待程月英仔细思索,便有一臂轻而易举将她托起,一道有些轻佻笑声响起。
“女郎为何往人怀中来呀?”
程月英讶然睁眼,抬头对上一张狐狸面。
白底面具上飘逸率性的亮红笔触勾勒狐纹,其上雕琢的狐耳又长又尖,投下阴影为眼缝内那勾人双眼增添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这张狐狸面遮掩眼前人的面容,唯有下半张脸露在外,一张唇红艳似点朱,引人遐思。
莫不是哪里的狐仙精怪。
“狐狸面”低头,那双面具下的眼直勾勾盯着她,见她愣神,这狐狸又笑起来,整个人似在发抖。
“女郎是看入迷了吗?”
程月英这才慌忙起身,错开视线,脸颊发热。
等稍冷静了些,“狐狸面”仍旧在她面前,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会儿正歪头打量她。
这才注意到,“狐狸面”身后背了一背篓双头莲,应是她闻到的莲香源头。
“抱歉。”月英不甚真诚地道歉,转身便想回方才的摊前继续等袁少焱。
“狐狸面”却伸手拦住她,那双单露在外的唇此刻抿着,格外明显的不愉:“真是无情,这般扑上来,惹人心乱便要走了么?”
程月英倒退几步,她自去岁才被准许出门,少有人会这般胡搅蛮缠拦着她。
——即便对方明显生得漂亮,也需防着他有什么企图。
“狐狸面”低头看着女郎微凝眉心,忽地又笑:“程巧巧,好久不见,你却百般防备,真叫人痛心。”
他说着,从身后拿出一只双头莲,其上还沾有清露,并不像未经挑选的。
又自怀中抽出一本书,两件一并递上来。
程月英彻底糊涂,自到袁家,她从未与任何人提过自己的闺名。
偏这人相貌声音皆陌生。
那双唇角越发上扬,勾出极诡异的弧度,他道:“巧巧,忘了么,今日莫不是你生辰?”
5. 何可歌
不等程月英做出反应,书与花俱到了手中。
沁人香气好似撩人的手,从鼻息进,却挠痒进心头,不轻不重地令人恍惚。
偏双头莲支在眼前,她情不自禁偏头去看这“狐狸面”。
“你……到底是……”程月英问。
然而耳边人声嘈杂,偏这刚才还对她百般接近的狐狸,此刻才真正展露他的狡黠——虽面朝向程月英,却一手挥舞着,双脚渐向后撤。
他双唇张合,程月英盯紧嘴型,勉强猜测。
“狐狸面”说的是——来找我。
“不,等等!”程月英想伸手拉住他,此刻手上的所有物件都成了束缚,使她只能呼喊:“我们究竟在哪见过?”
可那人只一笑,便彻底转头,融化在人群中。
扰人的狐鬼终于消失,程月英被留在原地。
她心急迈步,追着尚未完全消失的莲香,一手这时探过来,拉住了她。
“月娘,你要到何处去?”
原本慌慌要钻入人群的女郎就此止步,她回头,正对上少年担忧的眼,去而复返的袁少焱看到她手中清荷,笑说:“何处有卖这个的?我竟未见。”
程月英如梦初醒,一个根本不知何方神圣,仅或许是她亲信的人,便足以令她方寸大乱。
她收拢心神,抬手将双头莲递给袁少焱。
“只是图个寓意好,随意买来的。”她只字不提方才的“狐狸面”,又为避免他起疑,学着赵嘉音那般,主动挽上袁少焱,催道:“花灯赢来了,去找个好地方放?”
动作间她仰头去看袁少焱,明眸中仿佛映出另一个他出来。
少年原本垂眼看她,骤然对上视线,他眼睫微抖,耳尖也跟着越发红。
“都好。”他稀里糊涂地便答应下来,抓握莲花的指尖悄悄抓挠,“月娘今夜,和平日不甚相似。”
他心里狂跳不止,也未注意程月英将手中的书册悄悄塞入怀中。
月英抱好花灯,见他这般模样。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两人挽在一处的臂弯。
脑中又莫名想起萧禅与赵嘉音,随即便被自己荒唐的猜想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这动静引来袁少焱侧目,便见月英将手搁在颈处,眉心微蹙。
“是有哪处不好?”他问。
程月英整整交领,只笑着道:“没什么打紧的,只是这身衣裳有些小了,穿着难免磨得慌。”
袁少焱眉毛一挑,不快道:“回去定要好好教训观鹤一顿,自作主张一通,平白让月娘受累。”
“这便速速放了河灯回去。”
他言罢带着月英向河边挤。
程月英伴在他身后半步,静静望着少年的背影。
或许,袁少焱并未像他表现的那般喜欢她。
他不在乎她独自面对袁家算得上交恶的萧家女,未曾过问她因何提前离开了诗会。
但……至少此刻他仍旧愿与她携手放灯不是么?
不管是真心也好,少年意气也罢。
她低低呼出口气,将心底那点不快掩下,只当是自己多心。
只有那张狐狸面具,尚在她心头挥之不去,若是程家人未死绝呢?
再想起闺房中袁昭的举动,她便又忍不住有几分心悸。
思绪间,她已站在开阔处。
河上刮来数道清风,绕过她鬓边几缕碎发,发间坠着的金钏坠子也许方才人群拥挤,将它挂在发间,终于不再聒噪作响。
顺流而下的河灯,不计其数,托载不知谁的愿望,飘摇着、浮沉着,朝或远或近的终点去了。
程月英挑了人少些的地方,将她那一眼相中的花灯置入河道。
她双手合十。
不求七娘降巧,但求此生平安。
惟愿如此而已。
她睁开眼,近在眼前的便是少年的眼。
“月娘许了什么愿?”
她本应照实说,话到嘴边,不知道是夜风扰人心,还是少年的注视太过炙热,她恍若梦呓:“我许愿——”
“与君相守。”
也许是未敢许下的愿望,又或者是同样小心翼翼的试探。
未曾想,少年闻言定在原地,良久才梦醒般起身,将女郎揽入怀中,他的声音染了欢喜:“我在月娘心中原来这般重要。”
“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人期盼着及冠,盼着将你娶做妻。”他一旦高兴,那娇缠劲儿便涌上来,拉着月英的手道:“我总月娘、月娘地唤你,你却从未像对夫郎那般叫我。”
“月娘——”
程月英无措地抓着他身前的一片衣料,任何疑虑在这般热切的期盼中都化为乌有。
他当然爱她,十数年来都是。
终究脸皮薄,她自他臂膀笼罩中挣出,嗔道:“到时自然要改口,急什么?”
月英作势往回走,袁少焱连忙追上,“月娘等我。”他没听到想听的,一副不肯放弃的模样,“既然这个不行,那我想听月娘唱歌。”
“上回我可听见月娘自个在谢芳居唱,我也想听月娘对我唱。”说着他轻晃两人交握的手,“行吗?”
少年眼角微垂,耷拉着脑袋,满眼希冀。
倒不是什么难实现的要求。
月英点了头,等两人走出知春里,人也少了,她便道:“若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
袁少焱只巴巴望她,连连点头。
踏着夜露,她缓缓启唇。
唱道: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她唱了两句,忽而闭了嘴不再言语。
“月娘?”
程月英忽而抬眼,眸中满是忧愁:“你邀我夜游,不过要讨我欢喜。”
“可对那王家女郎,你又抱了什么主意?”
袁少焱一刻也不曾犹豫,“月娘放心,等寻到她家亲族,便遣人将她送回去。”
程月英笑了,“如此便好。”
她没再说什么,只悄然将袍中的书册又藏了藏。
*
程月英回了谢芳居,一眼看见院中摆的巧蛛匣子。
观鹤扭捏走上来刚要解释,月英先扯开自己衣领,露出其上勒出红痕:“瞧你干的好事。”
“去弄水来,我要沐浴。”
观鹤应声去了,程月英便去瞧那匣子,不是她的东西。
照影收拾过床榻,这会儿才出来,见她摆弄那匣子,解释道:“王家女郎送来的,说是逮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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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程月英便没再问,进屋教照影替她更衣。
只等浴桶盛满水,她总算能将自己沉进去缓解疲惫。
月英闭着眼,观鹤立在一旁替她梳发,乌发顺着直垂至地上,氤氲水汽下,似谁人手下墨画。
观鹤撅着嘴巴,没好气道:“真是气人,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把那惹了女郎生气的闹事精安排在咱们隔壁院。”
“这下好了,往后日日怕都要见面,晦气!”
照影本来拦着她,观鹤却似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此刻一边挑着烛芯,一边悄悄瞪她一眼。
没眼力见,没瞧见女郎乏得慌,偏要这时候说。
好在程月英仍闭着眼,闻言似乎也无甚反应。
待梳洗好,将屋里细细收拾干净,观鹤还想再说什么,被照影扯出去。
女郎披了衣袍,终于拿出一直藏着的书册来。
还未等她翻找,便听见外面两人的对话。
一道愤愤的声音说着:“为何不准我说,难道不应当催女郎去找郎君说这事?”
这是观鹤。
另一道声音压得低些、且渐渐远去,道:“吵吵吵,聒噪死人了,什么时候说不行?没大没小。”
恐怕是照影扯着观鹤离远了。
这下终于清静,她这才注意,“狐狸面”给她的是本《幼言》。
也无多奇特处,只是故时,阿父教给她读的启蒙书便是这本。
她细细抚过书页,不由自主翻至其中一页欲读。
这页却恰好夹了字条。
她却面露疑色,迟疑着将纸条抖出。
——确实是夹了两张字条,不是错看。
分明是……只夹了萧家女郎给的。
她映着烛光展开两张字条,眉皱得更紧。
一个写着:胭脂巷;另一个则是——七月十四、未时。
语焉不详。
她看罢,捻着两张字条犹豫片刻,引来烛火将其烧尽。
究竟是妙善还是那狐狸?
她搓磨着手中手册背脊,最后只将这书暂且放置枕下。
就此吹熄了烛,攀上塌间昏然睡去。
也不知睡到几时,忽有些哭声在耳边挥之不去,程月英默染睁了眼,盯着床顶花纹,脑中还犯糊涂。
她整个人裹在被褥里,照影白日晒过这被,温暖柔软,她缓慢地眨了几下眼,又欲睡去。
猛烈的敲击声却自房门骤然响起,直钻得人头疼。
一个姑娘的声音在哭喊:“女郎!求您帮帮忙,主子发了热,我到别院去都被拦下。”
“求你发发善心,派个说得上话的人去。”
月英听得糊涂,复披了衣袍,将门打开,便见照影虚拉着一个人,见她出来愧疚似的低了头。
程月英只看着那跪在地上哭天喊地的人,道:“说清楚些,你是哪个?可是照顾王家女郎的?”
这姑娘当即视月英如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月英衣角,“我是彩瑛,正是照看王家女郎的。”
程月英瞥一眼彩瑛,恐怕她今日才侍奉一天,那女郎便发了急症,正是六神无主,才跑到她这来。
月英瞧着她,徐徐道:“你不知我厌恶王家女郎么?”
6. 惊魂夜
入夜风凉,彩瑛的泪凝在脸上,望向程月英,对方说罢,抿着唇不再理会她。
女郎扯走被抓住的衣裙,往后退了几步,眼看向立在一旁的照影,吩咐她:“去叫观鹤起来,接盆热水。”
照影本欲开口,闻言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般松开本就只是虚拦着彩瑛的手,转头奔去偏房。
彩瑛眼光闪了闪,连忙爬起来,反复拜谢。
看上去她和观鹤一般大,十六七岁,尚且稚嫩。
得了这声似是承诺一般的话,便瞬间与吃了一剂定心丸无二,没了方才的无助。
程月英看了眼白墙,隔壁便是王衔玉的院子,轻叹口气。
白日里未仔细看,那副打扮许是从花楼出来的,世家的女郎却落到这种境地,恐怕日子难捱。
想到这,她摆摆手,将彩瑛召到跟前来,交代她:“待照影回来,你同她一道,去我房中拿了药去煎。”
彩瑛揪了衣摆,垂下头声如蚊呐,道:“女郎,我不会这个。”
程月英揉揉眉心,问她:“院里还有别个女使么?”
“没有了,王家女郎来得仓促,郎君又忙,没空管,管家就拨了我一个照料着。”彩瑛老实回答,只是语气难免委屈。
想来要一个人照料所有事,又是个年纪小的,无论如何有悖常理。
彩瑛才说完,月英便不说话了。
心里平白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王家女郎有几分愧疚。
想来是她闹脾气的缘故,使因这女郎带回来,袁少焱又不管不问,管家的也连带轻看人。
这便是她的不是,必是不能撒手不管的。
这时候,偏房门吱呀一声,观鹤苦着一张脸,被照影半拉半拖地带回来。
小姑娘显然还未醒,揉揉眼,打了个哈欠,扭头看见彩瑛,骤然清醒几分,指着她喊:“你又不是我们院的,大半夜的跑来干什么?”
“故意打搅别人睡觉是不是?你们主仆一样的没安好心,先前还故意送什么玩意儿来恶心人!”
彩瑛挨了骂,抓衣摆的手攥得紧了些,小声嘀咕一句:“你家女郎都没说什么,哪里要你多嘴多舌?胡乱咬人。”
观鹤恨不得自己是个能武的,一巴掌扇倒她,气得这便要回偏房。
却听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就是女子的抽泣声。
彩瑛不可置信地捂了自己的脸。
这一下程月英用了力,此刻自己的手也抽痛着,她横眉冷目斜彩瑛一眼,道:“我原没兴趣替别人管教手下人,但谢芳居的人,一个也轮不到你来轻贱。”
观鹤仍撅着嘴,悄悄拽着程月英衣袖,眼底的笑意却掩不住:“女郎莫气,大不了不管她,撵她出去自己哭着吧。”
那隔壁的病便病了,怎么也是活该。
管她做什么?
