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魔头中了情蛊后》
1. 01
隆庆三十二年,青州大疫。
灾情蔓延全境,百姓苦不堪言。
江湖各门派侠义之士纷纷筹钱捐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位于嘉州风景秀美的某一处山谷之内、以医术闻名天下的江湖门派——回春谷,更是倾巢出动。
佟露是回春谷年轻一辈医术天分最高的弟子,师从谷主佟实枯,仅仅十七岁的年纪,研医用药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
年前,把活死人紫金堡堡主之子医好一事使她在江湖中一战成名,已是不少人景仰的“小神医”了。
因此这次青州大疫,佟露独领了一城的救治任务,背上药箱,孤身一人便往青州原城地界出发了。
-
时值暮春,清明将至,阴雨绵绵。
佟露头戴斗笠,在青州境内西南官道的一个岔路口迷失了方向。
四周都是葱葱茏茏的绿,可哪边才是通往原城的路?
佟露有些摸不着头脑,想找人问问情况,奈何四周渺无人烟,身下的马儿不耐烦地直尥蹶子。
她安抚似的顺了顺马儿脑袋被雨打湿的毛发,满心迷茫时,忽然听见轻风细雨里传来几声虚弱的、微不可闻的求救声:
“有人吗……”
“来人……”
“救救我,我不想死……”
佟露确定自己没听错。
她立即翻身下马,绑好马儿,揣起药箱便往声音传来的林子飞奔而去。
刚踏进密林,扑鼻就是一股混杂在泥土里的血腥味,越往深处去,血腥味就越是浓郁,仿佛天上降下的雨丝也成了血水。
佟露皱皱眉,有点不太适应。
这一路走来,她也见过一些因为身染疫病而死亡的尸骨,但那些尸骨散发的,也只是陈旧的腐臭味,像现在这般,这样刺鼻浓郁的新鲜血味还真是人生头一次见。
林子里肯定伤了不止一个人。
“救命……”
那道气若游丝的声音再度响起。
佟露精神一震,终于循着声音在偌大的树林里找到了人。
男人三十来岁年纪,背倚树干而坐,腹部被利器划开一个大口子,脏器外露,血流如注,已染红了身下的大片土地。
他的脸色也因为失血过多惨白如纸,眼神涣散无光,就连呢喃出口的求救也似乎只是求生欲驱使之下的下意识行为。
佟露只观察了几眼就明白,眼前的男人快不行了。
她救不了。
她沉默着,上前几步,蹲身与男人平视:“这位大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男人被她的声音唤回几缕神志,眼皮颤了颤,猛地迸发出力气攥住她的手:“禹,禹州,飞鹰寨……”
佟露惊讶:“你是禹州飞鹰寨的人?”
禹州人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跑来青州?
男人点头,咯出一大口鲜血,眼珠翻白,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魔教,害我……”
话音落下,他的手渐渐脱力,眼皮一翻,彻底没了生息。
佟露站起身,总算知道这满林子血腥味从何而来了。
是魔教干的。
魔教本名赤月教,原来只是个钻研剑术、修习内功的普通江湖门派。
然而就在二十多年前,赤月教上一任教主东方鹤不知因何机缘得到了一本不灭神功的残卷,仅仅只练了两年,便打遍江湖无敌手,且战败于他手下的武林豪杰无一不是筋脉寸断、功力尽废。
有传言称,那不灭神功乃是能吸人内力的邪功!东方鹤如今体内攒积的内力,早就超过了一甲子!
眼见真面目被揭破,东方鹤更加不掩饰自己的勃勃野心了,为追求武道巅峰竟是如同疯子一般见一个门派挑一个门派!
由此,赤月教魔教的臭名在整个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直到大约三年前,东方鹤暴亡,新任魔教教主上位,魔教原先疯狂的行径才稍微有所收敛。
佟露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头一回出谷,就碰上了这样的大场面。
那些杀人的魔教,现在还在这片林子里吗?
佟露站在原地,有些发怵。
但也只是犹豫了片刻,她就提起一口气,背紧药箱,往树林更深处继续走去。
回春谷谷训: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这林子里的伤者可等不得她进城去搬救兵了。
何况回春谷的名号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不论正道魔道,恐怕都不愿意得罪一个治病救命的门派吧……
这么安慰着自己,佟露心情稍稍安定下来,闻着血味一路向前,在林间碰上了好些还带有余温的尸体,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二十几具。
而他们身上的致命伤,竟像是同一人所为!
佟露心中震惊,脚步却没停,又走了一小截路,总算在树丛里发现了一个还在喘气的活口。
似乎是个少年。
他背对着她,倒在樟树底下,一袭黑衣,身形修长,微微卷曲的长发被一根绯红发带扎成马尾束在脑后,又因为淋了雨,卷发湿成一绺一绺的凌乱形状,好像一汪漂浮在湖里的水藻。
之所以能辨认出来他是个活人,而非尸体,是因为他的手指在无意间抽动了几下。
有救。
佟露快步上前,扳着少年的肩膀把他翻过来,总算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大概十七八岁,和她一样的年纪,生得很俊俏,只是双目紧闭,嘴唇惨白没有血色。
他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加起来约莫有十几道,都在流血,其中最严重的一道伤在肩头,仿佛是被什么利器一击贯穿。
佟露又把他衣裳扒开,终于明白,那贯穿他肩膀的利器是弩箭,而且是一支涂了毒,长满倒刺的弩箭。
抬起他手腕把脉片刻,佟露心里有了底。
确实是有救的。
当务之急,是要先将那伤口周围的腐肉都剜掉,才好做下一步的止血与解毒。
这少年也是狠角色,竟就徒手将那样一支箭活生生从体内拔了出来。
记得前年,师父给那雷火盟盟主处理类似的伤口时,都是先给人灌了一大碗麻沸散,叫人没了意识才敢动手的。
那盟主还是个身高九尺,魁梧得像头黑熊的中年男人!
“你这么能忍痛,我也就不浪费时间给你煮麻沸散了,再忍一忍啊。”
佟露顺口对昏迷中的少年解释一句,便卸下药箱,从里头摸出一柄锋利的小刀来。
小刀刃泛寒光,佟露在少年肩头伤处比划了几下,找准角度,飞快刺了下去。
少年条件反射般紧绷身躯,发出一声呻吟。
“别动!”
佟露紧张地按住他另一边肩膀,生怕刀刃刺得更深。
好在眨眼功夫,少年便没了动静。
就在佟露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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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准备转动小刀剔除腐肉的时候,忽觉颈后刺来一道满含戾意的目光。
她浑身汗毛倒竖,不等扭头,便脖颈一凉,整个人天旋地转,被一股劲力死死按倒在地上,脊背撞得散架般生疼。
再抬眼,便对上一双饱含恶意与杀气的漆黑眼珠。
重伤的少年醒了。
此时此刻,他苍白手指精准扼住她要命的咽喉,不断收力,竟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掐死她!
“我……”
只发出一个气音,脖颈上的力道便再次加大,佟露感到一阵剧痛,眼前景象也因为窒息感泛出点点白光。
她心中恐慌,下意识想要掰开扼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可这少年力气实在是大,不仅手掰不开他,连要踹出去的腿也被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挣扎间,她恍惚听到少年冷笑了一声:
“竟还漏了个没杀干净的,那帮杂碎的毒当真不错。”
佟露呼吸一滞。
这话……怎么听着像这少年才是那杀光满林子人的魔教?!
也对。
若是正道中人,哪会一上来就要置人于死地?
佟露被自己后知后觉的认知惊得快哭了,可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脑子飞转,在一浪一浪的窒息中,竟真的寻到了破绽。
刀!
那把刀还插在他肩膀上!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少年注意不备,佟露迅速抓住了刀柄,深深往里一推!
“唔!”
少年一声闷哼,想是痛极了。
佟露也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汪温热液体浸湿,浓郁的血腥气从伤处蔓延开来。
但就算是这样,少年依然没有松开扼住她脖颈的手,反倒被刺激得更厉害了,一手制住她握着刀柄的手腕,冷冷笑道:
“好啊,还敢耍花招。我倒要看看,是我的血先流干,还是你先断气。”
这人,有病!
为了杀她连命都不要了,什么深仇大恨。
佟露真的哭了,她初出茅庐,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招惹过,怎么头一回出山就碰上了这么个不讲道理的小疯子!
长久喘不上气的脑袋已经晕乎乎地快意识不清了。
佟露憋着一口气,用力握着刀柄和少年抗衡,另一只手,则暗暗从袖里掏出银针,在满目白光中勉强看清人影,下一刻,手中银针飞脱而出!
咻!
正中颈侧睡穴。
少年眼皮一松,整个人瞬间软了骨头般跌落下来。
佟露反手把他搡去一旁。
久违的新鲜空气大口灌入肺里,佟露爬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流泪,喉咙火辣辣地痛。
等到终于缓过了劲,她才后怕般,又狠狠踹了几脚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年。
“你是不是有病?我好心好意救你,你还想杀人!还想杀人!”
她一边踢,一边抹鼻子,最后还打了个喷嚏,在冷冷雨幕里活像只凄惨的落汤鸡。
少年已然昏死,没法回应她,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处鲜血滴答淌下,融进枯叶烂泥,整个人像是一株即将被土地吸干了精气的枯树。
全身上下最有攻击性的一双眼眸被掩住,此刻的他看起来倒是显出几分可怜。
但佟露可没忘记他方才凶神恶煞,仿佛恶鬼的模样。
“活该,你就在这等死吧!”
2. 02
最后忿忿踢了他一脚,佟露终于出完了心中恶气,捡回自己掉落的斗笠,挎起药箱,头也不回地往树林外走去。
魔教之人手染鲜血无数,本就不该同情。
何况那少年刚刚还差点杀了自己!
佟露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离开的选择并没有错。
就当做他是给满林子的尸首偿命了。二十几条人命,换他一命并不过分……
虽这么想着,可她的脚步却是越走越慢。
脑海里又回荡起了师父每日耳提面命的教导:“医者救人,无寒暑昼夜之别,无门派芥蒂之分,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年幼的时候,她听了这话还疑惑过:“那如果我面前要救的是个坏人,该怎么办?”
怎料一语成谶,眼下竟真的碰上了话里两头为难的处境!
那时,师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佟露停下脚步。
回忆中的师父好似是微微一笑,捻着胡须道:“好人、坏人,又由谁来分辨?你只需记得,医者眼中无好坏,人命至重,只管救,至于他活了以后,是活了以后的事情。人作恶,自有律法天道来收。”
“……”
沉默了一会儿,佟露终是转过身。
少年还躺在原来的树下,脸色较之先前更加惨白了。
佟露挽起袖子,利落地拔刀,剃掉了他肩头伤口一圈的腐肉。
这回因为颈侧睡穴还中着针,少年没能醒来,甚至连动弹也没能动弹一下。
给他周身的伤口洒了止血药粉,又用纱布包扎,少年浑身流血的状况总算得到遏止。
只是这个天,雨越下越大,本还干燥的纱布不出片刻便被淋得湿漉漉。
得赶紧找个避雨的地方。
佟露在林子里四处打量,到底还是寻到了一个能够栖身的窄小山洞。
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赶在天黑前把浑身破破烂烂的少年拖进了洞里,这时少年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手脚也冰凉得像垂死之人。
佟露无法,只好给他含了块珍贵的参片吊命,又给他更换了干净的纱布,最后还在山洞中央燃起火苗,这才叫他的体温稍稍得以恢复。
直到此刻,她才有空研毒箭的事情。
少年中的是一种败血的毒,若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没有解药,便会从血瘀经脉发展成七窍流血,最终失血而亡。
这原是种颇为棘手的毒,单是解毒的药引就需要百年血灵芝。
若放在往常,佟露的药箱里是绝没有这种珍稀药材的。
可此次听说她要前往原城救治疫病,山谷的师叔们放心不下,临行前,硬是往她药箱里塞了许多压箱底的宝物,其中就有半颗百年血灵芝……
“你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佟露心情复杂地面对少年感叹一句,倒也没有私藏,拿出石钵把血灵芝研磨成粉,又往里添了几味药,便把制成的解毒粉末就着水给少年送服下去。
做完这些,山洞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沉。
佟露抻了抻僵硬的脖子,总算能够休息。
外头雨幕潇潇,佟露就着雨声和火光,慢吞吞啃完了一块干到发硬的干粮,又估算了一下时间,心道那银针扎入少年睡穴已经快要两个时辰,若再不拔出,很可能会永久损伤他的神志。
可要是把针拔了,那煞神醒过来,又要杀她该怎么办?
外面雨下这么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就是想躲也没处躲呀。
佟露苦恼了一会儿,想出办法:把人绑了。
她说干就干,戴起斗笠,从洞外寻来一捆结实的藤蔓,便把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少年里一圈外一圈粽子似的扎了个结实。
绑完人,佟露心下稍安,正要抬手拔针,指头在触到银针尾巴的一瞬,却又退缩了。
要是没记错,江湖人都修内功,眼前这煞神既然能杀光满林子的人,内力肯定登峰造极,震断小小一根藤蔓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冷噤。
“不行不行……”
佟露缩回手,发愁地转身,把药箱里的宝贝都拿出来,铺满一地,企图能从中找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可很快她便发现都是徒劳。
她打小学的都是治病救人的东西,平日倒也听师叔们提过让人内力散尽的化功散、让人经脉淤堵四肢无力的软骨粉,甚至出谷之前,五师叔还专门给她塞了几瓶这种“毒物”……
可是。
她嫌重。
趁五师叔分心说话的间隙,又把那几瓶“毒物”偷偷从箱子里掏了出去……
回想起那时行为,佟露简直悔得欲哭无泪。
但很快她又想到,那天五师叔放的东西多,回头又快,她还剩一样没能掏出去!
佟露精神一震,抽开药箱夹板,伸手一摸,果真从最底部摸出来一个银质的方形小盒。
小盒形状精致,重量轻巧,四周遍布说不出名字的花纹,格外透出一股神秘的味道。
就如五师叔其人。
虽是女儿身,却时常穿男装;虽隐居在救世济人的回春谷,却喜欢钻研毒物蛊物。据说她的经历也是坎坷神秘,连师父每每提到都只会摇头感叹……
佟露十分仰慕她。
这次出门,五师叔给的这方小银盒,好似里面装的便是一只蛊。
“小露露,这只盒子你可要收好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拿出来用,里面的东西很是厉害,可以让人对你千依百顺、言听计从。自然,若有朝一日,你碰上了想要叫他乖乖听话的人,那时,就是你打开这只盒子的时机了。”
五师叔当日的话犹在耳旁。
佟露望着手里的小银盒,有些踌躇。
她只学过医,没学过蛊。在医术中,无论是毒还是药,能影响的只是人的身体,万万做不到能够控制一个人的心神,但蛊却可以。
蛊真有这么神奇吗?
没踌躇多久,佟露便一咬牙打开了盒子。
实在是没有时间了,不论怎样,死马当活马医吧。
出乎意料的是,盒子打开,里面露出来的蛊并不丑陋,反而还有几分可爱。
是一只通体银白色的、类似于蝉、又比蝉小了一圈的东西。
它安安静静地趴在盒子正中,仿佛在沉睡。
回忆着五师叔教导的步骤,佟露用银针扎破手指,将指尖鲜血滴落到银虫身上。
血滴接触到虫身的一刻,盒中的银白蛊虫便瞬间被染红,薄如纱的双翼颤颤震动了一下,好似从长久的沉睡中醒了过来。
佟露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只见那银虫双翼越震越快,眨眼间竟是飞了起来,在半空盘桓片刻,似是寻找到目标,缓缓落到少年颈侧,循着脉搏,径直融进血肉不见了!
佟露吃了一惊,凑近往那处瞧,只见少年皮肤光滑完整,哪还有那小虫的半点影子?
“这就是蛊术吗?好神奇……”
只希望这蛊虫真和五师叔说的一样有用。
佟露暗暗祈祷着。
内心怀着忐忑,她拔掉了少年睡穴上的针。
-
少年昏睡了一整夜,前半程是低温,后半程是发热,到天亮雨停时,整个人的状况才稍微稳定下来。
佟露彻夜未眠,这会儿困得不行,撑着脑袋打盹,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察到一道强烈的目光。
她登时清醒了,睁开眼皮,便见靠墙半坐、被藤蔓捆得结结实实的少年不知何时恢复了意识,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乌黑的眼珠里透着探究和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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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露对上他的眼睛便想起先前他冷冰冰掐着自己喉管的模样,不禁心头发怵。
转念又想到昨日对他下蛊的事情,稍微有了点底气,壮着胆子第一个开口:
“我救了你。你身上的伤都是我包扎的,你、你不能恩将仇报!”
少年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
望了她一会儿,他语气淡淡地道出了她的来历:“回春谷。”
佟露睁大眼睛:“你知道我是回春谷的人?知道你昨日在林子里还……”
“你药瓶上有印章,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少年打断她,“倒是你,你可知我是赤月教?”
佟露一下子噎住了。
她没料到他会承认得这么干脆。
难道他就不怕她和其他嫉恶如仇的正道中人一样,第一时间就要拿他性命?
不过,即使他现在重伤,她区区一个医者也不是对手就是了。
想通这一点,佟露实话实说:“原来我是不知道的,所以昨日在林子里,我才想救你。可是你一醒来就要杀我,还说了那样的话!我就猜到你是魔教了。”
少年皱皱眉,不太理解:“即便如此,你还救我?”
“医者救人,天经地义。”
少年神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看着她好似在看一个被教条经义诓傻了的傻子。
佟露观察到他表情变化,心生警惕,后退了一步。
“你不会还想要杀我吧?”
“我不杀你,先前是我误会你了。如今你既然救了我,我欠你一命。”
佟露松口气,朝他摆摆手:“不了不了,命就不必了,你以后别再杀人就好了。”
“做不到,换一个。”
他拒绝得太利索太快,以至于佟露的手还卡在半空没能收回来。
不是说,中了蛊的人会对蛊主百依百顺吗?怎么在这人身上,好像完全没起作用啊……
佟露心里打鼓。
但好在,事情解释清楚以后,这樽煞神对自己没杀心了,蛊虫有没有起效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只想到这一条,你既不答应,那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少年点头,算是同意。
瞥她一眼,又道:“绳子,什么时候解开?”
“哦哦!”
佟露这才意识到他身上还捆着藤蔓,连忙小跑上前,给他解开。
被粗实的藤蔓捆了一夜,少年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磨得通红,佟露越解越心虚,生怕他反悔,又要杀自己,连解绳子的动作都放慢下来。
少年竟也不催促,目光低垂,好像一直在看她的脑袋。
佟露被他看得寒毛直竖,三两下剥开藤蔓,正要后退,忽听他冷不丁出声道: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心跳得很快。”
佟露一惊,霎时一个踉跄栽在地上,再抬头,只见少年黑玉般的眼睛一错不错胶着在自己脸上。
这回她离得近,看得清楚,少年眼神里除了探究、审视、疑惑,分明还带着点别的东西。
可那到底是什么,佟露也说不明白。
她只知道,蛊虫没起作用,下蛊的事一定不能现在暴露出来,否则自己就别想活着走出这个山洞了!
“昨夜疗伤,我,我给你伤口敷了止血的药,你体内的毒也解了,解毒的药里有一枚血灵芝,那是,那是大补之物,你现在身体虚弱,突然吃了这么大补的东西,自然气血上行,引得心跳加快……”
少年听她一通掰扯,表情将信将疑:“是吗?”
“当然是!”
佟露重重点头,眼睛却不敢与少年长久对视,囫囵收拾了药箱,与他道别。
“你也醒了,我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咱们两清,后会无期!”
3. 03
洞外晴光正好。
佟露一口气跑出林子,直到望见昨日被她栓在路边的小红马,才停下脚步,扶着腰喘气。
小红马淋了一夜的雨,此时看起来和她一样憔悴。
佟露拍拍马头,安慰道:“咱们马上就找个驿馆好好休息,再撑一下啊。”
四周还是毫无人迹,可佟露不愿意再磨蹭,唯恐少年觉察到端倪追杀上来,忙随意选了条路,驱着马闷头走远了。
傍午时分,佟露终于在这条偏僻的官道上发现了一个破旧驿馆。
她喜出望外,赶紧敲响驿馆大门。
只是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门。
嘎吱一声,那门也只开了条缝,缝隙里露出胡子络腮的壮汉的半张脸,语气很不耐烦:“什么人?”
“这位大哥,我要住店!”
胡子壮汉上下打量她一眼:“小姑娘外乡来的吧?这附近村子、城镇都是疫病,你一个人跑这地方来做什么?”
佟露谦虚挠头:“我从小学医,会点医术,想来青州救人。”
胡子壮汉挑眉,心道原来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娇小姐,眼珠微微一转,便有了主意。
“这样,你等一会儿,因为这场疫病我们驿馆已经很久没接待过客人了,我要先和我们当家的说一声。”
佟露点头,乖乖等在门口。
心里却暗自有了计较:青州的疫病果然严重,这片地方定是比别处更严重,连驿馆都关门了。
她站在门口等了半柱香,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半柱香后,胡子壮汉跑了回来,打开大门,殷勤地迎她进去:“久等了,客官这边请!”
小红马刚一进驿馆,便被院子里的另一个男人牵去后院马厩喂饲料。
佟露跟着胡子壮汉来到驿馆前堂,见柜台后头施施然叉腰站着一个刀疤脸的男人,在他身旁,还有一个账房模样的读书人。
佟露四下张望,没瞧见一个女人,心中不免升起几分警惕。
来青州的一路,她住过许多家驿馆,不论是浆洗缝补还是烧火做饭,每家驿馆里总该有那么一两个姑娘、妇人或者老婆婆,可这家驿馆却全都是男人,还是那种看起来五大三粗、不太好招惹的男人,好生古怪。
这时,柜台后的读书人摇着羽扇开口了:“听大胡子说,这位姑娘要住店?小店有上、中、下三等客房,不知姑娘要住的是哪一等?”
佟露回神,留了个心眼:“就住中等吧。”
男人扇子微微一顿,很快笑道:“中等客房一百五十文一晚,客官,承惠。”
佟露便掏出钱袋子数了钱递给他。
驿馆本就没有客人,佟露被他们安排到了二楼的一间房,推门进去,里头陈设打扫得一尘不染,虽是中等房,也算极好的环境了。
佟露反手关上门,在密闭的空间里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是打算找个驿馆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再上路,可眼下这驿馆里里外外透露出古怪,即使佟露再心大,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倒头睡着。
最稳妥的办法便是离开,找到下家驿馆再休息。
但是如果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去牵马退房,倘若那几个男人真的是心怀不轨之人,她就彻底暴露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她还从没习过武……
这时候,决不能表现出一丝怀疑。
只能先暗中观察观察,找到小红马的位置,再寻个时机偷偷溜走。
有了计划,佟露的心便不那么慌了,踱步到客房唯一的一扇窗子前,抬手推开了木制回纹窗。
这页窗户正对着驿馆后院,放眼望去,后院布局一览无余:
是个十分简朴的农家小院,东西厢各有两间房,东厢靠近后门的地方是口井,西厢靠近后门的地方则是马厩。
此刻马厩里停了五匹马,她的小红马便赫然混在其中吃着草料。
而在小院正中,则用竹竿拼了几个晾衣架子,架子上头铺满了当季的衣裳,男女老少的皆有,看起来竟像是一家几口!
佟露被这发现惊得心跳一促,迅速阖上了窗。
她的预感没错,这家驿馆果真不正常!
大胡子、喂马的、刀疤脸、读书人,这四个男人也许是外来者,根本就不是这家驿馆原本的主人!
在她到来之前,驿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驿馆原本的主家都去哪儿了?先前等在门口,驿馆里头叮叮咚咚的动静又是怎么回事?
