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岁月》 第一章 风雨归途 1998年7月末,老天爷仿佛被无边的悲恸攫住,又好似肝肠寸断后陷入绝望的宣泄。那暴怒的雨,恰似天河决堤,昼夜不息地倾盆而下,已然持续了整整五天六夜。狂风在天地间发了疯般地呼号,像极了一头彻底丧失理智的猛兽;惊雷裹挟着闪电疯狂嘶喊,仿若来自地狱的阴森咆哮。上天仿若失了心智,情绪全然崩溃,带着一股誓要将世间一切都彻底湮没的决绝,对着人类无尽地咆哮,肆意宣泄着心中那足以吞天沃日的怒火。 天刚蒙蒙亮,林秋水便醒了。 窗外,雨还在下。不是那种淅淅沥沥的小雨,而是倾盆如注的暴雨,像天河决了口,整片天空都在往下倒水。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仿佛无数细小的鼓槌在敲打着大地。山间的雾气浓得化不开,与低垂的乌云连成一片,整个世界仿佛被浸泡在灰白色的水汽里,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 他坐在炕边,望着窗外,心中却早已飞向了太平市。 昨天夜里,单位办公室打来电话,声音急促:“李庄烟叶库被淹了!所有在市里的职工,必须尽快返岗,参加抢险!” “行,我知道了。”林秋水只回了几个字,语气平静,却坚定如铁。 七月底八月初,本就是太平市最为酷热难耐的时候。每年到了这个时段,太平卷烟厂总会贴心地安排停工检修,职工们的年休假也集中在这期间统一调配。林秋水的老家在月光县林家庄,离省城恰好五十公里路程。太平市到月光县城,一小时就有一趟班车,县城到林家庄同样如此,交通还算便利。林家庄到太平市每天仅有一趟直达长途车,清晨六点从村里发车,下午四点从市里返程。往常,林秋水都是先坐车到县城,再转车回村,时间上比较自由。要是碰上急事,就得早早起床,赶早晨六点多的火车回家。 厂里停工检修放假后,林秋水在家歇了几日,便打算回老家看望父母,顺便帮着料理些地里的农活。他和爱人陶娇娇向来伉俪情深,平日里连下楼买个东西都要成双成对,如影随形。这次本也计划一同回去,行装都已收拾妥当,可偏巧不巧,陶娇娇前一天擦窗户玻璃时,不慎崴伤了脚。虽说伤情不算严重,可回村走山路却是万万不行了,林秋水无奈,只能独自踏上归乡之路。当晚,天空便飘起了中雨,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冒着雨匆匆赶往火车站。一路辗转,从城关转乘村里的车,所幸路况尚可,顺利回到了家中。 谁能料到,这雨一下起来便没了停的意思,且越下越大。接连几日,道路断交、山体垮塌的消息不断传来,令人揪心。昨夜,接到单位通知后,林秋水赶忙先和同在烟厂工作的爱人取得联系,得知她也接到部门电话,要去烟叶库参与抢救工作。之后,林秋水又逐一给自己部门的人员打电话,细致地安排抢险相关事宜。等一切布置妥当,他顾不上休息,连夜冒雨赶到村里班车司机家,打听出车情况,得到的却是令人沮丧的消息,道路垮塌,班车无法通行。从司机家出来,他又马不停蹄地跑到村里几个货车司机家问询,可货车都被困在外面,至今未归。 这可如何是好?林秋水心急如焚,在屋内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个“川”字。他看着窗外的暴雨,咬了咬牙,心中反复思量着回城的办法。思来想去,最后下定决心:明日一早,先徒步前往天威镇。天威镇有通往太平市的火车,也有不少去往市里的汽车,到了那儿,便有办法回市了。 林秋水把自己的想法跟父母一说,母亲樊玉珍满脸担忧,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连连劝阻道:“这大雨下个没完没了,又是道路断交,又是山体垮塌的,路上实在太危险了。要不跟单位解释解释,等雨小些再走?”父亲林承贤却一脸坚毅,目光中透着支持,开口道:“自在不当差,当差不自在,他也是身不由己。单位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个时候,可不能掉链子。” 林秋水的父亲,一辈子都把公家的事放在首位。早年在大队当干部,后来在乡镇企业担任书记、站长,几十年来,始终将国家和集体的利益摆在前头,无私奉献,不惜牺牲个人私利,这早已成了他为人处世的准则与信条,是实打实、铁骨铮铮的党员。 林秋水出生在红旗招展、激情燃烧的岁月,从小受党的教育熏陶,又深受家庭影响,耳濡目染间,也养成了公家至上的坚定信念。无论是学习、工作还是生活,他始终牢记父亲林承贤的教导:做人做事,务必做到“真”和“正”。 樊玉珍见拗不过儿子,知道他心意已决,便连夜走进厨房,精心准备了够吃两三天的烙饼和咸菜,仔细地装进袋子,让儿子带上。她想着,万一儿子在路上遇到突发状况,起码能有口吃食,不至于挨饿。一边装,母亲还一边千叮万嘱:“路上可别穿凉鞋,得穿布鞋。布鞋穿着舒服,又跟脚,就算湿了,回家洗洗还能穿。凉鞋容易硌伤脚,要是被石子、树枝划破,那可就麻烦了。” 林承贤则一脸严肃地叮嘱儿子:“遇到险情,宁可绕远点路,也一定要往高处走,千万不能往低洼处去。” 林秋水听着父母关切的话语,不住地点头,口中应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放心,我肯定平平安安回来。” 他知道,烟叶是烟厂的命脉,是几千名职工的饭碗。一场洪水,若不能及时抢救,成千上万担的烟叶将化为乌有,损失难以估量。而他,作为财务办主任,不仅是管理者,更是这场战役中的一员。 清晨六点,他推开院门,踏入了风雨之中。 乡间小道早已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沼泽里,鞋与泥地撕扯出“噗嗤噗嗤”的声响。他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前后张望,心中还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侥幸,多希望能有一辆汽车从身旁疾驰而过,载他一程;又或是能碰上一个行人,彼此搭个伴,唠唠嗑,驱散这一路的孤寂。 可入目之处,唯有那无情的暴雨如注,肆意地冲刷着世间万物。莫说人和车的影子,就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鸟,此刻也没了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暴雨给震慑住了。 他想起小时候,从林家庄到天威镇育红中学上学,每周都要走这条路。那时,坡陡路窄,上坡推车,下坡提心吊胆。可再难,也总有同学结伴而行,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苦。 如今,这条路却显得格外漫长,格外孤独。 山洪从山坡上奔腾而下,像一条条咆哮的巨龙,冲垮了梯田,卷走了树木,泥石流在沟底汇聚,将原本清晰的道路彻底淹没。水面浑浊,泛着黄褐色的泡沫,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老天爷仿佛故意设下这生死难题,考验着每一个行人。 林秋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雨水顺着裤腿直灌进鞋里,他却浑然不觉。走到一处水流湍急的路段,浑浊的水流几乎要没过膝盖,他犹豫了一瞬,随后弯下腰,用手摸索着前方的地面,嘴里念叨着:“得探清楚,可别踩空了。” 确定脚下稳固后,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像是在与大自然进行一场拔河比赛。 他抬眼望去,心中不禁一阵唏嘘。 这些梯田,大多都已闲置荒废。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劳作,收获的粮食还抵不上外出打工一个月的收入,谁还愿意守着这几分薄田种地呢?偶尔能瞧见几块种植玉米的地,此刻也被洪水无情地淹没,玉米苗东倒西歪,奄奄一息地躺在泥水中,仿佛在痛苦地呻吟。 这般触目惊心的场景,任谁见了,心中都会涌起一股颤栗与畏惧。 这条路,林秋水不知走过多少回了。从初中到天威镇育红中学上学起,每周至少都要往返一趟。坡上道路的雨水,虽如瀑布般汹涌,好歹还能辨清路况。可最让人提心吊胆的,当属沟底的道路。水面早已将道路和田地淹没,混为一片,让人难以分辨。一旦判断失误,一步踏错,便是生死攸关。若不是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根本寸步难行。 不过,这条路林秋水实在太过熟悉了。他早已将沿途的房屋、大树、石墙、涵洞等当作可靠的标记,凭借多年的经验,哪怕眼睛看不清道路,心中也能精准地判断出它们与道路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 走到一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弯道,他停了下来,仔细打量着周围,口中念念有词:“这里应该是弯道了,左边那块大石头,还有那棵歪脖子树,没错,就是这儿。” 确认方位后,他才继续前进。 平日里,一个小时便能走完的路程,今日林秋水却足足用了四个多小时。当他终于抵达天威镇时,已到了中午时分。 天威镇地势较高,穿镇而过的红石河有效地分流了城镇的积水。林秋水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镇里走着,突然瞧见路边一家开门营业的饭店,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快步走了进去。 饭店里冷冷清清,不见一个顾客。老板娘正坐在桌前吃饭,眼睛盯着电视。见林秋水突然闯进来,这位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赶忙站起身,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可目光中又带着几分惊讶。 眼前这人,裤腿和鞋上满是泥水,宽大的雨衣下,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眼镜片被泥水糊得模糊不清,只能瞧见一双大眼睛的轮廓,透着疲惫与坚毅。 “吃饭吗?”老板娘笑着问道。 林秋水操着家乡话,应道:“有啥吃的?” “面条行吗?”老板娘指了指手中的碗。 “行,来两碗。”林秋水爽快地应下,边说边脱下雨衣。 吃饭时,老板娘好奇地问:“这大雨天的,有啥急事,非要出门呀?” 林秋水边低头吃面,边回道:“嗯,单位有点事,得赶回去。这点雨,这点困难,难不倒我。” 随后,他看向老板娘,问道:“现在,还有往市里走的车吗?” 老板娘答道:“大部分都停运了,不过,还有几辆班车在跑呢。” 听到这话,林秋水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吃完面,老板娘贴心地给林秋水端来一碗热面汤,让他边喝边等车。不多时,一辆卡车停在了饭店门外,老板娘的弟弟走进了饭店。 听他们姐弟俩聊天,林秋水得知弟弟是天威镇一家煤矿的货车司机,正要去太平市拉防洪抗灾物资。 老板娘热心肠,当即让弟弟把林秋水捎上。 “顺路,不麻烦。”司机笑着说,“你这身泥水,坐我车,正好能挡风。” 林秋水道谢,上了车。 一路上,状况不断。有的路段被泥石流彻底阻断,司机只能绕行山间小道;有的桥面被冲垮,车轮悬空,惊险万分;有的地方积水太深,发动机熄火,两人只得下车推车。 可林秋水始终沉默地坐在副驾驶,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他不抱怨,不焦躁,只是默默地计算着时间,想着回到单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 “你这人,挺能扛啊。”司机忍不住说。 林秋水笑了笑:“习惯了。再难的路,走着走着,也就到了。” 天黑前,卡车终于驶入太平市区。 林秋水跳下车,向司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回去时可要慢点,确保安全。” 司机摆摆手:“不用客气。你也是一心为公家的好人。” 一路上,状况不断,走走停停,充满了艰辛波折。但好在,天黑前,林秋水终于回到了家中,为这场风雨兼程的归程画上了句号。 他知道,明天,他将和同事们一起,冲进被洪水浸泡的仓库,一担一担地抢运烟叶,哪怕双手磨破,哪怕筋疲力尽。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身后,有父母的牵挂,有妻子的守候,有同事的并肩,更有千百个家庭的生计。 而这,正是他风雨归途的意义。 第二章 烟雨同舟 暮色如同一块厚重的幕布,缓缓地向大地笼罩过来,林秋水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一步一步走进家门。屋内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安静,往昔妻子满脸笑容候在门口迎接他的场景,今日却不见踪影,这让他心里泛起一丝不安。 雨水顺着他的裤脚滴落,在门口积成一小滩水洼。他脱下湿透的雨衣,挂在门后的钉子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也早已被泥水浸透,紧贴在背上,冷得刺骨。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女儿林溪像只欢快的小鹿,手里捧着一本小画册,蹦蹦跳跳地从屋里跑出来。林溪刚满五岁,粉嫩的小脸蛋就像熟透的苹果,那双黑亮的眼睛,仿佛藏着星星,闪烁着聪慧的光芒。 林秋水微微弯下身子,用满是疲惫却又温柔的声音问道:“溪溪,妈妈去哪儿啦?爸爸咋没瞧见她呢?” 林溪懂事地放下画册,伸出那两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努力帮爸爸接过手里的东西,睁着清澈的大眼睛回答道:“妈妈去参加抗洪抢险啦,爸爸。”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陶娇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与疲惫,头发有些凌乱,一缕湿发贴在额角,一看到林秋水,眼眶一下子红了,快步走上前,带着几分嗔怪的语气说道:“你咋才回来呀!从大清早一直等到天擦黑,可把人急坏了。” 林秋水望着妻子,心中满是疼惜。他注意到妻子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那因忙碌而愈发消瘦的身形,眼神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深深的关切。他轻声说道:“路上太难走了,到处都是积水和烂泥。不过运气还算不错,搭了一辆货车,比我想的情况要好些。对了,你的脚咋样了?好点没?” “好多了。”陶娇娇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轻轻揉了揉脚腕,随后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直奔主题,“烟垛下面两层都被水淹了,现在大家都在忙着倒垛呢。” 林秋水微微皱起眉头,眼里满是担忧,关切地问道:“你们女同志能行吗?这可都是些费力气的活啊。”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妻子本就脚受伤了,还要去参与这般辛苦的抢险工作,该多累啊,可别再把身体累垮了。 陶娇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自信的笑,说道:“男同志负责搬麻袋,我们女同志就把麻袋里的烟叶分拣整理出来。把湿的归到一块儿,干的归到另一块儿,尽量减少些损失。” 林秋水看着妻子坚定的眼神,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敬佩之情。他知道,陶娇娇从来不是那种躲在丈夫身后的小女人。她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担当。在林家庄看火时,她能爬上房顶;在财务科加班时,她能和他并肩对账;如今,面对洪水,她也能挺身而出,扛起属于她的那份责任。 等林秋水洗漱完毕,墙上的老挂钟指针已经悄悄指向九点多。一家人围坐在那张有些年头的餐桌前,简单地吃着晚饭。 桌上是一锅热腾腾的陶娇娇粥,几碟咸菜,还有母亲樊玉珍连夜烙的饼。林溪吃得香甜,小嘴吧唧吧唧地响。林秋水一边吃,一边仔细地询问妻子关于烟叶库受灾的情况,以及人员分工的具体细节。 “李庄库地势低,红石河倒灌,水位最高时淹到了烟垛的第二层。”陶娇娇边吃边说,“现在全厂能来的都来了,财务、行政、生产、技术,连退休的老工人都来了。” 林秋水点点头,眉头却越皱越紧。他知道,烟叶是烟厂的命脉。一担烟叶,从收购、发酵到储存,至少要一年时间。优质烟叶更是稀缺资源,价格昂贵。全厂的流动资产,七成以上都压在这上面。一旦损失严重,不仅影响当年生产,更会动摇企业根基。 “损失……大概有多少?”他低声问。 陶娇娇摇摇头:“还没统计完,但至少五百担被水泡了。湿烟叶容易霉变,必须尽快分拣、晾晒,否则全得报废。” 林秋水沉默了。他夹了一筷子咸菜,却食不知味。他知道,这不仅是数字,更是几千名职工的饭碗,是无数家庭的生计。 他抬眼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他多想此刻能陪在家人身边,多想让妻子好好休息,可他知道,明天,他必须和所有人一样,冲进那泥泞的仓库,和洪水抢时间。 第二天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淡淡的曙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大地上。林秋水和陶娇娇就早早起了床。他看着妻子略显疲惫却依然坚定的面容,心中满是不舍。他知道妻子一心扑在工作上,即便脚伤未愈,也不会退缩。 在那间小小的厨房里,两人一同为孩子精心做好了早饭。林秋水煎了两个鸡蛋,陶娇娇热了牛奶。林溪坐在小板凳上,乖乖地吃着,还不时抬头看看父母,仿佛知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林秋水不时地看看妻子,想要嘱咐些什么,却又知道妻子的性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随后,两人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等着出发的时间。他们住的是烟厂的宿舍,在二楼,视野还算开阔。不用在楼下傻等,站在阳台上,就能把楼下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没过一会儿,一阵大巴车倒车的“嘟嘟”声,和人们集合时嘈杂的说话声传了过来。林秋水和陶娇娇对视一眼,眼神里透着坚定与决心,然后快步下楼,朝着集合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林秋水都暗暗留意着妻子的脚步,生怕她脚伤复发,走不稳摔倒。 到了烟叶库,天已经大亮。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越来越多的人陆陆续续赶来。按照现场指挥的要求,各个部门井然有序地自行集合,认真仔细地清点人数。接着,派人统一去领铁锹、镐头和麻袋这些工具。 林秋水是卷烟包装材料厂计财办主任,手下管着五名员工。按照安排,他们在临时搭的苫布下面,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在烟包上的篷布。然后,大家齐心协力,喊着号子,把烟垛上那些没被水浸的烟包搬下来,再用叉车稳稳地运到腾空的成品仓库。最后,把最下面石头墩上那两行已经被水浸了的烟包拆开分拣,仔细地装进麻袋里。 林秋水在忙碌的间隙,总会不自觉地望向妻子所在的方向,看到她专注工作的身影,既安心又心疼。 雨水就像一个发了好久脾气的巨人,经过一个星期的肆意宣泄,它的火气渐渐消了,那如注的泪水也快要流干了。全厂职工一共有一千八百多人,这次至少来了一千多职工,连退休职工也来了三百多人。真是人多力量大,老天爷瞧见这热火朝天的抢险场景,好像也被大家的坚韧和毅力打动了,就跟当初看到愚公移山时一样,心里也不禁软了下来。 中午休息的时候,天空还飘着中雨。大家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吃着火腿面包,补充着体力。林秋水特意走到妻子身边,把自己带的热水递给她,轻声说道:“喝点热水,别着凉了。” 两人坐在一起,默默吃着饭,虽然没有过多言语,但林秋水能感受到彼此之间那份深厚的情感与默契。 吃完快餐,雨势渐渐变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了下午,那缠缠绵绵的雨终于完全停了。大家一直悬着的心,也稍稍安稳了一些。 然而,当人们用肉眼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人触目惊心,损失无疑是巨大的。 在烟厂,烟叶就跟农民的粮仓一样,重要性不言而喻。因为烤制烟叶至少得经过一年的发酵储存才能用,所以烟厂存了大批量的烟叶。卷烟价值的高低,不同档次的烟叶起着决定性作用。可以说,全国各个烟厂大部分的资金都投在了买优质烟叶和储存烟叶上。从财务报表上看,流动资产一多半都体现在原料烟叶上。 在全厂抗洪救灾的这三天里,每个人都拼尽了全力,争分夺秒,跟时间赛跑,跟洪水抗争,就为了抢救更多的烟叶,把损失降到最低。 那些平常油嘴滑舌、爱偷懒耍滑的人,这会儿也顾不上形象了,泥一把、土一把地使劲干活。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烟叶就是工厂的命根子,是职工们的饭碗,直接关系到个人的收入。每多抢救出一点烟叶,就少一点损失,集体和个人的收入就能少受些影响。在这件事上,容不得半点马虎,也容不得半点偷懒。 在这紧张忙碌的三天抢险救灾中,人们的手脚没停过,嘴巴也没闲着。大家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忧心忡忡地讨论着烟叶的处理办法,怎么把损失降到最小,还有以后怎么避免类似情况发生这些事儿。 随着讨论越来越深入,话题慢慢集中到一个关键问题上,那就是工厂和仓库搬迁,才是解决问题的长远之计。 工厂和仓库西边、西北边都是连绵的山区,西北面的岭南水库一旦决堤,泄洪水道离工厂和仓库太近了,根本来不及反应。而且工厂和仓库地势平坦,洪水一来,几乎没有任何防御能力。 每个人都在认真琢磨工厂的未来,厂领导也加入了这场热烈的讨论。这就像一场现场召开的全厂职工论证会,让人惊讶的是,大家从上到下意见一致,很快就达成了思想共识,那就是必须把工厂搬迁当成头等大事,刻不容缓。 林秋水站在泥泞的库房前,望着那一袋袋被抢救出来的烟叶,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场洪水,不只是天灾,更是人祸的延续。那些被砍伐的山林,被破坏的水渠,被忽视的防洪设施,都在这一刻,向人类讨还代价。 但他也看到,只要人心不散,希望就不会熄灭。 而他,将和妻子一起,和几千名职工一起,守护这座厂,守护这片土地,守护他们共同的家园。 第三章 初入烟厂 林秋水是十年前进烟厂的。他清楚记得,那天春日的阳光,像一层薄金,轻轻洒在太平卷烟厂的大门上。1988年3月5日,林秋水站在那扇斑驳的铁门前,心跳得比厂区锅炉的蒸汽还要急促。他穿着父亲特意为他买的黑尼子上衣,笔挺,合身,像是穿上了人生的第一套战袍。脚上是新买的皮鞋,鞋面锃亮,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仿佛在向这座老厂宣告:我来了。 他手中拎着一个黑色提包,里面装着算盘、账本、钢笔,还有他在太平商贸学院四年苦读的全部心血。那算盘是他母亲亲手用红绳串的,珠子圆润,拨动时清脆如雨打芭蕉。他知道,这不只是一个出纳的工具,而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工业会计世界大门的钥匙。 林秋水的父亲,林承贤,是林家庄公社企业站的书记兼站长。企业站就建在自家房子后头,与自留地只隔一道矮墙。小时候,他常跟着父亲去地里收割烟叶。那是一片金黄的世界,烟叶宽大厚实,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风一吹,整片烟田便如海浪般起伏,沙沙作响,像是大地在低语。 烟叶的气味并不好闻,浓烈、刺鼻,带着一股泥土与焦糖混合的苦香。可林秋水却莫名地喜欢。他喜欢看父亲蹲在地头,掐着烟叶检查成色;喜欢听父亲说:“这烟叶,晒干了,进了烟厂,就能变成一包‘梅花’,抽的人多了,咱们公社的日子也就红火了。” 那时,他不懂父亲话里的深意,只觉得烟叶香,烟厂远,而父亲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根撑起家乡的柱子。 如今,他竟真的走进了这座父亲口中“红火”的烟厂。 组织科在路西那栋老办公楼里,楼墙斑驳,窗框漆皮剥落,可门牌却擦得锃亮。郭科长是个转业军人,说话像打枪,干脆利落:“林秋水是吧?大学生,太平商贸学院财会专业,毕业后在太平市红星饭店当过半年多会计。各方面条件都符合烟厂招聘干部的条件。现在财务科正缺人,你直接去报到。银行出纳岗位,马上上岗。工龄从月初起算,按照干部待遇执行。其他事,我来办。” 林秋水还未来得及道谢,郭科长已低头批文件,仿佛送走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任务。 他不敢耽搁,拎着提包,快步穿过厂区。三月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颤动。他想起在饭店当会计的半年,每天核对饭票、算菜钱,简单,重复,像一潭死水。而这里,是奔流的河,是轰鸣的机器,是成千上万职工的生计所系。 财务科在路东办公楼一层。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油墨味扑面而来。老式木桌一字排开,桌上堆满账本、单据、支票,像一座座小山。算盘声噼里啪啦,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茶杯里升腾着热气,混着纸张与茶香,织成一片忙碌的网。 “请问,哪位是李科长?”林秋水用浓重的乡音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声音一落,办公室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有好奇,有打量,也有几分审视。 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会计抬起头,格子衬衫洗得发白,头发扎得一丝不苟。她笑了笑:“你是新来的?李科长在里屋。” 林秋水点点头,心跳如鼓。他一步步走向里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推开那扇半掩的门,只见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正伏案审阅凭证。她穿着深色职业装,短发利落,眼神锐利如刀,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滑动,红笔不时勾画,动作精准得像一台精密仪器。 这便是李金兰科长。 “您就是李科长吧?”林秋水站得笔直,双手紧握提包带,“我是林秋水,组织科让我来报到。” 李科长抬起头,目光如探照灯般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语速飞快:“多大了?哪毕业的?学什么专业?” “二十二岁,太平商贸学院,财会专业。” 她嘴角微扬,略带调侃:“你这打扮,倒不像二十二,像三十二。” 话音未落,外屋传来一阵哄笑。一个清脆的女声笑道:“可不是嘛,像个刚当爹的!” 林秋水脸一红,却不敢笑。他知道,这是考验,是这间办公室对新人的“接风洗尘”。 李科长也笑了,语气却缓了下来:“王海霞怀孕了,反应大,好几天没来。你来得正好,直接上岗。没人带你,有不懂的问我。” 她指了指一张空桌,崭新的账本、空白支票、锃亮的算盘,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 “我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负领导信任!”林秋水声音坚定。 他坐下,深吸一口气,翻开账本。工业会计,与他在饭店做的商业会计截然不同。成本核算、生产流程、材料领用、车间报表……每一个科目都像一道陌生的门,等着他去推开。 而这天,财务科的人多得像赶集。原来王会计多日未上班,积压的业务全堆到了今天。有人排队领支票买原料,有人拿着厂领导批条来买烟,那时烟厂允许少量对外零售,但必须“有批条”。队伍从屋里排到院外,弯弯曲曲,像一条长龙。 “小林,先审单据,没问题就开票。”李科长递来一叠文件,“记住,金额、用途、审批人,一样都不能错。” 林秋水点头,立刻投入工作。他性子急,手脚麻利,一边核对,一边开票,算盘打得噼啪响。不到一小时,额头上已沁出细汗。 李金兰看在眼里,默默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新毛巾,轻轻放在他桌上:“擦擦汗。”又倒了杯温水,放在搪瓷杯里,推到他手边:“别光忙,记得喝水。” 林秋水一怔,心头一热。这细微的关怀,像一缕暖风,吹散了他初来乍到的紧张。他知道,这不只是一个科长对下属的关心,更像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照拂。 “谢谢李科长,我没事。”他低声说,眼眶微热。 “慢慢来,”李金兰拍拍他肩,“工业会计复杂,得懂生产。回头我让老会计给你讲讲咱们厂的核算流程。” 三天后,父亲来电:“长安区税务局同意调你去,手续都办好了。” 林秋水沉默片刻,坚定地说:“爹,我不想去税务局了。我觉得烟厂更适合我,我能学到东西。” 电话那头,父亲良久未语,最终只说了一句:“既然你决定了,就好好干。记住,做事要踏实,做人要清白。” 挂了电话,林秋水望着窗外。厂区大门外,工人们骑着自行车上下班,铃声叮当,笑声不断。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为了安稳,而是为了成长。 接下来的日子,他晚饭后几乎钉在了财务科。 每月末,银行未达账项调节表要核对上百笔,金额动辄百万。白天办公室嘈杂,他只能晚上和周末加班。单身宿舍就在马路对面,简陋却干净。他常吃完饭就回来,坐在灯下,一笔一笔核对,对上一笔,就打一个对勾,生怕错行。 “这比饭店复杂多了,”他常自言自语,“可也更有意思。” 他年轻,精力旺盛,从不喊累。遇到不懂的,就翻上月的凭证,现学现用。两个月后,他已能独立处理成本核算,连老会计遇到陈年旧账,也会问他:“小林,这笔分录是怎么做的?” “铁算盘”的外号,就这样传开了。 “林会计,你这算盘打得,比计算机还准!”同事惊叹。 他只是笑笑。他知道,那不是天赋,而是无数个夜晚的苦练,在宿舍,在灯下,在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中,一点点磨出来的。 李金兰在一次例会上说:“小林来才两个月,就能独立做成本分析,很少出错。咱们科就需要这样肯钻的年轻人。” 林秋水低头听着,心中没有骄傲,只有感激。他知道,这座老厂,正用它的方式接纳他,自己要靠本事,而不是靠关系来立足。 夜深人静,他常站在宿舍窗前,望着厂区。锅炉的蒸汽在夜色中升腾,像一条白色的龙。他知道,父亲当年在修造站熬夜画图纸时,心里想的,大概也是这样的光景。 而如今,这光景,已成了他的日常。 他想起父亲的那句话:“重要的是把事情做好,而不是靠好烟招待客人。” 在这里,他不是靠关系进来的“关系户”,而是一个靠算盘和账本说话的会计。他用自己的双手,一笔一划,写下属于他的篇章。 他知道,太平烟厂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他,正站在赛道的开头,笔尖悬在纸上,等待着,写下第一个字。 第四章 烟花初放 三月的天,还带着几分寒意,可太平卷烟厂的院子里,已经能嗅到春天的气息了。林秋水来厂的第三天,正赶上每月发福利烟的日子。这一天,厂子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像是个不成文的节日,静悄悄地来了。 财务科门口,几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堆成了小山。里头装的不是别的,而是散装的香烟,还没切嘴的“灵参”、“华光”、“樱花”。烟支金黄饱满,透着淡淡的烟草香,在阳光底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就是烟厂人最实在的福利:每人每月十条,不记账不记名,按人头分。 林秋水站在走廊里,望着那几大袋烟,心里咯噔一下。他从小在农村长大,父亲抽的是“梅花”、“太平”这类便宜烟,一盒才八分钱,还得省着抽。眼前这些烟,够父亲抽上小半年了。 “小林,发什么呆呢?快搭把手!”老会计刘师傅拍拍他的肩,笑呵呵地说,“咱们男同志,得多出点力。” 林秋水赶紧应声,和另外两位男同事,四十出头的李益民和三十多的何田东一起,把几大袋烟搬进财务科。袋子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扬起的细烟尘在阳光里打着旋儿,像迷你版的沙尘暴。 办公室里早就热闹开了。几位女会计围坐在长条桌前,一支一支地数着烟。阳光透过她们柔顺的头发,在账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批‘灵参’成色真不赖!”张姐捏起一支,对着光仔细瞧,“烟丝金黄,卷得紧实,质量不错。” “那可不!”负责成本的李姐推推眼镜,得意地说,“我跟仓库老周打过招呼,让他给咱们科留最好的。” 林秋水站在一旁,有点手足无措。他从小见父亲抽烟,可从来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高档烟。看着桌上摆满的“灵参”、“华光”、“樱花”,只觉得眼花缭乱,好像走进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小林,别光站着,过来帮忙装盒!”张姐朝他招手,递过来一摞硬纸板做的烟盒,“每人十条,装好了贴上名字。” 林秋水接过纸盒,学着别人的样子,笨手笨脚地开始装烟。他动作生疏,烟支老往下掉,手指被掉下的烟丝扎得发痒,惹得几个女同事捂嘴直笑。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手比姑娘还嫩!”张姐打趣道,“来,我教你。”她示范着怎么把烟支码整齐,再用大拇指轻轻一压,烟盒就严严实实地盖上了。 林秋水脸红到了耳根,连声道谢,手上的动作却越发慌乱。好不容易装完自己的那份,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小林,别急,慢慢来。”李科长从里屋走出来,端着搪瓷茶缸,笑着安慰,“头一回都这样。” 办公室里的气氛轻松又热闹。发烟是烟厂的老传统,同事们早就习以为常。可对林秋水来说,这不只是一份福利,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被集体接纳的仪式。 起初,他是不抽烟的。父亲抽旱烟,那股浓烈刺鼻的味儿,他向来躲得远远的。可在这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他慢慢被“熏”出了烟瘾。 来办事的人,总是热情地递烟:“小林,尝尝这个!‘红塔山’特制,劲大!” 他不好意思推辞,接过烟,学着别人的样子叼在嘴里。业务科的老王掏出“大前门”打火机,打着火凑过来。 “谢了王师傅。”林秋水低头就着火苗点烟,猛吸一口,却被呛得连声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小林,你这是不会抽烟啊?”老王笑着摇头,“哪能这么抽,得慢慢来。” 周围几个工人也哄堂大笑:“大学生连烟都不会抽!” 林秋水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强忍着咳嗽,又试着吸了一口,这次小心多了,总算没再出洋相。 “慢慢来,多抽几回就会了。”老王拍拍他肩膀,“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是个旱烟鬼,现在不也成老烟枪了?” 后来听到别人聊“大循环”和“小循环”,他又懵了。 “小林,你知道啥叫‘大循环’不?”午休时,老徐叼着烟问。 林秋水一脸茫然:“大循环?像咱们厂流水线那样?”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吧!”老徐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大循环是把烟咽到肚子里,再慢慢呼出来;小循环是咽到嗓子眼就呼出。真正会抽烟的,都走大循环,那才叫过瘾。” 林秋水将信将疑,试着照做。他深吸一口,努力把烟气往肚子里咽,可烟在喉咙里停得太久,呛得他又是一阵猛咳,惹得大家笑作一团。 “小林,你这是在糟践好烟啊!”老徐拍着他的背笑道,“你这烟都白抽了!” 林秋水这才明白,原来抽烟还有这么多讲究。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小看我爸抽烟,就以为吸到嘴里再吐出来就行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门道。” “你爸抽啥烟?”有人问。 “大多是‘梅花’、‘太平’这些普通烟。”林秋水回忆道,“只有来客人的时候才买好点的。” “难怪哩!”老徐点头,“你爸那是老一辈的抽法,咱们现在条件好了,自然要讲究些。” 林秋水若有所思。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去村供销社给父亲买烟的情景,张阿姨的笑容,烟盒上的梅花图案,父亲接过烟时那满足的表情。这些记忆,在烟雾缭绕中变得格外清晰。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爱烟。每次发福利烟,他都会耐心地把散烟一支支装进条盒,再把平时攒的好烟带上,满心欢喜地回家,就为孝敬父亲。 父亲接过烟,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那神情,好像天底下所有的快乐都汇聚于此。 “这烟比以前的好抽多了!”父亲常眯着眼说,“秋水啊,爹这辈子没白活,能抽上这么好的烟了。” 林秋水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父亲这一辈子没少吃苦,为了乡镇企业,操劳了大半生。现在自己能给父亲带些好烟,也算是一点点孝心。 除了父亲,他也会给三叔带烟。三叔林承志在铁道大学当副书记,应酬多,需要好烟待客。每次去看他,林秋水都会带上两条“灵参”特制。 “你这孩子,真有心。”三叔总是这么夸他,然后郑重其事地收好,“我那些老战友来了,正好派上用场。” 林秋水看着三叔珍重藏烟的样子,不禁莞尔。他知道,对三叔这样的老干部来说,一包好烟不光是待客之道,更是一种体面和尊严。 林秋水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年轻人,在踏入社会的漫漫长路上,经历着各种各样的变化和成长。 他想起自己刚毕业时,在红星饭店当会计的那半年多。那是一段温暖的前奏,像一首轻柔的序曲,缓缓奏响了他的人生新篇章。 饭店待遇不错,工资、奖金、补贴样样俱全。特别是帮忙卸菜车的活儿,一个月两次,补贴居然抵得上半个月工资。 每到晚上七点多,菜车一到,林秋水就换上蓝布工装,挽起袖子,和其他年轻人一起搬运土豆、白菜、萝卜。土豆筐压得他手臂发酸,额头冒汗。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老员工赵师傅笑着说,“干活也这么实在。” 林秋水只是笑笑:“我本来就是农村出来的,干点活不算什么。” “那不一样。”赵师傅摇头,“城里来的大学生,娇生惯养,连桶水都提不动。你小子行,有股子力气。” 卸完车,天都蒙蒙亮了。饭店发了二十块补贴,在那时候,这可不算小数目,顶半个月工资呢。 “走,请你吃早点去!”赵师傅拉着他往街边摊走。 “不用了,我回办公室就行。”林秋水推辞着。 “别客气!”赵师傅不由分说,“你帮了我大忙。” 俩人边吃馄饨边聊。赵师傅压低声音:“小林,你刚工作,有些事不懂。咱们饭店的会计,油水可不少,你要是机灵点……” 林秋水听出话里有话,连忙打断:“赵师傅,我刚来,什么都不懂,还请您多指点。” “唉,你呀!”赵师傅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就是太实诚了。” 林秋水只是笑笑。他从小受父亲影响,做人做事讲究一个“正”字。账目清楚,一分钱都不能错,更别说捞“油水”了。 他对钱的看法,跟别人不太一样。家里排行最小,父亲和哥哥挣钱,他从小不愁钱花。他常说:“钱够用就行。” 在饭店工作,条件挺好,但没有宿舍,只能在办公室凑合。他也不在意,照样穿着旧衣服,对吃穿只求温饱,对赚钱也没什么太大欲望。 他也不太会精打细算,一个月在饭店免费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和同学聚会了。 “小林,你也太不会过日子了!”老会计张师傅说,“你工资奖金加起来不少,却总见你穿那几件旧衣服,钱都花在跟同学吃喝上了。” 林秋水挠挠头:“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对这些不太在意。” “那你攒钱干啥?” “也没想干啥,钱够用就行,多了反而不踏实。” “你呀,就是太实在!”张师傅无奈地摇头。 就算这样,光靠两次卸菜车,他也轻松挣到了双份工资。 “小林,你真行!”赵师傅常夸他,“别人嫌苦嫌累,你二话不说就干,还干得认真。” 林秋水只是笑笑:“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体力活不算什么。” 现在他学会了抽烟,在不知不觉中,这成了他跟这个世界和解的方式。 他开始抽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需要,需要融入,需要勇气,需要在那些复杂的账目和人际关系中,找到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知道,这烟,不光是烟草,更是他从学生变成大人的见证。 第五章 醉尝荤腥 林秋水在太平烟厂上班后的第五天,李科长带他去参加银行人员的应酬。地方选在桥西的中和轩饭店,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回民馆子。门脸占了一层楼的底商,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木头桌椅磨得油光发亮,墙上挂着褪了色的民族风情画,昏黄的灯光照下来,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暖意。 “小林,这顿饭可不简单。”李科长边走边低声嘱咐,“银行管着咱们的钱袋子,招待好了,往后贷款、结算都顺当。” 林秋水点点头,手心有点冒汗。这是他头一回正式参加厂里的应酬,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穿着那件黑尼子上衣,皮鞋擦得锃亮,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仪式。 推开包间门,里头炭火烧得正旺。铜锅里的汤咕嘟咕嘟翻滚着,白雾腾腾,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一盘盘鲜红的羊肉片码得整整齐齐,旁边摆着青翠的白菜、洁白的粉丝、金黄的豆腐皮。银行的人已经到了,六个男同志,个个满面红光,谈笑风生。 林秋水一看见那羊肉,心里咯噔一下。 他从小不吃肉,母亲信佛不敢杀生,家里连只鸡都不敢养。每年年底卖猪的时候,他天不亮就跑得远远的,躲到草垛后面,生怕听见猪的惨叫。那声音,像刀子似的,刻在他童年记忆的最深处。 他默默坐下,只夹凉菜和素菜,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进碗里。 “小林,来,尝尝这羊肉,新鲜着呢!”李科长笑着,亲自给他夹了几片。 林秋水犹豫了一下。这是工作,是应酬,不能扫大家的兴。他硬着头皮,夹起一片竹笋,放进锅里轻轻一涮,蘸上麻酱,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出乎意料,没有异味,也没有恐惧,只有一股温润的鲜香在嘴里化开,像春雪融化似的,悄无声息地冲垮了他二十多年来的心理防线。 他抬起头,看见李科长含笑的眼光,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李科长是回民。财务科请客,从来不选汉餐,这是对她的尊重,也是科里多年来的默契。 这一口羊汤里的竹笋,不光是食物,更是一份接纳。 酒过三巡,气氛越来越热闹。银行的人轮番敬酒,财务科这边,女同志不喝酒,两位师兄,李益民酒量差,三两就倒,何田东虽然能喝,但一个人对付六个,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李科长看在眼里,转头问林秋水:“你酒量怎么样?” 林秋水一愣,随即答道:“还行。” “最多喝过多少?” 他脑子一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逞强:“五六两没问题。” 其实他最多喝过半斤,那时候已经有点晕乎了。可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李科长眼睛一亮:“行,你上,替你何师兄挡一挡。” 她转向银行的人,笑着介绍:“这位是林秋水,王海霞身体不好,以后银行出纳就由他负责。往后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让他多陪各位喝几杯。” 话音刚落,敬酒的矛头就转向了林秋水。 “来,林会计,咱们走一个!” “小林,我敬你!” 一杯接一杯,酒液辛辣,入口火辣辣的,几杯下肚,反而觉得浑身发热,头脑异常清醒。他发现,自己的酒量,好像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后来同事们说,他那天喝了八两多。喝到半斤时,酒劲上来了,光吃凉菜压不住,他开始夹羊肉吃。一片,两片,一盘,两盘……火锅的热气蒸腾,羊肉在锅里翻滚,变色,他夹起来,蘸酱,送入口中,鲜嫩的肉香和麻酱的醇厚在舌尖上交汇,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他一口气吃了一斤多羊肉,还吃了十几个肉饺子。 “林会计海量啊!”银行的人纷纷赞叹,“酒量好,吃肉也厉害!” 林秋水笑着摇头:“我不吃肉的,酒喝多了,才吃点。不过……味道确实不错。” 从那以后,同事们介绍他时,总爱调侃地加一句:“这小林子,平时不吃肉,就爱吃涮羊肉和肉饺子。” 这成了他的标签,也成了他的小秘密。原来,恐惧可以被热气蒸散,心结可以被酒液冲开。 在烟厂的日子里,林秋水亲身经历了国家经济的巨大变化。1988年,通货膨胀像野火一样蔓延,物价飞涨,钱越来越不值钱。可太平烟厂作为省里的利税大户,反而迎来了最好的时候。银行专门为他们开了“绿色通道”,贷款审批从层层上报,变成了专人对接。 “林会计,这是新的授信方案。”银行信贷科张主任亲自送来文件,“市里点名要扶持你们,授信额度从三千万提高到八千万。” 林秋水有些意外:“我们还没申请呢。” “嗨,你们厂的情况我们最清楚!”张主任爽朗大笑,“去年利税三千万,今年还要涨。王市长都说了,太平烟厂是咱们市的顶梁柱!” 林秋水不敢怠慢。每次贷款,他都亲自准备材料,整理报表,用数据说话。银行的人渐渐对他刮目相看:“林会计,你们那个新设备项目,我们特批了五千万。” 随着业务增多,烟厂贷款由林秋水接手时的三千万元,半年多时间就迅速增长到了一个亿。应酬也越来越多。林秋水作为财务科重点培养的年轻骨干,自然要经常出面。吃涮羊肉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多了。 时间长了,大家熟悉了,就有人好奇地问:“林会计,你平时不怎么吃肉,你是少数民族吗?是信佛吗?” 林秋水总是耐心解释:“不是。我是汉族,也不信佛,身体也不过敏。主要是从小不敢看杀生,受母亲影响。” “那你怎么吃涮羊肉?” “可能因为没看到过程吧。”他笑笑,“热锅里一涮,肉就熟了,像变戏法似的。” “那你得多吃点!”对方热情地说,“你看你这么瘦,该补补了。” 林秋水只是笑。他知道,自己不是真的爱吃肉,而是学会了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除了吃肉,他还有一桩“心病”,不会用筷子。 他天生是左撇子,右手写字、打算盘都很利索,可是一拿筷子,就笨手笨脚。夹个花生米,能掉三次。这毛病,源于小时候在家里吃饭,筷子老是和别人碰在一起,他嫌麻烦,渐渐就有些抵触。 一次科室聚餐,他夹花生米,试了好几次都失败。刘师傅眼尖,立刻从厨房拿来一个汤匙递给他:“用勺子也一样,想吃什么自己舀。” 李金兰科长看在眼里,当即对何田东说:“你得教教小林用筷子,以后应酬多,别让他出洋相。” 于是,何田东成了他的“筷子教练”。办公室里放了个乒乓球,一有空就叫他练习。 “来,试试。”何田东把球放在桌上,“筷子要这样拿,上面那根动,下面那根不动。” 林秋水试了无数次,乒乓球总是从筷子间滑落。 “别急。”何田东耐心指导,“慢慢来,找到感觉就行。” 经过一个月的苦练,他终于能稳稳夹起花生米了。那一刻,他高兴得像是破茧而出的蝴蝶。 “不错,进步很大!”何田东拍拍他肩膀,“再练练,就能夹豆腐了。” 林秋水感激地点点头。他知道,在这个讲究体面的职场里,会用筷子,不光是生活技能,更是一种尊严的象征。 他想起父亲在修造站熬夜画图纸的样子,想起母亲和邻居聊天时的骄傲,想起自己在饭店当会计时的认真。如今,他站在烟厂的酒桌前,左手端酒杯,右手拿筷子,嘴里嚼着羊肉,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成长,不是放弃原则,而是在坚守中学会变通;不是变得圆滑,而是在棱角上包一层柔软的壳。 他依旧不吃带骨头的肉,依旧不敢看屠宰,依旧在酒桌上保持清醒。可他已经学会,在该吃的时候吃,在该喝的时候喝,在该笑的时候笑。 因为生活,从来就不只有一种味道。 而他,终于在烟火人间里,主动尝了第一口荤腥。 第六章 初遇爱情 月初的阳光暖暖的,像一层薄纱似的铺在厂区的路上。李金兰科长嘴角带着笑,把林秋水叫到跟前,和和气气地吩咐:“小林啊,你去零件库领些钳子之类的工具回来,顺便把这张材料月度汇总表带过去。”林秋水双手接过表格,小心地揣进怀里,认真地点点头,转身就往厂区北楼走去。 这阳光不冷不热的,正好。照在林秋水肩膀上,暖洋洋的。他步子迈得稳当,眼神里带着点好奇。财务科在办公楼西楼,零件库在北楼,他还是头一回来这儿。一边走,他一边仔细看着墙上的门牌。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车间传来的机器声,反而显得这儿更安静了,像个被时间忘了的角落。 好不容易找到零件库,推开门,里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和零件,整整齐齐地排在货架上。扳手、螺丝刀、轴承、齿轮……每一样都闪着金属的光,散发着机油和铁锈混在一块儿的特殊味道。他走到库管员大姐跟前,恭恭敬敬地说:“师傅,我来领工具,顺便问一下,这张统计表该交给谁?”那位三十多岁的大姐,面相和善,接过统计表仔细看了看,说:“应该是给陶娇娇,你到楼梯口北边那间屋子问问。” “陶娇娇?”林秋水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他按着指引,怀着一丝说不清的期待,走到了那间办公室。门开着,屋里飘着淡淡的纸张和油墨味儿,那是文职人员特有的、安静踏实的味道。 一位女同志正低头写着什么,脖颈的线条很好看,黑发从耳后滑下来,衬得皮肤更白了。林秋水快速扫了一眼屋里:办公室不大,摆着三张办公桌,两张对着放,另一张横在一边,形成三面坐人、一面靠墙的格局,紧凑又整齐。窗台上放着三盆绿植,一盆吊兰,细长的叶子垂下来,像绿色的丝带轻轻摆动;一盆芦荟,叶片厚实饱满,浑身是刺,看着就很坚韧;还有一盆仙人掌,模样特别,满身小刺,像是忠诚地守护着这个小天地。林秋水只认得那盆吊兰,因为母亲在院子里也养了两盆,每次看到就想起家的温暖。另外两盆,他叫不上名字,但心里对这些生机勃勃的绿植多了几分喜欢。 两张办公桌上东西堆得有点乱,文件、纸张散得到处都是,看得出主人平时很忙。而这位女同志的桌上,却收拾得干净整齐,文件分门别类放得好好的,文具也都归置得妥妥当当,连计算器都擦得锃亮,一看就是个细心有条理的人。 林秋水走上前,轻声问:“师傅,这张材料表交给谁?” 女同志慢慢抬起头,林秋水看到了一张像春日桃花一样明媚的脸。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泉,明亮又灵动,眼波流转间,好像藏着无数星星,特别动人。弯弯的眉毛像两弯新月,自然又柔美地长在光洁的额头上。鼻梁小巧挺直,让这张脸更有立体感。嘴唇像熟透的樱桃,不涂自红,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亲切又迷人。 “哦,给我就行。”她站起身,微笑着说,声音清脆悦耳,像山间流淌的小溪,“你是财务新来的林会计?” 林秋水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认识自己,赶紧回答:“嗯,刚来了两个多月。您是?” “我是陶娇娇,零件库的材料统计员。我去财务报表的时候,见过你。”她语气轻柔,像春风吹过。 “哦,不好意思,去财务的人多,我没记住。”林秋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泛起红晕。 “那天我去的时候,你正在科长屋里,我就瞧见你个背影,送完表我就走了。”陶娇娇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坐会儿吧。”陶娇娇这才发现两人一直站着说话,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林秋水坐下后,又仔细看了看陶娇娇。她十八九岁的模样,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上,发梢微微卷曲,给她添了几分俏皮和灵动。脸色红润健康,像春天枝头盛开的花,洋溢着青春活力,皮肤细腻光滑,像羊脂玉似的,又带着少女特有的水灵,好像轻轻一掐就能出水。她笑起来时,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像珍珠一样亮,笑声清脆爽朗,如银铃般悦耳,声音婉转柔和,有种天生的亲切感,让人心里暖洋洋的,像冬日的阳光照进心窝。 两人正聊得热乎,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快步走进来,一屁股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刚坐下,她就看了看林秋水,又看看陶娇娇,脸上露出狡黠的笑,说:“娇娇,这是谁啊,是你对象吗?” 这突然的一问,让林秋水和陶娇娇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 “王师傅,您可别乱说啊,这是财务新来的林会计。”陶娇娇赶紧解释,脸上还带着羞涩的红晕。她转向林秋水,接着说:“这是王师傅,我们零件库的库长。” 林秋水赶忙站起来,礼貌地说:“王师傅好,我来领点工具,顺便送一张材料表。” 王师傅笑呵呵地说:“啊,林会计啊,我还以为是我们娇娇的对象呢。其实,我看你们俩挺般配的。” 陶娇娇的脸更红了,羞涩地说:“王师傅,您再这么说,我可走啦。” 林秋水也觉得不好意思,站起身说:“王师傅,你们忙着,我回财务啦。” 王师傅笑着说:“常来啊,林会计。” 林秋水回到办公室,李金兰科长神神秘秘地把他叫进办公室,轻轻关上门,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问:“怎么样,小林?” 林秋水一头雾水,茫然地问:“什么怎么样?” “傻小子,那个零件库统计员啊,长得好看不?”科长笑着说,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 林秋水的脸又红了,小声说:“挺好的。” “你知道我为啥让你去送表不?”科长接着问。 “……”林秋水迷茫地看着李科长,眼里全是疑惑。 “哈哈,傻小子,”李金兰快人快语,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那天零件库王库长跟我唠嗑,说瞧见新来的小伙子挺不错,个头模样都好,还说她们零件库统计陶娇娇二十一岁,长得也好看,性格还温和,觉着你们俩挺般配。我也认识陶娇娇那孩子,人挺好的。今天故意让你去瞅瞅,要是你觉得行,我们就给你俩牵牵线。” 林秋水心里一暖。李金兰科长就像个贴心的妈妈,又像知心的大姐姐,不仅工作上信任他、支持他,学习上督促他,生活里还这么关心他,让他满心感激。他想起刚才和陶娇娇相处的画面,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好感,还有点小开心。他顿了顿,鼓起勇气说:“谢谢科长!我没啥意见,就怕人家看不上我。” 林秋水这人,平时挺能说的,可一到要感谢人的时候,心里感动得不行,嘴上却不知道怎么表达,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谢谢”。说完,他也觉得没把自己的谢意说充分,想再补充几句,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李金兰说:“好啦,对象也见着了,去好好工作吧。” 财务办公室是三间套的格局,一进门是个宽敞明亮的大间,往北是两个小间,科长就在里边那间办公。林秋水从科长办公室出来,外面的几个女同事看着他直笑,大概是听了个一知半解,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后来,陶娇娇来科里报表,大家都会半开玩笑地调侃几句,办公室的气氛变得轻松又愉快;科里要是有去零件库领东西这类活儿,也都有意让林秋水去,想多给他们俩创造些接触的机会。 陶娇娇那边也是一样。林秋水一离开零件库,王库长就凑到陶娇娇身边,笑着问:“娇娇,你看林会计这人咋样?” 陶娇娇的脸又红了,嗔怪道:“王师傅,您怎么还说呀。” 王库长笑着说:“今天这事儿,是我和财务李科长合计好的。她让林会计来送表,我故意躲到旁边办公室,给你们腾地儿。就是想给你们个机会唠唠,你觉得小林这人咋样?” “我岁数还小呢,现在不想谈这个。”陶娇娇小声说,眼神里闪过一丝羞涩。 “小伙子挺不错的。一米八的个头,高高瘦瘦的,头发还带点卷,眼睛又黑又大,大学毕业,听他们科长说,小伙子为人正直老实,工作还敬业,是干部身份,以后有大前途。就是有一点,家是农村的。你好好琢磨琢磨。”那会儿,大学生是有干部行政级别的,当时的人都挺看重这个身份。 陶娇娇嘴上没答应,可心里对林秋水的第一印象还挺好。她的心里,仿佛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开始悄悄生根发芽。 林秋水对陶娇娇满心满意,可心里又七上八下的,像揣了只小兔子,总怕自己配不上人家。他俩岁数差不多,这年,林秋水二十二岁,陶娇娇二十一岁。陶娇娇一米六五的身高,身材不胖不瘦,曼妙动人,有着少女最美好的曲线。她眉清目秀,容貌俏丽,脸色红润,皮肤水灵,正是林秋水心里喜欢的样子。再加上她性格温柔婉约,清纯可爱,善良真诚,说话轻声细语,让林秋水愈发心动。 可陶娇娇是市里人,父亲是建筑公司副经理,母亲是汽车厂职工,家庭条件比林秋水家好太多了。林秋水家在乡里虽说还算不错,可跟陶娇娇家一比,差距就显出来了。所以,林秋水心里想追求陶娇娇,又怕人家看不上自己,伤了自己那敏感又脆弱的自尊心。打从科长把话挑明了,林秋水就陷入了纠结,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全是陶娇娇的影子。 他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人穷志不能短,心正不怕影子歪。”他知道自己配不上陶娇娇,但他也相信,真诚与努力,或许能跨越那看似遥远的鸿沟。 而陶娇娇,也在日记里写下:“今天来了个财务的林会计,高高的,卷发,眼睛又大又亮。他说谢谢的时候,脸红得像苹果。王师傅说他是农村的,可我觉得,他身上有种干净的东西,像山里的风。” 两颗心,就这样在厂区的暖阳下,悄然靠近,带着羞涩,带着期待,也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林秋水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个从山区走出来、没心没肺的小子,竟能娶到如此贤惠温柔的城市美女。那一刻,他在心底默默感叹:“这辈子,能有这样的缘分,娶到娇娇,我再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婚后的日子,虽平淡如水,却处处洋溢着幸福与温暖。他们携手相伴,相互扶持,共同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书写着属于他们的平凡而又珍贵的爱情故事。 第七章 缘起烟香 婚姻这事儿啊,说起来真是玄妙,有时候就得信个“缘”字。老话常说:“人努力,天帮忙,佛保佑。”细细琢磨,还真有几分道理。就拿林秋水和陶娇娇来说,一件看似平常的小事,却像春风化雨般,悄悄滋润了两颗年轻的心,让那份若即若离的情愫,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这事儿的起因,其实再平常不过,就是帮个小忙。 陶娇娇有个高中同学要结婚了。在那时的太平市,婚礼上的烟酒可是门面,尤其是在八十年代末,一包“灵参”烟,那可是体面的象征,是人情往来的礼数。这位同学在安定烟厂认识几个人,就托他们帮忙买两箱烟。那时候市面上假烟多得是,康山县曾村更是出了名的造假窝点,烟草专卖局和公安局查了一回又一回,可就像野草似的,怎么都除不尽。太平市街上卖的烟,十有二三都打着“曾村”的烙印。大家买烟都提心吊胆的,就怕在婚礼上被人看出来是假货,落个“小气”、“丢脸面”的名声。 于是,大伙儿都四处托关系、找门路,就为从正规烟厂弄几条真烟,图个心安。 这位同学找了好几个在安定烟厂当工人的朋友,可他们都在车间一线,每天三班倒,忙得脚不沾地。买几条烟还能想想办法,要买两箱烟,实在是力不从心。正发愁时,有人向他推荐了陶娇娇:“她在零件库做统计,平时常和科室打交道,认识的人多,说不定能帮上忙。” 那人满怀期待地找到陶娇娇,说得特别诚恳:“娇娇,我马上要结婚了,你看能不能帮我买两箱烟?在外面买,真怕买到假的,到时候丢人现眼。价格就按市场价,绝不让你为难。” 陶娇娇一听,心里直打鼓。 她和这几个同学都是毕业分配到厂里没多久的新人,她自己也是刚从车间调到零件库,认识的人有限,能说得上话的更是没几个。可这是同学中第一个找她办事的,她实在拉不下脸拒绝。她把认识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眉头越皱越紧,谁能帮上这个忙呢? 正发愁时,她突然想起了财务科的林秋水。 因为工作往来,两人有过几次接触。林秋水来领工具,她送报表,虽说交情不深,但彼此都有好感。犹豫再三,陶娇娇还是硬着头皮,带着同学来到财务科,站在门口,轻声喊:“林会计,能出来一下吗?” 林秋水走出来,见是陶娇娇,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娇娇,有事?”他问。 “林会计,”陶娇娇声音轻柔,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这是我高中同学,他下个月结婚,想买两箱烟,可厂里我不认识别人,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林秋水一听,心里也犯嘀咕。他才来厂里几个月,虽说和销售科打过照面,但都不熟,更谈不上交情。两箱烟,可不是小数目。 可当他看到陶娇娇那双含着期待与不安的眼睛,心底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心想:这可是她在同学面前第一次求人办事,要是办不成,岂不是让她难堪?更怕的是,她会因此看轻了自己。 于是,他故作轻松,爽快地说:“你稍等一会儿,我进去问问。” 说完,转身快步走进李金兰科长的办公室,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李金兰听完,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眼里闪着欣慰的光。她轻轻拍了拍林秋水的肩,调侃道:“看来,你这好事要成了。我们之前给你俩牵线,现在老天爷都来成全,这是大喜事,这忙必须得帮。” 林秋水红了脸:“科长,您别取笑我了。” 说着,李金兰就打了一个电话,不过两三句话就放电话了。 “我取笑你?我是真心为你高兴。”李金兰笑着说,“你去吧,我已经打过电话了,销售科朱科长答应了,你直接去开票就行,价格也优惠。” “真的?太谢谢您了!”林秋水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李金兰摆摆手,眼里满是慈爱。 就这么着,事情顺利解决了。 林秋水拿着票,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走出办公室,看到陶娇娇和她同学脸上洋溢着感激的笑容,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个英雄。 “谢谢你,林会计。”陶娇娇轻声说,声音像风铃般清脆。 “举手之劳。”林秋水笑了笑,心里却像灌了蜜。 “你真厉害,”陶娇娇由衷地说,“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办不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搞定了。” “小事一桩。”林秋水故作镇定,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这件事,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激起层层涟漪。 从此,陶娇娇再来财务科报表,林秋水总会主动找她聊上几句。从“表交了吗”到“今天忙不忙”,再到“你爱吃甜的吗”,话题一点点延伸,像藤蔓悄然攀爬。 “你今天气色不错啊。”一次,林秋水见她穿了件淡蓝色的毛衣,忍不住夸了一句。 “真的吗?”陶娇娇低头看了看自己,笑了,“这是我妈织的,她说蓝色显白。” “显白,也显温柔。”林秋水脱口而出,说完才觉脸热。 陶娇娇的脸也红了,低头抿嘴一笑:“你这人,嘴还挺甜。” “我说的是实话。”林秋水认真道。 他们聊工作,聊生活,聊小时候的趣事,聊未来的梦想。林秋水说起家乡的山,陶娇娇说起城市的灯;林秋水讲起父亲的坚韧,陶娇娇说起母亲的温柔。每一次交谈,都像是在两人心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让他们越走越近,越靠越紧。 半年多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林秋水在厂区的小路上拦住了下班正要回家的陶娇娇。 “娇娇,”他声音有些发颤,“我……我想和你关系进一步,你……你愿意吗?” 陶娇娇低着头,脸颊绯红,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过了许久,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如蚊音:“嗯。” “真的?”林秋水眼睛一亮。 “嗯。”她抬头看他,眼里闪着光,“但你要一直对我好。” “我发誓!”林秋水举起手,像宣誓般认真,“这辈子,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陶娇娇笑了,像春日的花突然绽放。 两人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旁人谈恋爱,大多是花前月下,公园散步,电影院里手牵手。可林秋水和陶娇娇的恋爱时光,却有相当一部分是在财务办公室里度过的。 每到月底月初,便是财务最忙的时候。银行对账、调节未达账项、核对报表,整个办公室灯火通明,纸张翻飞,打勾声、算盘声噼啪作响。 这时,陶娇娇总会主动过来帮林秋水对账。 林秋水专注地盯着银行日记账,眉头微皱,眼神认真;陶娇娇则轻声念着银行打印出来的对账单,声音清脆悦耳。两人并肩而坐,一个看账,一个念单,对上的账目就拿铅笔轻轻打个勾,对不上的就在数字后面画个圆圈标记。 “这笔款项,银行对账单有,我们银行日记账没记。”陶娇娇指着一处。 “哦,是采购科昨天交的款,我还没入账。月末月初的问题。”林秋水恍然大悟。 “那这笔呢?我们记了,银行没到。” “那是汇款还没到账,我把单据先入账做收入了,银行明天应该就到了。” 他们配合默契,像一对天生的搭档。灯光下,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在一起,仿佛早已融为一体。 “你说,咱们以后的孩子,要是也学会计,会不会也像我们现在这样?”陶娇娇忽然问。 林秋水一愣,随即笑了:“那可不行,我得让他学法律,将来当律师。” “那要是女儿呢?” “女儿就让她学医,救死扶伤,多伟大。” “那你呢?你不是最崇拜你爸吗?他也当过会计。” “可我不想让她走我的老路。”林秋水轻声说,“我想让她飞得更高,走得更远。” 陶娇娇看着他,眼里满是温柔:“你啊,总是想得更多更远。” “因为你是我的贵人。”林秋水认真地说,“我得对你负责。” 多年后,两人早已结婚生子。陶娇娇还会半开玩笑地“责怪”林秋水:“人家谈恋爱,不是逛公园,就是看电影,你倒好,自己加班不说,还拉着我一起义务加班。” 嘴上埋怨,可她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对那段时光的珍视与眷恋。 他们的恋爱,没有玫瑰,没有烛光晚餐,有的只是账本、算盘、纸张和灯光。可正是这份朴实,让他们的感情如老酒,愈久愈醇。 恋爱的事传到两家,反应截然不同。 陶娇娇的母亲孙文英一听林秋水来自农村,家在月光县,当即坚决反对。在她看来,女儿从小在城里长大,娇生惯养,若是跟着一个农村小伙,往后怕是要吃苦受累。 “你一个城市姑娘,长得又漂亮,工作又好,干嘛非要找一个农村的?”孙文英气得直拍沙发,“你知不知道,农村的媳妇,连腰都直不起来!” “妈,秋水人好,老实,有责任心。”陶娇娇语气坚定,“他不是农村人,他是烟厂干部。我认准了他,这辈子就跟定他了。” “你懂什么!婚姻是过日子,不是谈恋爱!”孙文英怒道。 “可日子也是人过的。”陶娇娇毫不退让,“他对我好,这就够了。” 母女俩为此爆发了几次激烈争吵。孙文英哭,陶娇娇也哭。可每一次,陶娇娇都毫不动摇。 最终,孙文英看着女儿眼中的坚定与幸福,无奈地选择了妥协。她实在不忍心,因为自己的反对,让女儿失去这份珍贵的爱情。 反观林秋水家,情况则截然不同。 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儿子能娶上一个省城姑娘,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樊玉珍听说陶娇娇要来,翻箱倒柜找出最好的被褥,把家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她看到陶娇娇在五台山拍的一张照片,眼睛都直了,嘴里不停夸赞:“哎哟,这闺女,长得跟电影里的明星似的!咱村哪见过这么俊的姑娘!” 林承贤也笑得合不拢嘴:“咱家秋水,有福气啊!” 一家人欢天喜地,满心欢喜地盼着她早日进门。 时光荏苒,他们的恋爱长跑持续了一年半后,终于迎来了幸福的时刻,步入婚姻的殿堂。 婚礼那天,太平市的阳光格外明媚。林秋水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红毯尽头,望着身披婚纱、美丽动人的陶娇娇缓缓走来。那一刻,他心中感慨万千。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个从山区走出来、没心没肺的小子,竟能娶到如此贤惠温柔的城市姑娘。他想起父亲的教诲,想起母亲的烧香祈祷,想起自己在烟厂的经历感悟,想起那些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他忽然明白,命运从不亏待真诚的人。 那一刻,他在心底默默感叹:“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这辈子,能有这样的缘分,娶到娇娇,我再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婚后的日子,虽平淡如水,却处处洋溢着幸福与温暖。他们携手相伴,相互扶持,共同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陶娇娇学会了包饺子,林秋水学会了说普通话;她为他织毛衣,他为她写情书。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他们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平凡而又珍贵的爱情故事。 多年后,林秋水在日记里写道: “爱情,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细水长流的陪伴。是加班时的一杯热茶,是生病时的一碗姜汤,是吵架后的一句‘我错了’,是白发苍苍时,依然愿意牵着她的手,走在夕阳下的小路上。” “我何其有幸,娶到了她。而她,也愿意把一生,托付给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会计。” 缘起烟香,情定一生。 第八章 卷烟情缘 林秋水出生那年,月光县林家庄公社的冬天格外冷。北风卷着雪粒,抽打着村口那几间低矮的石头房,像在鞭笞一个沉睡的梦。那时,没人会想到,那个每天踩着泥泞小路、夹着公文包匆匆赶往修造站的瘦高男人,日后会成为撑起整个乡镇经济的脊梁。 他是林秋水的父亲,林承贤。 林承贤只上过几年私塾,十三岁就当上了村会计。在那个连识字都算本事的年代,一个孩子能拨算盘、记账目、管得清村里的账,已是“神童”般的存在。村里老人常说:“老林家这小子,眼神亮,心眼活,将来必成大器。” 可林承贤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他只是比别人更早地明白了两件事:一是数字不会骗人,二是人要靠双手吃饭。 七十年代初,修造站还只是几间漏风的石头屋,院子里长满荒草,雨天泥泞得连鞋都拔不出来。一台旧车床,一张破工作台,便是全部家当。可就在这样的地方,林承贤一干就是十年。他白天跑业务、修农机,晚上趴在煤油灯下画图纸、算成本,常常熬到后半夜,眼睛熬得通红,手指冻得裂口流血。 “你这是何苦?”邻居王婶常站在院门口劝他,“城里那么多好单位,凭你的本事,哪不能去?偏要在这穷地方耗着。” 林承贤只是笑笑,不说话。他知道,自己不是在“耗”,而是在“种”,种一棵树,一棵能荫蔽整个公社的树。 1978年,改革的春风吹来。林承贤敏锐地嗅到了风向。他开始四处奔走,联系县里、跑银行、找技术员,把修造站一步步扩建成农机厂、化肥厂、麻纺厂、陶管厂……短短几年,竟发展成拥有十几家企业的乡镇企业集团。公社书记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林啊,你这是把荒地开成了良田!” 可林秋水知道,这“良田”是父亲用命换来的。 他记得那些夜晚,父亲披着旧棉袄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叼着旱烟,烟头一明一灭,像一颗不肯安睡的心。他也记得那个寒冬,父亲为解决化肥厂设备问题,整整一天泡在车间,回来时头发结霜,脸冻得发紫,却笑着说:“机器修好了,春耕不误事。” 父亲抽烟,抽得讲究,也抽得深情。 他独处时,最爱抽旱烟。一张白纸,一小撮烟丝,卷得紧实利落,点燃后深吸一口,烟雾缓缓升腾,缭绕在他眉宇之间。他坐在老槐树下,面前摊着图纸,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停下来,吧嗒几口烟,眉头微蹙,仿佛在烟雾中寻找答案。 林秋水小时候最爱看父亲卷烟。那动作行云流水,像一场无声的仪式。他常问:“爹,您为啥总抽烟?” 父亲笑着摸摸他的头:“抽烟能提神。爹要动脑子,不动烟,脑子不动。” 他用的烟袋锅,是爷爷传下来的,清朝末年的物件,铜身玉嘴,烟竿油亮。烟袋上雕着松鹤延年,红缨随风轻摆,像一段凝固的岁月。父亲从不轻易示人,只有贵客来了,才郑重地取出来,装上烟丝,点燃,递给客人。 “老林,你这烟袋可是宝贝!”客人常惊叹。 父亲只是笑笑:“祖上传的,不值钱,就是个念想。” 可林秋水知道,那不是“不值钱”,而是父亲对过往的敬重,对生活的仪式感。 而招待客人时,父亲从不抽旱烟,必是拿出卷烟,太平烟厂产的“梅花”“太平”或“庆丰”。这三种烟,档次不同,价格不一,父亲从不乱用。 “梅花”一毛一盒,“太平”八分,“庆丰”一毛五。父亲买哪种,全看家里有多少钱。他从不花公款,哪怕是一根烟。 “爹,为啥不每次都买最好的?”林秋水曾不解地问。 父亲蹲下身,认真看着他:“客人来,是谈事的,不是来抽烟的。重要的是把事办好,不是靠烟的牌子。” 这话,林秋水记了一辈子。 在林秋水的记忆里,去供销社买烟,是童年最光荣的任务。供销社是公社里最体面的地方,玻璃柜台擦得锃亮,货架上摆满花布、肥皂、糖果、火柴,还有那一排排整齐的香烟。 “小秋水,又来给你爹买烟啦?”售货员张阿姨总是笑眯眯地问。 “嗯,梅花烟,一盒。”林秋水递上父亲给的一毛钱,像交出一份神圣的使命。 张阿姨麻利地取出烟,递给他。林秋水接过,小心翼翼地揣进衣兜,生怕压坏了烟盒上的梅花图案。然后,他一路小跑回家,脚步轻快,仿佛怀里揣着的不是一盒烟,而是一份荣耀。 在村里,买烟是件大事。谁家若去供销社买烟,旁人总会笑着问:“家里来客啦?” 那人便咧嘴一笑:“是啊,今早喜鹊在院里叫个不停,我就知道有贵客到。” 买烟,成了待客的象征,成了体面的标志。而林秋水家,因父亲常有公务往来,买烟的次数远超旁人。村里人都说:“老林家这日子,过得讲究。” 可林秋水知道,那“讲究”背后,是父亲的节俭与担当。他工资不低,却从不乱花。烟酒招待,全从自家出;企业运转,绝不沾公家一分。 他记得父亲的抽屉里,永远放着两个账本:一个是企业账,工整清晰;一个是家用账,密密麻麻记着每一笔开销。他曾偷偷翻过,发现父亲连买一盒烟,都要记上日期、品牌、价格。 “爹,您干吗记这么细?”他问。 “数字不会骗人。”父亲说,“你记清楚了,心里才有数。” 这话,像一颗种子,埋进了林秋水的心里。 后来,他考上了太平商贸学院,学了会计,写毕业论文《企业成本核算方法的8631模式》,发表在《商业会计》上。他不是为了出名,而是想弄明白:父亲那一代人,是如何在资源匮乏的年代,用最朴素的方式,撑起一个时代的经济脊梁。 而如今,他竟真的走进了太平烟厂的大门。 那天,他站在厂区门口,望着那熟悉的“梅花”牌香烟包装线,机器轰鸣,烟丝翻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香。他忽然觉得,这味道,竟与父亲旱烟袋里飘出的气息如此相似,微苦,却醇厚;朴素,却深远。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坐在槐树下,烟雾缭绕中画图纸的样子;想起他用烟卷敬客时的庄重;想起他坚持自掏腰包买烟的倔强。 “我来了,爹。”他在心里轻声说,“我替您圆梦了。” 太平烟厂,对他而言,从来不只是一个工作单位。它是父亲烟瘾的延续,是童年烟火的源头,是无数个夜晚,父亲在灯下思索时,那缕袅袅升腾的烟雾所指向的地方。 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替父亲买烟的小孩,而是一个能读懂烟丝背后故事的会计,一个能看懂机器轰鸣中经济脉动的年轻人。 他走进财务科,坐在办公桌前,翻开账本,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忽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如此执着于数字,因为数字,是沉默的见证者,它记录着汗水、智慧、责任,也记录着一个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如何用一生去坚守一份清白与担当。 午休时,他走出办公楼,站在厂区中央。远处烟囱依旧吐着白烟,像一条通往过去的时光隧道。他看见张立青正蹲在车间门口,手里拿着图纸,和老师傅讨论设备改造。 “立青!”他喊了一声。 张立青回头,笑着走过来:“秋水,你看,我提的那个切丝机改造方案,厂里终于批了!虽然只批了两千块,但总算开了个头。” 林秋水笑了:“好事多磨。只要开始,就不算晚。” 两人并肩站着,望着厂区。阳光洒在屋顶,机器声轰鸣,工人们来来往往,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 “你说,咱们这代人,能干出点啥名堂?”张立青忽然问。 林秋水望着远处,轻声说:“我爹那一代人,从几间石头屋起家,建起了十几个厂的企业集团。咱们呢?也许不能复制他们的路,但至少,可以守住那份认真,那份责任。” 他顿了顿,又说:“就像那盒‘梅花’烟,包装再简单,只要烟丝是实诚的,抽起来,就有味道。” 张立青点点头,笑了。 林秋水也笑了。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时代的交接点上。父亲用旱烟袋点燃的那盏灯,如今,正通过一盒盒“梅花”烟,一串串财务数字,一滴滴汗水,传递到他的手中。 而这,就是他的卷烟情缘,不是风花雪月,而是血脉相连的传承;不是偶然相遇,而是命运早已写好的重逢。 他抬头望天,云卷云舒。他知道,前方的路不会平坦,但只要心中有那缕烟香,脚下有那本账册,他就能像父亲一样,走得踏实,走得坚定。 因为,真正的荣耀,从不写在烟盒上,而是刻在岁月里,藏在人心中。 第九章 招待乡亲 太平市的光明大街东侧,太平卷烟厂像一座沉默的巨人,静静伫立在城市的脉络之中。厂区南北走向的主办公楼有三层,灰墙红顶,气势沉稳,仿佛一位历经风雨的老将,日复一日地迎接着晨光与暮色。办公楼西侧,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是另一栋独立的办公小楼,一楼是职工食堂与小餐厅,饭菜的香气从清晨便开始飘散,中午时分更是人声鼎沸;二楼至四楼,则是宣传、人事、总务等科室的办公区,电话铃声、打字机的敲击声、同事间的交谈声交织成一片,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流淌着这座老厂的生命力。 林秋水刚来烟厂时,被安排在路西办公楼四楼的一间两人宿舍。那会儿,单宿舍都在六楼七楼,住在四楼就像享受了总统包间。他每天早上从宿舍出来,下到一楼就是食堂,马路对面就到了办公室,中午累了,回屋躺一会儿,晚上加班晚了,也不用出厂区。生活与工作,几乎无缝衔接。 那时的宿舍虽小,却干净整洁。两张单人床,两张书桌,一个衣柜,一扇朝西的窗户,窗外是省三院的办公楼和绿化带,春天有杨柳,秋天有落叶。对林秋水来说,这已是难得的奢侈,在那个年代,大多数职工住的是二十几人的大通铺,上下铺挤得连翻身都费劲。而他,竟住上了双人间,在同事眼里,简直是“领导待遇”。 “小林,你小子命真好!”同年来的大学生小王常打趣他,“我们挤大宿舍,你倒住上‘总统套房’了。” 林秋水只是笑笑:“可能是我运气好赶上了吧。” 起初,厂里不少人猜测,林秋水背后有关系,不然哪能住上这么好的宿舍?总务科老张是北郊人,林秋水是月光县的,八竿子打不着,可偏偏老张对他格外关照。 “听说是老乡?”有人私下议论。 “哪有这事,”知情的人摇头,“纯粹是运气。四楼本来是办公区,后来人多了,才腾出一间当宿舍,刚好轮到他。” 可话说回来,老张对他好,也并非全无道理。林秋水是银行出纳,总务科报销、领物资,样样都得经他手。他做事细致,一笔不乱,从不出错;为人又谦和,见了谁都点头打招呼,从不摆架子。时间久了,老张自然愿意多照顾他几分。 “小林啊,这是厂里刚买的毛巾。”老张常悄悄塞给他,“还有块香皂,你拿着用。” “谢谢张师傅,”林秋水总是诚恳地道谢,“总是麻烦您。” “不麻烦,你办事靠谱,我放心。”老张拍拍他肩,“好好干。” 后来,烟厂业务越做越大,办公空间紧张,四楼的宿舍被收回,林秋水搬到了六楼。依旧是两人间,依旧是朝西的窗,只是楼层高了,离食堂远了,上下楼也多了几分辛苦。可他并不在意。对他来说,宿舍只是睡觉的地方,能安静、干净,就已经足够。 从红星饭店调来烟厂后,生活条件确实好了许多。宿舍有暖气,有热水,每层都有公用的洗漱间,比饭店那间临时搭的“科长休息间”强了百倍。可生活向来有得必有失,在饭店时,每月有津贴、有补贴,卸一车菜就能挣二十块,抵半个月工资;到了烟厂,这些外快全没了,反而开销越来越大。 原因无他,只因烟厂的地理位置太方便了。 烟厂东边的太安街,是太平市通往月光县的长途汽车始发站,也是月光县来市里的终点站。而烟厂距离市中心的人民商场,不过两站路。这一便利,像一块磁石,把老家的亲戚、同学、老乡全吸了过来。 “秋水啊,我明天去太平市办事,能不能在你那住一晚?”电话里,老家的人常这样问。 “没问题,”林秋水总是爽快答应,“我房间的另一个人不在这里住,来吧。” 有人来是真办事,有人是来看病,有人是来逛商场、买衣服,有人纯粹是“顺道看看你”。可无论理由是什么,每一通电话背后,都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他们信他,才会来找他;他们亲他,才愿意在他这儿吃顿饭、住一晚。 “秋水,我明天去市里买备件,顺道来看看你。”村里堂叔打电话说。 “行啊,叔,”林秋水热情回应,“您几点到?用不用我接您?” “不用接,我自己能找到。” 下班后,他带着堂叔去人民商场转转,请他吃顿饭,临走时塞上一两条平时自己攒的烟。 “秋水啊,每次来都让你破费。”亲友们常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应该的,”林秋水笑着回答,“你们大老远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知道,这份破费,不是负担,而是情分。父亲林承贤从小就跟他多次说过一个故事,邻村樊家庄有个年轻人,到市里工作后回村,跟街坊说话用普通话。 “啥时候回来的啊?”邻居问。 “昨天晚上回来的。”年轻人操着城里腔。 无论谁问,他都这么答。邻居们不高兴,告诉了他父亲。父亲当晚就把他叫到跟前,怒目而视:“街坊问你啥时候回来的,你怎么答的?” “昨天晚上啊。”儿子还是一样。 “再说一遍!” “昨天晚上。” “啪!啪!”两个耳光重重落下。 “你才出去几天,就把家乡话忘了!以后再敢说侉子话,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啥时候回来的?!”父亲再问。 儿子这才改口:“夜了嘿呀。” 父亲这才满意。 林承贤一遍遍讲这个故事,讲了多少遍,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无论走多远,都不能忘本;无论多体面,都不能在村里人面前“装大”。 “对村里人要敬重,”父亲常叮嘱林秋水,“有人来找你,是看得起你,你得好好招待。村里人要是瞧不上你,哪怕你当了市长,人家也不会搭理你。” 林秋水从小在村里长大,村里的规矩、说话的方式、待人的分寸,早已如春雨润物,渗进他的骨血。他郑重承诺:“爹,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许多年里,他一直深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视之为做人的根本。可后来,他静下心来再想,忽然觉得这故事漏洞百出,一个年轻人,能在村里对邻居说普通话,可回家面对亲爹,还会用“昨天晚上”?这不合常理啊。父子之间,哪有不讲土话的? 这故事,分明是村里人编出来吓唬孩子的,一则带着乡土气息的“寓言”,一则用以规训后代的“道德训诫”。它背后,有对“进城”的恐惧,有对“变质”的警惕,也有长辈对子女的控制欲,他们希望孩子出息,但不能“出格”;可以体面,但不能“忘本”。 可那些年,林秋水还是信了。他到市里读书、工作,始终坚持用家乡土话说话。他语速快,口音重,外地人听他讲话,常一头雾水。 “小林,你说话能不能慢点?”刚来烟厂时,同事常抱怨,“你说得太快,我们听不懂。” “我尽量慢点。”林秋水不好意思地笑。 “不是慢的问题,”同事无奈,“是你口音太重,我们听不清。” 他试过改,可一紧张,乡音就冒出来。直到结婚后,在妻子的耐心纠正下,他才勉强学会了一口“林氏普通话”,半生不熟,夹杂乡音,反倒成了他的标志。 “你现在说话,像广东广播员,”妻子笑他,“就是调子怪。” 他也笑:“改不了了,根在这儿。”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那个从月光县走出来的孩子。无论住进几楼的宿舍,无论在烟厂做到什么位置,他心里都清楚:他的根,不在光明大街,不在财务科,不在那间单身宿舍。而在那片金黄的麦田里,在父亲的旱烟袋中,在母亲不敢杀生的温柔里,在乡亲们一声声“夜了嘿呀”的乡音中。 那是他永远无法割舍的来处,也是他一生行走世间,最坚实的底气。 第十章 迎来送往 每当林秋水踏入烟厂的大门,那股浓烈而独特的烟草气息便如老友般扑面而来。它不是单纯的烟味,而是香精香料、烘烤、焦糖与法兰地酒香交织的复合气息,像一条无形的丝带,轻轻缠绕住他的呼吸,将他缓缓拉入这座老厂的岁月深处。 厂区中央,那根高耸的烟囱如一位沉默的巨人,日复一日地向天空吐出灰白色的烟雾。那烟,不疾不徐,像一封封未曾寄出的信,在风中缓缓飘散,又似在低语着烟厂几十年的兴衰与荣光。 “这味道,真带劲儿!”林秋水深吸一口气,心里暗暗感叹。他从小在林家庄长大,闻惯了柴火、泥土与庄稼的气息,从未想过,一种植物的香气,竟能如此醇厚、如此深邃。 走进车间,轰鸣声如潮水般涌来。巨大的机器整齐排列,像一支不知疲倦的钢铁乐队,奏响着工业时代的奋进之歌。工人们身着蓝白相间的工装,在流水线旁穿梭,动作娴熟,眼神专注。每一道工序,都精准得如同钟表齿轮的咬合。 烟叶从仓库运来,带着田野的余温,首先进入回潮工序。巨大的回潮设备如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干燥的烟叶轻轻包裹。水汽如细雨般均匀洒落,烟叶在适宜的温湿度中渐渐舒展,从枯黄变得油亮,仿佛从沉睡中苏醒,重新焕发生机。 林秋水凑近观察,忍不住想:“这烟叶,跟我小时候家里种的,形状差不多啊。”他想起父亲在自留地里弯腰收割的身影,想起那片金黄的烟田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的景象。 接着,烟叶进入切丝机。锋利的刀片高速旋转,寒光闪烁,将烟叶精准地切成宽窄一致的烟丝。切好的烟丝色泽金黄,如秋日麦浪,质地均匀,散发着阳光与土地的香气。 “这切丝机,可比咱村里切菜的刀快多了!”林秋水忍不住感叹。他想起小时候帮母亲切萝卜,那把钝刀磨得手都酸了,却还是切得歪歪扭扭。 烟丝随后进入烘丝环节。长长的烘丝管道内,温度与风速被精确调控。烟丝在温暖的气流中缓缓前行,水分被均匀蒸发,风味被进一步凝练。那浓郁的香气愈发浓烈,弥漫在整个车间,让人沉醉。 “这味道,真香!”林秋水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他虽从小不吃肉,但烟味却让他感到亲切,那是父亲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抽旱烟时的味道。 最后是卷制工序。卷接机高速运转,将烟丝均匀铺在雪白的卷烟纸上,迅速卷成紧实的烟支。每一支都粗细一致,外观光滑,宛如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 “这机器,可真够神奇的!”林秋水惊叹,“烟丝进去,烟就出来了。” 成品烟支经过检测,被整齐装箱,运往全省各地。这些卷烟,带着烟厂的温度与灵魂,走进千家万户,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原来烟是这样造出来的!”林秋水暗自思忖,“我爹要是知道,肯定会高兴坏了。” 在他自己看来,到烟厂工作,不过是人生中一次普通的转折,像平静湖面泛起的一圈涟漪。可对村里的亲戚和同学而言,这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那时候,能在省会太平市工作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而林秋水不仅在市里上班,还恰好在烟厂紧挨着发往月光县的长途汽车站,离市中心人民商场也只有两站路。这位置,简直是“黄金地段”。 “老林家的秋水,在省城烟厂上班啦!”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在村里传开。 从此,林秋水的办公室成了“接待站”。每天中午前,总有人陆陆续续找上门来。他们眼神热切,满怀期待,仿佛林秋水是他们在市里的“靠山”。 “秋水啊,我到太平了,你在哪呢?”电话那头,老家同学的声音充满兴奋。 “我在厂里上班呢。”林秋水回答。 “那我来厂里找你啊?”同学迫不及待。 来的人五花八门:有来买嫁妆的,有出差路过的,有从外地倒车特意来看他的。他们嘴上说着“顺道看看你”,可心里都打着同样的算盘:蹭顿饭,买几条便宜烟,最好还能白拿几盒。 “秋水啊,你最近身体可好?”来人先是寒暄。 “挺好的。”林秋水礼貌回应。 “我这次来,是给俺舅舅家的闺女买嫁妆的,”话锋一转,“你在烟厂财务科上班,能不能帮我搞几条‘灵参’烟?结婚用。” 林秋水始终记得父亲的叮嘱:“千万不能得罪村里的人。有些人觉得你对他好是理所当然;可你要是得罪了他,他能满村子说你坏话,连累家里人。” 所以,他总是拼尽全力,热情招待每一位来访者。笑容真诚,话语亲切,生怕有一丝怠慢。 “没问题,”他爽快答应,“我尽量想办法。” 可这“尽量”,却让他陷入了无尽的窘境。 自从来烟厂工作,他的日子愈发拮据。工资月初发,到二十号左右,便已花得一干二净,连饭票都买不起。无奈之下,他只能在现金出纳那儿打欠条,盼着下月发工资还钱。如此循环往复,整整两年半,他都在借钱度日。 刚来那会儿,亲戚同学还不多,一星期来一两拨。来了,他便领到厂北边的银河饭馆吃饭。他不吃肉,点菜时,总点西红柿炒鸡蛋、大葱烧豆腐,再加京酱肉丝和宫保肉丁,这两道荤菜是特意点给客人的,怕人说他“小气”。 喝酒也讲究:对长辈,买瓶白酒;对同龄人,问他们想喝白酒还是啤酒。他总是细心周到,尽力照顾每个人的感受。 “来,请坐。”他热情招呼,“今天咱们吃顿好的!” “秋水啊,让你破费了。”客人假意推辞。 “哪的话,您大老远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真诚回应。 林秋水从小在村里长大,对钱没概念,也不懂节制。请了几回客,工资便难以为继。饭店时的额外津贴没了,只能靠借钱过日子。他还曾得意地跟同事吹嘘:“大家是觉得他人好才来找我的。” 这话不假。酒桌上,亲友们确实对他赞不绝口:“秋水这孩子,真不错!有出息了还不忘本!” 他爱听这些话,几句夸赞,便让他飘飘然,仿佛自己真是众人眼中的英雄。 可日子久了,口口相传,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同学介绍同学,亲戚推荐亲戚,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找上门来。 “秋水啊,我是你表舅家二闺女的邻居,家里孩子结婚要用烟,你给弄几条‘华光’吧?” 每天好几拨人,他实在应付不过来。对他来说,接待一人,只是忙碌中的一件小事;可对来人而言,这是他们大老远跑来的“正事”,是天大的事,丝毫怠慢不得。 有一次,他中午要陪银行的人吃饭,实在抽不开身,没请同学林建芳。林建芳顿时火冒三丈:“你能对别人好,就得对我好,不然就是看不起我!” “建芳,不是我不请你,”林秋水解释,“今天真不行,我得陪银行的人。” “少来这套!”林建芳不依不饶,“我大老远来的,你却推三阻四,是不是觉得我没有用?” 林秋水愣住了。他觉得自己已尽力,却仍无法让所有人满意。那种被误解的委屈,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结果,工资更不够花了。他不敢跟父母说,该孝敬的不能少,该招待的不能怠慢。钱不够,只能一次次借钱。时间久了,同事们都摸清他的规律:发工资后二十天,他就没钱了。 “林会计啊,又要借钱啦?”现金出纳小张笑呵呵地问,“这月第几回了?” “小张,确实没钱了,下月一定还。”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实在没钱时,他只能带人去食堂吃饭。这与来人的期待相差甚远!他们以为会下馆子、吃肉喝酒,没想到却是食堂的喧闹与简陋。回去后,便有人议论:“秋水现在可小气了,请客就带人去吃食堂,连个肉菜都舍不得点。” 食堂卖饭票的李师傅,白白胖胖,四十多岁,早已看透他的窘境。每月月初,林秋水总是一次性买足饭票,可请客后就不够了。再买,就得单独找她。 “先给你饭票,下月再还也行,”她笑着说,“可别耽误了你招待老乡和亲戚。” 语气调侃,却藏着善意。林秋水明白,这是提醒: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小林啊,你这样下去可不行,”李师傅私下说,“一个月工资就那么多,老这么大手大脚花费,不是个办法。” “我知道,”他尴尬地笑笑,“可得罪不起家乡的人。” 偶尔,某个月到二十号,他没借钱,同事便好奇:“你怎么还不借钱?是发大财了,还是他们良心发现了?” 他只能苦笑。他知道,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 他站在烟厂门口,望着那根吐着烟雾的烟囱,忽然觉得,自己也像那烟,被风推着,身不由己地飘向远方,却始终无法真正落地。 第十一章 人情债台 日子像一条无声的河,缓缓流淌,不惊不扰,却从不停歇。林秋水的生活,被工作、应酬、借钱、还钱填得满满当当,像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一刻不得停歇。 “小林啊,你这宿舍都快成你们县驻市办事处了!”供应科的田文君师傅常打趣他,“门口该挂个‘月光县驻太平办’的牌子,再写上‘唐僧肉林秋水专卖店’,省得大家到处打听。” 同事们听了哄堂大笑,林秋水只能尴尬地笑笑,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这玩笑背后,是真实的压力,是别人看不见的疲惫。 后来,两件事的发生,像两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第一件,是堂叔林承惠的到来。 林承惠在天威镇水电站上班,是林秋水父亲的堂弟,血缘近,辈分高。他来过几次,林秋水每次都热情招待,带他逛商场,陪他吃饭,生怕慢待了长辈。 那天上午十一点,林承惠带着单位一个同事又来了,一进门,便开门见山:“秋水啊,叔这次来,是给单位办事的,要买十条‘灵参’烟。” “灵参”?林秋水心里一沉。这烟在当时是高档中的高档,市面上紧俏得厉害,普通人想买都买不到。十条“灵参”烟价格不菲。 “叔,这烟不好弄,得领导批条子……”林秋水犹豫道。 “你在烟厂上班,这点小事还能难住你?”林承惠拍着他的肩,语气轻松,“你能办,叔信得过你。” 林秋水拗不过,只好在繁忙的工作间隙,跑前跑后,托关系搞批条,总算把烟弄到了。他把烟小心翼翼地放在办公桌上,像守护一件贵重物品。 “叔,烟我给您准备好了,”他小声提醒,“这十条‘灵参’烟可不少钱,我工资还没发,先垫上了。” “知道知道,叔还能亏待你吗?”林承惠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仿佛这钱本就不算个什么事。 临近中午饭点,林承惠带着同事又返回烟厂,若无其事地拿起烟,心安理得地等着林秋水请客吃饭。 林秋水又去银河饭馆订了桌,点了几个好菜。席间,林承惠巧舌如簧,把林秋水夸得天花乱坠。 “秋水啊,你小子年纪轻轻有出息!村里就属你有能耐,在省城大厂上班!”他举杯敬酒,“叔回去一定好好宣扬,让全村人都知道咱老林家出了个有本事的人!” 林秋水听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菜一道道上,酒一杯杯喝,可林承惠对烟钱只字不提。 他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是晚辈,怎么好向长辈要钱?再说,林承惠那些甜言蜜语,像一层层糖衣,把他裹得严严实实,让他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饭后,送走他们,林秋水自我安慰:别急,叔叔或许忘了,回头会还的。 可没过几天,林承惠又带着两个同事来了,这次不买烟,就等着吃饭。 “秋水啊,这次叔来市里办事,顺便看看你。”他笑着说。 “哦,叔,这次住多久?”林秋水问。 “得两天呢,单位派我来办事。”林承惠笑得坦然。 林秋水心里明白:显摆、占便宜也就罢了,可上次的钱,总该给吧?一码归一码,这道理谁都懂。 他几次含蓄提醒,林承惠却像装睡的人,充耳不闻。 林秋水鼓起勇气,想直接要钱,可话到嘴边,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了回去。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一句:“叔,最近忙不忙?” 林承惠哈哈一笑:“还行,就是事儿多。” 一来二去,那笔钱,就这样被赖掉了。 林秋水节衣缩食,分期还了好几个月,才把这窟窿补上。每次还钱,他都像吞了黄连,有苦说不出。可又能怎样?在亲情的名义下,他只能默默承受。 第二件事,更让他心寒。 林秋水在烟厂工作,认真负责,尤其在会计核算和对外付款上,规规矩矩,从不越界。可他在人情上,却大大咧咧,毫无防备。他内心纯净,坚信人性本善,总以为自己真心对人,别人也必会真心待他。 “秋水啊,帮我开条子买几条烟呗?”熟人常这样说。 “没问题,要哪种烟?”他总是爽快答应。 他帮人开票,让他们自己去现金出纳那儿交钱。对关系近的,若对方说钱没带够,恳请他先垫上,他想都不想就答应,既不怀疑,也不记账,更不要借条。在他看来,信任不该被借条玷污。 “没事,你先用,等你有了再还我。”他常这样说。 直到月底清账,现金出纳张涛一脸凝重地对他说:“林师兄,这儿有张大借条,你还没还呢,也该处理处理了吧?” 林秋水一愣,以为开玩笑:“什么借条啊?我都还清了。” 张涛不笑,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借条,摆在他面前。 林秋水定睛一看,顿时头皮发麻,那上面赫然是他的签名,金额大得惊人,是一整箱高档烟的钱!对他而言,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这……这不可能啊!”他结结巴巴,“我什么时候签过这么大的借条?” 他拼命回想,可找他买烟的人太多了,经手的事也太杂,根本理不出头绪。 李金兰科长早就知道林秋水性子单纯没有心机。见他如此狼狈,立刻发动同事一起帮他回忆。 “小秋啊,你仔细想想,最近都帮谁买过烟?”李科长耐心问。 林秋水冥思苦想:“有我二舅,还有表叔,还有几个同学……” “具体是谁借的钱?” 他摇摇头:“记不清了,都是熟人,我没让他们打借条。” 真是“人在办公室坐,锅从天上来”。他一片赤诚,却背上一笔糊涂账。 “这可怎么办啊?”他急得直搓手。 “别急,”李科长安慰,“我帮你想想办法。” 最后,李科长扣了他一个月奖金,剩下的欠款用部门的钱垫上。即便如此,有同事不满了。 “李科长,这不公平,”有人私下抱怨,“为什么我们要替他还钱?” “小林不是故意的,”李科长解释,“他就是太单纯,容易相信人。” 有个中年女同事私下对林秋水说:“小林子,你以后别管买烟这些闲事了,又费力又不讨好,还连累大家替你还钱,你图啥呀!” 销售科的王建生也曾问过他:“你帮人买烟,挣了多少钱?” 林秋水一脸茫然:“挣什么钱?我怎么不知道买烟还能挣钱?” “你少装糊涂,”王建生冷笑,“帮人买烟能拿回扣,这是公开的秘密。” “回扣?什么回扣?”林秋水真不懂。 王建生摇头不信:“你天天给这么多人买烟,要说不挣钱,谁信?” 林秋水确实不知道。他帮人开票,人家自己交钱,他从不插手。他还得请客吃饭,这话若说出去,谁信?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回扣,”他解释,“我只是帮忙开票。” “得了吧,”王建生一脸不信。 没过多久,王建生在厂里被钢管碰破了脑袋,鲜血直流。林秋水恰好在场,二话不说,冲上去扶住他,陪他去医院,挂号、缴费、取药,忙得像个陀螺。 等伤治好,已近中午。王建生感激涕零,要请客吃饭,林秋水婉拒。 “这点小事,不用客气,”他说,“你好好休息。” 回厂路上,王建生被他的善良深深打动,再次提起买烟的事。 “以前我真以为你帮人买烟挣钱呢,”他感慨,“没想到你人品这么好,这么乐于助人。你看单位那么多人,看见我受伤,连句问候都没有,就你一个人伸出援手。我之前真是错怪你了,你可一定要原谅我啊!” 林秋水微笑:“这都是我该做的,同事之间互相帮助,不是很正常吗?不用谢。买烟的事,我真就是单纯帮忙。不光没挣钱,这个月还因为那笔糊涂账被扣工资了呢。” 王建生不住点头:“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 这两件事,像两记重锤,砸在林秋水心上。 他坐在宿舍里,望着窗外的夜色,陷入沉思。 “我是不是太容易相信人了?为什么我总是被别人坑?” 他满心自责,不停反思:看看自己都结交了些什么人!怎么会有如此没良心的人,肆意利用自己的信任? 他明白,能欠下这么大一笔钱的,必定是极亲近的人。他每日迎来送往,为别人奔波,低声下气求人办事,耗费了多少时间精力;管吃管喝,还帮忙买烟,搭钱搭力,可最终得到了什么? 在这人情冷暖的世间,他仿佛迷失了方向。 他想起父亲的话:“做人要正,做事要实。”可现实却告诉他:正直,有时会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善良,有时会成为自己受伤的刀刃。 他开始明白,人情不是无底洞,信任也不是无条件的馈赠。 他依旧愿意相信人,但不再盲目;他依旧愿意帮忙,但学会了设限。 因为,真正的善良,不是无底线的付出,而是在看清世故后,依然选择温柔地活着。 而他,还在成长。 第十二章 人心凉薄 林秋水终于被一场场人情债浇醒了。 那笔糊涂账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日日夜夜提醒他:原来亲情不是铁板一块,朋友也不全是真心相待。那些曾在他宿舍里谈笑风生的亲戚,那些一口一个老同学的故人,竟也有伸手就拿、拿了就赖的。他开始独自坐在六楼宿舍的窗前,望着厂区那根吐着白烟的烟囱,一遍遍回想那些面孔,一遍遍复盘那些对话。 他几乎可以断定,让他背上那笔巨款的,就是堂叔林承惠。 果不其然,不久后,林承惠又来了。 “秋水啊,叔这次来,是给单位办事,要一箱‘灵参’烟,你先垫上,回头就还。”他笑得依旧坦然,仿佛上次那笔钱从未存在过。 林秋水这次没有犹豫。 “叔,这回真不行。”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厂里现在查得严,个人借款要科长签字,我实在没法垫付。” “秋水啊,叔都跟同事说好了,”林承惠陪着笑脸,“你帮叔想想办法,叔的脸不能丢。” “真不是我不帮忙,”林秋水苦笑,“您看,以前替人买烟垫的钱,到现在我还没还完呢。” 林承惠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没再说话,拎起包,饭也不吃了,转身就走。 林秋水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清醒。他终于明白,有些人,你越大方,他越贪婪;你越退让,他越得寸进尺。善良若无边界,便成了别人踩踏的垫脚石。 从那以后,他变了。 一般亲戚来买烟,他依旧开票,但不再多言,客气地送出门外。若有人死缠烂打,他也不再请下馆子,而是直接带到食堂,点两碗米饭,买两盘菜,吃饱就好。 “秋水啊,咱都老同学了,你就不能给哥们拿两条‘华光’尝尝?”来人涎着脸说。 “哥们啊,真对不住,”林秋水公事公办,“现在买烟管的严了,都要凭领导批条,您要买多少我到销售科给您申请和开票,您自己去交钱。” 若是来办事,钱没带够,他也再不轻易打欠条,而是坦然告知:“等下次带足了钱再来吧。” 对于那些只想蹭吃蹭喝、占便宜的人,他不再大手大脚。即便去饭店,也只点几个家常菜,确保吃饱就行。 “来,咱们今天简单吃点,”他点着菜单,“西红柿炒鸡蛋、大葱烧豆腐,再来两碗米饭,您看行不?” “这……咋没荤菜啊?”来人面露不悦。 “找我的人太多了,我每月的工资几乎都用在请客吃饭上,我手里没有钱了,”林秋水面不改色,“您凑合着吃吧。” 可对于那几个真正与他血脉相连、情同手足的家人和铁哥们,他依旧如往昔般热情。堂哥从外地来,他二话不说,直奔银河饭店,点上好酒好菜,喝得酩酊大醉。 “哥,你来啦!”他激动地搂住堂哥的肩膀,“走,今天必须好好喝一杯!” 这种转变,立竿见影。以往每月频繁打欠条的窘境,如今减少到发工资前一周才出现一次。同事们见状,给他起了个新外号:“礼拜欠条”。这称呼带着调侃,也透着无奈,一直持续到他结婚后,才彻底终结。 可这改变,也带来了副作用。 许多人早已习惯了他从前的大方。他送烟时,他们拿得理所当然,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如今烟给少了,菜减了,酒也降了档次,他们便开始心生不满。 “老林家那小子,现在可了不起了,请个客就点俩素菜,连个肉菜都没有。”村里人这样议论。 田文君师傅听说了,用了一个词形容这种现象“乞丐效应”。 “田师傅,啥叫‘乞丐效应’?”林秋水不解。 田师傅是供应科的元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慢悠悠地抽了口烟,说:“这‘乞丐效应’啊,就是说一个乞丐,你天天给他十块钱,起初他对你感恩戴德,把你当恩人。可时间久了,他觉得你有钱,就该给他;你不给,就是你的错。再往后,他觉得你给钱是天经地义,哪天你要是不给了,他就会理直气壮地问你:‘我的钱呢?’到最后,你们从施与受的关系,变成了仇人关系。” 林秋水听罢,久久无言。 他终于明白,自己曾经的大方,在某些人眼里,不是情分,而是义务;不是馈赠,而是理所当然的索取。他悔恨自己为何当初那般盲目善良,为何不懂得设防。以至于后来,一想起那些人,他就在心里嘀咕:这些人,往日与我关系不是挺亲近的吗?后来都去了哪里?以前那么要好,怎么后来连面都见不着了? 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在这些人眼中,“有利可图”才是亲近的缘由,“有光可借”才是结交的标准。说白了,他们不是朋友,而是“利用者”。 财务科有位天津大姐,拿他买烟的事打趣,说了一句话,极为形象:“奋不顾身冲上去,遍体鳞伤倒下来。”这话,恰似他这段经历的真实写照。 他把这一切讲给父亲听。父亲听后,气得脸色铁青,拍着桌子说:“我让你对村里人好,可没让你借钱贴钱啊!你那个叔叔,自幼就爱占便宜,不懂事。往后他若再找你,再也不要帮他办事了。” 好在没过多久,林秋水结婚了。单位管理也越发严格,每月借钱的事终于彻底画上句号。那些从前老来厂里占便宜的人,见无利可图,便渐渐疏远了他。 有一年,村里组织小学同学聚会,林建芳在酒桌上向他抱怨:“以前我去找你买烟,你又是管吃又是管喝,后来我再去,你咋就冷淡了呢?你是不是忘了咱们小时候是同学啦?” 林秋水听后,心中怒火中烧,真想破口大骂:这都什么人啊!把占便宜当理所当然,还有没有是非观念?我又不是你爹,凭什么无条件管你吃喝?可他终究还是强忍着怒火,选择了沉默。 他知道,有些人,你越解释,他越觉得你小气;你越退让,他越觉得你理亏。真正的成熟,不是愤怒,而是看透后的平静。 林秋水在烟厂财务科工作四个月后,部门迎来了一位新同事张涛。 张涛来自河东省临彰市交河县五家村,经贸学院企管专业毕业,被分配至太平烟厂,起初在制丝车间分拣烟叶。后来,财务科现金出纳调走,李金兰科长几经争取,才把在车间实习了一年半的张涛调了过来。虽说他学的是企管,但前几个月已通过自学考取了会计证,组织科便将他归入财务人才之列。 谁能料到,张涛刚来不久,便摊上了一件极为棘手的麻烦事。 那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闯进财务科,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要找张涛。她刚迈进现金出纳的屋子,里头便传来激烈的拉扯声、摔打声,还有女人的嘶喊声,声声震耳欲聋。 “你必须跟我结婚!我老公发现咱们偷情后,已经跟我离婚了!”她哭喊着,声音尖厉,像一把刀划破办公室的宁静。 整个过程中,基本是她在单方面倾诉,张涛几乎没吭声。从她的控诉里,大家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是经贸大学的老师,四十三岁,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在外地上大学。丈夫在化工厂三班倒。她与张涛是老乡,张涛家境贫寒,她曾多次资助他学费、衣物。久而久之,趁丈夫上夜班,两人越了界,发生了关系。 她说,她为张涛付出了太多,甚至为他打过一次胎。有一次,丈夫突然回家,当场撞破丑事。自那以后,夫妻天天吵架,最终离婚。张涛曾承诺毕业后娶她,可一毕业,家里就给他介绍对象,他随即与新女友交往,去她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得知后,便跑到单位大闹,非要张涛与对象分手,娶她为妻。 李科长赶忙上前拉架,却被她当作了诉苦对象。她开始滔滔不绝地倾诉,从张涛上学讲到两人偷情,甚至连他屁股上有胎记这种私密细节都抖了出来,接着又哭诉他忘恩负义,如今她已离婚,他必须负责。 李科长好言相劝,可她根本不听,反而要求李科长主持公道,不能纵容张涛道德败坏。 从那以后,她多次来厂里闹事,每次都闹得鸡飞狗跳,引来无数围观。李科长私下找张涛谈话,他只承认接受过资助,坚决否认答应过结婚。可一到老师面前,他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过多久,张涛辞去了烟厂的工作,调回老家县财政局。这场风波,才终于平息。 林秋水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张涛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人情债,想起了堂叔的无赖,想起了同事的误解。他忽然明白,生活从不只有温情,也有算计、背叛与不堪。