但到底架不住程月英又劝,好歹王家女郎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观鹤乖乖应下,只狠狠瞪彩瑛一眼。
见观鹤终于去打水,程月英又喊来照影跟她一道将落了些灰的药箱搬出来。
倒不是她懂什么药理。
只因阿母还在时,她时时羡慕阿母能执剑喝退宵小之辈,也偷偷摸摸跟着学本领。
才开始总是弄得这破一块皮,那磕一块疤。
每每这时,阿母便将她抱进怀里,变戏法般掏出伤药,笑道:“哪里来的花猫儿?瞧着可不像我们巧巧。”
阿母眼中藏着挪揄,月英抱上她的手臂,将脏兮兮的小脸藏进她怀里,哼咛着:“好疼啊。”
冰凉的药膏抹上伤处,带着青草味儿,疼痛便跟着消减。
阿母理着她乱了的发,将小瓶子放进月英手中,道:“女侠怎能随身连药也没有?若是身边没人,岂不是还未来得及打跑贼寇,自己先倒下了?”
彼时她只知窝阿母的怀里,贪恋这独一份的暖意与安定。
等到了袁府,她房中便常备了些能医小病的药,能替她省去不少麻烦。
念及王衔玉瘦弱,程月英暂且挑了剂量小些的药包,拿去叫照影煎了。
只是能不能拿住病,便未可知。
收好药箱,程月英也未犹豫,叫彩瑛领她去看看王家女郎的情况。
才推开房门,屋里进了风,卧于床榻上的人便是一阵轻咳,彩瑛忙跑过去,哭喊着:“女郎!”
程月英随手将门带上,又将角落烛台点了几盏,好叫屋里不至太暗。
她这才近前去,看清床上人的模样。
王衔玉身上光是棉被便盖了三层,月英当即拨开趴在床边仍哭的彩瑛,撤去两层被丢在一边。
“她是发热,你将她裹这样紧有什么用?”程月英说着,便见床边的姑娘又垂了头不说话,这模样弄得人心火直起,她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且去瞧瞧观鹤热水打来没有。”
待彩瑛将走,又抓来桌上一只簪递过去,反复嘱咐她:“拿着这个上外边儿找个行脚医生来,找着了便将这个给人家,腿脚快些。”
彩瑛擦擦泪,应下便跑出去,走前又忘了关房门。
好在观鹤也端了水过来,听见床上动静,又去细细将门关好。
屋里只剩下三人,观鹤上前看一眼床上的人,虽病歪歪的,倒确实生得漂亮,一边将帕子打湿一边怨怼:“郎君见人好看,带回来却不管,反倒累我们照顾。”
月英接过帕子,慢慢替塌上女郎擦拭掌心,摇摇头:“快安静些,谁不会生病?左右都要有人受累。”
说着她挽起王家女郎的衣袖,准备替她将手臂也擦拭一番,却忽然皱眉唤观鹤端个烛台过来。
烛光照过来,女郎手臂上的伤痕更加瘆人,深一道浅一道的,像是毛鞭打的。
再扒开她衣领,同样是惨不忍睹。
想来曾经挨的时候免不得痛,好在多数都结了疤。
程月英看罢,替她重新理好衣裳,擦拭时轻了几分,又从身上掏出伤药将几许新伤涂了。
看着那伤,她总觉有几分不对,但一时也想不清楚。
塌上的女郎仍面色难看,药煎好也醒不来喝,又等了会也不见彩瑛回来。
程月英嘱咐观鹤两个在这守着,便裹好外袍匆匆出了小院。
她心里有些揣测,又不希望那是真。
不想才出小院便见彩瑛在外面来回踱步,见到程月英,立马想往树后躲。
月英抓住她,问:“医者呢?”
彩瑛见没处躲,缩着脖子支支吾吾:“天太黑了,我走到湖边时好像撞见鬼了,有一道黑影在……我、我怕……”
她说着又是欲哭,连连摇头:“女郎,我真的不敢去。”
程月英也说不得她,只撵她进去帮着照料王衔玉,也来不及换去寝衣,穿好外袍往外走。
临到要过廊门,过去便是彩瑛口中闹鬼处,程月英心里也有些慌,虽说是没见过,但那小姑娘口中言之凿凿的。
她抓紧被风吹起来的衣袍,伸头往那边看。
还未看见什么,便忽地听见叮咣一声。
像陶罐磕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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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她心里起疑,却什么也看不见。
耽误不得,她心里劝诫,强逼着自己鼓起勇气迈步,将眼闭上往前走。
才走几步便有布料刮走手背,还有忽近的脚步声。
月英惊呼一声,猛地睁眼便见一人对她施礼。
是府上小厮,其后跟了一人背着药箱。
“谁派的你?这是找来给谁医病的?”月英松了口气,问他。
这人道:“是郎君叫小的去给王家女郎请的。”
月英闻言一愣,那人便带着医者急急走了。
原来袁少焱早请了人去么?那彩瑛骗她做什么?
她心里堵得慌,转身欲走,却猛地对上一双眼,一道鬼影在假山旁直勾勾盯着她。
月英登时脸色发白,未站稳摔坐在地。
“怎么摔了?”那鬼影一般的人突然开了口,迈步过来。
月光撒下,映出来人的模样。
这人穿了一身黑衣,头发也散着,将一张脸衬得有些发白,此刻目光迷离,越发像鬼。
程月英腿还软着,这人便蹲下身将她扶起,一股酒气扑上来,她便向后缩了缩。
这才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是叔父。
只是他神色恍惚,眼底似有泪在,与白日的端正肃整全然不同。
原来这就是彩瑛口中的鬼,不过虚惊一场。
月英缓口气,却又想起耳边的触碰,一时间心又止不住狂跳,回身便要走。
不料袁昭伸手将她拉住,低声问:“你要去哪?”
从未听过的声调,恍若子归哀啼。
“王家女郎发了热,我去照看她。”月英搪塞着。
黑衣郎君闻言却好似松了口气,欢快道:“那你不必去了,我听见她的女使嘀咕,派人给她请了行脚医生。”
原只是小厮未说清楚,不是彩瑛撒谎。
知晓原委,她也不欲同袁昭纠缠。
他却仍拉着她不肯松手,月英便伸手要掰开腕上桎梏。
怎料他却又说:“你陪我一会儿,可好?”
这几乎像是哀求的口吻。
将军府的主人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反倒像袁少焱缠她时的语调。
袁昭见她犹豫未动,靠在月英身后轻轻环抱她,无数柔软的发丝絮絮缠上来。
不知多少的酒混着夜风被他饮下,醉得蛮不讲理。
他分不清眼前这人究竟是程月英,还是她那已逝的阿母。
他不愿分清,只当怀中的是他心心念念二十余年的那人。
“别走。”他几乎是在哭,言语又轻得像叹息。
“我不能再失去你。”
程月英侧目,拥抱上来的人眉头紧锁,双目失焦,恍若陷入某段痛苦的回忆,双臂的禁锢也逐渐放松。
趁这机会,她扯开袁昭的手,裹紧衣袍匆匆逃去。
袁昭缓缓抬头,看向她逃离的背影,呆愣着没了反应,只是嘴角微垂。
眼泪打了个转,到底未流出来。
至于程月英,她跑回谢芳居缓了缓,才想起观鹤照影还未回,等将两人叫回再睡,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此日艳阳高照,她才起身,只是神色倦倦。
想起王家女郎的病情,程月英又匆匆换了衣裳,叫照影带些伤药同她去探望。
只是才入她院内,程月英便听得厢房内,王家女郎的轻笑声:“你来看我,衔玉顿觉好多了。”
程月英脚步微顿,这话不是对她说的。
7. 扭伤
程月英正要近前,才走了两步,一道粉影闪过来,横在她面前。
彩瑛翘着眉尾,伸出把羽扇挡住她去路,吊着眼上下打量程月英一番。
模样虽好,但跟卧床的王家女郎比,娇柔不足。
先来又如何?王家女病了,郎君还不是会来探望。
这么想着,她有意看了看卧房那边,抬脚向前走几步,逼得程月英皱了眉,才轻慢道:“女郎来得不巧,我家女郎正忙着。”
“毕竟人在病中,昨夜来的行脚医生交代了,我家女郎要需得静养。”彩瑛说着抖着羽毛扇,几欲扇上月英鼻尖。
程月英拧眉,抓了她那只手,声音冷下来,道:“说话便说话,一会儿是静养,一会儿又说忙着是什么意思?”
“啊呀,女郎这是做甚?”彩瑛吃痛,大喊一声。
这声引得房内人也侧目。
袁少焱欲起身出去看,一双玉手搭上来,又迫使他不得不扭头去看榻上女郎。
他出声解释:“我听外面有人来。”
这话刚落,手背上的指尖无声攀上来,一抬头,便见王衔玉那双眸中蓄了层水雾。
“郎君才来便要走了么,衔玉还有好些话,只想同你说。”
美人垂泪最是惹人怜,况她尚在病中,面色发白只显她格外脆弱。
这和月娘全然不同,眼前的女郎犹如乞巧夜河岸边一株细芦苇,随意一阵风来便能催磨她。
本就是来探病的,若是害这人病得更甚,他怕也要挨骂的,
这算是说服自己,袁少焱又重新坐回去。
这便见女郎破泣为笑,心满意足地松开原本紧抓被角的手,朝外面道:“彩瑛,不可吵闹。”
屋外彩瑛闻声,便收了羽扇,脸上皮笑肉不笑,离月英主仆二人又近几分,轻声道:“这还需说么?”
“郎君听说我家女郎不适,一早便过来探望,直待到这时候仍不舍得走。想也知道,两人说着热切话,女郎这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她说着,眼珠微转,看见照影手里的东西,伸手去接,“这些交给我送进去便是。”
彩瑛手未来得及伸过去,便遭一只手打开,她立马抱住挨了打的手警惕看向程月英。
“不长记性。”
女郎懒于看她,唤上照影,只留下句话:“既然此刻王家女郎没空,改日我自会再来探望。”
她头也不回,直到出了王家女郎的见霜院,才发觉拇指指弯又被自己抠得泛红。
被人反复阻拦,她连卧房也靠近不得,何堪知晓究竟是谁拜访?
思及照影还带着药,程月英支派她先回谢芳居。
照影似乎看出她的意思,犹豫着开口:“女郎,不若一同回去,晚些时候再……”
“不妨事。”
她打断了照影的话,却是自己心中也没底。
她实在不敢信,昨夜还言之凿凿的人,一觉醒来便将所有种种忘个一干二净。
“你回去吧。”程月英言罢,重理了衣裙,背向照影而去。
也不知是因未睡好,还是心里揣着事。
一个不留神脚底踏空,程月英情急之下仓皇抓了廊柱,便感左脚一阵钻心刺痛。
像是,扭伤了。
她试着轻晃脚踝,额上即刻冒出层细密的汗来。
一时半刻走不了了。
这痛倒是让她清醒几分,这才看清方才昏了头,偏挑了条少有人来的路。
实在痛得难忍,她慢慢摸索着,暂且靠着坐在廊外檐下。
只是这么一来,女郎身影几乎被身前假山挡个严实,廊下路过的人唯有绕过假山,走近些才能发现她。
想必休息片刻便能走动了,恐怕也靠不得旁人发现她。
偏偏此刻,远处似乎有些什么动静。
她侧耳仔细听了听,像是两道脚步声。
这倒是老天垂青。
程月英松口气,正欲开口叫人过来,便听一人说道:“诶诶,你说咱们郎君究竟中意哪一个女郎?”
程月英抿了唇,贴在廊柱停了动作。
另一人等了一会才开口,“你不知道么,整个邺城今日都传开了!”
“郎君的心意,邺城传开了?我怎么不知。”
“哪是这个,是郎君将太原家女郎带回来的事,现在都在传——咱们家和王家本就有些渊源,昨日郎君又与王家女同骑,可想而知。”
“这倒是……况且我昨儿问过被调去的彩瑛,这王家女的模样一点不比府上那位差,是个标志的美人呢。”
“倒是可怜程家女郎了。”
“她哪里可怜?不过是夫人好心带回来养着,如今世道乱得很,有个傍身处便算谢天谢地。依我看,即便是郎君不肯娶她,这女郎又能如何,何必称她程家女郎?她哪来的家。”
这话程月英听得多,此刻再听倒没什么。
那后开口的好一会没说话,像是在思量这话,良久才道:“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先开口的不依她,发问:“我哪有乱说?你有所不知,我在夫人院里洒扫,今早看见彩瑛跑到夫人跟前去了。”
“怎的?”
“自然是去告状,说昨夜发热却没人管。夫人立马就要郎君去探病,这意思还不明显么?”
“我看那王家女恐怕也是有意。”
闻言,躲着的人轻微地发出些呼吸声。
程月英本就在忍痛,此刻只觉这痛难捱到了极点,不然为何似有泪在眼眶打转?
本在说话的两人被吓了一跳,她们悄悄伸头,果然看到廊外的人。
一个抬脚便要过来,另一个连忙拉住她连连摇头。
女使又多看程月英两眼。
看她那模样,似乎未必知道她们是谁。
若此刻去扶,岂不是不打自招?
最好是当做没看见,这么想着,这女使接着自己先前的话接着说:
“你说的不错,这你情我愿的,自然是好事将近了。”
另一个很是为难,只道:“那……程家女郎怎么办?”
“还能如何?左右未立契,外面也没几个人知道,她若实在难接受……”
程月英紧闭着眼,不知究竟是疼的,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为何,原本的说话声消了。
莫不是疼到要昏过去,此刻已神志不清到什么也听不见了?