佟露被自己脑海里接二连三浮现出来的恐怖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勉强冷静下来,也是一刻钟都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多呆了。
她将小刀藏进袖中,又将针袋系在腰间,松了松袋口。
做完这些,她伏在门口仔细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确认门外无人后,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走出客房。
从二楼向下,只有一个出口,便是她方才上来的楼梯。
佟露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来到楼梯口,朝下一瞥,只见那刀疤脸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柜台前。
其他三个男人却是全不见了,驿馆前院方向传来先前听过的、熟悉的咚咚声音。
佟露缩回脑袋,没敢下去。
楼梯的位置很不妙,正对着柜台,只要她一露面,肯定会被刀疤脸发现。
倒是可以试试飞针击中那刀疤脸的睡穴。可话又说回来,她与那刀疤脸的距离实在太远,若一击不成,便成惹祸上身了……
正苦恼着,忽然脑中灵光闪过,佟露眼神微亮,有了计策。
她蹑手蹑脚退回房间,再次打开面对着后院的那扇窗子,朝下仔细目测了一番。
二楼离地高度不过一丈,若要直接跳下去,凭她的本事或许有些费劲,但如果有辅助,也并非难如登天。
有戏!
佟露来了精神,说干就干,将铺上的床单被套拧成一股长绳,又绑在床脚固定,试了试确实稳当后,便抓着长绳另一头,翻出窗子,小心往下降。
前院咚咚的动静掩盖了翻窗的声响,直到平稳落地,那一伙外来者也能没发现她已经从客房逃走。
佟露微微松一口气,毫不犹豫跑向马厩,却在路过西厢的某一间房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窸窣响动。
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扭头,透过半开的窗页朝里望去。
里头仿佛是间柴房,灰冷阴暗,结满蛛网。在一堆垒得极高的干柴后,佟露猛地看见了一双被捆在一起、正不断挣扎的女人的双脚!
佟露被吓了一跳。
虽早有预料前院那几个男人是不法之徒,可当真正看到这一幕,她的心跳仍是不禁急剧加速起来。
此地不可久留!
佟露咬咬牙,抛掉现在去救那女人的念头,飞快奔到马厩,抖着手解掉小红马的栓绳。
在这期间,她敏锐地觉察到,前院从未间断的咚咚声音竟是停了!
佟露不敢回头,牵了马绳便往飞快后门冲去,手指将要触碰到门板的一刹,忽闻脑后传来破风声,随后“铮”地一声,面前的门板竟是被钉入了一杆五尺长的大刀!
“还没过夜,客官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大胡子粗粝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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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在后方炸响。
佟露头皮一紧,慢吞吞转身,果不其然瞧见以刀疤脸为首的四个男人手握武器,正虎视眈眈地站在不远处,目光灼灼盯着她,仿佛只要她敢踏出院门,便会立刻发难。
眼下跑,决计是跑不脱了。
“几位大哥,你们若是想要钱,我包袱里的钱财,只要你们看得上的,都可以尽数拿去!”
佟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为表诚意,还将肩上的药箱和包袱细软全都放在了地上。
见她识趣,刀疤脸等人的神情也稍微有所松动,账房模样的读书人捻了捻山羊胡子,笑道:“你倒也算聪慧,我们哥几个不取你性命,只需你乖乖束手就擒。”
佟露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是劫财,难道是劫色?
她的神情变幻过于明显,大胡子看在眼里,也笑起来:“哈哈哈,你这黄毛丫头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等也算绿林,打家劫舍为的不过是混口饭吃!瞧你衣裳料子,想必是富户家的小姐,你只需在此地安心住几天,等你家人送赎金来,我们便放了你!”
佟露这下听懂了:“几位大哥,你们好像对我有些误会,我从嘉州回春谷来,家里并不是什么富户……”
“回春谷?那是什么地方?”
大胡子挠挠头,显得很困惑。
倒是那读书人闻言眼神一闪,记起什么:“回春谷吗?我听说过,是个产药的门派,在天下各州都有分号,就算是寻常医馆药铺,贴了‘回春谷’标牌的药也比其他药卖得更贵。”
“难怪!”大胡子啐一口,“我们哪有钱买好药?当初我老娘生了大病,是活活在家里熬死的!”
“既然把药卖得这么贵,想必主家赚了不少银子,小姑娘,这可怪不得我们了……”
说话间,四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越逼越近,几乎将她抵在后院墙角。
佟露没料到一句“回春谷”竟是起了反效果,不仅没叫这几人打消抢劫的念头,反倒更加激起了他们的贪欲。
这下事情恐怕是没法善了了。
趁喂马男人持绳逼近,想要捆住她双手的瞬间,佟露瞄准位置,手腕翻转,指尖银针霎时飞弹而出!
“咚!”
喂马男应声倒下。
另外三个男人没看清发生什么,一下子乱了阵脚,佟露眼疾手快,飞针又撂倒一个。
眼前只剩下大胡子和刀疤脸了。
可这二人也是最壮实、最不好对付的,尤其是经过一阵慌乱,他们已经提高戒心,眼神凌厉,全神贯注地警惕着她手中的针。
“老陆,咱们一起上,卸掉她的右手!”
大胡子暴喝一声,抢先提着刀攻上来。
佟露哪里见过这种要命的阵仗,慌张想要往后退,却发现身后就是墙角!
眼见那大刀寒光离自己越来越近,一股悚然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佟露紧紧闭上双眼。
一刻、两刻……
意料之中的痛感却并没有袭来。
四周空气变得寂静无声,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佟露奇怪地睁开眼,只见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个男人已经交叠倒在自己身前,手中还紧紧握着武器,显然是在瞬间失去了意识。
佟露心头一惊,立刻抬头张望,果不其然在西厢的房顶上看到了一个人。
少年逆着光,好整以暇站在屋脊青瓦上,黑色衣裳破损染血,连满头微卷的发丝也是未曾打理般凌乱。
他腰间别了柄佟露从没见过的长剑,右手抛玩着一把小石子,脑袋微微歪着,好似一只暗中窥伺的猎豹。
4. 04
……他竟追来了!
佟露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又是胆战又是心虚。
倒下的刀疤脸和大胡子显然是这少年的杰作,他既然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制服这二人,要取她的命就更是简单不过了。
可他却并没有动手,想来,是还有商量的余地的。
佟露勉强冷静,警惕望着他:“阁下费心跟来,到底有何贵干?”
少年却没有回答,瞥了她一眼,轻盈地从房顶上跳了下来。
“你这攻人睡穴的招式还挺好用。”
少年随手扔掉石子,高挑身影笼罩到她身前,遮住了一大片日光。
“我从没和学医用毒的交过手,但也知道,你们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早晨在山洞,自从你离开以后,我心里便很不舒服,如今再见,这种感觉才消失了。这很不对劲。”
少年冷黑色的眼睛锁定住她,好似锁定了一只猎物,口吻肯定道:
“昨夜治伤,你一定对我做了什么。”
佟露心跳陡然一颤,慌乱垂下眼。
她没料到五师叔的蛊竟还有这种功效。
这算什么?南辕北辙的副作用?
佟露被他盯得愈发紧张,手心出汗,好一会儿,才努力抬起头来:“我要是实话说了,你不能杀我。”
少年双眼微眯,迸出冷光:“说。”
“……是蛊。”
佟露深深吸了口气,脑袋拧去一边,忍不住辩解:
“原本这事情就不能赖我,是你太凶了,一见面就要杀人!我即便救你,也不能不顾自己的性命啊,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只好给你下了蛊,谁知道这蛊居然没——”
“用”卡在喉口,佟露感觉到脸颊一痛,竟是被少年生生掐着脸将脑袋拧了回来。
这下,视线无可避免地与他相交,佟露睫毛抖了两下,清楚看到少年眼底缓缓浮起的戾意。
“什么蛊?”
他咬牙切齿,手上使的劲更大了。
佟露吃痛,“嘶”了一声,下意识想抬手掰开他,但挣扎了半天,这点力气也没能撼动少年半分,倒是自己的脸颊被越蹭越红。
少年瞧见了那抹红,眉头微不可察一皱,飞速撤了手。
可手缩回来,他整个人又微微怔了一下,似乎在疑惑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佟露没留意到他的这点小异样,一边揉着发酸的脸颊,一边忐忑道:“这是师叔给我的蛊,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听说,它能让人百依百顺,如今看来,却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少年眉头皱得更深。
“解了。”
佟露手指紧揪衣袖,诚实道:“我不会。蛊是我五师叔给的,天底下会解这蛊的人,恐怕只有她。”
少年此刻的神情用煞气沉沉已经无法形容了。
“立刻,传信给你那五师叔,让她交出解蛊方法,不然杀了你。”
语气阴冷得佟露打了个颤。
她毫不怀疑少年话里的真实性,他是真的起了杀心。
可眼下荒郊野外,连个跑腿的驿差都没有,又要怎么传信呢?
“我觉得,我们不如先离开这里,等找到了开门的驿馆或者镖局,我肯定马上就动笔写信。”
佟露放软语气和他打商量,“事情已经这样了,一时半刻也急不来,你说对不对?”
少年冷冷一扯嘴角,根本不为所动。
“少废话。”
佟露没办法,只好栓了小红马,来到驿馆前堂,从柜台里找到了笔墨,给五师叔写下一封解释前因后果的简短书信。
期间少年就一直杵在她身后,一字不落地将信中内容尽收眼底。
等她最后一个字写完,少年便将信纸抽走,又塞给了她一张崭新的纸。
“写,你五师叔姓甚名谁,如今人在何处。”
佟露被捏住七寸,根本不敢反驳,唯唯诺诺又写下一行字:
收信人,穆仪,青州九溪城回春堂。
少年将两张纸一前一后叠好,卷成小筒,大步走到后院,抬起食指抵在唇下,吹出一声响亮的哨音。
不出片刻,头顶呼啦啦一阵响,竟是闻声飞来了一只矫健壮硕的雄鹰!
少年抬手,雄鹰便盘旋着落在了他小臂上。
这时,佟露也瞧见了,这只鹰前爪上似乎是缠了一枚携带信件的竹筒。
少年将卷好的两张纸塞进筒中,再度一展臂,信鹰便借势飞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天边,不见了踪影。
“这是你养的鹰?”
佟露只见过养鸽子传信的,养鹰这种猛禽传信还是头一回见,不免感到有些新奇。
“赤月教传信的手段,你要打听?”
少年睨她一眼,佟露立即识趣地咬紧嘴唇,不说话了。
恰在此时,她的余光瞥到马厩旁那昏睡的大胡子,发现他竟是动了一下,仿佛快要醒来。
人还没扭送去官衙,决不能放跑了!
佟露一个紧张,就要往马厩奔去。
未料下一刻,一柄未出鞘的长剑突地横在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少年眼神阴沉而锐利:“想跑?”
“没跑,是你用石子击中的那两个人要醒了,得赶紧把他们绑起来,免得再生事!”
佟露小心地把胸前长剑往外推了推,以免挨着自己,但少年的手很稳,她没能推开。
她看向少年:“这位少侠,壮士,仁兄,我绝无害人之心,只要你不想着杀我,我肯定一万个配合你解蛊,绝不会逃跑的。”
“是吗?可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我不信活人的话。”
佟露简直无语了:“那这位少侠,你打算怎么办,一直用剑抵着我吗?”
少年不答,眼神上下扫视了她一番,忽地伸手。
佟露只感到头皮一紧又一松,鹅黄色的发带便被他拽了下来,紧接着手腕一凉,低头,便见少年飞快用发带在她腕上系了个死结。
“这样。”少年挑眉,朝她晃了晃攥在手里的发带另一端。
“……你这是把人当狗!”
“那又如何。”
佟露气得脸颊涨红,垂着脑袋就要拿小刀把发带割断。
但没等她动手,那柄冰凉的长剑再度横到她颈前。
“绳子和剑,自己选。”
佟露动作滞住,抬头,气鼓鼓和少年对视半晌,最终还是屈服地收回了小刀。
这人疑心重,杀性又大,自己的小命宝贵,才不和他一般见识!
忽视掉手腕上的发带,佟露转身来到马厩旁,用麻绳把昏倒在地的四个男人绕着柱子绑成一串。
做完这些,她又想起了柴房里的女人,扭头对少年说:“这伙男的是强盗,驿馆主人家应该是被他们困在柴房里了,我方才看到了。”
少年淡淡“哦”了一声,显然不感兴趣。
这态度也难怪。
以他的武力,驿馆所有人在他看来恐怕和蝼蚁没什么两样,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根本不重要。何况魔教的做派,好像与强盗也区别不大?
佟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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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蛐蛐一句,终究没敢说出口。
她打算救人。
柴房里的情况同她猜测的差不多,驿馆一家五口都在里面:一对年轻夫妇、一个年事已高的老母、再加上一双稚儿。
其中男店主受伤最重,后脑勺都被开了瓢,孤零零倒在角落昏迷不醒。
其余的老弱则被打包捆在一处,嘴里都被塞了布团,一见佟露进来,激动得眼眶蓄泪,朝她呜咽。
佟露挨个给他们拔开塞子。
“恩人!求恩人救救我夫君!!”
女店主一吐掉布团,便双目通红地望着佟露凄声哀求。
“你放心,我一定救他。”
佟露简单她安抚一句,便快步走到男店主身前,迅速给他切了脉。
所幸这男店主后脑的伤血已止住,此时昏迷不醒只是因为脑中淤血未散。
佟露便掏火折子,给银针微微烫过,看准穴位稳当地扎了下去。
几针后,男人眼皮颤了颤,幽幽转醒。
“七娘……”
男人眼神涣散,半梦半醒地喃喃出声。
女店主在听到这声音后,整个人都卸下了劲,含泪道:“我在!我在!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又感激地望向佟露,“姑娘大恩,七娘无以为报,七娘给你磕头!”
说着就要挣扎跪下,佟露被吓了一跳,连忙跑去搀住她:“举手之劳罢了,不必如此。我给你们解开绳子。”
这家人的遭遇属实倒霉。
据女店主七娘回忆,她夫家祖孙三代都在经营着这座驿馆,年复一年,手头也攒下了不少银子。
为免遭人觊觎,祖孙几人便将存银用酒坛装好,分散埋在了前院的三棵老树下,只等着下一辈成家,进城置业时再使用。
然而这家公爹却是个酒鬼,前些时日进城喝酒,不知发生了什么,人就没再回来。
直到今日家里遭匪,才弄明白,原来是公爹醉酒时,不小心将家中存银的位置说了出去,这才引来豺狼。
“那个老东西造孽哟!喝酒喝酒,把自己赔进去了不算,还差点害了一家子性命,在地下做鬼都做不安生!”
白发老妇捂着胸口大哭。
七娘也是眼泪涟涟,一手搂着两个受惊的稚儿,一手安抚着老妇,满屋子人抱头痛哭的景象好不凄惨。
佟露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
他抱臂而立,眼神幽深望着窗外,很明显心思已经不在这间柴房里了。
佟露怀疑他甚至连女店主和老妇人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看他这般凉薄的模样,佟露很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这煞神不爱财。她还怕魔教之人和那些强盗一样会见财起意呢。
“看我干什么?”少年忽地出声。
佟露同他对上眼,一愣,飞快摇摇头,“没什么!”
少年便盯着她,似乎非要从她眼神里瞧出个好歹。
“这位恩人是……?”
柴房众人似乎这时才注意到跟在佟露身后一声不吭的少年,惊疑的目光尤其落在了在两人之间相连的那根发带上。
好怪,没看过,再看一眼。
佟露:“……”要怎么解释?他是魔教?他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自己其实也是刚刚遇上他,就被他拿捏住了小命,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真这么解释,这好不容易缓过来的一屋子人又要被吓破胆吧!
佟露于是选择了一个最温和的答案,礼貌微笑道:
“是我的债主。”
5. 05
天底下的追债手段千奇百怪,绑个手腕不足为奇。
众人信服了这个解释。
七娘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打量一圈,犹豫道:“姑娘救命之恩,我们理应回报,不知姑娘欠这位少侠多少银钱?家中存银还有百两,兴许能为姑娘解困。”
佟露有些感动。
可此债非彼债,哪是用钱能还清的!
“多谢姐姐好意,银钱你自家存着,就不必破费了,我欠的东西并非钱财。”
“不是钱?”
七娘诧异望着她,又瞥了眼窗边少年,忽地领悟什么,不由掩唇微微笑了,“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
这话本没什么不对,但结合她的语气表情来看,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奇怪。
佟露眨眨眼,思考不出所以然,便没在这上头纠结,尽医者本分向她叮嘱了几句关于男店主的伤情,并劝他们尽早报官。
七娘连连道谢:“多谢姑娘,我都记下了,只是今日家里突然遭灾,一家老小伤的伤、病的病,总得先把他们安顿好。不如这样,两位恩人暂且先在这住下,也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做顿酒菜招待二位。”
佟露没意见。
原本她就是要找驿馆投宿的,从昨夜开始她就没怎么合眼,又经历了这么一顿折腾,早就腰酸背痛想躺下了。
她没意见,就还剩另一个人。
“喂,你住吗?”
少年眼皮一掀,懒得说话,扯了扯手中发带,佟露的手便跟着晃了晃。
佟露回头看向七娘:“他住,劳烦姐姐准备两间房!”
-
热情的女店主为两人安排了两间相邻的上房。
但是在进房间之前,佟露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举起手道:“这样绑着我没法进门。”
少年不以为意。
“那就住一间,你打地铺。”
佟露:“……”这煞神该不会真不知道“男女大防”四个字怎么写吧?
佟露深吸一口气,企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止是房间,我还要洗澡、上茅房、换衣裳……你总不能时时刻刻守在我旁边吧?我好歹也是个姑娘家!”
少年皱皱眉,神情流露出些许嫌弃。
“好麻烦。”
佟露想捶爆他的狗头。这是为了她一个人方便吗?难道他小子就不需要洗澡、上茅房、换衣裳了?
“打个商量,这样绑在一起真的不方便做事,你若是怕我跑了,不如换个办法,我把身上的玉令抵押给你如何?”
佟露挤出笑容,从腰袋里翻出一枚通体洁白的圆形玉佩,双手呈给他。
“少侠请看,这是我们回春谷亲传弟子的玉令,每人仅此一块,背后刻的‘佟露’二字便代表我的名字。只要有了这块玉令,就可以随意出入回春谷和天下各地的分号,看病治伤都不收取分文!”
少年拿起玉佩打量片刻,漫不经心在指尖转了几圈,幽幽抬起眼。
“就这?好没用的东西。”
佟露:“……”我忍。
“暂且收下了。佟露,是吧。”少年朝她弯弯眉眼,“若你敢逃,不论天涯海角,赤月教必追杀到底,将你挫骨扬灰。”
佟露:“……”你是魔教教主吗,就在这乱颁追杀令,小心告你僭越哦。
但不管怎么说,手腕上的发带总算能解开了。
佟露浑身舒坦地跑去厨房烧了桶热水,洗净身上脏污后,便美滋滋地裹紧被子昏睡了一整个下午。
一觉醒来,已经是日薄西山的时辰。
后厨飘来饭菜香味。
佟露下楼,来到后院,发现少年换了一身农户的粗布衣裳,正站在柴房门前看信。
应该不是五师叔的回信,不说九溪城离这近百里路程,就是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生气的征兆。
“咳咳。”
佟露故意制造出动静,少年抬眸,深黑的瞳仁在夕阳下折射出漂亮的暖光。
“三个时辰,马厩的马都醒了,你可真能睡。”
他一开口,和谐气氛便荡然无存,佟露回过神,不服气地反驳:“也不知道昨晚是谁性命不保,要不是有我彻夜照顾,你都不一定能看到今天的太阳呢!”
“哦?照顾?”少年冷笑,“照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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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下蛊?”
佟露一哽,很快振作起气势:“这是为了自保,若你不滥杀无辜,我哪用救个人还要战战兢兢?”
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相让。
正在这时,厨房门嘎吱开了,七娘身穿襜衣从里面走了出来:
“姑娘、少侠,菜好了,快进屋吃饭吧。”
-
晚餐很丰盛,不仅炖了鸡鸭,还有腊肉、腊肠和一干爽口的小菜。
佟露啃了几天干粮,这是第一次吃到热食,眉眼都在饭菜热气的熏陶下舒展开了。
“姐姐,你手艺真好,若是进城开家酒楼肯定挣钱!”
七娘被夸得不好意思,低头给手边孩子摘掉一颗沾在嘴角的米粒,“姑娘抬举了,城里地皮贵,酒楼大厨个个都是有真本事的,手艺可比我高明多了。”
说起城里,她不知想到什么,眉心微微蹙起,“明日我便去原城报官,只不过,家中都是老弱,我夫君还受了伤,那四个强盗就这样关在马厩里,我出门总归是放心不下……姑娘、少侠,可否请你们再留一日?”
“原城?”
佟露铺捉到这个关键词,眼神忽地一亮。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没想到她早晨随意选的一条路,居然选对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佟露提议,“那四个强盗姐姐不用担心,明日出门前,给他们每人睡穴扎一针,能昏睡两个时辰。”
“若真是如此,那就太好了,不过姑娘随我去原城,这位少侠呢?也同行吗?”
佟露:“……”糟了,竟然忘了这小魔头!
她心虚地扭头望向一旁扒饭的少年。
小魔头很挑食,碗里都是素菜,肉食只有几片腊肉,还被他扒拉到一边。
他微微抬眼,目光和佟露相交,神情中倒没有被忽视的不满。
“一起去就是,把马厩那四个人也押上,更省事。”
佟露听得惊讶。
这魔头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她瞧不出少年的算盘,便以为他是要跟去监视自己。
……果然还是疑心重!
6. 06
翌日一早,三人往口鼻上包好布巾,便朝原城方向出发了。
据七娘所说,原城疫病严重,前段时间便传出要封城的消息,现下这个节骨眼,已经很少有人往城里去了。
但佟露这次出谷,就是为了救治疫病,自然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令她感到疑惑的是,本来和治病无关的少年,听了这话后也一副不痛不痒的态度,优哉游哉骑在马背上,甚至还有闲心沿路拔狗尾巴草。
少年马后拖着一溜打家劫舍的惯犯,行进速度并没有多快,佟露稍微一驱马,便蹿到了他身边。
“那个,我五师叔,还没有回信吗?”
“对啊。”少年神态慵懒,瞥她,“我性急,如果今日你五师叔再没音信,我恐怕得杀个人才能消气了。”
佟露一个急停。
接下来试探的话也都被紧急塞进肚子里了。
这小魔头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狗嘴里更是吐不出象牙,问了也白问,还容易惹祸上身。
佟露决定一路上都装聋作哑。
傍午,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原城。
城门口人流冷清,布满了守卫,一见佟露三人便扬起长枪短棍喝令他们下马。
“几位大哥,我们是附近的农户,昨日家里遭了匪,特意进城来报官的。”
守卫们个个头戴面巾,站在圆木桩搭成的拒马后,听了七娘的解释,也没有放下手中警戒用的武器。
“回去回去!如今城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官衙哪有闲工夫管这等小事?”
情况竟是严重到连官衙都不办案了?
佟露有些吃惊,但也没被轻易打发走。
“几位官差大哥,人犯不用你们抓,昨日我们已经把那几个匪徒都抓住了,这趟是送他们来见官的。”
“大牢人都满了,再塞几个,哪儿还有粮食……”
持棍守卫正要再拒绝,忽地声音一顿。
佟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望见了一个头戴面巾、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
“邓主簿,嗨哟瞧咱们兄弟眼拙,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
被称作“邓主簿”的中年男子摆摆手,省去客套:“老远便听见动静了,县狱不收押犯人,难道要收押你们这群蠹虫吗?把犯人带过来。”
这下守卫们再也不能推脱,面如菜色搬开拒马,将那打家劫舍、现如今被绑成一串的惯匪押到了邓主簿面前。
“倒是几位老熟人。”
邓主簿眯着眼把人认出来,又例行询问了七娘昨日案发的详细过程,便爽快地把几人收监了。
“眼下原城瘟疫猖獗,已下了封城令,即日起整座县城只进不出。特殊情况,官衙办案也用特殊办法,就不入室升堂了,几位如无要事,赶紧回吧。”
七娘自然是要回家的,不过临行前,目含担忧地望向佟露。
“姑娘,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来的路上,佟露便向她坦白了身份和此行目的,如今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佟露潇洒朝她挥挥手:“姐姐安心,等解决了这场瘟疫,我回去时还要来你家住店呢!”
七娘笑应,牵着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邓主簿看着还留在原地的两人,意外道:“你们二人要进城?”
