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镇抚司幻想夜》 1、踏密径误闯锦衣府 陷监牢囚室遇奇人 莫菲的日常生活主要由两件事构成,一件是上班,另一件也是上班。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下班前大家的手机却齐齐收到一条讯息:本周六公司团建,收到请回复。所有人都在心底问候了老板及其家属一万遍,然后在群里打出“好的”、“收到”、“没问题”。骂归骂,日子总得继续过。 公司财务部的成员大多是些终日不见太阳的社畜兼死宅,没人想在休息日还去参加什么户外活动。大家商量一番,最后决定去玩密室逃脱——有精神的负责解谜,没精神的负责装死。 ...... “喂,醒醒,活动还没开始你怎么先睡了?” 莫菲推了一把趴地不起的同事,对方却纹丝不动。这位仁兄昨晚大概没休息好,现在脖子上架着五斤重的木枷居然就趴在地上睡着了,也算是个能人。 她掏出手机咔嚓喀嚓拍下对方的衰样发到了朋友圈,一分钟内收获了公司里熟人们的十多个点赞。莫菲暗笑一声,看了看手表,估计游戏也差不多该开始了。 天花板上的灯悄然熄灭,现在的她正按照剧本被关在一间囚室里。屋内仅有两盏烛火照明,勉强能照亮整个房间。 “这家店的道具做得还蛮真实的嘛。” 她绕过昏迷不醒的同事径直走到烛台前察看。 奇怪,这里不是该用塑料做的道具灯吗?从没听说哪家密室逃脱会在场景里布置明火。 未容她细想,墙壁上的石门突然打开了。一股冷风挟着灰尘和金属锈味向着莫菲扑来,呛得她连连后退。从石门后走出一个女人,但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相貌。莫菲想提起烛台瞧个究竟,却感到背后被人轻推了一下,回过神时脑袋已被一只破布袋给罩住了。 那女人将一个盛着衣服的竹筐踢到了她脚边,指指箩筐示意她换衣服。 屋里的氛围让莫菲有点发怵:这家店的员工演得太入戏,真让她有种成为阶下囚的感觉…… 她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第三者在场后便抄起筐里的衣服,闪到暗门后开始换装。 “你们家的道具是不是过于真实了啊?” 她边问边将手臂伸进袖管,在穿衣过程中她感到粗糙的布料一直摩擦着皮肤,让她感到阵阵发痒。这件衣服被特意做旧,潮湿黏腻还散发着霉味。 莫菲还在换衣服,等在外面的店员已经开始催了起来—— “换好了?”扮演狱卒的姑娘惜字如金。 “好了,我自己的衣服就先挂在这,等结束了再回来取哦?”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将手贴在她肩上,开始引导她沿着通道一路前进。不知是因为布袋太厚还是室内光线太暗,现在莫菲的眼前一片漆黑,走在通道间时不时会被翘起的砖沿绊个趔趄。按理说这家密室逃脱店的占地面积并不大,可这条路不知为何总走不到尽头。 “嗯……我说咱们还要走多久啊?” 莫菲转头朝着自己的向导开口发问,但话音未落她就感到来自背后的一股力量将自己狠狠往前推了一把。 她霎时失去了平衡,一头往前栽了下去。 耳边有冷风呼呼吹过,莫菲感觉自己像从高空下坠般双脚失去了着力点。她张口欲叫却口不能言,一丝声音都喊不出来。这种诡异的坠落感仅持续了几秒钟,却让她感觉时间长得可怕—— 忽然有人托住了她的手肘,将她扶到了一把硬木靠椅上。头上的布袋被人扯了下来,莫菲不禁松了口气:目的地终于到了。现在这个房间比上个场景更亮堂,屋里摆着足够多的灯火,让她得以看清屋内的人与物。 莫菲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摆满刑具的牢房。她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不是剧本里的一环,但游戏似乎已经开始,自己的面前坐了个穿古装的中年男人,隔着木桌朝她搭话。他开口说了些什么,莫菲却一句也没听懂。 “不好意思,你能再说一遍么?拜托说得慢一点。” 那男人大约四十来岁,双眼眼角因为皱纹的关系稍稍上翘,蓄着副络腮胡,看上去模样有点凶恶。他虽然穿了一身官吏样的服饰,但单凭这张脸莫菲觉得跑去演个山贼强盗也完全不再话下。 他皱了皱眉,看起来根本没想到她会如此答话。 “……问……姓氏……” 他说的大概是某种方言含量极高的普通话,尽管莫菲听得很仔细,但她也只能听清其中的几个词,对方好像在问自己姓什么。 “我姓莫。” 莫菲简短地答道,见那男人提笔在面前的纸上记下几个字,随后又是一通腔调古怪的问话。这次莫菲做好了准备,从他话里多听清了几个词——此人的确在说中文,只是口音重得可怕,在莫菲听来有时像在唱戏,有时又像在讲粤语,让人听得迷迷糊糊。 “父母……几……丁?” “呃,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能讲普通话么?” 除了络腮胡外,屋里还站着三个衣着相近的男子,听完莫菲的回答他们彼此对视一番,看向莫菲的视线里既带着疑惑又有几分好奇。这种反应完全可以理解:锦衣卫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碰到过心态这么好的囚犯了。 史上心态最好的囚犯小姐并不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她坐在木桌前无辜地跟那个主审官大眼瞪小眼,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尴尬。络腮胡子显得很无奈,他转头看向身边一个手捧册子的瘦高个儿,后者会意地打开手里的册子开始翻阅。 隔了几分钟瘦高个儿从纸堆里抬起头来,朗声念道:“莫氏……松县,其父……莫双一,母,张氏……兄弟二人……。” 他的语调虽然听着也很别扭,但口齿挺清楚,现在莫菲总算听出来这几个npc演员是在询问自己剧情中的身份和家庭背景。她记得自己看剧本时并没有这么细的背景设定,估计这些演员只是走个形式。 “我家里没有兄弟,我是独生女哦?”看着这些严肃过头的群众演员,莫菲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也随口编了个身份报给他们,等着看这些人接下来作何反应。 莫菲的话在这群人里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反应,他们用那种怪异的口音低声讨论着,几乎无视了莫菲的存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莫菲逐渐开始察觉事情好像有点不太对劲:这间屋子里看不到任何电器设备,也没有塑料或金属制作的仿真道具。所有的东西都是真货,就连周围的墙壁也实打实地用砖石砌成。屋子里空气浑浊,天花板上看不到通风口盖的轮廓。 “不好意思,你们这边讨论完了吗?我想快点到下个房间去了。” 她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打断了那四个男人的谈话。这些人又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瞧着她,那瘦高个子还把“下个房间”重复念了一遍,仿佛这四个字听着很可笑。 莫菲被这些人盯得心里发毛,她离开座位缓缓向后退去,没走几步后背就抵上了冰冷的墙壁。来时的那条通道不见了,唯一的出口被那几个男人挡在身后。莫菲感觉自己的心跳在不可遏制地加速,她竭力保持镇定,脸上仍挂着一丝空虚的微笑。 大约熬了十分钟,那些男人终于结束了谈话,其中有个青年对莫菲表现得格外感兴趣。他将莫菲从头打量到脚,突然开口问道—— “你说,你是家中独女?” “是啊。” “你家在何处?” “这个……跟剧本有关系么?”莫菲迟疑着不肯作答,同时她注意到这个青年正在模仿她的口音同她攀谈。 青年对此只是回以一笑,他从瘦高个子手里接过那份笔记,问道:“这份记录是从何处抄来的?” “是我从案卷库里找到的抄本,距今已有十余年之久,大人请看——” 高个男子捧起桌上的灯盏递到青年面前,迎着火光能看见笔记封面处有几个墨迹极淡的字:嘉靖五年造册,字的后面附有抄录者的姓名。 “年头隔得太久了,也难免与事实有出入。”青年点点头,复又望向莫菲,“如今你家仅有你一个女儿么?” “不是如今啊,是一直就我一个!” 那青年官员闻言面露喜色,指着册子上的记录对身边三人说道:“若她所言不虚,莫双一家只有三口人,但这册子上却记着他家共有五口人,她还有两个兄弟……” 他用手指敲敲桌面,随即吩咐道:“你们再去取更早的抄本来与这份比对。这份册子里写着莫家长子时年二十三岁,若早年的记录里查无此人或年纪不符,那么其中必有一份记录被人动了手脚。” 狱卒们唱了个喏,迅速离开囚室去执行长官的命令。 看得出来这个青年的角色身份比其他人都高,他在剧本里应该是个重要的npc。莫菲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或许他身上藏着从这里逃脱的关键信息。 “我们在这里待了也快十五分钟了,现在是不是该给我线索了?其他人还在外边等我呢。” “谁在等你?” 青年沉默许久后反问了一句。 他的反应证实了莫菲的猜测:此人确实听不惯普通话,他们交谈时那种怪腔怪调的方言可能是这些人的日常通用语。沉默再次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深沟,他们彼此观察着、猜测着,都拿不准对方究竟是何来历。 从这个人嘴里问不出有用的东西,他们只想把我关在这里…… 长久而徒劳的等待让莫菲开始生气了,她用力一推木桌,却发现这张桌子的用料异常厚实,自己只能把它往外推移几寸。审讯官坐在椅子里纹丝不动,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这边要没别的剧情了我就先走了?”她瞪了审讯官一眼,后者对她的怒气无动于衷。 “门开着,请自便。” 莫菲狐疑地走到囚室的木门前看了看,发现原来这扇门只是块木板,上面没装锁头或门闸。她轻轻一推,木板应声而开。 随后映入她眼帘的画面让她差点以为自己现在还在做梦:屋门外仍然是由砖石墙壁和木质房柱所构成的场景,有几个同样穿着古代官服的人在到处走动。他们察觉到莫菲的注视,朝她瞥了一眼后又各自专注于手头的事,表现得对她毫无兴趣。 没有任何一家密室逃脱会在布景上如此下血本,这座大建筑里从人到物的每一处细节都真实得无懈可击。官僚们操着现代人难以听懂的口音相互对话,他们将头发梳成古画里的造型,从其服装的用料质地来看也绝非现代工艺所生产的那种廉价影楼戏服。莫菲楞在原地,四处张望却不知该逃往何处。她尝试在这栋屋子里寻找电灯、电线、储物柜、饮水机等任何沾有现代文明气息的东西,最后仍以失败告终。 “不可能吧……”她呐呐自语着,“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莫菲转身跑回了囚室,审讯官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回来一般。 “喂!这里到底是哪里?”她快步走到他身边高声问道,“你们把我弄到什么地方来了?跟我一起的那些人现在在哪?” 审讯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一张纸推到了木桌正中央。莫菲立刻冲上去一把夺过来,发现上面的墨迹尚未干透,这份材料原来是他现场挥笔写就的。尽管现在心里无比紧张,莫菲还是忍不住留意到纸上的字迹相当工整——这个“群众演员”的书法水平比绝大多数人都要高。 她借着油灯的光开始阅读,纸上写了她的名字以及她在这场密室逃脱里分配到的角色信息。这份档案详细得过分,甚至给她虚构了父母、出身地及亲属的相关经历,在档案里她是个松县农户出身的平民,因为牵涉到某起案件而引起了官方注意。她一眼就瞄到了档案里“锦衣卫”三个字,这个词似乎唤醒了她朦胧的记忆。 “你们写得好详细……”除了“详细”之外她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词,“给我编排了这一整套背景资料,那么接下来我该怎么做?从这里面找出解谜线索后就能离开了吧!” 莫菲闹出的连串动静终于引来了旁人的注意,两名佩刀侍卫前后冲进房间,迅速护在审讯官身前。 “不碍事。”没等侍卫询问,那审讯官早已站起身来摆手示意两人各回各位,“这里有我在。” 听到长官下令,两名侍卫躬身行礼后便退了下去,无人对眼前的场景提出任何疑问。 他们冲进房间前莫菲还听见有人喊了一声“陆大人”,难道此人姓陆? 她越是思考,头脑越是混乱,脑海里渐渐浮出一阵奇怪的噪音。莫菲用手撑着木桌的边沿好让自己站稳,她的眼神开始涣散,浑身轻飘飘地使不上劲。 “他们刚才好像喊了声‘陆大人’,看来你姓陆。” 莫菲的眼皮子沉重得快撑不开了,强烈的困意迅速淹没了她。 “……但我还不知道,你叫陆什么来着?” 这似乎是密室逃脱的第一道谜题,莫菲唯一的线索只有手里那张纸,于是她将纸举到眼前凑得很近,读了又读。审讯官的字写得的确很漂亮,美中不足的是里头夹着个错别字。 “松县的松字……怎么写漏了一笔。”她把纸拍到审讯官面前。 “我向来是这么写的,不足为奇。” 姓陆的审讯官站起身来将椅子拉到莫菲身后,时刻防备着以免她突然犯晕摔倒。莫菲的身体也前后晃着,几乎站立不住。“陆大人”很感兴趣地观察着她,而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你这个人......” 面前这个人,为什么他的书法写得这么好,却连简单的松字都写不对? 为什么他跟那些人讲起话来语调这么奇怪? 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却像是个身居高位的官僚? 想不明白,我的头好晕...... 大脑在混沌的海洋里上下浮动着,终于触上了一块名为理智的孤岛。莫菲猛地打了个激灵,记忆的碎片逐渐在心中合成了一副完整的拼图:“锦衣卫”,这是明朝才有的东西,这是个明朝的剧本,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们模仿明朝的样式复刻来的。 这个人的身份我在剧本里读到过。 他特意写别字,因为那个字是他父亲的名讳...... 他的口音如此奇怪,因为这就是明朝人说官话时的正常发音...... 而他年纪轻轻,那些看上去老资格的人却对他毕恭毕敬...... 因为他的家族历朝历代下来足足做了六百年的官,是个万恶的官n代啊。 对方的表情依然深不可测,但她已经察觉到了此人的身份,即使明朝的历史名人数不胜数,他也是其中很有个性且很能让人记得住的角色。面前的年轻人,未来将成为明朝最有权势的锦衣卫指挥使,大明史上能身兼三公并三孤的权臣唯此一人。 莫菲想不通自己为何对他的背景如此清楚,眼下她的大脑唯一能运行的一条念头就是:如果这真是一场密室逃脱的游戏,那么自己就要跟定他才能确保这场游戏能顺利过关。 “陆炳,我记得你,你是——” 话未说完,她身子一歪,就这么无力地倒了下去。 “啧,我生平最恨有话不说清楚的人。” 陆炳摇了摇头,刚刚他及时伸手扶住了莫菲,小心地将这个昏迷的囚犯扶回到座位上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入迷局巧言探口供 破疑案初见新天地 “喂,我听说陆大人今天带了个女人回来,你晓得她是甚么人不?” “我才懒得管,你要想看自己看去。” 房间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将莫菲从睡梦中吵醒,她头疼得像刚经历了一场宿醉,手脚发软使不上劲。 唉,我的手机放哪去了? 她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四处乱摸,没有摸到手机,却摸到了粗糙冰凉的破草席。指尖传来的不寻常的触感让莫菲瞬间清醒过来:自己现在还被困在密室逃脱的游戏室内。 眼中所见的仍然是和先前相似的仿古建筑,而场景换成了一个简陋的休息室,自己穿着囚服躺在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幸好这间陋室的墙上开了个窗洞,从阳光照进来的角度来看现在大约是下午——自己足足睡了半天。 趁狱卒们还没发现自己已醒,莫菲悄悄爬下床,开始在房间里四处搜索。 “按一般剧本游戏的套路,现在我应该进到剧情第二幕了吧。” 莫菲很不愿把自己的遭遇跟“绑架”联想到一块,她强行说服自己相信这只是游戏剧本里的一环,只要找到解谜线索就能顺利通关。 她很快把房间搜了个遍,屋里的陈设极为简单,除了床外唯一的家具就是墙角那张小板凳。板凳上搁着的托盘引起了莫菲的注意,托盘里盛着三块面饼,还摆了个陶瓷水杯。 完美错过了午饭,莫菲的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话说这里的食物能吃吗? 她拿起一块面饼,饼虽已凉透,但其触感和气味都在告诉莫菲这只是普通的食物而非道具。饼的一面烙得微焦,放在手里掂着颇有分量。陶瓷水杯的造型平平无奇,莫菲试着抿了一小口,觉得水里略有股碱味就马上吐掉了。 莫菲从面饼上掰下一块,犹豫着是否该尝尝味道。她抬头看向房门,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起站了两个人,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她。 沉默片刻后,其中较年轻的那个感慨了一句:“真个沉得住气啊。” 莫菲一手握着饼停在半空中,不知是该吃还是该放下。年长的狱卒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走开了。等他走远后,年轻小哥好心对莫菲解释了一句,“你手里拿的那是他的午饭。” “哈!?”莫菲马上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新出现的这男人——准确说是男孩——看上去年纪不大,额前松散的头发让他看上去比其他人更显得轻松随性。 大概还没成年吧?她在心中悄悄下了判断 “不要紧,你若饿了就先吃。”年轻小哥边说边掩上房门,“我之前听说南司来了个胆量过人的女子,到了这种地方还能睡得着吃得香。起初我还不信,现在信了。” 这小哥应该是第二关的领路人,看他样子比其它的工作人员更好说话,不仅态度友善,言语里的乡音也让莫菲听得顺耳。 “你们这地方很可怕么,我觉得还好啊。” “噢哟,很少有人敢这么说咧!”他的话里充满了钦佩之情,“阿姊你果真不是一般人。” “那几个人谈不上有多恐怖,就是他们讲话口音太奇怪,我基本都没听明白他们想说什么。对了你也是浙江人么?方言跟我们那里蛮像的,大部分我都听得懂。” “其实……”小哥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叫顾淮青,阿姊你跟其他人一样叫我小顾就好,南司这一片归我管,有事只管跟我说。” 终于来了个乐于配合的npc,莫菲简直心花怒放。她在心里整理了一下目前已知的线索,最后决定先把这个地方给探明白。 “看你们这架势,想让你们直接把我放出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了。那你就带我在这里逛一圈好不好?我自己会找线索的。” “逛?” 顾淮青被她轻松的语调给噎住了,顿了一下后才恢复了他招牌式的纯良微笑。 “就在这附近转转应该不打紧……那好,你随我来。” 他说罢便转身往门外走,莫菲连忙快步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这个休息室,来到了建筑物里更大的一片空间。 “这里就是第二关的场景了吧?虽然这些人喜欢装神弄鬼,房间里的装潢倒是搞得挺讲究。” 在顾淮青的带领下,莫菲开始绕着房间的四壁打起了转。屋子里通风极差,空气里弥漫着霉味、腐败味,还有一股讨厌的汗臭味。场景布置得精细过了头,真不知这家店的店长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莫菲在心里暗暗吐槽,手上的工夫也没闲着,墙上挂着的那些道具她几乎逐个检查了过去。此处的道具看上去都是些利器,密密麻麻地悬在墙上,用手一拨就碰出连串的丁零当啷声。 “当心!那些都是开过刃的,刀口锋利得很。” 顾淮青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善意提醒这个囚犯在参观刑房的时候不要这么有探索精神。莫菲仍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只顾着专心参观锦衣卫里的刑具收藏。她从墙上取下一柄钩子握在手里细细研究。 “看上去果然锋利,你们这家店的道具做得确实比别家强很多。”她掂了掂钩子的分量,“手柄上还缠着布带防滑呢,真细心。” “阿姊很懂行嘛,我们这的东西最讲究趁手耐用了。” “这条鞭子还是刚浸过水了的,我能挥一下么?呀——” 莫菲在房间里兜兜转转地拿起这个看看摘下那个瞅瞅,时不时还点评一番,那样子像极了一条咸鱼在参观厨房和砧板。 “连拷问的座椅都做出来了,你们是真的很会玩。” 她感慨着坐到了那张带着镣铐的椅子上,随便摆弄了两下扶手上的镣铐。伴随着“喀嚓”一声金属音,铐子严丝合缝地贴着手腕锁上了。 “......” 刚推开房门的陆炳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现在这个场面:这年头还有人主动自己铐自己的吗? 他转头看向顾淮青,淮青无辜地耸耸肩膀表示“一切与我无关”。 叹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二口气,陆柄搬了张板凳坐到了莫菲的面前。莫菲这会也缩在椅子里很老实地看着他,三人杵在密室里没一个人开腔,陆炳觉得现在自己连好好问话的心情都没了。 “你老盯着我看干嘛?” 莫菲被他瞪得有些心里发慌。 “淮青,出去逛一会。” “是!” 顾淮青答应一声,转瞬间闪得无影无踪。莫菲把注意力转向了陆炳,现在房间里只剩他俩了。 “既然你认得我,我就不用再报家门了。”陆炳拉来板凳坐下,看了看陷在囚椅里的莫菲——还是那一副傻愣愣的表情,无知者无畏。他有心先吓吓她,便伸手去够椅子扶手旁的铁环。 陆炳轻轻转动机关铁盘,椅子上的铁拷猛地收紧了一截,让莫菲疼得叫出了声。 “干嘛啊!哪有像你们这样乱来的,快给我松开不然我要投诉了啊!” 听她疼得声音都走了调,陆炳立即将铁环往回拧了半圈替她松开手铐。莫菲赶紧缩回手,一边心疼地揉着手腕一边怒视陆炳。此刻陆大人居然很有一种被冤枉的感觉:是哪个闲得慌的家伙把这铁拷弄得如此灵敏,自己稍拧了一下它就给箍紧了。 陆炳本无意对她动刑,这番失手弄得他尴尬万分,幸好姑娘的手腕上只留了一圈红印而没有蹭破皮。 “真是的,你们这帮人入戏入得太深了,下手轻点啊!” “我……罢了。” 对方莫名其妙的回答听得陆炳直皱眉:投诉?投诉又是什么东西?莫菲身上那种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质让陆炳困惑之余不禁生出了浓厚的好奇心。 她似乎对我有所误会? 想到这里,陆炳的语气突然变得缓和,“先前听你所言你似乎认得我,可我着实想不起来你我究竟在哪见过。” “我对你也不是很熟啊,只是在书里偶尔翻到过,对陆炳这名字有点印象而已。”莫菲一边回答一边摇头,“毕竟我学的不是历史专业,陆炳的生平我也就知道个大概。” “愿闻其详。” 尽管心中大感惊讶,陆炳的脸上依然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神情。 “你让我想想,别催。”莫菲揉了揉太阳穴,看来今天这npc是非要跟自己过不去了,“我记得陆炳是嘉靖年间的人,好像上了明史里的奸臣传?不过历史上对这个人褒贬不一,应该还是做过几件好事的。” “奸臣?” 陆大人多年的修养让他忍住了没翻白眼:自己还活着怎么就上史书了,上的还是奸臣传? “大概是奸臣传,总之这人挺复杂的。对了,他还有个很有名的朋友叫沈炼,史书上说他是个正人君子,但死得早,他的死对陆炳影响很大。” “原来你不仅认得陆炳,连沈炼的名字也听过。” 莫菲的几句话让陆炳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他抑住心中冲动,故作平静地评价道,“此人和陆炳确实有几分交情,可惜他性情刚直,同人交往时往往一言不合就与对方争执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说得好像你认识他似的。”莫菲气极反笑,这个npc演陆炳演得倒是投入,“我记得他是因为得罪人而死的,得罪的是谁来着……我真记不清了。” “记不清便记不清罢,不必太为难自己。” 陆炳沉吟片刻,又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莫菲。这女人满口胡言乱语,可观其神色,她似乎很相信自己做出的那番预言。特意从松县找来的这个女人,果真有些不寻常之处。 他握了握拳,迅速下了决断。 “既然你与沈炼相熟,我便带你去见他,兴许见到他后你能想起更多东西。”他朝莫菲露一抹虚伪的笑容,“地牢里乌烟瘴气不宜久待,你且随我来。” 话音刚落,陆炳转身走向房门,没给莫菲留下任何思考的时间。 “你这个人怎么说走就走,哎等我一下啊。” 莫菲生怕他就这么把自己扔在这里不管了,连忙跳下椅子追着他往门外跑去。两人一前一后踏出房门,正赶上南镇抚司里交班的时辰。莫菲边走边张望,发觉这家密室逃脱店除了场景布置得异常真实,雇佣的员工数量也远超她的想象。有些穿官服的一看就知道是官府人士,但更多的是穿着常服平民打扮的群众演员。 他们交谈时声音压得很低,一见到莫菲朝他们走来便停止了谈话,恭敬地为她让出路来。 “咳,不用这么客气吧,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莫菲有点尴尬,这家店的服务态度有时候冷淡无礼有时候热情过度,完全不安套路出牌,而且他们的眼神都怪怪的…… 她被围观的人盯得老大不自在,只好也冲他们笑了笑,孰料这个举动瞬间点燃了观众们的热情,有些人捂着嘴开始交头接耳,目光不时在她与陆炳之间游离。 不对劲。 这些人好像是在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我啊!? 莫菲的脑袋里充满问号,她快步凑近陆炳,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问道:“你们家的人怎么都这样盯着我看,弄得我好不适应啊。” “……” 陆大人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被屋内响起的议论声和窃笑声包围了,众人投向他俩的目光里饱含着炽烈的八卦意味。陆炳不愿当众与人拉扯纠缠,便不作声地加快了脚步。 “怎么走这么快,等等我啊。” 唯一没搞清楚状况的莫菲也不得不跟着小跑了起来,陆炳心中无限纳闷:平时囚犯对自己避之不及,今天怎么遇到个主动来套近乎的?他走的越快,莫菲追得越紧,乍看竟像是她在押解陆炳一般。 “这个阿姊确实非同凡响,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啊。”顾淮青混在人群里一边看着热闹,一边发出由衷的感叹。 南镇抚司这间监牢毕竟面积有限,莫菲糊里糊涂追着陆炳不觉已走到了正大门前。