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愿变得冷漠。 他知道,真正的善良,不是无底线的付出,而是在看清世故后,依然选择对值得的人掏心掏肺。 而他,还在学习。 第十三章 雷霆手段 一九九二年的年底,天冷得厉害,太平市的天空灰蒙蒙的,像块洗褪色的旧布。林秋水站在太平烟厂财务科的窗前,望着远处光明大街上那座红砖老旧的市塑料厂。厂门口的铁门半开半关,像一张没力气的嘴,默默地喘着气。几根断了半截的旗杆在风里晃悠,看着随时都要倒下来。 他二十六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眼睛里透着坚定和聪明劲儿,身板笔直,浑身都是朝气。来烟厂财务科干了四年,他从一个普通会计成了业务骨干。每笔账的来龙去脉他都清楚,凭证里一点点不对的地方,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同事们都夸:“小林这双眼,比扫描机还准。”他做事认真,做人踏实,从来不张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赢得了领导的信任和同事的敬重。 但他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正在悄悄转动,一场风暴正冲着他来。他只知道,窗外远处那座老厂房,像个没力气的病人,正静静地等着人来救。 八十年代那会儿,塑料厂也曾经过得挺风光。那时候厂门口人来人往,订单像雪片一样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车间里机器整天轰隆隆地转,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厂子就像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不停地赚钱,在市场上混得风生水起。 可时间不等人。到了九十年代初,市场一下子变了样,沿海地区的轻工业冒出头来,产品更新换代快得很。塑料厂的产品老掉牙了,功能落后,价钱还贵,慢慢就被市场甩在了后头。货卖不出去,堆在仓库里像一座座小山。资金链也跟绷紧的弦似的,啪的一声就断了。厂子一下子陷入了绝境,像条在风浪里颠簸的破船,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工人工资一拖再拖,大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每天为吃饭发愁,眉头皱得紧紧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和憋屈。家里的担子、生活的压力,像刀子一样扎在每个工人的心上。不满的情绪像地下的暗流,在厂里悄悄地涌动,越积越多,就像快要爆发的火山。工人们怨声载道,聚在一块儿说的都是日子的难处和对未来的迷茫,声音里全是无助和绝望。 为了救活这个快不行的厂子,塑料厂的领导们想破了头,日夜琢磨着找条活路。他们学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做法,搞起了车间承包制。按规定,承包车间的人每年交一笔管理费,就能自己经营,自己承担盈亏。承包车间的人又把任务分下去,搞班组承包,班组每年交个厂房机器使用费就行。这看着挺灵活、挺有希望的经营方式,实际操作起来却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惹出了一堆麻烦。 在层层分包的过程中,少数人靠着自己的门路和资源,一下子挣了好多钱,过上了好日子。他们开好车、住好房,进出高档场所,日子过得美滋滋。可大多数职工却倒了大霉。他们丢了饭碗,无奈地成了失业大军中的一员。失业的痛苦像把锋利的刀,直扎每个职工的心。他们到处找活儿干,却处处碰壁。生活的艰难让他们绝望极了,前面的路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光亮。 “我们干了一辈子,说没工作就没工作了?”一位老工人蹲在厂门口,手里攥着一把皱巴巴的欠条,声音带着哭腔,“孩子上学要钱,老人看病要钱,我这一双手,还能干什么?” 不满的情绪在厂区悄悄蔓延,像地下的暗流,越积越深。失业职工们为了讨回自己该得的,为了让日子重回正轨,纷纷走上了上访和告状的路。那会儿上访和告状的事儿一个接一个,越闹越凶。其中有两次下岗职工的集体上访,更是闹得满城风雨。他们成群结队地聚到市政府门口,情绪激动,眼睛里冒着火。他们拉条幅、举牌子,上面写满了对不公平的抗议和对权益的要求。他们高举着手喊口号,喊着“我们要工作”“还我工资”,声音大得震天响。甚至为了引起重视,他们还堵了马路,一下子交通就瘫痪了,整个城市好像陷入了一场混乱。那场面,看得人心里直发颤。 塑料厂和卷烟厂,跟市委市政府,都在光明大街上。卷烟厂在市府南边,塑料厂在北边,相距不到五百米。每次职工一上街,市领导在办公室窗前,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听见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这简直是打我们的脸!”一位副市长气得拍桌子。 影响远不止这些。市政府是城市的脸面,每天要接待上级领导、外地代表团、外商考察团。可现在客人还没进大楼,先听到的是愤怒的喊声,看到的是乱糟糟的场面。太平市的名声,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 “不能再拖了。”市委常委会上,市委张海峰书记语气沉重,“塑料厂的问题,必须解决。和平市长,你亲自过问一下吧,各部门都要全力配合,这涉及到我们太平市安定团结的大局,涉及到能否招商引资的大事。” 市长李和平当场表态:“按照张书记的指示,我一定全力以赴,尽快解决,绝不能让塑料厂的事情拖全市的后腿。” 兼并,成了唯一的出路。 那会儿的太平市,纺织企业和医药行业是市里的两大龙头。有人提议让纺织企业接手,可十几家国有纺织企业都在忙着改制,想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找条新路和生路。可市场竞争太激烈了,像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残酷得很。纺织企业自己又一堆问题,设备陈旧、技术落后、职工众多、管理混乱……这么多问题凑一块儿,好多职工都下了岗,没了工作。企业也连年亏损,账上的数字像一个个沉重的包袱,压得企业喘不过气。自己都顾不过来,这些纺织企业哪还有力气兼并塑料厂?简直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又有人提议让药厂来接管,太平市的十几家药厂效益不错,有能力办这事。可领导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药厂那股味儿,十里地外都闻得见。上级领导来视察,还没进市委市政府的门就捂鼻子,这像什么话?太影响全市形象了!” 方案一个个被否决,市领导们急得团团转。 就在这时候,市里碰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南方的螳螂集团想在北方建厂。 螳螂集团是国内冰箱行业的大佬,牌子响,技术先进。要是能引来太平,不光能带来大笔投资,还能拉动上下游产业链,创造上万个就业岗位。这对正在转型的太平市来说,简直是场及时雨。 主管工业的王学兵副市长,为这事儿费尽了心血。他知道,这不光是城市发展的机会,更是他个人前途的关键一步。为了招待螳螂集团老总李云,他亲自作陪,酒桌上真刀真枪地喝,一杯接一杯,喝得满脸通红,就为留个好印象,把螳螂集团拉到太平市生根结果。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塑料厂的职工又上街了,把市政府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市长李和平这天早晨一进办公室,脸就沉了下来。他猛地一拍桌子,对秘书吼道:“通知王副市长和各相关部门,十分钟后开会!” 秘书小齐心里一紧,本来想说“人不一定到得齐”,可一看市长那张铁青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赶紧打电话通知。 十分钟后,会议室里只坐了一半不到的局长。王学兵副市长刚到,李和平就冷着脸说:“开会,不等了。现在比通知时间晚了五分钟,再来的人站着听。” 他环视全场,目光像刀子一样:“今天有两个事。一是工作状态问题,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关键时候,要是市里的局长连按时开会都做不到,”他指着左边墙上的标语,“还谈什么‘夙夜为公,勤政为民’?又指右边,“更别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了?”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李和平接着说:“第二个事,塑料厂的问题,不能再拖了。必须在螳螂集团考察团来之前,彻底解决。要不然,影响的不是一个厂,而是整个太平市的未来!” 王学兵副市长坐在旁边,脸都白了。他知道,要是这事儿办不好,螳螂集团的投资项目很可能就黄了,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市府大门被堵,这事儿确实让人心烦意乱,像块大石头压在大家心上。轻工局作为塑料厂的主管单位,张局长第一个站起来,简单介绍了塑料厂现在的状况和已经采取的措施。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像位医生在宣布病人的病情:“截至上个月,塑料厂已经连续十一个月拖欠职工工资,负债总额达到三千二百万元,库存积压价值八百万元,设备闲置率超过百分之七十。职工上访三十七次,其中两次造成交通瘫痪,社会影响特别坏。” 王学兵副市长主管工业,接过张局长的话说:“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效益好的单位把它兼并了,这事儿不能再拖了。”他语气坚定,眼神里透着急切。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螳螂集团的考察团很快就要来了,要是塑料厂的问题解决不好,太平市的招商引资大局可就全毁了。 城建局的办公室王主任,手里紧攥着笔记本,脚步匆匆地迈进会议室。他正四下张望,打算找个座位坐下,这时,李和平市长那如炬的目光直直地射了过来,盯着他问道:“你们局长呢?” 王主任赶忙回答:“局长们都有事不在,派我来参会。” “迟到了半个小时,你就站着听会吧。” “我……”办公室主任刚想开口解释。 “我不听解释。接着开会!”李和平市长毫不留情,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空气好像凝固了。王主任涨红了脸,默默站到墙边,像一尊被罚站的雕像。他低着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笔记本的边缘。他心里明白,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会议,而是一场风暴的中心。市长的火气,不光是因为有人迟到,更是因为太平市的尊严正被一次次踩在脚下。 张局长满脸无奈地叹口气,接着说:“这段时间,我们也联系过几个单位,刚一接触,人家要么不敢,要么不愿意接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不是我们不努力,是塑料厂这摊子,实在太烂了。” 这几年,像塑料厂这样的情况没少发生。事实证明,对这类企业不管不问,任由它们破产关门,负面影响太大,留下的后遗症太多,职工失业、家庭破碎、社会动荡。大家发现企业承包这条路走不通后,眼下似乎也只有兼并这一条路可走了。于是,参加会议的人都表态,一致支持找个合适的好单位来兼并塑料厂。 会议快结束时,李和平市长总结说:“按会上讨论的意见,一是尽快拟个整顿机关作风、严格工作纪律的通知,发到全市各个单位。搞一次专项检查,加强纪律考核,彻底改变政府机关散漫不作为的现象。二是相关部门要继续加大力度,多联系相关单位,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企业接手塑料厂。市政府可以给些优惠政策,全力支持这件事。半个月内,这事儿必须有个眉目,不能再拖了。我们要站在政治高度,赶快解决问题,绝不能影响太平市改革开放的大局,也绝不能影响经济发展的大方向。另外,今天早上我从卷烟厂路过,心里突然有个想法,烟厂效益一直不错,能不能让烟厂出面来兼并塑料厂呢?学兵市长,你们再仔细商量一下,要是觉得可行,就赶紧去联系落实。” 第十四章 拨云见日 会后,王学兵副市长一点没敢耽搁,立马把轻工局、财政局、税务局几个部门的头头叫到一块儿。他脸色凝重,语气严肃:"这事儿耽误不得,你们现在就去找太平卷烟厂谈,务必把兼并塑料厂的事情敲定下来。" 几个局长不敢怠慢,当即就驱车去了烟厂。在烟厂的会议室里,大家开门见山,一点不绕弯子。轻工局的张局长先开口:“这事儿对你们烟厂可是个大好事。塑料厂那块地白给你们用,相关的税费市里都能给免了,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 财政局的李局长接着说:”是啊,你们烟厂现在不是正愁没地方扩大生产吗?这下可解决大问题了。如果兼并成功,财政一定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给予最大程度的支持" 税务局的王局长也帮腔:"市里这次是下了大决心的,能给的支持都会给到位。税费减二免三的政策,可是很诱人的。" 可烟厂的领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带着犹豫。最后还是秦海生厂长开了口:“各位领导,这事儿不是我们不愿意,实在是塑料厂那个摊子太烂了。光是安置职工就是个大问题,更别说那些老旧设备都要更新换代,这得花多少钱啊?" 几个局长交换了个眼神,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可是政治任务,你们得站在全市的高度来看问题。塑料厂的职工要是再闹起来,影响了市里的形象,到时候大家都不好看。" 局长们把话说到这个程度,秦海生厂长也考虑到今后各方面工作都离不开市里的支持,不敢把关系弄僵,就语气缓和道:“市政府的意见,我们一定高度重视,我们马上就召开厂务会进行讨论研究,尽快拿出具体意见,报市政府。” 一周后的市长办公会上,气氛格外紧张。李和平市长扫视全场,目光最后落在轻工局张局长身上:"上次说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张局长赶紧站起来,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市长,我们已经和烟厂谈了三轮了。他们原则上同意,就是还有些具体问题……" "具体问题?"李和平打断他,"都什么时候了还讨价还价!到底是什么问题?" "主要是人员安置和设备更新的资金问题。"张局长擦擦汗,"烟厂希望市里能在税收上多给些优惠,还想请银行提供低息贷款。" 王学兵副市长插话道:“市长,烟厂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塑料厂这个烂摊子,谁接手都得掂量掂量。我看需要市政府大力支持一下。" 李和平沉吟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这样,财政局和税务局赶紧研究个方案,看看能给他们什么支持。银行那边我去说。"他突然加重语气,"但是,半个月内必须把这事定下来!螳螂集团的考察团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候塑料厂的职工要是再来堵门,咱们太平市的脸往哪儿搁?" 他转向王学兵:"学兵市长,这件事你亲自盯着,每天向我汇报进展。哪个环节卡住了,立即解决,解决不了就直接来找我。" "好的,市长,我一定抓紧办。“王学兵连忙点头。 李和平又看向办公室主任:”机关作风整顿的方案我看过了,还得再细化。考核措施要具体,不能含糊。下周开始,我要看到实实在在的转变。你们别光发文,还要派人去各局暗访。发现一个处理一个,不管是谁,绝不姑息!" 会议在紧张的气氛中结束。王学兵立刻把相关部门的负责人留下来开小会:"刚才市长的话大家都听到了,时间紧任务重。轻工局继续和烟厂谈,三天内必须达成初步协议。财政局和税务局抓紧研究优惠政策,明天我就要看到具体方案。银行那边,我亲自去跑。" 在烟厂这边,厂领导们紧急召开了几次会议,专门讨论兼并塑料厂的问题。这天,秦海生厂长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及重点岗位人员开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很激烈。 "塑料厂那个烂摊子,接过来就是个大麻烦啊!"生产科长直摇头。 "可是那块地确实难得,"基建科的同志说,"咱们厂现在就是想扩大也没地方,这可是个好机会。" "关键是职工安置问题,"劳资科长皱着眉头,"三百多号人,可不是小数目。塑料厂是集体企业,咱们是国营企业,劳动关系隶属不同。"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各种意见都有,但是大部分人都赞成兼并,只是存在不少实际困难。最后还是秦厂长拍了板:"市里这么重视,咱们也不能光考虑自己的困难。这样,这事咱们先接下来,具体问题再慢慢解决。" 于是,在市里的积极协调下,最终决定由太平烟厂兼并塑料厂,成立“太平卷烟材料包装厂”。这个新厂保持集体企业性质,职工的工资关系还归市劳动局管。因为太平卷烟厂是国营企业,职工关系在省劳动厅,直接合并的话,劳动关系、工资关系都不好办。新厂经营范围初步确定,主要生产滤嘴棒、铝箔、打包带、水松纸这些卷烟辅料,塑料产品整合成一个车间,继续生产。 消息传到塑料厂,工人们高兴坏了,一个个脸上笑开了花。他们自发地放起鞭炮,敲锣打鼓,像过年一样热闹。多少天了,他们终于看到了希望。 厂里很快成立了兼并资产核查小组,林秋水因为分管内部银行和往来账项,业务能力强,财务知识全面,被抽调到组里参加评估工作。当他第一次走进塑料厂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哪里像个工厂啊?厂房破旧不堪,墙皮大块大块地往下掉,屋顶漏雨漏得厉害,好几处地方都快塌了。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把路都堵死了。设备更是老旧得不像话,锈迹斑斑,有的甚至连开关都找不到了。 财务账目更是一团糟。厂里欠了一屁股债,银行账户上就剩下几百块钱,连这个月的水电费都交不起了。 林秋水站在车间里,伸手摸了摸一台老注塑机,手指上立刻沾满了铁锈。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机器不会骗人,它锈了,就是人心散了。”看着眼前这破败的景象,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厂子曾经也是市里的骄傲,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 不过塑料厂也不是一无是处。最让烟厂动心的,是那四十多亩地。太平烟厂建厂早,那会儿还在郊区,现在早就被城市包围了,想扩大都没地方。塑料厂就在光明大街北边,离烟厂很近,这块地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地方。 塑料厂有一百八十多名在职职工,还有二百多退休工人。这些人的安置是个大问题,但对烟厂来说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正好可以让他们顶替一些车间和库房里雇的临时工。 经过反复磋商,最终拿出了一个兼并方案:土地无偿划拨,资产和债务全部由烟厂承担,所有人员都由烟厂负责安置。 这些天,林秋水忙得脚不沾地。白天在塑料厂清点资产账目,晚上回烟厂整理资料,经常忙到深夜。他虽然累,但觉得很充实。看着这个濒临死亡的厂子终于可以重新焕发生机,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他常常想起父亲当年在林家庄办乡镇企业的情景。那会儿也是从一穷二白起步,困难不比现在少。父亲常说:"人可以不追求当官,但必须追求干事业。"这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 有时候加班晚了,陶娇娇会来办公室帮忙。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她总是心疼地说:"别太拼命了,身体要紧。"林秋水却笑着说:"没事,能参与这样的大事,再累也值得。" 塑料厂问题的顺利解决,可谓是恰逢其时。就在兼并方案敲定后不久,螳螂集团正式决定在太平市投资建厂,新建一个现代化的冰箱生产基地。三千万元的投资,一千二百个就业岗位,还不算带动的上下游产业,这对太平市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市委市政府对此十分满意,河东省政府也给予充分肯定,主管这项工作的王学兵副市长功不可没。不久之后,他就被提拔到沙台市担任市委副书记、市长。临走前,他特意来到塑料厂,看着正在变得焕然一新的厂区,感慨地说,"这件事办得好啊,既救活了一个厂子,又为市里争了光。" 林秋水站在人群中,望着这片曾经破败不堪、如今焕发生机的厂区,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但他相信,只要脚踏实地地干,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第十五章 初掌财权 一九九三年底,冬天的寒意还没完全散去,太平市的天空却已经透出点春天的意思了。烟厂一下子拨出四百多万注册资金,正式成立了太平市卷烟包装材料厂。这不光是厂子要扩大,更是要救活一个厂子,关乎着好多人的饭碗呢。 原来的烟厂厂长助理、技术改造办主任陈志伟,凭着丰富的经验和开拓创新的能力,当上了卷烟包装材料厂的厂长。他快五十岁了,身板笔直,眼神锐利得像老鹰,说话干脆有力,是那种不怒自威的领导。八十年代那会儿,他带着技术团队完成了烟厂生产线的现代化改造,大家都说他是”太平卷烟工业的脊梁”。现在他接过这个重担,像个老兵重回战场,眼神坚定,脚步沉稳。 秦安当了厂办公室主任,这个人特别会来事儿,在什么场合都能应对自如。他体态丰腴,面色红润,待人接物总是笑脸相迎,说话办事圆滑周到,就像个在社交场上特别吃得开的主儿。他伺候领导特别周到,像个贴心的管家,总能敏锐地察觉到领导需要什么,及时送上关怀和帮助,所以领导们都特别喜欢他,在厂里人缘也好,左右逢源。 潘万峰当了生产办主任,负责管生产这摊事。他是技术出身,平时话不多,但做事特别有章法,车间里每道工序、每台设备,他都门儿清。他常念叨:”一支一缕皆良心,一丝一叶总关情。”他是那种把工作当信仰的人。 林秋水被委以重任,当上了计划财务办主任。那时候他才二十六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袁树林当了技术办主任,负责技术革新和管理。材料厂下设四个车间,分别是铝箔车间、滤嘴棒车间、水松纸车间和塑料加工车间。因为铝箔纸、滤嘴棒和水松纸都是烟草专用制品,销售渠道比较特殊,只能供应给本厂烟厂,所以销售不成问题,质量才是关键,每个车间都专设了分管质量的副主任。塑料加工车间专门则专设了个主管销售的副主任,负责开拓市场。 这时的林秋水,满腔热血,工作热情高得不得了,好像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他业务能力突出,又勤奋好学,虽然孩子才一岁多,家里事不少,但他还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工作和学习上。任职半年多来,他像个勤快的探路人,把材料厂的各项业务流程摸得门儿清,对材料价格、成本消耗和管理费用这些关键信息,都了解得特别透彻,好像在心里画了一张精确的地图,对厂里的财务状况了如指掌。 在计划财务工作这块,林秋水像个有创意的艺术家,总能想出些新点子,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事儿。特别是他每月召开的财务分析会,更是别具一格,让人耳目一新。他巧妙地把财务工作和生产实际结合起来,让数据和产品对上号,用大白话,结合日常实际工作,让枯燥的数据”开口说话”,通过精准的分析来找企业运营中的问题。他讲解时的比喻特别生动,把难懂的数字,像说书似的讲得明明白白,让那些对财务知识不太懂的人一听就明白,而且听得津津有味,沉浸其中。大家在他的讲解下,好像进了一个充满智慧和趣味的天地,被深深吸引,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财务知识的奇妙世界里。 ”咱们上个月的滤嘴棒成本上涨了一个百分点,”林秋水站在会议室的黑板前,手里拿着粉笔,声音清晰有力,”不是材料涨价,也不是设备出问题,是材料损耗率提高了。每生产一万支滤嘴棒,多浪费了一百支。这一百支,就是咱们的身体在流血、利润在流失啊。” 他转身在黑板上画了条曲线:”看,这是损耗率的变化趋势。从月初的百分之零点五,到月底的百分之一点二。经过我的调查询问,问题就出在中班与夜班操作的交接上。中班的工人下班时停掉了机器,夜班来时再重新开机,这就造成了材料损耗的增加。” 科室和车间主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低头记笔记,有人若有所思。他们从来没想过,财务数据能这么准地指出生产问题。 ”这不光是财务指标的事,是全厂的事。”林秋水语气坚定,”每一支滤嘴棒,都是钱。不能让它白白流走。我建议,中班和夜班交接不停机,这样就能有效减少不必要的损耗。” 听到林秋水的分析和建议,大家不由得鼓掌叫好,人家确实说到了点子上。 秦主任这人处事活络,待人热情洋溢,见谁都能聊上几句,在厂里人缘颇佳。他身形富态,脸上总挂着亲切的笑容,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 可是在办公室报销费用这事上,秦安和林秋水之间却产生了矛盾。办公室日常事多,报销费用的次数多,票据也多,里头不少票据有不规范的地方,比如附件不全、费用不合理、票据没复写、票据不合理连号等等。林秋水工作认真,签字审核时严格把关,铁面无私,自然退回去不少有问题的票据。秦安好几次找林秋水,想跟他商量,希望他审核时别太严格,可林秋水始终坚持原则,以违反财务制度、要预防上级和外面检查出问题为由,坚决拒绝了秦安的请求。 有一回,秦安拿着一张抗洪抢险期间的饭店发票来找林秋水签字,奇怪的是,发票上写的是采购办公用品。林秋水审核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不由得皱起眉头,脸色严肃地说:”秦主任,这发票内容明显乱写啊,饭店怎么会卖办公用品呢?” 秦安满脸堆笑,想说服林秋水:”只要票据合法就行,内容不重要,你就签了吧。” ”这可没法签,不管是行业内部检查,还是税务局检查,这样的发票根本过不去。”林秋水态度坚决,一点不动摇。 ”检查主要针对大厂,咱们这属于三产企业,一般没人来查。”秦安还存着侥幸心理,不死心地说。 ”怎么会没人查?前两个月税务局不是刚派人来查了三天吗?”林秋水立刻反驳。 ”税务局来查,咱们好酒好烟好饭招待着,最后不也没出什么大事吗?”秦安见林秋水不松口,有点着急了。 ”问题还少吗?他们提了好几处整改意见呢。如果不是我们严格把关,不知道该出多少问题呢!”林秋水毫不退让,坚持自己的立场。 ”你就签了吧,这次就通融通融。”秦安几乎是在哀求了。 ”不能签,这种责任我可担不起。”林秋水斩钉截铁地回答,没给秦安一点机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最后都急眼了。秦安见实在说不动林秋水,满脸不高兴地拿起发票,气呼呼地走了,心里对林秋水充满了不满和怨恨,暗暗记下了这笔”账”。 这类因报销问题产生的矛盾场面,在单位里不少人都见过、听过,不知是谁私下里给秦安和林秋水分别起了个外号,把秦安比作”和珅”,把林秋水叫作”刘罗锅”。那时候,电视剧《宰相刘罗锅》正热播,里头刘罗锅刚正不阿、和珅圆滑世故的形象深入人心,大家茶余饭后总爱聊聊剧里的故事,觉得秦安和林秋水在为人处世、性格特点上,跟剧中两人挺像,就有了这样有趣的称呼。 有一天,滤嘴车间的核算员李红来财务办公室找林秋水,办理完车间的事后,临走时,李红突然笑着对林秋水说:”林主任,和珅最近被你顶得够呛,在车间老抱怨你太死板,办事不灵活。不过工人们可都夸你这个刘罗锅坚持原则呢。” 林秋水听了,一脸茫然,有点懵地问:”什么和珅、刘罗锅?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自己还不知道啊?”李红反问道。 ”知道什么呀?我真不明白。”林秋水满脸疑惑,一头雾水。 ”下边的人都在说,秦主任就像和珅,你就是刘罗锅。”李红笑着解释。 ”我怎么就成刘罗锅了?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个说法。”林秋水听了,也不禁笑起来。 ”你看你和刘罗锅,不仅性格脾气、做人做事的风格像,就连走路姿态也有几分相似呢。”李红说着,又坐回椅子上,兴致勃勃地聊起来。 ”哈哈,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林秋水心里暗自得意,倒觉得这个比喻挺有意思。 ”是啊!秦主任又白又胖,逢人便带三分笑,处事圆通,从不得罪人,说话讨人喜欢,而且特别懂得察言观色,所以领导们都器重他。”说到这里,李红停了一下,接着说:”再看你林主任,高高瘦瘦的,走路还有点驼背,做事认真负责,坚持原则,就算面对陈厂长你也敢据理力争,而且你总是为厂里的普通职工说话,大家都特别拥护你。” 从那以后,林秋水不仅没刻意去缓和与秦安的关系,改变自己的做事风格,反而更坚定地维护自己”刘罗锅”的形象。他心里清楚,坚持原则是自己做人做事的底线,只有守住这条底线,才能真正对企业和广大职工负责,为企业的健康发展保驾护航。 幸好,陈厂长是个为人正派、一心干事的好领导。他有眼光,是林秋水工作上的伯乐,发现并重用了林秋水;在生活中,他又像个和蔼可亲的老师,给林秋水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指导。陈厂长一直很信任林秋水,工作上大力支持他,遇到困难时也总是伸手帮忙。有了陈厂长的支持,林秋水在坚持原则的路上走得更坚定,能没有后顾之忧地施展自己的才华,为企业的财务工作贡献力量。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太直太硬,前面的路不会平坦,但他已经做好准备。因为,他要准备好一个人去面对可能的风雨,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不是真的一个人在战斗,他有原则作伴,有工人们的支持,更有陈厂长这样的领路人在背后站着。 第十六章 洪波定策 洪水退去半个月了,太平卷烟厂像个刚从泥坑里爬出来的汉子,浑身是伤,却还硬撑着站在那里。库区里的积水还没全退,泥地里脚印摞着脚印,烟叶库的墙壁上,洪水留下的黄褐色水印子像一道道疤,从地面一直爬到两米多高,默默地诉说着那七天七夜的劫难。 就在全厂上下刚喘过气,憋着劲要恢复生产的时候,一辆京牌黑色轿车慢慢开进了厂区。车门一开,国家烟草专卖局局长邵海平迈步下车,身后紧跟着计划司、运行司、财务司等部门的头头。他们一路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凝重,但脚步坚定,像一群带着使命来打仗的将军。 这一刻,太平卷烟厂的空气一下子热腾起来了。 上上下下的烟草人,眼睛里都闪着期待的光,那眼神像黑夜里不肯熄灭的油灯,虽然微弱却死命撑着,满是对盼头的执着。他们紧紧盯着局长一行人的一举一动,连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好像这些细微处能决定他们将来的命运。 这场洪水,就像个可怕的噩梦,让厂子伤得不轻,效益也眼看着往下掉。要知道,在烟草行业,实行的是工效挂钩,工资和效益、利税绑在一块,就像藤缠树、树绕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效益和利税一降,职工们的工资收入肯定要少,这可是关系到每个人吃饭的大事。所以,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盼着,巴不得国家局能给出点优惠政策,好让厂子能挺过这个难关,就像旱了很久的庄稼盼雨水。 省委省政府对这次抗洪抢险也看得很重。在河东省,大半县市都在洪水里遭了灾,经济受了重创,就像被刀划开个大口子,愈合起来得费不少功夫。而经济指标,就像指挥棒,是考核干部政绩和升迁的关键。所以,各级领导都死死盯着灾情和后面的应对措施,一点不敢马虎。 省长办公会给全省灾后重建定了调子,提出"全力自救,跑部求援"八个字,这方针像黑夜里的一盏灯,给大家指了条明路。烟草行业,作为省里的龙头老大,利税占了全省经济的一半,在全省经济盘子里分量不轻。在全省官场,一直流传着这么句话:“好不好,看烟草;升不升,看利税。”这话说得实在,把烟草行业在全省经济里的分量说得明明白白。 这回还没等省里派人去北京求援,国家烟草专卖局的一把手就亲自来太平考察,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省里自然看得很重,省委书记、省长亲自接见,副省长何良和太平市长李和平全程陪着,那场面,庄重得很,要不是国家局领导人来,烟厂职工平常还真难得见到,可见对这次考察有多重视。 车慢慢停在烟叶库前,邵海平局长急着推开车门,快步下车。他眼神锐利,快速扫了一圈,脸色凝重。只见仓库墙上,洪水淹过的印子像条褐色的墙围子,默默说着那场灾难的无情。那颜色暗沉压抑,装着说不尽的苦和难;那印子扎眼却安静,像历史的烙印,深深刻在墙上。 就算没亲眼看见洪水逞凶的场面,光看看这些灾情展示画和洪水高度记录板,人们脑子里就能冒出当时吓人的惨状:洪水像野兽一样冲过来,无情地吞掉一切,烟叶在水里泡着,仓库在水里晃着,那是多绝望的一幕。 邵海平局长来之前,心里对灾情有个大概估计,但亲眼看到被水泡过的烟叶堆的跟山似的,像一片死沉的废墟,还有洪水留下的那些吓人印子,心里还是一阵揪着疼。他不由得长叹一声:"灾情不小啊!" 从他沉沉的语气和微微发颤的声音里,能真切觉出他动了真感情。他一边仔细看现场,一边认真听工作人员介绍,脸色一直凝重得像压着块大石头。脚上的皮鞋不知不觉沾满了厚泥,这是他深入受灾现场的证明。 他不时弯下腰,拿起被水淹过的烟叶,仔细瞅,那没了往日光泽的烟叶,好像在说过去的生机;又轻轻闻一闻,想从那剩下的气味里找出以前的香。他还时不时插话:"可惜呀、教训啊、能不能废物利用啊、多好的烟叶啊。"这些实在话,像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邵海平局长走到一群正在清理烟垛石头缝里淤泥的职工面前时,脸上露出和气的笑,挨个和大家握手。有的职工手上沾满了泥,有点不好意思伸手,邵海平局长却毫不犹豫地主动握住他们的手,轻轻摇晃着,动情地说:"不要紧,你们才是最可爱的人。" 这温暖的话,像春风拂过,好多职工眼里泛起了泪花,哽咽着说:"谢谢局长!" 邵海平局长微笑着回:"我该谢谢你们,你们辛苦了!" 握完手后,邵海平局长走到中间,两脚分开踩在两块垛石上,身板挺得像山,给人一种踏实有力的感觉。他大声对职工们说:"同志们!辛苦了!谢谢你们!这次灾情虽给我们造成不小损失,但我相信,有地方党委政府的支持,有局党委的支持,有全厂职工的辛苦努力,什么困难我们都能克服!"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像钟一样在空中回荡,振奋着每个人的心。 随后,邵海平缓了口气,又用力提高嗓门,说道:"同志们,鉴于这次灾情损失太大,来之前国家局党组特别授权我宣布,给太平烟厂特别追加2万箱的年度卷烟生产指标,用来补损失。"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那掌声像汹涌的海浪,一浪接一浪,好久不停,甚至有人激动地喊起来。 这些天来,灾情像乌云一样笼罩着职工们的身心,给人带来太多的痛苦和压抑,大家心情格外沉重。就在人们迷茫无助,像在黑夜里迷失方向时,邵局长的到来,就像黑暗中发光的灯塔,照亮了前面的路;政策的扶持,像温暖的阳光,赶走了心里的阴霾,让人们在天黑时看到光亮,在难处里看到希望。 国家局的这一政策来得太是时候了!邵海平局长的到来真是太鼓舞人心了!局长的话,像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希望之门,它的价值没法估量,说它一句值万金,都远远低估了它的分量。 在场所有的人都明白其中的重量。 主管工业的何副省长,这些天一直压力山大,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反复盘算全省今年的工业指标受洪水影响有多大,该想什么法子补救。听邵局长这么一说,他立刻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头一下子就上来了。 他心里快速计算着,今年的指标不但不会受影响,反倒增长幅度比往年还大,工业利税要跨上个新台阶。原本一直紧绷的脸,就像被太阳晒蔫的花朵遇上雨水滋润,一下子舒展开来,露出好久不见的笑,说话声也比往常高了:"听了邵局长这句话,我这些天的失眠彻底治好了,我们河东省今年的经济发展有底气啦!我代表省委王书记、省府齐省长,代表全省人民,真心感谢国家烟草专卖局、真心感谢邵局长!我也代表河东省委省政府表个态,省委省政府全力支持烟厂抢险救灾工作,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特事特办,急事急办。按照国家相关政策,税费免交缓交的手续我来批,你们只管专心生产。"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都带着一丝激动的颤音,那是对将来有信心的颤音。 也许,外边的人很难真正明白追加卷烟生产指标这句话的分量。但熟悉烟草行业的人都清楚,烟草生产指标,那就是实实在在的黄金、是真金白银。真是指标一长,黄金万两。 国家实行市场经济后,多数行业都能根据市场情况灵活决定产品生产数量。但烟草行业却完全不一样,由于实行卷烟专卖专营政策,卷烟实行严格的生产计划指标,各烟厂每年的卷烟生产数量,都由国家局统一下达,管得特别严、特别紧。国家烟草专卖局三令五申,逢会必讲:卷烟计划生产指标是红线,绝对不能碰,一旦发现超产,对厂长实行先免职、再调查。前两年,南方一家挺有名的烟厂,因为市场供应紧,就心存侥幸,偷偷多生产了一千大箱卷烟。结果很快被国家局知道,国家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宣布免掉该厂厂长职务,接着组成专项调查组再深入调查。由此可见卷烟生产指标的珍贵,也更能体会追加卷烟生产指标的难度与价值。 要不是在洪水现场,得保持该有的庄重,不能表现得太高兴,换个别的时候、别的场合,估计人们都要载歌载舞、敲锣打鼓来庆贺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了。 在会议室里,邵海平局长认真听了烟厂的汇报后,对当前的抢险抗灾工作做出了明确又具体的指示。他特别强调:"要科学分拣,湿烟叶要尽快晾晒,防止发霉;干烟叶要妥善保管,防止再受潮。抢救回来的烟叶,要集思广益,看看能不能利用起来,尽量减少损失。同时,要总结经验教训,亡羊补牢,杜绝这类事情的再次发生。" 他也口头同意了太平卷烟厂的搬迁提议,要求做一份科学、严谨、长远、周密的可行性报告并及时上报。他还让陪着考察的各部门全力配合,确保搬迁工作顺利推进。 "太平烟厂不能光靠天吃饭,“邵海平语重心长地说,”要提前想,提前做,未雨绸缪,居安思危,防患未然。这次是洪水,下次可能是别的什么灾。工厂选地方,必须往长远看。" 会议结束后,邵海平局长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厂领导的陪同下,又深入车间视察。他走进制丝车间,看到工人们正在修理备用的设备。车间主任介绍说,为了尽快恢复生产,工人们已经连续加班好几天了。 邵海平走到一位老师傅身边,看他正专注地修理一台机器,额头上满是汗珠。“老师傅,辛苦了。”邵海平轻声说道。 老师傅抬起头,看到是局长,连忙用袖子擦擦手:“不辛苦,应该的。早点修好,早点生产。" "设备损坏严重吗?”邵海平关切地问。 "有些电路板受潮了,得更换。机械部分还好,清理清理就能用。“老师傅如实汇报。 邵海平点点头,转身问陪同的厂领导说:"库里有备件吗?" 设备副厂长说:“有。” 邵海平说:“那就好。没有的,要加急调运,特事特办。” 接着,他又来到包装车间。这里的受灾情况相对较轻,工人们已经开始试生产。流水线上,一包包香烟整齐地流动着,机器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声。邵海平拿起一包刚下线的香烟,仔细查看包装质量。 "质量不能放松,"他对车间主任说,"越是困难时期,越要保证质量。这是我们烟草人的本分。" 车间主任连连点头:"请局长放心,我们严格把关,绝不让一包不合格产品流出厂区。" 视察完车间,邵海平又特意去了一趟职工食堂。午饭时间刚到,工人们陆续来吃饭。邵海平走到打饭窗口前,看了看今天的菜品:红烧肉、炒青菜、肉末茄子、西红柿鸡蛋汤。 "伙食不错啊,"他笑着对食堂负责人说,"工人们干活累,一定要保证营养。" 食堂负责人赶紧汇报:"局长放心,我们每天都保证两荤一素一汤,米饭管够。厂里还特意拨了专款,这段时间加餐不加价。" 邵海平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什么:“对了,被洪水困过的职工家里都安顿好了吗?有没有需要特别帮助的?" 厂党委书记接过话:”我们已经组织党员干部一对一帮扶,确保每个受灾职工家庭都有住处、有饭吃、有干净水喝。" "好,这样就对了。"邵海平赞许地说,"职工是企业最宝贵的财富,一定要照顾好大家。" 视察完烟厂,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邵海平看了看表,对陪同人员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往回赶了。最后再去烟叶库区看一眼吧。" 回到烟叶库区,夕阳的余晖照在尚未完全清理完毕的废墟上,给那片泥泞的土地镀上了一层金色。工人们还在忙碌着,抢救那些尚未完全泡坏的烟叶。 邵海平对陪同的厂领导说:"同志们,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我相信,有国家局的支持,有省委省政府的帮助,有全厂职工的共同努力,太平烟厂一定能渡过难关,迎来更加美好的明天!" 在场的人们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这一次的掌声中,不仅有感激,更有坚定的信心和昂扬的斗志。 邵海平局长的车队缓缓驶离厂区,但他的话却像种子一样,在每个人心中生根发芽。工人们继续投入到灾后重建工作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希望的光芒。 林秋水望着远去的车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这场灾难虽然给烟厂带来了巨大的损失,但也让全厂上下更加团结,更加坚定了发展的决心。 而他,将和千百名职工一起,守护着烟厂,守着这片土地,守着他们共同的家。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他们都将携手同行,共创太平烟厂更加美好的未来。 第十七章 厂庆惊变 卷烟包装材料厂迎来了五周岁生日,厂子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喜庆劲儿。厂房刚粉刷过,白得晃眼,红彤彤的横幅挂得老高,写着“热烈庆祝建厂五周年”的字样,彩旗在风里哗啦啦地飘,像一只只欢快的手在挥舞。机器轰隆隆地响着,节奏明快而有力,像在为工厂的好光景唱赞歌。厂区道路两边,不知是谁起的头,工人们自个儿掏钱拉起了“感谢陈厂长"、"风雨五载,感恩相伴”的横幅,字写得不算好看,有的歪歪扭扭,可字里行间都是真情实意。 厂长陈志伟在亮堂的办公室里,正低头看着文件。他个子高大,虽然年过半百,但精神头十足,宽额头下面那双眼睛,透着精明和坚毅。窗外传来的机器声在他耳里仿佛是最动听的音乐,这声音里有他五年的心血和汗水。桌上摊着去年的报表:卷烟辅助材料产量比前年翻了两番,产品合格率到了99.9%,产品优质率在北方同行业里排进了前三。看着这些数字,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欣慰的笑。这五年,他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像是个老农,一锄头一镐头地开荒种地,总算让这片曾经荒芜的土地,长出了金灿灿的庄稼。 可这份好心情,被一个突然的消息打断了。 厂办主任秦安推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手里捏着一份红头文件。他轻轻把文件放在陈志伟面前,声音低沉:"陈厂长,烟厂那边来通知了……您得调回烟厂去。" 陈志伟手一抖,报表差点滑到地上。他抬起头,眼里全是惊讶和不解:"调回去?回烟厂?做什么?" 秦安叹了口气:"调任厂长助理,帮着秦厂长管技术改造和对外合作。" 陈志伟不说话了。他慢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摸着桌角那道浅浅的划痕,那是他刚来时候,为了规划设计图时硬笔留下的。五年了,他在这张办公桌前,不知熬过多少个通宵,开过多少会,签过多少文件。这座厂,早就不只是厂房,而是他心血的结晶,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这不是升职,是"平调"。不是高升,而是离开他一手建立起来的生产阵地。他心里明白,这是上头在收权,是信任转移了,是体制对一位老臣的"体面安排"。 但他没发火,没质问。作为老党员,他懂得服从。他只是觉得,自己像棵正茂盛的老树,被移回了苗圃,等着下一次被挑选。 接下来的日子,陈志伟忙着交接工作。他把多年攒下的工作经验和管理方法毫无保留地教给接任的谭厂长,从原材料采购到生产流程,从质量控制到市场销售,事无巨细,一一交代清楚。他还对厂子将来的发展提了不少好建议,比如开发新产品线、拓展省外市场、培养年轻技术骨干等。他亲自整理了五年的生产数据、成本分析、市场预测,订成厚厚一本,取名《卷烟包装材料厂五年发展备忘录》,亲手交到新厂长手里。 工作空当,他一个人在厂区溜达。走过熟悉的路,看过运转的机器,和认识的工人打招呼。在车间里,他停下脚步,看着工人们熟练地操作设备,生产出一卷卷闪亮的铝箔纸。有个老工人看见他,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走过来握住他的手:"陈厂长,听说您要走了?"陈志伟点点头,老工人眼睛一下就红了:"您可是咱们厂的主心骨啊……"陈志伟拍拍他的肩膀:"厂子会越来越好的,你们要跟着新厂长好好干。"他不再以厂长的身份,而是以老朋友的姿态,默默的告别。 终于到了要走的那天。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陈志伟就来到厂里。他最后一次巡视了各个车间,摸了摸熟悉的机器,看了看成品仓库里堆得整整齐齐的产品。最后,他走进办公室,环顾四周,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慢慢走出房门。 厂门口,早就聚了好多来送行的工人。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工人,有年轻的女工,有车间主任,也有临时工。他们眼里闪着不舍的泪花,手里拿着鲜花和写满祝福的卡片。有人甚至带来了自家煮的鸡蛋、自己笨手笨脚画下的工厂变迁图,硬塞进他的行李袋。 "陈厂长,您辛苦了!""陈厂长,我们会想您的!""陈厂长,一路顺风!" 工人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潮水一样涌来。陈志伟眼圈发红,强忍着感动,向大家挥手:"谢谢大伙,谢谢大伙对我的支持和帮助。我相信,在新厂长带领下,厂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说完,他转身上了汽车。 汽车慢慢启动,他透过车窗,望着越来越远的厂子和工人们的身影,心里默默祝福。他知道,自己带不走一座厂,但带走了人心。而人心,比什么资产都金贵。 陈志伟忽然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在烟厂技改办当主任的场景。那时候的他,正值壮年,精力充沛,为了推动烟厂技术革新、实现产业升级,他不怕辛苦,总往北京、上海、广州跑,拜访专家,考察设备,学习管理。那些年,他住过几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也吃过不少闭门羹,但他从不气馁。 他和国家烟草专卖局关系处得特别好,这不是靠请客送礼,而是靠真诚和专业。每次去国家局汇报工作,他都会做足功课,对烟厂的技术需求、发展规划了如指掌。他为烟厂争取到不少资源和支持,从技术改造资金到先进设备引进,从人才培养到政策倾斜。 他干活认真负责,业务精通,对每个技术环节和管理要点都门儿清。他为人活络,不管是和上级领导沟通,还是和同事协作,都应对自如,赢得了周围人的认可和尊重。 国家局的司长们很看好他,常半开玩笑说:“老陈啊,要不是太平烟厂离不开你,我们肯定把你调到国家局,凭你的能力和经验,准能为行业做更多贡献。" 陈志伟总是笑着回:”我一年有小半年在国家局,参加各种项目和会议,这和调到国家局工作没啥两样。" 后来,陈志伟调到卷烟材料包装厂当厂长,就算岗位变了,他和国家局的交情也没断。国家局的司长和工作人员来太平时,总会抽空和他聚聚。大家坐一块儿,在轻松的气氛里聊行业动态,说工作点滴。从技术创新到市场趋势,从政策解读到企业管理,话题里充满智慧的碰撞和思想的交流,关系越来越铁,像多年老友。 一次,国家局计划司副司长郑天民来考察,和陈志伟聊天时推心置腹地说:“老陈啊,你这包装厂现在只生产铝箔纸和滤嘴棒、水松纸,业务太单调了。如今包装材料种类多,市场前景好,发展潜力大。你不妨多开拓开拓业务,有需要,我们全力支持你。" 陈志伟眼里一下子有了光,连忙笑着回:“郑司长,您站得高看得远,稍微给我们点拨一下,就够我们吃一辈子的。还请您多指点指点。" 郑天民想了想说:”上个月我去云南出差,参观了一家新办的合资企业。是个香港老板,对烟草行业感兴趣,想在北方找家烟厂合伙办厂。" 陈志伟听了,心里一喜,急着问:"他们生产啥?" "烟箱。烟箱虽不是烟草专卖品,但烟厂日常生产离不开,香港老板就是看中了这点。" "这香港老板就是精明!不是烟草专卖品,好合作;又能供应烟厂,市场不愁卖,眼光够毒。"陈志伟赞叹道。 "怎么样,老陈?有没有兴趣合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牵线。" "郑司您看好的事,那肯定错不了!我干,必须干!这么好的机会,不能错过。" 就这样,在郑司长的热心牵线下,陈志伟和香港商人开始谈合作。双方经过好几轮深入沟通和协商,初步达成了合作意向。 起初,陈志伟心里画着美好蓝图:以卷烟包装材料厂和港商合资办纸箱厂,一套管理团队,两块牌子,互相帮衬,资源共享,一起发展,实现双赢。 但当他满怀期待地把精心策划的合资方案向烟厂领导汇报时,却听到了不同意见。 烟厂领导们从企业整体布局和长远发展考虑,觉得应该是烟厂直接和港商合资办厂,包装材料厂不宜参与,免得影响企业整体布局和协同发展。 陈志伟虽然心里失落,毕竟方案费了不少心血,但他识大体、顾大局。 在烟厂厂务会上,他毫不犹豫地同意烟厂和港商的合资方案,真诚地说,"只要对厂里发展有利,包装材料厂参不参与都没关系。包装材料厂是烟厂大家庭的一部分,咱们的目标都是让烟厂越来越好,个人想法和得失在企业大局面前,不算什么。" 这次厂务会还做了重要决定:把和港商谈判的重任交给胡利风。 那时候,胡利风是烟厂厂长助理,手头事不多。他个子不高,一口浓浓的南方口音,看着一副精明相,其实心里全是自己的小九九。在陈志伟和港商前期谈的基础上,他接手了全面谈判工作。 表面上,他靠着一些手段让谈判进展很快,一切看起来顺顺当当。可实际上,他在暗地里琢磨怎么给自己多捞好处。 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胡利风故作沉稳地走进烟厂会议室,手里紧紧捏着和港商谈的成果文件,脸上挂着得意的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他向厂务会汇报谈判进展,夸大其词地说港商对烟厂实力和发展前景特别认可,愿意加大投资,在技术和管理方面给更多支持,并把一份藏着猫腻的初步合作协议递给秦海生厂长。 秦厂长接过文件仔细看,其他厂领导也传着看,会议室里不时有议论声,大家对协议挺满意,夸胡利风会办事。 然而,就在大家高兴的时候,副厂长李明山突然提出异议:“等等,我觉得这协议有点问题。” 他皱着眉头,表情严肃地指出协议里一些条款对烟厂利益保障不够,比如利润分配方面烟厂占得少,设备参数不够明确,而且有些条款暗藏风险。 胡利风脸色一变,强装镇定地解释:"利润分配方案是谈了好几次才定的,港商觉得在技术和管理方面投得多,所以希望利润分得多点。从长远看,企业发展大了,利润自然会多。至于设备参数可以边谈边说。" 对李明山指出的风险,他则含糊糊地应付过去。 但李明山不买账,坚持认为不能忽视眼前利益:"一开始就处下风,以后更难翻身。建议和港商重新谈条款,争取更有利的条件。" 其他厂领导也纷纷发表看法,有的被胡利风之前的成果迷惑,支持尽快签协议抓住机会;有的认同李明山的观点,觉得要谨慎点,确保烟厂利益不受损。 一时间,会议室里争吵得不可开交。 陈志伟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大家争论,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他既希望烟厂尽快和港商合资实现快速发展,又担心协议条款不合理给烟厂带来潜在风险。所以,当众人把眼光汇聚到他身上时,他坚定说道:“风险,必须在发生前就要排除掉。一旦签订了协议,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我支持慎重权衡。” 秦海生厂长见争论激烈,说道:"好了,大家都别争了。把这份协议放一放,咱们再组织人好好研究分析,权衡利弊后再决定。胡助理,你再辛苦辛苦,和港商沟通沟通,看看关键条款能不能调整。" 胡利风虽然心里不痛快,但也只好点头答应。 会议结束后,胡利风心里暗自着急,怕自己的算计被看穿。接下来的日子,他表面上忙忙碌碌地奔波于烟厂和港商之间,实际上却在想方设法维持那份对自己有利的协议。 他和港商暗中勾结,试图通过一些手段让港商在关键条款上继续坚持,同时对厂领导的询问和要求敷衍了事,对烟厂内部的质疑声也采取打压或哄骗的方式应对。 面对各方压力,他根本没真心为烟厂利益考虑,反而一心想着怎么让自己的计划得逞。 一天晚上,胡利风独自坐在办公室,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又紧张的神情。他想着自己的计划,心里既兴奋又担忧,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瞒天过海。 就在这时,他接到一个神秘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声音,两人低声说着什么,好像在密谋…… 而这时的陈志伟,坐在烟厂厂长助理的办公室里,窗外是熟悉的厂区。桌上没有调研报告,只有厚厚一叠技术文件。他望着窗外,心里默念:"但愿,卷烟包装材料厂,还能走得更好更远。" 汽车驶出厂区,陈志伟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厂房。五年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建厂初期的艰难,技术攻关的日日夜夜,工人们挥洒汗水的身影,一次次突破产量纪录的喜悦……这些都如同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闪过。 他突然想起建厂第一年的那个冬天,厂房还没有完全修缮好,为了赶订单,工人们在漏雨透风的旧厂房里坚持生产。那时候取暖条件差,每个人的手都冻得通红,但没有一个人抱怨。有个老工人甚至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仪表盘上,生怕机器受冻影响生产。正是这种同甘共苦的精神,让这个厂从无到有,从小到大。 陈志伟的眼中泛起泪光。他知道,这个厂就像他的另一个孩子,他亲眼看着它蹒跚学步,看着它茁壮成长。如今要离开,就像是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抚养,心中满是不舍与牵挂。 但他也相信,这个凝聚了大家心血的厂子,一定会继续发展壮大。因为这里有一群可爱的人,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有一种永不言败的韧劲。 汽车驶过熟悉的街道,陈志伟深吸一口气,将那份不舍深深埋藏在心底。他明白,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在不断的告别和开始中前行。重要的是,在每个岗位上都能尽职尽责,留下坚实的足迹。 前方的路还很长,陈志伟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心中渐渐平静。无论身在何处,他都会继续为烟草行业贡献自己的力量,因为这不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责任,一种使命。 第十八章 风起浪涌 凉风伴随着深秋,跟着落叶的脚步,来到了卷烟包装材料厂的厂区,天阴沉得厉害,厚重的云彩好像马上就要压下来。枯黄的梧桐叶子在风里打转绕旋,像一只只走到生命尽头的蚂蚱,无可奈何地落在土地上。港商运来的两台纸箱制造设备,就在这么个令人压抑的时候到了。 吊车慢慢把设备从卡车上卸下来,铁链碰撞的刺耳声音打破了厂区的安静。当工人们围上去仔细观看这两台“先进进口设备”时,人群里立刻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 "这……这不是武汉制造厂的老型号吗?" "1985年出厂的?内地早就不用了!" 机器上,武汉机器制造厂的钢印标牌在昏暗的光线下特别显眼,出厂日期清清楚楚写着“1985年”。这种机型,在内地早就是淘汰货了。这消息一传开,就像个深水炸弹似的在厂里溅起了层层涟漪。 职工们一下子炸了窝,三三两两聚在厂房外的空地上,指指点点议论着新来的设备,旁边的枯草在冷风里摇曳,显得是那样的战栗和惨淡。 "这种干法可真不行,拿这种淘汰设备来糊弄咱,这合资项目还能有个好?" "保不齐里头有啥猫腻,不然咋会弄来这破玩意儿!" “要是陈厂长还在,这事肯定不会发生!” 大家心里都很忐忑不安,对设备质量担心得不行,合资项目的前景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厂领导很快听到了反映,一点不敢耽误,马上在堆满文件的会议室里开始调查。 胡利风面对厂领导的询问,心里早已预料到这一切,自己早已找好了甩锅的理由,脸上却表演出一副无辜相,厚着脸皮把责任全推给了陈志伟,他信口胡说:"这都是陈厂长之前联系好的,我接手的时候已经定下来了,根本改不了。" 陈志伟哪能咽下这口气,他眼睛瞪得老大,怒视着胡利风,心里又气又委屈,据理力争:“说话要凭良心!当初谈合作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设备必须是进口的、先进的。现在呢,拿武汉产的淘汰设备来充数,这里面明摆着有问题。咱们完全可以和港商当面对质,让事实说话,我相信真相总会水落石出。”这时候,会议室外的秋风越刮越大,吹得窗户咣当咣当响。 胡利风耍起了无赖,他看着陈志伟,冷冰冰地问:“你们当时有文字记录吗?有文字协议吗?空口无凭,拿什么证明你说的话?我接手这事的时候,人家港商就是这样说的。”他心里清楚,只要咬死没证据这一点,就能把陈志伟拿住。窗外,几片枯黄的树叶被风狠狠拍在玻璃上,接着又被风无情卷走了。 陈志伟气得有些哆嗦,双手紧握,额头青筋暴起,生气地说,"当初只是初步意向,还没到正式签约那步,就交接给厂里了。虽然没有书面记录,可港商口头上确实答应了先进进口设备这个条件。我拿我的党性和人格担保,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他满心希望大家能相信自己,可看着胡利风那嚣张样,又隐隐担心事情的发展。会议室里的烟气越来越积聚,笼罩在人们的上空,好像在给这场争吵添加愁云惨雾的氛围。 要说这胡利风,和厂长秦海生的关系可不一般。早在秦海生当车间主任那会儿,胡利风就跟在他身边,当了个设备技术员。这么多年来,秦海生官越做越大,胡利风也跟着水涨船高,一路往上爬。厂里的人都清楚他们这层关系,所以谁都不敢轻易招惹胡利风,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得小心翼翼的,这也让胡利风养成了嚣张跋扈、指鹿为马的行事特色。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事跟陈志伟根本扯不上多大关系。退一万步讲,就算真像胡利风说的,一开始没把购置设备要求说清楚,可他自己接手后,在后来谈条件、签协议的过程中,总该把设备品牌、采购来源和规格型号明确下来吧。毕竟,陈志伟不过是开了个合作的头,真正实质性的谈判和签约,都是胡利风一手操办的,他才是对整个过程最应该负责的人。 可是,厂领导们都支支吾吾,不明确表态。秦海生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是还在装出一副公平公正的样子,他环顾四周,咳嗽一声,说道:“这事,到底是咱们的失误,还是港商在做鬼,我们以后会调查清楚。可是,眼前,我们还是要先开工,毕竟,我们是合资企业,各方面政策都十分优厚,我们等不起。每拖一天,我们的经济利益就少一天。我的意思,先如期开工,至于设备问题,我们再慢慢调查。” 其他的厂领导不愿介入两人的纷争,对秦厂长的意见,大家也认为只好如此,便纷纷点头同意。 后来,陈志伟通过别的渠道打听到,原来胡利风把本来要从日本进口的设备,偷偷转给了南方老家的表弟。他表弟在当地开了家纸箱厂,专门给当地烟厂供应纸箱。之后,胡利风又和武汉机器制造厂搭上线,把这些淘汰设备推荐给了港商。港商一看有利可图,能够一鱼两吃,设备还能按日本设备的价值当作投资,自己也觉得划算,就爽快答应了。这背后的利益交换、暗箱操作,实在让人不齿。 可就算这样,“太平纸箱合资公司”还是在一片质疑声中挂牌成立了。公司享受了国家和地方政府给予合资企业的政策扶持和税收优惠,但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祸根。那两台所谓的进口设备简直就是一堆废铁,毛病不断,三天两头出故障。维修人员忙得团团转,却怎么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根本没法顺利投入生产。厂房里,机器的卡顿声和维修人员的叹气声混在一起,弥漫着一股子沮丧萎靡的气氛。没办法,厂里只好又买了五台内地新设备,还占用了卷烟包装材料厂的一个车间和一个库房,这才勉强维持住了正常营业。可这么一来,企业成本大大增加,员工士气低落,合资公司的声誉也一落千丈。 胡利风当上纸箱合资公司的总经理后,纸箱公司和包装材料厂同在一个厂区,总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矛盾。不是你挡住我库房的门口了,就是我拉闸没有事先和你商量,耽误生产了之类的纠纷。由于各自站在各自的立场,胡利风和新来的谭厂长的矛盾也自然就产生了。胡利风隔三岔五就跑到厂长秦海生那儿告状,添油加醋地控诉:“秦厂长,谭厂长他处处针对我,故意刁难合资公司,公司发展被他严重阻碍了。就前几天,他还故意在水电气供应上使绊子,让我们停产了半天,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他一边指控,一边偷瞄秦海生的脸色,心里盘算着怎么说才能让秦海生更偏向自己。窗外,天色越来越暗,一场雨雪眼看就要下来。 秦海生当然向着胡利风,这个老部下从车间起,就一直跟着自己,大家都知道胡利风是自己的人。现在已经不是胡利风有理没理的问题,而是别人胆敢挑战胡利风,就是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的问题。要是任由别人挤兑胡利风,那以后谁还会站队自己、紧跟自己呢?自己不就成了孤家寡人了吗? 不出所料,谭厂长担任卷烟包装材料厂厂长刚刚五个多月后,由于和胡利风磕磕绊绊不断,就被胡利风排挤走了。这样,卷烟包装材料厂和纸箱合资公司,全都交到了胡利风一个人手里。到这儿,这场纷争看似暂时结束了,厂区表面上恢复了平静,可实际上暗流涌动,员工们心里都有自己的想法,心中不满,却都敢怒不敢言。大家私下里虽不敢大声议论,但心里都清楚,这事儿胡利风做得不地道,可又怕他和秦海生的关系,只能暗自叹气。这时候,厂区的路灯散发着昏暗的光,把人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显得特别落寞。 胡利风执掌卷烟包装材料厂期间,但凡开会,总爱打着"解放思想"的旗号,要求各部门一切以生产经营为中心,全力服务于生产经营。他还多次在公开场合点计划财务办的名,把财务人员批得一无是处,说他们工作死板,不懂变通,好像财务工作人员成了他眼里阻碍企业发展的罪魁祸首。胡利风心里想着,自己必须先拿财务部门林秋水开刀,杀鸡儆猴,震慑住其它部门的负责人,以后自己行事就能方便许多,没人再敢在工厂管理问题上对他说三道四。 有一回,在全体中层干部会上,他"砰"的一声拍响桌子,言辞激烈,近乎咆哮道:"财务部门在发票报销这事上,太过保守,墨守成规。企业要的是你们给单位生产经营保驾护航,可不是让你们处处设卡、严格监督。监督那是税务局、审计局的事儿,你们又不是国家执法部门。你们要时刻记着,你们是企业的人,是企业给你们发工资。你们的工作首先是服务企业,不是代表国家机关来监督企业。赶紧找准自己的位置,尽心尽力为企业服好务。"他这话里,满是指责与不满,就好像财务部门严格执行会计制度是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窗外,狂风呼啸,仿佛也在为这场激烈的冲突呐喊助威。 在胡利风的高压之下,财务部门的人心里苦不堪言。有些明显不合规的票据,只要他签了字,财务即便满心不情愿,也只能无奈审核通过。他们心里清楚违背原则的后果,可在胡利风的强势逼迫下,实在是无可奈何,满心委屈。碰上那些边界模糊、不好界定的发票,财务也只能硬着头皮报销入账,心里头那叫一个担忧不安。他们害怕一旦拒绝,会被胡利风穿小鞋,可又担心日后出问题自己要承担责任。此时,财务办公室的角落里,一只蜘蛛在破旧的蛛网上艰难地挣扎,恰似财务人员此刻的心境。 结果,税务局年底一来检查,发现大量票据不合规,胡利风立马翻脸不认人,把责任全推给财务部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们财务是怎么管理的?连个票据都管不好,你们懂不懂财务?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要你们有什么用?与税务局的协调工作是怎么干的?该送的烟送了,该请的饭也请了,这么点小事儿都摆不平。再说了,你们作为财务部门,就该积极帮经营部门解决问题,多动动脑子,想办法、出主意,主动找别的合规票据来替代不合规票据。费用本身是合理的,至于拿什么发票来报销,那是你们财务的事儿。比如说,办公室报销饭费,发票连号、不复写、没有财政监制章,这些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你们财务就只会坐在办公室算账,难道出去找发票替换一下都做不到吗?"他这些指责毫无道理可言,完全无视自己在这里头的责任和过错,心里只... “你们要搞清楚自己姓啥叫啥,别以为自己是执法机关的人。” “有本事,你们别拿烟厂的工资,去财政领钱去。” “林秋水就是个死脑筋,不知变通。找点假发票顶上不就行了?” “给税务局送的烟,是不是林秋水自己偷着卖了?怎么一点也不管用?” 紧接着,胡利风在厂里搞起了一场所谓的"不换思想就换人"的思想解放大讨论。虽说会上他没直接点名,可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他这矛头主要就是冲着财务主任林秋水去的。他妄图通过这手段,打压林秋水的反抗,好让大家都乖乖听他的话,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更要让其他还心存疑虑的人都看看,在这厂里,到底谁说了算。 而员工们心里都清楚这是胡利风的报复行为,可谁也不敢站出来为林秋水说话,甚至在嘴上也开始指责林秋水不灵活。此时,厂区的广播里传出胡利风的声音,在风雨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耳,而厂房外的树木在狂风中剧烈摇晃,仿佛也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战栗。 自那以后,厂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林秋水明显感觉到自己被排挤孤立了,以往见面总会热情打招呼的同事,如今只是点点头便匆匆走过,生怕和他多说一句话就会惹祸上身。各种工作会议,他的意见也变得无足轻重,甚至常常被胡利风当场打断或直接否定。他知道,这是胡利风在用一种更隐晦、却也更伤人的方式,一步步地磨掉他的锐气,逼他就范。 而胡利风,则更加志得意满,行事也愈发无所顾忌。他享受着这种大权在握、无人敢质疑的感觉,却从未想过,那两台沉默的、锈迹斑斑的旧机器,就像两个巨大的问号,矗立在厂房里,也矗立在所有明眼人的心里,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切,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第十九章 不做假账 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低低地压着,像块快要塌陷的屋顶悬在天上,随时都要砸下来似的。林秋水站坐在财务办公室的座位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手里的茶杯冒着热气,却暖不进他心里去。 他想起了自己的好哥们侯跃进。那是他心头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侯跃进是他的大学同学,睡过上下铺,也一起畅想过未来。毕业半年后,他调动到了太平烟厂,侯跃进则调动到了税务局,端上了让人羡慕的铁饭碗。那曾想,这饭碗也有烫手的时候。 去年,侯跃进出事的时候,也是个这样的阴天。他们俩坐在税务局对面那家“美味轩面馆”里,油腻的木桌,嘈杂的人声,热气腾腾的面汤往上冒着白色的水汽,侯跃进的脸在蒸汽后面显得模糊不清。 “哥们,我这心里头不踏实,七上八下的。”侯跃进拿筷子搅和着碗里都快坨了的面条,没吃几口,“宏发建材那摊子事,增值税发票,明摆着是套开发票。” 林秋水记得自己当时放下筷子,盯着老同学:“跃哥,这还有啥犹豫的?干咱们这行工作,凭的不就是制度和良心吗?发现问题,按规定上报啊!” 侯跃进叹了口气,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那是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憔悴:“道理谁不懂?可……我们局里那位王副局长,前天特意把我叫去,话里话外点我,说宏发是他的关系户,让我睁只眼闭只眼,那意思,根本不容我反驳。还说什么……年底人事调整,稽查股副股长的位置空出来,他很看好我。” 面馆老板娘大声吆喝着收拾碗筷,声音刺耳。侯跃进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那宏发的赵老板,人精似的,这几天变着法儿请客,昨天那顿饭,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一顿够咱半年工资。席间王局那态度……亲热得不得了。临走,赵老板还给我塞了一张卡……” 林秋水听得心惊肉跳:“跃哥!这浑水蹚不得!这是火坑!那王局分明这是拿你当枪使,将来出了事,你第一个顶雷!” “我知道,我知道厉害。”侯跃进摆着手,眼睛通红,带着血丝,“可王局拍着胸脯保证,票据那么多,没人会查出来,天塌下来他顶着……还说,我这人啥都好,就是太嫩,不懂变通,在机关里吃不开……那副股长的位置……” 那顿饭最后不欢而散。林秋水劝了一晚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侯跃进只是闷头喝酒,最后喃喃道:“我再想想,再想想……” 这一想,就想出了大祸。 谁曾想,十多个月后,宏发建材虚开发票、偷税漏税的事到底还是包不住,轰然爆雷。那位王副局长反应快得惊人,第一时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说是因为税务专管员签了字,自己才签的,每天签字太多了,实际情况他不知道,也没有时间精力知道。赵老板也像只成了精的老狐狸,咬死全是侯跃进一个人经办,绝口不提王局半个字,但也没有说他给侯跃进送卡的事。 可怜的侯跃进,成了唯一的靶子。证据确凿,他签的字,百口莫辩。 林秋水永远忘不了去劳教所看侯跃进的那天。隔着厚厚的玻璃,侯跃进穿着号服,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嘴角带着新鲜的淤青。 “他们打你了?”林秋水握着电话筒的手抖得厉害,心像被刀子剜。 侯跃进在那边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就是……睡不惯硬板床。” “你傻呀!”林秋水差点吼出来,眼眶酸得厉害,“为什么全自己扛了?那个王八蛋……” 探视时间到了,警察过来带人。侯跃进突然抓住话筒,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秋水!记住哥这句话!不该签的字,千万别签!不该拿的钱,千万别拿!一辈子的事啊!一辈子!” 这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林秋水的心尖上。 ..... “林科长?想什么呢?胡厂长让您去他办公室一趟,说年底报表的事,挺急的。”财务科刚来的大学生小杨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打断了他的回忆。 林秋水猛地回神,手里的茶已经凉透了。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胡利风最近一门心思要把年报利润“做”漂亮,已经暗示过他好几次了。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旧的工装,朝厂长办公室走去。胡利风的办公室混杂着浓烈的烟味和茶叶味。胡厂长正拿着紫砂壶,慢悠悠地沏工夫茶,见林秋水进来,不冷不热招呼:“小林,来,坐下。尝尝我这正宗的铁观音,朋友特地从福建带来的。” 林秋水在宽大的皮质沙发上坐下,接过那只小巧滚烫的茶杯,却没喝,轻轻放在了茶几上。 “胡厂长,您找我是为会计年报的事?”林秋水开门见山。 胡利风不直接回答,反而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茶,咂咂嘴:“好茶!回甘好!小林啊,咱们厂今年,唉,不容易啊。原材料涨价,生产产量上不去,咱们这帮老兄弟,拼死拼活,总算把摊子撑住了。但这效益嘛……”他拖长了声音,小眼睛瞟着林秋水。 林秋水点点头,接口道:“财务报表初稿我们已经做好了,利润比去年下降了5.7%。” 胡利风脸上瞬间僵了一下,但立刻又复原了。他放下茶杯,身体往前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所以啊,小林,正是因为这实际情况有困难,咱们才得想想办法嘛!你看,上级要看增长率,要考核。要是利润连续下滑,我这厂长挨板子事小,明年咱们厂申请更新设备、上新项目,那可就难上加难了!到时候,耽误的是全厂的发展,影响的是几百号工人的饭碗啊!” 林秋水沉默着,等待着胡利风要说的那个“办法”。 胡利风见他不接话,便起身亲自把办公室的门关严实了,回来一屁股坐在林秋水身边的沙发上,拍着他的大腿,声音压得更低了:“小林,你是厂里的财务精英,业务一把手,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琢磨了好几天,有个主意,你看……十二月份咱们不是进了那批五百多万元的原材料吗?支出的票据都入账了……能不能……材料领用单暂时先别入今年的账?压一压,等到明年一月初,再入账。这样一来,今年的成本不就下来了吗?利润自然就上去了。我初步算了算,差不多能实现百分之五的增长!正好达标!” 林秋水缓缓地把自己的腿挪开,他望着胡利风那双闪烁着精明和急切光芒的小眼睛,声音平静却像石头一样坚硬:“胡厂长,这可是违反会计制度的。领用材料必须当期入账,这是最基本的权责发生制原则。我们不能这么干。” 胡利风的脸又一次僵住,这次缓和得慢了些,他干笑两声:“哎哟,我的林大科长,别这么死板嘛!要顾全全厂大局嘛!就是晚入账一个月,又不是不入账,也不是凭空造假。这叫……这叫时间性差异!灵活处理!别的厂也都这么操作,人家搞得风生水起,啥事没有!咱们……” “胡厂长,”林秋水打断他,语气加重了些,“别的厂是别的厂,咱们厂不能这么干。延迟入账,人为跨期调节利润,这就是做假账。违反《会计法》,违反真实性原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不是闹着玩的。” 胡利风身子往后一靠,上下打量着林秋水,眼神变冷了:“小林,你在厂里干了几年了吧?我是知道你的,现在厂里遇到难处了,你就不能体谅一下,灵活一点?为全厂大局着想?” “别的方面可以灵活,但这个底线绝不能灵活。”林秋水迎着他逐渐冰冷的目光,毫不退缩,“财务工作,数据真实是命根子。否则,账做得再花哨漂亮,也是豆腐渣,经不起推敲。” “砰!”胡利风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杯乱跳,茶水溅了出来。他豁然起身,在办公室里快速踱了几圈,突然转身,指着林秋水,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林秋水!你别忘了!我才是这个厂的厂长!法人代表!你得听我的!” 林秋水也站了起来,但他并不显得激动,只是像一棵树一样稳稳地站在那里,平静地回答:“您是厂长,我知道。但我是财务负责人,我就得对财务报表的真实性负责。这个责任,谁也替我扛不了。” “你!”胡利风被他这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噎得够呛,脸涨成了猪肝色,“好!好你个林秋水!你是不是觉得陈志伟欣赏你、重用你,他走了,你有情绪?你是不是觉得离了你张屠户,咱们厂就得吃带毛猪了?你是不是觉得就你一个人懂原则?就你一个人清白高尚?” 林秋水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痛楚蔓延开来,但他仍然坚持着:“胡厂长,这不是谁离不了谁的问题,是愿不愿、能不能、该不该的问题。” 胡利风猛地咆哮起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林秋水脸上,“我现在说的是咱们厂几百号人的生存问题!是现实问题!要是因为报表难看,明年上级不给资金,银行不肯贷款,厂子垮了,大家全都喝西北风去!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啊?!” 林秋水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丝丝凉意,但他语气依然坚定:“正因为要对全厂几百号人负责,对厂子长远负责,才更不能做假账!胡厂长,纸里包不住火,这么大的数额操作,怎么可能瞒得过外部审计、税务和专业稽查?现在监管越来越严,一旦查出来,不只是您和我个人受处分、丢饭碗的事,整个厂子的信誉就完了!以后谁还相信我们?那才是真正的灾难!再说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紧闭的房门,“这事一旦做了,怎么能瞒得住?” 第二十章 孤身守正 胡利风死死盯着林秋水,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在极力压制怒火。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仿佛就要爆炸了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胡利风忽然又变了一副脸孔,显得淡定平静,却格外阴沉。他走过来,声音也变得“语重心长”:“小林啊小林,你呀……你就是太认死理。你还年轻,有的是进步提升的机会。” 林秋水向旁边退了一小步,拉开了距离:“胡厂长,升职人人都喜欢,但通过这种方式提职,我不干。” “那你是为了什么?”胡利风冷笑一声,声音尖厉起来,“为了跟我作对?为了显示你多有原则多清高?林秋水,我告诉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秋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沉压下来的乌云,仿佛又看到了几个月前那个雨夜,侯跃进痛哭流涕的脸。他想起父亲林承贤,那个在乡镇站长的位置上兢兢业业一辈子的清正故事。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胡利风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胡厂长,我对厂子的感情,不比别人浅,可能比别人还深。” 他手指点着桌上那份会计报表初稿:“正因为爱这个厂,希望它好,希望它能长远健康地发展,我才更不能做假账,虚增利润,那可是包含着巨大的风险!一旦出了问题,厂子可能就真的万劫不复了!到时候,您和我,都是罪人!” 胡利风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别危言耸听!说得那么吓人!” “就是这么严重!”林秋水猛地提高声音,办公室里回荡着他罕见的激动,“胡厂长!您难道忘了卷烟包装材料厂的前身塑料厂是怎么一夜之间垮掉的吗?不就是从做假账、骗取贷款开始的吗?一开始也只是‘稍微调整一下’,后来窟窿越补越大,最后骗不下去,彻底崩盘!几百号工人下岗失业,那些老工人的眼泪,您忘了吗?!那样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 胡利风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神闪烁,似乎被这尖锐的旧事刺痛了某根神经,气势一下子弱了不少。 林秋水趁势上前一步,语气恳切却依旧坚定:“胡厂长,厂子现在是有困难,但咱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开源节流,开发新产品,挖掘内部潜力,降低成本,提高产品质量!这些才是正道!做假账,掩盖问题,只会让问题在看不见的地方烂得更大!最后害了厂子,害了所有人!” 胡利风烦躁地抓了抓所剩无几的头发,走到老板椅前重重坐下,语气软了一些,但依旧带着最后的不甘和侥幸:“小林,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能不懂吗?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马上就要年终决算了,总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吧?先把这个年关熬过去,明年咱们再踏踏实实搞经营,不行吗?” “过了这一关,还有下一关。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良心!”林秋水坚决地摇头,“真实的利润就是下降了,这说明咱们的经营肯定出了问题。不想着怎么去解决问题,而是想着怎么把问题藏起来,粉饰太平,这不是自欺欺人吗?这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胡利风被问得哑口无言,猛地挥挥手,极其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就问你最后一句:这个账,你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林秋水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杆,清晰地回答:“胡厂长,这个假账,我不能做。而且,我也希望你不要做。”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的石英钟,还在不识趣地“嗒、嗒、嗒”走着,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而清晰。 许久,胡利风才抬起眼皮,眼神冰冷得像两把刀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吧。林秋水,你有原则,你清高!但你别忘了,我才是厂长!财务科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林秋水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给出了早已想好的、符合程序的回答:“胡厂长,财务核算必须按国家统一的会计制度执行。如果您坚持要求对这些支出进行跨期入账处理,请您出具书面的批示。我会遵照您的指示执行,但我会在年度财务情况说明书中,明确注明这是根据厂长您的书面要求进行的调整,并指出其不符合会计准则。” “你!”胡利风气得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林秋水,“你这是在将我的军?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按规定办事,也是保护我自己,更是留存事实。”林秋水毫不退让,“《会计法》明确规定,单位负责人对本单位的会计工作和会计资料的真实性、完整性负责。会计人员对违反本法和国家统一的会计制度规定的事项,有权拒绝办理或者按照职权予以纠正。如果您强制要求,必须有书面记录。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权利。” 胡利风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又一屁股瘫坐回椅子里,脸色灰败,无力地挥挥手,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厌恶:“你走吧!” 林秋水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上门把手的那一刹那,他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胡利风冰冷彻骨、充满恨意的声音:“林秋水,你会后悔的。我保证。” 林秋水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地,却异常清晰地回答:“胡厂长,做了,我才会后悔一辈子。” 说完,他拧开门把手,大步走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的冷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因为激动而发烫的脸颊和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几个原本在走廊尽头说话的职工,远远看见他出来,立刻像见了鬼一样,迅速散开,各自低头假装忙碌,没人敢多看他一眼。林秋水心里明白,这场尖锐的冲突之后,他在厂里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胡利风绝不会善罢甘休。 回到财务科,科室里气氛压抑。小杨和另外两个会计都低着头,假装忙碌,但眼角余光都瞟着他。小杨怯生生地凑过来,小声问:“科长……没……没事吧?” 林秋水勉强对她笑了笑,笑容有些疲惫却异常坚定:“没事。小杨,去把十二月份那批材料采购的所有票据、入库单、领用单再复核一遍,尽快拿给我,咱们今天必须按规定全部入账,结转成本。” 小杨惊讶地张大了嘴,犹豫地看了一眼厂长办公室的方向,声音更小了:“可是……厂长那边刚刚打电话来,说……说先等等……” “按制度办。”林秋水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天塌不下来。去做事吧。” 傍晚下班时,天上开始下起了冰冷的雨夹雪,砸在脸上生疼。林秋水没有打伞,慢慢地走在湿滑的路上。任由冰凉的雨雪打湿他的头发、衣服,仿佛这样才能浇灭心头的沉重和块垒。 他想起侯跃进出狱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冷的雨天。侯跃进脱下破旧的上衣,背上、胳膊上那些纵横交错、狰狞可怕的伤疤,像一张丑陋的网,网住了一个人所有的尊严、希望和未来。 “跃进,我没签那个字。”林秋水推着车,对着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像是在对老友诉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你放心,我死也不会签。” 路过厂区大门口的布告栏时,他瞥见厂办新贴出来的“年度先进个人”候选名单公示。往年,他的名字总是排在最前面。今年,却没有自己。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刁难、孤立、指责……后续的手段会层出不穷。 回到家,妻子接过他湿漉漉、冰凉的外套,摸着那潮气,脸上写满了担忧:“看你这脸色,老胡又找你麻烦了吧?……” 林秋水摇摇头,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揉了揉眉心:“没事,工作上的事,我能处理。” 夜里,林秋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妻子在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已经熟睡,他却毫无睡意。他知道自己坚持的是对的,但一想到未来可能面对的狂风暴雨、明枪暗箭,以及家人的担忧,心里还是会涌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恐惧。 雨雪敲打着窗户,噼啪作响。但林秋水知道,再黑再冷的夜,也总会过去。天,迟早会亮的。 他握紧了拳头,在心里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对自己说:绝不妥协,绝不做假账,绝不签那个字,绝不能让父亲失望,绝不能让良心掉地,绝不能再看到一个侯跃进。 在淅沥的雨声中,他仿佛又听见,老同学侯跃进在“美味轩面馆”里,那充满焦虑和犹豫的声音: “哥们,我这心里头不踏实……” 而现在,尽管前路艰难,尽管寒意刺骨,林秋水的心里,却是一片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光明。 他知道了自己为何而战。 第二十一章 云来风起 这天,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洒在大地上,给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国家局领导又来太平卷烟厂视察了,邵海平局长那和蔼可亲的样子,就像春天里和煦的清风,轻轻拂过每个烟厂职工的心头。 之前那场暴雨洪水给太平烟厂带来了不小的打击,烟叶被淹,车间漏水,职工们心里都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大石头,见面打招呼都少了往日的热乎劲儿,就像那被水浸泡多日的花朵,个个显得蔫了吧唧的。可是国家局领导的每一次到来,都像一股强劲又温柔的春风,一下子把大家心头的阴霾吹散了。职工们心里好像重新燃起了一团火,个个憋着一股劲儿,斗志昂扬,浑身都是力气。大家暗地里都发誓,今后一定要加班加点,靠自己的双手和努力,把洪水造成的损失全都补回来。 “邵局来了!”“真是邵局长!”几个老师傅远远望见,连忙在工装上擦擦手,迎了上去。 邵海平微笑着走进车间,一路走一路同工人师傅握手、问话,时不时拍拍年轻人的肩:“不容易啊,这么短时间就能从洪灾后恢复生产,而且上升势头这么猛,你们都是好样的!” 这次邵局长来,主要是为处理河东省烟草专卖局局长、省烟草公司总经理华振兴贪腐被抓后的整顿事宜。他百忙之中抽空来到太平烟厂,主要是惦记着灾后恢复生产的状况。当他看到生产一线热火朝天生产的景象,他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微笑。他走机台,看卷烟,嘴里一直强调,要把好卷烟质量关,把危机变成转机,争取实现利税更大的突破。 邵局长这次没有多做停留,只是在制丝车间和卷包车间视察了一圈,便急匆匆离开了。因为,他的心头,始终牵挂着河东省烟草局今后局面的稳定工作。 太平卷烟厂在全力恢复生产的同时,也紧张有序地开始了搬迁前期的调研工作。 关于新厂址,厂里议论得挺热闹。主要有两个方案:一是往市区西南方向走,二是往东南边发展。起初,往西南方向搬迁的呼声最高。 几个老职工饭后聚在食堂角落闲聊: “要我说,还是西南边好,离咱们烟厂的家属院近,骑个自行车十来分钟就到了,上中班夜班的女职工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是啊,东边虽然地皮大,但太偏远了,路上折腾不说,老厂区这么大片地方难道就荒废了?” 那段时间,厂里先后派了好几拨人去西南地块实地勘察。带队的生产处长周保中回来就直奔厂长办公室:“秦厂长,我们仔细看了,那块地虽然也在西边,但离主泄洪渠道远,就算再遇上回那样的大水,也淹不到那儿。而且咱们可以要求把地基垫高,比周边都高出一截,彻底预防水患。” 秦海生厂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职工通勤、老厂区利用、地方政府支持,这几条都很实在。看来西南方案确实更稳妥。” 不仅是职工这么想,工厂领导层也都倾向西南方案。西南那块开发区的地属于元水县,跟现在烟叶库区在同一县界,土地手续办起来能省不少事。更难得的是,元水县政府听说烟厂有意搬迁过去,态度格外积极热情,不仅答应免费提供地皮,还承诺配套建设一路开绿灯,“要什么给什么,绝不含糊”。 厂领导们经过多次商量,意见都很一致,职工们反馈的情况也不错。大家都觉得,新厂区搬到西南方向,全面考虑了工作、生活和职工的各个方面,规划得很周到,所以赢得了广泛的支持。 仔细想想,这背后有几个很实在的原因。 西南方向那块待开发的地方,离老厂区和职工宿舍只有八公里的距离。对每天上下班的职工、尤其是中夜班的职工来说,这意味着通勤时间大大缩短,路上不用长时间奔波,通勤成本也能节省不少,人身安全也有保障。而且新老厂区离得近,老厂区还能得到合理利用,不至于搬走后荒废掉,造成浪费。 厂里意见空前统一,仿佛搬迁西南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谁也没想到,前期手续刚启动没多久,这个让人充满期待的计划,却不得不搁浅了。 问题出在钱上。 根据规定,这类基建技改项目,自有资金必须占到总投资的百分之三十,银行贷款不能超过百分之七十。而初步估算,整个搬迁工程至少需要三个亿。 “九千万自有资金……”财务处长董玉芳面露难色,在厂长办公会上硬着头皮汇报,“秦厂长,各位领导,不是我不想办法,实在是困难……咱们现在每年勉强维持盈亏平衡就算不错,现在账面上能动的钱非常有限,九千万……咱们确实拿不出。” 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九千万,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每个人心头,也阻断了搬迁的前路。 搬迁新厂区的希望就像一只正欲展翅飞翔的鸟儿,突然被折断了翅膀,只能无奈悄声坠落。搬迁一事,就此搁置。 时间来到1999年初。 这是一个风云变幻的特殊时刻。对林秋水而言,更是人生轨迹的一个急转弯。 当时,林秋水接到烟厂人事处调令,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倾注自己五年多心血和汗水的卷烟包装材料厂,踏上了一条全新的路,来到烟厂监审处,开始了不一样的职业生涯。 去年底,太平烟厂进行了一场大刀阔斧的“科”改“处”机构改革,中层干部编制大幅缩减,从一百二十多人锐减至三十多人。这场改革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打破了多年的人事格局,也在每个人心里投下了不同的滋味。 在卷烟包装材料厂,除了厂长书记职位不动以外,所有科长、主任一夜之间被免去了中层待遇。这种从高处跌落的感觉,让每个涉及其中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林秋水虽然年轻,但因为坚持原则、敢说真话,在这场改革中也受到了影响。但他没有因此灰心,反而更加惕厉。他知道,越是云生风起,越要稳如泰山。 1999年阳春三月。在这个万物复苏、充满生机的季节,林秋水正式告别卷烟包装材料厂,迈进了烟厂监审处的大门,成为一名监察审计员。 监审处办公室设在厂部路西综合楼的四层,是两个朝阳的房间,有缘的是,这正是林秋水刚来烟厂时的单身宿舍。第一天报到,林秋水推开门,看见三张旧办公桌,五个铁皮文件柜,还有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同志正戴着老花镜看资料。 “你是新来的林秋水吧?”老同志抬起头,一本正经,“我是监察员老祝,祝玉田。王书记交代过了,说你要来。这张桌子是你的,我刚擦过。” 林秋水连忙道谢。办公室很简单,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窗台上摆着两盆绿萝和一盆芦荟,长得又高又旺。 纪委书记王玉章很重视林秋水的到来,报到当天下午,亲自找他谈话。 王书记的话里满是期待和鼓励,每个字都充满着温暖的力量:“小林,坐。”王书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笑容温和却带着审视,开门见山地说:“是我坚持要把你要过来的。听不少人夸你,说你是咱们厂里刚正不阿的‘刘罗锅’啊。” 林秋水有些不安,双手接过王书记递来的茶杯:“王书记您过奖了,我就是按规矩办事,有时候可能太过较真……” “要的就是较真!”王玉章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监审处是干什么的?就是厂里的‘监察御史’,是给厂子看病把脉、排毒治病的。这里不需要和稀泥,要的就是一双火眼金睛,一颗铁面无私的心。胡厂长以前对你可能有些看法,但明眼人都清楚,问题不在你。年轻人,好好干,你的路,长着呢。” 这番话,像一道阳光,穿透疑虑,穿透雾霾,照进林秋水心里,照亮了他前行的路,也让他深深感受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他明白,这不是一份轻省差事,是来“挑刺”“挡财”、“得罪人”的。监审处,是厂里的一把利剑,是监督权力、纠查问题的前沿阵地。在这里,没有温情脉脉,只有铁面无私;没有左右逢源,只有是非分明。 回到办公室,老祝正在泡茶,见他回来,笑眯眯地问:“王书记和你谈过了?” 林秋水点点头。 “王书记人很正直,就是要求严格。”老祝喝了一口茶,“咱们这工作不讨好,但是总得有人干。厂子这么大,没个监察不行。” 林秋水坐到椅子上,问道:“祝师傅,您在监审处干多久了?” “干监察五年喽。”老祝推推老花镜,“我见得多啦。有时候查出问题,人家恨得牙痒痒;有时候放过去,咱又感觉对不起每月这份工资。难啊!”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干男子走了进来。 “哟,来新人了?”男子看到林秋水,眼睛一亮,“我是李黄州,监审处的处长了。你是林秋水吧?早就听说过你,卷烟包装材料厂的‘刘罗锅’嘛!” 林秋水不好意思地笑笑:“李处长好!可别取笑我了,还请以后多多指导。” “这哪是取笑!”李黄州一拍双手,“去年包装材料厂那批不合格水松纸的事,要不是你坚持退货,厂里至少得损失十几万。干工作,就得有你这股劲儿!” 老祝在一旁点头:“是啊,咱们监审工作,就得坚持原则。什么都不敢问、不敢查、不敢管,那还要咱们干什么!” 三人正聊着,电话响了。李黄州接起来,听了几句,脸色严肃起来。 “好,好,我们马上过来。”放下电话,李黄州对两人说,“设备处那边有点事,王书记让咱们现在过去一趟。” 林秋水第一天上班就遇到了案子,心里既紧张又有些兴奋。他跟着李黄州和祝玉田快步走向设备处,心里明白,自己新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他想起自己以前和别人说的工作感触:"职业影响性格,性格反过来也影响职业。"如今,审计的犀利与原则,也开始融入他的日常为人处世。 烟厂这次的干部变动,规模之大、影响之深,堪称石破天惊。这场变革带来的余波,像在平静湖面投入巨石激起的涟漪,在厂里久久回荡,影响深远。 与此同时,厂里的人事变动仍在继续。 两个多月后,厂长秦海生被免去太平卷烟厂厂长职务,专职担任太平烟草专卖局局长、烟草公司经理。 按照以往多年的惯例,这三个职务一直是紧密相连、三位一体的。但根据国家局工商分开任职的文件要求,从那时起,烟厂厂长和烟草公司经理、烟草专卖局局长的职责彻底分开了,各自承担起不同的责任。这样做,旨在从制度上有效防止一把手三权一体、权力过度集中,容易产生腐败的问题,也可以起到工商分开、互相制衡的作用。 秦海生在太平烟厂工作期间,整体业绩平平,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成就。更关键的是,在洪水涌来之前,他没能展现出应有的预见性,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只是在灾难发生后才被动地投入抗洪救灾。这一失误,造成了烟厂不小的财产损失。 当时,厂里几个领导和他私下关系并不融洽,再加上中层干部改革之后,触及了很多人的既得利益,各方面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秦海生自己也敏锐地察觉到,在烟厂继续待下去难以施展拳脚,难有什么作为,甚至可能面临被孤立的困境。于是,经过深思熟虑,他做出了明智的选择,顺水推舟,毅然离开烟厂,奔赴新的岗位。 林秋水在监审处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他知道:阻挡他人钱财、妨碍他人权力,如同杀人父母,逼急了,别人是会拼命的。 但他也知道,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自己干的就是这个职业。总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等待他。而他,是躲不开的那一堵墙。 有一天下班,他在厂门口遇到了以前在包装材料厂的老同事。 “秋水,听说你去监审处了?”老同事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那地方可不好待啊!净得罪人。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去哪不好,非去那?” 林秋水笑笑:“工作需要,总得有人干嘛。” “你啊,就是太实在!”老同事摇摇头,“听我一句劝,凡事别太较真,给人留条活路,自己也多条后路。” 回家路上,林秋水想了很久。他知道同事是好意,但他更清楚,既然干了这个岗位,就没有退路。监审工作,关乎的是厂子的健康,是集体的利益,是心中的公道。 第二天到办公室,李黄州正在看一份文件,眉头紧锁。 “小林,你过来一下。”李黄州招招手,“看看这个,设备处报上来的采购单,一批设备配件,价格比市场价高了百分之二十多。” 林秋水接过资料仔细核对查看,果然发现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这家供应商上次报价还没这么高,这次突然涨价,也没见设备处的谈判记录。”林秋水指出。 祝玉田凑过来看了一眼,冷笑道:“又是那家备件公司吧?我早就说过,这里头有问题。” 李黄州叹口气:“设备处采购员崔银平是厂里的老人了,怎么这么干啊。” 李黄州看着林秋水,说:“小林,这件事情的审计底稿和审计报告就交给你来写吧。你懂财务,会审计,业务没有问题。但需要注意方式方法,收集证据要全面扎实。老祝,你负责写党纪处分和行政处理的建议。” 就这样,林秋水接下了他在监审处的第一件任务。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前方还有更多更复杂的挑战在等着他。 厂区里的喇叭正在播放着激昂的《咱们工人有力量》歌曲,科室人员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三三两两走出厂门。夕阳西下,将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太平卷烟厂经历了洪水的洗礼,正在慢慢恢复生机,而林秋水的人生新篇章,也刚刚开始。 第二十二章 白条迷案 林秋水刚到监审处没多久,太平烟厂就出了一件大麻烦事,把他和同事们一下子卷进了忙碌之中。 那时候,国家局统一安排全行业开展清理白条的专项检查,太平卷烟厂也紧跟国家局步伐,制订下发了《太平卷烟厂清理白条专项检查工作方案》。按照方案要求,这次专项检查由监审处牵头,对各部门、各车间的白条进行全面清查。具体流程是:各部门、各车间要在七天内认真自查,如果自查发现问题并及时整改,可以不给纪律处分;而监审处会对全厂进行仔细复查,一旦查出白条问题,就根据情节轻重,分别给予限期整改、通报批评甚至更重的对责任人员给予纪律处分。 当时工厂的政策允许车间进行工资奖金的二次分配,一些规模较大的部门,像总务处也有这个权利。而且,总务处还有个专门的银行账号,用来结算维修工程款项。因为这些原因,总务处等部门自然成了专项检查的重点对象。 在自查过程中,总务处的核算员王静开展认真自查,她发现某个施工单位有好几张借条,几笔金额加起来,竟然高达六万多元。王静不敢耽搁,急忙向总务处长丁文亮汇报了这个情况。丁文亮当即要求她向施工单位催要欠款,务必让对方马上还钱并清理白条。施工单位的刘经理接到通知后,匆匆赶到办公室。他反复查看那些白条,脸上露出疑惑和不满的表情,一口咬定他们不欠款,而且白条上的字迹不是他们写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刘经理甚至把几年来的收支记录都翻了出来,想打消大家的疑虑。 总务处长丁文亮见状,心里也犯嘀咕,转头问王静,是不是钱已经还了,只是忘记撤借条了。这一问,就像在平静湖面扔了颗石子,让王静一下子急红了眼。她满心委屈,跑到办公室隔壁监审处长李黄州面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哭诉了一遍,请求监审处能帮她解决这个难题。 李黄州接到王静的反映后,知道这事不简单,马上向纪委王玉章书记和袁源厂长做了详细汇报。厂领导很重视,要求监审处提前介入检查。于是,监审处负责纪检工作的祝玉田和负责审计工作的林秋水,像两个冲锋陷阵的战士,肩负起了检查总务处账目的重任。 总务处主要负责工厂和职工宿舍的维修修缮工作。虽说总务处设有维修组,但平时他们干的都是些给松动桌椅敲敲螺丝之类的简单活儿。而像清理下水道、房顶烫防水、门窗更换、小房拆建这些比较复杂的工程,就得靠外来施工人员了。总务处为了满足这些维修需求,找来了三家维修队。可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三家维修队都没有建筑维修资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总务处想了个办法,在处里开了个维修专用账户,所有维修的收支业务都通过这个账户结算。 实际查账过程中,林秋水和祝玉田发现了不少让人费解的问题。每月支出里,都有维修组人员领取加班费的记录,而且金额很大。丁文亮对此解释说,这是因为维修组人员参与了一些维修项目,所以开支中有一部分是他们的劳务费和加班费。可让人奇怪的是,在领取加班费的清单中,不仅有维修组人员的名字,还有总务处长和办公室一些管理人员的名字。更奇怪的是,领钱的签字不是名单中本人签的,而是由维修组长统一代签领取。照理说,维修组人员在单位已经领了工资,干本职维修工作不应该再额外领劳务费,这里的猫腻让人不禁起疑。 此外,维修专用账户的票据管理特别混乱,简直是一团糟。基本都是白条入账,很少见到正规票据。面对这个情况,总务处的丁文亮解释说,要正规票据得额外付税钱,为了给厂里省开支,他们才无奈选择用白条或没有财政专用章的收据入账。而票据的保管同样混乱不堪,查起账来特别费劲。白条被随意丢在几个塑料档案袋里,一个袋子装满了,就再换一个袋子装,一点条理都没有。因为检查时间紧,必须要在国家局检查组来之前把所有问题查清楚,监审处的祝玉田和林秋水不辞辛苦,放弃了星期天休息,甚至每天晚上都加班到十点多,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说是两人查账,其实祝玉田不懂账务审计方面的知识,他只能负责询问当事人并记录相关信息。而查账的重担,就全落在林秋水一个人肩上了。遇到需要询问当事人的情况,林秋水就把问题交给祝玉田去问询记录。当然,查账才是主要工作,账要是查不清,询问也就没了方向,不知道该怎么问。好在林秋水年轻有为,精力充沛,业务精通,再加上他事业心强,做事雷厉风行。经过几天的辛苦忙碌,他终于把情况查得清清楚楚。 经过仔细检查,发现存在的主要问题触目惊心:基本都是白条入账,严重违反财务规定;每月的加班费清单,只有一人签字,缺乏必要监管和规范;白条借款金额高达八万多元,资金去向不明;账面资金与实际现金相差五万多元,账目混乱不堪;更让人震惊的是,这里根本没有所谓的会计凭证和会计账簿,只有一堆杂乱无章的白条和流水账;出纳和会计竟然由一个人兼任,严重违背了财务制度的基本原则。 接下来,总务处开始了催款行动。在他们的努力下,成功催回了两万元欠款。可是,另外六万多元的欠款,施工单位坚决不认,还信誓旦旦地说字体不是他们的。为了查明真相,大家一起对比笔迹,结果发现字迹像是丁文亮的。经过问询,丁文亮先是一愣,随后说因为时间有点久,自己也记不太清了。但他也承认欠条上的字确实是他写的,不过坚称肯定是把钱给了施工单位的刘经理。至于账面资金与实际现金差出的那五万元,丁文亮和核算员王静则互相推诿,都说自己不清楚,好像这五万元凭空消失了一样。 监审处长李黄州是个转业军人,在业务方面不太精通。于是,他带着祝玉田和林秋水,将基本情况向主管监审处的纪委王玉章书记做了详细汇报。王玉章书记听后,感到事情重大,心里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不敢擅自做主,又和他们一起向一把手袁源厂长当面汇报了此事。袁源厂长沉思片刻后,让王玉章书记找总务处长丁文亮谈一次话,明确告诉他要尽快妥善处理好这件事。袁源厂长为此严肃地说:“如果这事不能在部门内解决好,一旦上交厂里,那就必须按照厂里规定给予当事人纪律处分。” 最后,在多方压力和权衡之下,施工单位的刘经理考虑到今后还要在厂里揽活,虽然满心不情愿,也只能无奈地把六万多元欠款还上了。而账面资金与实际现金差出的五万多元,核算员王静坚持不肯承担,丁文亮没办法,只能自掏腰包把钱补上。至于那些无法补上的白条,丁文亮也只能承认是管理不善造成的,无话可说。 关于领取加班费的问题... 这样一来,厂里的检查报告,就只剩下白条入账和账证混乱的问题。李黄州在请示领导后,提出了初步处理意见:立即封存维修专项账户,今后不再使用;维修项目应交给有资质的施工方,施工结算经监审处审计后,施工队直接到财务处结算;扣罚丁文亮三个月奖金,扣罚王静一个月奖金。可是,对这个处理意见,祝玉田却坚决不同意,他义正词严地要求给丁文亮行政处分。祝玉田是个工作极其认真负责的人,原则和纪律常挂在嘴边,所以,人们平时在背后都调侃地叫他"祝纪律"。但也有人私下揭秘,说是厂里分房时,丁文亮得罪了祝玉田,不仅把他的房子分到了离厂很远的二环边宿舍,而且四十多岁的祝玉田还住在最顶层的六楼,这让祝玉田心里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才找机会报复丁文亮。 厂里维修项目今后不允许没有建筑资质的包工队承揽这个决定,让包工头刘经理大为光火。前一段时间,他不仅替人背了黑锅,偿还了不清不白的六万多元借条,本指望还能继续干下去,谁知道,厂里这个规定断了他的生计活路。他找到总务处的人表达不满,甚至扬言要揭穿真相。总务处副处长胡一刀这时已经主持总务处工作,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安抚刘经理,不要闹事,处里可以出人帮他办理建筑资质,让他继续在烟厂干活,这才化解了事情进一步闹大的风险。 总务处白条清理专项检查报告,基本是林秋水精心撰写的,而最后一段的处理建议则是祝玉田亲自加上的,他的处理建议就是给丁文亮党纪和行政处分。厂领导看到报告后,心里有些担心,怕惹出其它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就做了妥协,最后给了丁文亮一个行政记过处分。不久之后,按照厂里当时的男五十岁内退、女四十五岁内退政策,快到五十岁的丁文亮就背着这个处分,无奈地提前内退回家了。 这次检查,用纪委王玉章书记的话来说,就是:"林秋水这个刘罗锅,不仅为人正直,而且能力出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把几年的烂账查得清清楚楚,实在是不简单。" 可是,也有不少同事,在背后对林秋水冷嘲热讽,旁敲侧击地"夸赞"他:敢坚持原则,不怕得罪人。总务处科室和维修组的人因为再也领不到加班费了,心里对林秋水充满了怨恨,他们认为罪魁祸首就是林秋水,是他让大家少了每月的额外收入。