*
廊下两人头也不敢抬,在一道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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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视线下,快步离去。
原本威吓两人的黑袍郎君这才收回视线,缓缓看向痛缩在廊柱后的身影。
分明疼得打颤,也不知为何一声不吭。
他来得晚,更不知此前这两个女使究竟说了什么,让她连向她们求助也开不得口。
女郎紧攥衣裙,还未走近便能听见止不住的抽气声。
袁昭抬脚打算过去,又忽而顿住。
昨夜……
他盯上那道廊柱,忽生了退缩的念头,仿佛有这一柱遮掩,他便未曾对程月英生了不该有的念头,也不曾在昨夜醉酒后吓到她。
他一时只觉喉咙干涩,刻意放轻的呼吸与动作,在其他声音的遮掩下,似乎因还不曾见光而得了存在的借口。
其实她与常娥——她阿母,除了容貌,几乎没什么相似之处。
常娥断不会让人自己如此狼狈,从来不会。
想到此处,他微微翘起唇。
越是如此,他便越期望常娥能在他面前有这样脆弱模样,只是从未有机会。
他又重新将视线投到皱眉闭目的程月英身上。
而如今,这样的模样,正在眼前。
她是——上天赐予他的宝物。
只是最初那些年他总是郁郁寡欢,未能好好照料程月英。
若非如此,她此刻应该会……更依赖他。
更喜欢他。
只是现在,他还不能靠近,程月英明显因昨日的接触对他抵触。
不能心急,府上多了个来路不明的王衔玉,将来自然会有更好的时机。
他眉心微皱,一想到太原王家他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王家女需要一个妥善的处理方式,至于她是不是真的王家人。
——最好不能是。
*
程月英清醒过来时候,只听得房中两个人在小声说话。
观鹤:“我不喜欢那王家女。”
照影:“你该厌的另有其人。”
“谁人?”
“郎君。”
观鹤一时间不做声,好一会才说:“我不明白。”
“若郎君没有旁的心思,一个王家女又能如何。”
观鹤还要再问,便听床上有轻微的动静,照影立即近前去,将冰盆里的帕子拧干,换下不凉了的。
程月英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只记得当时痛得失去意识,问了句:“是谁找到我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照影没说话,观鹤眨眨眼,笑道:“送女郎回来的人不让说,说是不重要。”
她又问:“现在是几时了?”
“女郎饿了?”
程月英没应声,只看向不知道什么方向。
照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好一会才明白,那是见霜院的方向。
程月英复闭了眼,道:“不饿。”
既然是不让说的,自然不是袁少焱。
这时间,他是不是仍在王家女郎跟前?
她后悔起要那个到他面前要个说法的念头了,其后扭伤脚和听见那些话,便是冲动的惩罚。
只听得榻上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便将脸埋进被褥里,再没动静。
她摸上了枕下那本书。
8. 太原王
接连燥热半月有余,晒人的日头终于稍歇,只是雨未下来。
袁昭从谢芳居出来,才行几步路,一道红影也出了见霜院。
见躲避不及,他压下唇角,转而朝红影走去。
袁少焱远瞅见袁昭朝这边来,三两步至他跟前,行过礼,犹疑地看了看他身后,并没有侍从跟着,方道:“阿父尊安。”
袁昭出现在这,纵袁少焱有满腹疑问,却也不敢问出口。
连带着袁少焱身后跟着也小厮也几欲俯首帖耳。
郎主寡言,偏眼神格外锐利,有如实质,单是站在这,周遭空气仿佛被抽干,叫人喘不上气。
此刻这位令人见之生畏的郎主,微睇不敢看向自己的少年,意味不明。
若是不将程月英扭脚一事告知袁少焱,他才安慰过王家女,恐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精力再去谢芳居。
等她醒了,却不见心上人探病,怕是要伤心。
袁少焱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叫人心里发毛,正想找机会脱身,却听对方开了口。
只见袁昭举目,对着将聚拢的云,难得温和道:“早些回去,少倾怕是有雨,莫遭雨淋。”
少年如遇大赦,连连应了便走,半分留恋也没有。
等走远些了,那小厮才问:“郎君方才是想问郎主什么?”
“我可不敢问。”少年摇头,“他向来不爱理我,做事不喜旁人置喙,真怕惹着了,他便一脚将我踹回军营去。”
他声音不大,只是偷听者耳朵极其好。
袁昭权作未闻,自回了书庐。
才到廊下,院里飘了雨丝。
侍从赶来开门,拧门锁的动作却因郎主迟缓些许。
向来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的郎主,竟伸了手去接飘摇而来的雨水,脸上还挂了笑?
真是破天荒,想必是心情极好。
他又偷眼去瞧无声无息候在一旁的黑衣人,对方面色凝重。
侍从手底下的动作立马快了不少,开了门便速速退去。
袁昭收回手,仔细擦干净才踏进书庐。黑衣人紧随其后,将门仔细关好。视线所不及处,几个同样装束的人悄无声息立在门前。
闲人免进。
黑衣人眼见郎主坐下后,暗室里神色不明,先去点灯。
静默中,袁昭摒除外界动静,渐渐皱了眉。
今日朝会,谢家那老朽谢清谈及如今流民蜂拥至邺城外,本只是安置事宜,却突兀提起太原王家。
谢清自诩三朝老臣,自始至终要扶那几乎烂在宫里的皇帝,不惜处处与他作对。
太原王家一夜间迁回老家,行事匆忙明眼人自然能看出端倪。
他也曾有意拉拢王家,不知对方是否真掌握些跟老皇帝病逝有干系的密辛,原不欲打草惊蛇,却不想王家如同惊弓之鸟。
可恨得知王家迁居后,再派人追杀,却被他们东躲西藏侥幸逃去。
再远他也力所不能及,索性这些年王家并未翻出什么风浪,此事又被他压下,多年未有人敢提。
不过敬他谢清也算所谓帝师,给几分薄面便要蹬鼻子上脸,几欲指着他的鼻子骂。
连向来不站队的赵家郎也突然帮腔。
这些世家越发嚣张。
此刻终于亮了几盏灯,他眼中映出微光,却戾气不减。
如今袁少焱救人一事传得满城皆知,这个王衔玉也更动不得了。
黑衣人见上首之人面色阴晴不定,连忙匐跪。
袁昭垂眸,冷声道:“派人在宫中看着曹子熙,今日如何?”
“回主子,曹氏子一切如常,仍是整日缠着御前侍女替他念奏章,听上几个便烦了。只当宫里是个园子,四处地寻欢作乐。”
一个从乡野带回来的所谓继承人,到底难堪大任。
想到这他脸色才好些,只是一想起那曹氏子宿醉时微眯起的双眼,总让他无端想起少年时。
他曾在边塞遇见的那只假寐的野狐,趁他不备狠狠咬上一口便逃得无影无踪。
那黑衣人见他神色如常,犹豫着又道:“只是,昨夜曹氏子又闹着要出宫,半路人多跟丢了,只知他回来时又是浑身酒气,背了一篓粗制滥造的假‘双头莲’,冠发尽散,金冠也不知所踪。”
不过乡野愚氓。
他虽然心中有所忌惮,但此子实在展露的太过平庸愚蠢,除了遗传曹家样貌外一无是处,不过是花架子。
“仍旧看紧他,任性时便让下人再多纵容些。”
已经毒过一个了,再下手难免引人起疑。
那黑衣人应下,本要退去,袁昭思忖片刻又出声叫住他:“对了,除此以外,再派人往太原至淮南一带搜寻王家人。”
“是。”
黑衣人退下,书庐内终于只余他一人。
提到王家,思及边塞事,袁昭不免神情郁郁,若非袁少焱心性不稳,他也不必还需亲自费心这些。
不日又要启程,他从身侧暗格抽出一幅画,徐徐展开仔细描摹画中人眉眼,叹息一声:“你为何也与我作对?”
*
扭伤脚以后,程月英行动不便,索性就待在谢芳居哪也不去。只从观鹤口中听说些或府上或外面的事。
边关又要打仗了,为这事袁昭已动身去往西河一带。
以及,外面都在传,从前袁、王两家有交好之意,如今王家女留在邺城,必是要结亲的。
当然这话观鹤说时义愤填膺,反倒照影听了没什么反应。
至于程月英,观鹤见她整日翻阅手边那本书,常常愣神忘记身边人说了什么,便记下了书名偷问照影,被笑了一通。
据说是本启蒙书。
可照影笑,那不是笑话她读书少么?
观鹤不高兴了,不过照样还是每日往外跑,见程月英时常提不起精神,也往郎君那递信儿。
袁少焱来谢芳居探望的回数也渐渐多了起来,怕月英因王衔玉烦心。
但往往郎君走时,观鹤总能看见彩瑛哭哭啼啼的模样要郎君去一并探望王家女。
可恨有时郎君被她抢去,观鹤也只能气得直跺脚,只恨王家女生病那晚没拦住自家女郎。
没人管病死了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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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今日,观鹤没操心别院的事,她提裙跑进院里,正像只招摇的鸟。
“女郎,府上要到白马寺替郎主祈福,正巧咱们到那天是中元,寺里有散乐百戏可看!”
观鹤进来时,程月英正在照影的搀扶下走动。
府上给请了医师,又用的好药,症状轻了不少,只是走动仍有些痛。
闻言她悄然看向摆在桌上的《幼言》。
字条约的时间在七月十四,正巧在七月半前一日。
说不出是何感想,但确也有些巧合。
但凡有何处有兵戈起,袁家人若在其中,婶娘便好上伽蓝祈福。
这时候若她要赴约,便注定要与袁家人异路——祈福事大,婶娘不会改期。
就像是,在刻意躲开袁家。
程月英稍作思索,唤观鹤去替她收拾行李。
少倾又悄悄唤来照影耳语几句,随后照影便朝谢芳居外去了。
观鹤见状抬头,向外张望,着急问:“我忙得不得空,照影怎么跑出去了?”
程月英只道出门差样东西,叫她去采买,观鹤因此舒心,继续手头的事,不再问了。
隔日一早,袁家马车排成一列,物品在队尾装了三辆马车,前头还有两辆大些的。
曹慧登上为首那辆,见弱柳扶风般的粉衣女郎欲往后去,对她招招手,笑道:“王家姑娘,同我坐一辆吧。”
王衔玉原地止了步,悄悄看向袁少焱,似在求助,不过后者拉着观鹤盘问,自是没看见。
于是她点点头,登上了马车,只不得不就此站在这辆车左的彩瑛咬牙狠瞪着比划着什么的观鹤。
观鹤只顾着解释,也没空骂她,对着盘问她的袁少焱连连道:“郎君莫催了,女郎说了要去的,自然不骗人。”
袁少焱好容易被劝动要上车,远远看见一道身影,又跳下来,一气儿迎上去,脸上笑意也止不住。
只是走到跟前,他看着独自前来的照影,问:“月娘呢?”
照影被他拦着,只得先摇头,却半句话不说,绕开他往起首那辆车去。
不论袁少焱怎么问,她也不开口。
只等到了车前,照影轻声唤了声:“夫人。”
方道:“女郎早起时身子不适,方才请了郎中,说是得再吃几帖药。”
她话音才落,袁少焱着急着便接:“那我留下照顾月娘。”
“胡闹什么?你是会照料人的?”曹慧呵斥道。
袁少焱也不应她,只转身就要回袁府去,照影退了半步,喊道:“郎君且慢,女郎托我给郎君带了话。”
“我亲自问她去。”
照影连忙跟上他,气也不曾喘便道:“女郎知晓郎君回担心,特地交代我跟郎君说:‘庙里今年的散乐百戏我还不能亲见,可惜难及时去,想叫郎君看了,可否等我到了,演几出替我解憾。’”
袁少焱步子一顿,不再往前去了,到底是跟着上了马车。
照影立在门前,待这浩大队列远了,这才松口气转身进了袁府。
这边袁家车马行至此程一半时,程月英领了照影往胭脂巷去。
9. 双鱼佩
踩着未时尾巴,程月英到了这两日前才来过一回的胭脂巷。
没了赵家郎在邻街作画,今日的胭脂巷比之七月七,熙来攘往,不少店门大开着,尤其倚春楼门前挂的灯笼摇来晃去也似在招客。
只是这么一条长街,要如何找到邀她之人?
程月英在街口停驻片刻,轻悠悠看向身侧一言不发的照影。
瞧上去似乎一切如常。
待月英视线在她身上停留许久,照影才迟疑开口:“女郎?”
蓝衣女郎眼波微动,目光相接的一瞬,照影倒是坦荡地没有躲开,便听女郎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照影低下头否认,“不曾。”
程月英却没错过照影遮掩前骤缩的瞳。
果然。
“以往你必要拦我的。”程月英追问:“除非你知道些什么,巴望我来这……”
“劳驾!女郎且让让呀。”
一人影挤入二人中间,鹅黄衣裙在月英眼前飘摇,这女郎走过,突然转头对程月英一笑,道:“这个,我就先笑纳啦!”
她手中高举一个蓝鞶囊,炫弄般摇动。
程月英一低头,果然腰间鞶囊不见踪影,忙要去抓住这张扬小贼,黄衣女郎身形一闪,钻进人群去了。
那鞶囊中的东西不能丢!
偏偏脚伤未愈,如何追得上?
照影按下女郎要拨开人群的手,主动说了句“女郎且等。”,便头也不回钻进人群,也没了踪影。
独留程月英一人仍在街口,她目不转睛地看向照影消失的位置。
十分可疑。
偏偏这时候,一道本应该无影无踪的鹅黄影,再度出现在她目光所及之处。
程月英微微一笑,动动受伤的脚踝,没有声张,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只是一钻入人群,便很难看清那女郎在何处了。
“嘻嘻。”忽而一道俏皮笑声响起。
分明街上嘈杂,这声笑却无比清晰出现在耳侧,程月英猛地看向左侧对上一张笑脸,即刻去抓。
这黄衣女郎却滑不溜手,从她掌心滑走。唯见女郎脑后一尾小辫嘲笑似地跳动。
犹如巧鼠逗猫。
这么钻来绕去的,很快黄衣女郎带着她钻出倚春楼门前的人群,闯进一户酒楼。
骤然被鼎沸人声包裹,程月英眼中只有这道灵巧黄影,探手抓住了她,“还我。”
眼前的女郎站定不动,无辜地眨着眼看向被程月英抓住的手腕,歪歪脑袋,笑道:“你在说什么呀?”
被抓住的那只手上还抓着程月英的蓝鞶囊。
“女郎顺手牵羊,拿走别人随身之物,恐怕有失德行。”月英看向她。
黄衣女郎手腕轻轻一抖,再度从程月英手中挣脱。
月英尚在疑惑,便见她拍掌。
黄衣女郎环顾四周,此刻店内客人不知何时具看向站着的二人。
她轻笑着摇摇鞶囊,“女郎不要血口喷人,分明是我好好走在道上,你却无端来追我,好生吓人。”
说着黄衣女郎朝众人道:“诸位都来评评理,她向我讨要这物件,我难道就因为被逼无路就该给她么?”