那扇古旧的木门看样子平平无奇,只要再往前几步就能如愿离开这家莫名诡异的密室逃脱主题店。 莫菲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踏上了这段跨越六百年的奇妙旅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执刑杖校场显身手 阅案卷书海觅真相 虽然在牢里只待了几小时,但莫菲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站在室外好好呼吸新鲜空气了。阳光斜照在她身上,投落一片阴影,曲曲折折地盘在石阶上。 莫菲眯起双眼,花了几秒钟适应光线的明暗变化。 眼中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可辨,青灰色的砖墙环着她身处的这片庭院,让她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视线,几座古色古香的气派建筑藏身于墙后,以其覆满青苔的屋顶勾勒出天空的轮廓。这里的云朵未经混凝土高楼切割,连绵成峦自由地飘在蓝天下,又近得仿佛伸手即可触及。 好开阔——这是莫菲看到这幕景象后作出的第一反应。她随即意识到,只有在郊区才能看到如此澄净宽阔的天空,城市的天际线被高层建筑啃得参差不齐,留不住这般原生态的风光。 莫菲放慢脚步四处张望,但视线所及之处仍看不到任何城市设施。远方可见的最高建筑物皆是砖石塔楼,电线杆、路灯柱这些原本随处可见的东西全都消失了。如此广阔的建筑群已经远远超出整人节目的范畴。她居住的城市里没有这种规模的旅游景点,更不可能有人花如此大的手笔专门来开她的玩笑。 最让她在意的还是周围其他人的神态,他们从不会因为好奇而盯着她看,偶尔有人往她的方向瞥一眼也会马上移开视线,而当他们在面对陆炳时这种冷漠又迅速转为恭敬,仿佛他确实是此地的主人。 莫菲竭力让自己表现得从容,但她对自己的处境越来越不确定了,“陆炳,我们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明知故问。”陆炳皱着眉头回答道,“此地乃锦衣卫驻所,南镇抚司衙门,岂有他哉?” “锦衣卫,你是说明朝那个那个锦衣卫?”莫菲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就算是整人节目也该有个限度,你当我是傻子吗?” 她又急又怒地靠近陆炳,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藏着摄像头或麦克风,但陆炳对她的质疑无动于衷,继续朝院门走去。于是这对异乎寻常的组合惹来了一大片好奇人士的围观。 “陆大人今儿是怎么了?” “不知道哇,看来好像在跟囚犯......竞走?” 由于近期南镇抚司闲来无事,一点小新闻很快就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南镇抚司的地下囚室安静得让人窒息,但来到室外就会发现这地方其实吵闹得很。陆炳不作声地领着莫菲继续前行,眼看就要到锦衣卫的校场了。响亮的呼号声此起彼伏,让莫菲愈发觉得诡异。 两个卫士肃立在通往校场的道旁静迎长官的到来,这两尊都是体格魁梧的冷面汉,致意时声音既不刺耳也不飘忽,执勤时目不斜视,手不离腰上的佩刀。 提心吊胆的莫菲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们身穿的制服比通常古装戏里的华丽得多,裁剪得当的布料衬得本就精悍的肌肉更加惹眼。颔首、推门、撤步让道,这两个卫兵举手投足仿若彼此的镜像般,浸透着从自律和苦修中诞生的美感。 莫菲渐渐放弃了呼救的念头,瞪大了眼睛观察这座南镇抚司里的人和物,她所见到的场景都太脱离现实,让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地身处明朝。 “不过是些破墙旧瓦,有甚可瞧的?你还是多留心着脚下免得给绊个跟头。” 仿佛应和着陆炳的话一般,突然有只黑猫从角落里窜出来,三两下爬上墙头,高傲地弓起脊背伸个懒腰,随后蜷起身子开始打盹。在京城里南镇抚司衙门并不算是多么豪华的地方,里头不乏年久失修的破建筑,但对于莫菲来说这些景象都显得壮观又新鲜,让她都不知道该往哪看才好。 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看在陆炳眼中倒觉得相当有趣,便出言提醒了一句,以免她光顾看景不顾看路。 “不用你管!” 莫菲被他一句话就激起了叛逆心,这位囚犯兼游客不服气地赶上了陆炳,先他两步踏进校场。此刻,飞扬的尘土恰好散去,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楚起来。 “嗯,姑娘怎地怔在这不走了。”陆炳走到他身旁,眺望着前方人群。 “不对,等等,你们家这阵仗是不是有点......” “有点?” 莫菲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看着陆炳。 “有点忒凶残了吧!” 两人前方的校场上,成队的侍卫手执漆黑木棍,脚踩革靴,齐声高呼战号,光是这声势就吓得莫菲不敢再胡乱往里闯。陆炳轻轻地抬起右手,百余号人一声怒吼,收起木杖站成方阵,整片校场霎时沉默如磐石。 “你只管往前走,不必顾虑他们。”陆炳恶作剧般地怂恿着莫菲快点往前走,“这些人不会伤你分毫。” “哼你你你这个人不要陷害我啊!” 陆炳不再废话,做了手势请她快走。 “大人您先请,没病走两步、走两步。”陆炳没走,她也不敢动 陆大人心中暗想:这下倒学会讲礼貌了。 她畏畏缩缩地跟在陆炳身后,面前的人墙自行为他们让出了通路。居后的卫士们同时退了一步,通道两侧的卫士旋踵侧身相对而立,依次向经过的两人行礼致敬。一旦他们继续向前走,先前的队列立即恢复了原本阵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挑不出分毫瑕疵。 锦衣卫,天子仪仗,诚哉斯言。 莫菲仍然无法相信自己现在真地来到了明朝,但周围的古代建筑和刚刚目睹的卫兵队列迫使她面对现实:现在自己被困在一个毫无道理可讲的地方,而陆炳显然眼下自己必须巴结的对象,明朝未来几十年里最粗的大腿…… “大腿啊——”她小心翼翼来了一句。 “嗯!?” “行行行,陆大人,陆大人。” 莫菲马上认怂,锦衣卫们的啸吼声犹在耳畔,刚才她已经在心里把大到刑法小到地方治安管理条例里的内容琢磨了个遍,好像都拿这帮人没办法。 我是在做梦吗? 她悄悄掐了一把大腿,疼。 莫菲自问是个头脑好使的人,眼下却止不住地怀疑自己到底身处何方。全然陌生的环境,自称是明朝官僚的陌生人,凶悍又训练有素的锦衣卫,更别提来时那件阴暗潮湿挂满刑具的囚室。难道我真是穿越了!? 越想越是心惊,先前的种种情境逐一浮现在眼前,莫菲痛苦地发现只有“穿越”这个荒唐的词最匹配她现在的情况。 木质门轴转出吱声轻响,打断了莫菲的遐想。不知不觉间她已被陆炳带到了驻所僻静处的小院子,这里比先前清净不少,院子里长桌排得比人多,桌板上的书卷一摞一摞码放规整,前面各摆了一块写着字的小木签。 “我们到了。” 陆炳踱到木桌旁,换了个比较随意的站姿靠着桌子浏览那些木签上的字样。 “把你不远千里请来,不为别的,就为让你看看这几份册子。”他指指木桌,示意莫菲看那些档案。 “看什么看,我又不懂......” 莫菲咬了咬嘴唇,也跟着他凑近了瞧那些堆在桌上的书与木签。 “是,这本吗?”她顺着陆炳手指的方向看,账簿封面上标记着松县的字样和抄录的年份,陆炳点了点头。 “看什么呢,这些跟我又没有关系。” “你本是松县出身,而这份案卷正是你家乡的户籍记录。你且仔细读一遍,看能从中认出几个人来。” 莫菲不敢违逆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在纸堆间慢慢翻阅。 “上面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啊。” 听她答得如此快,陆炳只是摇摇头,命她再认真看一遍。 “这个人……”翻了足有二十分钟,她才不太确定地指着其中一页上的某个名字,“按理说应该是我吧?” 陆炳揣着手悠然看着下属们在院子里忙活,一副“你继续说我在听”的架势。 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莫菲忍住了无数句脏话,开始仔细给陆炳解释。 “这些册子应该就是明,哦不,松县的人口档案吧?这个松县有五千多人,姓莫的人家才五户,两户人家有女儿,其中一户的按出生年份推算现在该是三十五岁,肯定不是我嘛,那只有剩下那个年轻的像样一点了。” “接着说。” 陆大人眼都没眨一下。 “这家人很奇怪,档案里说男主人莫双一娶了同村人的女儿,但我去翻记录时那一年根本没有哪户人家嫁女儿,而且同年他们县出嫁的女人里和这个母亲条件相近的,个个年龄都有四五十岁,怎么看都不对劲。” “除此之外,你可有在其中发现任何熟人?” “一个都没有。” 听到这里陆炳点了点头,开口说道:“你是松县莫氏之女,与你母亲一样都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人。但按这黄册抄本来看,你母亲出身不明,出嫁的年份存疑,而这县里也无人认得你们。” 陆炳围着桌子走了半圈,轻拍两下面前的资料。 “这本册子经我们司里的师爷摘抄校对过一遍,所以一眼便可看出其中许多矛盾之处。仅仅松州一个县的户籍册里造的假已如此之多,我抓了你们,咳——” 说到这儿陆大人突然觉得有点不妥。 “我请你们来正是为了搜集人证查清此事,可惜你却对松县之事一无所知。” 陆炳的声音逐渐放低,他的视线已经从眼前人的身上飘向了远方。莫菲的心跳蹦出了一个新高度,怎么办!还真是乱入新世界了啊?我一个人落到这地方怎么办啊怎么办...... 不对。 她的脑子很快转过来了,这个疑似陆炳的人又在使诈!先前自己失言,说了一大通关于陆炳和沈炼未来命运的问题,若他真是历史上的那个陆炳肯定会对自己大感兴趣,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摆出一副随时要抛弃自己的样子。 没错,我还有利用价值!如果这里真的是古代,就算我的历史学得再差,那一点点信息在这里也能成为珍贵的情报! 想到这里,莫菲意识到抱大腿的关键时刻到了,她冒着星星眼望向陆炳。 “大腿......哦不,大人,咱商量个事呗?” “你说。” “查账这事,我在行啊!我当年学会计也是一个证一个证考过来的,我跟你说通宵加班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帮你把这些档案过一遍嘛!” 陆大人陷入了迷惑,怎么今天还来个新惊喜? 他本想待她陷入慌乱后伺机多问些有关自己与沈炼的事,但这个村姑只是慌了片刻就缓过劲来,看这样子恐怕是笃定自己不会轻易抛弃她了? 想到这里,陆炳表情未变,眼神中却逐渐浮现出笑意。 莫菲无比诚恳地凑到陆炳面前,虽说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就穿越到了明朝,能不能在这成功抱上大腿混下去可全看这场即兴面试的成果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莫姑娘初访衙门院 沈书生引路游京城 这个女人身上是否还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陆炳心中怀疑与好奇各占一半,即便莫菲不毛遂自荐,他也会找个理由将她留住。现在她主动要求留下,他自然乐于顺水推舟。莫菲所作的预言提及了他与沈炼今后的命运,光凭这点就足以引起陆大人的关注,但他还是假装思考片刻后才应允了莫菲的请求。 “太棒了!”莫菲在心里暗暗欢呼:能在陆炳发迹前早早买入这支潜力股,今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庭院里除了他们两人,还有几个侍从围着长桌埋头整理档案。这些人一见陆炳到场便立刻搁下手头活计,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长官吩咐。陆炳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各自归位,他们又安静迅速地回到了岗位上。 “你的手下们好有规矩啊。”莫菲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句。 “锦衣卫里法度森严,这些乃理所当然之事,说到规矩——” 话音未落,不知从哪忽地飞出一支羽箭,远远地射中了院子另一角的树干。箭头和一部分箭杆深深没入树中,留下半截箭尾在空气中危险地颤动着。 “法,法度确实蛮森严的。”莫菲忍不住吐了句槽。 “……” 陆炳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乱放箭的罪魁祸首,那人穿了身灰布衫,袖子高高地挽起,露出一对结实强壮的小臂。他左手握弓,右手提着箭壶,缓缓朝他们走来。 这汉子的造型颇让莫菲觉得好玩:和陆炳同行以来见到的人要么是穿着过分整洁的制服,要么是朴实的便装,都不像眼前这人那样是一副武夫造型。陆炳不满地哼了一声,也朝着那人迎上去。 “哈哈,实在对不住,我见你府上武备齐全,一时技痒便忍不住扯张弓来试试手。” “试手”就可以在院子里乱放箭吗!陆炳对这种强盗逻辑简直无话可说,他用手指指弓说:“还不先把弦下了?” 武夫口中连称“失礼”,他把那弓挂在臂膀上,拱手朝陆炳和莫菲各行了个礼。 莫菲受宠若惊,穿越后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对她这么客气。她注视着武夫将弓弰抵在右胫前,两手一扶一推,轻巧地将弦从弓上卸下。单从这张弓的尺寸来看,使弓者必是身强体壮之人。这人在同陆炳说话时态度不卑不亢,恐怕也是个有来头的角色。 ……不过你们聊天归聊天,为什么要时不时看我一眼?搞得我好像菜市场摊子上的五花肉一样! 很有危机感的莫菲自觉代入到五花肉的立场,退到一旁安安静静地看两人交谈,隐约听到两句“居然完好无缺地带出来了?”“真难得”这样的点评,五花肉的心里愈发忐忑。 幸好他们没有聊个不停的意思,几分钟后两人结束了谈话,陆炳拍着武夫的肩膀对莫菲笑道:“可巧今天沈兄在我衙门里做客,正好让你给遇上了。须知此君行踪飘忽不定,平日里我想见他一面都难。” “沈兄?” 莫菲觉得自己的大脑短暂地停止了转动 “不会吧……”她不敢置信地惊叫道,“难道你就是沈炼!?” “不错,在下正是沈炼。”他轻捻着胡须,点点头肯定了莫菲的猜测。 她惊慌地望向陆炳,后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莫菲转瞬间醒悟过来:沈炼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是陆炳有意让她和沈炼见面。尽管她打定主意不再轻易透露任何跟自己身份有关的线索,但刚才这一照面她已经暴露了自己并不认识沈炼的事实。 不是自己不谨慎,都怪陆炳太狡诈!莫菲无奈地接受了现实,老老实实向沈炼问好。 看多了古装剧,在莫菲心目中古代的读书人总有个束发戴冠白衣佩玉的刻板印象,仿佛书生就该有书生气。沈炼的出现让她觉得自己的想象有点破灭:这位沈公子光是握着弓站在那就有着强烈的存在感。他生得一副狭长面孔,与人对视时双目有神地瞪着对方,让人不免心生敬畏之意。此君声如洪钟,身形高大强健,颇有武人之风。 沈炼的形象远远超出莫菲预料,不过这位壮汉在问候她时有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言行举止也尽显友善谦逊。莫菲逐渐开始觉得历史上的沈炼可能就是这样的,带点游侠习气才是他的本色。 “我已从陆大人口中听过莫姑娘的事迹了,从蜀地带回来的人共计二十个,最后仅你一人安然无恙从地牢里脱身,实属不易。” 沈炼看来没开玩笑,这么说和我跟一批来的其他人都……莫菲忍不住回头狠狠地剜了陆炳一眼,陆大人则用一副万事理所当然的表情望着天空数云朵。 “当初我把莫姑娘请来只为了让她替我做个人证,指证这黄册簿里有哪些漏记错记之处。这几日她还须暂住在衙门里,有些生活琐事我无暇顾及,可否劳沈兄你多担待些?” “呵。”沈炼冷笑一声,摆出一副你说什么我都不信的架势。 莫菲依稀记得历史上的陆炳和沈炼虽然是朋友,但两人在许多方面观念不合,今日一见方知书里所言不虚。 沈炼是个得理不让人的主,逮着机会又对陆炳的恶吏行径好好批判了一番。两人争执许久,最后还是沈炼先停下了话头。他看了看身穿囚服的莫菲,又低头思忖片刻,态度看上去稍有软化。 “我本无意掺和你的破事,但你这次难得良心发现没有赶尽杀绝,我便答应你吧。”沈炼长叹道,“让她在这院里住上几天,有我看着总比关在你那阴森森的牢里强。” 他转向莫菲问道:“莫姑娘,我听陆大人说你是念过书识得字的,此话当真?” 莫菲拼命点头。 “如此甚好,你先来帮我整理那些册子,梳理条目。” “没问题!”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只要陆大人允许就好!” 两人同时看向陆炳。 “准了。”陆炳敷衍地应了一句,心思早转向别处去了。在他看来既然这件事交给了沈炼就算安排妥当,眼下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等着他这个指挥使去劳心。 “那我俩先告辞了,莫姑娘这边请——” 行动主义者沈炼立刻进入了保护者的角色,带上莫菲就要往外走。 “慢着,你们要上哪去?” “当然是先送莫姑娘去洗漱,再带她去置办些日常起居用的东西。我们不能太禽兽,得把人当个人看。” “......” 陆大人教养好,陆大人不说脏话。 一离开陆炳的视线范围,莫菲感到背后的压力瞬间减轻了,老有个特务头子直挺挺地站在身边难免让人提心吊胆。莫菲仰着头深呼吸一口未经汽车尾气污染的新鲜空气,这才想起她还没好好向沈炼道谢。 “我初到此地还不懂规矩,接下来几天还得劳烦沈先生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我只是帮陆大人照看你几天,你仍是南镇抚司的座上宾,一切去留全由陆大人定夺。” “沈先生说话好委婉,什么座上宾,不是犯人么?” “你心里清楚便好。”沈炼点点头,朝她左手腕的伤痕上多看了一眼,“我不知陆大人为何特意将你留下,但留在此地总比被关到别处强。” 说到这里沈炼便不愿再多作解释,只给莫菲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悬念:除了锦衣卫,还有“别处”的什么人对自己感兴趣? 莫菲已经打定主意先跟着陆炳沈炼多混一阵子,再慢慢寻找逃脱的机会。沈炼给她指了处空置的小屋子,里头已经事先放好了水盆和一套衣服。她总算摆脱了原来那身有异味的囚服,换上一身干净衣裙。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呢?” 确定了自己暂时没受到人身威胁后,莫菲开始带着探险的眼光到处察看自己身处的这片新世界。沈炼依然陪在她身边,走起路来气势十足的他活像是陆炳给莫菲请的保镖。 “带你到处走一走,看看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咦?” 沈炼语气里意外地带着厌恶的情绪。 他领着莫菲径直穿过这座锦衣卫衙门,莫菲发现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应该是陆炳带她来小院时绕了原路。 “方才观你言行,你似乎对锦衣卫还不了解,并不清楚自己在与什么人打交道。”他带头走到一处简陋的院墙前,刚推开木板门就有三个卫士手提木桶从他们身后超过,径直跑进了院子里。 没人顾得上多看沈炼和莫菲一眼。 “锦衣卫的名头在京城里无人不知,极少有人能像你这样,被锦衣卫抓了还镇定自若。”沈炼话音未落,院墙后就传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莫菲畏缩了一下,她小心地探出头朝门里张望,看到一个年轻人被人以黑色长棍叉在地上,另有人站在他身后举杖欲打。他的大腿处裤子与皮肤皆裂,鲜血不住地往地上滴答。刚刚锦衣卫们搬来的沙捅就是用来清理场地的。 “你的那些同乡便是这么被活活打死的。”沈炼丝毫不为自己的朋友避讳,“他们落在南镇抚司手里,熬不过去便是一死,这还算痛快的。若是被专司刑罚的北镇抚司拿去,那才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姑娘,现在你知道自己落在什么地方了么?” 莫菲强自遏制住胃里的不适感,看着那些壮汉搬起木桶均匀地向地面泼洒细砂。犯人们的血液渗进沙土里,很快被黄沙吸吮得干干净净。 “你能好好地站在这多半是因为陆文明有求于你。”沈炼伸手掩上木门,没让莫菲继续观看那些残酷的景象,“你若想活命,就得满足他。” “我就是个普通人,对陆炳来说有什么用啊?” 莫菲的心情骤然跌到谷底,思来想去,她只有那点半吊子的历史知识领先于这个时代,除此之外她毫无价值。 沈炼是个厚道人,只让她远远地眺望了一眼锦衣卫的阴暗面便马上将她带离现场。莫菲现在的样子异常无助,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我见你什么行李都没带,先带你去街市买些东西来,衣服、头梳,还有饰品就……免了吧?” 最后一句是用询问的口吻说的,莫菲拿不准他是否在开玩笑。沈炼已经把刚才的不忿藏回心底,淡定地和她说着家常废话。明朝人的心理素质的确过硬,陆大人是妖怪,他的朋友也是妖怪。 莫菲自暴自弃地跟在沈炼背后,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些和京城生活有关的事。听着听着,她猛然想到——这可是沈炼本人,是历史上已经逝去的人啊!当初在书上看到沈炼结局的时候她还为他唏嘘了一下,如今他竟活生生地陪在身边。 自己如果继续在这个明朝生活下去,还会遇到多少稀奇古怪的事? “沈先生,现在我们这是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走出衙门大门已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南镇抚司的肃杀气息逐渐淡去,代之以越来越喧哗的人声。滚滚人潮载着那个时代的商品缓慢地涌动着,不时能闻到汗味、脂粉气、牲畜特有的气息和街边小摊散发的淡淡吃食味道,叫卖声不绝于耳,叫骂声也响彻云霄。数百年前的商市如画卷般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第一次来是吧?”看着她出神的模样沈炼不禁莞尔。 “嗯,这都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大铁棍子胡同,姑娘您先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家人 街市旁来来去去的行人看迷了莫菲的眼,这一路上她四处张望着想找间成衣铺子开开眼界。沈炼心细,很快察觉了她的小念头,他伸出手在莫菲面前晃了晃,让她把注意力收回来。 “可别到处瞧了,这条街上没你想逛的那些铺子,能给你添点生活必需品就差不多了。” 莫菲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但心底仍然痒痒的,难得来到古代怎么能错过那些漂亮的明代衣裙? “倘若有机会,你去缠着陆大人要他带去京城最热闹的街市里逛一逛,想必会收获颇丰。” “得了吧,我可没那么大的胆量——话说陆炳这样的人也会亲自逛街购物?” “谁说不是呢。” 不行了,莫菲已经开始脑补陆炳身后跟着二三十个保镖出门,摊贩们一见他来马上集体跪地磕头如捣蒜的画面。与其说是逛街,不如说是土匪过境更加贴切。 “像那些女孩子用的东西。”莫菲说着拿起一朵纸花细细欣赏着,花瓣的外延染上一圈淡朱色,中心还点上了蕊,“难道他也知道该去哪儿买?” 沈炼这会正全身心投入地和小贩们讨价还价,对于莫菲的疑问他只匆忙点点头表示肯定。莫菲放下纸花又拣了枚做工朴实的簪子,脑补自己挽起发髻戴发簪的造型,可惜现在身上没带镜子,看不到现在自己的模样。 光是和沈炼一起购物就蛮有意思的,这位仁兄完全不摆读书人的架子,和其他市井小民一样非常自然地游进茫茫人海,对摊子上的货物各种挑拣。 两人随走随买,怀里抱着的东西也渐渐多了起来。当沈炼与摊贩打交道时莫菲就认真地站在旁边听他们用明代的京话交谈。明朝官话与现代汉语发音有颇多相似之处,莫菲连听带猜地也能大致弄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有时她还试着模仿沈炼的口音讲上几句。 “铁棍胡同这边的街市是常开的,买东西很方便,你若要京城久住的话,自己一个人也可来随便逛着看看。” “这地方居然叫大铁棍子胡同啊!?” 莫菲无力吐槽这简单粗暴的地名:如此恶俗的名字,怕不是某个和自己一样倒霉的穿越者故意留下的? “这名字已算是委婉了,还有更粗鲁的地名我不好意思说。” “什么,还有更没下限的地名吗?快说快说!” 莫菲怀着强烈的求知精神继续追问,毕竟京城里的每件东西对她来说都很新鲜。 “莫姑娘你别扯我袖子,让别人看见了不妥……” 沈炼的迟疑只会激得莫菲更加好奇,架不住她再三逼问,沈先生终于松口了。 “其实这儿的地名都挺不讲究,街市这一头是大铁棍子胡同,而那一头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衙门。锦衣卫是个大杂烩,管的事务极多。” “嗯嗯嗯,你继续说。” 沈炼无奈地解释道:“锦衣卫所辖的人并不全都负责查案缉凶,他们既充当御前仪仗,也为皇家驯养野兽,还有些人专管宫里奶娘的生活起居。” “所以他们的辖区叫什么名字呐?” “叫,奶……什么府……” 沈炼最终还是没好意思把完整的地名说出口,他移开视线想把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糊弄过去,却无意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莫姑娘,你且随我来。” 他轻声指示莫菲和他一起转身背朝大街往回走。 莫菲连忙抱紧了怀里的杂货跟在沈炼身后。两人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避开人群走向胡同出口。 眼看要走出胡同了,沈炼又说了一句,“停步,左转。”莫菲连观察四周环境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沈炼带着钻进了一条小巷。 他们在民居宅院间穿行着,沈炼心中像藏着幅地图般顺畅地在前头带路,显然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长着草叶和苔藓的屋檐遮住了两人头上的天空,换成莫菲可能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 “咦,怎么这边也有?” 沈炼自言自语着,恰好此刻街对面有个男人冲他们挥了挥手,沈炼不理会他,当即调转方向走了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窄道。