所以,总务处的人见了林秋水,总是阴阳怪气地说些:"厉害啊,林监审,六亲不认啊" "你行啊,我们的钱说不给就不给了,是不是应该每月给你分点,就没事了?" "你那么能,以后可别找我们维修啊"之类的话。 林秋水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心里虽有些无奈,但他没有解释,因为他明白,就算解释了也没人会听,索性假装没听见。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动摇自己的原则,因为从小接受的正统教育和父亲的言传身教,早已在他心里种下了坚持原则、不怕得罪人的种子。 林秋水清楚地记得,无论是上学时,还是工作后回到家,家人围坐在一起聊天,总能聊到半夜。说起做人的道理,父亲林承贤每次都会语重心长地说,做人要行得正,坐得端,为了国家,为了集体,就必须坚持原则,不怕得罪人。林承贤不仅这么说,更是以身作则,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林秋水树立了榜样。 从小接受的教育,父亲的正面教导,像春雨润物细无声,让林秋水的性格中充满了革命的理想主义和红色的浪漫主义。他总是以电影中英雄人物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逐渐形成了简单而纯真、正直而敬业的性格特点。用林秋水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平时自己也知道要少得罪人,但是一到事上,自己那股子正直正统正气就忍不住爆发,就会像电影中的英雄人物一样,奋不顾身,冲锋上去,直到打垮敌人,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 真和正的性格,硬和严的职业,一旦完美结合,就会产生强大的力量,变本加厉,如虎添翼。他本就性格耿直,如今越发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本就做事认真,如今越发一针见血、一查到底;本就思想正统,如今越发坚持原则、查错纠弊;本就为人豪爽,如今越发扶弱抑强、冲锋陷阵,成为了一名坚守原则、勇于担当的优秀烟草卫士。 第二十三章 命运弄人 夏日的太平烟厂,厂区路西的办公楼外,知了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叫个不停,暴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马路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好像是要曝光什么。下午两点半,财务处的会计何田东来到监审处办公室,敲了敲门。 "小林子,在忙啥呢?"何田东探头进来,脸上带着笑意。 林秋水正在修改审计底稿,闻声抬头,连忙起身:"何师兄啊,快进来坐。今天你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何田东叹了口气,在林秋水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刚把上个月的总账汇总完,心里闷得慌,来找你聊聊。"他接过林秋水递来的烟,并没有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摆弄着,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林秋水关切地问。 "你还记得靳银凤吗?"何田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林秋水手上的动作一顿:"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我刚到财务科时,还是你介绍我们认识的。那时她还手把手教我对账,她怎么了?" "她走了。“何田东的声音更低了,”前天绿岛那边传来消息,说她是乳腺癌晚期,一个人死在出租屋里,好几天后才被人发现。" 林秋水手中的茶杯险些滑落,热水泼溅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那个曾经笑语盈盈、眉目如画的靳银凤,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靳银凤是从河东省沿海城市绿岛市调来的会计,一进财务科,就像一阵清风吹醒了沉闷的办公室。她长相俊美,黑头发披在肩上,在太阳底下闪着丝绸一样的光亮。眉毛弯弯,眼睛细细,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嘴角微微向上翘,好像天生就会笑似的。身材苗条,走路时裙子轻轻摆动,像风里的一株水仙花那样灵动飘逸。 她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干活认真,业务能力也强。同事们都说:"靳会计来了,咱们财务科的空气都变快活了。" 林秋水刚到财务科工作的时候,对她印象挺好。她曾经耐心地手把手教他核对往来账项,一笔一笔地讲,从来不嫌麻烦。那时的靳银凤,温柔、能干,像一朵盛开着的鲜花。 可谁也没想到,这朵鲜花,最后会凋零得那么惨。 靳银凤原来在绿岛市水产公司当会计。她公公是个离休老干部,住在太平市的高干宿舍。老人一个人住了好些年了,孤单寂寞,就想方设法想把儿子儿媳妇调到自己身边。他托关系、找门路,总算把靳银凤调进了烟厂财务科,可儿子由于没有大学学历,工作一直没有着落。没办法,靳银凤只好带着三岁的儿子先来到了太平市。 她和公公住在一栋小二楼上。老人对孙子疼得不得了,每天接送幼儿园,生活费全包,有空还带他们逛街、下馆子、旅游。一家人和和睦睦,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我公公人挺好的,“有一次午休时,靳银凤对同事们说,”每天接送孩子上幼儿园,还非要给我们生活费。说是他一个人花不了那么多钱。" 大家都能看出靳银凤很感激公公。她经常给老人织毛衣、买补品,下班就急着回家做饭。那时她的丈夫还在绿岛,正等着调动工作。 然而好景不长。渐渐地,同事们发现靳银凤的变化。她开始注重打扮,买高档衣服、做时髦头发,下班后也不急着回家了。有时公公打电话到办公室,她总是匆匆几句就挂断。 "靳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有一天林秋水忍不住问。 靳银凤愁容中挤出一丝笑容,嗔笑林秋水:”你个小屁孩,你懂什么?现在还知道关心人了。没什么,就是最近家里有点事。" 流言蜚语开始在厂里悄悄流传。有人说看见靳银凤和公公一起看电影,举止亲昵;有人说她丈夫来探亲时,和她大吵了一架。 "你知道吗?“有一天中午在食堂,张立青压低声音对林秋水说,”听说靳银凤和她公公...好像不太正常,是不是真的呀?" "别瞎说,我在财务我怎么不知道,"林秋水皱眉,"别听他们胡咧咧。" “可是,那天你们财务的郑师傅到我们办公室要材料报表,我在一边听她和部门几个女同事说的。” 确实,时间一长,亲情就变了味儿。 老人孤单,靳银凤年轻,两人朝夕相处,关系慢慢就越了界。三四年过去,老人对儿子调动的事不再上心,总找借口拖着。而他跟靳银凤的关系,早就像夫妻一样同居了。 每年,儿子来探亲,满心期待地来,却总在妻子躲闪的态度和父亲冷淡的眼神里觉出不对劲。他问妻子,靳银凤一口否认;问父亲,老人居然坦然承认,还提出自己要和儿媳正式结婚,要求儿子离婚,趁年轻另找。 家丑不可外扬,可这种事,终究是包不住的。 事情终于还是爆发了。那天下午,靳银凤的丈夫突然冲到财务科,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吼:"靳银凤!你要不要脸?跟我爸搞到一起,你对得起我吗?你还是人吗?" 后来,靳银凤的丈夫又好几次冲到单位财务大闹,把家丑宣扬得尽人皆知。厂里人多嘴杂,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了烟厂各个角落。 "听说了没?财务科那个靳会计,跟她公公搞到一块儿了!" "可不是嘛,上次她男人来闹,整个办公楼都听见了!" "啧啧,这女人看着挺正经的,没想到……" 林秋水听到这些闲话,心里直犯嘀咕。他了解的靳银凤,热心、和气,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怎么会有这种事?可她老公的大闹、同事们的窃窃私语,活灵活现,又让他不得不信。 "小林啊,你是不知道,“老会计刘师傅端着茶缸,压低声音说,”这靳银凤能调进来,全靠她公公的关系。要不然,一个外地人,能直接进烟厂财务科?" 林秋水点点头,没敢多问。他来财务科时间不长,很多事看不明白。但他能感觉到,靳银凤在单位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以前大家见她都热情打招呼,现在却有意无意地躲着她。 靳银凤起初还想维持体面,可被人指指点点久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谁也想不到,销售科科长孙亮趁虚而入,在这个时候讨好接近靳银凤。 "有一次,我吃完晚饭到公园遛弯,看见孙科长和靳银凤在公园里抱在了一起,“何田东回忆道,”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林秋水皱眉:“孙亮有家室的,这不是害人害己吗?” "谁说不是呢?“何田东叹气,”可是那时候靳银凤正处在最低谷时期,孙亮对她嘘寒问暖,请她吃饭,送她礼物,给她大献殷勤,她大概也是昏了头了。" 孙亮是厂里的风云人物,四十多岁,浓眉大眼,能说会道。他管着销售科,手握卷烟批条大权,连厂长都要给他三分面子。听说他妻子是市医院护士,孩子都上中学了,家庭美满。 当时,林秋水也在食堂听到人们的议论。 "这孙科长也真是的,"食堂里,采购员小王一边吃饭一边说,"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和靳会计搞婚外恋同居,这不是胡闹吗?" "你懂什么?“旁边人接话,”靳会计虽然出了事,但模样俊秀,又有文化,孙科长能不动心?" 林秋水坐在角落,默默听着。他见过孙亮,感觉也是个精明人,没想到也会卷进这种是非里。 自从跟孙亮同居后,靳银凤彻底不管家了。她把年幼的儿子丢给年迈的公公,自己经常半夜才回家,有时整夜不归。孩子在黑夜里哭,老人更加出离愤怒。 老人终于忍无可忍。他带着同样满腹委屈的儿子,冲到单位大闹。 那天上午,林秋水正在填写银行记账凭证,忽然听见院外面吵吵嚷嚷。跑出去一看,办公楼前围满了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指着靳银凤破口大骂:"靳银凤,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抛夫弃子,跟野男人鬼混,还有脸来上班?" 旁边一位身形有些胖的老师傅拉着他说:"算了,别闹了,给孩子留点面子……" "她都这样不要脸了,你还护着她?“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怒吼,”她都把孩子扔下不管了,你还替她说话?" 林秋水这才知道,闹事的是靳银凤的丈夫和公公。人群中有人偷笑,有人摇头,还有人拿出相机拍照。财务科的人面面相觑,李科长赶紧出来劝架,可这对父子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最后还是保卫科出面,才把人连拖带拉弄走。 这事之后,靳银凤几天没来上班。再来时,眼睛红肿,脸色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圈。 事情越闹越大。 孙亮的妻子很快找上门来。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孙亮的妻子直接冲到财务科,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靳银凤一记耳光。 "不要脸的小三!勾引别人丈夫!"孙亮的妻子声嘶力竭地骂道。 靳银凤捂着脸,一言不发。周围的同事没有人上前劝阻,大家都冷眼旁观。 孙亮为了和靳银凤在一起,竟跟原配离了婚。靳银凤在舆论压力下,也与丈夫离了婚。两人以为从此可以长相厮守,在外头买了房子,公开同居。 可他们低估了原配们的怨恨。 双方原配四处告状宣扬,发誓要让他们身败名裂。在她们的不懈告发下,孙亮被查出倒卖卷烟、虚开发票,证据确凿,被单位开除了。 丢了工作的孙亮,像丧家之犬,跑到南方做生意,走时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靳银凤。 "听说孙科长被开除了?"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林秋水在财务科悄悄问刘师傅。 "可不,"刘师傅叹气,"证据确凿,厂里查了两个月,最后把他开除了。" "那靳会计怎么办呀?"林秋水忍不住问。 "她呀,"刘师傅摇头,"孙亮一走,她就成了过街老鼠。公公和前夫隔三岔五来闹,厂里人也不待见她。前两天听李科长说她要辞职回绿岛老家去了。" 林秋水听完,心里五味杂陈。怪不得这几天没有见到靳银凤呢,还以为她生病了。他想起靳银凤曾耐心教他核对账目,那时的她,温柔能干,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林秋水还记得靳银凤离开那天的情景。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早晨,靳银凤抱着一个纸箱,独自走向厂门。没有人送行,没有人道别。她的背影在细雨中显得格外单薄。 靳银凤回到绿岛,想重新开始。 她在服装店卖了半年服装,每天站八小时,迎来送往,笑脸相迎。遇到熟人,她恨不得钻进地缝。脚底磨出水泡,嗓子哑了,却还要硬撑。 后来她考取了导游证,带着旅游团走遍绿岛景点。"各位游客,现在我们来到的是绿岛著名的黑虎崖风景区..."她举着小旗,声音洪亮地讲解着,仿佛又回到了在财务科时那个自信的她。 客人们夸她讲解生动有趣,却没人知道她每晚回到住处后,都要偷偷痛哭一场。她多么希望生活能够重新开始,可是过去的阴影如影随形。 她后来又找到一份会计事务所工作,本以为可以重操旧业,找回尊严。可是同事们很快就知道了她的过去,背后指指点点,老板也不敢把重要客户交给她。 命运却还是不肯放过她。 就在她苦苦挣扎时,命运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医院检查出她得了乳腺癌,而且是晚期。 "医生,是不是弄错了?"她颤抖着问。 "很遗憾,靳女士,检查结果很明确,需要尽快手术和化疗。" 她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没有家人陪伴,只有护士偶尔来查房。她想起在烟厂时,同事们围着她问东问西,虽然有些是八卦,但至少还有人关心。现在呢?出了事,这里所有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病魔迅速摧残着她的身体。她日渐消瘦,头发大把脱落,曾经的美丽荡然无存。 一次在菜市场,她遇到以前的邻居。 "这不是靳银凤吗?我的天,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勉强笑笑:"有点不舒服。" "听说你离婚了?还得了那个病?"邻居压低声音,"你说你当初何苦呢?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她没听完就走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祸不单行。 更雪上加霜的是,她的父母相继因病去世。失去最后的庇护所后,她和弟媳的关系越来越紧张。 "姐,你都病成这样了,总住家里也不是个事。“弟媳在饭桌上说,”我们家条件也不宽裕,孩子马上要上中学了......" "我知道了,“她低头吃饭,”我尽快找房子。" "不是我们不近人情,“弟媳继续说,”主要是怕影响不好。邻居们都知道你的事,我出门都抬不起头来......" 她放下碗筷,默默回房收拾行李。弟弟在卧室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只能租房住,独自承受病痛与困苦。 绿岛市南郊的一间出租屋,潮湿阴冷。窗外下着小雨,屋里没有暖气。她蜷缩在破旧的单人床上,床头柜上放着半块发霉的面包和一堆大大小小的药瓶。 "要是当初没有……"她喃喃自语,眼泪无声滑落。 她想起在太平烟厂的日子,有体面的工作,有不错的收入,有同事们的欢声笑语。如果时间能倒流,她还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吗?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那天晚上,她疼得厉害,挣扎着找药,却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团空气。 "有人吗……救救我……"声音微弱,无人回应。 就这样,靳银凤在孤独中离开了人世,结束了她坎坷痛苦的一生。直到几天后,房东来收房租,才发现她已经冰冷的尸体。 她的离去,像一片落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只留下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偶尔被人提起,感叹命运的无常。 当何田东讲完靳银凤的结局时,林秋水发现自己的眼眶已经湿润了。两人相对无言,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的知了声和远处车间机器的轰鸣声。 良久,林秋水才缓缓开口:“其实起初的靳银凤,是个很好的人。业务能力强,待人热情,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何田东摇摇头:”命运弄人啊。她本来有个好好的家庭,虽然夫妻分居两地,但总有团聚的一天。偏偏......"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何田东站起身:"我该回去了,还得接着编制会计报表呢。" 何田东走后,林秋水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夕阳西下,将烟厂的厂房染成一片金黄。车间的人们陆续下班,欢声笑语远远传来。 后来林秋水常对年轻同事说:"职场如战场,做人做事都要守住底线。有时候,一个错误的决定,可能会毁掉整个人生。" 他说这话时,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个教他核对账目的女人,她曾那么温柔,那么认真,那么鲜艳,那么努力地活着。 可命运弄人,终究没有给她第二次机会。就像那夕阳,再美也终将西沉,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惋惜和一声叹息。 第二十四章 童伴恩怨 秋风一阵凉过一阵,枝头的叶子簌簌落下。太平烟厂大门口,那几棵老梧桐的叶子,一片接着一片打着旋儿飘下,像极了一封封装在瓶子里在大海中任意漂流的信,散漫自由,又被风浪推着,起起伏伏地挪动,彷徨着,徘徊着,不知该去往何处。就在这再平常不过的秋意里,厂院公告栏上贴出的一张白纸红字的招工信息,让人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变得躁动起来。 林秋水站在公告栏前,目光久久地停在那行“招临时工报名,即日起至本月十五日止”的字上,像是要把它印进眼里。风从他背后吹来,掀动着他身上那件洗得领口都有些发白的衬衫。他看着看着,嘴角忽然轻轻弯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他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这纸通知,让他猛地想起了老家,想起了那些曾和他一起在田埂上疯跑、在山顶滑雪的少年伙伴。 “三红要是知道这消息,那还不得高兴地跳起来?”他望着远处,低声自语了一句,像是说给风听。 他和三红是从穿开裆裤起就在一起玩的发小。林家庄小学,他们同坐一张破板凳,一块儿下课去掏鸟窝,一块儿给生产队看果树防人偷,一块儿因为调皮被老师罚站墙边,一块儿在冬天白茫茫的雪地里摔跤打滚,冻得鼻涕横流还哈哈傻笑。后来,三红没念完初中就回家种地,之后又去了阳山煤窑下井当矿工,这一干,就是十几个年头。井底下黑得吓人,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里永远混杂着呛人的煤尘和工友们的汗臭味,可三红硬是咬着牙熬了下来。就靠着这份几乎是用命换来的辛苦钱,他回村盖起了三间亮堂的砖瓦房,娶了邻村一个贤惠的姑娘,日子总算看着有了点盼头。 可林秋水心里清楚,矿上那活儿,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钱。他亲眼见过矿难后尸体被运回村的惨状:哭得撕心裂肺的家属、还有那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他不愿意三红再在那鬼门关前晃荡。 于是,他趁村里家族中有人办婚礼的时候,找到请假回来帮忙干活的三红:“别在煤窑上干了,来烟厂吧,正招工呢。虽说工资可能没煤窑那么高,但安全,轻省,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咱们还能常在一起玩,那该多好啊!” 三红当时正帮着搭帐篷,嘴里叼着根劣质纸烟,他听到烟厂正在招工,喜不自胜,连连点头:“行!我听你的!老在煤窑干也不叫一回事。” 没过多久,三红还真顺利通过招工,进了烟厂,被分在包装车间。林秋水还特意帮他争取住进了集体宿舍,就安排在自己审计办公室的那栋楼的六层,两人成了楼上楼下的邻居,经常都能碰见。 建东和路兵,也是林秋水小学时的同学玩伴。当年常一块儿玩“打仗”游戏、一块儿从梯田的石崖上往下跳、一块儿在生产队里捡过麦穗。他们听说三红进了烟厂,立马就结伴找上门来。 “秋水,你看……三红都去烟厂了,我们是不是也……”建东搓着手,眼神里全是热切的期待,话没说全,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路兵也赶紧接上话茬,生怕落了后:“咱几个可是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秋水,你如今有出息了,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林秋水看着他们俩那熟悉又带着点局促的脸,心里头猛地一热。他想起小时候,他们一起在冰天雪地里去赶猪,在大夏天一起给军属抬水,肩上磨得全是血泡。这些沉甸甸的情分,哪是几张招工表格就能衡量、能抹去的? “行!”他点了头,话语干脆,“我尽力帮。但咱得按厂里的规矩来,体检、手续一样都不能少。” 后来,建东和路兵也顺利进了厂,虽然分在了不同的班组,但一到有空的时候,就去找林秋水玩。几个人凑在一块儿打扑克、喝一块钱一瓶的本地啤酒、天南地北的胡侃,说得最多的还是老家那些人和事。狭小的宿舍里时常爆发出哄堂大笑,仿佛一下子又把他们都拽回到了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光腚少年时。 不过,人情这张网,一旦撒开了,就远不止能网住几个故交旧友。 千山也是林秋水的同学,但关系远不如前三个人那般铁瓷。学生时代,他总是独自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子,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林秋水甚至有点记不清他具体长什么模样了。可千山的父亲礼清,却是个极善于钻营走动的人。为了儿子的工作,他前前后后跑了三趟,登门去拜访林秋水的父亲林承贤。 “大叔,你看咱们也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我这儿子你不是不知道,读书不上道,又没个像样的手艺,眼瞅着就要一辈子窝在这土坷垃里了……”礼清坐在林家院里那个小马扎上,双手紧张地搓着,眼睛里闪着急切的光,“听说秋水兄弟在市里大烟厂站住脚了,能耐大着呢!您看……能不能让他帮衬一下,拉千山一把?” 林承贤咂巴着旱烟袋,烟雾缭绕:“这事儿……唉,我不好替他答应啊。秋水在市里,那也是端人家的饭碗,有他的难处。” 可礼清硬是豁出脸皮,一连来了三趟,话说得一次比一次恳切,一次比一次低声下气。林承贤终究抹不开这乡里乡亲的面子,在林秋水回家的时候,说:“千山他爹都来好几回了,话说到那份上,实在推不开。你在不为难的情况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吧。” 林秋水坐在院子里,沉默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行,我尽力办。” 就这样,千山也进了烟厂。林秋水起初觉得,多一个人,不过是集体宿舍里多一张床铺的事,食堂里多一双筷子的事。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其中的关系,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没过多久,林秋水老家那扇木门坎,几乎快要被踏平了。沾亲带故的远亲、邻居家的表亲、同学家的舅妈姨父……一个个都打着“好久没见,来看看”的旗号上门,实则话里话外,绕来绕去,都离不开安排工作这个词。有人直接向林承贤开口:“大爷,能不能让秋水也帮我闺女寻个临时工的活儿?她能干着呢!”也有人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听说烟厂里头又要招人了?我家那口子身子骨壮实,可能吃苦了……” 林秋水的父母被这络绎不绝的人情搅得焦头烂额,不胜其烦。母亲樊玉珍常在夜深人静时对着丈夫叹气:“你说说,怎么就那么多人想让帮忙去烟厂呢?” 父亲林承贤也只能无奈地摇头苦笑:“孩子在外头有了出息,家里头就得替他挡着这些人情债。这叫光宗耀祖,也叫树大招风啊。” 直到后来烟厂宣布暂停一切招工,这场席卷林家的小风波,才算渐渐平息下去。 千山虽然进了厂,却始终像一滴油漂在水面上,融不进三红他们那个热乎乎的小圈子。他性格比较膈应,闷葫芦一个,不爱说话,下班后也从不去参加他们的聚餐,就爱一个人回宿舍躺着。三红热情邀他下班一起去喝两杯,他摇头说不去;建东拉他凑人手打牌,他推说头疼。一次两次下来,大家也很知趣,不再招呼他。 林秋水起初并没太在意,只觉得千山可能就是天生性格内向,不爱热闹。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份看似无害的孤僻,竟会在几年后的一场同学聚会上,酿成一场谁也下不来台的风波。 那是在村里石韵山庄的一场过年聚会。林秋水、三红、建东、路兵、三槐,还有千山等同学,七八个人围坐一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气氛正酣,划拳吹牛,好不热闹。 三槐和千山都是林家庄二队的,三槐性格向来霸道,半斤高度白酒下肚,脸就红到了脖子根,说话更加没遮没拦。他忽然用手指着坐在对面的千山,带着酒劲大大咧咧地说:“你爹我把你招到煤矿上……” 话还没说完,千山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凸暴起来:“你是我爹?你凭啥是我爹?” 全场霎时安静下来,刚才的喧闹像被一刀切断了。 三槐被他一吼,愣了一下,随即借着醉意,更加混不吝起来:“我就是你爹!咋了?在村里,按辈分你不得老老实实管我叫一声叔?叔让侄子叫声爹,大家都这样开玩笑,有啥稀罕的!” 千山气的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全桌的人,最后死死盯住林秋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嘶喊道:“秋水!你给评评这个理!他让我管他叫爹,这对不对?” 林秋水心里咯噔一沉,放下手里的筷子,沉吟了片刻,尽量把话说得圆融些:“按咱村里老的辈分讲,你确实该叫他一声叔。叔侄之间开这种玩笑,你们二队确实有这个习俗。但单从同学情分上讲,可以另说。” 三槐在一旁冷笑一声:“哼!要不是我介绍你去阳山煤矿干活,你能有今天?你不叫我爹叫谁爹?” 千山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你介绍我?那时候还不是因为根本没人愿意下那个鬼煤窑!要不是……要不是后来我在烟厂偷烟被开除,走投无路了,我才不会去那个小破煤窑里受那份罪呢!” 这话像一块冰砸进滚烫的油锅,炸开了。林秋水心中猛地一沉。他没想到,这表面粗鄙的玩笑底下,竟藏着这么深的积怨和难堪的往事。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氛围,千山已经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脸色冰冷得像挂了一层霜:“这饭,我不吃了!”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重,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桌上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建东小声嘟囔了一句:“至于发这么大火吗?就是个玩笑……” 三红也摇摇头,叹口气:“千山这脾气,也太不招人待见了。” 林秋水望着千山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他忽然再明白不过:这世上,有时候就连生气,也是需要资本的。没有足够的实力,连你的愤怒都可能轻飘飘的,没人在意,没人同情。三槐敢那样肆无忌惮地让千山叫爹,是因为他手里攥着能给人饭碗的权力;千山敢当场反抗顶撞,是因为他心底还残存着最后一点不肯丢掉的脸面。可当这点可怜的尊严撞上坚硬的现实,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 后来,林秋水在文章里,这样写道:“人与人之间,情谊固然珍贵,但各自的地位和手里的实力,往往才是交往的真正底气。你可以讲道理,但可能没人愿意听;你可以愤怒,但可能没人会在意。三槐当他那个‘爹’,是居高临下的权力霸道;千山那声倔强的‘不叫’,是身处弱势的无奈挣扎。而我,当时只能选择和稀泥,说些不痛不痒的圆场话,因为我也要顾虑太多,无法真正站在哪一边。” “但有一点,我始终心里清楚:当初想办法招他们进厂,不是为了看他们日后互相奚落、彼此伤害,而是真心希望他们都能活得稍微体面些,有点奔头。可惜啊,一份体面的生活,从来就不是一张薄薄的招工表就能轻易给予的。” 多年以后,林秋水再次见到了千山。此时的千山早已不在矿上干活了,他在村口马路边开了间小小的杂货店,脸上被岁月刻出了深深的皱纹,但也多了些踏实和平静,见了人会有笑模样了,只是那笑容里,终究还是带上了生活磨砺出的沧桑。 两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千山忽然提起旧事,语气平静了许多:“那年在石韵山庄,我心里头其实是恨你的,恨你没当场站出来帮我说话。” 林秋水听了,只是苦笑一下:“我那时候要是明着帮你说话,三槐那个脾气,肯定下不了台。那煤窑虽然又小又破,但当时是你唯一的饭碗。我帮你说一句话简单,可是后果你可能承受不起,他毕竟是煤窑副经理,你可能连那个煤窑都待不下去,往后日子更难。” 千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杂货店里静悄悄的。最终,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那时候……是我不懂事,钻牛角尖了。你当时,也确实尽力了。毕竟,你帮过我进烟厂,没有当众让我叫爹,我会记一辈子的。” 两人伸出手,互相碰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昔日的那些芥蒂和疙瘩,或许还在心底某个角落留着痕迹,但到了这个年纪,也只求一个各自心安罢了。 窗外,又有秋叶无声地飘落,一片接着一片,像极了多年前烟厂门口的那个秋天。 林秋水望着那片片翻飞的落叶,忽然清晰地想起小时候,他们一群半大小子,常常并排坐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下巨大的树荫里,分吃一块晒干的红薯干。你掰一小块,我掰一小块,红薯干在嘴里慢慢化开,甜得一个个都眯起了眼睛,觉得那就是世上最好的滋味。那时的他们,天真地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下去,根本不知道命运这只手,后来会把他们推到多么遥远和不同的地方,更不知道,有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情谊,会在现实生活沉重的碾压下,碎成多么细小的粉末,随风飘散。 可他心里,依然充满了珍惜。他珍惜三红、建东、路兵,他们虽然都是最普通的平凡人,没什么大本事,却始终记得来时的路,记得那份一起长大的情分;他也珍惜千山,他的那份倔强和孤立,让他在最卑微的境地里,也硬生生守住了一点不肯弯折的最后的尊严;他甚至珍惜三槐,他的那份粗鲁和直白的势利,像一面不那么好看的镜子,照见了人性里复杂真实的某一面。 他知道,人这一辈子,就像赶路,走着走着,身边的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慢慢走散。可那些曾经一起走过的田埂,一起淋过的大雨,一起吃过的苦,一起顽皮大笑的瞬间,早已像庄稼吸收养分一样,一丝丝、一寸寸地渗进了他的骨血里,成了他往后行走世间最踏实、最可靠的底气。 而他,也终于彻彻底底明白了一个道理: 真正的体面,不是挤进了国营大厂,不是把户口迁到了省会,不是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皮鞋。而是无论你在城市,还是在农村;不管你富裕,还是贫穷,都始终要牢记住,无论日子是苦是甜,都不要对那些往日里帮助过你的人,失去了那份感恩的心。 可是,俗话说得好,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不同的认知,不同的性格,就会导致不同的走向,不同的结果。而这,又让林秋水饱尝到了人情的冷暖。 第二十五章 人情冷暖 在林家庄这方水土上,辈分是张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网。谁该叫谁一声“叔”,谁得喊谁一声“爷”,谁见了谁该先低头、该让一步,村里老老少少心里头都揣着一本清清楚楚的账。这账,不是拿笔写在纸上的,是拿刻刀一下一下刻在骨头缝里,一代传一代,像是老祖宗定下的铁规矩,容不得半点更改。 可偏偏在这张严丝合缝的大网里,林秋水和三红,却像是两根故意不按规矩爬的藤蔓,自己缠得紧紧密密,反倒把那束缚人的绳索给绕开了。 真要按那厚厚的族谱排下来,林秋水得规规矩矩管三红叫一声“叔”。可这两人是打小光着屁股一块在河沟里摸鱼、在麦秸垛上打滚、在冬天白茫茫的雪地里摔跤长大的,哪分什么尊卑长幼?林秋水从小到大,从没正儿八经喊过一声“三红叔”,三红也从不计较这个,反倒每逢林秋水家里有事,比如盖房起屋,三红总是头一个扛着家伙什上门帮忙,嘴里绝口不提“辈分”这俩字。 “咱俩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交情,”三红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如果你冷不丁叫我声叔,我听着会浑身不得劲,反倒生分了。” 可他们这份自认为的不生分,落在有些外人眼里,却成了一种不懂规矩、没大没小。 有一回,月光县宾馆里头张灯结彩,热闹得很,是林氏家族的人办婚宴。林秋水、三红、路兵、建东这几个老熟人自然凑在一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气氛正热气腾腾。路兵几杯酒下肚,脸膛通红,一时兴起,对着邻座一位同学直呼其名:“彦顺!来,再走一个!” 话音还没落干净,那位被叫彦顺的同学脸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来,猛地撂下酒杯,声音都提高了:“你叫我啥?按辈分,你该规规矩矩管我叫爷!” 路兵被这当头一喝弄懵了,愣在那儿,随即慌了神,下意识就把林秋水搬出来当救兵:“是……是秋水说的!咱们同学聚在一块儿,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辈分,就按哥们儿处!他说的!” 那同学闻言,嘴角一撇,发出一声冷笑:“他林秋水是你爹?你叫他名,我管不着。可你喊我,就得按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来!这叫礼数!懂不懂?” 满桌子的人顿时都安静了,刚才的热闹劲儿瞬间冻结。路兵尴尬得无地自容,求助似的看向林秋水,眼神里全是慌乱的期待。 林秋水心里头一阵窝火,暗骂道:我那是啥情况下说的话?那是在太平烟厂宿舍里,就咱们几个发小喝酒吹牛侃大山时说的话,怎么就能被拎出来当金科玉律用了? 可上火归上火,场面僵在这儿了,他只能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路兵,我那话,是有前提的。” 众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打在他身上。 林秋水稳住心神,继续道:“我是说过,咱们几个从小玩到大,如今又都在市里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整天叔啊爷的叫,让市里人听了反倒不舒服。可这话,是说给咱们自己这个小圈子听的,不是让你拿来到处乱用,回到老家就该按照老家的规矩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位面色有些恼怒的彦顺,话里带着分量:“再说了,场合不同,规矩也得跟着变。这儿是月光县,不是市里,不是烟厂。你喊他名字,他心里不痛快,觉得失了面子,那就是你的不对,是你不会尊重人。你不能一边想着靠同学情分来往,一边又半点不肯守人家认准的理儿。” 路兵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沮丧地低下了头。 林秋水语气缓和了些,给他,也是给桌上其他人递了个台阶:“你要真抹不开面,不想叫那一声爷,也不是没法子。比如,我和村里人见了面,主动过去热乎打招呼,脸上带笑,说话客气周到些。路上碰着了,停下车聊上两句;吃饭喝酒的时候,多敬一杯酒。用这些实在行动表达尊重,比硬邦邦、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一声叔呀爷呀的,更让人心里头舒坦。人家看你心诚,自然也就不会死揪着个称呼不放了。” 这番话,说得在座众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林秋水又举了个身边的例子:“就说我老家院里那棵苹果树,去年闹红蜘蛛,厉害得很,叶子都给祸害得红彤彤像着了火。我急得没法子,赶紧把计廷爷请来看看。计廷爷是我爹的老交情,也是咱村里有名的风水先生。他来了,让我贴黄纸、写符咒,绕着树作法事。完事了又喊来四良一块帮忙锯树刨树根。” “按村里辈分,我得管四良叫‘四良爷’,可我和他是小学同学,打小就叫他‘四嘞’,叫顺嘴了。这次求人干活,我咋办?中午我直接请他们下馆子,好酒好菜伺候着,烟拿的是我柜子里最好的。私下里,我还塞给四良二百块钱。明面上走的是同学发小的情分,暗地里送的是实打实的人情礼。他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谁还真的计较你叫他啥?” “可你要换个人,比如计廷爷,我能没大没小地叫他‘计廷’吗?打死也不能。他是长辈,我得敬着、供着。所以啊,规矩它不是死的,得看人、看事、看场合,这里头的分寸,得自己掂量。” 路兵听完,脸上虽然还残留着些不忿,但终究是默默点了点头,没再吱声。 可谁承想,没过多久,一场更大的风波,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让林秋水结结实实、透心凉地看清了人情的淡薄和冷暖。 林秋水的奶奶去世了。白事操办得庄重肃穆,亲戚邻里能来的都来了,挤满了院子。三红负责通知分散在各地的同学,挨个打电话。打到路兵那里时,路兵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语气硬邦邦地说:“我的四小过满月的时候,林秋水没来。这次,我也不去了。” 三红一听就愣住了,下意识反问:“他没去参加你孩子的满月宴?” 路兵的声音冷冷的,隔着天空都能感到那股寒意:“我亲口跟他说过我孩子过满月的事,他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却没露面。” 三红使劲回想,这才隐约记起来,好像是几个月前,路兵确实让他通知过同学满月宴的事。 原来,当时林秋水的奶奶正在县医院住院,出院时雇了路兵的面包车接送。在路上,路兵一边开车一边像是随口一提:“我儿子下个月过满月宴,你回来参加吧。”林秋水那会儿心思全在奶奶身上,也就随口应道:“行啊,到时候我一定回来。”他心里想着,按照以往惯例,到时候三红一定会通知自己具体日子的,所以压根没往心里去,也没记下日期。 等定下日期真要通知人的时候,路兵对三红说:“我已经通知过秋水了,你不用再打电话通知他了,只通知别人就行。”三红信以为真,以为林秋水早就知道了,也就真的没再另行通知。 阴差阳错之下,林秋水就这么错过了路兵第四个孩子的满月宴,自然也就没有随礼。 后来他得知事情原委,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他立刻掏出钱塞给三红:“这钱你帮我转交给路兵,算是我补上的人情。”又再三让三红替他解释:“我真不是故意不去,是真不知道具体日子,你千万跟他说清楚。” 钱,路兵倒是收下了。可林秋水奶奶出殡那天,他最终还是没露面。 林秋水站在奶奶的灵堂前,望着棺椁前那盏摇摇曳曳的长明灯,心里头像被压了一块冰凉的大石头,沉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是心疼那点钱,是寒心,寒的是这怎么说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心。 “人啊,”他低声对身旁的三红说,声音里带着疲惫,“一旦钻进了自己那个认死理儿的牛角尖,就再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了。路兵只觉得我没去他孩子的满月宴,就是驳了他的面子,就是不尊重他。可他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过,他根本就没正式通知我,我怎么去?为什么那么自信,让你不用再通知我?通知一下不是更好吗?我事后知道了,立马补钱补人情,他还是不肯接过这个台阶。你说,这情分,还能往哪儿搁?还能怎么走下去?难道他就一点也不念我帮他安排进烟厂工作的事吗?难道他就一点也不记得小时候的友情了吗?” 三红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人就是这样,眼里头只能看见自己那点委屈,别人的难处,那是一点也看不见的。” 林秋水苦笑一下,那笑比哭还难看:“要是他当时让你再特意提醒我一声,这事不就轻轻松松过去了吗?可他偏不,偏要这样以牙还牙,互相伤害,用同样的方式给我难堪。结果呢?伤了多年的情分,断了同学的道义,他自个儿又图了个啥呢?” 他忽然想起佟伯伯对他说过的话。 那年,外甥龙龙来太平市上大学,佟伯伯和姐姐姐夫特地从北京赶过来送孩子。林秋水里里外外张罗,帮着办理手续、联系老师、领用物品,忙得脚不沾地,中午在大饭店用好菜好酒招待大家,安顿好学校的事,林秋水又开车把大伙送回到林家庄。吃过晚饭,柔和月光洒在宁静村庄,给一切都披上一层银纱。佟伯伯把林秋水叫到大门口,两人并肩站着,在这安静氛围里,佟伯伯缓缓跟林秋水聊起“感恩”的话题。 佟伯伯目光温和,带着一丝探寻,轻声问道:“秋水,你为啥对我们这么尽心尽力,忙前忙后呢?”林秋水微微一怔,旋即认真答道:“佟伯伯,首先,在工作上,三叔帮过我的忙,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所以感恩。再者,平常我跟姐姐姐夫来往多,相处融洽,关系好,在我心中,始终是爷爷以下的大家庭概念,而不仅仅是自己的小家庭,自然想为家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儿。” 佟伯伯静静听完林秋水的话,微微点头,眼里透着欣慰与感慨。他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与温情,缓缓说道:“秋水啊,如今这社会,人心浮躁,真正知道感恩的人已经没几个了。好些年前的事儿,你还念念不忘,这份心意难得,说明你心地善良、懂事明理,更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现在好多人呐,只知道一味索取,得到别人帮助,顶多当时嘴上说几句感谢话,过后就把恩情抛到九霄云外,更别说感恩回报了。伯伯相信,好人有好报,你这么善良重情,以后肯定会得到福报的。” 佟伯伯那掏心掏肺、情真意切的话语,像温暖春风,轻轻拂过林秋水心田,让他心里泛起层层涟漪,感触万千,各种滋味在心头交织,难以言表。 这番话,林秋水记了一辈子,像是在心里头点了一盏暖融融的灯。 可如今,他看着路兵决绝消失的背影,心里头那盏灯好像被冷风吹得明明灭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悲凉。 这世上,为什么善良的心肠总是容易被辜负?为什么滚烫的真心总是轻易被践踏?为什么有些人,永远只会在自己受了伤的时候哭天抢地,却从来不肯低下头,问一句别人是不是也疼? 林秋水想起社会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为了权、为了利,什么都干得出来,把人与人之间那点可怜的信任像啃骨头一样,啃得干干净净。钱和权,好像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子,感情和义气,倒成了可以明码标价的交易筹码。老祖宗传下来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如今听起来倒像个不合时宜的大笑话。 可他心里头,还是愿意相信,天道好轮回,人世间的那股浩然正气,总有一天会回来。就像他最最敬佩的导师曾说的,人身上要兼有虎气和猴气,虎气是坚定,是无畏;猴气是灵活,是智慧。正因为有这般气魄,才能在那些风雨如晦的年代,带着人们闯出一条生路。 那他自己呢?林秋水默默问自己:我身上又有什么气? 他想,自己或许有的是马气和兔气。 马气赋予他热烈奔放的性格,像奔腾在草原的骏马,活力满满、激情四射,对人忠诚善良,总是掏心掏肺对待身边人;兔气让他像林间兔子,敏感胆小,碰到危险困境,本能选择快速躲避。但是说到底,不管是马还是兔,都是食草动物,攻击性差,防守能力也弱。他的善良,有时反倒成了被人欺负的弱点;他的正直,也常让他在现实里受伤,仿佛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坚守善良正直成了一种致命弱点。他的善良,有时候就成了别人眼里的软弱可欺;他的正直,有时候反而成了容易被人瞄准的靶子。 可即使是这样,他仍然不愿意让自己变成一头只知食肉的猛兽。 “我可以被伤害,可以吃亏,”他独自站在爷爷奶奶长满青草的坟前,对着冰冷的墓碑轻声说,像是立誓,又像是告诫自己,“但不能因为被伤害过,就不再相信善良,就不再去做一个善良的人。”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都一一尝过,懂得了其中的滋味。可他更懂得,只要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真心实意地记得你的好,念你的情,那份情谊,就值得他继续坚持下去。 就像三红,从未因为他没大没小不叫“叔”而疏远他半分;就像佟伯伯说的,会因为别人一点好而记挂一辈子。 这茫茫人世间,或许冷漠的人占了百分之八九十,但总归还有那么一些人,像暗夜里稀疏却坚定的星星,光芒也许并不耀眼,却足够温暖,能照亮一段夜路。 而他,林秋水,愿意去做这样一颗星,哪怕光亮微弱,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也要坚持发光,给这凉薄的世界增添一点点暖意。 窗外,月光如水银般倾泻下来,温柔地铺在村庄周围起伏的群山上,像给山峦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林秋水望着那在月色中沉默的庞大山影,忽然觉得,人这一辈子,就像赶一段长长的路,走着走着,身边的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慢慢走散。可那些曾经一起走过的田埂土路,一起啃过的干粮吃过的苦,一起放声大笑、毫无顾忌的瞬间,早已像庄稼吸收养分一样,一丝丝、一寸寸地渗进了他的骨头他的血液里,成了他往后行走世间最踏实、最可靠的底气。 他知道,无论你后来走过多少坎坷,遇到多少挫折,都要始终记得自己的为人初心;无论日子过得多么磕磕绊绊,都不曾对这世界失去了那份最真最热的心肠。 而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不过是岁月吹来的风霜雨雪。它能一时吹皱生活的池水,却永远吹不散那些根深蒂固、生长在骨子里的善意。 他知道,人生这场漫长的成长,说到底,必须从学会断舍离开始,断掉虚妄的期待,舍掉沉没的成本,离开不值得的关系。但有些东西,比如善良和真心,永远不能断,不能舍,更不能离。 就在林秋水感叹人情冷暖的时候,一个足以震惊整个河东烟草界的惊天大雷,在太平烟厂上空积聚了好久之后,终于还是彻底爆发了。 第二十六章 数字迷踪 在太平烟厂这一亩三分地上,纪检和审计这两股力量要是合起来使劲儿,那动静可真的小不了。接下来出的这档子事儿,真像颗威力巨大的炸雷,把整个河东省烟草界都震得抖了三抖。 那时候,太平烟厂也跟着时代潮流走,开始搞起工资发放形式改革,试着用工资卡代替发现金。从那以后,职工们的工资不再是一沓沓厚厚的钞票,而是通过银行转账,悄没声儿地打进那张小小的银行卡里。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改变,可谁能想到,却引出了一件让人惊心动魄的大事件。 1999年年底,人们即将要迎接新世纪到来的时候,本该是大家高高兴兴拿年终奖的丰收季节,劳资处的人却意外发现了个怪事:单位十二月份的工资总额,居然比前几个月还要低不少。在烟草行业干久了的人都知道,年底年初从来都是工资收入最高的时候,奖金、福利就像秋收一样硕果累累,这种时候工资总额不升反降,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绝对不可能。 警觉的劳资人员立刻意识到,这里头肯定有大问题,最可能的就是工资表出了差错。 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劳资人员赶紧行动起来。他们让各车间把工资明细一项项仔细核对,然后把各车间的核对结果汇总起来。可是反复核对了两天,愣是没找出任何问题。带着满肚子疑问,他们又去问财务部门,把工资表和银行拨付数仔仔细细对了又对,结果还是没错。在劳资部门内部,把工资汇总表和各部门工资表也来回比对,发现两者一模一样,仍然找不到毛病出在哪儿。没办法,他们只好去找计算机中心,盼着能从那儿找到答案。可是计算机中心查来查去,给出的答复依然是没问题。 这一切好像陷入了一个死胡同,明明知道工资数据有问题,可各个部门都一口咬定自己没错;明明感觉不对劲,可不管是明细表、汇总表还是拨款数,所有数据看起来都对得上。 那时候,太平烟厂的电算化系统还没完全建成,工资核算工作一半靠手工输入,一半靠电脑完成。这种半手工半电算的方式,给查问题添了不少麻烦。数据要在不同系统间来回倒腾,难免会出现差错。而且那时候大家对电脑知识没有普及,都不太熟悉操作,出了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查。 在这种情况下,劳资处的人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里边问题很大,说不准是个大窟窿。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劳资处长最后只好把情况一五一十汇报给了主管劳资工作的一把手袁源厂长。 袁源厂长乍一听说四季度工资比三季度低、十二月比十一月低,第一反应就是这简直是胡扯,根本不可能。在他看来,年底正是发年终奖的时候,工资总额不光不该降,还应该大幅增加,出现这种情况绝对是开鬼的玩笑。他当即要求劳资处长组织全部门人员开展检查,彻底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劳资处长回到办公室,要求部门所有人一律把手头工作放下,集中精力检查各个环节、各张统计表。忙活到晚上十点多,大家却一致说没有问题,这时,劳资处长头上冒汗了,她知道,这事闹大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厂长办公室汇报自查结果。袁源听了汇报,一下子也懵圈了。他原以为肯定是那个环节把数字写错了,纠正过来就得了,没有太当回事。这下,他彻底警觉起来,出于对问题的重视,他严厉要求劳资人员跟财务、车间、计算机三个部门紧密配合,加班加点,把工资数据彻彻底底核对一遍,非得找出问题的根子不可。他还特意嘱咐:"这事不能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当财务、劳资、车间、计算机几个部门的人坐在一起,共同核对工资数据时,一个吓人的差异突然冒出来了:劳资部门统计的十二月份单位工资总数,和财务部门十二月份的工资拨款数竟然差了三十多万元。但是,问题出在哪?到底谁的错?还是一团雾水。 要知道,那时候职工一个月工资也就刚不到一千,三十多万可是笔巨款。更严重的是,这只是一个月的工资差额,接着往下查连续倒推三个月的工资数据,发现每月的差额都在二三十万左右。这么算下来,三个月就差了将近一百万,这可把大家都吓坏了。 这个巨大的差异像晴天霹雳,把在场的人都震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又惊又怕。每个人都清楚,这绝不是个小问题,而是个大事儿,一场可能涉及贪腐舞弊的危机已经悄悄到来。在场众人都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劳资处长和财务处长一点不敢耽误,性急火燎地把情况汇报给了袁源厂长。袁源厂长马上召集厂务会,通报了情况,紧急成立专项调查组,由监审处牵头,组织有关部门全力配合,加紧调查这件事。负责审计工作的林秋水,自然也被委以重任,挑起了这个担子。 林秋水深入了解情况后,凭着职业敏感,觉得还有个关键环节没查到,那就是银行。于是他赶紧去银行打听。 银行查完后表示,确实是按厂里提供的工资拨款明细表操作的。再仔细一问才知道,在工资发放流程里,拨款是财务部门负责,工资表是信息中心提供,这两个环节之间缺乏有效的沟通和核对,就像两张皮,各干各的。财务部门按信息中心提供的工资表数拨款,从来不去核实表格内容的真实性;信息中心也只管做表,不管后续的拨款环节。这两个重要环节脱节,就让人钻了空子。 种种迹象表明,问题肯定出在这两个环节中的某一个。要么是信息中心做的工资表有问题,要么是财务部门拨款时出了差错,或者两者都有问题。 为了尽快查明真相,林秋水决定让调查组先抽一个月的工资数据来查。他们把车间的工资表、财务的工资统计表、工资拨付款数、劳资的工资汇总表、计算机中心的工资电子表还有银行的工资拨付表等各项数据逐一核对,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这个过程特别繁琐,要把一堆堆的报表和数字来回比对,眼睛都要看花了。 因为厂领导对这件事高度重视,催得特别紧,相关部门处长和车间主任、相关科室经办负责人员和所有车间劳资员、核算员、统计员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加班。每天都要忙到晚上十点多,才能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回家。连星期天也不能休息,还得坚守岗位。那段时间,办公楼里总是灯火通明,大家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泡面成了主食。 林秋水坐在计算机中心的服务器前,手指轻轻敲着键盘,不放过屏幕上的一行行数据。他突然停住,目光盯在一条异常的工资记录上,每月有好几千块钱进账,林秋水警觉了,即使当时的厂长一个月也拿不到这么高的工资数。再细看,这个人他认识,是一个调走一年多职工的工资卡,按理说这张卡早就停用或销毁了。他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查,发现这个本该作废的银行卡每月工资数都异常的高。林秋水赶紧找劳资处的人核实,经劳资处细查档案,这名职工确定调走已经一年八个月了。" 林秋水如释重负,说了一声:“终于找到了。” 那一刻,他好像看见了藏在数字背后的黑手,正悄悄伸向企业的命脉。这些看似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精心算计的人,是他贪婪的欲望和侥幸的心理。 2000年元旦,本是全家团聚、喜迎新年的好时候,林秋水却没法回老家和亲人团聚,只能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他组织各部门各车间的劳资员、核算员和统计员一起加班加点,不辞辛苦地倒推三年的工资统计表。经过无数个日夜的奋战,这起涉及金额高达五百多万元的贪污舞弊案,总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当调查结果送到袁源厂长桌上时,袁源厂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眼前的数字惊掉了下巴。他好几次带着怀疑的口气厉声问林秋水:"你们确定没搞错?确定是500多万元?"他的手都有些发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问题到底出在哪?谁是这张银行卡的实际持有人?”袁源厂长声音颤抖地问。 “目前看,问题出在计算机中心,他们有两份工资统计表,一份对付劳资处,一份对付财务处。至于两份表的工资差额,资金是怎么提走的,目前只发现一起通过职工废卡转账的证据,至于是谁持有这张卡,据我们了解,计算机中心主任杜胖子负责保管或销毁工资卡废卡。其余的,银行有规定,不让我们查。需要公安介入才行。” 袁源厂长再三确认后,他才不得不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自己不是在做梦。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沉默了好久才说:"报警吧。"当即,他果断要求厂办室向太平市公安局报案,请警方立即进厂调查,把违法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随着调查深入,真相慢慢浮出水面。原来,这起舞弊案的根子出在计算机中心的杜胖子。计算机中心的主任杜胖子,自从和卷包车间劳资员杨晓红好上后,手头就紧巴起来。杨晓红是个爱时髦、好交际的女人,衣服化妆品都要买名牌,三天两头下馆子,开销特别大。她丈夫吴明轩是安保处的民警,却因为工作三班倒又沉迷打牌喝酒,不顾家,也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杜胖子为了讨好杨晓红,只能想方设法弄钱。他利用职务之便,在工资系统上做了手脚。每个月做工资表时,他都会虚增几个名额,或者把已经调离、辞职人员的工资卡继续保留,把这些虚设的工资都转到他控制的银行卡里。因为财务部门和信息中心之间缺乏核对,这个把戏一直没被发现。 杜胖子和杨晓红结成相好的事,还要从吴明轩说起。 民警吴明轩不光下班后常和一帮车间工人打牌喝酒,还通过纵容工人偷烟卖烟来捞好处。这些工人为了顺利偷烟出厂门,和吴明轩达成了默契,他们每次偷烟前,都会提前和吴明轩约好时间,而吴明轩则在门卫室等着,给他们打掩护,保证他们顺利通过厂门。作为回报,工人们会把卖烟得来的钱分给他一部分。 这些工人偷烟,可谓极尽鸡鸣狗盗之能事,个个都是老手,手段五花八门。夏天天再热,也不穿短裤,而是只穿肥肥大大的裤子,在一条小腿上用绳子绑两条烟,再用裤子一罩,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把烟带出厂门。女职工更隐蔽些,她们穿长裙,借着长裙的掩护,有的甚至能在每条腿上绑三条烟,小腿上绑两条,大腿上绑一条。而且因为中夜班的民警大多是男的,女民警不值中夜班,所以基本上没人检查女职工,除非有人举报。 到了冬天,更是偷烟的好时候,不管男女,人人都穿件军大衣,每次偷烟的数量也更多。有的工人甚至专门缝制了特制的内衣,里面缝了好多口袋,一次能带出去十几条烟。 要是仔细观察这些偷烟的工人,会发现他们走路姿势和别人不一样。两腿分得比别人开,不管年纪大小,走路都格外小心,生怕一不小心,烟就掉下来。这种小心翼翼的样子,明显就是心里有鬼。有时候他们碰见熟人,连招呼都不敢多打,嗯哼一声,就赶紧分开慢慢往外走。 有些安保人员想尽责阻止偷烟,却遭到吴明轩等人阻拦,双方甚至吵得面红耳赤,矛盾一触即发。有一次,一个新来的保安不知情,拦下了一个偷烟的工人,结果被民警二班班长吴明轩狠狠训了一顿,还威胁说再这么多事就找人修理他一顿。慢慢地,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片乌云之中,一丝微弱星光能够坚挺多久?偷烟的背后,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肮脏勾当?太平烟厂的偷烟剧情,有时候,就像一部苦情片中的滑稽场面;有时候,又像一串让人脑洞塌方的惊奇设计。 第二十七章 烟影迷离 在太平烟厂,说起偷烟这事儿,用一句诗词来形容可以说是恰如其分,那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尤其是卷包车间,偷烟已经成为一个人人通用的潜规则。起初,卷包车间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人们都是大张旗鼓偷烟,毫不避讳。厂里在车间安装监控后,大家又掌握了规律,当监控摄像头转向别处的时候,再趁机偷烟。再后来,人们发现走廊没有监控,就在走廊进车间的入口处,把监控线扯断或剪开,以方便偷烟。 厂里对偷烟也很头疼,几次发文不断加重对偷烟人的处理。虽然有规定,偷烟一旦被抓住,轻则罚款,重则开除。考虑到法不责众的原理,实际执行起来,却只是罚款,很少开除。 职工因偷烟被抓后,处罚多少钱都有明确规定,可是,执行起来却变形走样,全看人情利益的薄厚。要是你跟值班民警没有交情,那就得老老实实照数交钱;如果平时处得还不错,民警也就半推半就罚个意思,走个过场遮人耳目;若关系再铁一些的,民警干脆眼睛一闭、假装没看见,任你大摇大摆揣着烟走出厂门。 民警基本上也都是把查处偷烟当成自己的赚钱工具。手段花样也是五花八门,各显神通。有的与偷烟者沆瀣一气,联手牟利;有的看人下菜碟,当成交际手段;有的把偷烟罚款不登记入账,私自装进自己腰包;有的与偷烟者达成交易,按罚款标准的一半处罚,但不记录;有的当保护伞,里勾外联;有的收月钱,平时当眼线,等等。 总之,民警和偷烟者形成了利益共同链,都把偷烟当成了发财致富的工具和手段。 在太平烟厂,这是一张庞大的、严密的“偷烟蜘蛛网”。它已形成一套心照不宣的偷烟规则,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大家实现了共赢,受损的只是烟厂的利益。 在太平烟厂众多偷烟的故事里,有一个段子格外出名。好多年了,烟厂的职工们都还在茶余饭后拿出来说,讲的唾沫乱飞,听的眉飞色舞。 卷包车间里绝大多数工人,都会在下班时偷带些烟出去,区别只在数量的多少、胆大胆小的问题。 人与人相处,发生点磕磕绊绊的事那是常有的。虽然大家都偷,可是你要得罪了我,我就悄悄一个电话把你偷烟的事举报到安保处那儿。所以厂大门口常常能看见这样的场面:一大群人同时下班出厂,民警却单拎出一个人,把他叫进值班室。被逮的人也不傻,一看这架势,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准是车间里和自己有矛盾的人,打了自己的小报告。于是他们就开始暗地里琢磨,到底谁才是那个“缺德玩意儿”在人背后捅刀? 在大家的怀疑猜测下,大家逐步把猜疑的目光投向一个从不偷烟的另类人张志平。 张志平二十多岁,从职工学校毕业后,接替他母亲的岗位,来烟厂工作没几年。他性格耿直、脾气倔拧,不太会来事儿,人缘很不咋地。虽然只是一个卷烟辅助工岗位,但他从进厂那天起,就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不抽烟,更不偷烟。可偏偏就是这股子绝不同流合污的劲儿,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 工人偷烟基本都是一个路子:先躲开监控摄像头,把烟从车间机台运送到旁边的更衣室,锁进自己的更衣柜,等下班换衣服的时候,再把烟往身上一绑,大大方方带出去。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大家都这样干,谁也不捅破谁。 这世界上,最不缺乏的就是背后捅刀子。哪怕是平日里酒场上的铁哥们,哪怕是上厕所都一起作伴的好闺蜜。总有人心里藏“奸”,一看跟自己不对付的人身上绑好了烟,转脸就打电话举报。这些人为了把自己摘干净,还故意把水搅浑,话里话外把矛头往张志平身上引:“最近老是有人打电话举报偷烟,也不知道是谁,反正咱们心里都要有点数,都得留点儿神,谁不偷烟,谁的嫌疑就最大。” 好家伙,这么一说不要紧,工人们一听,是呀!这话说得有点道理。然后私下就嘀嘀咕咕议论:“你看咱们班那个张志平,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倔头,和谁关系也处不好。还装清白,装好人,他就从来不拿烟,每回咱们往身上绑烟的时候,他总冷冷盯着咱们。” 三传两传,就这么着,张志平莫名其妙就成了全车间公敌。原先见面还和他点个头、打个招呼的工人,这之后再看见他,都把脸一扭,装作没看见。工作上工人师傅们也借机给他找茬,说他这工序不对,那偷懒耍滑了,总之事事刁难,处处不对。张志平日常工作确实也不太勤谨,有点消极,自从成为全车间公敌后,每个月他都被通报批评和扣罚奖金。 张志平也是满肚子憋屈,他想破脑袋也搞不清楚自己错在哪儿,怎么一夜之间,大伙都开始讨厌他、排斥他。直到有一天,他私下拉住一个平时还能说几句话的老师傅,才问出实情,原来大家都怀疑是他举报别人偷烟的,理由十分过硬又简单可笑:“就因为咱们车间,就你一个人不偷烟!” 张志平是个直脾气,为了扭转被孤立打压的局面,他想出个法子来“自证清白”,他下狠心打破自己进厂时给自己制定的红线,也开始每天拿烟。每天下班一到更衣室,他就一手把两盒烟高高举起来,一边晃荡一边大声自言自语:“我拿烟了啊,我拿烟了啊,两盒!” 这一招果然太管用、太有效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怀疑他是举报偷烟的“内鬼”了,因为偷两盒与偷两条,性质是一样的,只是处罚的金额不同而已。大家又开始彼此猜忌、互相防备,谁都觉得是车间那几个和自己关系不好的对头在使坏。 这个故事在太平烟厂里流传了好多年,甚至有俏皮人还编出了两句流行很广的歇后语:“张志平偷烟——广而告之”“张志平偷烟——迫不得已”。 这个故事,就像一篇自白书,诉说着当时人们行为的荒唐和人心的阴暗;也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人们为了贪欲获取金钱,暴露出的人性扭曲和道德丧失。 烟厂为了遏制偷烟,也是想了很多办法。 起初,厂里觉得警卫人员和工人们都认识,撕不开脸面,管得不严,就从外头聘请了专业的保安公司。结果没承想,外来的和尚念起金钱经更歪更邪,没过几天,这帮人学得更坏、更贪、更疯狂。他们不光勒索职工偷烟分钱,甚至自己直接下手偷烟,一回十几条、有时成箱地搬,简直疯狂到无以复加。工友们看得目瞪口呆,虽然自己平时也偷烟,但这时居然也心疼起厂子来,纷纷跑去跟车间主任告状:“保安偷得比工人还狠!这样下去,咱们厂非让他们偷垮不可!”结果一年下来,烟没少偷,卷烟单箱成本噌噌往上涨,明摆着是保安偷烟成了卷烟成本飙升的制造者和生力军。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厂里辞退了保安公司,买来了手持检测仪,人工查偷烟。可人毕竟是人,总有办法糊弄。后来实在没招,厂里只好使出有点“损”却也无奈的法子:突击检查更衣柜、搜人身。男民警查男职工,女民警查女职工。刚开始确实管用,偷烟现象眼见变少了。可没过多久,大家疲沓了,检查的人也松懈了,加上有人说搜身违反法律规定,检查力度频度都大幅减少,偷烟之风再次死灰复燃。 最后厂里咬牙砸钱,买来了大型红外检测仪,装在大门口,要求所有人必须从此经过。那阵子,偷烟行为确实收敛了不少。可老话说得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些串通一气的民警和职工,为了继续捞油水,简直创造力爆发,他们时不时给仪器断电、故意搞破坏,甚至深更半夜翻墙头,从小门后门出厂等等,真是你有政策,我有对策,为了偷点儿烟,什么招都敢用,什么险都敢冒。 就在这一片乱哄哄的偷烟利益链背景下,吴明轩也越来越不着家。杨晓红为了这个没少跟他吵。吵完后两人能好几天,可没过多久,他又恢复了原样。 后来,吴明轩干脆跟杨晓红摊牌:“你不让我出去,我怎么搂外快?我打牌喝酒那不是白玩的,那比上班还挣钱!车间的人哪个人不得孝敬我!我每月交你那些钱,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杨晓红一听,不吱声了。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每月光他额外拿回家的钱,快顶得上两人半年的工资了。从此,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深究。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卷包车间一个叫方芳的年轻女工,为了偷烟方便,主动跟吴明轩套近乎。两人一来二去,竟发展成了相好。他们甚至从卖烟钱里抽出部分,在外头租了间房,置办了些家具,做起了露水夫妻。 杨晓红隐约听到些一些风声,忍不住去找方芳对质。没想到对方毫不遮掩,全都认了,两人为此闹得鸡飞狗跳。杨晓红气得浑身发抖,回去就跟吴明轩大闹一场,甚至威胁要离婚。可吴明轩既不答应离,也不肯跟方芳断。有一回吵急眼了,他脱口而出:“有本事你也去找一个啊!我绝对不拦你!” 杨晓红那年三十一岁,个头虽然不高,但眉眼俊俏,本来也不是个能安生得下来的主。听了这话,她心里那颗报复的种子一下子就冒出了芽。 杨晓红是卷包车间劳资员,刚开始学习计算机制表,那段时间她常往计算机中心跑,找杜胖子请教。自从有了在外头找一个人的念头,她就专挑下午临下班的时候去找杜胖子。等别人都走了,她就有意无意地蹭他胳膊、碰他肩膀。 有一天,人都走光了,杜胖子还在手把手教她做表格。杨晓红身子一软,直接倒进他怀里。杜胖子刚刚四十岁,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平时就对杨晓红有点心思,只是没机会下手。这会儿她主动投怀送抱,他哪还能把持得住?两人瞬间抱在一起,吻得难解难分。动作越来越大胆,呼吸越来越沉重,没多一会儿,衣服褪了一地,两人就在办公室的值班床上滚作一团。 从那以后,杨晓红和杜胖子彻底缠搅在了一起。别看她个子小,性子却格外泼辣大胆。她不满足于只在办公室偷偷摸摸,主动提出要去外头租间房,正经过几天偷情日子。杜胖子当然求之不得,很快就在郊区焦电厂宿舍租了间两室一厅,两人像模像样地开始了甜蜜生活。 刚高兴了没几天,新的烦恼也随之而来,租房得花钱啊!开头两三个月,杜胖子还能拿自己的私房钱顶上去,时间一长,就捉襟见肘了。激情退去之后,两人常常依偎在出租屋的大床上,开始探讨琢磨。 星期天大清早,他们一前一后溜进出租房,门一关就迫不及待缠绵在一起。事毕,杨晓红软软地趴在杜胖子胸口,轻声说: “我发现你们工作上有个大漏洞。” 杜胖子气喘吁吁:“啥漏洞?” “劳资处工资汇总数和财务处给银行拨款的工资汇总数,不都是以你们信息中心提供的汇总表为准吗?” 杜胖子愣了一下,突然猛地坐起来:“我有办法了!” 杨晓红正搂着他,被他这么一带差点滚到床下。听他说有办法,她也赶紧坐起来,伸手搂住他的胖腰,急切地问:“啥办法?” “我给劳资处一张汇总表,给财务处另做一张,我让这两张表编制成两个数,中间差出来的数,不就可以做文章了吗?他们两边从不互相核对,都只认我的表。” 杨晓红一边思索一边问:“钱是做出来了,可往哪儿打?总不能用我们的卡吧?那不露馅了?” 杜胖子嘿嘿一笑:“这几个月有五六个调走和偷烟被开除的,银行卡还没有销毁注销呢,咱们用他们的卡提出钱来,多好!” 说这话时,他眼睛里闪耀着一束向往的光,可那不是聪明智慧,是贪心在黑夜里燃烧起来的熊熊大火。但他不知道,他亲手点燃的这把大火,最终会把自己的生命吞噬。 爱欲也好,贪欲也罢,欲火如果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就一定会反过来烧毁自己,毁灭人生。这是一个人间定律,不容反驳。杜胖子和杨晓红即将用他们的行动和后果,来为我们证实这一点。 第二十八章 欲海沉舟 那个星期天,当第一缕阳光洒到地面上时,杜胖子和杨晓红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出租屋。 杜胖子昨晚就对妻子说:“最近,厂里正对工资发放的计算机程序进行完善,我明天要加班,可能要早走晚回。”他爱人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因为最近,她们单位也在试行工资卡改革,看来太平市都在赶这个时髦。 杨晓红这些天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处在极度亢奋期,心里边是压不住的兴奋。两人一见面照例先是迫不及待的激情,然后,一边腻歪着,一边琢磨怎么利用厂里的漏洞来作弊。两人比画来比画去,越说越来劲,越合计越觉得可行性很大。 杨晓红带着雨露滋润后的幸福,满脸欢欣:“依我平时做工资表的观察,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两张工资汇总表上。咱们做两张工资汇总表,一张是真的,用来与劳资处核对;一张是假的,用来给银行拨款,提供给财务使用。他们两部门之间根本不核对,都是通过你们计算机中心,这就有了操作的空间。你再想想,这里边还有什么漏洞。” 杜胖子一边点头一边思索,心里反复推算:“没错,空子就在他们之间不核对。但万一,如果他们哪一天要是核对数据,事情就暴露了。” 杨晓红拍着他已经凸出的肚子,“不会的!你不用怕!他们那些人,我最知道,光图省事,不负责任,谁吃饱了撑的去真核对?劳资不理财务,财务不服劳资,他们都是自顾自、各管各,谁也看不上谁,他们都只看你们计算机中心的工资汇总表,这漏洞,完全可以利用。” 他俩一会儿陷入沉思,一会互相提问,并互相弥补对方的疑问和解答,像两个小学生在面对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互相探讨解题的方法,核对解题的答案。等他们自认为已经把能够想到的所有漏洞都堵上、所有可能都想到了,已经是傍晚了。他们再一次投入激情,用身体的缠绵来庆祝谋算的成功,两人畅快淋漓、全副身心的倾注到了身体的发泄、情欲的疯狂上。 杜胖子与杨晓红的这一场从早到晚的身体交流和语言交流,让他们内心的邪恶,得到了充分的释放;让他们情欲的贪婪,得到了肆意的蔓延。两人尽情地笑,尽情地欢,整个房屋都被他们的兴奋感染地颤动起来。 往常,他俩在出租屋激战腻乎后,一般最晚待到晚上七八点,就各自回家。可这一天,他们说什么也舍不得走了。眼神一对,就不约而同决定要在这儿过夜,继续享受这筹划完成的幸福时刻。 他们商量,一旦过上又有金钱又有爱情的幸福生活,第一时间就去买一套高档住宅,然后两人就分别离婚,然后组建完全属于自己的新家庭。这日子,想想都美好,想想都刺激,两人就又忍不住热血上涌,像复燃的烈火再次烧烤了熟透的干柴,那声音响得噼里啪啦的。 说归说,想归想,计划再周密,杜胖子刚一开始做手脚的时候,心里还是充满了恐惧和惊悚。他每次改完数字后都坐立不安,又是开心,又是害怕,再三检查,再三推敲。 前几个月,他只敢悄悄修改几千块钱,用来试试水,内心还反复琢磨万一被发现的预案。到时候,他就可以用数字搞错了、录入出了点问题,不是故意的理由,把自己的意图遮掩起来,把自己的责任搪塞过去。 没想到,这事出奇地顺利,比他们两个反复设想的情况要简单得多、顺利得多。 一切都是那样风平浪静,一切都是那样随心所愿。杜胖子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在证实自己的操作“严谨细密、万无一失”后,每月作弊的金额迅速从几千元长到几万元以至十几万元,分期付款买房那八个月,他也豁出去了,每月作弊数额达到三十万元,直到装修和购置家具等全都解决。他回头想想这个过程,都把自己吓了一跳。 杜胖子和杨晓红买的是太平市城北沿河那片高档小区的“帝王都市花园”,那是一套三室两厅一百五十平米的大房子,价值一百六十万元,这在当时,简直就是天价,普通工薪阶层根本看都不敢看一眼,别说买了。杜胖子他们看准的就是这一点,确保不能在这里遇见熟人。杜胖子和老婆不断找茬吵架,又总是编造理由说是出差和加班。而他呢,在帝王花园里,跟杨晓红过上实打实两口子的日子。白天他是业务精通的计算机中心主任,晚上他是激情四射的杨晓红“丈夫”。 两人正准备进一步行动,商量好各自回家摊牌,与原配离婚后,两人正式结婚。 杨晓红早就跟吴明轩分开住了,吴明轩那边也跟方芳搬到了一块。奇怪的是,他们谁也不争不吵,反倒各自觉得轻松,像甩掉了什么沉重的包袱,都以为眼下这日子,才是幸福生活该有的样子。所以,杨晓红顺利地离了婚。 杜胖子这里有点麻烦,老婆是一个贤惠保守的人,即使后来知道杜胖子外边有了人,也不肯放弃,还苦口婆心劝他回头是岸。就在杨晓红督促杜胖子离婚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年底。 这世界,这人生,谁也别以为自己多么机关算尽,没人能收拾你。这年十二月,也不知道是老天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还是杜胖子自己觉得贪够了。在工资作弊两年多之后,那年的十二月,他鬼使神差地突然停了手。 据后来人们的推测,这次停手,杜胖子应该没有事先和杨晓红商量。若不然,以杨晓红的头脑,一定会劝杜胖子善始善终,再做最后一个月的。可能那一段时间工作太忙了,也可能那时两人正为杜胖子迟迟不离婚在争吵,再可能是老天爷蒙蔽了他们的心。反正,不管怎样,这事在这两个极其精明人的身上,就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杜胖子这一停,可坏了大事,把他们筹划的幸福生活彻底葬送了。 十二月份工资汇总数,一下子比十一月少了三十多万。这数掉得太猛,一下子就露了馅。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火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不脱轨不翻车那才怪呢。 林秋水后来和厂领导一块复盘时,心有余悸地说,要是杜胖子那个十二月照常作弊,等到明年一月再停,这事恐怕就永远石沉大海了。 因为什么?那时厂里各部门只对当年的账,从来不看往年的。内控制度?约束机制?都是说得好听,看着好看,看起来环环相扣,一环套一环,可是,实际上却是支离破碎、漏洞百出。 林秋水和厂里那些核算员、劳资员、统计员为查清这事,没日没夜地忙了七八天。元旦、周末全搭进去,终于一点点把情况捋清楚了,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2000年之前,厂里发工资的流程,表面上严丝合缝:车间把工资发放明细表交给劳资处,劳资处审核后,再把明细表返回车间。劳资处把全厂各部门车间的工资表汇总后,转给计算机中心。计算机中心把明细数据录入计算机,生成电子工资明细表和汇总表,计算机中心把明细表交给劳资处和各部门车间,把工资汇总表交给劳资处和财务处,财务按工资汇总表数拨付银行。 实际操作中,计算机中心拿到劳资处转来的工资表后,杜胖子会做两张电子工资明细表和汇总表。汇总表一张按实际数填制,交给劳资处存底;另一张是作弊过的,交给财务处作为拨款依据和做账凭证;工资明细表也是两张,真实数据的交给车间留存,涉及开除及调走人员所在部门的工资明细表需要作假,但这张假表交给财务留存入账。这里加一句,财务不看工资明细表,只看计算机中心给的工资汇总表。银行拿到的明细表用于给表中名单按数拨款。 这样一来,计算机中心一手握真,一手握假。谁来核对,就拿出相对应的哪张表,轻松瞒天过海,完美。 财务和劳资之间从不核对工资数据,中间依赖计算机中心传递;车间部门只管自己那一块;劳资处负责把各部门车间的工资明细表汇总正确,并转交计算机中心;财务只看计算机中心给的工资汇总表,以此付款并入账;银行只看计算机中心递来的明细和汇总表,不管其它;计算机中心做表没人监督。说是环环相扣,层层制约,其实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流程就是车间部门只负责做工资明细表,劳资处负责汇总审核,把表转给计算机中心,计算机中心录入计算机,既承接劳资处,也传递财务处和银行,财务处按计算机中心提供的汇总数向银行拨付资金,银行按照计算机中心提供的明细表,发放到人。 没有人能想到,计算机中心这个交通枢纽,有人从中捣鬼,出了阴阳脸、两张皮、大小数。 公安局一介入,就按照林秋水他们提供的废卡线索,查抄计算机中心每一个柜子,每一个抽屉。当查抄到杜胖子柜子时,一堆本应注销作废的银行卡赫然在目,一切都摆在那,一切都清楚了。杜胖子倒也没有怎么抵赖,把作弊的来龙去脉,除了隐去杨晓红片段,其它全招了。 炸雷就这样轰然而至,人们能听到整个走廊、整个办公室紧张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杜胖子立马就被公安局带走了。蓝海沙滩上建筑起来的高楼大厦,轰然倒塌,瓦片砖砾碎了整个海风蜃景。 杨晓红手头的百万现金也被追回,那套高档住宅,同样被依法没收归公。后来林秋水他们去收房的时候,一推门,只觉得屋里空荡荡、冷冰冰,奢华的房屋中,四处弥漫着一股令人掩鼻的罪恶味儿。 杜胖子被关在太平市郊的二监狱。厂里有人认识那里的狱警,传回消息说,因为杜胖子会用计算机,在里头常帮着修电脑、做表格,躲过了重体力劳役。大家都感叹,这可真是“一招鲜,吃遍天”,到哪都饿不着手艺人。可谁也想不到,才三年,杜胖子就在监狱里结束了自己壮年的生命。这个曾经胆大妄为、疯狂捞钱的人,最终没能逃过命运的审判。 事情败露后,杨晓红虽然一时慌乱,但面对公安和单位的询问,她立马变脸,把所有事全都推给杜胖子。她说自己啥都不知道,只承认跟他好过,说那钱是杜胖子告诉她“是自己编计算机程序赚的外快”。 审讯杜胖子时,两人就像对过词似的,口径一模一样。人们心里虽然都跟明镜似的,可是没有铁证,谁也拿杨晓红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撤了她劳资员的岗位,调到烟叶库当工人去了。 更叫许多人气不过的是,那些监管不力、有责在身的部门和领导,一个都没被追究。劳资处是一把手直管,财务处又是一把手的亲信,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最后,除了杜胖子和杨晓红,再没人承担一点点、一丝丝责任。 这桩轰动太平市乃至河东省、更连累烟草行业的工资舞弊大案,就这么稀里糊涂画上了句号。 那些为查清真相连夜加班、放弃休假的人,他们的辛苦和付出,很快就被遗忘了。没表彰、没肯定,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这桩案件,变成太平烟厂难以磨灭的记忆,时时提醒着人们:制度不牢,地动山摇;漏洞不补,必然决堤。 林秋水知道,这种舞弊案件的发生绝不是偶然的,是太平烟厂长期画地为牢、各自为政的必然结果。 至于杜胖子,情欲过分膨胀,钱欲过分熏心,一旦开了头,就刹不住脚。可是,也别忘了,在老天爷的眼里,从来揉不进沙子,清算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不,入狱三年后,杜胖子在抑郁中绝望地死去了。 只有那套帝王都市的豪华房子,那张曾搓滚得满是皱褶的床单,至今还在静静地清除着过去的印象。 房间的一切,包括曾经的家具,曾经的激情,曾经的主人,都印证了这样一句话:所有见不得光的快活,到头来都要用生命的眼泪去偿还。 但是,就在林秋水自以为见识了什么叫色胆包天,领教了什么是机关算尽,并为此叹为观止的时候,一场鲜活逼真、精彩绝伦的友情骗局活话剧,差点让他掉在纯真包裹的陷阱中不能自拔。 第二十九章 旧谊成劫 新世纪第一个春节的烟花味刚刚淡去,二月二的曙光就那么猴急猴急地来到了。美好的时光总是留不住,岁月的脚步永远那么紧锣密鼓。 太平烟厂监审处办公室里,金色的阳光暖暖照射在窗台的绿萝和芦荟上。林秋水沏好茶,刚喝了几口,坐在办公桌前,手中拿着东方烟草报正在阅读行业新闻。 这时候,就听见门口外的走廊上传来叮铃咣当的响声,越走越近,林秋水以为是服务中心的清洁工在搬运什么玻璃物品。他顺着半敞开的屋门往外观瞧,就见门口堵着个身影,灰不楞登的呢子外套上沾着几个炮皮屑,左手居然举着个输液架,架子上挂着两个空输液瓶,走一步晃悠一下,碰撞一下,那叮叮当当的响声,在早晨安静的办公楼里显得格外清脆。右手拿着一本病历本,省三院的红色字样,正好让林秋水看了个一清二楚,仿佛就像摆拍一样。 那人往屋里探着头张望,猛然与林秋水四目相对,大喊了一声:“秋水,我可找到你了!” 林秋水也看清了对方,猛地站起来,椅子瞬间被推到墙上又碰了回来:“二黑蛋?你咋来了?” 门口的人苦笑着咧了咧嘴,声音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哽咽,来人正是二黑蛋,林秋水小时候的家乡玩伴。个子还是那么矮小,身材却臃肿了不少,那张脸还和小时候一样黑不拉几的,眼睛老是眯成一条缝,二十多年不见,那个老虎牙还是那样尖锐和抢镜,只不过,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布满了愁云和阴影。 二黑蛋沙哑的声音中,不知是上火了还是怎么的,听起来总是有些拧巴和别扭,他举着输液架往屋里走了两步,架子上的空瓶又叮铃当啷碰撞了几下,站在屋子中央立定了:“秋水,可把我急死了,我找你有点急事。” 林秋水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让他坐在沙发上:“快坐快坐,怎么还拎着这输液的东西?你病了?”他一边说一边往暖瓶那边走,倒了杯热水放在二黑蛋面前的茶几上,“喝水,先喝点水。”又拿起桌子上那盒早晨刚刚打开的烟,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别着急,来根烟,缓口气慢慢说。” 二黑蛋端起水杯,在嘴边沾了沾,可能有点烫,又放下了。然后接过烟,叼在嘴里,林秋水抢着给他点上火。等烟雾从嘴里接连吐出两三次后,二黑蛋才像是松了口气,接着眼圈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不是我病了,是我二叔出事了。” “你二叔怎么了?”林秋水记得二黑蛋的二叔,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林秋水家的地就在村口马路边,每年秋收的时候,他二叔总要蹲在马路上,和地里正在掰玉米的他们唠上几句闲天。 二黑蛋语气紧急地说:“冬天地里没活干,我二叔想着开凿点石头,盖两间新配房。昨天下午在西岭的石窝里,一块大石头突然滚下来,正好砸他手上。” 二黑蛋急促叙说着,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下来,好像是自己要喘口气,好像是让林秋水的脑袋跟上节奏,他端起水杯又喝了两口,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点上,抬起自己的手比画,左手指着右手的手腕说:“手腕砸得就剩两根筋连着,耷拉在那儿直晃荡,到处都是血。我们连夜找车把他送到省三院,医生说今天必须做手术,再不接,这手就该截肢了!” 林秋水听得心都提起来了,他最见不得这种血腥的场面,身子不由得往外倾斜了一下,下意思往办公室窗外瞄了一眼,省三院就在办公楼下面,从窗户里就能看见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救护车和络绎不绝就医的人们。 “那手术做了吗?” “手术押金八千,还差三千。” 二黑蛋的头都快垂到胸脯上了,声音也更低沉了:“我们凑来凑去,就带了五千。谁家也没有那么多现成的钱啊,尤其是咱们农村,放在家里还怕贼偷呢,你说是不是?医生说不交够押金不给安排手术,我堂弟天还没亮就坐公交车回村去拿钱了,可村里到这儿来回得多半天,怕赶不上。” 他突然抬起头,眼睛里放出殷切的热光,看着林秋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前两天在村里我还碰见你爹,你爹对人可好呢,非要塞给我二百块钱零花,我不要都不行。秋水,咱俩从小就是好朋友,遇到事儿,我不找你找谁?市里边我人生地不熟的,你又离三院这么近,所以我就想到了你。你能不能先借我三千?急用,等我堂弟下午把钱带来,我立马还你!” 林秋水脑海里闪现着两人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场景,心里暗下决心,这忙,一定要帮,说什么也要帮。人命关天,不容推诿。他心里盘算着,自己一个月工资将近一千块,家里的钱都归陶娇娇管,存折自己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更别说怎么到银行取钱。以前在厂里当银行出纳,都是给单位存取钱,家里的钱都是陶娇娇打理,自己根本没有操心过。 他看着二黑蛋眼圈红红、眼泪在眼眶打圈的样子,想起小时候两人一起快乐玩耍的日子,林秋水动真感情了。他语气坚定地说:“你别急,中午我回家让我爱人去银行取钱,下午一上班就给你拿来。” 二黑蛋听了这话,立马站立起来,“真的?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二叔要是知道了,肯定得让我好好谢谢你!” 林秋水真诚地摆摆手说:“咱们是一个村的乡亲,又是小时候的好伙伴,千万别客气,谁还没个难处,能帮一点就帮一点。你先回医院陪你二叔吧,下午两点你再来取钱。” 二黑蛋眼里含着泪,又重复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扭身举着输液架走了。林秋水把二黑蛋送到楼梯口,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楼梯转弯处,才回到办公室。在办公室呆呆坐了半天,他还没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来,心里感叹着世事无常,哀伤着老乡的遭遇。 中午下班后,林秋水一改往日慢步溜达的习惯,大步流星赶紧往家走。陶娇娇上下班骑车,比林秋水回家要早一会,这时正在厨房里切菜。林秋水没顾上换衣服和鞋,就直奔厨房而去。 “今天怎么啦?回家不换鞋,也不换衣服,有事吗?”陶娇娇看了一眼林秋水,问。 “娇娇,你先别做饭啦,一会去银行取三千块钱。村里二黑蛋来了,他二叔在省三院做手术,差三千块押金。要不然就晚了。”林秋水焦急地说。 “二黑蛋是谁?他二叔怎么了?” “二黑蛋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他上午到办公室找我,举着一个输液架,架子上还挂着两个空输液瓶,说他二叔在石窝起石头时,手被砸断了,就连着两根筋。昨天晚上送到了省三院,今天要做手术,还差三千块钱。他二叔家小子一大早回村拿钱去了,下午才能回来。二黑蛋让我先借给他三千块钱,他堂弟来了马上就还给我。要不然,他二叔的手就废了。”林秋水语气急速地学说了一遍。 “咱们也常回老家,来回一趟需要多长时间?”陶娇娇想了一想,反问道。 “说这干啥,你又不是不知道,连上等车时间,来回一趟四五个小时。”林秋水有点不耐烦。 陶娇娇放下菜刀,走到客厅,看着林秋水说:“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对劲?哪儿不对劲?”林秋水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第一,他来借钱就借钱,为啥要举着个输液架来?省三院能让病人把输液架拎出来?他二叔如果真是伤得那么重,上午能不输液?输液瓶挂在架子上,不输液了?你没想到这是故意演戏给你看的吗?” 林秋水听了爱人的话,也觉得自己有点莽撞,自己光顾着想二黑蛋叔叔受伤的场景和自己与二黑蛋小时候的故事,还真没往其它方面想。林娇娇这番话,像盆冷水哗啦一下浇在林秋水头上,让他有些警觉、有些清醒了,但是,内心仍然不愿相信二黑蛋是在骗自己。 “也许,是输完液了,才把架子带出来的?”林秋水替二黑蛋辩护道,可心里一个劲直敲鼓。 陶娇娇稍微提高一点声音,眼睛直视着林秋水:“你认为可能吗?你又不是没去过医院,你娘也来三院住过院。你仔细想想,三院病房让往外拿输液架吗?而且,他二叔这么重的伤病,上午肯定要输液,家属把输液架拎出来,他二叔还怎么输液?再说了,他二叔要是真伤得只剩两根筋连着,哪还能顾得上往外跑?早就急着找医生求情说好去了!毕竟,做手术才是最应该着急的事啊!” “还有第二,你刚才也说了,咱们回村一个来回,加上等车时间,需要四五个小时。那我问你,现在几个小时了?等你下午上班,几个小时了?” 哎呀!是啊!林秋水听了陶娇娇说的话,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后脑勺上,虚汗直流。自己常回家,记得有一次回家,父母都去外村串亲戚了。自己在家待了一会,没啥意思,就返回市里了,总共也就四个多小时。就说二黑蛋堂弟早晨七点回村吧,中午十二点也能赶回来。即使再算宽泛些,自己下午两点上班时,他也应该早就赶回市里了。更何况人命关天,儿子不会不管父亲,而去干其它无关痛痒的事。这么简单的事儿,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不过,林秋水还是有些疑惑。他坐在沙发上低头思索,陶娇娇说得有道理,可二黑蛋是他儿时伙伴,应该不会骗他吧? 陶娇娇看着林秋水拿不定主意,提醒他说:“你别在这儿自个瞎琢磨了,赶紧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你爹娘中午应该正在吃饭,你问一下情况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林秋水豁然开朗,对呀!今天自己怎么了,脑筋像一个酱包,迷迷糊糊的。他立马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是大哥林秋文的声音。 林秋水正要说话,大哥应该是看到来电显示了,抢先问道:“喂,老三,怎么啦?” “大哥,你怎么在家呢?” “我今天到天威镇办事,又是二月二,中午回来看看父母。你有什么事吗?” 林秋水就把二黑蛋上午来办公室借钱的事从头到尾学说了一遍:“我就是问问咱爹娘知道这事儿不?”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秒,接着就传来林秋文急促的声音:“你把钱借给他没有?” “还没有,打算一会让娇娇去银行取钱。” “千万不能借给他!他是个大骗子!他把咱村的人都骗遍了,现在居然骗到你这儿来了!” 听到这话,林秋水的头嗡了一声,像是被榔头重重敲击了一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林承贤的声音:“你千万别听二黑蛋胡咧咧!他二叔根本没事!今天上午我还在村口看见他二叔开着拖拉机拉石头,我们还说了几句话,他的手好端端的,啥事儿没有!别听二黑蛋糟践他二叔!” “爹,那二黑蛋为啥要来骗我?” “二黑蛋这些年在村里借了一大圈钱,一分钱都没还过。他姐夫是村里的会计,开始还帮他还了点,后来借的人太多,他姐夫直接在村广播上宣布,说跟二黑蛋断绝关系,让大家别再借给他钱了。现在村里没人搭理他,他居然跑到城里骗你去了!” “二黑蛋说您给了他二百块钱,他挺感谢您的。” “他前几天是来家里借过钱,我告诉他家里没有钱,但也不愿意伤他颜面,看在他爹和我关系不错的份上,就给了他二百块。” “他上午还举着个输液架,挂着两个输液瓶,叮铃当啷来找我。” 母亲的声音突然从电话里传出来,带着焦急:“那都是装的!你可千万不能借钱给他!一分钱都别给!他拿了钱就去胡吃海喝,一点正经事也不干!” 父亲又在电话里语气冷静地说:“下午他要是再来,你就说家里的钱用到别处了,别当面戳穿他,免得他恼羞成怒,在你单位闹,对你影响不好。你要是有钱,就给他一二百块,说请他吃饭,打发他走算了。别跟他硬碰硬,不值当。” 放下电话,林秋水坐在沙发上,手一直不停地颤抖,额头上冷汗直流。他想起二黑蛋上午红着眼圈的样子,想起他比画着手受伤的动作,想起他说二叔等救命时的焦急,那些竟然全是表演的,比电视里的一级演员演得还像、还逼真。 “你看看,我就说不对劲吧。你就是太不长心眼,别人说什么你都信。”陶娇娇一直在旁边听,这时,顺手递给他一条毛巾。 林秋水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声音还在颤抖着:“我没想到,二黑蛋居然能骗到我头上。小时候我们关系那么好,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陶娇娇坐在他旁边劝慰道:“人心是会变的。你在烟厂待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看明白?那些跟你在酒场上称兄道弟的同事,你工作中坚持原则一旦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就背后说你坏话,诋毁抹黑你,这事还少吗?现在连农村的发小都能骗你,你往后可得多长点心眼。” 林秋水没有说话,这时的他,心在流血,情在流泪,这可是家乡的小伙伴啊!那时该有多么纯真,多么善良,现在竟然物是人非,让人心凉。再想到自己来烟厂后,这些年他一直在受伤。背叛,成了生活的常事;欺骗,成了交往的常态。这一切,都让林秋水伤透了心。 下午两点不到,林秋水刚坐在办公桌前,就听见楼梯间传来那熟悉的叮当声,二黑蛋按时来到。林秋水深吸一口气,手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尽量装作平静。 二黑蛋推开门,手里还举着那个输液架,见面顾不上寒暄,劈头盖脸就问:“钱取到了吗?医院催我好几回了。” 林秋水缓缓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二黑蛋:“真是不好意思,中午回家问了我媳妇,她父亲住院把家里的钱都取空了,我身上就这二百块零花钱,你先拿着用吧。” 二黑蛋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心里知道事情败露了,他接过林秋水递来的二百块钱,迅速装进兜里,仿佛是怕林秋水反悔似的,嘴上却还在说着:“真耽误事,那我赶紧去别处再借借,我二叔还等着救命呢。”说完,他立马转身就走,输液架上的空输液瓶碰撞声又响了起来,脚步声在楼梯间迅速消失,他要快速逃离这个难堪的境地。 林秋水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憋闷得难受。他走到窗户边,望着下面省三院的院子,想看看二黑蛋会不会出现,半个小时过去了,压根儿没有发现二黑蛋的影子,林秋水这下彻底伤透了心,证实二黑蛋是如假包换的大骗子。 现在这间办公室,是林秋水刚来烟厂时住的单身宿舍,后来厂里办公室扩员,才改成了监审处办公室。 林秋水望着办公室熟悉的一切,想起了老乡同学来这里找他的情形,想起了三红、路兵、建东等人在这里热闹的场景,想起了自己借钱招待亲戚朋友的过往,这间屋子,见证了他的欢乐与忧伤、正直与善良、痛苦和迷茫。如今,这间屋子又见证了新的故事,儿时伙伴惟妙惟肖地表演骗局,自己掏心掏肺的傻大冒、缺心眼。 他突然明白,这世界是那样的狡猾和肮脏,这人生是那样的险恶与悲伤。生活中,太过善良正直的人,路一定不好走,因为这个世界上坏人太多,他们要利用你的正直,欺负你的善良,来坑骗你,伤害你。林秋水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别人欺负你善良,就会逼迫你不得不改变无差别的善良,而变成有选择的善良。但是,做人终究不能放弃正直和善良,那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的最起码的定义。 生活这个剧本里,你讨厌意外,老天爷就偏偏给你制造许多意外,他则在一旁悄悄观察你、磨炼你,最后让你把意外当作平常,把黑暗当作彩色。 这不,林秋水的意外又来了。 第三十章 父亲生病 2000年的夏天,名列全国四大“蒸笼”城市之一的太平市,热得有些不像话。不仅知了叫哑了嗓子,就连平日里爱说爱笑的人们,也变得慵懒起来,躲在屋里不想走动。 太平烟厂的职工们这时都不约而同地紧紧盯着日历,期盼厂里快点放停工检修假。往年这个时候早就放假了,可是,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让人们的心里都烦躁了起来。 太平烟厂每年的停工检修,一般都选择在七月底八月初。因为这个时候,正是太平市一年里最热最难受的时段,也是卷烟销售的淡季,生产任务不大。仔细想想也是,天气都那么热了,再不停地抽烟,那不是火上加油、热上加热嘛,没人会那么傻。 停工检修,有两个目的,一是趁着卷烟生产量小、任务不重的时机,抓紧维护保养机器,检修和更新设备。车间通常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搞些小技改、小革新,刷刷房子,查查线路等;二是让职工们趁整个机会统一歇一下年休假。每年停工检修基本都是放半个月假,职工们工龄不同,年休假长短也不一,但是,厂里不管你占便宜还是吃亏,统一休半个月,绝大多数人都是占便宜,所以大家都没有意见。 林秋水也期盼着放假。他和妻子陶娇娇早就商量好了,放假后,趁女儿放暑假,先带孩子去海边避避暑,踏踏浪,赶赶海,踩踩沙。然后再带着海边买的海产品,回林家庄住上一周,陪父亲林承贤唠唠闲嗑,帮母亲樊玉珍干点家务活,爬爬村子周边的山,到地里挖些野菜,吃一吃林秋水最爱吃的“苦累”菜。 陶娇娇前几天就开始收拾行李,把该带的东西都放在箱包里打包好,就等着放假了。 晚饭时,陶娇娇冲着林秋水说:“你说这停工检修假,厂里到底还放不放呀?再拖下去,海边都该凉了。真是应了那句话,我等的花儿都谢了。” 林秋水也着急地期待着放假:“那天听生产处的王处说,咱们购买的新设备堵在路上了。南方发大水,铁路公路许多路段都被冲垮了,设备运不过来,技术人员也来不了,厂里等米下锅,没法检修更换,只好干等着。咱们把下个月的产量都生产出一半了,车间也不敢放开干,只能这样干耗着,停工检修假也只能往后推。” 陶娇娇在物流中心当烟叶统计,也知道生产车间现在领用原料量不大:“这叫什么事儿啊!生产车间把下月的数量任务都快生产完了,还不放假,那还不是磨洋工嘛。你妈前两天还打电话,问咱们啥时候回去呢。” 两人心里都着急,可厂里的事不由他们说了算。 从石界烟机厂购置的三台新卷烟机,迟迟到不了,不光是生产车间着急、设备人员着急、科室人员也着急,厂领导更着急。只不过,各自着急的侧重点不一样。生产车间着急的是,生产量已经完成了,现在上班就是擦机器,扫地面,生怕工人们无事生非,惹出麻烦;设备着急的是,检修协作单位早就联系好了,南方发大水,打乱了他们的节奏,协作单位三天两头催问进展;科室人员大部分都和林秋水他们一样,安排好了出游计划,却迟迟不放假,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厂领导着急的是,下个月的卷烟生产量都完成一多半了,不能再超产了,工作部署全给乱套了。 石界那边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洪水冲垮了铁路与公路,截断了新烟机运往北方的道路。计划赶不上变化,心里再着急,也没有用,大自然的脾气一旦发作起来,再好的计划也得作废。 一直等到八月中旬,消息才传来:道路通了,设备已经运过了长江,太平烟厂迅速把检修调整到八月下旬到九月初。林秋水也第一时间给家里打电话报信,说自己马上就放假,先去海边玩几天,然后就回家。父亲林承贤在电话那头说:“不用着急,你们到海边安心地玩,特别要注意安全。” 这个世界,不管工作还是生活,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意外经常打败秩序。 停工检修放假前的最后一个下午,林秋水已经把手头的业务都处理完毕,站起来直腰时,透过窗户瞥了一眼省三院的大院,只见大院里救护车不时开来开去,来医院看病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他心想,医院可真是一份铁饭碗呀!不管经济景气不景气,不管白天晚上,也不管风和日丽还是雷电交加,甚至不管穷困与富裕,看病的人们永远在路上,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没有片刻的消停。 正在林秋水大发感慨的时候,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把林秋水从胡思乱想中拉回了现实。 他顺手拿起电话:“你好,我是太平烟厂的林秋水,你是哪里?”这时,就听见听筒里传来大哥林秋文焦急的声音:“老三,咱爹又发病了,半身不遂,现在躺在炕上,动不了了。” 林秋水的脑子嗡了一声,像是被人用棍子敲了后脑勺。他握着听筒,着急地问:“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又犯病了?昨晚打电话时不还好好的吗?” “可能是昨天晚上风大,睡觉着凉了。妈说咱爹早晨起床的时候发现左边身子动不了了,就赶紧叫了乡卫生院的三蛋来,他看过病情后,说是半身不遂又犯了!你要是单位事情不多,就赶紧回来吧!” “我马上就回!今天就回!” 林秋水挂了电话,简单整理一下桌上的东西,先给爱人陶娇娇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让她和孩子过一两天再回去,自己先回村。再去隔壁办公室和同事们说了一声,拔腿就往外走。 坐在回家的长途车上,林秋水脑海里又闪现出上次父亲得病的一幕一幕。他清楚记得父亲林承贤第一次发病,是在1989年7月中旬,谁想到时隔十一年后,在2000年的8月下旬,父亲的老毛病又复发了,夏日的阴霾又一次笼罩在林家的上空。 林秋水发现父亲这两次生病,有一个奇特的规律。父亲平时为人处世,总是考虑周全,处处替他人着想,就连这发病的时间,好像也是经过了精心的选择。 父亲发病的时刻,两次都机缘巧合地选择在林秋水停工检修假以及孙子们暑假期间,就像刻意避开孩子们紧张繁忙的时间,不愿耽误他们的工作与学习。这看起来像是极为偶然的巧合,实际反映出父亲平时做人做事的风格和习惯,处处为大局考虑,压抑自己的空间;时时为他人着想,压缩自己的时间。即使遭受病痛折磨时,也不忘为子女考虑,不愿给家人添太多的麻烦。 林秋水回想起,父亲第一次得病的情景。 那是1989年7月中旬的一个早晨,父亲林承贤和平时一样,要起床上班的时候,他却怎么也起不来了,左半部分身体有些麻木和无感。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可能是睡觉压的时间太长了,过一会就会好。可是这天,缓了半天,还是起不来,无论怎样使劲,左半边身子都动弹不了。他也有些慌乱了,冲着正在扫地的妻子樊玉珍喊了一声:“赶紧去叫三蛋,我动不了啦。” 樊玉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你说什么?” “我左半边身体动不了了,赶紧去叫三蛋。”林承贤用右手指着自己的左半边,连比画带说。 林三蛋是乡卫生院的院长,与林承贤家是邻居。樊玉珍听清了丈夫的话,心中顿时慌乱起来。 大儿子林秋文在县工商局当副局长,家在县城;三儿子林秋水尚未成家,在省城太平卷烟厂上班;二儿子林秋山在乡政府工作,家就在隔壁。她赶忙扔下手中的笤帚簸箕,对着老伴说道:“你等着,我让秋山去叫医生。” 林秋山睡得正香,忽然听见母亲急促拍打大铁门的喊声:“秋山,开门!秋山,快开门!你爹病了!” 他赶紧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穿了件背心就跑出来开门:“怎么了,妈?你说我爹怎么了?” “你爹左半边身子动不了了!起不来床了!你快去找三蛋来家里看看!”樊玉珍心急火燎地说。 林秋山一听,脑袋一下子懵了,手也慌了,脚也发软,定了定神,拔腿就往三蛋家跑。 三蛋刚起床,正在屋里吃早饭,听见林秋山说林承贤动不了了,赶紧放下碗,披了件外套,拿上医药箱就跟着跑。到了林家,三蛋坐在炕边,仔细查看了林承贤的状况,又询问了一些身体的感受,很快便下了结论:“大叔,你这是半身不遂啦。” 林承贤心里一紧,忙问:“啥病?” “心脑血管疾病。你平时抽烟多、喝酒多、熬夜多,可能是累着了,加上晚上睡觉你没有关窗户,身体着凉了,病就发出来了。”三蛋和林承贤是多年的邻居,对他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因此分析得头头是道。 樊玉珍在一旁着急地插嘴:“这病重不重?啥时候能好?” 三蛋扭过头,脸上显露出一丝无能为力的表情:“这可不好说。咱们乡里有好几个这样的病人,有嘴眼歪斜、说不了话的,有大小便都得在床上解决的。我看大叔算好的,头脑清醒,说话正常,嘴眼也没歪斜。可要说完全恢复,就咱现在这医疗水平,还达不到。” 村里人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不懂得委婉含蓄,即便是面对病人和家属,也不会注意说话的方式方法。按村里的辈分论,三蛋虽说岁数比林承贤还大几岁,可还是得管他叫大叔。 林秋山也忍不住问道:“那怎么办?” 三蛋摇了摇头说:“住医院也没啥用,白花钱。我先给开点药,输上液、吃吃药再观察观察吧。” 然后把头又转向林承贤,责备地说:“大叔,你都啥岁数了,还以为自己是年轻人啊!以后可不敢开窗户睡觉了。从今天起,你也不能再抽烟喝酒了,除非不想要命了。你在单位一直当领导,没人敢说你。可是我是医生,必须得说,你就好好养着吧。” 在院子里,三蛋悄悄把林秋山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说:“你在乡里工作你应该知道,咱乡得这病的,就没治好过。有瘫痪几年就走了的,快的有几个月就没了。你们心里得有个底。” 林秋山听了这话,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中涌起一阵恐惧,一时间竟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三蛋带着当护士的儿媳王艳茹,从医院拿着几个输液瓶和一堆药,匆匆赶到林承贤家。 他们看了看家里的摆设,顺手把挂衣服架当作输液架,熟练地开始为林承贤输液。王艳茹还细心地教给林秋山怎么换输液瓶,怎么拔针,怎么控制输液速度,然后告诉输液的顺序,并叮嘱说,最后一瓶剩半瓶的时候,可以去医院找她,上来给处理,也可以自己拔针,用棉花球摁一会再放手。说完,他们就转身走了。 林秋山和母亲在一旁默默盯着输液瓶,林承贤突然想起什么,对林秋山说:“你去修造站办公室跟他们说一声,就说我病了。今天还有个会呢,让他们去开吧。” 林承贤所在的乡镇企业站,就在自己家房子背后的大院里。公社那会儿,这儿是修造站。现如今,这儿有麻纺厂、陶瓷厂、机床厂和修造站,乡镇企业管理站也设在这儿,人们依旧习惯称它为修造站。 林秋山来到乡镇企业站办公室,把父亲的病情告诉了副站长和会计,顺便给大哥林秋文和三弟林秋水打了电话。 这时的林秋水,正在财务科里忙碌地结账。烟厂明天就要放停工检修假了,他满心都是对假期的期待。然而,二哥的电话就像同一道闪电惊雷,让他感觉到巨大的震惊。他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简单考虑了一下,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就去找李金兰科长请假。 李金兰科长听完林秋水的讲述,关切地问道:“你打算啥时候走?” 林秋水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中:“如果没有别的工作,我想吃完中午饭就走。” “你手头工作多不多?多的话,让李师傅和小何帮你。” “不用,一会儿就能弄完。” 李金兰不再多说,起身打开旁边的文件柜,拿出两个黑色塑料袋子,里面各装着五条烟,递到林秋水手中:“这些烟你拿着,回家说不定用得上。去医院看医生,或者求人办事,都能派上用场。需要了,你再和我说。” 林秋水心中涌起一阵感动,连忙推辞:“不用,不用,我有烟。”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这是我的一番心意。”李金兰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 林秋水接过烟,感激地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要往外走。 就在这时,李金兰科长忽然语气柔和地说:“你也别太着急,要是有啥事儿用得着我们,就跟我说。我认识国际和平医院的一个院长,需要来市里住院的话,我给你联系。” 林秋水听了,暖流一下子铺满了整个身体,感动的泪水在眼眶里一个劲儿打转。他不敢抬头看李科长,生怕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泪花,哽咽地答应了一声,就迅速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强忍着泪水,加快了手中的工作。 林秋水一向手脚麻利,手头的银行凭证、银行日记账很快就填制完成了。从坐回座位上起,不到半小时,他就把所有结账工作全部搞定。考虑到自己这里是一切会计业务的起源,大家如果下午结账遇到什么问题,还会找他询问,他把银行印鉴、支票本、支票登记簿放在一个抽屉里锁好,把钥匙交给了总账会计刘老师傅,又和科里其他会计把业务上的事儿一一都交代清楚。随后,他找现金出纳,打借条借了三百元,下班时间也到了。 中午,林秋水在厂食堂匆匆吃了碗面条,就赶忙赶到汽车站坐车。