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这两个女郎一黄一蓝,面孔却都是生面孔,想来不是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
吃酒哪有凑热闹有趣?
众人沉寂一番,有一老者摸摸胡子起身道:
“既然你们二人都说这鞶囊是自己的,又一路追赶而来,想必来不及细细查探其中物件,不若依次说出其中是什么,如何?”
“我看这个不错。”几人闻言,立即应声。
程月英看向黄衣女郎,却见对方笑意更浓。
只听那女郎道:“既然如此,我让让你,你先说。”
鞶囊内是什么物件,程月英自然再清楚不过,可对方却如此胸有成竹。
不过既然占了先机,她自然也不客气,徐徐道:“这鞶囊内装的乃是我随身的一半双鱼佩,前几日坠绳短了还未修理,这便摘下暂时装在其中。”
见程月英这般笃定,吃酒的人具看向那鞶囊,有几个看向黄衣女郎的眼神也带了怀疑。
那暂作主持的老者也道:“女郎,方才人家已说过了,你可不好再说一遍相同的。”
程月英却拧眉看向黄衣女郎,只见对方气定神闲轻捏了捏手中之物,道:“放心放心,诸位且听好了。”
“这鞶囊中确是双鱼佩中其一,此物我得自白马寺内,慧空大师亲自开得光,背鳍共有十二雕痕,鱼眼镶得是一红玉,鱼身则是青白玉。”
程月英抿紧了唇瓣。
“我确实不小心磕伤过它,故而尾处有一微小豁口,肉眼不可见。”黄衣女郎笑眯眯看向她,缓缓将那双鱼佩抽出,举起展示。
分毫不差。
“老朽家中也有一白马寺来的玉雕,让我来瞧瞧。”那老者走上前来接过细细检查,片刻后连连点头:“这雕工,恐怕正是,不过这断了的坠绳,也对得上另一位女郎说的。”
连产地都准确无误。
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程月英则瞥视黄衣女郎那只手,她是——靠摸得知的这些细节吗。
女郎察觉程月英的目光,笑着走至她跟前,道:“好啦,虽然不知你如何偷看到这是鱼佩,但我不与你计较,现在能放我走了吧?”
她说罢便要走,酒楼中也有些不算善意的目光落到程月英身上。
门前也不知何时围聚好些人,窃窃私语着什么。
程月英将她一拦,黄衣女郎原本将眉微微上抬,似觉无趣,此刻眉又弯下。
她笑着看向月英,压低了声音:“女郎好生执着。”
程月英却不看她,环视一周,瞧见一人,便忽然询问:“诸位谁有相似的鱼佩可相借?”
“既然要比较谁对这玉佩最了解,光靠口说可不够。”陈月英对上女郎满是意趣的双眼,笑道:“我要与女郎比试,蒙眼摸玉。此物我随身携带多年,即便混入相似的也能分辨清楚。”
“是么?”黄衣女郎似有些遗憾地看向她,“可这里并没有与这玉相似形状的物件啊。”
这时候一人从围观人群中挤了进来,手里捧了两对双鱼佩,若袁少炎在此处,兴许能认出这正是那日卖他金钏的商贩。
“正巧前阵儿进了几对,我看着刻纹都是仿照洛阳一带的。”
程月英比了请,黄衣女郎耸肩,“好啊,那就让你心服口服。”
女郎拿过两块玉佩,同青白那块一齐放下,围观的早替她们理出一张空桌来。
随后立马有店小二送来一条绸带。
程月英接过,递与黄衣女郎,只是手有些抖:“公平起见,这次让你先来。”
女郎一把抓住绸带,似是胜券在握,道:“女郎若是怕了,大可不比。”
“自然要比!我才不信你能摸出真假。”
月英说罢,黄衣女郎已系好站定。
众人只见那蓝衣女郎颤着手,将桌上三个玉佩位置换来换去,最终仍将青白玉那块放在中间,它原本的位置。
站得最近的老人捻着胡须,无意识地搓来搓去,双眼也紧盯黄衣女郎动作。
原本猛窜着往前凑的,这会儿也不动了,俱屏息看着。
黄衣女郎指尖摸到桌面,缓缓靠近那三块玉,等彻底摸上以后,只在两侧玉石上稍作停留,便转而伸向中间那块。
指腹不过前后扫过鱼肚腹,便将其抓起。
“正是这个。”她借食指勾落眼上遮挡,遥遥看向程月英。
“她竟然真能分辨出来。”
“真是有趣,不知道这另一位能否这么快找出啊。”
“这位女郎真是厉害。”
混着冷嘲热讽和众人的惊叹,程月英不服气一般走至她跟前,道:“不可能,你定然偷看了,不然你是如何找出的?”
“哼,这物件,我一摸便知是哪个。”
“当真?”
程月英才说完,黄衣女郎便微仰了下巴,道:“这算什么,我还……”
她话说一般,脸色微变,手腕已被月英抓起,蓝衣女郎笑靥如花:“不知女郎家中可是贩卖玉器的?对这些物件这般熟悉?”
“还是说我该问——
这一摸便知的本领,不经练习也能做到么?”
黄衣女郎想要后退,已经有人上来将她双手拿了方才蒙眼的绸缎绑上。
“若不是惯偷,怎么能如此娴熟。”众人已然醒悟,纷纷指责这女郎。
程月英松了口起,拿过鞶囊要将桌上玉佩装回,一只手却比她更快。
方才绑着的女郎此刻已然脱身,拿了这玉在十几双手底下奔出酒楼,只能听见一声:“后会有期啦。”
这回她决心要走,月英虽悔没及时拿回玉佩,却也没法追了。
正懊恼间,忽闻楼上一道熟悉的声音,懒散道:“戏散了,小二,再添酒来。”
一抬头,那双依然醉酒微眯的眼便看过来,叫程月英想到某种狡黠的动物。
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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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没有面具,只是手中捻了支已然干枯的莲,见她发现自己,他便将手中莲轻掷下。
不知是何想法,程月英伸出手,接住了那支花。
*
邺城有花,郊外亦有未尽芳菲。
袁府的马车在旁停着,红衣少年斜靠在车前,腰间的一半双鱼佩随他呼吸,悬悬轻晃。
粉衣女郎立在车旁,好奇低了头,想去触碰那玉,却被袁少焱躲了去。
他嘴一撇,不客气道:“不准碰。”
“停下休整不是因你嚷着难受么,难受去休息,站这做什么?”
早先这女郎病时,虽相处一段时间,可却因此惹了月娘不满,他这会儿实在懒于理她。
王衔玉却仿佛未见他的不耐,好奇抬头问:“这玉竟雕作鱼状,不知衔玉可否仔细看看?”
他连忙将玉捂住,警惕道:“这可不能摘,这是我与月娘的姻缘佩,乃是一对儿,你若想要,等到了寺里,你自去寻一对新的。”
女郎默然垂下头,轻揪了衣裙,又道:“原是如此。”
“衔玉实是想来与郎君同乘一辆,不知……”
“我坐姿不端,不喜与人一辆。”少年言罢,掀起车帘钻进去。
其内整洁,唯有坐垫有些凹痕。
一旁的观鹤实在忍不了,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哈,女郎若是歇好了,还是早些回车上,莫要耽误大家才好呢。”
“谁准你这般同女郎讲话的?”彩瑛扶着有些神色郁郁的女郎,回敬观鹤一句。
“切,我说错哪句了?”观鹤言罢,也不理她了,只想着女郎若是在这,想必也会十分快活。
此时此刻,程月英握了一支干莲,在酒楼二层于一青年前站定。
青年只顾喝酒,冠发尽数散开,那张美而艳的脸上早有醉意。
他怀里抱了大捧莲花,多数如月英手上这般,花瓣发干微卷曲。
月英张了张口,放轻了声,似是怕惊扰这醉童:“乞巧集上,那人是你么?”
青年看过来,一双狐眼好歹睁开,却更显醉态。
他轻笑:“小月英,我拿了一样的花,又专门再赠你一支,这般刻意也认不出我来?”
“何必拘谨,这位子多得是。”
这轻佻的话语,对得很。
程月英却惴惴仍站着,问道:“你为何会知晓我的……那个名字,分明除了我家中之人,再无——”
“坐下说。”他却骤然睁了眼,不容置疑道。
月英只得坐于他对面,不想他却拍拍身边的位置,恢复了原先那般混不吝的模样,“来这坐呀,你离得那般远,若没听清我的话可如何是好?”
程月英紧盯着他,终于还是坐了过去。
他手伸过来,月英险些跳起,一大捧莲便被丢进怀中,将干未干的花仍有些余香,叫人忍不住轻嗅。
月英呆坐着,怀中是一大捧花,活像祭拜典上的那些个童子。
这简直就像是戏耍。
“那个女郎是你熟识的么?我的玉佩被她抢走了。”
她隔着花,又是隔花看他,总是看不真切这人,却听一声闷闷的轻笑。
“你是小孩子么?丢了东西跑来找我替你支持公道。”
月英皱眉正要反驳,却听他接着道:“不过我确实认得她,谢家最小的女郎,名叫做……啊,不记得了。”
他看向程月英,“你去替我买本话本子,兴许你回来我就想起了。”
明知道眼前这人似乎一只在逗她,月英却又不得不照做,丢了一块玉佩的代价,总不能就这么走了。
程月英正要走,却听青年又喊住她:“站住,你拿着花下去做什么?”
放下花的间隙,青年随手丢她一钱袋,“不白叫你跑腿。”
程月英便带着这个去买,直到付钱时才发觉里面放满了碎银。
这岂止一本了,能将半个店中书册买下。
匆匆回去,程月英立即将这钱袋连书一同推给他。
“哈哈哈——”岂知他连书带钱推回来,笑得已有些疯癫意,“我曾有个阿妹,十分喜欢这些话本,可惜我不喜欢,都送你了!”
月英本要问他那黄衣女郎,却见周围不知何时落座许多人。
程月英止了声,只接过钱袋和被压住的话本子,颔首后下了楼,仍听见楼上青年又在要酒了。
依稀可见方才落座的人朝他围了上去。
月英抱着话本子,心脏直跳。
她看见青年推回时将什么极快地塞进钱袋下。
10. 幢幢影
程月英攥紧怀中之物,头也不曾回。
只是未出酒楼前,间或有人问她要不要去报官抓那抢她财物的女郎,程月英这才站住脚。
她隔围栏掠视二楼光景,末了对那人过摇头,匆匆跨过门槛,出了酒楼。
女郎走得稳当,便也无人察觉她握书的手在不住颤抖。
早岁她虽没机会在世家各族集会诗宴走动,但借市井传言,对邺城世家各族稍有了解。
传言中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位容貌妖艳的青年。
魏都人好好颜色。
譬如谢有琴、赵有画,二者虽是并称,那赵家郎却总被置于后,亦是容貌稍逊的缘故。
倘若世家出了像“狐狸面”这样的人,按理坊间不会半分传言没有。
再加上方才一拥而上的那群人。
程月英脚底动作愈发快,心里有了些猜测。
说不好这青年正是被谁家圈养的小宠,因而半点风声不准走漏。
若真是这般,和这样的人牵扯上什么关系,实非明智之举。
但……他似乎很了解她,不知究竟是不是故乡旧识。
万一千辛万苦找她来,只是碍于被人把控,才不得不语焉不详。
若他苦于现状,真是在求助又该如何?
越是这样,她越是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对方究竟是谁。
程月英脑中乱作一团,自然也未听见身边有人在唤她。
直到一双手抓上来,迫使程月英不得不停下脚步,她才如梦初醒般看清眼前的人。
“女郎似有心事?”照影去而复返,忧心忡忡看着她道:“连路也不曾看,再走一段,怕要出金明门了。”
程月英看着眼前这女使,心中疑惑更甚。
初来袁府时她的随身女使还不是照影,直到约莫十岁时婶娘才从身边指派一个更适龄的女使来,这便是照影。
后来袁少焱嫌弃照影不爱言语,怕她闷,才又送来观鹤一同作伴。
照影应是自年幼便在袁府,但她也在今日处处行事有异。
又是一阵沉默,被程月英注视着的照影好似未觉,替程月英纠正方向后又尽职尽责立在女郎身侧。
“你……是不是被人威胁了?”月英话音才落,忽闻一声巨响。
紧闭近五日的金明门开启一道缝,一人在马上,疾驰进门,掠过程月英身侧。
马上人一面骑马向司马门赶,一面放声高呼。
“西河战捷——”
程月英吓得一抖,手也抓不紧,话本与钱袋俱落,连带其中的字条飞出。
照影看了眼面色发白的女郎,眼疾手快收去那字条。又慢慢捡了地上的书册,轻轻拍去尘土。
待照影收拢好,欲将字条与话本递过去,却见女郎捉住她的衣袖,颤抖从对方指尖传来。
“从西河回邺城,最快要几日?”月英颤声问。
她仿佛整个被不安笼罩,方才对照影的疑虑也在一瞬化为乌有。
照影估摸一下,如实答:“快马加鞭只要一日。”
城门还未关,猎猎风来,将女郎衣袍吹起,大有将她席卷走之势,程月英没去接照影递过来的字条。
照影没有勉强,只牵着女郎往回走。
二人静静走了一段,越靠近相国府门前,街上越发热闹,人生嘈杂,谈论的事儿却大同小异。
难免有些落进程月英的耳中。
“听说了么,大军已然动身,要不了两日就要班师。”
“自然是袁大将军英明神武,据传信的说,大将军才到河西,那羌胡便立马收兵,连面都不敢见!”