“是的,这位官爷,我叫佟露,从嘉州回春谷来,这次是奉了师父之命到原城治病的。”
佟露一边解释,一边就往袋子摸去,摸两下却摸了个空。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的玉令好像早就被抵押出去了。
她扭头,只见身旁少年动作丝滑,已经举着玉令递到邓主簿跟前去了。
佟露:“……”你不是昨天才嘲讽这东西好没用吗。
话又说回来,这小魔头进城究竟是要干什么?不会惹出大乱子吧?
佟露内心忐忑,一直到被邓主簿迎进城,转身发现少年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的时候,这种忐忑达到了巅峰。
佟露:要死了要死了。
人可是打着她的名号进城的,要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是不是还得被连坐啊?
“佟大夫,那位少年是……?”
邓主簿显然也是发现身边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的事实。
佟露微笑:“他是我路上结识的,好像进城有事要办。”
简言之,不熟,真的不熟。
邓主簿为人刚正,也没往坏处想,“如今原城到处都是瘟疫,尤其是城西,已经划了好几处疫区。这一路走来,你也看见了,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连早市夜市都取消了,若再见到那位少年,还是劝他尽早找个住处,莫要在城里乱跑了。”
佟露点头应下。
整座原城确实如邓主簿话里所说,街道空空荡荡,仿佛成了座空城。
如果不是偶尔还能碰到一两个头戴面巾、步履匆匆的行人,佟露都怀疑自己进了书中的鬼城。
一路走到城西的某条大街,终于看到家正常开门营业的铺子。
佟露抬头,见店铺牌匾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正是她师父鬼画符般的笔迹——
回春堂。
“佟大夫,邓某就送到这里了,如有什么需要,可派人去官衙给邓某传信,邓某能帮的,一定帮。”
邓主簿说罢,郑重地给她揖了个礼。
佟露连忙回礼,“多谢您带路,我一定尽我所能。”
回春堂人满为患。
大门前的石阶上摆摆了块告示牌,上面标着苍术、艾叶、白芷、硫磺等常见除秽药物的存量和价钱。
头包面巾的各色百姓时进时出,整座铺子拥挤得好似繁华都城的闹市。
佟露抓住门前一个高声维持秩序的青年,“你好,你们家掌柜的在吗?”
青年停下吆喝,打量她一眼,“你是谁?”
佟露便将自己的来历又复述一遍,只不过玉令不在身上,她又多费了些口舌才证明清楚身份。
“原来是本家的神医!先进屋把行李都放下吧。”
青年热情地招呼她进铺子,又寻了一间空房给她放行李。
“神医见谅,我们家掌柜的前些时候就被官府征去如归客栈治病了,每日都得等到太阳落山才能回来。现下,咱们城西划了好几片疫区,得了时疫的百姓都被集中到疫区里面统一诊治,如归客栈便是其中一个。”
佟露对原城官府的这种做法很赞赏。
“疫邪自口鼻而入,理应早早隔断,这位小哥,劳烦你再带我去趟如归客栈吧。”
-
如归客栈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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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划定的疫区,早就不做原来用途,门窗上皆贴着封条,外围把守着一圈黑面巾官兵,气势很是唬人。
不过有回春堂的引荐,佟露也没怎么被为难,顺利地进入了客栈。
“神医!小老儿久仰、久仰。”
回春堂掌柜姓刘,听闻消息,早早等候在前堂,一见佟露便迎上来。
佟露与他寒暄几句,便被他领着来到一间药房,房间里头全是官府从各个药铺医馆征来的大夫,每个人都伏在案前,忙忙碌碌。
据刘掌柜说,眼下这场瘟疫还未研制出有效的药方,暂时正在使用的方子有三份,都是治标不治本。
说完,刘掌柜把方子拿出来,一一给佟露看了。
佟露默记在心里,没有给出意见。
随后,刘掌柜又带她去看了不同病程的病人。
最初发病,症状是持续的高热、乏力;过了两三日,便会出现皮疹、胸闷、上吐下泻等症状;五日后,病人皮肤上会起脓疱,伴有咯血,时常全身抽搐,疮口亦会慢慢溃烂。少则十日、多则二十日,便会全身溃烂而亡。
见到这些病人,佟露大致明白了先前那三张药方的思路,又向刘掌柜询问了几处困惑,她已经对原城目前这场瘟疫有了十之七八的认识。
“依我所见,不如将第一张药方中的这味药材,换成附子。”
佟露抬手在药方上一点。
刘掌柜顺势望去,大惊:“这,这附子可是猛药,还有热毒,病人本就体虚,怕是承受不住……”
“您的顾忌有道理,可这几张方子都是保守用药,您也说了,成效并不大,不如换个路子试一试。”
刘掌柜捧着药方,皱眉沉思半晌,回到药房,又将这个办法拿出来同其他大夫争论了小一个时辰,最终还是决定采取佟露的建议……
天色擦黑。
直到另几名大夫来交班,刘掌柜才领着佟露离开如归客栈,返回回春堂。
在疫区里走了一趟,口鼻上包的布巾自然不能要了,得扔进专门的火炉里焚烧。
至于穿的外衣,也得用加了艾叶的沸水煮半个时辰,才能晾干以后重新上身。
佟露打理好自己,梳着头发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升中天,如水月华洒落庭院,一道倚树站着的黑影就尤为醒目。
佟露被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原来是熟人。
她松了口气,“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一炷香前,你还在洗澡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我在房间里洗澡?”
“问了人,房里又有水声,不是洗澡是做什么?”
好吧。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听说习武之人耳力都不错,看来是真的。
佟露把梳子插到脑后,走到树下,仰头看他。
少年摘了面罩,神情冷淡,鸦黑色的睫毛在眼底投落下小片阴影,形状漂亮的双唇紧紧抿着,很不近人情的样子,衣裳上还飘散出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佟露心底登时警铃大作——
“你是不是干坏事了?”
“是啊。”
少年扬起唇,水藻般的卷发被风吹落肩头,饶有兴味望着她。
“我杀人去了,你要报官吗。”
7. 07
佟露:“……”
听听他说的什么话。
难道这是她想报官就能报官的吗?要是真迈开腿,绝对会被死亡警告的吧!
“少侠,打个商量。”她努力微笑,“你好歹也算是顶着我的玉令进城的,这段时间,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点?起码不要把自己卷进什么血案里?”
少年拒绝三连:“不能。你算什么身份?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佟露真是奇了怪了。
说好的让人千依百顺的蛊,在这小魔头身上不仅没看到效果就算了,好像还起了反作用?
这蛊的真实名字该不会叫“反蛊”吧。
佟露无语望天,忽然在一片幽微的月色中,望见了一只从远处盘桓飞来的鹰!
少年耳力好,也听到了这阵声响,抬起食指,驾轻就熟吹响口哨。
黑鹰乖乖落到少年臂上,少年拔开竹筒塞子,从里摸出一封卷成圆筒的信笺。
佟露眼尖地瞧见,这封信笺纸的折痕处竟是烙了一朵梅花形状的火漆印!
“是五师叔的信!”
少年瞥她一眼,粗暴地撕开印章,展平信纸。
信件内容不长,少年读得也很快,眼神从上到下,只花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扫完了。
佟露眼见他神情愈发不对劲,本来高兴的心情立刻像被浇了盆冷水。
不好,情况要糟。
“刷拉——”
少年指节发力,猛地揉皱信纸,手背青筋突突横跳、骨节发白,显现出出离的怒火。
佟露自觉抿紧嘴唇,悄悄后退一步。
“呵。”
少年霍地抬眼,目光阴鸷锐利,直直将她的脚步定在原地。
他真的很气,气得眼尾都有些泛红、表情也有些扭曲,铺天盖地的杀气从身上涌出来,连停在他手臂上的黑鹰都噤若寒蝉,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佟露在他的死亡凝视中打了个颤,弱弱开口:
“怎,怎么了吗?”
少年气得说不出话,用力把手中揉成一团的信纸砸向她。
“啪嗒。”
纸团砸中她肩头,又滚落到地面。
佟露不敢吭声,任劳任怨捡起这封皱巴巴的信,展开抚平,入目就是她五师叔狂放不羁的草书:
「亲亲师侄,见字如晤。
吾在九溪一切安好,然未料师侄之行一波三折,竟至用蛊。盖因师侄年幼,未通情爱,那日吾交蛊于汝,话只言半,此银蝉之蛊名唤“情蛊”,可使中蛊之人对汝情根深种、爱之切切,如此,自可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师侄年过十七,初涉风月场事亦未尝不可。
解蛊之法,吾尚未筹出,待三月后,吾寻得机缘,回谷详议。
五师叔,穆仪。」
“……”
佟露捧着信纸,僵硬沉默。
她不敢抬头看少年的表情,因为真的很尴尬。
……怎么会是情蛊?
这种话本里经常是反派在用的东西,居然真的存在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眼前这小魔头中了情蛊,所以,他现在、此时、此刻,应该是喜欢她的?!
佟露被这个认知惊得愣了下,小心翼翼抬头瞄了少年一眼。
然而她的视线刚投过去,那边就发现了。
少年眼神扭曲,语气恶狠狠地:
“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
“……”不是,谁家好人喜欢姑娘是这么个挖眼喜欢法?这情蛊是否哪里出了问题?
佟露默默移开眼。
她斟酌着语气,安抚:“那个,虽然说这蛊的解法暂时没研究出来,但我五师叔很厉害的,三个月时间肯定能找出办法……”
“对不住,我也不知道这是、情蛊,要是知道了,我一定不会用在你身上,你要不消消气?我觉得你如今的症状,好像也并没有受这蛊影响太深,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少年气极反笑:“呵,我凭什么受制于一只畜生?这蛊要我爱你,我偏不。我不但要杀了你,还要把这畜生剜出来,一把火烧了。”
佟露震愕回头。
面前少年乌黑的双眼溢出滔天邪气,微微卷曲的马尾无风自动,红色束带上下翻飞,好似一条血线。
他苍白修长的指按住腰间剑柄,“唰”地一声,冷冽剑刃出鞘,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寒光,下一瞬,这剑刃就抵到了佟露颈边!
“冷冷冷静!”
佟露颤巍巍举起双手,可对上少年煞气阴戾的眼睛,她整个人就仿佛被摄住了,满肚子想要求饶的话都卡了壳。
直到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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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肤传来一阵刺痛,空气里飘荡出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佟露豁然惊醒,意识到他真的没留手。
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他这次的确是要置她于死地!
这一刻,求生的欲望盖过了所有,佟露心如擂鼓,大脑飞转,堪称是慌张地一把握住了少年持剑的那只手。
她背冒冷汗,却目光灼灼,直望进少年眼底。
“你,你不要杀我好不好?我现在脖子好痛,心里也很害怕……我还要救人,一点都不想死的。”
少年神情怔松了一刹。
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猛地拧起眉。
发白的指骨微一用力,便想将剑刃逼得更深,可临到关头又急忙收住。
进不得。
退也不甘心。
少年脸色黑如锅底,眼底情绪阴晦难辨。
过了许久,似乎是觉察到对面人的手还搭在自己手上,他神情一变,总算撤了剑,凶恶地甩开对方。
“哎哟。”佟露被他甩得重心不稳,左右摇晃两下,才终于站直。
等她再抬头,眼前只剩一树月华,哪还有黑衣少年的半点影子?
……被气跑了?
佟露捂着颈侧流血的伤口,四下环顾一圈,还是没发现半个人影。
这下她确定,人是真的被气跑了。
悬在半空的心稍微落地,小命无虞,佟露望着空荡荡的庭院,也后知后觉地涌上几分委屈。
不就是一只情蛊,至于要人命吗!
只是暂时无解而已,三个月后见到五师叔,说不定就有办法了呢?哪怕五师叔想不出法子,大不了她便去求师父……
办法总是人想的。
可他听都不听,就要杀人。
佟露委屈了一会儿,又隐隐地发觉蹊跷:这小魔头虽说视人命如草芥,但今晚的态度也有些反常。
他如此忌讳情蛊,该不会,是早就有心上人了吧?
佟露眼神一亮,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原本两个人情投意合,好好地,突然被情蛊横插一脚,是个人都得生气。如若不然,他哪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佟露时至此刻,真正有了点愧疚的念头。
要不然……明天给他道个歉?
8. 08
然而接下来好几天,佟露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人。
刚开始佟露还沉得住气,到第三日,她多少有点坐立难安了。
小魔头该不会是气炸了,决定一刀两断,三个月后直接提剑杀上回春谷吧?
佟露以他的性格估摸了一下,好像真的有可能!
……也不知道师父那一把老骨头能不能顶得住。
佟露口中发苦,打算寻个空闲,先给师父写一封罪己书。不管怎样,认错态度是很重要的。
但就在她预备提笔的前一刻,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她还不知道那小魔头的名字。
“……”
这几天如归客栈也非常热闹。
因为那张改动的药方,许多轻症病患有了明显好转,其他病人看到希望,也一改往日暮气沉沉的氛围,相约着到客栈后院晒太阳。
而且患病的人群中,就有一个茶馆当红的说书人,那嘴皮子利索得,连埋头于药房的大夫都忍不住捧起医书悄悄挪过去听一嘴。
“今日老朽要讲的,是江湖上赤月教的一桩往事,诸位看官可都听说过赤月教前任教主、东方鹤的大名?”
“哎,不错,正是那血染武林,令无数豪杰闻风丧胆、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然而世人皆知其残暴,却不知其残暴背后的缘由——传说那魔头东方鹤,乃是一阴阳人!”
“到这里,诸位看官便要问了,这阴阳人究竟是何意啊?阴阳人,世所罕见,非男非女,非人非鬼。据说,东方鹤自幼便因为这阴阳之体备受欺辱,经年累月下来,便养成了他麻木不仁、暴虐成性的恶根。”
“炼成邪功后,东方鹤势力日渐坐大,开始大肆搜集相貌姣美的童男童女,传闻最鼎盛时期,赤月教内,东方鹤的禁脔可达三百之数!”
人群爆发出惊叹的“哇”声。
说书人微微一笑,很是自得。
“但老话常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在这三百禁脔之中,当真出了一个变数!”
“变数的名字叫做李常意,木子李,取常情快意之意。”
“隆庆二十九年,李常意年仅十五,竟暗中习得邪功,在东方鹤欲召侍寝当夜,割断了东方鹤的头颅!从此魔教易主,可悲,可悲……”
佟露也觉得可悲。
十五岁,她还在山谷里被师父抓着苦读医书呢,可有的人已经不得不拿命赌命、生死一线了。
回想起以前,自己还说过对方坏话,佟露当晚就心酸得失眠了。
翌日,她是被一阵吵嚷声闹醒的。
揉着酸痛的眼睛起身,她穿好衣裳,随手挽起头发,便循着声音赶过去。
闹事地点在正门前,刘掌柜和回春堂的几名伙计都堆在那里,而闹事的正主,则是台阶下的一个胖子。
胖子仿佛是位很有身份的人,穿金戴银、气势跋扈,坐在六人抬的露天软轿上,四周围满了衣着一致的打手,一看就很不好惹。
佟露的到来暂时打破了两方对峙。
“哎哟神医,还没到时辰呢,您怎么出来了!”刘掌柜转身望见她,既惊讶又懊恼,就想把她藏回去。
“我听到动静才出来的,掌柜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等刘掌柜解释,软轿上的胖子也发现了她,眼神一亮,举起扇子便指向她道:“这位漂亮姑娘便是回春谷来的神医?妙极,妙极!”
“呃……你找我?”
“正是!”胖子露出一口大白牙,“神医,今日在下来是有事相邀,家父前几日不小心摔伤了腿,只怕家养的大夫医术不精,使家父落下什么毛病,因此,在下特意到回春堂拜访,邀请神医登门问诊。”
佟露皱眉。
“不去。”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干脆拒绝,胖子一怔,又笑着解释:“别急着拒绝嘛,神医初来原城,可能有所不知,我元丰山庄乃是原城第一大富户,做的是皇家生意,在诊金上绝不会亏待了神医的。”
他说完折扇一挥,软轿旁的某个打手便端着一盘金灿灿的金元宝走了出来。
“这点小小心意便算作是本次问诊的定金了,还请神医笑纳。”
佟露望着他洋洋得意的脸,心头真的升起一丝火气。
“这位公子,我说了,不去!”
“你口口声声自称你家是第一富户,那就不可能不了解现在原城的形势,如今疫区里全是染了瘟疫的病人,根治的方子都还没研究出来,我怎么可能抛下这一城病人去给令尊看什么摔伤?”
“何况行医者最忌讳隐瞒,你一招手就是百两黄金,又放着家养大夫不用,这要看的哪是什么摔伤,恐怕另有隐情吧?”
胖子被这接连反问噎住,脸色渐渐涨红,猛地一拍扶手:“好大的胆子!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一圈打手也列队开来,一眼望去气势汹汹。
佟露便有些怕。
这队打手个个身强力壮,还带了武器,哪是回春堂的老掌柜和小伙计们能抗衡的?
但她没表现出来,只硬撑着道:“光天化日,你们还想强抢民女不成?”
胖子就滞住了,也没下令动手,也没下令撤退,梗着粗红的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
一片凝重的气氛持续了半晌。
忽然,半空飘来一声嗤笑。
“孬种。”
这声音熟悉!佟露精神一震,抬头望去,果不其然在房顶的位置望见了消失数日的小魔头。
小魔头抱着剑,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佟露怀疑他每次不走寻常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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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了方便用鼻孔看人。
“你!你!”
胖子看见少年,简直比看见鬼还惊讶,一张肥脸被吓得颜色惨白,差点从软轿上摔下来。
“我?我怎么?”
少年扯起嘴角嘲讽,“敢出门来求医,又不敢抢人,元文义怎么生出你这样一只缩头乌龟。”
胖子又怕又气,整个人都在哆嗦,“你、你这魔头!你坏事做尽!竟然还敢留在原城!”
“是啊,我还没走,高兴吗。”
胖子可太高兴了,连狠话都来不及扔,便急忙催促轿夫掉头。
一行浩浩荡荡的人马不出瞬息就消失在了街道尽头,手忙脚乱中,还掉了几颗金元宝。
刘掌柜见不得暴殄天物,小跑下去把那几颗金元宝捡了回来,一脸为难,“神医,这金子……”
佟露正想说找个时间给人送回去,不等开口,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便伸了过来。
“正好,当路费。”
少年抓起金元宝掂了掂分量,十分恶霸地发言。
……真是什么钱都敢要啊。不过看样子,这小魔头和元丰山庄过节颇深,佟露也不好发表意见。
她试探性发问:“所以,你这次来原城,是因为元丰山庄?”
“找他们庄主问点事情,那老不死一开始不肯说,我就拔了他的指甲,打断他四根肋骨两条腿。”
“……”难怪人家见你跟见鬼一样。
佟露眼角微微抽搐,也总算明白先前那胖子为何要执意隐瞒病人伤势,太丢脸了。
但这么大一桩事情,元丰山庄竟然没报官,真是稀奇。
还是说报了官,只是暂时没抓到人犯?
想到这里,佟露天灵盖一凉,连忙顶着众人诡异的目光把“人犯”拉进回春堂,确定四下无人后,才焦急地询问:“你没被官府通缉吧?”
少年:“他们不敢。”
佟露松了一口气。没被官府通缉就好,她才不想背上与凶手互通往来的罪名呢。
心口大石落下,佟露望着少年,又涌上一股尴尬和小心。
“我还以为你、你走了呢。”
少年阴恻恻地:“走?当然要走。”
佟露就想起他说的“路费”。
“你要去哪?”
“不是我,是你、我。”
佟露一愣,脑子瞬间浮现不好的猜测,“你想用我去威胁五师叔?!不要吧。我五师叔很随性的,想去哪就去哪,眼下也不一定在九溪城了……何况她说了要三个月,你就是现在押着我去,她也不一定能拿出办法来呀。”
少年眯了眯眼,顺着她的话,“用你来威胁,倒是个好主意。”
佟露:“……”搞了半天原来你不是这个套路吗。
坏了,给他提供思路了。
9. 09
“她说要三个月,我便给她三个月。”
少年状似很大度地说,“三个月后,若这蛊再无解法,我就屠了回春谷,杀光所有人。”
佟露:“……”你好狂。回春谷那么多学医的,你说屠就屠吗,问过江湖其他门派的意见没有。
“敢问少侠,那方才你说的‘你、我’是什么意思啊?”
少年:“这三个月,我要你去睦州救一个人。”
“什么人?”
“女人。”
——来了!那晚她的猜测果然有道理!
佟露竖起耳朵,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就这些?没有更具体的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
佟露沉默一会儿,壮着胆子开口:“我觉得,我们应该敞亮地谈一谈。”
少年不接茬。
佟露只好自己继续:“我知道情蛊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很不公平,如果原本情投意合的一对有情人就这样被拆散,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所以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尽力配合,要和你那位心上人解释清楚也是可以的!”
少年越听越莫名其妙,“什么心上人?”
“你,没有心上人吗?”
“我为什么要有这种鬼东西?”
心上人,等于,鬼东西。
很好,这下确定了,是条没人要的小恶狗。
佟露只觉得自己之前的一腔真心和愧疚都喂了狗。
“那你要我救的那个女人是……?”
少年凉飕飕警告:“打听那么多,小心被灭口。”
佟露:“……”
行吧。反正只是救人,又不是去杀人放火,就当稳住小魔头给他解闷了。
佟露:“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少年:“马上。”
佟露瞪大眼睛:“不行!我这还有一城的瘟疫没解决呢!”
少年:“关我什么事。”
佟露:“不关你事关我事,你现在就算扭着我离开了,我的心也在这里,才不会乖乖听你话。”
少年皱眉,有些恼了:“那你要多久?”
佟露斟酌着:“一个月……?”
见少年神色风雨欲来,她又急忙改口:“半个月吧!”
少年冷哼一声,勉强同意。
-
没人要的小恶狗就这样在回春堂住了下来。
佟露怀疑,他是等着半月之期一到就立马抓自己去睦州。
“那位少年,是神医的朋友吗?只是,他看着并不像回春谷的人。”去如归客栈的路上,刘掌柜委婉发问。
多亏小魔头在人前那一番“打断腿”“拔指甲”的耸人听闻的言论,佟露现在对于怎么解释他的身份很是头疼。
想了半天,她说:“不是朋友,只是来原城的路上与他认识,有些纠葛,等原城的事情结了,我就会同他离开。”
又想到少年顶着的“魔教”头衔,佟露连忙补充,“他的来历,我也了解得不太清楚,只知道不好招惹,还请掌柜多多担待,不要深究。”
“如此,小老儿明白了。”
刘掌柜隔着面巾捻了捻并不存在的胡须,停顿片刻,还是没忍住望向她。
“神医,小老儿有一言,不知当讲不讲当。”
“掌柜但说无妨。”
“今日一见,我观那少年行事狠辣,是个能惹出祸端的,神医初出江湖,秉性纯良,实在不好与此人牵扯过深,以免引火烧身哪。”
刘掌柜语重心长,佟露也深以为然。
若是没有情蛊,她早就躲他躲得远远的了!
小魔头阴晴不定,嘴巴也没一句好话,动不动还要杀人,实在是难应付得很。
“多谢掌柜提醒,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等解决了其中纠葛,我与他便桥归桥,路归路,没什么再见的机会了。”
刘掌柜欣慰点头,颇有一种维护了自家篱笆里水灵灵的白菜的自豪感。
“对了,神医,小老儿还有一事。”
佟露:“掌柜请说。”
刘掌柜:“不知这段时间,我等该如何称呼那位少年啊?”
佟露:“……”
好问题。
她今天仍然不知道那小魔头的名字。
“……”
“书接上回,昨日,老朽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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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魔教易主。”
如归客栈后院,说书人今日特意搬了张桌子,惊堂木一拍,倒有几分搭台唱戏的味道了。
“诸位看官应该都有所耳闻,魔教这位新任教主李常意,掌教以来,比起大魔头东方鹤要收敛了不少,鲜少有去挑衅什么名门正派的传闻。”
“如此便叫人心生疑惑,莫非,这李常意是打算率领赤月教众改邪归正了?”
见看客眼神发亮,说书人淡淡一笑,一盆冷水泼下——
“若真信了此种传言,武林就要大难临头了!这位新任魔教教主虽然行事神秘,却绝非善类!”