小路那头不知又从哪蹿出两个汉子,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后又缩回阴影中。 “沈先生你走得慢一点,我都快跟不上了。” 走得气喘吁吁的莫菲忍不住抓住了沈炼的胳膊让他等等自己。沈炼回头看着她这个累赘,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一路躲避的人原来是个小女孩。只见那女孩儿笑意盈盈地站在小路尽头等着他俩,有三个女人与她作伴,看上去年纪都已不小。 “怎么了沈先生,这是上门要债的么?看着也不像,莫不是女朋友吵架闹矛盾喊人来打你?”莫菲做了个相当缺德的猜测。 沈炼苦笑着摇摇头,主动朝对方走了过去。莫菲也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跟在后边,待她走到那女孩跟前,她才看清了女孩那张瓷娃娃般的精致面孔。这姑娘生得着实讨人喜欢,一双眼睛满含笑意,小脸肉嘟嘟地十分可爱。 “陆小姐,久疏问候了。”沈炼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礼数郑重地有点过了头。 小姑娘约摸十三四岁,亲亲热热道了声沈大哥好久不见,又与沈炼寒暄了一阵。 等等,陆小姐......? 莫菲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嗯。”沈炼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没错,这位正是陆家的小女儿。” 莫菲心中猛地一个霹雳,陆炳原来真人不露相,没想到他这浓眉大眼的家伙连女儿都这么大了! 她咽了咽口水,不知道古代人初次跟晚辈见面有什么礼节,抱拳太浮夸,摸摸头又太轻浮,想来想去她只木讷地说了句“陆小姐午安”。 陆小姐在同人说话时总是笑嘻嘻地,她的笑容也让莫菲渐渐地不再那么拘谨。怪不得沈炼说陆炳也懂女儿家打扮的事情,估计是长期伺候女儿练出来的。 莫菲很想和这个小姑娘多聊几句。她自从来到明朝后遇到的尽是些武夫,连沈炼这个读书人看上去也十分能打,这回终于碰见一个年轻女孩,莫菲心里真是说不出地欣慰。 可惜她明朝普通话水平不过关,只能少说多听,免得给陆大小姐徒增困扰。 “姐姐叫我铃儿吧,哥哥和其他人都是这么叫我的。”陆小姐欢快地说道。 陆玲的声音当真如银铃般清脆,但是听在莫菲耳中却让她脑袋里的问号又大了一圈:嗯?她还有个哥哥?陆大人你年纪轻轻的原来真人不露相啊! 沈炼抱着胳膊站在边上看陆玲对着她的新朋友叽叽喳喳地说话,心想今天这趟出门至此就该结束了,碰到陆大小姐这般缠人的主儿,只能打道回府找陆大人把她领走。 一路上莫菲觉得自己的排场真是大,先前买的东西全交给了陆家的佣人们让他们去搬,自己和铃儿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风风光光地走在大路正当中。看到官家小姐出行周围的人都很有眼色地让出了一条道让他们通过。 唯一让她觉得奇怪的是沿途仍有些陌生男人向他们投来冷冰冰的视线,仿佛是在监视。 …… 南镇抚司衙门的偏厅里,陆炳和手下们聚在桌边正议着事。 “这个季度的开支用度已经让纪师爷整理好了,你们看一看,有什么疑问先提出来。” “大人,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炳横了一眼,说话的这位兄台原来是南镇抚司第一莽夫,从北方冰天雪地里出身的祁慎言。陆炳惜才,在自己这基本全以江南人组成的小圈子里为他留了一席之地。 “但说无妨。” 祁慎言凸出的眉骨下两只大眼睛贼溜溜地盯着陆大人。 “您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回去睡觉啊?” 他的发言代表了全体下属的心情,所有人都顶着巨大的黑眼圈深情注视着陆大人。陆炳不慌不忙端起茶碗,掀开盖子先撇了两下茶沫儿——这套路得自他上司的真传——缓缓喝了口茶再顿了顿。 “都是年轻人,少睡一两个晚上不算什么。你们若真觉得倦了,就去执个勤、站站岗,我批准就是。” 众人一腔老血堵在喉咙口将喷未喷,陆大人气定神闲地端着茶碗欣赏大家的窘迫表情。 好在老天有眼,一物降一物,眼尖的祁慎言第一个看到了救星的到来。他伸出食指一敲桌板,所有同僚即刻会意。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齐刷刷站起来冲着大门排成两列,恭迎陆大小姐。 久违地见到兄长让陆铃有点开心,也就顾不上什么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规矩了。她背着手踮着脚,小步轻跳着走到了哥哥跟前。陆大人修炼多年的老流氓,唯有妹妹或父母在场的时候会偶然地表现得很有人性很善良。 下属们在心里把陆大小姐感谢了一万遍:今天算是得救了。铃儿凑到兄长身边耳语几句,众人猜测大意是要他别老呆在衙门里,以免忙得太厉害累坏了身子。 陆炳这块石头终于软化了一点点,对家里人的话他总是很听得进去。 一切都很完美,差就差在后面两人里先进门的是莫菲,进来见到陆大人后她无意间发挥了自己的作死天赋夸了一句—— “陆大人,没想到你家女儿都这么大了,你女儿好可爱啊。” 陆炳:??? 沈炼演得一副事不关己老实人的模样站在门边看热闹。陆大人端着茶碗的手没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铃儿悄悄躲到兄长身后,额头在哥哥的背上,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猎犬的呼唤 每回陆铃来南镇抚司,衙门上下的气氛都如临大敌。 偏厅里的众人赶着趟儿汇报完了事情就一个接一个悄悄开溜了,留下陆炳沈炼和两个姑娘家还在原地说话。陆炳默许他们早退不光是大发善心,也是为了让他们提前去收拾衙门里的烂摊子。 从一出生起陆铃就是被父兄宠着长大的,虽然陆大小姐性子温柔但毕竟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陆炳最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天天在锦衣卫里干的那些黑活,一听说铃儿到了衙门马上要人来个紧急大扫除。 “哥,走嘛走嘛,都好几天没回家了。”陆铃不住地催着兄长快点出发。 “我这里还有事情没完,你现在这儿坐会儿,我让下面人给你上点点心你先吃着?” 陆大人这时候的脾气格外好。 “我不,坐在这儿多无趣,那你忙着,我要去后院逛一会儿。” “......那你先喝完这杯茶再走。” 陆家兄妹一边在房间里说些家常话,沈炼便带着莫菲先出去了。一路上莫菲看着周围的景物怎么看怎么陌生,捅了捅沈炼的胳膊肘。 “沈先生,怎么回事呀这里一下子变得好干净。” 沈炼还是很不习惯现代人这种异性间近距离相处的方式。 “好奇怪么?铃儿来了,陆大人不想让她看到那些吓人的场面。” “原来这人还会体贴别人。” 正说话间两人听到一阵叫骂声,沈炼隔着矮墙探头一看原来是几个侍卫在围殴一个小厮。 “喂,小声着点打,陆大小姐要经过了。” 沈炼低喝了一声。 众人皆知沈炼是陆炳心腹,虽然他没有官职也还是很给他面子,落拳的力道缓了几分。 “你怎么就不劝人家住手啊?”莫菲看不下去了。 “莫姑娘有所不知,那个小厮是异邦贩象的商人,看样子是做事马虎没把大象给照顾好所以挨了打,这打挨得不亏。” “诶你们这儿还有大象?” 大明朝真是处处都有新发现,莫菲还是第一次知道官府里还养着大象。 “锦衣卫负有仪仗之责,驯象也是件要紧事。只是今天这象误牵到了南镇抚司,大概铃儿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这个消息就兴冲冲跑来看新鲜了。” “长见识了,原来锦衣卫管得这么宽。” “可不是,哦,陆大人他们来了。” 陆铃老远之外就朝他们挥手,眼看就要让她瞧见群殴现场了,陆大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大家最熟悉的凶恶表情。莫菲反应最快,往旁边挪了挪位置正好挡了一下陆铃的视线。 “陆大小姐好!” 背后一帮强盗模样的侍卫们抓紧时机迅速把手里的板砖棍棒都藏到背后,努力扭出笑脸齐声问好,那笑得比哭还难看。挨揍的那小厮刚好抬起头来,脑门儿立刻挨了一巴掌。大家全体在那嘿嘿嘿嘿傻笑表示大小姐我们在这很好跪求您快去别处吧。 场面实在过于搞笑,莫菲差点儿就憋不出要破功了。幸好铃儿没在这里久待,乖巧地给众人行了一礼就跟在哥哥背后走了。陆大人回头看了看莫菲,眼中颇有赞许之意。 “行了行了,别打了人都要被你们打扁了。” 看着陆家兄妹终于走远,莫菲又冲着那帮人劝他们赶忙住手。驯象的异邦少年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直喘气儿。几个侍卫眼见也打得差不多了,揉揉拳头把驯象人从泥地里拎了起来。那个少年皮肤黝黑,穿着件像是短马甲样式的衣服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腹。手臂上缀着莫菲从未见过的文字刺青,头绳散了,黑发凌乱地披在肩膀上。 少年仰起脖子遥冲着莫菲直愣愣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居然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毫不在意身上鲜血淋漓的伤痕。 押着他的那侍卫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少年吐了吐舌头,光着脚一瘸一拐跑开了。 “你们这儿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 “嗯,锦衣卫里是没几个好人。” 沈炼飞快地撇清了关系,现在的他还真不是锦衣卫的一员,站着说话不腰疼。 天色渐晚,稀疏树影慢慢爬上了墙头。这几天京城夜里的露水格外重,众人早早把黄册抄本收进房间里。值夜班的几人并着沈炼和莫菲一起接着熬。沈炼提着笔一卷卷地记下手抄本里有疑问之处,莫菲一时半会儿写不来毛笔字,就坐在旁边看着。 浩如烟海的墨字淹没了他们。从事发中心的松县起,每一户、一里、一甲的人家,明朝所有人名,所有的土地尽皆落在一叠叠纸上。眼前的这些还只是后湖档案里的冰山一角,莫菲深深被古代人这样的宏大工程感动了。 尽管其中一小情感是源于悲催上班族的本能。 她拿起其中的一本坐在板凳上,就着桌旁的灯火读了起来。现在就差几杯咖啡她就觉得自己已经穿越回公司继续加她的班了。同桌的纪师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俩黑眼圈让微胖的师爷看上去好像穿着褂子的熊猫一样。 “现在是几更天了,沈先生?” 问话的正是纪师爷,说话声音有气无力,身子也快坐不稳了可手还是牢牢地握着笔。 “才刚到傍晚,您怎么说。” “是吗......我还没吃早饭呢你让淮青给我捎点儿来。” 这对话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南镇抚司里的招牌场景就是一群熬夜熬空了身子的人东倒西歪地挂在椅子上,唯有写字的右手刷刷刷刷精神抖擞地忙个不停。莫菲暗自噫了一下,这劳动力剥削得也太凶残了,不知道什么叫八小时工作制吗! 废话,古代人谁知道这个。 “嗳,我以为你们锦衣卫的人天天都是拿着刀在外头抓人查案的,怎么到了你们这儿是成天做账啊?”她跟纪师爷不熟,小心翼翼地请教了一下前辈。 纪师爷看了她一眼道,“那主要是北镇抚司做的事。”莫菲似懂非懂点点头,她到现在方知锦衣卫还分南北两面。 另几个正在校对的老先生看上去有点不乐意让她呆这儿。一来是觉得不该让外人碰这些东西,再者是存心没把她这单薄的女孩子放在眼里。碍于沈炼在场他们没好意思说什么,但排斥的意思自然而然写在了脸上。 哼! 莫菲心里那叫一个不爽,不服输的她心里默算着账簿上的数目,手也跟着落笔不停。虽然字写得挫了点,他的工作效率可比古代人高了不少。在心底狠狠地问候了高中数学老师一番后她打起精神融入了这群明代社畜的队伍里。眼看过去了一个时辰有余,堆在她面前校对完毕的册子竟比其它人摞得都高。 另两个年长的账房先生好奇地凑到了她旁边看着她在那龙飞凤舞,一页页的户籍人口变动被她理得条目清晰。莫菲编好了一个个表格开始往里头填着数据,小村庄里的人口资料化成了数字被她梳理得条目清晰。随着成果的增加她开始留意观察起其中是否存在某些规律或者异常。 “怎么样,不要小看金融狗啊。”眼看其他人都赶不上她的进度,莫菲小小地得意了一番。窗外已经黑了下来,偶尔传出几声狗叫让这个陷入恍惚状态的人一抖激灵回过神来继续干活。 虽然莫菲是数学高材生,她对明朝的户籍制度仍然一问全不知。好说话的纪师爷在旁边教了她一些,莫菲一字一句用心记下,过人的好记性帮上了忙。眼前的工作愈发让她觉得大脑麻木,注意力越来越涣散,旁人闲聊的声音也渐渐飘进了她的耳朵。 “......陈大人看了怎么说?” “他就看了两眼,跟我打赌说这几个县的人肯定都特别长寿......” 跳动的火苗,不稳定的光源,让莫菲的眼睛很快陷入了疲劳。双手机械化地写下一个个人名和生卒年份。享年八十五、九十二、九十一、八十三...... 哦.....又是一个九十岁寿终的...... 嗯......难怪陈寅陈大人说了这几个县可能寿星很多 等等...... 古代人有这么长寿的吗?? 睡意骤然全无的莫菲一下子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突如其来的这一蹦吓了纪师爷一跳,沈炼也投来了疑问的目光。 “沈先生、纪师爷,这个时代......哦不,我是说,这年头的人都很长寿吗能活到八九十岁的那种!”她热切地看着屋子里的人。 大家哑了一会儿,其中一人还是回答了她的疑惑:明代人的人均寿命远没高到那地步。 呼吸一下,思考一下。 “所以啊!所以!”莫菲还是按捺不住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劲,捧起手里的稿纸抖了抖说道,“你们快把这些档案里的人尤其是户主们的生卒年份都列出来看看。” 沈炼心里想的是这姑娘是不是又开始发作了,纪师爷倒是从善如流地照着她的话做了起来。其他人也开始效仿,随着手头上的工作不断推进每个人的眉头都纠结地皱了起来。 仅仅以松州、潘州两地,人均寿命就变成了高得吓人的八十二岁。虽然莫菲只是察觉到了这一异常现象,但一时间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继续将手头的数据加以排序,很快找到了另一个规律——每隔一段周期黄册上的寿星们会在短期内密集地过世。老于案牍的纪师爷看明白了:这意味着在那些地区明朝的赋役黄册体系已经被造假的人篡改得面目全非了。 那些年龄动辄上八十、九十岁的寿星户主想必早已不在人世,而另有人顶替了他们身份成为户籍中的畸零户,或者名下仅有薄薄的几亩荒田,他们通过这些手法逃过了许多本应承担的赋役。 至于为什么假户口会在某些特定年份集体销户?纪师爷猜测是因为随着里长甲长人选的更迭,受贿舞弊的人换了一批,作弊的方法也各有不同。若以此为根据甚至能通过这些时间点大致推算出是在哪些人的任期上发生了多大规模的舞弊。 “这么一看整个村子里的人口记录都可能是假的啊。” 同样反应过来的还有沈炼,他所忧虑的是:若以此推之,不仅是莫菲一人的身份查无实据,更多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只活在黄册里的幽灵,现实中那些村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已经无法考证了。陈寅不亏是执掌锦衣卫多年的老人,他靠着经验就判断出这些账簿中暗藏的漏洞和作假的手法,才规劝陆炳别去蹚这浑水。 “呃......这个问题很严重吗?” 在场唯一不知道事态重大性的莫菲很纯洁地举手发问。另一个账房先生捋着胡子,带着半是钦佩半是担忧的表情注视着她。 “还好,有一点点儿严重,可能要弄死几个人了。” “哈!?” 屋子里的其他人一本正经地附和着,明代的社畜们加上二十一世纪的社畜齐聚在这座小屋子里面对满眼的幽灵账簿陷入了惆怅。 窗外的犬吠声又响了起来,这几声听在莫菲耳里似乎近了不少。还没顾得上接受其他老前辈的表扬,她就突然感觉有阵潮湿黏腻的气息从她的后脖子扑了过来。莫菲猛地一回头,发现背后的窗子是关死了的。 她狐疑地摸摸脖颈,刚才那阵风哪刮来的?怎么感觉怪怪的......好像有只狗趴在她身后喘气一样。 “是哪里养的狗?” 她又听见了阵阵吠声,仿佛有犬爪扒门的声音。那只狗的体型肯定很大,尖利的爪子在木板上刮出刺耳的噪声。随着道道声响,莫菲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飘了起来。 是不是太累的缘故? 她茫然地看向沈炼,听到从自己嘴里问出的一句话。 “沈先生,这是谁家的狗......好吵啊。” 沈炼从纸堆里抬起头竖着耳朵静听了一会儿摇摇头,纪师爷补了一句—— “陆大人不喜欢脏乱,所以南镇抚司里没有人养狗。” ......那我现在听到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无人能闻的犬吠声此刻一阵接一阵不停地回荡在莫菲的耳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连皇上都罢工 穿越伤身体,这是莫菲来到明朝学会的第一件事。 莫菲瘫在一张竹躺椅里养神,她注意到周围人看着她的样子好像在参观动物园的珍禽异兽一样。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躺一会儿嘛。” 她做了个鬼脸:事都做完了还不让人休息一下。 以她今晚的小发现为起点,南镇抚司的人接二连三从睡梦中被叫醒。有些人几乎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被拽到了书桌前,手里给塞了一支秃笔,然后就这么刷刷刷地自动书写了起来。文件的数量从松县延伸到至整个四川布政司,成捆抄本直接堆到了天花板上。 “谁啊!这么缺德大半夜的整这么一个事出来!” 明朝的苦逼官员们排着队发着牢骚走进房间。 沈炼往砚台里加了点水,挽起袖子摆着个苦瓜脸看向毫无自觉的罪魁祸首:“莫姑娘,您真是个十年一遇的人才,我头一次见到刚来锦衣卫就这么能惹事的人。” “我寻思就算没我你们早晚也会发现这事,加班早晚都要加,长痛不如短痛吧。” “......” 向来能说会道的沈炼也陷入了沉默。 这场加班狂潮席卷了半个南镇抚司。深夜里四下俱暗,唯有锦衣卫们的驻所灯火通明。一间间屋子里抱怨声并着书卷的翻动声,通宵连绵不绝。其余差人从库房里搬出了席子铺盖以供那些体力不支的人短暂休息。莫菲见状也没好意思再偷懒,打起精神也跟着沈炼他们一起接着忙活起来。 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时间还没有传到陆大人的耳朵里去,他被陆铃拽着回家说什么都不让早走。眼看妹妹即将闹脾气了,陆炳心想来都来了就多陪他们一会儿,安下心来全家人聚在一起好好吃了吃顿饭。第二天陆炳起了个大早,换好官服赶回衙门,正碰上那群憔悴的苦力们眼巴巴地扒着椅背等着向他汇报。 陆炳乐了:“大家昨晚玩得很开心嘛,看样子生活内容挺丰富的。” 群众们敢怒不敢言:开心你大爷,谁没事半夜爬起来加班玩! 他开着玩笑从纪师爷手里接过账簿开始慢慢翻着看。愈看一页,陆大人脸上的笑容便略减一分,等翻到一多半的时候他已完全恢复了往日里那副严峻面孔。哗啦啦地快速过完最后几页,他一甩手把账簿扣在案几上,向众人道声“辛苦”,遣散昨晚通宵的各自回去休息去了。 只有沈炼和纪师爷还站在原地等着他表态。莫菲常年熬夜成精,在一群濒临昏迷的人里显得格外有精神。 她确实想开溜,奈何无家可归想跑路也没地方去。 “你们三人也不容易,之后还要委屈你们一下,等会宫里来了人我把情况顺带着报上去,你们在旁边看着有什么遗漏的给我提个醒。” 陆炳招招手让下人给他们端了茶来,不一会儿茶水送到了四人手中。莫菲一看里头还漂着姜片,兴许用来提神。 “我不吃姜啊,不吃姜。” 结果沈炼在那儿嫌弃上了,一看茶里泡了姜立马搁回了桌上。陆炳低着头不言语,自顾自吹着热气啜着茶。 “陆炳、文明兄、陆大人,你一年到头挣那么多黑心钱,可不可以慷慨一下舍我点正经的茶叶喝喝啊。” “那不成,你这人什么都好,就这个吃东西挑三拣四的毛病,得治。” 陆大人一脸“我这都是为你好”的表情理直气壮地予以反击,这两人私底下论无聊也是够无聊的,爱为这点小事相互挑刺。只是沈炼不像他那样厚脸皮,谴责了他几句也就罢了,毕竟今早还有件正事等着他们去做。 莫菲闷声喝茶不开腔,心里想着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宫里的人,什么人?总不能是皇帝吧? 莫姑娘平时下了班独自在家,电视看得多了给她造成一种皇帝跟食堂大爷一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错觉。所以当她真看到宫里来的贵人时顿时觉得心理落差有点大。 “王公公来了?有失远迎,怠慢、怠慢。” 陆炳毕恭毕敬地给来人道了声好,莫菲和沈炼两个布衣此时退到了旁边,她肚子里满是问号:大官见到太监要这么客气的吗? “陆大人您这见外了不是,我哪敢在您面前摆谱儿,您先请。” 两人推让一番后才落了座,莫菲一时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太监几眼,谁知道这人敏锐得很,转眼就看到了莫菲的僭越举动。他还以为莫菲只是陆炳府里的下人,一脸阴鸷的表情狠狠地瞪着她,吓得莫菲缩了回去。 陆炳看在眼里,权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仍旧不紧不慢地继续和这个公公客套。太监带着高高的黑帽子,穿着颜色惹眼的长袍,差点让莫菲以为这是个哪里来的富商财主。这人早年入宫后改名叫王高才,眼下服侍的正是司礼监的大太监。从他的脸上莫菲猜不出年龄,这人皮肤保养得好,脸颊上不生一分赘肉,言语间似笑非笑,天生就是副机警聪明的相貌。 “陆大人呐,咱今儿个来府上叨扰,跟您讨口水喝,顺道跟您打听打听除夕节的事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太监开口说话时声音朗朗,中气十足,让莫菲奇怪太监难道不该是说话娘娘腔的吗? “上月有外使进献的礼单,我还没急着呈上去,就等着先给各位公公过目呢。” “好,好,拿来我看。” 陆炳命纪师爷将事先预备好的清单交给太监看,王公公客气一句“劳驾”,接过来逐行逐字研究了起来。王高才做事非常仔细,几乎是看一行问一句,碰到一些饲养动物方面不懂的事情也追问到底,连喂食喂水这些小细节都一一过问。 莫菲心有感慨:原来从古代开始甲方就这么难应付了啊。 “毕竟是年关将近事情多,教陆大人费心了,单子上的事情写得清清楚楚,我回宫就呈给滕公公看,他老人家要是也满意那这事儿咱就算过关了。” “司礼监觉得合适那就再好不过。” 陆炳耐心地附和一句,见太监非常满意的样子,乘机又把黄册的事提了上来。 “啊——这个呀?” 太监手指蘸蘸唾沫拿过本子,浮皮潦草划了两页就不看了。 “陆大人您莫见怪,不是我不上心,只是这事儿呀我看得户部管。”王高才是宫里混事多年的主,接过册子一模就知道手里这本账表面上是纸,内里包的是块炭火,谁接谁烫手。 “您还甭嫌我多嘴,只怕是您把这个递到户部去,他们也不爱看。” 陆炳皮笑肉不笑地把话题带过。 “那便不提了,对了,还没告诉公公云南巡抚那里上个月来了消息,说寻觅白孔雀的事有消息了。” “白的?纯白的?” 太监一听又被吊起了兴致。 二人复谈了足有一刻钟时间,王高才称宫里等着回话不敢久留,道了辞便起身出门了。在角落里画了半天圈圈的莫菲终于能出来喘口气。 “什么人啊这么牛,不就是个太监么。” “太监也分品级的,你不知道他的来历不奇怪,他是掌印太监手底下的人,在外面谁见了都得让三分。” “掌印太监,干嘛的,管保险箱啊?” 要不怎么说莫菲历史学缺了一课,她以为掌印太监就是跟管仓库一样保管保管东西。陆炳有些无奈,这个姑娘要说糊涂不至于,看起来算数查账很在行,可生活常识方面就...... “嗯!你这个表情好像是在嫌我没文化啊?” 还挺敏感。 陆炳抹平了官服上的一道褶皱,让莫菲坐下来和她讲了一通明朝官场上的常识,莫菲如今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那个太监还这么当回事。陆大人刚科普完一阵,莫菲又抛出了新问题: “那我什么时候能看到皇帝啊?” “......你想得有点多。” 穿越者莫菲学到的第二课是:皇上很罕见,这个年代的皇上更罕见。莫菲一个不小心掉到了明朝的嘉靖时期,这时主政的皇帝朱厚熜同志沉迷修仙无法自拔,后年更是长期罢工,每天就是在神仙那里早请示晚汇报,神龙见首不见尾。 信息量太大了,莫菲抱着脑袋想得头疼。看来陆炳就是她此次明朝之行能见到的最有身份的人了,想见皇帝?还是换个时空再穿一次吧。话说这年头的皇帝真好当,啥事都不用干可以家里蹲。 “所以当今皇上喜好的是道家学问,对天象祥瑞和灵兽之类也很看重。你见刚才王公公的样子,提到纯白孔雀的时候他就两眼放光。” “等等,还有件事。”莫菲再一寻思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我们昨晚翻了一夜找出来那么多的漏洞,你怎么不上去举报一下?” “举报,举报谁呢?”陆炳明知故问。 沈炼做了番好人,让陆炳好好跟姑娘解释不要捉弄人,陆炳这才开了金口。 “你们一个晚上能翻出来那么多东西确实不容易了,可你要有数:我大明疆域广阔,千万情报系于后湖一库,就是放手让你们翻上个大半年还不一定能翻出四川外,遑论全国。司礼监摆明了不管这事,呈给内阁?内阁发给户部去办,你以为他们当真不知道黄册里有猫腻么,他们早知道,谁都不想捅破窗户纸罢了。” “那也不能装作不知道嘛,你们皇上总要管吧?”莫菲不依不饶。 眼看纪师爷也退下了,周围只他三人,陆炳冷笑了一下:“皇上更不管这个了,你要有心还是多费神去野外走走,看有没有什么稀奇的鸟兽。要真捉到一只当成祥瑞献上去,皇上心情一好没准肯听你多说两句。” 还有后半句陆炳没继续往下说:皇上只准让你说,可没保证听不听。 陆炳见到莫菲失望的模样心里微微有点愧疚,收起册子好声好气安慰了她几句——这次翻查黄册本来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查舞弊,而是追查人口失踪案。如果能以此为线索侦破了案子救了人,就不算是白忙活一场。 “啊,还有一件事。” 熬了一宿差点把最重要的事忘了。 “陆大人,你看我还是能帮得上忙的对不对!昨天不是说好了能帮上忙就让我留下了!”莫菲头脑还是很清晰,什么问题都比不上生计问题。 陆炳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转过头去无声地征求沈炼的意见,沈炼回之以沉默:答应姑娘的事情不可食言。陆大人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大明朝开国一百六十余年,有过收女锦衣卫的前例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白莲疑云 为了如何安置莫菲的问题,陆炳没少费脑子。 