“那小儿曾被大将军重创,哼,如今自然不敢直面咱们袁大将军。”
“有大将军,真是我朝之幸事。”
程月英迈步更快,几乎是在逃。
走过长街,她才开了口,声音却几欲被风刮走:“……我不想回府上。”
即便袁昭还未归。
和那些人口中嘲笑的羌胡人一样,她也不想直面袁昭。
一旦想起那夜湖边事,她便起恶寒。
一路没再开口的照影却没来由道:“若是郎主,应是要再晚上一、两日。”
程月英没再开口,直直回了谢芳居。
照影也什么都不再说,只待程月英坐下后,慢慢将字条递到她跟前。
谢芳居里静默无声,闺房的门大敞着,洒扫仆役向来少言。
面前不言不语的照影像个偶人,固执地将字条递来。
程月英躲开她闷声道:“我不想看,等过了中元就叫人备车送我去白马寺。”
躲避之余,她偷眼瞧照影,又添了一句:
“若你能将你们瞒我之事和盘托出,那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月英刻意加重了“你们”二字,照影也并非真的木偶。
女使捏着纸条,再抬头看程月英时已有些动摇。
但最终她仍是什么都不肯说,哀求一般将纸条再递上。
程月英终是被她惹恼,整个人钻进被褥里小声抱怨。
“你为何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乞巧夜你将彩瑛放进来,我顺着你的意没任那王家女郎自生自灭;今日我原就要赴约,暂且不提。”
“可既然你想要我顺着你们的意,总得叫我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哪有这般戏耍人的。”
她被人连番戏耍半日,却连要个真相都不能。
行事古怪的青年也就罢了,怎么说也算一同长起来的照影,仍是半实言不肯透露。
照影隔着纱幔看向床上女郎,眼巴巴地也不走开。
*
隔一日将入夜时分,照影替程月英系好衣袍外的披风。
白日燥热,夜里却极凉,但是宽袍长襦并不扛风。
程月英低下头看她动作,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女使反反复复系了好几回也不满意,再要松开重绑时,程月英适时按住她,不得不宽慰她:
“好了——”
“就当是我为了要回被抢走的玉佩,免得到时说不清楚。”
照影终于停下动作,张口轻声说了什么,却被另一道声音掩去。
“嗳呀——竟让小月英等我。”
月英闻声回眸,愕然对上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险些惊叫出声。
那人连忙将脸上面具拿下,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曹子熙舞了舞手中那张面具,常挂笑意的脸上难得有几分懊恼:
“吓到你了?实是抱歉,我原以为你会喜欢这个。”
程月英心有余悸地瞟一眼那鬼脸面具,又见他一袭白衣,风过恰似鬼魅影,没接这话。
有人称中元夜集为百鬼夜行,实非妄议。
不过收回心神,程月英只模棱两可道:“尚可。”
怎知青年听完这话,讶然看了她会,忽地笑出声来:“这又是哪里学来的腔调,这般严肃,倒不像昨日同我讨说法的小孩样。”
他笑得这般自然真诚,仿佛她确实十分可笑。
诚然如此,程月英对他却无端生不起气来,索性不去看那张能轻易让人消气的脸。
此刻方想起照影的话她还未听清,转身再去寻,却已不见人影。
不等程月英犹豫,一只手在她身后推了推,便听身边青年笑着催促:“瞧什么呢?再晚可要关集了。”
这般偏僻街巷,程月英从前并未来过,初初走进,一张半狮半人的看过来,让她向后缩的同时又忍不住好奇去看。
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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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满街都是这样带奇异面具遮掩面容的人。
她与身侧的青年这般平常打扮,反倒成了少数。
程月英是因为没有,曹子熙则单纯拎在手中好玩,并未着急融入众人。
犹豫间,街边一处摊贩吆喝道:“那边两位金童玉女,瞧瞧我这面具可有合心意的?”
说着他拿出一对面具来,正巧是两张狐狸面。
程月英忙要开口解释,身侧之人已道:“老伯,我与我家阿妹,长得不像么?”
摊贩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又看清青年手中鬼面,难免失望,却也道:“自然自然,方才是我眼花,天底下再没有比二位更亲兄妹的了。”
夸一夸,好歹也要卖出一张。
阿妹?
摊贩夸奖着,程月英却只看身边的青年,从他身上找不出半分熟悉模样。
幼时在淮南一带,她玩伴虽不少,但男男女女大多整日攀上爬下,灰头土脸的,只勉强能看出个人形来。
只见摊贩夸过,青年像是十分满意,哈哈大笑起来,程月英则悄然缩缩脖子。
“说得好,这些都给你了。”他自怀中掏出一大袋银子,往那摊上一扔,摊贩立马喜笑颜开。
青年又随手拿来一个送到月英跟前,问:“这个怎么样?”
一张纯白的狐狸面。
程月英忍下心中的怪异感,怕他再发出那渗人的笑来,连忙接过来,道:“这个就很好。”
况且,她忍不住想往周围看,总觉得——有很多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贴上脸颊的触感迫使程月英回神,曹子熙替她系好绳带,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发现什么了?别去看。”
说罢他也带上那骇人鬼面,朝她伸出手来,视线从面具底下投来,他道:“劳驾,我们得先跑一段了。”
鬼使神差般的,她将手放上去,那伸着的手立马回握,无关任何旖旎。
那双手的主人立马带着她在各种鬼面兽脸中穿行,时疾时缓,好似玩闹。
面具遮了半数视线,程月英看不清楚,只觉得仿佛是在兜圈子。
直到闪进一处更小的巷道,四下无光,两人便躲在黑影里。
月英仰头想问,曹子熙拉着她蹲下,悄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很快便有嘈杂的脚步声路过巷外,便听人懊恼道:“又不见了!”
“罢了,反正他总会自己回来,何必费心。”
人声渐远两个蹲在阴影里的人才有了动作。
程月英扭头看向身边之人,终于忍不住问:“所以你是不是哪家圈养的……”
“什么?”青年扯下面具,应道。
程月英无声地看向他,没能说出“面首”这两个字来。
但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并不难猜未说之言。
曹子熙先是动作微凝,随后他也扭头看向程月英。
虽然光线晦暗,又隔着面具,但他的难以置信几乎要写在眼里身上。
但转念一想,倒也不算错,他便也未解释。
程月英不知他心中想法,以为戳到他痛处,连忙道歉:“对不住,我不该问出口。”
她垂着头,自然也看不到憋笑险些憋出内伤来的曹子熙。
他半晌才堪堪忍笑道:“这、倒也无事。”
他长得不像正经人吗?
这般腹诽,曹子熙动作未停,不知从哪摸出一挂提灯点亮。
昏黄的灯照出蹲在地上,仰头看他的女郎。
真想不出该是如何不设防的一个人,才能独自来赴他这连初交都算不上的,心思叵测之人的邀。
有些不忍拉她下水了。
心中虽是这般想,曹子熙却仍向她伸出手,脸上笑意不减:“要我拉你一把?”
11. 兰园
手横在眼前,程月英却因为方才的尴尬没搭上手。
“不用,我自己能起。”
说着她猛地站起,一股酸麻从脚掌直窜上全身。
刚才被紧张的气氛影响,她根本没留意两人究竟在蹲了多久。
已经说了不用帮忙了。
咬咬牙,程月英颤颤巍巍地迈了一步,立即忍不住龇牙咧嘴。
曹子熙看着她有些扭曲的脸色,适时好心将肩膀凑上来,“借你搭一下?”
程月英从善如流,没再说拒绝的话。
巷道幽暗狭窄,不进月光。
提灯里的一捧火光在曹子熙手上摇曳、闪烁。
鬼影顺势经由灯光,从他们身上蔓延,爬上高墙,它们窸窸窣窣,晃动着要涌上来。
凄厉的一声尖叫响起,穿巷细风将它裹挟来,利刃般刮过耳畔,犹如某种暗处窥伺之物的警告。
程月英指尖微蜷,曹子熙肩上衣袍便起一道皱。
他视线扫过程月英,女郎额间沁出些细密的汗来,好像受了莫大的惊吓。
将脚步放稳些,曹子熙环顾一圈,身侧是别家院墙,墙后伸出些未修剪的枝杈,偶有风过才发出些细碎声音。
这没什么好怕的才是,他不得其解。
莫不是方才的一声猫叫吓到她了?
曹子熙重新看向她,恰对上程月英惴惴不安的一双眼。
他能感觉到肩上手抓得更紧了些,若程月英再用些力,外袍该被她扯掉了。
曹子熙轻咳一声,手中提灯被他丢出。
“接着。”
肩头的桎梏这才得以消失。
程月英慌忙接过,光照近在咫尺,四围黑影顷刻消散,手底下发热的提灯才是唯一的真实。
她松了口气,一捧雪白圆珠伸到眼前来,青年不知何时倒走至她身前,遮住了后面未知的幽暗。
程月英眼前只剩下了他手中的白和自己掌下昏黄。
“糖莲子,吃么?”曹子熙说着,将已有些发热烫手的提灯那会去,不由分说将一捧“白玉珠”放进她掌心。
程月英放一颗在口中,去过苦芯的莲子在齿间被碾碎,溢出熟悉的清甜,混着糖碎化在舌尖,和她总爱缠着阿母去买的那一家味道好像。
忽又想起袁少焱嗜甜,袁府少有这些小食,下次买些也给他尝尝。
她正待再吃,抬眼对上青年笑眼,便又递到他跟前问:“你也吃。”
青年却转了身提灯背对她说:“小孩吃的玩意儿。”
程月英举着的手有些尴尬,她正要缩回,一只手斜过来从月英掌心捏走一颗。
曹子熙将糖莲子丢进嘴里嚼了嚼,一如他幼时头一回见程月英那般。
在程月英看不到的地方,他整张脸皱了起来。
好苦。
这颗莲芯没取干净。
程月英见他吃了一个没什么反应,便收回自己吃,这时前面沉默的人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知道么,若是不说真话,是会遭老天惩罚的。”
程月英没明白,问道:“什么?”
没料到她会认真,曹子熙咽下口中苦意,随口胡诌道:“这就不得不说到,七月半鬼出游,蛇女寻月。”
“一人约友人出行,赴约在墙头遇上一可怖女子。”曹子熙说着放慢脚步,退到程月英身边,阴恻恻指着不远处墙头:“就像是……这样的墙头。”
程月英不免紧张,糖莲子也不吃了,小声问:“然后呢?”
“那女子伸头过来,脖子探出三尺长,活似一条蛇!她看见两人,便问道。”曹子熙夹着嗓,模仿女子声音道:“你帮我看一看,今夜有没有月呢?只要照实说,我便不吃你。”
他偷眼看听得认真的月英,接着道:“那人望天,摇头说没有,蛇女立即张开血盆大口将他身子吃下,只剩一颗头,随后变成他的模样去赴约。”
“友人未发现端倪,无知无觉跟着蛇女来到那人头所在的地方,人头立马大喊:‘今夜无月,你怎敢吃我?’”
“蛇女笑看向友人,笑嘻嘻开了口。”曹子熙讲到这,拿着提灯的手摇摇晃晃:“你光知天上有月。”
程月英正听得寒毛倒立,一抬眼正对上他揶揄笑眼,“你看这小娘鱼,不正是地上月么?”
程月英这才听出来,他哪是好心解释,分明是存心戏弄玩乐。
饶是周围的树啊、影啊,也一点都不吓人了。
她当即退后半步不与他并排,羞恼道:“果然是骗人的。”
曹子熙巧言一番,又绕过方才被莲子苦到的郁闷,心情大好,巷道又恰至尽头。
他跃出黑巷道,衣袍翩迁舞动,笑声才传来。
分明是在笑话她。
月英提起裙裾追赶出去,后悔因怕冷穿的这般层层叠叠了。
终于出了那幽暗处,外面正有一轮圆月高挂,亮如白昼。
她再回望身后的小巷,顿觉也没那么骇人。
多数不安也并非源自怕黑。
等明日去白马寺,还是将心中龌龊尽数与袁少焱说清楚为好。
打定主意,程月英顿觉心中轻松不少,脚步也轻快起来,手里糖莲子吃着也格外香甜。
吃着吃着月英忽皱了眉头。
方才,他称呼她的方式,不是邺城人会说的口音。
这糖莲子也不是本地常吃的小食。
程月英盯了他的背影,忽道:“我还没问,你究竟是不是我哪家的表亲?”
却见原本行得稳当的曹子熙,脚底猛地一踉跄,他讶然回望月英,随后捧腹大笑:“你这记性不好还乱认亲戚的毛病,是从哪来的?”
“你记不得我是谁也正常。”
程月英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除了亲戚的可能性,他还能是什么人。
“可是……”未等她再多问,曹子熙“嘘”了一声。
月英不明所以,暂且噤声,还以为是被之前监视他的人发现了,厄而便听悠远轻渺的歌声,其中夹杂着丁零当啷的敲击声。
却不知是谁人在唱,是什么乐音。
似乎猜到她的想法,曹子熙道:“这是守序兄在唱。”
言语间,他们已走一处府门前,旁侧停了辆马车。
也无需拜帖,曹子熙猛烈叩了几下大门,大喊起来:“守序兄——”
活似招魂一般,引得那马皱着鼻子对他喷气。
见它不住踏蹄,月英往后躲闪,只觉这马实有几分傲气。
歌声与敲击声俱止,院门方开,程月英便感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程月英下意识站直了些,然而手里还捧着一把糖莲子。
“子熙,你没说今夜她也一道来。”门后之人道。
这嗓音如击玉,听来教程月英直觉冷得流水也能结冰碴,明显满是被打扰的不悦。
这便是颇负盛名的谢家子谢守序。
想来不欢迎她这样并不见经传之人也正常。
何况七月半怎能登门拜访人呢?
手里的糖莲子好像也因为焐热的缘故,这会儿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极不自在。
然而门却骤然大开,“站着干什么,进来吧。”
程月英这才抬头去看门内之人。
只见那想象中超然脱俗的仙人手合衣襟,显然方才应是大敞着的。
程月英忙错开眼,便见曹子熙好像见了稀罕事一般,笑嘻嘻凑到“仙人”跟前:“啊呀——真是少见,守序兄竟也知羞。”
谢问剜他一眼,只冷然道:“你们将冷风带进来,我自然怕着凉。”
他此话一出,曹子熙倒是没什么反应,程月英却越发觉得不自在,只好兀自打量园里的亭台轩榭。
在门外时候便闻一股清香,进园才知是这栽了大片金蕊菊,山石错落间夹些竹林,风来飒飒。
好似一片菊花园。
“这是兰园。”程月英这想法才出,一道声音便冷不丁响起,她茫然看向说话那人,谢问却不再继续解释。
也没见兰草,程月英忍不住腹诽。
“你休要吓到我阿妹了。”曹子熙轻拍拍她,反唇道。
“她是你阿妹?”谢问看向程月英,忽地笑了:“你知他姓甚名谁么?”