“今日老朽要讲的,便是三年前的一桩血腥惨案,盐湖镇案。”
“话说盐湖镇位于黄州,乃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人口不过百余数。然而三年前,赤月教发生内乱,李常意手刃前任教主东方鹤,上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率领教众屠戮盐湖镇!”
“那一日,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满目疮痍!盐湖镇无论男女、无论老幼,都没能逃过魔教的屠刀!”
“杀戮过后,盐湖镇便被凶手一把火点燃,大火烧了整整五天五夜,直到第六日清晨,才被扑灭,但昔日小镇已经成了一片赤地焦土……”
“当年这盐湖镇案一出,立即震惊了武林,武林正道一同对赤月教发出围捕令,连一向不管江湖事的黄州官府也被惊动。”
“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赤月教后来才一改嚣张作态,没再掀起什么风雨……”
众人听完,唏嘘不已。
冲动些的已经气得涨红了脸,一捶地板就要开骂。
佟露看见,连忙把他劝了下来:“大哥,生气伤肝,你上午刚喝了药,最不宜情绪激动了,消消气,咱们回房吧。”
其他大夫见状,也赶紧出面主持大局。
后院戏台就在群情激愤中潦草收场。
“魔教真是可恨!”大夫们收拾桌椅的时候,还不忘发表感言。
佟露认同点头。
昨夜她心酸失眠得有些早了,魔教的那个新任魔头,不仅可悲,还可恶!
难怪能养出那样一条见人就咬的小恶狗。
10. 10
入夜,佟露回到回春堂时,小恶狗正在逗狗。
是刘掌柜养的狗,土黄颜色,被喂得壮硕一只,正哼哧哼哧追着小恶狗抛出去的布球。
见佟露回来,黄狗发出欢快的“汪汪”声。
“别扑别扑,我身上脏得很,还没换衣裳呢。”佟露双手把扑上身的黄狗扒拉下来,拍了它脑袋一下,“你自己捡球去吧。”
大黄狗甩甩尾巴,愉快地捡球去了。
但它捡了球,却没给石阶上坐着的少年叼去,反而叼到了佟露脚下,乌黑的眼珠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嗷呜一声,显然是要佟露陪它玩。
旁边的少年恼了:“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不看看是谁给你找的球!”
大黄狗好像听懂了,又嗷呜一声,音调有点委屈。
佟露看不下去了,连忙蹲身抱住狗头揉搓一把。
“好端端的,你和大黄计较什么!”
“我计较?”少年被这指控气笑了,“行啊,那明天早饭就吃红烧土狗、干煸狗肉、狗头煲。”
佟露捂住大黄狗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大黄狗对这安抚很是受用,钻进佟露怀里吚吚呜呜一阵撒娇。
少年听得眉头皱起,抄起一颗青石子就朝狗屁股砸了过去。
“快滚。”
大黄狗被砸得哼唧一声,灰溜溜夹着尾巴跑了,连地上的球都没要。
佟露无语凝噎,起身拍了拍衣裳上沾的狗毛,小声嘟囔:“心眼真小……”
少年阴森森盯着她:“你说什么?”
佟露哪敢再说话,飞快摇摇头。少年却不肯放过她,一撂衣摆就要迈腿朝她走过来。
佟露立即伸手制止:“停停停!我是真的没换衣裳,刚从疫区回来,你想染病吗?”
少年就站住了,说出的话却像恶鬼催命一样:“今日一过,你还剩十四天。”
佟露难以置信:“怎么就剩十四天了?今天不能算在内的。”
少年油盐不进:“再讲价,现在就把你打包捆走。”
佟露:“……”好一个恶霸式强买强卖。
武力不敌,佟露只好咬牙吃下闷亏。
她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对了,今日掌柜问我该如何称呼你,说起来,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却还不知道你的——你叫什么呀?”
少年默了一会儿,说:“叫主人。”
佟露:“……?”把谁当狗呢。
许是她表情太过有趣,少年看着,居然笑了,并恶劣朝她勾了勾手指头:“你现在也知道了,来,叫一声我听听。”
佟露:我呸。我叫你一声蠢狗你敢答应吗。
少年笃定:“你在骂我。”
佟露心说是啊。
面上却抿唇弯出一个无害的笑。
这小蠢狗摆明了糊弄人,不肯暴露真实姓名,搞不好是什么一说名字就要被大家除之而后快的武林公害,她才不去触霉头呢。
不说就不说,反正她私底下称呼多得是。
小恶狗、小蠢狗、小魔头、大煞星……来吧少年,总有一款适合你。
-
之后的日子,佟露每晚回到回春堂,小恶狗都跟脑门上贴了催命符似的倒计时:
“还剩十三日——”
“还剩十二日——”
“还剩十一日——”
“……”
佟露也硬生生地被他催出些紧迫感,有几日晚上做梦,梦到的都是自己被一只长着獠牙的大黑狗撵在脚跟后面追,追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起床,眼下都是疲倦的乌青。
“神医可是累了?这起早贪黑的干活确实辛苦,神医还是要保重身体,不如今天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刘掌柜看出她的疲色,关切说道。
佟露心中温暖,只觉得梦里那只大黑狗更可恶了。
“不必了,大家都辛苦,只要治病的药方能早日研究出来,大家这些天起早贪黑就都是值得的。”
刘掌柜听了,便也不再劝。
佟露来的第一日,就建议修改了药方当中的一味药材为“附子”,后续经过试验,也取得了一些效果。
之后的日子里,大夫们又在多方商讨下陆陆续续修改了好几味药材,药方的疗效日渐显著,已经有一位轻症的病人在吃了药后痊愈。
这一成功案例的出现,更使得如归客栈上至大夫下至病人都信心大增。
随之愈发鼓舞红火的,竟是客栈后院的说书事业。
究其原因,倒也简单。
说书人患的是轻症,吃了几日药,身上的皮疹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兴许再过几天就能痊愈——
他若离开如归客栈,大伙还能上哪听故事去?往后也许能在重新开业的茶馆戏院碰见,但到了那时,听故事还得掏钱,不如现下一次性听个够本!
大家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说书人显然也仗义,毫不藏私,润润嗓子拍个板,愣是从江湖恩怨说到桃闻趣事,从正邪冲突说到某个掌门的第十八房小妾的第二个私生子。
半月之期倒数第五天,说书人终于在众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收拾包袱离开了如归客栈。
至此,客栈只剩下最为棘手的十几名重症病人。
“内服、外敷、针灸……这种种方法都用上了。可是还有哪里做得不对?”
大夫们齐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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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愁眉苦脸。
佟露也说不出好办法。这段时间,即使在大家倾尽全力的救治下,也仍然不断有重症病亡。
轻症的病人或还有共性,可重症的病人个个特殊,不是老幼、就是曾经患有其他病症,如今多症并发,再如何治,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佟露这时才后悔没跟着师父多学些真本领。
从前师叔们总夸她天资聪颖、一点就透,她原来在谷里的时候,也是很有几分自傲的。
可当她真正跳出那片桃花源,亲眼看见众生疾苦,才明白,自己这些年所学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半月之期倒数第二日,邓主簿带着官府文书上门了。
是青州郡城褒奖几位大夫的文书,文末附有此次时疫的治病药方。
佟露听了,那药方和他们一步步所尝试出来的药方十分相似,只有两味类似药性的药材不同。
大家都很高兴。
“看来老夫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药方居然对了十之八九!”
“呸,老东西不要脸,这里头有你多少功劳,有神医多少功劳?心里没点数?”
“嗨呀,揭我短干什么!辛苦那么多天,就不许我陶醉一下啦?”
“……”
一片欢声笑语中,邓主簿走到佟露面前,很是郑重地揖了一礼:“瘟疫得解,邓某激动之心无以言表,某在此,代替全原城百姓拜谢神医!”
又朝佟露身后众人揖礼,“也拜谢各位大夫!”
“列位这段时间受累了,现在有了药方,煎药一事尽可交给我们官衙差役,列位也可以歇歇了。”
话虽如此说,但歇是不可能全都歇的。
如归客栈还是留下了两名大夫照看重症的病人。
回程的一路,佟露心里颇为感触。
街边小巷偶然能碰上一两个粘贴告示的差役,佟露凑近一看,告示内容便是她方才从邓主簿口中听到的那些。
寂静如一滩死水的小城,从今日起,大约便能够重新焕发出生机。
佟露心情松快、脚步轻盈,迎着日色一路蹦达到回春堂门口。
却在看见门前那道黑影时,脚步猛地顿住。
檐下,黑衣少年懒散靠墙,一手还拿着官衙批发的告单,显然是在第一时间就收到了风声。
听闻动静,他霍地抬眼望过来。
“正好,你既自己回来了,也省得我去抓人。”
佟露茫然:“抓谁,抓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你说要解决瘟疫,如今官府文书也出来了,那就不用再等。”
少年一锤定音,“今天出发,去睦州。”
……这个魔鬼!
11. 11
佟露对他的独裁行为提出了严正抗议,诸如铁打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说好的半个月他不守信用等等。
但在敌我悬殊的实力差距下,都被无视了。
少年把她打包扔上了小红马。
“你好歹等我和刘掌柜道个别!”佟露趴在马背上,做最后挣扎。
少年充耳不闻,扬起马鞭。
“驾。”
一红一黑两匹马儿迈开蹄子,往城外飞驰去。
-
四月艳阳天,树影翠绿重重,碧水柔波,青石古镇。
奔波了两个多时辰,佟露面如菜色地跟着少年来到了最近的一处渡口。
少年打算走水路去睦州。
这个打算倒没什么错。青州与睦州之间还隔着一个禹州,若走陆路,需要小半月路程,走水路则快一些,只要七八日。
只是俗话常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两人牵着马到渡口一打听,今日竟没有去睦州的船了。
“都是最近这瘟疫闹的。”船夫撑着杆,叹了口气,“原来青州到睦州的船,每日至少有三趟,可自从瘟疫爆发以来,商船和官船都越来越少,现在每日也只剩下一趟了……两位如果要去睦州,明日记得赶早,大约卯时,渡口这里有官船。”
佟露谢过船夫。
现实摆在这,没办法,两个人只好牵着马四处晃荡,在附近寻了个客栈住下。
客栈里也没什么人。
不仅是客人,连跑堂的小二都裁减得只剩下一个腿脚不利索的瘸子了。
佟露点完菜,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望向窗外发呆。
“这里景色真好,可惜铺子都不开门,要是有夜市就好了。”
少年:“逛夜市,你有钱?”
佟露:“……”痛,好痛。
她的盘缠只够一来一回的路费,又在如归客栈时散出去不少,现在确实要见底了。见鬼,这小恶狗是怎么知道的?
佟露狐疑:“你是不是翻我包袱了?”
小恶狗不屑地嗤笑一声,“谁有兴趣翻你包袱,是你自己把钱袋塞在包袱边,一摸就知道了。”
佟露:“那你也不能摸我包袱。”
少年:“怎么,你包袱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才没有,你不要打岔,姑娘家的包袱就是不能随便乱摸的!”
“哦?谁定的规矩。”
“没有谁定规矩,是约定俗成、理当如此。”
“我不讲道理。”
“……”
毫无营养地拌了半天嘴,后厨的菜也做好了,小二吆喝着上菜。
“虾丸子,红白熬肉,五味杏酪鹅,盐芥,豆腐羹,糟黄芽来咯!”
“客官慢用,莲藕排骨汤还在锅里炖着,等会就上!”
汤是佟露点的,本想饭前润润肚子,不过已经有了这么多菜,那汤放在最后消食也不错。
佟露向小二道过谢,给自己盛了满当当一碗饭。
小恶狗吃饭的时候倒很安静,乖乖地守住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两个人风残云卷,不出眨眼功夫便将一盘虾丸子吃得见了底。
最后两颗虾丸子,佟露本想开口说两人平分,谁知嘴唇刚动,就看见一双筷子伸了过来,把两颗丸子都插走了。
佟露抬头。
对桌少年举着一双丸子,也不吃,就坐在那,挑衅地朝她勾出一个笑。
佟露:“……”算了,不跟这只蠢狗一般见识。
她埋头去夹别的菜。
可少年仿佛跟她杠上了,她看中哪个菜刚要夹,一双筷子便飞快伸过来,将菜夹走。
如此反复几次,佟露终于生气了:“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吃菜。”
“吃菜有这么吃的吗?”
“怎么没有。”
“你就是故意欺负人,你是吃好了,那我呢?”
“小狗喝汤。”
“你骂谁是狗!”
“谁急了谁是狗。”
“……”
“汤来咯!!”
小二应景的吆喝声传来,佟露一听,心里更憋屈了。
她扭头望去。
小二端着好大一砂锅汤,腾腾热气顺着锅沿冒出,香气翻滚四溢。
“客官,这砂锅汤可是小店的招牌菜,多少外地跑船的过来,就是为了这一口!”
他一边说,一边走,手里的土陶砂锅足有脸盆那么大,遮挡了他向下的视线。
佟露眼睁睁看见他的跛足被过道旁的桌腿绊了一下,整个人惊呼一声,就朝前扑来——
不好,汤要洒!
佟露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正准备躲,忽觉后领子那处传来一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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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人就被往后拽去。
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已经闪到了她身前,紧接着便是土陶砂锅被筷子击中的脆响,和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
佟露魂还没回来,少年把身一转,已经暴躁地骂开:
“你蠢的吗!那么大一锅汤,也不知道躲?”
佟露:“……”想躲来着,还没动就被你逮住了。
她懵懵抬头,只见面前少年怒气冲冲,漂亮锋利的眼睛里盈满了火气,眉峰紧蹙着,好像在……担心?
佟露被这个认知惊到了。
她眨巴两下眼睛,企图再看清楚点,可少年这时像反应过来什么,神情整个空白了一瞬,渐渐沉下脸来。
外露的怒意消散得一干二净,少年表情阴沉,眼珠死死盯着她。
眼底的羞恼、惊怒、不甘浮出水面,只微微露了个头,便被滔天的戾气所掩盖。
他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明明前一刻还是担心她担心得不得了的样子,不过一转眼功夫,就好像恨她恨得要死……
这小恶狗变脸真快。
少男心,海底针,佟露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索性埋头当鹌鹑。
好在少年也没有要拿她开刀的意思,只恶狠狠把手里仅剩的一根筷子拍到桌上,连饭也不吃了,转身就上楼。
等人走远,佟露才慢吞吞抬起头。
四周已经是一片狼藉,砂锅碎片、汤水残渣溅了一地,上菜的小二也苍白着脸坐在地上,似乎受了伤。
“你怎么样?烫到了吗?”
佟露蹲到他身前,要把他扶起来,小二连连摆手。
“没事、没事,我,这真是,唉!对不住客官,都是我的错,这一桌菜,就从我的工钱里扣吧。”
佟露:“你真的没有哪里被烫到?”
小二摇摇头:“汤是冲着前面去的,我没事,倒是那位客官,虽说把砂锅打偏了,可里头的热汤,好像也洒到他手上了……”
佟露愣了下。
她刚才还真没注意。小恶狗在她心里一直都是很厉害的恶人形象,以至于她下意识地就以为他刀枪不入。
他也是为了挡在自己前面才被烫到的……
虽然这份下意识的维护举动,可能并不出自于他的本心,只是因为情蛊作祟。
想到这里,佟露心情五味杂陈。
12. 12
少年的房间在她隔壁。
佟露从药箱里翻出一盒烫伤药膏,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给他送去。
“笃笃”两声敲门响后,没等多久,房门便嘎吱打开了。
少年站在门后,神情有些不耐,望见佟露,他眉头忽地一拧,后退半步就要关门。
“哎,等等!”
佟露觉察到他的意图,连忙上前抵住缝隙。
少年手指紧扣门沿,表情阴郁:“找死?”
“不找死,找你。”佟露拿出药膏,往他指尖碰了碰,示意他接住,“这是烫伤药,我从回春谷带来的,很灵的,你试一下。”
少年指尖微微一缩,眉头皱得更紧,并不领情。
“不用。”
“你都被烫到了,要是不擦药,伤口会更疼,愈合得也更慢,还有可能留疤!”
少年却没被她这番说辞吓唬住,冷着脸又要关门。
他的力气实在很大,佟露顶不住,片刻就被推了出来。
门板“啪”一声用力合上。
佟露踉跄着站稳,望着面前严丝合缝的门板,心里也腾地生出火气。
一番好意就这样被拒之门外,活该疼死他算了!
他不要,她还不想给呢!
佟露气呼呼地回了房,鞋一脱、被子一卷,就开始对墙自闭。
一会儿想到他各种各样的可恶行径,一会儿又想到他挡在自己身前、眼睛里都是担忧的神情……
脑子里天人交战,好不激烈。
过了许久,佟露霍地睁眼从床上坐起。
……算了,她同一只小蠢狗计较什么呢?就当他脑子被情蛊啃出问题了。
没错。
非常合理。
自顾安慰好自己,佟露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穿上鞋,重新揣起药膏,放在少年门前。
“笃笃”两声,她再度敲响房门。
“我把药膏放你门口了!记得一日三次,外敷!”
“……”
回应她的是房间里长久的沉默。
佟露碰了一鼻子灰,这次也不生气。
她了却心事般脚步轻快地回房,一夜香甜好梦。
-
翌日起身,佟露发现她放在隔壁门前的那盒药膏不见了。
正观察,“嘎吱”一声,隔壁也推开了房门。
少年走出来,右手掌规规矩矩地缠了一圈绷带。
“早啊,咱们现在去渡口?”佟露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
少年不理她,背着包袱径自下楼。
昨天生的古怪闷气今天还没消吗?佟露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不再多话。
两个人牵着马来到渡口。
他们到得早,去往睦州的官船停靠在岸边还未出发,是一艘长约一百尺的大船,船上风帆遮天蔽日,一眼望去煞是壮观。
两个人交了船费,又额外付了一笔运马的费用,便登上甲板去寻房间。
这艘官船的大多数客房都是能睡十几人的大通铺,单人房则在二层,费用比大通铺要高出好些倍,因此没什么人住。
但少年在原城时刚拿了元丰山庄的几锭金子,眼下出手十分阔绰,直接将整个二层都包了下来。
富豪在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
这也就导致他们上楼的一路,四周全是船客偷偷投来的打量目光。
佟露被围观得很不自在,快走几步凑近少年,发出疑问:“这么做,是不是太招摇了?”
问完,她才记起来这小恶狗好像还没消气。
谁知少年竟然回答了:“我睡觉不喜欢有人住旁边。”
佟露:“……”嗯、那我呢?
少年:“小狗不算人。”
说完,他随意选了间房住进去了。佟露反应过来,站在他合拢的门板前打了一套乱拳。
但钱都付了,走是不可能走的。
佟露特意选了离他最远的一间房,拍拍包袱也跟着住下。
辰时正,官船启程。
两岸青山远去,江风拂面。
内河的航行比海路要平稳许多,即便是风雨天,江河的波涛也只是微微摇晃船身,躺在床上尤其好眠。
若碰到出太阳的天气,便能走上甲板欣赏风光,无聊的船客甚至还会成群结伙摆个牌桌、棋局,这时候,整艘官船就会格外热闹。
佟露在航行的第二天,便忍不住探头探脑挤进了牌桌。
牌桌上打的是时兴的叶子戏,佟露技术很不错,一出手就连赢三把。
“嚯,小姑娘真是厉害!以前经常打吗?”邻桌的妇人一边洗牌一边笑呵呵问。
佟露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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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答:“我师父喜欢打牌,我从小被他抱着上牌桌的,自然练出来了。”
“怪不得这么厉害!我是不成了,四婶子,你来,你牌路好,来试试呗!”
妇人起身与后头的蓝衣婶子换了个位置,蓝衣婶子也没推拒,熟练地将叶子牌洗乱、垒好。
“姑娘,怎么就你一个人啊?昨天和你一起上船的那位小公子呢?怎么没下来玩?”妇人拉起家常。
佟露:“他性子冷,喜欢自己呆着。”
“哎哟,这可不成,过日子嘛,两个人就该多相处,怎么能天天冷脸?”
蓝衣婶子摸着牌,也点头附和:“还是年纪小了,没开窍呢,我当初十七岁嫁给我家那口子的时候,他也不是成天跟个闷嘴葫芦似的?后来生了我家老大,这日子才慢慢热络起来的。”
“说的是,如今咱们镇上,哪家姑娘不羡慕你!”妇人打趣一句,转头又说,“一瞧就是对儿小年轻,成亲时间还不足半年吧?”
佟露摸牌的手僵在原地,尴尬解释:“没成亲,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妇人惊奇:“那怎么一起搭船来了?”
“去睦州办点事。他、他是我弟弟。”
佟露说完,近乎心虚地四处瞟了一眼,没看到小恶狗的身影,才又镇定下来。
“那难怪,难怪,两个都生得那么标致,细想想还有点像呢……”
妇人亦是有些尴尬,打着哈哈把事情翻篇,很快又扯起其他闲话,诸如近来的物价、船上的伙食、家中的鸡飞狗跳……
一上午消磨过去,佟露净赚十八文铜钱。
午饭的时辰,佟露就回二楼了。
官船一楼大通铺不包伙食,船客大都是自备干粮,稍微想改善生活吃热食的,就会花钱从后厨买一碗面或者一碗饭;
二层的单间待遇就要好得多,不仅包伙食,每日还有专人来打扫,尤其是这次碰上了位包揽二层的豪客,后厨提供的餐食都是荤素搭配、七菜一汤的顶格。
佟露捏着钱袋,蹦蹦跳跳登上二楼。
准备推门进房间时,忽然感觉后脚跟被谁轻轻踢了一下。
她转身。
少年从墙板拐角处露出身子,双手抱在胸前,黑眸清凌凌地,望着她,发出致命之问:
“你刚才说,谁是你弟弟?”
13. 13
佟露倒抽一口凉气。
“你、你都听到啦?”
可一楼二楼那么远的距离,甲板上的声音还那么嘈杂,他是怎么听见的?
少年一脸高深莫测:“你做什么我都知道。”
佟露:“……”那我现在在心里骂你你知道吗?蠢狗、煞星、魔头?
少年眯了眯眼:“少试探,我看得出来。”
佟露便住了嘴。
“方才那件事,是个意外,那婶子误会我们的关系,我就是随口一诌。”佟露说着,又忍不住辩解,“而且看你的样子,好像就是比我年纪要小嘛。”
少年不说话,打量她片刻,突然问:“你多大?”
佟露:“今年腊月就满十八了!你呢?”
“比你大。”
“我不信,你几月的?”
“冬月。”
佟露哽了一下,“怎么可能正好比我大一个月,你是不是胡说的?”
“胡说又怎样。”少年轻蔑地笑,“我说几月就是几月,你既然敢胡诌,来,现在叫声哥哥来听。”
佟露哪里肯干,抿紧嘴唇,后退一步,转身就要跑。
可少年反应何其迅速——
“咚”地一声。
一条长腿忽地横在她房门前,彻底封死了她准备进屋的路。
佟露抬头,只见少年眼里含着恶劣的兴味,语气轻飘,好似威胁:
“不叫不给吃饭。”
“……”佟露深吸一口气。
早晨吃的那点汤水在这时候早就已经消耗殆尽了,腹中空空如也。
正所谓失节事小,饿死事大,佟露表情挣扎半天,终于还是向现实屈服:
“哥,哥哥,大哥,求你高抬贵腿,放我过去吧。”
少年听到满意的答案,哼笑一声,这才慢悠悠收了腿。
“下次再让我听到……”
佟露立刻三指指天:“我不敢了!”
-
航行第三日,官船抵达了禹州郡城。
和在青州时一样,船只会在渡口停靠两个时辰,以供船员补充物资,揽客卖货。
佟露也趁着这间隙,从船上落地,到岸边的集市挑挑逛逛。
可惜她手里的银钱不多了,大多数时候只能过个眼瘾,直到发船的时间将近,才忍着肉痛买了一包新鲜的糖炒栗子返程。
回到船上,小恶狗罕见地到甲板来透气了,见佟露怀里抱着袋子,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掏了一把。
“哎哎,你少拿点,我只买了一袋!”