黄册一案在莫菲的协助下勉强查出了点成果,其结果却如陈寅所料:内阁不闻不问,户部装聋作哑,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至少看上去如此。 莫菲的身份有些尴尬——黄册案已告一段落,她就没必要作为嫌犯或证人继续留在南镇抚司了。可问她家在哪儿她总是摇摇头,不知该把她送哪儿去,更何况陆炳还答应过若她能在那桩案子里帮上忙就收留她。 “莫姑娘虽然记忆有些不清,可在账目计算上挺有本事,不如就留她在这里做点闲活,月末了帮纪师爷盘个账分担点工作?” 沈炼私底下和陆炳讨论了一番,陆大人表示那也只能如此。莫菲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容身之所,不用为生计发愁。当然不会有人让她也佩着大刀出去执勤,充其量是南镇抚司里的一个闲散人士。 如今莫菲借住在陆炳府上,起初她还满心期望着能一觉睡醒重返现代,但每天睁开眼看见的都是都是陆府的石灰天花板。所幸这次穿越遇到的人都不坏,也就渐渐开始既来之则安之。 莫姑娘今天的任务也像往常一样:陪陆铃逛街。沈炼再三和她保证这份工作绝对非常重要,问遍南镇抚司上下每个人也都这么说。 但莫菲总觉得怎么好像你们在合伙忽悠我? “莫姐姐——。” 小尾巴陆铃现在黏上她了。 莫菲替她正了正发髻上的小钗子,捏捏陆铃的脸蛋。 “铃儿别着急,马上就出门。” “嗯!” 知道一会儿就有得玩了,小姑娘就乖了起来。莫菲爱怜地看着这个孩子,相处久了之后两人好得跟亲姐妹似的。铃儿特别羡慕莫菲能这样出入自由,总央着她带自己一块儿出门。入秋的暑气还未散尽,莫菲留心带了伞以便给铃儿遮阳。 “一会到了后市人多,你不要乱跑,和姐姐一块走,姐姐替你打着伞。” “都听姐姐的!” 陆铃亲热地摇着她的手。莫菲跟丫鬟们确认好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了,牵着铃儿的手迈出房门,经过院子时正遇上闲坐在凉亭里看书的陆炳。铃儿噔噔噔跑上前去跟哥哥问好,莫菲也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好多次,现在真是习惯地跟在自己家里一样。陆炳照例叮嘱陆铃要早点回家,对莫菲则只是轻轻点点头意思了一下。 莫菲牵着陆铃的小手刚走出陆府大门,陆铃轻轻握了一下手掌。 “姐姐......” “怎么了铃儿,是不是有东西落下了?” 莫菲只以为是陆铃忘了东西,没想到她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你到我们家借住也有一段时间了,有没有觉得委屈你呀。” 陆铃的样子小心翼翼的,好像很担心莫菲会不高兴。 “没有啊?你们家的人对我都很好,我才要谢谢你们收留我才是。” “那——我哥对你那样不理不睬的,你别往心里去呀。” 原来这小姑娘想的是这茬,莫菲哑然失笑。 “哪会,陆大人就是陆大人,上司对下属讲什么客气。” “我哥人其实很好的,他跟沈大哥之间也没摆什么架子。只是陆姐姐毕竟也是女孩子,要和他走得太近他怕有人说你闲话才让你住到我这边真的没有要把你当成下人使唤的意思真的。” 铃儿一口气说完了一长串话,莫菲没想到这个小家伙肚子里也有这么多心思。古代富人家的小孩生活压力也这么大吗? “你们兄妹对我都是好意,我很领情呢。” 莫菲轻轻摸了摸铃儿的脑袋。两人慢慢走着聊着,等到了后市已经快到晌午了。陆铃习惯性地伸手遮住了直射下来的阳光,莫菲见状忙替她撑起了伞。只这一会儿功夫陆铃的皮肤已经被晒得有些微红了,莫菲心里暗自决定以后要选好天气再带她出门,这孩子身子骨也确实够弱的。 今天的街市也很热闹,最引人注目的是听说来了一批外国的货物。明朝实行海禁,并不是经常能见到舶来品。莫菲一个现代人当然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看在陆铃眼里却一个比一个新鲜。她是真的很想试试看那些抹在脸上的妆,奈何皮肤质地弱,只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其他的姑娘在摊位前买东西。 “铃儿,为什么这里的商市要比沈炼带我逛的热闹很多?” “这里吗?这是后市,沈大哥那天带你去的想必是估衣市。后街这汇集了许多大商,很多是专供大户人家的。”说到这里陆铃的模样有点不安,想必她反应过来刚才所说的“大户人家”其实也包括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 “但说像估衣市这些地方,卖的都是人家用过的东西。我哥说那里太乱,老是不准我去那玩。” “哈哈,陆大人的意思是等你再长大点就可以去了。” “那也不好,长大了就要嫁人了,又不能出去玩了。” 莫菲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一副纠结模样觉得好玩极了,铃儿其实很聪明,就是经历得太少碰到一些事情就会钻牛角尖,陆家的人对她是不是过度保护了? “那你哥哥怎么说呢?” “我哥?他什么也没说呀。” “不会吧,陆大人对这种事都不上心的么。” 陆铃转转眼珠子回忆了一下说道。 “以前好像是有些人来跟我爹提过定亲的事,哥哥听到了就说他去看看吧。” “然后呢?” “然后就没然后了呀。”陆铃非常天真地说,“被我哥看过的人后来就再也没出现过,我觉得他对这些事肯定没认真。” 莫菲脖子一紧:陆大人你对那些人做了什么! 陆家父子在朝为官,任的又是锦衣卫这样的要职,时时要应对各种棘手局面。他们把心底最软的地方留给了自家幺女,希望她童年过得无忧无虑。等她到了年龄出了嫁就未必有那么多轻松日子了。 陆铃在大伞的阴影下转着圈圈,莫菲带着她左兜右转,不觉转到了一家药铺门口。 两人正要抬步进门,忽地飞出一只药罐来,里头滚烫的药汁满当当地洒出来。莫菲心下吃惊猛地一横伞挡在了前面。好险溅起的药汁没烫到他们,莫菲这才稍微安了心。这会儿工夫周围已经有两个壮汉撞开人群猛冲过来,眼看就要到他们跟前。 “无事。”莫菲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两人的耳朵真是灵便,在嘈杂的大街上也听见了她说的话。他们立在原地观察一阵发现确实只是个意外,微微躬身又退了回去。 不用说这些都是陆家派来的护卫,至于是陆家老爷还是陆炳本人则不得而知。 她拉着陆铃的手绕开地上那滩药走进了药铺。此行本来是给陆铃抓两剂补药回去的,没想到又碰到纠纷现场。莫菲觉得自己这走到哪哪出事的体质很有一点邻国某个神秘小学生的风范。 药铺里一个头发蓬乱的人正冲着大夫咆哮,因为太愤怒他几乎语无伦次,莫菲好不容易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这个王八医生他妈的开的都是些什么药,我爹喝了药非但没好,当晚就上吐下泻得更严重,现在人都快不行了!” 莫菲面无表情地捂住了铃儿的耳朵等着两个人吵完架。苦主指手画脚唾沫星子飞溅,那大夫被骂得狗血淋头。 “让你照古方抓,你偏要自作聪明,这下好,我爹给你整得人都快没了!”闹事的人猛地把一张纸拍在桌上,“那我现在告诉你,你就照这个方子来,一味药都不许给我改!” 好容易等到他骂完,那大夫捡过纸来看了几眼摇摇头。 “这个药我不得给你开,实话给你说我屋头就没得这些药。你也莫想拿这些药毒你老汉儿。” “你说什么?我会害我父亲,你这个大夫懂不懂医啊!照着书开药能错吗——” 话没说完背后一只胳膊伸过来迅速绞住了闹事者的脖子,莫菲轻轻鼓了鼓掌,现在是真的该锦衣卫大哥们出手的时候了。没想到在明朝也能看到医闹,这传统还真特么源远流长。陆炳安排的卫士们干活效率极高,胳膊夹着那人的脖子轻轻松松就给拖出去了。 污言秽语终于止住,莫菲带着铃儿上前去请大夫给她看看。刚才那阵闹剧就像没发生过般,好歹是在锦衣卫呆过一顿时间的人,这种程度的冲突莫菲已经可以完美地无视了。 “李大夫您中午好,怎么,又被那些傻子骂了。” “嚯,不摆了不摆了,一个两个都觉得自己好了不起要上天,么事就来教我咋个看病。” 李大夫光亮的秃脑门,留着撇小胡子,一开口满满的椒盐味官话。 “李伯伯,刚才那人在说什么呢我都没听清楚。”陆铃好奇了。 “妹妹你还小,那些话你没听见最好。刚才那哈儿给我拿来他自己找来的方子,我一看里头烂得一......”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差点也骂街了,呸呸两下。 “里头开的都是不对的药,吃下去,人就没了。” 李大夫摆摆手示意不要放在心上,这样的人不是第一次见了。陆铃来这间药铺抓过几次药,大夫对这个小姑娘印象挺好,搬了两张板凳让她们在铺子里坐着歇息,自己返身去药柜前找药材。 先前那张药方还落在地上,莫菲好奇凑上去看了一眼,一张纸上写满药材的名字,底下还画着朵白莲。其余的药名看在眼里都一抹糊涂,水银倒是认识的——这不是重金属吗?明朝人口味重啊。 说起这事万恶之源其实在那个罢工的皇帝身上。嘉靖皇帝喜欢修仙,没事就拿重金属搓个丸子嚼着吃。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些坏习惯渐渐传了出去,宫外就多了一批效仿的人。所幸这些药材价格不菲,所以荼毒的人群规模有限。 哐!哐!门外忽然传来两声钹响,莫菲抬眼看去原来是三个妇人。为首的那个妇女年纪最大,脸颊用胭脂涂得鲜红,胸前挂着个羊的头骨,羊骨额前饰以白布扎成的大花团。后面跟着的两人手里也碰着白色的带子,样子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莫菲和陆铃都看楞了,带头的妇女昂着头扫视了屋子一眼,又敲两下钹,开口唱将起来。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在上!” 底下两人附和两声。 “殷勤供奉保安宁!” 接着便是段冗长的咒文般的东西。李大夫刚抓了药从里屋出来,看到这阵仗也是大气不敢出。那带着羊骨的妇人咒完一阵,突然指着大夫用尖利的声音喝到:“你若不信白莲娘娘,病人吃你的药,不灵!” 后头两人又唱和一声,其中一人端出一个托盘来伸到李大夫面前作势讨钱,另一个人则转向了莫菲她们。铃儿被这帮人阴森的样子吓到了,贴着莫菲的身边。 “你们到底要爪子嘛!天天到我屋头闹,把我病人都吓跑了!”李大夫的样子有点抓狂,这也难怪,天天被这些魑魅魍魉骚扰再好脾气也忍不住。 “铃儿,你先捂着耳朵。” 莫菲突然开口了,陆铃听话地捂上了耳朵。看她应该是听不见了,莫菲从口袋里缓缓掏出一块小牌子,递到那个讨钱的神婆面前。 “我们无产阶级唯物主义者专他妈治你们这帮封建迷信,钱没有,这个要吗?” 神婆听不懂无产阶级唯物主义是什么意思,但她还认得牌子上写的什么字。几个妇人涂脂抹粉的大红脸齐刷刷白了下去,端着盘子的手也不禁颤抖了起来。 这块陆炳交给莫菲的牌子,她第一次在外头亮出来,牌子上只写了几个字: 锦衣卫,南镇抚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猎人与猎物 这些上门碰瓷的妇女万万没想到这回瓷没碰着,倒碰到铁板一块。这京城里有许多惹不得的狠角色,锦衣卫正是其中之一。领头的那妇女嘴唇蠕动几下像说了什么,三人畏缩着往门口退去。 莫菲见状正想喊在外守卫的同僚们进来抓这些无赖,却有几个身影先一步闪了进来。 他们也作锦衣卫的打扮,只是这几张脸看在莫菲眼里很陌生。他们腰上各佩令牌,一看之下原来俱是北镇抚司的人。其中有个人认出了陆铃,脸上微有讶异之色。 “你们这三个泼妇,早听闻有人在这条街上到处招摇撞骗妨碍商家营生,我们在这里足足等了大半天总算逮着你们了!” 几人一拥而上,轻易就制伏了那些骗子,大铁手铐喀嚓一声锁住了她们手腕。卫士们长刀一拄,这些妇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全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北镇抚司的人收拾完了犯人,随后交头接耳一番,视线又转到了陆铃身上。这一队个个人高马大,但在陆铃面前仍毕恭毕敬。想必陆大人的恶名已经传到南镇抚司外头去了。 “几位大人好,刚才那几个神婆好可恶,幸好有你们来解救我们。” 陆铃抚了抚胸口,给那些人回了个礼。 “早听说陆大人府上还有位大小姐,如今终于见着真面目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陆小姐只身出门不带护卫。” 言下之意完全没把莫菲算进去。 “才没呢,哥哥又派了几个人说是为了照看,我嫌他们碍事,才不要他们跟进来呢。” “就算是在京城里也未必太平,陆小姐出门在外多留意。” 在一旁听着的莫菲有点糊涂——出来的时候明明没带什么人啊,陆铃怎么说有人同行?她不由得多看了铃儿一眼,才发现她本已很白皙的皮肤现在更是血色全无。 “铃儿,你是不是不舒服?” 陆铃恍若未闻。 她轻挽住陆铃的手,惊觉小姑娘的手一片冰凉,微微渗着细汗。陆铃回过头来宽慰她自己没事,只是那表情看着有点勉强。 莫菲心里觉得有些事开始不大对劲了,她重新打量起刚来的这几个北镇抚司侍卫。他们脸上还挂着刚才那份殷勤劲,身上的装束也无懈可击。 只是...... 刚才那人说他们在外面蹲守了大半天? 眼前几个手握长刀的男人身上穿的锦衣卫制服有些褶皱,跟她在南镇抚司里看到的那副光鲜亮丽没得比。今天的日子有点毒,连莫菲背上都有些汗湿。 但这些人站在那儿,衣服上毫无长时间在外活动的痕迹。 一个危险的念头渐渐在莫菲心中成形——这些人真是北镇抚司的人吗? 遵照陆炳吩咐,他手下那些人总不会离陆铃太远,至少会把她们保持在视线范围中。莫菲不动声色地靠近窗口挪了一步,悄悄向外望去。 看不到一张熟面孔,原本应该在街对面守卫的两人现在都不见了。 小小药铺里陡然腾起一阵杀气,陆铃冰凉的手指紧抓着莫菲的手不敢放。小姑娘心里怕得不行,强装镇定好让自己不露怯。莫菲在心中飞快盘算着:这些人在京城冒充北镇抚司的人究竟有何企图,他们堵上自己和铃儿只是个巧合吗? “这位大人,铃儿现在还有点害怕,一会儿您能陪着我们走一段路吗?” 陆铃居然率先开口了,她的声音绵绵软软,听在几个大汉耳中不知不觉让他们稍放松了警惕。这几人里队长模样的俯身问陆铃她要去哪儿。 “哥哥说今天带着人在街上巡视,我也不知道现在他走到哪儿了,你陪我去找他好不好嘛?” 几个假锦衣卫听到这话脸上有些变色,他们也没料到今天陆炳会不知去向,不是说好他要督查西南入境的商旅吗? 此时的陆炳确实忙着和那些商人打交道,这些人属现在的东南亚地区,和中原语言完全不同。陆炳天性不喜欢办事假手于人,强迫自己闲暇时学了几句对方的语言,现在能不借助翻译勉强听懂他们的意思了。他眼睛里看的是珍禽异兽,心里却盘算着这个时辰了陆铃是不是该回家了。 他全然不知目前的小屋里剑拔弩张。 不敢断定陆铃的话是真是假,两个冒牌侍卫走到了街上到处张望。剩下的人貌似无心地在药铺里踱着步,却是渐渐堵住了莫菲他们逃生的所有出路。 “陆炳这个时候你死哪里去了呀!”莫菲在心里咬牙切齿,这个时候真是太想看到陆炳那张臭脸了。 陆铃还在强颜欢笑着和对方拖延时间,眼见那个领头侍卫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莫菲现在一门心思就想搞清楚: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让这些人不惜风险冒充锦衣卫。 冲着陆铃来的?不,不会,且不说铃儿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小女孩,就算要乔装也犯不着扮锦衣卫。毕竟铃儿从小跟着陆炳耳濡目染,扮锦衣卫太容易被她识破了。 那难道是我?莫菲马上否决了,我何德何能让你们几个大爷那么大动干戈啊。 眼看那两个侍卫漫不经心地往里屋走去,李大夫莫名其妙地看这两拨人不尴不尬地在原地对峙,混不觉自己已经被人包夹了。莫菲心下透亮:这些冒牌货竟是冲着这大夫去的。 不是来找我们碴的那就有希望了! “李伯伯,听你讲话我觉得好耳熟,你是不是那个......那个,你是不是四川来的啊?” 一句话不止招来了李大夫的注意,连屋里那三人都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莫菲。她心说没准真是和这大夫有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大夫身边接过他手里那帖药。 “我听你讲话好像我老家一个公公,他就是四川来的哟。” 川话学得一点也不像,但听在那三个冒牌货耳朵里也分不出东南西北。 李大夫呵呵笑了:“那你是我小半个老乡咯?” 眼见莫菲和李大夫居然又一茬没一茬地聊起来了,两个歹徒没了主意,各退一步等着领头的人发话。退了?这就有门了,现在莫菲笃定自己和陆铃的出现只是个巧合,而歹徒们也没料到南镇抚司指挥使的妹妹会在场,忌惮陆炳的手段不敢轻举妄动。 她大着胆子和大夫接着拉家常,尽量装作没察觉周围异样的气氛。背后铃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看要绷不住了。陆炳你人呢怎么还不来! “好了好了,这位姑娘没什么事我们就走吧,你家小姐还说等着回府呢。” 终于其中一人沉不住气了,他握刀的手攥得骨节发白,手背到手指开着道常常的疤口。现场紧张的不止是莫菲和陆铃,这几个冒牌货也是担着极大的风险来的。多拖一分就多一份暴露的可能。 领头的假侍卫和颜悦色地对陆铃说:“请吧,陆小姐,我护着您回去。” 陆铃顿时辞穷了,她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可怜巴巴地看向莫菲。里头两个歹徒一人挡在了大夫和莫菲之间,另一个人试图伸头看里屋还有没有什么人。 莫菲心下万难:她既不能这样丢下大夫,更不敢再把陆铃置于危险之中。 诸般纠结之下,铛地一声钟响远远传来。 这条街到收市的时候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晚钟报平安 大街上人声逐渐吵闹了起来。一回铃声宣告收市,二回铃声是提醒商贩们好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想出城的若不抓紧时间城门就要关了。三个假锦衣卫处境有点窘迫:他们没料到在这居然遇到南镇抚司的人,更没想到两个姑娘有意无意地和他们耗上了。 他们的两名同伙为了引开那些暗中护卫陆铃的人,不得不与他们分头行动。如今只剩三个人,久拖不利。 领头的人果断作出了决定,他的两名伙伴警惕地注视着周围慢慢向他靠拢。他向陆铃一抱拳道声抱歉,临时想起衙门里还有事情未办不能护送姑娘们回府。陆铃紧张得要死,哪还有余力揣摩对方的心思,只能讷讷地答应着。 眼看他们作势欲退,窗外那两个同伙也早已不见人影,莫菲悬着的一颗心微微放下半寸。可她复又提醒自己:直到确保那些冒牌货离开前都不能放松警惕。手上带疤的那男子看来是这伙人里打头阵的,他头一个迈出大门替另两人望风。 后市大街上的游客和摊贩们来来往往一切如常。他正要转身招呼同伴,腰上佩刀突然磕着了什么金属物,两把刀鞘相格发出铮然清响。 南镇抚司的援手来了。 “喂你——” “们”字未及脱口,森白的匕首已无声无息刺向他的腰眼。那假锦衣卫头也不回反手一记肘击砸向来人的小腹,匆忙间他只瞥见了风里带起的红色衣袂。红衣人右手微松任匕首自然落下。对手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时他已变拳为掌托住对方胳膊,同时左手横掠接住下坠的匕首,反手直刺敌人腋下。 一抛、一托、一握、一刺,连串动作如兔起鹘落,手法之快全然无法看清其中变化。纵然那冒牌卫士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此刻也只能用左臂强行护住身体的要害。匕首在他的手上割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嗯,这下你就是两道疤了。” 红衣人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近到了几乎脸贴脸的程度。负伤的歹徒仓惶后退,正撞上另一个同伙的胸口。 “里面还有人么?” “你......你他妈是什么东西!” 这时歹徒才意识到从腕部传来的钻心疼痛,他的同伙一左一右护住了他。三对一,红衣人仍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听到外面的打斗声莫菲早就一把摁着陆铃的脑袋把她塞到了桌子底下,她自己也只敢露出小半个头窥视街上情景。此时的莫菲想的不是“终于得救了”而是“我靠你就这样打起来不怕人家拿我们当人质吗?” 夏翎很无辜:其实他不是故意的。“先动手再问话”已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眼前有个明目张胆冒充锦衣卫的嫌犯他觉得不先放倒一个都说不过去。刚才的偷袭没能制住犯人,已经有些路人开始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了。 在后市当街动手真不是个好主意。现在正值散市的时候,一旦造成恐慌引起人群骚乱,相互推搡践踏下不知要造成多大伤亡。夏翎盘算了一下,不无遗憾地收起了匕首。三个歹徒挤在一块儿,为首那人用警告的眼神瞟了瞟人群。夏翎会意,又往后退了几步。 不仅夏翎不想在这里开打,这三个歹徒更是急着要逃离现场。和明白人打交道就是省事啊,夏翎抚摸着匕首握柄上的小雕塑漫无边际地想着。后市附近角楼上响起了第二轮钟声,你们要逃命就趁现在吧。 他小步向着药铺入口移动,看刚才那三个人的样子药铺里一定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终于得救了啊啊啊,莫菲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都被冷汗浸得湿透了。她小心地把陆铃从角落拉出来,拍了拍铃儿衣服上的灰。两人面面相觑:今天的经历实在太险了。陆铃眨眨眼,她认出了南镇抚司这尊爱穿红衣的麻烦精。 “红哥哥......”听陆铃这一声喊,莫菲才抬起头来看清了夏翎的面孔。红衣青年的年纪看上去比她还年轻,好像和陆铃还挺熟的。夏翎刚才和人拼命时都无动于衷的面瘫脸现在有了点生动表情了,实在没想到当街打架还惊扰了上司的家眷,罪过了。 他把手中匕首别到腰后,蹲下身看着满脸写着委屈的陆铃。 “谁欺负铃儿了,走,砍他去。” 他是这么说的,手也是这么习惯地搭上了佩刀的握把。陆铃摇了摇小脑袋。 “就是刚才那三个假冒的卫士,我听见你已经和他们打了一架啦。” “那打得还不够惨,你别急,淮青和慎言带的搜捕队伍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而且那些坏人里有一个已经被我砍伤,今天未必来得及逃出京城的。” 夏翎嘴上说着安慰的话,眼里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陆铃,要是这小姑娘磕着碰着了回去可不好跟陆大爷交待。他也多看了莫菲一眼——这人是谁?名字没印象,倒经常看到她跟陆铃在一块儿,怕不是陆大人刚抓的压寨夫人罢? 可见陆炳在下属们心目中是何其地受爱戴。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你们两位在这儿不能久留了。陆小姐,我送你们先去陆大人那里吧。” 他不说先回陆府,想必还是觉得应该先把今天发生的事搞清楚。莫菲见陆铃的眼眶已经有点发红,但小姑娘还是嗯了一声,挽起莫菲的手准备跟两人一起走。临行前她还不忘跟李大夫说再见,可怜李大夫经历了这么一场阵仗两腿发软,坐在椅子上木头人一样冲他们挥了挥手。 一路上不断有熟面孔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无论是陆铃遇险还是有人冒充锦衣卫都是非同小可的事。莫菲觉得自己内心好矛盾,这种被恶势力围着走却很有安全感的场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无事就好。” 这是见面后陆炳说的第一句话。碍于在场的都是同僚或下属他不好再带更多私人情绪。几个南镇抚司的要员围着他们开始事无巨细地询问事情的每一次经历。问话的对象主要还是莫菲,陆铃今天受了太多的惊吓差点自闭了。 “关于那些歹人,衣着上的特征你可有留意?” 问话的是一个蓄着长髯的老书吏,莫菲记得他也是昨天通宵加班的人之一。 “衣服啊,就是锦衣卫的官服啊......说真的你们那些官服上面的图案我看了也分辨不出区别。” “佩刀、靴子,头冠的样式,这些呢?” “也分不出来......” 众人奇了:这你怎么看出来是冒牌货的? 莫菲不好意思地说出了实情:“我一开始也发现,是见铃儿看着那几个人的神色不大对劲才多留了个心眼。带头的那个人说他们今天在外蹲守了大半天才等到几个神婆自投罗网,可今天的天气这么热,后街上人挤人的尘土也多,他们的衣服却干干净净的倒带了些褶皱,就像——” “就像藏在什么地方临时拿出来换上的一样。” 沈炼替她补完了没说的半句话。 “其实要不是铃儿的反应,我也不敢那么肯定啦。” “因为这几个人佩牌了嘛。”旁观了许久的夏翎插话,他也是现场的亲历者,只是现在还没来得及问到他,“北镇抚司的矮子将军束下很严,这些北司的卫士到外头虽然挂着钦差的名头风风光光,在京城还是要夹紧尾巴做人。颜矮子三令五申不让他们在京里别着腰牌到处瞎晃惊扰百姓,今天这几个人却大大咧咧把牌子别在腰上,一看就是假货。” 陆铃趴在兄长的背后闷闷地嗯了一声,原来她也留意到了这个细节。莫菲暗暗赞叹了一下,铃儿心思细又沉得住气,在同龄人中可以说是很少见的孩子了。 “追捕犯人的事怎么样了?”陆炳开口询问,这次答话的换成了祁慎言。 “回禀大人,那些人是有备而来。兄弟们赶过去的时候只看见这几个冒牌货的背影,跟着他们一通绕。等追上去一看却发现是北司的同僚。” 岂有此理,莫菲听糊涂了。 “就是说我们被人家耍了。每日后市散场这段时间都是由颜矮子手下的人负责布防和维持秩序的。那些人掐准了北司的人换防的时机,混在人群里跟我们打了个时间差。他们先一步走出我们的视线外,北司的人这时也刚好从半路经过。这伙人藏在角落里,我们的人把北司的正牌军当成了犯人还在后头跟得起劲。” 夏翎的话语中流露出一丝自责,要是下午出手再重点直接把对方捅得生活无法自理,想必他们就没这么好逃了。 “明白了,今天负责盯人的办事不力,十记军棍先记在账上。还有那两个中调虎离山计的太傻了,杖二十,也先欠着,若能抓捕人贩将功抵过则可免打。” 陆总裁没继续纠结手下们的失误。 “慎言去通知戍卫各门的人,关卡把牢,不许放一个可疑的出城。” 祁慎言领命,带上手下迅速奔向各道守关。 “夏总旗反应机警,很好——但你以后不许再管颜指挥使叫矮子了。” “得令。” 逐渐摸清状况后陆炳不断发号施令,南镇抚司上下再次被动员起来,只是这次情形又比昨天严重许多。北镇抚司刚刚也派来了人打听情况,陆炳现在既要指挥调查,又得考虑怎样封锁消息不让无关的人听到风声。 锦衣卫指挥使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莫菲看在眼里,以前只道书里的大官何其威风。现在和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自己过去把许多事情想得简单了。大堂里的人很快便空了,除了陆炳就剩两个姑娘了。 “铃儿,那我们也?” 