程月英摇摇头。
她只在方才谢问口中得知青年被称作“子熙”,之前想问他的太多,一时间忘了互通名姓,偏对方什么都知道。
程月英一时间有几分懊恼。
曹子熙见状轻啧一声,对着谢问极快地嚷道:“你这人总爱较真,真是无聊。”
末了他又忙对程月英笑道:“嗳呀,我怎么忘了跟你说这个了,我姓魏,单名一个明字,不过你若喜欢,也可以跟他一同喊我子熙。”
月英便又点头,算是应下。
她眼神悄悄瞟向谢问,对方不说话时,倒是很像那日在南园惊鸿一瞥的印象,清雅出尘。
只是他一开口,便令人直觉得压力倍增。
果然和赵嘉音所言一致,像她这样的普通人,还是少与这种人攀谈为好。
程月英这样想着,便离曹子熙、谢问二人稍远了些,打算挑个好时机在开口索要她的玉佩。
她越走越慢,忽地身后“咣当”一声巨响,还没等程月英转身,一身风便刮过来,凑上一张万分熟悉的脸,正是昨日抢走玉佩之人。
这倒是想谁谁来。
“又见面了!”谢悠心情很好,脑后单辫也跳至肩前,她一眼盯上月英手中的糖莲子,“咦”了一声:“这是莲子么?居然还可以裹糖吃,邺城竟还有卖这种吃食的么?”
月英倒是没她这么高兴,抿唇看她吃了一通才道:“玉佩还我。”
谢悠痛快拿出来,玉佩上新系了一条绳带,编法材质都与之前几乎一致。
“我擅自修了一下。”谢悠见她手中拿着东西,便暂且仍拿在手中,又不知从哪掏出个小剪刀来,“若你不喜欢,我再将它剪了也无妨。”
她说罢,领着程月英到了亭中,一只瓷碗恰放在石桌上,只上面还有两根筷子。
两道视线投过来,谢悠看也不看,将两根筷子一并扫开,瓷碗便到了她手中,“长兄,你这碗借来一用。”
谢问的目光从被扫落的筷上横至谢悠手中,冷哼了一声,倒是没说什么。
曹子熙像是一早知道他会这般,从她们进亭中便在笑。
反而程月英没好意思直接将糖莲子直接放进去,直到和谢悠离了凉亭才放。
手上黏腻,谢悠又领她绕了些路去净手。
一路上满是金菊,只偶能在其中看见几簇发黑的玩意儿,程月英探头仔细看看也不能分辨,好奇问:“这黑的是什么?”
谢悠顺着她指的方向,捧着碗笑了起来:“那个啊——”
“是长兄种的兰花草。”
兰花也会长成这个样子吗?程月英憋了笑,又不免犹疑。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谢悠捂着嘴一边笑一边说:“我悄悄告诉你,可不要说漏了嘴。”
“这整个院子都是长兄一个人在侍弄,他又偏爱兰草,却年年种、年年死。后来我看这荒得可怜,送来几盆菊花,不想长势喜人,很快就占满了整个院子。”
“我可还记得头两年菊花开时,长兄那难看的表情,真是笑煞我也!你能想象出来那场景么?”
月英脑中想了想谢问的模样,摇摇头,这人平常模样就已经够冷冰冰的了。
到了地方,月英洗着手,谢悠边吃边接着道:“想不出也正常,不过长兄他可不像你想的那般冷漠又不近人情。”
“就好比说这个碗。”她说着抬高手中瓷碗,老神在在道:“虽说讲几句好话就能拿到。”
“但若是直接抢,他虽有意见也顶多冷人一眼或者呛人几句,也不会要回去。”
她说罢,碗里的糖莲子已被吃了个干净。
谢悠对着程月英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便说什么也要教月英两招独门秘技作为补偿。
*
兰园凉亭内,待两人商议过后,一旁的花丛动了动。
曹子熙看过去,一个人便这么自花间坐起来,他忍不住向对方抱怨:“赵兄早早来了也不出声。”
赵腾拨去身上沾的花叶,刚站起来便遭了谢问一记若有似无的冷眼,他苦笑一声:“你若早说这菊也碰不得,我便不睡这里了。”
这厢道过歉,他才进了凉亭对着曹子熙直摇头:“可别为难我这粗人了,你们商议的都太复杂,弄不懂,听着听着便困得慌。”
“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只管说就行。”
他正说着,院门微动,又进来一人。
白衣高髻,行走间甚至有几分窈窕意。
赵腾一见这人,登时变了脸色,眉头皱到一处去了,啐了一口道:“无耻之徒。”
谢问脸上没什么表情,曹子熙自亭中跃下,上下打量一番来人,一阵稀奇地竖起大拇指:“妙善实乃今朝忍人之大成者!”
萧禅轻笑一声,赵腾看见他这幅模样就火冒三丈,指着他鼻子大骂:“你这混货,穿女子衣裳上瘾?”
他说着就要冲过来动手揍萧禅,曹子熙连忙在中间做和事佬。
这倒真不能怪赵腾,实在是他气不过这萧禅伪作女人便算了,还要勾着别人的阿妹到处玩闹。
尤其是乞巧夜,赵嘉音竟然捧了个糖人回来,仔仔细细给供起来了!
他左看右看,越看越像萧妙善这厮!
此人真是心思龌龊、手段卑鄙!
偏偏这混货此刻轻飘飘看他一眼,柔声细语道:“我穿什么衣裳,干你何事?”
说着萧禅不再看他,偏头看向另一处,招了招手笑道:“原来女郎也在此处。”
程月英被谢悠拉着学了一通,又被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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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迷迷糊糊的,此刻见了熟人,立马又打起精神来。
走上前去才发现曹子熙横在萧禅与另一人中间,见她来了才松口气,专心劝那对萧禅怒目横视之人。
月英悄然打量那人一番,觉得他和赵嘉音模样有七、八成像,应该就是赵家郎赵腾。
她视线在赵腾与萧禅之前流转,萧家女对上她视线,露出个近乎无奈的笑。
没想到传言中关系甚密的两位,好像十分有十二分的水火不容。
那边赵腾终于被劝住,没将拳头挥到这无耻之徒的脸上来。
他走到程月英跟前来,月英实与他没交情,稍往后躲了一步。
赵腾也不管,只审视她一番道:“你就是程月英?嘉音常提起,你们往后要常走动些,不要给某些人可乘之机。”
程月英听得云里雾里,那人就已经径自走开。
临经过萧禅时,赵腾放了声笑道:“中元便如是了,扮作鬼来才敢说人话呐。”
他说罢便谁也不理会了,萧禅却退了几步拦住他。
赵腾拧眉:“怎的,真想挨打不成?”
他挥着拳,手里被萧禅递了一提食盒,便听萧禅说道:“替我带给嘉音,当是给乞巧那夜我心不在焉赔的不是。”
“况且。”萧禅见他越发生气,看了一眼赵腾文弱的身躯,笑道:“赵兄根本伤不了我分毫。”
赵腾心中暗骂一声贱人,愤愤拎了食盒离去。
这人走了,月英看眼天色,月将高悬。
好像该回去了。
萧禅似是看出她的想法,问道:“月英要回去么?”
程月英点了头,却不知回去的路,这兰园她从前并未来过,方才又走是小道中间绕过几回岔路。
“我等……”她话才出口,便对上曹子熙歉意的目光。
“小月英,我与萧家女郎还有些话未说。”他拍拍杵在一边的谢问,道:“让守序兄驾车送你回去快些,可好啊?”
月英闻言有些犹豫,片刻后她摇头道:“我认得路,自己回去便好。”
谢问却走至他跟前,宽大的衣袍在夜风中几乎将她视线全遮,他一本正经将她的话否了:“马车更快些,况且中元夜孤身一人并不妥帖。”
他已这般说了,再推三阻四反倒更扭捏,程月英应下,朝园中余下的告过别,便跟着谢问出了兰园。
待她登上车厢内,谢问一扯缰绳,身后的兰园便渐远了。
仿佛今夜的种种只是她做的一场梦,此刻行在道上,梦就该醒了。
不过或许现在仍在梦中。
程月英看向车前驾马的身影,夜风将他白袍卷得更高,此刻他一言不发,便越发显得只可远观。
她下意识坐得更直些,眼神却在车厢内乱飘。
来时自外面看这马车十分简陋,内里却铺了不知什么材质的软垫,坐上好似整个人陷了进去。
方才还精神百倍,此刻却忍不住想打瞌睡。
程月英不敢睡,身旁没有照影作伴,又是别人的马车。
驾车的还是传说中的谢家郎。
怎可在这时睡?
她越困便坐得越端正,以此试图消解困倦。
谢问的声音便骤然响起,冷然声色中掺杂了些微不可闻的不爽:“我这软垫上可是有刺要扎你?”
月英没听明白,振作精神回答:“没有,它坐着很舒服。”
只听车前传来一长声叹气声,随后便听这人有几分气急败坏。
“那你为何只坐那一个位置?你不是很困吗?”
程月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无所适从,迷迷糊糊答了句:“你怎么知道的?”
却也不知道问的是他怎么知道她困了,还是怎么知道她没挪过位置。
他这般想着,脑中忽又想起曹子熙的嘱托,缓和了语气道:“你方才坐着,头点得如同鸡啄米。”
程月英霎时红了脸,尴尬到恨不得找地方躲起来,即使谢问全程似乎头也没回过。
应该……在她犯困时回过。
于是程月英挪了挪位置,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只是到底不好意思躺下。
——毕竟这车厢与车前之前没有实质的遮挡,唯有一帘半透纱帐作为隔断。
这时谢问轻飘飘地看过来,不知是不是受了谢悠影响,她疑心方才对方冷了自己一眼。
她总觉得这人身上好大的一股怨气。
想必是被支使来驾车,也算对世家子的一种羞辱。
程月英犹豫着,想来还未走出甚远,试探着问:“我们能不能先回兰园?”
她话音未落下,便感到谢问猛地扯紧缰绳,马车于原地停下。
谢问一头雾水地扭头看她,唇齿微张,欲言又止。
“你落什么东西了?”
“没有。”质问意味太过明显,程月英没敢看他道:“我只是想,也许等魏家郎一同回去也可。”
“魏家郎?”
这三个字在他口中被玩味地说出,谢问看着程月英躲闪姿态,大约明白了她的极不自在。
他冷哼一声,重新叫马走了起来。
“据我所知,你与他也不过见过两三回面,连相熟都算不上,便这般信任他?”
这是实话,程月英张了张口,没想出反驳的话来。
只是他又接着道:“莫非你觉得他是个好人?”
程月英想也不想地道:“是。”
换来确实一声嘲笑:“那你看人实在不准,此人狡猾非常,且做事不择手段,我劝你最好别全信他。”
程月英瞧着车前之人,满腹疑惑。
旁人口中所言的谪仙人难道不是他?谢家是不是另有一个别的谢守序?
怎的说话这般不客气。
月英从未与这种人相处过,索性闭了嘴不说话。
怎知他却好像闲的无聊,与她攀谈起来。
“对了,你如今是住在袁府上?”
月英勉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谢问也不在意她的态度,自顾自地说:“我看你迷迷糊糊的,最好和袁家人都保持些距离。”
“你怎的能随意毁谤旁人?”月英实在忍不了了,反唇相讥。
“毁谤?真是说笑,若你说我蓄意中伤子熙,那我也勉强能认,方才的确说得太过。若你说袁家人有哪个是善茬,只能是你一叶蔽目。”他松了松缰绳,这马便行得更慢,整个人半是斜靠着,道:“袁家人滥杀之人的骨血,若齐齐铺在他袁府,足够将他们全活埋了去。”
月英无意替袁昭辩解,但袁少焱怎么会滥杀?
“我知晓谢家与袁家政见不合,和袁少焱又不曾做过这些,谢家郎未免太过偏激!”
“若你要诋毁他,至少也该说出证据来。”
程月英说着猛然掀开帘子,斜靠着的谢问侧目看她,笑问:“我说了你信么?”
12. 朝暮落
月英拧着眉,对上谢问目光。
他则嘲笑一般扬眉。
夜风抚过脸颊,原本应该是冷的,程月英却未觉,只心中如遭火燎。
她气得发抖,却分毫不让道:“他怎样我自会看清,轮不到郎君在此肆意贬低。”
谢问默然看向程月英。
她额前碎发被吹散,一缕描过眼睫,那双盛满愤怒的眼随之极快地眨动,像是在控诉他。
一阵细风似乎在这中间浮动,惹得他长睫微抖。
离得有些太近了。
谢问这般想,却并未挪动。
分明是她不分青红皂白靠过来,他此刻避开反倒像在示弱。
没有让步的义务。
故而谢问只收回视线,目视前方,若无其事道:“看清?那只怕要等你被噬得骨头都不剩时方能了。”
“你见识尚欠,识人不清也合乎清理。罢了,坐回去罢。”
待必要时帮她一把也未尝不可。
程月英满腔的怒火仿佛投进一汪寒潭,连宣泄都不能。
他所言所行尽是世家子积年累月的高傲。
罪魁祸首则毫无所觉。
缰绳在他手底下收放自如,马车便跑得越发快。
谢问能感觉到那道执拗的视线仍在,他尽量将注意力全放在前路上。
身侧的女郎因为马车骤然加速,不得不转而去抓住什么保持平衡,那种似有若无的热意随之渐远。
他眼睫又轻微抖动。
“何人堪噬我?”