少年并不理会她的央求,一剥一颗栗子,全进嘴里了,连吃带拿,还点评:
“炒的老了,不好吃。”
佟露:“……”那你要不给我留点呢?
佟露护着袋子站到了甲板另一头。
小恶狗靠在护栏边,懒洋洋扭头看她,朝她勾了勾手指头。
佟露摇头,不肯过去。
两个人一左一右,就这么僵持住了,恰巧这时揽客的船员领着客人登船,佟露眼神一偏,注意力又被吸引到那边去。
这次渡口登船的,除了挑担背包的百姓外,还有一伙不太寻常的黑衣人——大约七八人,腰间锁着铁鞭,个个牛高马大,上船后没进一层的大通铺,反而聚集在了露天甲板上。
难道是江湖哪个门派的?
佟露有些疑惑,多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门道,反倒被黑衣人察觉了,鹰隼般锐利的眼神豁地望过来,佟露被刺得浑身一震,马上移开了目光。
船身轻微摇晃,已然渐渐离岸。
佟露嗅到空气里凝重的气息,便想回二层,走到楼梯口,忽然发觉不对,小恶狗怎么没跟来?
再回头,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已经被黑衣人团团包围,堵在了栏杆边。
领头的黑衣人“唰”一声抽出铁鞭,鞭身泛出金属冷光,指向形单影只的少年,骂道:
“魔头!你盗走温神玉,又杀我寨子兄弟三十八人,我今日便替天行道,取你狗命!”
佟露:“……!!”
居然是寻仇的!!
佟露脑袋下意识一缩,整个人飞快躲到了楼梯底下。
被七八名魁梧壮汉里一层外一层地围着,佟露看不见包围圈中央少年此刻的神态,只听到他轻蔑的声音穿过层层围堵,透了出来:
“怎么又是你们这群垃圾?都说了,温神玉不在我手上,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佟露:狂。好狂。
黑衣人气得啐了一口:“呸!你们魔教之人阴险狡诈,惯会骗人!我已得到可靠消息,你这魔头修炼的邪功到了瓶颈,正需要温神玉辅助突破,若不是你们赤月教,谁会偷到我们飞鹰寨头上来?!”
少年语气忽地阴冷:“哦?可靠消息?是元文义那老不死告诉你们的?那他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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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们,我这身内力是吸干了东方鹤毕生力量所得来的,你们如今不过区区八人,也敢和我叫板?”
东方鹤……不是魔教上任教主吗?他说吸干了东方鹤毕生力量,是、是什么意思?佟露脑子嗡嗡响,试图捋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但不等她自己想明白,下一刻,黑衣人就厉声喊道:
“李常意!你作恶多端,罪该万死!今日,便叫你尝尝我飞鹰寨八门阵的厉害!”
佟露:“……!!”
李,李什么意?
什么常意?
哈哈,不会是那个干掉东方鹤、镇压魔教自己上位、杀人放火金腰带的小魔头吧?
不会……吧。
佟露抹了一把脸颊,吹着江风,表情凌乱。
回想起这段时日,这小恶狗放出的种种狠话,当时觉得微妙的地方,现下倒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魔教教主嘛,颁个追杀令、屠个门派什么的,很正常,很正常……个鬼啊。
这是什么鬼故事?
话本主角竟在我身边?!
正沉浸在震惊的思绪里,“咚”地一下,头顶一声巨响把她的魂给勾了回来。
佟露抬眼望去,只见远处战火越烧越烈、越打越偏,竟然朝楼梯口挪过来了!
她忐忑起身,想从楼梯夹角溜出去,换个位置,又害怕没了掩护,会被杀红眼的黑衣人误伤。
犹豫中,“噗通”两声,两名黑衣人先后被少年踹翻,越过栏杆掉进了茫茫江水里。
黑衣人八人阵型瞬间被破,有些乱了。
少年趁机扯过一条铁鞭,一记手刀将铁鞭主人击晕在地,又用刚夺来的铁鞭绞住最近一名黑衣人的喉咙。
“噗通!”
“噗通!”
又是两个黑衣人被他送下了水。
眼见同伴越打越少,黑衣人的势头明显也不如之前盛,胶着混战中,领头的男人眼神一转,竟是与楼梯板下的佟露对上了视线。
佟露:“……?”
不知想到什么,那男人猛地一个后撤,身影迅如闪电,就朝她飞驰而来!
佟露天灵盖一凉,暗叫不好,立即要躲。
可哪里能躲过?黑衣人伸手钳住她肩膀,一个翻转,就将她锁进怀里。
冰冷的铁鞭卡在她颈前,男人沉声威胁:
“魔头,再不交出温神玉,我就杀了这个女人!”
14. 14
不远外的战局因为这变故双双滞住。
少年眉头微不可察一皱,很快嘲讽道:“呵,没想到名门正派也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男人不自在地顿了下,强行挽尊:“非常之时,自然要用非常手段。魔头,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好啊。”少年不带感情地笑,“要玉没有,要她的命,你随意。”
说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击倒身旁一个明显没反应过来的黑衣人,“噗通”又把人踹下了水。
毫不在意人质安危的打法。
眼见混战再起,己方还完全不占优势,男人也麻了,咬牙问佟露:“你不是和他一伙的吗?”
“……大哥,我冤呐。”
虽然不知道小恶狗这番举动是真情流露还是虚情假意,但总算给佟露一点喘息的机会。
她极力撇清关系:“我就是路上被他抓来的一个大夫,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要我给他救一个人,才能放我回家,我真的是无辜的!”
男人将信将疑:“救人?救什么人?”
“说是一个女人,也许是他相好的?他不肯多说,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眉头拧得死紧:“这话当真?方才上船时,我分明看见你们二人眉来眼去。”
这下佟露是真的冤,也不用演,“那哪里是眉来眼去呐?明明是他单方面欺压我!大哥,求你明察!我盘缠本来就不多了,又被迫跟他一路颠簸,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等到船靠岸了,买包板栗,他还要全抢走,简直是欺人太甚!”
“……”
这边几句话的功夫,那边打架的黑衣人已经全被少年捶下了船。
腾出手的小恶狗眼神幽幽看过来,仿佛嫌弃,“啧,怎么还没动手。”
佟露:“……”
男人:“……”
“我从不受人威胁,你既不敢杀,那就我来。”少年冷冷说罢,袖里飞快滑出两枚铁飞镖,手腕一翻便朝佟露二人射去!
这两枚飞镖一高一低,一枚射向黑衣男人脑袋,一枚竟正对人质心口!
人质佟露瞪大双眼,浑身鲜血都被寒意冻结。
见过疯的,没见过这么疯的,这小恶狗脑子里七窍是比别人少了一窍吗!
极度的惊骇之下,后方的男人也顾不上要挟了,收起铁鞭飞身往旁撤去,徒留佟露一人站在原地。
实在不是佟露不想躲,而是她根本动不了,双腿灌了铅般沉重,大脑空白一片,只眼睁睁望着那飞镖离自己心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突然在空中裂成两半,拐了个弯!
拐了个……弯?!
佟露眨了眨眼,抚上自己完好无损的心口,有些茫然。
“铛铛铛!”
身后是三声短兵相接的脆响。
佟露还没搞清楚状况,忽然一道黑影掠过,对她劈头盖脸丢下一句:
“没点用。”
佟露:我只是个学医的,我能有什么用。
她浑身止不住地打颤,半包板栗也“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缓过劲来,回头一看,少年剑未出鞘,却一招一式势如破竹,攻得男人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
铁鞭扬起,在空气中发出惊人的炸响,少年不闪不避,竟是以徒手接雷的姿态,硬生生握住了那道铁鞭!
鲜血滴滴落地,少年恍若不觉,猛地一拽!
铁鞭另一端的男人便如人任人蹂躏的沙袋般顺势砸向了护栏。
势败如山倒。
少年抬起一只脚,狠狠踩中男人头颅。
“魔头,你,你不得好死……”
咒骂从脚下传来,含混不清,少年听了,却笑,“承你吉言,不过今日,不得好死的人该是你才对。”
边说,还边碾了碾鞋底的肉泥。
佟露站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几乎能预想到待会男人脑浆崩裂、红白交错的恐怖景象……
少年好像也正准备这么做,右脚微抬,正要发力踩下,却不知忽地想到什么,眉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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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
踩的动作转而变成了踢。
闷钝一声响,死鱼般的男人便被少年踢垃圾般踢进了滚滚江水里,溅起偌大水花。
佟露莫名松了一口气。
此时的官船鸦雀无声,望不见半个人影,连船员都躲进了舱室中。
原本结实的护栏被一场打斗撞出好几处断裂,甲板上残留着星点血迹,仿佛一桩血腥的凶案现场。
“凶案”始作俑者就站在断裂的护栏边,凝望着吞人食肉的江涛,乌发如藻,身形修长。
绯色束带掐出一截劲瘦腰身,腰旁手指匀称白皙,却伤得深可见骨,汩汩鲜血顺着裂口纹理蜿蜒淌下,既美艳又惊悚。
好像话本里索命的男鬼。
佟露看得暗自心惊,不料下一刻,背对着她的男鬼鬼影一动,突然转过身来。
漆黑的眼珠锁定她,少年抬起鲜血直流的右手,食指朝她勾了勾。
佟露:没错了,就是来索命的。
这回她也不敢犟了,老老实实挪到少年跟前,望着他旧伤添新伤的可怜惯用手,十分上道地说:“我药箱里有金疮药,这伤口不宜用劲,我来替你上药吧!”
少年顿了一下,“你好像不怕我。”
“……你不早说了你是魔教的人吗。”
虽然刚听到他名字的时候,她确实被震惊了,不过仔细想想,魔教头子和魔教小弟好像也区别不大,一说出去都要被围殴的。
啊,太危险了,好想干完拆伙。
少年似乎读懂了她的表情,“嗤”一声笑了,警告般拍了拍她脸蛋。
“今天算你识相,以后不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全都烂在肚子里,懂?”
佟露哪能不懂,忙不迭点头。
少年满意收手,越过她上楼去。
佟露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倏地感觉脸蛋有点凉,抬手一摸,才发现那上头竟被糊满了鲜血!
……狗东西,摸就摸,为什么不能换只手?
……虚空捶爆他脑袋!!
15. 15
手指触感冰冰凉凉,李常意支着下巴,看着面前小心翼翼给他涂药的少女,眸中光影明灭不定。
他曾三次想要杀掉眼前的人。
第一次是在树林里,重伤醒来,以为眼前这人是飞鹰寨同党,为求自保他下了死手,可惜因为虚弱和种种原因,被她一针反制。
第二次是知道自己身中情蛊那晚,他气极,甚至已经把剑架到了她脖子上,只需稍稍用力便能割断她的喉咙,可求饶的声音不知怎的钻进他耳朵里,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竟然逃了。
事后还为自己找到理由:因为睦州的事情需要一名女大夫,所以暂时不能杀她,他要带着她上路。
第三次便是方才,飞鹰寨头领抓住她,以命要挟。
李常意当时是真的希望那黑衣人能下手。
他受够了情绪时时被牵动拉扯的感觉,什么情啊爱啊,简直是世上最恶心的东西,虚幻蜜糖底下包裹着的,全是肮脏龌龊的欲望,人和野兽也没什么分别。
他才不愿意被这种脏东西控制,要是她死了就好了。
可又一次,手中的飞镖在临掷出去前,被他换成一枚动了手脚的暗镖。
那时李常意便知道,自己杀不了她了。
情蛊当真很厉害。
从前没见识过,如今见识到了,却一边觉得它可怕,一边又无法不被其操控。
就譬如现在,明明被这件事情弄得心烦气躁,可望着对面少女绒绒密密的睫毛、白里透粉的脸颊,这股子躁郁就被奇异地安抚下来,连手指裂痕的痛感都不那么明显了。
……可怕。
李常意啪一下收回了手。
包扎包到一半的佟露:“……”发生了什么?好好的天怎么说变又变了?
她茫然抬头,只见少年眼神阴沉,一副即将开始暴躁的模样,十分不好惹。
但医者的本能还是让她忍不住小声提醒:“你的伤……”
“出去。”
少年打断她,神情郁郁,抬手一指大门。
佟露就知道他又要发癫,没再多嘴,把绷带放在桌上,麻利地溜了出去,顺带还给他掩实了房门,免得波及自己。
之后几天航行,船上寂静得诡异。
不仅甲板上没什么人迹,连送餐的船员也不再吆喝。
偶尔佟露外出伸懒腰时,能碰上一两个开窗透气的船客,可对方一看见她,就立刻惊恐地缩回脑袋,合上窗子,神情活似撞了鬼。
佟露:“……”好冤喏。
回想自己出谷的这几个月,走到哪不是万分受人待见,眼下却混成这副惨样。
都是李常意那魔头害的!
航行第七日午后,官船抵达睦州郡城,丰都城。
几天不见太阳的小魔头终于走出了房间,本就没什么血色的皮肤愈发苍白,更像江河里爬出来的水鬼了。
水鬼一下船,就到码头摊位上买了一份丰都城的地图。
佟露:“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李常意暗含警告意味地瞥了她一眼,佟露于是改换问法:“咱们等下去哪儿啊?这总能说吧?”
“逛街。”
说是逛街,就真的只是字面意义上的逛街。
丰都城几条主要干道都被他们一下午走了个遍,李常意仗着兜里有钱,连路还买了许多零嘴,边走边嚼嚼嚼,看得佟露分外眼馋。
“想吃?”
李常意将手里鲜花饼放到她眼前晃了两晃。
佟露望着他,迟疑点头。
李常意嘴角便勾出恶劣的笑:“行啊,叫哥哥。”
……这个坎是迈过不去了吗?!
佟露好气,这水鬼抢自己板栗的时候可叫一个顺手,如今不过是一包饼,她就算抢回来,又能怎样?
心底念头蠢蠢欲动,佟露眼神一闪,抬手就朝那油纸包够去!
谁知李常意反应更快,手一抬,身一避,便令她够了个空。乌黑眼珠鄙夷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就凭你?”
佟露:更气了。
又是几下追逐,佟露蹦得发髻都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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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是连油纸包的边都没沾到。
偏生少年兴味盎然,举着饼,面带讥笑地看着她。佟露莫名地想起在青州回春堂的时候,这厮逗狗的场面。
“……”呸,什么饼,她不稀罕了。
佟露气喘吁吁地捋了捋头发,不再和他纠缠,闷头就走。
李常意表情缓缓敛起,跟在后头,嚼了几口鲜花饼,顿觉索然无味,手一松便把半只饼扔回了袋子里。
傍晚时分,佟露实在累得不行,扭头发问:“到底还要走多久呀?不是说救人吗?要是找不到人,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下行不行?”
李常意捧着半包没再动过的饼,终于大发慈悲点头。
“行。”
“但今晚不住客栈,住寺庙。”
佟露:“……?”
丰都城有十余座庙,其中地势最高、名声最响的庙在城西近郊的普华山,名叫普华寺。
佟露爬到山腰寺门前时,整个人已经累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趴在最后一节台阶上根本不想动弹。
她很有理由怀疑,李常意选中这个寺庙投宿,就是单纯为了向她打击报复!
这只水鬼心眼比针尖都小!
“喂,晕了没?”
水鬼突然发话。
佟露仰起脑袋望去,见少年站在不远处的山崖边,修长的身影罩在暗色里,一双眼睛却映着幽幽灯火。
他朝她勾勾手指:“没晕就过来。”
佟露这时也顺过了气,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他跟前。
“做什么?”
李常意不说话,拧着她脑袋转了个方向。
满眼暗色忽然转亮,山崖下万家灯火,城郭的轮廓犹如一幅四方画卷,在夜幕下徐徐铺展开,街道蛛网般纵横相织,游人如蚁,光影交错,星河流淌。
佟露被这幅美景摄住心神,一时间竟忘了疲惫。
直到夜风拂过,汗湿的衣裳贴紧身体散发出寒意,佟露打了个喷嚏,才险险回神。
“嘶,好冷,咱们快进庙吧!”
16. 16
普华寺的小和尚接待了二人。
由于不是庙会、节庆等特殊时间,寺庙里的空房多得很,小和尚只略微询问了来意,便和善地带领二人往后寺的客房走去。
普华寺是一座大寺,光是供奉神佛的宝殿就有七座,后寺供香客短住的厢房更是数不胜数,还有单独的别院。
“这里面住的是……?”
途径一座把守着护卫的小院,佟露不禁好奇发问。
小和尚:“是高施主家的千金,昨日才来此地静修的。”
佟露:“高施主又是何人?”
小和尚微笑:“高施主是我寺贵客,名讳高鸿喜,数十年前便入了睦王府做幕僚,为人乐善好施,广结善缘,在丰都城颇有名望。”
说着,小和尚又提醒二人:“高小姐是因为临近婚期,欲求佛祖庇佑,才特意来我寺静修,两位施主如若无事,还是莫要靠近这处别院的好。”
佟露连忙应下了。
又穿过一个连廊,小和尚终于把二人带到了住处。
“这几间厢房我们时常打扫,被褥茶水都有,两位便在此住下吧。”
“多谢小师父!”
奔波一天,终于能够休息,佟露十分感动,飞快泡了个热水澡,又按揉一遍浑身酸痛的肌肉,便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大亮,她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迷迷糊糊披上外衣,下床,扯开门,佟露一抬头,便对上了李常意的眼睛。
那双眼睛映着晨光,分外水润漂亮,好似花间捕猎的黑蝴蝶,透着一股子生动和锐气。
大约是睡梦未醒,佟露竟然看得呆了一瞬。
“喂,傻了?”
李常意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对她走神的行为很不满。
“限你一刻钟之内收拾整齐,逾期没饭吃。行了,滚进去吧。”
说完就要手动给她关门,佟露赶紧扒住门框,“哎,你还没说今天要去干什么!”
“救人。”
佟露精神一震。
来了。那个神秘的女人,她来了。
洗漱过后挽好发髻,佟露便被李常意七拐八拐带到了普华寺山门前。
佟露左右张望了一圈,别说人影,连只鸟影都没见到。
“人呢?”
“待会就来。”
李常意敷衍说罢,抬手给她指了个方向,佟露于是看见了摆在山门角落的一个小摊。
真的是个很简陋的小摊,一桌一凳,一副迎风招展的对联。
上联“回春谷神医坐诊”,下联“孚众望济世安生”,横批“问病二钱”。
佟露额头冒出冷汗:“这,这上面写的该不会是我吧?”
李常意笑:“恭喜你,答对了。”
佟露:很好,心啪叽一下就死了呢。
她弱弱抗议:“你不是说要我救的是一个女人吗?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摆摊?”
“哪儿那么多问题,叫你做什么做就是了。”李常意抱臂,淡淡瞥她一眼,“你不想赚钱吗?”
“……”会心一击。
佟露反抗气焰忽地灭了。
讲道理,她现在缺钱,很缺,万一这小魔头不管不顾给她扔半道上,她袋子里的那点钱恐怕不足以支撑她回到嘉州。
不如趁此机会多挣点钱!
见少女眼神微微亮起,李常意话锋一转:“对了,还有件事——”
“这摊位是我和寺里方丈商量得来的,桌椅笔墨也是我借的,所以,赚的银子要分成,我八你二。”
佟露瞪大了双眼:“你怎么不去抢?!”
“这不是在抢吗。”
佟露:“……”无言以对,你也知道自己在抢劫哈,那怎么好意思这样理直气壮的?
佟露吸了一口气:“总之我不同意,最起码五五分,不然别想叫我干活。”
李常意:“我七你三。”
佟露不依:“五五分!”
李常意:“我六你四。”
佟露还是不依:“五五分!”
李常意点了下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来。素馅的,收口处嵌了片菜叶。
“那行,那一成收益就拿早饭来抵吧。”
望着佟露迷茫的神情,他特意提醒:“普华寺卯正开食,你就算现在赶去斋堂,也没饭吃了,这是最后的包子。”
佟露倒抽一口凉气。
好卑鄙!
对上少年玩味的眼神,佟露抵抗片刻,终于还是拜倒在满腹的饥饿之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好吧……四六分就四六分。”
她屈辱地朝少年伸手,“现在包子可以拿来了?”
李常意哼笑,随手把包子抛给她。
大约是一直在怀里捂着,包子表皮温度还是热的。佟露低头咬了一口,忽然觉得心里的不服气也被这温度烫化了几分。
吃饱喝足,正是干活时。
佟露整理了下桌上笔墨,便信心满满地准备迎客。
可日头渐渐高升,寺里的香客也不知进出了几批,就是没有一个人驻足在这方小摊子前,好奇打量的目光倒是时常有。
佟露反思了一圈,字没写错、人没问题,那症结到底出在哪儿了?
她回头望向身后抱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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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肯定是你太凶了,你抱着把剑站在这里干什么?”
李常意:“做打手啊。”
端详佟露表情两眼,少年忽地明白过来,冷笑一声,迈腿作势欲走,“不要算了。”
“要要要!”
佟露赶紧揪住他衣摆,这魔头肯纡尊降贵做她打手可是天大的好事,万一碰到挑事的她就更有底气了!
“你武艺高强,人又生得好看,留在这里我也太有面子啦,别气别气,我方才胡说的,我求你保护我还来不及呢。”
一通甜言蜜语总算把人哄回来。
少年被捋顺了毛,漂亮的眉眼舒展开,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佟露又小心地道:“不过这把剑能不能往后藏一藏?你站在这里已经很管用了,这么大一把剑会吓到别人的。”
少年冷哼一声,挥开她的手。却还是解了剑藏到身后去。
佟露眼神新奇地望着他。
不得了,好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李常意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眼珠子给我看前面!”
佟露笑眯眯,拉长声调应了声“好”。
兴许是这一番改变取得成效,傍午时,这方角落的小摊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是个身穿绮罗的美妇人,神色有些焦虑,一凑近便问:“姑娘,你真能治病?”
佟露:“这是自然。”
妇人犹疑片刻,终是一咬牙下定决心,拍了二钱银子到桌上,“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姑娘,我这症状有些难以启齿,你,你附耳过来。”
佟露便向前微微一倾身子。
听了描述,佟露大致明白了其中缘故。
其实妇人的症状并不是很复杂,只不过涉及女子月事,不好为外人所道,这才一日拖一日,不肯上医馆问病。今日若不是瞧见佟露是个女子,她也不会驻足摊前。
“你伸手,我替你把个脉。”
妇人便依言挽起袖子,伸出手臂。佟露按了片刻,心中得出结论,抬笔刷刷在纸上写了一副药方。
“照这副药方抓药,连吃半月,你的病症便可消除了,另外要记得勤换贴身衣物,最好过一遍滚水,再放到太阳底下晾晒。”
妇人接过药方,看了看,有点难以置信:“这就行了?”
佟露自信点头:“嗯,你这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当然看得快。”
妇人道过谢,半信半疑地走了。
佟露喜滋滋把二钱银子收进锦囊,正要扎口,一只包着绷带的手就摊了过来。
李常意:“六成。”
佟露:“……”这个催命鬼!
17. 17
有了开头,下午小摊的客人倒是多了几个,一天结束,除去分成,佟露净赚四钱银子。
第二日、第三日,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局面。
到了第四日,小摊的客人便逐渐增长起来,有时甚至还要排队。
“神医,听说您给牛老二家媳妇开的药很管用,也给我开一副呗!”
“哎,你谁啊?哪儿来的?怎么插队?”
“就是,懂不懂规矩?赶紧到后头去,别挡事!”
“你推我干什么?推我干什么?”
“谁让你赖着不动?不知廉耻……”
“骂谁不知廉耻呢你个老贼婆!”
眼见摊前一阵推搡,就要开打,佟露连忙起身拉架,“冷静冷静,大家都别动手啊。”
可比起娴熟的街头骂架,她那点声音哪里能挤得进去?
不知哪边挥了下手,她便被往后搡退几步,整个人孤零零地立在圈子外,急得直挠头。
就在这时,忽闻耳旁“铮”地一声!
