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的心尖啾》 1、西域贡品 我真蠢。 太蠢了。 沈啾啾拢着翅膀蹲在鸟笼子里,小黑豆眼里满满的都是生无可恋。 鸟笼子上盖着黑布,黑压压的一片里,有时候会偶尔微微亮起光,看不到外面。 最开始的时候,还有小太监偶尔掀开罩布来给鸟笼添食加水。 后来大概是发现笼子里的鸟不吃也不喝,一天比一天瘦,眼看着是不行了,所以连小太监都不来了。 沈啾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鸟,但应该是类似麻雀那种小体型的,尾巴好像还挺长,转身的时候在笼子里扫来蹭去的。 不过反正鸟笼子里一直都是黑乎乎的,他就算是用力低头扒拉开自己的胸.脯毛,也看不到自己是什么色。 沈啾啾努力仰头,在笼子上蹭了蹭发痒的脑袋,在鸟笼子里慢慢吞吞翻了个身。 在成为鸟之前,沈啾啾叫沈溪年。 是镇国侯府的那个沈。 沈溪年并不是在镇国侯府长大的,跟他那个侯爷爹不熟,和后娘周氏更是没见过面。 用侯府下人的话说,沈溪年就是个养在乡下庄子上的,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 沈溪年也不图镇国侯府什么,他会同意来京城不是为了世子之位,而是想来找一个人。 一个三年前在江南救过沈溪年的恩人。 那会儿的沈溪年意外落水,如果不是被路过的恩人从湖里捞出来,恐怕现在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当年的匆匆一瞥在沈溪年心心念念了三年,对方的眉眼几乎是刻在了沈溪年的脑海里。 但恩人没找到,沈溪年便死了。 死在了十八岁的这一年。 被继母周氏设计陷害,为打着镇国公府嫡子名头闯祸的弟弟顶罪,最终冤死狱中。 没什么说的,识人不清,看事不明。 他是真的蠢。 团在鸟笼角落的鸟球球动了动,把窝在身下的两只鸟爪爪伸出来,叉开来支棱在身后。 京城的人和事都太复杂了,沈溪年不喜欢。 但江南也没有他的家了。 鸟球球轻晃,小小的脚爪在笼子底部蹬了两下。 当一只鸟是很无聊的。 被关在鸟笼子里罩着黑布就算了,喝的只有清水,吃的只有粟米。 周围连个能聊天的鸟都没有,能让鸟听听墙角小话的人也没有,一片静悄悄。 最开始在求生本能驱使下的沈啾啾还能叨两口粟米,但没过两天,无肉不欢的沈啾啾就开始生无可恋。 当猫儿狗儿还能吃口肉,当鸟是真的遭罪。 万念俱灰的沈啾啾又是一声叹气,眼睛旁边的绒毛还残留着湿润的痕迹,从原本团着的鸟球逐渐变成瘫在笼子里的一坨鸟饼。 反正当鸟也活不了几年。 饿死鸟算了。 笼外忽然沉重殿门被推开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沈啾啾动了下脑袋。 这种小碎步一样的脚步声,应该是之前给他换过粮水的小太监。 “师父,就是这只鸟了。” “西域进贡来的,据说在那边也是不好找的品相货色呢!” 小太监的声音带着谄媚讨好,鸟笼上罩着的黑布被掀开一点,昏暗的光投进鸟笼,照亮了笼子里的沈啾啾。 沈啾啾微微睁开眼,金丝笼栏在光线下流过微弱的光。 鸟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胸.脯的羽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翅膀蔫巴巴地耷拉着,细长的鸟尾看上去也有些秃。 笼子外的两张脸距离很近,打小就颜控的沈啾啾看了一眼就扭过脑袋。 好丑,伤鸟的眼睛。 临死了也不给鸟看点好的。 “确定是这小畜生自己不吃东西?若是胆敢糊弄咱家,误了陛下的吩咐,仔细着你的皮!” 那老太监的嗓音轻柔尖细。 “奴婢怎么敢欺瞒师父?是真的——” 那小太监慌了神,直接打开鸟笼,伸手进来把沈啾啾捏出去,单手掰开鸟嘴,拿了小匙舀起粟米就要往鸟嘴里怼。 饿到没什么力气的沈啾啾倒是没挣扎,任由那小太监往他嘴里灌粟米。 只是在那小太监收回手的下一瞬,沈啾啾鸟嘴一张,脑袋一甩,一大口粟米连带着口水便喷了小太监一身。 呸! 小太监不敢收拾自己,低头哈腰着:“您看,奴婢说的都是真的。” “不错,就这只了。”橘子皮一样的老太监像是很满意沈啾啾,用轻柔尖细的嗓音吩咐,“时辰不早了,你带着它,随咱家来。” 沈啾啾被塞了回去。 黑色罩布再次被放下来,遮挡住了华贵精美的金鸟笼。 鸟笼被提起,大概是赶时间,小太监走得很快,拎在手里的鸟笼晃来晃去,水碗里的水劈头盖脸泼了沈啾啾一身。 笼子里的沈啾啾翻了个白眼,半点挣扎都没有,任由自己打湿的羽毛上又滚了一身的粟米渣渣。 爱咋咋地。 反正鸟也没想活。 “裴大人到——” 远远的一声通报传来,小太监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沈啾啾甚至都能听到小太监跑太快的喘息声。 送个鸟而已,至于这么急么? “奴婢见过裴大人。” 大太监在这位裴大人的面前换了个自称,但尖细的嗓音搭配着刻意拖长的声音,听着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这便是陛下赐您的贡鸟,珍贵着呢,您可接好了。” 裴大人? 裴? 能被宫里这种大太监礼貌敬称的,八成是当朝首辅裴度了。 因为这熟悉的姓氏,沈啾啾心思一动。 他那一直没有消息的恩人也姓裴。 京城是个繁华的大地方,相同姓氏的家族不计其数,名声最盛的自然是当朝首辅裴度的裴。 沈溪年其实也想过恩人很可能是裴首辅的可能性。 但一来他打听到裴度这几年就没离开过京城,二来以沈溪年的身份,初来乍到没什么人脉,根本不可能当面接触到裴度这样的人物。 ——唉,他连张画像都搞不到。 金丝鸟笼轻晃间被另一只手接过去。 裴度的动作算不上温柔,但手却很稳,让被晃得想吐的沈啾啾稍微舒服了一点。 “臣,谢陛下赏赐。” 裴度的声音淡而倨傲,清冷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 大太监像是不满对方的平静从容,谄笑着开口:“陛下说了,这鸟儿倔得很,宁可饿死也不肯吃一口御赐的食粮,就像是……” “像什么?” 裴度的声音似乎带了几分笑意,语调微微扬起,听不出半点不悦。 鸟笼很稳,贴着鸟笼角落的沈啾啾动了动翅膀尖尖,鸟喙偏向靠近人的方向,隐约嗅闻到一股很好闻的香气。 “像……像……”大太监的声音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压力堵住,咬着牙说出了皇帝的口谕,“像极了不识时务的人。” “哦?” 隔着黑色的罩布,沈啾啾听到裴度用指尖轻叩笼栏,慢条斯理的动作,优雅矜贵到了极致。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那便烦请公公回禀陛下,便说……” “既然如此,臣就应该让它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 沈啾啾被拎进了轿子,跟着这位裴大人回了府。 鸟笼被拎着走了一阵,沈啾啾动了动尾巴尖,又吸了一口这位裴大人身上的香气。 也不知道这人熏的什么香,该说不说,真的很好闻。 怪让鸟上头的。 “大人,这是……?” 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沈啾啾估计应该是裴府的管家了。 “陛下的赏赐。”鸟笼被递出去,又换了个人拎着,“把它挂在书房外的廊下便是。” 黑色的罩布终于被掀开。 刺目的阳光穿过鸟笼,晃得沈啾啾一瞬间两眼发晕,下意识低头,脸朝下往鸟笼底一戳。 管家忠伯掀开罩布时,看到的就是一只奄奄一息,羽毛被打湿,沾着粟米,看上去十分狼狈的笼中鸟。 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忠伯依旧察觉到了那种赤裸的讽刺与恶意。 “大人,这鸟属实不吉利,不然——” “无碍,挂起来吧。”裴度的声音依旧平静。 啊? 这都能忍? 听了个全程,知道自己这只鸟不受待见,还以为不用挨饿就能结束鸟生的沈啾啾意外极了。 他有些好奇地扭过脑袋,看向笼外,正对上一双寒潭般的眼睛。 几步开外的男人身着正一品仙鹤补服,腰间玉带上悬着的金鱼袋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气势却是惊人的沉静。 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眉下是双令人心惊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多情的长相,偏生被那寒星般的眸光冻住了所有艳色。 这般容貌本该在翰林院做个诗酒风.流的学士,此时看着却有种紫袍玉带都压不住的肃杀气。 看起来和沈啾啾之前想象的好脾气全然不搭边。 但沈啾啾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这上面了。 只见原本奄奄一息趴在鸟笼里的长尾巴白玉啾突然奋起,圆溜溜的黑眼睛里顿时迸发出亮光。 沈啾啾扑到笼子边,一双小黑豆眼圆溜溜的,脸颊上的鸟毛都被笼子栏杆挤出了两条印。 尖尖的鸟喙用力从笼子缝隙里挤出去,无比急切地朝着笼子外裴度的方向,大声发出一连串抑扬顿挫的叫声。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一改刚才的濒死鸟样。 裴度微微一愣。 忠伯也表情稀奇地开口:“这是怎么了?” 沈啾啾万万没想到裴度真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而他死而复生变成了一只鸟后,居然阴差阳错见到了裴度! 他,成了,裴度的,鸟! 这叫什么! 这就是娘亲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瘦巴巴的长尾巴鸟儿转身冲到食罐边上,抬起一只鸟爪,动作极其凶狠霸道的按碗吃饭。 一边干饭,一边用黑溜溜的圆眼睛盯着笼子外的裴度。 动作急切豪迈到几次险些呛死。 不行,不能呛死。 沈啾啾连忙转头找到水碗叨了两口。 然后转头继续狂炫。 鸟不想死了。 鸟要——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小鸟算账 在宫里不吃不喝宁死不屈的倔骨头鸟,到裴府了按着鸟碗狂野干饭,一副生怕吃慢了被饿死的急切模样。 裴度想到这只鸟被送来时的情景,不由摇头失笑。 吃到嗓子眼,确实是吃不下了的沈啾啾闻言,最后叨了口水灌进嘴里,抬起翅膀很是矜持讲究地擦擦鸟喙,然后夹着翅膀,蹦跶着小碎步在鸟笼里转了两圈,小鸟期待地看向笼子外的裴恩公。 裴度微微挑眉。 忠伯是裴府的管家,也是看着裴度从小长大的府里老人了,见裴度难得开怀,也笑着道:“倒是个机灵的。” 在鸟笼罩布去掉后,裴度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在那一瞬间的展颜微笑后,他便静静看着这只长尾山雀。 沈啾啾虽然还不能完全接受自己变成一只鸟的现实,但祸兮福所倚,当人的沈溪年可能做不了太多,可作为一只鸟,沈啾啾能做的可太多了。 不论是偷听,还是刺探情报,只要裴度需要,他沈啾啾绝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过…… 鸟是被皇帝赐下来的,但看之前那一出,沈啾啾不用想都知道,皇帝九成九和裴度是面和心不和,所以他这只鸟的情况就比较尴尬了。 鸟的当务之急不是报恩,而是想办法争宠,从可有可无的御赐鸟变成首辅裴度的身边啾。 ——不然,要是之后他冷不丁抬爪写字,很容易被当成精怪做成小鸟烧烤。 当鸟要怎么讨好人? 咳,沈溪年以前在江南还是见过不少鸟雀的。 既是初见又是重逢的兴奋稍稍褪.去,沈啾啾有些害羞地拢着翅膀,原本转到旁边的鸟脑袋又微微侧回去,偷摸瞅裴度。 和三年前留在记忆里的青年不太一样了,现在的裴度身上气势冷沉,看上去就不是好接近的性格。 不过也对,毕竟是当朝首辅,位高权重嘛。 内里灵魂是人类少年的沈啾啾扭捏了一下,按下人类自尊,迈着小碎步吧嗒吧嗒地跳到鸟笼边缘,抬起尾羽深呼吸酝酿了一下,然后脑袋一歪。 灰白色的小胖鸟脸上还挂着两坨淡淡的粉,一边用看着就好摸的可爱毛脑袋蹭鸟笼,一边用小黑豆眼巴巴地看着裴度。 啾声拉长尾音,叫出了抑扬顿挫,百转千回的声调,用尽浑身的鸟媚子之力暗示裴度摸摸鸟。 裴度没摸鸟。 他仍旧是那种看不出情绪的表情,眼神探究。 这种银喉长尾雀乃是西域贡鸟,虽说隔几年就有进贡入中原,但到底少见,又有憨态可掬的圆润模样和细长优雅的尾羽,因此很受世家贵族的喜爱。 ——就连极少养鸟的后宫之中,也有不少妃嫔喜爱。 无他,因为这种鸟虽样貌可爱,但却口不能言,天生笨拙,很难依照训鸟师的引导进行动作,别说送信,就连最简单的听话都难。 这样憨傻安全的鸟雀,实在是逗趣解闷的最佳选择。 再看看。 原本在看到这鸟极其机敏的动作后,想要将鸟笼送去后花园的裴度改了主意,把鸟笼暂时留在了书房廊下。 *** 沈啾啾暂时很满意裴府的鸟生。 虽然还是被关在笼子里,但裴府的下人和宫里的小太监对鸟完全是两模两样。 沈啾啾的水碗是一天清理三次的,陶瓷食碗上雕着青花,里面不仅有粟米,还有混合了蛋黄的稻谷。 虽然还是没肉,但沈啾啾已经觉得很舒坦了。 沈啾啾不奢望会有人给小鸟投喂红烧肉,但如果能有点果子什么的就更好了。 投桃报李,沈啾啾看出来裴度喜静,自从被挂在裴度书房外的廊下,除了裴度路过的时候,鸟会轻轻啾啾两声外,其他时候都很是安静。 不仅是忠伯,就连其他来裴府的人,都对这只十分机灵又善解人意的长尾山雀青眼相看。 “啾啾?啾一个?” 站在书房廊下的青年面容俊朗,玄色暗纹常服上滚着一道正红镶边,红色的抹额穿过高高束起马尾的黑发,手指正伸进鸟笼缝隙,逗弄里面虽然羽毛有些暗淡,但已经看上去毛茸茸一小坨的鸟团子。 沈啾啾又不是一只真的鸟,谁来逗都会啾两下。 他是一只有明确规划,认了主的鸟! 灰白色的鸟团子往旁边挪了两下,站定在鸟笼中央的玉杆上,合拢翅膀眼睛一闭,窝着不动了。 青年扬声笑道:“表哥,你的这只鸟也太有意思了吧?” 裴度抬眸看了眼外面,手指轻抬,示意面前的掌柜继续说。 见自家表哥没阻止,青年来了劲,想用手指继续戳鸟,却发现这鸟团子窝着的地方,隔着鸟笼不论是哪个角度都正正好戳不到,当即笑出声来。 他知道这鸟的来历,也猜到表哥把这鸟儿放在这地方的用意,眸中精光一闪,手指轻勾,打开了鸟笼。 听到鸟笼插销被碰触的动静,沈啾啾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将青年打开鸟笼的动作看了个完整。 青年压低声音:“出来不?带你去找你主人玩。” 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没有哪只鸟是喜欢鸟笼的,更别提沈啾啾这只假鸟。 重生回来到现在,沈啾啾就没离开过鸟笼,更别提真正接触到裴度。 沈啾啾的矜持犹豫只持续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一只鸟团子就顺着青年伸进笼子里的手,一路小跑加蹦跶地蹿上了青年的肩膀。 青年吓了一跳,原本想要伸手去抓,发现这只小雀居然没有飞,反而十分亲人地贴着他的肩膀站定了,更是觉得有趣。 他转身大跨步走进书房,找了个地方坐下,不知从哪摸了个橘子掰开来试图喂鸟。 沈啾啾自觉是有主的骨气鸟,不仅一个甩头拒绝了青年的喂食,还自觉离开青年的肩膀,顺着青年的胳膊一路滚下来,站在桌案上,眼巴巴地瞅向裴度的方向。 那道视线灼热直接得让裴度根本无法忽略。 裴度抬眸朝着青年和沈啾啾的方向看过去。 青年对着裴度一个劲儿地使眼色,努着嘴示意裴度看桌上的小鸟团子。 灰白色的小山雀还没有桌案桌盘里的橘子大,浑身上下写满了殷勤期待,眼看着鸟尾巴都翘起来了,就差摇一摇。 明明是只小鸟,也不知怎的,总是学猫儿狗儿的样子。 裴度的眸中闪过笑意,但很快隐去。 他看向身前留着山羊胡的老掌柜。 面前桌案上堆叠的账册泛着陈旧的黄。 裴度今日的确没有什么要事,只是要敲打敲打一些心大了的掌柜。 原本这些事还犯不着让裴度上心,但裴府后宅无主,管家忠伯手里还有其他事务,裴度明面上的一些产业倒还好,但总归有一些不便放权给他人处理,便一直是裴度偶尔敲打敲打掌柜们。 当然,也是因为这只鸟挂在书房廊下,裴度总要放出一些事情,来试探皇帝把这只鸟送到他府上,究竟为的是什么。 “上月城南绸缎庄的进项,”裴度开口,案头铜炉里的沉香正袅袅升起一缕烟,“念。” 沈啾啾打了个哆嗦,转头往身后的果盘里钻。 讲真的,别说那掌柜,裴度这会儿那平静温和的语气听得鸟都发怵。 掌柜的后颈倏地泛起一层凉意,攥着账册的手紧了紧,想到裴度的行事做派,忙不迭地躬身认错:“大人明鉴,许是记账的学徒笔误……” 裴度看着他,眼角余光却瞥过那小鸟团子。 可能是被吓到了,灰白色的小山雀硬生生把自己挤进了果盘里,但顾头不顾腚,深色的尾羽还支棱在外面,一翘一翘的。 掌柜的喉结上下滚动,清了清发紧的嗓子,颤巍巍地翻开账册。 “三、三月初一,售……售云锦五匹,银……银二十两……” 声音又轻又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裴度没作声,只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叩了下。 那声轻响却让掌柜的声音猛地顿了顿,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账册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啪嗒。” 一声轻响打破了书房凝沉的气氛。 那掌柜就像是一下子活过来似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红衣青年神情古怪,欲言又止地盯着桌案上的小鸟团子。 沈啾啾一听那掌柜的念账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查账这种事他熟啊,从小他就跟着他娘在江南经商,什么场面没见过? 查账的时候就得说一半留一半,连诈带吓让下面的人全供出来才行。 所以后面裴度说话的时候鸟就完全不紧张了,反而从果盘里精挑细选了一颗饱满小橘子,用脑袋往外拱了拱,卡在果盘边缘的位置。 沈啾啾已经好几个月没尝过水果的滋味了。 实在是馋。 为了表忠心,其他人喂的橘子鸟不能吃,但鸟可以自力更生。 沈啾啾踩着旁边的果子跳上果盘,往瓷盘边上一坐,连咬带抓地剥开橘子皮,叼出一瓣果肉。 那“啪嗒”的一声轻响,就是沈啾啾转头吐橘子核的动静。 见裴度看过来,沈啾啾按在橘子上的鸟爪一僵,讨好般的缩了缩身体,脑袋轻歪。 小鸟能知道什么呢。 鸟无辜。 这模样实在是可爱又憨巧。 裴度的唇角微微上翘,在收回视线后又立刻压下。 青年的脸上也带了笑。 他站起身,溜达到大案旁边,拿起账本翻了翻,主动开口:“啧啧,这云锦可是稀罕东西,二月末刚从江南运来,账都没进,掌柜卖的倒是快。” 掌柜的脑子转的很快,赔笑道:“少将军,这是、是去年的旧货……” “哦?月初的二十匹素绫,中旬的十五匹织金锦,月末从苏州调来的八匹妆花缎,哎呀,账本上都是字,看得我头疼,我是武夫,算学不好,掌柜帮忙算算,这三样该剩多少?” 掌柜的冷汗顺着下颌滴在算珠上。 “素、素绫上月售了九匹……还剩……剩……” 他自己记的账,当然知道这其中的水分。 可这么多年过去,裴府从来没有这般计较查过,所以他做账也逐渐越来越敷衍粗糙。 这当然不是简单的算学,而是他现在承认了账本有问题,裴府如若真的要查账,他就彻底完了。 见掌柜的迟迟不开口,青年正要说话,却见裴度忽然抬手示意。 书房另一边,忙着剥橘子吃的沈啾啾想都没想,翘着长尾羽,一只鸟爪踩在橘瓣的边缘,低头用小鸟嘴伸进橘瓣里,优雅叨出橘子肉,一副吃嗨了的陶醉模样。 一边吃,一边低低啾。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青年:“?” 他看向手里的账本,试探性地念:“织金锦卖七匹?” 小时候在家里被娘亲提问惯了的沈啾啾头都没抬,下意识:“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剩八匹呗。 商贾家的小娃娃都会算。 这掌柜的连这种问题都不敢回答,摆明了账就是乱写的,啧啧,账目糊弄到这种份上,也不知道昧了多少银子哦。 裴度轻笑了一声,指尖在案上敲出缓慢的节奏。 “连只小雀都会算的账目,我裴家的掌柜却算不出,当真是有意思。” 掌柜的头垂得更低,额角几乎要贴到地面,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让家里人撇清关系,然后就听裴度情绪不明的问话自上而下传来。 “说罢,你身后是谁?” 裴度显然不是为了查账,而是在查掌柜。 但这些和沈啾啾已经没关系了。 沈啾啾满脑子都是裴度的那句“连只小雀都会算的账目”,脚爪还踩着橘瓣,鸟嘴却已经没心思再吃了。 那什么…… 鸟会算账,应该很正常的。 ……对吧? 沈啾啾正想着,就听一道声音传来:“哎呀,好聪明的小鸟,听得懂人话还晓得算数,不会是什么小鸟细作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回座位的青年抬手撑着脸颊,好整以暇地俯视坐在果盘里的沈啾啾。 “这小鸟细作可不能养,还是烤了吧。” “军营里可是经常烤小鸟打牙祭的,肉嫩紧致,味道特别好~” 食欲被吓飞的沈啾啾屏住呼吸,收回鸟爪,跳下果盘,小碎步躲到桌案角落的阴影里。 抬起翅膀抱住自己的小鸟脑袋,沈啾啾把自己团成一坨,一双小鸟眼求助般的看向裴度。 鸟才不是什么小鸟细作! 呜,他不会才刚来恩公身边一天,就被做成小鸟烧烤吧? 裴度轻轻叹气,无视了被逗笑到前仰后合的青年,走到桌案边,朝着沈啾啾伸出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郎心似铁 沈啾啾连忙扑出去,用翅膀努力抱住裴度的手,脸颊也贴上裴度的手背,发出一连串试图自证清白的啾啾啾啾。 柔软温热的触感覆上肌肤,裴度手指微微蜷缩了一瞬,而后缓缓放松,压下了所有的情绪。 裴度没说什么,就这么托着沈啾啾,走出书房,将手伸到笼门打开的鸟笼边。 沈啾啾是很想和裴度亲近的,但心虚到底盖过了憧憬,拢着翅膀缩了脑袋,蔫巴巴地走进鸟笼。 爪子一揣,怂了吧唧地往鸟笼角落一蹲。 …… 战战兢兢了两天,沈啾啾没等来那顿小鸟烧烤,自觉自己安全了,不由松了口气。 裴度书房的隔音其实挺好的,但奈何沈啾啾吃饱喝足之后,听力也似乎变好了很多,偶尔还是有那么一两句对话会顺着风飘进鸟的耳朵里。 这可不是鸟故意听的。 沈啾啾敞着肚皮躺在鸟笼里,褐色的鸟爪在半空抓了抓,在试图学猫挠痒但失败后,很摆烂地耷拉着。 经历了那天的算账风波,在没能取得裴度的信任前,沈啾啾是真的不敢搞事了,每天就乖乖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扮演一只乖巧可爱小山雀。 一道阴影慢慢笼罩在鸟笼上,遮挡住了秋日微凉的风,也挡住了今天难得的太阳。 沈啾啾闻到熟悉的香味,一个胖啾打挺从笼子里翻滚起来。 裴度是真的忙。 每天早出晚归的,在府上的时候也都在书房,虽说养了鸟,但却完全不逗鸟。 所以沈啾啾压根找不到和裴度培养人宠感情的时机。 沈啾啾朝着裴度细声细气地啾啾叫,那双小黑豆眼里满满的都是亲近孺慕。 裴度看着这只长尾山雀好一阵。 然后,在沈啾啾紧张的注视下,裴度拎着鸟笼,带着仅仅三天就把自己吃成圆润鸟球的沈啾啾,从书房走到了后花园。 找了一处通风晒阳的地方,将鸟笼又挂上去了。 当朝首辅裴度的府邸是陛下御赐,大门、前院、中堂、内院布局严谨,规模堪比王府。 而沈啾啾之前挂着的书房在裴度日常出没最多的内院,现在却是被直接发配去了后花园。 裴度连个后宅都没有,后花园能有什么用? 以后别说是获得裴度的宠爱,怕是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见裴度一眼。 被发配“边疆”的沈啾啾不敢置信地看着裴度无情离开的背影,两只翅膀尖尖抱着鸟笼栏杆,发出了愤怒的啾声。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裴度都走出去好一阵了,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嘶力竭的鸟啾声。 他不由驻足抬手,轻按了下听宫穴,不明白一只拳头大的小山雀,怎会叫出这么如此中气十足,抑扬顿挫的鸣叫声。 ……简直像是在骂人。 这般想着,裴度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极轻极淡的笑意。 他转身远远看了眼廊下的鸟笼,而后抬步离开。 沈啾啾叫了好半天,都没能把郎心似铁的裴度叫回来。 白色的鸟球拖着身后细长的尾羽,在鸟笼里重重蹦跶了一圈又一圈,踩得鸟笼在廊下摇摇晃晃。 沈啾啾走到白瓷水碗边,探头看到了水面映出鸟的倒影。 灰白色的鸟羽蓬松柔软,黑豆似的眼睛圆溜溜瞪着,眼周一圈黑色绒毛勾勒出天然的眼线,看上去又灵动又憨气。 活像个糯米团子。 沈啾啾低下头,用鸟喙轻轻啄向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三年前,在江南初遇裴度时,他还是沈溪年。 *** “……噗救、救……” 十五岁的少年身子骨还没长开,被湍急的河水一冲,单薄的肩膀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被人踹下河时,沈溪年正背着装了笔墨纸砚的竹箧,此时身后的竹箧像块沉甸甸的石头,正缀着沈溪年往水下沉。 “别动。” 身侧传来的声音在水里闷得发沉,来人很快就抓住了沈溪年的后领,用胳膊圈住少年的腰,单手将竹箧解开,带着沈溪年往岸边游。 河水比看上去要深得多。 沈溪年还在胡乱挣扎,指甲几乎要嵌进身边人的胳膊,嘴里“呜呜”地吐着泡泡,眼里全是惊惶的水光。 湍急的水流里,身边人稳的像是一道不退不让的石桥,他先把沈溪年往上推了半尺,让少年趴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自己才攀着石缝爬上岸。 沈溪年的眼前一片光怪陆离,晕开的黑色混合着分辨不清颜色的光点,只剩下沉重无力的四肢和无法呼吸的闷疼胸腔。 