她看见陆铃的脸颊上一滴泪珠滑过。原来刚才屋子里都是其他锦衣卫成员,陆铃不肯在外人面前失态。现在陆炳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担惊受怕一整个下午的陆铃终于不用再强装镇定。她抽抽鼻子,把脑袋埋在兄长的身上颤抖着肩膀轻轻哭泣了起来。 终究还是个小女孩,难为她能忍耐这么久。陆炳把妹妹揽到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也不多说什么软话,铃儿只哭了一小会儿就自己止住了眼泪抬起脸来。陆炳掏出手帕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他又像想起什么一般,转向莫菲沉默了几秒。 “谢谢。” 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此时各道城门想必已经在布卡设防了。 “现在天色也不早了。”陆炳理理官衣站起身来。 “今天就不用你在这里熬着了,跟我和铃儿一块吃晚饭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山雨欲来风满楼 过惯了自力更生的日子,莫菲发现偶尔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别人来安排的感觉好像也不错。 初见陆家兄妹时莫菲觉得他们完全不像一家人:陆铃是个乖巧可人的孩子,但她的兄长却是个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冷酷官僚。现在两人并排坐在马车里,陆铃在那儿一个劲地理着自己的小发辫,陆炳则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妹妹。铃儿接过镜子仔仔细细照了半天,生怕被人看出自己刚刚哭过鼻子。 莫菲无声地在心中吐槽着,从没见过有谁像他们一样这么讲究细节,不愧是手足至亲。 马车行得稳当,一路上都没让莫菲感到颠簸。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有人替他们打开了马车的门——是个身着蓝布衣的小厮,他先请陆炳下了马车,随后在车门前放了张小凳子好让陆铃平稳地踩在上面。 莫菲也随他们一同下车走进了酒楼,迎面上来一个跑堂的殷勤地为他们带路。 “姑娘,这伞我替您保管着,等您三位用完膳,临出门前我再给您送过来。” 有人躬着身子接过她手里的遮阳伞,莫菲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旁边又来个人引着她上楼,嘴里还说着这楼梯台阶高姑娘小心着别绊着。才刚落座,一块热毛巾就递到了她手上让她好擦擦手,掌柜的陪着笑脸问姑娘今晚想吃点什么。铃儿面前的桌上已摆着两碟零嘴儿,陆炳什么也没要,就看着妹妹小颗小颗从盘子里拈糖果吃。 陆大人牛逼,太会安排,太会伺候人了!莫菲算充分见识到了陆炳富有生活气息的一面。 头一回感受到古代人的阔气排场,莫菲好奇地四下打量。酒楼够宽敞,桌与桌都隔着好一段距离,还借着屋内的摆设巧妙错开了不同桌间客人的视线。她又开始研究起桌上的菜色来,和酒楼的富丽堂皇相比端上来的菜就平庸多了,先上的四个冷盘皆是素食。 难道陆大人在减肥?莫菲被自己这个念头给逗笑了,一看陆炳在桌边正襟危坐的样子......怎么还站起来了? 莫菲回过头去,正看见一人身着道袍,步伐轻盈地登上楼来。道士不慌不忙走到桌前,一拍陆炳肩膀让他坐回去。陆铃悄悄地抹了抹嘴巴,抬起小脸跟那道士请安,道士见了陆铃也很开心。 “又长大不少,这次见面和上次比至少高了半个头罢!” 道人身上有种雍容闲雅的气质,即使他只穿戴着朴实的道袍和竹冠也不由让人觉得此君大有身份。陆炳晃了晃手中杯子。 “这位陈道长是家中的世交,我初到京城为官时他已经在外修行了多年,今晚难得他得空,大家聚一聚。” 道士呵呵笑着:“哪里是修行,混混日子罢了。” 他见陆铃拘谨的模样,挥挥手又开口。 “今晚这里都不是外人,自家人吃席,弗要讲忒多规矩。”言谈间不自觉地带出一丝乡音来,看来还真是陆炳的同乡。铃儿的肚子早饿了,扒着碗筷开开心心吃了起来。 不过看道长那语气,他是默认莫菲也算“自家人”了。陆炳这会儿有点尴尬,遂给道士说起了莫菲的来历,听完后道士啧啧称奇。 “我这位发小从来就是个生人勿近的脾气,做了两年官架子越来越大,难得还有人敢当面开他玩笑,好胆色。”陈道长竖起了大拇指。 “可别说了,丢人啊......”莫菲可耻地想起了自己把大人叫成大腿的往事,当时没被扔牢里打死真是万幸。 “陆炳,你年纪不小了,还打算这么熬着?” “让道长费心了,这事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那陆铃呢?也差不多到了该说亲的岁数了,哦,好像还真是有人来你家提过亲,听说后来让你叫人给绑起来了吊着打?” 铃儿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好奇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那都是以讹传讹,前三户都是正经人家,我父亲以铃儿年纪还小为由婉拒了他们,可没有闹什么不愉快。” 陆大人对于洗白自己这件事还是很积极的。 “那末一户呢?” “最后来提亲那人是个混账,背地里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我知道了这事,带人去教育了他一下,他以后不会再犯了。” 关于自己的其它光荣事迹陆大人总是很谦虚的。铃儿还想插嘴问什么是“见不得光的事”,看到哥哥的表情又老老实实地缩了回去。 “嗯,你们兄妹倒沉得住气,男的不愿成家,女的也不急着出嫁。你母亲就没说什么?” “家母一切都听父亲的。” 陈道长的胃口很小,桌上的菜都浅尝几口便停了箸。 “那正好,我久未拜访令尊,下次见了面我同他说,没准能替你俩一人结一门好亲事。” 陆炳差点没让茶呛着。 “承受不起、承受不起,您什么时候也学起这些媒婆的活来了。” “怎么?”陈道长一瞪眼,“不过是给人牵个线,这事情妇人做得,我一个男人就做不得?” 两人你来我往地打起了辩论赛。在一旁蹭饭的莫菲耳听着他们拉家常,陪着陆铃也吃了小半碗饭。陈道长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片刻,话头就这么给引了起来。 “那这位莫姑娘,你要如何安置?不早早把人送回四川去?” “她说自己不是四川人,问起来路来又不清不楚。” “你锦衣卫的夹棍烙铁怕都是烂在仓库里了?” “莫姑娘本无恶意,在南司这一个多月更替我们理清了黄册里不少烂账。刑器虽利,不能滥用在无辜者身上。” 陈道长点了点头说了声好,理当如此。 他今晚第一次端起酒杯放到唇边,犹豫片刻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那我问你,官府的文书靠不住了,牢里的刑具也无用武之地了,你锦衣卫的眼睛花了,你当怎么办?” “我南镇抚司的眼睛正牢牢地盯着京城,不敢有片刻懈怠。” 道士捋着胡子笑了。 “既如此,那你可知今晚京城里有什么事要发生?” “回陛下,走水。” “你知要走水,我却更算到还有一人要因此丧生。” “陛下算到有人要丧命,幸而那人现已被臣护送到府里严加保护。” “你是说朕算得不准?” “陛下慈悲,算到那人将遭不测,心中不忍,那人便蒙天子福荫得救了。” 陆炳沉着地回应着皇帝的质问。 今晚这座酒楼的选址有讲究,它落在城北的高地上,从二楼凭栏眺望正能看见远处街市上熊熊燃起的火焰。平地卷起的大火吞没了一间药铺,把白天那场搏杀留下的血迹抹得一干二净。火光在夜幕里跃动着,映在嘉靖的眼中,于是皇帝的眼里也有了两簇火,愤怒而猛烈地燃烧着。 嘉靖的袖子轻甩过桌面,碰倒了刚才那只喝干的酒杯。天子发怒,怒得威严又不失体面。陆炳立即起身欲下跪谢罪,却被止住了。 “自家人吃顿便饭,不要那么多规矩。” 他轻轻扶正了那酒杯,一场风暴转瞬即息。皇帝小小地训诫了一下自己的心腹,转而又叫他坐下。 “我大明朝要是每有一个官员犯了错,朕都要治他的罪,那不出三个月朝廷里就没人了,朕就要挽起袖子当个光杆的皇帝,岂有此理。” “臣惶恐。” “惶恐就不要惶恐了,多和你父亲学着点。陆松办事向来周道,今天这事若让他来处理必能做得更妥当,不会这么被动,那些歹徒连放火的机会都没有就得伏法。你办事还是欠考虑,得有个人来管着你,让你长长记性。” 陆大人在心里翻起了白眼,皇上这是变着法的催他早点结婚生娃安心干活吗?毕竟是从小同吃一口奶,像兄弟一般亲的发小儿,朱厚熜对陆炳的信任是一般人求不得的。 “臣谨记陛下教诲。” “知道就好,没事了。铃儿也不要怕,朕没有生气,朕只是和你哥哥说些公务。” 他朝陆铃和蔼地笑了笑让她宽心。 京城的这把火让皇帝变得更加警醒了。往后的时光里嘉靖愈发地借求道之名将自己深深隐藏起来,他始终端坐幕后却无时无刻不在密切地注视朝局。 莫菲这个旁观者刚刚目睹了历史上两个重量级人物的交锋,写在纸上的都是些皮毛,直到身处其间,她才深切体会到生杀大权把持在一人手里时是怎样一个情境。 “刚才要是换作我是陆炳,可能回答得不合皇上心意就被拉出去那啥了吧......” 她梳理了一下前因后果,事情好像总围绕着自己和锦衣卫以及四川的黄册弊案做文章 背锅侠莫菲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中难以自拔。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同桌的三人已经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都各怀兴趣看着她这个外人,而嘉靖皇帝的一句话更是让她心下大骇。 “朕原想对你也说几句,让你不要被这个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头子吓住了。但今日一见了你才知道朕完全不必担心,陆炳他吓不到你,朕看你颇有几分修行,简直像是天外来人一般。” 天外来人一般。 由素来爱给臣下抛谜题的嘉靖说出的这句话,引得莫菲浮想联翩:皇帝这么聪明,难道他已经看出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了!? 陆大人在旁边跟着叹了口气,有道是天威难测,皇上老兄您偶尔发发火可以,千万不要心血来潮给我乱点鸳鸯谱就行。 这顿晚餐最后仍然吃得和和气气。嘉靖起身离席,陆家兄妹和莫菲也立刻站了起来。 随着皇帝的脚步,酒楼里从店家到食客所有人同时停住动作,那一秒,时间仿佛被定格了。 酒楼里的人们齐齐站起身,从大堂的四周向着中心位置的皇帝跪拜行礼。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司礼监掌印太监滕祥手捧一件披风亲自送了上来。 “朕先行回宫了。” “臣恭送皇上。” 酒楼里的人们安安静静地排成两列队伍跟在皇上和滕公公的身后离开了。楼里霎时变得空荡荡的。陆炳带着两个姑娘也顺着楼梯准备下去,楼梯口却听见有人说话。 “莫姑娘,您的伞。” “啊,谢谢......诶,你是!” “正是奴才,姑娘好记性。” 王高才已经脱下了酒店仆人的粗布衣服,换回自己原本那套装束。他已见皇上和陆炳待这姑娘的态度了,如今他低头捧着伞的姿态极其谦卑,仿佛莫菲一直就是他伺候惯了的贵人一般。 “陆大人,陆小姐,莫姑娘,咱还得回去跟着伺候主子,恕我失陪了。” 陆炳还是客气应了他一句,王公公把伞还了莫菲,赶忙跟着回宫的队伍离开了。 “呼啊,我都要吓死了,你不是说皇帝很难见到吗?” 陆大人也是难得看到莫大胆被吓着的模样。 “皇上雅好修道,时而会有那么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今天与我约在宫外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真想弄清皇上的去向还得问那些贴身的太监。” “你们皇帝不按套路出牌啊啊啊。” 时辰不早了,莫菲跳上马车,随后伸手扶铃儿上来,她现在已经有点犯迷瞪了,靠在莫菲肩上直打哈欠。 “陆大人,今晚着火的地方真是李大夫的药铺?他人没事吧?”她压低声音问道。 “有事没事一看便知,不过先把铃儿送回去,她困了。” 马车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载着陆炳和莫菲驶向又一个无眠之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人间有炼狱 其实颜朔生得没有多矮,只是左腿曾受过伤,从此不得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在人群中就显得比别人矮一头。 这是莫菲第一次和陆炳以外的锦衣卫高级官员打交道。他们把陆铃送回家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北镇抚司,等到了正门下了车刚好碰见出门相迎的颜朔。 “陆千户,大晚上还要劳动您,对不住啊。” 颜朔嘴上和陆炳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莫菲。寻常人要是像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姑娘看准会被当成色狼,但这跛子的脸上清清楚楚写着厌恶和不耐烦。他表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北镇抚司不是闲杂人等该来的地方。 “颜大人说笑了,您才是个忙人,不敢多耽搁您时间,请您为我们引路吧。” 恰巧陆炳在外人面前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硬生生的两句话这两人就算打过招呼了。颜朔在前头给他们带路,木质拐杖落在石板地面发出笃笃闷响。 “今秋不知怎么回事,天气不好,事也多,就没一天让人安生。” “颜大人不安生,京城里就有一半的人过得更不安生。” 跛子发出几声干笑,似乎把陆炳的话当成某种恭维。细看他的年龄也就在三四十岁之间,只是鬓角过早地爬上了白发。颜朔抬起拐杖比划了一下,“这边走。” 莫菲感到周围有许多不友好的目光向她投来。北镇抚司下设诏狱,等于是皇帝家的私刑部队。这些人佩着钦差的腰牌在全国上下横行无阻,落到他们手里的人无一不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三人走到一间石砌的小屋前停下脚步,颜朔挥拳砸了砸铁门。门上窥孔后露出一双眼睛正打量着他们。 “谁啊?你们把脸抬起来,我看不清!” “那你他妈怎么不把你的脸放低点,抬那么高你能看见你大人我吗?” 颜朔一边粗声喝骂着一边用他那条完好的腿踹了门一脚。铁门立即打开了,门背后的侍卫一见到南北镇抚司的两位首领同时驾到,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大人好,大人也好,恕属下眼拙没看清是大人们来了。” “那你瞪大眼睛瞧好了——又矮又难看的是你家大人,高个子俊脸蛋的是隔壁大人;隔壁大人带着相好,你家大人只带着拐杖,认清了否!” 那侍卫被骂得不敢出声,颜朔鄙夷地撇撇嘴,自顾自地往里头走去。拐杖声回荡在幽深的过道间。陆炳看样子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犹豫了一下,走路时右手虚托着她的手肘,以备在她绊倒时能及时扶住。 “北镇抚司的囚室很有些年头了,这地方既黑又潮湿,你跟着我走小心莫滑倒。” “谢谢陆大人关心......” 莫菲有点受宠若惊,小声答应着。陆炳领着他走向地牢深处,这里果然像他所说那样湿气极重。只是寻常的地下室都是越往深处越冷,怎么北镇抚司这里是越走越暖和? “是我的错觉吗?这里怎么比外面还暖和。” 这话让走在前头的颜朔听到了。 “嘿嘿,我北镇抚司是个清水衙门,一年到头也没什么银子好捞,朝廷拨的那点款全拿来买炭取暖了。” “那你们怎么不把牢房建在地上,还能省点柴火钱。” “哦哟,姑娘好聪明,我怎么没想到呢?”颜朔讽刺地拍了拍脑门。 陆炳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 “你别听颜朔胡说,他在找钱方面可是一把好手。” “那——比你如何?” 陆炳没想到莫菲奇妙的脑回路转到这上面去了,瞬间露出一副地主阶级的神秘微笑试图敷衍过去。结果颜朔在远处头也不回地替他做出了回答。 “他去年比我多挣了三倍,今年没到年末,账没结出来不好说。” “喂,颜大人,你老拆我台是什么居心?” “嘿嘿,你跟小姑娘还藏着掖着不交代家底,你是什么居心?” 颜朔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莫菲默默地看这两位长官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嘲讽,心里想的是难道这两人其实关系不错?正想着,路已走到尽头,一间低矮的石室除了通道口三面都安着厚实的木门。 恭迎他们的是两名北司的卫士,颜朔没对他们说什么刻薄话,只给这两人各下了几道指令便让他们退开了。 “成,都歇着吧,咱先在这等一会。” 他说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伸直了残疾的左腿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陆大人,能不能给我说说——您带的这位佳人是什么来历?” 莫菲一听就头大:这下好,又到了明朝群众最喜闻乐见的你说我猜环节了。我总不能实话实说我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你们大明朝历史上从现在算起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她只好学起了陆大人,用无产阶级的神秘微笑隐藏起自己的心虚。 “莫姑娘是南司从四川带回来的,原意是想让她为我们指认当地呈给朝廷的户籍档案里有哪几户掺了假。不料细问之下发现她是江南人士,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 “江南......那怎么跑到四川去了?” “奇就奇在这里,我问起那些派去的手下,他们都一口咬定莫姑娘是他们一路护送来的,可问起在什么地方找到她的时候,每个人都说记不清了。” “有意思,你南镇抚司的人也学会交烂差了。” “那些人都是我信得过的人。” 陆炳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颜朔指了指自己,满脸不屑地说道:“这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 地下的炭火着实暖和,烘得人身上微微发热。身子一暖困意也随之而来,颜朔靠在椅背眯缝着眼睛懒洋洋地看着眼前这两人。 “那我猜你陆大人带着她到处走,总不至于是因为怕寂寞吧?” “莫姑娘她颇有才能,来南司一个多月来在这桩案子上帮了我们不少。” “哦,你不是说她并非当地人,怎么帮你?” “她虽不知当地情形,却对梳理账目一事颇有心得。那些积年累月攒下来的黄册大多由她整理校对,替我们指出其中哪些地方藏着猫腻。” “哦......详细说说” 被勾起了兴趣的颜朔摸着下巴上的胡碴向他追问着。陆炳也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同他细说一边。颜朔边听边咋舌,听到最后时再瞧他看莫菲的眼神已完全不同于前了。 “陆大人好福气,我府上要是多来几个这样能干事的主儿,我也犯不着拖着条残腿到处替人擦屁股了。” 颜朔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言语间竟透出点羡慕来。莫菲被他瞧得不好意思,悄悄藏到了陆炳后面。 “好了,陆大人,还有这位莫姑娘。”这是颜朔今晚第一次没把她当空气看,“我看底下已经安排好了,只是这下面污秽血腥的场面多,不值得脏了姑娘家的眼睛。委屈姑娘在这多坐一会儿,我有好茶招待。” “啊?我不能下去吗?” 来到明朝莫菲觉得最不自在的就是这点:她遇到了很多友好的人,但这些人总会客气地告诉你这事你能做,那事你一个女孩子做不了。越是这样说越是激得莫菲不服气。 “自然没有什么不能的,只是和姑娘说实话,我北镇抚司不像南司那么和气,地牢之下关着的就没几个完好的人形。要是姑娘受了惊吓生了病,陆大人这里我赔罪不起。” 据说颜大人一天之内顶多能说三句客气话,现在已经对莫菲说了两句,可算是诚意十足了。他说完话就望向了陆炳,等着这个管事的人发话。 “莫姑娘是个能自己拿主意的人。”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莫菲暗暗地笑了 拐杖声渐渐向着地下行去。现在莫菲知道为什么北镇抚司的地下室里会这么热了。这个地牢间有得是蜡烛,有得是火盆。小火焰里晃着的是烛芯,大的火焰里晃着的是人影。北镇抚司这间噬人的囚牢透过乌烟瘴气向他们露出了獠牙和咽喉。每个狭窄的小房间墙上都悬着个人旁边摆着莫菲能想到和想不到的各种刑具。 这里简直就是神话里的地狱 狱卒们或是手拿鞭子,或是手拿烙铁,各自在受害者面前大展身手。皮肉绽开的声音听得莫菲阵阵作呕。这些判官和小鬼围着罪人们团团转,有的人是真的有罪,有的人本来无辜,挨上十天半个月的折磨也就都有了罪。 这一个多月与锦衣卫们共处的经历极大磨练了莫菲的耐性,可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人吃人的景象。她感觉自己被抛弃在了这片修罗场里,恍恍惚惚地拉住了面前唯一可以倚靠的人。 陆炳感觉有人悄悄地搭住了他的胳膊,他本不愿让同僚们看到自己跟人拉拉扯扯,几乎就要一把甩开。 只是一回头看见莫菲脸上的神情,双目相对之下还是心软了。 “在外面不许给我南镇抚司丢脸。” 他皱着眉头低声说道,放慢脚步好让她有余裕缓一缓,做好心理准备再前进。 颜朔几乎就在这同时转过了身来。 “这头、这头还有那头牲口,都是当年松县官府里弄虚作假的嫌犯们。我们北镇抚司做事向来讲究雷厉风行,只可惜手底下能抓人的多,能动脑子的却少。”他摊摊手掌看向莫菲,“这次案子牵涉甚广,本就不该再让更多人的人知晓此事。我知道姑娘你好头脑,好计算,这就请姑娘在这儿跟我们耗一宿,好好审问审问这些个人犯。” 颜朔的拐杖猛一拄地,先前那两个卫士捧着两摞案卷从他背后走了出来。 “莫姑娘,犯人们的口供我已备好,里头真假掺半,请您帮我们梳理梳理,看哪些数目靠谱,哪些数目瞎编。” 原来他早就打算让莫菲下来了。 躬着身子瘸着腿的颜朔在这地牢的阴森氛围衬托之下有如一头庞然巨兽,死死地攫住了那些落入他魔爪的猎物。可这头凶兽没能吓倒莫菲,这其中也许有陆炳在场的缘故。 莫菲深呼一口气,挽起袖子翻开了面前的案卷。她伸手提起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 “开始吧,谁先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生死一卷书 颜朔拽住木桩上的链条将倒地的犯人吊着脖子硬生生扯了起来,把铁链在木桩上盘了个圈后马上缩回了手。 “大爷的,链条还是滚烫的怎么没人提醒我?” 他把灼伤的手指放到嘴里吮了一下,愤怒地四处寻找凶手。 “大人您手太快了,我们想拦也拦不住啊。” “滚,一见你们这帮废物的倒霉模样我就来气。” 颜朔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护具这回事了,他掏出一只厚实的皮革手套用嘴咬住,戴在了那只空着的右手上。 “行了行了,尽让你们看我笑话。”他再次抓起链条扯了扯,“喂,该起来了!” 那个犯人勉强睁开充血肿胀的眼睛看着他们。在这温暖的房间里莫菲也感到了寒意,面前的这个人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离咽气也就差那么一点了。 “莫小姐,先让你见过这位崔主事,大老远的把他从南京请过来可麻烦了。”颜朔大不耐烦地甩手敲了敲他脑袋,“有什么话趁早在这交代。” 交代二字好像触动了这个囚犯脑中的某个开关。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地面,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突然间他就这样流泪了。 “求......求,我知道的,都说了......”他跪在地上不停颤抖着,“求你们......查,查赵侍郎......” “老兄,赵侍郎他就住你隔壁啊。前天刚关进来的你就给忘了,讲不讲义气的啊?” 崔主事嘴唇蠕动着,颜朔屈尊弓下自己那条好腿凑近了听。 “大声点,听不到——” 莫菲从没见过有人害怕成这个样子,光是跪在颜朔面前崔主事的意志就已经被压垮了。他又飞快地报出一连串人名,中间只要稍有停顿等着他的就是狱卒们的一顿拳脚。赵侍郎好不容易说完,颜朔又要他把刚才的事情按照时间倒叙一遍,如果和先前的供述有任何出入就要人记下来。记的是供词,也是在记之后该罚他再让烙铁烫多少个印记。 这样的折磨只维持了一刻钟他就陷入了昏迷。 颜朔揪着他的头发仔细打量着他。 “身子太差了,你们这些文官老坐在书房里不肯运动,挨几顿打就躺地上装死,让我们的工作很难办啊。”他啧了一下,“那谁,对,就你!把他拖下去,喂两勺水,躺一会儿再弄醒了接着问。” 一个卫士刚把昏迷的囚犯带了下去,立刻另有两个卫士挟着新犯人上来,活脱脱一条高效作业的流水线。 “莫姑娘,你看好,这人是黄册库负责守卫的班头之一。这个身体好,你趁他现在还清醒该问什么问什么。” 随后颜朔故技重施,一遍遍地盘问每个受害者。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莫菲只能零星记几个数字。这些人个个带着重伤,又被烤得严重脱水,那两片干裂的嘴唇能说出话来就算不错了。她竭力不让眼前这些血腥的画面压垮自己,试图尽可能地把他们供词中涉及财产、田地的信息都摘出来。 这样的过程居然足足进行了两个时辰,莫菲觉得连带着自己也被活活拷问了一遍。颜朔中途走到她旁边看了看笔录。 “呸,这帮人等于是把南京户部的官员清单从头到尾背下来了。要真按着他们的供词去拿人,喀嚓、喀嚓,户部全家翘辫子。” 颜朔对这种进展很不满意,显然这当中有狗急跳墙乱咬人的,想多拉几个同僚下水来戴罪立功。陆炳一直没出声,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案前的莫菲身上。 “莫姑娘,你看那些人刚才的供词里有能听的吗?” “......” “莫姑娘?” 莫菲很为难地看着他:囚犯们在牢里受了太多折磨,就算真问出了点什么也是屈打成招。她固然比这些明朝人更擅长计算,可单靠这些没头没脑的供词也无法拼凑出任何情报来。 “抱歉让您失望了......” “你别往心里去,这才哪儿到哪儿,离天亮还早呢。” 莫菲震惊了,还要接着盘问?再问下去莫说那些人,连自己的脑袋都要傻了。颜大人天天跟人勾心斗角,很少能看到莫菲这样天真憨厚的主。他也不答话,径直走过来问莫菲讨了笔记研究起来。研究了半天诚实地丢下三个字:看不懂。 