汽车站就在烟厂东边的那条街上,东门出去就是,离得很近,十分便利。除了早晨有一趟车直通村里,从市里发往月光县城的长途汽车都是一小时一趟,到县城后,再坐县城通往村里的中巴汽车,同样是一小时一趟。 一路上,林秋水心急如焚,归心似箭,在汽车的走走停停中,他的思绪早就飞回了林家庄。 下午林秋水赶到家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在给父亲喂水,二哥帮着擦嘴。父亲躺在炕上,盖着被子,脸色有些苍白,眼神稍显浑浊,看到林秋水进了屋,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林秋水急忙走过去,坐在炕边,双手紧握住父亲的右手,看着正在输液的父亲,颤声问道:“爹,你好点了吗?” 林承贤平静地说:“你怎么回来了?不会耽误工作吧?不用担心,我没事。” 林秋水急赤白脸地说:“我们放假了,工作都处理完了。你都这样了还说没事!咱们明天就去市里的医院,住院治疗。” 林承贤摇了摇头:“不用去市里,三蛋说得对,这病不好治,别费那个劲儿。你们好好上班,我就放心了。” 听完父亲的话,林秋水内心一阵难过,父亲都病成这样了,还是先想着别人。父亲这一辈子,总是工作第一,他人第一,唯独忘了自己的身体。 现在,十一年过去了,父亲又犯了同样的病。林秋水坐在汽车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到家,快点陪在父亲身边。 汽车从市区到县城,又从县城倒车,通往回家的路。林秋水以前从来没有感觉过,回家的路程竟是如此的漫长,怎么走也走不到,翻过一座山,还是又一座山;走过一道弯,又是另一道坡。平时的走走停停,平时的窗外风景,现在都让他心烦意乱、情绪急躁。 不过,林秋水刻意提醒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不能乱,父亲需要他的照顾,负面情绪绝对不能带回家,自己绝不能添乱。 第三十一章 父亲教诲 中巴车停到村口后,林秋水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家中。当他跨进门口,看到父亲满是病容的样子,心情就有些控制不住。他来到父亲跟前,颤声地问:“爹,你好点没?”泪水便不争气地夺眶而出,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浓重的哽咽声。 “不许哭!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林承贤一看到儿子流泪,立刻板起脸来,用尽力气大声呵斥。虽然声音因为病弱略显沙哑,但依旧显示出不可抑制的威严。 听到父亲的训斥,林秋水也知道自己失控了,赶忙抬手去抹泪水,坐在炕檐边,开始细细询问父亲得病的前因后果。 这时,林秋水才看到,母亲和大哥二哥都在屋里。母亲坐在板凳上一边择菜一边看护,大哥林秋文上午就赶回来了,二哥一直没有去上班,一家人这时都守护在父亲的身边。 得知父亲生病过程和三蛋的诊断后,林秋水也陷入了无奈的静默。他们一会儿瞅瞅输液瓶,一会儿调整下输液的流速,一会儿检查是否跑针,一会儿又轻轻挪动父亲的胳膊,生怕父亲一个姿势躺久了会产生疲累。 林秋水静静地看着父亲的输液瓶滴答滴答,后悔起刚才自己的表现。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就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一路上他都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千万别哭,心里明明清楚父亲最见不得他掉眼泪,一旦哭了肯定要挨训,可最后还是没有控制住。他在心底默默回想,这是自己第三次因流泪,而被父亲大声训斥了吧。 林秋水清晰记得自己前两次被父亲训斥的情景。 第一次,是在他十一岁那年的暑假。那时,父亲问他:“我要去阳山矿区办事,你想不想去你大姑家转转?” 林秋水一听,高兴地跳出了体育课都达不到的高度,大声喊着说:“想!” 就这样,林秋水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出远门。 阳山市,是河西省的一座大型煤炭城市,与河东省的月光县相邻。太平市虽是河东省省会,可它作为轻工业城市,农民能从事的工作极为有限。而阳山,虽说隶属河西省,却离月光县更近,从历史上看,阳山也曾归过河东省管辖。阳山有着资源丰富的煤炭,挖煤窑需要大量矿工,月光县的许多劳力都跑到阳山去挖煤挣钱,时间长了,许多人就在阳山矿安了家,把老婆孩子带了出去。 林秋水的姑父是林家庄邻村人,到煤矿工作后,靠着吃苦耐劳积攒了一些积蓄,林秋水的大姑林承慧便带着两个儿子搬到了阳山。 然而,大姑搬到阳山还不到三年,就不幸因病去世。两个表哥还小,没人照顾,就被姑父送回林家庄姥姥家,跟着姥爷姥姥生活。直到二表哥到了上学的年纪,两人才又去阳山与父亲团聚,在矿区开启了学习和生活的日子。 林秋水常听家里人说起阳山,那儿高楼大厦密密麻麻,商场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市民们出行不是骑自行车,就是乘坐公交车,不再像村里那样全靠双脚走路,顶多能坐个马车就算不错;夜晚的大街灯火辉煌,上厕所都不用出门,吃饭时用的是小碗。 关于这最后一点,让林秋水记忆深刻,因为村里人常说,城里人用小碗是为了防止农村串门的亲戚吃太多粮食,所以才故意用小碗,让村里人不好意思连吃七八碗。后来林秋水到城市工作后,才知道这说法要多荒谬有多荒谬,纯粹是以山里人的狭隘想法,去揣度城市人的心胸做法。 从林家庄到天威镇只有八里路,全是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一大早,林承贤就带着林秋水搭乘单位运货的卡车,十多分钟后便抵达了天威镇。在火车站买票时,林秋水透过售票窗口,瞧见了邻居林雨清。 林雨清五十多岁,岁数比林承贤还大几岁,可论辈分林承贤是他叔叔辈,林秋水和林雨清是平辈。天威到阳山的火车票一块钱一张,林雨清一边和林承贤打招呼,一边利索地办好了八点的两张车票。随后,他对林承贤说道:“大叔,你来得有点早,离发车还有一个多钟头呢,要不先到我宿舍歇会儿?” 林承贤摆了摆手说:“不用,你忙你的,我带着秋水去粉末厂走走。” 粉末厂,是林家庄乡镇企业站下辖的一家工厂。林家庄乡镇企业站从修造站起步,在林承贤的精心经营下,陆续创办了麻纺厂、打铁厂、油坊、陶管厂、耐火砖厂、车床厂、化工厂、采石场,在天威镇开设了粉末厂、石子厂、贸易公司,在河西省阳山成立了煤矿队等,总共下辖十六个企业。林家庄乡也因此声名远扬,前来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成了月光县乡镇企业的样板和标杆。 粉末厂的单厂长平时就住在厂里。林秋水听着父亲和单厂长交谈,大致了解到这家粉末厂是生产飞机轮胎、汽车轮胎橡胶材料的。厂子建在车站附近,一是因为这儿靠近矿山,挖山取材炼钙方便,二是便于将产品运往全国各地。 聊了一会天以后,单厂长亲自把林承贤和林秋水送到车站。临上火车前,单厂长从衣兜里掏出两个桔子,递给林秋水,让他在车上吃。 在火车上,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车厢桌上的桔子上,那桔子显得格外光亮鲜艳。林秋水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桔子,更别提桔子是什么滋味。父亲告诉他这是桔子,随后剥开一个让他尝尝。林秋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瓣,刹那间,一股甘甜的汁水在口中喷射,他只觉这味道简直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水果。他太喜欢这桔子的滋味了,连籽都没怎么吐,一股脑咽进了肚子里。剩下的另一个桔子,他看来看去舍不得吃,让父亲收起来,说以后再吃。 这是林秋水平生第一次坐火车,之前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跟着母亲坐拖拉机到天威镇走亲戚、到灵岩寺去烧香。在火车上,他睁大双眼,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山头和树木,他的内心充满对外面世界的憧憬与向往。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一小时的车程转瞬就到,火车准时到达了阳山站。林秋水还没坐过瘾,心中满是不舍,可九点已到,他不得不随着父亲下车。 林承贤带着林秋水坐上公交车,径直来到了阳山矿区煤矿队。煤矿队的几个经理看见林承贤来了,脸上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显然事先并不知道林承贤要来的消息。 一阵寒暄过后,林承贤说道:“我先下矿井去看看大家伙。”接着转过头来问儿子:“你敢不敢下矿井?” 林秋水对矿井是啥根本没有概念,但他知道,和父亲在一起,总是最安全的,就大声回答父亲:“敢!” 大家都纷纷劝林承贤别带儿子下井,说道:“井下太危险,瓦斯爆炸过两回,我们平时也很少下去。” 这话漏了他们的底。其实,林承贤本意就是想借这个话题,来含蓄批评煤矿队的这几个领导脱离群众搞官僚,所以才故意问儿子敢不敢下井。因为他听到很多人反映,煤炭队的这几个头头,尤其是林山清,已经有半年多没下过矿井了。于是,林承贤让林秋水在院子里玩耍,自己带着人下矿井去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林承贤他们一行人才从井下上来。在食堂吃饭时,矿工们纷纷过来和林承贤打招呼,林承贤也热情地问候大家。趁着吃饭的工夫,林承贤对矿上几个领导说:“咱们吃完饭,一会儿先开个小会,下午再开个班长以上的大会,好好说说最近的情况。” 虽说林秋水才十一岁,但也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这几个月来,到家里找父亲的大多是阳山煤矿队的人。林秋水东听一句西听一句,事情的大概情况也就知道得差不多了。 原来,同村的林山清是阳山煤矿队的负责人,在打开局面以后,眼见着经济效益不错,人脉也逐渐拓宽,便动起了歪心思。林山清几次回到林承贤家说起工作,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想要脱离乡里,自己单干的想法。有时还和林承贤开玩笑说,让他别在企业站干了,来阳山接着领着大家干,一年挣的钱够在单位干一辈子的。 林山清不仅言辞上大胆直白,在实际的人事调配与工作任务分配中,更是逐步贯彻推行自己的意图。 一时间,矿工们支持与反对的声音都很大。大家利用回家休息的日子,纷纷跑到林承贤家,急切地向他表达自己的立场观点。各方都把希望放在林承贤身上,希望他这个领头人拍板定案,明确煤矿队下一步的走向。 林承贤始终耐心倾听着每个人的意见,他没有急于表态,希望能听取更多人的想法。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与乡政府、企业站的领导充分交换意见后,确定了最后的解决方案。 受乡里领导的委托,企业站班子开会作出决议,林承贤去阳山矿宣布集体决定,并对煤矿队进行一系列调整。 那天下午,大会在煤矿队食堂隆重举行。林秋水也坐在会场的一角,倾听着大会的发言。当林承贤在主席台宣布集体决定时,会场里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看向他,等待着上级的决定性政策。 林承贤在会上用严肃的语气,传达了乡党委、乡政府的指示,以及乡镇企业站领导班子开会做出的集体决定。他宣布了一系列改革措施,首先明确了煤矿队继续归乡里领导,在人事安排上做出适当调整,张会兵任煤矿队书记,林山清继续担任煤矿队经理,对于矿上重大问题,煤矿队先拿出意见,报乡镇企业站批准后执行;在财务管理方面,煤矿队的资金开支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会计账目、会计报表每月报企业站财务;净利润实行“8515分成”,煤矿队百分之八十五利润以工资奖金形式分配给矿工,百分之十用于矿工福利,百分之五上交乡政府。这些措施的出台,让煤矿队重新回到乡里管理的轨道,保障了矿工的切身利益,彻底扭转了过去混乱无序的局面,纠正了种种乱象,消除了不安定因素,煤矿队又重获新生,焕发出勃勃生机。 林承贤每宣布一条举措,会场上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压抑很久的人们,看到了光明的希望,焕发出了新的干劲。因为,这些勤劳朴实、憨厚善良的人们,把煤矿队已经当成了养家糊口的唯一指望。他们不希望把煤矿队搞乱搞砸,这可是全家人的饭碗啊! 第二天上午,阳光和煦,绿柳成荫。 林承贤带着林秋水去姑姑家探亲,从煤矿队到矿区宿舍,当中需要跨过一条宽阔的大河。河面上,一座长长的吊桥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吊桥由一根根粗大铁索和木板搭建而成,每走一步,木板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伴随着吊桥的晃动,让人感觉到摇摇欲坠。 林秋水天生恐高,刚踏上吊桥,心脏就扑通扑通剧烈跳动起来,他双腿发软,每迈出一步都艰难无比,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木板,余光看见跳着细浪的水面,更是眩晕,不敢迈步。没挪几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畏惧和害怕,蹲在桥面上,哭泣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滴落在桥板上。他双手死死抓住侧边护网,紧闭双眼,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蹲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林承贤听到儿子的哭声,马上停下脚步,转身走到他面前。他大声训斥道:“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往后还怎么面对更大的挑战?连个吊桥都害怕,那还怎么去大风大浪中锻炼?你平时不是最爱看打仗的电影吗?红军战士们强渡大渡河,面对枪林弹雨都不怕死,你连个吊桥都不敢过,那怎么行呢!你得拿出红军战士的勇气,战胜眼前的恐惧。” 父亲以前极少训斥他,一般都是和颜悦色给他讲道理。现在,林秋水听到父亲的训斥,立即止住了哭声。他听见父亲的教导话语,脑海中闪现出红军战士英勇冲锋的画面,浑身充满了力量,顿时站立了起来。 林承贤拉起儿子的手,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起红军过大渡河的故事:“当年,红军战士们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渡河,没有船只,没有桥板,可他们没有被困难吓倒。他们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爬在铁索上奋勇向前,有的战士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为大部队开辟出一条生路。他们的勇气和毅力,值得成为每个人学习的榜样。” 林秋水静静地听着,不再害怕,不再恐惧,他仿佛看到红军战士们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看到他们为了理想和信念,为了人民的解放,为了让人们过上幸福生活,不惜牺牲生命的壮烈场景。他心中涌起一股热血,勇气顿时战胜了恐惧。 他挺直站立起来,不再恐高,不再腿软,紧紧牵着父亲的手,大步向前走去。他在心里默默激励自己:“红军战士连死都不怕,我还怕这座吊桥吗?即便摔死,我也要做个像他们一样的英雄。” 父亲牵着他的手,正在源源不断给他注入勇气和力量。走到河中心时,吊桥晃动得更加厉害,林秋水虽然满头大汗,但心里不再畏惧,不再胆怯,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和向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在父亲帮助下,他终于成功战胜了这座让他起初恐惧不已的漫长吊桥。 在桥头,林秋水忍不住回过头来注目着这座桥,他强烈感受到了一种新生和成就。他知道,自己在父亲的鼓励和帮助下,再一次战胜了自己,战胜了恐惧。 现在,他面对着父亲,看着这个他以为永远不会倒下的巍峨靠山,他忽然感悟到,父亲当年在吊桥上牵着他的手,战胜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恐惧心,而是一种遮掩起来的浓烈父爱,一种永远不要放弃的人生意志。 第三十二章 坚强意志 林秋水第二次掉眼泪,是因为看一场戏,结果又挨了父亲一顿训。那是在父亲生病前几个月的事。 那年春节,林秋水一家子热热闹闹团聚在一起。家里新买了录像机和戏剧录像带,给过年增添了不少温情戏趣。吃完丰盛的晚饭,大家围坐在一起看电视录像,边嗑瓜子花生边聊天。 那天放的录像是晋剧《鞭打芦花》。林秋水听不懂唱腔,也看不明白剧情,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最前面,盯着电视上的字幕看。起初他还时不时和家人搭句话,分享看戏的感悟。可看着看着,他就入了戏,好像自己也走进了那个雪花飘舞的世界。 接下来的剧情,让林秋水更陷入了悲天悯人的情境之中。 当看到那个员外挥舞鞭子,一鞭一鞭抽打在闵子骞身上,芦花在空中飞舞,大儿子蜷缩怕冷,小儿子直喊暖和。员外问明情况后,终于得知后妻偏心的真相,她给自己亲生儿子缝的是厚厚的棉花,给前妻生的儿子闵子骞絮的却是冷冰冰的芦花。 员外顿时恼羞成怒,非要回家休妻不可。而闵子骞这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虽然冻得直打哆嗦,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求父亲不要休妻。他说得恳切,唱得悲戚,生怕休掉后妈,弟弟也会像自己一样再遭后妈的欺负,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受苦受罪,也不愿弟弟再遭歧视,再受委屈。 闵子骞悲伤哀痛的哭声、字字真心的话语,像尖利的铁刺一样击穿了林秋水多愁善感的心。他眼圈通红,眼泪不由自主地扑簌扑簌往下掉。起初他还控制着,只是默默流泪,小声哽咽。可剧情越来越揪心扯肺,唱词越来越凄婉动情,他再也控制不住,他不由得放声痛哭了起来。 一家人正开开心心地看戏,突然间,被林秋水这突如其来的大哭弄得不知所措,面面相觑,但也没有人吱声。过了一会儿,父亲林承贤在椅子上大喝一声:“一个男子汉,看个戏哭什么!大过年的,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听到父亲严厉的呵斥,林秋水这才如梦方醒,猛然从戏里一下子被拉回到现实中来。他慌忙起身跑到院子当中,让刺骨寒风肆意吹打在脸上,想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母亲心疼儿子,生怕他冻着,赶紧拿来军大衣给他披上,劝他回屋歇着,别冻坏了身子。 眼前,这是林秋水第三次哭,是他看到父亲生病而掉下的眼泪。他一直以来就深深地依靠父亲,以为坚强伟大的父亲永远不会倒下。这次看到父亲病倒,一下子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林秋水虽然挨了父亲的训斥,可就在此刻,他心里却喷涌起一股别样的力量、别样的信念:父亲意志这么坚强,精神这么强大,一定会战胜病魔,恢复健康的!他对父亲充满了信心。 果不其然,林承贤生病卧床第三天一早,就跟儿子们说要抽烟。以前身体好的时候,他烟瘾很大,一天要抽两包多。老伴樊玉珍和大儿子林秋文赶紧劝:“三蛋医生说了,生病后不能再抽烟喝酒了,要好好保养身体。”林承贤却态度坚决地说:“不能全听他的,尽信书不如不读书,尽信医生还不如不看医生!我多年养成的习惯,突然一下子断掉,身体也会不适应的。” 见家人们还想劝说,他又补充了一句:“三蛋自己也承认,咱们国家现在的医疗水平治不好这个病。可是,我偏偏就不信这个邪!你们要听我的!” 看儿子们渐渐被说动,林承贤愈发自信,眼中闪出果敢坚毅的光芒,接着说:“让我抽支烟,一会儿你们把我架起来,我要在地上练习走路!” 这一番话,真可谓是石破天惊,让在场家人都大吃一惊,如惊雷轰鸣,闪电突现,大家彻底被这几句话震惊了:这怎么可能呢?医生明明嘱咐要卧床静养,现在还输着液、吃着药,生病才三天,根本不可能站起来啊!但平日里林承贤的话在儿子们心中就是圣旨,他们即使有满心疑惑,却谁也不敢反对。 在林承贤的指挥下,三个儿子小心行动起来。他们先一点点把父亲扶起来,慢慢挪到炕沿边坐下,在后面支上被子和枕头当靠背。林秋水抽出一支烟递给父亲,又给他小心点上。父亲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来,那神情像是在安抚儿子们的担忧,又像是在向病魔宣告自己的不服输,悠悠地说了一句:“你们别怕,我看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光听医生吓唬人。”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儿子们这几天一直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多少年来,父亲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次行动,都证明了他的能力和魄力,只要是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 抽完烟,略微缓了一下,林承贤开始安排下一步行动。林秋文和林秋山一左一右架着父亲的胳肢窝,林秋水在前面小心抱着,生怕一不小心把父亲摔倒。三个人齐心协力,林承贤也咬紧牙关全力配合。慢慢地,慢慢地,在儿子们的支撑下,林承贤竟然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了!站稳后,他神情平静,眼神坚定,嘴角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轻声说:“半身不遂,也不过如此。” 父亲站起来后,林秋水赶紧绕到他身后稳稳抱住腰。接着,林承贤开始在地上慢慢挪步,一步、两步、三步……,他艰难地走了七八步,四个人都早已累得满身是汗。 等到小心谨慎把父亲扶回炕上躺好后,大家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时,林秋水突然意识到,从父亲起床,到下地行走,再到重新躺下,整个过程中,父亲竟没有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声。这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多强的意志啊!林秋水的眼禁不住又湿润了。 林承贤躺回炕上,恢复了好一阵儿,才对家人们说:“我刚才试过了,没什么大问题。要是听医生的,一直躺在炕上养病,最后的结果肯定是瘫痪在床。我不能就这么放弃,必须动起来!” 三个儿子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再听听父亲的话,都觉得很有道理。反正完全听三蛋医生的,最好的结果也就是瘫痪在床,还不如听父亲的,豁出去拼它一把。而且,父亲刚才迈出的那艰难几步,让他们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明,就像在绝境中看到了出路,遇到了救星。所以,大家都点头同意父亲的决定,决定按照父亲的办法,每天都扶他下地进行康复训练。 决心一旦下定,剩下的就是齐心协力的落实。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在儿子们的细心扶持下,林承贤忍着巨大病痛,在强大精神支撑下,已经能在地上走七八分钟了。进展一回回明显扩大,病情一天天好转起来,家人们的信心也越来越足,动力越来越大。 一个下午,林承贤刚刚下地康复训练后,躺在炕上和儿子们聊天,问起他们的工作情况。大儿子林秋文是县工商局副局长,已经和局长请过假,暂时不用急着上班;二儿子林秋山在乡政府工作,乡政府就在林家庄,有事就去单位,没事就回家照顾父亲;三儿子林秋水正在休十五天的停工检修假,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刚好一半。 儿子们的工作情况,林承贤默默记在了心里。当时却什么也没说,但从那天起,他明显加大了练习的强度和频度。他练一会儿,就躺下歇一会儿,然后等体力恢复后,再接着下地锻炼。 他心里想着,一定要尽快恢复个差不多,不能耽误儿子们的工作,尤其是林秋水,工作忙,单位又远。林承贤暗暗下定决心,要在接下来的这一周,基本能够自己走路。这听起来简直像是天方夜谭,可一旦他下定决心,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 在林秋水假期快结束的前三天,林承贤让儿子们在旁边跟着,但不用扶他。他拄着根木棍,扶着屋子墙面,开始自己练习走路。一开始,他每迈一步都十分艰难,需要停下来休息好长时间。但他毫不气馁,一步一步坚持着。 渐渐地,他竟然能连贯地走几步了。看到行走锻炼效果不错,林承贤又让儿子们把他扶到院子里,在前檐平台上,扶着石墙,拄着木棍,慢慢练习,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康复速度和进展,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一开始的时候,林承贤不让儿子们把他练习走路的事儿告诉三蛋医生,怕三蛋阻止自己的计划。可练了几天后,效果实在太明显了,他们才把这件事告诉三蛋。三蛋听后瞪大了眼睛,仿佛马上就掉在地下;张大了嘴巴,依稀被什么事情惊吓,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光在他们的身上来回扫描,试图观察他们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林承贤当着三蛋的面,在地上慢慢走了几个来回以后,三蛋彻底惊呆了,忍不住连声感叹:“奇迹!真是奇迹!我当医生这么多年,见过那么多病人,大叔您是第一个在这么短时间内,能自己康复行走的。别说在咱们县了,就是在咱们全国,我看您这也是头一份啊!” 从那以后,三蛋不再强烈要求林承贤戒烟戒酒,只是叮嘱他要适量;也不再坚持让他卧床静养,而是鼓励他适当锻炼康复。 到了林秋水开工前一天,林承贤让儿子当天下午就回市里,准备上班。为了证明自己可以,还特意在他面前演示了自己拄着木棍,在院子里独自走路的情形。 林秋水看了父亲的恢复状况,心里又惊又喜,焦虑和担心放下了一大半。但他还是想再留两天,就说:“李科长知道您生病了,我给科长也打过电话,又请了两天假,我再陪您两天。” 林承贤却坚决不同意,严肃地说:“李科长对你一直不错,停工检修假后,工作一定很忙,大家都有自己的一摊工作,没人能完全替你,怎么能因为我生病而耽误工作?你今天必须走,不能耽误单位的正经事。” 就这样,在父亲的催促下,林秋水只好按期回到市里,准备第二天正常上班。一路上,他心中感慨万千,父亲真是一心为了孩子们着想,就算生病的时候,也不愿给他们添一点点麻烦。 几个月后,林承贤所在的乡镇企业站办公室的两个同事,一个副站长,一个会计,也相继得了半身不遂。他们都是梁家庄人,遵照医生嘱咐,一直卧床静养。然而,副站长五个月后就不幸去世了,会计也在病床上瘫痪了一年多后,离开了人世。 林秋水回到工作岗位后,李科长关心地询问他父亲的病情。林秋水就把父亲生病、康复的经过原原本本学说了一遍。李科长听后,深受感动,连连赞叹:“多么坚强的父亲,多么伟大的父亲啊!” 在林承贤的顽强努力下,一步一步,一天一天,他靠着自己强大的意志力,终于彻底战胜了病魔,恢复了正常走路的能力,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奇迹!奇迹!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奇迹!不管是医生、同事,还是村里人都对林承贤敬佩不已,赞叹不已,直夸他不是一般人。 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不管遇到多大困难,遭受多少挫折,林秋水都会想起父亲的这段经历,用父亲的坚强意志鼓舞自己和身边的人,去努力战胜困难,扭转不利局面。凡是听过这个故事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对林秋水的父亲竖起大拇指,夸他意志坚如钢,精神强如山。 时光飞逝,来到了2000年8月,命运好像开了个轮回的玩笑,仿佛十一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林承贤又在林秋水停工检修假期时,半身不遂复发了。 乡医院的院长还是林三蛋,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地点,熟悉的人事,熟悉的病情,林秋水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一年前。看着眼前的一切,那些曾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在这十一年里,林承贤一直在按时吃药,但抽烟喝酒的习惯始终没改。林秋水结婚后,林承贤喝的酒从普通白酒变成了自制的人参泡酒。说起这人参泡酒,还得感谢林秋水的妻子陶娇娇的父母。 自从两家结为亲家,陶娇娇的父母知道亲家公的病情后,就利用去东北教气功的机会,带回了一些珍贵的人参。这些人参大部分都送给了林承贤,希望能帮他调养身体。 陶娇娇的父亲陶俊仁,是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因为身体不好,胃切除了三分之二。在老伴孙文英的影响下,他开始练气功养病。孙文英在太平市的气功界小有名气,每天都有不少人找上门来请她治病。说来也神奇,不知是精神作用还是真有效果,在她发功治疗的病人中,有几个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这一下,孙文英的名声更响了,外地邀请她去讲课、练功的人络绎不绝。广西、四川、河南等地都留下了她的足迹,其中黑龙江邀请她的次数最多,一年间就去了三次。 每次出门,吃住行的费用都由承办方承担。据孙文英和女儿讲,她最得意的一个案例,就是成功治好了一个中风病人,让他当场从轮椅上站起来,还能在地上走几步。这件事在当地传得神乎其神,找她练功的人越来越多。每次回来时,那些被治好的病人为了表示感谢,都会送她一些珍贵礼物,其中就有东北人参。承办方为了继续和她合作办班,也会送不少礼物,人参就是其中之一。孙文英把这些人参拿回来后,自己留一部分,其余的都让陶娇娇带给公公林承贤,让他用来泡酒、炖肉,希望能强身健体,有助于病情康复。孙文英还主动对林秋水说:“如果亲家公想练气功,我可以教他。” 林秋水把人参交给父亲,也转达了陶娇娇父母的心意。林承贤十分感激亲家的慷慨和关心,但对于练气功这件事,他却始终不太感兴趣。后来,陶娇娇的父母来林家庄住过几天,期间提到练功治病的事,林承贤也婉言谢绝了。不过,林承贤的身体康复确实得益于这些人参。他常对儿媳陶娇娇说:“我的身体能恢复得这么好,多半要归功于你父母送的人参。我喝了人参泡的酒,感觉浑身气血通畅了,也更有气力了。” 这次林承贤旧病复发,是因为他的一时大意。他觉得自己身体好多了,又因为工作繁忙,出差多,就一个多月没按时吃药。再加上山区夏天晚上凉,睡觉没关窗户,结果着了凉,导致他病情又复发了。 不过,和十一年前第一次发病的时候相比,大家这次都没那么慌乱了。尤其是林承贤,他平静地对儿子们说:“这次怪我,是我疏忽大意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好了,就一个多月没吃药。再加上晚上开着窗户睡觉,着了凉,才又犯了老毛病。” 三蛋医生知道后,不住地埋怨林承贤为什么不按时吃药,叮嘱他以后一定要坚持服药。还提醒他,年纪大了,晚上睡觉可不能再说开窗就开窗了。林承贤笑着一一答应下来。 这次,林承贤下地练习的时间比上回更早。发病第一天,他浑身没劲,精神萎靡。但到了第二天,他就坚持让儿子们把他架起来,下地练习走路。儿子们通过父亲第一次生病时的经历,对父亲充满了信心,不再有任何的犹豫,按照父亲的要求,小心地扶着他在地上练习行走。才到第五天,林承贤就靠着顽强的意志力,再次拄着木棍,能自己慢慢走路了。 从林承贤第一次患病,到十一年后病情复发,一切仿佛都是历史重演。但这一次,有一点不同,林秋水带着妻子陶娇娇和女儿林溪,一起见证了父亲从生病到康复全过程这个伟大的奇迹。他们看着父亲一步一步坚强战胜病魔,心中充满了敬佩和感动,也更深刻体会到了父亲那坚强的意志和伟大的风采。 林秋水对妻子陶娇娇、女儿林溪说:“通过父亲的生病和康复经历,我感悟到,一个人真正的力量,不是来自神药,不是来自别人,不是来自金钱,不是来自权力,而是来自于一个人坚强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心。我们都要向父亲学习,向你爷爷学习。不管遇到多少的困难,遭遇多大的挫折,都要用坚强意志去克服,用必胜的信念去战斗。” 随着父亲病情的逐步好转,林秋水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国家烟草专卖局下发的一个红头文件,又让林秋水的心不平静起来。 第三十三章 师生重逢 这天上午,监审处办公室,国家局禁止卷烟批条的红头文件刚刚发到林秋水手上,他正在认真学习领会。看到国家局禁止卷烟批条文件具体内容后,他在内心里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好。 国家局之所以下发这个文件,主要是因为这些年,卷烟批条行为导致卷烟销售乱象频生,市场混乱无序,衍生出很多以烟助贪、以烟谋私的犯罪案例。卷烟批条的深层背后,也是领导层权力泛滥、徇情枉法的原因之一。对于在烟厂工作的普通职工,虽然他们没有权力腐败,没有能力枉法,但七大姑八大姨都来求托,让这些底层的烟厂职工倍感焦虑,深受骚扰。 林秋水作为一个山区来烟厂工作的村里人,也是吃够了人情托求的苦,受尽了招待亲友的罪,这不仅让他付出了沉重的金钱代价,还被关系托求买烟枷锁住了感情,已经成为了他工作生活的一个沉重包袱。 尤其是他刚进烟厂在财务科工作的时候,彻底掉进了人情往来的大坑里。三姑六婆、同学老乡、远亲近邻,走马灯似的来找他。有找他买烟的,有托他办事的,还有纯粹来蹭饭噌烟的。林秋水被烟捆绑、被情羁绊,办公室和宿舍的门都被大家踏破了。坑他钱的人有之;让他招待请客,吃了不满意,还挑刺的人有之;理所应当让他管吃管住,顺手再拿些烟的人有之。总之,这一切,都让林秋水困扰不堪,烦恼不断。 亲友那边因为买烟给他理直气壮添乱,厂里这头也让林秋水徒生烦恼。有的同事说他趁机赚钱;有的人说他净给同事惹麻烦;有的人说他吃饱撑的;有的人说他爱慕虚名、到处吹牛,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找他买烟;还有供应科田师傅最经典的“乞丐效应”理论;以及财务科董师傅那一语成谶、伴随他整个职场的那句话:“奋不顾身冲上去,遍体鳞伤倒下来。” 林秋水的堂叔,骗吃骗喝次数最多。但最大最狠的一次骗,还是那一整箱高档烟不给钱;这次伤害让林秋水可以说是心窝被插刀,鲜血淋漓,刻骨铭心。 但是,心软又多情的林秋水拉不下脸,抹不开面,就这样被亲友们络绎不绝地凌迟着。 生活这张网,把林秋水紧紧缠绕。亲友们对他采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法,具体的体现就是,一上来使用亲情绑架牌,让林秋水这个重情重义的人,很难挣脱;如果这种亲情把林秋水插刀太深、受伤太重,第二招就是道德绑架牌,你不能太自私,你日子过好了还要管亲戚朋友,要共存共荣,要不然你就是太没有人味,太过绝情,还算得上人吗?前两招如果还不管用,就在村里、在亲戚中、在朋友圈、在同学群等等,大造舆论绑架牌,义正辞严指责,冠冕堂皇鞭挞。到最后,林秋水帮了不少忙,却一点好名声也没有留下来,谁都不满意,谁都一肚子怨气。林秋水又求人、又贴钱为他们办事,最后却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在被逼帮人买烟带来的烦恼,让林秋水痛苦不堪时,唯一的一次因买烟带来正面效应的事情,让林秋水念念不忘。 林秋水记得,那是年末汇算清缴的一天,财务科的人们正在忙碌地结账、编制年报,大家连说个话,都顾不上抬头。算盘珠子的碰撞声、笔尖刷刷的摩擦声、凭证账目翻页的哗哗声、还有那探讨纳税调整的项目对不对的低声交流声,声声汇聚起来,让财务科格外繁忙、格外紧张。 就在这时,一句问话打破了屋内的气氛。 “请问,林秋水是在这儿办公吗?” 屋门被推开,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与防盗门的咯吱声,混杂着从门口传进屋内。 会计们只抬了一下头,就迅速低下,继续工作。这场面,他们太熟悉了,不用说,一定是找林秋水买烟的。虽然,找财务科其他同事买烟的人也很多,但是,他们都是熟人好友,一般都会把会计们叫到门口私聊。唯独找林秋水的,许多林秋水都不认识,大多是从村里来的,不仅不知道出去单聊,而且嗓门极大,每个人都显得十分气粗,大有一副找你办事是看得起你的劲头。 林秋水正在制填制纳税报表,听到有人找自己,也抬起头来。 这时,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头发稀疏灰白,戴一副塑料框的大眼镜,穿着一件看上去极不合身的肥肥大大的羽绒服,来人五十多岁,脸上局促的笑意里带着一丝尴尬。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林秋水大学时的哲学老师李宝珍。 李宝珍站在门口,身子微微前倾,眼光四处扫描着,像是寻宝一样。 林秋水看见他,身子愣怔了一下,应该没错,来人应该是自己的大学老师李宝珍,可是,心里却在琢磨着,不会看错吧?他怎么可能会来找自己呢? “是李老师?”他疑惑地站起来,脸上带着问询的表情,那表情,有不相信,有惊奇感,也有求证答案的意思。 李宝珍看见林秋水,笑得有些不自然,“嗯,秋水,两年多不见,你还好吗?” 确定是李老师后,林秋水赶忙让座敬烟:“李老师,您快请坐!您怎么亲自来了?您抽烟。我挺好的,因为工作比较忙,就一直没有回过学校。” 办公室里几个同事,也一边忙着手头的工作,一边倾听着这对师生重逢的戏码,看看是不是又会有什么新鲜的幺蛾子。 就在林秋水和老师叙旧的时候,李金兰科长从里间的小办公室走了出来:“秋水,这是你老师?” “嗯,李科长,这是我大学时的哲学老师,李宝珍老师。”林秋水赶紧站起来介绍。又转向李宝珍老师,介绍说:“李老师,这是我们李科长,对我很照顾。” 李宝珍也拘谨地站起来,与李科长打招呼:“李科长,您好,打扰你们工作了,真是过意不去。” 李科长笑容热情:“李老师,别客气,快请坐。秋水是个好孩子,你们老师教导得好,给我们培养了一个人品好、专业精、又实干的好人才。” 李宝珍老师也热情回应:“上大学的时候,秋水就是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好学生。老师同学都很喜欢他,我也很看好他。” 李科长对林秋水说:“秋水,好好招待你老师,有什么事,你就说。”然后和李老师握手告别,去二楼找总会计师商量年报的事情了。 实际上,在大学,林秋水和李老师不仅关系不融洽,而且,还发生过一次激烈的冲突。 林秋水一边和李老师交谈着,他的记忆一边回到了大学时期的那堂哲学课。当时,李老师正在讲一个哲学概念。 李宝珍老师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阐述这个哲学概念,只看见下面座位上许多学生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时,林秋水举手提问,“李老师,您今天讲的这个哲学概念,与前两天刚讲过的哲学概念,意思正好相反,这两者之间是不是存在矛盾?” 章贤亮心里也有着同样的疑惑,站起来质疑:“是啊,老师。我也有同感,同一个哲学概念,您却说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到底哪个才是对的呢?” 侯跃进坐在座位上,也随声附和了一句:“我也觉得不太明白。” 听着大家的纷纷质疑,讲台上的李宝珍老师瞬时涨红了脸,猛地用手一拍讲台,啪的一声响彻教室。 他大吼道:“我讲什么,你们认真听讲就行了!这些都是课本上的内容,你们理解不了,那就多看书,否则就是故意聚众闹事、捣乱课堂秩序!” 这一怒吼声,尖如闪电劈来,怒像惊雷炸响,让大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刹那间,学生们迅速从懵圈中醒来,也不甘示弱,纷纷拍起了桌子。 “向老师问问题,犯了什么错?”扎着马尾辫的李云华,一边拍桌子,一边大声质问。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遇到不懂的问题,难道还不让问了?”白和平也高声质问。 “一会儿这样解释,一会儿那样定义,到底哪个才对?学生问问就不行了?”林秋水也情绪激动地说。 李宝珍一看拍桌子没有镇住学生,反倒招来群情激愤,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们,你们这是要集体造反啊?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师了?你们就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 林秋水尽可能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冷静地说:“不是我们不尊重您,我们遇到不懂的问题,只是请教老师而已。您讲的这两种说法,真的让人感到前后矛盾。” 李宝珍感到自己身为老师的权威,受到了学生们的当面挑战,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恼羞成怒地大声喊道:“这课上不下去了!你们几个,必须到校长办公室认错!否则,以后这课,我就不给你们上了!” 说完,他用教鞭一一指点着林秋水和刚才几个提问的学生,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了。 课堂里顿时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林秋水和那几位同学围坐在一起,商量到底接下来该怎么办。 “咱们不去找校长!明明是他自己讲课讲不清楚,还对我们乱发脾气。”白和平生气地说。 “就是,我们凭什么认错,认错的该是他才对。”陈润生指着李老师离去的方向。 林秋水思考了一会,觉得学生提问能有什么错,老师拍桌子发脾气才是理亏。不如主动去找校长,把情况说明白,自己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可怕的,也不用连累大家上不成课。 他把心里想的和同学们说了一遍:“我觉得,咱们还是应该去找马校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省得李老师告偏状。” “去就去,反正道理在我们这一边。” 他们找到马校长时,他正低头在看文件。 林秋水敲了敲门,喊了声“报告”,就听见里面一声“进来”,他们几个站在屋子中央,林秋水率先说:“马校长,我们是来反映今天哲学课上发生的事。” 马校长抬起头,和蔼地问:“你们是财会系的吧,慢慢说,怎么回事?” 林秋水尽量语气和缓地把课堂上的经过,客观地向校长汇报了一遍,大家也插话,做了几句补充。 白和平说:“我们遇到不懂不会的问题,向李老师请教,我们不是闹事。” 马校长耐心听完,点了点头:“哦,李老师刚才来过我这里了。我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哲学课必须按时上,绝不能耽误学生们的学习。李老师方式方法有问题,你们方式方法也要注意。以后如果遇到问题,可以在课后私下请教老师。但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拍桌子都是不对的。好了,事情说清楚了,你们回去安心上课吧。你是林秋水吧?不少老师和同学都提起过你,评价很不错,你要继续努力啊!” 林秋水他们这几个学生,心里的纠结,总算拔了根。 从那以后,李宝珍上课时收敛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样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可他和林秋水之间,终究在心里结下了梁子。即使在校园里偶然遇到,两人也是互相用最简单的几个字打声招呼,并没有实质性的交流沟通。 一晃毕业两年多了,这对师生再也没有见面和交往过。 这一次,李宝珍来烟厂找林秋水,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被逼到了绝境。 林秋水谦恭地问:“李老师,您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 这时的李宝珍,窘色布满整个面孔,说话略微有些结巴:“是这样的,秋水,我这次来,遇到点难事,想请你帮一下忙。” 林秋水心里猜个八九不离十:“有什么事,老师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学生一定尽力。” 事情是这样的,李宝珍的儿子下个月要结婚,万事俱备,只欠卷烟。普通的香烟还好说,可按照婚礼筹划,需要买二十条“灵参”烟,当时市面上这种烟十分紧俏,根本是有价无市。他托遍了所有能找的熟人,都不敢答应。 一个老师好心提醒他:“我听说,林秋水在烟厂财务科工作,你可以找找他。他是你的学生,这点忙,他肯定会帮你的。”就这样,李宝珍实在没了其它的法子,这才硬着头皮,把脸一抹,找到了林秋水这里。 “我儿子下个月要结婚,想买二十条“灵参”烟,找了许多关系都买不到,你看你能不能帮个忙,从烟厂买上一些。”李宝珍脸颊通红,字字艰难。 林秋水听后,没有丝毫磕绊,立马就答应下来。他因为工作的关系,总上银行税务办事,厂里给了他一些用烟指标。不仅如此,他还从自己平时积攒下来的好烟里,挑出两条最好的,硬是塞进了老师的包里。 林秋水亲自把李老师送到厂门口,把烟箱放在李宝珍自行车的后架子绑好,诚恳地说:“李老师,如果还有其它需要我帮忙的,您就别客气,只管说。” 再看这时的李宝珍,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声音也有些发颤:“那时候,我有些盛气凌人,我不该对你们拍桌子,更不该跑到校长那儿告你们的状……” 林秋水原本就是一个豁达明快的性子,见李老师把话说得如此真诚,原来心中一丝丝的不愉快,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也动情地说:“老师,您快别这么说,我正要给您道歉呢!我们那时候岁数小,不太懂事,是我们的错。” 两双手,就这样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曾经师生间的小芥蒂、小疙瘩,就以这次买烟的机会,彻底融解开了。 林秋水问李老师,婚礼具体定在哪天,说自己一定前去参加。 婚礼上,现场张灯结彩,红绸飘舞,人声鼎沸,贺喜不断,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 在婚礼上发言时,李宝珍特别自豪地向大家介绍:“这是林秋水,我最得意的学生,他是个很优秀很出色的年轻人,这次婚礼,他帮了不少忙,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他。” 林秋水赶忙站起来还礼致谢,与老师四目相对的那个时刻,他们都笑得极为开心。 林秋水被李老师安排在主桌就座,席间,师生二人欢声笑语不断,一切都是那样的融洽,都是那样的温馨。 婚礼仪式结束后,林秋水一直帮忙收拾张罗。分别时,李宝珍执意要送林秋水到酒店门口。 李宝珍真诚地说:“你家是农村的,我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你没事的时候,就来家坐坐,就当是陪我叙旧聊天。” 林秋水痛快答应:“只要有时间,我一定常去看您。” 回家的路上,林秋水脑海里闪现着与老师的热情互动画面。他内心突发感悟: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误会和冲突,时常会发生。之所以矛盾激化,纠葛滋生,那是没有遇到适当的机缘,没有碰到两个心地纯洁的人。如果两个人都拥有善良正直的品格、豁达包容的心胸,那就能化解一切的误会和纠纷,结下无比坚实的友谊。 林秋水慢慢从回忆回到现实中,望着眼前国家局禁止卷烟批条的红头文件,他自言自语道:“早就该禁止了,领导批条导致腐败现象发生,一般职工为买烟找人批条,给职工也带来了身心上的巨大伤害,我就是那个饱受伤害的人之一。” 在充分学习领会国家局文件精神后,接下来,林秋水起草制定了太平烟厂禁止卷烟批条的专项检查方案,并牵头组织开展了相关部门自查和重点检查。一连串紧张的审计检查工作之后,让林秋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开始想念自己的家乡了。 第三十四章 家乡风貌 林秋水的家乡,位于太平市西部山区、月光县那个宁静而古朴的林家庄。 太行山脉像一道绿色屏障,横亘在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中间南北绵延;甘陶河水从西向东静静流淌,把太平县的古战场与阳山关的咽喉道连接起来。在太行山跟甘陶河交汇处的大山里,隐藏着一个石头村落林家庄,这里是林则徐后代居住的地方,是一个人杰地灵、丰衣足食、风光秀丽的好地方。 村庄呈现出西北高、东南低的地理格局。西北那座最高的山叫梁峰,山顶最高处矗立着一座白庙。听着是“山梁的峰顶儿”,实际上却是大有讲究。按古人说的易经八卦,西北是乾卦,属金,管着金钱和权力,还是“开门”的吉位,象征着能成事、有地位。你看历史上那些强朝代,多是从西北起家,这话倒也不虚。 梁峰顶上的白庙更不是随意建筑的,现在的人们都以为庙是用来拜佛的,却忘了最早是用来祭祀祖宗用的。 按照易经,西北方对应的是乾卦,乾卦属金,象征着权威和地位。把庙建在西北,是深通易理、契合风水的。为什么叫白庙,而不是其它呢?因为,乾卦,对应的是大白和大红。大红色,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是正统和正宗;大白色,是美玉,是高洁,是人品和格局的象征,也是家风家教的传承和弘扬。白色在易理中,被看作阳动之气,属于五行中的金。所以,林氏祖先们就把庙的外墙和大院围墙涂成白色。至于红色,那是庙中塑像的主色调。 由此可知,白庙的建筑极有讲究。西北方,乾卦属金,白色属金,多么契合,多么配套啊!祭祀上天和祖宗、白色围墙与红色塑像,这三位一体,名称叫作白庙,多么用心,多么聪慧啊! 白庙建成后,就成为村里的标志建筑。因此,人们以前就把这里叫作白庙村。 关于白庙有一个传说。听村里老人讲,古时候的一天,道家始祖老子李聃骑着青牛,云游来到林家庄梁峰,就是后来的白庙所在地。他见这里祥云缭绕,忠气汇聚,掐指一算,预知几千年后,这里将是忠臣之后居住的地方。便翻身下牛,坐在山顶上作法。他手指南山,化为满山红叶,预示这里将是忠臣为国捐躯后的骨血化身处、子孙繁衍地。又在山顶处,拂尘一挥,化为一座高大的白庙,把自己骑牛的形象,显现在庙堂之中,以证明自己曾经来过。历经几千年风雨,人们在有些破落的白庙旧址上,翻新建筑了白庙,庙中供奉的就是道德天尊骑着青牛的形象以及林氏祖先的塑像。 一代代口口相传,随着山河的沧桑,岁月的变迁,老子李聃变成了李密骑牛。因为后来,老人们还传说着另一个故事,那就是李密瓦岗寨战败后,骑着青牛逃到白庙,见这里树木茂盛,人烟稀少,便在这里隐居藏身,躲避追杀。因此人们才把李聃骑牛换成了李密骑牛。 村庄的北边是寨垴,“寨”是村寨,“垴”是说山头平,还跟“脑”同音,正好在村子北边,山头形状像人的脑袋瓜,占据着紧要位置。 寨垴的山头,有一座炮台,年代最早可推至直奉大战的时候。 据村里上岁数的人讲,直奉大战的时候,奉军曾在林家庄驻扎过。驻扎的地点,就在村北寨垴的山头上。为了瞭望和警戒,在山顶修建了简易的炮台。 日本侵华时期,有两个鬼子兵也驻扎在炮台上。他们为了便于生活和监视,在山顶上又修建了石头碉堡,外面再用黄土覆盖。长出来的草,自然也就成为碉堡最好的伪装。 在炮台的碉堡中,日夜驻扎有两个鬼子兵,半个月一换岗。平时他们不下山,碉堡中照亮用的煤油灯煤油、吃的粮食和油盐、弹药等,都由天威镇鬼子的据点隔两天就往过送一次。有一些粮食、蔬菜则是由本村维护治安的村长负责,由农户分担,往炮台送。村里人的粮食都不够吃,还要管鬼子兵,自然,老百姓会骂娘。慑于鬼子的淫威,又不敢不送,所以,老百姓对鬼子普遍没有好感。 村里有个青年参加了八路军,一天,他一个人悄悄回到了村里。原来,八路军扩大根据地,要在林家庄这一带打游击。这个青年军人动员了村里几个年轻人和他一起干,拦截村里往炮台送的食物。鬼子下山催缴,刚下山头,就听到几声枪响,吓得赶紧钻进了碉堡。原来,这几个青年,用猎枪向鬼子射击,真把鬼子吓住了。不久,炮台的鬼子兵接到战情通报,说八路军要袭击林家庄,加上食物不能及时补给,没过几天,鬼子兵就灰溜溜撤走了。从此,林家庄得到了解放,永远回到了人民的怀抱。 小时候,林秋水常和小伙伴们去炮台玩。出于好奇,多次趴到碉堡口往里张望。但是碉堡的进口太小,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因此,林秋水就没有敢进去。有胆大的小孩进去过,在黑黢黢的洞里,居然摸到了一个废弃的钢盔。不过,林秋水也有收获,掀开山顶的石头,也翻找到两三个子弹壳。好长一阵,他都把这铜子弹壳当宝贝,后来不知道丢到哪里了。 西边的西岭、西坪名字就直白些,看山形地势起名,倒也实在,一眼就知道是西山和西边平整的地儿。 西山有一个五里洞,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村里的一项水利工程,是月光县西跃渠的一部分。 林家庄的山地,从五百多年前开垦以来,一直是旱地,靠天吃饭,亩产不高。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在“农业学大寨”“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号召指引下,月光县西南部山区开始兴修水利。起初,林家庄也在半山腰修建了几个小型水库,在村西修筑了拦河坝蓄水。由于规模有限,只是解决了村民的吃水问题,大规模浇灌耕地,还是不够用。所以,引张河湾水库的水,来浇灌土地,就成了当时的一项大型水利工程。 在山区修建水渠,难度可想而知,需要大量架设渡槽和开凿山洞。按照规划,林家庄村西是西跃渠的主渠,村庄南北山腰的两条水渠,是往村里引水灌溉的支渠。而村西五里长的涵洞和三百米长的引水渡槽,就是引水的必经之路。 当时咱们还不是基建狂魔,最先进的打洞机器就是手持凿岩机。村里参加打洞的人们实行两班倒工作制,每天的进展都成了当时人们最为关心的问题,是村里当之无愧的头号新闻。记得有一次,在打洞过程中,洞顶石头掉落,砸伤了一个村民的腿,造成了终身残疾,让大家更直观感受到了凿洞的艰难和危险。 经过两个冬春的努力,五里长的山洞和三百米长的渡槽终于完工了,村里人欢呼雀跃,敲锣打鼓庆祝这一历史性工程、历史性时刻。 现在想起来,制度的优越性,在兴修水利工程上,真是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那就是:集中力量办大事,大力协同搞联动。这条水渠,至今还在造福当地的人们。 这条渠,是定时放水灌溉,不是全年通水。所以,村里的水库就有了大派场。南北半山腰的支渠,就像两条婉转延伸的长龙,把村庄紧紧环绕。浇灌时错时开闸浇地,同时也把村里几个小水库注满,以备平时日常生活取用。 记得小时候,在不放水的季节,林秋水他们五六个小孩,要去穿越五里洞。有一个岁数大点的玩伴,从家里偷拿出了手电,在村口集合后,他们就往西面的深山沟走。林秋水他们十一小队西涧腰的耕地就离五里洞不远,每次来这里下地干活,都要经过五里洞。虽然也曾好奇地在洞口张望过,但是里面黑咕隆咚,只能看见那边半月形、碗口大的出口,终究没敢钻洞。 这次几个小朋友约好一起钻洞,林秋水心里一直敲小鼓,但为了逞能不露怯,就没有打退堂鼓。 来到五里洞,大家兴奋地往里走。刚走不远,手电聚光,照到地上只是一个红点。人们有些害怕,有人提出退回去。还是那个岁数大点的小孩提出,几个人并成两排,挽着胳膊前进。果然,互相壮胆,边走边说,畏惧之心大减。好在,水利工程质量相当可以,走一段,就有斜井,阳光能照进来一些。而且,地面十分平整,不用担心绊脚。他们一直紧盯出口,看着出口的形状由碗大,到盘子那么大,再到脸盆那么大,终于,在看到洞口像井口一样大时,人们心里更加有信心,不再焦虑和担心。跑出洞口的那一刻,几个人都欢呼跳跃起来,庆祝穿越山洞成功。洞子的这边,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属于另一个乡镇的支沙口村。 大家准备不足,虽然不知道几点,但是大家感觉应该快到中午吃饭点了,一个个肚子咕噜噜叫。可是,没有地方吃饭呀!实在饿了,就摘些酸枣野果之类的吃。大家商量,休息一会,就翻山越岭往回走。可是,谁也没有来过,谁也不认识路。只是七嘴八舌议论村子的大致方向,就往回走。 荒山野岭,连个问路的人也找不到。林秋水他们相约,都紧盯村里的标志建筑耐火砖厂的高烟筒,因为那是最好辨认和判断的。一会走错了村,一会翻错了岭,到黄昏时分,终于看到了烟筒,别提多亲切,别提多高兴了。除了早上吃过饭,一天没有喝水吃饭了,大家顾不上疲累,都快速向自己家跑去。一进院门,林秋水母亲就又责怪又担心地说:“都一天了,上哪玩去了?中午怎么也不回来吃饭?”当听说去钻五里洞刚回来时,母亲又惊讶又害怕,一边赶紧端饭让他吃,一边在旁边数落。这时的林秋水,什么也顾不上,只顾干饭了。 这次钻五里洞的经历,成为林秋水少有的一次冒险经历,让他至今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南山,林秋水小的时候叫琳琅。琳琅是精美的玉石,古人写诗都用它形容好东西,“移将阆苑琳琅树”,想想都雅致。山上满坡都是黄栌、松柏,秋天红叶飘着香,叫琳琅十分贴切。后来搞旅游改叫南山,倒像是把珠玉换成了普通石头。 家乡的南山,到了金秋十月,分外的灿烂娇艳。 山腰下是层层的梯田,栽满了各样的果树,树上结满鲜红澄黄的苹果、晶莹透亮的柿子和墨绿的核桃;半山腰修筑的水渠,恰如一条巨龙,蜿蜒延伸,时隐时现,玉带缠绕,盘山飘舞; 山腰以上长满株连根合的黄栌,漫山遍野,随风摇曳,争奇斗艳,美妙妖娆。远远望去,好一幅国色天香、五彩缤纷的锦绣画面。 黄栌出身于山野,自然而形成,无人浇灌呵护,生命力不得不顽强,才能生存下去。 生长于贫瘠,根基无沃土,天然风摇寒袭,身姿不敢不低柔,才能成长起来。 树枝空心而柔韧,材质不足以家具器用,虽无人重视,却也因此得以保存下来,避免了砍伐。 身居贫苦,不吝奉献,树叶金黄闪亮、火红炽烈,姿态才能如此美丽眩目。 南山脚下,就是林秋水少年时就读的学校。回想儿时,林秋水他们几个小伙伴,午休的时候不睡觉,常常跑到南山,钻到浓密的黄栌林中,躺在厚厚的落叶上,阳光透过枝叶照在孩子们的脸上,大家七嘴八舌,畅想着未来。 说起自己的理想,三红突然从地上站起来,眼睛里闪着光:"我要当解放军!我要戴上红五星,扛上枪,保卫祖国!" 丽珍正在捡红叶,她柔柔地说:“黄栌的叶子色彩最鲜艳,我希望长大后做一个服装设计师。" 晓明拿着一根折下来的黄栌树枝,把它当成了教鞭,手不停地指指点点:”我长大后一定当老师,就像宝玉老师教咱们上课那样。多威风,多风光!" 林秋水透过绚丽的树叶,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我要给咱们家乡写文章,发表在报刊上,让城里人也看看我们村有多美。" 少年的梦想在黄栌林间回荡,惊起午睡的飞鸟。 晓明突然手里的黄栌枝,中间是空心的。三红灵机一动:“咱们来做烟袋吧!”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找根较粗较直的树枝折下来,用地上找来的半截细铁丝从树枝中心穿过镂空,另一头绑着落下来的半块核桃当烟袋锅。当他们叼着自制的烟袋在林间嬉戏打闹时,笑声响遍了整个山头。 小小的黄栌,寄托了多少少年的希望,承载了多少青春的梦想。 来自乡村的孩子们,正如山野的树木: 欣逢肥沃的土壤,就像果树一样,在丰厚中挺立,在滋润中生长,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回报辛勤劳作人们的养育。 遭遇贫瘠的土地,则像黄栌一样,虽无根无基,然不怨不艾,只有自力更生,奋发努力,在逆境中顽强,在贫苦中成长,才会绽放出绚丽多彩的人生。 站在琳琅山红叶之中,林秋水极目远眺,他隐约听到青山洞方向,有一个牧羊人正在山坡上吼唱着山歌,他忽然联想到那位迷路妇女的惊恐劝说,不由得失口笑出了声。 第三十五章 清凉境界 林家庄西南有座青山洞,是个天然的大岩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人在洞里塑了佛道神像,渐渐成了些规模。 林秋水小时候常听人说起青山洞,却一直没去过。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得机会去了一趟。那地方偏僻得很,路也不好走,真正是荒野中的荒野,深山中的深山。 说得准确些,青山洞是在一片山崖下凹进去的山体,既能遮风避雨,也能供奉神佛。山崖顶上长着典型的太行崖柏,年年岁岁在那里生生不息。那些年太行崖柏值钱,不少人铤而走险来砍伐,把这里折腾得枝残根断、一片狼藉。几百年的老崖柏就这么毁了,人们为了钱,什么道德规矩都不讲了。而且就是在神佛的头顶上,明目张胆搞破坏。看到这种利欲熏心的行为,想必佛也无奈,神也难管。叫人看了,心里疼得直流血,却又无可奈何。 集体生产那会儿,村里的放羊倌嫌来回跑太麻烦,索性就住在这洞里,既能遮风避雨,又能安心休息。羊倌多是光棍汉,回村也是一个人,没什么牵挂。这里离村远,水草丰美,环境也好,野果飘香,山花烂漫,住在其中倒也快活自在。 林秋水唯一一次去青山洞,是跟家人一起去的,一行七八个人。走到半路,碰见一个中年妇女,脸上惊魂未定,脚步踉踉跄跄。她看见林秋水他们,惊恐地说:“你们是去青山洞吗?我前两天去拜佛,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在山里转来转去找不到出来的路,两天没吃没喝,还听见好多鬼哭狼嚎的声音。我劝你们别去了。”说完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表情很是怪异。林秋水他们这一行人大多是青壮年,没人把她的话当回事,反倒觉得她有些好笑。 走着走着,他们就离开大路开始爬坡。小路是被人踩出来的,两边长满了蒺藜圪针,他们用手中的镰刀,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才到了青山洞。这里果然别有洞天,大门口的石圈门虽然沧桑破落,却依然巍然屹立,独自傲然。 里面是一片宽阔的场地,长长的山崖下,是十几个人工修建的小庙。这些小庙大多只有隔墙,很少有大门的,一眼就能看见里面塑的佛祖菩萨和神仙像。当然,主殿除外。主殿规模最大,供奉着佛祖、菩萨,还有玉帝、王母娘娘和太上老君等。从供奉的供品和香火看,还是有人常来照管的,或者是香客隔三岔五会来上香。供品中有饼干、蛋糕、水果,也有馒头、猪羊模样的面点,这样有个好处,就是让照看这里的人、或者路过的人、迷路的人有东西可吃,能救个急。石崖前的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井里储存着雨水,打水的工具就放在旁边一个小庙里。所以说很有人情味,很有生活气息。 石崖顶上的崖柏,奇形怪状,突兀错落,有的如蛟龙探海,有的如猛虎出山,有的张牙舞爪,有的弯如弓曲线。让人仰望之余,无不赞叹生命力的顽强,从石缝中发迹,在悬崖间成长,经风雨而挺立,历酷暑而不屈。这种精神,这种风采,真让林秋水钦佩不已,感慨万千。 沿路返回时,他们采摘野果,折取山花,听蛐蛐鸣叫,看飞鸟掠过,一路欢声笑语,倒也不觉得累。偶尔有人提起来时那个妇女说的迷路的事,大家更是笑成一片,她该有多迷糊、多害怕,才会在山里迷路啊! 村庄东头最为开阔,南北两山像两扇门,慢慢敞开,留出一条通道。按八卦说法,东南是巽卦,主风,象征顺畅和好消息,村里娶媳妇的仪仗队都从这儿进村,图个吉祥。明代万历年间,林家先祖在这儿建了清凉阁,是村子的标志建筑。原计划盖九层,盖到三层时建造者去世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林家庄的标志性建筑,非清凉阁莫属。林秋水曾写过一篇《清凉阁记》,里头是这样描写的: “清凉阁,位于林家庄南北山脉的隘口处。山势雄厚,庙宇古朴。南北两山由西向东绵延而至,在村口几乎相交;阁楼居于两山之间,为村庄东门之要塞屏障。南面有龙泉喷涌,甘甜滋味引无数香客争相趋附;此地藏风聚气,卧龙栖凤,好一派升腾之大气象。 清凉阁,高三层,巨石垒筑。来此之人,莫不赞其乡村之瑰宝,山野之奇葩;莫不叹其布局之奇妙、气象之厚重。 清凉阁之奇妙,在其建筑。巨石阁楼相传为明代先人独力建造。此阁不筑地基,直接起于石坡之上,巨石干垒而成。所谓一块石,一面墙。自然与人力浑然一体,虽无基础,却牢固无比,五百年不曾动摇。 奇哉此阁,巧思异想,胆大心细;妙哉此阁,顺依地势,取法自然。 清凉阁的厚重,在其结构。底层为巨石拱门,供人行走;侧壁和拱顶雕刻有图像诗文,古朴拙实,苍劲凿深,供人瞻仰。 二层东面三皇庙,供奉尧舜禹,崇尚圣贤,期盼清明;南面三义堂,供奉刘关张,敬重英豪,呼唤忠义;西面观音祠,供奉观音菩萨,信仰佛法,保佑平安;北面阎王殿,供奉阎罗王,警惕地狱,惩罚邪恶; 三层供奉玉皇大帝,仰望天堂,向往仙境,追求富足,渴望自由。 清凉阁,规模虽不大,但是集天、道、佛、儒、圣、人于一阁,又各安其分、各显其能。阁楼的构造,一层以“人”为核心;二层以“神”为宗旨;三层以“天”为象征,昭示着“天润泽,神保佑,人努力”的含义和期望。 厚哉此阁,精英荟萃,兼收并蓄;大哉此阁,道德化育,宗教自信。 清凉阁的供奉,集天下信仰于一体,说明了立世之道,要旨在于自信、包容。清凉阁的巨石,显示着人的一生,犹如一块石头,敲打磨练得越多,就越成材,任你锤击,我犹自信;刀刻斧凿的越久,就越成器,任你雕琢,我自包容。 清凉阁的风景,在于其秀美。站在楼阁,远眺群峰,只见山势巍峨,陡峭险峻,崖高谷深,飞瀑直贯,清凉之感,扑面而来;登临山顶,俯瞰全景,只见山川锦绣,松环柏绕,桥殿飞虹,炊烟入云,村庄之美,尽收眼底。 清凉阁之秀,秀在天然。劈断的悬崖,岩石突兀嶙峋,峭壁高耸直立;幽静的山谷,溪水顺流山涧,百鸟随风歌唱;忠诚的古柏,身姿虽呈百态,枝头皆望阁楼;奇特的黄栌,虽然出身贫瘠,却也根深叶茂;山岳之秀,尽揽其中;山村之奇,皆入画里。 清凉阁之美,美在人力。古朴的楼殿,白云飘移楼阁,旭日光照灿烂;蜿蜒的阶梯,两侧悬崖危立,一线天隙通过;壮观的寺庙,巧妙跨壁飞檐,神奇勾栏斗拱;人力之美,精彩缤纷;思想之能,叹为观止。 站在清凉阁,四处远眺,只见:山下的小河沟,静谧平顺,宽阔浅流,不急不缓,不惊不扰;河岸的小村庄,石屋错落,炊烟袅袅,欲走还留,欲静还闹;对面的大山上,草碧树茂,风轻影摇,且歌且舞,且思且说;弯曲的道路中,车流点缀,音稀声弱,若隐若现,若光若梭。 据村民说,自从修建了清凉阁,这里就风调雨顺,人们祥和安宁。都说是巨龙显灵,安镇一方、保佑众生呢。 从北山到清凉阁,再从清凉阁到南山,走出一个漂亮的“v”字型,它饱含着胜利的寓意,象征着光明的未来。 同样的景观,出发点不同,心境自然也大不相同。 从下向上爬,则有努力进取,期待未来,攻难克险,实现目标的奋斗之感。就像人的成长经历,从小到大,正序展开。步步都反映出“期盼未来”和“努力奋斗”的心境。 从上向下看,则有全局尽握,经脉在胸,游刃有余,复盘回味的总结之意。就像人的历程回顾,由老及少,倒序进行。幕幕都体现出“曾经沧海”和“渡劫修炼”的意味。 是啊!山水如此,世界如此,时空如此,人生也是如此啊!” 村里的大戏台,顶上写着四个红色大字:群芳争艳。这四个字,把戏曲舞台的主题概括得明明白白。 林秋水后来回村,每次路过戏台,看到这四个字,心里就想起小时候的趣事,心想:不光戏曲舞台是群芳争艳,日常生活中各色人等、各种故事,又何尝不是群芳争艳呢!这四个字,真是传神又贴切! 大戏台这块地,原来是学校的操场和林秋水所在十一小队的土地。每次走到这里,从前的一幕幕就会浮现在他眼前。 林秋水的小学体育老师,是大队书记林明锁的儿子林国才。在林明锁的关照下,国才来到学校教书。一开始教自然常识课。国才上课从来不讲解,光是念课文就算完事。可他认字也不多,常常念着念着就卡住了,因为遇到生字了。 不过,这难不倒国才。因为他父亲和林秋水父亲是铁哥们,两家走得很近,林秋水常去他家玩。所以国才知道林秋水从小就爱读参考消息,认字多。这样国才就有了主意,每次遇到生字难字,就突然停止读课文,大喝一声,把林秋水叫起来,说:“你干什么呢?为什么上课捣乱?接着往下念!” 起初林秋水还有些发蒙,自己上课虽然有时爱交头接耳,但那也只是偶尔,不可能整堂课都在捣乱。有时候明明林秋水在认真看书,国才却突然把他喊起来,训斥两句,让林秋水接着读课文。等林秋水把生字念完,国才就会说:“停!坐下吧。”然后自己接着念。时间一长,全班同学都发现了这个秘密,每当国才遇到生字打磕巴时,全班学生就会齐刷刷看向林秋水。当国才点名喊林秋水时,大家就会爆发出哄堂大笑。后来不知怎么的,校长和老师们都知道了这个笑话,为避免尴尬,就把国才调去当体育老师了。 国才当体育老师后,对林秋水态度很不好。林秋水私下猜想,国才可能是怀疑自己向其他老师告了状。实际上林秋水很冤枉,他从没跟任何老师反映过。或者是因为这个读课文的故事,让国才当不成自然常识老师,所以国才把怨气撒在林秋水身上。 一次在操场上体育课,大家正在站队列。国才走到林秋水面前,不由分说踢了他一脚,说:“看你站的是个啥!”林秋水毫无防备,身体一歪就摔倒了。正好这时,十一小队的一个社员从这儿路过,看见这情形就大声说:“国才,你怎么欺负人!” 国才扭头喊道:“我没有欺负他,他站得不对!” 社员说:“站得不对,你可以教他,为什么要踢人!” 国才又回道:“我没有踢人。” 这时好几个同学也喊道:“他踢人了,踢人了!” 这下搞的国才十分狼狈,体育课也教不下去了,气恼地大喊一声“下课!解散!”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国才和林秋水两家走动很近,他们两个本该成为朋友的。可是因为国才不爱学习,加上他父亲给他找的工作不太适合他,才会造成这种尴尬局面。说到底,这也不能全怪他。 国才的父亲林明锁是林家庄的大队书记,和林秋水的父亲林承贤关系极好,经常来他家来找父亲聊天。一天傍晚,林秋水和母亲正在院子里待着,父亲还没有下班回来。林明锁一进院子就喊林秋水父亲的名字,林秋水的母亲樊玉珍说还没有下班。但林明锁不管不顾,就自己进屋去了。只听见他在屋里喊:“酒呢,拿酒来,酒呢,我要喝酒。” 林秋水的母亲在院子里说没有酒了。他不信,到处找。 林秋水回屋拿东西,看见他在抽屉、柜子、柜子底下,到处寻找。只见他从柜子底下,拿出一个杜康酒瓶,眉开眼笑地说:“还说没有酒,这不是酒是什么?想骗我?没门!” 樊玉珍刚进屋,看见林明锁打开酒瓶就要喝,她急忙说:“那不是酒,是汽油。” 明锁哈哈大笑:“你还骗我,这瓶子上写着字呢。”话音未落,拿着酒瓶,对着瓶口,就连着抢喝了几大口。顷刻之间,酒瓶中的液体下去了近一半。 突然,他踉跄地跑到院子外,吐了起来,一边拍打胸脯,一边弯腰呕吐,其神态表情十分痛苦。 樊玉珍说:“告诉你是汽油,你还不信,看看,真是汽油吧。” 过了老半天,明锁才站起腰来,满脸的泪珠和鼻涕,眼睛充血,咳嗽不止,断断续续说道:“真是汽油啊!我以为你藏起来,舍不得让我喝呢。” 这时候,林承贤下班回来了,看见这个景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听明白了,拍着林明锁的背说:“这汽油你也敢喝啊?你也不闻闻味是不是酒啊?几天没喝酒,馋成这样啦。” 一边说着,一边掏钱让林秋水去商店买一瓶杜康酒。这个场景,太富有戏剧性了!这一幕,让林秋水多年来一直记忆犹新,就像高清回放一样,鲜活而又清晰。也让他小小的年纪,产生了对酒的好奇,是什么样的魔力,让人们如此地痴迷啊! 后来国才在太平市啤酒厂打工期间,在市里、村里又和林秋水见过几次。他们当然十分友好,又开玩笑又叙旧,小时候的事早就抛在脑后了,谁也没有记恨谁,友情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还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戏台还没盖,林秋水他们几个小孩站在地边玩。突然一个小孩对大家说:“昨天晚上,我看到我爹钻到了我妈的被窝,压到了她的身上。你们说,这算不算搞流氓?” 有几个小孩气愤地说:“这就是搞流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妈应该反抗才对。” 也有一个小孩说:“好像两口子搂抱不算耍流氓。” 这位同学的爸妈,林秋水都很熟悉,林秋水很无知地说道:“这就是耍流氓!凭什么你爸要欺负你妈呀!人家又要下地干活,又要做饭的。” 有人说应该向老师报告,有人说以后见了他爸,我们都不要理他。 正在小孩们热烈讨伐同学父亲的所作所为时,一个过路人略带调侃的话,让他们转移了攻击方向。 第三十六章 家乡情思 正好这时走过来一个村民。听到小孩们讨论热烈,就问什么事。当他知道讨论内容后,笑着说:“法律让他爸爸搂抱他妈的,国家都同意了,你们凭什么反对?这不是耍流氓。当然,如果他去搂抱别人,那就是耍流氓。” 等这人走后,一个小孩又说:“在生产队的山药窖里,我看见七队一个男的,就把他们队上一个女的压住了。他们可不是两口子。” 这时大家又群情激愤,说这个人就是在耍流氓。自此以后,林秋水再见到这两个人,就有意避开,坚决不和他们说话。尤其是他同学的爸爸,平时见了林秋水一定会开几句玩笑,如今见到林秋水躲闪的动作,远远问了声:“怎么不理我了,你和我儿子打架了吗?”现在想起来,林秋水还感觉有点对不住这个叔叔,他哪里知道,林秋水不理他,是因为林秋水的愚昧无知啊。 林家庄的正中央,稳稳当当地立着一座真武庙。 真武庙坐北朝南,静静地屹立在那里,就像一位忠诚的守护者,守护着这片土地和这里过活的人们。庙门外,十五级石阶陡峭延伸而上,每一级石阶都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建造者独具匠心,特意设计了如此陡峭的石阶,只为让每一个前来拜访真武庙的人,在攀登的过程中,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敬畏之感。当人们气喘吁吁地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抬头望向真武庙的大门时,那种敬畏之感更是油然而生。 真武庙大门的匾额上,书写着“默会万真”四个大字,笔锋刚劲有力,气势恢宏。这四个字,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奥秘。林秋水常想,这“默会万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想来想去,觉得人人唯有在安静默然的状态中,摒弃外界的喧嚣与纷扰,才能真正领悟和体会世界万事万物的真理和规律。这或许正是建造者想要通过这四个字传达给后人的深刻哲理。 真武庙是明代嘉靖四十五年建的,到现在已经四百多年了。庙里那块碑还完好无损,字迹清清楚楚。碑上写着建庙人叫“林廷臣”,庙是嘉靖四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完工的,里头还记着“修造庙宇,塑汇金像,功果完成”这样的话。立碑的时间是大明隆庆元年,也就是1567年。 林秋水去过不少地方,每当看到明清时候的古迹,都觉得珍贵得很。可他们林家庄,这个五百多年的老村子,明代的老建筑遍地都是。走三步一座庙,行五步一个阁,抬头低头都是宝贝,左看右看全是珍品。就连脚底下踩的石板路,那黑亮黑亮的石头,都是明代留下来的。这整个村子,活脱脱就是一部明代文史的宝库,不管谁看了,还不得惊叹上几句? 真武帝本来叫玄武帝,是道教里头管北方的神。关于玄武,还有个有意思的说法。老话讲“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这是古时候天文学家把天象分成四宫,用四种动物起的名。前三种大家都熟,可玄武到底是什么?玄是黑的意思,说的是龟背的颜色;武在古代和“冥”字同音相通,代表阴。所以神龟就有了“玄冥”、“玄武”的叫法。 《楚辞?远游》里头说:“玄武,北方神名。”最早的玄武,就是一只黑背的龟。汉朝之前,玄武的图案都是神龟的样子。到了汉朝以后,才慢慢变成了龟蛇合体的模样。南朝《后汉书?王梁传》里头写:“玄武,水神之名。” 唐朝贞观年间,唐太宗封玄天上帝为“佑圣玄武灵应真君”。到了宋朝,《续资治通鉴》记载:“圣祖名上曰玄,下曰朗,不得斥犯。”宋太祖赵匡胤,别名赵玄朗。宋真宗为了避讳这个“玄”字,就把玄武大帝改叫真武大帝了。 明成祖朱棣从北方起兵南下,夺了皇帝位。他为了坐稳江山,就说镇守北方的玄武是自己的保护神。登基后,更是大修真武庙,一时间,全国上下都兴起了建庙的风气。林家庄这座真武庙,就是那个时候建起来的。 村里人可能还没完全意识到这座真武庙的文化历史价值。从建筑上说,这真武庙每一处飞檐斗拱都雕得精细无比,看得出当年工匠的手艺有多高超。墙上的壁画虽然经过这么多年,颜色不如从前鲜艳,但依稀还能看出画的是什么。那些画讲的都是道教的神话故事,人物活灵活现,场景跟真的一样,让人看着看着,就好像走进了画中的仙境。 庙里的石碑、碑文更是宝贝。这一阁一庙写的都是明史,一石一碑都是美玉。这些石碑碑文不光详细记下了真武庙是怎么建起来的,还记录了这些年的变迁,是研究明代文化、宗教、民俗的重要资料。它们就像一把把钥匙,能打开了解明代历史的大门。村里的每个角落,都留着历史的脚印,仔细听,好像还能听见祖先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 村里的主道路也很有讲究,走的是一个“L”字形。从西北梁峰下的白庙山腰开门,按风水上的说法,这是让村里人从这儿出去,能成事、立功名;路顺着村西往南,到西南角拐个弯,再顺着村南往东,从清凉阁出村。西南是坤卦,属土,讲的是“厚德载物”。老祖宗这是告诉后人,出门闯荡,要靠德行立世,凭良心待人。 林家庄石头墙缝、屋顶瓦隙里,都长满了野草,清凉阁的石头台阶被人踩得油光发亮。 每到傍晚,炊烟裹着饭菜的香味飘满全村。老人们坐在门口说梁峰、道白庙、讲清凉阁的故事,孩子们在石头街巷中跑来跑去,汉子们的脚步声与婆娘们笑声交织成一片。 这林家庄,既藏着老祖宗的生活智慧,又装着当代林家人的烟火气息,在太行山的陉关隘口,不急不慌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 五百多年来,村里世代相传的林氏族谱,用血缘和亲情的传承记录,把家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紧紧聚合在一起。从地下挖掘出土的石碑可以得知,上头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字迹,若隐若现地记载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家族往事。 从这些珍贵的历史遗迹中,人们才知道,这支林家人原来是民族英雄林则徐的后代。这份荣耀,如同璀璨的星辰,照亮了林秋水等后世子孙的心灵,让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无上的光荣与无比的自豪。 林秋水的父亲林承贤,在家里是绝对的顶梁柱。他作为家里的长子,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大家子二三十口人。按老家的规矩,长子得留在老人身边,承担起支撑整个家业的重担。所以,林秋水的叔叔们长大后,都出去闯荡,寻找新的发展机会,二叔林承礼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县粮食局找到了一份安定的工作;三叔林承志则在北京卫戍区当团职干事,为保卫祖国贡献自己的力量。而林承贤,毅然决然地选择留在村里,挑起了照顾大家庭几十口人生活的重担。 虽说生活在偏僻又艰苦的农村,但林承贤从来没有自怨自艾过,更没有自暴自弃。相反,他凭借着自己不懈的努力和顽强的毅力,在十三岁那年,就从村里众多人中脱颖而出,当上了村里的会计。别看他年纪小,办事却有着超乎常人的稳重和聪明,把村里的账目管理得清清楚楚,井井有条。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凭借出色的领导才能和丰富的工作魄力,当上了乡镇企业的领导。在他亲手创建下,乡镇企业从一个小小的修造站,慢慢发展成拥有十六家企业的乡镇企业集团,给当地的人们带来了活路和希望。 林秋水的家,是一个宽敞又温馨的大院子。正房有六间,坐落在院子的北面。这些房子都是用青石一块一块垒筑起来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精心挑选的,长宽高尺寸都有严格的标准,石面还用凿子细细地凿打过,平整美观。那密密麻麻的凿点,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闪闪发光,看起来既漂亮又大气。石头的垒砌工艺也十分精湛,错缝叠压,隔层对齐,就像是工匠们精心绘制的一幅立体画卷。房顶是用片石拱起来的,特别坚固耐用,拖拉机在房顶装卸粮食也安稳如山。 正屋建造在一片北高南低的石窝上,基础打得十分牢固坚实。房子的后墙一半在路面下面,一半在路面上边,这种独特的设计,让屋子冬暖夏凉,住起来格外舒服。屋子墙壁的厚度差不多都在一米左右,这么厚的墙壁,不仅保暖效果好,还让人感觉特别安全。屋子和屋子之间,都留个小门,方便家人之间来回走动,让整个家庭的生活更加便捷和谐。 院子东边的房子,是用红砖砌成的,被用来当作农具和粮食的仓储间。这里整齐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农具,每一件农具都像是一个沉默的帮手,无言地帮助着农民们辛勤劳作的双手。那堆积冒尖的粮食,散发着浓浓的香气,展示着丰收的喜悦。 院子西边的房子,一开始是用青砖砌的,后来日子好了,也翻修成了红砖砌筑。北半部分是厨房和餐厅,一到做饭的时候,就飘出诱人的饭菜香,是家人团聚、一起享用粗茶淡饭的温馨地方;南半部分则是厕所和洗澡间,贴了墙砖,铺了地砖,安装了冲水马桶和太阳能淋浴,给家人的日常起居,带来了莫大的便利。 院子的南面,是整个院子设计最独特、最让人称赞的地方,一直以来,都让来家里做客的人赞不绝口。在当地,一般人家都会在院子的四面都建房,形成一个封闭的四合院,让人感觉到有些压抑憋闷。可林秋水家却不一样,父亲别有情趣,在南面只砌了一米六高的花墙。这花墙,不仅好看,更重要的是,站在院子里,人们可以毫无遮挡地欣赏对面连绵起伏的琳琅山和色彩绚烂的黄栌林。那琳琅山,就像一座巍峨的画卷,呈现在眼前,气势雄伟壮观;那黄栌林,就像一朵七彩的祥云,飘舞在对面,心情格外舒爽。 林承贤在院子里交错栽种着六棵果树,一到果实成熟的季节,枝头挂满了红彤彤的苹果、黄澄澄的梨子、紫莹莹的葡萄、鲜艳艳的石榴等等,就像一盏盏精致密集的小灯笼,把整个院子装点得格外漂亮。中间的小花池里,种着一棵樱花树,每到春天,樱花盛开的时候,粉白色的花朵像仙女起舞一样,让人美不胜收。月季花围绕在樱花树的周围,形成一个美丽的环岛花台,五颜六色,香气扑鼻。前檐下、长长的青石台阶边,从东到西种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就像一条绿色的丝带,给院子增添了不少生机和活力。 别人家的大门墩都雕梁画柱、气派十足,可林秋水家的大门却特别简单,显得有些寒酸,就两个砖垛门柱加两扇铁门。大门在院子的东南角,林秋水小时候听父亲说这是按照风水的讲究特意这么设置的。村里所有正房坐北朝南的院子,基本都是这种结构。和其他人家威严阔绰、气派非凡的大门不一样,林秋水家的大门就显得太简陋、不怎么提气了。 林秋水有一回忍不住问父亲:“咱家为啥不把大门修得气派点?” 父亲林承贤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大门修得太气派,往往会让人觉得压抑,也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好像把人拒之门外一样。咱们家来串门的人多,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要让来的人感觉到放松、舒服。气派不气派,富贵不富贵,不在于大门的外表,而在于人心是不是温暖。你看看村里那些大门森严、又高又阔的人家,难道就真的富贵发达了吗?所以啊,不能太迷信大门的威严,真正重要的是赢得人心,帮人解决烦恼,让人心里舒坦,让来的人高兴,这才是咱们应该追求的。” 林秋水听了,心里一下子透亮了。他这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父亲的智慧不光在经营企业、发展经济里,更在这些通透人性、了解人心中。父亲用自己的言传身教,在教导他怎么待人,怎么处世。 第三十七章 父亲风采 八月十五前一天,林秋水下班后,直接从东门汽车站坐班车回林家庄过中秋节。 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自家院子里,圆月银光,秋风舒爽。再看树上,苹果红得发亮,梨子黄澄圆润,葡萄紫金亮丽,石榴鲜艳诱人。桌上的月饼有五六种,酥皮的,五仁的,商店买的,村里人自制的,品种丰富,滋味不同。白酒是父亲最爱喝的杜康酒,卷烟是林秋水拿回来的樱花烟。花生瓜子是必备的,六盘炒菜都是母亲亲手下厨房做的。过中秋节,林家庄很有讲究,苹果喻示着平平安安,六盘炒菜顾名思义就是六六大顺,摆放的大石榴,寓意是要像石榴籽一样一家人团结在一起,烟酒更是不可缺少,意思是日子像烟酒味一样浓烈醇厚。 一家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共庆佳节。望着天上那轮圆月,林秋水思绪万千。 也许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吧,林秋水的父亲林承贤给家人讲起了爷爷奶奶和叔叔们的故事。林秋水认真地听着,脑海里浮现出家人们的生动形象。 牵着负重的驴子,挑着沉重的扁担,一步一步,艰难前行,那是爷爷勤劳善良的身影。 爷爷为了养家,在种地之余,还开了一间小卖铺。 爷爷总是在星星闪烁的时候,牵着驴,挑着担,到省城太平市赶集进货。回来的时候,驴子驮满了货物,挑着的筐子里也装得满满的。虽然爷爷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再苦再累,看着眼前筐子里的食物,也断断不肯吃上一口;虽然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再困再难,经过路边吆喝的旅店,也断断不肯花钱住上一宿。渴了,就喝点凉水;饿了,就啃点干粮,困了,就在树荫下休息一下;累了,就在路边石头上坐上一会。到家后已是月亮高挂,黑夜深沉。 这可是来回一百七八十里的山路啊,陡峭不平,崎岖难行。林秋水曾经骑车从市里回村,一路的水泥路面,累了吃点小吃,渴了喝点热水,用了将近六个小时,这还只是单程。想想爷爷的行程,如果没算错的话,至少也要二十多个小时,这意味着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啊!别忘了,他回来的时候还是挑着重担,这要耗费多大的体力,这要付出多大的耐力! 林秋水的爷爷对待家人是很严格的,对待外人是很和善的。家里无论大人小孩,都不许浪费一丁点的粮食,不能乱花一分钱的奢侈,孩子们心里都有点怕他。而当外人买货钱不够时,爷爷就让人拿走,从不计较。小孩买东西时,一定会给个糖吃,外人都很喜欢爷爷。 从爷爷的身上,林秋水看到了省吃俭用,吃苦耐劳;看到了艰难创业,与人为善。家业就是这样才一点点地积累和富裕起来的呀;家庭就是这样才一步步地扩大和兴旺起来的啊! 慈祥的笑容,和蔼的话语,干净利索的言谈举止,那是奶奶精明干练的身影。 林秋水从小就记得,奶奶对人热情真诚,慈爱可亲。 奶奶说话逻辑严密,滴水不漏,让人感到通情达理,和气亲近。奶奶分析事物,判断是非的本事又是一流的,可能是生活的艰难,让她对人的本质、事情的内在都看透看开了吧,往往一下子就能抓住根本,点到了要害。 奶奶没有文化,但她接人待物,比起后辈们这些所谓受过教育的文化人,水平不知道了高了多少。不管是邻居亲戚,还是路人乞丐,遇到事情,奶奶都会主动热情去帮助他们。十里八乡的人们,说起奶奶来,无不是夸赞不断,泪水盈盈。 从奶奶的身上,家人们看到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榜样。说什么人际关系学,读什么心灵鸡汤篇,奶奶就是一本取之不尽的无字天书啊! 沉稳的言谈,冷静的举止,总是一丝不乱的发型,总是一副淡定的表情,那是二叔儒雅潇洒的身影。 二叔一直在县城工作,始终认真细致,谨慎行事,兢兢业业,一心为公。 退休后回家,常看见二叔,扛着农具,背着挎篓,像一个地道的农人,帮助邻居种地除草、收割粮食,遇到熟人远远招手热情招呼,碰到乡亲主动过去亲热聊天,热心参加村里的红白喜事,一点架子也不摆,一点神气也没有。 在林秋水的记忆中,二叔是一个意志坚定,坚忍不拔的人,在困难面前,从来不会低头;挑战面前,从来不会退缩。 从二叔的身上,家人们看到了平和安静,淡定从容;看到了热情善良,乐于助人;看到了和睦邻里,无私奉献,看到了坚毅果敢,顽强斗志。这就是家人们言谈举止的模范,沉稳冷静的样板啊! 卷曲的头发,闪亮的眼睛,渊博的知识,风趣的讲解,常常出现在故乡的大街小巷,常常出现在中央电视台播放的节目中,那是三叔高大伟岸的身影。 从小就知道,大家庭的成员们大都去过北京,住在三叔不大的家里,却得到了无限的温暖;从小就知道,三叔孝敬父母,接济资助过不少的家人;从小就知道,在三叔的眼里,家庭的概念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小家,而是爷爷以下的整个大家庭;从小就知道,三叔关心家乡发展,热心公益事业。 为了家乡的长远发展,三叔自费策划了以石头为特色的旅游,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大力招揽北京游客,义务充当讲解员,写旅游广告,上电视宣传,多次出现在中央电视台和省市电视台节目中,大大扩展了乡村旅游的知名度,致富了多少村民,造福了多少乡亲。 从三叔的身上,家人们看到了民族的脊梁,家族的希望;看到了爱的奉献,情的无私。为了家庭,为了家族,为了家乡,真正做到了:倾注多少心和血,关爱无数家与人,不图个人名和利,只为造福国与民! 林秋水印象最深的当然是父亲的风采。 矫健的步伐,洪亮的声音,四处奔波招商引资,八面交际谈笑风生,那是父亲指挥若定的身影。 小时候,他总与父母在一个炕上睡觉。常常半夜醒来或天还不亮,看见父亲总是在和别人说话。有时候一晚上要来好几拨人,一说话就是大半天。 有一天,他下晚自习回到家,就要闩大门。 这时候,父亲对他说:“院子门晚上不要插,屋里的门关上就行,也不用插。”林秋水不解地问:“别人家晚上都闩门,咱们为什么不能闩大门呢?” 父亲告诉他:“晚上来家里找我的人很多,不是谈工作上的事,就是说家里的事,都是想让我帮着拿个主意。这些人都是邻里邻村的,干完活吃完饭就不早了。何况都是因为家庭矛盾、工作纠纷、兄弟不和、婆媳吵架、分割家产等来讨个主意的。他们不愿意碰见熟人,不愿让人看笑话,所以才故意在大晚上或一大早没人的时候来家里。如果把门闩了,人家又不愿大声叫门,那么远的路,岂不是白跑了?” 林秋水这才明白,父亲心里总是装着别人,这么做是为了照顾别人的方便和颜面。父亲对这些来求教的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耐心倾听。主意和办法好像是源源不绝,常常看到这些人来时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走的时候轻松愉悦,如释重负。 许多年来,父亲就是这样,不知道撮合了多少的家庭,化解了多少的矛盾,排除了多少的纠纷,成就了多少的好事。 生活在偏僻艰苦的农村,林承贤并没有自怨自艾,更没有自暴自弃。他依靠自己的不懈努力,十三岁就当上村里的会计,二十多岁就当上乡镇企业的领导。 父亲当大队干部时,接济了村里很多穷苦的人们,照顾了许多孤苦的老人,帮助了不少困难的家庭,化解了无数难解的纠纷。直到若干年之后,这些人和林秋水他们说起往事,还眼含着泪花,感谢父亲救济帮助了他们。 后来,父亲到乡里去开创企业。在当企业站书记、站长的日子里,带领了一大批忠贞不渝的部属;团结了一些曾经反对过自己,转过来又死心塌地跟随的部属,凭着自己宽广的胸怀,包容的气度,过人的远见,坚强的意志,带领大家百折不挠,艰苦创业。 就这样,从修造站开始,林承贤接连创办了麻纺厂、打铁厂、油坊、陶管厂、车床厂、化工厂、采石场,在天威镇开设了粉磨石子厂、贸易公司,在河西省阳山成立了煤矿队等等。乡镇企业站下辖十几个企业,林承贤是书记兼站长。可以说,当时林家庄乡在太平市的名头红极一时,来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成为了太平市乡镇企业的样板和标杆。开基创业,造福了一方百姓;兴家建厂,成就了不朽事业。 父亲没有上过几天学,他的学识却是那样的渊博,智慧是那样的无穷无尽,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就像是天生的一样。结论只能是从自学中成长,从实践中学习,从思考中感悟,不管起点多低,不管处境多难,永不放弃,勇往直前。 从父亲的身上,林秋水看到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看到了大方、大度、大气的楷模;看到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排除万难,直达目标;看到了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这就是家人们成长中不竭的思想源泉,不尽的学习动力啊! 林秋水在太平烟厂监审处工作已有些日子,一切都慢慢安定下来,日子过得平静而有规律。就在这波澜不惊的时候,父亲林承贤带着乡镇企业站的两名同事,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太平市。 他们这回来,身上担负着一个大任务,他们要和太平市外贸局对接,一定要把化工厂的项目拿下来。这个项目,对林家庄乡来说,可谓是当年招商引资的头等大事,关系到整个乡镇将来的发展,县里领导也都盯着呢,指望着它能成为带动一方经济的启明星。 林承贤他们住在人民商场对面的青年路旅店。那是个安静雅致的小院,不起眼地藏在闹市中,倒像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自成一方天地。 青年路旅店离林秋水所在的太平烟厂并不远,也就两站地的距离。在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林秋水下班后就会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繁华的街道往旅店走去。一路上,他的心里充满了期待,盼望着能快点和父亲相聚,享受那温馨的时刻。 在旅店里,他听父亲讲工作上的事,生活中的理,说说话,吃顿饭,享受父子之间难得的亲近。同时也亲眼看到了父亲在工作中的聪明才智和敬业精神。父亲专注的神情、严谨的态度,以及对每一个细节都追求完美的劲儿,都深深地印在了林秋水的心里,成了他日后做人的榜样。 林秋水有幸亲眼目睹了父亲他们的敬业、清廉和一心为公。在那些忙碌的日子里,父亲他们每天的饮食极为简单,常常是在市场上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或者啃两个稍显僵硬的馒头。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只点一盘简单的菜肴,却吃得津津有味。对面的人民商场,人来人往,商品琳琅满目,然而,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他们竟然一次也没有进去逛过。吃饭的时候,他们也顾不上享受美食,而是热烈地讨论着白天工作的成果和不足之处,仔细商量着第二天准备采取的措施和行动。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决策,都凝聚着他们的心血和智慧。 林秋水牢牢记住了父亲这些年来的教导,将其奉为自己为人处世的指针。在日常的工作中,无论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无论面临多大的诱惑与挑战,他都从不懈怠,从不放弃。 当林秋水沉浸在美好的家乡情怀中时,一场出差途中、突如其来的化妆调查事件,又让他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第三十八章 金花迷局 九月上旬,太平市的初秋,早晚已经开始凉爽,中午还带着点夏天的余热。 烟厂停工检修假刚一结束,开工第三天,阳光穿过树叶缝隙照进监审处办公室,显得有些扑朔迷离。监审处长李黄州拿着一份国家局的培训通知,走进屋来,祝玉田和林秋水正在逐字逐句修改一个专项检查实施方案。 李黄州声音略带兴奋:“国家局发了一个巢湖省东江烟草培训中心财务审计培训班的通知,厂领导很重视,特地强调咱们监审处必须精通财务审计知识。袁厂长批了两个名额,你俩一起去。” 国家局十分重视业务知识的培训,每年新的制度、新的要求,以及根据国家局年度工作计划,组织开展相对应的培训计划,对烟草行业各项工作的开展,都十分具有针对性和及时性。 林秋水以前在财务科的时候,每年都要参加国家局组织的财务知识培训。巢湖省东江市是国家局重要的行业培训基地,他基本上一年就去一次。自从调到监审处,处里负责审计工作的就他一个人,参加国家局业务培训的次数就更多了,从一年一次,变成了一年两次。 在东江烟草培训中心半个月的学习一晃就要结束了,这时候,祝玉田和林秋水的手机先后响了,是李黄州打来的。电话那头,李黄州语气急切:“你们赶紧把回太平的机票退了,马上去巢湖省金花市红星消防汽车厂,厂里有紧急任务。记住,千万不要暴露真实身份,你们一个扮成其他厂的采购人员,一个扮成财务人员,去了解一下消防车的价格。” 祝玉田是军人出身,转业到单位后还留着那股果断劲儿。两人在屋里商量具体操作,他对林秋水说:“我以前在海军服役,太平市南边的泉城县有个海军23厂,专管修理器械和储存弹药。咱们就说是23厂的人,你扮财务,我当采购,这样咱们都不会说外行话,应该不会露馅。” 祝玉田在去火车站前,特意绕到一家商场,买了支录音笔,打算暗中录音,留个语音证据。 金花市红星消防厂负责接待他们两个的是柴经理,她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子,略显丰满,一举一动都透着成熟女人的干练。她皮肤白净,眉眼清秀,说话轻声细语,像春风拂面一般,给人一种相当舒服的感觉。 两人在去消防厂的路上,就商量好了初步的计划,祝玉田一进办公楼就悄悄按下录音笔的启动键,询问规格型号、讨价还价主要由他负责,林秋水则是从财务角度出发询问价格。可出乎他们所有的意料,原本以为会困难重重的询价过程,竟顺利到让人意外。 见面相互简单做了介绍,柴经理就拿出两张消防车价格表,一个是公开报价表,一个是内部报价表,毫无保留地都放在他们面前。 公开报价表,只有对外的一种价格。内部报价表上则是两个数字,一台车报价十二万,实际优惠后六万就能提车。柴经理还热情地补充说:“优惠这六万可以直接给个人,采购合同、采购发票还按十二万开。” 介绍完价格,柴经理热情地带两人去车间仓库参观。一边介绍性能,一边说厂里有现车,随时能订货,要是现在下订单,价格还能再优惠。 回到办公室继续洽谈的时候,趁柴经理起身去洗手间的工夫,祝玉田迅速掏出相机拍下了报价单。随后,他和林秋水交换了个眼神,示意可以撤了。告别时,柴经理热情挽留:“我已经让手下订饭店了,今天就别走了,一起吃个饭。” 祝玉田客气回绝:“柴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已经买好去别处的火车票了,还有公务要办,这次时间来不及了,下次有机会一定聚。” 林秋水和祝玉田在飞机场,祝玉田迫不及待地拿出录音笔试听,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基本没录上什么有用内容。也许是第一次使用操作不当,也许是录音笔质量不行,总之这次录音笔没派上用场。 回到太平卷烟厂后,两人如实向李黄州处长和纪委书记王玉章做了汇报,李黄州也向他们通报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就在林秋水他们在巢湖省培训的时候,厂里接到举报,说安保处长周振威收受消防车回扣十二万元。时间、地点、人物、过程说得都相当详细,一看就是内部知情人员。李黄州到财务处询问,厂里确实刚刚从金华市红星消防车购买了两辆消防车,每辆车十二万元,只剩尾款还没有结。一切都对,一切如实。就这样,袁厂长说:“我记得,林秋水他们不是正在巢湖参加国家局培训吗?正好让他们去调查一下。” 李黄州说:“培训快结束了,也不知道他们订票没有。” 袁厂长说:“那简单,让他们退票,直接去金华调查一下。” 纪委书记王玉章补充说道:“先别让他们两个暴露是太平烟厂的,可以随便报上一个单位的名号,省得打草惊蛇,引起对方的警觉。” 厂里这才让林秋水和祝玉田退票,赶到金华市红星消防车厂调查。 根据林秋水他们调查的结果,厂里小范围研究讨论后,决定给消防厂的柴经理打电话,以结算消防车尾款为由,请她近期来厂里一趟。 柴经理来到监审处,一见到祝玉田和林秋水,双方顿时尴尬起来。在纪委询问下,柴经理最终承认给了安保处长周振威十二万元回扣。纪委随后找周振威谈话,起初他还义愤填膺,坚决否认拿回扣,慷慨激昂地强调自己是军人出身,绝不会干这种违背原则的事,一口咬定是有人诬告他。 然而,当纪委书记把柴经理的书面说明摆在他面前时,周振威顿时哑口无言,脸色煞白,最后不得不承认错误,并迅速上交了赃款。 厂里的处分决定很快下来了,一纸红头文件免去周振威安保处处长职务,给他提前办了内退。 林秋水他们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工作可以缓口气的时候,没想到刚处理完消防车回扣问题,又一个举报,让他们忙活了起来。 这次举报,是湖南一家备件公司销售人员实名举报的。销售人员把设备部采购员李家云索要回扣的事举报到了设备处长那里。设备处长带着他,一起到监审处再次举报一遍,监审处笔录后,举报人签了字。这下,林秋水他们又忙活起来,着手调查这起事件。 这家湖南备件公司是太平烟厂的长期供应商,双方关系一直不错。李家云原本是塑料厂职工,企业兼并后,被分到设备处当备件采购员。双方新签订一份备件采购合同后,李家云就直接张口向湖南备件公司销售人员,明目张胆索要一万元好处费。供应商没有办法,只好给了这笔钱。到了年底,李家云又以回东北老家过年为由,再次向供应商要一万元好处费。这次供应商忍无可忍,没有给他,毅然向设备处长举报了他。 祝玉田和林秋水把李家云叫到办公室,祝玉田负责问,林秋水负责做记录。令人意外的是,李家云被问时竟爽快承认了索要好处费的事,在祝玉田陪同下,马上就回办公室从抽屉中把一万块钱拿出来,交给了监审处长李黄州。最后,李家云被调回包装材料厂当电工,这事儿就算解决了。 然而,半年后,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不知是谁过问起这事儿,财务处说没收到李家云交的一万块钱。随着调查深入,真相慢慢浮出水面。 原来监审处长李黄州说了谎,他曾对纪委书记王玉章说钱已交到财务,可财务处坚称没有收到。王玉章让李黄州拿出收据,李黄州拿不出来,就谎称自己工作忙,把这事忘了。财务处催李黄州交款,李黄州自觉没脸见财务人员,就让林秋水去交钱。 林秋水以前在财务干过,对流程门清。他去交钱时,出纳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林师兄,你怎么拿着钱半年不交,是不是想自己花啊?” 林秋水一听就火了,立刻反驳:“别瞎说,李处长刚刚在办公室把钱给我,让我来上交的。” 出纳却不紧不慢地说:“李处长上午在财务大屋还说,钱一直是你保管的呢。” 林秋水怒不可遏,大声说道:“他胡说八道,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说着就拨通李黄州的电话,按下免提键:“李处长,你刚才给我的一万块钱,我现在交财务了,要不要收据啊?” 林秋水心里明白,要收据是正常程序,他故意这么问,就是想侧面证明钱是李黄州刚给他的。李黄州在电话里说:“必须要收据,最好把收款日期提前半年。” 就在交钱过程中,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竟然发现了一张假钞。这一下,李黄州说林秋水一直保管这一万元的谎言彻底被揭穿了。林秋水就是来代交款,绝不可能自己垫钱来把假钞替换。 林秋水当即又给李黄州打电话,让他马上来财务一趟,说发现了假钞。李黄州起初百般推脱,不愿来,让林秋水自己处理就行。林秋水毫不退让:“这事儿我处理不了,你要是忙,我就先把钱给你拿回去,等你不忙了,再来财务交钱。”李黄州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来到财务。至此,他企图私吞赃款、两头说谎并嫁祸给林秋水的真相彻底暴露。 没过多久,厂里中层干部交流,将李黄州调到安保处当处长。原以为他会吸取教训,改过自新,可谁想到,仅仅半年后,李黄州又因为挪用偷烟的两万罚款不上交,被厂里发现,最后提前内退回家,结束了在厂里的工作生涯。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家云收钱事件刚刚处理完,太平市公安局人员的到来又让烟厂掀起了新的风波。太平公安局在查处一个设备机修加工厂制假贩假案件时,抓住的厂里人员主动交代,许多备件竟是烟厂设备处的张端英和汪有伦提供的。 在铁的证据面前,张端英和汪有伦对自己的倒卖行为也供认不讳。随着调查深入,这起案件还牵扯出了设备处处长赵新军、主管备件采购的副处长魏申喜,以及另外两个备件采购员霍建辉、方林。 原来,他们为了额外捞钱,就将备件库里的备件,以积压报废处理的形式申请报废,然后联系设备机修加工厂的人,让他们冒充废品公司,用废铁价格把备件拉走。其中,通用备件被运回机修加工厂稍作打磨,就以新备件的名义拿到市场卖,而大部分烟机备件则卖给康山县曾村的假烟生产窝点。 经过逐一调查询问,事情真相终于水落石出。厂里和市公安局私下沟通后,公安局决定只抓走张端英和汪有伦,其他人由厂里自行处理。 第二天,厂里迅速下发红头文件,免去设备处长赵新军的职务,调往太平烟草公司营销处当销售员;免去魏申喜设备处副处长的职务,调往包装材料厂机修车间做技术工作;霍建辉则被调到烟叶库当保管员。 根据赵新军的口供,主管设备的副厂长胡利风也曾参与此事,并且从中收到了好处。然而,厂里考虑到这件事牵扯面太广,再加上胡利风马上就要退休了,为避免引起更大风波,最终决定不处理他。很快,厂里就给胡利风办了退休手续,他随后回到南方老家,投奔了他这些年来早就私下让堂弟帮忙经营的工厂,过上了另一种致富生活。 而方林则不等厂里处理,就主动辞职了。原来,他在工作之外,早就开了一家丧葬公司,生意做得相当红火,收入十分可观。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辞职,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丧葬公司经营,开启了新的人生。后来,太平烟厂的丧葬业务,基本都是他一人承揽了,可见,其业务之大。 从这接二连三的违纪案件中,林秋水看到,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明火执仗的罪恶,而是那些披着人皮、藏在制度缝里的蛀虫。他们不声不响,却在最关键的位置上,一点点啃噬着企业的根。 他想起国家审计署领导说过的一句话:“审计是国家财产的看门狗,看到违法乱纪的行为,必须第一时间扑上去。” 林秋水他们刚刚参与查办完消防车贪腐受贿案件、李家云索贿案和设备处倒卖备件事件,一件足以改变许多烟厂人爱好、让林秋水彻底痛下决心改变习惯的吸烟处罚事件,猝不及防地惊吓了众人。 第三十九章 烟火之劫 在烟厂平静的岁月里,谁也没想到,一起违章抽烟的事儿,意外成了林秋水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最终让他横下心戒了烟。 烟叶是烟厂的命根子,好比庄稼人家里的粮仓,是一家人生存下去的指望。烟叶库更是厂里的半壁江山,占到全厂资产的一半多,所以,厂里三令五申,红头文件发了一回又一回,明令禁止在烟叶库库区、甚至在办公区抽烟。 烟叶库坐落于元水县,在货运火车站旁边,位置有点偏僻,远离主厂区,烟叶库选在这里,两个因素,一是烟叶上下站方便,二是占地面积比较大,有足够大的库存容量。烟厂在这里搭建了二十多个库房,一个烟叶库的面积,就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 库区办公楼在库区最东头,自成一个小院,离最近的烟叶仓库也有三百多米。虽说厂里规定十分严格,但楼里的人关起门来,还是经常忍不住偷偷过过烟瘾。厂里科室的人来烟叶库办事,也常待在办公室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谈工作的事儿。 库区的人们心里也清楚这是违规,但都严格遵守着一条底线,绝不把烟和火带出办公室的屋门。大家谁都明白,万一烟头火星落到烟叶上,引燃了烟叶,那就会造成火烧连营的不可收拾的局面,那对烟厂来说,简直就是天塌了。个人受罚被开除事儿小,烟厂若因此遭殃,那就会一蹶不振,万劫不复。 烟厂里双职工多的是,一家子几口人都在厂里干活的情况也是再平常不过。万一烟叶库真起了火,那绝对就是袁绍的粮仓被曹操烧毁,死伤惨重,全局崩溃。国家利税受损,职工收入也得沉底,这种惨烈的后果,想想都吓得人睡不着觉,绝对是天大的噩梦一样。 所以,就算平时最大大咧咧、缺心少肺的人,偷偷在办公室里过完烟瘾,也绝不敢踏出去抽一口。 动力车间的技术员龚庆丰,是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比林秋水晚一年进厂。他个子不高,微胖,平时说话不多,但只要一开口,又直又冲,能把人噎个半死。 他是个实在人,又是个一根筋,不懂人情世故,也不会说漂亮话。在车间实习三年后,被调去动力车间当技术员,结果不到两年,就跟办公室所有同事吵了个遍。车间主任天天听人抱怨他,烦得不行,就找了一个机会,把他下派到锅炉房当技术员,好歹他是西安交通大学锅炉专业毕业的。 龚庆丰心里那个憋屈,好不容易从车间出来,刚坐了一年多舒适的科室,就又被发配到锅炉房工作。到锅炉房后,他生了一肚子气,不仅和人吵架,见到锅炉他都要踢几脚。后来烟叶库锅炉房的技术员退休,这个偏僻又不讨好的岗位没人愿去,车间主任自然又想起了他,就把他派去了烟叶库。 龚庆丰的技术员办公室紧挨着烟叶库长办公室。看周围人都关起门抽烟,他也有样学样,常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吞云吐雾,打发时间。为掩人耳目,他学着大家,不敢明目张胆放烟灰缸,而是别出心裁地找了个带盖的搪瓷杯,里面倒点水,烟头往里一扔,赶紧盖上,既没烟气,也能防火。 这办法又隐蔽又安全,外人粗看以为就是个水杯,不会起疑。就算有人知情,也都心照不宣,谁也不点破,像共同守着一个秘密。 安保处的民警李金满,人送外号“李大傻”。原本在厂大门当门卫,因为和车间工人合伙偷烟还太张扬,被调到了烟叶库看大门。 烟叶库离职工宿舍特别远,骑自行车得五十分钟。那时正流行摩托车,李大傻眼馋,也想弄一辆代步,可老婆又不给他钱,他就动起了歪脑筋。 与门卫最近的厕所,离库区办公室也不远。李大傻发现,库区办公室的窗外老是冒烟,里边的人总关着门抽烟。库长办公室他不敢惹,就盯上了技术员室的人。技术员室有两个技术员:一个是龚庆丰,另一个是女技术员王红梅。王红梅平时没事儿就爱去备件库找保管员刘凤珍聊天,同时也是为了躲避龚庆丰的二手烟,他烟瘾太大,就算开着窗户,屋里也总是烟雾缭绕、辛辣刺鼻;再一个就是两人性格不合,谈不到一块,说不了几句话,两人就剑拔弩张,准备干架。 王红梅也不干活,遇到技术问题,自然是龚庆丰接待处理,他倒也乐得清静。他打心眼里瞧不上王红梅,觉得她太俗气,太浮夸。自己是从农村出来的,干点技术活也不觉得苦,反而在解决问题后,被人夸奖两句,心里还美滋滋的。 技术室东边是楼道,西边是个小院。龚庆丰抽烟时虽然关着门,却百密一疏,留了个破绽,而这恰恰被李大傻盯上了。 原来,技术室的窗户是开着的,龚庆丰一抽烟,烟气就从办公室里,像抽油烟机一样往外排烟。因为他烟瘾极大,办公室又小,只有西边一扇窗能开,烟气全都从那排出去。 李大傻心想,惹不起别人,我还惹不起你吗?觉得欺负一下这个不招人待见的龚庆丰还是可以的。于是他便留了心,一天找好几遍借口上厕所,在那盯着技术员办公室的窗户,准备下手。 这天,他又看见技术室窗口浓烟滚滚,心中大喜,觉得机会来了,立刻上楼敲门。龚庆丰正在屋里吞云吐雾,听见敲门声吓了一跳,赶紧把烟摁进搪瓷杯,盖上盖子,然后去开门,他一看是李大傻,就没好气地问:“大傻,你敲门这么急干啥呀?” 李大傻大摇大摆进屋,看着满屋烟气,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你抽烟了吧。” “没有。”龚庆丰想都没想就否认,语气略显慌乱。 “还说没有,这满屋子烟怎么回事?”李大傻不依不饶,眼睛四处扫描着屋子。 “抽了一根,咋了?”龚庆丰到底是个老实人,不会撒谎,在逼问下只得承认。 “怎么了?没看见厂里前几天发的严禁库区抽烟的红头文件?你敢顶风作案?”李大傻故意拔高嗓门,假装严厉,话里带着威胁。 “你想干啥?”龚庆丰心里发虚,反问。 “那就看你是想公了,还是私了?”李大傻一步步下套,脸上露出贪相。 “咋公了,咋私了?” “公了,就是上报厂里,按规定开除你;私了,就是你给我三千块钱,我把这事压下去。”李大傻直截了当开出了条件。 “三千块钱我拿不出,少点行不?”龚庆丰一脸为难,低声下气地哀求。 “看咱们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两千块,一分不能少了。”李大傻态度强硬。 “两千就两千,后天给你。”龚庆丰知道李大傻的为人,怕他真捅上去,自己就麻烦大了。 龚庆丰垂头丧气回家,跟老婆实话实说,自己抽烟被民警抓了,要罚两千。老婆一听就火了,把他臭骂一顿,但终究是两口子,最后咬咬牙还是把钱给了他。 李大傻拿到钱,真是欣喜若狂。原来,当门卫,只要脑袋活泛,也能挣到大钱。 可龚庆丰是一个榆木疙瘩,被抓了一次还不长记性。李大傻尝到了甜头,越发贪心,上厕所更勤了,每天不干别的,重点就是死死盯住龚庆丰那间屋的窗。 后来,李大傻又多次抓过龚庆丰抽烟,每次都是塞钱了事。