恍惚间,沈溪年感觉到那股从始至终稳而有力的胳膊将他翻了过来,一只手托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他的后背。 沈溪年不受控制地吐出呛在喉咙的河水。 身边人将沈溪年翻回来,手指抵在沈溪年的脖颈间,似是在确定沈溪年的状况。 过了一阵,沈溪年终于缓过些力气,睁开眼睛。 对方的衣裳也湿透了,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在结实的锁骨上,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能说话吗?” 青年的声音比河水温和些,清朗中透着沉稳。 他见沈溪年只是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便不再多问,弯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虽然吐出了积水,但沈溪年的意识仍旧不算清晰,眼前摇摇晃晃、朦朦胧胧,可刚才睁开眼时的惊鸿一瞥,却把青年的面容深深刻进了脑海里。 再次睁眼时,沈溪年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 沈溪年几乎是第一时间掀开马车帘,发现马车就停在乡试的江南贡院不远处。 他愣愣放下车帘,手边的矮几上摆着个青布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锭新磨的徽墨,一刀上好的宣纸,还有支笔杆光滑的狼毫笔。 旁边的食盒里放着两个白面馒头,一块酱肉,甚至还有个用帕子包好的蜜饯。 而放在食盒旁边的,是沈溪年本以为沉入河底的文牒。 自江南贡院考试出来后,沈溪年在贡院周围转了三天,从晨光熹微等到暮色四合,问遍了所有赶车的脚夫、卖茶的商贩,都没人知道那驾马车的来历。 九月,秋闱放榜。 沈溪年名列第一。 少年解元。 *** 那一次相遇,如果不是裴度,沈溪年不仅会错过乡试,说不定还会丢了性命。 更不会有之后发生的种种。 然而,沈溪年心心念念了三年才和恩人重逢见面,现如今却是人鸟有别。 此时此刻被挂在后院的沈啾啾知道,如果不做点什么回到前院,回到裴度身边,他就真的要当一只鸟被养到寿终正寝了。 但他沈啾啾活着又不是为了当混吃等死的鸟! 他活着是为了当裴度的身边鸟。 是为了报恩的! ——但报恩的前提是,他得回去裴度身边才行。 乖巧当鸟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他沈啾啾得证明自己的价值! 而且,前两天的那次接触里,沈啾啾隐约感觉到,裴度好像是喜欢和小鸟贴贴的。 小鸟贴上去的时候,裴度虽然表现得很平静,但脉搏却加快了那么一点点。 小鸟的听力超级厉害的。 拼了! 小鸟烧烤就小鸟烧烤! 不成功,便投胎! 想到这,沈啾啾的视线幽幽落在金色的笼门上,小黑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与坚定。 …… 是夜,满府寂静。 安静了一个下午,养精蓄锐完毕的沈啾啾唰得睁开眼。 灰白色的鸟团子靠近笼门,先是用喙尖轻叩竹栅,然后伸出纤巧的鸟爪钩住门插横杆,借助体重向下一坠。 “咔”地一声轻响,黄铜插销居然拿真的被坠开半寸。 鸟团子得意张嘴,发出一声尾调上扬的轻啾声,侧身挤出笼门缝隙,张开双翅…… 沈啾啾活动了一下翅膀,发现重生后一直待在笼子里的自己好像、大概、可能不会飞,黑色的小眼睛里划过一丝尴尬。 他转头看看旁边,扒拉在鸟笼外,用体重硬生生把鸟笼晃到靠近廊柱的方向,一个小鸟展翅用力扒在了廊柱表面,滋溜溜滑到了地面上。 守备森严的裴府被笼罩在静谧的夜色里,檐上廊下都有侍卫把守,却没人注意到,一只灰白色的小鸟团子在阴影的遮挡下,迈着小碎步,拖着长尾巴,鸟鸟祟祟地靠近了裴度所在的内院。 沈啾啾的记性很好。 过目不忘的那种好。 白天裴度只是带着鸟走了一次,他就把路线记下了。 只不过裴度那双大长腿走的轻松,沈啾啾的小鸟爪却走得十分跋山涉水,披荆斩棘。 但勇敢啾啾不怕困难。 沈啾啾,是时候证明你自己不是一只普通饭鸟了! 一个时辰后,一只小鸟脑袋探出月洞门,瞅向裴府书房的方向。 果然,书房的灯亮着,裴度还没有休息。 觉得自己完成了投名状的沈啾啾抖抖翅膀,甩甩尾羽,冲向裴度的书房。 丝毫不觉得自己有点被山雀本性同化的幼稚。 月光顺着石板蔓延到书房门口,冷色的清辉盖在书房朱红色的门槛上,照亮了高高骑在门槛上,雄纠纠气昂昂又圆滚滚,像是打了一场胜仗的山雀团子。 宣纸之上的笔尖顿住,晕开一点墨迹。 裴度放下手中的笔,完全不意外这只鸟会找过来——不,意外还是有一点的。 男人抬眸看了眼开着的窗户,又收回视线看向坐在门槛上,灰头土脸几乎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山雀团子。 作为一只鸟,不用翅膀飞,反倒用爪子蹦跶,沈啾啾有点尴尬,下意识抬起翅膀挡住小鸟脸,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 瞬间收起翅膀,沈啾啾从门槛上跳下来,一路小跑滚进书房,一头撞在裴度靴子上。 裴度低头看鸟。 翅膀扑腾,脚爪用力,沈啾啾拽着裴度的衣袖外袍蹿上了桌案,抬起一只脚爪,就近往裴度的笔杆上一搭,昂首挺胸地“啾”了一声。 鸟不会飞怎么了! 鸟!聪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心虚鸟 沈啾啾打完一套组合拳,有些忐忑地等裴度开口。 然而面对一只披荆斩棘,翻假山,越花园,千里迢迢自己找回书房的聪明小鸟,裴度不仅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还伸出手,用指尖把沈啾啾的小鸟爪从笔杆上轻轻戳了下去。 身体往前一栽的沈啾啾:“?” 鸟爪用力站稳,沈啾啾扬起脑袋,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盯着裴度。 他看过水面映出的自己,虽说刚来的时候的确是有点秃,但经过这两天的悉心整理,他沈啾啾论毛色,论身段,绝对是只顶顶可爱的小鸟。 裴度怎么回事? 不喜欢鸟吗? 不应该啊……之前那次,他明明感觉到裴度是有点点喜欢小鸟毛的。 沈啾啾试探性地往裴度的手边挪了挪,翅膀打开,用翅膀尖尖轻轻碰了碰裴度的手背。 小鸟的翅膀本就软,翅膀尖的羽毛更是单薄,小心翼翼碰过来的触感就像是被小绒毛轻轻扫了一下。 裴度的手指微动。 盯着裴度的沈啾啾没错过裴度的小动作,困惑的小眼睛瞬间睁大,一个大跨步凑过去,硬是把自己挤进裴度的手心里,鸟爪抵着桌面,用尽力气在裴度手心一个劲儿地蹭。 鸟头痒痒的,蹭蹭。 翅膀根根也是,蹭一下。 哦还有鸟肚子,这里的触感肯定也很棒的,蹭蹭。 沈啾啾蹭得十分认真用力,务必要让裴度感受到毛茸茸小鸟的可爱和好摸。 再累的人,回家后摸到这样的小鸟,也绝对会放松开心的! 蹭着蹭着,沈啾啾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鸟脑袋转了转,坚硬的鸟喙碰到裴度微拢的手指。 裴度在书房看文书,桌上自然点了灯。 借着烛光,沈啾啾总觉得裴度的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黑乎乎的。 刚才还在努力蹭手心的长尾小鸟先是往后仰了下,然后抬起脚爪,按着裴度的手指往烛火更亮的方向掰,鸟脑袋跟着凑过去想要看清楚。 裴度十分配合鸟,手上几乎没有用力气。 沈啾啾歪了下脑袋。 怎么感觉……好像是脏了? 等等。 沈啾啾张开自己的翅膀拢到身前,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又看了看裴度沾染了灰尘的手指指腹。 心虚的小鸟收回鸟爪,合拢翅膀,往后蹦跶了两步,默默看向裴度被自己蹭黑了一片的手心,脖子一缩,鸟喙一低,整个脑袋都插进了自己的翅膀下面。 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心虚鸟。 沈啾啾是真没反应过来,但这会儿他想明白了。 从后花园一路走墙根,翻草地的,鸟的身上肯定都是灰和土,刚才那么努力的一顿蹭,根本就是把裴度的手当成了鸟的搓澡巾。 沈啾啾忽然觉得,他重生成鸟后,好像真的变笨了不少。 不过也正常。 小鸟的脑袋只有那么小一点点,会变笨也是情理之中。 但把恩公的手当搓澡巾用还是有点太超过了! 悲愤的小鸟窝成一团,恍惚间,听到一声很轻的低笑声。 沈啾啾的脑袋转了下,用耳孔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没怪你。” 或许是深夜寂静,烛光和暖,裴度的声音也没有白日的沉冷,听上去甚至有几分柔和,染着烛火的微暖。 小鸟露出一只圆溜溜的黑眼睛。 裴度用干净的那只手将刚才压在手下护着,没让小鸟蹭脏的信笺放到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递给沈啾啾:“会用吗?” 沈啾啾沉思。 作为一只小鸟,他是该会呢,还是不该会呢? 算了。 鸟都已经听人话、做算术、大半夜的开笼潜行了,还有什么是不该会的。 沈啾啾破罐破摔地伸出小鸟爪,勾住裴度递过来的手帕接过来,在桌子上铺开。 先是跳上去用力蹭干净脚爪,然后把手帕翻了个面,身体一倒,肚皮和两脚朝天,在手帕上挨挨蹭蹭滚了好几下。 擦干净后,沈啾啾又稍稍展开翅膀,轻啄自己的羽毛整理仪表。 裴度看着小鸟忙活,视线落在长尾小雀脑袋上支棱起来的一小撮绒毛上。 而后移开视线。 幼时的裴度喜欢过很多东西,自由的风筝,撒娇的猫儿,伤了翅膀的小鸟,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能留下。 喜爱与沉溺是太过软弱的感情。 沈啾啾不是真的小鸟,所以也没那么在意自己的羽毛是不是完全整齐。 主要是尴尬的时候,忙一点总是没错的。 鸟一边忙,一边偷偷观察裴度的神情举止。 然后就发现,裴度又开始无视鸟,抽出其他的信件垂眸批阅。 沈啾啾:“?” 不是,为什么啊? 他这么大一只小鸟! 站在桌子上难道不显眼吗?! 沈啾啾扭头看了眼桌面上的青玉镇纸,暗自和自己比划了一下,有些郁卒的发现,鸟好像、的确,还不如镇纸大。 沈啾啾停下整理羽毛的动作,直勾勾盯着裴度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扭头叼起刚才用完扒拉到旁边的手帕,蹦跶着靠近裴度的手腕。 感觉到毛茸茸的触感靠近,裴度动作微顿。 趁着裴度那一瞬间的停顿,沈啾啾叼着手帕再次强势挤进裴度手心,用翅膀撑开裴度的手指,脚爪攥着手帕给裴度擦手心。 好在的确只是灰尘,很容易擦干净。 沈啾啾擦干净自己的作案证据,嫌弃手帕脏了,不肯用嘴叼,而是用爪子勾着,单脚蹦跶着把手帕堆去了桌案边。 然后也不管裴度是什么反应,沈啾啾转过身,一路小跑着冲回裴度身边,毛茸茸的身体再次挤到裴度手边,长长的深色尾羽拖在身后,随着小鸟的动作左晃右晃。 裴度不说话也不赶鸟,沈啾啾就维持着这样靠着裴度的动作,抬起脑袋。 看什么呢? 鸟瞅瞅。 裴度见状,把手里的信件甚至拿低了一些。 沈啾啾:“!!” 不对啊,恩公这个时候,独自一人,在书房看的信件,不会是什么绝密情报吧? 已经看了开头的沈啾啾唰得一个甩头,把脑袋杵进了裴度手心里。 鸟没看。 鸟看不懂。 “还记得那个掌柜吗?”裴度声音淡淡。 掌柜? 沈啾啾动了动翅膀。 那天那个做假账敷衍到小儿算术都不敢回答的掌柜? 裴度继续道:“这是他的口供。” 沈啾啾有点好奇。 小鸟的脚爪在桌面上划拉了两下,最终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从裴度手里抽出脑袋,扭头看向信件。 反正鸟都已经抱着小鸟烧烤也无所谓,不成功就投胎的狠心了,也不差再聪明一点。 沈啾啾心一横直接摆烂,抬头看了几眼,觉得有点费眼睛,甚至跳上裴度的手示意裴度靠近点。 被鸟指使的裴度微微挑眉。 “啾!” 沈啾啾扭头,十分有小脾气地叫了一声。 是你让鸟看的! 于是裴度真的托着小鸟靠近信件,当了一会儿的小鸟支架。 的确如裴度所说,纸上的内容是份口供。 但是…… 沈啾啾看着纸上那行“所昧银两已送至镇国侯府”的口供,一双小鸟眼睛呆愣愣的。 倒不是因为镇国侯府怎么样—— 沈溪年自认对沈家并没有什么感情,或者曾经有过对父亲的孺慕向往,但之后也没了。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看到镇国侯府这么熟悉的字眼,他竟然在记忆里找不到关于沈父、周氏,还有同父异母弟弟的面容。 沈啾啾的脚爪在裴度的手指上收紧,努力回想自己的记忆,却惊愕发现,模糊的不仅仅是关于镇国侯府的记忆。 他记不得从金陵北上抵达京城的经历,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镇国侯府,更记不得在侯府发生了什么…… 甚至,就连许多沈溪年曾经在金陵成长、读书、考取功名的经历也模模糊糊,脑袋就好像被蒙住一层厚实的白纱。 被继母陷害、替人顶罪、冤死狱中……这些经历的的确确存在他的脑海中,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细节。 继母是怎么陷害他的? 他究竟顶了什么罪名? 既然是被关押,又是因何而死? 沈啾啾抓着裴度手指的脚爪越来越用力,翅膀半张未张,每一根飞羽都似乎绷紧了,边缘处微微颤抖。 他,真的是沈溪年吗? 他……真的曾经是人吗? 蓦地,熟悉的气息漫过来,裴度的手指指尖在半空微微停顿,而后轻轻碰了碰小鸟的翅膀。 沈啾啾一惊,本能地缩紧翅膀,却没感觉到预想中的碾压。 裴度的手指触感温温的,手指尖一下一下抚过小鸟的脊背,力道不轻不重,带着股奇异的安定感。 沈啾啾渐渐放松下来。 算了,他是不是沈溪年也没什么重要的。 以前是不是人也没差。 反正沈溪年已经死了,而他沈啾啾就是一只没有妖精能力的普通小鸟。 作为一只口不能言的小鸟,沈啾啾记得裴度的恩情,甚至脑海中很多东西都忘了,唯独对裴度的脸记忆清晰深刻,所以——鸟、要、报、恩! 他沈啾啾就是要做裴度身边受宠被信任的鸟,即使不能帮裴度做什么,陪陪他,能让平日紧绷的裴首辅私下里摸摸小鸟放松心神。 也算报恩了。 虽然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也被忘记了,但想开了的沈啾啾在裴度手上蹦跶了一下,担心自己的爪子抓伤裴度,索性尾羽一翘,鸟爪往前一伸,十分人性化地一屁.股坐在了裴度的手指上。 “啾!” 抛开镇国侯府的事儿不说,沈啾啾看了口供前半段掌柜三年当差昧下的银两,都替裴度觉得心塞。 再有钱也不是用来养蛀虫的啊! 裴度像是看懂了沈啾啾小鸟眼里的扼腕叹息,将口供放进旁边打开的匣子:“裴府需要烂账。” 这已经是裴度处理的第五个掌柜了。 要是裴府外务内宅都像是铁桶一样,那他和皇帝是不是还能像现在这样表面和睦就真说不好了。 而且有烂账才方便裴度私下运走银两。 朝堂的事沈啾啾不懂,沈啾啾只是心疼那一大笔银子。 只是一个掌柜就能贪这么多,裴府的破烂账加起来得是一座金元宝小山叭。 裴度低头看已经在他面前装都不装,长吁短叹啾声听着一股子肉疼劲儿的长尾山雀,开口:“能听人言,会识文断字,可开笼逃走,如此聪颖,为何会在宫中绝食?” 这问题要回答,可就说来话长了。 但鸟不会说人话。 沈啾啾歪头想了想,朝着裴度特别诚恳地摇了摇小鸟脑袋,张嘴发出一声啾。 他不是精怪。 就是一只小鸟。 裴度沉默半晌,意识到人类和小鸟之间的沟通障碍。 “可会写字?”他问。 沈啾啾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小翅膀和小鸟爪,看了一圈裴度桌上比鸟大的文房四宝。 裴度抬手扶额,冷静片刻,道:“后日子明会出发去围场打猎,你便跟他去,我会嘱咐他放你自由。” 子明是那天逗鸟的那个青年,沈啾啾听裴度这么叫过对方。 沈啾啾听裴度这么说,立刻急眼,一个没坐稳,从裴度手上滚下去,团成一个鸟球球在桌上滚出去老远,一头撞在了砚台边。 “啾!” 脑壳受到重击的沈啾啾惨叫一声,用翅膀捂着脑袋眼前晕乎了好一阵,才扶着裴度伸过来的手指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嗯? 砚台? 沈啾啾脑中灵光一闪,推开裴度扶着小鸟的手指,转身蹦跶上还残留着墨汁的砚台,伸出鸟爪,用指甲尖尖小心翼翼成功蘸取。 然后十分兴奋地翘着一只小鸟脚,一路蹦跶到裴度展开摊在桌面的宣纸上。 全然不顾身后墨迹滴滴答答溅了一长条,又被拖在身后的尾羽划拉成凌乱的墨迹。 站在宣纸上,即将被当做精怪放归山林的沈啾啾翘着小鸟爪,孤注一掷地落爪—— 【我以前是人】 【来找你报恩】 【不是精怪】 【我出去会饿死的】 简简单单的四行字,却霸道占据了铺在桌面的一整张素宣。 沈啾啾来回蘸墨蹦跶,在裴度的书桌上挥墨创作,硬生生写了小半个时辰。 累得气喘吁吁的沈啾啾疲惫转身,不愿意面对自己那歪七扭八、根本看不出形状,更谈不上风骨的字,黑着小鸟爪,眼神可怜巴巴地看向掌握小鸟生杀大权的裴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大鹏展翅 “报恩——?” 隋子明指着桌子上正在咔嚓咔嚓嗑瓜子的长尾山雀,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家神色淡定从容的表哥。 “这叫碰瓷吧?!” 什么叫碰瓷?这话说的小鸟就很不乐意听了! 沈啾啾一翅膀推开磕到一半的瓜子,跳上桌边的貔貅摆件,在貔貅脑袋上小鸟爪叉开站定,对着青年就是一顿音调此起彼伏的“啾啾啾啾啾啾”。 “嘿,你这不是碰瓷是什么!” 隋子明也不知道怎么的,莫名其妙就听懂了面前小鸟团子的不满,双臂抱胸站在书桌前,盯着小鸟开始吵架。 裴度的手指间拈着一颗墨玉棋子,微微思忖,落在棋盘之上,而后又取出一颗白玉棋子沉思,对近在咫尺的人鸟对骂充耳不闻。 “话本子里来报恩的狐狸蛇妖哪一个不是貌美如花,聪颖绝伦,就算是稍微一般点的,那也至少有几分人类所不能及的力量。” “而你这只小鸟团子呢?” 隋子明微微弯腰,手指尖戳着沈啾啾毛茸茸的小鸟胸.脯。 力道不重,甚至可以说是很轻。 “不会说话,字写得歪歪扭扭,还不能变人——啧!这不就是白吃白喝的碰瓷小鸟么!” 隋子明哼道,看着小鸟团子的眼眸深处却带着几分笑意。 “哦,你还不会飞!是只小小走地叽~”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沈啾啾:“?” 这是挑衅是吧? 是挑衅对吧? 沈啾啾张嘴发出一连串极其败坏的啾啾啾啾,然而面对愤怒的小鸟,隋子明却抬手掏掏耳朵,一副听不懂小鸟骂人的欠揍模样。 沈啾啾气得脑门上那一小撮呆毛都立起来了。 鸟在桌面上气得追着自己的尾羽螺旋跑了五六圈,然后直接一个助跑俯冲就往桌子下面跳。 隋子明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手要去接,结果发现桌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了几个摞起来的软垫,小鸟团子砸进去不仅没事还弹起来在半空调整了一下落地姿势。 然后气势汹汹杀到裴度身边,熟门熟路地揪着裴度的外袍衣袖,一个小鸟攀岩爬上裴度的手臂,在裴度捏着棋子的手背上跳来跳去。 见裴度停下动作,朝着小鸟看过来,沈啾啾一个小鸟卧倒,整个毛球身体都贴向裴度的手背,翅膀拢着裴度的手指,小脑袋一下又一下蹭着裴度的手指骨节,张嘴叫出的啾啾声那叫一个委屈巴巴又可怜兮兮。 你看他~ 他骂小鸟走地叽! 他在骂你的小鸟唉! 裴度压下唇角的上扬,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小鸟的脊背:“看你,怎么还和一只小鸟计较上了。” 隋子明看得张口结舌,指着沈啾啾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痛心疾首:“表哥,这小鸟一股子狐、鸟媚子样!留不得啊!!” 沈啾啾扭头给了隋子明一个眼神,得意“啾”了一声。 哎呀,争宠之战,向来如此啦~ 隋子明重重切了一声,故意扬声道:“表哥,这养鸟呢,就得养那种威风帅气又厉害的!我这次来带了我的海东青阿飒,要是表哥你喜欢,我就把阿飒留下!” 海东青? 沈啾啾脑袋一动,小鸟眼睛里掠过一丝好奇。 自从重生成鸟后,他还没遇见过其他鸟。 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听懂鸟的语言? 如果能的话,他是不是有可能帮裴度培养出一个小鸟军团? 想到自己一声令下,一群鹰隼展翅起飞的威风画面,沈啾啾一下子从裴度手上弹起来,两只翅膀尖尖拢在身前搓了搓,用脑袋轻贴了下裴度还拈棋的手指。 “啾!” 裴度手中的棋子落盘,温声道:“嗯,去吧。” 沈啾啾于是原路拽着裴度的衣袖滑到地面,蹦跶着跳出了书房。 隋子明目送那颗小鸟团子蹦跶出去,也没出声。 等到以隋子明的耳力都听不到小鸟团子的动静后,他才抬步走到棋盘对面坐下:“有意思,真有意思。” 隋子明是军武出身,他自认没有和裴度下棋的本事,索性双.腿伸长,交叠着搭在罗汉榻边缘,侧身对着棋盘。 “表哥,你真要留下这只……噗,报恩小鸟?” “这可是御赐的贡鸟,识文断字又聪明,万一真是只小鸟探子呢?” 隋子明说是这样说,但话说出来脸上还是忍不住带出笑意。 这只小山雀对比鸟儿的确很聪明,比起一只鸟,某些时候的行为举止更像是人。 但不管它说的是真是假,从前是人是妖,它都是最不适合当探子的那一类。 什么是探子? 是毫不起眼能无声无息窃取密报的存在,而不是像这只小山雀一样铆足了劲拼命表现自己的异常,还往裴度眼皮子底下凑的。 “他的身份还需要进一步落实。”裴度垂着眼睫,唇角却微微勾起,“往镇国侯府那边查,如果他所言不假,从前做人时,应当年岁不大。” “镇国侯?沈家?行,我查查。”隋子明抓了几颗棋子在手里抛着玩,“上一个掌柜昧下的银两就是往那边去了吧?正好,还没来得及连本带利抠回来呢。” 裴度身后养着参狼军,每年可都是一大笔的支出,还不能被有心人看出是他在背后资助,所以像是这次这样的事儿他们已经做了有几年了。 先是养蛀虫把银两捯出去,再引导其他势力施压迫使对方运走银两,最后由隋子明暗地派人假扮山贼截盗卷走银两,完美实现每年来一次的左手倒右手。 想到即将到手的一大笔银子,隋子明的眼睛里满是兴奋:“这事儿交给我,保证办得妥妥的!” “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了。” 棋局下到一半,但白棋俨然隐隐有被包抄之势,裴度挥袖打乱棋盘,屈指将棋子捡入手心。 “镇国侯府虽然败落,但祖荫尚存,又与吴王旁支有姻亲干系,难保这次卷入计划不是被人指使。” “明年不可再用此法了。” 隋子明皱起眉。 其实之前裴度就说过,这种运送银两的方法最多只能用三次,甚至有可能引来危险,但能支撑参狼军平安渡过三年的严冬,总比不用好。 如今朝堂看似是皇帝与亲皇叔吴王的权势之争,但本该是皇帝近臣的首辅裴度却在两方间游走不定,俨然是块不沾染权势争夺,只为百姓办实事的清流倔骨头。 也因此,裴度的身后也站了不少清流一派的官员。 “算了,今年的钱还没到手,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吧。”隋子明摆摆手,一边帮着裴度整理棋盘,一边八卦凑近,“咱们还是来说说小鸟吧。” “表哥,你可不是那种吃撒娇绕指柔招数的性格啊,这小鸟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才让你松口把它留在身边的?” 裴度要是什么容易被接近的人,也不至于在那么多人想给他塞人的前提下,后宅还是空空荡荡了。 裴度眼皮一跳,想起昨晚发生的种种,难得露出头痛的表情。 这让隋子明更是好奇。 “他昨日将书房弄得狼藉,我便提早回了内院。” 隋子明听到这,忽然对那小鸟团子生出几分感激。 能让裴度提前回内院休息,绝对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他连忙追问:“然后呢?” “然后……” 裴度抬手轻轻按压前额,想到昨晚翅膀张开躺在他胳膊下面,一副嘤嘤啾啾样子的长尾小鸟,只觉得一阵无言。 “他半夜翻窗钻进我的寝室,硬说我压伤了他的翅膀,以后都不能飞了。” 隋子明:“?” 隋子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行了哈哈哈哈哈,天哪,这是哪里来的活宝鸟啊!” 这是真的硬往裴度身上碰瓷啊! 不对,等等。 隋子明忽然收起笑,猛地抬眼看向裴度,目光灼灼。 “那小鸟靠近你的床榻,你没醒?真的压到它了?!” 裴度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嗯。” “那……”隋子明一把抓住裴度的手腕,急迫而惊喜地看向裴度。 “昨晚,我休息的很好。”裴度反手轻拍隋子明的手臂,示意不要紧张,淡笑着回答,“一夜无梦。” 怪不得。 怪不得他今天就是觉得表哥好像哪里不一样,总觉得神清气爽,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本以为是那小鸟太过活泼逗乐了表哥,所以他才故意招惹那小鸟演活宝,却没想到表哥是因为昨晚并没有被噩梦纠缠才会一改沉郁! 隋子明松开表哥的手腕,但怎么想都觉得激动。 跳下罗汉榻在书房里快步走了个来回,双拳紧握。 没想到那只小鸟居然真的是报恩小鸟! 会不会飞有什么打紧? 当个陪床的吉祥物小鸟不就行了! 这可是比什么都重要! 这么想着,隋子明久久无法平静,找了自己放在另一边书桌上的茶盏,端起来才刚喝了一口,就听到罗汉榻旁边的窗户外传来翅膀扑扇的动静。 裴度自然也听到了。 两人的视线落在窗沿。 一只灰白色的长尾山雀一点点自窗沿探出脑袋,脸颊处的两团淡淡红晕可爱又讨喜。 纤细小巧的小鸟爪子下,是只青黑羽翼威风凛凛的海东青。 “啾啾!” 沈啾啾邀功似地朝着裴度叫,示意裴度快看鸟。 见裴度看过来后,立刻用尾羽轻轻拍打身下的海东青,长长啾了一声。 海东青张开锐利的鸟喙发出一声低鸣,而后提起翅膀根,双翼微张,做了个鹰隼示威的动作。 站在海东青脑袋上的沈啾啾也眼神锐利地提起小鸟翅膀,尾羽撅起,发出一声低沉的“啾”音。 啾! 大鹏展翅! 