“我适才说过了。”他轻笑道。
“被人食肉啖骨也比被郎君这般讥讽蔑视好得多。”程月英的话自车前另一侧刺来。
谢问却很快抿紧了唇,岿然不动,像座精雕细琢的白玉雕像。
仿佛即便有什么人在他面前痛苦哀告,他也无动于衷。
当然也没那么严重。
程月英只想和他理论一番,好证明他那番言论纯属诬告。
但这人明显耍赖一般,拒绝再与她继续争辩。
程月英抓紧车梁,回了车厢内,偏头看向别处。
两人之间的纱幔如清波飘荡,谢问悄然侧身,见她半数未扎的乌发如水墨般散在肩前,双目沉沉看向不知何处,白净侧脸被髧发簇拥,像待开的白兰。
她似乎是真生气了。
谢问手不自觉拧折缰绳,没再回望程月英,困扰却如雾如纱蒙在心头。
方才哪句曾轻蔑了她么?分明只是实言。
他张了张口才说出“若是”二字,便闻女郎慢声道:“郎君的马走过了,袁府门在后边。”
谢问猛然扼住缰绳,车马停了,他也说不出话来。
谢问翻身下车,朝程月英伸出手。
浅蓝的宽大衣摆甩过来,衣袍轻薄,分明应当毫无感觉,谢问脸上却刺辣辣的,像挨了兜头盖脸的一巴掌。
程月英已然侧身跃下马车,看也不再看他,全然没了兰园门前初见那时的好奇与局促。
擦身而过的一瞬,谢问不自禁转头看向程月英,想看清她是何神情。
女郎双眉舒展,眸光无波,步调淡然从容。
他眨了眨眼,看清她耳垂后有一颗小痣,似是白兰藏起的蕊芯。
然而这“花”很快远去,毫不留恋。
程月英下了马车,巷道忽地刮来一阵风。
她拢了拢袖,惊觉方才净手时,将披风落在了兰园。
背后落了一道叫人厌烦的视线。
罢了,不要了。
行至府门前,她尚未叩门,这门便从内里“吱呀”一声被推开。
女使从门内出来,打了盏灯,面孔便在光照下浮现。
程月英不曾如此晚归,眼前的这位女使便瞧着十分面生。
女使视线仿佛黏在她身上,待程月英看过去时,又忽地转而向她身后去。
谢问的马车适时行过。
这目光虽算不上审视,却无端让程月英有种喘不上气来的黏腻感。
就像是被另一个人曾经这般盯着看过,在那个有些幽暗的闺房里。
程月英几乎要喊出声来,这时女使终于收回向外张望的视线,退了半步,讷声道:“女郎请进。”
女使举灯在前,月英在后。
对方走得极快,灯影映得院中草木都变得有几分光怪陆离,程月英引颈张望一番,只觉也不过是些张牙舞爪的草木。
没什么可怕的。
不过程月英看了一眼身前的女使,并未打消明日一早备车前去白马寺的计划。
次日一早,袁家门前驶出辆马车朝西去了。
约莫三个时辰后,一人风尘仆仆纵马而来。
袁昭方下马,昨夜替月英开门的女使便立在他身侧,低声说着什么。
他牵马的手骤然紧攥。
*
上回来白马寺已是两年前。
据说那次战事凶险非常,婶娘在静室里连续替袁昭抄了半月佛经。
婶娘……应当是很在乎叔父其人的。
程月英掀开车帘,漫无目的地看向道旁的木槿花,层层叠叠开得极热闹。
花枝却猛地颤抖起来,一只怪鸟急刺而下,黑灰色长翅煽动着要冲马车而来。
她忙松开手中车帘。
走得匆忙,程月英马车左右并未带上小厮侍卫,若这鸟飞过来,如何招架得了?
照影也看见了那只鸟,惊呼:“这、这是秃鹫,怎会出现在此处?”
听闻秃鹫攻击性极强,一张长喙能硬生生啄伤人。
车夫赶着马匹试图甩开这鸟,程月英却眼见它越发靠近。
林中骤然响起一声急促哨声。
这秃鹫仿佛在空中急停,扑腾着翅膀转而离去。
照影忙擦了擦脸上的汗,惊魂未定。
程月英给她递了帕子,回身重新掀开车帘。
秃鹫隐入林中渐远,模糊似有一挺拔身影伸臂,那鸟便稳稳落上。
马车转过一道弯,那身影也看不清楚了。
程月英若有所思地放下车帘,道:“我记得秃鹫大多在西北地界,且轻易不会袭击活人。”
照影会知道些什么吗?
她视线扫过女使,照影脸上的惊恐不似作伪。
莫非是羌胡人?
对方放了秃鹫却并非无差别攻击,倒像是在试探什么。
程月英只觉这想法十分荒谬,放眼邺城乃至洛阳,她绝不是什么重要角色,谁会无聊到来试探她?
好在此后一路上没再出什么意外。
程月英立在寺外,仰头看向那扇牌匾,几个大字在日光下浮现金芒。
她手抚过腰间系上的鱼佩,双眼微弯。
上回来时,袁少焱带她求了这对双鱼佩,说是讨个好寓意。
寺里的小沙弥嘱咐过不可随意摘下,说是容易坏姻缘。
故而之前鱼佩绳结断了,她也放在鞶囊中随身携带。
程月英垂头看了看其上新系红绳,想来只丢了半日,应当也不打紧。
不过是个物件罢了,也没那么玄乎其玄。
一个小沙弥已经走到程月英跟前,他双手合十,道:“施主这边请。”
寺中的小沙弥似乎各个都如眼前这位一般圆润,此处吃食一向不错。
偶有些穷苦孩子吃不上饭,也会上这乞讨一二。
思绪间,已到了禅房。
一道红影原本蹲着,百无聊赖般拨弄门前野草,猛一抬头看见来人,连忙跑过来,双袖如飞鸟振翅一般扬起。
“女郎,你可来了!”观鹤欢喜凑过来,神秘道:“天大的好消息,原本百戏今夜也会有,只是比昨夜的类目少些。这下女郎也能一饱眼福了。”
照影没停留,拎着随身衣物进了禅房,果然床榻皆铺的马马虎虎,被褥也不像晒过,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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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了袖子忙碌起来。
观鹤瞧见,羞赧一笑算是带过此事,便听程月英问她:“郎君呢?”
“郎君?方才似乎嫌这边念经声吵,往后山散心去了。”观鹤话音才落,程月英便提裙朝后山去了。
待月英没了影,照影抱了两床被子出来,招呼道:“去将你的也抱出来晒一晒,莫闲着了。”
观鹤“诶”了声,正好进禅房,忽地一拍脑袋,道:“不对!”
“什么不对?”照影已将被褥搭在门前木架上,扭头看她一眼,道:“你不会又要找什么借口偷懒吧?”
观鹤急得直跺脚。
“不是!我想起之前那个王衔玉也往后山去了。”
照影闻言,又拍将被褥拍展些,没应她,只道:“与你我何干?快去晾你的被子去。”
观鹤一撇嘴,却也只能祈祷三人不要碰上,尤其是不要碰上那王家女郎。
谁知她又会弄什么幺蛾子。
那厢被担忧着的程月英顺着石路走,心情尚好。越靠近后山,道旁的木槿花开得越发茂密,大约是没人打理的缘故。
幼时婶娘也曾带她与袁少焱来此玩闹,尤是尚不知事的年纪,袁少焱却捧来一只花环送她。
他手指沾了露珠混着灰尘,不知道是不是中途蹭过脸,白里透红的脸上被抹上泥痕。
程月英的手抚过这些花,虽过去好些年,想起时仍忍不住发笑。
只是忽地,她脚步停住,脸上的笑意也转瞬即逝。
与她隔了不过十几步,新柳下站了两个人,一红一粉。
王衔玉试探着朝靠着树干的袁少焱伸出手,缓慢地趴在他怀中,少年垂着眼看向少女,他脸上没多少表情,并未伸出手抱住她。
但也没拒绝。
程月英落在身侧的指尖紧紧抓住那只双鱼佩,用力到恨不得将它即刻揪下。
谢问的讥笑仿佛就在耳边,似在笑她识人不清。
此刻便是走上前去,倒显得是她打搅了。
她们说得没错,左右不过是口头约定么?
程月英转了身,只希望当自己不曾来过,偏偏越急越乱,不当心踩上一根残枝。
这一声必然惊动了树下二人。
“你去哪?”
一道声音自身前响起,程月英慌乱间抬头,对上一张令她惧怕的脸。
本应还未归的人竟出现在这,也不知袁昭在她身后悄然站了多久。
袁昭侧目看见将要寻过来的袁少焱,又看向眼前女郎。
程月英错身要从他身边跑走,手腕却被扼住。
“你在躲他。”
这不是问句。
未等程月英再有反应,一件衣袍盖上来,遮住她的视线。
一片黑暗中,她的手被人钳住,挣脱不得。
便听脚步声急急赶来,随之便是袁少焱错愕的声音。
“阿父……怎会在此?”少年疑惑地看向袁昭,视线也从他冷然的脸上不自觉落在袁昭身侧牵着的人身上:“这是?”
这女郎似还在挣扎,却被宽大衣袍从头到脚遮了个严严实实,看不出是谁。
袁昭冷瞥袁少焱一眼,淡然道:“山中空气好,闲逛至此。”
并不打算解释手中拉着的是谁。
袁少焱不知阿父是否看到方才的场景,一时也有些心虚,只盼着快些走,也不欲多问。
那边王衔玉行过礼,已走远了。
自小阿父便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他虽仰慕,却也总觉自己在袁昭面前抬不起头来。
袁少焱也不欲多留,只又看一眼那陌生女郎。
虽被遮住,但总觉身形有几分熟悉。
袁昭斜他一眼,袁少焱立马躬身,这便要走。
垂头的一瞬,他看清了女郎脚上绣鞋,动作自此停住。
袁少焱忽地向前走几步,站到袁昭跟前,蹙眉问道:“阿父还未说,这女郎是谁。”
13. 白脑袋
袁昭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袁少焱有一瞬怀疑是自己错认。
少年遮于袖中的双手微微发抖,袁少焱的视线自从那双熟悉的绣鞋艰难抬至袁昭那张脸上。
今日之前他从未如此仔细端详这个人。
眼前人的轮廓、五官与他几乎一致,如今二人相对,让袁少焱忽生出一种如照镜子一般的荒诞感。
袁昭与他唯一不同的那双眼,生得好似桃花瓣,如此添之比他更胜几分。
只因袁昭平日多严肃淡漠,才叫人生生忽视这样一双眼。
袁少焱咬着牙,却像被人捂了鼻息一般难以呼吸。
被钳制的女郎自袁少焱彻底走近以后也停了挣扎。
袁昭手却仍旧抓着女郎不放,他拿那双眼坦然看向袁少焱,仿佛在责备他的靠近。
凭什么?
袁少焱求助一般看向女郎,可她被披风遮盖,仿佛被藏在蚌壳里的瑰宝,对外界毫无感应。
他朝她伸出手,将要触碰到披风的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毫不客气将他打开。
袁少焱吃痛,猛地看向手的主人,袁昭却并不看他,只低头朝着女郎的方向温声道:“她也有不见你的权力。”
这是袁少焱从未从他口中听过的温柔嗓音,犹如在哄一个怕羞的孩童。
他言罢,女郎动了动,将被他紧握的手抽回来。
袁昭掌心变得空落落的,他指尖微蜷,面上神色却不变,只静静看向程月英。
披风一侧被抬起,女郎两手一扬,将这剥夺了她所有视线和半数听觉的物件扯开。
袁少焱在那边有动静之初,忽地错目躲开。
当他再次看过去时,程月英却实实在在站在他面前。
她就安静的站在那里,发髻因衣袍剐蹭的缘故有些散乱,一双眼平静无波。
道旁的野草野花悄悄簇拥程月英的裙裾,勾缠不休又堂而皇之。
袁少焱的脸白了又红,他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深吸一口气,抬脚彻底消除了他与程月英之间的距离。
即便如此,袁少焱却仍觉她此刻离他十分遥远,仿佛下一刻也许她就要被山间草木吞噬藏匿。
“是阿父逼你的么?”他颤着声问,攥紧的手却更像忍着怒火。
程月英望向少年,她一见他便会情不自禁回想方才见到的那一幕。
她此刻很想问问他:
你有什么资格恼怒?
分明方才和王家女郎相互依偎的是他,方才见了袁昭心虚要走的也是他。
怎么见了她,便忽地如同被背叛之人一般恼怒?
真正该恼的难道不该是她程月英吗?
偏偏此刻她与袁昭站在一处,身上蒙过袁昭的披风。
在她没能挣脱开,又被袁少焱看见的那一刻,她就被自动划分成了袁昭的同盟。
袁昭仿佛了解她的难处,适时开口:“不必多想,月英照实说罢。”
程月英侧目,只看见青年面露愧疚。
她开口道:“没有,什么都没有,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是因为你方才做了亏心事,才会不觉想歪。
她言罢,再不想和袁昭或是袁少焱中的任何一个多说半句。
她仍得恭敬将披风还给袁昭,而后抬脚朝禅院去。
袁少焱凝着她的背影,眉皱眼垂。他缓缓抬头看向泰然自若的袁昭,艰难问道:
“阿父方才为何牵着月娘的手?为何用披风将她遮挡?”
“方才说过了。”袁昭皱了眉,兀自将披风重新系上。
衣带上能闻到被他熏香遮掩下,一丝存在感极弱的香气,他因而眉又舒展开,语气也好了些:
“不必多想,不过是月英忽向我求援……不得已而为之。”
袁昭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向眼前少年,罕见地笑了,这张可恶的脸也因而显得越发有几分昳丽:“人还是一心一意为好。”
袁少焱想反驳他,袁昭已经转身朝月英相反方向去了。
袁少焱不禁愤恨握拳,即便袁昭这般说,他看向程月英的眼神却算不得半分清白。
阿父不是有阿母么?为何要来招惹月娘?
这又算什么一心一意?
袁少焱越想越站不住,也奔着禅房那边去,期间踩碎了道旁的几株木槿也未可知。
程月英察觉身后有动静,不觉脚步放快,然而风裹挟着一人便这么拦在她身前。
少年脸上挂着薄汗,一双含情眼此刻执拗地望向她。
程月英抬脚向旁侧去,他也跟着挪动,将她的前路堵得严严实实。
她抬眸对上袁少焱那双眼,方才它们还曾质问一般瞪着她。
她有些无力。
无力应对,也无话可说。
但程月英此刻选择在原地站定,一如方才在那边掀开披风面对他那般,静静看向眼前的少年。
他开了口,“月娘,你是不是……已厌了我?”