少年拔出长剑,白刃在日光下泛着凛凛寒芒,剑气震颤嗡鸣,气势万钧,直教人汗毛倒竖。
摊前推搡的几人听见动静,张望过来,全都大惊失色,一时间失了语。
“再吵,就都滚下山。”
少年冷着脸,语气森然,绯红发带飘飘,活似一樽镇邪图里的阎罗。
他扫视过噤若寒蝉的几人,突然抬起剑尖,指向其中一人。
“你,到最后面去。”
那人本就不占理,被这剑锋一指,更是白了一张脸,颤巍巍点头后,便夹着脑袋钻到了队伍最后头去,原本嚣张作派到现在连声都不敢吭。
混乱的队伍重新变得寂静整洁。
佟露:“……”学到了,原来行走江湖靠的是拳头。
她默默坐回位置,捏了捏腰间钱袋,心道分出去的那六成收益真没白花。
这一日摆摊结束,佟露上供上得十分干脆迅速。
第五日,慕名前来小摊的客人更多了,整个普华寺山门前一片闹哄哄的景象。
佟露彻底忙成陀螺,连喝口水都要见缝插针。
但与之相对的,是她日渐鼓囊起来的钱袋子,累了摸一摸,干活动力瞬间倍增。
艳阳悬空时分,小摊前正排着队,上山石阶处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别动!官衙办案!”
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喝,山门前的喧闹立刻偃旗息鼓。
佟露也被吓了一跳,探头一看,原来是来了班官府的衙役,大约二十几人,分散站开,将普华寺团团包围住。
有胆小的路人想要趁乱下山,被其中一名衙役抽刀警告:“老实点儿!别乱动!”
那名路人立刻告饶:“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小的可没犯事!就是、就是不知,今日这一出,究竟闹的是什么事情啊?”
衙役道:“官衙办案,岂容你瞎打听?老实待着。”
那名路人便闭了嘴,其余百姓心有戚戚,交头接耳,场面一时凝重。
没过多久,上山石阶处又传来动静。
现身的是两名中年男子,一人捕头打扮,另一人穿绸佩玉,很是富态。
两人脸色铁青,匆匆掠过山门前众人,径直往普华寺里走去了。
有路人将其中一名男子认了出来:“那好像是何班头,上回东市有人闹事,我见过他。”
路人乙:“是何班头,可他身边那男的又是什么人?”
路人甲:“这就不太清楚了,看打扮,应当是个很有身份的……”
路人丙:“我知道,是高鸿喜高大人,在睦王府里做幕僚的,平日喜欢布施,是个好人。”
佟露听到身旁窃窃私语,不由竖直了耳朵。
但后面的话也都是凭空猜测了,没人知道这何班头二人搞出这么大阵仗围了普华寺究竟想做什么。
静静等待中,佟露忽然记起,自己到这座寺庙的头一晚,曾路过一个奇怪的小院。
当时领路的小和尚说,那别院里面住的是高家小姐……
莫非今日这阵仗,同高小姐有关?
答案很快便浮出了水面。
半柱香后,寺庙里突然走出一名衙役,目光几经流转,锁定到角落小摊上。他手按腰刀,大步朝这处走来。
佟露登时有些忐忑。
还不等做出什么反应,忽然手腕一紧,整个人便被拽到了阴影里。
少年站到她身前,挡住了一大片倾泻下的阳光,清瘦身影如松如竹,却莫名有几分顶天立地的意味,让佟露无端就安下了心。
“有事?”
李常意冷声发问。
衙役走到两人面前:“你们就是五天前进普华寺借宿的外地人吧?跟我来,班头有话要问你们。”
-
普华寺的僧人和住客都被集合到了宝殿前的香炉广场中,乌泱泱一片人头。
何班头和高鸿喜则站在宝殿台阶之上,一旁还放了张桌子,桌后坐了个录供的书吏。
见人已到齐,何班头高声压下广场上的躁动:“诸位稍安勿躁!我乃丰都城官衙快班班头,今日接到报案,高家小姐高练雪于普华寺别院离奇失踪,现将诸位召集到此,是为请求诸位协助!”
这话一出,人群一阵哗然,佟露也总算明白了官衙围山的缘故。
何班头顿了顿,等人群逐渐平复,继续朗声说道:“据报案人口述,高小姐失踪时间大致在昨日亥时到今日巳时。诸位都是住在普华寺里的师父或香客,耳聪目明,昨日亥时到今日巳时,诸位都做了什么、听到什么、有何异常,还请如实说来——”
“小芝姑娘,你便做第一个吧。”
被他唤到名字的女子瑟缩着走出人群,俯身行礼:“是,大人。”
“奴婢小芝,是高小姐的贴身婢女,平日负责侍奉小姐起居,不过小姐自幼不喜欢与人同屋,我便一直住在小姐屋边的耳房。”
“昨日亥时,小姐洗漱后便睡下了,我灭了烛才离开的,临睡前,小姐并无异样,还命我把抄写的佛经都收拾好,明天要用。”
“中途我睡得很沉,第二天还睡过了头,到巳时才起。我以为会挨小姐数落的,可出门才听护卫大哥说小姐也还没起,我便安下心,以为小姐也睡过头了。”
“一直等到巳时三刻左右,小姐屋里还是没有动静,我就觉得奇怪,上去敲门,可怎么敲都没反应,我才赶紧撞门进去看,这才发现小姐不见了。”
“我当时被吓坏了,和护卫大哥把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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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外外都找了一遍,就是找不见人,问寺里的师父,也说没看见。还是护卫大哥说兵分两路,一路去告诉老爷,一路去报官,我才跑去报官的。”
何班头听罢,微一点头,目光投向她身旁那护卫模样的几个男人。
“你们都是高家护卫吧?昨夜到今晨是谁值守?”
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出列道:“回禀大人,昨夜是小的和王五当值。”
何班头:“很好,那便由你来说说,昨夜别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芝姑娘所言又是否属实?”
护卫应“是”。
“这一次加上我,高家总共派了四名护卫随小姐上山静修。小姐在寺里住的别院只有一扇前门,后门早些年已经被石砖封死了,因此我和其他弟兄们只需轮流把守前门。”
“我们便分了每日两班,每班两人。我和王五负责昨夜亥时至今日辰时的把守。”
“昨夜大概亥时一刻,小芝姑娘从小姐房里出来,叮嘱我们小姐已经睡下,不可发出动静打扰,然后便回房歇息了。中途,小姐和小芝姑娘都未曾出过房门。”
“守夜也十分平静,没有什么异常,直到今日早晨——”
“平常小姐都会在辰时起身,但是今日辰时,不仅小姐没起身,连小芝姑娘也没起,可我等又不敢随便打扰,便没去敲门。只以为是她们都睡过了头。”
“一直等到辰时末、巳时初时,我正要交班,小芝姑娘才终于起了,样子有些慌张,嘴里念着‘迟了迟了’,还向我打听小姐的动静,我说小姐也还没起,小芝姑娘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便是小芝姑娘发觉不对劲,闯进小姐房里,发现人不在。之后的事情,班头您也清楚了。”
何班头眉头微蹙,追问:“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凭空消失?昨夜你二人值守,当真没发现任何异样?奇怪的影子、奇怪的响声,又或是去了躺茅房不在原地,这些都算在内。”
护卫道:“回大人,我和王五都是分开上茅房的,总会留一个人守门,至于其他奇怪的动静……真没有。”
顿了片刻,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倒是有听到院外窸窸窣窣的叶子声,可王五这人警惕,非说要去瞧瞧,我便和他一起去了,去了才发现,是一只捡果子的松鼠。”
何班头忙问:“什么时辰?你二人去了多久?”
护卫:“大概、大概丑时吧,我们去看了一眼便回来了,前后脚不过几息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就算贼人有心犯事,一进一出的肯定也来不及,何况小姐挣扎时,耳房的小芝姑娘一定能听到响动的!”
小芝也连忙摇头:“我昨晚什么都没听见!”
眼见局面又陷入僵滞,何班头脸色沉下来,冷笑道:“那就奇了,这普华山里,莫不是真有什么山精鬼魅不成?”
小芝也讷讷,过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变得古怪,忍不住偷瞄了眼高台上一言不发的高鸿喜。
何班头阅人无数,哪里能看不明白她的心思?皱眉直言:“小芝姑娘,你还想到什么?尽管说。”
小芝收回目光,犹豫着:“我,我想说,今早上进小姐屋里,桌椅地面都干干净净,连放在柜子最边的瓷瓶都没打碎,只少了一双鞋,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小姐她是自己……”
18. 18
话音未落,忽听“砰”地一声。
高鸿喜拍桌跳了起来。
“住嘴!!”
他脸色峻黑,怒不可遏,一双老眼里喷出火光,指着小芝鼻子骂道:“我儿练雪待你不薄,她不在,你就是这么污蔑她的?!”
小芝被吓出泪,慌忙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何班头也皱起眉,按住暴跳如雷的高鸿喜。
“高大人,小芝姑娘不过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而已,只要对找回高小姐有帮助,不论什么办法,我们都该试一试。况且小芝姑娘说的并不无道理,先前在高小姐闺房查看时,我也是生出了此种想法。”
高鸿喜勉强一甩袖子。
何班头便收回手,循着猜测继续说:“如果高小姐真是自行离开,那么必定不是临时起意。昨夜丑时,守门护卫听到声响,前去查看,不过短短几息时间,高小姐一介闺秀,如何能这般精准地把握时机,悄无声息离开?可见,院外一定有人与她互相配合……”
“何全武!你休要血口喷人!”
高鸿喜再度打断了发言,气得跳脚,转身将矛头对准了何班头,“我儿自幼端庄娴静,断不可能做出这等有辱家门之事!你若再敢空口白牙诋毁于她、诋毁高家,我必定向王爷上书,撤掉你这班头之位!”
何班头脸色也是红一阵,白一阵,企图与他讲道理:“高大人,何某不过是依据事实做出推断,谈何诋毁?”
高鸿喜寸步不让:“总之,我儿定是被有心之人绑走,你要是找不出这幕后凶手,便等着被免职吧!”
何班头被威胁得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许久,他才默然转身,望向寂静的广场:
“诸位,全寺盘查继续。”
“下一个,请方丈你来说。”
“……”
整座普华寺的僧人都依次将自己昨夜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只是住处离别院尚远,又哪能有什么线索。
最后只剩下佟露和李常意。
何班头目光望向二人:“听说你们是外地来的?”
佟露:外地来的不假,但别的东西我很难跟你解释。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正掂量用词,斜前方的少年忽然从腰间掏出一块莹润的白玉,抢先道:
“我二人从青州回春堂来,沿途游历,素闻普华寺香火鼎盛,便想到此处行医,在江湖上攒些名气。”
佟露:好像句句实话,又好像谎话连篇。
她难绷地眯起眼,定睛一看,发现少年手里举着的,居然是自己的身份玉令。
……呔!
何班头仿佛也认得这玉,神色有些惊异。
“二位竟真是回春谷弟子,何某失敬了。只是高小姐一案事关重大,还请二位仔细回忆,将昨夜情形一一说来。”
李常意收起玉令,“昨夜我亥时便进屋休息了,今早卯时醒的,练了会儿剑,去斋堂吃过早饭,便到山门前摆摊了,中途并无异常。”
佟露也如实说道:“我也差不多,昨晚我也是亥时左右便睡下了,中间并未起夜,但第二天我醒得稍晚一些,大约卯时七刻才赶去斋堂。我也没发觉身边有什么不对劲,只有一点……”
何班头眼神一凝:“什么?”
佟露:“刚才听了小芝姑娘的话,我有一点疑惑,小芝姑娘身为高小姐的贴身婢女,往日可曾有过睡迟了的事情?”
小芝突然被点名,惴惴看向何班头。
何班头皱眉,“实话实说。”
小芝便答:“没有。我七岁便被卖去高家做小姐的贴身婢女了,一直安守本分。除了九岁那年,因为除夕守岁第二天起迟了,其他时候我都小心谨慎,从不敢有丝毫懈怠。我也不知自己昨晚上到底怎么了,竟睡得那么沉,也许,也许是前一日累着了?”
佟露若有所思,“小芝姑娘,可否让我把个脉?”
小芝惊讶,慢吞吞走上前,朝她伸出手。
佟露替她挽起袖子,在脉搏处按压片刻,笃定道:“小芝姑娘,你这是中了迷药。”
小芝睁大眼,其余众人也是大惊,何班头更是冲下高台,急切确认:“此话当真?!”
佟露点头:“虽然小芝姑娘体内药力已经残留不多,但还是能从脉象上摸出一二,她确实是中药了。”
“好,好!”何班头难掩激动,目中放光,连忙转头追问道,“小芝姑娘,你可有印象自己是怎么中的迷药?昨日夜间,你和高小姐都吃了什么?”
小芝:“我,我不知道,昨天傍晚,大概酉时前,天还没黑,我去斋堂领了晚饭,便带回院子和小姐一起吃了。吃过饭后,小姐又抄了一会儿佛经,直到入睡,我们也没再吃别的东西。而且睡前我也不觉得身体有异样,精神得很,在床上翻了好久身才睡着的。”
何班头沉吟:“那药就不是藏在吃食里,极有可能是……迷烟。那凶手早早潜进院子,等人都睡下,神不知鬼不觉往房里放了迷烟!”
高鸿喜听了,也连声道是,“我儿定是这般被掳走的!”
但何班头毕竟办案多年,经验丰富,并没有轻易下结论,只对佟露说道:“这位大夫,迷烟用过无痕,如若要检验,该从何验起?”
佟露也有些为难:“从小芝姑娘的脉象,只能看出是中了迷药,至于是吃进去的,还是吸进去的,实在难以判断……不过要是现场有残留的烟灰、粉末,倒是可以从中分辨。”
何班头心下大定,当机立断:“还请大夫协助我去别院一探究竟!”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别院去。
高小姐所住的院子是座十分朴素的四方小院,小院只有前后两扇大门,其中后门被青砖封死。
小院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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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高小姐起居的主卧,左右两间耳房分别用作书房和婢女小芝的卧室。
除此以外,还有东西两间厢房,平时不做用处,高家护卫休息时另有住所,并不在别院里。
“都给我看仔细了,特别是窗脚、门缝这些地方,一旦有可疑之处,马上来报!”
“是!”
随着何班头一声令下,被召来的衙役立即分散开去干活。
没过多久,便传来消息——
“班头!窗子底下有碎末!”
“我这也有!”
高练雪的主屋和小芝住的耳房都分别发现了粉末状的碎屑。
佟露小心地将碎屑捡起,在指尖捻了捻,又放到鼻前浅浅闻了一下,确定道:“没错,是迷烟。”
高鸿喜站在一旁,神情几度变换,“贼子竟敢光天化日掳走我儿,待我找到他,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何班头却沉思了许久,心存疑虑:“可我却想不通这贼人的目的是什么。若是绑架勒索,总该留下信件索要赎金,但这屋子空空荡荡,并没有留下半点线索;若是采花贼,丰都城应该早有风声,何况相比于护卫周全的高小姐,这寺里其他女香客不是更容易得手?”
这话一出,瞬间泼灭了众人刚燃起来的信心。
有衙役猜测:“说不定那采花贼就是喜欢刺激的!而且高家护卫不是说了,他们中途听到动静还离开了一会儿,那帮采花贼制造动静的人是谁?他很大可能有帮手!”
何班头摇头:“不像,不像……采花贼一般是单独作案,两人一起出动的可能太低了。”
又有衙役灵光一闪:“既然那贼人有帮手,咱们何不去昨天发出动静的地方瞧瞧?要是有人曾经在那踩点,总会留下痕迹!”
何班头一拊掌,“对!!”
一行人随即跟着高家护卫指引,来到了小院附近的松树林。
松林茂密,越往里越幽暗,好在昨夜发现松鼠的位置并没有多深入,只走片刻便到了地方。
“班头,那树上有东西!”
忽有衙役大喊。
何班头等人立即沿着那衙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株百年老松的树干上,正直直插着一封信帖。
信帖一角深深没入树干,衙役上前,费了好大劲才将它拔下来。
何班头将信帖拿到手里,仔细看了看。
这东西外型精美,封皮用黑檀木制成,四角包着铁片,正中还绘了一朵朱红色的、栩栩如生的彼岸花。
翻开封皮,内页却是一片空白。
既无恐吓之语,也无挑衅留言。
“这是何物?无字天书?”
正在众人疑惑时,佟露听到身边一路看戏的少年轻笑了声,幽幽发话道:
“黄泉楼,阎王帖。看来你们要找的这位高小姐,本事不小啊。”
19. 19
林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聚拢过来。
佟露只觉得“黄泉楼”有几分耳熟。
见多识广的何班头已经先众人一步,恍然道:“素来听闻江湖上有个极为隐秘的杀手组织,一封夺命阎王帖,接帖之人无人可以逃出生天——这位小友的意思是,我手中这封信帖,便是阎王帖?”
李常意漫不经心“嗯”了声。
高鸿喜脸色发白,矢口否认:“你如何能断定这就是阎王帖?这封信帖上可是什么字都没有写!难道你年纪轻轻,还见过阎王帖不成?”
佟露知道他内心不好受,可这话也着实有点咄咄逼人了。
“高大人,我明白您爱女心切,定是不愿意看到高小姐陷入险境,可绑走高小姐的贼人来去无踪,这封信帖是目前最重要的线索,何不就事论事,凭大家一起推测一番?”
高鸿喜一时哑口无言。
鸦雀无声中,李常意忽地说:“不是推测。”
佟露眼眸微微圆睁,望向他。
少年眼尾上挑,一副傲慢神色:“我确实见过阎王帖,不仅见过,还接过。如何,你要试试吗?”
佟露:“……”狂。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记挑衅。
不过他说自己接过阎王帖,佟露是信的。
但她信,旁人就不一定信了,高鸿喜被这挑衅气得金刚怒目,何班头不得不站出来主持大局:
“这位小友,据我所知,黄泉楼发出的阎王帖,帖中会详细写明接帖之人的姓名、生辰、死期,可这封信帖却是一片空白,如果这真是阎王帖,要从何得知这封信帖是给谁的?”
李常意:“能看见这信帖内容的,自然就是接帖之人了。”
何班头拧着眉,似懂非懂。
“……小友可否明示?”
李常意有些不耐,“字写在纸上,不止白纸黑字一种写法,用水淹、用火熏、用醋刷、用油烹,都能让特殊的字显形,江湖中不同的传信手段罢了。”
“寻常的阎王帖当然是用墨写的,浅显易懂,可这封阎王帖要给的人,却不是寻常人,若我没猜错,正是他们黄泉楼自己养的杀手。黄泉楼有独特的传信手段,也只有楼中杀手能破解。”
何班头惊诧得失了声,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你是说,黄泉楼的杀手,给自己楼中的杀手下阎王帖?”
“是啊。”
“高练雪被绑,屋子里没留下半点痕迹,还把鞋拿走了,证明这些杀手是想伪造她自己出逃的假象,误导官府;阎王帖放在院子周围的隐蔽处,是因为确信接帖之人在听到高练雪失踪的消息后,会前来查看,从而拿到信帖,前去赴约。”
李常意望向一旁神情震愕的高鸿喜,饶有兴味道,“这位高大人,你肯定隐瞒了不少事情吧?”
高鸿喜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震愕过后,便是一阵心烦意乱。
何班头焦急劝说:“高大人,不论什么事情,都赶紧说出来吧,高小姐此时生死未卜,她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高鸿喜表情逐渐变得颓然,背过身去,摆了摆手,声音嘶哑,“小芝,你说吧。”
得了允许,小芝也眼眶微红,颤颤出声:“肯定是那个人惹出来的祸!我家小姐,我家小姐之所以被送来山上静修,就是因为那个人!”
何班头问:“那个人是什么人?”
“一个江湖中人。”
小芝吸了吸鼻子,缓缓从头说起……
“我家小姐是在去年冬月捡到他的,当时下着大雪,我陪着小姐祭拜完夫人,从山里回来,在小路边发现了他。
“他伤得很重,身体几乎全埋在雪里了,要不是周围的雪被染红,我们也发现不了那里埋着人。”
“小姐心善,让马夫和护卫一道把那人搬上了车,还亲手给他灌汤婆子取暖,又请来大夫为他治伤。”
“第二天那人才醒,醒来却不说话,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小姐想让他把姓名籍贯写到纸上,可一靠近就被推开了,小姐还磕到了头。”
“我很生气,那人恩将仇报,我就想劝小姐把他赶出府,小姐却说,他可能是伤到了脑子,若是赶出去,冰天雪地的肯定要被冻死。于是他就这么留下来了。”
“那时临近年关,老爷住在王府不常回来,那人就在高家留了八九天,小姐每日给他送药,陪他聊天,想让他记起自己的身世,好帮他寻找家人。
“到了大概第八天、第九天,那人勉强能下地,突然和小姐说,他叫‘庚午’,还给了小姐一只竹哨。”
“我们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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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到了,他原来不是哑巴,也不是傻子。”
“他大概是夜里走的,反正第二日再去看,他人已经不在了。我也没当回事,只以为这场意外就这么过去了,和小姐以前捡猫儿、狗儿差不多。”
“直到年后,我发现小姐变得有点奇怪,经常看着书、绣着帕子就笑了,还常常支开我……”
“有一次我长了心眼,在小姐支开我的时候,扭回头去看了,也就是那次,我差点没命!”
“我刚凑近门口,还没探头,房里就飞出来一把匕首——擦着我的头发削过去的,我被吓得动不了,好像是小姐喊了一声‘不要’,从房里冲出来了,把我抱住。”
“我刚缓过一点神,就看到小姐身后站了个人,那个‘庚午’走了,竟又回来了!”
“他看见小姐抱着我,好像不太高兴,说,‘你说不能让人看到’,小姐就对他说,‘小芝不是外人’。”
“后来他走了,小姐才和我坦白,这段时间她一直和那个人偷偷见面,起初是好奇那人给的竹哨有什么用,吹了一声,那人马上就出现了,她觉得好玩。”
“后来,后来……小姐说,她可能喜欢上了那个人,忍不住想见他。”
“但那是个江湖人,老爷肯定不会同意的!我想劝小姐和他分开,可小姐实在喜欢他,几日不见就茶不思饭不想,我只好替小姐把这事瞒了下来。”
“没过多久,老爷开始操心小姐的婚事,毕竟小姐已经及笄三年,寻常人家的姑娘,在这个年纪大都已经定亲嫁人了。”
“老爷给小姐找来许多年轻公子,相看宴一场接一场,小姐不堪其扰,鼓足勇气向老爷坦白了那个人的事情,希望老爷能成全她。”
“老爷听后却大怒,不仅让小姐罚跪,还在府里增加了护卫,扬言那人如果敢来,就乱箭射杀。小姐哭了几天几夜,终于答应老爷定下的亲事。”
“那人后来又来了一趟,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绕过满府护卫的,只是那一次过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了。小姐也渐渐消沉下来。”
“老爷担心小姐与那人再见面,便把小姐送到普华寺来静修,平时也不能出院子,直到成亲那天才准下山……”
“可谁知道,那人居然是个杀手!他身上背的祸事,还是波及到小姐了……”
20. 20
“……”
在场众人久久不能回神。
这段故事确实曲折又离奇,好似听了场江湖风月话本。
一片寂静中,何班头沉吟着,逐渐捋明白来龙去脉。
“如今可以确定的是,是黄泉楼掳走了高小姐,唯一留下的线索便是松林里的这封阎王帖,而阎王帖的内容,又只有那名叫‘庚午’黄泉楼杀手能破解……”
他斟酌片刻,咬咬牙,对在场衙役下令:“传话下去,普华寺不必封锁了,把高小姐失踪的消息对外公布,若有提供相关线索者,赏银百两。除此以外,让弟兄们守好山门,如发现形迹可疑之人,立刻通报!”
“是!”
-
摆摊事业彻底被叫停。
佟露骤然得闲,索性返回住处睡了个午觉。
一觉睡醒天色已晚,肚子也唱起空城计,佟露便准备去斋堂吃晚饭。
她敲响隔壁房门,不多时,门板嘎吱被拉开,少年面色不虞,眯眼看她,“什么事?”
“找你吃饭!”