隋子明嘴里的一口茶水“噗”的一声喷了出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恐高鸟 隋子明带来的海东青就在院子里。 沈啾啾扑腾着翅膀翻出书房门槛,往花园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了一只静立在鹰架上的威武俊鸟。 背对着沈啾啾,对小鸟而言体型大得几乎像是一座小山,黑白色的羽片错落有致,边缘甚至都闪动着锐利的光,抓在鹰架上的利爪。 沈啾啾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鸟爪和翅膀尖,小黑豆眼特别缓慢地轻眨了眨。 “啾……啾?” 有些迟疑的叫声响起,闭目养神的海东青睁开眼,循声看去。 【你好,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是只小鸟。 海东青低下头,金褐色的瞳孔里映出小鸟团子的模样。 羽毛有些乱,但并不算脏,尾羽稀疏,实在不像是养的很好的模样。 【我叫阿飒】 海东青阿飒的声音听上去是很稳重,说话的时候自带可靠又帅气的气场。 【你的主人对你不好?】 沈啾啾愣了下:【啊?没有啊!】 阿飒看着沈啾啾的目光带着怜悯:【你的羽毛长得很差,你的人类不会养鸟】 沈啾啾懂了。 他才来裴度身边几天啊,之前在宫里他都是快死的鸟了,就这几天,吃灵丹妙药也不可能养成阿飒这样。 沈啾啾为裴度正名:【我是主人刚救回来的,以后一准好看!】 【嗯】海东青抓着鹰架的脚爪动了动,【那你的主人也很好】 【阿飒,你好聪明啊!】沈啾啾的惊叹是发自内心的。 他以前是人,与众不同很正常。 但阿飒是真的鸟,居然也这么聪明! 阿飒被小鸟团子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尾羽动了动。 沈啾啾从一开始的小鸟警惕变成小鸟殷勤,绕到鹰架正面,仰头大声啾啾。 【阿飒!你可以教我怎么飞吗?】 【求求你啦!】 沈啾啾双翅合十,努力鞠躬。 【如果不能学会飞,小鸟会被人类嘲笑的!】 海东青显然对这个请求很是困惑,鸟会飞不是本能吗? 但见到面前的小鸟一脸的认真,阿飒想了想,张开双翼,对沈啾啾展示脚上的脚环。 【我不知道怎么教你,但可以让你体会飞的感觉】 【但我不能离开鹰架】 沈啾啾了然。 他懂。 鹰隼这种猛禽,在京城这样的地界出门当然是要锁着的,不然冲撞了谁,赔偿什么的都好说,隋子明一看就是有背景的那种,但阿飒作为一只鸟,说不定就危险了。 【那我帮你解开脚环,你要答应我不可以飞到外面去哦】 阿飒沉稳回答:【可以,主人在这里,我不走】 得到承诺,沈啾啾用翅膀和小鸟爪子努力攀上鹰架,气喘吁吁地挂在鹰架上靠着阿飒的翅膀休息了好一会儿,低头研究阿飒爪子上的脚环。 不一会儿,对鸟来说很麻烦,但对沈啾啾来说小事一桩的脚环被咔哒解开。 沈啾啾站在阿飒身边,暗搓搓对比自己和阿飒的脚爪,一点都不意外地发现,别说脚爪,他整个鸟好像也没阿飒的一只爪子大。 所以说! 他为什么会重生成一只啾啾山雀,而不是威风猛禽啊! 忽然,沈啾啾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叼起来,往上一甩,然后稳稳落在了阿飒的脑袋上。 海东青张开双翼,直直攀升而上,绕着裴府展翅盘旋,那种破风而行的畅快感让沈啾啾情不自禁豪迈张嘴,大声啾啾。 “啾啾啾啾——!!” 【好爽啊啊——!!】 但叫是这么叫,沈啾啾从阿飒身上下来的时候,小鸟脚爪都是软的。 他好像,有一点点,恐高。 他不会是因为恐高而不会飞吧?! 沈啾啾羞耻捂脸。 阿飒却温柔低头,用鸟喙轻轻碰了碰沈啾啾:【没关系,你是小鸟,很可爱】 沈啾啾想起隋子明的走地叽调侃,小黑豆眼顿时杀气凛冽:【不行,不能可爱!我要凶!超凶!】 【阿飒!你教我怎么威慑猎物,好不好嘛~】 【阿飒是最帅最可靠最厉害的鹰了!】 【阿飒的人类一定很喜欢阿飒吧?我也想让我的主人很喜欢我~】 【求你了~阿飒~】 小鸟团子对着海东青就是一顿迷魂汤输出。 从来没有被拍过鸟屁的海东青哪里扛得住小鸟的连环招式,被几句话外加小鸟猛烈的撒娇攻势哄得眼神都清澈了起来。 【好,你和我学】 阿飒站在地上,面对小小一只的沈啾啾,提起翅膀,鸟喙压低。 属于猛禽的声音粗粝中带着威慑力:“嘎——!” 沈啾啾一脸认真地观摩阿飒的教学动作,学着阿飒的动作也提起翅膀,小黑豆眼微微下压。 “啾——!” …… 但显然这个超凶的大鹏展翅没有给沈啾啾带来预料的威慑力。 ——隋子明笑得都快断气了。 沈啾啾跳上窗棂,在边缘来回走了两圈,对着裴度啾啾啾啾,用鸟喙一个劲儿地指向隋子明,疯狂暗示。 裴度轻咳一声,掩下喉间笑意,对正在狼狈擦拭身上茶水的隋子明道:“看到了吗?” “啊?看到啥?”隋子明用手帕擦拭干净身上的水渍,脸上是压不下去的笑。 “啾。”沈啾啾一只翅膀合拢,另一只翅膀展开指着窗外庞大威武却乖巧听话的海东青,“啾啾~” “他说,小鸟就算自己不会飞,也有的是办法。” 裴度坐在罗汉榻上,怎么看都是光风霁月的文人君子,嘴里却把小鸟的啾啾翻译地十分到位。 沈啾啾听到裴度的翻译,眼睛一亮,对着裴度连连点头,然后又啾了一长串。 裴度顿了顿,按照小鸟团子的性格和延伸理解了下,结合之前的人鸟对骂,了然,缓缓开口:“不像某些人,再怎么样都是走地人。” 走地人隋子明:“?” 沈啾啾看着裴度的眼神已经是极度崇拜了,果然不愧是他沈啾啾的恩公,不仅人聪明,还懂鸟语! 沈啾啾的小鸟爪在窗台上一个借力,直接朝着裴度扑过去,趁着裴度愣神的瞬间,一个伸头就钻进了裴度宽大的衣袖。 毛茸茸又软乎乎的触感贴上小臂,裴度的肌肉骤然收紧,瞳孔微缩。 沈啾啾本以为裴度是那种身材清瘦的文人,结果这么一贴才发现,这人平日里宽大的文人衣袍下,肌肉居然很结实! 硬邦邦的。 钻进裴度衣袖的沈啾啾趴在恩公的小臂上,鸟喙抵着裴度的小臂内侧蹭啊蹭的。 好羡慕。 鸟当人的时候就没有。 突然,满心陶醉的沈啾啾突然眼前一亮,隋子明的大脸凑过来。 “不是,你们俩有没有听我说话?!” 裴度回过神,微微复杂的目光掠过趴在他小臂上的长尾山雀手腕一抖,从隋子明手中抽回衣袖,重新拢顺,示意对方站远一点:“你说什么了?” 明明同处一室,却被这一人一鸟彻底无视的隋子明愤怒:“我说!表哥你得管管你的小鸟了!怎么能贸然解开阿飒的脚环?伤了人怎么办?” 沈啾啾闻言,从袖子里面蹭出来,小鸟依人地贴在裴度手腕间:“啾啾~” 这一声叫的那叫一个嗲,听得隋子明一个哆嗦,一脸警惕。 这小鸟媚子又想干嘛? 而后就见裴度微一沉吟:“子明,不若你便将阿飒留下……” “表哥!我想起来还有正事儿没做。” 隋子明大跨步走出书房,抬手到嘴边吹出呼哨,窗外温驯站着的鹰隼闻哨展翼,稳稳落在隋子明展开的手臂间。 这裴府是不能待了。 这小鸟媚子居然想着抢他的阿飒! “走了!” 沈啾啾扒在窗户上,努力探出去脑袋,见隋子明是真的带着阿飒走了,低低啾了一声。 裴度见小鸟的尾巴晃来晃去,哑然失笑:“阿飒是子明亲自从雪山悬崖之上带回的鹰蛋孵化,自幼同吃同住,是相伴一生的战宠,怎会留给你当坐骑?” 沈啾啾转过身,哼唧了一声。 但听上去并没有多少不服气,八成就是习惯性地想和隋子明呛声。 裴度看了看小鸟团子的翅膀:“借助外力多有不便,你还是要自己学飞的。” 沈啾啾也知道作为一只小鸟,不会飞实在是太要命了。 海东青阿飒抬腿迈开一步的距离,都够小鸟小跑十几步。 就说之前后花园到书房那段,要是会飞,根本用不着跋山涉水把自己弄成小脏鸟。 但是吧…… 想到刚才被阿飒带着飞时候的脚软,沈啾啾欲啾又止。 但不能高空飞,低空滑行是不是可以试试? 沈啾啾张开翅膀,试探着比划了一个扑扇的动作。 似乎是感觉来了,沈啾啾憋着一口气,铆足了劲扑扇翅膀。 几息过去。 鸟没动。 棋桌边上无辜被扇的文竹悠悠晃动。 沈啾啾耷拉着翅膀,拖着尾羽,蔫巴巴走到棋盘中央,一屁.股坐在了天元的位置。 自尊心很强的小鸟选择背对裴度。 裴度险些被这小鸟再度逗笑,安抚般的摸了摸小鸟的脑袋,温声道:“无碍,慢慢来。” 一副小鸟挫败模样的沈啾啾:“……啾。” 裴度想了想,从棋桌旁边下来,在榻边站定,伸手到小鸟身边,手心朝上。 沈啾啾转头,也不知怎的,就抬起一边翅膀搭在裴度的手心里。 莫名还有点害羞。 裴度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背影看着有些扭捏的小鸟,顿了顿:“我的意思是,我带你去看看书,或许有教怎么训练小鸟起飞的方法。” 沈啾啾:“……” 小鸟立刻收回自己的翅膀,站起来,迈开小鸟爪子蹦进裴度手心,重重往下一坐。 但由于体重太轻,再用力也只是毛茸茸的一团——气鼓鼓的时候,脸颊两侧的红晕倒是看上去皱小了那么一点点。 对小鸟的恼羞成怒并没有任何察觉,裴度拢着轻飘飘的小鸟,抬步走向书架。 沈啾啾生了一会儿闷气,见裴度走到书架前站定,正仰头思索着什么,鸟也学着抬起头,看向黑压压的一排排书架。 后脑勺看上去很是圆润可爱,乖巧好学。 裴度见状,想到这只小鸟表现出的娇憨模样,这小鸟从前恐怕年岁尚幼,甚至可能才刚刚启蒙,便轻声道:“你此前既然为人,又识文断字,想必是读过书的,以后若是想要继续进学,这些书都可随意取用,不懂的可来问我。” 沈啾啾:“……” 等到裴度找到那本《鹰论》并抽出来时,低头就发现,手心里的小鸟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肚皮朝上倒了下去,还一只翅膀抬起来,内羽外翻着盖在了脑袋上。 一副小鸟晕书的柔弱姿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反派首辅 小鸟为什么要读书! 小鸟绝不读书! 沈啾啾用翅膀盖着眼睛,准备装傻不从。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裴度那些黑压压的书架,就有种莫名的崩溃感,好像之前也被同样的东西迫害过似的,看着就头晕眼花翅膀疼鸟爪疼——浑身上下每一根羽毛都叫嚣着不、想、学、习。 奇怪。 沈啾啾用翅膀摩挲自己的小鸟喙,陷入沉思。 他记忆里沈溪年可是十五岁中举的天才解元,怎么会不喜欢读书呢? 嘶,他不会真的不是沈溪年叭? 沈啾啾不太记得读书科举的细节,但至少现在当鸟的他并不是那种拼命读书十分好学的类型,裴度的书房藏书珍贵,他却只对裴度这个人感兴趣,对当官什么的更是没啥执念。 唯一的执念就是找裴度报恩。 一个人就算是变成了鸟,本性应该也不会变……吧? 沈啾啾躺在裴度的手心耍赖当做没听到裴度要小鸟学习的话,心里默默思考,只觉得自己并不是沈溪年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 沈啾啾在裴度手心两腿一蹬躺得舒服,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小鸟厌学。 裴度有些好笑地看着小鸟。 事实上,只要是知道裴度的读书人,都不会拒绝裴度的指导。 裴度出身陈郡裴氏,百年门阀,世代公卿。 父亲为靖国公裴司,曾任先帝托孤重臣,但在新皇登基前夜病逝,裴度以世子身份直接承袭爵位。 为安抚世家,新皇破格提拔裴度入朝参政。 裴氏虽为世家,但家风清正,裴度自幼熟读经史,幼时便有天才之名,虽未参加科举,却以才学闻名,一度被士林视为“不试而知的国士”。 当时刚登基的新皇与其执掌禁军的叔父吴王争夺实权,双方都需要一个“中立”的首辅来维持朝堂平衡。 裴家嫡系只剩裴度一人,家族不涉兵权,文人间声望极高,两派都有看好并拉拢裴度的想法。 但裴度真正一鸣惊人,风光入阁是因为三年前的江南漕运贪墨案。 天下财赋,半出江南,吴王一党在江南与地方豪族勾结,与土皇帝无异。 那一年江南大旱,运河水位骤降,漕船搁浅; 身为吴党的江宁布政使趁机谎称“运力不足”,截留百万石漕粮囤积,导致京师粮价暴涨,禁军险些哗变。 裴度临危受命,暗下江南。 隐藏身份,伪装成游学士子暗查实证是为手段;血洗漕帮,当众判斩江宁布政使是为狠绝。 江南一案裴度办得太过漂亮,解了新皇之危,虽得罪了吴王,却又自始至终不提吴王半分,没把事情做绝。 回朝后不过两年,首辅致仕,他被推举入阁,最终成为大周历史上最年轻的首辅。 裴度如此,莫说是他的学生,就只是经他指点的读书人,走出去都会被高看客气几分。 ——也就只有这小鸟满是娇憨卖乖姿态,半点不领情。 也对,小鸟不需要考虑什么清流世家,什么权势圈子,小鸟的聪明很简单。 简单到裴度都有些羡慕。 裴度越看这小鸟团子的装死模样越觉得有趣,那点从来不显露人前的恶趣味不禁溢出,他合拢手指,轻轻捏住小鸟懒洋洋支棱着的两只小鸟爪晃了晃,嗓音含笑:“不想学?” 小鸟爪被捏拢在一起,尾羽也被卡在裴度的手指缝间,沈啾啾只觉得肚皮一紧,不情不愿地挪开翅膀尖尖,小黑豆眼可怜兮兮地看着裴度。 “啾啾!” 对!不想学! 沈啾啾越想越理直气壮,啾声控诉:“啾啾啾啾!” 谁家的小鸟还需要读书的? 小鸟又不需要考取功名! 之前还能完美翻译小鸟啾言啾语的裴度:“唔?在说什么?” 沈啾啾躺在裴度手心,翅膀扒着裴度的手指,大声啾着抗议。 “啾!啾啾啾啾啾啾!” 裴度对满室此起彼伏的啾声充耳不闻,一手握了小鸟,一手拿着《鹰论》,往书桌后一坐:“先来看看你识字启蒙到什么阶段了。” 大有对着小鸟开课的架势。 沈啾啾瞬间噤声。 啊? 来真的? 小鸟看着裴度特意垫在他身下的宣纸,鸟喙张张合合,好半天都没能啾出声音。 不是,为什么会有人对着一只鸟上课啊! 沈啾啾扭头看身后坐着的裴度,脸颊上的红晕因为费解的小表情生生缩小了一圈。 你可是每天忙着朝堂大事,百姓生计的当朝首辅,为什么要耗费时间教一只小鸟读书?? 裴度直接将《鹰论》翻到训练雏鸟初飞的篇章,用手指轻轻抵着小鸟扭过来看他的脑袋,将毛茸茸的小脑袋扭回去面对笔墨纸砚。 裴度:“先看书,而后写一份简单的书后给我。” 书后,顾名思义,指读书后的感想。 沈啾啾:“……” 小鸟呆愣愣地低头看看自己纤细柔弱的小鸟爪,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片刻后,反应过来的沈啾啾脑袋一甩,翘着尾羽在雪白的宣纸上愤怒蹦跶,然后一头撞在裴度的手指上,鸟喙张开就啃上裴度的手指尖。 你! 要不要! 听听! 自己说了什么! 怎么会有人——让一只无辜可爱的小鸟——写书后啊! 裴度反手摸了几下小鸟脑袋,语气淡淡,唇角却在沈啾啾看不见的角度轻轻上扬,显然是被愉悦到了:“不是要留在我身边报恩吗?不读书便不能辨人明理,要怎么帮我?” 不会飞也不是妖的沈啾啾顿时心虚。 鸟好像,的确在裴度身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说好要来报恩的,总不能真的当碰瓷小鸟。 沈啾啾抬头看了眼对鸟而言过于巨大的书本,鸟眼挣扎。 裴度看出沈啾啾的纠结,十分懂御下地抛出一颗甜枣:“若你能完成这份书后,我便答应你一个要求。” 沈啾啾的眼睛一亮。 “啾啾啾啾?” 沈啾啾抬着翅膀指了指书房门的方向,然后在桌面上来回匆忙走了几圈,又用翅膀连着比比划划,最后用亮晶晶的眼神满是期待地看着裴度。 裴度将小鸟团子的一系列动作看在眼里,想着小鸟用张着翅膀很努力比划很大很大的样子,突然,福至心灵:“你想上街游玩?” 沈啾啾顿时点头如捣蒜。 裴度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暗芒,轻笑应允:“可以。” 重生之后就没出门放过风的沈啾啾得到裴度的允诺,瞬间一改撒娇摆烂的模样,抖抖翅膀站直身体,抬爪朝着面前的《鹰论》走过去。 ……咦? 沈啾啾起初看得还很认真,越看越觉得这些文字十分熟悉,就好像他曾经看过学过似地。 他甚至知道面前这页的前后讲的是什么。 哎嘿! 这个奖励鸟拿定了! 沈啾啾无比自信地展翅抬起,步伐坚定,故作沉稳地走到砚台旁边,小鸟脑袋一扬。 小鸟眼瞅向裴度。 多大点事,为鸟磨墨! 裴度眉梢轻挑又落下,见这小鸟只看了《鹰论》一眼就要落……爪,也不说什么,而是真的拢了衣袖为小鸟磨墨。 不仅调整了镇纸,还十分贴心地将砚台推到了靠近小鸟的位置,以免像上次那样墨迹在桌面上划得一片狼藉。 上次写字过于匆忙且没有经验,还被隋子明那个家伙嘲笑丑,这次,沈啾啾决定吸取教训。 一小遮千丑。 小鸟就该写小字! 知道裴度在身后看着,莫名生出些小鸟包袱的沈啾啾凝神想了想,而后十分有读书鸟风范地优雅抬爪,轻轻蘸墨—— 差点因为鸟爪抬得太高失去平衡,整只鸟厥过去。 还好被裴度的手指挡了一下。 单脚站立对小鸟来说还是有点难度的,沈啾啾感受了一下,觉得裴度的手指对小鸟来说正正好,于是毫不客气地用一边翅膀搭在裴度的手指上,啾了一声。 裴度好脾气地跟着小鸟的动作给小鸟当支架,也不好奇小鸟究竟写了什么,而是微微垂下眼帘,在满室墨香中难得放松心神。 竟隐隐有困倦之感。 …… 一个时辰后,半歇半写的沈啾啾终于完成大作,黑黢黢的小鸟爪落在宣纸上,扭头一看,就看到宣纸的右下角一连串挤挤挨挨的鸟爪印。 咳。 卷面不洁也是没办法的事,对小鸟来说,举着一只鸟爪真的很累。 沈啾啾担心弄脏其他地方,便想让裴度帮忙擦擦鸟爪,转过身,恰好看到身后太师椅中抬手抵额,不知何时睡着的裴度。 书房内浮动着淡薄的日光。 裴度睡得很静。 长睫垂落,在男人冷白的颊上投下一弧阴影。 平日总是微蹙的眉峰此刻舒展开来,倒显出几分符合年纪的温润。 束发的玉冠稍松,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呼吸微微起伏。 衣袍依旧端正,睡姿仍带着几分端方气度,只有背脊并未完全放松。 ……虽然是反派,但裴度的容貌气度真的比主角出挑一万倍。 沈啾啾不由在心里想。 下一瞬,小鸟愣住。 那种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特别特别重要记忆的感觉,再度袭上沈啾啾的心头。 反派? 这是……什么意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柔弱垂泪啾 裴度本就是浅眠,醒来时,眸中并没有多少困倦睡意。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虽然并没有睡太久,可他却睡得难得放松。 因为得到了充足的休息,裴度总是微蹙的眉头舒展,整个人看上去平和愉悦了不少。 小鸟团子也在睡,整只鸟翅膀十分豪迈地打开摊平在宣纸上,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翅膀尖尖时不时就要颤抖抽动一下。 长长的尾羽搭在裴度的虎口处,两只小鸟爪在翅膀颤动时还会小小踹两下裴度的手指。 裴度低头看到宣纸上凌乱一片的鸟爪墨迹,又见自己手指手心沾染的黑色鸟爪印,无奈轻笑。 小憩前给这小鸟团子展开的《鹰论》还放在原地,之前是哪一页,现在还是哪一页,半点都没翻看的痕迹。 裴度没挪动睡得正香的长尾小鸟,俯身凝眸看向那片小鸟写出的学后。 和之前的那几行字差不多,这小鸟的爪迹仍旧算不得工整,但大抵是因为写的小,那种歪歪扭扭张牙舞爪的感觉倒是淡了许多。 裴度起初只是视线轻扫,他给小鸟安排学后,本也不是想要让小鸟写出什么来,只是想看看小鸟之前的课业到了什么阶段。 他平日公务繁重,需要阅览的各方情报更是繁杂,怎么可能抽出时间与精力真的教导一只小鸟。 说到底不过是见这小鸟撒娇卖乖的模样太过可爱,忍不住逗弄了一下。 但这篇出自小鸟脚爪的简短学后,却让裴度在大概扫视过后,又返回去逐字逐句认真看了一遍。 沈啾啾这一觉睡得香甜,在梦里他不仅飞去了酒楼,还一只鸟独享一大碗肥瘦相间,糖色诱人的红烧肉,吃的那叫一个鸟喙油亮,啾声饱满,感觉鸟生已经达到了巅峰。 在梦里,甚至还有裴度坐在鸟的身边,在鸟吃完红烧肉后,还用手帕给鸟擦脸擦爪擦鸟喙! 沈啾啾心满意足地砸吧着嘴,按着碗沿的脚爪用力一踩一踩的,正想引吭高歌一篇红烧肉赋,鸟喙才刚刚张开,就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捏住,怎么甩脑袋都无法争夺。 ——谁啊!! 愤怒的沈啾啾唰得睁开小鸟眼,小黑豆眼里燃烧着愤怒。 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捏着自己鸟喙的不是什么无形的力量,而是裴度修长白皙的手指,而自己的翅膀和鸟爪都抵在裴度的手指间,正在奋力抵抗来自巨大人类的力量压制。 沈啾啾的动作一僵:“……” “梦到了什么?”温文尔雅的裴首辅轻轻勾唇,放开捏着小鸟鸟喙的手指,口吻带着好奇,“口水都把自己打湿了。” 沈啾啾悻悻松开裴度,飞快跳到砚台后边,背对着裴度,低着脑袋用翅膀尖尖疯狂抹脸,试图把脸颊旁边被口水打湿的绒毛搓干,毁灭证据。 身边被贴心递过来一方手帕。 忙碌的沈啾啾紧绷着尾羽,头也不回地做了个高难度劈叉动作,伸过来的小鸟爪勾住手帕,拽到了鸟的面前。 裴度抬手掩唇,垂眸翻看手中的书册,给要面子的小鸟留了独处的时间整理自己。 沈啾啾努力擦干净自己,转了一圈,在裴度桌面上找到盛着清水的笔洗,凑过去仔仔细细捋顺自己的小绒毛,这才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蹦跶到裴度的手边。 裴度看的是那本《鹰论》,沈啾啾注意到自己努力写出的那篇学后被裴度放在了一边,显然是在晾干墨迹。 小鸟很骄傲地啾了一声,然后昂首挺胸地等待裴度履行承诺。 说话算话的裴度十分上道地伸出手。 沈啾啾瞪圆眼睛。 他还以为裴度这么忙,就算答应了小鸟也会延后个几天安排一下,没想到现在、立刻、马上就能兑现奖励。 沈啾啾兴高采烈地往裴度手心一坐,因为过于高兴,整只鸟闷头就往裴度袖子里钻,抱着裴度肌肉绷紧的小臂一个劲儿地蹭。 裴度的神情有些微妙,不动声色地伸手将钻进衣袖的小鸟团子抓出来,对上小鸟懵懵的眼神,温声道:“待我去换身衣裳。” …… 裴府的马车在街角停下。 裴度穿着一身素色直裰,腰间没有过多配饰,只简单悬了块羊脂玉佩。 兴奋到一直啾啾啾啾的沈啾啾从裴度的左肩跳到右肩,毛茸茸的身形躲藏在裴度的发丝间,深色的长尾羽偶尔支棱出来,乍看起来像是裴度搭在身前的发带。 此时正是西市最热闹的时候,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沈啾啾老远就看到插在高高草靶子上红艳艳的糖葫芦,用小鸟脑袋在裴度的耳边谄媚又讨好地蹭啊蹭的。 裴度:“小鸟吃不完一整串。” 沈啾啾:“啾啾!” 裴度:“我不喜这类甜食。” 沈啾啾在裴度耳边叫的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极尽讨好,甚至努力伸出自己写学后写到抽筋的小鸟爪,在裴度眼前表演了一个小鸟腿疼。 见裴度不为所动,沈啾啾一不做二不休,整个鸟团子有恃无恐的从裴度肩膀上栽下来,落在裴度接住小鸟的手心里,鸟脑袋朝着糖葫芦的方向一倒,翅膀搭在身前。 小鸟伤心欲绝。 小鸟死不瞑目。 但裴度已经对沈啾啾的撒娇有了那么一点抵抗力,仍旧不为所动。 毕竟买糖葫芦事小,需要拎着糖葫芦在街上走的不是小鸟而是他裴度。 见一计不成,沈啾啾又生一计。 原本躺在裴度手心的沈啾啾蹭啊扭啊的往上挪了挪,用翅膀把裴度的手指稍稍压下来了一点,然后像是靠在美人榻上似地往裴度手指上一靠,翅膀尖尖半挡着鸟喙,嘤嘤啾啾地抽泣,一副病美啾垂泪的柔弱模样。 小鸟只是想吃一颗糖葫芦罢了。 哪里就能馋死小鸟了呢。 呜。 裴度:“……” 众所周知,刚启蒙的孩童是不会有这样曲里拐弯小心思的。 想到之前那篇完全不逊色成年文人所写的学后,裴度心中的疑惑猜测更浓了几分。 但再多的不解都是之后的事,现在的问题是,他要不要给柔弱垂泪的小鸟买糖葫芦。 沈啾啾敏锐察觉到裴度的松动,嘤嘤啾啾的动静更来劲了,甚至还带出几分小鸟娇哼。 接收到小鸟媚眼的裴度:“……” 裴首辅并没有提醒小鸟眨眼睛的动作很像是眼睛抽筋,脚尖方向一转,朝着卖糖葫芦的摊贩走去。 …… 等到裴度和沈啾啾在酒楼雅间坐定时,桌面上不仅有裴度要喝的茶水茶点,还有沈啾啾撒娇痴缠来的糖葫芦与炒栗子。 上茶的伙计刚退出去,沈啾啾便急不可耐地从裴度的发间冲出来,张开翅膀俯冲跳跃,而后一路滑行到包裹着糖葫芦的荷叶前,抬爪按住糖葫芦的竹签,低头就是一顿豪迈地啄食。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裴度端坐在一侧斟茶慢饮,偶尔看楼下街道,但更多时候视线是放在桌面上对着糖葫芦努力的啄木鸟身上。 “叩叩叩。” 雅间房门外传来三声轻叩,不急不缓。 “下官大理寺丞周肃,冒昧求见裴大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策论鸟 裴度伸出手将忙着啃糖葫芦的小鸟拢回袖中,淡淡道:“进。” 周肃一身靛蓝官袍,面容肃正,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 他进门后先执礼,目光却在裴度袖口微不可察地一顿。 吃到一半的沈啾啾用鸟喙接连轻啄裴度的指尖,抗议被关在袖中的待遇,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戳出裴度袖口的长尾羽。 “周大人何事?”裴度神色如常,抬手示意他入座。 周肃深吸一口气,直言道:“下官奉旨查办裴府掌柜贪墨一案,今日偶见裴大人在此,特来禀报。” 本来掌柜贪墨银两这种案子是递不到大理寺的,但偏偏这个案子两边有关的都不是寻常百姓,最终能查能审的只剩下一个大理寺。 但大理寺审这个案子也头疼。 镇国侯府没落是真,但侯府背后站着的是吴王一党。 若裴度撤案,便是大事化小,可风声传出后,难免会有裴府与吴王党牵扯不清有银两往来的嫌疑; 但若严查,则难保不会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届时不论是大理寺还是裴度,都算得上是明面开罪吴王。 沈啾啾听到是自己熟悉的案子,脑袋偷偷探出裴度的袖口,试图偷听地更清楚。 结果一眼就看到那么近又那么远的糖葫芦和炒栗子,没忍住砸吧了一下小鸟嘴。 裴度听到声音,垂眸看向沈啾啾。 沈啾啾不好意思地慢慢缩回裴度的袖子里。 好嘛,知道你们在谈正事,懂事的小鸟不会打扰的。 小鸟顶着衣袖,背靠裴度的小臂坐着,万分遗憾刚才没有顺两颗栗子进来。 小鸟有点无聊。 沈啾啾晃了晃脚,脑袋前后仰了几下,感觉到裴度的衣袖布料在脑袋顶上摩擦的触感,有点来劲。 等到脑袋不痒了,沈啾啾盯着裴度被包裹起来的小臂看了一阵,然后用鸟喙叼着裴度宽大外袍衣袖里的层层衣袖,连挤带钻地想往里面探索新大陆。 裴度眸光微动,捏了桌上油纸包裹着的糖炒栗子,慢条斯理地剥开外壳:“办案是大理寺的事,若有人证物证,大人秉公办案即可,不必向我禀报。” 周肃一怔,随即谨慎道:“下官明白,只是此案颇有些蹊跷。” 