最后,李大傻居然用这昧心钱,买了一辆八千多的摩托车,骑在摩托上的时候,神气活现,耀武扬威,觉得自己真聪明,了不得。 李大傻外号虽然叫“大傻”,可也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精”。他不仅盯上了龚庆丰,还瞄上了在烟叶库干活的外头维修队。工人们干活累了,总找隐蔽处抽根烟解乏,李大傻就抓这个习惯,多次私下罚他们款,腰包渐渐鼓了起来。 手里有了钱,李大傻野心更大了。看着有的民警靠罚烟、偷烟开上了私家车,他心里也痒痒,琢磨着自己也去买一辆。 那天和往常一样,李大傻从早晨到中午,就来了好几次厕所,一直盯着龚庆丰的窗户,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看见窗户又浓烟滚滚了。 他像跑百米一样,迅速敲开房门。不出所料,又逮到龚庆丰抽烟了。 李大傻咧嘴一笑,贪心不足地说:“行啊,龚庆丰,你又偷着抽烟了,这回,你得给我五千!” 龚庆丰一听急眼了:“平时不就两三千吗,这次怎么要这么多!” 李大傻也不绕弯:“我打算买辆汽车,还差五千,就算你友情赞助吧。” 龚庆丰火冒三丈:“你买车缺钱,跟我有啥关系!” 李大傻把脸一沉,眼神里带着凶狠的光:“你在库区抽烟,被我抓个当场,怎么就没有关系?我要是报到厂里,你就会被分分钟开除。” 这套说辞,李大傻用了无数次,真是一招鲜,吃遍天。龚庆丰气得浑身发抖:“我没钱!你爱告就告!我不怕!” 李大傻半点也不退让:“真不给钱?那我可真的上报了!”说着伸手就去抓桌上那个搪瓷杯,里面满满的烟头,这是铁证。 龚庆丰盯着那只杯子,整个人呆住了。他知道,这杯子一旦交到厂里,按照厂里的规定,肯定被开除。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低头服软:“李哥,少点行不?五千块我真拿不出。” 李大傻也不是真要秉公执法,无非是想讹钱,见龚庆丰软了,也就退一步:“那就四千,不能再少了。” 龚庆丰晚上回家要钱,和媳妇大吵一架,老婆气得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拖了五六天,李大傻天天催,龚庆丰天天躲。最后李大傻下了通牒:“今天你再不给钱,我明天一早就上报厂里!” 龚庆丰撑到下班,也没给李大傻钱,他倒不是不给,是真没地儿筹借这四千块钱。第二天一早,李大傻就把事情直接汇报给了安保处长李黄州。李黄州正为自己私吞罚款的事儿挨批,一看有机会表现,赶紧报告了厂长冯铁牛。 冯铁牛刚到太平烟厂担任厂长,正要拿人立威,就让安保处去核实情况,留下笔录。龚庆丰老老实实承认了偷着抽烟的事。不到一个小时后,厂里就发了红头文件,因为偷偷在烟叶库区抽烟,开除龚庆丰厂籍。 这一下,全厂哗然。有人骂李大傻不是好东西,该一并查处;有人说龚庆丰太老实,咬牙不认又能怎样;有人说冯厂长不近人情;还有人愤愤不平,李黄州私吞罚款没事,抽根烟就被开除?太不公平! 职工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林秋水听说龚庆丰因在库区偷着抽烟被开除,也是大惊失色。平时大家关起门来抽烟都没事,怎么偏偏他就撞枪口上了?为抽根烟丢了工作,太不值得了。 他自己性子也太直太硬,别人抽烟没事,不代表自己抽烟就安全。在七楼会议室开会时,也和大家一样,站在楼道里抽过烟。真要被抓了,被开除厂籍,那对家庭、对自己可就太灾难性了。况且厂里有规定,出厂门身上带烟满二十支,也要开除。 林秋水他们办公室在厂区对面,常去厂里品吸室拿点烟,烟厂的人出去买烟,总觉得太丢人。前阵子还有个车间工人身上带了五盒烟,被搜出来后开除了。 林秋水胆子小,被这事吓住了,从那天起,他就横下心戒烟。 林秋水烟瘾不小,一天一包半。胆小也是件好事,每当烟瘾上来时,他就想想龚庆丰,也就打消了抽烟的念头。而且,这次能成功戒烟,也多亏了他抽烟的方式,抽到嘴里立马就吐出去了,没有进入身体。坚持了一个月以后,总算彻底把烟戒掉了。代价当然是有的,他在后来的半年内,猛地长胖了十五斤。 正在林秋水疯狂长肉、倍感焦虑的时候,一件更让他焦虑担心的事情忽然摆在眼前,母亲腰疼得厉害,要来省三院治病来了。 第四十章 母亲求医 一个晴朗的上午,林秋水的母亲樊玉珍在大儿子林秋文的搀扶下,迈着蹒跚的步伐,踏上了前往省三院的治病旅程。 “娘,您慢点走。”林秋文小心搀扶着母亲,生怕她不小心摔倒在地。 “没事儿,我能挺住。”樊玉珍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多年的腰疼病,现在集中发威了。 在林秋水的童年记忆里,母亲樊玉珍身体一直就不好,不是这病,就是那病,指甲每一个都是坑。母亲却一直操劳,没有一丝的停歇。 小时候,林秋水就跟着母亲,几次去三十多里外的灵岩寺烧香。 每到农闲时节,供销社外的广场上,总聚集着一群中老年妇女,围坐在一起,手里纳着步鞋底,嘴里说着闲话。她们说,灵岩寺的三皇姑最灵验,专治久病不愈的病人。只要诚心诚意去烧香,黄纸上便会落下天赐“神药”,吃了以后病就能好;只要在石头缝中支一根木棍,腰腿疼的病人就能立马挺直起来。 邻居李奶奶一边纳鞋底,一边劝道:“玉珍啊,你这咳嗽都咳了好多年了,药也吃遍了,不如去灵岩寺烧烧香,求求三皇姑。我娘家的弟妹,在炕上躺了三年多,儿子去那儿烧香拜佛,求回了神药,吃了以后她就能下地了!” 樊玉珍听着大家的议论,心里有了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主意,决定去一趟灵岩寺烧香。 没过几天,她对林秋水说:“秋水,明天我带你去趟灵岩寺,娘要去给三皇姑烧柱香。” 林秋水那时五六岁,心里也早盼望着母亲的病能治好,不用每天晚上都咳嗽那么长时间。而且,还能去寺庙爬山,心里也很开心。第二天一早,母亲拎起装满香烛供品的篮子,带着林秋水,就向村口走去。 林秋水和母亲搭乘村里的马车,三十多里地,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大半天。下车后开始登山,樊玉珍走得气喘吁吁,额上汗如雨下,可她咬着牙,一步也没停。 灵岩寺隐匿于崇山峻岭之间,相传隋朝末年,南阳公主为避战乱,隐居在此。自此,这里风调雨顺,百姓安居,灵岩寺香火鼎盛,成了方圆百里百姓心中的显灵之地。 终于,他们抵达了三皇姑庙。庙宇依山而建,飞檐斗拱,香烟缭绕。庙中供奉着三皇姑骑虎上山的塑像,面容慈祥,眼神悲悯。 樊玉珍点燃香烛,摆上供品,双膝跪地,开始磕头祷告。她嘴里不停念叨:“三皇姑老人家,求您保佑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保佑我这病能好,别再拖累家里人了,还有我这小儿子秋水,求您保佑他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林秋水学着母亲的样子,也跪在地上,嘴里祈祷着老天爷,赶紧赐药把母亲的病治好。 忽然,一阵山风吹过,香炉中的灰烬被卷起,轻轻落在樊玉珍面前用石子压着四角的黄纸上,形成一片灰白粉末。 “神药!神药来了!”旁边一位老妇人惊呼。 樊玉珍浑身一颤,急忙捧起黄纸,小心翼翼地将灰面包好,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灵丹妙药。 “秋水,你看,三皇姑真给药了!”她声音颤抖,眼里泛着激动的泪光。 林秋水望着那求来的神药,心中满是欢喜,母亲的病终于可以治好了。 他们又去了悬崖石缝处,樊玉珍从地上捡起几根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支在石缝中。 “听人说,支了木棍,腰疼就能好。”她低声说。 林秋水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支了几根,默默祈祷:“求老天爷保佑我娘,早点好起来。” 从灵岩寺回来后,樊玉珍把那“神药”当成救命的良方,每日按时服用。她把灰面混在温水里,一口一口咽下,脸上浮现出莫大的幸福和希望。 等林秋水参加工作以后,再回想起当年那些求神拜佛的过往,才明白所谓的神药,不过是山风吹来的浮土和香灰,而那些支在石缝中的木棍,也仅仅是人们的一种心理寄托。这世上哪有什么老天爷显灵,哪有什么能药到病除的灵丹妙药? 林秋水对妻子说:“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所谓的神药,只不过是风吹过来的浮土和香灰,哪有什么菩萨赐药啊。” “那你娘信吗?”妻子问。 林秋水叹了口气:“她信,在她那时候,医疗条件差,人们除了求神拜佛,还能怎么办呢?” 在这个现实冰冷的世界里,老天爷似乎并不会主动眷顾每一个人,他有着自己的运行法则和考量。老百姓们在遭遇困难挫折时,往往会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带着贡品,前去烧香求拜。可仔细想想,这其中又有什么道理可言呢?如果上了香,神佛不办事,人们会觉得他们白白享受了供奉,却不给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神佛也会被人们认为骗吃骗喝;要是真的灵验了,人们又会觉得神佛是因为收受了自己的好处才显灵,神佛也是有些贪心的。这仿佛陷入了一个难以解开的矛盾怪圈。 林秋水常常这样想:“其实想想也是,如果真有神灵,为啥好人要受苦,坏人却能长寿?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实际上,烧香拜佛,更多时候是人们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寻求的一种心理安慰,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帮助我们摆脱困境、改变命运的,唯有我们自己。只有依靠自身的不懈努力,自立自强,勇敢积极地面对生活中的艰难险阻,同时借助科学的力量,我们才能找到真正能让生活向好的出路。 然而,让林秋水始终铭记于心、难以忘怀的是,母亲在烧香祈祷时,满心满眼都是家人,不仅为自己求药去病,更是为了全家人的健康平安而虔诚祷告。 林秋水的母亲,在十三岁的豆蔻年华,便嫁到了林家庄。在坐月子期间,她本该好好休养身体,可却还要承担起洗衣服做饭的繁重家务。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落下了一身的毛病,身体一直不太好。 这次,因为樊玉珍腰疼得实在厉害,林秋文便带着母亲来到了太平市看病。省三院就坐落在太平烟厂旁边,于是,林秋文带着母亲来到了林秋水的办公室。 林秋水赶紧带着母亲和大哥去找医院的熟人,在医院里忙前忙后,跑上跑下,累得气喘吁吁,医生经过初步检查,诊断结果是腰间盘突出,需要进行手术治疗。然而,在进一步仔细检查时,樊玉珍感到了无比的疼痛,那疼痛仿佛要将她撕裂,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便从检查床上自己爬了起来,态度坚决地向医生和儿子表示,自己不做手术。 林秋水他们焦急地询问医生具体情况,医生解释道:“做手术的话,成功的几率占百分之五十,但也存在手术失败导致瘫痪的风险。” 林秋水又问:“如果不做手术,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医生回答说:“如果不做手术,疼痛会持续存在,严重的情况下,同样也可能导致瘫痪。” 林秋水追问道:“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呢?” 医生谨慎地说:“也是百分之五十。” 听到医生的回答,林秋水心里不禁暗暗咒骂,这算什么专家医生啊!这还是找得熟人呢,要是不认识,还不知道会有多敷衍呢!做手术,有一半的可能会瘫痪;不做手术,同样有一半的可能会瘫痪,这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困境,不知该如何抉择。经过一番颠来倒去得思考,出于谨慎性考虑,林秋水当机立断,同意了母亲的意见,不做手术。 事实证明,不做手术这个决定还真做对了。林秋水的母亲回家休息了一个多月,奇迹真的发生了,她又跟没事儿人一样,恢复正常,又能像往常一样操持家务、忙里忙外了。 林秋水如释重负,心里想,老虎火的家乡,果然非同一般,就连母亲的性格,也像那老虎火焰一样,璀璨亮丽,恣意绽放。 第四十一章 虎火烈焰 樊家庄村,在林家庄村的西边。林秋水的老姑和姥娘家,就在这个村庄。站在西岭的山头上,一眼就能看到姥娘家。 姥娘家在樊家庄村的最高处,那高大威严的四合院,清晰在望。这位置,这气派,充分显示出地主家建房时的地位和心思:居高临下,一览无余;能进能退,防守兼备。村里有一点风吹草动,早已尽在掌握中。 那种地主家独享的高高在上、藐视一切的心理,霸气洋溢; 那种老财家特有的防范戒备、监控操纵的态势,不言自明。 林秋水小时候,去过最多的村庄,便是樊家庄。一是母亲常带着他去串亲戚,二是每年必不可少的过年节目,是去看老虎火。 每年正月十五的时候,樊家庄要放老虎火。那个时候,娱乐活动少,看焰火,对人们来说,那是相当的隆重和喜庆,绝不能错过。 樊家庄的老虎火,现在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家乡著名的旅游景点。老虎火的起源,祖祖辈辈就这么流传着,也考究不出是从什么年代开始的。 过年看焰火表演,是附近十里八乡人们的必备节目,林秋水家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他家享有更加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们会提早一天来到亲戚家住下,不是到姥娘家吃,就是去老姑家玩。那几天,是他一年中最为开心的日子之一。跑啊跑,笑啊笑,吃个没完,玩个没够。 老虎火的表演场地,在离老姑家不远的学校操场上。元宵节的晚上,人们早早吃完晚饭,搬上凳子去现场占地。本来以为很早了,却不想四周早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们在说笑着、期待着。 北山的寒风,吹刮到南山,又回传过来,让身体感到瑟瑟的刺骨,疼痛并拥挤着。 东岭的说笑,撞击到西坡,又弹射回来,让耳朵发出嗡嗡的回声,难受并期待着。 焰火开始表演后,只见场下人们熟练地挥舞着各式各样的老虎形状的花炮车,这就是樊家庄最负盛名的老虎火,每个人都是上身赤裸,一边喊叫,一边奔跑。 高高的旗杆,挂满各种的花炮,点燃火捻后,火星依次从下向上延伸,在高空中尽情地绽放喷发。火花不时落在观众群中,引起男女老少此起彼伏的惊呼。虽然人挤着人,没有一点活动的空间,人们还是作势要躲闪,一边恐慌地喊着,一边庆幸地笑着。 长长的火龙,布置各样的爆竹,人们跑跳着,龙身在几十人的舞动下,在人群中恣意地张牙舞爪。火龙擦着操场边缘转圈,吓得周围人群不时凌乱骚动。尽管有些危险,人们还是喜欢近距离,直接感受刺激和沾染气氛,一面欢喜地观看,一面小心地躲闪。 因为林秋水他们是樊家庄的亲戚,所以可以爬到亲戚的房顶上看焰火,只需要记着高兴蹦跳时,别掉到房下就行。他们一边吃着老姑姥娘带来的红枣、饼干等好吃的,一边居高临下张望着这个场景。 记着有一年,旗杆上的爆竹设置得不好,整个旗杆上的花炮同时燃烧爆炸起来,惊天动地,火光冲天。林秋水能感觉到房子在颤抖,人群不停地惊慌嘶喊。 燃爆声、惊呼声、尖喊声,声声震耳; 火焰光、花炮光、恐惧光,光光刺心。 看完惊心动魄、华美绚烂的焰火,他的心一直在砰砰地剧烈跳动着。这是一场感官的盛宴,也是一场亲情的享受。林秋水一方面感觉深受刺激,一方面又觉得结束得太早。 到樊家庄,首先要经过老姑家。老姑家经济条件好,老姑老姑夫待人特别亲。老姑夫是工人,那个时候,一个家庭如果有一个工人,那就是幸福的象征、富裕的保证。所以,林秋水他们常常被留在老姑家吃饭,炒菜数量又多又丰盛,主食不是大米就是白面馒头。要知道,那可是他们过年才能吃上的美食。因此,他们好多次都是在老姑家吃完饭,再去老姥娘家。 姥娘家被斗地主分财产以后,家道直线坠落。只剩下姥娘带着舅舅他们一家人过日子。姥娘从小就是一个受苦人,跟着姥爷没有享过一天的福,起早贪黑,吃糠咽菜,受着小媳妇的气,干着牛马的活,生活都比不上村里一个普通的百姓。 这世界,就是这样,总有晴天拨日出,总会改地换新颜。解放后,地主被打倒,人民翻身当家做了主人。姥娘虽然名义上在地主家,实际上,她也是地主阶级的压迫者和牺牲品。 姥娘为人极为和善、待人十分真诚。看到要饭的,本来自己还没有吃饱,却把自己的口粮,拿出来接济别人。老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分房分地的时候,把现在的这座四合院,留给了姥娘,并没有扫地出门。耕地虽然偏远一点,但也总算是能养家糊口。厚道的中国百姓,良心的村民邻居啊! 林秋水他们总是在老姑家吃饭,几次以后,妗子就不干了。有时候给父母告状,有时干脆当面抱怨他们嫌舅舅家穷,说他们总是在老姑家吃完饭,才来姥娘家看看,留不住饭。父母也说过他们好几次,后来,就采取折中的办法,老姑家吃一次,姥娘家吃一次。 姥娘家的饭,比不上老姑家饭菜的质量和数量。但是,姥娘家的红薯面条或者抿须,加上酸菜粉条卤汤,却是林秋水的最爱,百吃不厌,千回不烦。 红薯面条,是由红薯面和白面二合一构成的,切出的面条,黑白色相间,粗细粮掺杂,带有甜味,又很筋道。加上自己腌制的酸菜,粉坊制作的红薯粉条,那味道,美极了!抿须,一般是豆面掺玉米面,比较短,配上酸菜粉条,也可算是老家一道必吃的风味美食。 长大后,林秋水也曾反思,之所以喜欢去老姑家,一方面是因为老姑家条件好,好吃得多,再有就是老姑待人热情真诚,让人如沐春风。姥娘家的生活,和解放前掉了个个。生活清贫,日子紧巴,能吃饱肚子,就算不错。怪不得妗子常说他们,外甥子是狗,吃完饭就走。话虽然难听,在某种程度上,却也是真实情况的反映。 当然,姥娘家也是很亲的。姥娘永远是柔和的,慈爱的,从来不曾对他们说过一句重话,总是宠着他们,惯着他们,一生都是这样。 舅舅永远是超脱的,大事不管,小事也不管;地里活不干,家里活也不干,只管唱戏敲鼓。舅舅是月光县远近闻名的鼓手,敲得极好,这是他的生命。只要天塌下来还没有砸到他的头上,只要油瓶子倒了还没有淹到他的鼻子,他就只管敲鼓,哪怕是农忙,哪怕是家里揭不开锅,他也不管。 妗子既是姥娘家的童养媳,又是林秋水他们本家一个伯伯家的妹妹,是林秋水的姑姑,他们有着极近的血缘关系。因此生活中就形成一个奇特的局面:舅舅到他家,真是串亲戚,谨言慎行,客客气气,不让不坐,不请不吃;妗子到他家,像是回到自己家,该吃就吃,该干就干,该说就说,该管就管。一副主人的架势,从不客气,从不见外。 姥娘是小脚,干不了重体力活;舅舅虽然没有享过地主公子的福,却养成娇生惯养的毛病,什么活都不干;解放后,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压在妗子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上。耕种搬运,担挑肩扛,小小的妗子肩负起全家生活的重任。当同龄孩子还在无忧无虑满大街疯玩的时候,妗子已经成为家庭的顶梁柱。那个时候,有一双手伸出来帮助,都是无比的珍贵;有一句话站出来声援,都是莫大的支持。 性格不强势,就会招来欺负;意志不坚强,就会惹来唾沫。就这样,生活把妗子变成了女汉子,压力把妗子逼成了女强人。 林秋水对妗子从小承担全家重任的认识,也有一个过程。岁数越大,越同情妗子;阅历越多,越理解妗子。装逼的人们,有什么理由去苛责孤立无助的家庭;虚伪的亲戚,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孤儿寡母的处境。 在妗子的嘴里,林秋水小时候的形象是很惨的。妗子见到他的面,总是说:唉呀,你小时候,一到老娘家,就抱着你妈的腿,哭喊着说,咱走吧,咱走吧,真烦人。见一面,说一次,从无遗漏,从无例外。直到她病重弥留之际,林秋水和爱人陶娇娇到樊家庄专程去看她,最后一面也不曾遗漏。 长大后,林秋水之所以不吃肉,据说是因为小时候,姥娘家有一次拿来羊肉,他吃完以后,让寒风给顶着了,从此便不再吃肉。妗子为了让他吃肉,把肉馅说成素馅,把肉说成油条。因此形成后来的搞笑现象:他不吃肉,却极爱吃肉馅饺子,这就是妗子的功劳啊。 忆着忆着,不知何时,他的眼泪已经不知不觉地掉落下来,眼前是一片的模糊。 想着想着,不知何故,他的心脏开始忽高忽低地颤抖起来,心里是一阵的刺痛。 慈祥可亲的老姑,热情仗义的老姑夫,慈爱善良的姥娘,泼辣能干的妗子,还有那天塌也不管、惟一好唱戏的舅舅如今都已不在人世了。但她们的音容笑貌,却鲜活浮现在林秋水的眼前,永久铭刻在他的心里。 不知道修了多少世,人们才有缘,修成血脉相连的亲戚; 不知道度过多少劫,人们才有幸,结成密切走动的关系。 以往的一幕幕,都变成亲情的回忆; 曾经的一件件,都刻成永恒的经历。 为什么那时候日子贫苦,亲戚之间却不离不弃,不嫌不怨,守望相助,真情相待? 为什么小时候交通偏僻,徒步翻山却有说有笑,有亲有情,不计贫富,倾囊招待? 曾几何时: 经济发展了,亲情却不见了。金钱已经代替亲戚,成为人们最爱的标的。 生活富裕了,良心却丢掉了。社会赤裸追求私利,血缘已经是一钱不值。 我们自古就崇尚人类大同,热火朝天奔向明天的幸福生活。如今,我们要致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林秋水想,其中,有一条是应有之义: 亲人、亲情、亲戚,都要回归人类的本初; 真心、真爱、真情,也要重回我们的身上。 这才是生活的原本初心,这才是血缘的本真面目。 就在林秋水陷入无限感慨时,烟厂通知栏里张贴的一则通知,掀起了所有人心中的滔天巨浪。 第四十二章 中层竞聘 2001年9月,一个消息就像在大海里扔了一颗深水炸弹,把太平烟厂原本平静的氛围彻底打破:中层干部要竞聘上岗了! 这消息立马传遍了厂里的每一个角落,把人们的情绪调动了起来。原本平平静静的烟厂科室,一下子也热闹起来。办公室里,就连平时不怎么走动的人,也开始串门了。关着屋门,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压低嗓音在热切议论;那些一向消息灵通的人士,更是四处打听,像嗅到猎物味道的打猎者,敏锐地关注着身边的一切。 烟厂局域网上的竞聘通知,点击量噌噌往上涨,一天之内就破了万点纪录。公示栏的通知,也让不知多少人围观,络绎不绝,跃跃欲试。 竞聘条件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出生日期截至2001年12月31日,35周岁以内、大专以上学历、进厂五年以上、没有违法犯罪记录以及烟厂受处分记录。这四条硬杠杠,不知让多少人看了心中欢喜,充满希望,又不知有多少人看了内心一片落寞。 有人摩拳擦掌,憋着一口气,要把这次机会,当成出头提拔的好机会;有人愁眉苦脸,担心自己竞争不过别人,上班后这些年已经不怎么看书了。 当时,竞聘上岗的风气从外资企业、合资企业兴起,像一股浪潮般席卷全国各地。不管是机关还是工厂,招工也好,提干也罢,到处都能看见竞聘上岗的场面,天天上电视新闻。 这股时髦风气,从南往北涌,从沿海往内地漫。竞聘,成了检验单位领导思想新潮不新潮、管理先进不先进的试金石。 太平卷烟厂的厂长冯铁牛,刚上任没几个月。他原是河东省李家口烟厂的副厂长。李家口市在太平市东南边,李家口烟厂是省里三家烟厂中的龙头老大,名气响、名头大,见到人恨不得横着走。 李家口烟厂一年产量五十万大箱,利税在全省排第一,就像一面旗帜,一把标杆,插在太行山的山顶,别人只有仰望的份,就连省长刚到任,第一次视察也必须先到李家口烟厂一样,那是重要地位的象征,那是河东荣耀的保证。李家口烟厂的厂长李国驹,更是一个传奇人物,在厂长位子上坐了整整二十年,在烟草行业以及河东省有着“北方褚时健”的鼎鼎盛名。能得这么个霸气的称呼,足见他本事大、魄力足,地位非同一般。 李国驹管理企业自成一派,突出一个"严"字,李家口烟厂的管理方式甚至被人们戏称为“监狱式管理”。在工厂里,不管是谁,不管职位有多高,处罚起来都毫不手软。一位副厂长犯了错,第二天就被他打发到库房当保管员,一点情面也不留。 在使用人才方面,他认准一个"能"字。有个普通电工,在停工检修假期间,居然靠自己的本事把烟卖到了蒙省,人还没回厂,单位还没开工,就被李国驹直接提拔成销售部副经理。这么不拘一格用人才,在当时引起了不小轰动,虽然争议声不小,但李国驹根本不为所动。 另外,李家口烟厂的卷烟产品特征以"长"著称,市面上只要一说起"长支烟",人们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李家口烟厂的卷烟,尤其是东戴河的牌子,在市场上,那绝对是响当当首屈一指。 李国驹资格老、功劳大,做事风格更是霸道得很,在烟草行业里人脉通天,国家烟草局局长都对他礼让三分,一般人更不敢招惹。有一次,河东省烟草公司新任的生产处长带队,去李家口烟厂检查工作,因为没有经验,事先没和李厂长通电话,到了厂门口竟被门卫拦着不让进,怎么说都没用。 最后,这位处长只好先回宾馆,直到打电话亲自向李厂长认了错,下午才让进了厂门。这事儿在行业里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被国家局当成了私下笑谈,李国驹的霸道名声更响了。 冯铁牛原来是李家口烟厂副厂长,却因为在生产卷烟时处理烟叶配料出错,造成严重经济损失,社会影响也很坏。被李国驹一撸到底,直接下放到车间当辅助工,从副厂长的高位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 冯铁牛不甘心一直在车间当辅助工,就托关系找到省烟草公司领导,省烟草公司也有意借此机会,打压一下李厂长的嚣张气焰,培植一下反李势力。一番运作之后,先让冯铁牛在省烟草公司当上了保卫处副处长,过了几年之后,就来到太平卷烟厂担任厂长。 冯铁牛刚来太平烟厂时间不长,但这也有个好处,厂里没几个人和他有交情,能和他说上话的更是屈指可数。凭着这点,他决定在厂里搞一场中层干部竞聘选拔,指望借此提升名声,显示自己思想解放,作风开明,并希望以此来打开局面,树立威信。 这次中层竞聘,采用自愿报名、笔试面试、组织审核、厂长任命的形式。 报名期间,太平烟厂不管是科室,还是车间;不管是仓库,还是车队,到处都在热议着中层竞聘的事儿。特别是那些符合条件的大学生,内心兴奋得不得了,互相探听对方想法,心里盘算着自己能有几分胜算把握。 平时,人们来林秋水办公室办完事,总爱聊一会闲天儿。这段时间,聊天话题自然离不开中层竞聘这个大热点。大家七嘴八舌,那些自称消息灵通的,更是故作神秘,透露着各种所谓的内部消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谁要被提拔、谁会高升,甚至赌咒发誓说自己看到了拟提拔名单,听得人将信将疑,心里有点拿不准到底什么才是真相。 林秋水心里清楚,自己一个农村人,在厂里根本没背景。平时,他只爱和一帮谈得来的朋友来往,连领导家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就更别说送礼走关系了。 最关键的是,他不但不觉得这是自己的缺点,反而从心底认为自己清高正派,做得都对。和同事们聊天时,他总是慷慨激昂、高谈阔论,甚至带着指点江山的气派,来阐述自己的观点,想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是个难得的清流。 也有好心人劝过他,多往领导那儿走动走动,搞好关系,他立马言辞激烈地反驳,态度坚决。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多半顺着他的话夸赞一通,这让他在道德层面获得了一种虚幻的赞美,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做法。 对这次中层竞聘,林秋水压根就不想报名。他觉得肯定是内定好的,自己参与也是当个分母,充数走个过场。 林秋水是个内心极其矛盾的人。他出身农村,从小接受父亲和学校的正统教育,看过不少革命电影,这些经历让他单纯质朴,正统激情,对人生、对未来有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同时又激进敢说。 可是,另一方面,他深受母亲影响,遇事特别敏感、脆弱,内心深处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的感觉。 张立青这时已经从车间调到设备部当技术员。厂里中层竞聘的通知一出来,他就敏锐觉察到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马上写好申请,准备报名竞聘。 那天下午,张立青去人事处报名。人事处和监审处在同一层楼,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张立青先到监审处找林秋水,进屋见没别人,就林秋水自己在。 他问:“你报名参加中层竞聘吗?" 林秋水一脸不屑地撇撇嘴:”听说内部名单都定好了,我还凑什么热闹,不过是走走过场。我才不给他们当分母呢。" 张立青听了他的话,没有直接反驳,沉默了一会,问:“你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知人善任的故事吗?" "那当然记得。”林秋水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们之间这番对话,让林秋水的思绪一下子又飞回到那个半学习半度假、边培训边避暑的温泉小镇。 第四十三章 知人善任 那时,林秋水刚调到监审处不久,省烟草公司在元水县龙泉镇新建了一个河东省烟草培训中心。龙泉镇的温泉在太平市是出了名的,不少有权有钱的单位,都在那儿修建了疗养院和培训中心。 省烟草培训中心竣工验收的时候,省公司审计处的张建文处长把三家烟厂和几个市烟草公司的审计人员都召集过来,说是观摩审计,现场学习。当时,林秋水极为珍惜这次机会,在现场问这问那,那股认真劲儿谁都看得出来。 一天吃过晚饭,元水县烟草专卖局局长兼烟草公司经理王纪军,在大厅门口拦住林秋水,笑眯眯地说:“小林,陪我去散散步?" 这些天,王局长作为东道主,每天对大家照顾得无微不至,人人都对他抱有好感。林秋水自然一口答应。 两人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散步,王纪军突然话锋一转:“小林,你说说,领导用人的原则是什么?" 林秋水想都没想,随口把平时的观点说了几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局长打断了。王纪军一脸认真,站定了对他说道:“有人说是任人唯亲,有人说是任人唯贤,你觉得呢?" 林秋水回答道:”说起来是任人唯贤,可实际上做起来恐怕是任人唯亲。" 王局长听了微微一笑:“这话说得不对。” 林秋水笑着问:“王局长,您说是什么?” 王纪军郑重地说:“领导的用人政策,根本上是知人善任。” 林秋水听得迷糊:"王局长,您能细说说吗?" 王纪军耐心解释:"首先,你得让领导知道你。为啥领导的秘书和司机升得快?就因为领导天天和这些人打交道,对他们的长处短处心中门儿清,知道他们擅长什么、能干什么。所以一有机会,领导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身边人。" 林秋水还是不解:“这不算任人唯亲吗?" 王纪军接着说:”不算。一个人再有本事,领导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了解他的能力?领导不认识你,不知道你能干啥,遇到合适的岗位,怎么会想到你?这不是任人唯亲,是领导根本不了解你、不认识你,怎么用你?只有让领导认识你,清楚你擅长什么、能干什么,他才会根据工作需要提拔你、任用你,这就叫知人善任。前提是领导知道你,这叫知人;然后根据你的特长用你,这叫善任。" 看着林秋水还是一脸不服气,王纪军又打了个比方:"假如你是厂长,厂里两千多号人,有本事的肯定不少。可你要是连认识都不认识他们,怎么知道谁有本事?你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更别说了解他擅长什么了。某个部门要提拔处长时,你当然想任人唯贤,可你又不认识其他人,怎么分得清谁贤谁不贤?你肯定会从自己认识、熟悉的人里,挑出你觉得既贤明又有本事的人。难道你这么做,就是任人唯亲吗?" 王纪军这番话,像醍醐灌顶似的,一下子把林秋水说服了,让他从此把这个知人善任的理论,彻底铭刻在心里。 王局长的这番话,对林秋水影响很大。林秋水和张立青交情好,平时常来往,就把这话说给了张立青听。今天,张立青旧事重提,就是想提醒林秋水,别错过这个展示自己的好机会。 张立青深知林秋水的臭脾气,知道直说可能没用,就用上了激将法:"你既然记得知人善任的话,就该参加这次竞聘,这可是让领导认识你、了解你的好机会。当然,要是没有真本事,让领导知道了也是白搭。你该不会是怕考不上丢人现眼吧?" 林秋水果然被激怒了,涨红了脸:"我考不上?只要我去考,就没有考不上的道理。" "那你就报名啊。要是你分数高却不用你,正好让别人看看,不是你不行,是领导不用你,是他们任人唯亲,不重用人才。“张立青接着说。 "报就报。”林秋水赌气道。 "那你现在写申请,咱们一块去人事处报名。“张立青趁热打铁。 "写就写。谁怕谁。”林秋水说着,迅速打印了一份申请表,也不细看,填好后,就拿着申请表和张立青一起,去人事处报了名。 报完名,走出了人事处的门,林秋水才意识到自己是一时冲动。他心里明白,照自己现在这样,想竞聘成功,简直是做梦。 当别人不仅晚上在家苦读,连上班时间都抽空看书复习时,林秋水还是老样子,晚上不看书,白天和人闲聊,宁可看报纸,也不肯花时间准备竞聘考试。 考试地点在烟厂附近的市六中。考试那天,林秋水抱着玩的心态,轻轻松松就去了考场。在考场外等着进场时,别人都在紧张地看书复习,想争分夺秒多记住点东西。林秋水却除了带着一支笔,什么都没有带,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一位负责监考的人事处大姐闲着没事,又不方便打扰正在学习的别人,看见林秋水东张西望,就主动走过来聊天:“小林,看来你是胸有成竹啊,这么气定神闲,别人都在看书,你倒在这儿看风景。" 林秋水笑着回答:”李师傅,我平时都不看书,这时候看书,那不是装样子嘛?" 进了考场,拿到考卷,林秋水不禁笑了。他平时关心时事,爱谈论政治,在家还喜欢看历史书。没想到今天的考题,像是专门给他出的题一样,每道题都觉得眼熟,心里顿时有了底。 林秋水写字快,才二十多分钟就把考卷答完了。刚要起身离开,监考人员阻止他,说开考后半个小时才能走。林秋水只好坐在那儿,东瞅瞅西看看,也不检查试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监考人员说答完的可以走了,林秋水立刻站起来大步流星往外走。到场外一看,自己居然是第一个出来的。外面厂里医务室的同事,见他出来这么早,都吃惊不已,纷纷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是不是不会答题啊。 林秋水笑着说:“会不会的,反正我都答完了。" 有位同事大姐好心劝他:”你也不仔细检查检查试卷,出来这么早干什么。你看人家别人,答完了也不出来,还在补充答案。你倒好,第一个出场。" 林秋水知道大姐是好意,笑着说:"我就这脾气。高考的时候,我也是第一个出考场的。" 考试结果三天后张榜公布。林秋水觉得自己希望不是太大,也懒得去看。这时,有同事兴奋地跑来告诉他:“小林子,看来你是偷偷用功了啊!一百多人考试,你考了第五名。" 林秋水听了,大吃一惊:"你没开玩笑吧,真的假的?" 另一位同来的同事也附和道:"是真的。你考了头几名。" 听大家说得这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林秋水这才赶紧跑去厂院里看榜。果然,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排在第五位。 这可真是天大的惊喜!自己没看书,没背题,居然考了第五名,林秋水疑惑地看着榜单,揉揉眼睛,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心情激动,脚步轻快,几乎是飞回了办公室。 人们纷纷来办公室给他祝贺,恭喜他取得好成绩,还提醒他要准备面试环节。按照竞聘中层的通知,笔试前三十名进入面试,然后综合计算笔试和面试成绩,最后选定十名中层干部。张立青笔试排在第十五名,也进了第二轮面试。 林秋水这下当真了,再也不敢马虎,开始认真对待这次竞聘。不过面试没有具体题目可以准备,他想管它呢,到时候随机应变就是了。 面试在七楼大会议室举行。厂领导全体到场,再加上人事、企管、办公室几位中层正职,组成了阵容强大的评委团。参加面试的人要回答三位领导提出的三个不同问题。面试前,顺序由每个人抽签决定。 林秋水抽签时,心里一直默念千万别抽到第一名。谁知他把手从纸箱里抽出来,打开纸条一看:第一名。林秋水那个气啊,自己就怕抽到第一,才让大家先抽,等一半人抽过了才去抽,结果手太臭了,偏偏还是抽中了第一。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林秋水第一个上台时,领导评委们还没完全准备好,一边提问一边还在商量提问顺序。好在林秋水靠着自信和平时的积累,声音洪亮地回答了三个问题,一边答一边留意领导们的表情。从他观察来看,领导们对他的回答挺满意,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 面试成绩第三天公布,林秋水的面试成绩排第三。综合笔试和面试成绩,不管怎么加权计算,林秋水都确定进入了政审阶段。只要政治上没问题,就确定竞聘中层成功。张立青的面试成绩也不错,排第五,也很有希望竞聘成功。 面试成绩公布后,大家都惊叹不已。笔试成绩前十名中,除了林秋水和李娜,其他人的面试成绩都比较靠后。这样一来,人们又热议起来,除了林秋水和李娜确定进入政审阶段,都在猜测其他人谁还能进最终名单。 一个星期后,总成绩榜单公布,林秋水排名第一。又过了一个星期,中层干部任命书下达。林秋水被任命为新成立的审计处副处长,张立青任设备处副处长,李娜任技术处副处长。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烟草行业面临的形势很严峻。说严峻倒不是因为经济状况不好,恰恰相反,那时烟草行业经济发展势头迅猛,形势一片大好。 然而就在这迅猛繁荣之下,实则是暗流涌动,藏着不少隐患和危机。这世界上的事,太过顺利往往不是好事。 1996年12月底,烟草行业的龙头老大、云南红塔的老总褚时健出事了,被国家有关部门带走调查。经过两年多的深入调查,1999年褚时健被判处无期徒刑。 这个爆炸性新闻对烟草行业的冲击,外人是难以估量的。就像一场八级大地震,动摇了全国人民对烟草行业的信任;又像一记震耳欲聋的警钟,震撼了烟草行业职工的心灵。 多年来,全国各地的烟厂,无一不是以红塔为榜样,以褚时健为标杆。褚时健凭着卓越的战略思维,远见的经营眼光,率先提出烟田是烟厂第一车间的创新理念。在管理、品牌、香精、销售、出口等诸多方面,他处处敢为人先,引领着烟草行业的发展方向。 他被当时的人们尊称为"亚洲烟王"、“中国烟草大王”,还被国家相关部门评为1994年全国“十大改革风云人物”。 褚时健事件,像一记响亮的警钟,为烟草行业敲响了警钟。国家烟草专卖局的领导,紧紧抓住这个标志性事件,在全国烟草行业开展了一系列“抓整顿、促规范”活动,从体制机制层面入手,从管理制度方面着力。 因为褚时健正是在卷烟审批环节出的问题,不堵住体制流程上的漏洞,就算抓了褚时健,以后还会出现李时健、张时健、王时健。 在这之后,国家烟草专卖局就专门下文,要求各地烟草公司、烟厂彻查卷烟批条乱象,一律杜绝不正之风,彻底铲除由卷烟批条滋生腐败的土壤。 林秋水听到这消息,心里十分赞成,他早就对这种靠人情、靠批条卖烟的做法,打心底里觉得反感和厌恶。一想起自己刚来烟厂那会儿的情形,遭受到帮人买烟带来的折磨和痛苦,他就发自肺腑赞成国家局政策。这样,不仅能断绝领导卷烟批条的腐败,还能帮助一般烟草行业职工摆脱人情购烟带来的苦海。 2001年,国家局下发红头文件,明确要求各烟厂、各级烟草公司必须设置独立的审计部门。此前,由于对审计工作重视不够,往往只是在财务部门或监察部门设个审计岗位,敷衍了事的做些审计工作。 国家局领导研究后认为,这几年烟草行业之所以乱象丛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内部监督严重缺位、太过薄弱。所以国家局出了不少政策,其中一份文件就是强制各地烟草单位必须设单独的审计部门,硬性规定审计人员不得少于三人,后来又改成不得少于五人。文件明确说审计部门不得与其他部门合署办公,还组织全行业专项检查组,对单独设置审计部门、审计人员配备情况,进行严格检查督导。 在这个大背景下,太平烟厂自然是雷厉风行,迅速落实上级要求。设立了独立的审计部,定岗是一名审计处长、三名审计人员。 林秋水坐在审计办公室的转椅上,望着窗外熟悉的道路和厂房,心里百感交集。 他大发感慨,命运的转折,往往始于一次看似不经意的决定。 然而,真正的严峻考验,才刚刚开始。 生活就是这样既冷峻又调皮,既紧张又风趣。林秋水刚刚还在思考审计工作的规划,一个电话,就让他来到了喜笑颜开的欢乐情境中。 第四十四章 同学重聚 星期日的中午,红旗饭店里,四张圆桌坐满了男男女女,人们正在叽叽喳喳热烈叙旧,打问着这些年的同学状况,心里和自己比较着,谁混得更好,谁更有出息,谁还是底层,谁还辛苦劳作着。这是林秋水他们班毕业后的第一次同学大聚会。 一见面,李云华就指着林秋水说:“还记得不?大一那年,你的蓝布裤子被椅子上的钉子挂破一个大洞,还是我给你缝上的呢!” 毕业都这么多年了,这帮老同学的性格好像一点也没变,李云华的大嗓门总是要胜过大喇叭,李红霞笑起来脸上全是温柔,梁依萍银铃般的笑声让人陶醉,连李占瑞挠后脑勺憨笑的模样,都跟上学时一模一样。 李红霞笑着说:“可不是嘛,那会儿秋水有点啥事儿都去找云华,就像她亲弟弟似的。” 林秋水望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恍惚间又回到了1984年秋天,太平商业学院报到的那一天。秋老虎正厉害,他拎着行李正往宿舍楼走,忽然后背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林秋水没有防备,打了个趔趄。一个清脆的女声炸得他一个激灵:“嘿!你不是天威中学六十班的林秋水吗?” 林秋水赶紧回过头来,他看见一张红扑扑的脸,扎着根独角辫:“你是?” 姑娘把帆布包往地上一墩:“我是李云华啊!你不认识啦?虽然咱们上高中时没说过话,可你这一头卷毛我记得真真切切的!”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一个穿红长裙白衬衫的姑娘走过来,眉眼弯弯:“真巧,咱们考到一个学校啦。” 李红霞眨着会说话的眼睛问:“林秋水,你还记得我不?” 林秋水心里一震,思绪飘回月光县育红中学。老家风气保守,男女生多说两句话,就会被人指指点点,说成是搞对象、耍流氓。他从小学到现在,几乎没跟女同学说过一句完整的话。看着眼前两位朝气蓬勃的美女,他只依稀记得是一个班的,却记不得名字。 三个高中同学,现在又来到同一个大学,林秋水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舒畅。这么多年,他头一回能跟女同学说这么多话,而且一下子就遇到两位模样俊美的姑娘。那种异性相吸的微妙感觉,悄悄爬上了心头。他们聊起高中时的趣事,欢声笑语不断,关系瞬间拉近了许多。 后来他才知道,李云华是出了名的暖心大姐,身上总装着针线包,谁的衣服破了,找她一准没错,她都会热心帮忙。 林秋水从小被父母宠着,家务活从不沾手。上高中时,衣服扣子掉了,裤子破了洞,他都带回家让母亲缝补。上大学时,衣服破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云华。 梁依萍看她们说得热闹,也过来凑趣:“上大学时,秋水总找红霞凑近乎,我还以为你俩有啥情况呢。” 林秋水笑着看她:“嗯,我确实是刻意接近你们不假,可那是为了给企业管理系的邓玉庭制造机会来接近你。” 然后,他把头转向李红霞:“红霞又聪明又漂亮,我也就只敢心里想想,可不敢真追,生怕被拒绝,就当好妹妹处着。” 大学的时光里,李红霞和梁依萍总是形影不离,一刻也分不开。梁依萍皮肤白净,戴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文绉绉的,笑起来眼睛弯得像一轮月牙。李红霞脸蛋红扑扑的,清秀得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两人携手走在校园里,总能吸引所有男生的目光。 李云华挤眉弄眼:“梁大美人你还记得吗?当年总来咱们班晃悠的那个邓玉庭?” 梁依萍抿嘴一笑:“记得啊,我初中同学。” 李云华用手指着邻桌的邓玉庭,说:“看,他怎么来了?也不知道是谁邀请的。” 林秋水说:“我邀请的,他单位正好在红旗饭店对面。” 他对着邓玉庭招招手:“玉庭,过来呀。” “邓玉庭,你小子现在还暗恋人家梁大美女不?”李云华毫无顾忌地问。 邓玉庭大方地笑了:“哎呀,那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 李红霞来了兴致:“老实交代,当年到底咋回事?” 梁依萍笑着说:“当年秋水有事没事,总找红霞套近乎,没想到是为邓玉庭创造机会呢。” 林秋水重复道:“嗨,我那时候爱管闲事,我刻意接近你们,就是为了给你俩牵线。” 李云华数落邓玉庭:“你小子藏得挺深啊,暗恋人家那么多年,愣是没敢表白?” “我当时家庭条件太差,怕依萍嫌弃。”邓玉庭低声说。 是的,那时候,邓玉庭贷款上大学的事,当时曾经被学校树为励志的典型。 李云华不依不饶:“看看,错过大美女了吧!” 李红霞左右张望:“怎么今天没见刘慧慧?她是班长,应该来的呀。” 林秋水喝了口茶水:“慧慧现在是太平市烟酒公司的审计科长了。可能忙。” 刘慧慧也来自月光县,和李云华、李红霞、林秋水她们是老乡,善良淳朴,话语温和。 正说着,梁依萍突然指着门口:“那不是刘慧慧吗?” 众人回头,看见一个白衬衫姑娘走进饭厅,身后跟着个高个子男人。林秋水认出那是吴忠义,当年总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刘慧慧,手里时不时拿一束鲜花。 “慧慧!”李云华挥手喊道,刘慧慧眼睛一亮,笑着朝她们走来。 刘慧慧笑吟吟地说:“我有点事来晚了,让他开车送我过来的。” 李云华拉开椅子:“快坐快坐,正说到你呢。” 刘慧慧介绍道:“这是吴忠义,我老公,大家都认识吧。” 吴忠义憨厚地笑笑:“认识,大家都认识,上学那会儿我总来学校。” 李云华打趣道:“现在可不得了啦,慧慧是烟酒公司的审计科长,吴忠义也当上汽修厂老板了。” 刘慧慧直摆手:“瞎混罢了,哪比得上你们风光。” 李云华撇嘴:“算了吧你,听说你们糖酒公司效益不错,都快成香饽饽了。” 李云华看了看刘慧慧,又看了一眼吴忠义:“听说当年你考上大学后,你妈非让你跟忠义定亲,有没有这事儿?" 刘慧慧没有说话,吴忠义在一旁嘿嘿干笑:”可不是嘛,她那会儿总躲着我。" 林秋水思绪又回到了大学时光。1984年寒假刚过,刘慧慧返校时眼眶红肿,坐在教室里老是走神。林秋水瞧着不对劲,晚自习时就坐到了刘慧慧身边,问:“怎么了?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刘慧慧听到林秋水的询问,眼眶更红了:”家里给我定了亲,是咱们县吴副县长的弟弟。我不愿意,但是我妈以死相逼,你说我该怎么办?" 原来,刘慧慧考上大学后,家里就给她定下了同村的一门亲事。男方叫吴忠义,他哥哥是月光县的副县长,在当地很有威望。在农村,长久以来就有这么个观念:孩子一旦远走高飞,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拉不回来了。于是不少父母就想借着婚姻,把子女牢牢拴在身边。 当年林秋水考上大学,村里就有好几户人家找到他母亲:"你家老三考上了大学,这是天大的喜事!可得赶紧给他说个老家的媳妇,把他拴住。不然啊,等他娶了外面的姑娘,这儿子你们可就白养了,以后你们老两口就指望不上他,儿子就等于给人家养活了。" 甚至还有一个邻居,想把自己才十四岁的闺女许给当时十八岁的林秋水。 林秋水的母亲在吃饭时和家人说起这事儿,林秋水的父亲林承贤却特别开明,坚决反对这种老观念:"咱可不能拿老一套农村人的理儿,耽误孩子的前程。我相信咱儿子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孩子的终身大事,得让他自己拿主意。"就这样,在父亲的坚持下,所有提亲都被婉拒了,林秋水得以安心读书。 但是,刘慧慧的母亲却不这么想。她觉得结亲是留住女儿最好的法子,就答应了吴家的提亲。好在吴忠义是个靠谱的男人,品行端正。他性子温和宽厚,遇事从不计较,总是一笑了之;为人真诚坦率,待人掏心掏肺,所以人缘特别好,朋友也多。 为了能时刻陪在刘慧慧身边,吴忠义跟着她来到太平市。通过当县长的哥哥,他在学校附近的省物资局找了份收发报纸、打扫卫生的临时工作。每天下班他就急着赶到学校和她见面。久而久之,他也融进了林秋水他们的圈子,成了大家的好朋友。他们常在校园林荫道上散步,聊聊家常琐事。 林秋水他们正聊得热闹,忽然听见邻桌的几个兄弟喊林秋水过去。 记得上学时,有一次,他们四个人就着花生米,喝着二锅头。侯跃进提出,要按年龄排个座次,结成兄弟。 他把茶杯往桌上一墩,“我在家排行老二,就当老二!" 林秋水嚼着花生米笑:”我在家是老三,那我还当老三。" 白和平抢着说:“我比陈润生大三个月,肯定是老四。" 陈润生慢悠悠抿了口酒:”那我就当老五。" 侯跃进把茶杯倒满酒:“咱们要拜把子!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 "只求有钱一起花!”白和平抢话,把众人逗得够呛。 "只求有酒一起喝!“陈润生接上。 "那我呢?”林秋水话音未落,三人齐刷刷转向他。 "说了酒了,那咱就只求有烟一起抽!"他脱口而出。 三人异口同声:"太好了!要落实!" 这四个性格各异的男生,就这样成了一生最铁的哥们。 侯跃进起初在太平市食品一厂当会计,后来托人调到了税务局;白和平是独生子,后来通过税务局的对象,调到了财政局;陈润生家境最好,父亲是银行处长,毕业分配到太平照相馆,也想去税务局。父亲只好托关系把他调了过去。 林秋水到烟厂当会计三天后,父亲也托关系为他争取到了长安区税务局的职位。可林秋水觉得还是烟厂好,便婉拒了。 侯跃进抹了把嘴:"当年市里的同学总排挤咱们,说咱们是乡巴佬。" 这话戳到了大家的痛处。那时班里分成两派,市里的同学穿的确良衬衫,戴蛤蟆镜,聚在一起,见了郊县来的就嫌土气。陈润生虽是市里人,却和郊县同学打得火热。 有次体育课自由活动,市里的谢家轩故意撞了白和平一下,嘴里嘟囔土包子。 侯跃进像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把揪住谢家轩衣领。林秋水也赶过来,攥着拳头喊:"你说谁呢?道歉!" 谢家轩一看对方人多势众,脸色发白,旁人赶紧打圆场:"算了,都是同学。" "从那以后,他见了咱们就绕道走了。"白和平笑得直拍巴掌。 陈润生忽然问:"对了老三,当年税务局正大规模招人,你怎么不去?" 林秋水笑着说:"烟厂挺好的,各方面福利待遇也都好。" 其实他没说,他到烟厂报到后,财务科马上给他配了辆新自行车,总务科安排了最好的单身宿舍,回老家时坐车又很方便。每天来财务办事的人们,总会随手带几盒刚下线的卷烟给他。这些细碎的温暖,像蜜一样黏住了他。 毕业后,他们哥四个仍然经常联系,约定每周至少聚一次。每次聚会,就找个小饭馆,点几个菜,边吃边聊,回忆一下大学生活,说说眼前的工作。喝酒时,侯跃进总是先喝多,脸红脖子粗,声音更大;林秋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在跟朋友掏心掏肺。白和平和陈润生酒量相当,都能喝一斤多,他们在酒桌上有说有笑,仿佛生活永远定格在快乐时光里。 大学的时光呀!总是那样令人神往,那样让人荡气回肠。 同学聚会的欢乐还在林秋水心里荡漾,太平烟厂一幕幕令人咋舌的权权交易、权色交易、权钱交易大剧,又惊心动魄地呈现在林秋水面前。 第四十五章 权欲色网 在太平烟厂,李娜曾是技术处里一名香精香料方面的普通技术员。 通过中层竞聘当上技术处副处长后,李娜的心更野更大了。 俗话说,职场得意,情场失意。果然,李娜的家庭像一座随时爆发的火山,每天都炮火隆隆。 她家位于林秋水家楼上,每当夜半人静之时,平日里夫妻间的矛盾,就像决堤的洪水,不可遏制地倾泻而出。 夜半三更,李娜家中必会传出因为愤怒摔打物品发出的惊人动静,夫妻间激烈辱骂、打斗时,那刺耳的声音,就像恶魔在雪原的咆哮,无情划破宁静夜空,也深深刺痛了邻居们的耳膜,打扰了他们的酣畅清梦。 这天,阳光轻柔洒落在太平烟厂的厂门口。厂门口围拢了许多人,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厂区对面的办公楼上,众多同事纷纷趴在窗户边,齐刷刷聚焦在厂门口,好像那里正在上演一出扣人心弦、精彩绝伦的大戏。 林秋水刚刚从财务处报账出来,迈着轻快的步伐,正准备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当他走到厂门口时,眼前的一幕让他停下了脚步。 只见一个留着浓密的小胡子、头发稀疏的近乎光秃的男人。他正紧紧揪着李娜的衣服,两人正陷入激烈的推搡厮打之中。那男子满脸涨得通红,眼神里喷射出不可抑制的怒火,一边扭打,一边朝着周围的人群大声喊叫着:“她和供应香精的供应商通奸,两人在宾馆鬼混,被我给抓到了!” 说罢,他猛地转过头,直直盯着李娜,愤怒地质问:“你敢不敢承认通奸的事?用不用我把你们在床上的裸照拿出来?” 李娜个头中等,平日里给人一种干练精明的印象,举手投足间尽显成熟女性的风范。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显得十分狼狈,只能在男子的拉扯下,不断推搡,嘴里呼喊着:“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别在厂门口丢人现眼。” “到底是谁丢人?到底是谁干出了这么不要脸的事?”男子毫不示弱,声嘶力竭大声吼叫,那声音就像寺院里的洪钟鸣响,在人们的心中久久回荡,只让人耳膜震动嘶鸣。 李娜眼见厂门口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将她们层层包围。她心中一阵慌乱,再也无心纠缠,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颜面扫地的地方。于是,两人一边扭打,一边朝着远离厂门口的马路便道移动。 一些烟厂男同事见状,纷纷上前劝架。可没想到,这一劝架,却让男子找到了倾诉的机会。他这下直接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把李娜怎么与供应商通奸、怎么相互勾连渔利的事情,以及自己跟踪捉奸的详细过程,在众人面前毫无保留地一一道来。 原来,李娜负责着香精香料的鉴定和调配工作,这可是个关键岗位,她手中掌握的权力,能够直接决定供应商的产品能否顺利过关。 那个供应商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中等身材,面容白净,脸上总是挂着业务员温暖亲和的笑容,见人未语先笑,行事八面玲珑,眼皮活泛,头脑精明,在人情世故上,真可谓是围棋中的九段高手。他深知李娜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技术员,但手中却实实在在掌握着他们这些香精香料供应商的命脉。 李娜三十多岁,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虽说长相平平,但身材曼妙,心气也十分高。供应商都极为善于察言观色,对人的性格更是拿捏得无比精准。他在李娜面前总是恰到好处地夸赞,那话语就像春雨一般,滋润着李娜干涸的心田,却又不让人感觉到丝毫献媚的痕迹,分寸把握得堪称完美。 每当李娜到香精香料厂出差,这个供应商更是日夜全程陪同,无微不至地伺候在侧,如同一位忠诚的仆人。在他体贴入微的关怀和恰到好处的奉承恭维下,李娜恍惚真的变成了公主一般,一个酒后的雨夜,他和这位供应商在宾馆里有了肌肤之亲,享受着如真似幻般的鱼水之欢,从此踏上了一条疯狂刺激的寻欢之路。 自那以后,尝到甜头的李娜,欲望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她开始利用自己长相虽然普通,却身材丰满匀称的肉体,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开始有目的捕捉雄性猎物。 为了得到领导的提拔,李娜瞅准工作机会,主动向主管工艺质量的李满仓副厂长投怀送抱,频频献身。而她的这些努力也确实得到了回报,这次烟厂中层干部竞聘,就是李厂长在考试前的那天晚上,把试题偷偷泄露给她,并在面试环节疏通人脉给出高分的。 李娜是一个心思极为缜密、精于算计的女人。她深知自己和老公整天吵架打斗的事情,一旦被邻居四处传说,将会对自己的声誉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那将会把她辛苦建立起来的形象彻底毁灭。 于是,她先下手为强,四处散播楼上楼下几个邻居的坏话,试图让人们对他们说的话产生怀疑。 实际上,林秋水为人正直善良,对于她的事情,很少在外面大肆宣扬,只是和张立青私下提过几次。反倒是她的老公,为了揭穿李娜和副厂长的奸情,又到厂门口大闹过两次,使得厂里关于李娜的传闻如同野火般迅速蔓延,人们在茶余饭后都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这些偷情趣事,李娜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一落千丈。 用林秋水的话说,李娜有一个极为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她遇到事情,从来不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总是习惯性地、硬拗性地将责任一股脑儿地推给别人。 但是,在那个“身体也是本钱,情人也是贵人”的职场环境中,勇于献身的李娜,在仕途上一路高歌猛进,步步高升,令人又唏嘘又羡慕。 技术处处长王日纬,是太平烟厂最年轻的部门正职。年仅三十一岁的他,就凭借着自身的专业以及背后的关系,在技术处坐上了处长的宝座。 王日纬出身在农村,家境并不宽裕,可是他却有一个拥有权力背景的姑姑。他的姑姑王艳茹只比他大五岁,却有着非凡的成就。当年,王艳茹是河东省的高考文科状元,才华横溢,能力卓绝。三十二岁时,她就担任了家乡的县委副书记,如今更是成为了太平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 王艳茹在她的贵人、四十多岁的大学老师、后来担任太平市市委副书记的崔新君的一路大力提携下,步步高升。她工作中也展现出了自己卓越的水平、骄悍的能力和非凡的胆识,她的事业前程似锦,一片光明。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她结婚多年来却一直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她将对孩子的那份关爱渴望,全部倾注到了对侄子王日纬无微不至的关怀之中。 虽然从年龄上看,王艳茹只像是王日纬的姐姐,但从身份和情感上,她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给予了王日纬无尽的关爱与厚实的支持。但凡是王日纬提出的要求,只要在王艳茹能力范围内,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予以满足,全力帮助侄子实现心愿。 太平烟厂厂长冯铁牛,从李家口调入太平烟厂不久,他的女儿冯娟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太平市《太平晚报》工作。可是,刚上班仅仅半年,冯娟就因为总是需要到工厂乡村采访,风吹日晒,忍受不住那份辛苦,就向父亲冯铁牛抱怨工作太过劳累,强烈要求调动工作。 冯铁牛思来想去,琢磨可用的熟人。突然,他脑海里浮现出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王艳茹的身影。几个月前,冯铁牛在市委开会时,有幸结识了王艳茹。一次在闲聊中,王艳茹看似不经意间,向冯铁牛提起自己的侄子王日纬在烟厂技术处工作,上进心很强,希望冯铁牛在工作上能多给侄子压压担子,多多历练。冯铁牛自然心领神会,回到厂里后,马上就提拔王日纬为技术处副处长,以此作为对王艳茹的回应。 如今,为了女儿的工作调动,冯铁牛到市委办事的时候,专程前往王艳茹的办公室拜访。他脸上堆满了笑容,言辞十分恳切,希望王艳茹能给报社打个招呼,调剂一下冯娟的岗位。 王艳茹听后,沉思片刻,随后就给出两个选择,一是在报社内部进行调动,让冯娟担任一个专门跑市委市政府口的记者;二是调到科室工作。当冯铁牛表示女儿更喜欢当记者后,王艳茹当即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报社社长的号码,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要求将冯娟调来跑党政口。 冯铁牛回到厂里,心中对王艳茹充满了感激之情,立马投桃报李,在小范围内对几个部门的中层干部进行了调整。就这样,在悄无声息之中,王日纬被火速提拔为技术处处长,成为了烟厂当时最年轻的中层正职,权力之间的置换,就这样人不知鬼不觉的完成了。 生活就是这样,有的人挖坑,有的人填坑;有的人猎兽,有的人猎人。对于即将登场的这场大戏,让林秋水不禁大发感概,日子里,这剧情怎么会如此狗血,又可以这样填坑补平。 第四十六章 暗流翻涌 李娜被提拔为副处长的第二天,王日纬便以雷厉风行之势,对部门人员进行了重新分工。 李娜被王日纬安排去分管质量检测方面的工作。这对李娜来说,无疑是明升暗降,离开了她当科员时从事的香精香料工作,等于是把她的特权剥夺了。 在烟草行业里,香精香料如同一块独特而又诱人的禁脔。由于它的保密性、独特性,就成为烟草行业卷烟配方的最高机密所在。价格高到离谱,是原本价值的上万倍。但由于借口是配方配料不同且需保密,因此不能市场竞争,不可招标比价,比其它行业使用的价格高出万倍,也振振有词,还是那句一句顶一万句的话,配方不同,配料不同。你想再深入细致调查询问,就会遭到义正辞严的拒绝,这是专利,这是机密,无可奉告。就这样,香精香料就成了少数技术人员暴富的黄金水道。当然,潜规则,也要看对谁。如果厂领导坚决要换,那也是分分钟的事儿。所以,局里人雨露均沾,局外人瞪眼干看。厂领导、主管厂领导、技术处长,香精香料经办人员,就成为一条黄金利益链。李娜被剥夺香精香料的干预权,当然心中十分不满。 王日纬将香精香料这个香饽饽,交给了一位参加工作仅三年、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女大学生李雅洁。 这一下,李娜坐不住了。在办公室,她言辞激烈地向王日纬发难,大声说道:“李雅洁工作经验匮乏,根本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 王日纬也毫不示弱,当即与李娜针锋相对:“她学的就是这个专业,理论上比咱们处里任何人都懂得多。只是缺乏实践,如果给她机会,她一定干得比任何人都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会议现场的气氛瞬间紧绷,剑拔弩张,一场大战不必避免地开打了。 会后,王日纬马不停蹄地去向厂长冯铁牛汇报情况;而李娜则气冲冲地去找自己的靠山、主管副厂长李满仓告状。 李满仓作为她的后台,自然不愿轻易与王日纬彻底撕破脸皮。一番折中调和之后,最终结果是香精香料工作仍由李雅洁负责,但李娜由原来主管质量检测,改为主管香精香料工作。双方各退一步,李娜和王日纬都有插手的机会,表面看起来两人都接受了。 但在这妥协的假象之下,两个人都在心底暗暗打着自己的算盘,继续盘算着如何操控,如何从中谋取利益。只是嘴上说着专业和配方的话语。 李娜当然不会止步于此。她一方面要继续牢牢把控香精香料的控制权,另一方面还野心勃勃地想要继续往上攀爬,实现自己更大的抱负。 功夫不负有心人,2002年底,李娜终于等来了一个契机。她唆使自己的情人、香精香料厂的供应商实名举报王日纬。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按照惯例,每到年底,各厂家都会对产品使用厂家进行答谢。李娜早就策划好了下一步动作。 在宾馆的床上,两人一边亲密地滚动着、缠绵着、依偎着,李娜今天也格外激情、格外主动、格外卖力。心满意足之后,她们开始商量送礼方案。对于其他方案,李娜并无异议,唯独对给处长王日纬送钱这一方案上,她提出了自己谋划已久的独到见解。 原本,供应商计划送二十万元作为答谢,李娜却狡黠地提议:“给他送三十万,然后偷偷留下录音证据,实名举报他。”她心中暗自盘算,一旦搞倒王日纬,自己就能顺势当上一把手,就可以把香精香料的控制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供应商起初面露犹豫之色,担忧地说:“我实名举报他,会不会引起烟厂领导反感,担心与我合作,以后找理由断掉我的供应关系?” 李娜娇嗔地依偎在他赤裸的怀里,一边轻轻揉蹭,一边轻声细语道:“不把他搞倒,才会真正影响你的地位。时间一长,他必然会用其它供应商替代你们,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更何况,只有把他彻底扳倒,我当上处长,咱们才能长久维持下去。” 供应商听了李娜的这番话,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不再迟疑,下定决心实施这个计划。两人又反复斟酌了许久,对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精心谋划,直至感觉方方面面都万无一失了,才又互相拥抱着睡去。 第二天晚上,供应商约王日纬出来吃饭。两人在单间见面后,说说笑笑,气氛极为融洽,仿佛是相交多年的老哥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起身准备离开时,供应商十分诚恳地把一个皮包递给王日纬,说道:“王处长,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以后还望您多多关照。” 王日纬佯装糊涂,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别嫌少,这是三十万元,孝敬您的。”供应商压低声音说道。 “这可不行,我不能要。”王日纬假意推脱着。 “王处长,您还信不过我?在厂里这么多年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您该得的。”供应商继续劝说道。 假意推脱了几次之后,王日纬就把皮包挎在肩上,接受了下来。嘴上说着谢谢,脸上挂着笑容,说说笑笑地走出了房间。 一天后,供应商把送礼的事儿写成举报信,连同录音笔,一并寄给了厂纪委。 厂纪委找王日纬核查情况时,王日纬一脸无辜,矢口否认。当纪委拿出录音对质时,王日纬依然拒不承认,坚称录音是伪造的。 纪委第一时间把这事儿,向冯铁牛厂长做了汇报,冯铁牛大惊失色,震惊过后,他叮嘱纪委先不要对外声张。 实际上,这两天,冯铁牛和李满仓也都收到了丰厚的过年礼物。冯铁牛赶忙去见王艳茹副部长,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如实说明。 王艳茹听后,眉头紧锁,要求他务必把事情压下来,绝不能影响侄子的个人前途。两人一番商议之后,决定把王日纬调到别的处当处长,让他离开技术处这个是非之地,不再深陷漩涡纷争之中。 王艳茹把侄子王日纬叫到家中狠狠臭骂一顿,让他赶紧把三十万元交给厂办公室,对调查人员就说收到贿赂的第二天就把钱上交了。冯铁牛授意厂办主任,将收条日期提前一天。 如此这般,冯铁牛把厂纪委书记王玉章叫到自己办公室,一脸严肃地说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办公室主任已将王日纬交钱的事向他汇报了。办公室主任之所以汇报得这么晚,是因为这几天忙于迎来送往,年底接待事务繁杂,给耽误了。 冯铁牛还煞有介事地说:“这样廉洁清正的好干部,实在不可多得。把王日纬调到烟叶处当处长,让他负责厂里的烟叶采购工作,多方面历练历练,这对他个人成长,对厂里干部培养,都大有益处。” 纪委书记王玉章再过两个月就要退休了,心里虽然清楚其中有猫腻,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也随声附和道:“王日纬在金钱面前不为所动,确实是个值得培养的干部苗子。我同意厂里的意见。” 就这样,李娜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技术处长;王日纬有惊无险,调到烟叶处当处长,依旧过着滋润的日子;而冯娟也在半月后,晋升为报社宣传处副处长。 又一场危机被处理掉了,又一场权力置换在水波无痕中完成了。 事情就这样以一种皆大欢喜的结果落下帷幕。 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究竟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与黑暗呢? 当你要给别人下套时,岂不知,别人却早已给你布好了陷阱; 当你要去欺凌他人时,同样的,别人却早已把你糟蹋多次了。 只不过,李娜把利益的绳索当成了黄金项链,把被虐受辱变成了提升捷径。不信,你看她的成长经历,保准让你震碎三观。 第四十七章水火交加 "李处,这是刚从8号卷包机台上取回来的卷烟样品,标签边上有些油污,可能是卷包机哪个部位有些漏油了。您看,怎么处理?"技术员王丽递过来刚刚出炉的检测报告。 李娜接过卷烟样品,迅速扫了一眼,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立即通知卷包车间王主任,赶快把8号卷烟机停了。肯定是有地方漏油了,不查出问题绝不能开机。" 王丽走后,李娜还在回想自己的父亲李轻舟,在贵定省当兵五年后,转业到泗水钢铁厂当了一辈子的普通民警,与母亲两地分居一辈子,只是每年的过年和休探亲假才能回来两次。如今父亲已经退休回家,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一辈子没有干出什么大名堂。 李娜的记忆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元水县。那时母亲王巧珍还是烟厂烟叶库的临时工,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去上班。叔叔李轻帆也在同一个烟叶库当锅炉工,自然成了母亲的同行人。 每天清晨,当晨雾还没有散尽,李轻帆就骑着那辆老破旧凤凰牌自行车,后面坐着李娜的母亲,向烟库慢悠悠行进。遇到崎岖不平或者沟沟坎坎,王巧珍会下意识搂住小叔子的腰。那时候,除了自行车铃铛不响到处都响,就连李轻帆的心跳声也显得十分急促,十分响亮。 不知情的人以为,她俩是浓情蜜意的两口子。有新来的搬运工就和她俩打招呼:“你们两口子真恩爱呀!每天都是出双入对的。”两个人心里都很享受这种误会,嘴上却说:“不是,不是,你搞错了。”但又不愿意把关系说得太清楚。 "嫂子,今天下班后,我把红薯刨回来吧。" "那就麻烦你了。你哥不在家,多亏了有你。" 一路上这样的对话,总是话里话外让他们心动。李轻帆对嫂子的事儿格外上心,今天挑水,明天劈柴,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轻帆忙着干这干那,王巧珍忙着切菜做饭。 王巧珍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小叔子碗里:"今天仓库的烟叶又受潮了,张主任说要扣我们工资。" 叔叔的声音低沉而可靠:“没事儿,我跟张主任熟,明天我去说说。” 时间一长,他们之间已经忽略了那挡路而又尴尬的称呼,直接说话。 李娜那年才十一岁,边写作业边听她们说话。她觉得叔叔比父亲更加可靠,更加亲近,毕竟父亲一年到头见不了两面。 真正让一切变得混乱不堪的,是她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期间。 她听见母亲与叔叔的轻声对话。 "你说你哥在外边,是不是有人了?上次探亲回来,都不怎么碰我。"母亲的声音带着酒气。 叔叔扬头喝下一杯酒:"你别多想,我哥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母亲的哭声忽然大了起来:"怎么不是?一年就回来这么几天,连我身子都不挨。" 突然,李娜从门缝看见,母亲扑进了叔叔的怀抱,抽泣不止。 李轻帆平时早就对王巧珍垂涎已久,看见她扑了过来,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顺势搂住腰肢。王巧珍也用力抱住他,不再哭泣。 搂抱了一会,突然两人心思大起。李轻帆把王巧珍迅速抱到土炕上,两人不再说话,只剩下动作。刹那间,两人脱光了衣服,拉过被子遮腰,露着上身和腿脚,开始了男欢女爱。 李娜惊呆了。但她不敢说话,不敢闹出任何动静。 从此后,叔叔就公开住在了家里,与母亲躺在一个炕上。那天电闪雷鸣,李娜惊恐不已,跑到了母亲的屋子。但见母亲慌乱地拉过被子,叔叔赤裸着身体翻到了一边。 母亲的声音发颤:"娜娜,快回去睡觉。" “我害怕。” “别怕,回屋吧。” 李娜傻站在原地,看着叔叔慌乱地穿衣服,看着母亲在被子里伸出手赶她的手势。 又是一个雨夜,妈妈去邻居家打麻将,晚上十点多了,还没有回来。 李娜实在等困了,就脱了衣服上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梦到到一双手摸来摸去,而且,力量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沉重,她迷糊地微睁双眼,看清是叔叔躺在她的身边。 “叔叔,你在干什么?” “娜娜,叔叔怕你一个人睡觉害怕,来陪陪你。”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多。李娜学会了抽烟,学会了逃学,学会了和男孩打情骂俏。她常常站在村口的小桥上,望着村边的烟叶库发呆。 村里一个小姑娘的母亲也在烟叶库上班,告诉她:"那里的女工可漂亮呢,工作清闲,工资又高。" 李娜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知道,那里可能是她唯一的出路。 初中毕业那天,她夜里对叔叔说:"我要进烟厂。你去帮我找关系。" 正赶上烟厂招工,叔叔果然找到了门路。一个月后,李娜成了太平烟厂的正式工,从最基础的卷包辅助工做起。 烟厂的生活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美好。车间里烟雾弥漫,机器轰鸣,工人们戴着口罩,一天下来脸上身上全是烟尘,身体上的烟味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李娜很快发现,烟厂也有自己的潜规则。卷包车间张主任喜欢找机会"关心"女工,常常在安排工作时对女工动手动脚。第一次,他把手搂在她腰上时,李娜没有反抗,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熟悉到得意,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张主任的声音带着甜辣的烟味:"李娜,你是个聪明姑娘,好好干,以后会有你的好处。" 李娜点点头,心里却在冷笑。好处?不就是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儿吗? 但她没有躲避。而是选择主动。她发现,当她主动献媚时,反而更能掌控局面。 主任得手后,满意地对她说:"下个月车间质检员就要退休,我让你来干。" 就这样,李娜踩着人梯,一步一步向上攀登。她利用男人对她的欲望,换取工作上的机会。果然,一个月后,她就从机台上下来,当起了质检员。 母亲和邻居说起女儿李娜,喜上眉梢:"我家李娜有出息。靠着自己的本事,硬是当上了质检员。" 李娜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单纯无助的小女孩了。她学会了用身体换取利益,趁着自己青春,不用白不用,一旦人老珠黄,就什么都完了。 李娜在烟厂的表现越来越出色。她不仅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也认真钻研业务。她报名参加了烟叶分级的培训,学习卷烟质量检测的技术,渐渐从一个只会靠美色上位的女人,变成了真正懂业务的技术人员。 一次业务培训后,主管质量技术工作的副厂长李满囤对她说:"李娜,你进步很快。有没有兴趣来质量技术科?" 李娜欢喜地点点头,心里却在盘算。她知道,这是个机会,但也是个陷阱。李厂长比她将近大二十岁。 她微笑着说:"谢谢李厂长,我太乐意跟着您干了。" 就这样,李娜进入了质量技术科。她发现,这里的水比车间更深。李满囤经常带她参加各种应酬,有时是客户,有时是上级领导。在酒桌上,她学会了如何敬酒,如何说笑,如何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离场。 李满囤有一次醉醺醺把她压在床上:"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有才情的女人。" 李娜平静地接受,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这就是职场,这就是生活。 多年后,李娜的父亲退休了。他回到老家,和母亲团聚。 有一次父亲开口问:"娜娜,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李娜愣了一下:"爸,我挺好的。" 父亲的声音带着骄傲:"你妈说你在烟厂当了技术处长,比我和你妈都强。" 一天,李娜的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 父亲的声音听着比往常急切,"娜娜,你妈住院了,医生看片后说可能是肺癌。" 李娜的心猛地一沉:"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去。" 她挂断电话,看向手下人员:"我家里有点急事,工作上的事明天再说。" 大家都点点头:"需要帮忙的话,李处你就说。" 李娜推开病房门,看见母亲瘦小的身子蜷缩在白色的病床里,父亲坐在床边削苹果。叔叔坐在椅子上,看着输液瓶。 "娜娜来了。"父亲站起身,把位置让给她。 母亲睁开眼,虚弱地笑了笑:"工作那么忙,还跑来干啥。" 李娜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曾经饱满的手,如今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医生怎么说?" “肺癌晚期。” 李娜看着这三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她恨过他们,恨母亲的懦弱,恨叔叔的残忍,恨父亲的缺席。但此时此刻,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所有的恨意都化作了酸楚。 王巧珍让李娜的父亲和叔叔出去找地方抽烟:"娜娜,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李娜别过脸去:"别说了妈。好好养病。" 母亲却坚持要说下去:"那年你叔叔,其实是我的主意。"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原来每个人都是命运的囚徒,母亲是,叔叔是,父亲也是。而她自己,用了二十多年,以为从那个雨夜阴影里走了出来,但实际,只不过是走进了更大一些的牢房。 她泪流满面说:"妈,我知道。" 母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母亲的声音很轻:“我那时候年轻,你爸常年不回家,我一个人带着你,又穷又苦。你叔他帮了我们很多。” 李娜用纸巾擦掉母亲的眼泪:"妈,别说了。一切都过去了。"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通黑。李娜站在医院门口,望着远处的太平烟厂。 有一次,李娜说:“妈妈,我也想来烟厂上班。” 妈妈望着城市的高楼大厦说:“一个女人最大的资本,就是自己的身体。哪怕咱们一无所有,身体也是最大的本钱。咱们女人要懂得使用、敢于使用、善于使用、及时使用自己的身体,让它为自己的梦想开路搭桥。” 她记住了。没想到,自己真的来烟厂了,带着满身的伤痕。 在医院停车场内,她已经很疲惫,想直接回家。当她就要扭动钥匙的那一刻,她想起了下午的油烟事故。随即拿起手机,给实验室打电话:“谁呀?哦,小齐呀。下午的油烟处理得怎么样了?问题找到了吗?卷包机台开工了吗?” 她一连串地询问下,小齐快速在电话那头回话说:“问题找到了,机器上的油壶螺丝松扣了,已经修好。卷包车间已经给咱们递交了申请开工许可呢。” 听到这,李娜心中略微踏实一些。 烟厂给了她一切,工作,事业,荣耀,尊严。她想,不管自己如何伤痕累累,不管自己多么疲惫不堪,即使下了班,即使夜深了,也要回去,她不放心白天的油烟事故,不亲眼看见,即使回了家,也会睡不着觉。 回到厂里,她直接去了实验室,新的卷烟检测报告已经放在桌上,漏油问题已经解决,各项指标都达到了标准。又来到卷包8号机台,看见试运行确实没有问题,就对旁边的中班质检员小齐和卷包车间跟班副主任张通达说:"开机吧。记得要盯紧了,千万不能再出任何质量问题。" 两人都点头答应:"好的,李处。" 在回家的路上,万家灯火在汽车的疾驰中光彩流动。 她想起母亲经常和她说的一句话:"女人最大的资本,就是自己的身体。" 是的,这世界,要想得到,就要付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哪怕付出自己的身体。 孽缘如网,但网不住求生的意志;往事如烟,终将消失在陈旧的时光里。 这世界,有悲就有喜,有虐就有乐。往往是虐中有乐,喜中含悲,至于人们在其中的角色,取决于他的地位,他的实力,他的思维,他的手段,即使是在乡村热闹的婚礼上,也足够让林秋水大开眼界。 第四十八章婚庆乡俗 腊月十九,林家庄处在一片张灯结彩的忙碌与喜悦之中。不是过年,那还有点早,这是在准备筹办一场盛大的婚宴。 林秋水的堂侄林江峰正满心欢喜地沉浸在即将大婚的喜悦之中,整个家族也都被卷入这场即将来临的结婚庆典,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神情。 在地处偏远山区的月光县,时光仿佛停止了脚步,山村依然执拗地保留着属于它的封闭传统。 在为孩子选定结婚日期这件事上,这里的人们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非要请精通命理的算命先生来仔细掐算日子,并且死死恪守“非三六九不婚嫁”的古老习俗,仿佛这是先辈们留下的金科铁律,又像是开启幸福的密码绝技。 古时候,人们大多依靠自己的双脚行走大地,条件稍好一些的,也不过是赶着驴车或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活动半径极为有限。 山村的人们祖祖辈辈以农耕为生,在春种秋收、寒来暑往中,养成了一种悠然散漫的自由习性。以至于步入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他们还在坚守着过时的陈规陋习。 像林秋水一样在都市打拼的人,早已适应了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他们在不同的场合,都呼吁将婚事安排在星期天或节假日,这样既方便大家参与,又不影响工作。 可村里管事的人,大多数人一生没有进过城,不知道社会的季节早已变换,还死守着所谓的祖宗规矩,还振振有词强调祖宗之法不可违、不可变,坚守着自己手中那点可怜的权力。 他们选定的良辰吉日,全然不顾是不是星期天,也不管在外工作的人们能不能请下假来。这种封闭、保守且落后的风俗,严重影响了在城市工作人们的节奏与生活。 于是乎自然而然,不少人以工作忙、请不了假为由,婉拒回家参加婚礼的召集。村里的人对此却大为不满,他们常常会理直气壮地说:“谁家没有事啊。请假时就说家里人结婚,能不给请假吗?工作拖个两三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自古皇帝还外出巡视呢,难道你比皇帝还忙、比皇帝还重要?” 曾经善良淳朴的村民,如今也学会了用亲情、道德乃至舆论作为武器,试图绑架那些在外漂泊的游子,逼他们屈服低头。 不过,农村老人无法也不愿去理解那些人的苦衷。相反,这倒成了他们指责、批评别人,显示尊严地位的最好机会。 平日里,他们看着在城市工作的人们生活富足、行动自由,羡慕、嫉妒与不满的情绪早已在心底生根发芽,只等着在这样的时刻爆发出来,抨击别人。 林江峰的婚期,早在半个月前,就已通过电话、捎信等方式,通知到了五服之内的族人,并且要求大家务必按时赶回。 正在河西省阳山煤窑劳作的林秋生,是林秋水的族弟。此时的他,正处在煤窑全年任务冲刺的关键时期,身为班长的他,肩上扛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就像是在火线冲锋的战士,战场不容逃避,婚礼无法分身。 没有办法,他只好抽空在电话里向通知他的父亲说明情况,说自己太忙没法回去,并让父亲向管事的人请假。父亲自然是心疼儿子的,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声音里满是慈爱与理解。 第二天,林秋生的父亲怀着忐忑的心情,找到了那位管事的堂兄,将儿子的情况如实转告。 他本以为,凭借这层血缘关系,以及自己的诚恳态度,这件事应该能顺利解决。毕竟,这位堂兄平日里也还算好说话,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 可谁能想到,他的话音刚落,堂兄便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地讥讽起来:“谁家没有事啊?谁的孩子没有在外边工作啊?如果都像秋生这样,家里的婚丧嫁娶还办不办啊?” 这突如其来的指责,让他一时不知所措,脸上满是尴尬无奈。 他深知,在这个村里,人情世故错综复杂,自己家日后办事也离不开大家的帮忙,所以硬顶是万万不行的。只好强忍着心中的不悦,答应再和儿子说说,那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力与妥协。 到了晚上,父亲带着一肚子气给儿子拨通了电话。电话一接通,他便忍不住发起了火:“谁没有事啊?如果都不回来,这婚礼怎么办呢?你弟弟也该结婚了,都像你这样,咱家的婚礼还怎么办?不管怎样,你得想办法回来。” 说完,不等儿子回话,便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 林秋生在电话那头听着父亲的斥责,心中满是委屈,但他也明白父亲的难处和家族的规矩。他只好硬着头皮向工头请两天假,并信誓旦旦保证绝不会影响挖煤任务的完成。 工头见他态度坚决,犹豫再三后,算来算去,最后只答应给他一天半的假,那语气里透着满满的不情愿。 婚礼前一天的下午,林秋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赶回了老家。 当他看到自家院门紧锁时,心中就已猜到,家人都去堂侄家帮忙了。于是,他拖着疲累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堂侄家走去。 来到堂侄家大门前,一张醒目的长方形红纸映入眼帘,上面用遒劲有力的毛笔字,写着一长溜婚礼分工名单,仿佛是一份军事演习分工名单。 林秋生凑近仔细观看,发现总管竟是林承丰,那个强迫自己回来的人。平日里,林秋生就对林承丰的做派颇为不满,觉得他爱摆架子、说话装腔作势,总是喜欢在年轻人面前充大,仿佛自己是这个村子的主宰。 林承丰家中并不富裕,却又不愿外出打拼,仅仅因为曾当过几天乡村教师,能写会画,族里每逢大事便请他来当总管。 在林家庄,婚礼分工有着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如同法典一般,清晰规范。 总管一般由族里德高望重的人担任,副总管由自家亲属担任,他们是总管的得力助手,协助总管处理各种繁杂的事务。但,实际上,他们才是真正掌握实权的人。 负责记账和收钱的,往往是女婿、侄子这类亲近且可靠的人,他们掌管着婚礼的财务大权,如同金库卫士。 烟酒物品的收发,则由自家兄弟和侄子负责,他们要确保每一份烟酒都能不跑不漏地送到该去的地方。 厨房分为大小两个,小厨房的主管,会选择有些厨艺功底的人,他们负责精心招待娘家人、单位领导以及村里的干部。小厨房的菜,都是小锅炒、精品菜。 大厨房则主要负责流水席,菜品制作相对简单,追求的是一个“快”字,不太讲究精工细作,大厨房的菜,都是大锅烩,乱搭配。 劈柴火的活儿,通常会交给村里那些老实本分、身强力壮的人来做,这些人常年干农活,身体能盯下来。 主饭一般有三种:炸油条、白面馍馍和面条。前两种主食通常要搭配上香气四溢的大锅菜,面条是村里压面机压制的,配上浓郁略咸的卤汤,味道也还算鲜美。负责这些主饭制作的,大多是有力气、又有些手艺的男人。妇女干不了这活,太累。 洗碗、切菜这类细致的活儿,则基本由妇女们承担,她们一边聊着家长里短,一边慢悠悠地干活,任务重了,就打人海战术。 在整个婚礼流程中,早晨迎亲队伍所需人数最多,最为热闹,真正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婚礼的副总管是堂侄的两个亲叔叔,他们的脸上一直洋溢着喜悦与幸福。他们才是真正的掌权者,只是不愿体现出不放心别人,才选择一个有威望的人来压阵。实际遇到事儿,总管也要听这两位副总管的。 林秋生的父亲被安排去大厨房烧柴火,抱柴、劈柴、烧柴,也是一个特别辛苦的活儿。 看到这里,林秋生心中不禁大怒,觉得总管这是在故意小瞧他们家,就因为他们家在外边没有出头露面的人。 再往下看,许多在村里有点头面的人物,都被安排了相对轻松、体面的工作,比如具体招呼看客、记账、招待戏团等,这些工作,又露脸,又相对清闲。 当看到最劳累的挑水岗位上,竟然写着自己的名字时,林秋生顿时血涌上头,他大步流星走进院子,看到总管正在指挥着别人搭帐篷,那指手画脚的样子,更加深了林秋生心中的不满。 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气势汹汹质问:“谁安排的我父亲烧柴火,我挑水?” 总管头也不抬,只是用眼角余光斜视了他一下,语气平静地说:“我们几个总管共同商量安排的,怎么啦?” “我父亲那么大岁数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劈柴烧柴?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一般都是当看客或者主管,为什么偏偏让他干活?这不是欺负人吗?再说了,谁都知道挑水要到水库去挑,这活儿最累人,为什么安排我?这不是欺负人又是什么?” 林秋生愤怒的大声质问,声音在院子里回荡,仿佛是对上天不公的呐喊。 总管这才缓缓转过头来,冷冷地说:“你父亲不善言辞,也没经历过大场面,让他去迎亲或者当看客,要是出了岔子,滴汤漏水的,亲友们提意见怎么办?再说了,回来的这些人当中,大多是坐办公室的,哪里干过什么重体力活?而你年轻力壮,又在煤窑干过苦力,你不挑水,让谁挑?” 林秋生脑海中迅速回想着刚才看到的分工表,这时才突然意识到,那些卖苦力的年轻人大多都没有回来,回来的基本都是在城里坐办公室的人。 想到这里,他的怒火更旺了,大声吼叫:“我有事回不来,你为什么非要强逼我回来?为什么别人不回来就没事?” 总管听了他的话,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你有本事,也去考个大学,坐办公室啊。再说了,煤窑的工作离了谁还不转了?” 林秋生听了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他顺手抓起身边的一个白铁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 吵架声、摔杯声,震惊了周围正在干活的人们。大家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们两人,脸上露出了好奇与兴奋的神情。许多人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在一旁开心地观战,只希望这场冲突大戏更精彩些,日后向别人说起也才更有味。 就在他们两人争吵不断的时候,办事的主家不便出面调解,只好急忙去找林秋生的父亲。 此时,林秋生的父亲正在外面帮忙垒灶台,听说儿子回来了,正在院子里和总管吵架,心中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匆匆赶了过来,心中充满焦急与担忧。 一见到儿子,正准备开口说话,总管却抢先一步说:“你儿子好威风啊!在煤窑当了个班长,回来就六亲不认了,还来找我质问。” 林秋生的父亲赶紧陪着笑脸说:“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 林秋生正在气头上,看到父亲一味地唯唯诺诺,心中更是不满,犟嘴道:“人家就是看咱家老实,才会这样欺负人。” 父亲也不愿对儿子发火,只是使劲摆手,说道:“你别说了,干点活还能累死人?这是给自家人干,又不是给外人干。再说了,你弟弟马上就要结婚了,咱们不干,人家到时候也都不干,这婚礼还怎么办?” 总管就势打断了他的话,冷冷说道:“你二小子结婚,我可不能再当总管了。你家的事,我可不敢管,到时候还是找别人吧。” 总管的这番话,犹如一盆刺骨冷水,瞬间浇醒了林秋生父子。尤其是林秋生,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懊悔与恐惧,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便不再吭声,那眼神里透着一丝慌乱。 他父亲也深知事情的严重性,一边呵斥林秋生让他走开,一边赶紧对总管说好话:“您是长辈,和他一个小辈计较什么。到时候总管还是您,您不管,谁管呢?” 林秋生听到父亲赶他走,便赶忙顺着台阶下,快步走开了,生怕事情进一步恶化,那背影里透着一丝狼狈不堪。 总管见状,又冷笑一声,说道:“他还知道我是长辈吗?对待长辈就这么没有礼貌?你最好还是找别人当总管吧,我这分工都没人听。” 周围的人看到林秋生走开了,纷纷围拢过来劝说总管:“他是个晚辈,您别和他一般见识。该管还得管,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太计较。” 总管见大家都来劝,也知道不能把事情闹得太僵,毕竟他心里也担心会影响婚礼的正常进行。于是,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叹了口气说道:“总管这活儿可不是人当的啊。一人一个心思,谁都有自己的难处,可家里的事还得靠家里人来办啊!都挑挑拣拣,都借口忙不回来,这事儿可就办不成了。” 那声音里透着疲惫与心酸,就像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林秋水在电话里听母亲说了堂弟的遭遇,心中五味杂陈。 他忽然明白,所谓“传统”,有时不过是权力与压迫的遮羞布。 道德绑架、亲情绑架、舆论绑架,往往发生在最亲最近的人之间。 而真正的亲情,不该是绑架,而是理解与成全。 可这道理,又有多少人真正懂得?又有多少人敢于揭穿? 争吵归争吵,不改婚礼喜庆的主调。道理归道理,生活有时不遵从那个。它有它的规矩,它有它的法则。婚礼的仪式,还是照常隆重举行着。别急,这就给您展现一套全过程、分步骤、独具山区特色的、详细婚礼流程图和教科书。 第四十九章婚仪喜宴 院子外的一角,新盘好的两个柴火灶正起劲燃烧。 两个大铁锅,那容量大约能有自家铁锅的五六个大,锅里的山泉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着,冒着一簇白雾。一锅要煮爽滑劲道的面条,另一锅炒的是香气四溢、大杂烩的粉条豆腐肉块白菜卤汤。那浓郁的香味,顺着热气飘散开来,弥漫在空气中,扩散到马路上,不由你装睡,不由你不来。 人们有的坐在桌旁,有的站在石头块上,有的随性蹲下,有的边走边吃,人们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地聚在一起。他们端着大细碗,一边吃几口,一边说笑两声,空气里充满着欢乐喜庆的气氛。 林秋水与妻子陶娇娇、女儿林溪回到家中的时候,夜幕已是悄然降临。走进院子,只见众人星星点点,姿态各异,都在享用着丰美的晚餐。林秋水一家热情地与众人打着招呼,随后拿起碗筷准备用餐。 总管瞧见林秋水,快步走来,寒暄几句后,转头指着门口的方向,说道:“看到大门口的分工表了吧,你负责早晨迎亲,吃完晚饭早点歇着,明天可是辛苦着呢。” 平日里,林秋水回村总是豪爽地掏出好烟,递给众人。对这位总管,他自然也是不敢怠慢,格外关照,每次必送上一两盒好烟。或许是这份特殊的情谊吧,总管在安排工作时,对林秋水心照不宣,另眼相看,总给他派些既体面又露脸的活儿。 林秋水一听,一手端碗,一手从兜中掏出两盒新出炉的樱花烟,笑道:“这是新出产的特级品,叔叔您尝尝味儿怎么样,还能抽吗?” 总管满脸堆笑,接过烟说:“烟厂的好烟,那还能差得了?我得收起来,回去慢慢品。”说着,就迅速把烟揣进衣兜里,省得好事的人过来分享。 婚礼当天,凌晨四点多,山村仍沉浸在静谧的梦乡中。事先定好的两名放炮人,开始在街上放炮,那是叫醒的号令,不必一家一家挨个去叫。清脆的炮声,在清晨显得更加轰鸣,更加刺耳,一排排急促的炮声,打破了夜空的宁静,也唤醒了沉睡的人们。 当人们揉着惺忪睡眼,来到婚礼主家集合时,已近五点,那是约定的时间。随后,林秋水仔细清点迎亲人数,确保无一遗漏。众人吃完早饭,排好整齐的队伍,带上各自携带的物品,五点半准时出发。 按照当地风俗,邻村的新娘必须步行迎接,距离稍远的,则是开车去接,到村口下车。如果路途特别远,就把新娘和家属接到附近宾馆作为新房。这次堂弟的新娘来自本乡邻村,步行四十多分钟就可抵达。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来到新娘家,在那里象征性地闹腾一番之后,与新娘家送亲队伍会合。林秋水与新娘家送亲主管进行了简短友好的交流衔接。六点三十八分,这个被视为吉时的时刻,扩大了的迎送亲队伍一路锣鼓,踏上归程。 那长长的迎送亲队伍,就像社火队伍里一条蜿蜒的巨龙,从头到尾绵延半里多地。 队伍最前方,两排放炮开路的六人,站立道路中央,适当拉开距离,手中二踢脚、鞭炮、礼花、锅子火此起彼伏响个不停,热闹是主基调,开路是小心思,他们是第一梯队。 紧随其后,两个小孩举着特制布伞,六个小孩挥舞着颜色不同的彩旗,这些六到十岁左右的孩子天真烂漫,笑容灿烂,为队伍增添了一抹亮色,象征着锦绣未来,象征着人丁兴旺,这是第二梯队。 第三梯队是新郎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们,他们早被好事的邻居们精心画上彩妆,头顶戴着用烟盒酒盒制成的五颜六色帽子,脸上被画的像丑角、奸臣一样,反正越难看越好,越丑陋越美,每个人模样都十分滑稽。这一梯队的夫妻必须成双成对并列行走,队伍中有个小领导,通常由光棍汉或丧妻者担任,手持随手找来的木棍,比比画画、指指点点,象征性管束教育。然而,真正管束这个梯队的是村里爱闹的妇女们,她们一会儿指挥众人转圈扭跳,一会儿要求夫妻单独起舞,对不认真配合者,连笑带喊,不时推搡,非要众人完成指定动作,才准许前行。 这个环节最为耗时,却也异常热闹,是迎接环节的核心之要。围观的人们不时起哄,点名让某某夫妻表演节目。被点名的夫妻虽然羞涩,却也只能配合,直到众人满意为止。公公婆婆是这一梯队中被闹的主角,新郎的亲叔亲婶也难以幸免,他们大多被化成黑白脸、滑稽像的模样,常常引得路人哄堂大笑。这里的节点是必须有人画,必须有人闹,如果没人闹,甚至闹得人很少,村里人会笑话你家人缘差、没人理的。 第四梯队是负责拿东西的家人,一路向围观者分发喜糖,递出喜烟,老太太、小孩一般都会在这里抢些讨喜之物,也在分享大家的喜乐。 第五梯队是由八人组成的锣鼓队,起初是本村戏剧团成员,后来换成了专业婚庆锣鼓队,他们敲锣打鼓,音调喜庆,节奏明快,为队伍增添了热烈的喜庆氛围。如果家里条件差,人数会少些,但是,锣鼓队绝对不会少,毕竟,这是婚礼,这是造势,平时少吃一口就节省出来了呀。 第六梯队是迎亲队伍,林秋水等人就在其中。这些都是比较亲近、有些头面的人们,气势必须稳稳的,排面必须大大的。 随着时代变迁,汽车迎亲流行起来,新郎新娘的车队成为第七梯队,位于队伍中间,格外显眼。 第八梯队是娘家人的送亲队伍,他们盛装打扮,护送新娘到婆家。 第九梯队是秧歌队和洋鼓队,这一梯队规模最大,约二三十人,基本由妇女组成。她们身着统一的红色制服,头戴红帽,一人一面洋鼓,边走边敲,步伐整齐,节奏铿锵,热烈的气氛,绝对能点燃整个山村。 迎亲队伍自从走进村口后,就严格排好队列,在村里大街上缓缓前行,道路两旁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上了些年纪或与主家关系亲近的人,早早搬来凳子,坐在道路中央,脸上挂着笑容,笑着索要烟糖,满意后才肯让开。 无论是用锅底灰抹脸的调皮举动,还是拿棍子敲打跳舞的人们,那欢乐场景,相当喜悦,相当热闹。还有那当街拦路,索要烟糖的夸张有趣画面,仿佛交易的滑稽瞬间,其实都出自平时关系极好之人,他们是专门来给婚礼捧场,增添更多欢乐的。如果一路上没人拦截,没人闹场,反被视为主家人缘不好,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儿。 迎亲那天,阳光也仿佛被这喜庆氛围所感染,格外明媚,格外灿烂。一路上,炮声震耳欲聋,好像要把喜悦传遍山村每一个角落,锣鼓喧天作响,欢快的节奏敲打着人们欢喜的心弦。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迎亲队伍热闹非凡,人们载歌载舞,步伐轻盈,那热闹的阵仗赛过过年时的秧歌队、社火队、戏剧队,整个山村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空气中弥漫着甜蜜幸福的气息。 当迎亲队伍回到家时,天色大亮,已近八点。林秋水作为迎亲主管,掌握着时间节奏,或快或慢,只为踏准进门的时间。几点不是固定的,七点、八点,甚至九点都行,但是,分钟必须掐准,必须都带八,比如,八分,十八分,二十八分,以至五十八分。只为精准按照吉时进门,这一点可十分重要,进门时,无论主家,还是有心的观众,都会看表的,半点也不能差。好在,林秋水经验丰富,宁可提前到达门口,等待吉时,也绝不快步急赶,乱了队形,乱了分寸。然后,林秋水身姿挺拔走向娘家人,面带自信的微笑,热情地陪着送亲队伍吃菜喝酒。 依照山村习俗,送亲队伍待遇极高,上午两顿、下午两顿,每顿饭都是精心准备,丰盛至极。毕竟,娘家人是婚礼上的主宾,容不得丝毫怠慢,他们的到来为婚礼增添了庄重与温馨。 上午十一点起,宾客们开始陆续到来。同学、同事等各方亲友,每支队伍抵达时,都会一阵鸣炮,告诉主家有客来了,主人家迎客主事带着锣鼓队出门去热情迎接,表达热情欢迎之意。 流水席场地,一般选在大院子及门外宽敞的平地,阳光洒落下来,温暖而又明媚,为婚礼喜庆更添氛围。 十二点整,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准时拜天地。这时候,就连干活的人们,也停下手中的活计,来到院子里、房顶上,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这对新人身上,这可是婚礼的重中之重啊,这可是看陪嫁物品丰盛与否的露脸时刻啊。 娘家人陪送的物品一一展示,汽车、摩托车、电器和钱等无法现场展示的,由专人拿着清单大声念出,每一件物品都饱含着娘家人对新人的美好祝福。 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妻对拜时,场面很搞笑。姐夫嫂子等亲人们开始闹场,欢笑声此起彼伏,将婚礼气氛推向高潮。房顶上、院子里、围墙上都站满了人,大家伸长脖子,想要见证这幸福时刻,沾沾喜气,释放一下久违的笑容。 典礼结束后,新郎牵着新娘的手,满脸幸福地逐桌敬酒。流水席上,宾客们有的刚坐下准备用餐,有的已吃完专等来敬酒,大家要仔细看看新娘子俊不俊,美不美,然后送上每个人的祝福。 流水宴席热热闹闹的持续到两三点钟,才近尾声。按传统,自家女儿女婿作为上大礼的亲戚,应当得到高档次的招待。但实际运行中,女婿们工作忙碌,时间紧张,女儿们也不愿单独用餐,想与娘家人趁此机会团聚热闹,所以也在婚礼结束后一起吃饭喝酒。不过就算如此,这顿饭也毫不含糊,色香味俱全的炒菜,把桌子摆得满满的,烟酒饮料一应俱全,而且,质更好、量更大、样更多,满是对亲人们的热情与关爱。 吃饭时,一位堂姐笑容满面地对邻桌的林秋水说:“你外甥龙龙今年毕业后,也在太平工作呢,你可得多留意,给介绍个对象呀。” 林秋水随即笑道:“姐,你想让龙龙找个啥样的姑娘?” 堂姐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说:“就照你找对象的眼光来,找个像娇娇这样的,我们都可喜欢娇娇了。人家娇娇可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在咱村里一点架子都没有,从来没有看不起村里人。认识她的人,哪个不夸她?我们龙龙找媳妇,就得找娇娇这样通情达理又贤惠的。” 的确,林秋水深切感受到村里人对陶娇娇的喜爱。每次回村,人们见到他,第一句总是急切地问:“娇娇回来了没?”第二句才关心他和其他事。有了女儿林溪后,顺序变成第一句问娇娇,第二句问溪溪,第三句才说别的。如果林秋水和陶娇娇一起遇到村里人,大家一定会热情拉住陶娇娇的手,嘘寒问暖,说个不停,那场面温馨美好,让林秋水感叹娇娇人缘之好,自叹不如。 自从陶娇娇嫁入林家,她对公婆的孝顺令人称赞。母亲四季的衣服,娇娇每年至少买四身,每个季节都精心挑选,保证至少有一件新衣,过年的衣服更是精挑细选,款式新颖、质量上乘。村里人见了,无不羡慕夸赞,直夸娇娇孝顺。她把婆婆打扮得年轻了许多,许多人见了林秋水的母亲,都不敢相信她是农村人,反倒觉得像城里的时髦老太太。 村里人自然羡慕,与娇娇接触过的邻居更是对她赞不绝口。娇娇在村里口碑极佳,许多人给儿子找媳妇都以她为标准,希望能找到像她这样平易近人、谦和贤惠的好媳妇。娇娇虽名字娇柔,生活中却坚强独立,与人交谈时,总是面带微笑,声音柔和,让人如沐春风,村里男女老少都爱与她交往。 吃完饭,临近傍晚,林秋水与陶娇娇手牵手,怀抱着可爱的女儿林溪,坐上回市里的公交车。 剩下的人们则忙碌起来,打扫卫生、收拾桌椅、洗碗洗盘,分工明确,井然有序。直至晚饭后,村庄才渐渐恢复平静,这场热闹的婚礼,在每个人心中都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回忆。 林秋水和家人坐在公交车上,回想起婚礼的台前幕后,心中忽然涌起感慨:“这山青水秀的家乡,既有淳朴的乡情,更有世俗的势利;既有亲友的帮忙,更有丑陋的算计;既有亲近的血缘,更有利益的博弈;既有生活的贫穷,更有人性的丑陋。规矩与地位交织,亲情与利益捆绑,这人世间烟火的百态,既让自己如痴如醉,又让自己痛恨不已。” 林秋水低头看着熟睡的女儿,轻轻将她搂进怀里,目光看向远方。 他知道,这场婚礼,不仅是一场喜事,更是一次灵魂的觉醒。 喜宴中,人们总是抽着烟过来找林秋水,让他辨别真烟假烟。林秋水已经戒了烟,只能从卷烟外表去判断,有的一眼就能看出真假,有的却需要掂量半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分得那样清楚啊。不过,一场焚毁假烟的硝烟,正在太平市熊熊燃起。林秋水他们又忙活了起来。 第五十章:烟锁迷城 2003年的秋末,太平市笼罩在一层浓浓的烟霾里。 夕阳西下的时候,整个城市像是被罩在一个巨大的发旧毛玻璃罩子里,连太平市的标志建筑世纪公园旋转塔,都只剩下半截模糊的影子。 下班后,林秋水推开家门,客厅电视里正放着太平市新闻。爱人陶娇娇骑车先回来,正在做晚饭:“怎么今天回来完了?” “雾霾太大了,不敢走太快,也怕呼吸急促,心肺吸入太多雾霾颗粒。” 他放下手里的公文包,今天在卷烟大世界查了一天的账,满脑子都是数字在搅和。正要去厨房帮忙,电视里主播的声音震耳严肃起来。 “现在插播一条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下午,我市公安部门与烟草专卖局稽查大队展开联合执法行动,在康山县增村查处一处特大假烟制造窝点……” 林秋水顿住脚步,转身盯着电视屏幕。画面晃悠得很厉害,一看就是随行记者手持摄像机移动中拍摄的。五辆警车和烟草稽查车在乡间土路上颠簸,车后扬起一片尘土。镜头扫过路边枯黄的玉米秆,最后停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养牛场前。 陶娇娇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乖乖,这不又是增村吗?前年不是查过一回了吗?怎么又复活了?” 养牛场看起来十分破败陈旧,几头黄牛懒洋洋地卧着,眼神看向抓捕场面。 当执法人员掀开养牛场粪堆下的一块铁板时,就连见多识广的记者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镜头猛地向下,地下竟然别有洞天。 电视里,执法人员亮出搜查令。工人们四散奔逃,却被包围起来的执法人员逮个正着。 陶娇娇把手中的水果都惊掉了:“我的老天爷!这底下挖得比足球场还要大!” 何止是大来形容,简直可以称得上壮观。林秋水扶了扶眼镜,凑到电视前细看。他心里暗自盘算,地下空间少说也有一个半足球场那么大,一排排机型混杂的卷烟机嗡嗡运转,传送带上输送着金黄的烟丝,几个正在操作的工人,被依法拷了起来。 主播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根据现场查获的生产记录,这个窝点月产能达一千大箱假烟左右。” 林秋水心里咯噔一下。他是烟厂的老职工,自然知道这一千大箱是什么概念。老百姓说的一箱是50条烟,可烟厂说的一大箱是250条烟。这一千大箱,就是每月二十五万条假烟。 他下意识地算了一笔账,就算一条假烟只赚一块钱,一个月也是二十五万元的利润进账。增村假烟年产量一万两千大箱,太平卷烟厂全厂两千多号人,忙活一年,产量也才二十万大箱。这么一个地下假烟窝点,谁能想到,生产力竟如此强悍。 这一夜,林秋水翻来覆去没睡好。梦里全是那些嗡嗡作响的淘汰卷烟机,怎么瞅怎么眼熟。 第二天一早,他提前半小时走进审计处办公室,准备翻阅这两年烟机报废的资料清单。 没过一会,审计处的人马也都到齐了。 还没有走进办公室,就听见走廊里审计员赵起田的声音:“昨晚的太平市新闻看了吗?那机器太眼熟了,跟咱厂卷包车间报废的那几台老设备一模一样!” 刘倩倩的高跟鞋声,格外清脆:“要我说,说不准就是咱们厂报废的设备,被人倒腾出去了。前几年设备部倒腾备件那档子事,你们忘了?” 林秋水在自己屋,听着隔壁的热闹讨论。他打开柜子,取出厚厚一摞审计台账,那是五年来的设备和备件报废记录。烟厂每两年集中报废一批设备和备件,按照烟草专卖法规定得拆解以后,当废铁卖,可这里头的门道,可是有些玄乎。 林秋水正在认真查阅型号,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厂办打来的,让他立刻去厂办二楼小会议室开会。 他推开会议室的门,冯铁牛厂长、段海军纪委书记、监察处长常欢都在,个个脸色铁青。 冯厂长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位,推过来一叠材料:“小林,你先看看这个。” 林秋水拿起材料,才翻两页心就沉了下去。这是太平烟草专卖局转过来的增村假烟案突击审讯记录。原来那些被抓的工人一开始还嘴硬得很,都说自己是雇来干活的,什么都不知道。可公安顺着银行户头、流水账一查,竟查到了增村村长高二囊的头上。 材料里附了村长高二囊银行对账单的复印件:每个月都有五六十万进账,备注栏清一色写着农副产品销售。林秋水冷笑,什么农副产品这么值钱?如果真是那样,农民背井离乡进城打工图什么? 纪委书记段海军重重哼了一声:“再往后看,高二囊只肯承认是自己一个人干的。” 林秋水翻到后面,是十几份村民的证词。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增村的假烟是好几家人合伙开的,从县政府到公安局再到乡政府,都有人暗中入股。这几家合伙的人家,当初据说还立了血书盟约,出了事自己扛,绝不牵连别人。扛事的人,家里老小后半生都有人照应;要是谁敢泄密,全家都得遭殃。最后还咬破手指头,血迹重重按在纸上,染红了每个人的生死契。 监察处长常欢气愤地说:“难怪增村假烟打了二十年打不绝!这根本就是个有组织有保护伞的犯罪团伙!” 冯厂长掐灭烟头,声音沙哑:“现在公安局查到,假烟厂的设备和备件,一部分直接来自咱们厂的报废物资,一部分来自改装咱们淘汰烟机的机修厂。今天把你们叫来,就是要成立一个专案调查组,监察处负责找当事人询问记录,审计处倒查咱们厂五年来所有报废物资的去向。总体上段书记总抓,审计处和监察处具体实施,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找我。” 回到办公室,林秋水立即召集处里人员开会。五个人立即行动起来,到财务部、设备部把《设备采购台账》《报废审批表》《库存盘点表》全都翻了出来,办公室顿时被账本淹没了。关键的报废清单,只有财务提供,但没有部门盖章和人员签字,设备部说报废清单找不到了。 这一查就是两天。半夜前,审计办公室的灯就没灭过,泡面的味道混着烟味,熏得人头晕眼花。 第二天深夜,终于把所有的报废清单,全都归纳整理出来了。 赵起田指着2000年的一份备件报废审批表:“看看这个!2000年报废才使用了六年的三台卷烟机,理由是型号陈旧,效率低下。” 林秋水也对着表格细看,眉头越皱越紧:“卷包机专用轴承,今年还打报告要采购,怎么会库存积压?” 更蹊跷的是审批表上的签名:设备处副处长蔡根生、采购员张建平、库长石跃。这三个人林秋水都熟,蔡根生是厂里的老资格,眼看就要提处长了;张建平是个大滑头,整天和供应商称兄道弟;石跃更是出了名的爱占便宜,每月光领钳子改锥都要好几次。 与监察处沟通情况后,林秋水、赵起田与监察处长常欢、监察员祝玉田一起来到设备部。 “2000年那批轴承,为什么刚采购两年多就报废了?”祝玉田单刀直入。 张建平回答:“机器更新换代,旧轴承用不上了。” 林秋水平静地说:“好像不对吧。那批轴承对应的是1997年的卷烟机,现在卷包车间还在用着。” 正说着,蔡根生回来了。见这阵仗,脸色顿时沉下来:“两位主任,这么大阵仗,有何指示?” 常欢说:“我们有一些问题,需要核实。近五年来两次报废,总价值五百三十万。其中二百六十七万是近五年采购的备件,按厂规,报废要经过几个部门共同鉴定,然后厂领导批准。鉴定报告呢、报废清单呢?我们需要核查一下。” 蔡根生说:“报废请示、鉴定和审批报告都有,在档案柜放着呢,手续肯定健全,要不然财务也不会入账的,我可以拿给你看。” 确实,报废档案中会议纪要、请示、鉴定、审批报告、人员签字等都资料齐全,但却唯独少了最关键的部分,报废清单。当林秋水询问报废清单时,蔡根生支支吾吾,一会说有,一会说档案室给丢了。 就在这时,常欢手里拿出公安局转过来的一张银行单据:“蔡处长,这个解释一下?有两笔款从康山县汇到你的户头上。” 蔡根生的脸唰地白了:“我在技术上帮过他们。” 真相很快水落石出。原来蔡根生几人早就和郊区一家机修加工厂、收废品的、增村假烟厂勾搭上了。备件表面上卖给收废品的,实际是假烟厂找的代理人,直接拉到郊区机修加工厂,对备件,有的简单除锈润滑,有的进行局部维修换件;对简单拆解后的烟机设备,在设备部人员技术指导下,进行组装复原,最后都卖给增村假烟厂。