李常意仰头看了眼天色,丢下一句“等着”,便关门进房了。
佟露猜他可能是去换衣裳。
他好像也睡了一个下午,刚才开门的时候只穿了身黑色的中衣,头发也有些蓬乱。
虽然他头发天生就是微微卷曲的,但平时束在脑后不大能看出来。刚才开门,他满头发丝都耷拉着,松松散散落在肩膀,就显得整个人没那么凌厉了,看起来倒也像个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
没等多久,房门再度被拉开,李常意换好外衣,头发也用绯红束带扎成马尾,又恢复成以往锐利的模样。
佟露跟在他身后,稍微有点遗憾。
李常意弹了她一个脑瓜崩:“脑子里在想什么废料?”
佟露:“就是觉得你刚才披头发的样子很好看。”
李常意:“……”
他把目光收了回去,冷漠地说,“但我不喜欢披头散发,碍事,所以没有下次了。”
佟露:“……”好的。
两个人来到斋堂,各打了一份斋饭,选了个角落位置落座开吃。
正值饭点,斋堂里人不少,除普华寺的僧人和香客外,办案的衙役也来蹭饭了,声音嘈嘈杂杂的,大都在议论着今日这桩失踪案。
佟露想起睡前听的那则小故事,心中也很感慨,忍不住说:“黄泉楼是真是太可恶了,为什么非要把高小姐抓走?难道他们杀手的行规是不能动情,动了情就要被斩草除根?”
李常意冷血发言:“杀手动情,本就离死不远。”
佟露无语凝噎,心中那一丁点感慨都被他一盆冷水泼灭了,又听他说道:
“不过黄泉楼杀手也有娶妻生子的,杀手榜上排第七那个白无常就是。”
佟露眼神一亮:“也就是说,黄泉楼并没有规定杀手不能娶妻,那他们为何还要抓走高小姐?还给那杀手‘庚午’发阎王帖?”
“因为他做了找死的事。”
佟露:“……”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饭吃到尾声,斋堂门外突然冲进来两个衙役。
他们大约不是来吃饭的,气喘吁吁闯进门,环顾一圈后,径直朝佟露所在的角落飞奔而来——
“神医!神医!请你救命!”
佟露筷子“啪嗒”掉到桌上。
“发生什么事了?”
据衙役说,他们下午依照何班头的指示,轮班在普华寺周围巡逻,巡逻到后山时,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黑影,当即便想将人擒获。
但那人身法实在高超,当值的十几名衙役一起上都拿他没办法,眼见就要被他挣脱,那人却猛地犯了病,喷出一口血便倒下了。
衙役们以为有诈,小心凑近才瞧清楚,原来那人身上大大小小都是伤痕,整个人也奇热无比,像是突然发起了高热,甚至连七窍都渗出丝丝血迹,情形非常危急。
佟露听了这番形容,也感觉危急:“应该是中毒,可是中毒怎么会突然起高热?他流出来的血是什么颜色的?”
衙役:“回神医,是鲜红的!”
突发高热、流鲜血,这症状又不太像中毒……
正在佟露绞尽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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汁回忆医书时,一旁的李常意吃完最后一口饭,慢悠悠开口了:
“是内力失控。俗称,走火入魔。”
佟露:“……”破案了。
她扭头望向李常意:“那这内力失控,你能治吗?”
李常意挑眉:“这有何难,只要将他体内乱窜的内力打回正确的经脉就行了。”
佟露点点头,腾地起身,一把拽起他袖子往外冲去。
受伤的男人已经被转移到了寺庙厢房中,何班头急躁地等在门外,来回踱步,望见远远跑来的几人,眉心的“川”字才骤然松开。
“神医!人就在屋里,方才叫小芝看过了,确是那名杀手无疑!神医快快请进!”
佟露一边喘气,一边朝他摆摆手,“不是,不是我,我不能治,他可以!”
说着,便将身旁的少年朝前推去,“那杀手内力失控,只有用内力疏导压制,才能保住性命,我没有内力,这位,这位李少侠有!”
何班头望着面前清清爽爽、眼神略含不快的少年,有些惊疑不定。
这少年先前在松林中的表现不太像行医之人,不仅经验老到、眼光毒辣,性情也是桀骜难驯,颇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意味,何班头对他既是欣赏,又是忌惮。
但眼下情况危急,也容不得顾忌这许多。
“李少侠,请!”
杀手躺在床上,流血的伤口已被简单包扎过,脸色失血惨白,又因为高热被蒸出不正常的潮红,眼角嘴角都挂着血丝,浑身大汗淋漓。
李常意垂眸望着他,神情闪过几分古怪。
佟露:“怎么了?是有什么难处吗?”
李常意飞快道:“没有。”
他指了指门,“你们都出去。”
佟露呆了一下。好可惜,还想看看传说中的内力长什么样子呢。
不过身为医者,她也明白救人需专注的道理,很懂事地就要扭头离开,谁知少年顿了顿,忽然又改了主意,伸手揪住她命运的后领子:
“你留下。”
“其他人都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进来打扰。”
21. 21
何班头带着人出去了。
房门一拢,室内瞬间昏暗。
佟露回想起以前看过的种种话本,很自觉地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是要我护法吗?没问题,有我在,保证完成任务!”
李常意嫌弃地松开手:“护法?就凭你?”
佟露不满:“那你让我留下来干什么?”
李常意凉凉瞥她一眼:“你不是想看?”
佟露便被噎住。
她表现得很明显吗?不对,更奇怪的是,这小魔头居然因为她想看内力表演就同意她留下了!
救命,这不是我认识的魔头!
貌似被掉了包的魔头才不管她内心戏,一手拽起床上伤患手腕,粗略查探过后,不太高兴地“啧”了声。
佟露被他啧得有些紧张:“情况很差吗?”
李常意:“挺好,就是快死了而已。”
佟露:“……”那还真是挺好的呢。
少年“啪”地把用完的手腕扔回去,思考了一会儿,在杀手颈部、胸膛几处大穴打进内力。
杀手几乎是瞬间就有了反应,哇啦吐出好大一口淤血。
佟露赶紧上前给他拍了两下背,免得他被呛住,加重伤势。
李常意:“扶他坐起来。”
佟露照做。
少年又在杀手后背如法炮制,并两指顺着经脉方向游走,似在强行给淤堵暴乱的经脉顺气疏通。
无形内力凝聚于少年指尖,仿佛将周围空气都微微扭曲。
房中空气加热升温。
好在片刻后,少年就收了手,重新把盘好的伤患推回去躺着。
佟露来不及制止,眼睁睁看见重伤的杀手被他粗暴手法一推,人直挺挺地往后摔倒去,褥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咚”声。
“你轻点呀,他身上有伤!”
李常意:“内力都控制住了,哪里还有致命伤。”
佟露:人家身上的刀伤剑伤你真是一个也看不见啊。
不过目光落到少年至今都没拆的手指绷带,又联想到初次见面时,他浑身大伤小伤、新伤旧伤、伤伤不息的模样,佟露又觉得释然了。
……行吧,他对自己都是这副德行。
用手背探了下杀手额头,温度确实已经正常,佟露就想出门喊何班头他们进来,却被李常意制止:“先别动,等他醒了再说。”
佟露:“为什么?”
李常意:“因为他认得我。”
佟露:“……?”
李常意:“两年前,我接了阎王帖,和他交过手。”
佟露:“……!!”
佟露倒抽一口凉气,“那,那他岂不是知道你,你赤月教的身份?要是说出去……”
李常意冷笑:“所以要先让他闭嘴。”
佟露:难怪哈,刚才一进门就把人都撵出去。
以往话本里威逼利诱的情节在脑子里联翩浮现,佟露苦着一张脸,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要留下来的决定了。
现在他们算不算共犯?
“你这是什么表情?”李常意掸掸袖子,熟练道,“待会儿若是他发出别的动静,你记得守门。”
佟露:好的,她脏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杀手悠悠转醒,眼神初时有些惺忪,在望见床头站着的少年后,瞳孔骤然一缩,浑身紧绷挣扎坐起,手下意识就往腰间探去——
“找这个吗?”
李常意掂了掂手中长刀,面带讥诮。
杀手沉凝看他,半晌,哑着嗓子开口:“这是哪?你为何在此?”
“你问题太多了,我懒得说。”李常意快刀斩乱麻,“总之一句话,不许说出我的身份,否则你和姓高那个女人都得死。”
这话无疑是戳了心窝子,杀手眼神一紧,道:“练雪在何处?”
李常意:“你们黄泉楼的事,我怎么清楚?”
杀手神情便黯下来。
李常意眼神奇异看着他,好笑道:“呵,没想到杀手榜第一的无面人居然会落魄到现在这个地步,如今的你,只怕是连两成内力都使不出来了,与废人无异,不如早早洗干净脖子等人来杀。”
佟露一边听,一边感到震惊,一边又觉得李常意在欺负人,听到最后终于听不下去了,扯了一下少年袖子。
“这位杀手大哥,这里是普华寺,你先前内力失控晕过去了,是他救的你。”
少年狠狠皱了一下眉。
杀手倒因为这话抬起头,视线落到她脸上,“你是?”
“我叫佟露,是一名大夫,我们来睦州是有别的事情,碰巧这几天住在普华寺里,就遇上了高小姐的案子。”
佟露压低声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位杀手大哥,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想节外生枝,看在他刚才救了你的份上,你能不能不要把他的身份说出去?”
杀手看着她,又看了眼一旁的李常意,目光沉沉不知想到什么,缓缓点了下头。
佟露长松一口气,眼底露出笑意,得意地朝少年扬起下巴。
少年面无表情别开脑袋。
“……”
大事解决,佟露便赶紧跑出去把何班头一行人叫进了屋,高鸿喜听闻动静也赶了过来。
窄小的厢房一时间挤满人,都没个落脚处。
高鸿喜来得迟,穿过众人,一见杀手便红了眼骂道:“你这冤孽!何苦纠缠我儿?若不是你,她本可以顺顺当当寻个好夫婿,平安顺遂一生,都是你害了她!”
杀手垂着眸并未做声。
何班头也唏嘘,但是案情要紧,他抬手示意一旁衙役前去将高鸿喜安抚下来,自己则站到床前,向杀手发问:
“你便是那杀手‘庚午’?我对黄泉楼排出的杀手榜亦有所耳闻,怎么从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杀手不答反问:“你们拿到阎王帖了?”
何班头默了默,从衣怀里掏出那封黑檀木封皮的帖子,在对方猛然凌厉的眼神中,继续说道:
“阎王帖确实在我手里,但把这东西交给你之前,我总要先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还请你勿怪。”
杀手眼神微敛,终于回答:“我没有名字,‘庚午’是编号,在黄泉楼代号‘无面人’。”
“你竟是杀手榜排第一的无面人?!”
何班头诧异失声,好一会儿才平复,又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会被黄泉楼追杀?还牵扯到了高小姐?据我所知,黄泉楼似乎是号称从不伤及无辜的……”
杀手看了一眼人群后方的高鸿喜,“因为我违反了楼规。”
他淡淡道:“九天前,有人发布任务,要买丰都城高家家主的命,鬼雀接了单。他和其他杀手不一样,喜欢弄些大动静,我担心练雪被吓到,想把她带出来,但她不肯跟我走,还哭着求我救她父亲的命。我只好杀了鬼雀,又把发布任务的那人杀了。”
室内一时寂静。
没人料到事情真相竟会是这样,楼中杀手反杀雇主,这何止是违反了楼规!
杀手以信誉为生,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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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事做出交代,只怕黄泉楼就要立地解散了!
难怪他们不惜伤及无辜也要将其除之而后快。
莫明捡回一条命的高鸿喜也是一脸愕然,目光愣愣望着前方,嘴唇渐白,“是我,是我害了我儿……是我害了我儿……”
何班头有心劝解:“这事情千头万绪,已分不清谁对谁错,若要论罪魁祸首,也该是那雇凶买命之人。”
又将阎王帖打开,对杀手道,“如今高小姐的下落全在这张纸上,只是不知黄泉楼用了什么法子,竟看不出字迹。”
杀手:“用火烤。”
何班头便命人拿来烛火,将帖子内页放在上头炙烤了片刻,逐渐有深色字迹显现成形:
「无面人
生辰,隆庆十年
亡期,隆庆三十二年四月初九辰时」
除却这些,最下方还附有一行小字:
「丰都城外石寒崖边,独身前来」
杀手接过这封阎王帖,久久不语。
四月初九,便是后天。
可他眼下身负重伤,能否下床走动都成问题,若是后天拖着这副残躯前去赴约,只怕一个照面便要命丧于他人刀口。
在场众人都深知这点,不约而同噤了声。
何班头也是不忍,缓缓说道:“事情或许还没到绝路,他们既约在后日,这两天,我们何不派人上石寒山先行埋伏?”
“班头不可!高小姐还握在他们手里,要是被他们提前发觉我们失约,那高小姐就危险了!”
随着一名衙役开口,另外的衙役也你一言我一语:
“是啊,班头,就算咱们在附近设了埋伏,可那些杀手都是刀口舔血过来的,咱们也不一定能拿下他们啊。”
“倒是听说睦王爷手下有很多江湖高手,那个幽冥鬼手,不就常常跟在王爷身边……”
“江湖人也不愿意和黄泉楼作对吧?那不是白惹一身骚!”
“就是就是,与其寄希望于那些江湖人,还不如希望王爷把亲卫军调出来呢!”
“亲卫军?你也真敢想!况且军队调动,阵仗太大了,那些杀手听到风声肯定会直接撕票的!”
“……”
议论纷纷中,高鸿喜逐渐回了魂,步履蹒跚越过众人缓慢走到床前,神色竟显出几分老态。
他哽咽地向杀手揖了一躬,“之前不问青后皂白便向你发难,是我不对。我这条老命是你救的,就算还给你,也无妨,可我儿何其无辜……你若,你若对她还有那么三两分情谊,我求你,我求你救她……”
说着便要跪下去,何班头眼疾手快,连忙把他搀住。
杀手这时也抬起了头,神情既无动容,也无伤感,只淡淡地说:“你的命不是我救的,是练雪救的。我杀了鬼雀、又杀了委托人,当然会死。我只是担心我死了以后,他们不会放练雪离开。”
高鸿喜身体一僵,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
何班头也被猛地点醒,“丰都城外,石寒崖边,独身前来……帖子里,好像确实没说过要放人……杀无辜之人,他们怎么敢?!”
“怎么不敢。”
李常意倚着墙,忽然出声。
少年半个身体隐在阴影里,点漆般的眸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橘红夕色,语气冷冽:
“有一就有二,若不趁早杀一儆百,彻底绝了杀手因私情反噬单主的心思,那黄泉楼也不必在江湖上立足了。”
“如果我是那黄泉楼楼主,呵,赶尽杀绝就是最好的手段。”
22. 22
厢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高鸿喜脸色更是青灰无比,嘴唇哆嗦着,不住喃喃:“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李常意也不语,目光落到杀手身上,倏地问:“你实力如何?如果内力完全恢复,你能对付黄泉楼几个人?”
这一嗓子犹如一颗投入平寂湖面的石子,几乎在瞬间就掀起了波澜。
杀手顶着众人凝聚来的视线,说道:“若我内力完全恢复,只要黄泉楼派出不超过三个人,我便有把握从他们手底下救人。”
高鸿喜也从这一来一回的对话中觉察到些许生机,急忙问:“这位,这位少侠,你可是有办法营救我儿?”
李常意冷淡摆手:“营救谈不上,我只是想起有一种秘法,可以让无面人的内力暂时恢复,甚至恢复以后,实力还会比他巅峰时期更强上一截。”
“但这种秘法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一过,他的经脉便会遭受反噬,剧痛倒在其次,只要用过此秘法,他的功力怕是要全废了。”
众人目光随着他这番话俱是一亮、又一暗。
杀手反倒成了最冷静的那个:“只要能救出练雪,这些都无所谓。”
高鸿喜强忍激动,对他抱了一拳:“此间种种,是我高家欠你,若我儿能脱险,你们之间的事情,爱如何便如何,我再无二话。”
又转身对墙边少年道:“这位少侠,你既对这恢复内力之法如此熟谙,想必是精通此道的高人。只要你肯出手相助,不论什么条件,我高家倾家荡产也为你办到!”
李常意笑了笑,当真应下了:“好啊,我确实有个条件。”
高鸿喜:“少侠请说。”
少年抬起手,修长食指突然移向旁边的佟露。
佟露:“……?”又关我什么事?
少年嗓音清冽,睁眼说瞎话:“她这次从回春谷出来历练,对各种疑难杂症极是感兴趣,碰巧听说睦王府后院有位夫人身患罕见之症,数十年也无人能医,便很想挑战一番,只是苦于没有门路,所以才到普华寺前摆摊治病,以扬名气。”
高鸿喜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很快咬牙应下:“那位夫人的事,在丰都城也不算是秘密,神医既有此愿,高某必当全力举荐!”
“那个……”
佟露举手打断两人旁若无人的交易,“我先确认一下,如果我没办法医好那位夫人的病,会不会有什么责罚?”
高鸿喜道:“王爷宅心仁厚,断不会随意降罪于人,何况那位夫人的情况……已经医治了十多年,也没什么好转,想必王爷心里都清楚。”
听了这话,佟露总算放下心来。
约定好后日一早用秘法为杀手恢复内力,屋里的人就散了,佟露紧紧跟在李常意身后,走到无人处,她一把揪住了少年袖子。
“你说要我救的那个女人,就是王爷府的夫人?”
李常意不得不回头看她,“嗯。”
佟露好奇道:“她是你什么人啊?你和王爷府还有关系?”
李常意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对我的事很感兴趣?”
佟露被噎住,脸上好似有把火在烧:“什、什么叫很感兴趣……我就是随口问一句,谁让你一直神神秘秘的,那我只能在心里乱猜啊。”
李常意微微挑眉,“哦”了一声,竟也没同她争辩,迈开长腿走远了。
佟露:……?
没从当事人嘴里问出事情的真相,佟露只好自己发挥想象。
已知睦王爷是当今天子皇弟,人到中年,四十余岁,那位得了怪病的夫人应该也与他年纪相仿,算算年纪,她该不会是那小魔头的娘亲吧?!
……好像真有可能。
佟露脑子里瞬间脑补了一场少年幼时被魔教掳走,卧薪尝胆十余年终成魔教头子,四处寻亲却发现亲人身患怪病、见面不相识的悲惨大戏。
于是到了第二日,她望向少年的眼神里都充满怜爱。
李常意被她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磕到脑子了?”
佟露微笑。
不就是性格恶劣点嘛,可以理解。
李常意皱了皱眉,抬手把面前一盆素鱼翅倒进了自己碗里。
佟露笑容一滞。
李常意放下空盆,一抬筷子,又准备把酿豆腐全夹走。
这下佟露终于忍不住了,捉住他手腕,怒道:“你要干什么?”
李常意望着她表情,皱紧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翘起腿往后一靠:“我还想问你要干什么呢,刚才那副样子真像鬼上身,现在才顺眼一点。”
佟露气极:“你才鬼上身!不对,你就是只恶鬼!饿死鬼!素鱼翅还我!”
不依不饶好半晌,最终她还是从李常意碗里扒拉出了一半素鱼翅。
一顿晚饭鸡飞狗跳吃完。
-
四月初九清晨,李常意应约用秘法给无面人恢复内力。
这次他把所有人都赶出了房间,连佟露都没留。
耗费的时间也颇有些久,日头渐渐从云层里爬出来的时候,房中仍是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高鸿喜焦急地在屋檐下来回踱步,何班头也拧着眉,望着满院子整装待发的衙役们沉默不语。
阎王帖里虽然已经明确要求只能无面人一人独身前往石寒山赴约,但经过昨天一昼夜的商讨,何班头等人还是决定在离石寒山稍远的地方驻扎些人马,以做接应。
日头爬上树梢时,紧闭的房门终于“嘎吱”一声打开了。
出来的是一袭黑衣的杀手。
何班头和高鸿喜立即围了上去:“如何?内力都恢复了吗?”
杀手微微点了下头,两人便长松一口气,转头召集人手下山。
等满院子人都鱼贯撤出,环境立刻变得冷清,微风吹动树叶发出簌簌的响。
李常意也就在这时撑着门框出现在了门后。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眉心浅浅蹙着,大约因为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他的眼睛闭了一下,再睁开,佟露已经奔到他近前:
“你不舒服吗?”
李常意:“没有。”
佟露:“……”这人迟早有一天会死于嘴硬。
和他多说无益,佟露直接攥起他手腕,正要探脉,却被反应过来的少年一把挥开。
少年眼神阴沉锐利,好似一只时刻保持警惕的兽:“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佟露:哪里比得过你。
她好言相劝:“你嘴巴都没有血色了,就不要逞强了吧,而且你也是为了救人才搞成这副样子的,说出来又不丢脸。”
李常意冷冷一扯嘴角:“谁说我是为了救人?”
佟露顺毛道:“好好好,你不救人,你不救人。”
李常意眉头皱得更紧:“总之我没事,别再跟着我。”
他说完,就往院外走去。
在原地踌躇片刻,佟露还是跟了上去。
这人死鸭子嘴硬,万一晕在哪个角落没人看见就糟了。
少年自然也知道身后缀着条小尾巴,但他既没回头,也没心情说什么刻薄的话,一直走到这些天常住的厢房,他跨腿进屋,反手就“砰”地关了门。
被门板扫过的风刮乱头发的佟露:“……”
行叭。
反正人已经安全回屋了。
-
一早晨,隔壁厢房都是静悄悄的。
佟露也没太在意,趁着空闲,她还给自己远在回春谷的师父写了封报平安的信。
午时,隔壁厢房依然安静,佟露敲了几下门都没人应,便自己去斋堂领饭吃了。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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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在睦州人生地不熟,也没个捎信的人,吃过午饭,佟露特意找寺里负责采买的小师父询问丰都城各大镖局和递信铺子的位置。
小师父十分热情,不仅帮她在地图上圈画出了位置,还仔细地告诉了她这些镖局和铺子在百姓当中的风评,诸如哪家做生意最讲诚信、哪家递信的速度最快等等。
佟露有了考量,便信心满满地拿着信下山。
寄过信,她也没急着回去。
这些天因为摆摊她挣了不少钱,自然得在街上好好逛逛,最好是吃了晚饭再回去。
普华寺的斋饭虽好吃,但她确实馋荤腥了。
这一逛就逛到日落西山。
在酒楼吃饱喝足,佟露提着满当当一串零嘴玩意儿打道回府。
爬到普华寺山门前时,天色已经彻底擦黑,山下灯火纷至亮起,宛如星河闪烁。
她就蓦地想到李常意。
也不知他好点了没,有没有出来吃晚饭……
压下满脑子莫名其妙的念头,佟露提着一串零嘴玩意儿,先是去找了采买小师父,用几包时兴的糕点谢过他先前的帮助,然后便回了住处。
远远地,就看见厢房一片漆黑,房里竟然没点灯。
佟露咯噔一下,心道整整一天,这只嘴硬的死鸭子都没出过门吗?
她犹豫了会儿,决定无视早前少年的警告,上去敲门。
“喂,你醒着吗?”
“你好点了没?”
“出什么事了?你要是听见了回个话呀!”
“……”
一声接一声,房中就是没有传出任何回应,佟露脸色逐渐变得凝重,直接改敲为推,谁知门板居然从里面反锁了。
人确实还在房间里。
可敲了这么久里面都没个响,难不成真是出事了?
佟露登时有点着急,立马扔掉手上东西,绕到屋后准备爬窗。
所幸窗子没锁,她费了好些力气才爬进去,一落地还没站稳,又磕到了窗脚的凳子,膝盖立即传来锥心之痛。
她冷“嘶”一声,一边揉着伤处,一边睁大眼睛往里看。
厢房很黑,伸手不见五指,连窗边的桌椅都只能勉强看清个轮廓,佟露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蜡烛,整间房才骤然亮堂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房间中并无人。
狭小的厢房空空荡荡,陈设一览无余,连床榻上的被子都还维持着早晨起床后整齐叠好的模样,似乎从没有人回来过。
佟露不信邪,明明早上她是看着他进屋的。
她一瘸一拐地四处巡视,终于在经过墙角衣柜时,听到了一阵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
——在这!