人类的手指比起小鸟灵活许多,栗子剥得又快又好。 裴度不动声色地伸手将往自己里衣袖子里钻的小鸟抓出来,动作很是自然地将方才剥好的温热栗子递到袖中贿赂小鸟:“蹊跷在何处?” 周肃看着裴度的动作,晃神一瞬后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改方才到嘴边的话,压低声音道:“那掌柜招供过快,银两交代得也太过清晰迅速,像是……有人故意递刀。” 宫中有消息,陛下前些日子亲赐了一只珍贵贡鸟给一向不涉党派之争的裴大人,以示爱重,莫非…… 裴度看着面前的聪明人,温声道:“是啊,那周大人一定要好好探查这银两真正的去处,莫要冤枉牵连了镇国侯府才是。” 周肃明白了。 这话中的意思便是,不管这批银两究竟是不是到了镇国侯府,只要镇国侯府将这笔烫手的银子转出去,出现在其他地方,那此案便是掌柜设计陷害镇国侯府,裴大人自然也没有开罪吴王殿下的意思。 对镇国侯府而言,若是真拿了,便是识相松口;若是没拿,也算破财免灾。 周肃起身行礼:“是,下官明白。” 见周肃准备退出雅间,裴度心念一转,突然询问:“这镇国侯府近些日子可有涉及案卷?” 周肃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回答:“是有一桩,说起来,那案子大人应当也有几分印象的。” 裴度微微意外:“嗯?” “半年前的那场科举舞弊案,涉案者便是镇国侯的嫡子,沈溪年。” 原本美滋滋叨栗子吃的沈啾啾听到这话,塞进嘴里的栗子顿时不香了。 甭管鸟是不是沈溪年,科举舞弊这种罪名对一个读书人来讲也太过分了——尤其是沈啾啾明确知道沈溪年是个替人顶罪的冤大头。 沈啾啾一时间被气到,扶着身边的栗子一个劲儿地用翅膀尖尖顺胸口。 消消气,消消气。 莫生气,鸟不气。 气出病来…… “这桩案子不是已经查清翻案了?” 听到裴度的声音,沈啾啾的眼睛猛地亮起来。 鸟趴在裴度的小臂上,眼巴巴地瞅着袖子外面透出的光亮,努力听两人对话。 “是这样没错。”周肃的声音自袖外传来,“但就在大理寺放人前夕,沈公子却突发疾病,猝死在了狱中。” 突发疾病? 裴度记得那位十五岁的天才解元。 科举舞弊算是大案,不然也不会让镇国侯府嫡子这样身份的文人直接下狱,裴度自然也知道这桩案子。 但裴度作为清流文官之首,不论是为寒门子弟考虑,还是为了不沾染世家子弟安排,他都素来避嫌科举相关事宜。 不过裴度记得,这桩事关科举的案子当时查的很快,证据确凿,且查过之后证实当届科举并无舞弊现象,乃落榜文人的胡乱攀咬,证词证据皆是伪造,那位沈公子实数无妄之灾——既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裴度之后便没有再过多关注那个案子。 毕竟十五岁的解元虽然的确是少见的天才,但要让裴度真正关注到他,还得等到沈溪年证明自己是可用之材,真正走进裴度的视野里。 周肃回答:“事出突然且蹊跷,大理寺仔细审查过,确认没有任何下毒谋害痕迹。” “后来沈家来人接走了沈公子,说是沈公子先天不足,常年体弱,怕是守不住狱中寒气感染了风寒所致。大理寺便没再追究细查了。” 裴度安静片刻,摆了摆手。 周肃离开后,裴度又沉思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袖中的小鸟似乎过于安静了。 他掀开衣袖,便见不知怎的好像胖了一圈的小鸟团子正用翅膀捧着一颗栗子,鸟喙一下接着一下,恶狠狠的模样不像是在吃栗子,倒像是在叨什么人。 沈啾啾并不是一只会掩饰自己的小鸟。 开心就啾啾啾。 不开心就不啾。 而现在这种表现,显然是比之前和隋子明吵架没吵赢时更甚的生闷气,连啾都不啾了,两只小鸟眼里燃烧着想刀人的小火苗。 裴度几乎是立刻就联想到了刚才自己和周肃的对话。 但他却没有在这种时候立刻挑明。 一人一鸟在酒楼雅间坐着,就这么一个垂眸饮茶,一个叨完栗子叨糖葫芦,消磨了小半个时辰。 天色渐暗,吃饱喝足顺好心里闷气的沈啾啾在手帕上擦干净鸟爪和翅膀,主动跳回到裴度的肩膀上。 裴度走出酒楼没多远,肩头的长尾山雀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焦躁起来。 从来都十分聪颖有分寸的小鸟第一次叼住裴度的衣领,用力朝着街对角的一家铺子使劲。 甚至在脚下一滑,从裴度肩头滑落下来时,也不忘用脚爪死死攥着裴度的衣襟,身子往那家铺子的方向荡。 若不是不会飞,这会儿八成已经直接一头钻进那铺子里了。 裴度眼疾手快捞住了脱缰的小鸟,不由肃了神色:“看到了什么?” “啾啾啾啾!” 沈啾啾从头到脚,就连尾羽都恨不得指向街对角的铺子,想要裴度带鸟过去。 沈啾啾的记忆是很稀薄的,所以即使记忆告诉他,他曾经是沈溪年,小鸟也并没有多少对这个名字特别的熟悉感或是归属感。 但就在刚才,裴度带着小鸟从酒楼出来,往另一个方向走上街道时,看什么都新奇的沈啾啾左顾右盼,一下子就看到了街对角的那家店铺。 曾经作为沈溪年走进那家店铺的记忆清晰且突然地涌现眼前。 几乎是下意识的,沈啾啾意识到什么,用尽全力想要让裴度走进那家店铺。 裴度看向街对角那家看上去很普通,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店铺。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走进去,而是侧过头,第一次用冷静到冷漠的探究目光注视沈啾啾。 不见锐利,却满是深沉。 沈啾啾抬头,眼睛里是和撒娇卖乖完全不一样的祈求。 一人一鸟的对视似乎只僵持了一瞬,裴度便将小鸟拢在袖中,抬步走向街对面。 “小店进货回来刚开门,还没来得及收拾,贵客看点什么?” 原本在柜台后忙碌的掌柜见有人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账本算盘迎上来。 裴度温声颔首:“掌柜自忙,不必招呼。” “这……”掌柜有些迟疑,但在被裴度轻飘飘瞥过一眼后,立刻:“好勒!您有事叫小的就成!” 这是一家木器行,柜台架子上陈列着各种各样栩栩如生的木雕刻品,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独属于木头的清香气。 不论从店铺招牌,还是店铺内里,都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 但这家木器行,却是裴度手下在京城中转情报的一处枢纽,来自各地的情报或被塞进木雕,或被刻在日常用品内侧……被从京城发出,又从各地借买卖手段运回京城。 西市这么多的店铺,这小鸟偏偏就盯上了这一家。 沈啾啾站在裴度的手心跟着进入木器行,鸟脑袋从左转到右,再从右转到左,像是在仔仔细细看架子上的木制品。 看不清或者想要再仔细看的时候,就抬起翅膀拍拍裴度的手,用翅膀尖尖指方向。 裴度也任由小鸟挑选,翅膀点到哪,就往哪边靠近。 “啾!!!啾啾啾!!” 沈啾啾的眼睛忽然一亮,因为过于急切,身体竟然挣脱开裴度微拢的手指,扑棱着翅膀朝着架子的某一格扑上去。 不过与其说是飞,不如说是跳跃滑行。 落地有偏差的沈啾啾差点从格子边缘脚滑摔下去,但小鸟爪死死抓住了格子旁边挂木牌的绳索,荡了两下很顽强地把自己甩回了目标格子里。 裴度见状也收回伸出去接鸟的手,转而看向这长尾小雀整只鸟扑上去又蹭又亲的东西。 一直留心的掌柜也好奇看过来,当即很有眼色地介绍:“客官的小鸟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江南的珍品,是半年多前我从江南学子手中收来的,用的是黄花梨木和象牙珠子,打磨上漆的做工十分精巧,讲究着呐!” 沈啾啾趴在这把曾经属于沈溪年的算盘上,小鸟翅膀展开,眼巴巴地瞅着裴度:“啾~啾啾~~~” 抑扬顿挫的啾音重出江湖。 今日已经为小鸟撒娇付出了糖葫芦和炒栗子的裴度对小鸟攻势多了几分抵抗力,看看算盘,又看看小鸟:“这是江南珍品。” “啾啾,啾。”沈啾啾的叫声略显心虚。 作为一只混吃混喝的碰瓷小鸟,吃点糖葫芦和炒栗子就算了,现在还要裴度花钱给小鸟买算盘,的确是有点超过了。 可是鸟好想要,呜。 沈啾啾在算盘上打了个滚,整只鸟恨不得住在算盘上。 “啾~~啾~~~~” 求你了,给小鸟买一个算盘吧。 就要这一个~ 裴度:“可以买。” “啾!”沈啾啾立刻支棱,脚爪抓在纯白的象牙算珠上,兴奋得蹦蹦跳跳。 “但我要你写一篇策论给我。”裴度说这话说的十分平静,像是在说再正常不过的要求,“题目我定。” 算盘上的小鸟顿时僵住。 一旁的掌柜不免露出几分怀疑耳朵的表情,看裴度的眼神有些惊疑不定。 显然在怀疑面前装扮气度非富即贵的客人,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沈啾啾:“……啾?” 小鸟啾声艰难地举起颤颤巍巍的翅膀尖尖。 “嗯,就一篇。” 谈判的时候,裴度又自然切换成了懂鸟语的人类。 “一篇策论,换这个算盘,我说话算话。” 沈啾啾深深呼吸,想到一篇策论会有的长度,无比心痛地用翅膀摸了摸脚下的算盘。 呜,小鸟为了你,也算是豁出去了。 下定决心,沈啾啾朝着裴度伸出一边翅膀,啾脸坚定地像是要上刀山下火海。 裴度一开始并不明白沈啾啾的意思,直到他见沈啾啾用鸟喙指他的手,这才迟疑着抬起手,试探性地用手指碰了下沈啾啾抬起的翅膀尖尖。 沈啾啾:“啾!” 约定达成,小鸟转头用翅膀抱着算盘又开始亲亲贴贴。 被用过就丢的裴度想到那份即将到手的策论,从容转身替小鸟付账。 …… 回到裴府,裴度去前院处理事务,沈啾啾连带着鸟爪抓着不放的算盘,被送到了后院。 沈啾啾知道这是沈溪年的算盘。 不仅如此,这把算盘还是沈溪年母亲的遗物。 所以沈啾啾不明白作为侯府嫡子吃穿用度不愁的沈溪年,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卖给木器行。 沈啾啾绕着算盘蹦蹦跶跶转了一圈,然后跳上去,用鸟爪仔仔细细上下扒拉触感莹润的白色算珠。 “啪嗒——啪。” 嗯? 小鸟抵在算珠上的脚爪一顿,把刚刚推上去的算珠又扒拉了一点下来。 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沈啾啾跳到算盘最左侧,开始认真检查每颗算珠边缘和算盘木质框架的交接处。 和一般打磨完全光滑,以便打算盘时动作更加顺畅不同,这把算盘穿着算珠的木质档部表面,被刻上了很密集的划横和刻点。 乍看上去就是凌乱中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玄妙美感的花纹。 但沈啾啾莫名觉得这东西看上去特别眼熟。 特别让小鸟在意。 扒拉了一会儿,沈啾啾脑中灵光一闪,在算盘上拨出沈溪年的生辰。 组合出的刻点与刻痕闯入小鸟的眼帘。 【别怀疑,你是沈溪年】 沈啾啾愣住,缓慢眨了眨小鸟眼睛。 小鸟无比兴奋地开始尝试沈溪年母亲的生辰、沈溪年乡试的日期、以及沈溪年被裴度从水中救起的日期。 【想恢复记忆】 【就去和裴度睡觉】 啊? 什、什么玩意儿?! 沈啾啾一个鸟头后仰,瞳孔地震。 沈啾啾不敢置信地在桌面上跳来蹦去,继续扒拉算盘,不死心地想要再找出点蛛丝马迹。 一盏茶的时间后,沈啾啾试遍了记忆里的各种日期,终于又拼出一句话。 【记住,要贴着睡】 沈啾啾:“……?” *** 忙碌过后,裴度回到后院,远远的,就看到一只长尾小鸟团子。 一只正在洗澡的小鸟团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小鸟粽子 裴度是文人,又是世家出身,府邸自然是很讲究的。 内院的园子里用太湖石垒了一座假山,并引活水自山顶俯冲而下,溅起的水雾弥散开来,映着池塘里的碧玉莲叶,是为“小蓬莱景”。 夏日可观水静心,冬日可赏冰弄雪,颇有雅趣。 但现在…… 裴度的视线从小鸟团子上暂时挪开,一路往上,落在那小鸟头顶的荷叶间。 那荷叶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支撑着,从旁边引了假山活水过来,清澈的水流噼里啪啦打在荷叶中央,然后顺着叶脉流淌而下,刚好滴滴答答浇在站在假山石头上认认真真洗澡的小鸟身上。 裴度放缓脚步靠近。 走近了裴度才发现,这小鸟团子用来支撑荷叶的,是当时大师做风水时特意放在池塘里的白玉莲藕,为了稳固还用绳子绑了几圈。 这显然不是小鸟爪能做到的,必定另有帮手。 裴度的视线掠过就站在池边的忠伯。 被小鸟撒娇啾过来做好荷叶淋浴的老管家这会儿正满脸笑容地看着那小鸟团子,眼里的慈祥喜爱全然不加掩饰。 裴度早已经领会过这小鸟团子撒娇魅惑的本事,半点都不意外作为裴府管家,向来以冷面严肃著称的忠伯会温善至此。 灰白色的小鸟自从来到裴府还没洗过澡,只是用裴度的手帕擦过几次。 本来想着小鸟能有多脏,但这会儿冲过水,裴度明显看出这小鸟的背部并不是完全的深褐色,而是褐色中掺杂了几缕的鹅黄和浅碧。 说起来,如果不是要夜袭裴度,考虑到小鸟上床睡觉需要洗香香的礼貌,沈啾啾都没意识到自己变成鸟后,居然没、洗、过、澡! 本来沈啾啾是想着打盆水进去扑腾的,但他站在水盆旁边脚爪试探了好几下,愣是没敢往里面跳,只觉得自己大概做人做鸟都是不会凫水的旱鸭子。 但不洗澡是不行的,有礼貌的小鸟在爬床睡觉前当然要把自己洗干净。 于是沈啾啾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很有眼光地盯上了裴度花费心思造出的蓬莱景。 既然泡澡不行,那就淋浴嘛! 于是,在忠伯的帮助下,沈啾啾撅了裴度的荷叶,如愿以偿得到了可以循环使用的小鸟荷浴。 水温水流都刚刚好,洗嗨了的沈啾啾不由一边扭一边引吭高歌,啾声此起彼伏,每一个音都在调上,甚至偶尔还能冒出一两句长颤音抒发情感。 裴度听着啾声,总觉得旋律似曾相识,站在原地凝神听了一阵,这才从旋律重复的啾声里辨认出,这小鸟团子唱的居然是《梅花三弄》。 从前经常在园中抚琴弹奏的裴度默然片刻,更上前几步,站到了池子边,弯腰曲指,轻敲了敲池壁。 ……裴度觉得,至少两年内,他不会在这园子里抚琴了。 他怕自己看到假山流水荷叶,抒发的不是文人胸臆,而是耳边围绕的小鸟啾音。 正洗到忘情的沈啾啾听到动静下意识扭头,见来的人是裴度,顿时噤声。 意识到自己这会儿湿漉漉的肯定不可爱,沈啾啾很在意形象地用翅膀扒拉荷叶稍稍遮挡自己,而后有些害羞地撅了下尾羽,蹦跶着背过身躲着裴度继续洗。 裴度:“……” 说实话,裴大人没太看懂这小鸟莫名其妙的害羞。 如果他的猜测属实,那这小鸟沐浴不想被旁人看到也是应当,可若是不想被人看到,为何不去隐蔽处打盆水沐浴,反而要…… 选在这里? 裴度看了看四周没什么遮挡,侍女仆从人来人往的园子,又看看背对着他洗澡,刚才啾啾哼哼的唱歌声羞涩停止的小鸟,有些纳闷。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问忠伯。 忠伯乐呵呵道:“啾啾还小呢,怕水,也不知道从哪来的聪明劲儿,知道用荷叶引水站着洗。” “和大人您小时候一样,机灵又聪明。” 裴度的脸上透着些无奈。 忠伯脸上的笑容却越深了。 其实到他这个年纪,什么小鸟小狗的也见了不少了,心软的确是有的,喜欢也有,但更多的,其实是将小鸟来到家里后裴度的变化看在眼里,爱屋及乌罢了。 小鸟团子还在洗,也不知道用翅膀能不能蹭干净他的小鸟肚子。 裴度开口问:“他和你说的名字?” 忠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裴度口中的它指的是小鸟,颇为讶异地看了眼裴度:“怎么会?只是既然养了这小鸟,总是要起个名字的,我见大人你一直没有取名,便想着先简单叫几天。” “至于‘啾啾’,一开始是见这小鸟啾啾啾啾叫的欢快,不过后面我叫它啾啾它也应我,便这般叫了。” “嗯。”裴度没解释自己刚才的那句话,只淡淡应了一声。 又过了一阵,忠伯去准备晚膳,池边只剩下裴度。 沈啾啾把自己洗了个透彻,探头出来。 “啾。” 小鸟只啾不出来。 裴度顿了顿,从袖中抽出手帕递给小鸟。 自从这小鸟来到身边,他的手帕委实是消耗多了不少。 但这一次,沈啾啾没有抬爪接手帕,而是欲啾又止地看裴度。 裴度居高临下地看着小鸟团子,熟练揣度小鸟的意思,了然后微微蹲下身子,平视因为羽毛全部打湿看上去小了好几圈也丑了几分的小鸟团子。 他展开手帕,淡淡道:“过来。” 沈啾啾欢呼一声,化作一道啾影撞进裴度展开的手帕里,用力在手帕上蹭。 裴度不仅两只手捏着手帕张开支着,甚至在小鸟蹭累了整只鸟趴在手帕上时,手指合拢,动作轻柔地将湿漉漉的小鸟包进了手帕里。 沈啾啾被包成了小鸟粽子,看着略显秃然的脑袋露在外面,被风吹得有点脑壳凉,于是扭头把自己的小鸟脑袋往裴度虎口里塞。 裴度的袖口湿了一小撮,却任由沈啾啾蹭,捧着手帕小鸟走进内院。 婢女们早就准备好了擦鸟的软帕,沈啾啾站在桌面上,裴度说抬翅膀就抬翅膀,说伸爪子就伸爪子,但在手帕要给鸟擦肚子的时候,沈啾啾又不乐意了,攥着手帕跑到一边又背对着裴度忙活。 裴度也由着小鸟,伸手在旁边的铜盆里洗手。 一边洗,一边垂眸看水面映出的自己。 这只小鸟现在不论是聪颖程度、身份,都和之前自己所想不同,留在身边福祸难测。 即使靠近时会让裴度莫名放松心神,但有时候太过依赖这种不同,反而会万劫不复。 等到裴度洗完手,再一次想要送走小鸟团子的想法已然生出——不过在此之前,裴度想看看那篇小鸟欠下的策论。 毕竟是他花了五十两,从自己店铺里买来的。 沈啾啾对裴度想着送走小鸟的打算浑然不觉,把自己擦成一个炸毛团子后,仰头迎上洗完手转过来的裴度。 “啾!” 裴度见之前还毛顺蓬松的小鸟这副炸毛团子样,有些看不过去,在桌边坐下,抬手示意小鸟过来。 沈啾啾跳过去,在裴度面前叉开两条小鸟爪压着尾羽大咧咧坐下。 裴度轻叹了口气。 就这个坐姿,没人看了会觉得这是一只小鸟。 裴度用手指尖轻轻梳理小鸟半干不湿的绒毛,耐心捋顺了头毛和脊背毛后,这才拉开小鸟的翅膀。 对、对对对! 就是这! 沈啾啾被裴度挠舒服了,扭着身体追裴度的手指尖。 对! 旁边再挠挠! 舒坦~ 沈啾啾没忍住叫了两声,身体往后一倒,在裴度手里摊成一坨小鸟饼,一副被伺候到升天的荡漾模样。 裴度掂了掂手里的鸟饼。 小鸟饼顺着裴度的动作晃了晃。 裴度:“……” 每当这种时候,裴度就还是很怀疑自己的猜测。 裴度晚膳吃的清淡,桌上别说红烧肉大鸡腿了,菜色看上去一片青白黄绿,十分养生。 沈啾啾今天在外面吃零嘴早吃饱了,这会儿正站在窗台边上吹毛毛。 等到裴度用完晚膳,沈啾啾已经从小秃鸟变回了毛团子。 裴度是个很自律的人,只要他肯从书房出来,在内院就是休息,不会处理公务。 因为从前入睡艰难,裴度甚至习惯平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但今天…… 裴度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睁开眼,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爬上.床沿的长尾小鸟。 沈啾啾夹着翅膀,鸟爪有些局促地在床沿抓了抓,然后朝着裴度的方向,小小迈了一步。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为了留在裴度身边,也曾经夜袭碰瓷过裴度一次,不过那会儿他纯粹是杀了裴度一个措手不及,趁着裴度往下躺的时候钻进了裴度胳膊下面,然后大声啾着提醒裴度压到鸟了。 那天晚上,沈啾啾虽然没有被扫地出门,但也只被允许睡在桌子上。 并没有和裴度一起睡。 所以沈啾啾还是第一次当爬床鸟。 蹑手蹑脚的样子写满了心虚。 裴度坐起身,被褥自身上滑下,露出雪白的里衣。 沈啾啾讪讪收回迈出去的那只小鸟爪,站在床沿,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朝着裴度扭了一下。 裴度:“……” 首辅大人抬手按着太阳穴,再次怀疑自己本已经笃定的猜测。 一人一鸟僵持安静了一阵,裴度开口:“婢女准备了你睡觉的地方。” 考虑到小鸟的身份,裴度收起了鸟笼,让人准备了一个红木匣子,里面铺了软垫和绸缎。 沈啾啾点头表示鸟知道。 但鸟没动。 靠坐在床头的裴度垂眸看着小鸟。 沈啾啾大着胆子,再次试探性地迈开一只小鸟爪。 然后在裴度拒绝之前,一个小鸟冲刺自床尾飞快蹿上裴度盖着被子的双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抱脸鸟 裴度没防住小鸟的第一下,但有惊无险在小鸟继续往上冲刺之前伸手挡在了鸟前。 沈啾啾撞上裴度的手,而后翅膀趴在裴度的手指上,脑袋轻轻搭着,小声啾啾。 你再怎么看小鸟都没用。 爬床小鸟永不屈服! 沈啾啾的黑豆眼里写满了倔强。 如果裴度不知道这小鸟身体里装的是少年魂魄,这个时候他可以把小鸟关进鸟笼并且锁死,甚至为了防止小鸟吵闹还可以盖上罩布。 但裴度偏偏就是知道,所以他不能这样做。 如果现在爬床的不是小鸟而是人类少年,裴度只会唤人进来把少年拉走,并且严辞教育这样不恰当的行为。 但现在偏偏倔强爬床的是只拳头大的小鸟,所以裴度没办法兴师动众叫人进来抓走一只鸟。 而作为一只有人类魂魄的小鸟,沈啾啾虽然不会说话不会飞,但精通溜门撬锁装窗纸,就算来个人盯着这只鸟,一个打盹的空挡,裴度就会收获一只爬墙夜袭鸟。 短短的时间里,裴度的脑中转过无数思忖,最终化作无可奈何地眼皮轻跳。 裴度:“你……” 小鸟仰头:“啾!” 裴度退步:“好,你可以上来。” 裴度捞了小鸟放在床头角落,甚至还拽过来一个枕头挡在自己和小鸟中间。 “但你太小了,我会压到你,所以你只能睡在这。” 沈啾啾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知道裴度已经让步,于是十分乖巧地窝在枕头与床头隔出的空位里,鸟爪在柔软床榻上轻轻踩了一圈,看上去很是满意地窝了下来。 月色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微微照亮床榻边垂落的帷幔。 房间角落的安神香逸出丝丝缕缕的轻烟,在静夜里缓缓消散。 渐渐的,裴度胸腔的起伏越来越平缓,呼吸也渐渐变得匀净而绵长。 小鸟唰的睁开眼。 确定裴度真的睡熟了,沈啾啾尾羽一撅,蛄蛹着站起来,后退两步一个助跑跳上隔在小鸟和裴度中间的枕头上。 结果没留神,脚下一个打滑,整只鸟朝着裴度的枕头俯冲过去。 救救救—— 沈啾啾瞪大眼睛,不敢扑腾翅膀怕吵醒裴度,就死命用爪子抓挠床榻试图降速,眼见着马上要撞上裴度的枕头,情急之下,沈啾啾鸟喙一张,死死叼住身下的床单,硬是把小鸟碰碰车险而又险刹住了。 沈啾啾心里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松开嘴,砸吧着缓了缓刚才用力过猛的鸟喙,靠在裴度的枕头边上休息了一会儿。 顺便观察裴度有没有被小鸟的动静吵醒。 沈啾啾的脑袋悄悄从枕头边缘探出来。 裴度睡得很沉,双手搭在身前平躺,睡姿规矩且板正。 沈啾啾是只本应该白天活动晚上睡觉的小鸟,所以在晚上也看不太清周围,为了不碰到东西,只能瞅准方向后,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 等到沈啾啾终于挪动着靠近裴度,用小鸟脑袋轻轻贴上裴度的耳垂时,半夜做贼的沈啾啾也着实是又累又困,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里,沈啾啾再次见到了沈溪年。 …… 沈啾啾睁开眼,嘴巴里带着西瓜特有的水甜味儿。 但他清晰知道自己在梦里。 这是一处乡下小院,堂屋不远处有面镜子贴在墙壁上,恰好照出沈啾啾此时的模样。 少年的年龄看上去并不大,十七八九岁的样子,黑色的细软短发很是文静,穿着短袖短裤,怀里抱着半个西瓜正用勺子挖着吃,旁边的风扇吹得呼呼响。 腿边的手机正在读小说。 少年低头看了眼,少年视角的沈啾啾也跟着看到了手机上显示的小说名。 没由来的,就像是沈啾啾一眼就认出房间里各种陈设的名字一样,在看到小说名字的那一刻,沈啾啾就知道,这是一本男频龙傲天后宫爽文。 “……隋子明的死对裴度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而没有了隋子明与裴度的合作,他们身后驻守边塞的参狼军在这个冬天,也因为军资匮乏而死伤颇多,震惊朝野。” “也是在这一年,吴王世子凤鸣前往边关慰问将士,查明军饷贪墨情况,奠定了他日后在军中备受爱戴的贤名……” “嘶,隋子明就这么死了?”少年咬着勺子,很是无语,“前期花了那么多笔墨介绍这个配角,又是勋贵出身,又是将门虎子的,我还以为至少能活到大结局,结果就这?” “死法还这么窝囊,离谱。” 少年滋溜了一下西瓜汁,不服气地嘟囔出声。 “明明是皇帝和吴王两方博弈,笼络亲信,到处都需要用钱,所以两人都把手伸向了军饷。这个觉得只克扣了一部分,另一个也觉得没多拿,好嘛,加起来直接摸走了一半多军资。” “传出去简直就是让天下百姓看笑话的程度,怕是都觉得这垃圾朝廷迟早要完。” “要不是裴度自己掏腰包,再加上他手底下能人多,名声好,商人都愿意帮一把,都恐怕填不上这个窟窿。” 少年越说越气,勺子往西瓜里面用力一戳。 “合着裴度绞尽脑汁费尽心血,苦哈哈养了参狼军三年多,到最后名声和军队都归龙傲天了呗?” “这么摘桃子也真不怕闪了腰!” “作者这不是强行削弱反派,硬生生给龙傲天男主送好处么?” “无耻!!” …… 梦里的少年生气得碎碎念,沈啾啾也气得在梦里对着空气打了一套小鸟拳。 好不容易睁开眼,就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整只鸟趴在了裴度的鼻梁上。 而他的两只小鸟爪正蹬在裴度的脸上,大概是不安分地踢了好几脚,裴度原本白玉无瑕的俊脸上肉眼可见地留了不少红痕。 不难想象,沈啾啾在梦里的小鸟拳都落在了谁的身上。 裴度被小鸟先是冷不丁抱脸,然后紧接着一顿连环无影脚,睡得再沉也被硬生生打醒了。 沈啾啾甚至能从自己鸟肚子下温热的呼吸,清晰感觉到裴度屏住呼吸过后的深呼吸。 小鸟尽可能用鸟爪站起来,贴心地翘起尾羽,让自己的肚皮毛毛不被裴度吸进鼻子里。 这种顾腚不顾头的做法造成的后果就是,原本抱着裴度鼻梁的小鸟,变成了站在裴度脸上的蹬鼻子上脸鸟。 沈啾啾一点点落下自己的尾羽,脚爪和翅膀齐齐松开,从裴度脸上光滑且圆润地骨碌碌滚下来,落在了被子上。 “……啾。” 在裴度平静目光的注视下,沈啾啾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收回自己的小鸟爪,颤颤巍巍地缩紧自己,蜷成了一个看不见脑袋的鸟团子。 鸟真不是故意的。 