烟厂这边,程序也是分工好的,蔡根生负责签字批准,张建平负责超量采购,石跃负责把好备件偷偷运出去,按坏备件充数报废。 更离谱的是设备处的技术员吴晓明。这人原是卷包车间维修工,手艺好,竟业余时间偷偷去机修加工厂和假烟厂当技术顾问,一次机器维修就能拿好几千。这几年下来,额外收入超过了他十多年的工资。 监察处长常欢告诉林秋水:“他们不光卖设备,还技术售后支持。假烟厂的工艺和咱们厂差不太多,都是吴晓明教的。公安还查到,县烟草专卖局和县公安局都有人收好处费,一有检查就通风报信。” 事情越挖越深。公安局在蔡根生家搜出二十多万现金,几张银行卡里还有三十多万。这些年,蔡根生、张建平、石跃、吴晓明的非法收入加起来竟有一百来万,顶一个普通烟厂工人挣几辈子的。 但最让林秋水心惊的是监察处长最后那句话:“蔡根生交代,上面还有人。每次报废设备,都要给上面的人分好处。增村的保护伞,不止在县里,市里也有人。” 几天后,法院判决书下来了,蔡根生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张建平、石跃四年有期徒刑,吴晓明三年半有期徒刑。 厂里对判刑人员一律开除,所以,这些人也都得到了严惩。 据说,蔡根生表示不服,并把几年前设备部赵新军他们偷卖烟机的事咬了出来,说:“几年前,赵新军他们偷卖烟机备件,处理结果都只是免去职务、调动了岗位,我为什么却被判处这么重的刑法?” 法官一句话就顶了回去:“他们只是偷卖烟机,你和假烟窝点串通一气,倒卖设备和备件,两者性质严重程度不一样。” 蔡根生这才不说话了。 晚上回家,林秋水去看太平新闻。增村的假烟被集中焚烧,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空。但他知道,只要那些藏在暗处的保护伞还在,假烟窝点就还会死灰复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虽然用在这里很不恰当,但也极其形象地说出了现实状况。 好在,不久,国家烟草专卖局对于烟机报废、烟机备件报废,做出了更加明确的、具体的严厉规定。报废烟机设备和备件,必须全程现场录像,用切割机把烟机设备切割粉碎,单块重量、尺寸都做了明确规定,对于烟机备件,不仅切割,而且碾压成铁片,彻底堵死了假烟窝点的念想。切割碾压必须全过程录制录像,报废现场必须有专卖局人员监督、烟厂几个部门共同参加,共同签字,所有人必须亲自签名,以示负责。录像及报废记录都要求一式五份,报省市烟草专卖局各一份,烟厂留存三份备查。 自此,报废烟机设备、备件被假烟厂利用的情况彻底根除杜绝。假烟厂从此也走向气息奄奄,终归灭亡的结局。 如果说假烟的制造纯粹是地下,被彻底扫灭是迟早的事儿。那么地上的、公开的真烟假销,你又如何定义?且看这场卷烟出口中暗藏的玄机和刀锋。 第五十一章:卷烟出口 临近年关,太平市绵河北岸的隆兴县王家庄,村东那栋气派的二层楼门口,两盏红灯笼在寒风里晃来荡去,给门前带来了喜气和暖意。 王忠生把豪华奔驰车停在自家院门口,踏着厚厚的大雪往家里走,手里拎着大包小包,那都是给家人们买的俄罗斯特色礼物。 刚进院,就听见屋里传来熟悉的擀面包饺子的声音和阵阵欢笑声。他用身体倒推开屋子虚掩的防盗门,一家人停下手中的动作,齐刷刷看向他。 弟妹眼尖,把手里的擀面棍猛地放在案板上:“哥你回来啦,咱妈从昨天就开始念叨你了,你终于回来了。” 王忠生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在客厅地柜上:“大雪天气,走得慢了点。娘呢?” 正说着,母亲从厨房走了出来:“忠生,你可回来了!以后坐飞机火车回来多好啊,开汽车让人太揪心!” “娘,这有啥担心的。我一路走一路玩,所以回家时间长了点。” “快洗手,歇一会。饿了吧?锅早已开了好多回了,就等着你回来煮饺子呢。” “娘,我还真有点饿了呢,总想吃上娘包的肉饺子,外头饭店的饺子,再金贵也没有娘包的饺子香。” “那还不好说?你坐着,我这就去给你煮饺子。” “娘,我这回在家待的时间长,过完十五才走。” “那可好。好吃的让你吃个够。正好,家里的亲戚你也都去串串门。” “我爹呢?他干啥去了?”王忠生问。 “每天在隔壁打麻将呢,不到饭点不回来。” 王忠生转向弟妹:“忠平呢?怎么也不见他?” “哥,你可得好好管管他,他就听你一个人的话。这大冷天,他又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去钓鱼了。天气再冷,家里事儿再忙,也挡不住他。” “钓鱼,也是个磨炼性子的好事。我看着,忠平比以往性子沉稳多了。” “嗯,那倒是,他现在的脾气倒是好多了。” 正说着话,他父亲闻风回来了。 “爹,今天手气怎么样?”王忠生笑着问候父亲。父子之间的问候,就是这样含蓄。 提起玩牌手气,王忠生父亲满脸开花,来了劲:“今天手气好得没法说。一会清一色,一会一条龙,一会杠上开花。这不把他们都打急眼了,听到汽车声,他们就把我撵回来了。” 王忠生笑着从皮包里掏出几沓崭新票子递给父亲:“输赢无所谓,只要您开心就行。这是给您的打麻将零花钱。您只管放心打,不用担心钱。” 然后拿起几张存折,递给娘:“娘,这些是儿子孝敬你们的。开了春,买一辆小汽车,买一辆大卡车。大卡车忠平开,挣点吃饭钱。小汽车给家里用,让我爹和忠平学着开。” “你爹绝对不能开,太爱喝酒,出了事儿就是大事,摸都不能让他摸一下。” “那就让忠平开。拉着您二老到处转转。” 这时,弟妹说话了:“哥,我在家也没事,又年轻。咱爹喝酒,忠平开大卡车,让我学着开吧。” “那更好。你就负责把爹娘伺候高兴就行,哥不会亏待你。” 一家人正说着,屋门被推开,表弟陈谦成手里拎着个袋子,里面装着两瓶老白汾酒和两条烟。 陈谦成嗓门亮堂,把袋子往桌上一放:“哥,你可回来了。听说你今天要回来,我值完班就急忙赶过来看你!” 王忠生拉他坐下,倒上杯热茶:“还在烟厂干吗?成品库的活儿累不累?” “倒也没多累,就是看不到前途。我们烟厂现在可愁坏了,成品库压了八万多大箱烟,快赶上半年的产量了!厂里到处搞卷烟促销,可就是卖不动。” “你们厂就没想过往外销?比如卖到俄罗斯?那边消费品缺得很,卷烟肯定应该好卖。” 陈谦成挠挠头:“谁不想啊?可没门路。听说厂里前年试过往东南亚开拓,没卖出多少。” “说不定哥可以帮你们厂把烟卖到俄罗斯。” 陈谦成大喜过望:“哥,要是你真的把这事儿办成,厂领导还不得把你当活菩萨供起来!” 王忠生拍着胸脯说:“老弟,到时候,你给我引荐一下你们厂管事儿的领导,哥去跟他们谈。这事要成了,对厂里、对你、对哥都是好事儿。” 陈谦成合不拢嘴地说:“哥,要是这成了,你弟也不得跟着你沾光?成品库我实在待腻了,你见领导时,再捎带给我说句好话,把我调科室去,打杂都行。” 王忠生想都没想:“这事儿好办,只要出口烟的事情谈妥了,就让你到烟厂销售部门,专门跟哥对接。别人我还信不过呢!” 陈谦成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哥,我就知道你当了大老板不会不管我!小时候我可是你的忠实跟屁虫。” 正月初八,烟厂开工第一天,陈谦成先找库长请假,库长一听是联系卷烟出口的大事,立马让他搭乘运烟车回厂,还一个劲地说:“真要能把烟出口到俄罗斯,你可就给咱们厂立大功了!” 陈谦成怀着激动的心情,敲开仓储处处长孟宏韬办公室的门。孟宏韬正在修改关于租赁仓库的申请,见是他,没好气地说:“你不在库里干活,跑厂里干啥来了?” “孟处长,有一件天大的好事儿给你汇报!”陈谦成凑到办公桌前,把表哥王忠生能把烟出口到俄罗斯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 孟宏韬猛地站起来:“你说的当真?没有和我开玩笑?” 陈谦成赶忙补充:“千真万确!我表哥在海参崴开国际贸易公司,是个大老板,专做进出口,他说先出口五百箱烟试一试。” 孟宏韬二话不说,立刻拉起陈谦成的手,就往厂长办公室走,一路叮嘱:“这可开不得玩笑,厂里早就想出口卷烟了,一直找不到门路,这回可算办成了。” 冯铁牛正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听了汇报,他皱着眉接过王忠生的名片反复端详:“你表哥真有这本事?不会是唬人的吧?” 陈谦成急忙说道:“冯厂长,我表哥在隆兴县是出了名的大能人,资产上千万,海参崴真有他的公司!他说想和您见个面,具体的条件当面谈。” 冯铁牛掐灭烟头,沉吟半晌。太平烟厂这两年效益不好,卷烟积压,工人工资都两次延迟发放了。要是真能打开国外市场,还能享受国家出口退税政策,那可真是雪中送炭。他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对陈谦成说:“行,约你表哥明天世纪大酒店见个面,当面好好谈谈。” 第二天晚上,世纪大酒店牡丹厅里暖意融融。冯铁牛带着主管销售的副厂长张国槐、办公室主任宋辉早早就到了,陈谦成手里拎着几个单位的礼盒,提心吊胆跟在最后面。 不一会儿,王忠生带着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进来了,姑娘穿着红色连衣裙,手里拿着黑皮包,笑起来花枝乱颤。 冯铁牛几个人赶忙站起来迎接:“王总,你好!久仰大名!” 王忠生快步上前握手:“冯厂长,我也是久仰大名!这位是我的秘书安娜,俄罗斯人,以后对接少不了她。” 大家就座后,服务员端上丰盛的菜肴,茅台酒香四溢。 三杯酒开场后,冯铁牛端起酒杯:“王总,咱们开门见山。听说您能帮我们厂把卷烟出口到俄罗斯,不知是不是真的?” 碰杯后,王忠生豪爽地饮尽杯中之酒:“冯厂长问得好!我在海参崴开了一家跨国贸易公司,有渠道,有人脉,咱们可以先合作五百箱试试水,走正规出口程序。我先付款,后提货,这你们该放心了吧?国内手续你们办,俄罗斯那边的销售我来办。要是合作顺利,咱们以后再加大合作力度。” “俄罗斯市场,咱们国内的卷烟好卖吗?海参崴的购买力怎么样?听说现在俄罗斯穷得很。” “俄罗斯消费品紧缺,军工尤其发达,海参崴是军港,消费力没有问题。冯厂长放宽心,我在海参崴搞贸易多年,咱们卷烟如果质量好、价格好,肯定有市场。就算首批试水不理想,也能及时调整,做生意总是要敢闯敢干。” 冯铁牛点头,看了眼陈谦成:“小陈在成品库表现不错,要是合作成功了,我们想成立一个贸易公司,让他去当副经理,专门跟您对接,您看如何?” 王忠生心中大喜,立即说:“正合我意!冯厂长诚意满满,谦成是我表弟,办事牢靠,让他和我对接,我放心。” 陈谦成眼看一步登天,心花怒放,赶忙站起来敬酒:“谢谢冯厂长!谢谢表哥!我一定尽心尽力!” 几人边吃边谈,卷烟出口的品种、数量、优惠价格都很快达成意向。 临走时,冯铁牛握着王忠生的手说:“王总,全拜托您了,我们尽快跑手续,争取早点发货。” 王忠生也开心地说:“没想到这么顺利成交,冯厂长真是个有远见、有魄力的企业家,前程远大,难以估量。” 接下来一个多月,太平烟厂和王忠生的贸易公司,分别都在紧锣密鼓跑手续。太平烟厂专门成立了太平海燕贸易公司,经营范围中,有卷烟出口的经营内容。陈谦成被任命为副经理,这一段时间,他们忙着准备出口手续,海关跑了好多趟,陈谦成天天跟着学流程。王忠生在海参崴联系海关、仓库、运输公司和销售渠道。 三月初,所有进出口手续齐备。五百箱太平烟装上火车,驶向中俄边界的漠河市,然后再转往海参崴。冯铁牛特意让人们在厂大门口放鞭炮,悬挂横幅,欢送卷烟出口的运输车辆,仪式办得简单隆重。工人们听说卷烟要出口俄罗斯,脸上也都露出久违的笑容。陈谦成站在人群里,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总算是能够出人头地了。 只不过,庆祝的背后,是懊悔;微笑的反面,是刀割。就像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正反两面的因果,有时候能让你悔不当初,痛不欲生,烟库谍影就是最好的证明。 第五十二章:烟库谍影 四月,海参崴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人在风雪中发抖。 王忠生站在海边的仓库,正满怀期待地指挥工人卸下最后一箱太平烟厂来的卷烟。 不过,接下来几天的销售情况却很不理想,出乎意料。 负责销售的公司副经理伊万满身伏特加酒气:“王总,我真的尽最大力了。我找了很多俄罗斯的朋友,跑遍了海参崴的烟摊,可是大家都说这烟价格挺便宜,就是劲儿太小,不太合口味。你看,这是这几天的销量,就卖出一百二十箱,还都是中国工人、留学生和华侨买的。” 王忠生听了,眉头紧锁。当初,他和太平烟厂商量好,这批出口烟不要清香型,只要烤烟型,没有想到,还是不对俄罗斯人的口味。俄罗斯人好烈性烟,这太平卷烟厂的卷烟销量看来还需另找辙了。 王忠生这批烟已经付款,如果卷烟积压,资金就会被长期占用。他的生意风格特点一向就是短平快,一旦风向不对,就立马掉头,不纠缠,不死磕。他心思一转,说道:“不能这么空耗着。漠河靠近俄罗斯,咱们可以把这批烟再悄悄运回漠河卖,这批烟已享受出口退税各种优惠,如果拉回漠河内销,就算降价也大有赚头。 他掏出大哥大拨通安娜电话:“你联系一下上回运钢材的车队,把剩下的三百多箱烟藏到卡车上拉回漠河,让范小田接货。” 安娜声音犹豫:“王总,这行吗?出口转内销,海关那边出问题怎么办?” 王忠生说:“没有问题。漠河海关关长儿子留学是我帮着办的,这点忙他能不帮?他假装看不见就行,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没事的,出了事我担着。” 安娜知道老板的手段和脾气,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三天后,王忠生在漠河设立的海鸿贸易公司经理范小田来电,声音兴奋:“王总!那批烟全都卖完了!我降了一成多的价,漠河烟贩都抢疯了似的!不到两天功夫,除去各种费用,咱们净赚三十多万!手里还有烟吗?我这里已经铺开市场网络了。” 王忠生没想到出口转内销这么顺,赚钱这么快。 他立即给表弟陈谦成打电话,语气得意:“表弟,这批烟刚到俄罗斯就被抢卖一空了,经销商们还急着要烟。你和冯厂长说一声,咱们趁热打铁,再来五百箱烟,你们抓紧办手续运过来。不过,这次,烟款先付一半,到货后,再付另一半。” 冯铁牛正与张国槐商量卷烟销售的事,听到陈谦成的汇报,忍不住喜形于色:“咱们的烟这么抢手啊!谦成,你表哥真是咱们厂里的救星!五百箱没问题,销售处赶快给海燕公司开票,你们海燕公司赶快跑手续,争取半个月内发货!另外,为了慎重起见,你亲自押货见你表哥,把另一半烟钱拿到再回来。” 陈谦成听了,心花怒放。自从他当上了海燕贸易公司副经理,他天天跑报关、盯物流,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却比搬烟箱子强太多了。如今合作顺利,厂里上下都对他刮目相看。 轻车熟路,手续很快办好了。王忠生让表弟把烟直接发到漠河站,其余手续自己负责。 这样,就可以省去了来回经过海参崴的环节,到货后就直接交给范小田在当地售卖。 陈谦成开心地亲自跟车押货,先是到漠河,卸货后,其它的不用他管,他又来到海参崴找表哥要尾款,也正好趁机出国旅游一圈。王忠生当着陈谦成的面,在汇款单上签了字。然后安排人车陪同,让表弟只管玩个开心。 太平烟厂门口挂起“热烈庆祝我厂卷烟出口俄罗斯突破一千箱”红色横幅,厂电视里天天播出“出口创汇、振兴烟厂”的节目,厂报也设置了出口卷烟专题报道,专门给职工发了出口卷烟特别奖,全厂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五月初,王忠生以“出口卷烟考察”名义来到太平烟厂。 冯铁牛极其重视,亲自带他到车间考察参观。王忠生又在张国槐的陪同下,来到康山卷烟成品库参观。康山库占地二百多亩,是烟厂租赁库房,两米高的砖墙围挡,墙头拉着一米高的铁丝网,仓库四角矗立着四座二十多米高的防火瞭望塔。 张国槐指着整齐的烟库,介绍说:“王总,这康山库能存十五万大箱烟。去年我们又出资新建了防火楼瞭望塔,每个塔都有警卫二十四小时值守,既能看火情,又能防偷盗,安全得很。” 王忠生抬头望塔,塔顶警卫正拿着望远镜瞭望仓库。清澈蓝天,悠然白云,他忽然来了兴致:“张厂长,我能上去看看吗?说不定能瞧见康山县全景。” 张国槐笑着说:“这塔没有电梯,爬上去有点累,你行吗?” “闲着也是没事儿,不累。” “那让谦成陪你,他熟。” 陈谦成转头对王忠生笑着说:“哥,你现在身体还行吗?这塔可挺高的,你能爬上去吗?” 王忠生说:“看你说的,小时候爬树爬墙,哪回不是我先你后?” 两人边说边走,就开始爬瞭望塔。 塔下警卫班长谢家轩脸膛黝黑,烟厂领导陪着客人考察时,他一路跟在旁边。他推开塔门说:“王总,陈经理,楼梯陡,一定注意安全,千万要小心。” 爬到顶层时,王忠生已是粗声喘气,汗珠直冒。他扶栏俯视,整个康山库尽收眼底。大约一千多米外,灰色建筑群清晰可见,停机坪上停着十几架银色飞机。 “这是哪儿?”王忠生指着问。 陈谦成顺着表哥手指的方向,说:“那是六航校,空军训练基地,每天起降声,震耳欲聋,我在库里待的时间长,早就习惯了。” 王忠生一边大赞风景优美,一边从包里掏出新买的日本单反相机,这是他通过海参崴一个懂摄影专业的老乡买的,一万多块钱呢。他让表弟给他拍照,库区、麦田、六航校方向都拍了很多,无意间拍到了停机坪上许多的战机和正在起飞降落的战机。 “这风景真是太美了,老弟,你得给我多拍几张。”王忠生对陈谦成说。 “放心吧,哥,保准让你拍个够。” 下了塔,他让安娜拿出一条俄罗斯“1918”烟递给谢家轩:“兄弟,你辛苦了,这俄罗斯烟,你拿着抽吧。” 谢家轩客气推辞,陈谦成说:“老谢,这是王总的一点小意思,你就收着吧。” 谢家轩这才接过卷烟,连声道谢,对王忠生好感倍增。 回到海参崴后,王忠生想起照片冲洗。他想起隆兴县老乡李端庭,他是吴家庄人,离自己老家只有八里地。李端庭在美国留学,现任美国快马商贸公司驻海参崴分公司的总经理,他酷爱摄影,在公司一楼开了间摄影工作室,冲洗相片可以找他。 王忠生带着相机走进李端庭摄影工作室。这间摄影室黑白相间,墙上挂满风景照,李端庭正在独自品茶。 王忠生笑问:“李总,忙着呢?” 李端庭抬头看到王忠生:“王总?你不是回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快坐,我沏好的普洱茶。” “回国呆了十来天,我昨天回来的。” “拍啥好景了?我瞧瞧。”李端庭看见他带着相机。 王忠生递过来相机:“在咱们老家的邻县康山县随手拍的,觉着风景挺不错的,你帮我洗出来,如果拍得好,就挑几张放大,挂到我公司里。” 李端庭接过相机,笑着说:“王总好雅兴,所到之处都要留影。行,今晚我就给你洗,保准没问题。” 送走客人,李端庭走进洗相暗室,取出胶卷小心放进洗片机。当那些带有战机的照片在显影液渐渐清晰时,他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他赶紧掏出专用放大镜细看,战机机型、数量、停机坪布局、机身编号都清晰可辨。 李端庭心潮澎湃,热血喷涌。他表面身份是美商总经理,实际却是美国中情局派驻海参崴的间谍,代号“秃鹰”,专门刺探俄远东情报与中国内地军情。他几次去东北,早就想拍国内军事基地了,但因守卫森严无法靠近。没想到王忠生照片里竟有如此重要的情报,他大喜过望,这可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段时间,上峰批过他几次,嫌他毫无建树,他正发愁如何窃取有价值情报呢,这不,想睡觉来了枕头,太及时,太重要了! 第二天,王忠生来取照片,李端庭用特制精致相册给他装了好多张。李端庭指着那几张战机正在起飞的照片夸赞道:“王总,你这照片拍得太好了、太美了,尤其站在瞭望塔上拍的,角度绝佳,风景优美,视野开阔,真可比得上专业摄影。我打算以咱俩合作的名义,寄回美国参加华盛顿摄影展览,说不定能获大奖呢。您看怎么样?” 王忠生听了,很是得意:“当真?我就是随手拍的,还能参展获奖?” 李端庭趁热打铁:“当然啦!这次可挑选的余地不太多,如果能多拍些不同角度的风景,以及瞭望塔和周边建筑,获奖把握会更大。您往后去太平烟厂,多拍些带来,我免费洗相还按每张五十美元买你的,照片署名咱们两个,获奖奖金归你,你看怎么样?” 王忠生一听有钱可赚,顿时眼亮心热。五十美元一张,几十张就几千美元,合几万人民币,这钱太易赚了,简直是搂草打兔子,就把钱拿到手了。他立马答应:“没问题!我下个月再去太平烟厂,多拍些带回来,保你满意!” 不过,他又起了疑:“你什么也不要,还给我钱,图什么?” “你挣钱,我出名。相片是你拍的,我可以精心后期冲洗修剪,署名咱们两个,我也沾光了。这样,咱们都有利可图。” 王忠生一听,也很开心:“那我今后就多照一些,咱们各取所需,共同发财。” 李端庭心中大喜,又与王忠生聊了许多康山库的细节,如瞭望塔高度、警卫换班、库区运输路线等,王忠生就把自己现场看到的搜肠刮肚就炫耀了个没完。 临别,李端庭又送给他两大盒新胶卷:“这些进口胶卷效质量更好、照片更清晰,你拿去用吧,我这里多的是。” 王忠生接过胶卷连声道谢,开心地离开了。 这之后,王忠生又来过几次烟库,理由是亲自押运这批卷烟。每次来库里,他都必上康山库瞭望塔拍照。照白云,照远山,照建筑,照飞机。 陈谦成每回都必陪伴左右,有时帮找角度:“哥,这方向能拍全库区还带麦田。”“这角度能拍到飞机起飞降落。” 谢家轩因为每次见面,王忠生都给他带些俄罗斯巧克力、打火机、套娃等国外小礼品。因此,他每次见到王忠生,都热情迎接伺候,跑前跑后:“王总,上回您给的巧克力,孩子特别喜欢,下次方便时,你给带两盒,钱到时给您。” 王忠生爽快应允:“说什么钱啊!朋友之间,那不见外了?有什么需要带的,你尽管说。”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熟人好友。 李端庭每次接到王忠生的照片,他都连夜洗相扫描加密发回美国情报机构。那些看似普通的风景照,在他眼里,那可都是有价值的宝贝,空军训练基地的要情,从战机起降频率、训练科目、时间节点、机型型号、装备更新到战术布局,都能分析推理得出。就连王忠生从这里买的相机、送给他的特制胶卷,都藏有微型定位器,能精准定位拍照的时间地点方位,方便情报机构后续解构分析。 这时,王忠生沉浸在销售卷烟的赚钱喜悦中。与太平烟厂合作越来越频繁,从最初的每次五百箱,再到一千箱,每次都走“出口转内销”路子,赚得盆满钵满。太平烟厂也因“出口创汇”成为省市里的先进单位,冯铁牛当年被评为“五一劳动奖”获得者,尊荣倍至。陈谦成也升任为海燕贸易公司的经理。各方都觉得出口卷烟是多赢,可是,谁又知道一张无形的间谍情报网已撒在康山库上空,更大的风暴正悄然逼近。 人们啊!都以为自己是打牌的人,没有想到最后却成了别人手中的牌。都以为自己是猎人,没有想到终究却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网,早已张开,就看在什么时机收网了。 第五十三章一网打尽 漠河的夏日,太阳金光四射,江面波光粼粼。 大街小巷的烟铺里,出口转内销烟带来的利润,让店家们犹自欢喜。 这天,松花江烟酒的店铺里,来了两个中年男人。“老板,有太平烟厂的烟吗?”没戴眼镜的那个中年男子问道。 “二位好灵通的消息,你们要买烟吗?”老板娘是一个体态有些丰腴的五十多岁的女人。 “是啊,听朋友说,这里有太平烟厂的烟,价格又便宜实惠,味道又不错,我们买两条。”那个戴眼镜的、个子略微有些矮的男子说话了。 “二位,好运气!我手里只有五条了,本来也是给朋友特意留下的。他出差了,这几天回不来,就先卖给你们。下一次再给他留。” “下次什么时候有货,我们还来买。” “听隆兴贸易公司经理范小田说,这两天就到。”老板娘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 “老板娘,这次我们先买两条。过两天我们再来,给我们留一箱。” “那可不行。我只订了两箱。我都答应出去一箱多了。” “这烟这么好卖呀!那你为啥不多进点?” “我看两位兄弟是实在人,就告诉你们吧。听说这烟是出口俄罗斯的烟转内销,价格低,味又好,畅销得很。范小田每家商店最多只给两箱,而且必须是现钱全款。”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付了烟钱,拿着两条烟走出了商店。 原来,这两个人是漠河烟草专卖局稽查大队的,他们接到群众电话举报,说最近有人私下出售出口转内销卷烟,所以来到这条街的烟铺暗访。戴眼镜的是稽查大队副大队长李孟军,另一位是稽查大队稽查员王晓强。 回到局里,几个便服调查的人都回来了。情况都是一样,确定这些出口转内销卷烟,源头是隆兴贸易公司经理范小田。 漠河烟草局的工作人员,检查了卷烟外包装和卷烟单支,确定是真烟。 稽查员王晓强摇着头说:“龚队,咱们漠河烟草公司根本没有从河东省太平烟厂进过一箱烟,市烟草专卖局也根本没有给他们发过准运证,这烟肯定来路不正。” 漠河烟草专卖局稽查大队的大队长龚铁汉,听取汇报后,感到情况严重:“看来这不是零星几条烟的问题,而是批量违规倒卖卷烟、无证销售卷烟的问题。” 他立马让王晓强通知所有在单位的稽查人员,十分钟后到会议室开会。 这次紧急会议,也就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事情明摆着,绝对不是通过漠河市烟草正规渠道采购的卷烟,经过大家讨论,龚铁汉宣布按刚刚制定的计划执行。 随后,龚铁汉带着两名队员,换了便装,立即直奔范小田的“隆兴国际贸易公司漠河海鸿贸易公司”。公司门脸儿开在一条新建的大街上,门口招牌挂得挺有气派。三人穿过大厅,直接来到商场后面的院子里,只见院里堆满了钢材,几个工人正不紧不慢地搬运货物。 “请问,谁是范经理?”龚铁汉走上前去,问正在卸货的一个工人。 这个工人用袖子抹了把汗,朝楼上指了指:“经理在二楼办公室呢。” 龚铁汉他们来到二楼,推开写着总经理房间的门,就见范小田正坐在办公桌后,正忙着打电话。 “范经理,我们是漠河烟草专卖局稽查大队的,过来了解点情况。”龚铁汉亮出证件。 范小田心里一惊,赶紧把电话放下。他强装镇定,起身倒水:“哎哟,龚大队长,您大驾光临,有何指示?我们一定积极配合。” “我们接到群众反映,说你这边在销售太平烟厂的卷烟,有这回事吗?”龚铁汉一边说,一边紧盯着范小田。 范小田听了立即否认:“没影儿的事!龚大队长,您可别听人瞎说。我们隆兴公司主要做钢材贸易,规规矩矩,从不沾烟草的边。” 龚铁汉说:“不沾烟草的边?那钢材库的角落里堆着是什么,能让我们看看吗?” 原来,刚才在院子里,工人搬运货物的时候,龚铁汉在库房门口扫了一眼,他立马发现钢材的角落里,堆积着一些纸箱,以他多年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是烟箱。 范小田听了,立马有些慌神。他支支吾吾地说:“没有,没有,那是别的货物。” 这时,龚铁汉亮出烟草专卖局稽查大队执法证,要求范小田配合,否则,将采取强行检查措施。 范小田没有办法,只能带着龚铁汉他们去库房。下楼时,他故意慢慢腾腾,迟缓时间,心里正琢磨对策。 到钢材库,范小田还要推三阻四,两个稽查人员却早已冲了上去。打开纸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全是卷烟。 龚铁汉望着范小田:“范经理,这怎么解释?” 范小田在证据面前,不得不低头:“龚大队长,这些烟是从俄罗斯海参崴运回来的,公司总部让我卖的!王总说出口手续齐全,就是在当地不好卖,让我在漠河帮着悄悄卖一部分,赚个差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龚铁汉当即打电话,让早已等待在外面的稽查大队人员进来,查封卷烟,并实地监管。又让人把范小田带回局里配合调查,接着查封倒卖卷烟有关的公司账目、买卖凭据等资料。 经过认真查证,账面上清晰显示,短短时间内,范小田已卖出去四批这样的“出口烟”,总数高达两千多箱,涉案价值一千余万元,非法获利三百多万元。 龚铁汉心头一凛,这绝不是一家公司单打独斗能做成的事儿,背后必然隐藏着一条见不得光的利益链。他立刻接通了漠河市公安局的电话。 公安局主管经侦的副局长周志强十分重视,亲自带人赶了过来。一番审讯攻坚,范小田彻底交代了他们如何利用出口退税政策,将“太平烟”假出口、真内销的勾当和盘托出,连王忠生在海参崴的公司地址、联系方式,以及他与太平烟厂的部分合作细节,凡是他知道的,都吐了个一干二净。 龚铁汉面色凝重:“周局,这事儿怕是小不了。太平烟厂是正规烟厂,不可能不懂出口卷烟严禁内销的规矩。这里边涉及很多方面,你看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周志强点点头,目光锐利地说:“能把这么多出口烟顺利运回来销售,沿途海关、工商……怕是都没少打点。这背后,不知道藏着多少秘密。我建议,咱们成立一个联合调查小组,组织人手,兵分两路,一路去太平烟厂,一路奔海参崴,挖地三尺,也要把这条出口转内销的利益链连根拔起!” 各自紧急把情况汇报给局领导,在两个局的局长支持下,漠河市公安局与漠河烟草专卖局稽查大队迅速抽调精兵强将,组成卷烟出口转内销专项联合调查组。 第二天,一路人马直扑太平市,另一路则连夜赶往海参崴。 太平烟厂这边,冯铁牛厂长听说漠河调查组到来,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猜测肯定是出口烟方面出事了,面上却还得堆满热情,在会议室接待了调查组人员。 来太平的这一组,由漠河烟草专卖局稽查大队副大队长康义担任组长。他开门见山,“冯厂长,我们接到举报,并经初步核实,你们厂通过隆兴国际贸易公司出口的卷烟,他们除了第一次在海参崴销售了一百多箱,其余的所谓出口烟全都暗中返销国内。请您介绍一下太平烟厂出口烟的情况。” 冯铁牛的脸刹那间变色了,额上沁出细汗:“这从何说起啊,康组长?我们厂的出口烟,出口手续都是合法健全的,你们可以查看。至于隆兴国际贸易公司的事,我们真的不知道。” 康义抽出一份卷烟出口单,并说出了范小田交代的内容:“这份单据写明卷烟出口至海参崴,但实际上,这批烟却出现在了漠河的市场。” 听到这里,冯铁牛反倒冷静下来:“首先,我代表太平烟厂表个态,全力配合你们的调查工作。如果发现厂里有人串通作案,坚决严惩不贷,我们绝不护短。第二,你们调查组查什么资料,我们给什么资料;询问什么问题,我们就回答什么问题,绝不隐瞒,绝不拖延。康组长,你看,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康义听到冯厂长的表态,也只能表示同意:“那就好。我们也是履行责任和程序。” 调查组随后分别约谈了副厂长张国槐、海燕公司经理陈谦成。张国槐坚决否认知情,只承认自己管理上有漏洞。陈谦成则是声泪俱下,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按指令对接工作,对表哥王忠生的具体操作毫不知情,反复哭诉自己一心为厂,绝对没有串通。 康义他们在太平烟厂待了两天,确实也没有查到确凿证据,证明太平烟厂有人串通出口烟转内销,所以就返回漠河市局汇报调查结果了。 奔赴海参崴的那一组也传回捷报。他们摸清了王忠生的隆兴国际贸易公司的业务以倒卖商品为主,把俄罗斯亟需的消费品、轻工业品,从中国运到俄罗斯售卖;同时,也把俄罗斯的钢材、汽车、尤其是海参崴的二手船卖到中国。国内卷烟假出口真内销,是最近半年才发生的事儿。更查出王忠生为打通海关环节,曾向海参崴海关副关长行贿二十多万元外加一块价值不菲的瑞士名牌手表。 然而,就在调查组布控准备申请抓捕王忠生的当口,一队身份特殊的人马找到了他们。 “周局长,我们是国家安全机关的。我们正在侦办一起跨境间谍案。你们调查的王忠生,牵涉重大军情间谍案。” 来人出示证件后,神色冷峻,周志强心头猛地一揪:“军情间谍案?这和烟草案件有什么关系?” 国安工作人员负责人于英成说:“据查,王忠生利用在太平烟厂康山成品库活动的机会,在防火瞭望塔上拍摄有关军事基地的照片。” 周志强听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事儿,还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于英成继续说:“我们查明,王忠生将这些泄密照片卖给了化名李端庭的商人。而此人的真实身份,是美国中央情报局,也就是CIA间谍,专门刺探俄罗斯远东和我们国内的军事部署情报。” 周志强感觉后背一阵阵发凉,他万万没想到,一桩看似简单的卷烟出口转内销的骗税违法案件,水底下竟藏着如此惊人的冰山:“现在需要我们怎么做?” “我们已经掌握了李端庭的间谍活动证据。请你们不要擅自行动,全力配合我们,抓捕李端庭,务必阻止情报外传和罪犯逃脱。据我们得到线报,李瑞庭和王忠生,五天后将出席松江省国际贸易博览会,到时候我们会采取行动的。” 在国家安全部门人员统一指挥调度下,有关人员迅即制定了周密的抓捕方案。 五天后,王忠生正在松江一家酒楼宴请准备去俄罗斯考察的国内客户,国家安全行动组在漠河公安人员配合下,如神兵天降,直扑包厢。 包厢内,王忠生酒意正酣,举着酒杯对席间人吹嘘:“诸位老总们放心!跟我王忠生合作,保管财源滚滚!我与俄罗斯和国内方方面面的头面人物都是铁杆交情,保准你们赚大钱、发大财……” 突然,包厢门被推开,满屋子人惊愕直视。 “王忠生!我们是国家安全机关工作人员!你涉嫌骗取出口退税、非法经营,并为境外间谍机构非法提供国家军事秘密!现依法对你采取强制措施!”国家安全人员亮出证件,严厉地宣布。漠河市公安局也站在一边,警惕地护卫着。 王忠生脸色死灰,浑身筛糠般颤抖:“冤枉啊,我就是做个生意的,你们肯定搞错了。” “是不是搞错,跟我们回去说清楚!”一副冰冷的铐子锁住了他的手腕。 控制住王忠生后,国安人员没有半分停歇,直扑李端庭所住的酒店。这时候,李端庭正坐在电脑前,将王忠生拍摄的照片扫描传输,整理归类。 “李端庭!我们是中国国家安全机关!你涉嫌从事间谍活动,现依法对你逮捕!”行动人员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宾馆。 李端庭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要去销毁电脑痕迹,却被国安人员当即制服。办案人员当场起获了存有大量涉及六航校战机型号、训练计划、防御布局、军人人数等核心军事情报的电脑,以及他与境外情报机构联络的加密邮件铁证。 面对无可辩驳的证据,李端庭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颓然瘫倒,瞬间又趾高气扬地说:“我是美国国籍,你们无权拘捕我。” 国家安全人员于英成正告他说:“至于你的真实国籍,我们会查清楚的,现在,你必须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询问,希望你积极配合!” 临告别时,只见国家安全人员于英成拉住安娜的手,热情地说:“安娜你好!感谢俄罗斯联邦调查局的配合!感谢安娜小姐的出色表现!我们会为你请功的。” 安娜也阳光灿烂地说:“与中国国安部门合作,真是太愉快了!希望有机会,我们再次合作!” “会的,一定会的。” 两双手再次紧紧握在一起,异口同声:“我们下次合作再见!” 原来,安娜是俄罗斯联邦调查局的工作人员,在这起事件中,她接到上级指令,全力配合中国国安部门的调查,起到了暗中监视策应的作用。 随着王忠生、李端庭的相继落网,这起交织着经济犯罪与危害国家安全的惊天大案终于告破。太平烟厂也因假出口退税行为被处以巨额罚金,海燕公司经理陈谦成虽未直接涉及间谍案,但因深度参与假出口合作,被一撸到底,调往厂区服务中心担任清洁工,每日与厕所以及走廊拖把为伴,往日的风光体面荡然无存,其他人员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康山卷烟成品库曾为王忠生拍照大行方便之门的警卫谢家轩,虽然没有参与到间谍案中,但也因失职失责,被单位列入下岗名单,黯然返回家中待业,终日以泪洗面。每当他想起自己贪图小利,失去安保的责任阵地,失去岗位应有的警惕心,他都悔恨交加,捶胸顿足:“贪小便宜吃大亏啊!要是当初脑子稍微清醒点,也不至于走到这种被人利用的地步……” 王忠生因犯骗取出口退税罪、非法经营罪、为境外非法提供国家军事秘密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经查,李端庭仍是中国籍,他因国家安全间谍罪,被依法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 结案之后,太平市和漠河市都以此为鉴,大力健全完善了进出口贸易的相关规章制度,特别是加大退税环节的监管力度,严防假出口骗税案事件重演。国家安全机关也在全国范围内部署开展了形式多样的国家安全宣传教育活动,警醒广大民众绷紧保密之弦,警惕境外势力的拉拢利用,共同捍卫国家利益与安全。 经过这次双案事件重创的太平烟厂,可谓元气大伤,耗费数年光阴才又慢慢恢复生机。全厂上下痛定思痛,再也没有人敢动小心思、走邪路子,而是沉下心来踏踏实实抓生产、抓质量、钻技术、拓市场。最终,靠着过硬的产品品质,太平烟厂的卷烟,又走上了健康发展的道路。 太行山的风云依旧厚重,太平市的烟火继往温暖。卷烟假出口和军情泄密案就像两个活生生的警示牌,警醒着人们的身心: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恪守国家法律与公民道德的底线,誓死捍卫国家的利益与安全。绝不能因个人一时贪念,一步踏错,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当山体垮塌时,首先遭遇灭顶之灾的,就是那些正在挖山盗木的人; 当房子起火时,最早陷入烈火焚烧的,就是那些只顾贪婪啃噬的虫。 没有国家安全,就没有经济安全,就没有人民安全; 只有国家安全,才有这百业兴旺,才有这烟火人间。 林秋水大学同学谢家轩,就是那个挖山不止的人,就是那条啃噬无休的虫。他的故事,总是那么的荒诞悲哀,上大学的时候那样,当保安的时候更那样。 第五十四章酒欲魔鬼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平烟厂的人们茶余饭后依然在热议着卷烟假出口和军事间谍案。 而这里边的谢家轩,则是林秋水的大学同学,人们自然会和林秋水谈论起谢家轩的荒诞故事来。 在一次热闹非凡、充满喧嚣的同事聚会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已经喝得酒酣耳热,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 坐在林秋水身旁的服务中心副处长李有伦,微微侧身,凑近他,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神情,轻声说道:“林处,你们前两天查处的我们部门采购员周不然,今天被调到食堂当勤杂工了。” 林秋水对于这个处分结果,其实早就知道了。于是,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聊起了查处周不然的前因后果。 两周之前,林秋水带领审计人员在服务中心进行例行审计时,发现存在很多问题。很多采购发票存在不合规的情况,日常采购价格更是普遍高于《太平晚报》每日刊登的肉蛋菜市场报价。 当林秋水询问采购员周不然时,周不然理直气壮地声称自己购买的物品全是质量最好的、精选的,所以价格自然会高。但是,林秋水他们刚刚进行过两次蔬菜市场询价,市场上质量最好的肉蛋菜价格也低于烟厂的采购价。 面对铁一般的事实,周不然见情况不妙,开始试图和林秋水套近乎:“林处,我和你的大学同学谢家轩是初中同学,我们在省电台宿舍还是邻居呢。” 林秋水神色平静,淡淡地回应道:“哦,谢家轩啊,我们确实是大学同学。他以前是系里的体育委员,后来因为态度专横、简单粗暴,被同学们罢免了。” 听到这番话,周不然心里咯噔一下,他敏锐地察觉到林秋水和谢家轩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便识趣地不再继续套近乎。 但他仍不死心,强词夺理地说道:“这采购价格里包含着运费呢。”可这理由在林秋水面前根本站不住脚,因为在审计时,他们就已经了解到采购的肉蛋菜,都是烟厂自己的汽车拉回来的。 说起林秋水和谢家轩的关系,那可真是由来已久,从一进大学校门的时候就不太和谐。 起初,是因为林秋水说家乡话时声音洪亮,带着月光县人特有的口音,最后一个字总是发四声,听起来语气格外强硬。 有一次,谢家轩误以为林秋水是在骂他,顿时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地冲过来就要和林秋水打架。好在同学们及时出手阻拦,才避免了一场冲突的发生。 后来,白和平坐在谢家轩的椅子上和同学聊天,也不知是椅子质量太差,还是白和平块头大、坐得不太安稳,只听咔嚓一声,椅子突然散架,垮塌成了一堆木块和木棍。 这下谢家轩可不干了,非要白和平赔偿。白和平自然不肯,两人便吵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谢家轩气呼呼地吼道:“你等着,我去换衣服,咱们出去打一架!” 侯跃进在一旁,见势不妙,赶紧跑到宿舍把林秋水和陈润生叫了下来,准备为白和平助威,一场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不一会儿,谢家轩穿着一身运动衣,气势汹汹地下来了,摆出一副要和白和平一决高下的架势。侯跃进、林秋水和陈润生迅速站到白和平身边,像坚固的盾牌一样紧紧护着他。 林秋水目光坚定,大声说道:“我们是兄弟,要打架,一起上!” 谢家轩看着眼前这以一敌四的局势,心里顿时有些发怵,但嘴上仍不示弱:“你们这样不公平,要打就一对一!” 侯跃进毫不畏惧,回应道:“是你要打架,又不是我们要打架,你是挑战方,我们是应战方!” 谢家轩又说:“他把我椅子坐坏了,又不赔偿,那就只能用打架解决!” 陈润生也不甘示弱,反驳道:“小白又不是故意坐坏的,让学校修理一下不就行了,干嘛这么不依不饶的。” 谢家轩面对这四人,心里清楚真打起来自己肯定吃亏,说不定还会被群殴。他不再坚持打架,转而说:“那我今天坐什么?他必须给我一把新椅子!” “这好说,我们找人给你修好。在这之前,你可以先坐小白的椅子。” 说完,几个人便抱起散落一地的椅子零件,前往后勤处,不多时就把椅子修好了。 虽说这场架最终没有打成,但林秋水四人与谢家轩的关系却从此更加疏远,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水火平行线,再无交集。 谢家轩人缘向来不太好,不管是市里的同学,还是村里的同学,都对他敬而远之,仿佛他身上带着浑身的刺儿。 后来在一次班委改选中,侯跃进振臂一呼,同学们纷纷响应,谢家轩就这样被选了下去,失去了体育委员的职位。 毕业后,谢家轩被分配到食品四厂工作。可能是由于他的性格原因,仅仅三个月后,他就被调到了厂子下面的胜利大街肉店当会计。没过多久,他大胆承包肉店,自己当起了店长。然而,由于缺乏经营经验,当初承诺得太大,一年之后,肉店经营不善,连员工工资都发不出来。员工们怨声载道,纷纷到厂部反映情况,谢家轩也因此被发配到了食品四厂下面的康山县仓库当保管。 康山县仓库位于一个偏僻田野里,距离太平市区有三十多公里,公共交通极为不便,一个礼拜才能回一次家。 仓库的经理石冰晶是一位四十三岁的女性,她的丈夫前两年因酗酒,半夜突发脑溢血离世,孩子也在外地上学。所以,石冰晶的工作和生活几乎都在仓库里,从此仓库成了她的全部世界。 太平烟厂有一段时间卷烟积压严重,生产的卷烟将近一半卖不出去,原有的仓库放不下,只能租赁仓库存放这些烟。食品四厂效益也不好,康山仓库大部分荒置,只使用了其中一间仓库,正要寻找机会通过仓库租赁收一点租赁费增加收入。一拍即合,太平烟厂长期租赁了康山仓库的其它库房,成品烟仓库管理和搬运工作,基本由原来康山库的人们负责,太平烟厂只是派出了几个保管员。 康山仓库里的工作人员大多是临时工,工资低、待遇差,生活充满了艰辛。整个仓库只有五个正式职工,除了石冰晶和谢家轩是市里的,另外三个都是康山县当地人,每天能够回家,享受家庭的温暖。 石冰晶一开始对待谢家轩,就像对待犯了错的员工,态度冷淡且严厉。一见面,就给谢家轩来了个下马威,告诫他:不许抽烟,不许迟到早退,不许打牌喝酒等等,一旦违反纪律,就会扣罚工资。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石冰晶总是鸡蛋里挑骨头,不是找这个借口,就是寻那个原因,连续扣罚了谢家轩两个月的工资。那时的谢家轩才三十三岁,被困在这偏远的地方,下班后回不了家,又不能喝酒玩牌消遣,充满了苦闷压抑,感觉生活一片灰暗,心里陷入了无尽的深渊,看不到一丝光亮和希望,有点心灰意懒,万念俱灰。 一次,石冰晶在工作时不小心被麻袋砸伤了脚。谢家轩虽然很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在晚上下班后,拧着鼻子去食堂给她打饭,再送到她办公室旁边的宿舍。好在石冰晶的脚伤不太严重,三天后就能下地活动了。 从那之后,石冰晶对谢家轩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脚伤痊愈后,石冰晶在宿舍亲自炒了几样菜,把谢家轩叫过去表示感谢。桌上还摆着谢家轩爱喝的白酒,两人相谈甚欢,之前的不愉快一扫而空,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从那以后,谢家轩隔三岔五就会去石冰晶宿舍喝酒。有一次,两人喝到兴头,石冰晶邀请谢家轩晚上就睡在她这里。就这样,两个在寂寞中煎熬的人,如同干柴遇到烈火,急切地钻进了同一个被窝,开始了女大男小相差十岁的临时夫妻生活。 这种临时组合生活,在那个偏僻的地方里,给他们带来了一丝温暖和慰藉,却也充满了无奈和悲哀。 谢家轩的妻子李文清,在长征街房管所办公室担任文员。她的父亲是建筑公司的老总,母亲是设计院的工程师,从小生活富足,无忧无虑,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 原本,她的生活平静而安稳,老公谢家轩生性爱折腾她也不管,反正财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也并不在意。可万万没想到,谢家轩被发配到了偏远的仓库,夫妻二人一个星期才能见一次面,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让李文清的内心渐渐发生了变化。 随着单位应酬日益增多,李文清作为办公室人员,参加酒场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毕竟,这些酒场的背后,隐藏着利益的角逐,那些无缘酒场的人,就被隔绝在利益大门之外,难以获得晋升和发展的机会。 李文清是个追名逐利之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些饭局,每一场酒局对她来说,都像是一次向上攀爬的机会。房管所的书记和主任都是五十岁开外的男子,他们对李文清的情况了如指掌,知道她热衷名利,又因老公很少回家,夫妻聚少离多,心里便都打起了歪主意,试图从她身上谋取自己的利益。 首先按捺不住的是主任,他蓄谋已久,常常以工作为由,寻找机会与李文清单独接触,还和她探讨如何才能把房子过户到自己和家人名下。在当时,大家都在绞尽脑汁捞房子,房子对于人们来说,不仅仅是居住的场所,更是一种身份和财富的象征。李文清也不例外,她内心深处同样渴望拥有更多的房产。 一次,主任喝得半醉半醒,让李文清送他到一处平时不居住的房子。一进屋,李文清就被宽敞整洁的新房所震撼,这与平常的公租房截然不同,虽然只有两间,但结构和地理位置都极佳,她心里不禁想着,自己要是能有这样一套房该多好。 主任半搂半扶着李文清走到床边,突然将她压倒在床上。李文清半推半就,两人便陷入了激情缠绵。在激情中,恢复清醒的主任告诉李文清,只要跟着他,一定给她搞两套房子。李文清心动了,老公长期不在身边,肉体的欲望如同熊熊烈火,让她彻夜难眠。她一边热烈回应,一边娇羞地让主任别糊弄她,她也想要一套像这套一样的房子。主任满口答应,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仿佛干柴烈火,越烧越旺。 这一切都被精明的书记看在眼里。书记时不时敲打李文清,还暗示她单位准备提拔一个办公室主任,即便主任提名,他不同意也无济于事。 李文清一心想当办公室主任,在几次试探后,这个五十一岁的书记也将李文清哄上了床,李文清在权力和欲望的诱惑下,迷失了自己。 那段时间,李文清可谓是春风得意,容光焕发。她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两个五十岁的男人之间,无缝切换。更让她欣喜的是,不久后她就荣升办公室主任,房子也顺利到手一套。身体得到满足,官位得以提升,财产也收入囊中,李文清感到无比幸福和满足,仿佛自己已经站在了人生的巅峰。 当上办公室主任半年后,李文清又把目光投向了单位里还未结婚的二十多岁的司机小马,轻而易举地将他收入囊中。此时的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比圆满,一切都顺心如意,却不知道这种放纵和贪婪,正在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 当谢家轩因牵涉军事间谍案丢掉了康山仓库的警卫工作,开始跑起了出租车。一次,他阴差阳错回家拿东西,却撞见了妻子李文清和司机小马在床上苟且的场景。 两人倒是没有大吵大闹,平静地迅速办理了离婚手续,这段曾经的婚姻,像一场闹剧一样,匆匆收场。 李文清离婚后,经人介绍,与一位离异的经贸大学教授结了婚。这位教授,正是烟厂技术质量处处长李娜的前妹夫。而一年之后,谢家轩又恰恰娶了李娜的妹妹,这四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场荒诞的闹剧。 倘若婚姻真是月老牵线,那么这月老要么是偷懒不敬业,要么就是心思不正。如此混乱的关系,实在令人唏嘘不已,让人感叹命运的无常和生活的荒诞。 李有伦和林秋水一边喝酒,一边分享着这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众人听着,还以为他们在讲花边故事,都怀着极大的兴趣,津津乐道地边听边议论。好在酒场上没有女同事,大家可以毫无顾忌,畅所欲言,否则,这场面真不知该有多尴尬难堪。 在这热闹喧嚣的酒局中,人们沉醉在酒精和故事里寻欢作乐,却不知生活的真相,往往比这些故事更加荒诞和残酷。 那些年,在单位里盛行吃喝风。业务应酬早已演变成了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同事之间互相宴请、轮流做东的风气,更是势头愈发猛烈,愈演愈烈。大家在这股风气的裹胁之下,仿佛被一只无形却强有力的大手操控着,尽管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又难以挣脱这股力量的束缚,只能在自我宽慰中,强装出一副享受的姿态,周旋于各种饭局之间。 林秋水也深陷在这应酬的漩涡之中。自从踏入烟厂之后,每周至少一次与大学同学哥四个的聚会,成为了他为数不多能够从中获得快乐的时光,那是他心甘情愿、全身心投入的欢聚时刻。 其他的应酬也紧紧地束缚着他的手脚。同事之间的宴请,他无法推脱,只能硬着头皮去应付;村里的亲戚、同学、老乡前来找他,他还得满脸堆笑,热情周到地招待。 家乡的亲友们觉得自己一年不过麻烦林秋水一两次,他理所当然应该盛情款待。在他们的认知里,既然对别人能够做到,那么对自己也绝不能有例外。这般理直气壮的态度,这般理所当然的想法,却全然没有考虑到,每个人都来麻烦一次,堆积到林秋水这里,就变成了难以承受的重担。 单单是接待这一项,便让林秋水忙得焦头烂额,时间被大量吞噬,钱财也如同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流逝。后来,经历了多次被亲友坑害的糟心事,林秋水调到了卷烟材料包装厂、再调回审计部时,找他的人瞬间减少了三分之二,他这才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世间的事情,往往都是此消彼长、新旧交替的。村里亲友蹭吃蹭喝蹭拿的情况刚刚有所好转,同事之间的宴请却变本加厉。原本一周聚会两三次,如今竟然每晚都有饭局;原本星期天还能有时间休息,现在却变成了七天无休。 林秋水在单位的朋友圈错综复杂,单身时几个好友组成了一个小圈子,因业务往来结识的七八个中层好友又组成了一个圈子,还有几个谈得来的中层与普通科员共同组成了一个圈子。最让人感到无奈和头疼的是,后两个圈子每天轮流请客,安排得有条不紊。 一个人分身乏术,却又不能缺席任何一场聚会,要是不去,电话便会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催个不停。林秋水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上半场参加一个圈子的聚会,中途再匆匆赶赴下一个圈子的饭局。常常是在第一个场子就已经喝得微微有些醉意,到了第二个场子去晚了,还得先接受罚酒。 有几年时间,林秋水每天都沉醉在朋友多的外表假象中,痴迷于人缘好的虚头八脑里。他本就性格豪爽,说出的“与其让别人灌醉,还不如自己先把自己喝醉”这句话,也在不经意间成了圈子里大家口口相传的口头禅。 曾经热爱看书,还能够偶尔在省报上发表几篇文章的林秋水,也在这日复一日醉生梦死的生活里,渐渐与书本和笔墨疏远,那些曾经的爱好仿佛已经成为了遥远的回忆。 他忽然想起自己写过的一句话:“人生,如果你不去引导欲望,你就一定会被欲望堕落。你在乎了虚荣假誉,就会迎来阿谀奉承;你沉溺于迎来送往的酒场,就会失去精进提升的机会。” 不管你是谁,身体放纵了,因果就注定了;这里得到了,那里的一定就失去了。老天爷的道理,你一开始只是不懂得,看清因果了,也就懂得了,只是,太迟了。谢家轩如此,冯铁牛如此,林秋水也如此,太平烟厂也如此。 这不,烟草行业兼并重组的飓风,吹遍了大江南北,从海东省,吹到了河东省,落脚在了太平烟厂这根中等偏细的树枝上。 第五十五章:兼并重组 2004年7月的太平烟厂,酷热难当。虽然临近停工检修放假,但人们今年聚焦的话题,却是另外一个焦点。 “听说了吗?海东省红沙烟草集团要来重组咱们厂了!月工资能涨到四千块钱。” 工会干事李红璞在工会大屋,向同事们传递着最新探听到的消息。 王立海本来正在清点剩余的电影票,听到这里,顾不上手中数了半拉子的票据,惊讶地望着李红璞,说:“四千?真的?真的每月工资四千?” 其他的人,也都把目光齐刷刷指向李红璞,虽然没有说话,但都用眼神问询着。 李红璞有点小得意:“这可是权威消息,绝对没有错。只要合作成功,就能每月拿到四千块钱,与南方烟厂享受同等待遇。” “真要那样,可就太好了!烟草行业的南北差异,太大了,时间太长了,早该拉平了。”一个工会干事语气激动,声音微颤。 “要是真能这样,那我坚决拥护兼并重组。” 只听得工会大屋七嘴八舌,议论不停,人们都在心里展望起未来的幸福生活。 一位向来小心谨慎的大姐,提出了疑问:“人家南方大厂,会看上咱们这座小庙吗?” 李红璞听到质疑,急忙保证:“千真万确!这是昨天和企管处长张国庆一起喝酒时,听他说的,我听得真真儿的!他还说红沙烟草公司提了条件,他们以资金入股,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咱们用现有的厂房和设备等资产入股,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红沙烟草集团派董事长,咱们出总经理。最要紧的是他们承诺,太平烟厂职工工资福利,跟红沙烟草公司总部职工享受同等水平和待遇!” 这话像一个火星,溅到了滚烫的油锅里,瞬间爆炸了。人们根本无心去干其它工作,全都热切地讨论起兼并重组,以及今后的美好生活,有的人甚至说起了有钱后,也能像南方烟厂职工一样买辆私家汽车。 最后,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冯铁牛厂长的身上,说他一定会把太平烟厂带向光明未来,一定会给职工群众带来幸福安康。 被人们寄予厚望的冯铁牛厂长,在大多数职工的眼中,是一个以严格管理著称的铁面无私的领导。自从他调来太平烟厂后,确实给烟厂带来了一番新气象。他把李家口烟厂那套“监狱式管理”的作风搬到了太平。偷拿卷烟、在岗抽烟、违规操作而被开除的职工,平均下来,每月都有那么三两个。大家对他,是又怕又敬,如今又添上了几分殷切的期盼。 在审计部办公室,林秋水正在撰写多元化企业财务收支审计报告。 他也听到了人们正在热议兼并重组的传闻,内心更是充满了期待和向往。他想起自己大学毕业后来到烟厂,从出纳、会计干起,至今已有十多年时间,亲眼见证了烟厂的发展历程。 由于所处的岗位,他比一般职工更能了解许多企业机密数字,更能了解厂里财务状况的捉襟见肘,更能直面感受到单位管理机制的僵化和落后。 对于兼并重组,林秋水内心真的希望,能借来南方先进经营机制和超前管理思想的东风,引入红沙烟草公司先进文化和市场意识,彻底打破太平烟厂这潭陈旧的死水,让企业真正焕发生机。至于把职工工资福利涨到南方水平,大幅提高职工个人收入,那更是包括林秋水在内每个职工梦寐以求的事情。 林秋水期望太平烟厂被红沙烟草公司兼并重组后,审计工作能更加独立、规范,不再像过去那样面临潜规则的压力和和稀泥的结局。他渴望能在一种更加规范、更加秩序的环境里开展工作,不再把精力纠缠于人情,不再把时间耽误于应酬。 河东中烟工业公司在自强路上,与太平烟厂隔着一条街。两栋豪华的三十三层办公楼,百分之八十对外租赁或闲置,就这,平均办公面积三百二十多平米。 冯铁牛敲门进来时,董总正对着一份报表皱眉,见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真皮沙发:“冯厂长来啦,坐。” 冯铁牛坐下,先掏出一支特制樱花烟,敬给董总一支并点上,自己随后也点了一支。 “董总,有点事儿要给您汇报一下。” “是不是兼并重组的事儿?” “是的,董总。红沙烟草公司那边,开口就要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他们要派董事长,咱们这边只能担任总经理。太平烟厂在河东省也是老字号了,重组之后,反倒要屈尊给南方烟厂当下手?我这心里不是个滋味,也替太平烟厂、河东烟草感到不值啊。” 董总拿烟的手,轻微抖动了一下。 他年富力强,四十五岁,在官场历练了二十多年,深谙权力之道,他听出了冯铁牛的话外之音,内心觉得此人格局太小了。他不为所动,把目光投向了更远更大的位置。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红沙烟草公司的条件,有什么问题吗?他们的投资能带来真金白银的投资,还能承诺大幅提高职工工资福利待遇。这一条,对职工的吸引力很大。何况,红沙烟草与太平烟厂的兼并重组,是国家局刘安康局长亲自牵的线,要作为烟草行业下一步改革的示范点,我看,问题不大吧。” 冯铁牛耐心地想说服领导,身体向前微倾,“董总,职工能懂什么大局?他们眼里就看到那点现钱,看不到谁才能真正给他们长远的饭碗。您细想,如果答应了红沙烟草公司的条件,他们控股,一把手是他们的人,往后太平烟厂,岂不是要改姓了红沙?别说太平烟厂,就连河东中烟在新公司里说话还能有几分斤两?如果咱们能争取到五五开呢?您来坐董事长的位置,我来当总经理,红沙烟草那边,可以派副董,再把主管财务、技术和销售的副总给他们,监事会主席的位子也让给他们。表面上是平分秋色,实则里子还是咱们河东说了算!这难道不比仰人鼻息、做个二把手强上一百倍?董总,我这可不是为自己打算,我想的是河东烟草的大局、太平烟厂的大局。” 董总像是站在高处俯瞰的雄鹰,对地面的一切了如指掌,但他还是不愿明确表态,他想听听冯铁牛到底想干什么:“那你的意思呢?” 冯铁牛赶紧说道:“红沙烟草公司一心想借助咱们打开北方市场,太平烟厂是河东省的省会,影响力自然大,他们离了咱们这块跳板,什么事也干不成!咱们就咬定市场资源这个核心优势不放松。工资的事,大可跟他们商议循序渐进,先涨它个百分之二十,足够稳住工人情绪。待公司顺利运转起来,效益提升了,再逐步增加。到时候,工人念的还不是河东中烟和我们领导的好?” 董总沉吟,略显犹豫:“百分之二十?从八百涨到九百六,这差距是不是太大了,职工们能答应吗?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冯铁牛语气笃定:“有意见是必然的,但如果董事长、总经理在咱们手中,人们就不敢犯份儿,毕竟他们的升迁调动大权,在咱们手里。正好也通过这事儿,检验一下人们谁可用谁不可用。再说了,您是董事长,我是总经理,章程怎么定,咱们拥有最大的话语权。红沙烟草开拓北方市场心切,只要咱们咬死五五开的方案不松口,他们最终必定会让步。” 董总盯着冯铁牛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指着他说:“铁牛啊铁牛,不管是刘局长,还是我,都是建议权,最后怎么合作,还是看你们两家怎么具体谈的结果。你的意见,我不反对,但是,底线是绝不能让兼并重组破局。你去谈吧,别的我没有意见,只一条,职工平均工资水平必须涨到每月一千以上,毕竟,“百”和“千”说起来,还是“千”好听,毕竟上了一个层次嘛。” 接下来的谈判,在太平烟厂那间布置正式的会议室里展开。红沙烟草集团的代表白总坐在对面,这是位四十出头、显得精明干练的女性,一身合体的白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敏锐而冷静。 她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冯厂长,我们红沙烟草集团给出的条件十分优厚,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资金一次性全额到位,全体职工福利待遇与红沙烟草总部同步接轨。董事长我们出,总经理你们定。这是我们的底线,也是我们兼并重组的基本诚意所在。你们提出的五五开股权方案,以及职工工资涨幅20%的提议,这与我们希望通过重组实现共赢的大方向,是严重偏离的。” 冯铁牛寸步不让地回应:“白总,您有所不知,太平烟厂有它的特殊厂情。我们的厂房、设备虽然旧了些,但根基深厚,职工队伍忠诚稳定。而且,我们刚刚兼并重组了安定烟厂,加起来产量达到50万大箱。贵方想要打开并站稳北方市场,离不开我们这些现成的、宝贵的资源和市场网络。想必您也知道,红塔烟草集团也对北方市场虎视眈眈,如果我们双方谈不拢,太平烟厂为了长远发展,也并不是没有其它选择。五五开的股权结构,体现的是相互尊重、平等合作的精神。至于职工工资,一口吃不成胖子,一下子提升五倍,对新成立的公司来说,财务压力太大,我认为,循序渐进,才是企业经营稳健长远之道。” 白总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您难道不想让职工工资一步到位?这部分增量成本,我们红沙烟草集团明确表态,愿意减少利润来承担。职工是企业最宝贵的财富,是他们创造了烟草价值。要实现工厂与职工同步发展、同步受益,国家烟草专卖局刘局长的多次讲话精神不也强调了这一点吗?” 冯铁牛脸上依旧挂着笑,眼神却渐渐转冷:“白总,我们在北方土生土长,相比而言,我们更了解太平烟厂、安定烟厂的职工。他们淳朴、顾大局,只要看到公司有发展、有未来,绝不会斤斤计较于一时一地的得失。从长远来看,这正是更好地落实刘局长的讲话精神。再者,五五开之后,河东中烟担任董事长,太平烟厂担任总经理,领导班子保持稳定性,必定与红沙烟草方面通力协作,还愁公司发展不起来?等到公司效益蒸蒸日上,职工工资自然水涨船高,那时候,大家的获得感更强,岂不是更好?” 白总看向冯铁牛,忽然笑了:“冯厂长,咱们都是明白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您坚持五五开,无非是想保住企业管理实权,不愿屈居副手。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是,理解不代表认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拿烟厂未来跨越式发展的前程作为谈判的筹码,不应该拿太平和安定烟厂职工工资福利作为代价。八百块月薪,在如今的物价下,能维持怎样的生活水准,您难道不清楚吗?” 冯铁牛的面色瞬间僵硬了一下,又迅速恢复:“白总,我们商谈合作的心意是真诚的,着眼的是企业发展大局和长远,而非个人得失。红沙烟草公司如果担任董事长和总经理,人生地不熟,与省市政府各部门的关系都要从零开始。我们之所以这样考虑,不是从个人利益出发,更不是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而是从大局出发,从实际出发,从企业利益出发。红沙烟草集团如果诚心诚意要进入北方市场,五五开是唯一可行的合作基础;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们也只能表示遗憾,我事先已经请示过董总,他也是这个意思。” 会议室内的空气瞬间凝滞起来。 白总沉默片刻,拿起手机走到会议室外的走廊上低声通话。大约二十多分钟后,她返回座位,面色凝重,显然经过了一番艰难的沟通:“我们海东省中烟工业公司原则上可以接受五五开的股权比例,我们红沙烟草公司服从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 冯铁牛眼底闪现出如愿以偿的笑意:“成交。我们尽快准备签约仪式。” 一个企业领导人的格局,就是他个人的胸怀格局。冯铁牛嘴上总是一本正经,当被职工群众看透后,原形彻底暴露了。他当时的所谓政绩,他个人的胸怀格局,竟然成了他职业轨迹中一个大笑话。 第五十六章:隆重庆典 当红沙烟草与太平烟厂资产各占百分之五十、工资最终只涨百分之二十多一点的消息传遍全厂时,整个烟厂上上下下的热情,就像被浇了一股无情刺骨的冰瀑,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哇凉哇凉的。 晚饭后,企管部的葛和伟、财务部的殷洪章、供应部的李健正在职工家属院的小花园里聊天。 殷洪章语气激愤:“本来人家答应每月给四千,现在可好,只给一千挂零,冯铁牛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和利益,不惜牺牲咱们职工的工资福利。” 葛和伟弹了弹烟卷,烟灰被风吹散,口气里带着十足的愤怒:“谁说不是呢!冯铁牛出于一己私利,为了能当上那个总经理,还能继续一个人说了算,非要争什么五五开,根本不考虑全厂职工群众的利益,硬是把咱们的工资福利给生生压下来了。” 李健的手拍打着木椅扶手,火气不小:“以前看他在会上讲得一套一套,人五人六的,还以为是个清官好官呢。这怎么一转眼就变得这么私欲熏心?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就把全厂职工的活路都给堵住了?” 正在附近打太极的服务中心的张根生气呼呼地插话:“何止是黑心呀,昨天我在办公楼下看见他,刚想打招呼,人家冯大厂长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当没看见,坐着小车就走了!” 葛和伟紧跟道:“现在他摆谱越来越厉害了。上周,我去小食堂找人,正好瞅见冯铁牛在小食堂吃饭,好家伙!一个人六个菜,小灶炒得喷香!再看看咱们大食堂,总是那几样。” 制丝车间一个老工人,一直默默旁听了半天,这时,才说了一声:“唉,说这些有啥用?咱们就是平头老百姓,命运攥在人家手心里。人家是官,想咋弄就咋弄,咱们能有啥法子?” 牢骚声、激愤声、骂娘声,像突起的飓风一样,在职工群众中弥漫开来,汇聚成一片失望与愤怒的风暴;月亮光、路灯光、烟火光,这些昏暗的光线写满每一个烟厂职工愤怒与不甘的脸庞。 林秋水也听到了最终方案。他原来期盼的企业兼并重组,是引入活水,打破陈规,建立现代企业制度,而绝非这样一场换汤不换药、甚至以牺牲职工工资福利为代价的死水平潭。 不管职工们私下如何暗潮涌动,河东红沙烟草有限责任公司的成立庆典,还是在一片喧天锣鼓和漫天彩旗中如期举行了。 那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庆典会场就设在太平烟厂的院子里,临时搭建的主席台铺着红地毯,红色背景板上“河东红沙烟草有限责任公司成立庆典”的金色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旁边两侧的标语十分醒目,左边写着“兼并重组联合”;右边写着“做大做优做强”。这是国家局刘局长最近几次在烟草行业会议上讲话都强调的主题。几十个彩色气球拖着长长的祝贺条幅,飘荡在院子上空。 一长溜黑色的轿车,挂着京字头的牌照,气派地开进厂区,国家局的领导们到了。董总、白总、冯铁牛今天可谓是容光焕发,穿着崭新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早早等候在门口,脸上堆满热情洋溢的笑容,与每一位到来的领导贵宾紧紧握手。职工们按照要求,换上了统一发放的新蓝色工装,列队站在院子两侧鼓掌欢迎。 上午九时整,盛大的公司成立庆典正式开始。河东中烟工业有限责任公司董总首先健步上台致辞,他对着话筒,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遍院子的每个角落,洪亮而富有激情:“河东红沙烟草有限责任公司的成立,是我们河东烟草工业发展史上重要的里程碑!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我们要衷心感谢国家局的鼎力支持!感谢刘局长的亲自关怀指导!感谢红沙烟草集团的真诚合作!更要感谢全体职工的辛勤努力与无私奉献!” 接着,是国家烟草专卖局刘安康局长上台。他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步履沉稳,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他先习惯性地用手指轻轻敲击两下话筒试音,发出咚咚的轻响。随后,他目光沉静而锐利,缓缓扫视全场,从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各方领导,到台下那片蓝色的职工方阵,他的目光在那里特意停留了两秒,仿佛要看清每一张面孔,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刘局长的语调平稳而有力:“今天,我很高兴能站在这里,见证河东红沙烟草有限责任公司的诞生。这标志着全国烟草行业的改革重组,又向前迈出了坚实而关键的一步!当前,行业上下正处在深化改革的攻坚阶段,‘兼并重组联合,做大做优做强’是我们坚定不移的战略方向!” 说到“做大做优做强”这六个字时,他微微提高了音量,右手握拳,在空中果断地一挥,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神情,目光坚定,仿佛已经看到了中国烟草辉煌的未来。 刘局长继续他的讲话:“河东红沙烟草公司的成功组建,为全国烟草行业的战略性重组,树立了一个出色的典范!一个值得学习的样板!我希望各地都能认真学习借鉴河东红沙烟草公司的成功经验,积极稳妥地推进烟草行业的改革重组工作,共同推动我们烟草行业这艘巨轮乘风破浪,驶向更加辉煌的明天!” 台上台下,掌声雷动。这掌声,寄托着烟草行业职工的希望与盼望;承载着烟草行业发展的变局与未来。 刘局长讲话完毕,白总不拿讲稿,即兴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 冯铁牛紧跟着上台表态发言。他满面春风,对着话筒的声音格外洪亮:“衷心感谢刘局长的肯定与鼓励!我们河东红沙烟草公司全体员工,必定不负国家局厚望,不负历史重托,努力拼搏,开拓创新,带领企业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带领全体职工共创共享新的辉煌!” 职工区域里没什么反应,有人甚至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张根生在底下咬着牙低声嘟囔:“带领职工共享辉煌?是带领你自己往上爬吧!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庆典的重头戏结束后,刘局长一行在冯铁牛等人的陪同下,按计划参观生产车间。队伍浩浩荡荡来到王立海的切丝机旁,刘局长停下脚步,颇为亲切地询问道:“老师傅,在新公司成立的大好日子里,对未来有什么期待和想法啊?” 老王顿时紧张起来,掌心全是湿漉漉的汗。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紧跟在刘局长侧后方的冯铁牛,只见冯厂长正用一种含威不露的眼神注视着他。老王喉头发干,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含糊地、小声地回答:“盼着单位好。职工好,大家都能好。” 刘局长闻言笑了笑,鼓励性地拍了拍他结实却已微驼的肩膀:“会的。只要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公司一定会越来越好,大家的日子也一定会越来越红火!” 说完,便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身走向下一个参观点。冯铁牛立刻抢步上前,殷勤地在侧前方引路,脸上洋溢着谦恭又得意的笑容。 庆典的热闹过后,全国烟草行业兼并重组的风暴愈演愈烈。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真正学习河东红沙烟草公司的这个比例模式。各地陆续成功的重组案例,清一色都是兼并方绝对控股占比51%,被兼并方参股49%,同时,职工工资福利都同步与兼并方总部看齐,一步到位。 各省市报纸上、烟草行业内的新闻里,充斥着的都是这样的报道:“某某烟草企业成功兼并重组,职工收入翻几番,职工们一片欢天喜地!” “南方知名烟草品牌兼并北方老烟厂,员工待遇跨越式提升,获得感显著增强!” 葛和伟每次在《东方烟草报》上看到这些消息,都会默默地闭目思索上好一会儿,然后沉重地叹一口气。 张根生更是气得直接把报纸狠狠摔在桌上:“看看人家!再瞧瞧咱们!这叫什么世道!以前觉得咱们好歹是个老厂,比西边、北边省份那些小烟厂、穷烟厂强些!现在倒好,人家一个个都涨到三四千多了。咱们呢?刚到一千,活脱脱成了全国倒数第一,这就是冯铁牛搞出来的好经验?” 河东红沙烟草公司,这个一度被寄予厚望、被冠以典范之名的兼并重组项目,拉开了烟草行业新一轮改革的大幕。 冯铁牛以个人私心绑架全厂的事儿,最后却成了全国烟草行业内部一个心照不宣的笑话,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更无一家烟厂模仿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模式,反倒客观上促成大家坚定走向了以强并弱、携手联合的道路。 不出意外,一手主导了这场兼并重组的冯铁牛,却仕途通畅,不久后便荣升河东省中烟工业公司副总经理并兼任河东红沙烟草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他平时在河东中烟公司气派的办公大楼办公,新办公室比原来太平厂长时的办公室宽敞五倍有余,红木家具的豪华,说明了他此时的地位。 烟厂的工友们私下议论纷纷,情绪激动:“冯铁牛这顶官帽子,是用咱们全厂工人的血汗染红的!” “他踩着咱们的利益往上爬,倒成了有功之臣。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河东红沙烟草公司成立后,红沙集团承诺的资金倒是很快拨付到位了。公司领导班子召开会议,决定立即启动筹划已久的易地技改搬迁工程,并成立专门的技改办公室,负责易地技改工程的前期工作。 杀猪的屠夫,一旦有机会施政,那也是雷厉风行;潜伏的猎手,一旦看到机会,必然是一招致命。接下来,烟厂的搬迁选择,被一刀一瓶一槐盯住了。 第五十七章搬迁议题 九八年那场惊心动魄的抗洪抢险之后,太平卷烟厂的搬迁事宜,在大家的提议声中热闹了好一阵儿。但因为实力不济,搬迁所需的自有资金迟迟没有着落,搬迁议题就只能在无奈与叹息中被搁置,一拖再拖。 太平卷烟厂,在全国烟草行业中,是个不太起眼的中小型企业,它的年产量仅有20万大箱,产品知名度也仅仅局限在太平市以及周边市县。在全国的舞台上,它连一个响当当的卷烟品牌都没有。利税方面,在河东省的三家烟厂中,只能排到第二,可一旦放到全国范围去排名,就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在这期间,太平卷烟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领导班子,如同走马灯一般,换了一批又一批。 2004年,随着省市新领导相继走马上任,太平市的发展规划,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前些年坚定不移朝着市区南部发展的方向,如今却急转直下,陡然转为大力向市区东部的康山县进军,就像一艘原本驶向南方的巨轮,在茫茫大海中突然改变航向,朝着东方破浪前行。 太平市的地理位置颇为独特,西面和西北面是连绵起伏、蜿蜒曲折的山区,那一座座山峰,就像一道天然形成的巍峨屏障,阻断了向西发展的可能;北面是广袤无垠、一马平川的平原,一条宽阔的绵水河宛如一条银色的丝带,由东向西静静流淌,横亘在这片平原之上,成为了一道松软的地理阻隔;东面和南面则是一望无际、辽阔无边的平原,平坦而开阔,是一片可以大有作为的希望之地。 这样独特的地理格局,无疑为太平市的发展方向定下了基调,向西发展,首先被排除在了选择之外,仿佛是命运早已注定的安排,让人无法抗拒。 康山县,这片充满生机与活力土地上,有一位叫得很响的县长。县长王晓晨是一位声名远扬、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他是土生土长的康山人,从村兽医站那个默默耕耘、辛勤劳作的小兽医起步,凭借着一股不服输、实干敢干的拼劲,一步一个坚实的脚印,终于登上了县长的宝座,开启了他人生的新篇章。 王晓晨之所以声名远播,不仅因为他那洪亮如钟、震耳欲聋的大嗓门,更因为他那超乎常人、令人惊叹的魄力;他的酒风硬朗豪爽,在酒桌上,一杯接着一杯,豪气干云,尽显英雄本色,而他的工作作风更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绝不拖泥带水。 在他主政康山县期间,大力兴办乡镇企业,不遗余力招商引资,凭借着自身的魅力与诚意,吸引了众多企业的目光,为康山县的经济发展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康山县的经济面貌发生了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的变化。在太平市各区县的经济发展指标排名中,康山县如同搭载了火箭一般,迅速上升,一下子从中游水平跃升到第一名,而且其经济指标比排名第二的元水县高出两倍多,让其他县只能望其项背,自叹弗如,望尘莫及。 虽然王晓晨在县里只是二把手,但县委书记因腐败被抓后,市委书记由太平市委副书记兼任,精力分散,对康山县的管理不过是一种过渡态势,就像走马观花,难以深入。这无疑给了王晓晨一个广阔无垠、任其驰骋的舞台,让他在经济领域能够放开手脚,大展宏图,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与抱负。 市里规划向东发展,而康山县正急于招商引资,增加当地的税收提成和财政收入,两者的需求,恰似精准契合的齿轮,一拍即合,相得益彰。 当王晓晨听说太平卷烟厂正在四处寻找搬迁地址时,这条消息的重要性被他及时捕捉到了。 因为这事一旦办成,对康山县来说,简直是一箭多雕,益处多多。不仅能大幅增加本县的财税收入,为地方经济发展注入强大动力,还能带动当地的就业,让无数人有了稳定的工作和生活来源,更如同引发了一场蝴蝶效应,拉动投资消费的配套附加增长,促进整个地区的繁荣发展。无论是对县里的长远发展,还是对个人的政绩提升,这无疑都是一笔无比巨大的财富。 王晓晨有一句令人印象深刻、广为流传的名言,无论是在全县大会那庄严肃穆、气氛凝重的场合,还是在平时轻松随意、欢声笑语的饭局上,他总是潇洒自如地把手一甩,豪放不羁地说出那句口头禅:“杀猪捅屁股,各有各的道!” 这句话看似粗俗不堪,如同乡野村夫的俚语,实则蕴含着深刻而质朴的道理。它迅速在康山乃至太平市流传开来,成为了太平市一句家喻户晓的流行语。 只要这句话一出口,仿佛有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力量,任谁不同意,无论你有多么强烈的反对意见,都会在他那强大的气势面前败下阵来,好像他就是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勇士,佛挡杀佛,僧挡杀僧,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这句话不仅淋漓尽致地体现出王晓晨作为农民出身的狡黠与灵活,更反映出他实干简练、直截了当的工作作风,作为他人生的座右铭,指引着他在康山县的土地上披荆斩棘,一路奋勇前行,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他很快就得知烟厂的书记兼副厂长张国槐是康山人,而且县公安局长钱一平与张国槐不仅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还是同学,更是酒友和牌友,在酒桌和牌局上建立了深厚的牌酒情谊。 这天,在县长办公会快结束时,王晓晨用调侃而又充满期待的语气,对钱一平说道:“钱局长,你听你这名起的,欠一瓶,你怎么就不努着劲喝个够啊!听说烟厂的张书记是你铁哥们,他们厂要搬迁,我现在给你一个重要任务。这段时间你啥也不用干,业务上的事统统交给副局长们去办,你就动用你所有的关系,专心去给我活动这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不管你用酒用牌用美女,一定要攻下这个山头。啥时候,把他们的人请过来,我请他们喝酒。一定要把烟厂给我搬到咱们县来。干成了这件大事,我给你请功,给你摆一场风风光光的庆功宴。” 钱一平也听到了一些私下的消息,听说县里班子要大调整,王县长最近很可能要提拔到太平市当副市长,他心里十分明白,这是一个必须紧紧跟随的人,自己才能有前途有进步。于是,他便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地应承了下来。 散会的时候,王晓晨大步走到钱一平面前,举起拳头,有力地砸在他胸脯上,笑嘻嘻地说:“杀猪捅屁股,各有各的道,把你哄老婆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去干这事,别再欠一瓶了,一杯也不能欠,一滴也不能欠,放开了干。完不成任务,你就提头来见。” 钱一平笑着回应道:“我立军令状,就是头拱地也要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我把吃奶的劲使出来干,该你市长大人出面的时候,也别给掉链子啊。” 太平卷烟厂的张国槐,这位来自康山县的本土人才,前不久刚从主管销售的副厂长升任为书记兼副厂长,完成了人生的一次重要跨越。 他在销售岗位上摸爬滚打多年,历经无数的风风雨雨,练就了眼皮活泛,心眼颇多。他不仅能喝酒,在酒桌上,他左右逢源,与各方人士谈笑风生,建立了广泛的人脉关系;还爱打牌,在牌局中,他尽显智慧,将手中的牌运用得恰到好处,让人佩服不已。 在那些年的价值取向里,谁的酒场多、能喝酒,大家就认为谁人缘好、人脉关系广,仿佛酒场就是社交的舞台,喝酒就是结交朋友的利器;谁的牌局多、会打牌,大家就称赞谁本事大、交际能力强,仿佛牌局就是展示才华的战场,打牌就是彰显能力的方式。 再加上那两年经济发展迅猛,卷烟销售业绩颇为不错,张国槐在厂内厂外上下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如鱼得水,好像他就是那舞台上的主角,光芒万丈,备受瞩目。 烟厂到底搬向何方?这已经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在考较人情网络的通达程度、权力斗争的博弈程度。 知情人都知道,这场搬迁,早已不是一场经济决策,而是一场权力与欲望的合谋。 烟尘如雪,落满人间。可哪一片,是纯净无暇的? 嘴里是正义,肚里是利益。眼中是机会,心中是算计。太平版纸牌屋的惊悚较量,就要拉开帷幕了。 第五十八章向东向西 厂里对厂区搬迁一事,也开过几次小范围的会议,相关部门负责人和技术人员,经过一番激烈的协商讨论,总体方案中的绝大部分事项基本都已达成了一致意见。但是,在新厂区的选址问题上,却始终难以达成统一。 这天,厂里召开了厂务扩大会,专门就易地搬迁进行讨论,刚刚当上河东红沙烟草有限责任公司的总经理冯铁牛主持。 冯铁牛让负责前期调研的负责人,首先详细介绍情况,随后大家开始自由提问。冯铁牛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咱们今天先谈技术性问题,厂址选择留到最后再谈。” 等其它问题都一一明确后,大家的注意力终于集中到了厂址选择这个核心问题上,开始各抒己见。 两位副厂长意见倾向于东迁,认为东边有着广阔的发展前景。而工会主席李光辉则提出了自己的顾虑,他认真地说道:“东部开发区距离职工宿舍二三十公里,一个东头,一个西头,职工每天上下班都要穿越整个市区,这耗时实在太长了,交通将会是个大问题。现在国家政策又不允许企业自己盖职工宿舍,那上中班和夜班的职工该怎么办呢?还有厂区、库区后续如何有效利用?如果利用好了,也能节省一块不小的投资呢。” 他的话音未落,党委书记张国槐心里有些着急,担心别人会附和李光辉的话,就急忙接过话头:“市里现在把城市今后的发展规划重点放在东部,已经设立了经济开发区。我们把厂区搬迁到东边,既符合市政规划,也能够享受政府优惠政策,又不用担心公共配套设施的问题。”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至于李主席提出的新厂区与职工宿舍太远的问题,确实是有些不方便,但是,厂里可以提供职工上下班的班车,就能有效解决这个问题,南方许多烟厂就是这样办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而且,水库在西北,对我们厂和烟叶仓储始终是一个大隐患,搬到西南方向,万一再来一次百年不遇的洪水,谁也不敢保证绝对能避免水灾风险的发生。” 他继续列举优势:“还有一个优势,搬迁后,厂里生产能力达到七十万大箱,生产指标争取目标是五十万大箱。库房规模,成品原料运输量都将大大增加。开发区就在外环路边上,离火车东站也很近,烟叶等原辅材料的上下站和卷烟成品的运输,都会很便利,运输成本和仓储成本也会降低。所以,厂区东迁,无论从哪个层面上讲,都是正确的选择。” 他说完,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不仅仅是一次选址之争,更是一场权力格局的重新洗牌。 东迁,意味着靠近康山县,意味着与家乡的势力接轨,意味着张国槐背后的“康山帮”将获得更大的话语权;而西迁元水县,则是传统派的坚守,是对老厂区、老宿舍、老职工生活圈的延续,是对职工的尊重,而不是对政绩的追逐。 然而,一大部分人还是倾向于西迁元水县西南部,觉得离老厂区和职工宿舍距离近,原有的厂区、宿舍、库区都能利用得上,这样可以节省不少投资和成本,也方便职工的生活。 一位参与前期调研的老技术员低声说:“我们不只是在建一个工厂,我们是在建一个家。职工的家是圆心,厂区库区就是外围的圆圈。” 最后,大家把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厂长冯铁牛的身上。 冯铁牛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马上就要升任省中烟公司副总了,此时的他只求企业能够平稳运行,不想再生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更不想承担任何责任。 所以,在大家那充满期待和疑惑的目光注视下,他斟酌着言辞,表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态度,缓缓说道:“看来,大家意见还是不太统一。我们要加快考察步伐,厂区东迁还是西迁二选一,这关系到企业未来的发展,关系到职工的切身利益,当然更要尊重河东中烟公司领导的意见。” 他停顿片刻,语气显得有些过于不偏不倚:“我们应该马上抽调人马,组建一个专职的搬迁团队,从技改、厂办、财务、企管抽调几个人,专门干这事。最后写出一个可行性调研报告,我们在这个基础上再拍板。” 这是一句典型的官话,滴水不漏,却毫无立场。 这是一场政治博弈,一场利益分配,一场新旧交替的无声战争。 2004年,国家烟草专卖局为了适应世界烟草长远发展趋势,增强烟草行业在国际国内的竞争力,局党组提出了在全行业“兼并重组联合,做大做优做强”的宏伟奋斗目标。 通过兼并重组亏损、落后的中小企业,在名优卷烟品牌的基础上,力争在全国形成五六个龙头烟草生产集团,发挥规模旗舰效应,整合国内市场,进而占领国际市场。 当然,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规模和利税也并非绝对的指标。在地方政府的眼中,烟厂就像一台日夜不停运转的印钞机,没有了烟厂利税的支撑,当地的经济就如同失去了定海神针,仿佛丢掉了半壁江山,陷入困境。 国家烟草专卖局要综合考虑和平衡各省的财政收入、战略布局、支援红色老区、职工安排等诸多实际情况,不能简单地一关了之、一并了之。 太平卷烟厂虽然规模不大,但它却有着特殊的地位,集红色、历史、老干部、政治因素于一体,犹如一颗镶嵌在烟草行业版图上的特殊宝石,历任国家局局长都必须对其重点关注,不能等闲视之。 红沙烟草集团的产量高达二百五十万箱,如同一个庞大的卷烟生产帝国,而它的利税更是占据了全行业的五分之一,令人惊叹不已。 尤其是它的拳头产品“红沙”烟,大量出口东南亚,在美洲欧洲也有一定的市场份额,在行业内更被尊称为“五虎上将”。 当全国其它烟厂都在全力巩固和扩大本省卷烟市场份额,根本无暇顾及出口的时候,红沙烟草却早已突破了地域的限制,不仅在国内市场紧俏异常,更是早早地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在国际市场上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成为了烟草行业的一颗耀眼明星。 红沙烟草两手抓战略很清晰,一手开拓国际市场,一手开拓北方市场。这次红沙烟草集团兼并重组太平烟厂,就是其中的布局之一。它随后在河西省的阳山烟厂、青宁省的天河烟厂、东三省的漠河烟厂等地兼并重组,全都采取红沙占51%、当地占49%的模式,唯独河东省的太平烟厂是个另类。红沙烟草集团除了承诺的资金投资外,其它的再也不肯加大投入了,它彻底对太平烟厂失望了。 东迁,还是西迁? 这不仅是地理的选择,更是灵魂的抉择。 此时的烟厂,正站在风暴的中央。 为了目标,人们可以设定手段;为了利益,人们可以设下圈套。只不过,钻进套的人安然无恙;设套的人,却名利双收。不信请看仙人跳的好手段。 第五十九章权谋局网 2004年的9月,秋风初来,热浪刚过。 这个看上去平静的世界,却总是难以真正消停。 一夜之间,一条关于河东红沙烟草公司总经理冯铁牛的新闻,迅速传遍了烟厂的每一个角落。 冯铁牛在烟厂已经干了四个年头,虽然没有取得优秀的成绩,但,红沙烟草有限责任公司的成立,他也算是首功一件。河东中烟公司决定提拔他为河东中烟公司副总经理。与此同时,他还兼任着河东红沙烟草有限责任公司的总经理,一时间,春风得意。 可没过几天,另一件事又在烟厂掀起了波澜。 人事处长陆美婷突然被提拔为烟厂工会主席,这一任命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引发了众人热烈的讨论。 原来,按照烟厂当时的规定,无论是中层干部,还是普通职工,男职工五十岁就要内退,女职工则是四十五岁。而陆美婷这年刚好四十五岁,本以为年底就会正常内退,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提拔,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酒场上的气氛热闹非凡。人们围坐在一起,一边推杯换盏,一边神秘而又热烈地流传着一个故事版本。据说,这个消息来源十分权威、可靠,让人忍不住竖起耳朵,想要一探究竟。 冯铁牛担任河东中烟公司副总后,那些平日里和他关系密切的政界商界人士,纷纷开始组织饭局,为他庆贺。 一次,在康山县世纪宾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已酒酣耳热。这时,朋友拉着半醉的冯铁牛,来到了隔壁的天鹅洗浴城。 谁能想到,一场意想不到的危机正悄然降临。 就在冯铁牛与一位小姐在房间里赤裸相对、深入交流的时候,康山县公安局的人如神兵天降,踹门而入,将正在进行不可描述之事的冯铁牛和小姐抓了个正着。 冯铁牛瞬间酒醒了大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惊慌失措,冷汗直冒。被带回派出所后,他强装镇定,请求给公安线的领导打个电话。 征得同意后,他赶忙拨通了省公安厅刑侦二处处长范志明的电话。范志明是太平烟厂人事处长陆美婷的丈夫,虽说以前和冯铁牛喝过几次酒,但交情并不深厚。 此时,正在家中悠闲看电视的范志明接到电话,得知冯铁牛嫖娼被抓,希望自己出面营救,他略作思考后,便满口答应了。 放下电话,范志明赶忙将此事告诉了妻子陆美婷。 陆美婷听后,眼睛一亮,心中暗自盘算:冯铁牛现在可是河东省中烟副总,原太平烟厂、现河东红沙烟草公司正准备提拔一名副总经理,这对自己来说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 于是,她连忙催促丈夫驱车前往,务必将冯铁牛救出来。 范志明不敢耽搁,立即给康山县公安局长钱一平打电话。他语气严肃,命令钱一平不要把事情扩大化,要求他马上赶到派出所,自己随后也到,一定要把这事妥善摆平。 钱一平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其实就是他和张国槐精心设下的一个局,目的就是要给冯铁牛一点颜色看看,并不想真的把事情闹大。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范处长的要求。 在派出所里,钱一平满脸堆笑,走到冯铁牛面前,假惺惺地说道:“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要不是范处长出面,我还真不知道冲撞了冯总。都是下面的人不懂事,我在这里代他们向您赔罪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收拾他们。” 范志明也在一旁板着脸说:“这事儿,所有知情人士都要严格保密。消息一旦泄露出去,我就唯你是问。” 钱一平忙不迭地点头,连声说道:“一定,一定,肯定不会泄露出去的。谁要是敢泄露,我就开除谁。” 随后,范志明转向冯铁牛,语气缓和了一些:“冯总,让您受惊了。赶上突击检查,没想到您在这里。” 冯铁牛惊魂未定,心还在砰砰直跳,一个劲地感谢范志明:“多亏了范处长,我喝多了,被他们拉到了这里,晕晕乎乎就被带到了派出所。也感谢钱局长,及时过来处理。你们的这份情意,我一定重重后报。” 稍稍喘了口气,他又接着说:“弟兄们执行公务,也很辛苦,别让大家白忙活一场。我给大家拉几箱烟,让大家品尝品尝。如果觉得好,只管找我就行,保他们吸烟管够。” 第二天,有惊无险的冯铁牛,侥幸万分。在厂务会上,他提出任命陆美婷为工会主席。 如今的冯铁牛地位可不一般,身为河东中烟副总,兼任河东红沙烟草公司总经理毕竟只是暂时的,今后提拔谁当总经理,他有着至关重要的发言权。 众人心里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都指望着得到冯铁牛今后的提拔,因此,虽然他的提议十分突然,但大家都根本不问原委,像是提前私下沟通过的,立即随声附和,高声赞同。 之后,冯铁牛责成办公室主任,把康山县公安局列为品吸人员名单。 太平烟厂有个潜规则,会在社会上挑选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作为试制卷烟的品吸人员,每月免费给他们若干条卷烟。一方面,是为了征求社会人士对卷烟口味质量的反馈意见;另一方面,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拉拢关系。 然而,冯铁牛并不知道,他的这场饭局,其实是被精心谋划好的。 正是因为他没有明确表态要把烟厂东迁康山县,让某些人产生了危机感。 张国槐把厂务会关于烟厂搬迁的讨论告诉钱一平后,这场一石两鸟的饭局,就已经设定好了结局。 他们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为了把冯铁牛尽快赶走,不要再兼任总经理,以免他在任内做出厂区西迁的决策;二是可以让张国槐早日担任河东红沙烟草公司总经理,免得夜长梦多。 消息的泄露也是刻意而为之,就是张国槐为了撵走冯铁牛,败坏他的威信和形象,但又做得恰到好处,适可而止。 一切都像预谋者所谋划的那样发展着。 冯铁牛不再贪恋烟厂的权力,主动向河东中烟的一把手董总要求自己离开河东红沙烟草公司,不再兼任总经理。 张国槐顺利担任河东红沙烟草公司总经理后,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次公司办公会,就明确确立了厂区东迁的方针。 他一番有理有据的发言,让大家心中都在盘算着:张国槐是康山人,刚刚担任总经理,目前还兼任着书记,自己可不能得罪他。 再加上,张国槐说:“元水县地处水库下游,一旦烟叶再被洪水淹没,这责任,谁也担不起。”至于上下班距离远的问题,张国槐提出租用班车来解决。到时候给职工做做解释工作,克服一下困难,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惯了。 会上,大家一看张国槐主意已定,都不再反对和质疑。 就这样,经过办公会研究决定,厂区易地搬迁的方向,选择在太平市东边与康山县交界处的经济技术开发区。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组织专业技术人员,拿出易地搬迁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上报国家烟草专卖局和河东省政府、太平市政府审议批准,呈报和办理各种审批手续资料。 万事俱备,东风劲吹。 2004年11月,所有的手续终于批复下来,河东红沙烟草有限责任公司易地搬迁项目正式动工了。 厂里发文成立新的技改办,设备副厂长赵无极主管技改搬迁工作,张立青由设备部主任调任技改办任主任,负责易地技改搬迁工作。一直负责厂里基建工作的李建平担任技改办副主任,负责基建方面的工作;技术处的胡安调任技改办副主任,负责与技术质量设备选型方面的工作;卷包车间主管设备的副主任张金任技改办副主任,负责设备方面的工作;制丝车间副主任李民生调技改办担任书记。 李晓娟、李建春、袁林、石岩起、潘峰等从各部门抽调到技改办,担任技术员。 启动技改搬迁工作后的第一项具体事务,就是选择设计院,拿出初步投资概算。 审计处副处长林秋水接到通知,要求与监察室一起,参加技改搬迁招标比价工作。 在厂办楼二楼大会议室,技改办参加人员有张立青、李建平、袁林,审计部参加人员林秋水、杨春风,监察部门的参加人员是监察室主任万云飞、吴振兴。 前来参加比价谈判的单位,是三家设计单位。一家是北京北方设计院,一家是河东设计院,一家是北京建筑设计院。 经过资质审核,北京建筑设计院资料不全,被技改办李建平果断否决。 这样,就只剩下两家设计院报价有效。 北方设计院设计费用报价五十万元,河东设计院设计费报价九十万元。 按照国家设计收费标准,在三十到六十万元。因此,三个部门共同选择了北京北方设计院。 按照技改办设定的流程,三部门共同与选定单位进行谈判,确定最终价格。 三部门按照国家设计费用收费的低段标准,提出设计费用三十万元的意见。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激烈谈判,北京北方设计院人员终于同意按三十万元签署设计合同。 初战告捷,三部门人员都兴奋不已,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张立青让大家在会议室休息一下,他要把谈价结果向厂长张国槐进行请示汇报。 仅仅三分钟后,他又匆匆返回会议室。 这么短的时间,大家都以为张国槐不在家,张立青吃了闭门羹。 可没想到,张立青却说,他已经请示过张厂长了,张厂长不同意大家的谈判意见,仍然坚持以五十万元作为设计合同的最后结果。 这一下,大家都傻眼了,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秋水满脸疑惑,忍不住问张立青:“你和张厂长汇报清楚了吗?北京北方设计院也同意这个结果了呀。” 监察室主任万云飞也十分不解,疑惑地问:“甲方乙方达成了一致意见,你没有说错吧?” 张立青斩钉截铁地说:“我汇报清楚了,没有错,张厂长说设计费五十万才合理,收费三十万与技改搬迁规模不般配。” 这一番话,直把在场众人说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敢出头反对厂长的意见。 这时,张立青让技改人员袁林把北京北方设计院人员叫进会议室,同意以五十万元作为签订设计合同的金额,约定第二天签订合同。 第二天,设计院来签订合同的人,与昨天参会的人截然不同,是一个长头发、气质儒雅、很有艺术气质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 而且,签合同的主体,由北京北方设计院,变成了太平北方设计院。 当大家提出质疑的时候,张立青解释说,这两个单位都是北方设计院的一部分,太平设计院工作起来更方便、更快捷。 但是,他们却掩饰了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当初谈判设计费时,是按照北京地区的收费标准来谈的。 如果按太平市的标准,至少要降低三分之一的费用呢。 但是,由于大家昨天知道了此人和张国槐关系不一般,五十万元设计费是张国槐亲自拍板的,多说也无益,因此三个部门的人都不再反对. 林秋水走出会议室,秋风拂面,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他看着那张五十万元的设计合同,仿佛看见了权力的影子,正一寸一寸,吞噬着制度的底线。 三十万,是谈判的结果;五十万,是权力的意志。 而那多出的二十万,究竟流向了哪里? 烟厂易地技改搬迁工程,从一开始起,就变得有些怪异。林秋水不知道的是,在有些人眼中,这项工程只不过是自己捞取权力、攫取金钱的肥羊和平台而已。 第六十章破旧立新 张立青下班后,特地在办公楼下等着林秋水,他们要一块步行回家。 见到林秋水,张立青上来就说:“还记得咱们刚来烟厂的时候吗?单身宿舍就在你现在的办公楼上。那天,咱们站在楼顶说的话,居然应验了。而且,你我要并肩战斗了。” 林秋水听了这话,也很激动。他脑海里想起刚进厂时,他们两个在楼顶说话的场景。 那天傍晚,红日西斜,晚霞抹山,把太平卷烟厂的轮廓勾勒成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太平烟厂厂区路西办公楼的楼顶上,两个年轻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他们身着普通便装,身上还隐隐透着未脱的学生气,一高一低、一瘦一胖,在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高瘦的年轻人名叫林秋水,身穿一件红底白格的短袖衫,那红与白相间的格子在阳光下,跳动着青春的活力。他头发微微卷曲,棕色塑料框眼镜背后,一双眼睛闪烁着睿智而灵动的光芒,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下身穿一条黑色短裤,脚上蹬着蓝色拖鞋,显示出特有的随性与洒脱。 这时,他一只手轻轻摇动着蒲扇,另一只手指向近处的楼房,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用蒲扇轻轻碰了一下身旁矮胖男子的肩膀,眼中满是热忱,声音清脆地说道:“立青,你看!” 矮胖的男子是张立青,生得白白净净,圆头圆脑的模样憨态可掬,浑身透着质朴与憨厚。他穿着一件圆领白色 T恤,那副黑色边框的大眼镜,虽稍显夸张,却为他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气质。他穿着浅色花纹短裤,脚踏灰色凉鞋,双手悠闲地背在身后,一边认真聆听林秋水的讲述,一边不时地点头,偶尔还插上几句自己的想法。他微微仰起头,顺着林秋水手指的方向望去,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嘴巴微微张开,似乎随时准备发表自己独特的见解。 只听林秋水兴致盎然地说道:“立青,你瞧,厂区北面紧挨着人民路的那座三层综合楼,呈东西走向,那是一条横线;光明大街路东的那座三层办公楼,是南北走向,那是一条竖线。还有东面太安街上的锅炉房和配电室,同样是南北走向,是另一条竖线。南面与太平大酒店并排的那座车间大楼,又是东西走向,是另一条横线。而厂区正中间的那座二层小楼,东西连接,像是在口字中间的一条横线,从高处俯瞰,整个布局可不就像一个‘日’字嘛!”说到这儿,他停下话语,转头看向张立青,眼中带着一丝询问,仿佛在期待对方能与自己产生共鸣。 张立青顺着林秋水手指的方向,仔仔细细观察着,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他一边点头,一边脸上瞬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哎呀,你要不提,我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这么一看,还真是个‘日’字!看来咱们厂风水不错啊,这寓意也好,有红日东升的意思,朝气蓬勃,对吧?” 林秋水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继续摇着蒲扇,说道:“立青,你再仔细看看咱们脚下这栋楼,它在光明大街西边,是南北走向,又是一条竖线。要是把它和东边的厂区合在一起,你说会是个啥字?”他微微眯起眼睛,卖了个关子,手中的蒲扇也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张立青自己去揭开这个答案的神秘面纱。 张立青低头沉思了片刻,眼睛突然一亮,不由得惊叫起来:“这栋楼就像一笔竖线,啊?组合起来是个‘旧’字呀,这可有点不太妙吧。” “确实是个‘旧’字,不过也没啥不好的。”林秋水轻轻摆了摆手,用手指着厂区,缓缓说道:“这些楼确实有些破旧了,但是,世间的事情大多都是这样,不破不立,没有旧哪来的新。旧到了一定程度,自然就会有改变,这样才有新事物出现。” 原来,这两位正在热烈交谈的年轻人,是刚分配到太平卷烟厂的大学生。林秋水被分配到财务科担任银行出纳,他思维敏捷,对周围的事物总是有着独到而深刻的见解,能够轻易地穿透表象,直击本质。张立青在卷包车间当辅助工,为人深沉内敛,对林秋水的观点听得格外认真,还会时不时地结合自己的观察,给出一些独到的回应。他们俩的单身宿舍就在脚下这栋楼里,此刻,两人吃完晚饭,一起到楼顶来乘凉,清凉的晚风轻轻拂过,他们闲聊着各种趣事。 如今,林秋水要和张立青一起参与到易地技改工程中去了。他不知道的是,这楼顶的一瞥,竟成了他与这太平烟厂半生纠葛的开端,那些关于坚守与妥协、光明与阴影的故事,正随着渐沉的暮色,悄悄拉开序幕。 林秋水真诚看着张立青的脸说:“往事如烟,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当时咱们的楼顶对谈,如今竟然真的应验了,这个旧字要在我们的手里,要立新了。” 张立青也动情地说:“是啊,真的是没有想到啊,未来一段时间的历史,将由我们来共同书写了。” 可是,在现实中,不同的心性,决定了不同的取舍。实用主义的张立青和理想主义的林秋水,走出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这不,张立青和林秋水的第一次分歧,让他们的关系笼罩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阴影。 白天来签订设计合同的人,林秋水想起自己在安定烟厂,见过这个人。 这人姓温,名永利,风度翩翩,说话谦和优雅,头回见面就给林秋水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说话不紧不慢,嘴角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一种历经岁月打磨后的从容,他不像商人,倒像个风雅的儒生。 林秋水当时心里就想:这人,不简单。 如今,温永利再次出现,身份却已从大华建筑公司授权代理人,变成了太平市北方设计院授权代表,林秋水心里满是疑惑,这职场,居然可以这样玩。 安定烟厂,是河东省三家烟厂里规模最小的。 安定市在太平市东边,是河东省有名的历史文化名城,也是历朝历代的军事要地,名气比太平市大得多。安定市原本是河东省的省会,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注重工业建设,才把省会从文化历史古城安定市迁到了新兴工业城市太平市。 国家烟草专卖局局长刘安康提出在行业内部实现“兼并重组联合,做大做优做强”的目标后,河东省中烟工业公司按国家局规划,把烟厂的法人企业从三个变成了两个。 李家口烟厂不动,卷烟产量继续保持六十万大箱;太平烟厂兼并安定烟厂,这时,太平烟厂卷烟产量三十万大箱,加上安定烟厂十五万大箱产量,搬迁后的卷烟产量国家局核定为五十万大箱。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其它行业的产量完全是根据市场需求来决定。但是,烟草行业却依然实行严格的计划产量控制,为的是稳定卷烟市场,均衡各地区财政税收收入。虽然对优势企业倾斜照顾,但也给中小烟厂活路。 卷烟,从他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承担起财政靠山的作用,就担负起企业之外的调控职能。 卷烟产量核定工作,表面是卷烟产量的分配问题,实际上却关乎南北经济格局、东西财政状况、各省市财政税收收入的大问题。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卷烟产量对相关省市来说,产量就是金钱,产量就是财政,产量就是税收,产量就是命脉。 安定烟厂卷烟产量规模虽小,却占到安定市财政收入的一半多;国家烟草专卖局起初想把安定烟厂关停、人员全部安置到太平烟厂的方案,在河东省政府和安定市政府强力反对下,国家局最后才做出了“取消安定烟厂法人资格,资产重组为太平烟厂的一个分厂,就地生产,就地纳税”的决定。 人事上,没有对安定烟厂大动,除了决定由太平烟厂书记张国槐兼任安定烟厂厂长,其余都不变。 在太平烟厂兼并重组安定烟厂前期,林秋水带领审计人员在安定烟厂进行清产核资审计。 安定市政府却趁火打劫,把原来安定烟厂担保的安定市罐头厂四千万元贷款,让安定烟厂负责偿还,而且借口罐头厂已经分包给几个职工,厂房拒绝抵押还贷。 第六十一章草蛇灰线 安定市政府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怎么地道,就由市长出面安抚太平烟厂,承诺今后给予税收优惠。安定市其它企业也牵强附会找些理由,想要赖掉欠安定烟厂的账款。 因为在社会上,烟草行业被外界认为是头肥牛,何况资产划拨给了太平烟厂,安定人都觉得亏大了。许多安定烟厂干部职工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怨气,这时也一股脑帮着市里说话,胳膊肘往外拐,人们的地方观念十分严重。 林秋水带领审计人员去安定烟厂搞清产核资审计,对将要遇到的困难和抵触,心里做了一些初步的预案和准备。 哪想到,第一关却是每天的午餐和晚餐。 安定人爱喝酒,安定烟厂的人尤其爱喝酒,安定烟厂主管财务的陈阳副厂长更是十分能喝酒、十分会喝酒、十分擅劝酒。 中午吃饭,林秋水提出不喝酒,下午还要工作。 陈阳副厂长半开玩笑轻松地否决了:“今后太平烟厂和安定烟厂就是一家人了,资产重组是一个方面,人的团结更重要。我是安定烟厂主管财务的副厂长,你们是太平烟厂派来的审计人员,不招待好你们,就是把你们当外人,咱们就离心离德了。要想工作好,首先酒喝好;白酒一喝好,工作准没跑。我岁数比你大,资历比你老,就从尊重老同志的角度,你也该喝酒。何况我是主管副厂长,你是审计处长,好歹也算你的上级了,不喝酒不交心,今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一套喝酒理论下来,林秋水只能认输。 陈厂长确实是老资格,不能不尊重;确实是副厂长,不能不给面。一旦真的不能很好沟通,更别说闹僵,今后的工作很难得到配合,审计工作将寸步难行。 当时社会上的风气就是这样,人们普遍以有酒场为荣,以能喝酒为本事。 晚餐喝酒,状况更是热闹不已,目标直接对准林秋水。 陈厂长有一个本事,看到什么,都立马能编出劝酒的顺口溜;聊到什么,都能与喝酒挂上边。嬉笑之间,轻松就灌晕了林秋水。 喝酒劝酒的花样层出不穷,百变翻新,绝不重样,绝不冷场。 即使这样,做人做事一向认真严格、坚持原则的林秋水,还是查出一堆问题。 虽然安定烟厂在河东三家烟厂中产量最小、效益最差,常常亏损,但安定烟厂职工的工资却是三家烟厂中最高的;养老保险、失业保险等应该由职工缴纳的部分,也是厂里支付的;职工宿舍取暖费只发补助,职工却不用缴纳,也是厂里支付;医疗只发补助,个人看病拿药厂里全额支付;福利费严重超支还不算,还把一大部分福利费计入企业管理费用和制造费用;招待费就更不用提了,安定烟厂盛行喝酒文化,晚上喝完酒,还要在夜里十一二点在马路小摊上再喝一次。美其名曰:交流感情,增进友谊。类似的问题,不胜枚举,满账皆是。 除了企业内部管理,外部问题也相当严重。 烟用材料欠款十分严重,手续极不健全,极其混乱,不招标,不比价,市场价格高出太平烟厂同类采购材料价格很多。销售奖励资金和物品形成了多年小金库。采购领用账目凭证残缺不全、管理一团糟。 财务管理更不例外。票据不规范,费用不合理,而且虚增资产,虚增利润。据他们财务科长讲,基本上只要是厂领导在票据上签过字的,财务就必须给予报销。 对安定烟厂的初步审计,经过征求被审计对象的意见后,林秋水撰写审计报告时,发现的问题虽然精简了好几次,仅达成共识的问题就写满了整整五页A4纸。 不过,安定烟厂的优点也很突出。 生产车间和办公楼都有休息室。当林秋水来到休息室参观时,看到的是一个小花园,一人高的两盆绿萝分列门口两侧,几个布艺沙发随意摆在那里,围拢着几个精致漂亮的插花茶几。 茶几上放着咖啡壶和咖啡杯,也有红茶绿茶矿泉水可供选择,车间当天生产的各种品牌的卷烟,带着温度就放在了茶几上,当然,烟灰缸和打火机必不可少。 太湖石的机巧玲珑,湘妃竹的盎然挺拔,好运石的不停旋转,如意水的弯曲流觞,各种鲜花鲜嫩欲滴,多样草植水灵清新,让人疲惫之意顿消,乏累之感速解。 林秋水去过不少烟厂,顿时感到这里和大红鹰烟厂的楼上花园可有一比:舒适、雅致、温馨、惬意,人性化的布置,景点化的造型,一切都让人赞叹不已,流连忘返。 在外债累累的情况下,安定烟厂在兼并重组初期提出办公楼外立面要进行装修施工。 烟厂派林秋水他们去参与工程造价事务所的造价审计。 林秋水和杨春风到安定烟厂现场监督时,发现施工单位是太平大华建筑公司,出面人便是温总温永利。 太平烟厂技改搬迁设计比价谈判,选中北京北方设计院后,签合同时却变成了太平市北方设计院,出面签合同的又是温永利。 当林秋水提出质疑时,得到的回答很简单:“这个你不用管。” 这让林秋水内心大吃一惊:温永利不是太平市大华建筑公司的老总吗?怎么现在摇身一变又成了太平市北方设计院的老总? 更让林秋水跌破眼镜的是,随后的一场桩基比价谈判中,签订合同时,单位是圆方建筑公司,可是来签合同的又是这位温总。 易地技改工程序幕刚刚开启,就让林秋水感到这里面的水有多深、关系该多复杂。 在林秋水看来,这技改搬迁的第一项工作,就让许多人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角色和今后的定位。 林秋水和张立青私人关系不错,下来后责怪张立青:“怎么回事?明明谈好了设计费三十万元,对方单位也同意了,为什么张国槐不同意?非要给人家五十万元?