少年的声音有些颤抖,掺在微凉的风里,像是快要散去。
“没有。”月英缓缓闭了眼。
这些不是她想听的。
“那你……”袁少焱斟酌着语气,试探开口,道:“那月娘往后见了阿父便绕路走,好不好?”
不想程月英忽地睁开眼,她脸上血色尽数褪去,一双眸子里仿佛蓄了雾,胸口快速起伏着,手指着他再也忍不了了。
“你!你是在指责我与叔父不清不楚?怨我偏要去勾惹他?”
"是我行为不端,是我水性杨花?"
袁少焱仍挡着她跟前,程月英恨声道:“让开!”
少年不曾见过这样的程月英,不自觉地受支使,朝道旁避让。女郎便如误被顽童挡道的蝶一般,浅蓝衣袍飘忽绕过花丛,远远离去。
独留袁少焱愣在原地。
月娘从不曾这般凶狠同他讲话,这不是他熟悉的程月英,是谁害她便得这般陌生?
是阿父吗?
他缓缓蹲下身试图将自己埋在那些野花野草里,一朵不知名的花落在他眼前,如此热烈,这般碍眼。
他狠狠将它揪下,扔进草丛里。
程月英不知自己胡乱走了多久才回到禅房前,只觉衣裙紧贴在身上,粘腻难受。
早在禅房门前不知道徘徊的观鹤看见发髻散乱,浑身草叶的程月英,“啊”了一声,迎上来才见她连衣襟都湿透了。
“女郎摔在哪里了?有没有那里不好的?”观鹤慌慌张张围着程月英转了好几圈,却见她魂不守舍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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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王家女郎早早便回来了,脸上也无甚喜色,为何女郎回来的这般迟?
莫不是……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那手背捧了发热的脸,朝屋里喊:“女郎回来了,快些叫人打热水来。”
待女郎浸泡在热水内,她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程月英一偏头,对上观鹤好奇的目光,女使当即要上前来。
月英摆摆手,叫她们去忙自己的。
观鹤想起今夜的百戏,正要开口,被照影捂了嘴“呜呜”着被拖出去禅房了。
房门一关,观鹤正要抗议,看见一道人影立在门外,眼亮了亮,欢喜道:“郎君是来找女郎的么?女郎正在房中。”
袁少焱神色有些不自在,点过头便要去推门。
照影立马拦在门前,道:“女郎此刻恐怕不方便。”
他闻言,反道松了口气,将一个东西交给照影,仰首看一眼门上影,只道:“那我待方便时再来。”
月英闷在桶里,听见袁少焱的声音便心烦意乱,只觉心口像被人揪住一般难受。
她只想要句解释,但袁少焱根本不屑于解释。
想来他与王家女郎确实郎情妾意,那两个女使说的不错,他们门当户对,又深有交情,如今住在一处,结亲只是时间问题。
反道是她,不尴不尬地在袁家住了十多年,随口一说的所谓约定,只她一个当了真。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这般攀扯她纠缠不休。
袁少焱将她当作什么了?既然喜欢别人了,又来问她喜不喜欢他做什么?
程月英胡乱擦去身上水珠,头发因方才不当心浸到水里去,湿了一半。
她也不甚在意,披了衣袍便推门而出。
观鹤见程月英出来,撅唇道:“方才郎君来,照影却将郎君给打发了。”
程月英却像没听见,只拉着她的手笑道:“我出去走走,若有人来,只说我睡了。”
观鹤还要说什么,照影适时将她拉走。
白马寺各处女郎都熟悉,寺内也安全,倒不必担心什么。
照影只看向渐远的女郎。
浅色衣袍裹挟着程月英,半湿半干的乌发贴在身后,她整个人仿佛被某种潮湿裹挟。
照影心中有一丝不忍,女郎比之从前,似乎瘦了不少。
然而白影终是渐渐看不清了,照影便收回视线,默然看向手中物件。
迟些再给罢。
白马寺今夜仍旧热闹,程月英便沿着小路越走越深,草也越发厚密。
倏尔其中微微抖动,她朝那草中探头,对上一双锐利的眼,吓得惊呼一声。
吓人的眼滴溜溜转动,随着草叶晃动,肥大的身躯钻出草丛,冒出一只白头灰羽秃鹫来。
秃鹫扭着脖子看她,“哇啊”怪叫一声,蹦跳着靠过来。
这正是白日惊车的那只!
这鸟快有她大腿高,一脸凶相,程月英连连后退,却猛地跌在地上,她不当心踩了衣袍。
“白脑袋。”
她视线被草遮挡,只听不远处有人急呼一声,那咄咄逼人的秃鹫歪头对着她又叫一声,这才振翅飞向某处。
程月英悄悄起身,拨开草叶,对上一双幽蓝色的眼。
14. 芜芜葎草
天上浮云散开,冷辉洒下。远处的佛塔像披了层轻容,不失白日威严庄重之余,又添些朦胧迷幻。
程月英身前的大片花草丛遮盖她的身形。花枝草叶于银月底下被勾勒出其原有的轻绒软毛,娇嫩花叶被映得泛白,仿若睡梦中稚儿的侧颜。
少年站在寂寂浮屠和芜杂草叶之间,像没有花叶的一截枝干。
他身着辨不清色的袴褶,衣着打扮皆是不惹人注目的中原样式。
若不仔细看,倒真是会以为这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士。只因少年的面孔远远瞧去,有着极柔和的轮廓与眉形,说是魏都里哪个舞文弄墨的青年才俊也不违和。
独独那一双眼,当他看过来时,对面人便仿佛陷入一汪潭。迎着湖面向上看,先看到一抹碧色,再然后是整片的蓝,蓝得那么干净,好像能映出人影来。
这是个极漂亮的人,程月英不禁这样想。
他这眼中仿佛变化万千,大概唯有凑近了,细细看才能看出这许多变彩来。
此刻这双眼正望向草隙间的偷窥者。
干涩的风顺着程月英扒开的缝隙钻过,像在有意向谁人报告她的藏身之处。程月英打了个寒颤,分不清是因为冷还是偷看被发现的震惶。
她的发尾此刻仍在滴水,有些贴在身上的,将衣衫泅湿,想来是因着冷。
毕竟少年在发现她的一瞬,那双蓝眼睛虽瞬间警觉,人却被钉在原地不动,唇瓣微张,如遭了惊吓。
反倒是程月英这偷窥者,不仅明目张胆将少年反复打量,被发现后才象征性地松了掌心半数草茎。
但少年很快也有了动作,他不知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落在他肩上的秃鹫一叼,只闻一声急促的唿哨,那个被少年叫做“白脑袋”的庞然大物便一个急扑,朝程月英这边来。
程月英拨草叶的手急忙回缩,弯下身沿着小路逃。
她拿不准对方手中是否有弓弩,方才的一番打量,程月英几乎确信这少年绝不是什么来寺中玩乐之人。
白日就曾被这人豢养的秃鹫惊车,当时她还不明所以,如今想来,怕是木舆上刻有袁家的纹印,这才招致试探。
如今西北与中原战事频发,难保这少年不会是专程跑来打探情报的探子。
程月英心下惊惶,脚底的动作半分不敢慢,此刻只恨不得自己能如习武之人一般,有飞檐走壁的能耐。
只闻一声怪叫,恍若近在咫尺,飞羽刮蹭她脸颊而过。
程月英不得不以袖捂面。
至少最脆弱的眼睛不会被秃鹫啄伤。
这下眼前只余一片黑,她盲目地奔逃,什么也看不见,连听觉也似乎因跑动而模糊了。
只余下手指胡乱挥舞中,带着些绒羽抓到了什么。
程月英也没看,只一路跑到周遭除了自己的喘气声再没有旁的声音,她才停下来,看清了自己混乱中从秃鹫那抓来了一方绢布。
没了猛禽追赶,她看着手中绢布,有些疑惑地皱眉。
张嘴呼吸间又扯动脸皮,程月英这才感到脸上连起一片火辣辣的疼。
她伸手一摸,指尖登时沾上血渍。
不消谁来提醒,程月英便将柔软绢布按在脸上伤处权作缓解。
此刻彻底放松下来,脚踝手背俱传来灼烧感,程月英没再撩袍检查也知缘由,只看向道旁花草。
白日里未曾来过这条路,如今仔细看来才发现,此处荒芜更胜她白天所走的那条道,因而花叶间藏满了葎草,偏她偷看那少年时未曾注意,恐那时便已被毛刺刮伤也未觉。
手底的绢布没什么镇痛效果,但很好地避免了伤口一直暴露在空气中。
程月英有些弄不明白,所以少年是在发现她的一瞬间便看清她脸上的伤口在向外渗血吗?
若他真是密探,无论如何没有对一个偷窥者心慈手软的理由,但少年又偏偏只出现在偏僻处,河洛之地也少有驯养秃鹫的。
程月英捂着伤口缓缓往回走,却朝的是曹静所居的禅房。
此时夜露已起,一路来各处支了灯,将她模样照得清楚。
禅房外守着的女使看清程月英的模样,吓了一跳,远远观望着也不敢过来迎她,只其中一个连忙进去禀报。
昏黄灯影下,素袍女郎黑发尽散,整个人行动迟缓。她捂在脸上的素帕从底下渗出血色,看她裙裾间也隐隐有血渍。
被留在门外守着的女使不得已过来,心里打着腹稿不知怎么开口,这十分狼狈的女郎已急切凑上来,空余那只手拉上来,凄凄道:“我有要事一定要与婶娘说!”
这边女使不知怎么办才好,屋内进去的女使快步走到案前。
几案后美人静静抄录罢最后一列字,搁置好纸笔,这才缓缓看向她,问道:“是谁来了?”
女使迟疑片刻,埋着头道:“是……程娘子。”
眼见着曹静唇角微垂,这女使又连忙说,“夫人息怒,非是不知推辞。只是程娘子入夜才来,身上各处挂了不少伤……瞧着不大对。”
女使吞吞吐吐的,饶是曹静这般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斥她:“磕磕绊绊的话也说不清楚了。”
“程娘子身上脸上有不少刮痕,裙带也沾了不少草叶、勾痕。我粗瞧下来,像是在寺中葎草里滚过。”
女使一口气说罢,也不敢多加揣测,偷瞧两眼曹静,见她神色如常才道:“程娘子还说,有要紧事要告诉夫人。”
这女使说完,彻底安静下来,曹静阖了眼,掌心攥着白日求来的签,过了好一会才问:“可有人知她今日见了谁?”
“听人说,白日程娘子去散心,郎主也跟去了。”
曹静闻言又默然好一会儿,看着手里的签文。
下下签。
门外的程月英久久等不到回应,顺着屋内灯影,隐约能看出婶娘似乎还在抄写佛经,她便转头对这女使道:“今日值夜的可是你?”
见程月英似乎终于不再向禅房张望,女使松了口气,虽有些奇怪但也摇头,“不是。”
那便是还未睡。
程月英正打算直接扣门,房门便吱呀一声从内里推开,方才进去的女使面露难色,走至程月英身前行了个礼道:“女郎来得晚了,夫人已睡下了。”
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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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夜里静得很,程月英站在原地,尚且能听见房中有些细碎声响。
婶娘分明还醒着,却不肯见她。
程月英打量一番眼前两位女使,得了两个温和客气的微笑。
她们虽是婶娘随身女使,确也不好在外面便将自己的猜疑对她们和盘托出。
程月英揣着满腹疑惑也只得先拜别。
幼时她初到将军府时,婶娘担心她住不惯,多加照拂。只是自她年岁渐长,虽说府院颇大,可能见着婶娘的机会越发的少,几乎像是避开她不肯见,今日亦是如此。
程月英放下捂着伤口的手,独行在寺院内,忽觉有几分落寞。
兴许是婶娘后悔了当年随意定下亲事,如今有了别的打算又不好当面说罢。
倘若她只是不相干的香客,权当做不知有此事,明哲保身自是最好。
但听那日街上闲言,袁昭初去对方便撤兵,来回不过数日有余,恐怕是还未抵西河,便已中途退返。
如今又见这行迹可疑之人,也不知除了她是否还有人发现。
难说是否为蛮夷的某种圈套。
程月英乘着月色将绢布仔细收好,心里揣摩一番,计量着改日再找一次婶娘。
如此便回了禅房昏昏睡去。
一切待改日再说罢。
她自是忧心忡忡,殊不知今夜能安然入眠的却没几个。
*
次日钟鸣三声,程月英仍窝在被褥里,半分不想起,途中观鹤进来叫她两回也没辙。
得益于昨夜的奔逃,她此刻浑身酸痛不说,被葎草刮出的伤口这会儿也作怪,又痒又疼。
程月英半睡半醒中才叹了一口气,有双温热的手便探过来,她实在起不来,抬腕推拒那手,“快别闹我了,教我再睡会儿——”
怎料对方却变本加厉,程月英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吐息,观鹤似乎凑她更近,有些不依不饶。
怎的今早这般缠人?
程月英忍不住开口道:“观鹤,若无事不要再叫我了。”
她张口的同时,只觉脸颊碰到丝丝凉意,方才还诸般不适的地方,症状似被缓解,鼻息间也有些青草药味袭来。
待话音落下,那手的动作才稍作迟缓,程月英便觉有一张脸搁在理她脖颈十分近的地方,对方压低声音,气音像羽毛掻过程月英的耳廓。
“叫谁观鹤呢?”
程月英一偏头,睁眼正对上双水汪汪的黑瞳,心猛跳快了半拍。
少年将下巴搁在榻边,手肘半贴着床榻,悬与她颊侧的指尖上还站着浅绿的药膏,屋开半扇窗,几束光钻进来恰撒在他身上,像给他额前乌亮毛躁的乱发描了层金。
“还是说——观鹤也是这样叫你的?”见她愣神,袁少焱像是故意为之地又凑近了一寸,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
“……还是,这样?”
说话间他带着药膏的手掌,覆上程月英裸露在被外的手背上,直白且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微微一颤。
程月英才醒来的思绪处处跟不上眼前的追问,虽不想承认,但她实在不舍躲开眼前少年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