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过往 裴度前些日子因为突发旧疾告假在家,这些时日一直没去上朝。 而显然,羽翼未丰的皇帝在朝上根本按不住吴王一党,几乎被完全架成了龙椅上的傀儡。 按理来说,皇帝要比吴王更需要裴度,应该更加礼遇几分以示荣宠倚重才对,但当今圣上是捡漏意外称帝,是个绝对小心眼小家子气的性格,只是对外多有掩饰而已。 平日里皇帝对着后宫的太后本就抬不起头,在前朝也没办法一展宏图,看裴度不像是看臣子,反而带了几分嫉妒。 这才在表现拉拢看重之余,又总是忍不住阴阳怪气或是小小刺裴度一下,以君王之名压裴度一头。 裴大人从不妄议君王,只是隔三差五就会因为旧疾复发,头痛难忍而告假几日。 沈啾啾来裴府的那天,恰好是皇帝又忍不住找事的时候,于是裴大人便依照惯例告假在家——也因为如此,不需要早起上朝的裴度包容了小鸟的梦里打拳。 作为理亏的一方,沈啾啾下半夜是乖乖在垫了绒布绸缎的匣子里睡的。 *** 第二天一早,裴度还在用早膳,隋子明就早早过来拜访,说是查到不少关于镇国侯府的事情。 因为昨晚的事,沈啾啾今天难得消停,端端正正站在餐桌上,眼神有意无意扫过裴度面前看上去很好吃的浮元子。 哎呀,裴度一看就是不喜欢吃甜品的人,这么好吃的浮元子浪费了多可惜,可以给小鸟—— 沈啾啾正想着怎么暗示一下裴度,大步流星的隋子明就走了进来,往椅子上一坐,毫不见外地端起浮元子就往嘴里送。 “我就知道表哥这只要来得早就有好东西吃。” 裴度倒是不在意一碗浮元子,任由隋子明端走。 隋子明吃着吃着,总觉得有一道哀怨的目光看他,放下碗顺着眼神看过去,就和一只鸟喙尖尖的长尾小雀四目相对。 沈啾啾在桌面上磨了磨爪,见隋子明看过来,手里还端着已经吃掉一半的浮元子,啾的一声撇开脑袋不理人了。 “呦,小小叽这是生什么气呢?鼓鼓的~”隋子明的嘴主打一个贱兮兮。 昨天才洗过澡吹干的绒毛看上去蓬松又柔软,看着比之前莫名胖了一圈。 是真的鼓鼓的一个鸟球球。 沈啾啾一直扭着头不理隋子明,在隋子明伸手过来逗鸟的时候,反应迅速地张嘴就叨。 隋子明本来就是养鹰的,又是习武之人,毫不费力就躲开了沈啾啾蓄谋已久的鸟喙攻击,得意洋洋地在沈啾啾面前晃手指。 沈啾啾气得鸟喙颤抖,险些发出咯咯哒的声音。 裴度拿了旁边果盘里的小香蕉放在沈啾啾面前,看向招鸟逗啾的隋子明:“好了,说正事。” “刚说到哪了来着……哦,镇国侯府。” 隋子明低头把碗里剩下的浮元子呼噜呼噜灌下去,放下碗。 “之前我们的确没太注意这镇国侯沈明谦,不过这镇国侯府的事儿,还是得从沈侯爷当世子那会儿说起。” “沈家本来就是瘦死的骆驼,沈侯爷当时虽说是世子,但也就是个名声好听。那个时候沈家在朝中一无族臣,二无勋贵姻亲,说直白点,别说府中下人的银两多有克扣,沈家的人手头也没多少东西。” “后来因为一次精心谋划的英雄救美,沈侯爷娶到了江南富商的独女谢氏,当时在江南赫赫有名的金陵第一美人谢惊棠,便是日后的世子夫人、镇国侯夫人。” 隋子明提起谢惊棠的时候,沈啾啾刚用鸟喙叨开小香蕉的皮。 谢惊棠。 这个名字让沈啾啾一时间有些恍惚。 小鸟站在桌面上,不知怎的,只觉得眼睛酸胀,想宣泄出什么,却又因为空白的记忆和小鸟的身体,连哭都没能哭出来。 后背一暖,有什么温热的触感轻轻抚上来,沈啾啾感觉到裴度的手指指腹一下又一下划过小鸟的脑袋和翅膀根,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沈啾啾抬起翅膀按住裴度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转过脑袋,飞快用鸟喙啾咪了一下裴度的手指。 裴度手指尖微顿,没说什么,眼中却划过一丝柔和。 “……这之后其实也没什么在意的,直到沈侯爷和周氏暗地来往,珠胎暗结,沈侯爷为了迎娶与吴王妾室有姻亲关系的周氏,攀上吴王这棵大树,便想要休了商贾出身的发妻。” 隋子明看到了面前一人一鸟的小动作,但却并没有打趣,而是继续往下说。 只是在看向沈啾啾时,隋子明的眼神略有些不忍。 “这位谢夫人真的很厉害,当初是她一手盘活镇国侯府,养着这一大家子外出撑场面的奢靡用度。” 隋子明说起谢惊棠时,言语中非但没有对商贾出身的居高临下,反而带着敬佩、羡慕和一丝明晃晃的遗憾。 谢惊棠虽是商贾出身,在这偌大的京城的确出身不显,可镇国侯府祖宗留下的所剩无几的田产家业,硬生生被她一年又一年利滚利地赚。 可以说,到后面,镇国侯府有收益的铺子都是她一手创立打点,离了她,镇国侯府有没有银两打肿脸充胖子娶周氏都难说。 更别提偌大的侯府靠着商女撑起——谢惊棠有的是办法让镇国侯府彻底沦为京城勋贵的笑柄。 到时候,别说是迎娶周氏攀上吴王的大树,镇国侯府一家子有没有脸面银两待在京城都未可知。 所以沈明谦一开始和谢惊棠说的是平妻,想要先稳住谢惊棠,迎娶周氏,之后再想办法休了谢惊棠。 谢惊棠没答应。 谢惊棠不仅是没应允平妻,还连沈明谦也踹了,自请和离,南归金陵,并且在沈家无人敢反对的情况下,强势带走了她的孩子,当时沈家唯一的嫡子沈溪年。 “怎么说呢……概括来讲,就是沈侯爷想着休妻,结果反倒被谢夫人给休了。”隋子明两手一摊,挑眉轻笑,“之后谢夫人在江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反观京城的镇国侯府这边,啧啧。” “要不是镇国侯府缺钱,这次怎么会被咱们抛出的鱼饵钓住,踏进圈套里?” 裴度看了眼听得津津有味,爪子还没停过的长尾小鸟。 沈啾啾在剥香蕉。 这香蕉虽然袖珍,但沈啾啾更小,所以沈啾啾咬住香蕉皮的尖尖,梗着脖子蹦跶到香蕉另一边,一条完美的香蕉皮就剥了下来。 忙归忙,沈啾啾的耳孔方向一直朝着隋子明,听到兴头上还眼睛亮晶晶地啾啾两声。 满满的都是对谢惊棠的孺慕喜爱,与有荣焉。 桌上的早膳已经被撤下,婢女们轻手轻脚上了茶水点心。 隋子明说到这,端起茶盏润了润口:“再之后,就是表哥你之前和我说要重点查一下的沈公子沈溪年。” 沈啾啾愣住,小鸟脑袋扭过去看裴度。 重点查谁? 沈溪年? 查我……我吗? 小鸟的翅膀动了动,差点就想抬起来指指自己,但好歹忍住了。 站在桌面上磨了几下小鸟爪,沈啾啾决定按兵不动,先听听隋子明都查出了什么。 ——说实话,他对自己也蛮好奇来着。 隋子明对上一双催促他赶紧讲的小鸟眼,略显心虚地挪开视线:“沈溪年这个人吧,比镇国侯府所有人加起来都难查。” 裴度有些惊讶:“是痕迹被抹去了?” “那倒也不是。” 隋子明看了眼沈啾啾,表情纳闷,在低头叨香蕉的沈啾啾抬头前又转过脸。 “这位沈公子是早产,自幼体弱,当初在镇国侯府养着的时候,便是谢夫人精细照顾日夜陪伴才得以长大。” “而他之后在金陵居住时,平日几乎不出门,在府中也是埋头书房苦读,很是勤奋。” 此话一出,不仅隋子明嘴角微抽,就连裴度也不免默然,两人的视线前后在忙着掏空香蕉的沈啾啾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当事鸟沈啾啾反而对此接受良好。 在沈啾啾模糊的记忆里,沈溪年的确是个悬梁刺股钻研读书的文人——虽然沈啾啾总觉得自己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不过自从他乡试那年意外落水被好心人救起后,身子骨反而好了不少,偶尔会出门踏青赏花,也会时不时出入谢家商铺,在金陵逐渐活动起来。” 隋子明特意在好心人三个字上加重语气。 沈啾啾顾不上吃香蕉了,仰着小鸟脑袋重重点头。 对,好心的恩人! 好心人裴度:“……” 事情也不过就过去三年,而救上来一个落水的少年这种事,裴度自然也不至于忘记。 只不过当时他尚有要事在身,见那落水的少年昏迷不醒,猜到他是要去参加乡试的学子,这才吩咐了身边人安排一二。 所以裴度真不知道当初他从水里捞上来的少年,就是日后的天才解元沈溪年。 裴度又看了眼小鸟。 原来,当真是报恩。 他朝着隋子明轻轻颔首,隋子明便继续往下说了。 沈溪年的事查起来实在是过于简单,正是因为太简单,当时隋子明拿到回禀的时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一年前,镇国侯府看上了谢惊棠在金陵的生意,打着迎回嫡子、在京城更方便科举的名号,将沈溪年从金陵接到了京城。 沈溪年来京城后,表现出一如传闻中的单薄体弱,几乎没有同什么人私下交好,反而有意无意在打听姓裴的人家。 甚至……几次找门路,想要买到一张当朝首辅裴度的画像。 也不知道沈溪年从前究竟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隋子明在打听沈溪年的时候,总会有人若有似无问一句:沈溪年是不是真的与裴大人交好? 除此之外,沈溪年的身上便不再有任何蹊跷之事。 一直到科举舞弊的那个案子。 沈溪年病死狱中后,父亲镇国侯想着结案,吴王一党也在施压,没人想要追查真相,所以大理寺便没再继续深挖,案子自此随着沈溪年的逝去不了了之。 裴度微微蹙眉:“谢夫人……” 如果谢惊棠还在,沈溪年绝对不会这么轻而易举被镇国侯府接走,更不会受到这样的冷待。 隋子明神色一凛:“失踪了。” “就在表哥你当初南下查漕运贪墨案的那段时间。”隋子明的手指轻点在茶盏边。 要知道,这位谢夫人在江南可不简单,不仅是生意做得大,各处都吃得开,难保不会牵涉到什么秘密。 当初裴度查江南的案子并没有查到底,毕竟谁都知道江南是吴王的封地,查到底就意味着撕破脸。 而这并不仅仅代表了裴度和吴王一党的矛盾,还有皇帝的态度。 裴度游走在这两方势力之间,稍稍踏错一步便是朝局不稳,徒伤百姓。 若是想要继续查…… 隋子明收回思绪,话音一转揭过之前的话题,转而说起小走地叽。 “对了表哥,你给这小鸟媚子起名字了吗?” 沈啾啾在隋子明刚才讨论沈溪年的种种时,并没有像是最开始听到谢惊棠事迹时的兴奋上心,反而有些心不在焉的。 鸟喙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香蕉果肉里叨着吃。 说到谢惊棠失踪时,沈啾啾叨香蕉的力道更是生猛用力。 不一会儿的功夫,小鸟爪子下的香蕉已经被鸟喙硬生生掏成了香蕉船。 听到隋子明问裴度给小鸟起名的事,沈啾啾这才精神一震,好奇看向裴度。 裴度其实并没有给小鸟起名的意思,毕竟他之前并没有想着将这小鸟留在身边。 可现下听了沈溪年的事,又见这小鸟当面听他和隋子明说起沈溪年的事情,还表现得这么事不关己,淡定自若,话就不自觉到了嘴边。 “是有一个名字。” “嗯?叫什么?”隋子明惊讶。 他了解裴度,如果不是真的要养了这小鸟,依照裴度这种分寸感极强又习惯背负责任的性子,是不会给小鸟起名字的。 裴度似笑非笑:“沈啾啾。” 这三个字一出,沈啾啾踩着果肉的鸟爪一个用力,整只小鸟一头栽进了黏糊糊的香蕉船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小鸟墨宝 “怎么就姓沈了?” 隋子明意有所指。 裴度端起茶盏,余光瞥到有些狼狈的小鸟把自己用力从香蕉里拔出来,鸟喙和脑袋上都沾染了黏糊糊的果肉,唇角微勾:“没什么,随口一说。” 沈啾啾的确是招供过的小鸟,但没招供完全,冷不丁被裴度掀开小鸟马甲,这会儿也有点不敢看裴度。 小眼神乱瞟。 之前总是在小鸟需要的时候递出手帕的裴度稳坐钓鸟台,完全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脑袋黏糊糊的沈啾啾用尾羽翅膀暗示了一遍又一遍,没等来手帕,只能在桌面转着圈找东西擦脸。 隋子明不由轻笑出声。 他倒是想调侃堂堂首辅大人对着一只小鸟用心眼的作为,不过也知道但凡是裴度想要避开的话题,谁都没办法从这人嘴里挖出任何回答,便说起这次过来的最后一件事。 “镇国侯府最近在准备以商贾的名义往外运送那批银两,我估摸着是想伪装成山匪劫走商队,来个死无对证。” 周氏嫁给沈明谦后,利用当初谢惊棠留下的那些铺子,明里暗里也为吴王办了不少事。 很显然,不论是吴王一党还是镇国侯府,都不想把已经到手的银子吐出来。 “我已经派人盯着了,只要他们出城进山,我就带人直接给劫了!”隋子明抬手一挥,正值青年俊朗,很是意气风发。 正拽着旁边桌布擦脸的沈啾啾突然一个扭头,眼睛瞪得溜圆。 ——不是,你小子不会就是死在这上面的吧?! 沈啾啾很关心这个话题,但隋子明却没有多说,转而和裴度说起军中朝廷的其他事。 小鸟在桌布上擦干净自己,小眼神一个劲儿往隋子明身上飘。 隋子明不像裴度一样善解小鸟意,不仅没有说回刚才劫银的计划,还趁机伸手重重撸了小鸟好几下。 撸的沈啾啾只觉得头皮发紧,鸟喙几次张开叨人,却都被隋子明躲开了。 气得沈啾啾转身往裴度的袖子里一钻,不出来了。 隋子明走的时候,好说歹说哄着沈啾啾从裴度袖子里出来,然后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串亮晶晶,给沈啾啾脖子上套了个很细的金链子。 很细很轻,正适合小鸟,项链中间还缀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蓝宝石。 这条小鸟项链虽然袖珍,但着实光华璀璨,一看就是好东西。 “给咱们啾啾补个见面礼~” “收了见面礼,我就是你子明哥哥了,知道不?” “来,握个手。” 隋子明强行用手指勾着沈啾啾的鸟爪晃了晃,笑容灿烂且欠揍。 “拿人爪短,以后可就别惦记你哥哥我的宝贝阿飒了啊!” …… 隋子明走后,沈啾啾又开始偷偷看裴度。 想到裴度那句突如其来的“沈啾啾”,小鸟的尾羽在桌面上扫过来,扫过去,莫名有种被特别的人亲昵叫小名的害臊。 其实吧,沈溪年的小名,还真的就叫啾啾。 虽然忘记了当初母亲为什么会起听上去这么吵的小名,但沈溪年就是被叫了十几年的啾啾,有时候母亲生气了打手板,都是用严厉的语气喊“沈啾啾”。 不过裴度还是没戳破沈啾啾的身份,而是朝着小鸟伸出手。 沈啾啾很熟练地跳进裴度的手心,在裴度往前院走的时候,伸着脖子看周围,挺着胸脯,向周围路过的所有人展示小鸟的金项链。 看上去机灵又可爱。 感觉到胸.前不累鸟,但是很有存在感的重量,沈啾啾动动翅膀,轻轻啾了一声。 长短重量这么合适,这样的小鸟项链肯定买不到现成的,估计是隋子明找人专门给沈啾啾做的。 隋子明这个人虽然欺负鸟,很烦,但其实……其实也挺好的。 到了书房,沈啾啾被放到砚台边,眼睁睁看着裴度铺纸磨墨,动作一气呵成。 沈啾啾歪头。 这是……干什么? 处理公务前先练练字陶冶情操? 沈啾啾往旁边蹦跶了一下,两只小鸟爪稳稳站在了镇纸上。 裴度用手指将小鸟从镇纸上拨下来,轻轻推回砚台边。 沈啾啾没办法继续装不懂的小鸵鸟,耷拉着尾羽磨磨蹭蹭地往砚台边缘靠了靠,小鸟爪在砚台边边上来回划拉,就是不往里面伸。 欠了策论的小鸟试图耍赖。 即使书房里只有自己和沈啾啾,裴度的坐姿仍旧端方,但手指却在很不端方地戳小鸟翅膀。 一下接着一下。 沈啾啾抬起翅膀盖在裴度手上,哼哼唧唧地啾了一声。 裴度淡声道:“那个算盘,我花了一百两。” 沈啾啾顿时瞳孔地震。 一百两?! 抢钱吗!! 沈溪年当初才卖了二十两,那是个什么黑店,转手净赚八十两?! 金陵城郊膏腴之地一亩才二十两,八十两都够寻常五口之家吃穿生活七八年了! 就算京城的物价高,也不是这么高的吧? 而且哪有物价高,却能只高卖家不高买家的。 那个木匠铺子就是妥妥的黑店啊! 沈啾啾气得在宣纸上蹦跶成了一只小鸟球,恨不得现在就冲去西市往木匠铺子掌柜头上叨个满头包。 裴度只字不提自己才是黑店背后的老板,用手指把被小鸟爪揉皱的宣纸重新铺铺平:“别怕,对你来说,题目会很简单的。” 沈啾啾气愤啾啾。 他那是怕策论吗! 他那是累爪子! 有手的人根本不懂小鸟用爪子写字的艰难痛苦! 但欠了债的小鸟知道自己不占理,躲不过写策论的命运,心思一转有了想法。 他先是抬起自己的小鸟爪,在宣纸上对比了一下大小,然后可怜巴巴地扭头看裴度。 “啾啾,啾啾啾。” 小鸟爪小,真的会很辛苦的。 裴度也知道,就算这份策论本身对小鸟而言并不难,但因为小鸟没有手又不能言,写出的过程的确幸苦。 他顿了顿,承诺:“可以再带你出去玩,买什么都可以。” 沈啾啾却郑重且坚定地摇头。 裴度眯了眯眼。 显然,面前的小鸟现在并没有赖掉策论的想法,反而是有了其他的要求。 连外出和买零食都无法诱惑更改的要求。 裴度十分谨慎地没开口,沈啾啾于是一爪子戳进砚台里,在面前的宣纸上竖着写了一句话。 因为写得快,显得有点张牙舞爪,甚至还混进去好几个鸟爪印的“贴着睡”三个字闯入裴度的眼帘。 每一个字都和小鸟团子差不多大,再加上还有一只黑脚小鸟目光炯炯地立在旁边,显眼到裴度想装看不见都不可能。 裴度:“……为什么一定要这个?” 裴大人是真的不理解。 真的小鸟不该喜欢和人贴着睡,而作为人,更不应该喜欢和另一个人贴着睡。 沈啾啾扬起一边翅膀,霸道“啾啾”了两声。 ——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裴度沉默好半晌,脸上的表情微微变化,最终还是点了头。 沈啾啾昂首挺胸地登上砚台,用得意的小眼神示意裴度给小鸟换宣纸。 裴度将面前的小鸟墨宝掀开放到一边,给沈啾啾铺上了新的宣纸。 沈啾啾:“啾啾?” 题目是啥? 裴度眸光微暗:“论『学校之教』。” 沈啾啾原本蓄势待发的小鸟爪顿住。 这个题目他当然再熟悉不过。 乡试过后便是会试,而那一年的会试,沈溪年这个曾经十五岁中举的天才解元却名次平平。 也因此没能进入殿试,又有镇国侯府暗中针对,更没能进入官场。 而裴度说的策论题目,恰好就是沈溪年会试那一年的策论题目。 沈啾啾没有回头看裴度,也没有问,而是深深呼吸后,抬起了小鸟爪。 书房外阳光正好,室内香炉飘散而出的轻烟袅袅。 桌上的沈啾啾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在宣纸上写策论,身后的裴度静静看了小鸟一阵。 他一开始发现小鸟对镇国侯府感兴趣,怀疑小鸟和镇国侯府有关。 之后在猜出小鸟身份后,便让正在查镇国侯府的隋子明特意认真去查沈溪年。 隋子明之前就知道这小鸟说自己从前是人,来找裴度是为了报恩,后面裴度让他专门去查沈溪年,之后更是他最早拿到沈溪年的生平情报。 很多事情单独起来或许无法联想,可一旦摆在一起,真相便呼之欲出。 虽然沈溪年的身上仍旧有不少事情存在疑点,但从小鸟的表现,可以肯定的一点是…… 毫无疑问的,沈啾啾就是从前的沈溪年。 隋子明走时,将所有查到的情报都留给了裴度,裴度方才简单扫了一遍,发现了隋子明故意没有当着小鸟面说出的细节。 沈溪年在京城的那段时间,腹背受敌,因为谢家产业的事被亲生父亲惦记。 继母周氏之所以选择大费周章利用科举大案设计陷害沈溪年,一是因其亲子的确有舞弊之举; 二是因为沈溪年一直有意无意表现出自己与当朝首辅裴度有旧交,使得镇国侯与周氏投鼠忌器,这才想了这种招数想要试探沈溪年与裴度的关系。 可阴差阳错的是,那个时候的裴度,的确不知道沈溪年的存在。 裴度闭了闭眼,压下所有复杂心绪,自桌后的矮柜中拿出一小截木料与刻刀,垂眸雕刻起来。 …… 策论太长,以沈啾啾的小鸟爪不可能一次写完,于是决定分期书写。 晚上,沈啾啾二次爬床,有了裴度的默许,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不过当沈啾啾想要贴贴的时候,裴度还是表现出了一点欲言又止的迟疑。 沈啾啾很大度的窝在裴度枕头边,准备等裴度睡着了之后故技重施。 但沈啾啾刚闭上眼示意小鸟已经睡着了后不久,就感觉身体被轻轻握着托起,动作轻柔地放在了枕头上。 沈啾啾惊讶睁眼,却发现裴度双眼紧闭,唇瓣微微抿着。 沈啾啾轻轻“啾”了一声,上前一步贴到裴度的脸颊边,用鸟喙蹭了蹭。 裴度果然不愧是小鸟的恩人。 又温柔又大方。 小鸟和你天下第一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变态小鸟 裴度将小鸟放在了枕头上挨着。 但沈啾啾想到上一次的小鸟恶行,脚爪在枕头上踩了踩,视线落在裴度胸口的位置。 他这次主要是想去梦里找找关于随子明之死的细节,保不准就被再次气到,万一在梦里气狠了,又对恩公进行深夜殴打,那多不礼貌啊。 于是沈啾啾有些不好意思地啾了一声,用翅膀尖尖指向裴度的胸口。 裴度叹气:“会压到你的。” 沈啾啾重重摇头,啾声里满是对裴度睡觉姿势的信任。 说真的,醒着的裴度言行举止无一不是从世家贵公子模具里刻出来的,而睡着的裴度绝对是一尊静止的玉雕,头发丝都不带动一下的。 沈啾啾昨晚等裴度睡着的时候就感叹过,他还以为裴度并没有深睡,结果等了好半天,裴度的呼吸绵长而平稳,整个人愣是维持平躺的姿势,一动不动。 和沈啾啾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因为小鸟只听自己想听的话。 沈啾啾见裴度迟迟不同意,索性来个先斩后奏,动作轻盈地跳上裴度的肩膀,踩着裴度的里衣靠近裴度的胸口,小鸟脑袋顶开被子边缘,滋溜一下就钻了进去。 裴度:“……” 想到今晚特意没有点燃的安神香,裴度迟疑片刻,再一次放任了小鸟团子的亲昵。 不放任的话,难道要大晚上的在床榻间和这小鸟团子追逐抓鸟吗? 裴度只觉得头疼。 沈啾啾趴在裴度胸口,听到裴度的心跳声,感觉到脑袋上盖着的被子被微微掀开,露出小半个鸟脑袋在外面自由呼吸,明白裴度这是应允了,顿时开心轻啾了一声。 裴度没回应,眉眼间浮现出些许无奈。 沈啾啾趴在裴度胸口,和裴度盖着同一条被子,这种暖乎乎的感觉是睡在枕头边上不一样的享受,舒服到尾羽都舒展开了。 然而小鸟酝酿了好半天,都没能酝酿出睡意,两眼一睁,清醒得可怕。 这不对啊。 他今天刚写了一截策论,累的鸟爪抽抽,怎么可能不困呢! 而且昨天晚上他刚贴到裴度时,就像是吃了瞌睡虫似地,很快就睡着了。 想到这,沈啾啾抬头看裴度,却发现裴度也似乎睡的并不安稳,眉头紧蹙,身体甚至远比刚躺下入睡时还要紧绷。 沈啾啾伸长脖子,小鸟脑袋侧枕在裴度柔软的里衣布料上,暗自思忖今晚和昨晚有什么不同。 床还是那张床,人还是那个人,鸟也没有被掉包——等等。 沈啾啾眼睛一亮,猛地抬起脑袋。 鸟,今晚,没有,贴到裴度! 自信找到了问题所在,趴在裴度胸口的沈啾啾动了动小鸟爪,放轻动作,一点点磨蹭到裴度的衣襟边缘,见裴度一直没醒,便大着小鸟胆,一不做二不休,闷头钻进了裴度的衣襟。 好香。 裴度的里衣里满是裴度的味道。 没有了外袍上的熏香,那种沈啾啾莫名有些熟悉的草药香气便清晰了许多,很好闻。 让鸟上头的那种好闻! 沈啾啾没忍住深深吸了一口。 做完这个动作,沈啾啾才后知后觉自己真的很像一只变态小鸟。 沈啾啾心虚地咂咂嘴,小脑袋贴上裴度胸口的肌肤,闭上了眼睛。 *** 这一次,梦里的沈啾啾还没睁开眼,就感觉胸口像是压着什么重物,呼吸都有些困难。 “好点了吗啾啾?乖,要按时喝药的。” 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沈啾啾感觉脸颊被轻柔抚过,带着无比的疼惜。 “我没事啦,娘亲去忙吧,掌柜他们肯定都已经到前院了。” 沈啾啾张口,听见一道属于孩童的嗓音。 “好,外面日头晒,下午就不要出去了,睡一觉好不好?” 女人的嗓音并不是温柔软语的类型,正相反,她说出的每个字都站得笔直,尾音微微下压,听不出半分严厉,却带着常年行商的自信笃定。 “嗯!啾啾知道啦!” 沈啾啾无比留恋地看着女人的背影,心中温软又酸涩。 母亲离开后,孩童立刻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 因为动作太急促,一口气没上来,扶着床沿猛咳了好一阵。 没办法只能放慢动作的孩童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一点点钻进床底下,从床底的木头缝隙里抠出一个用油纸严严实实封着的小包。 这是一卷用油布包裹着的素绢,上面已经画了许多的墨点与横线,乍看上去像是孩童无聊的涂鸦。 与当下竖向的书写阅读习惯不同,沈啾啾一看到这张素绢,便明白这些墨点与横线都应当是横向看的。 孩童将素绢放在床边,起身走到铜盆边,伸手进去把手上刚才掏床底沾染的灰尘洗干净。 映着盆中水面的倒影,沈啾啾看到了男孩的模样。 只看五官,这个孩童和之前梦里的少年截然不同,但沈啾啾就是知道——他也是沈溪年。 沈溪年擦干净双手,回到床边往脚踏上一坐,展开素绢,沈啾啾这才真正看清楚素绢上的内容。 沈溪年是胎穿,上辈子才大二暑假在乡下避暑的时候脚滑掉进池塘淹死了,醒来就发现自己穿进了才刚看完的龙傲天男频后宫文里。 旁人只认为是沈溪年自幼体弱,只有沈溪年自己心里清楚,作为携带记忆的外来者,他一直在被这个世界所排斥。 他在这个世界接触的人越多,排斥就越厉害,身体就越虚弱。 冥冥中沈溪年明白,只要他肯顺应这股力量忘记前世的记忆,忘记那本可以当做预言的小说,他就能作为一个普通人健康生活下去。 可沈溪年不敢忘。 前世的沈溪年是孤儿,没有亲人,可这一世的他挣扎在夭折的边缘,是母亲谢惊棠一次次将他从黑暗中拽回来,用爱与呵护磕磕绊绊养育长大。 但在原书中,母亲谢惊棠的所有心血,所有产业,都只是作者设定给龙傲天男主白捡的金手指,而他的母亲也因此死于上位者私欲争斗的横祸。 沈溪年明明知道这些,试过了所有的方法,都没办法将原书的情节提前告知母亲。 所以沈溪年甘愿这样病弱地、离群索居地活着,也不敢忘记这些记忆。 像是等待沙漏倾泻一样,提心吊胆等着剧情里谢惊棠死亡的那一年。 沈溪年十五岁的那一年。 但沈溪年清楚明白地知道,盯着谢惊棠的眼睛太多,暂时帮谢惊棠规避死亡剧情只是一时成功,想要真正改变剧情,必须去京城。 只有去到权力最中央、主线剧情展开的地方,才有可能从根本影响、改变这些人物既定的结局。 镇国侯府是指望不上的,想往上爬,沈溪年只能靠科举。 所以沈溪年拼了命的读书,想要尽可能早的参加科举,进入官场,不至于错过关键剧情和重要人物。 “如果不是穿过来前,推理社团正好在研究摩斯密码,我还真不一定能记住……” 沈溪年挠挠脑袋,从小包里翻出一支巴掌大的翠竹小笔。 “记忆越来越模糊了,不行,得努力想想,上次记到哪里了来着……” 沈溪年手中的翠竹小笔很奇特,笔尖是相较寻常毛笔更加硬挺的动物毛发制成,和毛笔不同,为了方便携带使用,笔杆用的是空心细竹,连接笔尖的地方开了小孔。 笔杆里面存放着一根细墨条,使用的时候只要滴入清水,插入墨条研磨,墨水就会逐渐濡湿笔尖。 这是母亲谢惊棠根据沈溪年的比划解释,亲手做的。 借着梦中沈溪年的眼睛,沈啾啾很快就在素绢上找到了隋子明的名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安神香 裴度醒来的那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 他僵硬着身体,抿着唇瓣,手伸进自己被扯得有些松散的里衣衣襟,从里面掏出了一只焐得暖烘烘的小鸟团子。 