她眼神一亮,拉开柜门。
少年果真藏在柜子里,只是状态极其糟糕。
他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乌黑卷曲的发丝被打湿,眼睛也紧紧闭着,睫毛止不住地颤动,仿佛在忍受着莫大痛苦。
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嘴唇,竟是如血般嫣红。
佟露皱了皱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哪是如血般嫣红,那就是血!
少年刚拆了绷带的右手搭在膝上,一片血肉模糊,显然是咬的。
佟露就记起初见时,少年肩头那个鲜血淋漓的大洞。
连长满倒刺的毒箭,他都能一声不吭自己拔掉,如今该是多大的痛苦,才不得不以咬破手掌来发泄……
“是早晨用了秘法才弄成这个样子的吗?喂,醒醒呀,你总该告诉我要怎么救你。”
佟露蹙眉戳了戳他脸颊。
少年也确实被她戳得睁开了眼睛。
只感到肩膀一痛,佟露还没来得及看清状况,整个人便被他拖入衣柜,死死抵在角落。
纤细洁白的脖颈处,也扼上一只冰凉染血的手掌。
23. 23
佟露惊恐抬头。
眼前的人确实是醒了,但又不太清醒,他眼里神情有些恍惚,却又透着一股阴狠的戾气,仿佛一头被唤醒后下意识攻击的野兽。
佟露咽了口唾沫,连忙捉住他的手,防止他再度收紧:
“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见你房间没点灯,怕你出事才翻窗进来,我还磕到了腿……你、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
少年眉心一拧,冷汗沿额角滴落,漆黑的眼眸凑得离她更近了些,似乎想看清楚她到底是谁。
佟露脊背紧绷与他对视。
好半晌,搭在她脖颈上的手渐渐松开,终于垂了下去。
要命危机解除,佟露狠是舒一口气,未料下一刻,收敛了杀气的少年竟脑袋一歪,软趴趴地倒到她身上来了。
“哎你……!”
她瞪大双眼,只感到一阵沉甸甸的窒息,身体便不堪重负地被挤压至柜角。
少年以手为牢,彻底禁锢住了她的手和腰身,脑袋则塞到了她颈侧,发丝摩擦过细嫩皮肤,激起麻酥酥的痒。
佟露简直头脑发蒙。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被一张蛛网包裹起来的茧。
冷静、冷静——
她深呼吸告诉自己。这小魔头神志不清,连人都认不得,她作为一名拥有良好修养的大夫,要临危不乱,不能和病号一般见识。
对,不能和病号一般见识。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治病。
佟露默念着好大夫守则,勉强平复下心绪,努力从蛛网般的禁锢中抽出一只手,按住少年脉搏。
——乱。
她从没见过这么乱的脉象。
好似五脏六腑搅乱移位,拥有这般脉象的人,真的还能活下来吗?
佟露有些手足无措,也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肩膀上传来一股尖锐的疼痛。
小恶狗居然张嘴咬她!
“你!松口!”
佟露又惊又气,就想把人推开,可少年的力气哪里是她能挣脱的?不论她怎么反抗,身上的人就是纹丝不动,反倒衬得她像一条左右扭动搁浅的鱼。
很快,佟露又发现,少年的咬也是有章法的。
他咬了一会儿,还会松松牙齿缓一下,仿佛与他体内那股剧痛的频率相关。
佟露忍着右肩不适,扒拉出少年的耳朵,企图和他讲道理:“我知道你现在很痛,但也不能随便咬人!你先放开我,我去给你找块布咬着好不好?隔壁药箱里还有镇痛药,我一起给你拿来,你吃下应该就没那么难受了……”
少年埋在她肩头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似是被她念烦了,他一把把人拽起换了个位置。
佟露霎时失重,惊叫一声,发现自己竟从被压着的姿态变成了整个被环抱住。
罪魁祸首倚坐在墙角,她就如同一只塞满棉花的抱枕,被少年牢牢拘在怀里。
甚至因为新的姿态更好受力,佟露发现,除了肩膀被咬,自己的腰居然也被少年双臂用力锢住,越收越紧,仿佛骨头都要被这力道一寸寸碾碎。
讲话没人理,挣脱也无门,佟露心头委屈火气蹭蹭往外冒,脑子里忽地想起一个词——
以牙还牙。
她深吸一口气,张嘴就朝少年肩膀咬去!
……好硬。
这人的衣衫料子怎么这么硬?咬不动。
佟露“呸”一声吐了出来,却不甘心放弃。她的肩膀和腰都还疼着呢。
于是她又瞄准了少年的脖颈。
这个地方好,没衣裳,白白嫩嫩的,肯定能见血。
她找准位置,再次一口咬下!
少年吃痛,闷哼一声,却没有松开钳制她的力道,甚至连埋在她肩膀上的脑袋也没挪开,好似铁了心要与她纠缠不休。
佟露咬了一会儿,颓然松开嘴。
行叭。
她认了。
不能讲道理,以牙还牙也没用,还有什么办法能叫他松手?
佟露生无可恋地盯着少年脖子上自己方才咬出来的血痕,记起第一次碰见他时,好像也是类似的处境……那时候,她用针扎了他的睡穴。
睡穴……
佟露一下子来了精神。
她艰难伸手,向下好一通摸索,终于摸到腰间针袋。
她举起银针,微微侧过脑袋,望向身前之人。
少年神情涣散,眼睫低垂,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殷红嘴唇悬在她肩头,欲触不触,姿态暧昧近乎亲吻。
佟露陡然被这联想烫到了,拿针的手也跟着一抖。
冷静、冷静。
定是平日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多了,才不是她思想污糟。
小恶狗神志不清,恐怕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一针刺下去就好了。
这般宽慰着自己,佟露轻轻撩开少年颈侧发丝,看准穴位,稳住手,顺利地把针刺了下去。
少年脑袋一沉,彻底陷入昏睡。
佟露如释重负,抬手抹掉额上细汗,就要从少年怀里钻出来。
可她低估了少年的执着。
即便昏睡,少年锢在她腰上的双手仍然没有丝毫松脱。
她试着一根根掰开他手指,未果,又打算滑溜出去,依旧未果,一番挣扎下来,她出了一身大汗,最终认清现实,直挺挺窝在少年怀里躺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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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门半开着,幽暗烛光不时跳跃,房外隐约响起二更天的梆子声。
往常这个时辰,她早已躺在床上了。
想到隔壁那床温暖舒适的被褥,佟露苦着脸,泄愤似的掐了少年一把。
这不掐还好,一掐下手,受害人的呼吸隐隐变得粗重,眉头也拧成一团,仿佛在睡梦里都痛得不甚安稳。
“痛吧?痛死你算了,说了我药箱里有镇痛药,你就是不松手,自作自受……”
佟露嘟嘟囔囔抱怨。
但见少年脸色愈发惨白,她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思索片刻,解了腰间针袋准备为他施针。
从脉象上看,她大致可以判断出他体内有哪些经络存在淤堵,若能施针稍稍打通这些淤堵,兴许能让他好受点。
佟露说干就干,提针在他头顶、后颈、小臂、虎口等穴位扎入。
不多时,少年的眉头微微舒缓,似乎略有起效。
她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这人身上尽是谜团,神秘莫测的身世、层出不穷的手段、甚至连眼下奇乱无比的脉象,都是她从前闻所未闻、想也不敢想的。
就好像进山采药时,遇到了一株医书上从没有过记载,却颜色绮丽、异香袭人的漂亮野花。
总也忍不住探究。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掐着时间,等到大约两刻钟后,佟露便将银针一一拔出,顺便还将少年睡穴上的针也拔了。
所幸经过针灸舒缓,少年并没有醒来。
佟露收好针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夜已深,屋外万籁俱寂,连虫鸣声都被黑暗吞没了,不远处的蜡烛也即将燃尽,左右摇曳,火焰时明时暗。
-
佟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她似乎回到了闺房中那张宽阔而柔软的大床上,浑身黑毛的小狗就趴在床头,眼睛圆溜溜,哈着气欢快地朝她摇尾巴。
窗外的光颇有些刺眼,仿佛已经日上三竿。
她怎么睡到这个时辰?
佟露迷迷糊糊地想,师父肯定要生气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耳旁传来“咚咚”的响声。
定是师父在敲门。
佟露努力地想要支起眼皮,可她的眼皮实在是太沉重了,好似顶了千斤石子,只勉强支起一条缝就又耷了下去。
“咚咚”
“咚咚”
“咚咚”
似是不见回应,那阵敲门声竟愈发有力、愈发急促,佟露只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要被震破了。
她不堪其扰,睡意也散去大半,迷迷瞪瞪撑开眼皮,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只通红的耳朵。
24. 24
这是……
失落的记忆迟钝回笼,佟露呆滞片刻,才意识到,耳旁那阵急促有力的“咚咚”声哪里是敲门声,分明是身下少年的心跳!
她竟在他身上睡了一整夜!
佟露脑子嗡然,自天灵盖烧起一把火,原本平和的心跳也骤然加速,竟与耳边的“咚咚”响声逐渐交织、融合。
空气静悄悄地,狭小一方空间阻隔了外头朦朦的天光。
仿佛有所预感,一直沉默的少年微微垂下脑袋,径直与佟露四目相对。
佟露:“……”苍天明鉴,这不能怪我。
她手忙脚乱从少年身上爬起来。
未免受到莫须有的污蔑,她先发制人道:“是你把我扣下的。”
她信誓旦旦:“你昨天一整天都没出门,晚上房里也不点灯,我怕你有事才进来找你,可你不仅不领情,还掐我脖子!”
她边说,边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罪证。
不过那时少年本就没用力,一夜过去,那上头的痕迹也只剩下一抹干涸的血迹了。
“我说要给你拿药,你也不肯放我走,咬完了自己的手就咬我肩膀,还有腰,我的腰肯定都淤青了……”
正义愤填膺地指控,李常意面无表情打断她:
“我记得。”
佟露便一下子哑了火。
少年发红的耳尖一半藏在头发里,一半暴露在空气中,脸上神情却是冷冷淡淡地,修长食指抬起,也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上面好大一口血牙印。
昨晚光线昏暗还不怎么看得清楚,如今趁着日色再看,简直触目惊心。
少年本就是冷白肤色,那一圈暗红的血色嵌在上面,便显得尤为刺目,好像雪地上洒落的红梅花瓣。
佟露心虚地别开眼珠子。
“……那、那就算扯平了。”
李常意不置可否,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昨晚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倒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颓废地靠在衣柜里,宛如一只漂亮惊悚的等身人偶。
佟露:“你感觉怎么样?还痛吗?”
李常意无所谓道:“没事了。”
佟露不太相信,昨晚他的脉象明明乱得要死,哪儿能一夜间就恢复?医学奇迹吗他是?
“我可不可以摸摸你的脉?”
李常意黑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朝她伸出手腕。
这是“可以”的意思。
佟露立马凑过去,把手指搭在他腕上,没过多久,便露出一副惊奇的神情。
“还真的好了。”
虽说脉象有点虚弱,但混乱扭转之处已然恢复正常,就好像一个濒死的人一夜之间病气尽消。
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事!
也不知道师父能不能看懂其中玄奥。
佟露心底痒痒:“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什么神奇的功夫吗?你昨晚怎么了?真的是因为用了那个秘法才变成那样的吗?”
李常意把手腕抽出来,隐在角落阴影里,听着她连珠炮似的提问,却不说话。
佟露就知道他不肯解释。
她没趣地撇撇嘴,对上少年深幽的目光,忽然觉得柜中空气有几分憋闷,手脚也因为长时间蜷曲而涌上一股后知后觉的麻木酸痛。
她不欲久待,矮着头从衣柜里退了出去。
身后少年警告开口:“昨夜之事……”
佟露心浮气躁,头也不回地摆手:“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问就是睡死过去了!”
“……”
外面天色已过卯时。
佟露回到房间,先是扒下衣裳看了看自己的右肩。
昨夜被咬的地方果然留下了一圈红印子,但由于隔着衣料,那处并未被咬破皮,看起来倒是没有预想中严重。
在肩上敷了点舒缓的膏药,洗漱后又换了身新衣裳,佟露拍拍脸颊,心情重新变得明媚。
今日初十,斋堂有她最爱的豆腐韭黄包!
从斋堂吃完早饭蹦跶回来,李常意正好踏出房门,手上刚拆没两天的绷带再度光荣上岗,连带着脖子也缠了好几圈绷带,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像只碎掉又被拼拢的瓷娃娃。
瓷娃娃黑琉璃般的眼珠循声锁定她。
佟露脚步一顿,把手里仅剩的两个豆腐韭黄包往怀里藏了藏:“这是我的。”
李常意有点无语:“谁要抢你的了?”
佟露:“那你怎么一副好像要饿死的表情?”
她假模假样抬头望了眼天色,“啊,居然都过卯时了,斋堂肯定没饭了。”
李常意:“……”
“算上昨天,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吧,是不是很饿呀?”她笑眯眯地明知故问。
过了一会儿,或许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一袋崭新的油纸包,神情颇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得意。
“斋堂最后的鲜馒头,十两银子一袋,不讲价!”
响亮的声音吓跑了屋檐上好几只梳毛的鸟儿。
李常意却木桩子似的立在那里,既不伸手,也不砍价。
佟露手都举僵了:“你到底要不要?”
李常意缓缓眨了下眼睛,竟真的垂下脑袋解开了腰间钱袋,也不数,将整个锦袋都挂到了佟露手上。
这下换成佟露傻眼了:“这这这有点多了吧?”
少年一手交钱,一手拿货,从油纸包里掏出馒头,慢条斯理啃一口,阴沉沉地说:“不要就扔了。”
佟露:霸气。
她打开钱袋,粗略一数,金银铜币加起来少说也有几百两。
她立刻觉得这钱烫手,拿也不是,还也不是,纠结片刻,依依不舍地把私藏的两个豆腐韭黄包送了出去:“赠品。”
李常意:“我不吃韭菜。”
佟露反手就把两个包子收回来。
那几百两银子,她最终也还是没要,全都捐进了普华寺的功德箱。
当然,捐之前,她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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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从钱袋子里抠出本属于自己的十两银子。
小魔头作恶多端,就当求菩萨保佑,给他消消业障吧。
-
傍午,高家婢女小芝来普华寺找到佟露二人,神情颇有些激动。
据她说,高小姐在昨日已被救出,无面人则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
未免黄泉楼继续追杀,这两人如今都被安置在了高府以外的一处秘密别院里。
今日她是受了高鸿喜的指示来的,为的是请佟露二人下山。
一则无面人伤重难治,普通大夫束手无策,若是由回春谷神医出面,兴许还有希望;
二则营救高练雪一事,佟露二人都不同程度出了力,高家也想准备一顿答谢宴;
三则是李常意提的那个条件,高家已向睦王爷进言,但具体事宜还需当面商讨。
这种种理由罗列下来,几乎让人毫无拒绝的余地。
佟露与李常意便简单收拾好行李,随着小芝下山去。
高鸿喜等人秘密安置的宅子靠近丰都城北郊,住户稀少,偏僻安静,沿街全是些颇有年头的住宅,零星散落着几家商铺,生意也很冷清。
佟露几人下车进院时,刚好到了午饭的时辰,便被直接带去了偏厅。
佟露也在那见到了此次事件的中心人物,高家小姐高练雪。
高小姐是一位很符合话本中对于“大家闺秀”描述的女子,肤白貌美,气质温婉,连说话的声调都是温温柔柔的,透着一股书香气。
只不过因为连日的遭难,她神态难掩疲惫,眼眶也泛着丝丝血色,苍白的嘴唇勉强勾起笑意,对来人强颜欢笑道:
“两位便是父亲提到的佟神医和李少侠吧?仰仗两位相助,练雪才得以虎口脱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练雪先在此谢过二位了。”
她说着就要躬身拜下,佟露连忙将她搀起。
这不搀不知道,一搀吓一跳,隔着一层衣料的手臂瘦得惊人,几乎能摸见骨架。
想也难怪,从被亲生父亲棒打鸳鸯,到求情郎以自己性命换回父亲性命,再到被黄泉楼掳走生死一线,这短短一个月时间,她经历得太多,真可谓是心力交瘁了。
“父亲本想亲自等候二位,可刚才王府传信过来,说是很紧急的事务,父亲推脱不掉,便只好托我在此恭迎二位。二位远道而来,今日我特意叫厨子做了许多睦州的特色菜,小芝,快叫人上菜。”
一通吩咐下去,菜很快上齐,腾腾热气萦绕室内,香味扑鼻。
睦州菜是出了名的清淡鲜嫩,连挑剔如李常意都禁不住多动了几下筷子。
所幸菜多,佟露不用跟他抢。
只是这头吃得尽兴,桌子另一头就不太如意了。
高小姐仿佛是没什么胃口,只礼节性地抿了两口汤,便不再动筷,眉眼间愁云笼罩,思绪早已穿过偏厅,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佟露也明白她心中担忧,加紧刨完了饭,便主动提出要和她去看看伤重的无面人。
25. 25
无面人的情况着实不妙。
身上大伤小伤叠加,脉象虚浮紊乱,还中了奇毒,简直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不过大概是已经请大夫看过的缘故,他身上显眼的伤处都被包扎起来了,剧痛也得到缓解,目前只剩下这最棘手的毒。
“大夫们都说这毒刁钻,闻所未闻,只能大致判断这毒是麻痹人神志的,可要怎么解,却说不清楚。”高小姐双目泛红,轻声解释道。
佟露将无面人状态仔细观察了一遍,问:“你还记得他是怎么中的毒吗?”
高小姐:“应该是中了毒针,当时黄泉楼来了四个人,里面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很是阴险,发现计划落败后他马上就撤走了,临走前还放了冷箭……庚午就是中了他的毒针以后,才昏过去的。”
佟露却没在无面人身上发现毒针,可能是先前大夫清理伤口的时候拔掉了。
“那根针还在吗?”
高小姐点头,手忙脚乱从隔壁耳房端来一个托盘。
托盘里盛满了早前治伤剩下的杂物,其中果然就有一根黑红颜色的长针。
佟露用帕子小心将那根针拾起,放在亮处仔细看了看,心中稍定。
“你放心,这毒我见过,虽然麻烦了点,但也是能解的。”
高小姐闻言,既惊又喜,情不自禁掉下泪来,慌忙应佟露的吩咐去准备解毒的物品。
佟露抿了抿唇,望着她激动离去的背影,有些话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无面人中的毒她确实见过,也解过。
——那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她正在谷中对着木人偶练习扎针,药童突然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找,说有人砸场子。
佟露跟着去到才发现,原来砸场子的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江湖人。
江湖人自称来自紫金堡,自家少主中了奇毒卧床不起半月有余,明明能呼吸却成了活死人,若是回春谷不能治,这江湖“药王”的招牌他们便要摘了去!
佟露头一回见气焰这么嚣张的家属,忿忿望向师父,师父却笑眯眯地一捻胡子,对她说:“你去。”
佟露便背着全谷的希望,硬着头皮上场。
所幸结果不错。
在她废寝忘食地研读医书和兢兢业业近百次试验下,活死人少主的毒终于解了,她也因此在江湖中名气大涨,甚至还传出“小神医”的美名。
可鲜少有人知道的是,那位活死人少主醒来后,竟然失掉了全部失忆……
一系列糟心后话暂且不提,总而言之,这种麻痹人神志的毒十分霸道,虽有解法,却极可能造成失忆的后遗症。
也不知高小姐能不能接受。
-
等高小姐领着护卫将解毒用的物品尽数送进房里,佟露还是拦下她,如实告知实情。
高小姐听后发怔许久。
过了一会儿,她抹掉眼泪,平静道:“忘了也好……以前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只要人活着,不论什么,总能重新开始。”
佟露欣慰她能看开,便也不再迟疑,立即着手为无面人施针解毒。
一直忙活到夕阳西下,第一阶段的解毒终于完成。
而高鸿喜还没回来,李常意无聊得躺在游廊靠椅上昏昏欲睡。
佟露站到他跟前挡住天光,他便敏锐地睁开眼。
佟露:“不是有客房吗,你怎么睡在这儿?”
李常意:“晒太阳。”
佟露默住,往旁挪了挪,给他重新让出沐浴阳光的位置。
少年阴郁的眉眼一瞬间被暖橘色调洗净,愈发显得红唇更红、皮肤更白。
倘若忽略掉他那双攻击性的眼睛,真活脱脱一个话本里走出来的小白脸。
李常意眯眼:“你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佟露天马行空的思维立即打住,飞快摇摇头,转移话题说起自己治病时的见闻。
“面具男、毒针?”
李常意琢磨片刻,给出答案,“那应该就是黄泉楼的楼主了。”
佟露涨了好大的见识。
堂堂一楼之主亲自出马来清理门户,不仅没清理成功,还倒贴进去一个人质外加几名手下,说出去颜面何存哪!
“你说那个楼主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比如无面人功力忽然恢复是因为用了秘法什么的?”
佟露神情颇有一种狼狈为奸的紧张兮兮,“你该不会被那楼主记恨上吧?”
李常意眼神古怪扫了她一眼:“那又如何。”
佟露就想起青州时富商元家对他深恶痛绝的模样,和乘船来睦州时那一伙拼死拼活要向他复仇的黑衣勇士。
佟露:“……失敬。”
李常意冷笑一声:“比起这个,房里那个废物才是真要死了。”
佟露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他口中“房里那个废物”和逼退了黄泉楼轮番追击的无面人画上等号。
但无面人身上要命的毒素已经被她解掉,顶多是失个忆,哪里就要死了?
佟露不得不虚心请教:“此话怎讲?”
李常意:“黄泉楼成立至今,除去无面人以外,还从未出过一例杀手叛逃事件,如此信誉,你以为是用什么做到的?”
佟露:好问题。
佟露:“用、用楼主强大的个人魅力?”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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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她自己都觉得胡扯。
李常意面无表情:“用毒。”
佟露:“……”
李常意:“历任黄泉楼楼主不论武功高低,都极擅长用毒,凡加入楼中的杀手,无一不是服用了他所炼制的一味名叫‘千机’的剧毒。此毒每月一服解药,若断了,则穿肠烂肚,神仙难救。”
佟露简直震惊。
无面人体内除了麻痹神志的毒,竟然还有别的毒!
但方才忙活了一个下午,她居然一点也没探出来——这便足以说明,那“千机”毒的阴狠刁钻。
如此剧毒,她怕是解不了。
转念又想到厢房中那对命途多舛的苦命鸳鸯,佟露只感觉悲惨。
她记起不久前,那无面人内力失控被救醒后,说,“我杀了鬼雀、又杀了委托人,当然会死”。
当时她还没太在意这句话,如今想来,却像是遗言。
千机毒迟早会要了无面人的命。他答应救下高鸿喜时就早知自己的下场,黄泉楼楼主也知道。
可黄泉楼还是绝情地掳走高小姐,留下阎王帖,逼迫无面人现身。
赶尽杀绝之心昭然若揭。
佟露心情沉重,细数从前看过的无数江湖虐恋话本,顿时感觉都不香了。
李常意见她表情皱巴巴,眉头也不由自主蹙了蹙:“这般下场,本就是他咎由自取,能救出姓高那女人,已经是走运了。”
佟露蔫蔫地看他一眼,却不说话。
李常意便觉得脊背像硌到什么似的,忽地挺身坐起,乌黑微卷的发尾在夕照下划过一道光弧。
“你到底想怎样?觉得他可怜?不如杀了他给个痛快。”
佟露还是垂着头不说话,李常意就豁地站了起来。
眼见他拔腿要走,佟露才意识到他竟然来真的,赶紧拦在他面前:“你消停点好不好?我在想办法救人!”
李常意眼睛危险眯起,“我不消停?”
佟露:“……”嗯?重点是这个吗?
佟露只好耐心解释:“我不是故意不理你,我只是在算无面人体内的千机毒什么时候会发作。”
“刚刚我算出来了,最乐观的情况是还有半个月,若是快马加鞭,他们兴许能赶上去嘉州回春谷找我师父!对了,我药箱里还有几颗万灵丹,若是给他一起吃下,时间可能会更宽裕……”
她絮絮叨叨说着,李常意却好像没太听进去。
少年漆黑眸子久久盯着她,眼底情绪深幽难辨。
忽然,他脸色一沉,竟是转身就走!
徒留佟露一肚子没说完的话卡在嗓子眼。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