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再说了,也怨你,直接把谈判结果让双方签了字,再去向张国槐汇报不就行了?那样的话,他想推翻也不行。” 张立青倒也直言不讳:“这个单位肯定是张国槐的关系,我猜这里面他肯定收了好处。但是,干活不随主,必定二百五。我在会议室就看到你满脸不高兴了,你是在给谁干活?谁能提拔你?事后再向厂长汇报,也亏你想得出,你这是不会办事,不懂领导的心思,不看领导的眼色。”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如果真的按你说的木已成舟后我再去汇报,张国槐必定内心对我不满意。他一看我不会办事,不是自己人,以后一定会找会办事、会看眼色的其他人代替我,有事绕开我、架空我。那样的话,技改工程完毕后,更不会提拔我了。那我辛苦这几年图什么?还不如在设备部图个清闲呢。” 林秋水听了,仍然不赞同:“要是我,就在谈判结果签字后再给他汇报,让他想改也改不了。这么大的事,不坚持原则,刚开始就乱搞一气,那怎么行呢?” 张立青不客气地说:“你那个原则又来了。维护领导还是坚持原则?原则提拔你,还是领导提拔你,你心里没数吗?你就不想完工后被提拔为主管财务审计的副总?” 林秋水断然说到:“如果我想当副总,也不会靠违反原则、违法乱纪、巴结领导去当。那样的话,我自己的良心会过不去。” 张立青不屑地说:“你就是这个臭脾气、坏毛病。你在材料包装厂吃的亏还不够啊?怎么不吸取教训?咱俩关系好,我才提醒你,别人谁会和你说这些?你只有当更大的官,才能挣到更多的钱,这样家人和父母才会跟着你享福。你不是一个孝顺的人吗?你不想让父母跟着你沾光啊?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吧。” 林秋水说:“虽然现在社会风气乱了,黑白颠倒了。但总得有林则徐这样的人吧?我的基因里流传着老人家的血脉,宁可吃亏,宁可不当官,也要保持清正和原则。这是一个信仰问题,我决不妥协。” 这天,两人唇枪舌剑争论了半天。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 林秋水独自走在下班的路上。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旋风中打转飘忽,像极了那份五十万元的设计合同。 他看着那一个个假面人、多面人,在不同的公司间自由穿梭、无缝衔接,看着那一条条或明或暗、忽明忽暗的灰线,在权力与利益的交叉线上密织成网。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公家利益最可怕的,还不是明火执仗的贪污,而是那些披着合法外衣、打着合规程序旗号、行着权钱交易之实的潜藏腐败。 林秋水的认真和精明,是有目共睹的,只可惜,他的精明,只体现在财经和审计业务的理论和实践上。 林秋水的傻,也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傻,在于始终按照电影里英雄人物的形象去做人,还体现在他心目中最亲最爱的家庭,是爷爷以下的大家庭为家,而忽略了小家庭的感受。 第六十二章亲缘如线 林秋水的侄子林海涛,这时,正在河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攻读大三。他与三叔林秋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深厚感情羁绊。 这不,周末他又一次踏入了三叔家那熟悉的楼门。 林海涛,是林秋文的长子,他的成长轨迹和家庭脉络紧密交织在一起。 想当初,林秋文在天威镇工商所工作的时候,经人热心牵线,与在电机厂工作的甄春芳结识,进而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甄春芳,是位命运多舛的女子,从小就承受父母双亡的剧痛,在那简陋的驴马圈旁,跟着光棍三叔艰难长大。小学的时光,对于她来说,是一场匆匆三年而过的梦,还没有享受到少年幸福的时光,就因生活压力而辍学,跟着叔叔到田间地头劳动,从地里回来后,还要给三叔做饭、洗衣服。 她的三叔,终日与牲口为伴,以牛马圈为家,因为家里太穷,一辈子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小家庭,一直拉扯着侄女艰难度日。 命运的转折,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 甄春芳的二姑,是月光县电机厂的书记,她目睹了侄女的艰难处境,常常黯然落泪。在甄春芳十六岁那年,二姑利用自己的特权,把她招工到电机厂,成为了一名吃商品粮的正式职工。 电机厂坐落于天威镇,距离甄春芳的家乡不过六里多地。她住进了厂里的单身宿舍,从此过上了让人羡慕的衣食无忧的生活。 甄春芳为人老实厚道,纯真善良。由于小时候的不幸遭遇,她养成了不爱说话的习惯,但内心却有着强烈的个人主见,性格里充满了倔强坚韧。 她缠电机的手艺,在厂里可算是一绝。那看起来纷乱复杂的线圈,在她的手中,就像被赋予了生命和灵魂,如意地穿梭,听话地缠绕。急脾气的人,面对线圈,一般都会望而却步,心生畏惧,根本没法静下心来耐心地捋顺。 但是,甄春芳,由于从小吃过苦,这些工作对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大有与线圈做朋友、对话沟通的意味,看起来憨厚的她,这时却心灵手巧,熟练非常。 甄春芳与林秋文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她二姑的家中。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这次见面,是甄春芳二姑安排的。两人见面后,并没有交谈几句,甄春芳就开始四处寻找家中的活计。她一会儿走进厨房,摘菜洗菜;一会儿又拿起针线,缝缝补补。在她的心中,似乎只有忙碌起来,才能掩饰这次刻意安排约会的尴尬。 林秋文,身高一米八二,身姿挺拔,五官端正,尤其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让人过目难忘。 这次见面过后,甄春芳对二姑轻轻说道:“我没有意见。” 当甄宝珍打电话询问林秋文的想法时,林秋文的回答却有些犹豫含糊,既没有明确反对,也没有赞成同意,仿佛还在权衡着什么。 甄宝珍,这位在单位里说一不二的一把手,长期的领导生涯,让她养成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霸气做派。 在选择林秋文时,她早已做足了功课。作为电机厂的书记,她与工商局打交道期间,结识了林秋文,感觉这小伙子一表人才,办事稳重,前途无量。她得知林秋文父亲是林家庄乡镇企业站书记站长后,更加放心了。她与林承贤领导的乡镇企业有不少业务往来,两人在电机厂的办公室里多次碰面,彼此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甄宝珍对林承贤的为人处世钦佩不已,见到父子都很优秀,因此动起了攀亲的心思。 一个星期五,临近下班时分,她拨通了林秋文的电话,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一会我去林家庄办事,你在单位等着,我捎你回家。” 随后,甄宝珍让司机先接上林秋文,再返回单位,接上自己和甄春芳,一行人直奔林家庄。 林秋文,是一个有些缺乏主见的年轻人,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安排,心中满是吃惊与意外。但他生性温和,虽有疑虑,但也没有强烈反对,只是面露难色地向甄宝珍表示,自己还没有和家里父母提起过这事儿。 话还没有说完,就让甄宝珍给果断挡了回去:“我和你父亲打过交道,是老朋友了。你不用为难,我会解释清楚的。礼品我也早就备好了,不管你们两个的事儿成不成,我都应该去拜访一下你父亲。” 二十分钟后,桑塔纳汽车缓缓停在了林秋文家房后的乡镇企业站院里。 甄宝珍让林秋文先去和家人打招呼,自己则与侄女慢慢往院子里走,好奇地四周张望,打量着侄女将要生活的农家小院。 林承贤正在家中与单位的两个人交谈,听大儿子说甄宝珍来访,就急忙起身,与家人、单位同事一同出门相迎。 来到院子里,看到甄宝珍两人走来,林承贤热情地招呼道:“哪阵风把甄书记大驾给吹来啦!欢迎欢迎!快到屋里坐。” 甄宝珍看到林承贤出来迎接,赶忙伸出手,紧紧握住林承贤的手,笑着说道:“我这可是不请自来,搞了个突然袭击,林老哥你不会怪我唐突吧!” “怎么会呢?请都请不到呢。这是我们主管业务的梁副站长和梁会计。”林承贤一边说,一边不忘介绍单位的两人。 在这仓促的会面中,林承贤心中一时之间,还拿不准甄宝珍此行的目的。他虽然不知道甄宝珍旁边年轻女子的身份,心中快速判断,如果是她家里的晚辈,那就必定是上门提亲;如果是单位同事,那就是为工作而来。 因此,林承贤决定先按照公务的套路来接待,这样无论怎样都不会失礼。他一边寒暄,一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甄宝珍一心想着攀亲之事,没想到在家里竟碰到了企业站的人,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笑着与两人握手,脸却始终面向林承贤:“早就听人说起,你林书记起早贪黑为公家奉献,一心扑在事业上,没有想到,我今天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下班还在谈公事,真够敬业的,佩服,佩服!我今天可是私事,没有打扰你们吧。” 林承贤一听是私事儿,又看看旁边的年轻姑娘,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他在心里暗暗埋怨大儿子,怎么不提前和家里说一声,好让家里有个准备。但转念一想,以甄宝珍的做事风格,极有可能大儿子也是被突然袭击,根本没有时间事先和家里打招呼,心中也就释然了:“下班时遇到一点小事儿,已经说完了。” 那两位一直插不上话,这时也赶忙接话:“说完事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甄宝珍一边说着:“那多不好意思啊?我来就把你们撵走了。”一边又与两位握手,说:“也好,我们今天是私事儿,改天咱们再聊。”那两位看着这阵势,知道想不走也不行了,就顺势告别。 进了屋,甄宝珍看到正在沏茶擦抹桌椅的樊玉珍,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说道:“这就是大嫂吧!快别忙活了,家里够干净的。” 落座之后,寒暄了几句,她便向林承贤介绍起自己这次不请自来的来意:“大侄子到厂里检查工作的时候,我看他眉眼长得像你,一打问,果然是你老兄培养的好儿子。长相英俊不说,关键是人品才华都是一流。第一次见面,我就想攀亲了。咱们也算门当户对,她们两个家都是农村的,现在又都是吃商品粮的公家人。我侄女从小父母双亡,小时候都是我和她三叔把她养大的,就像我自己的亲闺女一样。你们看看,我侄女长得怎么样?” 一屋子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看向了甄春芳。 甄春芳坐在炕沿上,被众人看得脸庞微微发红,还好,她倒也挺大方的,站起身来,声音清脆地向林承贤和樊玉珍叫了一声:“伯伯好,大婶好。”然后又坐了回去,低下头,不再言语。 林承贤听了来意,微笑着向甄宝珍说:“这可是件大好事。闺女一看就是个好闺女,只要他们两个愿意,我们没有意见,我们也都赞成。” 樊玉珍这才开口说话:“一大早,喜鹊就在院子的树上叽叽喳喳报喜,我就说今天肯定有喜事,果然是大喜事。”说罢,把头扭向大儿子林秋文,略带埋怨地说道:“你这孩子也是,也不提前和家里说一声。” 不等林秋文回话,甄宝珍就抢先说道:“他们也是前两天刚刚在我家里见过一面。在电话里,我听着孩子有些犹豫,心里想着,一定是你林家的规矩大,不经过父母同意,他也不敢做主。今天正好周末,我也有空,就搞了个突然袭击,他们事先也不知道。老兄,嫂子,你们不会责怪我吧。” 她一边笑,一边说,甚至站起身来,做了个戏里花旦俏皮搞笑的道歉样子。这一下,可把屋子里的人都给逗乐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 林承贤心思周密,办事稳当,心想这事儿还是要先征求一下儿子的意见,父母不能包办做主,便对妻子樊玉珍说:“贵人临门,喜事来到,赶快去炒几个菜,再去供销社买些红酒和饮料,我这里正好有一瓶五粮液,今天咱们好好庆祝一下。” 然后对甄宝珍说:“既然是私事儿,我就不叫你甄书记了,叫大妹子吧,让秋文陪你们在家附近转一转,看一看。” 甄宝珍痛快地答应道:“太好了,老哥。好的,我就不客套了,今天吃完饭再回去,我正好想看看你们村。” 在附近转了一会,甄宝珍对林秋文说:“你去商店买东西吧,你妈那么忙,你去帮一下吧。我们自己转转,不用你陪。” 说着,就拉起侄女,自顾自地走了。 甄宝珍那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知道自己这次来得唐突,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因此,打发林秋文回家,让他们在一起商量一下。她虽然强势,但也明白不能在急切之下逼人表态,不然,那不就成了逼婚吗? 林秋文买了东西,快步赶回家里,赶紧和父亲介绍情况,说自己刚见过一面,还没来得及和家人说,哪里想到,她姑姑就迫不及待地来家了。 林承贤知道了情况,反倒轻松地笑了:“她姑姑为人就这个脾气,做事就这个做派,有点沉不住气了。不过,我们打过交道,我知道,她人是个好人,是个实在人。” 问林秋文对这门亲事的意见,林秋文说:“我听父母的。不过,她侄女就是有点胖。” 没等林承贤表态,樊玉珍就急忙说道:“胖点有啥不好,瘦得像个电线杆一样,有什么好,一阵风就吹倒了。地里的活儿,更是干不成。稍微胖点,有福气,有喜相,我看着挺好的。长得也清秀,又吃商品粮,多好的事儿啊!有什么可挑的。” 也是,林秋文到了结婚的年龄,十里八乡的好多人来提亲,大多数是农村户口,家里有点不太满意。甄家这条件,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了,所以,林秋文母亲第一个表示赞成。 林承贤听了,也说:“我看这闺女挺好的,稍微胖点,是福气,不是坏事。人家非农业,又有正式工作,一辈子的吃喝穿戴不用发愁了。如果别的没有意见,就算同意了。” 林秋文内心虽有点嫌姑娘胖,但是,想一想,人家各方面条件又确实不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他也不愿意找一个农村姑娘,那样生活肯定有拖累。双方都吃商品粮,条件肯定错不了。所以,也就不再提别的意见,算是答应了。 晚上吃饭,林承贤正式答应攀这门亲,可把甄宝珍高兴坏了,连喝了好几杯白酒,脸上的笑容就一直没有消失过。她一看大事已定,这才让林秋文把司机喊下来吃饭。 原来,甄宝珍也打着一个小算盘,万一遭到拒绝,遇到难堪,也不能让司机知道。这回,大事已定,才让司机下来。司机多么精明啊!早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也提前抽空在村里供销社买了礼品,以备使用。 司机祝贺的同时,只是匆匆吃了一点,就表示汽车有点漏油,要赶紧上去修车。大家都知道他这是一个借口,因为,他在这里,确实也不好放开谈事。所以,便不再阻拦。 当下,双方定好亲事,国庆节结婚。当中各委托一名媒人,尽快商谈。女方委托电机厂办公室主任詹英当媒人,男方委托乡镇企业站天威镇商贸公司经理李丰收当媒人。都在天威镇工作,见面方便,沟通便利。 婚礼顺利地在国庆节举办,林秋文和甄春芳在天威镇租了一间房,开始了婚后的甜蜜生活。 两年后的五月四日傍晚,十二岁的林秋水正在院子里不知忙活什么。忽然,只听见大嫂甄春芳在屋子里急切地呼喊他。 他迅速跑进屋里,只见大嫂背靠写字台站着,满脸通红,脸上流着汗水,对他说:“快去叫妈,我要生孩子了。” 林秋水虽然年幼,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听懂了快去叫妈这句话。然后,他撒开腿,快速跑到另一间屋,对母亲说:“大嫂让我快叫你,她说要生孩子了。” 樊玉珍也算着日期快到了,听到这话,立刻让林秋水去乡医院叫医生。自己则心急如焚地跑过去一看,果然见红了。她又赶忙到邻居那里,把产婆叫到家中。 就这样,在产婆和医生的悉心帮助下,在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青年节,林家迎来了新一代。 林海涛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温暖亲情始终伴随他成长,自然和三叔林秋文关系格外亲近。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一转眼,林海涛到省会太平市来上大学了,林秋文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照顾他的责任,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林秋水工作以后,那份对父母的孝心,如同涓涓细流,源源不断。 父亲日常用的烟酒茶,都是由他负责供应;母亲一年四季的衣服,尤其是过年过节的衣服,都是陶娇娇用心挑选购买的。 林秋文过年过节也会带些东西回去,可是,数量有限。但是,林秋水自觉地认为,自己和爱人都在烟厂工作,收入还可以,只有一个女儿,负担也不重,孝敬父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且,林秋水常和人说:“兄弟们孝敬父母要各自尽心尽力,如果父母只有自己一个儿子,不也要全管吗?有什么可以攀比的。攀比就会有矛盾,计较就会闹意见。” 林秋水不仅是这样说的,更是几十年如一日地这样做,那份坚定与执着,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林海涛大学期间,每到星期天,温馨温暖的画面总会上演。 不是林秋水一家三口骑着自行车,去郊外看望林海涛;就是林海涛来到三叔三婶家,享受那份浓浓的亲情。 每次见面,林秋水夫妇都会塞给林海涛一些钱,开始是五十元、一百元,后来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不低于一百元、二百元。每次见面皆是如此,几年下来,毫无例外。 家人们都在称赞林秋水像父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的侄子;夸赞陶娇娇像母亲一样,对林海涛嘘寒问暖,体贴周到。那份亲人的关心与照顾,就像太阳的光辉,温暖着林海涛的心田。 林海涛不是林秋水的儿子,但林秋水在他身上用的情、给的钱,比给女儿的还要多; 陶娇娇不是婆婆的亲生女,但她为她买衣裳、买补品,比亲闺女还用心。 这世上,有人用权力编织关系,有人用金钱收买人心,而他们,却用最朴素的方式,给钱、给衣、给饭、给笑,织就了一张无形的亲情之网,网住了亲情,也网住了家庭。 林秋水的正直、正统和正义,不仅仅体现在现实社会的家庭里,更体现在他对社会潜规则的当面揭穿上。接下来的招标比价,就证明了这一点。 第六十三章招标迷局 技改搬迁项目刚启动,麻烦就如影而至。 技改办的李建平,一开始就站在施工单位的一边,为人家辩护,为人家说话。特别是和个别施工单位关系密切,胳膊肘往外拐的劲儿根本不带遮掩的。 易地技改工程开场重头戏,是新厂区生产车间的招标。本来应该是各家投标单位凭本事竞争,没想到居然变成了技改某些人员原形毕露的大亮相。 招标地点选在太平烟厂西北的红楼宾馆,这是河东省接待领导人和贵宾的首选之地。气派和权威,是这里的主基调。烟厂把招标地点选在这里,一方面是距离近,很方便;另一方面,也是想凸显招标的严肃性和权威性。 这场招标,技改办私下已经酝酿很久了。当私底下都捣鼓好以后,就要搬上台面了。表面上,是技改办主任张立青牵头,可真正在背后操盘的,是副主任李建平。这两人的关系如同油水一般,很不相容。李建平是主管设备和基建的副厂长赵无极的人,大事小情都得跟赵无极汇报,赵无极说往东,他绝不往西。张立青虽说当了主任,可根基太浅,只能往厂长张国槐那边靠,想在这个权力场中找到自己的依靠点。张国槐也需要张立青这么个棋子,牵制赵无极,不能让他把技改项目的大权全都攥在手里。就这样,一场围绕着权力和利益的暗斗,就像拧麻花一样,缠斗厮杀在一起了。 招标那天,红楼宾馆的中会议室里,烟厂技改搬迁的首次大型招标正进行着。河东省成套招标公司承揽这次的招标活动,九家施工单位的人踊跃投标,试图争抢到这块肥肉。 会议室里的气氛,既紧张,又沉闷,大家都知道这次招标的开场分量。副厂长赵无极亲自坐镇,坐在会议桌东边、中间靠边的位置上,中间的位置坐着河东省成套招标公司的三个人。技改办主任张立青、监察室主任万云飞,还有林秋水,都坐在两边的椅子上,会议桌西边留给投标单位。 林秋水是审计处副处长,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招标,心里又好奇又期待。 开场由赵无极宣布招标开始,河东省成套招标公司宣布招标程序和纪律。投标单位依次把投标资料放到会议桌上,然后到外面等着。 到了投标资料审核环节,每个人都捧着投标资料,一页页地传看翻阅。突然,李建平指着手里的资料,说:“这单位的公章太过模糊,根本看不清,不符合招标要求。”说着,就把资料递给了成套招标公司的陈经理。 陈经理简单看了一下,把资料扒拉到一边,随声附和:“这可不行。盖章都不清楚,谁敢保证是真的。这家资料审核不通过。”就这样,第一家投标单位就被否掉了。 紧接着,第二家投标单位,投标资料中因为没有投标代理人的身份证复印件,也被陈经理以资料不全为由否掉了。 第三家投标单位的经营业绩资料,不符合招标要求,也被否掉。第四家、第五家,也都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一个个被刷了下来。屋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重。 还有一家投标公司,因为投标人员迟到了几分钟,直接被拦在门外。那个单位的代表急得快哭了,在门口苦苦哀求,说路上堵车,能不能通融一下,可没人搭理他,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走了。 审到第七家投标单位的时候,问题更明显了:法人授权证明没有带,投标代理人的身份证跟文件上的对不上。林秋水心里想,这家肯定也没戏了,刚要在笔记本上记下来,没想到,李建平跟赵无极、陈经理凑在一块儿,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后,成套公司的陈经理就宣布:“这些资料问题下来再补吧,让他们施工单位说说情况,要是招标结束前能把资料送过来,也可考虑。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把人家否掉。” 这话一出来,会议室里的人都发愣发懵了,刚才资料审核还卡得那么严,怎么这会儿突然就松口了?没等大伙儿反应过来,第八家、第九家也出了类似的问题,陈经理却用同样的理由,给了他们后补资料的机会。 看到大家有点交头接耳,赵无极这时候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公事公办的范儿:“易地技改工程工期紧得很,不能因为这点小问题,就耽误招标进度。资料不全可以补,今天必须要选出中标单位。”有了他这话,后三家单位顺顺利利地进了下一环节,前六家就只能认栽。 随后,赵无极开始征询大家的意见,他先看向监察室主任万云飞:“万主任,工期已经定死了,要是这次招标废掉,那就会造成招标延期,整个工程项目都得受影响。成套公司也是这个意见,我看咱们还是大局为重,灵活处理,你看怎么样?” 万云飞神情坚定,赶紧点头:“不能因为小事耽误了大局,资料后补就行,我同意成套公司意见。” 林秋水心里直犯嘀咕,既然投标资料能后补,为什么前几家就没这补资料的机会?他本来想询问一下,但随即把话又咽了回去,自己毕竟是第一回参加这种场面,还是多听多看多观察,以学习为主,别太冒失了。 等赵无极问到他时,林秋水斟酌着说:“我是第一回参加,是来学习的,招标的事儿,还是听专业人士的。” 这话刚说完,李建平就接了茬,语气带着点嘲讽:“我们技改办说了不算,一切都得听成套公司和招标评委的。” 林秋水心里冷笑,李建平这是不打自招。他早看明白了,招标评委里,招标公司和技改办的人占了绝大多数,这会儿说听评委的,不过是走个过场。 一番讨论下来,招标公司和几位评委最终决定:后三家施工单位参加招标,前六家淘汰出局。看得出来,不少投标单位心里不服气,但也只能悻悻而去。 林秋水看着这结果,心里又惊讶又无奈,他眼睁睁看着整个过程,认为操纵痕迹太过明显。所谓招标,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把早就内定的名单程序化而已。被淘汰的投标单位,大多是因为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而那些内定的单位,就算问题再严重,也能顺利过关。他内心猜测,这肯定是李建平跟成套招标公司早就串通好的,赵无极说不定就是幕后的主使。 招标结束后,华建十八局中标了。 后来技改办的李晓娟悄悄跟林秋水说:“你知道吗?这次中标的,就是之前给咱们盖银花宿舍的王起。他是以华建十八局的名义来承揽工程的,现在这种挂靠的事儿,常见得很。” 林秋水听了半信半疑,直到在施工现场看到王起,才不得不信。原来王起盖烟厂银花宿舍时,就挂靠在河东大华建筑公司名下。这次为了中标,又借了华建十八局的资质,通过成套招标公司、赵无极和李建平在背后操作,才如愿以偿得以中标。 张国槐对这次招标结果,很不满意。他意识到,再不管管易地技改项目,赵无极就把权力全都攥在手中,自己就被架空了。于是,在这之后,他开始亲自插手项目的具体事儿,要把主导权夺回来。 张立青虽说当了技改办主任,可在这次招标里,却显得特别被动。他没什么经验,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机会说话,完全被李建平架空了。那种被边缘化的感觉,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也只是干着急没办法。 王起中标后,为了感谢背后帮忙的人,办了两场答谢宴。第一场,只请了赵无极和李建平。几个人先在茶馆里喝茶聊天,说着客套话,随后又去了洗浴中心放松。送赵无极回家时,王起从车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茶叶盒,笑着说:“赵厂长,这是南方朋友送我的好茶,您尝尝,味道不错。” 赵无极假意推辞了几句,最后还是收下了。回到家里打开一看,里面哪是什么茶叶,全是一沓沓的现金,整整十万元。 送完赵无极,王起又对李建平说:“李哥,咱们去你新房子吧,新嫂子还等着呢。” 原来招标前,王起为了讨好李建平,不仅经常请他吃饭喝酒,还在外面租了套房子,让他跟歌厅的一位小姐住在一起,做起了露水夫妻。这次,王起也给了李建平一个同样的茶叶盒,里面也是装着十万元现金。李建平没有客气,也不出声,直接接过茶叶盒,就急急忙忙地去见他的新情人去了。 第二场答谢宴,王起邀请了成套招标公司陈经理和技改办的五个评委。宴请的地方选在了省军区宾馆,这里环境安静,不容易被人撞见。酒桌上,王起不停地给大伙儿敬酒,说些感谢的话,气氛热闹得很。酒足饭饱后,又去歌厅唱歌,直到半夜才散场。临走时,每个人都收到了一个茶叶盒,里面装着两万元现金。陈经理的特殊,装了五万元。 可王起虽说中标了,他自己没什么实力,资金也垫付不起。从签订施工合同那天起,技改工程就陷入了困境。打桩挖槽阶段就问题不断,要么是材料不够,要么是工人要求一天一结工资,工期一天天地拖,王起焦头烂额,只能想办法让烟厂提前付款,各种麻烦接踵而至。这个单项最大的基建项目乱成了一锅粥,烟厂知情人员看到这种情况,都替工程项目的未来前景担忧。 技改办和招标公司、施工单位在底下串通勾连,评标时明目张胆搞小动作,好好的一场招标,让他们搞得跟闹剧似的。这样的场面,这样的结果,给林秋水带来了很深的刺激。 林秋水就是在这时候,才算真正见识到了利益的厉害,也头一回对技改上下的腹黑,有了初步认识。他这才领教了,技改这趟浑水,比他想的复杂多了,暗黑多了。 他看着这场程序合法的招标,看着那些被随手淘汰的单位,看着那些笑逐颜开的评委,他知道,这场招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竞争,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益分赃。所谓的规则,早就被幕后的人操纵得面目全非。 林秋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看见,在这里,在技改,所谓的程序正义,不过是给招标腐败穿上一件符合程序的外衣。他心里想起,那些投标单位被否决的理由:公章模糊、文件涂改、迟到两分钟。让他在震惊生气之余,也忍不住赞叹他们的厚黑和无耻。 可他能怎么办?权力的边缘,是陪衬,是见证,更是绑架,更是逼迫。不管如何,这场技改项目的大戏,就以这样无耻的方式,拉开了帷幕。自己身处漩涡,只能挣扎求生,不然,又能怎样呢。 他想起鲁迅的话,不再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套用到技改工程中,那就是:不在漩涡中挣扎,就在漩涡中沉溺。人微言轻的他,只能在原则和生存中,在挣扎和坚守中,痛苦坚持下去。 正在林秋水痛苦挣扎时,一场惊心动魄的杀红眼似的报复,传遍全厂,震惊了职工,震惊了林秋水。让林秋水惊出一身冷汗,这场面,太血腥,太可怕了。一根木棍恶毒打来,不仅敲断了双腿,更是震惊了烟厂人们的身心。 第六十四章闷棍断腿 在易地技改工程中,施工进度款的拨付审核,是由跟踪审计单位负责的,这家单位是由河东中烟公司与太平烟厂共同聘请的。 工程伊始,太平烟厂审计部只是派遣了一名工程审计人员杨青山,在工地负责联络协调,在跟踪审计单位与技改办、监理单位、施工单位等其它单位之间协调联动,审计业务由跟踪审计单位负责,发挥其专业能力特长,审计部不干预、不干涉它的业务运作。 杨青山除了日常维修工程审计需要在厂里,其它时间基本都在工地。这时候的审计部,角色基本上是处在技改工程辅助者与旁观者之间的位置。 王起,虽然在运作之下竞标成功,但他这个空手套白狼的投机者,没有实力,没有队伍、没有资金,在三无状态下,他从开工第一天起,就陷入了资金的泥沼。 他所挂靠的华建十八局,起初根本没有派人来,对工程进度甩手不管,易地技改工程的第一炮,不仅哑火,而且麻烦不断。 工期严重滞后,施工现场一片萧条,两台挖掘机在空旷工地的风中萧瑟,这一开场,让烟厂上下都有点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在市场上招来的日工,每天发放的日工资,也一再拖延,工人们纷纷离去,劳务市场上,人们竟然对烟厂的技改工程噤若寒蝉,一听是烟厂工地,人们顿时四散而逃。 王起在烟厂的催促进度之下,他深知自己没有实力,没有能力,只能昧着良心把矛头转向跟踪审计。 在压力之下的技改办,与施工单位狼狈为奸,为了逃避招标作弊责任,也把耽误工期的污水,一股脑泼向了跟踪审计单位。 跟踪审计单位的经理张月芬,面临技改办与施工单位的巨大压力,向林秋水倾吐着怨气:“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中标单位老板既没资金,又没实力,耽误了工期,还把责任推给别人。缺德不缺德啊!关键是技改办也歪着嘴说话,这些人们太坏了。” 跟踪审计单位也是一家刚刚成立三年的、资质浅薄的审计单位,按照常理,它根本没有资格参加十亿规模级的烟厂技改搬迁工程。 但张月芬凭借河东中烟老总的关系,打通了河东中烟公司审计部何部长,进而压服了太平烟厂审计部。 河东中烟工业公司审计部何处长有些无奈地对林秋水说:“领导跟我说了,只要差不太多,就让张总她们干吧。” 何处长,曾在太平烟厂担任总会计师,对林秋水关爱有加。他为人正直、坦荡,深受林秋水敬重。 他和林秋水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一些疲惫与无力,语气之间传递着某种难以言表的信息。 于是,在简单比价之后,张月芬的审计单位与河东中烟、太平烟厂签署了三方跟踪审计合同。 而这时,张月芬的审计事务所,成立刚满三年。 她在承揽了太平烟厂跟踪审计业务后,匆忙在社会上招兵买马,拼凑出一个名义上五人、实际现场只有三人的跟踪审计小组。 这些审计人员大都是刚刚毕业的学生,业务能力与沟通素质实在太差。两名现场审计人员经常走马灯似的更换,稳定性、连续性都谈不上。 工地审计负责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肖青,尖嘴猴腮,周身散发着更年期的气息,与人交流时,只会争吵,根本不会好好说话。 她的头发总是紧紧束起、向天直立,每当和人发生争吵,她都是扯着嗓子大声叫嚷,整个施工办公现场,被她搅得不得安宁。 实际上,大部分时间、大多数议题,她都是占理的。即使如此,人们接受不了她的态度,加上技改办、施工单位的坏心肠作祟,跟踪审计工作陷入了极大的困境。 工程进度僵局,都让工地各方,陷入了巨大的泥坑之中。 张国槐那天找林秋水谈话,让他出面协调跟踪审计与技改办、施工单位的关系。 林秋水本来想置身事外,这下,不得不出马。为了打破工程进度僵局,林秋水不得不做出让步与变通,原本按照合同规定,每月一次的进度款拨付,缩短为每十天一次;工程进度审核要求适当放宽,资金拨付力度加大;对施工单位申报的虚假变更,予以否定,对比较合理的变更申请,在监理单位、技改办、监察室的签字下,计入工程进度款拨付的造价之内。 林秋水做出这些决定时,内心十分纠结,他深知自己这是在妥协,却又无奈于现实压力,为了推进工程进度,为了搬迁大局,只能变通让步。不然的话,僵局打不开,受损的绝不只是施工单位,最主要的是烟厂搬迁工程。 然而,王起一点经济实力也没有,根本无力垫付工程资金的一分一毫,只能每天耍浑使赖,盼着多拨付进度款。可是按照合同约定,他该拿到的工程预付资金,早已拿到了,至于资金用到哪儿了,谁也不知道。 施工合同规定,工程进度款只有在施工进度完成后才能拨付,而,进度迟迟完不成,甚至面临合同违约扣款,这就形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如果完全按照合同条款执行,倒是合理合法,但工程项目根本没法推进。 矛盾在僵局中不断积累,冲突在黑暗处悄然酝酿。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一场激烈的风暴即将席卷而来。 工地的天空中,乌云密布,狂风呼啸,仿佛也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招标阶段,是各方势力暗流涌动,较劲斗法,波谲云诡,利益厮杀的关键阶段。 动力车间、仓库项目招标结果公布后刚两天,技改办主任张立青在路上,被人用木棍当面打折了腿。 以前,林秋水每天都和张立青一起步行上下班,那天,林秋水因事提前赶往单位,逃过一劫。也许是侥幸,也许是提前布置好的调虎离山,不管怎样,张立青落单,给打击报复他的人,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凌晨的曦光,像刚睡醒的元气小子,伸了伸懒腰,推开房门,准备给大地播撒阳光。 在这个看似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张立青丝毫没有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正悄然降临他的身上。 他像往常一样,沿着熟悉的街道,步行前往单位。 他身形比较胖,步伐缓慢,眼神中都是疲惫与焦虑。 当走到清源街与中华路丁字路口附近时,他看到一个人坐在便道花池的牙石上,心里并没有过多在意。 当他走近时,坐在便道花池边的那个男子,却突然起身,迅速从背后的花池中抄起一根粗大的木棍,朝着他的腿狠狠地打了下去。 “砰砰砰”,连续三次敲击,张立青猝不及防,只觉一阵剧痛袭来,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钻心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那人又接连补上几下,随后扔掉木棍,向清源街方向逃窜而去。 “救命啊!”张立青高声呼喊着,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却没有一人回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行凶人迅速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最后,张立青咬牙拄着木棍,一步一步往家里移动。他想,这条木棍要作为行凶工具保留下来,以便作为日后破案的工具。 听到张立青被打的消息后,林秋水当晚前往探望。 据张立青推测,这事应该与前两天的工程招标有关,是没有中标的单位前来报复他的。 但他又支支吾吾表示,其它的事儿不能多说,因为领导已经第一时间派人来家专门叮嘱过他。 林秋水心里也清楚,招标的勾当太深太黑,张立青已经深陷其中,利益角逐的各方,都像杀红了眼似的,矛盾激化是必然的。只是,他没有想到打击来得这么快,报复来得这么狠。 事后查看交通监控,也一无所获,因为,打人的人,早已提前勘察过路线,这里的监控坏了。所以,这事最后不了了之。 张立青在仓库和动力车间项目招标中,也扮演着众多势力方中的一个关键角色。 此前,他在新搭上线的河东中烟工业公司领导授意下,已私下答应一家施工单位,不出意外,就答应他们中标。 那施工单位的负责人,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名叫李念英,为了这个项目,早已和张立青他们进行了多次秘密会面。 在太平市红楼宾馆举办的招标现场,气氛异常紧张。 张立青坐在会议桌后,心中暗自盘算着。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当招标结果公布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懵了。 中标单位,并不是他私下承诺的那家施工单位,而是另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 张立青哪里知道,在这背后,公司主管技改的副总赵无极与技改办副主任李建平,早已和成套招标公司人员暗中勾结,提前运作好了一切。 赵无极,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一双小眼睛总是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将项目运作给了另一家施工单位。他绝不允许张立青绕过自己,这不仅仅是利益的争夺,更涉及到权力的禁脔。 李建平,不甘心只当副手,一直觊觎着张立青的位置,这次与赵无极联手,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把张立青打垮,为自己晋升铺好路。 张立青满心愤怒,却又无处发泄。 他心里明白,自己这次是被人摆了一道。 但是,各方为了安抚张立青,不同利益方,都不愿把事情搞大,以至不可收拾,选择了妥协和安抚。所以,张立青因祸得福,得到了上级领导的口头承诺,上班后就便升任他为总工程师。 这一突然的升迁,让许多人感到疑惑,私下里纷纷猜测其中的缘由,有人说这是对他受伤的补偿,也有人说这背后隐藏着更深的交易。 不久之后,这件事情的真相,就渐渐浮出水面。 原来,一个施工单位为了中标,通过中间人结识了河东中烟工业公司副总杨保禄,并多次宴请他。 杨保禄与生产处处长栾定方是一条线的,杨保禄曾是安定烟厂厂长,栾定方始终是他的属下。 杨保禄到河东中烟公司担任副总后,把栾定方从安定烟厂调到河东中烟公司,担任生产处处长。 张立青为了巴结杨保禄,刻意与栾定方走得很近,栾定方喜爱打羽毛球,张立青便苦练球技,下班后经常去找他打球,两人关系日益密切。 每次打球时,张立青都刻意讨好栾定方,不惜故意放水,只为在他面前留下好印象。 栾定方也正想插手太平烟厂技改工程这块肥肉,想睡觉来了枕头,就顺势和张立青近乎起来。 就这样,张立青通过栾定方,搭上了杨总这条线,成了这条利益链上的一环,在前线充当了执行者。 张立青也曾试图拉林秋水加入,但是,林秋水不愿加入任何利益链,他知道,这项工程,早已不是一场单纯的基建项目,而是一场权力的角斗场,一场利益的屠宰场。 每个人都在其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有人被打,有人升官,有人拿钱,有人消失。 而规则,早已被践踏在污泥里,让人笑话,让人轻蔑。 林秋水,一个又正直又单纯的山村少年郎,哪里见识过如此野蛮血腥、钩心斗角的场面。假如能够选择,他还是愿意保持那个天真烂漫、自由自在的童年状态。 第六十五章烂漫童年 那天,林秋水坐在太平烟厂审计处的办公室里,正发愁工程进度款的事情,张国槐又催过他好几回了。 突然,办公室门推开,发小三红笑嘻嘻走了进来,说:“没想到我来吧!我和乡里的领导来太平市,为咱们村的旅游开发做推介来啦,办完事,抽空来看看你!” 林秋水看见三红来了,也是十分惊喜,赶紧招呼他坐下,递上一支烟后,说:“你这是离开烟厂多年后,第一次回烟厂吧!” “可不是咋的,我也想回来看看烟厂有什么变化。” 当年,三红他们纷纷离开烟厂,都是一个原因,从车间往外带烟。一开始被门口安保人员抓住后,林秋水还为他们求过几次情。后来,他们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就离开了烟厂。 他们的相继离开,让林秋水低沉了好一阵子。 这次和发小三红的见面,又把林秋水的思绪拉回了林家庄的童年。 红旗招展的那年农历三月,林家庄还在春寒料峭。村里的大喇叭,每天早上准时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雄壮的歌声裹着山野的气息,飘进每家每户的院墙,也飘到了人们激情燃烧的心中。 这天中午,林家庄西便口的老四合院里,突然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林秋水降生了。 他裹在母亲亲手缝的红襁褓里,小脸皱巴巴的,哭声却格外有力,就像要把这院子里的春光,震得更亮更暖更多一些。 这个四合院,是林家庄常见的瓦房屋,西屋最高,是林秋水爷爷奶奶的住处;东屋住林秋水一家,北屋是二叔家,南屋是三叔家。院子中间的那棵梨树,至少已有百年光景,长得又高又直,树干上的纹路像极了老人的皱纹,那又大又甜的梨子,是林秋水小时候的最爱。 林秋水最早的记忆,是三四岁那年的地震。那天晚上,他正在东屋的土炕上睡觉,梦里还在和小伙伴们满街奔跑。突然,他被母亲一把抱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见父亲在旁边喊:"快,地震了,去外头躲躲!" 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外走,脚踩在西便口的石头路上,脚步声混杂着家人邻居的呼喊声。 林秋水揉着眼睛问:"娘,咱们去哪啊?" 母亲抱着他,边说边走:"去供销社门口,躲地震去,那儿宽敞,安全。" 供销社门口早已挤满了人,手电筒的光,手提煤油灯笼的光,在山村夜色里晃来晃去,人们的说话声、孩子的哭闹声、老人的咳嗽声混杂在一起,让人反倒觉得有种抱团取暖的踏实。 父亲找了块空地,铺上家里的褥子,林秋水坐在上面,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他不关心地震什么的,在众人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中,不知不觉又睡着了。梦里还是母亲暖暖的怀抱,后来他才知道,那才是世界上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 多年后,林秋水坐在太平烟厂的办公室里,他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他打开电脑,上网查过当年的地震记录,可是,时间和地点总对不上。 他笑了笑,关掉页面,继续工作。有些记忆,不需要历史的佐证,只属于个人的心灵记忆。 再后来回林家庄,路过供销社门口,看着那块不过几百多平米的空地,他总忍不住笑,小时候觉得能装下整个世界的地方,原来这么小。可只有母亲的怀抱,不管过去多少年,至今想起来,还是暖的。 上学前的日子,林秋水记忆最清楚的,是和发小三红在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 按村里的辈分,林秋水该管三红叫一声叔。可他从来没有叫过,从光屁股开始,他们就在一起玩耍,三红就是他的铁哥们,要是叫了叔,林秋水总觉得关系就远了。 所以,就出现了这样滑稽搞笑的场面,三红叫林秋水的父母大哥大嫂,林秋水的哥哥姐姐叫三红"三红叔",林秋水却直愣愣喊"三红",三红也不恼,还是那样开心地玩耍。 三红家在林秋水家北面,出门就是西便口马路。西便口是林家庄的中心所在,每天三顿饭的时候,附近家家户户都端着碗往这儿凑,坐在路边的牙石上,筷子夹着菜,嘴里聊着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猪下了崽,谁家的闺女定了亲,谁家的麦子长得好,谁家婆媳又吵架了。这时候,是林秋水和三红最开心的时候,两人打闹着,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东家婶子给块红薯,西家大爷夹口炒鸡蛋,肚子就喂饱了。 西便口有处石崖,有三个人那么高,大人们总叮嘱别到边上去,可小孩哪能听得进去。三叔家的丽英妹妹,小时候就从石崖上掉下去过,好在底下是土路,没伤着,现在想起来还后怕。 三红的父亲,大家都叫他淘气爷,是大队的支部书记,说话嗓门大,却没一点官架子。每次见了林秋水,都乐呵呵地摸他的头:"秋水,又跟三红玩去啊?" 三红家的人员结构,跟林秋水家一模一样,都是父母加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三红是老小,林秋水也是。三红的姐姐嫁到了同乡的狼窝村,每次回娘家,都给三红带好吃的,见了林秋水,也总会给一块糖,这跟林秋水的姐姐一模一样,姐姐嫁到了镇上,回娘家时也总会给他带好吃的东西。 三红的大哥叫猫胡,是个热心肠,老远看见林秋水,就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秋水!过来吃块红薯!" 林秋水结婚后,每次回林家庄,碰到猫胡叔,猫胡叔第一句话准是问:"娇娇回来了没有?" 后来林秋水有了孩子,猫胡叔的问候就变成了:"娇娇回来了没有?溪溪回来了没有?"几十年没有变过,语调抑扬顿挫,透着一股子真诚热情。 林秋水总是跟陶娇娇开玩笑说:"猫胡叔是你的铁粉,每次见面都先问你。" 娇娇也笑:"那是猫胡叔实诚。" 三红的二哥叫红蛋,倒插门去了外村,不常回林家庄,林秋水对他印象不深。 三红比林秋水大一岁,长得虎头虎脑,眼睛圆溜溜的,知道的事儿比谁都多。林秋水总跟着他玩,在他心里,三红既是玩伴,也是老师。 有年夏天,大人们要去西岭的地里割麦子,林秋水和三红也跟着去,说是帮忙,其实就是去玩,顺便挖点猪草回家喂猪。西岭的麦子长得齐腰高,风吹过,麦浪翻滚,热气升腾。 林秋水在地边发现了一棵桃树苗,有小腿那么高,叶子茂盛,看着就亮眼,准是有人吃完桃子,把核扔在地里,自己长出来的。 林秋水高兴坏了,蹲在地上,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把树苗挖出来,根上还带着土。 "我要把桃树栽到我家院子里,明年吃。"他举着树苗跟三红说。 三红凑过来看了看,说:"你知道怎么才能栽活吗?" 林秋水回答:"挖个坑,埋上土,浇点水不就行了?" "那怎么才能长得快?" 林秋水愣住了,他没想过这事儿。 三红看难住了他,得意地伸出手,指着树苗说:“得放大灰!你看种地要上肥料,庄稼才长得壮;马路边的树都刷石灰,树才能长得高;栽树一定要放大灰,才能长得快!” 林秋水听得连连点头,觉得有道理,赶紧问:"哪儿有大灰啊?" 三红说:"学校门口有一堆大灰,咱们去拿点栽上。" 两人拎起打猪草的镰刀篮子,一溜烟跑到学校门口,果然有堆白石灰。林秋水抓了一把,三红也抓了一把,攥在手里,跑回了家。 到家后,林秋水从家里拿了锄头,在大门口外的排水沟里挖了个坑,排水沟里有淤泥,他觉得这样的土肥。三红帮他把石灰撒在坑里,两人一起把桃树苗栽进去,林秋水又跑回家,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浇在树苗周围。 "成了!"两人站在路边,看着树苗,心里美滋滋的。 对门的黑妮跟林秋水同岁,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没说话,又去玩别的去了。 第二天一早,林秋水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桃树苗。可树苗蔫了,叶子耷拉着。他以为是缺水,一天浇了三瓢水。到了第三天,树苗的叶子全黄了,一碰就掉。林秋水站在那儿,眼圈都红了,他还等着桃树开花结果呢。 这时候,黑妮走了过来,问:"秋水,你干啥呢?" 林秋水说:"我栽的桃树死了。" 黑妮笑话他:"三红糊弄你呢!大灰是烧东西的,能把树苗烧死!" 林秋水愣住了:"他说大灰是肥料啊……" 黑妮使劲摇摇头:"他那是糊弄你呢!" 林秋水气得直跺脚,转身就往三红家跑。 到了三红家院子门口,他扯着嗓子喊:"三红!你为啥骗我!" 三红从屋里跑出来,一看林秋水的架势,就知道坏事了,赶紧拉着他往房顶上跑,他怕淘气爷知道了揍他。 三红家的房子坐东朝西,院子里有棵苹果树,树枝伸到马路上,秋天的时候,红苹果挂在枝头上,馋得路人直流口水。北面有个石头台阶,能通到房顶。 两人爬上房顶,林秋水气鼓鼓地说:"你为啥骗我?桃树被石灰烧死了!" 三红笑嘻嘻地说:"没事没事,回头我再帮你找棵好的。" 林秋水还想发火,三红突然从兜里掏出一把木头手枪,枪上还系着红绸子,在风里飘着。 "你看这个!"三红把枪递给他。 林秋水眼睛一下子亮了,那木头手枪做得跟电影里的一模一样,枪身打磨得光滑,红绸子飘着,威风极了。他忘了生气,接过手枪,翻来覆去地看。 "你这枪是哪儿来的?"他问。 "我大哥给我做的!"三红说。 回到家,等父亲从修造站下班后,林秋水就缠着父亲:"爹,我也要木头手枪!跟三红的一样!" 父亲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行,吃完晚饭,我就给你做。" 当天晚上,父亲就找了块梨木板,用锯子锯出枪的形状,再用砂纸打磨光滑。林秋水跟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觉得父亲真厉害,什么都会做。最后,父亲把厨房的火杵烧红,在枪把上钻了个眼,找了块红绸布系上。"好了!"父亲把木枪递给林秋水。 林秋水拿着枪,高兴地蹦了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就拎着枪去找三红炫耀。 三红看了,也十分羡慕:"你爹做的枪比我的还好!" 两人拿着枪,在西便口的马路上"打仗",喊着"冲啊",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母亲喊着"回家吃饭啦",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在林秋水的记忆里,父亲就是"万能"的代名词。家里的桌子坏了,父亲敲敲打打就修好;母亲的厨房用具坏了,父亲拨弄两下就好了;他想要什么玩具,父亲转眼就能做出来。 后来林秋水长大,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才知道父亲的"万能",其实是对他满满的父爱。 这件栽桃树的事儿,成了林秋水和三红长大后不断取笑对方的笑料。后来两人见面,还总拿这事儿调侃。小时候的那些傻事,后来想起来,全是甜的暖的。 林秋水也跟爱人陶娇娇说过这事,娇娇总笑话他:"你小时候咋那么笨?" 林秋水也笑:“我确实是又笨又傻,还不操心。一点生活常识也不懂。” 然后娇娇又会补一句:"不过你傻得还挺可爱,要是太精明,反倒没有这么多好玩的事去回忆了。" 是的,幼年的烦恼,长大后通通变成了幸福的回忆;儿时的笑话,后来全都变成了快乐的源泉。 林秋水常常想,要是没有三红,没有猫胡叔,没有父亲做的木头手枪,没有西便口的热闹,他的童年该多没意思。 如今,林秋水在城里工作,每次回到林家庄,都会去西便口看看,去三红家坐坐,跟猫胡叔聊会天。 林秋水站在西便口,望着林家庄的灯火。他知道,这个村庄里,有儿时的欢乐记忆的记忆,有太多让人魂牵梦绕的故事。 童年烂漫,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欢度那个美好时光里的烟火人间。 说起林秋水的少年,有趣的故事,随手一大把。他与发小三红之间的故事,把时光都陶醉了,让世界都欢笑了。 第六十六章童趣童真 童年的林秋水总爱跟着大人下地,不是为了帮着干活,而是玩累了闲得慌,才拎着小篮子,拿把小镰刀,剜草喂猪,凑个热闹。 有一回,他和三红还有几个小伙伴去地里。他跟在三红身后,踩着山间小路的石子儿,几分钟就到了十一小队的梯田地里。那时候的孩子属地意识、规矩意识都很强,剜草只在自己小队的地里,绝不去别家的地盘,这好像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梯田是人工垒筑的,一层叠一层,石头缝隙里长满了各种青草,绿油油的,嫩乎乎的,看着就眼馋。 林秋水在田埂边、石缝里剜草,镰刀在手里转了个半圈,就把青草剜了下来,放在筐子里。三红在旁边用铁铲剜草,铁铲头是猫胡叔帮着砸平磨亮的,铲在石头缝隙里,十分方便好使。 “三红,快过来看看。”林秋水突然抬高声音喊他,眼睛亮闪闪的。 三红跑过来,看见林秋水指着石缝里一株草,叶子肥厚,油绿宽大。 “这草,猪吃不吃?”林秋水弯着腰,手指刚要碰到叶子,就被三红拦住了。 “这草不能吃,有毒。”三红说得斩钉截铁。 林秋水哦了一声,转身就往别处走,没走几步就回头看,只见三红飞快地用铁铲把那草剜下来,塞进自己的篮子里。 他跑回去拽着三红的胳膊:“你不是说猪不能吃吗?为啥还剜?” 三红眼睛滴溜溜转,半天憋出一句:“我刚才没看清……” 林秋水气得够呛,转身就走:“你骗人!以后不跟你玩了。” 三红赶紧追上来,笑着说:“别生气嘛,这草叫‘叶衣草’,猪最爱吃了,就是得偷悄着挖,不然别人都来挖,咱们就没了。” “别生气了,一会我给你发现一棵大的。” “真的?”林秋水转怒为喜。 后来,三红还特意指给他看叶衣草,说这草就跟人吃的白面一样,猪吃了长得飞快,林秋水蹲在那儿,端详了半天,他要把叶衣草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 三红的铁铲是用细铁棍打的,一头砸平,在磨石上磨锋利,在石缝里剜草比镰刀好用多了。林秋水看着眼馋,回家翻出根差不多粗细的铁棍,跑去找猫胡叔。猫胡叔正在院里忙活,见他找自己,就放下手中的活儿,拿起锤子叮叮当当帮着砸铲头,又把铁铲拿到磨刀石上磨。 林秋水和三红蹲在旁边看,看着铁锈一点点磨掉,铁铲头慢慢露出亮亮的光。他高兴坏了,自己终于也和三红一样,有了自己的铁铲。 秋收之后,地里的活儿少了,小伙伴们就凑在一起挖地黄。那是种肉虫子,黄的白的都有,软软的一节一节的,像微型的油烟机风管。林秋水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时候怎么就知道哪里有地黄,也许是看洞口?也许是看高低?只记得,那天傍晚,太阳西斜,他和三红几个蹲在路边田地里,眼睛瞪得溜圆,在寻找地黄。 “看!这儿有!”三红突然小声喊,指着地面一个很小的小洞。 林秋水凑过去,看见洞口的土确实有点松,三红用镰刀轻轻挖了两下,一条白白胖胖的地黄就露出来了。伙伴们一下子兴奋起来,七手八脚地挖,不一会儿就挖了五六条。 三红找了些晒干了的玉米秸秆,点着了火,把地黄扔进去烤。火苗噼啪作响,地黄在火里蜷缩起来,冒出淡淡的白烟。 林秋水站在旁边,闻着那股奇怪的香味,有点好奇又有点害怕。等火灭了,三红把焦黑的地黄捡起来,剥开外皮,里面是金黄的肉,递给他一块:“尝尝,可好吃了!” 林秋水犹豫了一下,咬了一小口,软软的,像是在喝奶皮,也像是在吃豆腐,味道还不错。那天他跟着小伙伴们吃了两三条,后来,他长大后说自己不爱吃肉,在三红提醒下,他才知道,自己小时候还这么生猛,居然吃过地里的肉虫子。 想到这儿,林秋水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口袋里的樱花烟,那是烟厂的高档烟,他虽然戒烟了,但身上总装一盒烟,只为碰到熟人的时候递上一支。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从小就缺乏生活常识,好像都是跟三红他们学的,只是那时候没察觉,长大了才慢慢回味过来。 他曾经认真琢磨过,自己为什么小时候啥都不懂,连基本的生活技能都没有。想来想去,大抵是三条原因:一是没吃过苦,父母疼爱他这个老小,衣食无忧,啥都不用他操心;二是动手能力差,不会爬树,不会打架,连剜草都比别人慢半拍;三是性子直,没什么竞争意识,总觉得差不多就行。 后来的林秋水,却总想着要“自立”。结婚多年来,家里的事都是陶娇娇操持,他连厨房的煤气灶都不会开,到银行怎么取钱也不会。 有一次,他跟陶娇娇说:“以后我学做饭,家务我来承包,不能总让你受累。” 陶娇娇笑着说:“你呀,小时候依赖父母,结婚了依赖我,现在才想起要自立,不晚吗?” 他却认真地说:“不晚,我老了以后,总不能依赖你和孩子,得自己学会干活。” 林秋水记得小时候,父亲在公社修造站当领导,每天下班回家,院子里总坐满了人,有的来商量事儿,有的是来下棋的。 林秋水最爱凑在旁边看父亲下棋,父亲的棋盘是用木板做的,上面用墨汁画出格子,棋子是木头削的,涂了红黑两色。 看的次数多了,林秋水也大概记了些棋路,然后就拉着三红下棋。一开始两人连棋子都摆不对,把马放在河界上,走棋也乱走,却玩得不亦乐乎。 有回,林秋水的马要吃三红的炮,三红急了:“你昨天还说别着马腿呢!不能吃!” 林秋水当时正被三红的炮打着帅,急得嘴硬:“这样不算别腿,你记错了!”硬是把炮吃了,算是解了围。 还有一次,他的马过了河,忘了马走日的规矩,直接走了个田字。 三红指着棋盘说:“你不是说马走日、象飞田吗?你这马成象了!” 林秋水含糊地说:“过河后好像能这么走。” 晚上父亲回来,他赶紧在棋盘上摆好,问父亲:“爹,马过河能走田吗?” 父亲笑着摇头:“马不管过不过河,都得走日,规矩不能乱。” 第二天一早,林秋水就去找三红,说:“是我记错了,马不能走田,昨天是我忘了。” 三红愣了一下,早忘了:“没事儿,咱们接着下棋。” 后来,不管是玩“一象二狮三虎四豹”的动物棋,还是军棋、石子棋,林秋水都有个毛病,一往无前,懒得动脑子,没什么下棋套路。就像他做人一样,直来直去,不懂拐弯,有时候显得愣,却也少了些算计。 有一回,林秋水跟三红等几个小伙伴,聊起童年,林秋水还编了一个顺口溜:“小时候没烦恼,光顾着疯玩。滚铁环,翻三角,你追我赶;顶膝盖,翻跟头,笑声不断;从山顶,滑雪山,不惧危险;站崖边,比撒尿,豪气冲天……” 他忽然觉得,童年从来没有消失,那些在田野里奔跑的时光,那些和三红一起剜草下棋的日子,都像山花的香气一样,浸入他的骨子里,铭刻在记忆中,弥漫扩散,伴随左右。 林秋水和三红在办公室,热烈地回忆着、互相补充着,他们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浪漫有趣,他们的友情就是这样纯真无比。 送走三红,林秋水低头想,自己性格是不是太过较真了?就像小时候非要跟三红争叶衣草能不能吃,非要问父亲马能不能走田,现在非搞清楚技改工程里的是非曲直。 就在林秋水沉浸在儿时的欢乐中时,一场恶毒的大火,烧毁了审计物品,烧毁了职场人心,烧毁了林秋水他们半年的辛苦努力。 第六十七章纵火事件 张立青因运作招标未果,被对方雇人用木棍打伤的事儿,深深刺激了林秋水。 林秋水从未想过,这种只在电视和新闻中出现的情节,竟会如此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边,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深知,十亿元的基建工程,蕴含着足以让人丧心病狂的利益,这个项目充满了危险与复杂,能远离便尽量远离。 在夜深人静时,他常常忧心忡忡地思考着这些事情,心中满是焦虑,他知道自己心直口快、坚持原则的脾气本性,担心自己也会被卷入这场利益的漩涡。 后来的经历,让林秋水大开眼界。 他见识到了利益的巨大魔力,它既能引发激烈的争斗,也能促成肮脏的联手。 谁如果阻挡了利益的攫取,轻者会遭受众口铄金的诋毁,重者可能像那位坚持原则的学校监理老师一般,遭遇灭顶之灾。 在这个充满诱惑与陷阱的世界里,林秋水努力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坚守着自己的底线。 中标生产车间基建项目的王起,毫无实力,承揽工程后根本无法推进。他试图空手套白狼,以蛇吞象,但终究还是因为力微负重,寸步难行。 技改办起初试图遮掩真相,但工程延误太过严重,无论审计部怎么支持进度款拨付,还是进展不下去,无奈之下,厂里只能发函给华建八局的上海总部。 华建八局上海总部来人后,不得已说明了真相,这时才真相大白,原来王起作为挂靠人,只需向上海总部上交5%的管理费,其余事务施工单位一概不管,既不出人,也不出钱。 当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刻,烟厂陷入了震惊与愤怒之中,人们纷纷指责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但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这么重大的事情,竟被如此轻率地对待,如同儿戏一般。李建平仍然嘴硬地替王起辩护,说这是建筑行业的惯例。 河东红沙烟草有限责任公司的总经理,通常惯称的太平烟厂厂长张国槐,不知为什么,并没有追究技改办和李建平的责任,只是施压要求监察和审计部门对外保密,做好善后工作。要求华建八局派出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负责质量把关;工程进度方面,八局却绝对不肯垫付资金。还是需要烟厂在合同之外再放宽,再支持。 张国槐做出这个决定时,心中或许有着自己的考量,但他的做法无疑让许多人感到失望和不满,也为后续的混乱埋下了隐患。 鉴于技改搬迁工作初期,暴露出的诸多问题,厂长张国槐召集技改办副主任李建平、监察室主任万云飞和审计处副处长林秋水开会,明确要求: 基建施工、设备技术、考察单位、组织招标比价等工作由技改办牵头负责; 监察室负责程序监督; 审计部负责价格方面的市场调研和审核,最终价格以审计部门意见为准。 会议室内气氛凝重,众人表情严肃,各自心中都对工程的下一步不是很乐观。 起初,林秋水对这一分工严格落实,要求跟踪审计在价格询价、审核环节严格审核把关。 他本以为审计部门能够在这些方面发挥重要作用,为项目的顺利推进贡献自己的力量。 但是,他很快便遭到了技改办的坚决抵制。 经过几次交锋,林秋水意识到,所谓“最终价格以审计部门意见为准”,不过是一句空话。 这只是技改办推卸责任、让审计部门背黑锅的手段。林秋水感叹,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实际上,每个项目、每份合同,都是技改办私下与施工单位协商好价格和策略后,再拿到会上讨论,共同对付审计。 谈判一旦陷入僵局,技改办便以拖延工期为由,迫使张国槐出面,最终按照他们的意见行事。 表面上,审计部门负责价格认定,实则根本无法左右局面,不过是替罪羊和背黑锅的角色。 技改办副主任李建平尝到了甜头,就开始故意拖延时间,尽可能不给审计部门足够的时间。 按照工程进度,本可提前一两个月开展的事情,他们却拖到项目必须开展的前四五天才动手,不给审计人员留任何富余时间。 比如购买建筑材料,按照施工进度,本可提前两个月进行市场调研、询价和招标比价,但薛太极非要等到进货前一周才开始,随后便在各种场合指责审计部门耽误工程进度,迫使审计仓促了事。 施工单位趁机抬高报价,价格往往高于市场价三五倍甚至十倍。 李建平向张国槐报告,称审计耽误了时间和进度,张国槐与技改办一唱一和,在会议上公开施压,审计部门不得不做出让步。 就这样,一次次舞弊行为在合法的外衣下得以通过,违法之事也逐渐演变成了合法。 这一系列的操作让林秋水感到无比的悲哀和愤怒,但,他在上下左右联手逼迫之下,束手无策。 工程进度款的拨付由跟踪审计审核,双方在审核过程中争执不断。 焦点集中在工程量进度、变更签证、清单漏项以及变更数量金额的确认等方面。 施工单位为了获取更多利益,拼命增加变更项目、扩大变更数量和金额,以“不签字确认就不干活”相要挟。 对他们来说,这动辄千百万的变更,是一生难得的机遇,挣得多便一生富足,挣得少就觉得吃了大亏,因此不惜拼命争取。 他们在会议室里与跟踪审计单位激烈争吵,面红耳赤,甚至拍桌子摔椅子,场面十分混乱。 那位跟踪审计现场经理肖青,林秋水暗自揣测她或许是更年期提前,又或许是性格使然,语言近乎蛮横,与人交流除了吵架别无它法。 无论有理无理,肖青都要高声喊叫,模糊不清的事项,更是要强行争辩,整个工地办公被她搅得不得安宁。 随着跟踪审计与施工单位的矛盾日益激化,施工单位不断推诿告状,技改办也急于推卸责任,张国槐虽然想指责跟踪审计,却由于没有管辖权,无从下手。 他无法直接约束跟踪审计单位,就将矛头指向审计部门,让林秋水他们出面督促跟踪审计,推动事情解决。 张国槐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心中或许有着自己的算计,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平衡各方的利益,但却没有考虑到审计部门的难处。 无奈之下,审计部门也派了一个人前往工地审计办公室办公,负责管理和协调工作,但规定,业务技术上以跟踪审计为准。 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冲突仍在激烈持续。 终于,矛盾在某一天彻底爆发。 那几天,天空阴沉得就要压到人的头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 在市区一家饭店的包厢里,烟雾缭绕,酒气弥漫。 太平烟厂技改办李建平和技改人员张春,正与施工单位的王起一边喝酒,一边商议。 今天的话题,就是专门讨论怎么针对审计人员。 张春涨红着脸,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那些审计人员太讨厌,太不识趣了!每次我们提交的进度款和变更资料,他们都要鸡蛋里挑骨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项目进度都被他们拖慢了!” 施工单位经理王起,一副谦恭的样子,说:“张工,能不能想想办法?这项目要是一直这么拖着,咱们都赚不到钱啊。” 李建平一边喝酒,一边眯着眼睛:“我看,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有些事,别太较真。较真了,就要惹麻烦。” 张春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说:“要不,把他们审计办公室的资料烧了?没了那些现场记录资料,看他们以后还怎么扣减工程款。也正好给他们一个杀威棒,打击一下他们的嚣张气焰。” 几个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后互相看了看,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不过,这可是违法犯罪的事儿,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这,能行吗?”王起有些担心地问。 张春一咬牙:“无毒不丈夫。怕什么,找个像今天这样的下雨天,神不知鬼不觉的,到时候,就说是电路意外失火。” 李建平沉思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千万别留下明显痕迹。” 就这样,一个罪恶的计划,在这雨夜的包厢里悄然酝酿出炉。 两天后的一个雨夜,狂风呼啸,大雨倾盆。 整个太平卷烟厂工地,连日来停工,被笼罩在一片惶恐之中。 就在这雨夜风高之时,施工单位王起的侄子王小勇,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怀里抱着一小桶汽油,猫着腰,在建筑工地里小心翼翼地走着。 他的心,跳得飞快,左看右看,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处灯亮。 他仔细地数着窗户,来到了工地审计办公室的窗前。 他深吸一口气,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点的石头,用力朝窗户砸去。 只听见“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一地。 王小勇警惕地朝两边看,周围一片静悄悄。 他迅速掏出汽油桶,往屋里倾倒汽油,然后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燃了一个烟头,快速将烟头扔了进去。 瞬间,屋内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他惊恐的脸。 王小勇拎起空汽油桶,拔腿就跑,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雨靴脚印。 凌晨四点,手机铃声把林秋水从梦中惊醒,他睡意朦胧地接起手机,那头传来技改办一位与他关系不错的同事李晓娟颤抖的声音:“林处,工地审计办公室着火了!资料全烧了!”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剧烈跳动,脑袋仿佛要爆炸了。 他抓起外套,冲进雨中,坐上一辆出租车,顶着风雨,一路狂奔来到工地。 当他赶到现场时,火已熄灭,只剩下浓烟滚滚。屋内一片狼藉,计算机烧毁了,资料柜烧毁了,办公桌烧毁了,跟踪审计记录资料烧毁了,一切都烧毁了,只剩下焦黑的桌椅在那里流泪。 林秋水站在办公室外边,浑身湿透,雨水混着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下。 天光微亮,大雨滂沱,太平烟厂工地一片肃穆悲凉。 工地审计办公室的烧焦破败的样子,让人惨不忍睹。 林秋水站在烧毁的现场前,悲愤交加,牙关紧咬,他浑身湿透了,两脚和裤子上沾满泥浆,却浑然不觉。 他不是第一个到的,也不是最后一个。技改办的人来了,监察室的人来了,厂办的车也停在了门口。可他们只是远远站着,低声交谈,不愿沾上这火场焦糊的晦气。 他感到脸上被打了一个沉重的耳光,不仅打痛了自己,不仅打痛了跟踪审计的恶脸,而且狠狠击打了烟厂审计的脸。 他知道,这是一封无声的宣战书,宣告着某些人对审计忍无可忍,要彻底击垮审计,从今之后,水火不容了。 这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示威挑战,用火,烧掉真相,也烧掉了烟厂的良知。 起火现场已拉起警戒线。 空气中弥漫着塑料、电线、纸张混合燃烧后的刺鼻气味。有人低声说:“后窗下的泥地里发现了脚印,很深,像是有人从后窗户敲碎玻璃后放的火。” 有人远远查看,脚印清晰,鞋底纹路分明,尺寸中等,步幅急促,显然是匆忙逃离。 技改办副主任李建平站在警戒线外,眉头微皱,语气轻描淡写:“哎呀,这雨天湿气重,是不是电线老化短路了?看来还是得加强工地安全检查呀。” 他掏出手机,拨通厂长张国槐的电话:“张总,工地审计办公室着火了,初步判断可能是电路问题,我已经让工地保安保护现场了。” 林秋水听着,心中冷笑。 八点上班后,警方来到工地现场。 警察拍照、取证,询问工地值班保安。最终结论:现场有人为纵火痕迹,但大雨冲刷,证据模糊,工地保安睡觉睡觉,没有发现直接线索。缺乏直接破案证据,无法锁定嫌疑人。 案件,就这样不了了之。 没人被问责,没人被处理,仿佛这场大火从未发生。 只有审计部门的人,在烧毁现场哀痛,眼里的泪还在其次,关键的是,心里在流血。 第二天,林秋水召集审计处现场人员和跟踪审计人员,在工地新找的一间临时办公室开会。 他声音低沉,却坚定:“我们半年多的现场记录资料,被人为纵火烧毁了。但是,我们不能放弃,不能消沉,我们要重建审计档案。能补写的补写,不能补写的抓紧现场记录取证。把计算机U盘里的资料集中一下,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尽最大努力完善资料。今后,所有审计资料都要备份,防止纵火烧毁资料的事件再度发生。这次是纵火,下一次就可能是偷盗,再有可能就是水淹,我们一定要提前防范,亡羊补牢。” 有人犹豫:“林处,这行吗?” 林秋水直视他:“尽力吧,能做一点就做一点,咱们总不能束手就擒吧。” 纵火事件半年后,张国槐在办公室面对着林秋水。 办公室里,张国槐语气平和:“小林啊,纵火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你要明白,有些事,查得太深,对大家都不好。” 林秋水说:“张总,纵火是刑事犯罪,总得查出来是谁干的吧。” 张国槐叹了口气:“省检察院的副院长昨晚给我打了招呼,说这里边水很深,希望不要再查了。工程项目又不能停,矛盾也不能激化。你说,我能怎么办?” 林秋水心头一震。 省检察院副院长?他为何要干预一个工地火灾? 答案当然是不言而喻的,这火,烧的不只是审计资料,更是某个巨大利益链条的命门。 他明白,自己早已踏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潭。 纵火事件后,单位氛围悄然变化。 一些原本支持审计部门的同事开始沉默,甚至有人开始私下劝林秋水:“别太较真了,别人都忙着升官捞钱,就是你真的监督,又不是你家的钱,图个什么呢。” 施工单位的态度也越发嚣张,他们不再掩饰对审计人员的敌意,甚至在工地上公然叫骂:“审计的人们都是绊脚石,迟早要被踢开!” 更有甚者,开始向部分审计人员行贿,一条烟、一个红包,一个饭局,开始分化瓦解收买。 林秋水严辞拒绝,可他知道,不是每个审计人员都能守住红线和底线。 与此同时,张立青被木棍敲断腿后,还没有彻底痊愈,就被提拔为总工程师。 表面上是因公负伤,组织关怀,实则无人不知,他替领导扛下了内幕,隐藏了黑幕。 那一棍,打断的是他的腿,保住的却是很多人的仕途和利益。 自此之后,张立青彻底变了。 他不再与林秋水深谈,不再提起当年共过的往事。他在会议上开始附和技改办的意见,甚至公开批评审计人员效率低下,影响进度。 一次,林秋水在工地现场遇见他,想与他谈谈纵火案,结果刚提了纵火两个字,就被张立青岔了话题:“哥们呀,别太较真。你现在是审计处处长,前途无量,何必自找麻烦?” 林秋水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曾在单身宿舍里和他彻夜长谈、痛斥腐败的张立青。 如今,他已经成了利益的共谋者,用沉默换取了安全,用加入换取了地位。 纵火事件,没有得到处理,损失最大的不是审计资料,而是审计的威信。从此之后,审计变成了孤家寡人,变成了不合时宜的坚守者,麻烦,从此就不断袭来了。 第六十八章艳照之门 太平烟厂工地上,原来的板房办公室,在纵火事件后不久,就全部推平了。工地办公室搬进了楼内的简易办公室,纵火的痕迹也随之彻底销毁抹平。 这天清晨,林秋水刚到工地,便见监察室主任万云飞匆匆走来,神色凝重。 “林主任,张总让咱们马上回厂,参加一个紧急会议。” 林秋水心头一紧。他知道,这场纵火之后,他已成了某些人眼中的不安定因素。而张国槐,就要出手了。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 张国槐坐在主位,神情平静,仿佛那场纵火事件从未发生。 他开门见山:“技改搬迁是全厂头等大事,耽误不得。审计办公室被烧,损失惨重,但不能因此影响工程进度。从今天起,审计处要全力配合技改办,在指定期限内开展审计,不能耽误工期进度。” 林秋水说:“张总,按照工程进度,技改办也应该尽量预留足够的审核时间。” 张国槐严肃地说:“现在工程进度大幅延误,工地情况特殊,必须特事特办,灵活处理。今后,谁成为工程进度的绊脚石,就踢开谁。” 话音落下,会议室一片死寂。 万云飞频频点头赞成,技改办主任薛太极带着笑意。 林秋水知道,张国槐彻底倒向技改办了。 当晚,林秋水彻夜未眠。 审计人员在做好工地现场的丈量核实记录拍照等工作后,补充着跟踪审计记录,982号审计日志,桩基工程虚报变更五处;983号审计日志,钢材采购无招标记录;984号审计日志,生产车间分包工程地基裂缝;985号审计日志,变更签证单签字笔迹雷同。 每一条,都像一根刺,扎在林秋水心里。 纵火事件后,王起得意地对李建平说:“火一烧,审计就老实了。现在他们被全面孤立起来了,谁也不愿接近他们。” 李建平笑着点头:“还是你们施工单位有办法。” 但是,王起的工程也更加陷入了绝境。 王起拿不到进度款,工人纷纷离去,工地停工半个月。王起垫付的几十万资金早已耗尽,债主天天上门催债。 他去找薛太极,要求加快拨款。 薛太极却推诿:“审计底稿、变更资料,都烧了,没法确认工程量,领导不敢签字。你等一等,捋顺了就可以拨款了。” 随着赵无极调往省中烟工业公司,张立青升任太平烟厂副总,薛太极担任技改办主任,形势不仅没有变好,反而更加恶劣了。 在一次设备采购招标中,李建平公然操纵评标流程。评分标准被悄然修改,技术参数专为某家单位量身定制,连“售后服务响应时间”这一项,都精确到“必须在太平市设有常驻维修点”,而那家单位,恰恰是其同学名下的皮包公司。 招标那天,烈日当空,会议室闷热如蒸笼。到了中午一点多,众人早已饥肠辘辘,李建平却说“必须马上出结果,工程不能等!” 最终,他力推的单位以技术领先、服务完善的特长,顺利中标。 刚升副总的张立青,坐在角落,脸色铁青。他心中怒火中烧,却始终不发一言。新任技改办主任薛太极对业务一无所知,任由李建平操作。 一天,技改办掌握实权的副主任李建平春风得意,带队前往重都烟厂考察学习。 正当他享受施工单位的陪同侍奉时,殊不知,深渊已在他的脚下拉开。 刚回烟厂的第二天,“艳照门”事件爆发。 起初只是暗流涌动。走廊里,三三两两的职工聚在一起,压低声音,好奇地欣赏着李建平的艳照。 一天下午,一位与他私交甚笃的技改人员,悄悄溜进他办公室,反手锁门,从怀里掏出一个U盘,插进电脑。 “林处,你看看这个,别声张。” 屏幕上,一张张照片如刀锋般刺入眼帘。 李建平与一名女子在黄山之巅相拥,夕阳下接吻;在长江轮渡上,他搂着女子腰肢,摆出亲密姿势;在西安兵马俑前,两人头贴头自拍,笑容灿烂。无论他去哪个省市考察,那个女子都如影随形,衣着华美,妆容精致,全程陪同。 林秋水虽早有耳闻,李建平生活作风不检点,但今天亲眼见到,还是感觉相当震撼。 “这女的谁?”他问。 “应该是施工单位给他找的三陪女。有人打开他电脑找资料,无意间发现了这些照片,还有一段视频……” 那人让他复制拷贝下来,就迅速将U盘拔出,塞回口袋,匆匆离去。 林秋水坐在桌前,久久未动。 他知道,这些照片,迟早会传到领导手中。 他也知道,李建平完了。 果然,三天后,李建平被叫到厂长办公室谈话,出来时脸色惨白。他在部门大会上做公开检查,声音颤抖,语无伦次: “我犯了严重错误,在外出考察期间,与无关人员接触过密,损害了单位形象,我深刻反省,旅游费用全部退赔。” 张立青坐在一边,心里乐开了花。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他立刻行动,暗中联络监察室、技改办,将这事越闹越大。他放出风声:“李建平不仅有作风问题,还有经济问题,厂里正准备查他的账。” 李建平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彻底垮掉了。 薛太极从制丝车间副主任刚调过来担任技改办主任,但他对业务一无所知,起初完全被李建平操控。李建平一倒台,薛太极趁机走上前台,技改办风气为之一变。 他最大的本事,不是干事,而是推事。 开会时,他永远推脱:“这个事,我建议再研究研究。” 汇报时,他总说:“这个事情,肯定与我们无关。” 遇到难题,他便双手一摊:“这个得请示一下领导。” 他的行事风格,滑不溜球,滴水不漏。 薛太极在担任制丝车间副主任时,与林秋水走得很近。他姐姐在省工商局担任处长,私下开了一家市政建筑公司,由亲戚出面打理。太平烟厂大院硬化、库房道路改造等工程,全被他运作中标,由他姐姐公司承揽。每次施工,薛太极都亲自过问,保证利益最大化。 他刻意接近林秋水。每次见面,必热情招呼:“林处,今天又忙啊?” 林秋水体型与他十分相似,常有人从背后认错。一次,薛太极竟故意穿着与林秋水同款的夹克,站在厂院门口,让人们难以辨识。他趁机拉近关系,说:“咱俩真是有缘啊!” 厂里春节值班,林秋水轮到初二值班。薛太极主动打电话:“我替你值吧,你回家陪老人。” 林秋水感激不已,所以,在人们面前,也常为薛太极美言几句。 他以为这是人情往来。 却不知,这是薛太极的温水煮青蛙之术。 林秋水曾在监审员岗位工作两年,后来调任审计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担任烟厂的纪委委员。 搬迁项目开工不久,第一个接受纪律谈话的,竟是他的老乡,技改办项目管理员张春。 张春,张庄村人,与林秋水老家仅隔五里地。张春妻子在中山路新华书店工作,张春曾带林秋水去过几次,见过他爱人。那女人精明干练,但夫妻关系紧张,常因琐事争吵。林秋水曾两次私下劝解,张春总说:“她脾气大,我忍着。” 工作上,张春也常找林秋水聊天,诉苦:“林处,这活太难干了,施工单位天天请吃饭,不去不行啊。” 林秋水感觉不妥,劝他少和施工单位私下来往,张春却说,我的工作就是和施工单位打交道啊。 会议室里,监察室主任万云飞严肃质问他:“你为何多次接受施工单位宴请?为何推荐高价材料?为何在变更签证上签字把关不严?” 张春面不改色,振振有词:“我这是为了工作!不和施工单位搞好关系,工程怎么推进?我推荐的材料,虽然贵点,但质量好,是为了工程进度着想!” 他越说越起劲,甚至反问起来:“难道要我们处处为难施工单位,耽误工程进度吗?” 张春不是不懂规矩,而是故意搅浑水。 这让林秋水见识了什么叫“搅屎棍”,什么叫“胡搅蛮缠”。 这次监察谈话草草收场,单位仅对张春进行口头警告。 可这一轻描淡写的处理,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从此,越来越多的技改人员开始效仿: “我这是为了工作!” “你以为我愿意去吃啊!我不参加吃请,关系怎么搞?” “材料贵点,但质量好啊!” 腐败,开始以务实之名,工作之义,堂而皇之登场蔓延。 林秋水交的朋友,鱼龙混杂。有人真心,有人图利。可他一视同仁,结果反被利用。 直到大火烧毁审计工地办公室,他才猛然惊醒。 工地这个权欲大染缸,让林秋水窒息;这个利益链,林秋水极力挣脱。但是,三人小组的成立,让林秋水欲罢不能,欲躲还来。 第六十九章捆绑挣扎 人也打了,火也放了,技改工程这疯狂剧情,让林秋水觉得世事荒唐。他在心底暗自琢磨,下一步还能怎样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真正诡秘的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随着工程的艰难推进,斗争的方式悄然发生着令人咋舌的转变。 曾经简单粗暴的硬怼蛮干,逐渐演变成花样百出的暗黑手段。 打人,不再用木棍明火执仗,而是幕后人精心布置下一个个隐蔽的陷阱; 放火,不再是直白泼洒汽油,而是团伙们用抹黑污蔑来达到肮脏的目的。 工程进度缓慢推进,各方矛盾却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激化,冲突赤裸裸摆在眼前。 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这工程怕是真的难以继续推进下去了。 张国槐当机立断,把技改、监察和审计部门的主任叫到一起,成立了一个三人小组。 技改部门负责把控施工进度与质量; 审计部门负责监督价格,确保每一笔资金都用得合理合规; 监察部门则专注于监督程序,保证整个流程的公正透明。 在施工进度上,三人共同承担责任,一旦完不成任务,就拿他们三人问责。 监察主任和审计处长更是被要求至少每周去两次工地,只要现场有需要,必须随叫随到。 当林秋水被加入三人小组时,他心里清楚得很,这里面水深似海,利益纠葛错综复杂,斗争激烈得如同战场。 于是,他在心底暗暗给自己定下了做人做事的规则: 绝不拿人钱物,坚决不同流合污,只反中层以下贪官污吏,不直接以下犯上。但是,如果直接顶撞领导,自己也将万劫不复。 他深知,如果对所有人的言行都听之任之,自己必将成为同流合污者以及背锅侠,到时候别人胡作非为摘取利益果实,他却要来承担后果。 三人小组刚一开始运作,效果立竿见影。 原本薛太极做事总是爱磨蹭、拖延,在林秋水和万云飞的极力推动下,工程进度终于加快了。 但是,薛太极自身的工作能力确实不行,毫无魄力能力可言。 他对上唯唯诺诺,一副讨好谄媚的模样;对下却管理散漫,毫无章法。 他既想左右讨好,不得罪人,又想趁机谋取私利,这样的工作态度,工作效果自然是一塌糊涂。 工程进度上不去,工作上遇到问题,薛太极害怕担责,便总是想方设法找替罪羊,把一切责任和过错都往别人身上推。 后来,他更是变本加厉,逐步把三人小组中的林秋水和万云飞,由每周去两次现场,找各种借口变成了基本上每天都要去。 无论从主观意愿还是客观效果上看,他就是想让他们去做垫背的。 林秋水到现场后,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进度款拨付问题。 这就像是一个死结,又像是一把关键的钥匙,不解决这个问题,工程就如同被锁死了一般,一切都无法顺利开展。 个人挂靠单位来承揽工程,最大的弊端就是没有实力,这也是产生问题和无力推动工程进展的根本原因。 但如果不变通、不妥协,技改工程就会陷入僵局,无法前进。 明明是别人犯下的错误,却要林秋水来负责解决,虽然他心里满是无奈,但还是得尽心尽力。 施工单位借口各种变更,要求拨付进度款,否则就不施工,实际上是因为自身没实力、没资金。 他们还有一种算计,就是在施工时,把一些不合理不合法的项目坐实,以便在结算的时候有利可图。 技改部门则把施工进度完不成的原因,推给了跟踪审计,还配合施工单位,拿进度款拨付不到位说事。 而跟踪审计的理由也很充足,他们指出施工单位虚假变更,虚报进度,所以不拨进度款是正确的做法。 仔细核算后发现,双方在进度款要求上累计差异竟高达五千多万,要知道,此时主体工程才刚刚进行了一半啊! 林秋水深知张国槐让自己出面的用意,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平息矛盾。 他左思右想,既要坚守原则,又要推动工程进度,走出这死循环,打破这僵局。 经过几天的深入调研和艰难协商,他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在变更签证单上签署审计意见: “工程量据实审计,工程造价待工程项目结算时,以审计单位审核意见为准。” 这句话作为一个模板,被应用于所有工程变更单的签署。 征求意见时,跟踪审计虽然保留了造价审计权,但也暂时做出了让步。 施工单位当时能拿到钱,自然也同意了,至于以后的事,他们想着以后再想办法。 技改办和监察部门也都表示同意。 就这样,一拍即合,各得所愿,死结解开了,僵局打开了,现场终于动了起来,局面皆大欢喜,张国槐也十分满意。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把问题放到结算环节再解决,却如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留下了巨大的隐患。 后来,到了结算这一关的时候,人们早就憋足了劲,一个个红着眼,就像疯了似的,对审计人员发起了一波波猛烈的冲击和总攻。 施工单位拿着当初的变更单,理直气壮:“你们当时都签了字,现在怎么不认了?” 技改办也站出来:“审计部当时同意的,现在反悔,是不是想推卸责任?” 张国槐不表态,但时不时过问审计情况,成了变相的催促。 林秋水这才明白:他当时为别人解决了问题,但是,却给审计埋下了定时炸弹。 他用眼前的妥协,换来了暂时的进展,却让未来的风暴更加猛烈。 那个年代,金钱至上的观念盛行,管理十分混乱。 招标在当时还不是硬性要求,国家的相关要求也不是很严格,这就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 除了几个大项目进行招标外,其他所有项目都是内部比价谈判,而且招标时单位评委占多数,拥有决定权。 烟厂技改工程也是这样,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项目都是内部比价,而单位内部的比价谈判可以说是乱象丛生,极不规范。 比价小组以技改人员为主,监督、审计、监理和跟踪审计分别派一人参加。 以至于易地技改工程施工期间,作弊现象不断,各种不正当手段层出不穷,大家各显神通,乱象横生。 施工末期,在工地现场,张国槐对林秋水说:“技改工程最大的失误,就是甲供材和材料比价太多了,让技改人员有了操作的空间。以前没有经验,以后再搞,再也不要搞这么多的比价了。” 从这话中,就能看出比价谈判带来的问题,给大家带来了多少烦恼。可是,这么大的项目,以后烟厂十年之内,恐怕也不会有了。 因为大的招标项目,基本都是大领导们的关系户。 比价项目中,大金额的是大领导的关系,小金额的占大部分,是烟厂其它领导、各部门领导和一些管理人员的关系户,关系错综复杂,斗争异常激烈。 林秋水到工地后,遇到的第一个比价项目就是冷凝水项目。 比价之前,按照要求让审计牵头询价。 询价小组由审计、跟踪审计、监察室、技改办和监理人员组成。 三个人在一起探讨询价方式,由于审计是牵头部门,林秋水提出至少要保证三家的询价,并且提出了“n+ 1”询价法: 即在技改部门推荐提供的 n个供应商名单之外,监督部门再到市场上选择一家供应商询价,他把这个方法叫做“n+ 1市场询价法”,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串标和虚假报价。 可薛太极却坚持只能按照他们提供的供应商名单询价,他们提一个就只能询价一个,提两个就只能询价两个,坚决不让到市场上去问名单外的供应商。 他给出的理由是,林秋水他们询问的供应商产品质量不能保证。 按理说,林秋水的要求并不过分,可却遭到了薛太极的强烈抵制和反对,他坚决不让步。 无论在工作中还是私下里,三人小组多次探讨这个问题,两人赞成“n+ 1”方法,薛太极却坚决反对。 薛太极心里清楚,如果按林秋水的办法去做,会影响内定单位的中标或者中标价格,他们就不好操控结果了。 因为他心里十分明白,中标价格比市场价格必然会高得离谱。 实在没有办法,林秋水只能让步,提出折中方案:多问一家,可以不作为依据,只是参考一下。 可薛太极却脱口而出:“那也不行!” 那神态,那语气,那种毫不犹疑、果断决绝的样子,让林秋水至今难忘。 薛太极本是一个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人,可在涉及利益的关键时刻,他竟变得如此强硬,如此决绝。 林秋水看着他,忽然明白。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大恶人嚣张跋扈,而是老好人原形毕露。 而更可怕的是,一个看似无害的老好人,在利益面前,竟能爆发出如此狰狞的意志。 最终,林秋水不得不让步,比价在封闭的环境中进行。 技改部门提供了三家供应商,报价均高出市场价230%以上。 林秋水提出质疑,薛太极却说:“这三家都是长期合作单位,质量有保障。” 监察室和监理单位沉默不语,审计处虽有异议,但没有投票权。 结果,内定单位以综合评分最高而中标。 那时候,林秋水和薛太极还算得上是朋友。 虽然工作上常有争执,但私交还算不错。两人性格截然不同:林秋水刚直如铁,说话直来直去;薛太极圆滑似水,总爱说再研究研究。 由于从工地回家往往都在晚上九点以后,林秋水、监察室主任万云飞、薛太极三人,就常在离家不远的老李拉面饭店聚餐,轮流请客,边吃边讨论工作上的事。 这天夜里,话题又扯到冷凝水项目的比价上。 林秋水说:"薛主任,你让审计只问你们提供的供应商,这不是明摆着内定吗?市场价八十块,你报二百六,谁信这是公道价?" 薛太极夹起几粒花生米,笑道:"林主任啊,你不能太较真了。这三家都是长期合作单位,质量稳定,售后服务好。市场询价?谁知道那些小作坊靠不靠谱?" 万云飞夹了一筷子大葱烧豆腐,沉吟道:"我觉得林处说得在理。''n+1''询价法,就是多问一家,又不作决定依据,参考参考总可以吧?" 薛太极脸色一沉:"那也不行!涉及到工程质量,绝不能乱来。" 三人各执一词,最后只好上报领导。 张国槐听了汇报,轻描淡写地说:"技改办负责工程施工,就按他们的意见来。" 林秋水愕然:"可审计有询价权啊!" 张国槐摆手:"询价办法按技改办说的办,这样可以提高效率。你们三个,要团结。" 万云飞见领导表态,立刻语气坚定地说:"我支持张总意见,审计处的意见太耽误事了。" 林秋水惊讶地看着万云飞,昨天两人还商量得好好的,今天说变脸就变脸! 林秋水明白,公孙弘与汲黯的故事,在他们身上重演了,活脱脱公孙弘再世,眼睁睁汲黯又重生。而自己,不幸的是,正是那个正直耿介不会来事的汲黯。这不只是历史,更是现实的写照。 此后数月,类似场景,在太平烟厂工地上不断重演。 一次,关于瓷砖询价,三人小组再次争论。 林秋水拿出证据:"前两天,我们私下到红星美凯龙问过价,一块八十元。今天他们报价二百六十元,还说是工程特供价。这店是设备部李婉芬的丈夫开的,全厂谁不知道?" 薛太极依旧摇头:"市场价是零售价,工程价包含施工、运输、损耗,自然要高一些。" 万云飞还在犹豫,林秋水道:"万主任,你说句公道话。" 万云飞看了看薛太极,又看了看林秋水,终于开口:"林处专业强,薛主任经验丰富,各有道理。这事,还是请领导定夺吧。" 林秋水心头一震。 他忽然明白,万云飞,已成了当今货真价实的公孙弘。 他不再坚持,不再表态,只看领导脸色,随风而动。 后来,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 选定的材料规格型号假定是1的话,总是在市场规格型号后加x或其他字母,比如:空调的规格型号是kfr-35gw,需要询价的材料一定会是kfr-35gw-x。面对人为制造的1+x,去市场询价,市场上根本没有这个东西,根本没有办法询价,而特定供应商的报价比原来的规格高出很多。 某电缆询价,供应商声称,这是为烟厂特制,不对外销售,报价高出市场五倍。 某涂料项目,技改办提供的三家供应商,竟有两家是同一人控制的公司。 技改办的态度接近无赖,大家尝到了甜头,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乐此不疲,都学会啦。 林秋水一次次提出异议,万云飞一次次中立,薛太极一次次坚持,张国槐一次次支持技改办。 终于,林秋水无语,不再争辩。 他只在会议纪要上写下:"价格在结算审计时据实审核。 他想起以前自己写过一篇审计论文,题为《监督与服务并重,规范与效益共举》,被收入国家局审计论文集。 多年后,这句话竟成了全国烟草系统的口号,甚至在国家局财务审计大会上被反复引用。 可当时,张国槐却一直反对,尤其是后半句。 他在大会上公然宣称:"服务大于监督,规范不能影响效率!" "工程为了进度,可以不招标,即使是关系单位也可以,先施工,完工后还有审计把关呢!" 这是林秋水一辈子听过的最明目张胆、公开践踏制度和规定的一个讲话。这么无法无天无理的话,他居然可以在大会上,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可见他做事的不讲制度、不讲规矩。你都干完了,审计还能怎么审呢?还能审得下去吗? 技改办和施工单位更加变本加厉。 技改完工后,随着国家局越来越规范,要求越来越严,林秋水将"n+1市场询价法"完善为"n+1+n市场询价法": 第一个“n”:责任部门提供的供应商数量; “1”:从单位供应商名录中选取一家; 第二个“n”:监督部门从市场上选取几家,以其平均价确定拦标价。 这一次,张国槐竟同意了。 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他看不上这些小采购,而这个方法却可以用来制衡其他部门。 若干年后,国家烟草专卖局也采纳了类似方法,只不过改成了"1+n"。 好多人看到后,都来夸赞林秋水的创造性和预见性。 可林秋水听了,心里却是在流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想:如果当年他们肯听一句,那会为烟厂节省多少钱? 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汲黯转世。 刚直,愚忠,不懂变通,活该吃亏。 第七十章 青梅竹马 星期六的清早,林秋水就和爱人陶娇娇赶到烟厂东墙外的月光县长途车站点,坐中巴车回到了林家庄。 进了院,两人顾不上歇脚喝水,就从车后备箱搬出一袋袋花种花肥,忙活着在院里各个角落栽种。林秋水蹲在地上用小铲子挖坑,陶娇娇跟在后面撒种,夫妻俩配合默契,不一会儿就把小院装点得生机勃勃。 忙完栽花,两人又去供销社买玉米种子,打算今年能吃上自家种的嫩玉米。供销社还是老样子,红砖墙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标语已经斑驳,里面也变成了超市。 就在供销社门口,林秋水遇见了盈盈。 她正从供销社出来,手里拎着一桶花生油,看见林秋水时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呀,这不是秋水吗?” 林秋水也笑了,赶忙拉过身边的陶娇娇:“这么巧?这是我爱人陶娇娇。”又转向陶娇娇,“这是盈盈,我小学同学。” 陶娇娇眼睛一亮,笑着打量盈盈:“原来你就是秋水常提起的盈盈啊。” 盈盈的脸微微泛红:“我回来看看我爸,他最近有点脑血栓。” 三个人聊了会儿近况。盈盈在县城小学教书,已经有两个孩子;林秋水说起在烟厂的工作,陶娇娇偶尔插几句话。 回去的路上,陶娇娇突然问林秋水:“你和盈盈小时候的故事,再重温一下吧?” 林秋水望着车窗外熟悉的山村景色,思绪飘回了少年时光。 那时候林家庄的老四合院,已经住不下人口日渐兴旺的大家庭,作为长子的父亲决定率先搬出去。新家在村北的地窑,三间屋子坐北朝南,中间是门厅,两侧当卧室。从院子往上走几步就是供销社,买东西格外方便。 地窑的门框是新钉的,父亲特意在门框上装了个小喇叭,说是听新闻方便。那是村里给每家每户免费发的,父亲装好喇叭后,还用抹布擦了又擦,能看出来他十分满意。 从此,林秋水的生活就跟着喇叭的节奏一起互动。每天天不亮,《东方红》的旋律就裹着晨露飘出来,唤醒整个村子;中午饭点,《大海航行靠舵手》一响,家家户户的烟囱就冒出炊烟;早中晚插播的新闻时事,父亲总是坐在院子里认真细听。林秋水也一边跑跳,一边竖着耳朵听。时间长了,也养成了从小关心时事的习惯。 林秋水刚到新房不久,就认识了一个邻家小女孩盈盈。 他们俩同岁,她家住在供销社背后。盈盈长着一双水灵清亮的大眼睛,身材苗条修长,皮肤白皙水嫩,两个酒窝生动鲜活,说话声音清脆响亮,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柔顺而又妩媚,笑声总是那样动听而又迷人。 童年的岁月里,他们两个人每天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到处都疯跑着他俩的身影。 你看这俩人: 一个是清纯姑娘,靓,靓,靓!身材婀娜多姿,五官俏丽端庄;性格机灵活泼,说话热情和畅;做事善解人意,对人真诚善良;都夸聪慧懂事,尤其爱笑爱唱;不用化妆打扮,天生漂亮模样;从小知书达礼,谁不称赞表扬。 一个是率真儿郎,莽,莽,莽!从小无忧无虑,有点娇生惯养;虽然伶牙俐齿,但也柔软心肠;个子又瘦又高,头发又卷又长;看着明眉大眼,实际单纯直爽;自持有点聪明,毫不用功向上;少年尚可领先,长大才尽江郎。 结婚后,林秋水和爱人曾多次说起他和盈盈之间的故事,他把她戏称为自己的青梅竹马。一次夫妻两个回到村里,到供销社买东西,正好碰见盈盈,林秋水告诉陶娇娇,这个人就是盈盈,并给她们做了相互介绍,寒暄几句就走了。 过了几年,又碰到盈盈。在院子里,陶娇娇当着父母的面说:你的青梅竹马回来啦。可把林秋水吓了一跳,急忙摆手制止,不让她再说下去。父母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在说谁。 青梅竹马,其实,这只是林秋水的单厢情愿,夫妻的私下话而已,摆不到桌面上的。毕竟,这只是他的美好印象和纯洁友情而已,并没有什么企图和恶意。 盈盈和林秋水每天吃了饭,就在一起玩。垒房子,饭饭耍,和泥巴,捉迷藏;交换着看连环画,边讨论边畅想;互相讲听来的故事,边探讨边想象。每天从日头出来到星月当空,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家人喊多少遍才回家吃饭睡觉。 一天,听大人们说,邻村史家村晚上放电影。林秋水和盈盈约好晚上跟着大人们一起去。早早吃过晚饭,母亲又叮嘱几句,就上供销社外等着。 不一会,盈盈从家跑出来,说:“我姐她们快吃完饭了,咱们在这等着。”没过一会,就听见她姐姐出来了。然后在马路上与几个人会合,一起向史家走去。 出了寨坡山,走上渠沟边的小路,小路窄窄的,只能一人行走。忽然,林秋水脚上的一只鞋掉了,喊了一声:“我的鞋掉了。” 然后就听见盈盈的姐姐不耐烦地大声说道:“谁叫他来的,真麻烦。” 盈盈应声答道:“我叫的。你们先走吧,我等着他,一会赶上你们。” 鞋掉在了土坡上,说话的功夫,就穿上了鞋,盈盈伸手把林秋水从坡下拉了上来,两人赶紧追了上去。 以前在一起玩耍,也曾拉过小手,但这次感觉有点不同,饱含着伙伴间的友谊,体现着童年的真情。每每想到此情此景,林秋水一股暖意就涌上了心头。长大后,好多人、好多事都忘记了,这个画面却让他刻骨铭心,历久弥新,永永远远都不会忘怀。 去史家看完电影,林秋水再也不曾和盈盈的姐姐一起看过电影。盈盈的舅舅常来她家,也常来林秋水家串门,找他父亲聊聊家常。 下午玩的时候,盈盈说:“晚上,张家村演电影,我让舅舅领着咱们去,不叫她们。” “嗯,好的。”林秋水回答道。 傍晚,盈盈和她舅舅来到林秋水家。林秋水正在吃着饭,看见她们来了,放下碗就要走。 她舅舅说:“不着急,吃完饭再去,我和你爹说说话。” 三口两口吃完饭,听着父亲和她舅舅说话,林秋水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态。父亲知道他急着去看电影,就及时结束了话题。她舅舅一手牵着一个,就领着她们往张家村走。 路上,盈盈说:“咱俩玩个游戏,我正着说,你反着说。” 林秋水自信地说:“行啊,没问题。” 盈盈说:“林家庄。” “庄家林。” “上学校。” “校学上。” “看电影。” “影电看。” 问一句,盈盈探头看一下林秋水; 答一声,林秋水探头看一下盈盈。 问答越来越快,都快成抢答了。她舅舅说:“慢点,慢点,别呛着。” 忽然,盈盈一句:“妇媳娶。” 答:“娶媳妇。” 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林秋水立马反应了过来。 刹那间,一下子安静了,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林秋水的心快速跳了一下,懵懵懂懂想到了什么,脸有点微微发烧,心思闪现出两个人饭饭耍的情形。那时,盈盈当媳妇,他当丈夫,两人还学大人拜天地。盈盈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走到张家村学校操场,舅舅把她们抱到水泥做的乒乓球案子上,准备着看电影。 电影是什么情形,现在早已忘却了。而和盈盈看电影的细节,林秋水却记得清清楚楚,历久弥新。 几次看电影的经历,成了林秋水童年为数不多、记忆深刻的甜蜜珍贵回忆。 小时候,一到冬天,林秋水就冻手冻脚。两只小手总是肿得高高的,上课时,连笔也攥不住。严重的时候,冻疮还要掏洞生脓,以至现在右手指上还留有一道指甲长的疤痕。 那时候山村的学校,条件很是艰苦,一个教室只有一个煤火炉,放在讲台下边靠窗的位置。老师为了照顾手脚冻得红肿的学生,就让他们上课时坐在炉火旁听课。 班里坐在炉火旁听课的就两个人:一个是眼睛大大、睫毛长长、身材窈窕、面容俊俏、口齿伶俐、机灵活泼的漂亮女孩盈盈;另一个就是个子高高、身材瘦瘦、头发略微有些卷曲、总是显得有点自作聪明、笨手笨脚的林秋水。 一次上课时,老师发现他俩的手肿得很厉害,并且有点化脓。就让他们不要上课了,一起去公社卫生院治疗。在医生给她治疗的时候,林秋水不忍心看那个场面,就把头扭向一边,只是心中暗暗为她用力。到林秋水治疗的时候,她却在一旁不停地和他说笑,分散他的注意力。回学校的路上,还关切地问他疼不疼。 每当回想到这里的时候,一个画面就闪现在林秋水的脑海:懂事的盈盈忍着疼痛,对他关心备至;而呆头呆脑的他却只会一个劲地说着:不疼、不疼,心里对她的关心却不敢也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 盈盈的哥哥是小学的老师。那时候,看见老师用红笔写成的评语,林秋水就眼放亮光,心怀羡慕,暗暗幻想着自己用红墨水写字的模样。 一个夏天的中午,林秋水正在午睡。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呼喊他的名字,出门一看,炎炎烈日下,只见满头汗水的盈盈,神秘地从背后拿出一瓶红墨水,笑意盈盈地对他说:“红墨水,喜欢不?快去把水笔洗干净,把红墨水灌满。” 原来,她是趁她哥哥睡午觉,偷偷拿出红墨水来给林秋水。等林秋水灌满后,她拧好瓶盖掉头就跑,娇声喘气地说:“我哥还睡着呢,我要赶快回去。”而林秋水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跑远了。 人到中年,许多的人,许多的事,都模糊和忘却了。而童年的一些人,一些事,随着岁月的延伸,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起来。 哦,美丽的女孩,纯真的伙伴,快乐的童年,动心的往事……,它总是那样的让人陶醉痴迷,那样的让人心驰神往,那样的令人热血沸腾,那样的令人魂牵梦绕。 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随着年龄的长大,同学们的生理和心理都起了变化。男孩和女孩之间说话,周围的同学就要起哄乱说。林秋水和盈盈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说话自然是很多的。可是也禁不住同学们的起哄,他们之间不敢说话了,就连上学和放学,也不敢同路了。美好的记忆,就这样戛然而止。 林秋水常想,他和盈盈之间不说话、不同路,胆怯和畏缩的那个一定是自己。盈盈那么聪明和干练,她是一定不会主动投降的。 从这时候起,到十八岁,林秋水都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同学说过话,一直遵守着这个小男孩们不成文的戒律。 多少年之后,十八九岁的时候,林秋水在市里上学,放假回来,挑着水桶去挑水。水池在半山腰上,是一个人工砌筑的四四方方的蓄水池。林秋水到水池后,看见盈盈也在取水。 好多年不见,他很想问问她的情况。但是,鼓了几次勇气,还是不敢。他很想看看她,现在长什么样子,但只是把头狠狠地低下,不敢抬起,只是用余光看了她一眼。 十八九岁的盈盈,已经出落得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如果是在路上遇见,还真的是不敢相认的。时间,过得是多么快啊!他们从稚嫩童真的少年,已经长成意气奋发的青年。 盈盈在水池的一边也看到了林秋水,他刻意站到另一边以保持距离。气氛有点窒息,他呼吸有点困难。山野格外的宁静,仿佛能听到自己内心的挣扎。林秋水想周边没有人,是不是该主动和她打个招呼,可是,他又一次退缩,又一次畏惧了,不仅不敢帮她打水,连话也不敢说。他在心里骂自己,真是窝囊透顶、胆小到家了。 好在,难堪的场面,终于被一声美丽清脆的声音打破。盈盈轻声细语问林秋水:“回来啦?”林秋水连忙说:“回来啦。”还想多说点什么,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出不了一点声,他迅速打好水,挑上担子,落荒而逃地跑走了。 这就是林秋水的性格,嗓门虽大,胆子却很小;头发微卷,个性却很直;个头很高,内心却十分羞涩;眼睛很大,性情却十分敏感。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很可笑,很没有男子汉气概。 后来,由于他们都在外地工作,很少能见到面。联系方式也没有留下,走着,走着,就生疏了;想着,想着,就模糊了。 不过,有些人即使多年不见,也永远在心里;有些情谊不是爱情,却比爱情更纯粹、更珍贵。 青梅竹马,不为情爱,而是为了守护那段最纯真的岁月。 车上,林秋水给妻子陶娇娇现编现说了一首歌词:青梅竹马。 那一夜,月亮微笑着圆了脸,那一晚,星星调皮地眨着眼。 远远看见你红裙飘飘,脚步翩跹; 久久听着你笑语盈盈,歌声婉转。 回想起,渠沟边,你伸出手拉我脱险; 回想起,一路上,你做游戏动我心田。 你问我,野山花为什么,对我们上下打盼, 你问我,萤火虫为什么,在我们左右陪伴。 我的心在歌唱,你是否听见? 我的情在起舞,你可曾看见? 这一刻,风在吹,无比温暖; 这一刻,云在飞,格外蜜甜。 童年啊,童年! 你总是那样让我陶醉迷恋; 伙伴啊,伙伴! 你总是那样让我情思缠绵。 听完林秋水刚刚哼唱的歌词,陶娇娇轻轻握住林秋水的手:“你们的故事真美。” 林秋水回头对她笑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但过去的美好会让现在更温暖,不是吗?”陶娇娇柔声道。 林秋水点点头,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第七十一章 发小故事 那天,林秋水和陶娇娇正在院子里种花,发小三红来到了院子里。三红在烟厂干过几年,陶娇娇和他也很熟悉。三个人在一起,不禁回忆起小时候的往事。 小时候,每到过年前,学校临近放假,在课堂里读书的学生们,时不时能听到外面稀疏而刺耳的爆竹声。每当这时,林秋水的心都飞到了窗外,春节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种期待已久的兴奋感早已按捺不住,根本没有心思读书学习,脑海里早已憧憬起过年放鞭炮、穿新衣、吃饺子的画面。 春节的前几天,作业潦草写完,父母也不指使林秋水干家务活,一门心思就是玩。 那时候的学校,遵照国家的号召,办起了养猪场,实行勤工俭学。林秋水他们班负责喂养其中的两头猪。 一天,天上飞飞扬扬飘舞着鹅毛般的雪花,身在课堂,眼看着窗外,心早已跑到了野外。这时候有人推门来到课堂,对老师说:“你们班养的猪跳出猪圈跑了。”宝玉老师马上派出林秋水他们几个男生去赶猪,被点到名的同学,心里真是乐开了花。简单分一下工,两路包抄,去赶猪。一边跑,一边伸出手来接着雪花。 他们跑跳着,追逐着,撒着欢,喊笑着,没有一丝丝的冷意,只有一个个的欢颜。猪是黑色的,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十分显眼,他们驱赶着,玩耍着,呼叫着,开心着,直到把猪赶回了圈,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学校课堂。 冰天照耀着雪地,苍茫覆盖着山野,追逐奔跑的同伴,纵情撒欢的童年,一幅多么优美的画卷,一个多么浪漫的世界!雪在天上舞,声在山间飘,这场面,美轮美奂;这景色,如梦如幻。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全国正是激情饱满、斗志昂扬的岁月。红色理想激荡着林秋水幼小的心灵,红色语录点燃了我们纯真的信仰。 在太行山下的一个小山村,每周都能看上一场露天电影,这让林秋水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每次都是热血沸腾,心驰神往。 电影中,小伙伴们最爱看的毫无疑问是战斗片。每当解放军冲锋陷阵时,林秋水他们都眉开眼笑;当被敌人围困时,身上手心全是汗,两眼紧盯影片不敢丝毫松懈,生怕由于自己的分神,造成敌人的突破;当看到最后关头,解放军战士吹起冲锋号,大部队及时救援时,终于如释重负,心情顿时轻松起来。 看完电影,林秋水他们常常把伙伴比作电影角色。一次,一个小伙伴对林秋水说:“你长得像《渡江侦察记》里的侦察连长。”这一句话,可把林秋水说得心花怒放,好几天都照看镜子,端详自己哪里长得像。 不仅仅是比角色,更多的是模仿电影里解放军的英勇行为。记得看完电影《林海雪原》后,正是雪后的时节,有小伙伴提议:“我们去山顶滑雪玩吧。”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第二天,林秋水他们就集合去一起滑雪。 山区的冬天,有雪就不会单调。小时候的雪,下得又大又频繁。四周的高山上,常年积雪,苍茫洁白;高大的树木上,玉枝冰雕,晶莹闪烁。 西岭山上,皑皑的白雪中,挺立着一棵棵苍翠的松柏;飞舞的雪花下,跳动着一个个调皮的玩童。原来,林秋水和三红等几个小孩,正在准备模仿电影中的片段,要从山顶往下滑雪。 山,不是光滑的,乱石突兀,高低起伏;路,不是直顺的,羊肠小道,曲折蜿蜒。更何况,许多的蒺藜圪针,荆棘丛生;更有那,不少的明坑暗洼,高崖低枝。 一个人勇敢地滑下去,虽然顾不上姿势的优美,但也左突右冲,庆幸还算顺利;又一个人滑出去,虽然是险象环生,倒也灵活躲闪,勉强也算成功;轮到林秋水,顾不上思考,顾不上害怕,往前跑两步,两腿分开,顺着山坡雪原就往下冲,也多亏腿急眼快,也庆幸身姿灵巧,避过挡路石,绕过陷阱坑,闪过长树枝,躲过蒺藜刺,总算没有摔倒,总算是安然无恙。 一次次再来,一声声喝彩。哎呀呀,战士是真威武,行为是真冒险。小伙伴们都为能够像解放军一样雪地滑行而倍感骄傲,倍感自豪。 看多了战斗片,小伙伴们便乱模仿起来。平时,林秋水是不会参加这种危险游戏的。有一天,也许是为了锻炼胆量吧,他下午下课以后,就加入到战斗中。小伙伴们分成两拨,开始躲在石墙房角后面准备打仗。 一开始约定好,两边都不许扔石头,只许扔土坷垃。战争初期,人们欢呼呐喊,比较克制。可是,随着战况越来越激烈,火药味也越来越浓。土坷垃不再挑选,逐步由小变大;有的人甚至破坏规矩,扔起了石头。结果可想而知,一个小伙伴头上被砸出一个血窟窿。 战斗立马停止,赶紧送伤员去卫生院。伤员家里的大人不干了,第二天一早就到学校找老师告状。老师让参加打仗的学生,自己站出来。平时,林秋水因为胆小,很少参加战斗。偏偏这天的战斗他参加了。因此,林秋水也主动站了出来。 老师看到林秋水也站出来,有些惊讶,居然失声说道:“你也参加了?你不是不会打架吗?这次为什么参加?” 林秋水怯怯地说:“不是打架,是打仗。” 老师生气了,大声说道:“有什么区别吗?” 一看老师生气了,林秋水再也不敢顶嘴。 老师接着问:“是谁打人家血窟窿了?” 小伙伴们说:“都在扔,不知道是谁打的。” 老师说:“既然不知道,就一起去课堂外罚站吧。” 烈日炎炎之下,林秋水的汗水流得就像中到大雨一般。 本来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谁知道,回家以后,父母又对林秋水严厉教育起来。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告的状,又是一阵挨训。不过,有一个好处,林秋水这人向来不贰过,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参加过打仗。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看过电影《狼牙山五壮士》后,山村的梯田就有了新的用场。 林秋水他们几个人从山顶上的梯田开始,接连向下跳跃,上演跳崖大戏,跳完一块,走到地边,接着往下跳。多亏土地是翻耕过的,不然的话,那么高的石崖,跳到硬硬的土地上,又该出事故了。 回想起小时候看电影的故事,一面是心有余悸,一面又回味到热血少年的激荡。那场面,是那样的惊险;那滋味,是那样的美好。 夏天的中午,总是那么漫长而又枯燥。村口的西边有一个水池,同学们约好一起去游泳。 