沈啾啾乖乖窝在裴度手里,见裴度醒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而是没精打采地啾了一声,又蔫巴巴地把小鸟脑袋耷拉下来了。 裴度缓了缓,努力让自己忽视醒过来时心口陌生柔软的触感,检查了一下小鸟团子,确定没有被他压伤后,这才将沈啾啾放在枕边安全的位置,坐起身整理里衣。 沈啾啾像是小鸡一样拢了翅膀窝在枕头边上,裴度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就见这平日里最是精神活泼的小鸟团子,正用鸟喙怼着软枕边缘的刺绣用力叨。 “怎么了?”裴度确定沈啾啾今日的确反常。 沈啾啾站起来,一副想张嘴说话又说不出人话的郁闷,鸟爪在床单上划拉着抓出皱巴巴的痕迹,最终只低低啾了一声。 和他猜想的没错,隋子明的确就是死在那场山里的劫银计划里。 镇国侯府的确是不足为惧,但这笔银两数额庞大,又是白拿,吴王一党猜到这其中有诈,肯定有其他势力也盯上了这笔银子。 身为吴王世子的龙傲天男主正好到了年龄,这件事就恰好成了吴王锻炼儿子,想让儿子见见血开开眼的磨刀石。 隋子明很厉害,不仅仅是在同龄人中,他今年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在军中一呼百应,足以见得隋子明本身的武力和手段。 但偏偏……他对上的,是原书里金手指开满,顺风顺水总有高人相助的龙傲天男主。 沈啾啾看了看自己的小鸟爪和短翅膀。 过去的那十几年间,沈溪年做了无数的努力,无比确定关于原书剧情的事,是不可能说出也不可能写出的。 而现在,沈溪年变成了沈啾啾,无形中的桎梏就更多了。 当然,他是可以将那些只有他自己懂得的密码教给裴度,但沈啾啾却不敢保证,一旦有其他人学会了密码,能够看懂剧情后,这些沈溪年曾经想方设法留下的痕迹是不是还能保存。 万一那些梦也不见了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和裴度贴贴睡觉后,他可以做梦梦到以前的记忆,但这些记忆很显然非常重要且有用。 沈啾啾在昨晚入梦过后,就有了怀疑。 既然当初的沈溪年知道母亲会有一劫,还那么在意这件事,就不可能什么都没做。 但偏偏在母亲谢惊棠失踪后,他却放下金陵里关于谢家的商铺产业,跟着镇国侯府的人北上京城。 失踪。 沈啾啾忽然就对这个词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个词代表了未知,却也代表了无限的希望。 镇国侯府如今这么缺钱,那么母亲的田产铺子很可能并没有落入他那个便宜父亲手里,是被母亲或是沈溪年提前转移或另做安排了。 母亲的剧情显然是被改变了,那么沈啾啾觉得,隋子明的死也一定有可以改变的方法。 这其中绝对是有漏洞可以钻的。 沈啾啾想到这里,立刻打起精神,深深呼吸,鼓起小胸脯,朝着窗外拉长语调大声开嗓。 “啾——啾啾——!!” 换好衣服,刚洗漱完的裴度看向朝着窗外天空像是在挑衅什么的小鸟团子,挥手示意婢女退下。 沈啾啾骂完贼老天,一改刚才蔫巴巴的样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裴度走过来,身后仿佛燃烧着奋斗的小火苗。 裴度:“。” 这架势他熟悉,之前沈啾啾第一次夜袭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气场。 裴度决定今天和小鸟团子稍微保持一下安全距离。 于是他道:“我今日去前院有事,你要留在后院还是去书房?” 沈啾啾抬起小鸟爪子,示意小鸟要去写策论。 这么积极的态度让裴度有些意外:“策论不用急,可以慢慢写。” 小鸟的爪子用来写字的确很艰辛。 沈啾啾翅膀一挥,后退两步一个助跑蹦跶上裴度伸出的手,高声“啾啾”了两声,催促裴度快点把小鸟送去书房。 小鸟可不是在闹着玩,小鸟是急着找办法救人呢! 好在隋子明这两天应该还在等镇国侯府的动静……要是他也能找眼睛盯着镇国侯府就好了。 这不比猜隋子明的动向快? 等会儿。 他现在是沈啾啾。 他是鸟啊!!! 作为一只鸟,他之前能和阿飒沟通交流,就能和其他小鸟说话啊! 论盯梢,谁能比得过无处不在并且没人在乎的小鸟! 沈啾啾眼睛一亮,又看看自己的小鸟爪爪和小鸟翅膀,扑腾着从裴度的手心一跃而下,蹦蹦跶跶地朝着后花园跑去。 远远的,看上去像是一只上下弹跳的鸟球球。 沈啾啾毕竟不是一只真的小鸟,裴度也没想着用养小宠的方式拘着沈啾啾,见状只是招来一个小厮,吩咐道:“仔细照顾,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照他吩咐做便是。” 小厮恭敬应答,转头就跟上了那团跳跃的毛茸茸,半点没有因为伺候对象是一只小鸟就表现出任何意外或怠慢。 婢女拿来熏好香的外袍伺候裴度穿戴整齐,裴度又净了下手,这才往前院的方向缓步行去。 …… “大人。” 今日本就是裴度惯例诊脉的日子,金大夫早早就来前院候着了,见裴度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医者讲究望闻问切,还没把到裴度的脉,金大夫就敏锐察觉出身前人的变化。 夜惊、不寐的患者无法安眠,多半脸上会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突然发作的头痛更是煎熬,长久下来,患者难免会身形消瘦,甚至左了性情。 但今日的裴度看上去却是难得的放松,眼底一直压抑着的疲倦郁色也淡去了不少,甚至含了些许笑意。 当年裴度突然头风发作,明里暗里找了不少医者,就连宫中御医也看了不少,一直不见有多大缓解。 后来隋子明阴差阳错听说了治疗头风十分厉害的金大夫,特意跑了一趟,好说歹说将金大夫请来了裴府。 金大夫虽然无法彻底根治裴度的夜惊不寐,但却至少能靠着药膳和安神香尽可能让裴度勉强入眠,不至于病情加重到头痛欲裂的地步。 这些年如果不是金大夫一直努力调整药膳和安神香的配比,裴度的情况只怕会更糟。 “金先生请坐,不必多礼。” 裴度向来敬重这位医者,快步上前扶了金大夫一把,没让对方真的拜下去。 金大夫却反手握住裴度的手腕,手指点在裴度的脉搏间,竟是急切到连明面上的礼节都无暇顾及。 金大夫放开手:“大人近日可是服用了良药?” 医者最是知道病患的情况,而这位裴大人素来极遵医嘱最配合治疗,昨日裴度停了安神香的事金大夫是知道的,今日这才一大早匆匆赶来诊脉。 裴度闻言,指尖轻轻摩挲着案几边缘,眼中掠过一丝沉吟,而后缓声道:“良药没有,倒是府中多了一只小雀。” 金大夫捋着胡须细细思量,半晌才道:“虽说老夫的确有过伴宠或许能缓解大人夜惊的猜想,但也不该如此立杆见效才是……” 裴度顿了顿,指尖在太阳穴上轻轻按了按,语气舒缓:“那小雀顽皮地紧,白日闹腾,夜晚闹腾,倒是让我难以抽空去想些琐事。夜里偶尔难得睡的沉些,还会被翅膀打醒来,当真是……” 裴度话面上是在说那小雀,但话里的亲昵回护却表现的明显,能活到这个岁数的医者都是人精,金大夫自然也明白裴度的态度,当下便将想看看那小雀的说法咽下,话音一转。 “那想必这只小雀是与大人有缘,头风之症多由心而生,心宽则神缓,夜惊自解。况且这安神香虽有用,到底是药物,恐有成瘾之嫌,大人不妨试试看戒断一阵子。” 裴度这次却没开口。 早在金大夫调制出安神香的时候,便和裴度说过这东西虽有用,但长此以往必然依赖成瘾,所需剂量会日益增多。 而等到安神香对裴度失去镇静效果后,夜惊头风之症的反扑定会愈发凶狠难忍。 彼时的裴度没有选择。 而现在…… 安神香会成瘾,焉知那只小鸟团子是否会成为他下一个无法割舍的瘾? 这样的隐患对裴度而言实在是过于未知且危险了。 在旁人看来,一只没有安神香剂量隐患的小鸟代替安神香,着实是不值得迟疑的选择。 可沈啾啾并不是一只简单的小鸟,裴度无法心安理得圈着沈啾啾在他身边,只为了替他治病。 金大夫看出裴度的迟疑斟酌,作为医者,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大人,是药三分毒,还是要早做戒断为好啊。” *** 裴度在前院的诊脉时,沈啾啾正在后花园招鸟。 沈啾啾比比划划着让小厮拿了一些粟米谷物洒在地上,又用翅膀拍打小厮的裤腿,示意对方稍微站远一点。 小厮看着沈啾啾,只觉得这小鸟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有灵性,不由伸出手想要摸摸小鸟。 手伸出去才意识到这是家主养的小鸟,小厮立刻收回手。 沈啾啾察觉到小厮的动作,很大方地朝着小厮伸出小鸟脑袋。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谢谢你的帮忙,要摸摸小鸟脑袋吗? 小厮虽然不像是裴大人那样精通鸟语,但面前小鸟团子几乎是每一根绒毛都写着“我知道我很可爱,快摸吧”的自信。 小厮便真的大着胆子轻轻摸了摸沈啾啾的翅膀尖尖。 小厮走远后,沈啾啾活动了一下翅膀和小鸟爪,蹦蹦跳跳朝着撒了粟米的空地走过去。 一只看上去就被养的很好的毛茸茸鸟团子就这么站在一片粟米地里慢悠悠地叨食吃,吃两口还跑去旁边池塘装模作样喝两口。 池塘里的水沈啾啾当然是喝不下去的,但不妨碍小鸟做样子。 没过多久,后花园就陆陆续续落下来不少小雀,大多数都是灰扑扑的颜色,是那种人走在街上抬头看都不会在意的寻常鸟雀。 麻雀们三三两两簇在一起,一边吃粟米,一边警惕又好奇地看向和它们看上去就很不同的长尾小鸟。 沈啾啾学着之前从阿飒处听来的鸟类社交方式,轻轻抬起一侧翅膀,露出腹部柔软的羽毛,表示自己没有攻击的意思,张嘴发出柔和轻快的鸟叫声。 “啾啾~” 【你们好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破壳 和小麻雀们的沟通出乎沈啾啾意料的顺利。 小麻雀虽然没有海东青锐利的鸟爪和自带震慑气息的双翅,沟通起来却十分有灵性。 沈啾啾差点就想问问对方是不是上辈子也是人了。 但一只小鸟聪明是投胎出问题,一群小鸟都聪明,那就是种族智商优越了。 不过有个非常严肃且关键的问题。 麻雀们完全可以胜任盯梢跟踪的任务,只要沈啾啾每天给小鸟们提供一顿食物,但盯梢跟踪的前提是,沈啾啾要告诉麻雀们目标对象是谁。 再聪明的小鸟也不会像是沈啾啾一样精通人话,看得懂牌匾文字,它们需要明确的气味认定过程。 于是,在认真考虑过后,沈啾啾又把主意打到了善解鸟意且温柔好说话的恩人裴度身上。 沈啾啾和小麻雀们约定了以后都会在同样的地方撒食物后,就将后花园留给了开饭的小鸟们,一路小跑滚回到裴度的书房。 沈啾啾跑得特别快的时候,蹦蹦跳跳的动作会被弱化,从裴度的角度看上去,真的就像是一坨毛茸茸身后拖着一根羽毛掸子直直滚过来。 裴度示意小厮退下,用手帕抱着沈啾啾放在书桌上。 沈啾啾十分熟练地用手帕先擦擦脸颊和鸟喙,又蹭蹭脊背和肚皮,最后再擦干净小鸟爪,干干净净地立在白玉镇纸上。 “啾!” 一副小鸟有话说的样子。 裴度成功接收到小鸟发来的讯号,放下手中的毛笔,耐心询问:“什么事?” “啾啾啾啾啾啾……” 沈啾啾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啾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度虽然的确很会理解啾音,但并不是真的懂小鸟语言,上来直接啾啾啾,裴度肯定是听不懂的。 小鸟站在镇纸上低头想了想,展开翅膀,比划了一个小圆,见裴度看清楚了,在小圆下面又画了一个圆。 果然,裴度不负啾望地看出这是个糖葫芦,开口:“想出去玩?” 沈啾啾重重点头:“啾啾!” 小鸟不是出去玩的,是出去干大事的。 啾完,沈啾啾又对着裴度晃了晃起床后特意挂回脖子上的金项链,眉骨一横,鸟喙一龇,做了个小鸟巨生气的动作。 裴度:“……想问子明什么时候来?” “啾啾啾啾!!” 要不是没有手,沈啾啾真的很想给裴度竖个大拇指,离了恩公,谁还能这么会做小鸟阅读理解呢! 裴度也不问沈啾啾找隋子明做什么,而是想了想,道:“也好,过几日我让子明带你出去玩。” 省的语言不通的一人一鸟在他的书房吵的掀翻屋顶。 “啾!” 站在镇纸上的沈啾啾做了个迅速原地高抬腿,扑腾着翅膀往前冲,差点撞上裴度的笔架,一副急急急急急的样子。 明摆着在说不要过几日,就这两天。 小鸟很急! “他这几日怕是抽不出空。” 裴度收回刚才挡住小鸟冲劲的手,将沈啾啾重新放回镇纸上,心平气和地回答。 裴度似乎总是这样,永远情绪平和,不急不缓,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失去分寸,情感用事。 沈啾啾急得用鸟喙啃翅膀尖尖,试图想出点什么理由让裴度配合自己。 然后就听裴度忽然唤了声:“溪年。” 那一瞬间,沈啾啾所有的动作和思绪都停顿了,恍惚过后,呆愣愣地抬头看向裴度。 ……什么? “你应当还没有取字?”裴度的双手交错置于桌上,是很平等的交流姿态,而非对着一只圈养的小鸟,“我可以这样叫吗?” 沈啾啾沉默了很久,先是轻轻摇脑袋回答裴度的前半句问话,然后迟疑着点了下脑袋,最后看向裴度,又摇了摇脑袋。 其实裴度叫他什么都可以。 然而,清醒来讲,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只拥有沈溪年记忆的小鸟罢了,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一点人的模样……又怎么能算是沈溪年呢? 小鸟有些失落地垂着脑袋,抵在镇纸边缘的鸟爪划过白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溪年,世间芸芸,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心有澄明之思,身循礼义之节,手书文墨之迹,而非一副身躯皮囊。” 裴度将沈啾啾写了一半的策论慢慢铺开,又将之前沈啾啾和他沟通时写的字一一展开。 “转世重生一事虽然玄异,但或许正是因为沈溪年的命不该绝,心有遗憾,才有了现在能想可思,能文会写的小鸟。” “不论是做人还是做鸟,只在一念之间。” 裴度温和的笑容里隐含着极具力量的引导,牵着沈啾啾自从重生后就飘飘荡荡,在这熟悉又陌生的人世间无处落脚的灵魂。 “你是聪慧的沈溪年,也是自由的小鸟。” “别怕。” 沈溪年是聪颖的少年,沈啾啾也是聪慧的小鸟,但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装着小鸟听不懂的卖萌样子,歪头啾啾。 甚至看出了裴度今天似乎还有其他的话要说,用鸟喙轻碰了下裴度的手指,示意他换个话题。 裴度当然也感觉到了沈啾啾的话回避,微微一顿,也没有坚持,而是十分坦诚地将自己的病情告诉了沈啾啾,当然也包括沈啾啾对他的影响。 事实上,裴度的头风之症朝野皆知,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有沈啾啾的奇异效果才是秘密。 能够帮得上裴度简直是小鸟最开心的事了! 沈啾啾十分激动地蹿起来,张嘴就要啾啾,却被裴度温柔且坚定地……捏住了小鸟嘴。 被手动噤声的沈啾啾:“?” 裴度的指尖轻点沈啾啾的鸟喙,微微叹气:“怎么傻兮兮的?” “溪年,从前我自水中救你一次,乃是顺手而为,你惦念恩情,想要报答,这是你为人温良重情。” “可现在,若是答应配合治疗我的头风之症,你就要伴我左右,或许十几日,或许一年,又或许终你我一生,对你而言,牺牲颇多。” “这二者的恩重并不足以相抵。” 沈啾啾眼神迷茫:“?” 救命之恩还有一次结算和长期持续的差别……吗? 这说法对吗? 鸟怎么觉得怪怪的。 “溪年,你不是为了报恩才活下来,使命只有对我报恩的小鸟。”裴度看着小鸟的眸子里盛着月光似的温和,“你是沈溪年。” 原本站在镇纸上的沈啾啾一点点蹲下,收起小鸟爪团在镇纸上,安静得一声不啾。 裴度的手指划过宣纸上沈啾啾刚来时划拉出的小鸟字,又看看沈啾啾写了一半的策论,并不意外地发现小鸟闷声不吭下的那点作为读书人的较劲。 字迹代表了一个人的性格与经历,无法拿笔的沈啾啾写不出沈溪年的字迹,却也不允许自己写出歪七扭八的笔画。 而且……这篇会试的策论,是沈溪年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署名的东西。 所以即使知道策论的篇幅冗长,也仍旧憋着一口气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字迹谈不上文人风骨,却做到了横平竖直,端正整齐。 这对一只小鸟来说,难度不言而喻。 即使沈啾啾平日里看上去活泼又开朗,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毛团子,但内里却闷着不见天光的隐忍与坚持。 作为人,作为读书人的坚持。 裴度并没有安慰晚辈的经验,他正想是不是该开口说什么,原本长在镇纸上的鸟团子突然冲过来,用力撞进裴度的手心,闷头就往裴度的袖子里钻。 裴度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想躲时,却先察觉到笼在袖中的手腕处传来温热的濡湿感。 顿了顿,裴度没有再开口,就只是这样静静地任由小鸟盖着他的衣袖,无声落泪。 沈啾啾没想到裴度会发现他的小心思。 或者说,他更没想到裴度不仅发现了,还选择尊重理解,甚至是引导他不要去掩盖这些坚持。 在发现自己重生成一只一无是处供人把玩的鸟雀时,沈啾啾就没想过要活。 两世为人,他当然有属于自己的自尊。 是阴差阳错被送到了裴度手中,让沈啾啾想起了从前生而为人的遗憾,这才激起了沈啾啾的求生欲。 他之所以那么执着报恩,或许的确有报答恩情的情谊,但更多的,不过是想要抓住那一点唯一能证明自己曾经是人的证据,想要让沈溪年的存在留下一些值得被铭记的痕迹罢了。 沈啾啾其实没想哭。 他又不是什么小孩子,没什么好哭的,事已至此,他是死是活反正都挺过来了,没什么值得难过的。 可是穿越的时候,他只是一个自幼父母双亡,一路磕磕绊绊才艰难走进大学的学生。 穿越后,生父的冷漠、世界的排斥、剧情的压力死死压在沈溪年的身上。 他不能出门结交好友,不能将苦衷告诉任何人,甚至每一次的呼吸都伴随着心脏负荷运转的闷痛。 他只能闷头在家拼命去学,去考,努力跻身官场得到权力去改变既定的剧情——但那时候的沈溪年虽然辛苦,却并不觉得痛苦。 沈溪年甚至是感恩这一场穿越的,因为他体会到了前世没有的母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母亲,最好的母亲。 明知镇国侯府是泥泞烂潭,他必须只身前往的时候,沈溪年没想哭。 ——镇国侯府虽然濒临败落,但这样的出身比起寒门学子更容易出头。 明知生父对他并没有舔犊之情,却还是忍不住在父亲难得温和夸奖中沉湎,被再度抛弃的时候,沈溪年没哭。 ——他努力告诉自己,能因此彻底断绝心中对父亲的向往孺慕,不亏。 明明对继母弟弟心有防备,每一步都谨慎小心,却还是因为不懂后宅阴私,更想不到人心能有多狠,最终落入算计身陷囹圄时,沈溪年仍旧没哭。 ——识人不清,手段不够,是他自己自诩穿书而来,自视过高。 沈溪年所遭受的一切,不能怪任何人,只怪沈溪年自己,活了两辈子,都没能真正看清世道的危险和人性的复杂。 沈溪年已经死了,是过去的事了。 沈啾啾自以为已经看开,也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往回看,不要觉得委屈,不要觉得不甘。 他现在只是一只小鸟而已,不看开又能怎样呢? 其实,沈啾啾有想过很多次,在和裴度摊开说明白身份的时候,他会是什么样的表现。 甚至在脑袋里演练过。 他想,小鸟应该会有点羞赧却难掩自信地站在自己的策论边,大声朝着裴度啾啾啾啾自己的想法论点,来证明沈溪年被蒙尘的优秀,想要在曾经敬仰的恩人记忆里,留下一点点关于沈溪年的痕迹。 可当裴度真正叫出他的名字时,沈啾啾却发现,自己心中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懑就像是被揉成一个巨大的水泡重重摔碎,尽数化作温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满溢而出。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那么辛苦又挣扎地生活。 明明他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注定孤身一人,注定亲人离散,注定年少夭折? 是他不够好吗? 是他不够聪明吗? 是他……哪里做错了吗? 沈啾啾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到他从裴度袖子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探出小鸟脑袋时,裴度的袖子内侧已经湿了一大片。 裴度正在看文书,余光瞥见袖口悄悄冒出一颗小鸟脑袋,手指微动,合上文书放在一边,伸手端了清水过来递到沈啾啾嘴边。 沈啾啾扭捏了一下,低头吨吨吨。 喝得急了,几滴水珠溅在胸前的绒毛上,洇出几点深色。 喝完水,沈啾啾贴着坐在裴度手边,仰头啾了一声。 这一声其实没什么含义,就是沈啾啾突然想叫一下下。 裴度弯了弯唇角,回应小鸟的啾啾:“溪年,试着大胆一点,努力自私一点。” “现在是我有求于你,而我想要治病,便会应允你提出的任何要求。” “这并不是一个海晏河清的世道,权力,地位、利益都在吃人。” “所以人可以善良,但不能无锋。” “你当然可以为了肩负责任,为了保护心中重视亲朋而努力,但在你枝繁叶茂,能为旁人遮荫前,你该做的不是报恩,不是牺牲,而是汲取一切可以成长的养分,去壮大己身,磨砺锋芒。” 裴度垂眸注视沈啾啾,视线仿佛透过毛茸茸的小鸟身躯,看到了小鸟眼眸深处懵懂而清澈的灵魂。 “溪年,问问自己的本心。” “你最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的,是什么?” “你真正想要走的路,又是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赔罪礼物 忠伯送东西过来时,书房一如往日的安静。 少了叽叽喳喳啾啾叽叽的鸟叫声。 书桌后是正在垂眸写奏折的裴度,忠伯的视线下意识在书房里转了一圈。 没道理自家大人在这,却看不见那粘人小鸟团的影子。 裴度示意忠伯往窗边看。 窗户边,裴度平日静坐弈棋的罗汉榻上,此时遍布被剥开的橘子皮,棋盘旁边还有一小堆被扒拉聚拢起来的果核。 棋盘上的小鸟背影圆滚滚又毛茸茸,看着便让人心软。 忠伯将手中托盘轻放在书桌上,里面是裴度吩咐的东西。 裴度将除却那篇没写完的策论外,其他的小鸟墨宝卷起来,递给管家:“仔细收着。” 忠伯知道裴度的意思是要把这两幅字装裱一番,但看看上面的内容…… 管家的眼角没忍住弯出笑纹。 沈啾啾坐在高高的橘子上,思考人生的哲理。 两只小鸟爪翘在两边,翅膀垂着,长长的尾羽戳进旁边的棋篓里,偶尔动一动,搅和两下里面的玉石棋子,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沈啾啾其实明白裴度是在开解他,点拨他,但他始终想不透裴度想要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就算是阅读理解,也有个最优秀的标准答案不是? 但沈溪年活了两辈子都没活明白,重生成沈啾啾后记忆更是七零八落,一片稀碎,每天做梦跟挤牙膏似地,还不能控制一定梦到有用的,这样对未来规划的严肃思考,着实有点太难为小鸟了。 复仇打脸吗? 是有点想,但又没有那么想。 想找到母亲? 这个特别特别想,但沈啾啾关于沈溪年的记忆还是空白太多,不知道当初和母亲究竟是怎么计划的,现在的母亲又在什么地方。 如果贸然让裴度插手寻找,会不会反而给母亲带来危险或者麻烦? 还有隋子明,也不知道这个死劫要怎么解,能让隋子明不去这一趟是最好的,但之前看隋子明的样子,也不像是能把人按着不掺和的样子。 要不,还是试试看能不能给裴度一点点提示? 万一他变成小鸟后,剧情的桎梏反而没有以前那么厉害了呢? 而且,如果是裴度自己猜出了剧情,他一不说二不写的,也应该……不算是他泄露剧情……吧? 小鸟纠结。 小鸟叹气。 他真的是一只要操心很多的小鸟,实在是没办法进行一些哲学上的思考。 因为小鸟的脑袋真的很小。 不过好在裴度也没要求小鸟一定要什么时候回答他。 沈啾啾听到裴度和忠伯说话,小鸟屁股在橘子上一点点转过来,面朝书桌的方向,小鸟嘴微微张开,人模人样地长长叹气,小眼神颇有些幽怨。 忠伯笑道:“啾啾这是怎么了?” 说着,还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荷包,朝着沈啾啾轻轻晃。 沈啾啾从橘子上跳下来,一路小跑蹦跶下罗汉榻,铺在地上的坐垫被小鸟球砸出一个小坑,然后一连印了三四个细爪印。 为了方便沈啾啾以后在裴度不在府中时方便来书房写策论,裴度的书桌边垂了一条用棉绳编成了小绳梯,正好能让沈啾啾自由上下。 但这个一看就知道做的人手很巧的小绳梯,是裴度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随手做出来的。 沈啾啾当时看到的时候都震惊了。 裴度真的是一款怎么看都完美,处处厉害,无所不能的养鸟恩公。 沈啾啾很礼貌地抬起翅膀要接忠伯给的荷包,仰着脑袋,“啾啾”得特别好听。 “哎呀,小鸟翅膀可接不住,我给你放在旁边好不好?” 忠伯把装满了炒瓜子的荷包放在托盘上,沈啾啾等下吃完了也好收拾,不会妨碍到自家大人处理公务。 沈啾啾用脑袋蹭了下忠伯的手背:“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谢谢忠伯~小鸟喜欢! “还想吃什么就告诉忠伯,知道吗?”对着小鸟,忠伯说话都温声细语的,哪有在府中训诫下人的不苟言笑。 裴度见平日严肃的忠伯被沈啾啾哄得眉开眼笑,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道:“忠伯,晚些时候送个信给子明,让他明日若是有空,不妨过来用膳。” 隋子明白日的时候是不在府里的,基本都在校场。 忠伯应下,顺手摸了摸乖巧小鸟的翅膀,快速收拾了被小鸟嚯嚯过的罗汉榻,退了出去。 沈啾啾用鸟喙扯开荷包,精挑细选了好几颗饱满又个大的瓜子叼到裴度手边,用鸟喙将瓜子小山往裴度的手指间又推了推,眼睛亮晶晶的瞅向裴度。 小鸟就知道,恩公是顶顶可靠的人! 裴度表示不参与他们两个的吵闹:“我只能帮你把他叫过来,能不能说服他带你出府去玩,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沈啾啾特别自信地仰头啾了一声。 对付吵架弱鸡的走地人,小鸟手到擒来。 不答应的话,小鸟就偷他的宝贝阿飒! 裴度唇角噙着笑意,笔尖在砚台里轻轻一转,神态从容平静,动作不疾不徐。 沈啾啾窝在镇纸边,像是一只小鸟笔搁似的,歪着脑袋看裴度写奏折。 “对了,”裴度的视线落在奏折上,语气淡淡,“其实,那个算盘只花了五十两。” 沈啾啾先是没反应过来,愣了愣,随即猛地一个抬头的大动作。 小鸟震惊。 小鸟气愤。 小鸟跳脚。 小鸟气得哇哇啾啾地大叫。 首辅大人对眼前上下弹跳的小鸟团子视若无睹,狼毫笔锋回勾,泰然自若地将笔放到一边,拿起奏折轻轻吹干墨迹。 以前沈啾啾看裴度这个样子,只会觉得恩公真的很有气场,厉害极了,现在看却只觉得鸟喙痒痒的。 就特别想叨点什么。 堂堂首辅! 内阁大臣! 居然毫无内疚之心的,哄骗一只无辜小鸟背负百两银子的巨额欠债,可怜兮兮写策论! 啊啊啊啊——!!! 沈啾啾气得一路小跑,用力撞进裴度怀里,小鸟爪子勾着裴度的衣袍往上爬,发誓一定要让心黑的大官尝尝小鸟拳的厉害。 等到沈啾啾好不容易爬上裴度的肩膀,就见裴度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跟只有半个小鸟那么大的细木杆。 沈啾啾一顿,歪头。 什么东西? 看上去挺像这两天裴度偶尔拿在手里又削又刻的木料。 裴度旋开木杆的顶部。 沈啾啾才看出来,这哪里是什么细木杆,而是被掏空了中间,顶端还聚了硬毛的空心袖珍毛笔。 裴度滴了些清水进去,又从刚才忠伯拿来的托盘里取了一根大小合适的墨条,插进笔杆,捏着墨条顶端磨了几圈。 最后递给从他肩膀上跳下来,愣愣看着这只袖珍小笔的沈啾啾。 “给小鸟的赔罪礼物。” “试试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小鸟攻防战 赔不赔礼的暂且不论。 会有人送小鸟的礼物不是吃的不是喝的不是玩的,而是毛笔吗?! 看着面前眼熟的便携毛笔,沈啾啾的鸟喙无助张开,又无语闭上。 “这是前几年从江南传进京城的小玩意,用起来尚可,但胜在精巧方便。” 裴度见沈啾啾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袖珍毛笔,便放慢动作捏着笔在纸上随手写了几个字。 “正适合你用。” 沈啾啾没吭声,张开翅膀,看着裴度将袖珍毛笔绑在他的翅膀上,在裴度垂眸认真调整的时候,小眼睛定定看了裴度好一会儿。 直到裴度固定好小鸟毛笔,又细心确认没有勒到小鸟的翅膀,沈啾啾才收回视线。 唉,算了。 恩公也是没养过鸟,没经验,原谅他了。 而且说实在的,沈啾啾其实挺喜欢这个小鸟毛笔的。 之前沈溪年就有一个,是母亲谢惊棠亲手做的,而现在沈啾啾也有了一个,是裴度亲手做的。 这种感觉很奇妙。 像是失而复得,又像是从一变二,更让他开心又雀跃的暖洋洋。 于是沈啾啾用鸟喙轻蹭裴度的手指,而后迈开小鸟爪,放慢脚步张着小鸟翅膀往宣纸前走,准备继续写策论。 但大抵是因为可以放慢脚步想要表现得沉稳,小鸟团子走着走着不自觉开始扭动身体,长长的尾羽在裴度的注视下扭出十分妖娆的曲线。 裴度:“……” 但他不能要求一只小鸟动作斯文。 就算他是当朝首辅,内阁大臣,之前还恶趣味逗弄小鸟,也没法管一只小鸟的走路姿势。 这天,沈啾啾写了一下午的策论,不论裴度书房人来人往,或安静或低声谈话,都没能转移沈啾啾的注意力。 只有中间裴度去用膳的时候,沈啾啾带着小厮去后花园又撒了一波粟米,一边吃,一边邀请来吃自助餐的小鸟伙伴们明天在后花园集合。 等到裴度用过晚膳回到书房,沈啾啾已经等在砚台旁边,示意裴度给小鸟穿戴毛笔了。 就连裴度都有些不太适应小鸟团子的积极努力,和沈啾啾说可以慢慢写,翅膀用久了也会不舒服。 沈啾啾没听,用小鸟屁股朝着裴度。 在正式写策论前,沈啾啾还照着裴度桌上的文书练了一会儿字,确定字迹工整了,又把之前写的一小部分策论从头誊抄了一遍,这才继续往下写。 那股子灵魂底色里带着的执拗显露无疑。 *** 天色渐暗,沈啾啾仍旧沉迷书房当一只策论鸟,没跟裴度回来内院。 裴度沉吟过后,暂时没让婢女点安神香。 最近他的状态好了许多,或许可以试试看不用安神香,也不靠近小鸟。 婢女先一步准备了热水沐浴,裴度解开衣衫走进浴桶,在舒缓心神的氤氲热气中闭目养神。 ……总觉得哪里不对。 裴度皱眉睁眼,锐利的目光扫视周围,并没有发现异常。 顿了顿,猛地抬眼往上看。 红木屏风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窝了一只灰白色绒毛的鸟球球,正悄无声息地盯着他看,一脸蠢蠢欲动的好奇。 裴度一时间起身出来也不是,继续沐浴也不是,垂眸调整呼吸,平静询问沈啾啾:“什么时候过来的?” 沈啾啾见裴度发现自己了,当着裴度的面,用翅膀抱着屏风边缘,小鸟爪抓在木头表面做缓冲,滋溜一下从屏风上滑下来。 很好。 怎么下来的就是怎么上去的。 屏风并不像书桌那样完全打磨光滑,不好借力,棱角纵横,有的是地方让小鸟借力攀登。 显然,沈啾啾虽然不会飞,但翅膀鸟爪远比寻常小鸟更加多才多艺。 “啾,啾啾~” 沈啾啾叫了一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回答裴度的问题,反正裴度没听懂。 但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面前的这只小鸟显然并不想出去。 沈啾啾在浴室里转了好几圈,看上了旁边用来加水的葫芦瓢。 “啾。” 裴度无言片刻,试图劝说:“怕水的话,还是莫要玩了。” 沈啾啾的确有点怕水。 之前铜盆里的都怕,更别说面前这个能塞进两个裴度的浴桶。 第一世他就是淹死的,穿越后要不是被裴度捞起来,估计要淹死第二回。 但小鸟百分百信任恩公!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沈啾啾颇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在桶边蹦来跳去。 好在裴度沐浴不喜欢有旁人伺候,加水的水瓢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见沈啾啾坚持,只能伸出胳膊,将水瓢从旁边的水桶里取出来,递到沈啾啾身前。 沈啾啾一个立定跳远就进去了,乖乖坐在水瓢里,被裴度稳稳的动作送到浴桶水面上漂。 长尾巴的小鸟在葫芦水瓢里好奇地走来走去,趴在水瓢边上看水面,偶尔伸出翅膀尖尖扒拉水面。 沈啾啾玩了一会儿水,想转头看裴度。 两世为人,沈溪年都是瘦巴巴的少年身材。 男孩子嘛,都羡慕那种有肌肉还匀称的漂亮曲线。 虽说恩公不会武,肯定不会像隋子明那么好看,但从胳膊的肌肉来看,应该也不差。 瞅瞅。 如果能趁机摸两下感受一下就更——嗯? 沈啾啾努力想扭头,后脑勺却被湿润的手指抵住了,扭不过去。 沈啾啾不满:“啾!” 都是男人,看一眼怎么啦? 小气! 裴度不仅没让小鸟扭头,还在准备起身前,拽了旁边架子上的外袍,直接罩在了水瓢上。 有浴桶边缘撑着,外袍的一边飘荡在水中,恰好把沈啾啾坐着的水瓢小船严实又安全地禁锢在一个三角区域。 等到沈啾啾的脑袋好不容易从裴度外袍里钻出来,站在浴桶边的裴度已经擦干身体,换好了里衣。 裴度摇了铃,很快小厮婢女们便进来收拾。 肚皮和鸟爪湿哒哒的沈啾啾被裴度带到旁边桌上,用干帕子揉搓。 沈啾啾很配合地抬着翅膀,顺着裴度的动作在桌子上转圈。 鸟绒本来就防水,再加上沈啾啾也没玩多久,稍微一擦就干了。 擦干净的沈啾啾有意没下地,沿着房间里的摆件台面一路跑酷跳上床榻,用翅膀拍拍枕头,热情邀请裴度贴贴睡觉。 小鸟团子甚至还帮裴度在枕头中央压出了一个窝窝。 然而,沈啾啾越是这样,裴大人的脚就越是迈不开,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见裴度不懂,沈啾啾换了好几个姿势,啾了又啾,担心裴度听不懂,还用翅膀尖尖朝着裴度轻轻勾。 看着床上的小鸟,裴度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个称呼。 小鸟媚子。 裴度:“……” 裴大人抬手捏着眉心。 这都什么跟什么。 *** 第二天,接到消息的隋子明一大早就来了裴府。 准备早膳午膳一起蹭。 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就见一脸疲惫的裴度带着沈啾啾走进前院。 “这是怎么了?”隋子明下意识问,然后猛地想起什么,神色一变,“你又头疼了?!” 不是有安神香吗?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头风发作了! “不是,只是没睡好。”裴度将兴奋的沈啾啾递给隋子明,摆手:“你今日带他去玩罢,晚膳前回来便是。” 裴度并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头疼,只是一晚上防着沈啾啾往他里衣里面钻,打了一晚上的小鸟攻防战。 确实就是,很单纯的没睡好。 但小鸟睡得很香,间歇性睡眠让它半夜醒来就往裴度怀里钻。 裴度只当自己前两天没说过不插手隋子明带沈啾啾出去玩的话,直接将小鸟团子语重心长地塞进隋子明手里。 子明自幼喜欢鸟,精力旺盛。 少年人还是放出去和跳脱的人一起玩吧,他得休息一下。 如果可以,最好能补个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盯梢 隋子明和沈啾啾被裴度送出了书房。 他低头看手心里精气神十足的小鸟:“你惹他了?” 热情陪睡一整晚的小鸟啾啾着反驳,用翅膀拍打隋子明的手背,催促隋子明快出门。 “等会咱再出——不是,你别扑腾!回头掉下去你又不会飞!” 隋子明抬手把扑腾的沈啾啾拢在两只手里:“我还没吃饭呢!” 沈啾啾从隋子明虎口处用力挤出小鸟脑袋:“啾啾啾。” 隋子明对裴府门清,手里拢着小鸟,大步流星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小不点一只,张嘴叭叭叭的。不过呢,我们凡人是听不懂小鸡叫的。” 沈啾啾:“啾啾啾!” 你叫谁小鸡呢! 隋子明:“叽叽叽叽叽叽叽~” 沈啾啾捏紧了小鸟爪,张嘴叨向隋子明的虎口。 拳头硬了! 隋子明眼疾手快给沈啾啾嘴里塞了一小块肉干。 沈啾啾一愣。 久违的肉香味儿让小鸟的眼神都变清澈了。 对人类来讲干巴塞牙的肉干,对小鸟来说正正好,按在爪子下面撕扯吃起来又爽又香。 沈啾啾也顾不上和隋子明吵架了,低头忙着撕肉干。 “好吃吧?”隋子明上下抛着手里装肉干的荷包,得意挑眉,“这可是我让人专门切小了些的,正适合你的小鸟嘴。” 论养鸟,他可是行内人,表哥怎么可能和他比~ 对付一只暴脾气小鸡还不是手到擒来。 哼哼,这啾啾跟着他出去玩一趟,回来能被哄着直接姓隋。 隋子明走路带风,从厨房外面探头进去,熟门熟路地跟大厨子笑着扬声打招呼,揣了几个肉包子用油纸装了直接带走。 沈啾啾见隋子明径直往大门走,撕肉干的动作一顿,用翅膀拍拍隋子明的手腕,指向后花园的方向。 隋子明大力撸了两把小鸟脑袋:“嘶,你这小鸡,那可是我表哥的后院,能是随便进的吗!” 沈啾啾白了隋子明一眼。 还后院呢。 谁不知道裴大人的后院空无一人,要说晚上暖床暖被的倒也有。 ——这会儿就在隋子明手上端着呢。 隋子明本来就是在打趣,见沈啾啾还挺有主意,就按沈啾啾的指挥走。 他可是还记得呢。 裴度把他和小鸟赶出书房时候的那个眼神,依照这么多年他们兄弟两个的默契合作,表哥的意思绝对是让他听这小鸟团子的吩咐,然后晚点回去说一说。 隋子明老了解裴度这个表哥了。 早些年裴家还没人丁凋敝的时候,裴度就是个混世魔王,带着小几岁的隋子明上房揭瓦。 但每每闯了祸,裴度就一脸平静淡定往那一杵,不吭声,然后挨训的都变成了隋子明,心眼比那马蜂窝都多,黑得不得了。 现在外面说裴首辅时,提到的什么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谦谦君子、虚怀若谷……隋子明全都呸呸呸。 裴度这人老记仇了! 小时候外祖家的小孩抢他一块马蹄糕还骂他没娘,大人们没当回事劝和了,裴度也特别懂事地表示不是什么大事。 结果半个月后那小孩吃糖吃的牙疼,一连喝了三副苦得要命的下火药汁子,直喝的那小孩哭声震天。 隋子明当时看着裴度认认真真把糖纸收在小匣子,只觉得牙瘆得慌。 分神想着事儿,隋子明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后花园池塘边上,和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进行友好会晤了。 隋子明的确是养鸟的,但他喜欢的是海东青那种迅猛的鹰隼,男人的浪漫,而不是……面前叫声此起彼伏,站得一只挨着一只,脑袋挤着脑袋,乍一眼看过去密密麻麻的小麻雀们。 隋子明木着脸看向沈啾啾,并且从护腕里揪出一小截撕剩下的肉干。 本来忙着和小鸟伙伴们解释情况的沈啾啾听到动静,连忙抬起翅膀阻止隋子明的动作,然后用小鸟爪子推着肉干塞回隋子明的护腕里。 拿出来干嘛! 这么没眼力见! 这么多小鸟呢,现在就把肉干拿出来,等会儿他怎么跟小鸟做鼓励动员工作? 隋子明被一群麻雀叫的脑瓜子嗡嗡嗡的。 沈啾啾和小鸟军团谈好合作后,十分满意地跳上隋子明的肩膀,展翅一挥,示意出发。 而拿了沈啾啾许诺报酬的小麻雀们也齐刷刷起飞,落在树梢围墙边,看向沈啾啾的方向。 隋子明看着面前的这一呼百应的架势,突然笑了一声:“得,我都还没当上大将军呢,先成了咱们大将军鸟的坐骑了。” 沈啾啾神气十足地高高仰头:“啾!” 你知道就好! *** 裴府从前挂的牌匾是国公府,按理说裴度承袭了爵位,这牌子本不必换,但裴度却坚持取了下来送进了祠堂,外面就挂了一个简简单单的裴府二字。 而虽然如今的镇国侯府势微,但毕竟有祖上功勋在,两座宅邸其实离得并不算远,就隔了两条街。 不过沈啾啾倒是真不记得去镇国侯府的路了,于是他决定先让小鸟们记住隋子明这个倒霉蛋。 沈啾啾叫来几只小麻雀落在隋子明身上。 【这个就是我想让你们帮忙盯着的人,要是他去到外面的林子,你们就立刻飞回来告诉我】 麻雀团子们在隋子明身上一颗一颗排排站,对着隋子明就是用小鸟的方法一通标记认识。 【行】 【没问题】 【他好香】 【鸟喜欢】 【鸟也喜欢】 隋子明从袖子里抓出来几只硬往里面钻的麻雀团子,扭头对肩膀上的长尾巴小鸟怪叫:“沈啾啾!管管你的兵!怎么还耍流氓呢!” 沈啾啾事不关己地扭头,小鸟嘴啾的一声拉长语调吹了个口哨。 隋子明的眼里充满了对沈啾啾袖手旁观的不可置信。 他轻飘飘哼了一声,嘟嘟囔囔:“我可是放下要紧事来陪你的唉……” 沈啾啾勉为其难用翅膀尖尖蹭了下隋子明的鬓角,安慰地很是敷衍。 不过沈啾啾看得出来,隋子明是真的很喜欢鸟。 虽然可能更喜欢阿飒那种威武勇猛型的,但小鸟隋子明也对小鸟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即使麻雀团子们前赴后继往他袖子里钻,隋子明也能动作不失温柔地将它们继续从衣服里掏出来挂在衣摆上,而不是丢出去。 沈啾啾哼哼的旋律也不知怎的,就拐了个弯,变成了“看得出他是公主~”。 沈啾啾其实不太记得这个歌是什么意思,歌词也挺奇怪的,但就是莫名觉得很适配现在的鸟类之友隋子明。 长尾巴的小鸟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思考怎么指挥不通鸟语的隋子明去镇国侯府让麻雀们认门,就见隋子明从护腕里抽出那条小鸟吃剩下的肉干,撕成特别细的肉丝,一只麻雀一只麻雀的喂。 沈啾啾:“?” 那是,沈啾啾的——!! 隋子明抬手挡住了护食小鸟的愤怒,悠悠道:“说起来,难得出门,你就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或者想见的故人? 沈啾啾停下动作,圆溜溜的小鸟眼睛盯着隋子明。 隋子明一边喂麻雀一边笑:“啧,你们读书人就是脑子弯弯绕,想得多。” “我和表哥不一样,猜不出小鸟的啾啾啾,你就直接告诉我想去哪。” “去逛街买零食,就拍我一下;去看杂耍热闹打我两下……”隋子明一下子给了沈啾啾好几个选择,直到沈啾啾鸟爪又硬了的时候,才悠悠说出最后一个选项,“去镇国侯府的话,就打我——” 沈啾啾完全没等隋子明说打几下,直接拽着隋子明垂在耳边的发带爬上发冠,对着隋子明的脑袋就是邦邦邦邦邦邦一连串的拍打。 翅膀都扇出火星子了。 隋子明大笑出声,身上挂着一群小麻雀,头上顶着一只沈啾啾,特意抄小路,避开过路人的视线,绕了几圈才来到镇国侯府的大门对面。 隋子明来的很巧,一辆马车刚好停在镇国侯府门口,身着华服锦衣的少年满面倨傲地从车上下来,将手里的扇子丢给了旁边点头哈腰的小厮,走进镇国侯府的背影显得很是春风得意。 沈啾啾身后的尾羽戳进了隋子明的发冠里,从另一侧露出一点羽毛尖尖。 那就是沈溪年继母周氏的儿子,沈原。 按理来说,沈溪年的名字也该是两个字,弱冠取字,但他生下来体弱,母亲谢惊棠为此去了一趟九华寺,从大师口中得到了溪年二字,想为儿子挡去劫难。 遇水化溪,健康长寿。 沈溪年的确躲过了水劫,却仍旧没能看到年年岁岁的春日到来。 隋子明撕下了一条肉干,抬手举到自己的脑袋边:“沈原这几日同吴王世子郑闵走的很近,那个吴王世子自幼在封地长大,才刚刚回京,不过能和沈原这种草包走得近,恐怕也是个——嗷!” 隋子明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啾啾狠狠在脑袋上叨了一口。 别随便小看龙傲天男主啊! 你个炮灰倒霉蛋! 是的,吴王世子就是那本龙傲天后宫文的男主。 郑闵的确是个看上去很是谦逊随和的名字,不过这位男主有一个他父亲吴王特意取的,充斥着野心的字。 郑昭临。 日月昭昭,君临天下。 这就是这本男频小说里,男主最终达成的辉煌结局。 沈溪年的那张素绢开头就提炼出了男主身份、男主阵营、男主红颜知己以及男主结局这些绝对要命的元素。 那个时候的沈溪年还不认识裴度,对他来说,要么远离男主,绝不产生瓜葛,要么就想办法接近抱个大.腿,总而言之,男主有关的东西肯定要记得。 ——毕竟,原本小说的视角也是男主,这样更好记录一些。 在那个梦里,沈溪年找到了隋子明的记录,却始终没能在素绢上找到裴度的名字。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裴度恐怕不是什么路人炮灰,并没有早早和龙傲天对上,成为龙傲天的金手指。 坏事是,以裴度的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他很有可能是龙傲天男主最终要扳倒的大反派。 在一本小说里,尤其是一本男频爽文小说里,主角都是正义的,反派都坏的各有千秋。 但沈啾啾不明白。 裴度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成为反派? 仅仅只是因为立场吗? 如果不是,那现在这样对小鸟都这么耐心温和的裴度,是怎么变成一本男频小说里的标准反派的? 假设裴度会黑化,那导火索是什么? 沈啾啾低下头,扒拉了一下身前的头发,引来隋子明故意夸张逗沈啾啾的呼痛声。 ——是因为隋子明的死吗?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我需要大家帮我盯着对面那座府邸,有大东西运进运出,或是有陌生人进入,都来家里汇报给我】 【报信的小鸟会有肉和果子吃,粟米管够】 隋子明听到脑袋上的沈啾啾突然发出一阵听上去十分平静,但莫名带着一点裴度影子的啾声。 嘶,这才跟着表哥几天啊,小鸟团子就腌出味儿了。 他正想着,身上挂着的麻雀团子们突然此起彼伏地发出积极回应的鸟叫声。 隋子明:“……不是,咱们一起出来的,聊天能不能带我一个?” 沈啾啾用小鸟爪轻轻抚摸隋子明的发丝。 放心,小倒霉蛋,啾啾救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肤浅小鸟 办完了正事,隋子明带着沈啾啾到处溜溜达达逛了一圈。 小麻雀们一部分留在了镇国侯府,一部分认了隋子明的味儿后,只留下一只当眼线,其他的都是忙小鸟们自己的事了。 毕竟小麻雀也有自己的生活,除了吃饱肚子,还有求偶的风花雪月。 比起无公务不出门的裴度,经常在外面跑的隋子明可最知道哪里热闹,哪里好吃,但沈啾啾却没有上次和裴度出门时的兴奋,反而一路上都挺安静。 毛茸茸的小鸟窝在隋子明的发冠前面,乍看上去像是隋子明头发上的毛球装饰。 隋子明远远看见卖糖球的,问沈啾啾:“糖球吃不吃?旁边还有夹肉炊饼油茶撒子豆面糕,我推荐撒子,你今天吃的肉好像有点多了。” 沈啾啾稍微提起点精神,和隋子明对着干,啾啾啾啾叫了四声。 这就是要夹肉炊饼的意思了。 隋子明买了一个,只给沈啾啾掰了一指甲盖,其他的全塞自己嘴里了。 小鸟其实没那么脆弱,吃什么都能活,只要不多吃撑坏肚子就行。 沈啾啾抓着发带,从隋子明发冠上荡着落下来,用翅膀尖尖接过一小块炊饼一边吹一边吃。 吃相竟然还斯斯文文的。 隋子明越看沈啾啾越觉得好玩,打趣小鸟:“说实在的,但凡早一点,我真觉得表哥说不定会收你做学生。” 沈啾啾没把隋子明的话听进心里。 裴度是什么身份? 当朝首辅,清流之首。 哪有随便就收学生的。 天地君亲师,在权力不对等的时候,老师的名义甚至高于父母,若是真做了裴公的学生,别说入朝为官,就是在天下文人眼中,都是万众瞩目的惹眼级别。 更别提这其中还会涉及到的裴度明面上的权力和暗地里的人脉了。 所以裴度到现在都没收过学生,哪怕是有半师之谊的学子下属都没有一个。 正因为没有桃李织就的利益人脉网,裴度在朝中虽为清流之首,却无一人弹劾他结党营私。 除了隋子明这个血脉带来的表亲,裴度将独字做到了极致。 顺道买了一包糖球,隋子明避开人群快走了几步,走到内河旁边才放慢脚步。 “你别不信啊。”隋子明嘴里含了一个糖球,说话含含糊糊的,“他那个人眼光高,心眼多,脾气还装,虽说有时候的确会嘴毒心软,但那也是分人的。” 这话作为恩公毒唯的沈啾啾就不爱听了,转头对着隋子明戳鸟的手就是一叨。 隋子明反应迅速地躲开:“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他对谁这么快接纳的。” 沈啾啾一块炊饼还没啃完,正咂嘴回味肉馅呢,鸟喙尖尖泛着油光。 “啾啾。” “不是当鸟的事儿。”隋子明摆摆手,“你那个演技我都不想说。” “我都能一眼看出你不是平常小鸟,他那个脑子,绝对看出来的比我早好吧。” 沈啾啾回忆自己的演技和飞快掉马的鸟生,无言以对。 嗯……他但凡会装一点,也不至于在镇国侯府栽那么狠。 隋子明接着道:“但知道你是人,还选择把你留在身边,这就已经摆明了至少在他心里,你和外边这些庸庸碌碌的蠢人不一样。” 沈啾啾很是嫌弃地啾了一声。 这走地人说话嘴真毒。 估计是小鸟的嫌弃表现的实在太过活灵活现,看懂了的隋子明大喊冤枉:“不是!这是当初他的原话!我只是复述!套用!” 沈啾啾对一切抹黑恩公真善美形象的话,一律进行左耳朵进都不进的无视处理。 隋子明憋了又憋,咬牙:“肤浅小鸟!” 怎么连鸟都和世人一样肤浅啊!!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只看脸啊! 算了。 已经习惯了的隋子明耸肩。 他捏着一颗糖球在沈啾啾面前晃,低头就发现沈啾啾在悄悄用他衣服擦鸟嘴:“沈、啾、啾——!” 沈啾啾立刻松开隋子明很好用的衣领,脑袋一歪,一副鸟很无辜的卖萌表情。 好在隋子明今天出门穿的是深蓝色的窄袖圆领袍,有一点油渍看不太明显,所以只是用手指弹了沈啾啾一个脑瓜崩。 隋子明没有裴度那么敏锐,他说这些纯粹就是陈述事实:“我说了你要不信,你自己去问他呗。” …… 回去的路上,隋子明的那句话一直在沈啾啾脑海里盘旋回绕。 进门的时候,隋子明远远看见宫里来人,捞了沈啾啾身手敏捷地往旁边小巷一躲,几个起落连蹬带爬地翻墙进了后花园。 动作那叫一个熟门熟路,一气呵成。 沈啾啾:“?” 不是,你翻你表哥家的后花园墙头这么熟练,之前还装什么大头蒜矜持着不肯去后花园啊? 小鸟扭头看了眼墙头。 总觉得上面的几块砖都被磨秃噜了皮。 隋子明把小鸟团子放回脑袋上,拍掉袖口衣摆的灰,无视小鸟无语的眼神,没往前院走,反而在后花园里七拐八拐,拨开挡在身前的树叶花枝,眼前豁然开朗。 八角亭临水而建,四面通透,挂了竹帘挡风,却挡不住旁边垂落,偶尔被风送进亭中的花瓣。 裴度就在亭子里斟茶看书,一派闲适,看不出平日里半点通宵达旦的敬业模样。 沈啾啾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 这个时辰,裴度居然在后花园烹茶看书? “忠伯这会儿应该是去送宫里来的人了。” 隋子明朝着八角亭的方向走了几步,往亭柱上一靠,双臂环胸,对自己脑袋上的沈啾啾懒洋洋道:“长见识了吧?这就是咱首辅大人的日常敲打~” “表哥,今儿来的是哪边的?”隋子明转头问裴度。 “辰时来的公公传了陛下口谕。” 裴度翻了茶杯,斟了一杯清水放在桌边。 “方才走的公公传了太后懿旨。” 隋子明口中的啧声异常响亮。 沈啾啾快速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记忆。 好在原书的大背景算是主要剧情,是当初被沈溪年着重记录在素绢开头的。 宫里那位外戚有些势力的太后只是先皇的皇后,而非皇帝的生母。 这位捡漏即位的新帝今年应该和隋子明年纪差不多,二十出头,但一直被太后和吴王一党以各种理由没能举行冠礼。 更没有大婚。 没有及冠就不能干政,没有成婚就没有正儿八经的外戚。 那如果这么看的话,稍微往深猜测几分…… 宫里的两座大山,皇帝手里没有实权,太后手里没有能镇场子的有用人才,所以两个人都因为对彼此的忌惮提防,选择了裴度这个孤臣能臣来暂理朝政。 所以奏折才会尽数被内阁掌控——可以说,裴度给皇帝什么,皇帝就看什么。 对啊,只是内阁大臣的话,为什么裴度的书桌上全是皇帝要批阅的奏折啊! 说好听点是内阁负责“票拟”,在奏折上附上处理意见,最终由皇帝朱笔批阅,但现在龙椅上的那位真的提出反对意见的话,裴度又会听几分? 沈啾啾倒抽一口凉气。 这已经不是权臣了叭? 进一步摄政王,退一步大奸臣啊!!! 哦,也不对。 沈啾啾琢磨了一下。 太后非皇帝生母,这么看估计也不是一条心,皇帝虽然没有皇后,但后宫的妃子是真不少。 沈啾啾之前还看到裴度书桌上,后宫选秀的折子呢! 太后说不定想要等皇帝后宫有子嗣后接来身边教养,养熟了推皇孙上位,到时候才叫壮大外戚——所以太后不想让皇帝翅膀硬了。 