林秋水跟着小伙伴们,学会了狗刨,在水池边上比较浅的地方游泳,不敢往深的地方。同学中游泳技术好的,入水都是从石崖上跳到水池里,在水深处尽情地嬉戏,让他看了,很是眼热。基于自己的水平,也就是看看而已,从来不敢模仿。 水池淹死过人,所以,老师家长都不许孩子们去游泳。下午上课时,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女生可以自由进入,男生需要逐个过老师这一关。 老师在每个男生的胳膊上,用指甲轻轻一划,如果有白印,就在课堂外罚站;没有白印,才可以进入课堂上课。三红和林秋水则是常被罚站的两个。 学校就在十一小队的附近,因此,社员们上地里干活,需要经过学校。有一次,林秋水和其他同学又被老师罚站。队上的人看见他们被晒得大汗淋漓,也不和别人说话,单独拿林秋水开练:又被罚站啦,又去游泳啦,诸如此类的话,然后,嘻嘻哈哈地走过。林秋水的神情真是狼狈极了,答话也不是,不答话也不是,十分的尴尬,十分的难堪。 小学的时候,每天上课,第一件事就是收作业。同学中总有几个不交作业的,其中肯定有同学六一。宝玉老师问他为什么不交作业?六一每次都说落在家里,忘拿了。老师让他回家拿,拿来后老师检查,一看就是匆匆忙忙刚写了一点。接下来必然是一顿痛批和处罚。 奇怪的是,六一每次都是这个借口,从来不曾变换。每当他说忘拿作业的时候,还没等到宝玉老师责问,课堂里总是先爆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哄堂大笑,整个教室变成欢乐的海洋。 宝玉老师对不完成作业的人,有一个惩罚措施。那就是让他站到讲台前,面向同学们,头上顶起自己的石板。如果不小心,或者站得不端正,石板就会掉下来摔碎。那样,被家里大人痛揍一顿就是不可避免的。 林秋水他们上学,作业用学习本,做练习用石板。石板这个东西,现在早就绝迹了,很多人不知道。一个正方形的石板,周围用木框包住。用洋灰笔在上面写字,可以擦掉重写,重复使用,这样可以省钱,节省练习本。 记忆中,多少人被罚站顶着石板,战战兢兢,汗流满面,但不敢放松,生怕打碎了石板,没法回家交差。林秋水虽然因为爱说话常常挨教鞭棍,但是侥幸,不曾顶过石板。 班里还有个叫四良的同学,比林秋水大三岁,因为家里兄弟多,上学晚。四良个子高,力气大,皮肤黝黑,总爱穿件打补丁的粗布衣裳,说话声音洪亮,像个小大人。他家条件不好,连块石板都买不起,就用一块生锈的铁片代替,铁片是他从村头的垃圾堆里捡的,边缘磨得光滑,用洋灰笔在上面写字,虽然不如石板清楚,却也能将就用。 有一回,四良没交作业,宝玉老师让他顶铁片站讲台。四良梗着脖子,说什么也不顶:“老师,我这是铁片,顶不住。" "那也得顶,”宝玉老师说,“没写作业就得受惩罚,不然下次还不写。" 四良急了,拿起铁片挥舞着,大声喊:”你别逼我!按理说你还得叫我爷爷呢,你怎么能处罚你爷爷!" 这话一出,教室里的同学都笑了,连宝玉老师都愣了,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她气得摆摆手,说:"你不顶就算了,站到课堂外罚站,好好反省反省!" 四良拿着铁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站在教室外面,还不忘和过路的人做鬼脸。林秋水从窗户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又好笑又佩服,那时候的孩子,谁不害怕老师,可四良就敢跟老师顶撞,简直是胆大包天。 不过四良本就不是爱学习的料,上课总爱睡觉,作业也很少交,上了没半年,就退学回家帮家里干活了。 后来林家庄成了旅游景点,林秋水回村时,还在村口见过四良,他穿着件藏青色的制服,戴着红袖章,上面写着"治安巡逻",正拿着个喇叭,跟游客说"小心烟火,检查门票!" 林秋水走上去,递上一支烟,笑着说:"四嘞,你挺好的吧,看着挺精神。" 四良得意地说:"那可不,我现在负责村里的治安和防火,每天都有事儿干,比在家种地强多了。"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直爽,一点都没变。 每当回想起童年往事,林秋水总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方面惭愧自己极度缺乏常识,一方面感慨童年的调皮顽劣。 幼年的烦恼,长大后统统变成幸福的回忆;儿时的笑话,长大后全都变成快乐的源泉。 一次次相互间的取笑,都加深了友情的分量;一回回相互间的调侃,都印证了发小的纯真。 童年的时光里,发小的陪伴下,日子是那样的金贵,生活是那样的美好。 当林秋水回味少年的纯真之时,烟厂工地的真真假假,深层博弈,让他陷入了迷茫和困顿之间。 第七十二章 真假之间 薛太极还在制丝车间担任设备副主任的时候,就曾运作过一次关系户的技改项目中标。 一天,薛太极满脸堆笑地请客,宴请的是几个参加技改评标的副职。林秋水虽然不参与评标,只是作为参会人员,但因为他们是审计人员,所以也被邀请参加了这次宴请。 薛太极在酒席上不停地敬酒,言辞恳切地恳请大家帮忙旁边的供应商中标,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答应。这个供应商是设备部的老客户,一直供应厂里机电产品。 宴请结束后,林秋水他们被一同送回宿舍,大家都住在同一栋楼上。 下车后,供应商热情地送给每个人一盒茶叶,说是一点小小的心意,林秋水坚决推辞,薛无极说:“一盒茶叶,有什么呢?不过是一份心意,大家都收下了,你就收下吧。”盛情难却,林秋水只好接过茶叶。 回到家中,林秋水打开茶叶盒,却发现里面有一个装着现金五千的信封。 这种事是绝对违背自己的原则和底线的,林秋水绝不能接受。 林秋水早就给自己定下过规矩,绝不沾惹技改这趟浑水,因为他深知其中的黑暗和危险。 他当即给薛无极打电话,表示要退回。薛无极很不高兴地让他退给供应商。林秋水向他要了供应商电话,打通后,供应商说:“林处,一点小意思,大家都收下了,你就收下吧。” 林秋水坚决不干,最后说:“如果你不要,我明天就上交厂里。厂里有规定,凡是行贿之人,一律取消参加招标比价的机会。” 这下,供应商坐不住了,表示明天晚上见面,收回礼金。 第二天晚上,在约定的地点,林秋水把钱客气而坚决地退还给了供应商。 林秋水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彰显自己多么清廉高尚,他只是想坚守自己的底线,不想让自己的良心受到谴责,不想让自己陷入这黑暗的泥潭。 薛太极担任技改办主任后,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在林秋水的大力推动下,进度款的拨付问题和变更签证的认证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僵持已久的工程进度僵局终于被打破。 薛太极自然对林秋水的帮助也十分感激,他们的合作也一度十分顺畅,那段时间,仿佛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工地的天空似乎也变得晴朗了一些。 除了在询价环节上偶尔会有争执,其它的事情,他们还是能够紧密合作的。 每当一个项目开始的时候,薛太极一般都会私下告诉林秋水这是谁谁的关系,让林秋水提前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以免在工作中陷入被动。 无论是哪个领导的关系,薛太极都如实相告;他自己的关系,也毫不隐瞒地向林秋水介绍。 薛太极是市里人,人脉广泛,同学多,亲戚多,朋友多,自然找他帮忙的人也不会少。 对于单位里哪个人的关系,技改部门里哪个人的关系,哪个需要适当照顾,哪个需要严格把控,他都会和林秋水详细说明,仿佛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亲密战友,共同应对这复杂多变的职场风云。 三人小组有着明确的分工:技改部门牵头组织项目,监察部门负责把控程序,审计部门负责审核价格。 至于让谁中标,是否存在作弊行为,这并不是林秋水的职权范围,他作为审计人员,只需负责价格方面的审核工作。 在内部招标比价的过程中,只要是林秋水参与的项目,标书审定环节,不管涉及到什么关系,该提出的问题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提出来,到市场询价他也会认真细致地去做,绝不敷衍了事。 对于领导的关系、张立青和薛太极的关系,只要不过分,只要与审计职责不冲突,林秋水就尽量少说话;但如果明显存在问题,该指出来的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指出来;审计人员提出不同意见,只要有理有据,林秋水也不会压制,而是要求他们按照规定和程序进行处理,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职业操守和原则底线。 在所有的经历中,灯光音响设备比选的那次事件让林秋水记忆尤为深刻。 薛太极私下早就告诉林秋水,这个项目是他同学的公司,询价时要适当照顾一下,比价时也要把握好分寸。 后来,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又特意提到单位副总和他同学是好朋友,试图给林秋水施加更大的压力。 薛太极几次说他同学邀请林秋水吃饭,都被林秋水婉言谢绝了,林秋水不想因为这些私人关系,而破坏自己的原则和工作的公正性。 在进行灯光音响市场询价的时候,林秋水发现这个品牌的产品并不特别出众,价格却高出同类产品很多。 市场询价回来后,大家在一起讨论,审计人员纷纷表示价格过高,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质疑和不满。 跟踪审计和审计人员并不知道其中的关系,而林秋水也不能出卖薛太极,要替他保密,所以没有告诉审计人员背后的隐情。 审计人员提出价格虚高,并且有理有据,林秋水也不好强行压制他们的意见。 在价格谈判的过程中,谈了好几次,费了很大的劲,总算谈成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 但是,从薛太极的表情和言语中,林秋水能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处理方式有点不满意,他总说跟踪审计管得太多了,影响了工程进度。 可是,林秋水也有自己的苦衷,自己既要替薛太极保密,还要摆平审计这边的质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真的是难上加难。 还有一次,一个河东中烟领导的关系让林秋水对职场的黑暗,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那是一个晚上,九点多,从工地回来,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万云飞突然直接告诉林秋水和薛太极,瓷砖项目是河东中烟公司赵组长的关系,开会的时候,领导直接找了他,要求这个项目必须顺利进行。 万云飞说,这事必须办成。他就像接受了一项神圣而光荣的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坚决落实,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决绝。 万云飞还强调谁也不能出岔子,否则后果自负。 薛太极连忙表态没有问题,然后把矛头指向了林秋水,让林秋水管好跟踪审计和审计人员,别让他们捣乱。 这话听着特别刺耳,让林秋水心里很不舒服,好像审计人员成了他们达成目的的阻碍。 但是,考虑到这个大领导的影响力,林秋水内心也明白这件事不敢拒绝,因为自己得罪不起他。 如果因为自己的阻拦而坏了事,后果一定不堪设想,麻烦必然会接踵而至,林秋水不敢想象那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万云飞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林秋水,薛太极在一旁不停地敲边鼓,他们的矛头都指向了林秋水,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在这两难的境地中,林秋水无奈之下只能表态,肯定会配合,不会出问题。 因为三人小组有规定,技改部门负责施工和组织,监察部门负责程序,审计部门负责价格,这次在价格上审计人员只得做出一些让步,给予适当的照顾,林秋水不得不向现实的压力低头。 跟踪审计派驻现场的经理是肖青,她是一个性格十分强势、爱吵架爱抬杠的女人。 她的存在让施工单位讨厌,技改人员也对她颇有怨言,林秋水同样很不喜欢她。 可是,为了办成这件事,林秋水不得不绕开她。 正好,那天她不在工地,林秋水带人去市场询价,破天荒第一次和审计人员打了招呼,告诉他这是河东中烟领导的关系,只要不过分,审计就不要出头反对,价格上别太较真。 林秋水心里十分矛盾,既不想违背自己的原则,又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的压力,这种感觉让林秋水十分痛苦和无奈。 不过,最终这件事还是顺利办成了,没有出什么意外。 通过这件事,林秋水见识了万云飞的果断,和他对领导关系的坚决维护,也深刻体验到了背后运作的强大力量。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即便是大领导也耐不住寂寞,想要从中分一杯羹,这让林秋水对职场的黑暗和现实的残酷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上下级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了什么真正的原则,说到底只有听话不听话,这种现象让林秋水感到无比的悲哀和失望。 林秋水虽然一贯坚持不同流合污,在特殊情况下,也只是能够做到洁身自好,但是有些事情该办还是得办,毕竟林秋水也是人,今后还要在这个职场中继续工作,需要自保,这就是现实的无奈。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秋水发现职场中的关系网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的项目都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过于较真。 这样下去可不行,林秋水感觉自己这样下去,就会逐渐沦为他们的同谋和帮凶。 钱财林秋水坚决不收,黑锅林秋水更不想背,总是这样违背原则地办事,这与林秋水的做人做事原则背道而驰。 渐渐地,林秋水越来越不想介入这些复杂的事情当中,既不想浑水摸鱼,从中谋取私利,也不想替人担责,成为别人的替罪羊,更不想违背自己一直坚守的原则。 后来,只要能不参加的项目,林秋水就能不参加的就不参加了,监察万云飞和林秋水的想法也差不多,这里水太深了,能躲就躲吧,能让手下人来,自己就不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薛太极玩起了真假大猜想的游戏。 事后复盘的时候,林秋水猜想,应该是从灯光音响项目那个事情开始的。 他不再像起初的坦诚,告诉林秋水的关系有真有假。 许多时候,薛太极故意误导林秋水,领导的关系,他不告诉林秋水,反而假装不知情,或者告诉林秋水是小鬼们捣乱;他自己的关系,却告诉林秋水是某某大领导的关系,让审计为他保驾护航。 好长一段时间,林秋水都没有察觉,还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还是按照他说的,领导的关系就该妥协就妥协,其他的就公事公办。 可是,很久以后,林秋水才知道,薛太极对自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骗了他,让他掉进了陷阱中。 薛太极给林秋水摆的迷魂阵,让林秋水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十分严重,后遗症十分突出。 尤其在张国槐看来,林秋水好像是专门和自己对着干似的,也不知道薛太极私下是怎么和张国槐说的。 反正,从此张国槐对林秋水越发不满,矛盾越积越深。 当时,只是感到张国槐无条件支持薛太极,是背后的利益关系。 实际上,薛太极的迷魂阵和耍心机,也起到了很大的推波助澜作用。 林秋水心里想:薛太极啊!你真是坑死人不偿命,害死人不变色啊! 林秋水猜测,应该是薛太极不愿自己掌握他所有的底细,为了自身安全采取的自保措施;或许,是林秋水不拿他的钱财,让他有了防备之心,对自己起了戒心。 长头发的温总,经常以不同单位的名义,承揽了单位好多工程。 他一会是设计院,一会是建筑公司,一会是装修公司,一会是文化公司,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一开始,这些单位,薛太极对林秋水说不知道是谁搞的鬼。 后来,林秋水发现他私下却和这些单位人员关系亲密。 跟踪审计当然是照样坚持原则,对方受不了了,这样,背后的老板就浮出了水面。 温总出现了,他邀请林秋水私下见面。 林秋水知道,安定烟厂的装修是他,最初的设计费谈判是他,技改许多的工程背后,也是他。 林秋水当然知道他的关系,温总也坦诚相告,他和河东中烟大领导还有单位领导张国槐关系都很铁,有事儿就说话。 但,林秋水不屑于通过这种关系上位,一句话也没有说。 加上一些别的事,林秋水逐渐发觉和证实了薛太极在说假话,在跟林秋水玩心眼。 原来别人私下和林秋水说薛太极玩手段的时候,林秋水还不信。 这下,亲身验证,薛太极确实变了,开始说假话了。 有的时候,人一退再退,还是不可避免被逼到墙角。面对咄咄逼人的利益冲突,林秋水退无可退了。 第七十三章 一退再退 制丝车间工地,环氧树脂地面。 审计人员老杨蹲在地上,手指插进一道道裂缝里,整根指节都没了影:“林主任您看这个!这才几天啊,就裂得能塞进手指了!” 跟踪审计人员说:“薛主任还说这是正常现象,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王起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这环氧地坪哪有不开裂的?您要是鸡蛋里挑骨头,那我可真就没法干了。” 老杨说:“用本地材料糊弄事,投标文件上写的德国进口材料呢?这桶上明明印着‘河东太平’!” 王起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杨师傅您这就外行了,太平市生产的德国配方嘛。至于缝隙,补一补不就行了吗?” 林秋水说:“补?制丝车间的地面到处都是裂缝,将来烟叶烟丝受潮发霉,谁担这个责任?应该全部返工才对。” 王起突然笑出声:“林主任你怕是还不知道,张总说过了,因为工期因素,修补一下就可以了。听您的,还是听领导的?” 林秋水让跟踪审计拍了不少现场照片,记录裂缝、空鼓、材料品牌,记入了审计日志。 林秋水去技改办找薛无极,他却笑着说:“林主任,这种事儿是常有的,不奇怪。在原地面上再做一层,追加变更就可以了。” 变更单上,“因设计优化需增厚找平层”的字样刺得林秋水眼睛疼。 “这不是设计优化,而是乱变更。”他声音低沉。 万云飞说:“林处,你可别乱说。这样做,既考虑了工程质量,又兼顾了工程进度。” 薛太极在旁边笑了笑:“你要不签字,那就停工。张总说了,再拖下去,咱们三个部门这个月奖金全扣完。” 正僵持着,审计的杨春风快步跑进来:“林处,不好了!车间门口的雨水井盖被汽车压碎了!” 几个人赶到现场时,破碎的井盖,露出了几根竹篦子。 林秋水的声音发颤:“招标清单上写的是铸铁井盖!这绝对是以次充好。” 薛太极踢了踢竹篦子:“这是临时的。换个新的不就完了?一会我让他们赶紧换。” 上级领导要来工地现场视察前一周,张国槐召集三人小组开会。 他语气不容置疑:“领导要来视察,不能出问题。制丝车间环氧地坪,施工单位提出重做一遍,加厚加高,算作变更,你们看怎么样?” 林秋水说:“这是施工方过错,就应该免费返工。如果算变更,没有什么道理。” 薛太极说:“不给人家钱,人家就不干,耽误工期怎么办?” 最后,张国槐拍板:“没有时间扯皮了。我看就这样吧,按照技改办意思,算作变更,给他加钱。” 领导说了,林秋水无奈妥协。 生产楼卷包车间二楼地面裂缝巨大,触目惊心。 林秋水在施工例会上说:“这是结构隐患,必须整改。” 施工单位轻描淡写:“没事,水泥补缝就行。” 林秋水反对:“补缝?日后楼板开裂,谁负责?” 施工方轻笑:“这是施工中经常出现的事儿,不要大惊小怪。” 跟踪审计拍照记录,写到审计月报中。结果是不了了之。 动力楼、生产楼挖坑,标书要求,渣土外运,买新土回填。 实际呢?部分渣土就地回填,部分渣土铺垫为假山草坪,新土一点也没有买。 可是,渣土外运的钱烟厂要付,买新土回填的钱烟厂也要付。 林秋水反对,并在审计月报中披露。 张国槐大骂:“技改办吃里扒外,施工作假!” 可最后,还是全款支付。 雨水井、污水井、电缆井的井篦子被压坏,检查发现,里面不是钢筋,而是竹片。 确定是以次充好,明目张胆。 林秋水让技改办核实,要求更换正品,并向领导反映。 结果,没有下文。 后来才知道,这个施工方老板与张国槐早已打得火热。 办公楼电缆铺设,不按图纸,全凭张建文这个结巴技改人员“肚子里有数”。 审计人员质问:“日后维修,谁能知道线路走向?” 张建文口吃却强硬:“不,不用图,我,我记着呢。” 技改办另一位人员,实在忍不住,当场反驳:“你记着?十年后你退休了,谁来修?” 办公楼装修工程,刚刚招完标,要签合同的时候,施工方提出市场涨价,要求材料按市场价格,人工费、机械费按施工当期据实调整。 起初,包括薛太极、万云飞、林秋水在内,大家都不同意,毕竟前天刚中的标,市场涨价因素,投标时当然应当考虑在内。刚刚中了标,签合同就变卦,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然而,张国槐出面了。 他直接说:“这个施工单位刚给省中烟公司装修了办公楼,省中烟公司领导很满意。所以办公楼也让他干,中标只是履行个程序,价格高了怎么中标啊。所以,先中标,再改合同,你们就签字吧。” 张国槐平时很少这样直截了当,既然这样说了,大家都闭住了嘴,立马在合同上签了字。 关键的是,张国槐说这话时,施工单位老板就在场,他还笑着说:“我不报低价,就中不了标,事前和领导商量好的,大家以后就照顾着点吧。” 这一番对话,如此明目张胆,直言不讳,让在场的人都深感震惊。 张国槐和他说说笑笑,在他们的说笑声中,在他们的注视之下,曾经坚决反对修改合同的林秋水他们三个迅速签了字,合同就这样签订了。 通过这事,大家知道了这个施工单位老板的能量,也知道了他靠山的厉害。 从此以后,再没有阻拦,这个老板的变更签证,顺利又快速;认质认价,予取予夺,再也没有阻力。 不是林秋水不坚持原则,他正陷入困境。张国槐总说他脑筋死板,不灵活,不变通,没有大局观。他这一段时间,正在试图让自己灵活些,眼皮活一些。尽量不反对河东中烟公司领导的关系,尽量不反对张国槐说的话。 他提醒自己,在易地技改工程中既要反贪腐,但也不能轻易以下犯上,反一把手,如果和一把手对着干起来,他知道,自己百分百要倒霉的。为什么?因为自己无论如何干不过人家。 其他的工程,林秋水和张国槐说过好几次,施工单位的变更普遍只增不减,金额多达几千万。 林秋水还举例说明,把钢大门换成防火防盗门,那就应该去掉钢大门的钱,只支付防火防盗门的钱。现在却是,钢大门的钱也要,防火防盗门的钱也要。 这么浅显的道理,谁都知道,可是变更签证居然只增不减。 张国槐只是嘴上痛骂了几声,并没有实际行动,违规行为依旧得不到遏制。 薛太极最大的毛病,就是能力差。 为了掩饰自己能力差,他就施展两字大法:一是推,二是拖。 出了任何问题,他都要推到别人身上。 上推给张立青;下推给副主任; 外推给跟踪审计;内推给林秋水。 他总是理直气壮地替施工单位辩护,明目张胆地站在施工方立场说话。 他的口头禅就是:“人家怎么说,人家怎么着。” 上行下效,技改的很多人员,和他一样,总是替人家说话,给人家办事。 林秋水曾多次当众痛斥他们:“不要口口声声人家这样,人家那样,别忘了自己是拿谁的工资,是哪个单位的人。” 但是,孤掌难鸣,独力难支,除了得罪人,其他的作用一点没有。 薛太极和张国槐接触密切,许多私密的事,张国槐都要通过薛太极来运作。 他们之间结成了互相支撑、互相利用的关系体,狼狈为奸,狐假虎威。 薛太极性格本来就是墨墨叽叽,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畏缩不前。 加上他需要私下运作很多关系,不能给其他部门留充足的时间,就更加故意往后拖。 不到跟前,绝不操作。以免别人搞清真相,影响他私下运作。 按照施工进度节点,本应提前布置准备的工作,非要等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才开始操作。 大家怎么帮助、怎么催促都不顶用,他就是拖着不办。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薛太极做事考虑不周,没有计划性。 后来才看清,他是故意不给别人留时间。 事到临头,他就借着领导的压力,要求三天内必须办完。 从标书的审核,到市场询价,到比价谈判,到签订合同,都一气呵成,突然袭击。 守如乌龟,动如脱兔,示人以无能,实际却格外的狡诈。 薛太极真乃“高人”也。 可惜的是,他的高明,没有用到正道上,却用到了舞弊上。 不过,他的故意拖延,效果却是出奇的好。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作弊,他才能突然袭击,让林秋水他们措手不及,没时间细询价,没时间细审核。 尤其是涉及一些领导的关系,张国槐就会主动出面给林秋水他们施压和催促,让他们快点,再快点。 那天,八局现场的李经理戴着安全帽从临时通道钻出来:“林主任又来现场啦?” 林秋水手指着生产楼外墙:“你们这外脚手架拆得够利索,墙体保温单位进场那天,还有呢。招标文件写的可是施工方提供脚手架。” 李经理嘿嘿笑两声:“各搭各的脚手架,要不然,掉下来人,我们可说不清。” 技改办副主任张严陷入了一场危机之中。因工期严重延误,张国槐震怒,责令追究责任。而薛太极早已把所有问题推到张严头上,称其“耍滑头、不作为、推诿扯皮。” 一时间,张严成了众矢之的。 那时候的工地,好多人都在说林秋水为人正直,坚持原则,敢于碰硬,说其他人都抱成一团了,唯独林秋水不同流合污。 林秋水挺身而出,为张严据理力争,为他鸣不平: “张严自接手项目以来,每天巡查工地,协调施工。延误的根本原因,是材料比价拖延、设计变更频繁导致的,责任怎么能都怪罪到他一人身上?” 会议室一片寂静。 张立青脸色铁青,却未反驳。 而张严,坐在角落,双手紧握,眼眶微红。 他知道,如果林秋水不出面,自己必定会沦为替罪羊,被无情地牺牲掉。 薛太极和林秋水原来的关系也很亲密。 在易地技改工程初期,两人打交道更加密切。可随着利益纠葛日益深重,薛太极渐渐变了。 他不再坦诚,不再守信,反而开始玩弄真假相间的把戏,甚至在关键问题上误导林秋水,让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挡箭牌。 张立青坐上副总之位后,深深尝到了关系的甜头。 从此,他更加热衷于攀附上层,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择手段。 在那个利益至上的世界里,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谁都想在这场权力与利益的游戏中获得最大的利益。 张国槐与张立青之间矛盾重重,张立青与薛太极互不相容,薛太极与张严关系紧张,而林秋水试图独立,结果却孤家寡人。 而林秋水,却偏偏与张立青、薛太极、张严都有过很好的交情。 起初,他还为自己能够左右逢源而感到骄傲,以为自己找到了平衡。 然而,好景不长,这种看似美好的关系,最终却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让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左支右绌,顾此失彼。 为了坚守自己的底线,林秋水开始加大回避的力度,他不愿违背自己的内心,去为那些贪婪的人充当帮凶,更不想助纣为虐,成为他们谋取私利的工具。 张立青当上副总后,虽手握权力,却陷入了孤独的深渊。 他身边没有一个真正信得过的下属,唯有一个与他传出绯闻的女下属曾与他走得较近,可最终也离他而去。 这绯闻,大概率是无中生有,不过是他人恶意的抹黑与攻击。 张立青是个十足的官迷,当他察觉到形势不妙,自己的处境变得尴尬时,就利用为领导办事的机会,提出了调动的请求。 随着技改项目接近尾声,张立青实际上已被架空,手中的权力逐渐被剥夺。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于是加紧了私下的活动,四处奔走,托关系,找门路。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如愿以偿地调离了单位,前往省中烟公司就任基建办任副主任。 张立青临走前,特意邀请林秋水下楼深谈。 他们在单位的院子里缓缓散步,张立青劝道:“老弟,别太清高,也别太认真了,别和张国槐把关系闹得太僵。你看这周围的人,升官的升官,收钱的收钱,可你得到了什么呢?人活着,挣钱才是头等大事,而且升职就意味着挣钱。听我一句劝,放下身段,去领导家里走动走动吧。” 林秋水听着这番肺腑之言,心中满是感慨,唯有真诚感谢,却不为所动。 此后的日子里,林秋水与张立青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渐渐地,他们越走越远了。 实际上,林秋水也曾对技改搬迁工程进行过深入的分析与预判。 他深知这个项目乱象丛生,大多数人都会深陷贪腐的泥潭,无法自拔。 他坚信,这样的行为迟早会遭到报应,他们迟早会被追究责任,国家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违法乱纪之人。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那些贪腐者非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继续升官发财,名利双收。 这让林秋水感到无比的失望与无奈。更让林秋水心寒的是,当年他仗义相救的张严,竟在日后自己遭遇诽谤时,非但没有站出说一句公道话,反而在背后大肆宣扬谣言,添油加醋,将林秋水描绘成“假清高、真虚伪”的小人。 林秋水身患抑郁症,陷入巨大自责时,陶娇娇说过一句经典的话,那就是:“只有善良的人才会自责,你什么时候见过坏人自责?他们只嫌自己不够坏,坏得太少,坏得不狠。而且,好人凭什么要先死,该早死的是那些坏人啊!” 第七十四章 打虎被咬 2007年深秋,太平烟厂审计处。 林秋水正在办公,就见一个电缆供应商满脸堆笑地走进办公室。 那人手里拿着一份调价申请,毕恭毕敬地递过来:“林处长,您忙呢?这事儿都走完流程了,就差您这边签字盖章了。” 林秋水接过申请,仔细观看。 申请表上,技改人员、薛太极早已签字盖章,监察的王利欣、审计的古怀旦也赫然在列。内容是:因物价上涨剧烈,原电缆采购中标价已严重偏低,请求调高合同价格。 他心里不禁疑惑:刚刚中标几个月,连第一批货都还没采购,就要求调价?合同都签了,怎么能说改就改?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采购招投标规定的认知。 更让他不解的是,审计部的古怀旦,那个被大家私下称为“古小鬼”的人,竟没有向他汇报这事儿。作为审计处副处长,他竟成了最后一个知情者。 林秋水把申请退回:“这事儿我先不能签。中标后签了合同,合同期内价格风险自负,这是基本原则。你先回去吧,我得了解情况。” 供应商说:“林主任,您先看看,大家都签了,就差您了。” 林秋水语气坚定:“没有人说过这事儿,我需要了解一下。” 几天后,薛太极召集三人小组开会,议题正是电缆采购调价。 薛太极开门见山:“给张总汇报过了,领导的意思是,不能让供应商干不下去,价格得调。” 林秋水当即反对:“中标价是公开招标确定的,而且合同已经签订,怎能随意变更?今天调电缆,明天调钢材,后天调水泥,那合同还有什么意义?” 万云飞也点头:“确实是这样的。合同风险自负,这是市场规则。” 薛太极皱眉:“可人家说了,不调价就不干了。” 话音落下,会议室一片沉默。 林秋水和万云飞对视一眼,都知道,这已不是技术问题,而是领导意志问题。 最后,三人达成妥协:由林秋水他们上网查一下电缆市场行情,取一个平均价,将合同价格调整至该水平。 电缆商再次来到烟厂,找林秋水和万云飞签字盖章。 审计办公室,林秋水签字后,那人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林秋水手疾眼快,猛地站起来,几步上前,迅速把信封塞回他包里。 两人全程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电缆商就上楼去找监察盖章去了。 这是2007年的第一次。 2008年11月中旬,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同样的地点,再次上演。 电缆商又来找林秋水签字,还是调价。 林秋水正在签字盖章,那人从包里迅速拿出一个信封,什么话也不说,放下就往外跑。 林秋水立即拿起信封追到楼道,那人却跑着上楼去找监察去了。 信封里是一万元。 林秋水把它拿回办公室,锁进抽屉。 第二天一早,他去工地,身上揣着信封,一心要退给电缆商。结果,不见那人踪影。林秋水打电话,那人说正在高速口,马上回南方。 林秋水在电话里语气严厉:“你必须等我一下,如果今天不退给你,我就上交厂里,那样,你就会被取消参与烟厂招标资格。” 林秋水打车赶到高速口,在车上,林秋水把钱递过去,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一年工资十几万,不能因为拿你的钱而出了事,那就太不合算了。” 电缆商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试探地问:“你看王利欣和古怀旦这两个人怎么样?你们关系怎么样?” 林秋水根本不知内情,还真诚地说:“王利欣挺好的。”没有提及部门的古怀旦。 很久之后,林秋水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王利欣和古怀旦设计的阴谋。 在电缆商那天把钱放下后,他们立即拿出早已写好的诬告信,寄了出去,说林秋水收受贿赂,企图搞倒林秋水。 而那封举报信,从河东中烟又直送张国槐案头。 林秋水并不知道,自己已被推入一场精心设计的“仙人跳”。 正赶上烟厂党委中心组学习,张国槐虽然没有明说,但却意味深长地引用了林秋水那句话: “我们一年工资十多万元,不能因为拿施工单位的钱而出了事,那就太不合算了。” 林秋水心头一震,终于明白,他们早就知道了自己拒绝贿赂的事。 林秋水暗自揣度,自己拒绝贿赂,本是一件很正面的事,内心想着领导可能会表扬自己一下,说不定还会被树为清廉典型。 然而,后来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既然有举报信,林秋水想,即使监察部门不找自己谈话,领导也应该找自己了解情况。 可是,他等来等去,却始终不见动静,没有人找他谈话。 两个月后,林秋水心气高,当然不愿别人在背后嘀咕,既然他们不找自己,那自己就主动找张国槐去说明情况。 张国槐听了以后,轻描淡写地说:“是王和古这两个小鬼捣乱,没事了,以后注意点吧。” 还假惺惺地说:“现在结算开始审计,矛头都对准了你们,要注意个人安全,要结伴行动,不要单独活动。” 张国槐这样一说,林秋水更怀疑有人要对他人身伤害,从此更加谨慎,绝不独行。 后来从电缆商和知情人的话里,林秋水知道了大致情况: 2007年的时候,第一次调价自己不签字,两个小鬼就怂恿电缆商说:“给他送点钱,他就签了。” 林秋水第一次拒收后,两个小鬼还在私下说:“不送钱,不签字盖章吧?送了钱,不管他收不收,反正最后就给签了。” 第二次的时候,他们使坏地告诉电缆商,放下钱就跑,让林秋水反应不过来,拒绝不了,然后就马上离开太平市,让林秋水退不了钱。 当电缆商当天硬把钱扔到桌子就跑后,当天下午,这两个小鬼就把早就写好的诬告信寄了出去,对林秋水搞起了栽赃陷害。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这次恶意陷害举报事件,总结起来,就是: 两个贪腐小鬼,蓄意设计谋划已久,在第一次陷害未果后,继续挖坑设陷,实施了一场栽赃陷害的“仙人跳”。 他们预先规划,强行栽赃,故意躲避,迟滞时间,完成了一次有目的、有预谋的栽赃陷害。 其实,要了解这件事的真相很简单: 领导或者监察出面,问询一下电缆商事情的经过,是不是强行栽赃不就知道了? 是不是采购商马上到外地躲避? 是不是林秋水打电话要退回? 是不是第二天,在高速路口附近立即退给了他? 两头一对证,不就什么都了解了吗?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按照处理厂里举报制度和程序,应该找当事人谈话,问询了解。 可是,张国槐的做法一如既往:不问询,不调查。 他这样做,保护了真正的贪腐者,却让拒绝贿赂的人没有地方去说清楚。 这么做,对拒贿的人来说,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谈一次话,问询一次,调查一下,有事的查处,拒贿的洗清,这样水落石出不好吗? 可是,他们从来不问询,不走程序。 他们生怕揭穿了真相,不能再造谣; 他们生怕公开了事实,不能再转移焦点。 这个事件,前两年并没有多少影响,知道的人很少。 只是后来,被张国槐和技改等利益团伙利用,用来打击报复,不断转移注意力,转移焦点。 他们不正面交锋,却大肆利用职务和话语权,通过小团伙私下传播、胡编乱造、恶意诽谤、持续抹黑,而不断向外散发着一场场人身攻击。 他们用十几年的时间,不断在造谣中完善,在传播中编造。 没有第三者在场的事情,居然让他们编造得活灵活现,如同大家都见到和经历过一般。 实际上,有点头脑的人,都会在心中问一句: 你看见了?你在旁边?你听谁说的? 话传过三个人以上,还可信吗?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不处理他? 他和领导不对付,领导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整掉他,并没有保护他的理由啊? 为什么传播这么广,这么久,他还能稳坐岗位,丝毫无损呢? 为什么反倒还评了几次先进呢? 这些问题,没人回答。因为答案早已写在阴谋和私心中。 正如林秋水在2018年党委中心组发言时说的: “在技改时,我打虎不成反被虎咬,反贪不成反遭抹黑。” 这句发言,如石破天惊,引起了会场极大的震动。 有人低头不语,有人面露尴尬,有人冷笑,有人震惊。 后来,这段话被悄悄传开,手机私发,甚至有人发到朋友圈,配文:“这才是真话。” 居然一时洛阳纸贵,纷纷转发观看和问询。 实际上,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怎么回事,只不过都在装傻罢了。 谣言是怎么产生的呢? 答案很简单:“看见你们家庭幸福,人们心里羡慕嫉妒恨,早就想编造绯闻,一旦有机会,就要憋着劲泼脏水淹死你;当你为人一身正气,人们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一朝有借口,正愁找不到你的毛病,无底线地诋毁抹黑,非要治你于死地。尤其是你挡人钱财的时候,无异于杀人父母,能不处心积虑来打击报复你吗?” 日常的眼红,就早已积累成怨气;平时的痛恨,早就汇聚成怒气。这才是人的本性,这才是恶的真相。 为什么谣言盛行呢? 当普通人听到谣言时,不加思考就选择相信,是因为有了谣言,他就可以通过这事,笑话别人的丑闻,掩饰自己的无能和平庸。能在家人和朋友面前,炒热话题,借机抹黑,转移注意力,自欺欺人。 一些人听到谣言,不管真假,大肆传播,那是因为,早就看不惯当事人了,正想找点事端,打压一下。眼前有如此大好机会,怎能不利用、不宣扬,怎能不津津乐道于酒桌宴席,不唾沫飞溅于茶余饭后呢? 为什么官方辟谣以后,谣言仍然流传盛行呢?那是因为大家都假装没有听见官宣,忽略而过,继续抹黑造谣。因为,人们尝到了中伤别人的甜头,体验到抹黑别人的快感,怎能主动用官方的辟谣来澄清呢,那不就错过一个抹黑别人的话题吗? 一些当事人听到谣言时,他虽然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心中更是窃喜,终于有挡箭牌和替罪羊,终于可转移焦点了。他更知道,老百姓惹不起腐败官员的,反过来,跟着走、甚至助纣为虐,兴许还能得一点好处;主持正义很不合算,同流合污也许能分一杯羹。这,就是人性的丑陋;这,就是人心的龌龊。 这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人,听到谣言抹黑后,会冷静理智地思考,能严密推理去判断。情节对不对,逻辑通不通,法理合不合,现实符不符。要不然,成功者怎么会是这极少数人呢。 当然,生命中还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不管如何,即使谣言满天飞,即使抹黑人人传,依然坚信你的品行,照样认可你的为人。这样的人,不死心塌地、掏心掏肺地去交往,还等什么呢? 当自己听到谣言时,如果是关于别人的诽谤,则是要分析判断一下,推理排除一下,看看为什么会传出他的谣言,传谣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人物和时机是什么?是打击报复,还是确有其事;是团伙联手,还是正义出击。 一般情况下,越是团伙攻击一个人,越要引起思考。如果真有这事,早就采取组织措施了,用得着这样私下诋毁吗?他们在害怕顾忌什么?遮掩转移什么? 被造谣诽谤的人怎么办?有的人会愤怒反击,有的人会像祥林嫂一样,到处解释。你优秀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人会看不惯、泼脏水;你坚持正义,反对贪腐的时候,就应该会想到会惹来打击报复,合伙共计。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借力使力,把投来的石头当台阶,把泼来的污水当墨汁。正好修炼自己的脾气性格,正好激励自己下决心取得成功。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有梅花扑鼻香;没有满池淤泥臭,哪来清荷遍芬芳。 用自己的成绩和光荣,来回应他们的谣言,那比语言回击更有力、更解气;用自己的美满和幸福,来回答他们诽谤,那比到处解释更顶用、更舒坦。 当然,看历史、看现实,我们常常会感叹:有时候,虽然理想在心,奈何寡不敌众;虽然正义在手,奈何身陷重围。这些傻傻的正义之士,往往最后反落个“打虎不成反被虎咬,反贪不成反被抹黑”的下场。 所以,觉悟到世态的艰难、人心的险恶,林秋水后来才真心地劝朋友,尽量不要当英雄、当好汉。英雄好汉的背后,绝不仅仅是眼在流泪,口在长叹;而是身在刀割,心在淌血。 那么,历史告诉我们怎么判断,现实教给我们如何对待呢? 太阳不可直视,人心不可考验。你身边的亲友,如果见猎心喜,造谣传谣,这些人,不是蠢,就是坏。还用在乎他、搭理他吗?必须决绝的断舍离,不要有一丝一毫留恋。他们的诋毁,只能激励你发奋去成功,以彻底击碎他们的谎言。 谣言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这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一个硬币的两个方面。利害相随,好坏相伴。 谣言可以帮助你认清坏人蠢人,也帮你认清真正的朋友。所以要倍加珍惜这些所剩为数不多的朋友,几十年的友情,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黄金般的铁杆。 同样,谣言也可以刺痛和压抑自己,把谣言当清醒剂,以诽谤为垫脚石,以谤凝气,借压聚力,激发自己在修炼上升华,在人生上取得更大的成功。 一伙猖獗的大盗小偷,都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一个抓盗窃的人却被盗贼们合伙联手抹黑了。最最狠毒的是,你本来是见义勇为抓小偷,却遭到他们合伙污蔑这些赃物是你偷盗,他们是正义的;你本来是良家妇女看不惯妓女,却让妓女说你偷汉子。人类的邪恶,超出你的底线;社会的无耻,打破你的想象。人们有时候,真的是不如禽兽啊! 凡是敌人起劲反对的,反过来,证明了我们为人的清白; 凡是坏人合伙攻击的,反过来,说明了我们办事的正直。 在多数人看来,应该同流合污、共同盗窃,那才是聪明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否则,就是有点傻、不灵活、不会来事。可是,反过来想,理想呢?正义呢?如果人们都明哲保身、趋炎附势,这世道,这人心,还有救吗? 东北抗战期间,杨靖宇他们弹尽粮绝,靠吃草和树皮维持生命。即使这样,他们依然坚持打击日寇,反抗侵略。 日本鬼子出重金,悬赏杨靖宇的人头。当地一些老百姓,在金钱诱惑面前,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劝说杨靖宇投降。 杨靖宇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痛心地回答说:老乡,我们都投降了日本,中国就灭亡了,中华民族就被奴役了。 最后,利欲熏心的小人,还是为钱出卖了我们的民族英雄。 但是,杨靖宇的话,仍然是黄钟大吕,振聋发聩,言犹在耳,义犹在心。 面对权利和金钱的横行猖獗,现在也依然需要杨靖宇式的人物啊! 君不见,你职场的领导,在大会上,无关自己利益时,到处强调重申:“要坚持原则,不怕得罪人”“要恪守自己的职责,坚决抵制不正之风”“每个岗位都要守住底线,保住红线”。当自己捞取利益、营私舞弊时,就找茬批评别人:“要灵活,要学会妥协,不能死脑筋,不换脑袋就换人”“要会办事、能办事、办成事”“要有大局观,不能只从本部门本岗位角度看问题”“制度是死的,原则是人定的,人却是活的,不能死搬教条,不能认死理。制度不合理就要改制度,原则不合适就要变原则,要不然为什么要改革”等等。宗旨和目的,还是指向自己的利益。符合自己的利益,就是对的;妨碍了自己的利益,找茬也要批评你,公开不能处理你,私下发动舆论也要诽谤你、抹黑你、打击你、报复你。 君不见,你的同事,平时说起来,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批领导,批不正之风。具体到事上,不愿惹、不能惹、不敢惹领导,即使心里很清楚是非曲直,也不敢得罪领导,反倒趁机巴结领导,主动表态效忠领导,以图日后领导提携。对正直的人、坚持原则的人,一看领导打击报复,就趁机大肆造谣抹黑,因为,他自己很可怜、很卑微、很龌龊,不敢欺负强者,只敢助纣为虐欺负善良人,因为这样最保险、最安全、最得利。这时候的同事,就会紧盯领导心思,像群狼一样,猛烈扑向善良的羔羊,自觉维护恶狼的利益,积极向恶狼表现自己的忠心,以图日后能分一杯羹,吃点残渣剩骨。所思所为,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哪里顾得上正义和良心。所以,这些人都是非蠢即坏,肮脏恶毒,全都是一副丑恶的嘴脸。 真正的贪腐者,却在黑暗处阴笑。真正的清廉者,却在黑夜中哭泣。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呀,你为什么这样的冷酷、这样的腹黑,让正直遭到践踏,让良心遭受侮辱。 第七十五章 焦头烂额 技改办副主任张金的为人,用一个阴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他性格阴柔,说话慢条斯理,从不疾言厉色;内心阴暗,满肚子都是算计;行事阴险,只在背后放冷箭。 一次,在班车上,张金突然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问林秋水:“我昨晚吃饭回来,在马路对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和一个女的从公园出来,在便道上走着呢。那个女的是谁啊?” 林秋水一愣,随即失笑:“昨天我自己一个人去遛弯的呀,根本没有别人。是不是晚上天黑,你看错人了?” 张金却一口咬定:“绝对没错,我在马路对面看得真真切切的,怎么可能看错。” 林秋水无奈,只好耐心解释:“公园就在家门口,咱们单位上班的、退休的好多人,都在那里遛弯。那个时间点,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你觉得这可能吗?我虽然不聪明,但也不至于愚蠢到那个地步吧。” 他本以为这事儿到此翻篇。 哪里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在一个饭局上,张金又把这件事儿拿出来说。 林秋水正色道:“张金,这绝对是造谣。我林秋水行得正、站得直,从不搞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更何况,是在家门口。这有点侮辱人的智商。” 张金却笑嘻嘻地说:“哎呀,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开个玩笑嘛。” 满桌人哄笑,仿佛林秋水小题大做。 可林秋水知道,这不是玩笑,这是抹黑,是栽赃,是心理战。 林秋水天生有个毛病,爱出头汗。 随着岁数越大,越发严重,一年至少发作四五次。 有时候,他安安静静地坐着,毫无征兆地,突然就会满头大汗,汗如泉涌,整个人就像被大雨浇透,一动也不能动。 别人看到他这样,都会露出惊讶的神色,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林秋水自己也感到十分苦恼,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二月初,临近下班的时候。 突然,林秋水感到一阵大汗淋漓袭来,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头上滚落,左胸前的一根筋也像是被紧紧拉扯着,疼得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稍微一动,那根筋就会断裂。 平时喝开水后会这样,运动过后会这样,可是,这天,他既没有喝水,也没有剧烈走动,怎么会突然这样呢? 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部门的李原推门进来,找林秋水有事。 一看到林秋水汗如雨下,脸色苍白,神情痛苦,李原顿时紧张起来,关切地问道:“领导,您怎么了?是不是心脏不舒服啊?脸色这么差,出这么多汗,要不要我把医务室的人叫来?” 林秋水难受得说不出话,只能缓缓地勉强挤出几个字:“没事,不用,歇一会就好。” 其他人听到李原和林秋水的对话,也纷纷走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关心询问起来。 林秋水强忍着疼痛,让大家别慌,让他自己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十几分钟后,第一轮大汗终于过去了。 可林秋水贴身的衣服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他缓缓地换上衣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坐班车。 大家看着他虚弱的样子,纷纷问他行不行,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好多了,让大家不用担心。 那天,天空飘着小雪,班车缓缓开到了楼下。 林秋水上了班车,正在往后走,第二轮头汗又汹涌而至,就像倾盆大雨一样,止都止不住。 张金正看到林秋水这副模样,便假惺惺地关心起来。 林秋水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 张金立刻煞有其事地讲起另一个熟人,说那人也是总爱头汗,后来到医院一检查,确诊是心脏病,还劝林秋水也抽时间去检查一下。 第二天,林秋水来到市中医院检查。 巧的是,挂的正好是一个月光县老乡医生的号。 经过一番详细的问询和诊断,医生告诉林秋水,他这是神经性紊乱,不能吃甜的,也不能吃刺激性的食物。 年轻的时候偶尔发作,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机能变差,抵抗力下降,发作的频率自然就增加了。 医生还叮嘱他,不要太要强,也不要太气盛,要学会照顾自己的身体。 林秋水听后,心头一松。 第三天,他们几个相约聚餐,张金也参加了。 一见到林秋水,张金又故作关心地问起他出汗的情况。 林秋水便把去医院检查的结果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没想到,张金却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事儿,就是热的,你穿多了。” 林秋水一听,哭笑不得,反驳道:“这可是冬天啊,而且前两天刚下了雪,天怎么会热呢?再说了,单位的人都知道,我比常人穿得少多了,羽绒服里面就只穿一个衬衣,就是怕出汗,不敢多穿。平时大家还总拿我开玩笑,说我身体好,不服老呢。” 张金却依旧不以为然,说:“没啥事儿,不用担心。” 看着张金这副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嘴脸,林秋水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厌恶之情。 前天还在那嘘寒问暖,百般关心,今天在朋友们面前,就变成了这副嘲笑的模样。 张金平日里总是推诿溜边,不愿承担任何责任,一遇到事情就想方设法推脱。不仅如此,他还热衷于编造小道消息,四处传播,仿佛所有人的秘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搬迁之后,张金的行为变得更加诡异。 他开始刻意接近林秋水,上班时找他闲聊,下班了也不放过,甚至常常约林秋水晚上一起公园散步。 他一边和林秋水谈笑风生,一边却在暗中捕风捉影,造谣生事。 “听说林主任最近和省里审计厅走得很近?” “是不是在准备举报材料?” “有人说你家里藏了十几本举报信,专门记别人黑料。” 这些话,渐渐在厂里流传开来。 林秋水心里十分清楚,张金就是一个典型的两面三刀的小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2010年,监察部门和林秋水都收到了一封举报信。 信中指控张金收受了五千元的贿赂。 而涉及到的当事人,林秋水恰好非常熟悉。 出于好奇与谨慎,林秋水私下向当事人询问了此事。 果不其然,当事人正是这件事的见证人,他将事情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秋水。 原来,这些项目本是张金分管负责的。施工方完成工作后,涉及一些现场签证,经办人签完字后,便请张金签字。 可张金却又是推脱责任,一会儿说让薛太极先签,一会儿又说自己不清楚情况。 就这样,扯皮推诿了半年多。 施工方实在无奈,老板只好出面,让当事人请张金吃饭,希望能在饭桌上解决签字的问题。 临散场时,当事人按照老板的吩咐,给了张金一个装有五千元的信封。 张金假意推辞了一下,便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施工方以为事情就此办妥,隔了一天就去找张金签字。 没想到,张金还是故技重施,让薛太极先签,然后自己再签。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施工方,他们一气之下,便写信举报了张金。 这件事汇报到了张国槐那里。 在三个部门的会议上,张国槐只是简单地骂了几句:“张金啊张金,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收钱,丢人!”然后,就将此事压了下来,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 大家心里都明白,举报信的内容,十有八九都是真实的。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会写举报信来打击报复、陷害他人,但这种情况极为罕见。 而张金继续在单位里游走,继续编他的小道消息,继续笑呵呵地诽谤别人。 张国槐为了保住单位贪腐的丑事不被曝光,搬迁完成后,他便开始了一系列精心的布局。 他先是把万云飞提成了总经理助理,又把技改部门的书记调到了监察部门当主任。 他打的如意算盘是,这样一来,所有的举报情况就能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 一旦有风吹草动,他就可以立刻压下线索,防止有人顺藤摸瓜,把以他为首的贪腐团伙一网打尽。 不得不承认,张国槐的心思之缜密,行动之周密,让人不寒而栗。 在施工接近尾声即将进入审计阶段时,张国槐提前进行了精心布局。审计部门的老杨退休后,他便把技改部门的一个人调到了审计岗位,专门负责审计联络协调事宜。 这人名叫区辛。一开始,他还偷偷摸摸的,像个地下工作者一样,把审计这边的动态传递给薛太极,薛太极再汇报给张国槐。 白天大家在一起上班,晚上他就去参加技改饭局,借着吃饭的机会,与他们沟通情报。 后来,事情越来越紧急,他也顾不上伪装了,白天竟然公开在技改办公室一待就是半天,明目张胆地为他们通风报信。 林秋水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却无可奈何。 区辛不是审计出身,不懂审计,他来审计部,不是为了审计业务,而是为了实时监控。 技改期间,林秋水躲开现场后,常到工地的,是审计部门的老杨,另一个人叫古怀旦,大家都叫他小鬼。 万云飞派到工地监察部门的王利欣,大家叫他老鬼。 这两人整天混在一起,与技改和施工方打得火热,没少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林秋水没少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狠狠地批过他们。 实际上,他们“小鬼”这个外号,还是张国槐给起的。 张国槐常说要管住这两个爱捣鬼的小鬼,林秋水为了区分他们,才把他们分别叫做小鬼和老鬼。 小鬼负责在审计部打探消息,老鬼负责在监察部传递情报。 他们的存在,就像两颗老鼠屎,坏了烟厂这锅汤,让林秋水头疼不已。 太平烟厂家属区,林秋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朦胧迷糊之间,忽见有人推门而入,走到自己床前。林秋水抬头一看,那人竟然是青年时代的自己,二十岁出头,穿着旧式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枚大学校徽,眼神清澈,眉宇间有股英气,也有股豪气。 “你来了。”林秋水轻声说。 青年林秋水两眼直视:“我始终在你身边。你现在还好吗?” 林秋水苦笑:“还活着。” “那你为什么愁眉不展?你不是一直说,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有理想的人吗?” 林秋水喃喃:“正直……,现在,在太平烟厂,正直就是个笑话,就是绊脚石,就是死脑筋,就是别人眼中的不懂事、不会来事。” 青年林秋水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那份审计文集,轻声念道:“监督与服务并重,规范与效益共举,这不是你当年提出的吗?” 林秋水点头:“是。可现在,张国槐大会小会都在说,规范不能影响效率,服务大于先于监督。先施工,后审计,这不是明摆着让审计背黑锅吗?” 青年林秋水笑了:“那你当初写下这句话的初衷是什么?” 林秋水声音低沉:“为了理想,为了原则。我以为,制度能守住底线,领导能不越红线。” 青年林秋水抬头:“可制度是人定的,领导也是一时的。而人,会变。” 林秋水闭眼:“是啊。薛太极变了,万云飞变了,张国槐变了……连我自己,也有点顶不住了。” 青年问:“那你呢?最后你变了没有?” 林秋水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学会了尽量沉默,学会了适当妥协,而不是所有时候都拍案而起。但我没有收过一分钱,没有为利益出卖过良心,也没有为了升职而攀附关系。” 青年林秋水凝视着他,缓缓点头:“那你,还活着。” 林秋水忽然起身,从书架上取下《林氏家谱》,翻到了林则徐的画像,苦笑地念着注释:“林则徐,被贬伊犁,流放新疆。忠臣流泪,奸佞当道。” “可他后悔了吗?” 林秋水斩钉截铁:“没有。他在流放途中写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青年林秋水笑了:“那你呢?你怕吗?” 林秋水想了想,低声说道:“说不怕,是假的。我怕家人受牵连,怕连累女儿将来万一有一天要进烟厂的路被我堵死,怕有一天,连真相都无人相信。” 青年林秋水指着桌上的审计日志:“可你还在写。你还在记。” 林秋水声音渐强:“因为,如果连我都不记,这世上,就真的没有真相了。” 林秋水合上手稿,轻声说:“后来,我常梦见一个画面。” 青年林秋水问:“什么画面?” “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站在一群强盗面前,手里举着一本小学生守则。” “他说:你们不能偷东西,这是违法的。” “强盗们哈哈大笑,一个把烟头按在他手上,一个踢翻他的书包,还有一个说:小子,你懂什么?这叫灵活,这叫变通。” 青年林秋水沉默片刻,问:“那孩子呢?” 林秋水声音颤抖:“他哭了,但没走。他捡起书,继续念:要诚实,不说谎,不贪小便宜……” “可最后呢?” 林秋水闭眼:“最后……,他被推倒在地,红领巾被弄脏。可他爬起来,把沾了灰的红领巾重新系好,站得笔直。” 青年林秋水笑了:“那孩子,是你。” 林秋水点头:“是。我一直以为,长大就能改变世界。可现在才懂,世界不会变,变的只能是人心。” 青年问:“那你呢?你的心,变了没有?” 林秋水轻声说:“我学会了一些忍,但没学会跪;我学会了有时退,但没学会逃;我学会了暂时的沉默,但没学会说谎。所以,我还没输。” 青年林秋水起身,走向门口。 “你要走了?”林秋水问。 青年回头:“我一直在。只要你还记得来世间的初心,人生成长的使命,我就不会消失。” 林秋水低声说:“可我有时也想放弃。真的太累了。” 第七十六章 拒贿不贪 腊月二十九的傍晚,林秋水回到了林家庄。 那年的年夜饭,甑春芳和林秋文大闹一场,一会打孩子,一会骂丈夫。全家人跟着鸡犬不宁,年夜饭没有吃好。 开春后,林家庄北坡的冰化了,水池边的柳树冒出了新绿。 那天林秋水正在单位搞审计项目,忽然接到二哥林秋山的电话,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老三,你赶紧回来,大嫂她跳池自杀了。“ 水池边围了不少人,公安拉起了警戒线。 甑春芳的尸体已经被捞上来,盖着块白布。 邻居拉柱婶子说:“上午有人看见她往这边走,见了人也不理。“ 出殡那天,无界山寺庙的尼姑来了,穿着灰布僧袍,站在人群后面,双手合十。 林秋文过去道谢,尼姑叹着气说:“她前阵子来无界山住了半个月,总说活着没意思,我劝她看开点,她就是不听。“ 林秋文在葬礼上没掉一滴泪。两个侄子,面对母亲的死亡,不仅没有痛苦,没有眼泪,反而是满心的欢喜,抑制不住的开心。 谁也没想到,头七刚过,林秋文就托人说了门亲事。 女方是月光县工会的,比他小五岁,因为皮肤黑,大家都叫她“黑脸婆“。听说这女人以前没有结过婚,但是却和许多人不清不楚,更有人说,她和自己的亲姐夫也有一腿。 林秋山说:“大哥这是疯了?刚办完丧事就娶这种女人,不怕人戳脊梁骨?“ 父亲坐在炕头,抽着烟思考着,半天说了句:“随他吧,都是成年人了。“ 2008年12月的太平市,寒风凛冽。 太平烟厂的旧厂区里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易地技改工程的主体总算完工了,新厂区虽然还没完全收拾利索,但搬迁的队伍已经拉了起来。汽车开进开出,人们把一箱箱文件、一台台电脑往车上搬。 刘倩倩推门进来:“林主任,新厂区的办公室都安排妥了!咱们审计部在二楼,跟监察部对门,技改办在三楼,厂领导也在三楼。以后找张总汇报工作,方便多了。“ 搬到新厂区后,监察部的王利欣总爱往审计部跑,一待就是大半天,每次都跟古怀旦头碰头的嘀咕,声音压得低低的,见了人就立马住嘴。 “王利欣又来了?“林秋水问道。 刘倩倩声音压得更低:“可不是嘛,从早上八点半就来了,一直在古怀旦那儿嘀嘀咕咕,我整理审计底稿都没法专心。“ 林秋水起身来到外边的大办公室。古怀旦的办公桌临窗,果然,王利欣正坐在他对面,两人面前摊着几份文件,头凑得很近。听见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王利欣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林秋水尽量让语气平和:“老王,你们要是讨论工作可以,但是聊闲天不行。审计部同事们都在忙,影响不好。“ 王利欣慢悠悠地站起身,斜了林秋水一眼,语气里带着不满:“林主任,我们这就是在讨论工作。讨论完工作,我们就不能在这儿聊两句闲天了?“ 林秋水直视着他的眼睛,没让半步:“工作能在办公室讨论,这不是聊天的地方。“ 王利欣冷笑一声,拿起桌上的文件往怀里一揣,气哼哼地走了。林秋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转头看向古怀旦。古怀旦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嘴里嘟囔着:“老王就是来问问技改工程的审计进度,没别的事儿。“ 林秋水没说话,走回自己的座位。他心里清楚,王利欣和古怀旦的嘀咕,绝不是问进度那么简单。厂里早有传闻,说他们两个私下操作,贪了不少钱。 林秋水接到张国槐电话,让他去办公室一趟。 推开门,薛太极也在。张国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林主任,坐。最近技改工程的结算审计,怎么样了?“ 林秋水说:“技改工程正在竣工验收,工程结算审计也在大批量开展,现在正在核对101生产大楼工程的一批变更签证,有几个问题需要向您汇报。有些变更签证,需要核实,材料需要确定价格。“ 薛太极接过话茬:“林主任,这都什么时候了,新厂区设备等着投产,耽误了生产进度,谁负责?“ 林秋水说:“生产肯定不能耽误,程序也不能少,可以边审计,边生产。“ 张国槐阴着脸说:“竣工验收要快,技改办主抓;工程结算也要快,审计部负责。耽误了事儿,就唯你们是问。“ 2009年春,乍暖还寒。 林秋水坐在办公桌前,他手中握着笔,在烟草行业《干部个人重要事项报告表》上认真地填写着。 “本人在技改工程期间,共拒绝现金、购物卡、礼品等15次,涉及金额合计人民币13.6万元。具体情况如下……” 他写得详尽,不加修饰,只求如实汇报。 这份报告,是要呈递给上级党组和行业纪检系统的,是组织对干部廉洁自律的正式审查。 报告提交之后,人力资源主管此事的副主任李平,匆匆找到了林秋水。 她轻声说:“林主任,咱们单位其他人都没填这个,就你一个人这样填写了,要不你重新填一份?” 林秋水抬头,目光平静:“我这是实事求是,按要求填报的,为什么要重新填写呢?” 李平声音压得更低:“你这不是给单位添麻烦吗?领导看了,怎么想?别人看了,怎么看你?” 林秋水语气沉稳:“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 李平看着他,叹了口气:“那就先这样吧,我给领导汇报一下再说。” 林秋水记得,有一次,他接待了平城烟草公司一位审计科副科长的哥哥。 林秋水与这位副科长因经常一同出去开会培训,早已熟悉。 副科长的哥哥找上门来,说明了投标来意,言辞中带着几分期待。 林秋水叫上张立青,与他共进晚餐。 席间,大家相谈甚欢,气氛热烈。 然而,事后对方递来红包时,林秋水却坚决地拒绝了。 他微笑着解释道:“我和你弟弟是朋友,不能做这种违背原则的事情。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得上忙,肯定会竭尽全力。但招标的事,我真没那个能力运作,这是技改办主任,你们自己联系吧。”可想而知,他没有中标。 拒绝最大的一次红包,充满了惊险与刺激,仿佛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场交锋。 那个点火焚烧工地审计办公室事件的幕后指使人,就是这次行贿的主角。 当时,跟踪审计与华建八局施工方之间的矛盾激烈,争吵不断,双方的火药味十足。 后来得知,放火的正是这个单位。 点火事件之后,这个包工头王起多次邀请林秋水吃饭,林秋水每次都找借口推掉了。 有一次,王起对林秋水摊牌说:“林处,现在工作上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了极点,我不想再出什么事,希望咱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林秋水听出了话中的威胁意味,心中暗自警惕。 但他又担心再发生恶性事件,权衡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这次会面。 赴约之前,林秋水做了周密的准备。他预先设想了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制定了详细的应对方案。 他与爱人陶娇娇仔细交代了一番,带着几分悲壮的心情,毅然决然地前往约定地点。 来到一家茶楼,起初气氛还算客气,双方寒暄着,脸上都带着礼貌的微笑。 突然,王起起身说要去一下洗手间。 在这间隙,林秋水迅速扫视了一下房间,眼神中充满了警惕。 这个房间是王起预订的,林秋水毫不怀疑隔壁房间有人窃听监听。 他深知,自己不能说任何违反原则的话,对于涉及争执的问题,他只能耐心劝解,向王起说明如何走程序,如何化解矛盾。 他的话语中规中矩,条理清晰,让对方抓不住任何把柄。 王起从洗手间回来后,林秋水猜测他可能打开了手机录音功能或者携带了录音笔。 王起刚一坐定,便将手机放在桌子上,随后拿出一张卡,清晰有力地说, “林哥,这是十万元的卡,你拿着。” 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秋水听到这个金额,心中猛地一震,他猛然站起身来,大声喊道:“拿走!拿走!我绝对不要!你这样做,是在害我!赶快拿走,要不然,我现在就走,以后再也不要找我了!” 他的声音洪亮尖锐,在房间里回荡。 王起可能没想到林秋水的反应这般激烈,顿时表情尴尬,愣在了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林哥,不要就不要吧,也别生气呀!我是好意,没有别的意思,千万别多心,千万别生气,别喊了,我收起。您坐下。” 林秋水见他收起了卡,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过于激动了。 他不愿把关系闹得太僵,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顺势坐下,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他诚恳地对王起说:“卡,我绝对不能收,事情上我能帮的肯定帮,只要不违规,我会尽量调和双方。同时也希望你约束一下手下,不要做出太过激烈的行为。千万不能再出乱子,希望你有什么事,找跟踪审计多沟通。以前争吵不断,主要是沟通的少,互相不理解。” 这场见面,在紧张的气氛中开始,又在相对缓和的氛围中结束。 林秋水既没有掉进对方设下的陷阱,后来也缓和了与王起的关系;他既没有收受钱卡,也成功地扭转了僵局,让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林秋水深知,审计工作虽然要坚守原则,但做事也需要保护自己,注意方式方法,以免给自己和审计人员带来灾祸和麻烦。 这件事后,林秋水确实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些办法。 他与各方沟通协调,终于打开了僵局,推动了工程进度。 而这,正是张国槐、薛太极以及王起所期望的结果。 同时,他也成功地保护了审计人员的人身安全,可谓是皆大欢喜。 温总在技改中,以不同单位的名义来参加招标,甚至有些项目直接不经过任何程序就揽到了手中。 在技改过程中,他承揽了十几个比较大的项目,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 林秋水知道他与张国槐关系密切,对他也有过一些关照。 温总夫妻二人都从事工程行业,他们在公开场合很少见面,但私下里却接触过几次。 一次,温总夫妻邀请林秋水吃饭。 席间,他们拿出一张一万元的卡,满脸笑容地说是答谢林秋水。 林秋水却和气地婉拒了,他微笑着说:“这可使不得,帮忙是应该的,不能收这个。” 温总见给卡不要,在另一次饭局上,又给林秋水一张一万元的电话卡,还特意解释说写着他的名字,不会出事的。 林秋水当然不干,再次坚决地拒绝了。 温总十分固执,又一次打电话给林秋水,说在北京出差刚回来,给林秋水买了一身西服,约他见面。 林秋水告诉他,自己在老家过不去,而且自己从来不穿西服,谢谢他的好意,最后还是拒绝了。 后来,温总通过张立青,在河东中烟公司附近的一家饭店,请林秋水吃饭。 吃完饭,温总把他们送到楼下,然后从车的后备箱拿出一人一盒茶叶。 林秋水回家一看,茶叶里有一个信封,装着一万元。 他立即打电话给温总,温总却说:“已经走远了,收下吧,是我的一番心意。而且,张立青也有,不会出事的。” 林秋水坚决不同意。 对方在电话里无奈地说:“那就回头再说吧。” 第二天再打电话,温总说去山东了。 过几天再打,又说去北京了。 林秋水不依不饶,温总也没有办法,过了几天,终于约他见面。 林秋水这才把钱退给了他。 温总感慨地说:“干工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领导收了,你都不收。你真是个耿直的人,是一个大大的好人。” 第七十七章 身陷围猎 诬告事件发生之后,林秋水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静静地等着单位的询问。 他重新审视了单位的人们。不是以审计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被围猎者的视角,静下心来,仔细分析归类了一下,大致有这么几种人。 第一类人,是张国槐。 技改工程之时,林秋水不过是无意的一次冲撞,在一次三人小组会议上,他坚持“变更必须有依据”,否决了张国槐暗中力推的“设计优化”方案。 后来,林秋水才知道,那一票,已在张国槐心里种下了怨恨。 到了结算审计阶段,平均审减率竟高达百分之四十以上,这数字高得令人咋舌。 所有流程都经张国槐签字同意,可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丝表情,都写满了不悦。 第二类人,是技改团伙。 他们公开站在了施工方那一方,替人家说话办事。 在这场利益的博弈中,他们与坚守原则的林秋水,几乎成了针锋相对的敌对阵营,更是诋毁抹黑他的主力军。 在他们的认知里,消息可不可信无关紧要,只要能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就算是达到了目的;事情有没有影也不重要,只要能成功地把矛头指向他人,就心满意足。 他们深谙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的歪理,凭借着团伙作案的力量,居然大获成功。 第三类人,是那些溜须拍马、刻意逢迎的中层。 张国槐热衷于玩牌喝酒,他们便投其所好。 每天下班后,他们紧紧围绕在张国槐身边,陪着他吃喝玩乐,盼望着能借此得到提拔。 事实也正如他们所愿,他们确实都达到了目的。 为了向张国槐表达自己的忠诚谄媚,他们还争相造谣污蔑林秋水,仿佛这就是通往晋升之路的最好台阶,每一次恶意的中伤,都像是在向张国槐献上一份忠心的投名状。 最典型的是财务部主任史可亮。 他是张国槐的爪牙,为了向上爬,当然也不甘落后,在这场职场的闹剧里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 所谓同行是冤家,他生怕林秋水会与他竞争财务副总的位置,于是在恶意编排和大肆传播谣言上,他甚至比技改部门的人还要卖命。 在诽谤抹黑林秋水这件事上,他如果称第二,恐怕真的没人敢称第一。 他曾在一次酒局上说:“林秋水这人,表面清廉,背地里收钱比谁都狠。你们信不信?他连审计底稿都敢藏,肯定心怀不轨。” 林秋水听后,只觉得荒唐。 第四类人,是林秋水的同事们。 平日里,林秋水在私下交往中较为强势,总喜欢占据上风。他说话直接,做事较真,从不拐弯抹角。 如今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同事们便不管事情的真假,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口恶气。 多年来在气势上被压制,此刻终于能在心理上找到一丝战胜的快感。 毕竟林秋水干审计这么多年,难免会得罪一些人,正所谓“杀人三千,自损八百”,所以他们趁机毁谤,倒也在情理之中。 第五类人,是一般工人们。 常言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可在这件事上,他们却像是全都瞎了眼。 他们不管事情的真假,不分是非黑白,只要听到谣言绯闻,就如同吃了兴奋剂一般高兴。 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地传播,仿佛自己捡了个金元宝。 “听说了吗?林秋水被举报了!” “真的假的?” “还能有假?我听监察王利欣说的。” 他们不需要真实,只需要一个可以开心谈论的故事。 这些人,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怀揣着一颗无比肮脏的心,长着一张恶毒的嘴,他们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助纣为虐、落井下石。 这让林秋水不禁想起了林则徐被冤时,大臣们群起攻之的丑恶嘴脸,他们见猎心喜,全然不顾林则徐的忠义; 也想起了袁崇焕被千刀万剐时,老百姓争先恐后拿着小刀去割他的肉,然后血淋淋地放在嘴里大肆咀嚼吞咽的残忍场景。 这就是不堪入目、不忍直视、自私卑鄙、肮脏龌龊的人性啊! 在整起事件中,林秋水自己就如同身处风暴眼的中心,反倒是无感的,周围也是波澜不惊。 然而,越是外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传播造谣就越起劲。 他们的话语越说越邪乎,越传越离谱,按他们的说法,林秋水早该被抓起来枪毙了,可事实上,他却依旧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这是多么荒谬的现实众生相。 不过,在这狂风恶浪之中,也有温暖的阳光。 那便是林秋水的挚友们。 虽然人数寥寥,仅有几个,但对林秋水来说,这就足够了。 几个亲近的人,满脸诚恳、关切地和林秋水说起安全退休的事。 “秋水,你要小心啊,听说有人要搞你。” “你得注意安全,别一个人走夜路。” “要不要找人调岗?换个不得罪人的部门?” 林秋水这才意识到,他们不知听了多少不靠谱的话,又不知信了多少没影的事。 当然,林秋水心里明白,这些人都是出于好心,他打心底里感激,也心领了这份情谊。 在一些场合,林秋水郑重地和少数真心的亲友们说一声: “不要担心,要出事,也是他们出事。无论谣言多么夸张,我林秋水都不会出事的。因为,他们这些肮脏龌龊的阴暗行为,是见不得光的!还是那句话,我要是出事,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大的动静,早就出事了,还能在这里自由地写文章、聊天、喝酒、说笑啊。你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呢?你就放宽心吧!” 记得刚搬迁过去的时候,三人小组齐聚在张国槐的办公室。 张国槐谈及举报信不断的事情时,说出了一句让林秋水震惊不已的话: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你们三个人要团结。” 听听,这就是当时单位的风气,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再看看,这就是领导的领头作用,抱团贪腐,里勾外连。 可讽刺的是,他口口声声说团结,却在背后对林秋水展开长达十八年的抹黑围剿。 三年多后,技改工程结算审计工作终于完成。 早已不满许久的张国槐,开始了对林秋水的疯狂打击报复。 他当然知道诬告之事是假的。 毕竟这件事情,唯一听过电缆商和林秋水这两个当事人叙述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又怎会不知真相? 否则,他早就迫不及待地处理林秋水了,又怎会留他到今天呢? 反过来讲,如果诬告是真的,张国槐肯定会分分钟、毫不犹豫地撤掉林秋水,并给予他严厉的处分。 于公,他能借此彰显自己的清正廉明,树立反对腐败的光辉形象; 于私,他正好可以借机打击报复,如此一举两得的好事,他怎会错过呢? 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会不利用呢? 之所以不能动、不敢动林秋水,是因为诬告根本见不得光,一旦问询对证,便会立刻露馅。 当然,他也忌惮林秋水知道的内幕太多,要是林秋水反戈一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随便说一件事,就足够某些人被查处罢官,让他们身败名裂。 所以,这事情就变得十分诡异。 十几年来,除了林秋水主动找张国槐谈过一次,其他任何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找林秋水谈过、问过。 张国槐属蛇,自有他那如同蛇一般的阴招。 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和话语权,在围着他转的小圈子中间,在打牌喝酒的拍马屁氛围里,有意散布林秋水的谣言,然后让这些谣言层层传导,向外扩散,开启了长达十八年不间断的诽谤和抹黑之旅。 几年前,林秋水和安定烟厂赵主任一同前往海南学习,两人住在一个房间。 晚上散步归来,他们顺便买了几袋小菜和一瓶酒,就在房间里一边惬意地喝着酒,一边畅快地聊着天。 林秋水不禁说起十多年前的往事。 老赵听后,感慨地说道: “林哥,你记得不记得,咱们有一年搞联合审计,我们到你们单位,张总出面请咱们吃饭。在饭桌上,领导评价过咱俩,说在工作上,老林原则性强,灵活性差,老赵要向老林学习原则性;老赵灵活性强,原则性差,老林要向老赵学习灵活性。你们两个结合到一起就完美了。领导说这句话时,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林哥你得罪领导了,领导对你不满了。” 林秋水点了点头,说道:“我记得,我本性就是认真,也知道他是在点我。他既然肯定我原则性强,就证明了我不会贪腐。不过,易地技改的时候,我也不想得罪领导。可技改的那些人真真假假,把自己的关系说成领导的,把领导的关系却说成别人捣鬼,给我挖坑设套,让我把领导给得罪死了。” 老赵听后,语重心长地说:“别人栽赃诬陷你的事,林哥,要是我,我就打死也不会承认。没有说话,没有录音;没有证人,没有录像,他们有什么证据说你。更何况,你怎么能主动去说呢?没有人找你,他们私下就随便乱说,你就当说别人呢。” 林秋水苦笑着回应:“当时,我太要强,太气盛。我内心想着,我拒绝贿赂,是好事,和领导说了,不仅能澄清自己,也许还会被树为正面典型也说不定,最起码不能乱造我的谣。谁想到,他不正面交锋,只是暗箭伤人,让我根本没法还手,没法还嘴。因为,谁也不会当面问我,我也不可能见谁都解释一番。” 老赵说的话,确实符合现代职场哲学。 然而,林秋水的内心却不禁泛起疑惑:敬业、正直、认真,难道真的错了吗?圆滑、结伙、装怂,又怎会是自己的性格呢? 真相,就这样,被大众的口水淹没了,带着肮脏、带着愚蠢,带着庸俗,带着卑鄙。真正狂欢的是,那些龌龊贪腐的人。 那些吃瓜群众,平庸和猥琐,不是无缘无故的,是他们又蠢又坏的人性导致的。 林秋水坚信:众口铄金非真金,积毁销骨必媚骨。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怕它何来? 国家烟草专卖局下发的《开展小金库专项检查通知》摆在林秋水的桌面上。 太平烟厂和安定烟厂的自查结果刚汇总上来,各部门在“小金库自查承诺书”上的签上了“无”字。 过了半个月,国家局小金库专项检查组的脚步声,在抽查中踏进了安定烟厂的大门。 这天上午,林秋水正对着电脑撰写多元化企业审计报告,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 “林主任,安定烟厂出事了!张总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马上就去!”厂办室孟主任的声音撞在听筒里,带着火烧眉毛的急切,连寒暄都省了。 林秋水迅速起身,向三楼奔去。他的办公室在二楼,恰好在张国槐办公室正下方。林秋水两步并作一步蹿上楼梯,台阶被他踩得吱吱响,像在替他传递内心的焦灼。 推开张国槐办公室的门时,张国槐手里的电话还没挂,见他进来,放下电话说:“国家局检查组刚查封了安定烟厂财务科的资料柜,说是查出了金首饰和现金。你赶快去安定烟厂协助处理,配合处理一下。办公室给你派车,立马就走。” 林秋水拨通安定烟厂审计部赵主任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对方压低的声音:“检查组是昨晚到的,今天上午就直接开展检查,分了三个小组,一组扎进烟叶仓库翻台账,二组盯着成品库盘数量,三组直接检查财务,把保险柜和抽屉都检查过了,结果柜子里出问题了。” 老赵在那头把详细情形说了一遍,林秋水“嗯”着应答着,心里不由得焦急起来。 刚进安定烟厂的大门,车还没有停稳,陈厂长就从门房冲出来,他拽着林秋水往办公楼走:“可算把你盼来了,张岩那死丫头把事捅漏了,现在人还在财务科哭呢。” 陈厂长一边走一边把经过复述了一遍:国家局检查组上午一到就分兵三路,财务组先是翻遍了保险柜和每个办公桌的抽屉,然后盯上了墙角那排铁文件柜。查到最后一个柜子时,会计张岩支支吾吾说没带钥匙。检查组的人都是火眼金睛,当即让她回家去取,两个人钉在原地守着,就连上厕所都轮流替换,寸步不离。 左等右等不见人,检查组让财务李主任打电话催,张岩在那头支支吾吾说“还没找到”。这下检查组心里更有底了,立马向带队的国家局财务审计司王处长做了汇报。 陈厂长的声音发颤:“王组长什么场面没见过?就让人在柜子前守着,吃饭、上厕所都轮班,晚上也得留两个人盯着。” 到了中午饭点,陈厂长硬着头皮去财务科请国家局检查组吃饭,想缓口气。王组长抬眼看他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陈厂长来得正好,我们让张会计打开资料柜,她说钥匙落家里了,这都三个钟头了。” 陈厂长往那排资料柜扫了一眼,最右边的铁皮柜挂着把黄铜锁,柜门上的漆掉了块,露出底下的锈迹,像道没愈合的疤。 “张会计,钥匙找到了吗?”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 张岩的嘴唇哆嗦着:“忘了放哪了,家里翻遍了也没有。” 王组长忽然冷笑,转头盯着陈厂长:“陈厂长,你看这事怎么办?” 陈厂长脸上堆着笑:“王组长,到饭点了,咱们先去食堂吃口饭,下午再处理,你看行吗?” 王组长以前也来过安定烟厂,与陈厂长算是老相识,不愿当场撕破脸面,便松了口:“那好吧,留下两个人看守柜子,其他人先去吃饭,回来再替换。” 饭桌上的菜没怎么动,陈厂长借故溜出来给张岩打了个电话,声音里带着破罐破摔的绝望:“没辙了,下午打开柜子吧,至于什么结果,听天由命。” 下午,在检查组的注视下,张岩低着头拿来了钥匙。 资料柜里的东西不多,最上层摆着几本旧账本,纸页泛黄卷边。中间层放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金灿灿的戒指首饰和五沓多现金。 “说说吧,这些金饰和现金是怎么回事?”检查组的人一边问,一边在笔录本上记录。 张岩的哭声一下子涌了出来,抽噎着解释,陈厂长在一旁帮腔:“八年前搞卷烟促销,给大客户抽奖用的金饰,这些是剩下的。” “那五万多元呢?” “是营销部门的现金奖励,也是当时剩下的。”陈厂长的声音越来越小。 王组长轻声问:“为什么不入财务账?” 陈厂长的额角渗出汗珠:“早该入账的,经手人退休了,这事就拖下来了。” 检查组翻了翻柜里的旧账本,上面确实有营销人员登记的促销记录。但这并不能成为辩解的理由。 检查组的人放下笔,语气陡然严厉:“老账就该藏柜子里?国家局三令五申严禁私设小金库,你们应该早做处理呀。” 陈厂长的脸瞬间白了:“这都是营销和会计没处理好,具体情况我不知情。” 王组长笑了笑,眼神里带着看穿一切的了然:“国家局下发检查通知后,你们没组织自查吗?” “查了,大家都忽略了这事,张岩也忘了。” 财务科里顿时冷场了,只剩下张岩压抑的抽泣声。 林秋水走进财务科时,王组长抬眼看见了他,微微颔首:“林主任来了?” “本该昨天就过来陪检查组的,有事耽搁了,王组长千万别见怪。”林秋水陪着笑,语气诚恳。 王组长在国家局的办公室里见过不少林秋水的审计报告,那些报告里藏着股强烈的较真劲儿,在行业里实属少见。她知道这个男人脾气耿直,不怕得罪人,却也因此在单位里步履维艰,当审计主任十多年了,却始终在原地踏步。 “林主任,这事你怎么看?”王组长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脸上。 林秋水挺直脊背,字字清晰:“我支持按照制度和规定办。不过,也请考虑一下时间性和实际性。” 王组长听了,忽然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林秋水。” 回太平烟厂的路上,林秋水靠在座椅上,闭着眼却毫无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财务科那满桌金饰和现金的画面。 林秋水第一时间来到张国槐办公室。他见林秋水进门,急忙问道:“协商得怎么样?” 林秋水汇报:“跟王组长沟通了,小金库的定性逃不掉,但争取到了尽量不在全行业通报批评。安定烟厂的账外资金和物资都登记造册了,检查组正在写报告。” 过了半个月,国家局的检查报告下来了。定性为小金库,认定安定烟厂存在管理漏洞。考虑到是历史遗留问题,不再追究人员责任,限期整改,三日内将整改情况报国家局。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是河东中烟审计部打来的。 第七十八章 众口铄金 省公司纪检王书记,曾在一次太平烟厂全体中层干部会议上讲话。 那天,王书记坐在主位,神情肃穆,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 他说:“我听到一些人反映太平烟厂技改工程中,有监督部门人受贿的事,吓了一大跳,感到十分震惊,立即吩咐人去了解一下。经过一番深入的调查询问,才知道是谣言,根本没有这回事,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会议室一片寂静。 林秋水记得清清楚楚,王书记说这句话时,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自己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眼,像一道光,照亮了他多年被黑暗围困的心。 林秋水暗自推算,王书记至少问了张国槐,而张国槐肯定也否认了此事。 否则,若真有其事,张国槐怎会放过这等良机?他巴不得林秋水立刻倒台,好名正言顺地清场。 可他没有。他选择了否认。 由此可见,流言根本见不了光,诽谤也上不了台面。 这么正式的场合,这么多的领导齐聚一堂,每个部门的主任、书记都在,这是多么郑重的辟谣! 这又是多么有力的证明,别忘了,这是上级纪检组长公开正式讲话啊。 烟厂不是一向以贯彻落实领导讲话为第一位的吗? 不是把讲政治放在首位的吗? 那么,领导的讲话表态,无疑就是最大的政治! 可讽刺的是,许多人却都在装糊涂,就当没有听见。 实际上,是他们内心根本不愿听见,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他们不甘心放弃这个满足自己阴暗心理的机会,巴望着林秋水出事; 他们也舍不得丢掉这个“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大好话题,仿佛这些谣言就是他们生活的乐趣所在。 坏人似乎无处不在,而今世界仿佛格外多;坏人更是处处都有,尤其是在这个小小的单位里,更是显得特别多。 林秋水曾经总结过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坏人小人占百分之二十,自私愚蠢的人占百分之七十八九,好人只占百分之一二。众口铄金非真金,积毁销骨必媚骨。” 如今看来,又不幸言中了。 经济上造谣可信度不高,他们没有看到期盼的结果,不仅没有扳倒林秋水,甚至连任何处分都没有,居然大领导还出面辟了谣,有几次林秋水甚至还当上了先进。 他们当然不甘心就此罢休,于是便在生活作风上继续造谣。 第一个说法:林秋水和部门女同事经常出差培训。 乍一听,多么有力的证据,看起来多么真实可信啊。 可细究之下,不堪一击。 那些年,林秋水他们确实经常去安定烟厂和李家口烟厂开展联合审计,也确实有女同事同行。但审计部门和财务、企管的人也都一同前往啊! 去外地出差培训,有女同事一起也是真的。 一开始,大家都很兴奋,以为这次终于抓到了把柄,那些好事者更是如获至宝,大肆传播。 可他们却不知道,烟草行业有着明确的规定,行业外培概不参加。 培训都是国家局统一组织,分配名额,然后集体参加。 省中烟公司、太平、安定、李家口都有人一同前往,同事众多,男女都有,又能干什么呢? 而且,林秋水基本上和那两个主任都是约好一起参加的,当然是为了一路说笑打闹,增添旅途的乐趣。 谎言一个一个被无情拆穿,抹黄一次一次被现实打脸,可是他们却如同打不死的蟑螂小强,依旧执着地继续造谣。 在出差培训上的绯闻,传播了两年多,最终被揭穿后,他们又换了话题继续造谣。 第二个说法:网上聊天,暧昧不清。 这就更不可信了。 林秋水他们全程参与采购招标监督,计算机监控设备招标,他还派人参加了。可以说,他是最早知道相关情况的。 不仅如此,他还多次善意提醒部门同事:“不要上班聊天,单位是有监控的。” 一开始,林秋水的各种账号、邮箱、办公系统太多,密码实在记不住,就写在纸上,放在办公桌下面的小抽屉里。 如果自己不在办公室,遇到应急需要上报或处理的文件,他就让部门人员打开小抽屉,按照密码登录后处理。 这件事,审计人员都知道,公开的。 可这个疏漏,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古怀旦工作多年,一直渴望晋升,可能力平平,总想着走捷径。 这次听说公司安装了计算机监控,他心里打起了歪主意。 几天后,趁着晚上值班的机会,古怀旦溜到林秋水的办公桌前,打开桌上的小抽屉,把QQ号密码,记了下来。 他回到自己的电脑,登录了林秋水的QQ。 看着林秋水的头像,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冷笑。 从此,他开始以林秋水的名义,在QQ上与几个平时和林秋水打交道多的女同事聊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秋水依旧忙碌于工作之中,对自己的QQ被冒用一事浑然不知。 就这样,几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一次偶然的机会,林秋水听到有同事含沙射影说他聊天的事,林秋水感到莫名其妙。 有一次,当一位比较要好的同事老树在开玩笑说起聊天内容时,林秋水单刀直入问老树:“你什么意思?” 老树一开始以为林秋水是在装不知道,装无辜。 后来,看到林秋水一副快要急眼的表情,才缓缓告诉他,单位电脑监控人员透露出的一部分内容。 这让林秋水顿时目瞪口呆、大为震惊。 那些暧昧的话语、肉麻的聊天,让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愤怒,自己平日里一心扑在工作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聊天记录? 林秋水开始仔细回忆,试图找出事情的真相。 他想到了古怀旦那段时间,总往自己那里跑,十分热心地帮忙处理计算机问题。 突然意识到:这背后肯定有什么阴谋。 他决定暗中调查,首先从查看自己电脑的使用记录入手。 经过一番努力,他发现自己外出审计和市场调研时,自己的电脑经常被人使用,而这个时间段,办公室里通常只有自己部门的人。 林秋水心中有了怀疑的对象,但他并没有立刻声张。 他开始留意部门里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尤其是古怀旦。 林秋水发现每当自己看向古怀旦时,他都会刻意回避目光。 林秋水更加确定,这件事和古怀旦脱不了干系。 终于,在一个下班后的傍晚,林秋水把古怀旦单独叫到了办公室。 他关上门,表情严肃地看着古怀旦,说道:“古怀旦,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古怀旦心中一紧,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可能败露了,但还是故作镇定地问道:“林主任,有什么事吗?” 林秋水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把QQ聊天记录打印出来,摆在了古怀旦面前。 古怀旦看到这些记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道:“林主任,我错了,我一时糊涂,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所以才想出了这个馊主意。” 林秋水看着跪在地上的古怀旦,心中五味杂陈。 他既愤怒又感到悲哀。 愤怒的是古怀旦的行为严重损害了自己的名誉; 悲哀的是,曾经的同事,竟会因为嫉妒而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林秋水向张国槐做了汇报。 他把自己的审批权限交由部门两人共同管理,重新修改了所有密码,再也不让人登录自己的QQ。 在经历了这场风波后,林秋水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 那天,从安定烟厂回来的路上,林秋水忽然想起一段往事。 那年,他和安定老赵,还有河东中烟、三家烟厂共八个人到海口出差。 林秋水和老赵两个刚到海口,下午就步行去海滩公园和万绿园游玩。他们正在海滩上边说边走,突然发现一个小姑娘安安静静,不跑不玩,在沙滩上写着什么。 他们好奇地走过去观看,只见她在沙滩上,缓缓地写下了“华美绝唱”四个字。 林秋水心里咯噔了一下。 往前走了十几步,老赵悄声地说:“林哥,你看清她写的什么字了吗?” “好像是‘华美绝唱’四个字。”林秋水答。 “你说她是什么意思,不会是失恋了,想不开,要自杀吧?”老赵压低声音。 “有这个可能。”林秋水望着那姑娘孤零零的身影,“你看别人都有同伴,她却自己一人,不跑不玩不唱的,可能是感情遇到挫折了。” “怎么办,咱们管不管?” “得管。”林秋水语气坚定,“不能见死不救,咱们回去劝劝她。” 他俩返回来,走到姑娘面前,姑娘还在那里低头沉思。 老赵开口了:“姑娘,你是来旅游的吗?” 姑娘抬起头,说:“不是。” 林秋水问:“你在沙滩上写的什么字啊?” “写的是‘华美绝唱’。”姑娘声音平静。 “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是‘绝唱’呢?” “今天是华晨的年度最后一场演出了,所以叫‘华美绝唱’。”姑娘眼里突然亮起光,“我是他的粉丝,从湖南来的,提前两个月就来海口打工,就为了看这场演唱会。” 林秋水和老赵的心放了下来,忍不住笑了。 姑娘又说:“今天海滩上,至少有一半的人是华晨的粉丝。” “你们都认识吗?”林秋水好奇。 “不认识。”姑娘笑了,“但你只要看到穿红裙子、红衣服、红丝巾的,都是‘火星人’。” 林秋水和老赵往周围一看,可不是吗?一多半的人,不是穿着红裙,就是在脖子上围着红丝巾。眼前这个姑娘也穿着红裙子,只不过他们一开始没有注意到。 “你们约好的,都这样打扮吗?”老赵问。 “华晨的粉丝团叫‘火星人’,所以我们都穿红的。”姑娘笑着说,“红色,是火星的颜色。” 和姑娘告了别,林秋水和老赵的心轻松了许多。 老赵说:“林哥,咱们今天本来想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故事,没想到差点出了丑。” 林秋水也笑:“谁说不是呢?咱们两个老古董还跟人家学到了不少的东西。” 两人哈哈大笑,笑声在海风里飘得很远。 海口人民公园离骑楼老街很近,林秋水和老赵去过几次。虽然是游玩,但也带着任务。 在宾馆,他俩说起了购物,林秋水说爱人和女儿给了他一个任务,购买释迦和青芒。 老赵没听说过释迦,林秋水给他描述了一番,概括起来一句话,就是极甜极好吃。 老赵也极疼女儿,立马给孩子打电话,把林秋水的夸赞告诉女儿。话还没说完,电话里就传来老婆孩子的急切声音:“买,多买点,我们想吃!” 这就好办了,他们开始在大街小巷一边散步,一边货比三家。 终于找到一个性价比不错的商店。这家店的女主人是海南人,男的是四川人,两人在海口打工认识,结婚后留在海口开了这个店。 得知商店早晨进货,约好第二天来买。 第二天早晨刚到商店,正在看水果,忽听到四川男抱怨起来,说个没完。而那个女的,一句话不说,背着孩子、踩着凳子忙着上货。 林秋水和老赵对视一眼,心里不舒服。 他们询问质量价格,四川男答话,林秋水和老赵默契地不搭理他,只和女老板说话。 几次三番,这个男的终于察觉了他们在冷落他,语气渐渐缓和,开始帮着上货。 买了些释迦和青芒,四川男又主动跑前跑后,还要开车送他们回酒店。 这时,林秋水才笑着搭话:“刚才你脾气太大了,老婆带着孩子还蹬高爬梯干活,你应该体谅才对。” 男人挠头:“是是是,我改,我改。” 林秋水对老赵说:“咱们这是做了一回扶弱抑强的义举。” 老赵哈哈大笑:“值了,水果买得值,事情也做得值。” 后来,林秋水和爱人陶娇娇也讲起这个故事。 陶娇娇好奇地说:“你们两个老男人,也不怕人家怀疑你们是故意和小姑娘搭讪吗?” 林秋水说:“看见小姑娘写‘绝唱’,以为她要跳海寻短见,救人要紧,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陶娇娇说:“你们两个还挺有正义感的。” 林秋水自夸道:“你老公挺好的吧。” 陶娇娇笑着说:“还行吧。” 快到过年了,林秋水他们要到车间手工选叶、手工包烟了。 第七十九章 选叶包烟 快过年了。这天,科室人员分批分组到制丝车间,帮忙手工分拣樱花专用烟叶,审计部轮到林秋水和李原来到车间帮忙。 临时周转库是制丝车间东侧的一个大仓库,二十多张铁制工作台整齐排列,每张桌子坐两个人。桌边堆满了高级樱花特供烟的烟叶,这是最好的烟叶,专供特供烟使用,必须手工分拣,去除烟梗,只保留烟叶部分。 林秋水和李原被安排在靠窗的第四张桌子。林秋水拿起一片烟叶,将烟梗从叶脉中滑走,他的动作快又熟练。 “林主任,您这手法真地道。"李原看着林秋水分拣的烟叶。 林秋水笑了笑:"每年这个时候,我都来车间帮忙。" 林秋水挑选烟叶十分仔细,把烟叶中的杂物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把烟梗放在另一个塑料袋里。每次给杂物盒烟梗过秤,林秋水的都是重量最高的,那是因为,林秋水挑选得最认真、最仔细。 制丝车间选叶后,临近春节,太平烟厂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礼品烟包装工作。林秋水他们就进入卷包车间进行后续的樱花烟手工包烟。 卷包车间的恒温恒湿系统一如既往地运转着,一年四季保持恒定,与外面的寒暑变化形成鲜明对比。 这天,审计部轮到林秋水和刘倩倩到卷包车间劳动,这是每年厂里的惯例,生产部排好科室人员劳动表,到车间帮助包装礼品烟。林秋水穿着厚厚的棉袄,里面只穿了件半截袖衬衣,从审计部走到车间的路上,寒风刺骨,但一踏进车间,暖意立刻包裹全身,仿佛从冬天一步跨入了春天。 车间里,二十多张工作台整齐排列,每张台子坐四个人,形成一条简易的小循环流水线。工作台上堆满了各种材料:特制的礼品烟盒、透明的薄膜、烫膜机,还有成箱的樱花特供烟。 财务部来建指着第三张工作台:“林主任,咱们在这力。财务两个人,审计两个人,咱们是一组。您来负责折叠礼品盒和摆放烟盒吧,这个工作相对轻省一些。" 林秋水和刘倩倩走到工作台前,财务部的小潘已经开始忙碌了。 小潘笑着打招呼:“林主任,听说您包烟特专业,咱们进度肯定差不了。” 林秋水笑了笑,拿起一个特制的礼品烟盒。这种烟盒与普通烟盒不同,是专门为礼品设计的,材质更厚实,印刷更精美,上面印着“太平烟厂礼品特供”的字样。 “林主任,您看,“质量技术部的小王,照例过来技术指导,拿起一个已经折叠好的烟盒,”先把烟盒折好,然后把五盒烟正面朝上摆好,注意烟标要对齐,不能歪。" 林秋水点点头,拿起一张烟盒纸板,熟练地折叠起来。他很快就折出了一个完美的礼品烟盒。这动作他这两年常做,已经是轻车熟路。 “林主任,您这手法真专业。"来建看着林秋水折叠烟盒。 林秋水笑了笑:"这两年每年都要来车间帮忙一个月,已经成熟练工了。先是分拣烟叶,然后包装礼品烟,都成惯例了。" 他拿起樱花特供烟,仔细检查每盒烟的外观,确保没有瑕疵。然后,他将五盒烟正面朝上摆放在礼品烟盒中,然后放在旁边工序。 小潘说,"这些都是特供品,没人会仔细看。" 林秋水摇摇头:”既然是特供品,就该做到最好。每盒烟都代表了太平烟厂的形象。" 刘倩倩、来建、小潘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们知道林秋水一向如此,做任何事情都严格认真,一丝不苟。 工作台上,林秋水的手如行云流水般忙碌着。他折叠烟盒、摆放卷烟、检查外观,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 烟标上,一朵樱花在阳光下绽放,花瓣的纹路清晰可见,触感细腻。这是太平烟厂的高端产品,每条售价一千元,专供特殊渠道。 林秋水一边折叠烟盒,一边聊天:"国家局对卷烟实行专卖管理,每个烟厂的计划产量绝对不许超产。超产是红线,一经发现,厂长先免职,再调查处理。巢湖烟厂,在行业内名气不小,但由于超产卷烟,被内部职工告发,厂长虽然曾获得国家五一劳动奖,照样被免职。"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有的烟厂变通,十一月份把全年任务生产完毕,十二月份开始生产预生产烟,意思是预先生产明年的卷烟。理由是春节期间卷烟销量大,一月份根本生产不过来。" “那什么时候打码呢?”刘倩倩好奇地询问。 “第二年的一月一号集中打码,那时候物流中心成品库也要加班加点,在最短时间内把所有预生产烟全部打码,那样才能出库,给各地烟草公司运输过去。你陶姐她们每年这时候也要加夜班呢!” 小潘突然开口:“林主任,我听说,以前包装的礼品烟不打码,是吗?" 林秋水点点头:"是的,那是前些年。我们烟草行业就是从不规范一步步走向规范的。比如,我刚进烟厂时,发的福利烟,是车间的残次烟。不计入产量,不计入销售。没两年,国家局就发现了问题,要求把残次烟重新回炉,福利烟计入产量,视同销售。前些年,手工包装的礼品烟,不打码,不计入产量。漏洞很大,国家局发现问题后,三令五申,并组织多次专项检查,要求礼品烟必须打码,计入产量,视同销售,增值税、消费税等各种税收,一份不能少交。才彻底杜绝了礼品烟不打码、不计税的乱象。国家局就像一个高明的医生,发现哪里有问题,就给哪里开刀;发现哪有病状,就对症下药治理。所以,咱们烟草行业才能一步一步红火起来,才会一步一步规范起来,成为所有经济行业中规范管理的代表。" 刘倩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来建突然拿起一个烟盒:“林主任,您看这个。这盒烟的烟标有点歪,得换掉。" 林秋水接过烟盒,仔细检查:”确实有点歪。去那边换掉吧。" “林主任,您说这些礼品烟都送给谁?"小潘突然问道。 林秋水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这些礼品烟大多流向了政府部门、供应商和重要客户。但作为审计部主任,他不能说太多。 他平静地说:“这是厂里的事情,我们只负责把工作做好。" 小潘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再追问。 “林主任,您说这些礼品烟,会不会有一天不需要了?”刘倩倩突然问道。 林秋水看着车间里忙碌的人们,思索片刻:"随着管理的规范,终有一天,礼品烟会消失的。" 刘倩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正如林秋水所言,几年后,随着八项规定的出台,礼品烟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中午休息时间到了,刘倩倩、小潘、来建去更衣室穿上棉袄,林秋水则穿着半截袖,一起去食堂。从车间到食堂有三百多米,外面天寒地冻,虽然林秋水穿着半截袖衬衣,也不觉得怎么冷。 “林主任,您不冷吗?“刘倩倩看着林秋水只穿一件短袖衬衣。 林秋水笑了笑:”懒得换了,好在到食堂的路程不算远,还可以。" 下午,林秋水回到车间,继续包装礼品烟。 夜深了,林秋水还没有睡,他嘴里一直哼哼唧唧。陶娇娇细听,原来,他在写一首诗词《定风波人生信步》: 懒理蝉鸣犬吠声。踏歌轻舞自攀登。 恶棘毒蛇中道横,飞跨,笑迎烟雨砺平生。 年岁如秋心渐冷,方醒,世间凉热一场风。 遥望玉衡星路处,清影,旅途信步向光明。 林秋水的父亲林承贤是在黑脸婆进门后的第三个冬天病倒的。 那天林秋水正在审计部核对一份铝箔纸采购的补充合同。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二哥"两个字。林秋山的声音焦急而又慌张:"老三,咱爸刚被县医院的救护车拉走,你赶紧回来吧。" 林秋水立马把手头的工作交代好,驱车赶到月光县医院时,急诊室的灯还亮着,刺眼的红光在雪夜里格外醒目。 林秋文在走廊来回走动,黑脸婆手里捏着个金光闪闪的手机,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像是在等什么重要的电话。 "大哥,爸咋样了?“林秋水走过去问林秋文。 "还在抢救。”林秋文的声音发木,黑脸婆忽然插了句:“医生说要不少钱,我让秋文回家取存折了,你们哥俩也一人拿一万吧。” 林秋水没接话,从书包中掏出两万元,递给大哥林秋文,然后就往抢救室门口望。玻璃门上的水汽模糊了里面的身影,只隐约看见穿白大褂的人在忙碌。 住院的头三天,林秋水请了假在医院守着。父亲林承贤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状态在半睡半醒间。 "三叔,我来了。“林海涛拎着个果篮走进病房,西装革履的,头发梳得油亮。他在山北省泰西市税务局上班,是林家人眼里的体面人。 "我爸让我来换你回去歇歇。” "你爸呢?" "我爸单位有事,我妈腰疼。我上午还要回老家一趟,坐会儿就得走。"林海涛从钱包里抽出两百块钱,放在床头柜上,"这钱你拿着,给爷爷买营养品。 林秋水盯着那两张钞票,忽然想起林海涛在太平市上大学时,每个月都要到自己家里去两趟,自己每次都给他五十元或一百元。那时候自己刚结婚,工资不高,一个月能挣到200多元,却总是咬着牙往侄子兜里装钱,生活费不够了,有时还得跟同事借。 有次林海涛说要买电脑,他东拼西凑了两千多块,自己却骑着辆破自行车上班。 "你要是忙就先走吧,这儿有我。"林秋水的声音很平静。 林海涛听完,转身就走,连句再见也没说。林秋水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走廊里传来林海涛给黑脸婆打电话的声音:“妈,我放了两百块钱……" 下午二侄子林海清来了,他刚从省城的太平职业学校毕业,但在林秋文运作下,分配在月光县公安局工作。 "三叔,我爷咋样了?” "还那样。医生说得多跟他说说话,可能会醒得快点。" "我爸的钱都被那黑脸婆管着,一分都不给我。还是三叔你对我好,以前总给我钱。" "你爷现在这样,你要是有时间,就多来照顾照顾,尽尽孝心。" 林海清的脸涨红了,把手机往兜里一装,说了声:“我单位有事儿,我要出去一趟。” 林秋水坐在床边,看着父亲苍老的脸,忽然觉得很累。他想起这两个侄子小时候,总追在他身后喊"三叔",林秋水常把零花钱塞到他们兜里。 那时候的情是真的,心是亲的,怎么长大了,就变成这样了呢? 黑脸婆虽然家就在医院对面,但是,每天只是象征性来一趟。 "你大哥让我来看看,医生说啥时候能出院啊?在这儿一天得花不少钱。" "还不知道。"林秋水没抬头,继续给父亲按摩胳膊。 "我看啊,不如接回家养着,在村里找个护工,比在医院便宜。" 正说着,林秋文进来了。黑脸婆立马换了副嘴脸,凑过去说:“秋文,你可来了,我正跟老三说,让爸回家养着,你觉得咋样?" 林秋文没看她,只是问林秋水:”爸醒了吗?" "没有。"林秋水的声音很沉。 林秋文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桶,递给黑脸婆:"我在家熬了点粥,你喂爸喝点。"他把保温桶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要走。 林秋水喊住他:"大哥!你就不能多待会儿?" 林秋文的脚步顿了顿:"我腰疼得厉害,回家躺一会。" 林秋山隔两天来一次,和林秋水替换着,带些换洗衣物和吃的。 第二天下午,侄子林海涛和林海清一起来了,还带着个人扛着摄像机。原来是林海清单位搞"模范家庭"评选,他想拍点照顾爷爷的视频。 "三叔,你让让。"林海涛把林秋水往旁边推了推,让林海清扶着爷爷,自己则拿着摄像机,对着镜头说:"林海清下班后顾不上回家,一直在医院照顾爷爷……" 林海清扶着爷爷的肩膀,脸上挤出夸张的笑容:“爷爷,我是海清啊,你看看我。” 林秋水站在门口,看着这出闹剧,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视频拍完,林海清把摄像机往包里一塞,对林海涛说:"咱们走吧,晚上局里还有个饭局。"两人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林秋水给爱人陶娇娇打了个电话,说晚上留在医院里。 "爸那样,我实在放心不下。"他的声音哽咽着。 爱人陶娇娇在那头沉默了会儿,说:"你去吧,家里有我呢。记得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林秋水站在县医院的走廊里,望着窗外的雪。雪花飘落在玻璃上,很快化成水,像一道道泪痕。 他不知道父亲能不能好起来,也不知道这两个侄子会不会态度变好。他只知道,自己得守着,守着这病床上的老人,守着这个家里的精神支柱。 病房里,林秋水坐在父亲床边,轻轻握着父亲的手。那只手曾经那么有力,能扛起全家的重担,能把他高高举起,能稳稳地握住全乡的经济命脉。 如今,这只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青筋像老树的根一样凸起,却依然温暖。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 林秋水知道,这场雪不会停,就像生活不会停。 他知道,只要父亲还在,家就有希望,就有核心。一旦顶梁柱塌了,整个的房屋倒塌就会成为必然,那时候,金钱就会代替亲情,利益就会冲垮血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