裴度也因此钻了空子,明面上是皇帝的人,实际为太后办事,在外又不得罪吴王,明明是掌握实权的大臣,却偏偏做了三不沾又三不得罪。 除了偶尔会受到来自皇帝、太后的两方敲打,以及吴王暗搓搓的使绊子针对。 而裴度不上朝是病假,任由三方打得火热,自己冷眼旁观,当然会被担心吴王夺权的皇帝太后连番敲打,让他赶紧回去干活拉磨,稳定朝局。 三、三面间谍? 恩公玩这么刺激的吗! “嘶!想啥呢!抓得我头皮疼。”隋子明晃着脑袋逗弄沈啾啾。 结果之前还用力抓着他发冠怎么都甩不出去的沈啾啾就这么乘风起飞,化作一颗小鸟弹球,直直朝着裴度所在的方向砸过去。 从天而降的小鸟穿过裴度的双臂之间,带着击落的花瓣和春风,落进裴度怀里。 几个呼吸后。 脑门顶着一片桃花花瓣的沈啾啾慢慢从裴度怀里探出脑袋,圆溜溜的小鸟眼睛看向裴度正在翻看的书。 恩公哪怕在后花园亭子里,看的应该都是圣贤书吧? 沈啾啾抱着朝圣的心理看过去,被翻开话本子里的风花雪月震撼当场。 啊? 啊?? 裴度用袖子盖住了小鸟,也挡住了小鸟眼睛里呼之欲出的不敢置信。 隋子明一看,得,这小鸟回了府看见裴度,眼里就没别人了,抖了抖身上的一片狼藉,耸肩轻啧:“那我先回去了,换身衣服晚上还有事儿呢。” 沈啾啾刚顶开裴度的袖子探出脑袋,见隋子明特意展示了一下的衣领和衣摆,有些心虚地又扭头往裴度袖子里藏了藏。 那,麻雀团子们和他这种人类小鸟又不一样,小鸟排泄的确就是不好控制的嘛…… 不过的确很过分。 “啾啾。” 对不起嘛。 敢作敢当,觉得自己应该为小鸟小弟们赔礼道歉的沈啾啾从裴度手腕下面钻出来,张开翅膀,本来想鞠躬的,结果桌面有水,爪子一滑,朝着隋子明特别真诚地行了一个小鸟五体投地的大礼。 “噗嗤!” “哈哈哈哈哈倒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噗哈哈哈哈哈——” 隋子明连忙用手指戳着扶起僵成硬邦邦的沈啾啾,用力咬住唇瓣都止不住笑。 裴度白日试图小憩,可没有小鸟根本没睡着,本就疲乏,宫里又来了两波太监要费神应付,此时心中本来隐有躁郁。 然而见沈啾啾的可爱模样,裴度却也不禁抬手曲指抵在唇间,眉眼带出清浅笑意。 恼羞成怒的沈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哎呀,听不懂,小鸟叽叽喳喳的真可爱,走了!下次子明哥哥再带你出去玩哦~” “噗哈哈哈哈哈!” 看着隋子明笑得直不起腰的背影,沈啾啾气得在案几上直跺脚。 裴度将水杯推到沈啾啾身边,示意小鸟喝口水消消气。 一路上吃了肉干炊饼糖球,刚才还提高嗓门骂骂咧咧,沈啾啾还真有点渴了。 小鸟便暂时按下羞恼,乖乖用翅膀抱着茶杯低头喝水。 沈啾啾一边喝水,一边思考。 现在已经成功安插了小鸟盯梢镇国侯府和隋子明的动向,目前其实就是等着。 嗯……不如试试看,现在重生成小鸟的他,有没有可能向裴度透露点关于剧情的东西? 沈啾啾想到就准备做,扭头看了一圈。 八角亭是用来赏花赏景的,案几上并没有文房四宝。 沈啾啾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自己抱着的茶杯上。 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桎梏 沈啾啾拽了一颗茶盘里的点心垫在脚底下,抬起右爪伸进清水里晃了晃,充分浸湿。 小鸟盯着自己的脚爪看了又看。 ——唔,总感觉右边的脚爪看上去都比左边的细了。 裴度的视线越过书籍边缘看向不知道要捣鼓什么的沈啾啾。 在踩着点心的小鸟冷不丁下降了一撮高度,单脚陷进点心里时,裴度放下书,伸手将小鸟轻轻拎起,用手帕包了印着鸟爪的点心推到一边,重新拿了个茶碗倒扣,垫在了沈啾啾左爪下。 中间还顺带用手帕给沈啾啾擦了下鸟爪。 沈啾啾:“啾!” 他就说,恩公是天底下顶顶脾气好又善解人意,最是容易相处的人了。 沈啾啾把小鸟爪充分浸湿后,还不忘从茶碗里扒拉一些水珠出来溅在桌面上,好方便他一会儿沾水。 “啾,啾啾!” 裴度听到沈啾啾朝着他的叫声,放下才拿起不久的书,转而看向桌子上蓄势待发,一副要干大事的小鸟团子。 沈啾啾一个深呼吸接着一个深呼吸,毛茸茸的胸脯特别明显的上下起伏了一下。 裴度眸光微动。 看来小鸟不是真的长了肉,纯粹是炸了毛,还是要问问宫中真正擅长驯养鸟儿的宫人,是不是平日里短缺了小鸟什么吃食。 之前教子明训鹰的那位退伍老将倒也是个中能手…… 裴度坐在案几边想着怎么养小鸟,只是毛多不是胖的小鸟已经充分做好心理准备,伸着鸟爪在案几上一笔一划写字。 沈啾啾本来想写【子明中毒箭】 结果沾了水的小鸟爪在写出隋子明的名字后,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划拉,哪怕直接按着桌上的水珠写,都没办法在桌面留下丝毫痕迹。 沈啾啾甩甩干自己的鸟爪,虽然的确有失落,但也在他意料之中。 这和从前沈溪年试过的,想要告诉谢惊棠时的情况一样。 这个世界的人,是无法接收到沈溪年传递出的关于剧情的信息的。 沈啾啾现在其实挺好奇,之前沈溪年肯定是和母亲谢惊棠沟通过,不然母亲的剧情不会莫名改变。 不过恢复记忆的事情急不来,毕竟做梦梦到什么也不是沈啾啾说了算——而且这两天裴度还有点讳疾忌医,不让小鸟挨着胸膛睡。 沈啾啾盯着桌面上很快也慢慢消失的“子明”二字,发了一会儿呆,转过身体看向裴度。 即使小鸟捯饬半天什么都没写出来,裴度也仍旧在看小鸟。 沈啾啾觉得,是时候考验恩公的鸟语精通程度,以及他和恩公之间的默契了。 他先是靠近裴度,用鸟喙轻轻咬着裴度的手指,当裴度很是配合地顺着鸟喙的力道伸出食指指向前方后,沈啾啾仰头啾了一声。 裴度便维持这个这个动作没动。 沈啾啾往前蹦跶了两步,估摸了一下自己和裴度手指的距离,想了想,又后退了几步,几乎退到了案几边缘。 下一瞬,沈啾啾脑袋一低,眉骨下压,合拢翅膀冲着裴度伸出的手指就是一个冲刺。 沈啾啾的方向把控很精准,裴度的手指尖正正好抵在小鸟的胸前,把柔软的鸟绒戳出一个窝窝。 裴度微微挑眉。 沈啾啾哼唧一声,用翅膀捂着胸口,当着裴度的面后退两步,仰面倒下,在桌面上翻滚了两下,鸟爪一蹬,安静了。 裴度:“……” 装死的沈啾啾悄悄睁开一只眼睛,使劲给裴度使眼色,让裴度把小鸟的行为和刚才桌面上的字联系起来。 裴度当然看懂了,毕竟沈啾啾的表演实在是活灵活现。 他正要开口,脑中却突然一阵恍惚。 裴度回过神来,竟然发现自己记不清刚才沈啾啾比划了什么,只依稀有印象沈啾啾应当是表演了什么。 就像是记忆凭空出现了一小片空白。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声音,清缓而温柔地告诉他,这不过是他头风之后的用药症状,很寻常,不用深究。 可心思深沉的人掌控欲也更重,更何况是裴度这样掌控一朝政务的高位者。 他没有错过自己的异常,更没有将这样的空白视作寻常。 但也没表现出很明显的愤怒或惶恐。 沈啾啾满是期待地注视着裴度,见裴度没有反应,就知道这招八成也没行得通,叹了口气。 今天运动量着实有些多了的小鸟后知后觉出疲惫,趴在桌案上,心想:今晚他一定得成功贴到裴度才行。 万一梦里会有更详细的剧情呢? 隋子明在原文中死的太早,又不是什么重要剧情,所以沈溪年的那张素绢上关于他的记录也并没有太过详细。 只写了隋子明是身中毒箭,毒发后不敌偷袭,力竭而亡。 等到裴度得到消息赶到时,隋子明的尸体却不翼而飞,林中的打斗痕迹也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了一道属于隋子明武器上的红缨。 ……所以才说隋子明死的憋屈。 没有尸体,没有毒箭,没有痕迹,没有证据。 但当初偷袭隋子明的蒙面人首领却被隋子明重伤,而后被男主所救,即使裴度之后揪住蛛丝马迹让男主交人,男主都硬是咬牙抗下压力护住了那人。 裴度没有证据,最后只能收手,但也因此和龙傲天男主结了仇。 但龙傲天男主却因为这件事,获得了一位制毒大师的誓死效忠,并且收获了自己的第一个后宫——这位制毒大师同样擅长蛊毒的女儿。 沈啾啾翻了个身,十分不满地啾了一声。 然后就感觉裴度碰了碰他的翅膀尖尖。 嗯? 沈啾啾扭头看裴度。 裴度却没有动静,甚至拿起了书。 沈啾啾歪头。 裴度仍旧没动,单手拿书,另一只手垂在身侧被桌案完全遮挡。 沈啾啾看了裴度好一会儿。 也不知怎的,他站起来,没有啾,也没有提醒裴度,而是在裴度根本没有看向他的情况下,又把刚才的动作比划了一下。 只不过这一次是无实物表演,裴度的手指并没有伸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裴度微微阖眸,将手中的话本子放下,嗓音微哑:“等下我叫忠伯过来,有什么需要就和他讲。” 说完,便匆匆起身离开了。 没带鸟。 被突然丢下的沈啾啾坐在案几上,风掠过竹帘吹进来,裹着淡淡的花香气。 吹散了刚才裴度起身时,一直萦绕在沈啾啾鼻间的血腥气。 沈啾啾跳下案几,循着血腥气,钻进案几和旁边矮柜摆件的空隙,找到了被塞进缝隙的茶杯碎片。 以及碎片上黏腻的血迹。 沈啾啾没有追上裴度问对方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他只是窝在裴度刚才坐着的地方,静静待了好一会儿。 直到忠伯匆匆过来,沈啾啾这才乖巧跟着忠伯去到裴度的书房。 裴度并不在书房,但沈啾啾也没问,而是让忠伯铺开宣纸,戴好小鸟毛笔,继续写策论。 *** 当天晚上,沈啾啾被送回内院,刚进门就发现角落的香炉又燃起轻烟。 沈啾啾清楚记得,裴度之前和他说病情的时候,明明说了小鸟是可以替代安神香的。 还说安神香有副作用,闻多了并不好。 一人一鸟就分开了半天,小鸟惦记着陪睡准时从书房下班,结果回来就看到这人在偷偷点安神香。 沈啾啾顿时化身愤怒的小鸟,迅速冲向站在不远处,手上缠着绷带的裴度。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怎么又点香了! 你有一只小鸟难道还不够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师生 裴度早已经习惯了有一只小鸟拽着他的衣摆袍袖蹿上蹿下,十分自然地伸手托住了沈啾啾。 沈啾啾扭头呸地一下松开裴度的衣袖,愤怒的小眼神直勾勾盯着裴度。 裴度被沈啾啾看的难得生出几分不自在,低声解释:“只是寻常的熏香,略有宁神之效,于身体无碍的。” 沈啾啾这才收回自己张开的翅膀,拢回身侧。 裴度托着小鸟的手恰好是右手,也是白日捏碎茶盏割伤,此时缠着绷带的那只手。 沈啾啾默默移动自己,小鸟爪劈叉避开绷带,在靠近裴度手腕的地方站定,低下头,用脑袋轻轻蹭了蹭裴度缠着绷带的手心。 裴度弯了弯唇角,声音柔和下来:“小伤口,没事的。” 沈啾啾哼唧了一声。 就算一定要用这种方法保持清醒,用匕首划不行吗! 茶杯的裂口那么钝,怎么想都知道划开的时候会更痛,伤口创面也更大,流血更多,说不定伤口里面还钻进去小瓷片什么的了。 沈啾啾其实很想问裴度这样的方法是不是真的有用,裴度是不是真的知道他表达了什么,但下意识的,沈啾啾知道,他不能问。 倘若裴度真的懂了,那么…… 他不问,裴度不答,心照不宣才最安全。 但也正因为不能互通有无,所以沈啾啾不能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裴度身上。 如果裴度对这件事十拿九稳,一定会让沈啾啾放心,但他没有这么说。 想到之前裴度让他比划了两次的要求,沈啾啾几乎是立刻就想到自己被抹去的属于沈溪年的记忆。 有没有可能,裴度在猜到一些剧情的时候,也会和之前的他一样,被抹去记忆? 所以裴度第二次才会用那种极端的方法。 如果是这样,世界意识能抹去裴度的一次记忆,肯定就有第二次。 沈啾啾的鸟喙轻啄了下裴度的大拇指:“啾啾。” 别担心,有啾啾在! 大概是小鸟的本能作祟,沈啾啾看着裴度手上的绷带结总觉得嘴痒,忍不住就想伸嘴过去叨两口。 于是裴度一边斟茶,一边看着沈啾啾和他手上的绷带较劲。 过了一会儿,沈啾啾反应过来了,在裴度放下茶杯的时候展开翅膀阻止了裴度的动作。 “啾啾啾,啾啾啾?” 大晚上的喝什么茶啊! 不睡觉了吗? “啾啾啾啾啾?” 咱们什么时候睡觉? 裴度表情微僵:“……不急。” 沈啾啾看出裴度的拖延,人模人样地叹了口气,小鸟爪抵在裴度的虎口间,用翅膀轻轻抚摸裴度的手腕。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你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怎么能讳疾忌医呢? 虽然不知道沈啾啾具体说了什么,但却能领会小鸟大致意思的裴度:“。” 裴度决定开诚布公,同小鸟商量一下床榻间的约法三章。 那支小鸟毛笔被放在书房,裴度也不想临睡前让沈啾啾弄脏脚爪,便另外倒了一杯茶水,将沈啾啾放在茶杯边。 “溪年,你毕竟……”裴度顿了顿,像是在仔细斟酌语句,但最后还是掠过了后半句,直接道,“你我不好过于亲密。” 沈啾啾默默朝着裴度展示自己鸟羽整齐排列的翅膀。 他都是小鸟了,还要在乎这些规矩吗? 虽说大周朝契兄弟之风盛行,但那也多半是平民百姓之间,皇帝后宫那么大都没个男妃,更别提寻常勋贵人家了。 等等。 恩公的确没有后院啊! 沈啾啾一个小鸟后仰,眸光诧异地看向裴度。 裴度:“你在想……算了,我不太想知道。” 裴度话问到一半,从小鸟挤眉弄眼的暧.昧表情里看出端倪,嘴角微抿,捏住了正准备蘸水写点什么的小鸟爪子。 沈啾啾眨眨眼。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喜欢男人也没事的,人之常情嘛。 但他只是一只小公鸟啊,也要避嫌吗? 恩公在这方面未免也太过较真了。 裴度其实挺拿不准沈啾啾的。 你说他聪明吧,的确很聪明,虽说裴度没有阻拦过沈啾啾看他桌上的奏折文书,但那么多的文书,沈啾啾却看得很快,偶尔心情好了,见裴度忙,还会给裴度叼着文书分门别类一下。 但按理来说,聪明的人大多都很懂分寸距离,自尊更强。 沈啾啾不是。 沈啾啾在待人接物这方面,撒娇卖乖的本事炉火纯青,活的就像是一只真正的小鸟,怎么开心怎么来,完全没有当人、甚至是读书人的包袱。 就……又鸟又人的。 所以有时候,裴度是真的很难定义沈啾啾。 所以他决定不和小鸟沟通,直接开口:“就睡枕头,我不怕被你打。” 沈啾啾张嘴欲啾,裴度先一步抢答:“你睡我怀里更让我不放心。” 至于不放心的是什么就不用说了。 沈啾啾想了想,其实也行。 恩公要是实在放不下矜持也没啥。 睡哪对小鸟来说都一样,只要贴贴就好了。 这么想着,沈啾啾点了点头。 裴度当即松了口气。 就算会被小鸟扇醒,但至少晚上他能睡了。 解决了讳疾忌医的大问题,沈啾啾的鸟爪在桌面上划拉了一下,白天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问题终于还是再度浮上水面,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于是小鸟鼓起勇气,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尽可能快速划拉。 【如果沈溪年来找你……】 ……你真的有可能会收他做你的学生吗? 后半句话沈啾啾其实没好意思写,主要是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可能刚穿越过来的沈溪年会有种知道剧情的天然自信,但经历身死,重生成小鸟的沈啾啾是真的没有什么太大的自信了。 论学识,他比不上裴度;论打架,算了这个论不了他是弱鸡文人;论手段,他比不过继母周氏;论心眼,他玩不过弟弟沈原…… 所以裴度真的有可能收这样的沈溪年,当学生吗? 如果不是隋子明这么说了,沈啾啾绝对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可隋子明的话就像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一旦听到了,沈啾啾就发现自己真的没办法不去想。 所以他还是问了裴度。 裴度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垂眸应当是沉吟了片刻,而后朝窝在桌面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偷看他的小鸟摊开手心。 沈啾啾蹭进裴度的手心。 裴度捧高手心的小鸟,正视沈啾啾的眼睛。 “会。” 简单至极的一个字,却像是烟花一样炸开在小鸟的脑海里。 小鸟瞬间睁圆了眼睛,浑身上下血管喷张,有种恨不得当即扑棱翅膀想要出去绕着裴府飞上十几圈的冲动。 但沈啾啾忍住了。 虽然能忍住表现淡定的一大部分原因,是他恐高且不会飞。 沈啾啾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矜持那么一点点,但期待的小眼神还是忍不住往裴度那边瞟。 所以为什么是“会”呢? 夸一下。 夸一下嘛~ 裴度看出小鸟秋波的意思,微笑着问沈啾啾:“真想知道原因?” 沈啾啾稍微冷静了一下,但还是重重点头。 虽然知道恩公不是这样的人,但万一真的就是在哄小鸟呢? “溪年,你知道师生名义意味什么吗?” 沈啾啾愣了一下,用翅膀比划裴度,然后翅膀尖尖反过来指自己。 裴度:“的确,传道受业解惑,是师者的职责所在。” “但在如今的朝廷官场,却又不仅仅如此。” “我的学生,要经得起朝臣文人的瞩目加身,要担得起辅佐朝政的巍巍重担,最重要的一点,他要与我志同道合,永不背弃,永远——不能成为我的弱点。” 裴度此时的神情比起平日的温文尔雅多了几分冷酷的威严,冷漠的审视,以及一丝深藏在字里行间的偏执。 “我的学生,必须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人。” 可世间文人,能走到让裴度青睐地步的人,背后又哪里会没有父母家族的期望重担,没有其他势力的利益纠葛? 恍惚间,沈啾啾仿佛掀开一点点罩布,看到了裴度藏在皮囊之下的深渊色。 “沈溪年出身镇国侯府,生父有爵位在身,生母为江南富商,继母与吴王一脉有旧,身世复杂,但却互相制衡。” “自幼体弱,却能在科举摘得头名。” 裴度见沈啾啾的小鸟脸有些出神,却没有停下,而是真的如实分析且回答自己为什么会收沈溪年做学生。 “这些是他足以被我看在眼中的筹码。” 筹码……? 这些东西,居然可以成为他被裴度青睐的考量? 那些不应该是他身上附加的麻烦吗? 沈啾啾迟钝心想。 “但最关键的,是沈溪年自身天资聪颖,十五中举天才解元的名头早已传入京城,没有师者会不期待教导一位日后有可能超越自己的天才。” “体弱却不自怜,有骨气;自律至此,心中定有野心,有所图;既会读书科举,又能算账经商,可见很有悟性;与出身势力关系不睦,却又知恩图报。年岁尚小,养的熟,还有更多教导塑造的余地。” “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心腹助力。” “以上种种,不论是哪一方势力的大儒,在诸多考量之下都会选择收下这位学生,因为这一决策显然利远大于弊。” “而沈溪年在入京之后,几次透露与我有旧,已经天然被归类于亲近裴府的学子,于情,于理,于我而言,几乎是送上门的最合适且极优秀的学生。” 或许沈溪年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真正适合走的,恰好是裴度最擅长、最熟悉的,已然走到巅峰的孤臣纯臣之路。 裴度注视着仿佛没回过神来的沈啾啾,弯起唇角,丝毫不介意自己在小鸟面前暴露了些许本性。 “所以,我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危局(含入v公告) 裴度的话让沈啾啾回头重新审视了过去的沈溪年。 忽然觉得,过去的自己的确是好牌打了个稀碎。 就算不投靠裴度,他那会儿只要不执着生父和镇国侯府的名头,境遇再差也不至于死那么早,还死得那么憋屈。 他明明很有资本筹码的啊!!! 沈溪年,一点都不差!! 沈啾啾也必不能差!! 那天之后,沈啾啾就像是打了鸡血,每天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地书房报道,挥笔泼墨,还寻思着试图克服恐高和不会飞的这一大问题。 为此沈啾啾甚至特意求了裴度和忠伯,去隋府借来了海东青阿飒。 忠伯把鸡血小鸟的反常看在眼里,很是担忧,裴度倒是没有像之前那样劝说沈啾啾,反而对忠伯道:“不必担忧,过阵子累了便好了。” 忠伯笑了:“哪有您这样教小鸟的。” 裴度不置可否:“我教子明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的,隋子明的课业其实是裴度教的。 两人虽说是表兄弟,年龄却差了六岁,当初隋子明嚷嚷着要去军营不要读书的时候,是裴度把刺头收拾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读书了。 忠伯想了想,虽然觉得不太对,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反而乐呵呵地看向院中正在努力展翅的小鸟团子。 “您说今日啾啾能学会飞吗?” 刚才还胸有成竹的裴大人沉默了一下。 院子里,沈啾啾为了学飞,不仅托关系请来了名师海东青,还找了叽叽喳喳十几只小麻雀朋友呐喊助威,可谓是声势浩大。 灰白色的小鸟团子深深呼吸,爬上高高的树干,站在树枝上张开翅膀,眼一闭心一横直接往下跳。 结果半空失重后吓得险些魂魄出窍,啾声近乎凄厉——一道闪电般的身影掠过,稳稳将再一次试飞失败的沈啾啾用后背接住。 惊魂未定的沈啾啾抖着小鸟腿从海东青身上滑下来,颤巍巍地飞奔向旁边的零食盘。 裴度叹气:“……再议罢。” 等到裴度出来慰问试飞失败的沈啾啾时,沈啾啾正站在院子里,夕阳的余晖洒在小鸟的身上,平白多了几分萧瑟。 不远处,生来就会飞的海东青阿飒和小麻雀们并不懂得沈啾啾的挫败,一左一右吃着各自的肉干粟米,咔咔声此起彼伏。 半路出家当小鸟的沈啾啾耷拉着尾羽,看着没精打采的。 裴度弯腰伸手,将灰扑扑的小鸟团子拢进手心,用手帕轻轻擦拭。 沈啾啾虽然在郁闷,但还是配合裴度的动作,把自己擦擦干净。 等会儿要不洗个澡吧,晚上还要和恩公贴贴呢。 裴度德手指轻轻捋过沈啾啾的脊背:“人生而畏天,此事不可急躁,顺势而为便是。” 沈啾啾用鸟喙贴贴裴度的手指。 唉,道理他都懂,当了两辈子的人,突然要解锁当人不会的技能肯定是有点难的。 但真正受挫的时候,就是会很郁闷嘛。 不过沈啾啾郁闷了一会儿,很快就把自己哄好了,轻拍裴度的手,用翅膀尖尖指向院中矮几上的托盘。 裴度将沈啾啾放了过去。 沈啾啾扯开托盘上的荷包,里面满满当当的芝麻、黄豆、黑豆以及肉粒瞬间涌出。 这些东西都是寻常人家不会拿来喂鸟的好东西,阿飒倒是吃习惯了,此时也不太饿,没表现出动容,但那些小麻雀们闻着味儿纷纷围了上去。 这本来就是沈啾啾让忠伯特意准备,用来犒劳小伙伴的,这会儿往桌面上一坐,开始分吃食。 小麻雀一堆,我一堆; 小麻雀一颗,我一颗; 小麻雀一粒,我一粒…… 不一会儿,沈啾啾面前就多出比其他麻雀前面多了好几倍的一座小山。 但小麻雀们并不在乎,只闷头努力吃。 沈啾啾想了想,用同样的方法,把剩下的那堆继续分出去。 等到沈啾啾面前没有可分的东西了,小麻雀们也大多吃饱了,正叽叽喳喳呼唤家人过来继续吃时,沈啾啾才蹦蹦跳跳滚进室内,找裴度要水喝。 裴度不仅给沈啾啾倒了水,还拿出一个小茶盏,里面全是已经剥好的熟松子:“这是给沈啾啾的。” “今天辛苦了。” 哪有小鸟会不喜欢偏爱呢? 尤其是沈啾啾这样最是向往被偏爱的小鸟。 沈啾啾振翅欢呼,直接跳进茶盏里趴在松子堆上美滋滋地叨松子吃。 院子里的小麻雀们听到声音,纷纷探头往里面看。 但即使知道沈啾啾在吃好吃的,它们也不敢靠近。 麻雀们是野生的小鸟,当然最知道趋利避害。 这种小动物比起沈啾啾更容易分辨危险,不会被外表所误导。 它们敢亲近沈啾啾、亲近隋子明,甚至是在隋子明身上捣乱,但却半点不敢冒犯自带驱逐和冷冽气场的裴度。 当天晚上,一股松子味儿的沈啾啾贴着裴度的脸颊躺在枕头窝窝上,睡得暖烘烘的。 然而,连续几天,沈啾啾都没能再梦到自己遗失的记忆。 沈啾啾只能让小麻雀们继续盯梢,而他自己则一边写策论,一边努力学用翅膀飞。 直到裴度一大早被圣旨召进宫中,迟迟不回的那一天。 沈啾啾刚写完策论的最后一个字,正在仔细检查有错字和用典,窗台上就扑棱棱先后落下只小麻雀。 “啾啾啾!唧唧啾——” 【那个大宅子里停了几辆大马车!人在往上面放大箱子】 这是沈啾啾派去盯着镇国侯府的麻雀。 沈啾啾的心顿时一提,知道今晚大概就是镇国侯府准备转移银两的时间了。 然而直到日落西山,裴度也没能从宫中回来,甚至忠伯也不知何时离开了裴府。 沈啾啾急得在桌上转圈。 直到另一只盯梢隋子明的小麻雀也传回消息,说隋子明也跟着车队进了林子,沈啾啾知道不能再等了。 不论裴度是否知道消息,显然世界剧情有自己的修正方式。 ——它直接将能插手救隋子明的人都限制住了!! 沈啾啾努力冷静下来,定了定心神,对原本盯梢镇国侯府的小麻雀道:【你认识经常和我在一起的人吗?】 麻雀们都是轮流盯梢的,毕竟要换班回来谈恋爱约会吃饭带孩子。 小麻雀歪头:【凶的?】 沈啾啾拿不准小麻雀指的是不是裴度,学着裴度平常走路的模样,挺直脊背,慢悠悠踱步走了几下:【就平常走路特别好看的——】 沈啾啾脑中灵光一闪。 【穿红色,衣服上有大鸟的那个!!】 裴度今日进宫穿的是绯色官服,胸.前是仙鹤补子,对小鸟来说最是好认。 小麻雀顿时提高声调:“唧!!” 沈啾啾:【你飞到最大的那片房子里,找到他,之后他说什么你照做,能行吗?】 【要是能做到,以后你们一家子的饭我都包了!】 小麻雀听懂了,转身飞走的背影都带着坚定。 这是沈啾啾能想到的最有用的报信方法,能不能行全看小麻雀的靠谱程度和裴度跟他的默契。 但沈啾啾没想坐以待毙。 他现在的确只是一只小鸟,但他是曾经裴度看中想要收为学生的人,就算当鸟,也要当一只独当一面,顶顶可靠的小鸟! 沈啾啾小跑出房间,看向院中鹰架上莫名焦躁的阿飒。 隋子明劫银需要掩盖自己的身份,最近沈啾啾又恰好需要学飞,索性就将阿飒留在裴府拜托忠伯一起照顾。 几日的努力下来,沈啾啾虽然不会飞,但他跑步攀爬的本事在一次次的爬树中,被练出了新的熟练度。 沈啾啾蹿上阿飒所在的鹰架,低下头,二话不说直接叨开了阿飒爪上的脚环。 【阿飒,你能找到你主人的,对不对?】 阿飒的叫声粗粝但笃定。 【好。】 沈啾啾爬上阿飒的脑袋,用鸟爪将自己死死固定在阿飒的身上,转头啾了一声示意原本盯梢隋子明的小麻雀上鹰指路。 【我们走!】 【去找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