当然看不懂,莫菲那光是现代人写字从左往右横着写的习惯就让颜朔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还算有良心,喊来手下给莫菲端了一小铜盆清水,盆边上贴着块白毛巾。 “干净的,擦把脸吧。” 莫菲早就热得难受,感激地接了过来。趁这会工夫颜朔拖着瘸腿默不作声挪到了陆炳跟前。 “陆大人,借一步说话。” “老颜,您又打什么主意了?” “没什么,我也就是寻思你们家姑娘对这种事情不太在行啊。” 陆炳白了他一眼:废话,良家女子要是业余特长是拷问人那才是出大问题了。颜朔晃晃脑袋顺水推舟—— “现在案子明面上动静不大,可皇上都已经留意这事了,今晚要是拿不出结果明天你我都不好交差,所以我想......” “来都来了是吧?” “你懂的。” 不出莫菲所料,这两个人确实是老相识了,私底下也有点交情。当年陆炳中了武举人后初入锦衣卫就是颜朔给他们出的考题。他只考了一个问题:如何让木头认罪招供。 当年那道题难倒了不少人,全场之中数陆炳发挥得最好。他对着一张椅子细细审了半个时辰,然后挥笔写下结案词,一篇文章写得大大引起了陈寅和颜朔的注意。之后两人分别在南北司供职,颜朔所属的北司惯用血腥手段镇压犯人,但陆炳身处南司更多地是在和锦衣卫内部事务打交道。所以他与颜朔完全是两类人,擅长用巧劲撬开对方的牙关。 “要劳烦您久违地大展身手了,请吧,陆大人?” 颜朔讨好地递上皮革手套,陆炳碰都没碰一下。 “这手套刚刚让你用嘴叼过,给我换副新的来。” “行行,你是少爷,我是粗人;你金贵,我邋遢。” 脱下官服,戴起了手套换上了狱卒那身耐脏的行头,令囚犯们畏惧胆寒的那个陆炳又回来了。 陆炳一不在旁边莫菲就觉得心里开始发慌了。她竖起耳朵想听听隔壁房间发生了什么,可听了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 不知熬了多久,囚牢的门终于开了。陆炳摘掉手套走了出来,手里还捏着叠墨迹未干的纸。 “辛苦少爷,辛苦少爷。”颜朔十分虚伪地拍着桌子。 莫菲接过了纸开始读了起来。陆炳所摘的供词大致上和先前他们记的大不一样,案情在他手中变得条理清晰,各个关节上涉案的数目也有了靠谱的结论。拿着这份文书再去分析,原本模糊的案件逐渐有了头绪。 怎么做到的?莫菲完全搞不明白,她只知道既然有了数据,接下来就是自己的活了。于是地牢之下又是好长一段时间安静。陆炳和颜朔也不催她,任她浸在案卷里到处查找、比对做研究。所幸涉案的卷宗里虽然有许多人为篡改的地方,但只要和前后时期的案卷相互印证仍然能很快找出问题所在。 地牢里不见天日,这样忙下去外头恐怕天都亮了。 颜朔已经偷着打了会儿盹,睁眼一看陆炳仍保持着原本坐姿一动不动地看着莫菲工作。他很不好意思地走到莫菲身边想看看她进展如何。 一看之下连颜朔都愣住了,回头瞅瞅陆炳。 “陆大人,你们家姑娘挺......实诚啊?” 枯坐半宿的陆炳终于也站起身了,他也挨到莫菲跟前一看,莫菲手底下整页整页的都是账目和人名。密密麻麻的线索把这些人共通织成了一张网,有些地方莫菲已经理清楚了。但更多的地方由于档案遗失或者瞒报漏报,已经查无可查了。 “还是漏洞百出,颜大人您先看看吧。” “可以了可以了,你再写下去我这牢房不够用了。” 怪不得颜朔说莫菲实诚,原本他们锦衣卫办案也不求一味株连。办事务必“漂亮”,所谓漂亮不光要还原事实,最好还能在事实的基础上进行合理加工,该抓的人都抓了,该放跑的适当放跑几个。如莫菲这样一五一十地查证,最后一个都跑不了。 “到此为止就行,记事的在案卷底下签个字,让颜大人封好了交给宫里剩下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了。”陆炳也表示了相同的意见。 “唔......明白了。”莫菲还是没闹明白,只有听他们的准备签了字结掉这份案卷。她提笔欲写,颜朔却伸手阻住了她。 “我看姑娘虽然在南镇抚司呆了些日子,于我锦衣卫的事还是不大了解罢?” 不知为何颜朔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莫菲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姑娘有所不知——你眼前这卷子要是上了蜡封呈上去,那在我们这儿就管它叫生死簿,在外面还有个别名,叫断子绝孙簿。” “......啊?” “生死簿,是说上了这名单的人都要在鬼门关口走一遭;断子绝孙簿,那是外头的人咒我们这些作记录的人不得好死。” 颜朔又露出了他招牌式的嘲讽笑容,说出了今天的第三句诚心话: “我看姑娘年轻,尚未嫁人生子,犯不着在这晦气的册子上签字儿。我颜某人缺德事干多了,债多不愁,还是我替姑娘代劳吧。” 说着他从莫菲手中抽走了毛笔,从容在案卷落款处签上了自己的姓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盛世的庆典 颜朔临封卷前又检查了一番,拄着拐杖走了几步。 “这名单上的人数还是嫌多,我们北司今年任务够了,再剔两个吧。” 说着他又提笔做了番改动,最后才唤来手下让他们立刻将信件送出,最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总算完事了,能睡觉了。” 陆炳已经换回了来时穿的衣服,坐在椅子上看着他。 “都理清楚了?” “水至清则无鱼,大部分算理清了吧,” 颜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吩咐手下们收拾着东西,好像今晚在这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今晚辛苦陆大人了,可惜接下来您还得接着辛苦,我想请你们吃顿饭都没空。” “接下来当如何?” “不出我预料的话就得出远门了,这一趟没个把月回不来,怎么不辛苦?” 回来的路上莫菲还一直想着颜朔送他们出门时说的话。自从穿越来明朝后她就没离开过京城,忽然听颜朔说要出远门倒让她有些好奇了。陆炳没兴趣打哑谜,问也没问就走了。 “等到了地方叫醒我。” 他只撂下这一句话就靠在马车车厢里睡着了。 陆炳在北镇抚司也熬了一宿,人前的他总端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架势。等到了马车上看左右没别人,几乎是刚落座他就陷入了熟睡。莫菲在原地坐了一小会儿,看他似乎真睡着了,小心地把手伸到他面前挥了挥。 毫无反应。 “陆大人,睡着啦?” 莫菲轻声试探着问了一句,回答他的只有陆炳沉沉的呼吸声。莫菲又发现了陆家兄妹的一个共同点:这两个家伙在人前都特别要强,私底下就原形毕露了。陆炳为了查案的事费了不少心力,还得分神去管锦衣卫的内务,终于有了一小会儿休憩的时间现在的他睡得像个孩子一样熟。 只是这个孩子的真实年龄有点大。 别看现在他俩年纪相仿,但对莫菲来说这里所有的人对她来说都是历史上的梦幻泡影。皇帝也好,锦衣卫也罢,最终都会化成一抔黄土。然而眼前这个满脸倦容的男人分明真实地存在于她身边。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和这些人相处了一个多月:高傲又护短的陆炳,天真憨娇的陆铃,南镇抚司个性各异的诸位官员,还有今晚这个怪脾气的颜指挥使。 这些人对我来说只是梦中的过客吗,她这样问着自己。 莫菲撩开帘子看了看外头天色,还是凌晨时分太阳都没出来。她放下布帘,抱着膝盖坐在座椅上发呆,困意渐渐涨了上来。 她身子一歪,朦胧中只觉得自己像枕在什么温暖的东西上就这样睡着了。马车载着他们缓缓行在大道上。 “嗯......到了。” 陆炳有个绝技就是能随时入睡,又能掐准时间自己醒过来。入睡前他估计了一下这段路马车要走多久,几乎在车刚到地方的同时他也睁开了双眼。 咦,这人居然也睡倒了。 陆炳一拍脑袋心说自己有点犯蠢,这姑娘昨夜也跟着他们忙了一宿不累才怪。他有些内疚地扶着昏睡的莫菲让她靠在车厢上接着休息。一看之下陆炳又觉得有点逗,这个姑娘的睡相略微有点......豪迈啊? 想到盯着熟睡的女子看太没礼貌,他马上收回了目光正襟危坐。马车停在衙门口,又是祁慎言跟顾淮青这二人组提着大刀守在门口迎候长官。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位仁兄是来砍陆炳的(锦衣卫里不少人起过这念头,但大家都不好意思付诸行动)。 “陆大人辛苦了。” 两位亲随冲着上司行了一礼。陆炳止住了正欲开口的淮青,让他先把马车牵到后门停着,切记不要弄出太大动静。淮青拨开车厢的门帘,一眼就看到了车内熟睡的莫菲。他马上就明白了长官的意思,点头表示会意。 陆炳感觉自己还有点头重脚轻,不过司里点卯的时间到了,他决定把早上的事都安排好了再考虑休息的事。 “慎言,还有一个月了就到皇子生日了罢,你的人都准备好了么?” “回大人,依您吩咐已在各个环节都加派了人手。只是您说这次排场比以往大,请来席间表演助兴的人员又杂,安排起来还真有点为难。” “为难也得做,手头上别的事都先放一放。” 到了秋天,眼下头等大事事就是给二皇子操办生日宴的事。由于早年皇长子夭折,嘉靖皇帝从此听信“二龙不相见”的理论疏远了自己的孩子,但陆炳心里知道埋在老朋友心底里对于亲情的渴望。 宫闱隔绝的不止父子之情,他和嘉靖也再无法回到童年时那段肆意欢乐的单纯时光。但说来也很可气——皇上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挤眉弄眼地暗示自己“该结婚了,该生娃了”。想到这里锦衣卫指挥使心中的伤感不觉一扫而空,他振作精神召集了下属们开始讨论起接下来的安排。 他们一谈便是半个上午,久到太阳已经爬上天顶。阳光透过布帘照进车厢晒得她暖洋洋,车外隐约传来的剑戟相交声把她从舒适的睡眠中拖了起来。 “哈——哪里在打架了!?” 莫菲猛地坐了起来,刚刚她才梦见那天在后市药铺中的惊险一刻。她揉揉眼睛手脚并用爬下了马车,看到的是南镇抚司后门的高墙。值守的两个卫士都认识她,问都没问就放她进去了。 “两位大哥,是谁大清早的就砍来砍去啊?” “还早?姑娘看看这日头,再等一会儿都要到中午了。” 她抬头一看,还真是。 另一个侍卫接了她的话头:“府里精神头最好的当属夏总旗了,这会儿大概在校场上演武吧。至于是谁在给他当沙袋我就不清楚了,姑娘好奇不妨自个看看去。” 莫菲谢过两个卫士,循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在这里生活了一个多月,南镇抚司里的路已经走得很熟了。她毫不费劲地摸到了校场的门边,突然想起当初陆炳带她来这里给她个下马威的旧事,时间过得真快。 校场上飞舞着一团红色的身影。夏翎仍像之前那样不使锦衣卫的佩刀,而是持一柄更轻快的短刀,以一敌三。在他背后一个对手握着武器悄悄逼近了他,莫菲几乎要叫出声来。 她未及开口,夏翎的刀更快。他侧身错开那把背后捅来的白刃,左手精准地握住对方手腕狠狠向前一带。对方顿时失去了平衡,他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击夏翎已反手将刀柄撞进对方的小腹。前冲的惯性迎上夏翎的那一下猛击,对手哼也没哼就倒在了地上。 “还来么?”夏翎挑了个刀花仰着头看着剩下的两个对手。那两人年纪都要比夏翎大得多,但慑于夏翎的手段谁都不敢上前应战。沉默了一会儿两人都收刀回鞘表示认输。 “刚才那一下要是用刀锋对着你早给你捅死了。”夏翎把那伤员扶了起来,对方连气都喘不匀,一张脸涨得通红。 “好了都散了散了,没什么看的了!” 祁慎言吼了一嗓子,校场刚刚聚起来看热闹的人群很快就走了个精光。受伤的人也由他那两个朋友一左一右架着去看大夫了。莫菲这才走上前去,夏翎老早看见她了,热情地挥了挥拳头。 “夏总旗好身手。” “哪有,明明是他下盘太不稳了。”打赢了架的夏翎总是很谦虚,“刚才那下要是换成慎言来,我压根拽不动他,一把就让他给掀出去了。 “别乱说,我从来不在人背后捅刀子。” “好好好,算你耿直。” “下手老没轻没重的,真把人打成重伤陆大人也保不了你。” 祁慎言多少比夏翎稳重些——至少表面工夫他还是会做的。南镇抚司里最会闹事的二人组拍了拍衣服的灰齐齐看向莫菲。 “莫姑娘昨晚是和陆大人在一起?” “啊?是......是的。” 莫菲可真没想到这俩人会问起这个来,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但祁夏二人听了之后只是点点头,没做任何表示。莫菲看着他们一本正经的表情才明白是自己多心了,他们完全没存开玩笑的意思,办事就是办事。 “陆大人昨晚带着我一起去北镇抚司会了颜朔颜大人。” “哦,颜矮子嘛。”夏翎依旧口无遮拦。 “大概也是这阵子我们实在太忙都抽不出人手,陆大人才带你过去。” “是啊,北司那地方可不是姑娘家该去的。” “但想想咱们这儿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没错,有陆大人在的地方都好不到哪去。” “话虽如此,可别让他听见了。” 莫菲就这样无语地看着两人一唱一和进入了相声模式。在南镇抚司里祁慎言是陆炳的亲信,莫菲自然和他混得很熟;夏翎虽然不怎么打交道,那天在街上他出手击退三个歹徒替她们解围的事也让莫菲对他大有好感。 “莫姑娘若是要等陆大人的话一时半会儿且等不到呢,这个月他得应付皇子生日的大事,光这一件就够他忙的了。” 看出了莫菲在想什么,夏翎悠悠开口说道:“倒是听所里驯兽的师傅说云南来的白孔雀送来了,这可是稀罕物事,您和我们一道去看看呗?” 祁慎言黑着脸给了夏翎后脑勺一巴掌,他清楚其实是夏翎自己好奇想看,偏要拉无关人士下水。不过话说回来,机会难得...... “走吧走吧,我们一块儿。” 他很没原则地一路小跑地带起了路。莫菲掩着嘴偷偷笑了,对她来说所谓的奇珍异兽就算现实中没碰到,网上好歹也看到过,实在没什么好稀罕的。但她对南镇抚司的神秘动物园是觉得好奇,陆炳既然没来不如先去到处转转。 “姑娘的裙脚提着点儿,这地方可泥泞了别让污物沾到衣服上。” 夏翎一蹦一跳地转拣干净的地方落脚,莫菲小步小步地跟在他们后面。 这座象所也是锦衣卫下属的机构之一,和南镇抚司只背了一街之隔。平时用于饲养锦衣卫排演仪仗时用的驮象,现在还临时养着一些为了庆贺皇子生日送来观赏的动物。老远处莫菲就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响,震得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是大象打喷嚏!”祁慎言在南司当差久,见得多经验也足。 三个社会闲散人员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晃进了象所。这里虽然以象为名,实则养着不少各地送来的稀罕玩意。除了夏翎心心念念念的白孔雀,更有雄狮老虎等平时难得一见的猛兽。明成祖朱棣爱狮,番邦各国便以进贡狮子的方式取悦天朝。在这里莫菲还看到了西域的骆驼,戴着铃铛懒洋洋地打盹儿。一只豹子被关在铁笼里,可能是由于被困了太久精神不太足。一旁的木栏间栖息着色彩各异的禽类,大多也不爱动弹。偶有一两只深深翅膀鸣了几声,音色甚是悦耳。 明朝的兽苑规模大大出乎了莫菲的想象。他们三人渐渐往着里头走,前面就是饲象的地方了。一群雇工们来来回回地照料着这些庞然大物,还有一个月时间它们就要作为皇子生日庆典上仪仗队中的驮象而闪亮登场。 莫菲突然脑补了一下陆炳杀气腾腾地拽着铁链,一群大象跟在他背后瑟瑟发抖的样子,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眼前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吸引了她的注意。 “诶,你怎么会在这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暗中弦 黑皮肤的少年骑在象背上拍打着白象的额头,象甩着鼻子自顾自地进食。少年的双手灵巧地摁住象脊,用腰肢的力量轻松将身体倒撑在半空中。他像个杂耍艺人般在象背上倒立了起来,一头松散的长发覆在脸上。 “呀,这孩子——就是上次在南镇抚司里看到的被欺负的驯象人啊!”莫菲想起来了:她认得这个男孩,之前还护着他不让锦衣卫们揍他来着。 祁夏二人侧目:莫姑娘您的交友圈意外地广啊。 那个少年刚要翻身跳下象背,这一回头正巧对上了莫菲的视线,大眼睛里充满了诧异神色。他的动作就这样定格在半空中许久,就像临时碰上了什么费解难题。 白象不耐烦了,这样轻轻一抖身子,还在愣神的少年猝不及防被它晃了下来,吓得莫菲尖叫了出来。但这少年像猫一样灵巧,在半空中居然也神奇地把住了身体平衡,伏身用四肢稳稳落在地上。 “这小子是属猫的吗?”祁慎言歪过身子越过莫菲的脑袋看了他一眼,“刚刚那下好悬啊。” “我哪知道嘛,我和他也只有一面之缘,说起来还不是你们锦衣卫爱欺负人。” “哈?我从不动手打孩子,这账千万甭算我头上。” 驯象少年从泥地上爬起来,一边向他们走来一边使劲地拍打着身上的泥沙。可惜越抹越脏,这个小泥人索性脱掉了上衣,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肌肉线条感十足。想必是平时做惯重体力活练出来的身段。 “喂,站住。” 夏翎挥起手中的佩刀指着他。 “赤条条的站在姑娘家面前像什么话,滚开!” 红衣侍卫挺身挡在了他们之间。莫菲心念一转:对哦!我现在是在明朝,古代人是不是要讲究一下男女间保持距离?保持几米合适?求答案,急,在线等。没体验过正常百姓生活的她顿时变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推了夏翎一把。 “哎,你别老吓唬人家,看他才几岁呢,半大小孩有什么好顾忌的。” 夏翎回过头来,脸上满是不解神情。 “莫姑娘你看着这蛮子,居然不害怕?” “怕什么,他又不吃人。” “......” 祁慎言的大手猛力地拍了拍夏翎的肩膀。 “红红,把刀收起来,别老一言不合就抄家伙。” 夏翎满不服气地把刀别回腰间。静下来细看莫菲发现其实他比那个驯象少年也大不了几岁,南镇抚司里年纪最小的恐怕就属他了。莫菲本家有个小堂弟也是冲动易怒的急脾气,看着他莫菲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切。 见那少年还是怯生生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莫菲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过来,我在呢,他们不会欺负你的。” 驯象少年突然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咕哝了句什么,只见他抬起手臂闻了闻身上的气味儿摇摇头,迈开步子跑到临近一口井旁哼哧哼哧打了桶水上来,高高举起水桶把水一股脑地倾倒在身上。如是反复几回,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冲得干干净净了,这才甩甩脑袋抖掉头发上的水珠,欢快地跑到莫菲跟前。 “真像个小动物似的......哎,你会说普通话吗?” 莫说他不会,身旁祁慎言和夏翎这俩人怕也不知道普通话是啥意思。少年眼珠一转儿,手指小小比划了一下。 “只有,一点。” 他把湿耳从面前撩到耳后。 “我,认得你,上次大房子里我们见过。” “嘿,中国话说得蛮溜的嘛,在这儿呆几年了?” 那少年花了好一阵才跟上莫菲的语速,忖了一会儿才回答她。 “我和族里的人一起到这里卖东西,很少呆在这里长久。” 每说上几句话他就要甩甩脑袋,仿佛觉得湿发贴着脖子很难受。莫菲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伸手往随身的小袋子里掏了掏,还真让她摸着了想要找的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少年背过身去,他顺从地转身。 “名字?他们叫我怛罗斯,但这不是我本来名字。” “那你的真名叫啥?” 莫菲把随身带着的头绳绕在手腕上,手指顺着少年的头发替他把一脑袋的乱毛打理整齐。 祁慎言和夏翎都抱着手臂默不作声站在旁边守着她,看她像个姐姐给弟弟梳头一样在那忙活。他的头发好浓密啊,莫菲忍不住用手指捻了捻怛罗斯的长发,这一头秀发放在现代可不知要羡慕死多少社畜了。 想起办公室前辈们因为加班肝出的秃顶,莫菲的眼角有泪滑过,自己将来千万不能变成这样! “我的名字好长,你们中原人不会念的。”怛罗斯轻轻地告诉了她自己的真名,一串陌生词汇从她耳边滑过,她想试着记住却怎样都无法在脑海里留下痕迹。 “好啦,这样整齐多了。”梳理完毕,莫菲还是忍不住伸出贼手在怛罗斯的脑袋上又摸了两把。束起的长发拖在他脑后随着他的动作甩动着,像极了一只小黑狗摇着尾巴。莫菲在心里暗暗吐槽那几个冷血的锦衣卫,这么乖的孩子也舍得下手打。 “莫姑娘你中意他,不如让陆大人把他买下来放在府里做个伴?” 夏翎打量着这个孩子,看他表情这家伙还是在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莫菲甩手磕了磕他脑门。 “想什么呢,你们这是贩卖人口是犯罪,晓得伐?” “又没打什么坏主意,你去问问他东家看,没准他跟着你日子还过得好些。” 夏翎眼毒,一眼就在远处的人群里挑出了怛罗斯那帮人里的头领。一个身穿灰色褂子的番邦人,裹着头巾,鹰钩鼻像把弯刀一样凸立在他那张深色脸庞上。这些商队以地域为划分,各自成为一个独立的小团体,彼此间或许语言都未必相通。象商头领正到处张望着看自己手下的人都去了哪儿,莫菲朝他招了招手。 却不料那商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挤开人群快速向他们跑来,一边跑一边用异族语言喊着什么话。怛罗斯听见后样子有点奇怪,身体不自觉地僵硬了一下。 商人以手加额,低头向他们行了个问候礼,嘴里低声念着祝祷的话。他抬起头来,又退了几步站得远远的,还招手让怛罗斯也离他们远一点。 “三位贵人安好,我的人刚才没有对你们做什么没礼貌的事吧?” “啊?怎么会。”莫菲楞了一下,“我只是帮这个孩子扎了下头发而已。” “坏了......”商人的脸色变了,烦躁地在原地踱着步,他蹲下身子用自己的母语向怛罗斯叮嘱了什么,怛罗斯听罢情绪顿时有些低落。他不情不愿地应承了一句,向三人鞠了个躬就跑开了。 “你们,你们两位先生,刚才有没有和怛罗斯说话或者碰到过他?”那商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转向锦衣卫们。 “只有莫姑娘和那孩子说了几句话,我们只在旁边看着。怎么了老丈?难不成你们族里有忌讳不能随便跟外人说话,我们冒犯了?” “哪敢啊哪敢。”这个年迈的商人一时连学得纯熟的汉话都忘了该怎么讲,他敲了敲额头看着他们,“我该怎么说好呢?你们......不该靠近我们的。” 他把脸埋进手里使劲搓了搓,冷静了一会儿才接着开口。 “我们是外来的商队,此行是做的贩象的生意,两个月前进的京,就一直呆在这里没离开过。” “奇了,你们怎么不急着回家去,还在这里住下了?”祁慎言插了句话。 “官爷有所不知,小人们也想早早回家呀,谁知道来京城只半个月,就被你们官家的人扣下了。问他们什么原因他们也不说,也不准我们回去,我们都是外出讨生活的人,却给巴巴地困在这里。” “什么人把你们扣下了?” “小人们不知道也不敢问,只看那为首的大人胸前打的补子,怕是品级不在官爷您之下。” 他这么一说祁慎言就明白过来了——这些商人长年和京里打交道,各级官员的服制规矩早就烂熟于心。毕竟京城水深,认错人说错话都会招来大麻烦。商队头领又岂会不知道对方的官服代表的含义?祁慎言只是南镇抚司的一个百户,这番商头子说对方官不在他之下只是为了捧他,那个来的人肯定是个有头有脸的大官。 想到这一茬祁慎言的戒心上来了,什么事要劳动那些大人物到这不起眼的象所里视察情况? 商队头领不安地绞着手看着他们。 “我也是托在京城里的人打听才知道,最近进京的外地商队还有好几队人都像我们这样被扣下了。有传闻说是因为外面不知什么地方闹了疫病,被怀疑染疫的人进了京城一律被扣留,就这样被硬生生关在这里不让出去走动。” “荒唐,既然知道有疫情还不把人疏散出去,关在京城干什么,养蛊啊?”夏翎开口说道,番商无奈地看着他。 “官爷说得是,小的们也以为既然有疫情,那把咱们赶出去也就罢了。可不知是谁下的命令让我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全给拘在这地方了。” 祁夏二人对视一眼,京城里有人暗地里搞些事情不稀罕,稀罕的是这些人居然敢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捣鬼。 “刚才那孩子也是我们商队的,我正是怕万一这里真有染疫的人,传染给了各位贵人那小人可万万担待不起。”商人说着抹了把汗。 从刚才起莫菲就一直觉得奇怪,正如祁慎言说的那样,怀疑商队里有染疫的病人那就该送出去,为什么还要把他们留下来?想到这里她突然产生了一丝疑惑—— “大爷,你说有大官到你们这里来过,那他来的时候和你们说了什么没有?” 商人被他这么一问也有些糊涂,他看着这个面相和善的姑娘,觉得她像个好说话的人。 “姑娘你这么一问,容我想想......那些个大人确实来过我们这里一趟,可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又不忌讳靠近我们一般。”他努力地回忆着当初会面的情形,“他们只分别把我们几个领队的叫了过去,细细问了一遍我们行商的路线,但关于我们身体有什么异样可压根儿啥都没问。” “路线。”夏翎只把这一句话在舌尖上咀嚼了一遍。 “那会不会是在查问你们有没有经过疫区呢?” “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人都是从你们西南面过来的,可这儿还有打别的方向来的商队,就算是在查疫区,总不能大半个疆域全是疫区吧?” 番商的样子看上去不像在说慌。莫菲发现自从自己来到明朝后就总遇到些麻烦事,更蹊跷的是这些事情间彼此看似毫无瓜葛,却总让她觉得冥冥中有根线把这些事穿在了一起。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丝线的头在哪一端,而倘若真让她牵起了这根线,还不知能抖出多少事情。 兴许顺着这些线,能找到让自己穿越回去的路。 莫菲的兴致又上来了,她从袋子里取出一本缝好的小册子和小块炭笔,满怀期待地看着面前一头雾水的番商头领。 “什么时候跟陆大人学的这套啊?”祁夏两人默默在内心吐槽着。 此时此刻就在他们一行人未留意的角落,正有一个人潜伏在黑暗里,耐心地将他们踏入这座园子后的一举一动都细细地画在了手中账簿上。从接触怛罗斯到跟番邦商人的交谈,一幕幕画面被迅速准确地记录了下来,随后将被送往锦衣卫们都未曾预料的蛛网中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千万不要惹画师 外地商人到京城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谨言慎行”,虽然莫菲有意想多打听点番商们的经历,商人头子却不愿再说下去了。 “其它的事小人也不知情,只能干坐在这儿等着那些官爷放行。” 他转过头去看着远处的怛罗斯,那少年垂着头站在树荫下踢着石子,一副苦闷又无聊的样子。 “老丈,我最后问你,那些当官的只让你们呆在这里,就没派什么人看着你们?” 那商人晃着脑袋努力回忆了一番,头巾让他的脑袋看上去整个大了一圈,让莫菲觉得非常滑稽。 “他们是算准了我们不敢私自开溜,根本没派人来盯我们。想来也是啊,我们这些外来的商人哪敢和你们京官作对。” “就是有一件烦心事,我们好久没收到老家那边的消息了,往常这时候早有人给我们带信来,毕竟老家也有生意得打理,愁啊......” 他最后这句话却是看着两个锦衣卫说的,说完便行了个礼,招呼怛罗斯离开了。少年边走还边回头瞧莫菲,莫菲在袖子底下悄悄朝他摆了摆手。 “慎言怎么看?”商人一走,夏翎就开问了。 “你要我先说结论?要让我说,什么疫病全是糊弄人的,这帮商人是让人给截住了扣在这里不让走。那老儿心里也清楚,他家里的来信想也知道肯定都被拦了。” “有头绪?” “完全没有。”祁慎言痛快地承认了,“太久没人找我们的晦气了,我一时也想不起来谁胆子这么大敢在南镇抚司管的地盘上口人布哨。” 一听到有人找茬夏翎眼睛就亮了。 “快快快,你不是偷窥专家吗,快掏出你的老本行来。” 莫菲斜了一眼,祁大爷看着一副硬汉的架势原来有这业余爱好?祁慎言被她看得老大不自在,忙推了夏翎一把。 “别瞎说,都是公务,公务!” 夏翎莫菲两人怀着“我们懂的,你麻利点”的表情看着他。祁慎言发现自己百口莫辩了,终于放弃了挣扎。 “行吧,您二位跟着我慢慢地走,路上别东张西望。” 他把佩刀硬塞到夏翎怀里,伸了个懒腰,用眼角余光扫过整个园子。 “象所这地方虽然不起眼,好歹逢年过节也要拿它们来撑场面,所以当初布局的时候也花了番心思设计——这边走。”他空着双手像个导游似的在前头领着路,一边和他们说着闲话。莫菲乐得听明朝人的生活杂事,竖着耳朵边走边听。 “这里的选址就是东高西低,无论是下了雨还是饲养动物留下的污水,一律从东往西流。 莫姑娘您看这铺的地砖。” 莫菲低下头去,眼里这些青砖排得倒是整齐,她怎么看都没看出蹊跷来。 “这些砖的排列有讲究,一块块砖间留下的细缝前后相接,这便是无数道细小的引水渠。从来是驯兽的园子在西面,人住的屋子在东面,碰上大雨,兽园里的污水也不会灌到那些住人的房子里。 “当然东面的视野也是最好的。”夏翎暗暗补了一句,他对祁慎言讲的这些事早就一清二楚,眼下还装出听得认真的模样跟着他一路走。东面最大的宅子归锦衣卫日值时用,其余一排排矮屋有些是供行商们临时居住。 “而不管是谁要盯番商们的梢,终归要选间朝着他们的屋子藏身。根据我多年......” “的偷窥经验?” “......的查案经验” 祁慎言把地上的一块砖当成夏翎的脸,狠狠地踩裂了半块。 “如果让我选,我会选这里。” “里”字话音未落,祁慎言猛地抬腿踹开了其中一座屋子的房门。他生得人高马大,门板硬生生地让他从门框上踹下来了。夏翎紧随其后,两人迅速冲进屋子,莫菲也赶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结果两人就这么生生地定在房门口不动了,莫菲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从两人间的空隙朝屋里看。屋里只坐了个女人,仿佛没看见他们似的手底下还不住地画着什么。 祁慎言的额头上有一滴冷汗滑过,夏翎默不作声地从地上扶起门板。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试图把门原样安回去,大家当做无事发生过。 女人画完了最后一幅图,缓缓搁下画笔。 “唷,今天出门碰着赤佬了。”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屋里不太亮,莫菲一时没看清楚是何方大神镇住这两根锦衣卫油条。祁夏二人原地尬住了,祁慎言胳膊肘捅了捅夏翎。 “喂穿红衣服的,人家在说你呢,快答话。” 夏翎爱穿红衣服,这回是躺着也中箭,他顿时对企图甩锅的祁大爷怒目而视。那女人却站起身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旋即伸手就是一巴掌扇在祁慎言头上。 “小崽子,翅膀硬了敢在我这儿撒野?” 祁慎言在那女人面前变得非常老实,可惜体格摆在那,再老实也缩不到哪里去。 莫菲侧过身子让屋外的阳光照进来,借着亮光瞧见了眼前这女人的打扮。她只用青黛画了两弯柳叶眉,唇内一抹朱红,倒和现代的咬唇妆有些相似。除此外这女子再无多做妆饰,最惹人注目的却是她那双手,莫菲从未见过有谁的手生得像她那般好看。 她也注意到莫菲在看她了,和莫菲说话时就比对这两个男人亲切多了。 “呀,是莫姑娘,老是远远地看着你,今儿可算能面对面说上话了。” “远远地看着......我?” “那是,要不然你以为我作甚么要蹲在这黑漆漆的小屋子里,这儿味道又难闻。” 说着她抬手扇了扇空气,轻轻两下动作把莫菲的注意力全牵走了。祁慎言见她像是心情不坏的样子马上没话找话套个近乎。 “师姐,你老人家怎么屈尊到这地方来了。” “老什么老......这么多年还是没学会好好讲话,我都不稀罕理你,边儿去!” 她又转向了夏翎,“夏总旗,可好一阵子不见您身手又长进啦?药铺里比划的那两招,多俊呐。” “沐姑娘过奖了。” 爱嘲笑人的夏翎在她面前也安分了不少。 看上去他们三人是旧识。只是这叙旧的话听在莫菲耳朵里越来越不对:药铺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当初在药铺被人堵截的时候这个女子也在场旁观? 女子调侃完了两个锦衣卫,顺手推开了房间的窗户。 “再不开窗,这黑灯瞎火的我眼睛都要花了。” 她坐回到案前。 “说吧,你们两个贼头贼脑的在到处打探什么呢?” “......师姐,这地方就是我们南司管的,你好意思来反问我啊。” “我有公干呀,不像你俩是当值的时候偷偷溜号,我要把画交给你们陆大人,一人二十军棍准没跑了。” 说着她扬了扬手里的画纸,莫菲正好奇这女子藏在屋里做什么,不由得凑到案前想看看画里有什么。不看不打紧,细看之下这些画一幅幅连在一起竟是他们从踏入象所和番商谈话,到三人闯进这座小屋子为止的整个过程。最后一张画,情景定格在祁慎言抬腿踹门的动作上。 “你这个好厉害呀!”莫菲忍不住赞叹了起来,这些画连在一起简直可以充作古代人的一部动画了。 女画师掩口笑道:“这些都是要紧的东西,可不能随便让你看了去。” 嘴上虽这么说,她却丝毫没有拦着莫菲欣赏画作的意思。莫菲翻着翻着,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要说是速写细节未免也太到位了。这些画中有莫菲陪着陆铃逛街的情景,有她在校场看锦衣卫们演武的情景,还有几张画是她和陆炳交谈的画面。认真一瞧画中的陆炳神态衣着描绘得格外精致。从头看到尾,莫菲这两天的生活点滴几乎都集中在了这叠画纸里。 简直像被人用监控拍下了所有生活细节一样。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女画师,对方的样子非常坦然:“莫姑娘别见怪,我们这号人就是靠做这个过活的,纯属公务,不信你可以去问旁边这位祁大人。” “咳,师姐你又拉我下水?” “谁让你高升到南镇抚司当官,把我这孤苦无依的弱质女流丢在原地干苦力呐。” 这会功夫夏翎总算把门勉强塞回了原本的位置,两个大男人也凑过来一块看,小小的案台前顿时变得十分拥挤。 “你们两个笨手笨脚的别乱碰,碰脏了十五两银子一张啊!” 祁慎言心念电转:有戏了? “我说师姐,这回怎么又涨价了啊。” “诸位大爷是领皇粮的主儿,不管这物价怎么涨都碍不着你们的事。但小女子一介手艺人可是要混饭吃的,能攒一点是一点。”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面前的画纸。 “两位官爷怎么说?” 祁夏二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女画师的存在印证了番商所说的话:有身居高位的人扣住了这些进京的外来商人,还截断了他们对外通信的渠道。这些人非但对平民如此,甚至把网也撒到了锦衣卫的头上。普天之下敢干这种事的只有...... “师姐,我能问问您现在是在哪个公公手下做事吗?” 祁慎言小心翼翼试探了一句,画师眯起了眼睛。 “要你多嘴,就说这画你收不收吧。” “收!怎么不收。” 一看她不爱回答,祁慎言非常识相地打住了话头从怀里取出了钱袋,一股脑全塞给了女画师。画师接过钱袋掂了掂,顿时眉开眼笑。 “要不怎么说祁大爷出手阔气呢,下次常来啊。” 她轻巧地抽出了几人与番商头领交谈的画纸递给了他们,祁慎言接过画纸看也不看就撕了个粉碎。这一动作惹得画师有些不快,她的嘴角立时垂了下来。 莫菲总算从刚才这幕情景里回过神来,说起来自己好像正在经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她这副神态看在女画师眼里颇觉有趣,画师轻轻碰了碰她。 “嗳,莫姑娘,咱们今儿就算认识了,你听姐姐一句劝少和这些混子打交道,你对有好处。”她神秘地眨眨眼,“这幅画就算白送你的,以后不该打听的事别打听,下次可未必是由我来绘你们的影,你这样好奇心重早晚要给自己惹麻烦的。” 画师翻了翻画纸,又把莫菲跟异族少年对话时的那副画拣了出来递给她。 “这小伙面相生得还不错,可惜我最烦画番邦人了,简直费墨。” “......谢谢姐姐,对了,我还没请教姐姐你叫什么呢!” “我?我本姓沐,贱名不足道,唤我晚烟便是了。” 提到自己的事情时晚烟的话就少了许多,莫菲默默地记在心里,又向画师道了谢,把画摺作小叠揣进了袖中。祁慎言刚把画撕得零零碎碎地一把攥在手里,这次是侥幸碰上熟人了,要是错过打听消息的机会未免可惜。 想了又想他再度开口:“师姐,东厂派人看着我们,看着这些番商,究竟是什么意思?” 东厂二字听在莫菲耳里既陌生又熟悉。此刻夏翎也换上了他最正经的表情,屏息等待着晚烟的回答。女画师看他们这认真劲,脸上像是也犯了难。 “我这趟差事也不是冲着你们南镇抚司来的,看在陆大人的面子上我们无论如何不会跟你们找不痛快。上头只跟我说,要好好盯紧莫姑娘——她可不算你们南镇抚司的人吧?至于细节,那姓......姓徐的公公没怎么肯细说......” 晚烟说得越是为难,听在祁慎言耳中就越显得有希望。她一通胡说编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兹事体大,牵涉的人又多,各位客官欲知后事如何......” 女画师伸出妙手说道。 “得加钱。” 这回轮到夏翎了,他摇了摇头表示认命,服输地掏着钱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弈手入局 “多谢惠顾啦,定金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晚烟手腕一翻,夏翎的钱包像变戏法似的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剩下的银子等祁大爷补足了送到我住处来,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再问我咯。” 女画师把桌上的笔墨画纸随意一卷揣在怀里正欲离开,临到门前又想起了些什么似的,回身拽住了祁慎言的手腕把他拽到跟前低声叮嘱了几句话,言罢还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这一连串动作把莫菲看迷惑了——她已接受了这地方男女授受不亲的习俗,晚烟的举动反倒让她不适应。女画师大概看出了她心中想法,坦然冲她一笑。 “姑娘别见怪,我就是这样性子。”她微微招了招手,“三位回见了啊。” 丢下这句话她就飘出了门外。 “慎言,你师姐和你说了什么?” 一见画师走远了,夏翎马上急不可耐地追问起来。祁慎言摸了摸下巴一副不解的神情,视线却看向莫菲。 “她只说要我们看紧了莫姑娘,寸步不离。” 入秋未深,日头尚长。夕阳斜照着这间寒酸的小屋,也同样照进了紫禁城富丽堂皇的阁楼。此刻一场棋局正在皇宫的西苑里缓缓展开,执白子的正是与莫菲有过一面之缘的嘉靖皇帝。 嘉靖帝穿着件青色盘领直身长衣,头戴一顶精致的香叶小冠,正把玩着一枚西洋棋的棋子。与他对坐的是名老臣,只是这老人竟也不戴官帽,学着皇帝一样戴起了香叶冠,还特意在上面覆了层薄纱以示敬畏圣赐。 “严嵩,该你了。” 虽是闲坐对弈,皇帝的声音里依然有无限威严。 严嵩谦卑地低下头。 “万岁爷,那恕臣无礼了。”他伸出遍布褶皱的手,将棋盘上的卒子向前推了一步。 “下棋嘛,何来的有礼无礼。”皇帝捻着胡子呵呵笑了,“这夷人的棋子你也是第一次见,只管落子。” 皇上看似言者无心,一个“礼”字却重重印在严嵩的心头。他微微将手掌在官服上蹭了蹭,以免手心的冷汗沾湿棋子。嘉靖俯身端详着棋局,圣手拣起一枚棋子,轻轻把严嵩的黑子从棋盘上碰落。 “九月了,下个月就是皇子的生日了。你礼部侍郎这个月想必过得忙碌,还要替朕写青辞,着实不易。” “都是臣分内之事,不敢表功。” “嗯......”嘉靖闭上了眼睛,“说来,你也有个儿子。” “是。” “好啊,你的儿子严世藩有你这个父亲,皇子,有朕这个父亲。朕非但要做一家的父亲,还要做天下人的父亲。”皇帝缓缓抬手扶了扶头上的花冠,“可朕自己,却没有父亲。” 严嵩心中一凛:皇上今天召见果然还是为了生父入庙称宗的事情。他立刻站起身子伏地跪倒:“回万岁爷,此事臣心中已有定策,请万岁爷安心静候佳音。” 嘉靖冠玉般的面庞微露喜色,右手虚托示意严嵩起身。 “这件事交给你办,朕很放心,起来说话吧。” 严嵩的膝盖还是软的,他也不敢抬袖拭去头上冷汗,毕恭毕敬坐回原位。 “你这个礼部侍郎做得称职,说来朕听闻近来有位贤人降世,于民间传道,连京城都有他的信徒,这事儿归不归你礼部管呐?” 一听皇上转了话题严嵩顿时心宽不少:“回万岁爷话,督查缉拿不轨之事的有锦衣卫在,倘若民间真有人妖言惑众必逃不过他们耳目。” “呵,你倒机警,朕都还没发话,你就先给他们扣顶妖人的帽子。”嘉靖微笑道,“那你来说说,朕要是把这些琐事交给锦衣卫,那锦衣卫里谁人堪当此职?” “要用谁,不用谁,都出于皇上一心,臣不敢妄议。” “好你个严嵩,朕再问你,南镇抚司陆炳此人如何......” 众所周知陆大人跟皇上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这道题摆明是了送分题,严嵩如何不知皇上的心意,顺着帝心把陆炳里里外外夸了遍。偏偏这难伺候的皇上此时又变了卦。 “......朕以为,陆炳不堪用。” 君臣间在这谈话不过片刻,莫菲一行的脚步尚未迈出象所正门,嘉靖手下的棋局动了。 仍是在铁棍胡同的旧货市集,沈炼抽出了书架上的两册书捧在手里珍惜地摸了摸。他正准备掏出铜钱买下时借着眼角余光瞥见了身侧有人在鬼祟地窥探。沈炼不动声色付了钱,远远跟站在街角闲晃的顾淮青对上了视线。淮青的手掌悄然抚上刀柄,然后揉了两下眼睛。沈炼会意:除开身侧一人,背后还藏着两个。 几乎与此同时南北镇抚司走在京城大道上的人们都感到了异样的视线。先前审问过莫菲的赵主官摸了摸他那招牌式的络腮胡,继续挑着今天要买的酱菜;颜朔骑着马正在半道上,愤懑地朝地上吐了口痰,用自己那条好腿一夹马腹催着坐骑前行。 这一趟被监视的远不止锦衣卫,京城及周围乡县的寺庙、道观,还有各教派的祭祀、聚集场所都潜入了东厂的哨。还有厂卫全副武装冲进了京城里大小印厂,查封检阅一切图书印物。一些久居京城的敏感土著早早回了家,关上门窗默不作声。 “到底还是老了啊。”陈寅撑撑发酸的老腰看着天上的云,在锦衣卫里混了这么多年也该致仕去养老了。 嘉靖十七年九月,史上著名的大礼议定案前夕,东厂倾巢而出彻查京内所有关于白莲道的迹象。 “陆大人还没动手,东厂,或者该说是天子已经急着出手了。” 祁慎言苦笑。难怪晚烟故意挑个这么露骨的藏身处让他们找到,师姐毕竟还是向着他们的,这是来提前示警了。 “莫姑娘跟好我们。” 夏翎这会的话很短,左手扶住了腰间长刀。 “好久没见这么大阵仗了,你还别说这里头大半功劳是莫姑娘的。” 祁慎言摸了摸脑袋。 “又关我什么事嘛。” 嘴上虽然这么问了,莫菲已经做好了躺枪的准备。祁夏二人把事情大略一说,莫菲愕然。原想在自己的时代里上班怠个工最多要罚款,陆炳这些人在皇帝手下做事难道没办好差就要喀嚓?莫菲脖子一紧。 “还是陆大人有远见,平时总把你带身边,走不开时也让你跟着我们一起。” “说的是,咱们大人英明。” 相声二人组苦中作乐嘴里说着闲话,脚步却不敢有丝毫放慢。一前一后护着莫菲赶忙向南镇抚司走去。 “那陆炳呢?陆炳他会不会有事?” 这是莫菲现在心里唯一的疑问。 身处台风眼里的陆炳今天难得准时出了衙门,在陆府院子里陪着家人聊着天。陆铃刚绣了幅漂亮的女红兴奋地拿给父兄看,陆松好好地哄了会女儿,接着和陆炳谈起了这段时间的事情。他和严嵩一样久经宦场,陆炳只将事情说了一遍他就明白了。 昨晚的酒楼里皇帝喝了一杯酒,翻倒了一只空杯,传达给陆家父子的圣意清晰无误。嘉靖用的是明朝开国之主朱元璋的典。 朱元璋曾设宴,席间赐酒给臣子时留下了两句话,历百年而肃杀之意分毫不减: 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奉旨逛花街 陆夫人是个很没有存在感的女人。 她生性沉默寡言,遇到事情只会藏在心里。自从嫁入陆家后她已记不清自己的丈夫有多少个夜晚是临时被人叫走,徒留餐桌旁一个空位置。如今匆匆离席的人换成了自己的儿子,她扶着门框目送儿子渐行渐远,那背影里不觉多了几分其父当年的样子。 “娘......哥他难得好好在家呆一晚,怎么又跑掉了。” 陆铃嘟着嘴。 “你哥哥有事要做,我们不等他了,动筷吧。” 太阳几乎要完全落下山去,京城里气温已开始降低。现在的天色还不甚暗,而真正暗的是围绕在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衙门上空的层层阴霾。 陆炳解下临行前母亲要他带上的那件御寒斗篷正要跨过门槛,一解一收耽误的那点时间让他幸运地避过了从门里飞出来的茶碗。 “怎么会这样!” 屋里传来一个老人的怒吼声。 “白莲道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这些人是凭空出现的吗?北镇抚司在干什么?厂卫又在干什么?” 连陈寅都当众发火了,看来事情的确闹得严重。老头子气呼呼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雪白的胡子随之颤动着,不过现场无人敢笑。除陆炳外,南北镇抚司内由颜朔为首的要员齐聚一堂,都默不作声地等着陈老发话。 陈寅一回头,看见他了。 “文明,来得好,再晚一步就要让宫里来的人等你了。” 说巧不巧,那宫里来的人差不多是跟在陆炳背后进来的。陈老面色一凛,挥袍袖示意屋里所有人起身迎接上使。陆炳乘机环顾房间,却瞥见莫菲安然无恙地和他几个心腹站在一块。不知为何他心里压着的石头陡然一轻。 “有旨意——” 传旨的太监声音尖且长,生生扎进了所有人的耳朵。众人立即齐刷刷跪倒在地,莫菲还没反应过来也被身旁不知什么人一把拽下来了。 “上谕——着锦衣卫都指挥佥事陈寅督办京城妖书一案,限尔五日内干净将赴官烧毁,钦此!” 只有口谕,那太监显然是匆匆忙忙奔来的,宣完旨才顾得上整整仪容。陈老喏喏谢恩领旨,那太监连忙将他从地上搀起。 “郭公公,皇上他现在怎么样了?” “哎您可别提了,陈大人,主子万岁爷今天可是龙颜大怒,小的们哪敢去触天威呀,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那皇上让你传旨的时候只说妖书,可有提及其它?” 陈寅扶着太监的手颤颤巍巍站起来,莫菲分明看见陈老的右手里像攥着什么东西,下一秒那玩意就溜进了太监的掌心。那位郭公公殷勤地搀着陈寅坐下,随后手极其自然地垂到腰间,把一块不知道什么东西悄悄塞到了腰带里,那张苦瓜脸上竟带了分笑意。 “您老这样一问咱家,可让咱想起来了。临行前咱家还听见腾公公宽慰皇上,说......说那不过是些无知村夫编的杂剧之类......” “杂剧?”陈寅皱起了眉头,“什么剧?” “陈老,这还不明白?咱皇上让人给骂了啊。” 周围原本一片安静,颜朔突然这么来了一嗓子险些吓得那公公跳将起来。 “颜朔,在郭公公面前不要大呼小叫,有什么话正经点说。” 颜朔一戳脑袋嘿嘿笑了。 “我说陈大人,有桩旧案不知你记不记得。哦在座的各位年纪都轻,可能你们都没经历过。” 众人一听这尊大神还亲见过皇上说的案子?纷纷竖起了耳朵听,颜朔开口说道。 “那是在永乐九年的时候——” 锦衣卫所有人连带着郭公公都用鄙视的眼光看着他:大哥,你好骚啊,一百年前的案子好意思嫌我们年轻没经历过? “刑科署给事中曹润等奏乞敕下法司:今后民间除了依法律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等太平戏剧外,凡涉嫌亵渎帝王圣贤的词曲杂剧,敢有收藏传送印卖者一律法办,出榜后限五天内要烧个干净,之后再敢有收藏的......” 颜朔阴测测地看向众人。 “......全家杀了。” 不愧是积年老吏,仅凭杂剧和五日期限这两点就联想到了皇上心中所指。言罢颜朔也沉默了下来,各人都在心中揣摩圣上的想法。陆炳揣着手站在一边看着同僚们苦思冥想的样子,他却比别人有底得多:嘉靖皇帝从小聪明过人,最喜欢和人打哑谜。他登基后给臣子们下的旨意也往往话不说尽,任大臣们去猜,只有那些头脑灵光能领悟圣意的人才能得到他的宠信。 这一套很少对陆炳用,皇上只评价了六个字:太熟了,没意思。 因而陆炳也断定,既然皇上还有耐心让大家猜谜语,那事情还有回寰的余地。而且要真如颜朔所说,成祖爷当年给的五日期限是许百姓们主动上缴禁书,配合法令的人既往不咎。这旨意里恐怕还暗藏了皇上不希望把事情闹大的意思,这却需要他好好参详一番了。 皇帝老兄,又出题难我也? 传旨的公公一走锦衣卫里的人就行动起来了。看在莫菲眼里这些人仿佛事先就有了应对预案似的,陈老还没发话下面的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片刻功夫人走的精光,只剩陆炳和颜朔两个官僚“居中调度”。 “我其实是懒得走。” 颜朔非常诚实地指了指自己那条瘸腿,一屁股坐在陈老平时用的那张太师椅上。 “陆大人,您怎么说?” “......” 陆炳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太投入,没察觉周围人都已经走了。他看见身边还有莫菲这个跟班在,嗯,还是让慎言和夏......人呢? “嚯哟,保镖的都走光了啊,看来今天陆大人只能亲自护花了,可喜可贺。”颜朔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你说你老把人家带在身边干什么呢?情人不像情人,丫鬟不像丫鬟的,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 “那我现在请莫姑娘自己回家去,你我打个赌,她要几个时辰才会住到东厂里头去?” “那我赢定了,不瞒您二位说,我北司的人其实就蹲在门外,莫姑娘一落单准得被我们抢了去,东厂那帮奴才休想得手。” 面对颜朔这样张扬跋扈的泼皮也只有陆炳能好好跟他说话了。 “那我若不在的时候莫姑娘就托付给颜大人了,她身上担着大干系。” 颜朔拄拄拐杖表示老子明白:莫菲在黄册一案里出了力,既然有人为了这个坐牢就有人会为这个记恨,何况她还是李氏药铺纵火案的重要目击者。 只是有件事颜朔想不通。 “这么怕人家出事那养在家里不就得了,死脑筋啊?” 他当然不明白莫菲心中所想。 寻常女子能被陆炳这样的人看上、收留是天大的运气,欢喜还来不及,谁肯再出来蹚浑水。但这明朝虽大却无一处是莫菲的家,即便是陆府也不是久居之所。她只想着多出来走动兴许能找到返回自己时代的线索呢? 这一节心思她当然不可能对任何人说,还好陆炳从不追问她,不爱说便不说。这个锦衣卫头子心里想的是什么,莫菲完全猜不透。 “行了不跟你两个墨迹,陆大人,我现在要去逛花街了,你敢不敢来?” “啊?” 陆炳还没说话,莫菲先讶出声了。怎么这个颜朔同志怎么有想法,皇上都下旨催工了他却在这里摸鱼? “是乙老板的线?” “妈的,我还没说你又知道了,贱人啊。” 陆炳没理他茬,转过头对莫菲解释一番:“皇上的旨意刚才你也听到了,着我们去索人,还不能弄出大的动静引人议论。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非常适合颜大人做,他正要领我们去见他一个线人。” 说完还回过头来补一句。 “颜大人您说对不对。” “嗯,很对,我这人面皮薄,就喜欢偷偷摸摸地干活,不像你这么光明正大。” 两人并肩前行,一人一步一踉跄。三人一道伴着月色走向京城夜晚的深巷。 “喂陆大人,你说咱们这趟算不算奉旨那个啥?” “要去你去,陆某站门外等便是。” “行,行,不打光棍的人说起话来底气就是足。” 拐杖声笃笃地点在黑夜里,惊起一圈涟漪。以颜朔踏足之处为中心,北镇抚司的军士们身披革甲在暗处为他们清道护航。与白天四处监视的厂卫们不同,这批军士是颜朔亲手调教,善于技击和兵刃的精锐。有了白天的教训今晚颜朔把这些手下尽皆遣出,确保无人再能跟踪他们。 正因此他们所在的地方成了夜路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莫菲心下暗暗感激这个嘴上刻薄的老兵痞,明着不说,他也是担心莫菲出什么意外才布下这样略嫌夸张的排场。 “颜大人,你的人离我们有多远?” 陆炳突然开口了。 “看得见,听不清那种距离,有话快说。” “皇上在口谕里吩咐我们要暗中行事。” “我听出来了,怎么地?” “可白天的时候东厂那样大规模地出动,可跟‘暗中行事’一点都搭不上边。” “说明皇帝想悄悄干什么事没干成,现在要我们来擦屁股。” 颜朔非常自然地粗鄙之言张口就来,丝毫没顾忌现场还有个女眷。 “那你说,皇上现在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 饶舌如颜朔也陷入了沉默。这个问题像悬在朝臣们头上的一把利剑威胁着所有人,满朝皆知皇上希望想让生父入宗庙,眼下议礼已经到了重要关头,皇帝的天威和文官集团的力量很快就要决出高低来。 “这个时候东厂突然出动查案,今晚皇上又降旨要我们低调行事,来来回回围绕的都是这封妖书。我想那妖书上究竟写了什么东西,能妨碍到皇上将生父请入宗庙的大计呢?” 陆炳手握折扇轻轻拍打着左掌,颜朔摇了摇头,在一边旁听的莫菲也渐渐察觉出此行的凶险来了。 “你这说得我想回家睡觉去了,事成得罪百官,事败得罪皇上,哪个都够你我喝一壶的了。” “晚了,连你这贼都上了贼船了,就算被皇上砍了也算死得其所。” 越是到了危急关头,重负之下陆大人总会不合时宜地冒出点黑色幽默的天赋来。就冲这点颜朔都很不乐意和他搭档办案了。 “你悠着点,莫姑娘也还在贼船上呢。” 一旁的莫菲听得认真,忽闻自己的名字猛地转过头来,却见陆炳也正看着自己。只是现在的陆炳与白天那个冷漠镇静的指挥使判若两人,他的眼睛里正因逼近的危机而兴奋地燃烧着。 “你害怕了么?” 莫菲心下自然而然地作出了回答。 “我跟着你。” 颜朔看着这两个不知死活,心理素质过硬的莽人边走边摇头。三人各怀心事前行,越走近巷口,道路上的光明便多了几分。踏出巷子眼前豁然开朗,正是灿烂繁华的大明夜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舌尖上的大明 入京快两个月了,数今晚这趟公差出得最舒服。平时入夜后莫菲也像陆家那些女眷一样不出门,只在房间里看陆铃和侍女们玩些女儿家的游戏。而有些时候她也不在陆府过夜,那就是南镇抚司通宵加班了..... 今晚被两个凶神恶煞保护着,她终于逮到机会一睹明朝夜市风采了。街市上的人流比白天要少些,沿路的商家各在铺面门口支起了灯笼,远远看去倒比白天还热闹。夜间摆出来的摊子都以饮食为主,灯火映照下好认的大件吃食就有炙猪皮肉、烤羊腿,大锅的下水杂煮咕嘟咕嘟冒着泡,桌板上摊着的大团软面皮内里填满了果馅,外皮上点满红枣和芝麻,细细腻腻浇上一圈蜜糖。 “想吃么?” 陆炳突然来了一句,莫菲赶忙收回视线摇摇头。 想来好笑,自己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莫菲努力把心思收回来,催着双腿快点往前走。这下颜朔不乐意了。 “姑娘你们两条腿的何苦为难我一条腿,慢点走,走累了一会儿没力气吃东西。” 刚才陆炳那句话连他也听去了?莫菲忍不住有点难为情,不过颜朔的话里好像有点别的意思。 “颜大人,我们今晚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你之前好像说......” “那是唬你的,我们今晚只是去人家家里喝个茶,只是那户人家比较会招待人罢了。” 他拖着腿继续领路,时不时还抱怨两句自己的伤腿。走得越久莫菲发现他们离人群越远,周围的灯火也慢慢稀少起来,看着像是走到什么偏僻的地方去了。陆炳倒很坦然地任他带路,现在有北镇抚司的人提前给他们清场,安全方面无需多疑。 三人最后在一座大屋前停下脚步,眼前这建筑却完全没有莫菲预想中的气派。她左看右看...... “怎么这地方看上去好像仓库啊?” “莫姑娘还真是有眼力,被你说中了。这家的主人是个茶商,此地就是他的货仓。” 颜朔上前去抬手想拍门,不待他动手,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门背后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狐疑地看着他们,视线主要落在陆炳和莫菲身上。 可能颜大人自带气场,每次与人同行时他去敲门屋主必不拿正眼看他。他抬起拐杖重重在地上顿了两下。 “这俩是我带的,事先已经跟你们老板打过招呼了,还看?” “原来是您老人家到了,久违,久违。” 老头这才像刚看见他似的和他招呼了两句,打开大门请客人们进来。颜朔已经走得有些不耐烦了,拄着拐杖径直往里走,俨然轻车熟路。莫菲跟着陆炳也在后头走着,周围空气中浮着一股甜腻的香气,闻着让人心情意外地畅快了起来。 “陆大人,你们明......你们这儿的茶叶是这么香的吗?” 黑暗中看不见陆炳此时的浅笑。 “颜大人的话你只能信一半,要全信了怕是连被人家卖了还在帮他数钱。” “什么嘛,你们这帮人整天神神叨叨的老把我蒙在鼓里,所以这里到底是哪儿啊。” “嗯,花街吧?” 入门后的回廊约有二十步长,穿过两重帘子才到了里屋。房间里弥漫的香味愈发浓重,伴随着舒适的温度和踏上去几乎让人陷足其中的柔软地毯,莫菲只觉得自己宛如又穿越了一回。只是这次的目的地不再是汉文化的领域,倒多添了几分异族色彩。 屋内陈设着雕成莲花样式的银质灯座,灯光下颜朔把脚翘在面前一张矮脚凳上,正坐在铺着红绒软垫的沙发里滋溜滋溜喝着茶,整间屋子里就属他这个家伙最显眼、最煞风景。莫菲不知自己是该站该坐,索性走到了颜朔背后看着他继续丢人现眼。 “嗯,乙老板,你们家什么时候做起贩糖生意了,这茶也太甜了,糖不要钱的吗?” 他只喝了两口就把茶杯放下了,拍着膝盖质问对面的东道主。被称为乙老板的瘦削青年打了个响指,很快就有仆人上来为颜朔换了正常的茶水,看来开场那杯是他故意捉弄颜朔的。 还有人敢整颜大人?她对此君的好感度顿时提高不少。颜朔这回不肯再上当了,把茶杯推到一旁说起了正事。 “老乙啊,咱这是第一次见面呢吧?” 乙老板嘴里刚塞了一块饼干,嘟嘟囔囔地点着头。 “先前跟你之间都是隔着人来回传话,可今天事情不一样我得亲自到你这来一趟。就问你一句话:这里的戏班子怎么样了?” 乙老板把刚剥开的坚果又放回面前的铁盒里,想了想才回答。 “我们这里的戏班子有规矩,不唱荤本子,也不在戏文里影射什么东西,颜大人指的可是这个?” 他说话的嗓音极悦耳,让莫菲忍不住想他多说几句话。 “颜大人既然问起了戏班子,今天下午可巧有些官府的人到我这盘查过一趟。戏子们被挨个叫去问了话,他们的东西也被细细搜过了。我还想问问您到底发生了什么?” “都是没法告诉你的那种事,不和你说是为你好。” “那我就不明白了,您不肯告诉我实情,又希望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颜朔咧咧嘴,侧脸上的疤痕也跟着歪了歪。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了方形,又在里头添了个圆,最后手指点了点了圆心。 乙老板的眉头现在皱了几分,脸上露出狐狸般的表情。 “真碰到什么事我是不敢瞒您的,我们这些外地商平时还得靠各位大人多照顾。这位想必是陆大人了?以后您到我这儿来我也欢迎您。” 他把话题转向了陆炳,言语间显然是完全不想和宫里事物有任何牵扯。 陆炳扬起了眉毛。 “陆大人的名声在我这里很响亮,且比颜大人的要好听多了。”狐狸狡黠地笑着,“我这儿许多姑娘听说陆大人要来都兴奋得顾不上排新戏,吵着要见陆大人一面。” “几个姑娘?” 乙老板比划了三根手指,陆炳和颜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狐狸脸上浮现一层遗憾之色,悄悄收回一根手指。颜朔一拄拐杖道:“二十就二十,不能再多了。” 陆炳继续追问。 “你说她们排的新戏,演的都是些什么?” “无非是些才子佳人,痴男怨女,哦,还有个傻乎乎的人拿了个新戏本来,演的是秦王玄武门之变的事。”他叹了口气,“这人看起来不大机灵。” “人我不感兴趣,请给我戏本。” 陆炳嘴上说得客气,手却不容拒绝地伸向了那只狐狸。乙老板已经跟锦衣卫谈妥了价码,此时爽快地把戏本奉上。陆炳接过来直接扔给了颜朔,后者立即俯下身子细细读了起来。 “老乙,我这眼睛不好,你再多来点灯来我好看字啊。” 他话音未落屋子里的灯火已比刚才亮了一倍有余,掌灯的是位高鼻深目的异邦女子,浓密的栗色长发贴着白皙的肩膀,身段婀娜,举止优雅如猫。莫菲在这里第一次看见外国女子,难得还是个出挑的美人儿。可惜陆炳和颜朔两块木头完全进入破案状态,压根没空看人家一眼。 “姑娘请用。” 那侍女又为莫菲上了一盘点心,汉话说得流利地道,只是带点轻微的卷舌音。莫菲垂眼看那点心:一枚枚千层叠的小尖塔色泽金黄,塔身上撒满糖霜,塔顶点着枚殷虹的玫瑰花瓣。更妙的是从层层酥皮底下透出的那股奶香味儿,说不尽的浓郁诱人。 “呀,这——是面包吗?” 和陆铃住一块儿,糕点酥饼她没少吃,像这样的西点可真是头一次见到。侍女乖巧地抿嘴笑着,乙老板替她做了解释:“面包是什么?我和她都不知道,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泡螺,她又依家乡口味改了改,姑娘要不尝一个?这点心做起来可费工夫了。” 莫菲的吃货之魂不小心被点燃了,她扭头看了看陆颜二人好像都没空打理她,恭敬不如从命捧了一枚点心塞进嘴里。泡螺做得小瞧,一口能咬进半个尖儿,唇齿间满溢着酥皮由脆化软带来的幸福感和糖霜伴着奶油在舌尖上扩散开来的甜蜜。 等她回过神来时,一枚点心已经下了肚。 “这是神仙姐姐的厨艺啊,这趟出差真值!”莫菲的脚跟都忍不住在地上轻跺了两下。这一幕场景终于没逃过陆炳的法眼,陆大人在心中默默把莫菲跟馋猫画上了等号。 侍女见莫菲满足的表情脸上也透着欣喜。她提起裙子轻轻在乙老板身边坐下,这只瘦狐狸毫不客气地斜身倒在了她的膝盖上,懒洋洋地看陆炳他们检查戏本。这幅惫懒德行激起了莫菲的好奇,总觉得这人和她心目中古代富商的形象差得有点远。 “对了,乙老板,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呀。” “姑娘请说。” “请问你身上那件衣服......是绸的吗?” “啊?是的呀,怎么了?”他扯了扯衣角奇怪地反问。 “可我好像听说,明朝是——不让商人穿丝绸衣服的对不对?” 实在是屋里的香味熏得脑子迟钝了,这话一问出来她立刻自觉失语。背后传来了颜朔响亮的“啧”地一声,反倒是乙老板满脸的无所谓。 “我当您想问什么呢,诚然商人是不够格穿华服的,可我也没说我是商人呀?” “那你究竟......?” “还是姑娘脑子活,您是头一位看出来我们两个哪个是主,哪个是仆的人。” 听得此语连陆炳和颜朔都不禁抬起头来看向他们。 “毕竟打从一开始就没人说过,乙老板非得是个男人不可啊?” 狐狸依然懒散地卧在美人的膝头,女子湛蓝的眼睛里含着一潭温柔和神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无名之女 在中原经商数年,茶屋女主人对客人们的异样眼光已经见怪不怪了。 见多识广如陆炳、颜朔者也没有想到在京城里做着大宗茶叶生意,私底下还经营若干灰色交易的乙老板竟是女儿身,更别提她那不寻常的血统。 狐狸笑了:“今晚两位大人光临敝所,我家主人为表诚意特地以真面目相见,一般人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有意思,那先前同我北司联络的人究竟是你,还是她?” “这种跑腿传话的活当然得我们下人做,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我们只是被她豢养的人罢了。” “兄弟怎么称呼?” “咱这个吃软饭的可不配和您称兄道弟,小人姓屈,贱名念秋,您要嫌听了晦气赶明儿咱另起一个就是。” 颜朔细细品了品话头。 “唱戏的?” “颜大爷好会猜,小人做的就是这行,眼下专替主人家管着手下那帮人,您手里看的那戏本正是我让她们给找来的。” 这个伶人从头到脚都透着股可疑劲,言谈间不卑不亢,提起戏本的事也没有丝毫要邀功的意思。和女主人亲密的样子倒像一家人,让陆炳看在眼里不禁心生起一股厌恶感。莫菲跟着他有些日子了,大致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是什么让陆炳感到如此不快。 “这位屈小哥,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找这戏本?” 见陆炳不想搭理这人,莫菲索性帮他把话问了。 “姑娘明知故问,今天找这本书的人是宫里的人,给我们透风的自然也是宫里的人。”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宫里的人也和你们有往来?” “那就是客人们的私事了,小人不好多说什么。颜大爷是懂得我们这行的,一张嘴讨百家饭,什么客人我们都招待,男人也好女人也罢,百无忌讳。” “再贫嘴,钢钩子吊着锁骨浸沸汤。” 颜朔眼下正专注地翻着手中书,浑没心思陪他废话。他把书翻到末页,把纸上的文字默念一遍记在心中,这才放下书。 “好东西,屈兄弟下次还有这样的货色再给我多弄两本来。” 玄武门的事连莫菲也知道,不就是李世民在他还是秦王那会,手足相残,逼迫父亲让位的故事吗?这事广为人知,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处。偏偏让颜朔这老油条读得如痴如醉,难道他也是个文学中年? “是谁把这本书带进来的,让我们见见吧?” 一直活跃的屈念秋此时却像犯了难般看向女主人,脸上依稀带着央求的神色。店主注视着他的眼睛,轻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她对着陆炳和颜朔开口了。 “小孩子家不懂事,两位贵客对她好些,我家中的人概不许同人外出过夜,有话请在这里问吧。” 她说话的嗓音微有些沙哑,栗色的卷发长得垂到了膝上。不折不扣的俄国美人说着一口流利汉话,让莫菲几乎怀疑她也是个穿越者了。 “陆大人外号慈心居士,菩萨投胎,你们要怕小孩子受委屈那让他问去,我就不掺和了。”颜朔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了眼前这个谜一般的老板娘身上,麻烦事随手扔给陆炳。陆炳冷哼一身站起身来,默许了接下这桩差使。 “阿纳陪着颜大人,不许对人家没礼貌。” 女主人伸出玉臂为二人引路,还不忘顺手戳了戳屈念秋的额头。 此行莫菲见到的人和事跟平时所见大不同:锦衣卫里看他们审问犯人大多是直来直去的问话,偶尔碰到不配合的人,颜朔会对他进行耐心的殴打,之后再进行耐心的交流,最后双方往往就心意相通坦诚相见了。陆炳偶尔也干这事,被他关在黑屋里问过话的犯人出来后精神状态都不太健康。但无论南北司使出什么手段整人,他们的目的终归是明确的:把真相套出来,如果套不出来,至少编也要编得有模有样。 这家茶商则不然,这里的一切像极了人们幻想中的温柔乡,却总让莫菲觉得丝绸后包裹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和小嫌疑人见面后莫菲的这种印象进一步加深了。 面前这个女孩子就算按古代人标准来看也不算是个成熟女性,稚气未脱的脸庞和软绵绵的声音让陆炳联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坐吧,两位随意些。” 女主人召来佣人为他们设下座位。 “在这里叫我安菲娅即可,说起来你们汉人里还有人叫我安夫人的呢,但其实......“ “他们不知道安菲娅是您的名字,无关姓氏?” “正是。” 这件小事似乎很让她困扰,难得遇到像莫菲这样的明白人。 “念秋说我的名字起得好,就是汉人念着也不违和,他这人可喜欢取笑别人了。” 安菲娅一边和莫菲聊着天,一边拍了拍手让周围佣人们退下。 “唱吧,唱吧,唱得好这两位贵客有赏。” 这句话却是对抱膝坐在地上的小女孩说的。那个女孩看上去就营养不良,皮肤紧巴巴地贴在骨架上,身体也未发育完全,绞着手紧张地看着莫菲。 她不敢多看旁边那个陌生的男人一眼。 “不瞒两位说,我们也是下午才发现这个孩子身上带着禁本的。我只管打理生意,照顾孩子们的事一直交给念秋,他一翻开书就说事情坏了,得请颜大人来一趟。” 安菲娅说话声音轻飘飘的,她的手臂环过女孩的肩膀轻轻抱住了她,女孩紧张得肩膀都在打颤。 “别害怕,告诉这位客人,是谁送给你书当礼物的?” 女孩就这样傻愣愣地看着莫菲,哇地一下就哭出声了。从她呜呜咽咽的话语里莫菲只能听个大概。 “是,是有一个婆婆......她给了我这个戏本,教我唱里面这段......” 眼泪和鼻涕都蹭到了安菲娅的衣袖上,她看也不看,吻了吻女孩的额头让她接着说下去。 “婆婆说这段戏改的是古代一个皇上,说他为了讨好爹爹,谋杀了自己的兄弟......我说我不敢乱唱,婆婆就给了我一吊钱,她说会常来看我,学得快就有赏钱......等我学会了,我就能成角了。” 女孩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吊钱,安菲娅温柔但坚决地掰开她的手,把钱交给了陆炳。陆炳接过钱串,细细把铸币上的特征,绳结的系法观察一遍后揣进了怀里。那女孩的眼珠子紧紧跟着那串钱,当看到陆炳把钱收走时她几乎都要忘记哭泣叫出声来了。 “这个钱被人涂了毒,你摸了会生病。” 陆炳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从自己的钱袋里掏出一小块碎银。 “我这个没有毒,你拿着吧。” 女孩不敢置信地接过钱,脸上骤然转晴。安菲娅拍了一下她的小脑瓜。 “礼貌。” 一听安菲娅训话,女孩条件反射地就想给陆炳叩个头。莫菲眼明手快一把拦住了,她刚看见陆炳太阳穴上有根青筋跳了跳。 “主人家把她的名字告诉我,让我们回去能备个案就行,南镇抚司的人不在小孩身上做文章。” “陆大人这话问得早了好几年,她现在还没有名字呢。” “这是何解?” “有人叫她完璧,有人叫她八两,商品没有名字,名字得靠自己挣来。有了名字的人才能好好过下半辈子。” 陆炳轻叹一口气:“这么说我刚才赠的这钱,差不多够她攒十分之一个名字了?” 他在外人面前还保持着平时的风度,竭力不被女孩殷切的目光所影响。 “陆大人真是明白人。” 莫菲站在两人中间左看右看,心都纠结成了一团。那孩子像只羔羊般温顺,可既是羔羊就难免遇上被宰的一天。 让一个无名无姓的贫苦女孩成为妖书案的替罪羊太容易了:孩童不知天高地厚,把犯忌讳的戏本传得满天飞。围绕着她作文章,把有牵连的人一并抓了,最后案子被定性为无心之失,没有人对皇上不敬,愚民们以讹传讹闹出的误会。最后这些人被填在大牢里,明面上大家相安无事。 陆炳的手指还摁在那串铜钱上,铜钱表面仍带着一丝孩童手掌的余温。 “我们已经对锦衣卫的大人们知无不言了,之后该如何处理就交给您来定夺。” 安菲娅怀里的孩子怯怯地拽了拽她的衣袖问道,“夫人,他们会把我带去哪里。” 女主人用丝巾替她揩去了脸上的污迹,什么话也没说。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女孩见无人答话霎时心如死灰。她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莫菲。 莫菲很想对她说些鼓励的话,可又不知如何开口,她只能无力地安慰这个女孩不要害怕、会没事的,可这些话反倒激起了安菲娅的一丝怒意。 她用力把女孩的脸扳向自己,在她耳边说道:“贵客对你是好意,你可以领客人的情,但别忘了我教你的话。” “别去图你高攀不起的东西,期望越高,跌下来越疼。” 她又揉了揉女孩的脑袋,用尽可能礼貌的语气向莫菲解释,“这些孩子都是苦出身、见识浅,最容易把贵客说的话当真。姑娘不需安慰她什么,早点让她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对她有好处。” 安菲娅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个女孩将在锦衣卫的黑牢里度过自己短暂的余生。陆炳恰在此时开了口。 “她与妖书案有了牵连,自然该我们锦衣卫负责询问。” “......陆大人。” 虽然莫菲知道公开场合决不能顶撞陆炳,此时她也无法再保持沉默了。陆炳抬起了一只手阻住了她的话头。 “届时免不了要录她的口供,犯人口供需有其亲笔签字画押并加盖手印,方可留作证据。”陆炳这时说话的语速放得极慢。 “没有名字,不合规矩。” 莫菲的心跳加快了,她看着陆炳俯下身直视着女孩。 “告诉我,你想要叫什么名字?” 即便在这不大亮堂的屋子里也能看见安菲娅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她立刻反应了过来,猛地按下女孩肩膀让她跪在了地上。 “官爷问你话,你叫什么名字,快答!” 她推了推女孩的背催她作答,以免陆炳临时又改变心意。女孩的身子晃了晃,抬起小脸迎向陆炳。 “雪艳。” 声音很轻却答得不假思索,想必她早就想好了得到名字的那一天自己该叫什么了。这时候陆炳却像很不满意似的摇了摇头。 “小孩子家起的什么艺名又俗又老气......也罢,你爱叫什么便叫什么,今后你有名字了。” 他的一句话给了女孩第二条命。 等雪艳终于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时不禁喜极而泣,她跪伏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安菲娅让她站起身来,拍拍她身上灰尘。 “回去把自己收拾收拾,让贵客们见了笑话。”她几乎是推着女孩把她赶出了房间。 “小孩子今天遇着福星了。”安菲娅喃喃自语,旋又看向陆炳,“可是陆大人,您这一来又把难题留给我了,我们还能拿什么和官府交待呢?” “那是你们的事,能在京城立足多年的商号总不至于遇上事情连两手准备都没有吧?反正今夜尚长,我不急着走,就坐在这里等。” “......既如此,请陆大人稍坐,我去请颜大人过来。” 陆炳点了点头,茶屋女主人离去时的步伐看上去比先前轻快了许多。 莫菲悄悄抚着胸舒了口气,咚地一声,一枚铜板正击中了她的脑门。 “哎呀你这人,我不就多说了一句——” “让你多嘴。” 咚,又一枚。 “你还丢!额头都被你丢肿了,看我不打死你。” 莫菲说着挽起袖子东张西望,看样子还真想找个趁手的凶器暴打陆炳一顿。 很遗憾,明朝历史上这唯一一次平民试图殴打锦衣卫指挥使的壮举没有被人目击和载入史册,就此淹没在了时光的长河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皇上亲自坑爹了 陆炳今晚好像心情不错,右手灵活地玩弄着一枚铜钱,让它在指间来回翻滚着。莫菲有心想上去抢过来,但一想眼前这家伙的高考成绩是靠打架赢来的,立马怂了。 铜钱停在了陆炳的食指上。 “你与那女商人是旧识?” 他突兀地问了一句。 “怎么突然这么问,我是第一次见她呀。” “那你又晓得人家的名字了,莫非之前你跟罗刹人也打过交道?” “这......知道就是知道嘛。” 莫菲没想到这会工夫陆炳的疑心病又犯了,可她还真想不出找什么借口搪塞过去。两人间小小地沉默了一会儿,陆炳没有再追问下去。 “若是罗刹人也就罢了,你记住——在我大明朝,北有蒙古,东南有倭寇,这两种是万万接触不得的。通敌是死罪,谁都保不了你。” 莫菲使劲地点头,陆炳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对了,你可记得那天见到皇上时他对你说的话吗?” “有点印象啦。” “皇上说你像天外来客一样,事后我想想他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看你识文断字是个念过书的人,可有的时候总会冒出些不寻常的想法来。你究竟来自哪里,师从何人,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主动告诉我。” 陆炳说话的时候十分客气,但这样刻意维持的礼貌对莫菲而言不啻于一种折磨。每一天莫菲都提心吊胆生怕别人知道自己的来历,此刻她却很想找个人把所有秘密一吐为快。 “你和他很像。” “谁?皇上吗。” “嗯,皇上他从小就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我记得童年时有一晚他信誓旦旦告诉我:月亮对他眨眼了。我说只听过星星眨眼,谁见过月亮眨眼?可皇上一口咬定自己没看错,连王爷,哦不对是先帝都拿他没办法。” “小孩子有的时候就会犯傻的吧。” “是,我也这么想。可皇上对这件事念念不忘,他这些年热衷于修道和寻访贤人,梦想着有一天能羽化登仙再去见那月亮。只要是皇上想要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我可被他这愿望折腾得够呛,莫姑娘,你说月亮真会眨眼么?” “你怎么突然问我,我哪知道。” “其实你和皇上是同一类人,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你比我更清楚。” “就算你这么说——” 她蹲下身子看着陆炳,他居然微微地别开了视线。 “难不成陆大人你也对皇上的说法半信半疑?” 居然被人识破了,陆大人心中一窘。 莫菲贼溜溜地笑出了声,某些人平时老气横秋的,原来背地里还有这么幼稚的念头。她带着“我懂的”的表情拍着陆炳的背。 “哎呀年轻人有想法总是好的嘛,不要不好意思,兴许皇上他没看错呢。” 后半句话她没好意思说:我都穿越到你这儿了,别说月亮会眨眼,就算你跟我说月亮会穿着短裤跳踢踏舞我都敢信。 “我也希望那是真的,至少能了却他一桩心愿。” 陆炳掂着掌心铜钱的分量,然后把它递给了莫菲。 “你来看这个。”他凑近了莫菲摊开手掌,铜钱边缘刻着一圈小字。 “这写的什么,厌离秽土......欣求净土?” “这就是刚才从雪艳手里拿来的铜钱,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听着像佛教用语。” “......你还真是个万事通。” 陆炳忍不住戳了戳莫菲的额头。 走廊外面传来了熟悉的拐杖声。很少有人能把走路的声音都走出这种阴阳怪气的调调来,可颜朔偏偏就有这本事。他走路的方式特别气人:先把拐杖往地上一捅弄出点声响来,然后干咳一声,最后拖着腿在地上划拉着走。 那潜台词是我可要进来了,你们聊私房话回家聊去。 面对这种人间极品,陆炳和莫菲心中顿生同仇敌忾之意。莫菲站起身来轻轻走到陆炳背后,过了好一会儿颜朔才进门来,后面跟着茶屋主从。 陆炳的膝盖上还放着那枚铜钱,颜朔靠近了仔细瞅了瞅,复又挺直了老腰。 “还真让我蒙对了,你们几个搅屎棍,什么坑都敢往里跳。” 他捡起那枚铜钱递给身边那两人。 “这东西还有么?有就全拿来,都了销毁一个子儿都别留,谁留谁死。” 屈念秋的样子比先前收敛不少,他双手接过那枚硬币认真地看了看,又向颜朔一拱手。 “小人只知道铜钱上的字内有用意,却不知它指的到底是什么,颜大人可否赐教?” “行吧,赐就赐,小屈兄弟你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白莲教这玩意你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就不解释了。这枚铜钱上写的是净土宗的口号,那是白莲教的祖宗。这事陆大人听说过没?” “晓得个大概,不及你清楚。” “也是,你南镇抚司不管这些事,那还是由我来说。”颜朔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向众人道出埋在硬币背后的隐秘。 从唐朝时就兴起的白莲教源于佛教净土宗,此脉枝繁叶茂,除了在中华地区传播外更远渡重洋在日本生根。其分支一向宗在之后发起了大规模的暴动,德川氏曾打起欣厌的旗帜平乱,这却是后话了。 “什么是净土,什么是秽土?”颜朔摇着手指,“这句话本意是劝人向善,用心没有问题。可到了白莲教这里就变了味。他们鼓吹的那一套说奉正统为尊是净土,反之则是秽土。你猜正统是谁,旁门是谁?” “小人不敢乱猜,求颜大人直说了吧。” “呿,那你听着罢,白莲教这帮人见不同的人有不同说辞,像今晚你们推出来的那小姑娘眼看是个失了爹娘的,白莲教的人就以此做文章,诱骗她奉他们教义里的天母为自己母亲,到底是小孩子好骗呐,可恨。” 说到这他回头问陆炳:“那小孩你收么?” “不。” “也罢,反正这黑锅她也背不动,就当我们行善积德吧。”颜朔搓了搓手接着说道,“白莲教徒无孔不入,最后总能把话题引到想要的地方。眼下京城里头一件大事就是皇上迎生父入宗庙的事,这伙人跳出来说皇上只认生父不尊先帝,是至大的不小,上天要降下惩罚让这里变成人间秽土。” “颜大人,慎言之。” 颜朔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你捂着我嘴也没用,事情已经这样了。京城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小孩大人拿了这串铜钱听了这个故事,谣言传开了你拦都拦不住,” 看安菲娅和屈念秋的样子也早知道这件事情了,只是谁都不愿先起这个话头。 颜朔轻蔑地看着他们说道:“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无非我们辛苦辛苦,暗地里多抓几个人总能把谣言控制住。坏就坏在白天有些傻子大张旗鼓地到处搜查,这下搞得想遮也遮不住了。” 一席话听得莫菲糊里糊涂,她轻轻贴在陆炳耳边问道:“这件事之后会怎样。” 陆炳本不想掺和颜朔的高谈阔论,莫菲问了他才开口。 “颜大人所言只是白莲教制造混乱的第一步,这些歪门邪道最擅长的是赌咒,然后制造点神迹来显得自己灵验,只是这次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人却是东厂。从搜查令下达到厂卫们出动抓人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在这点时间里流言已经传遍了京城。他们说什么来着?” 他问话的对象却是安菲娅,女茶商还有些犹豫,但事已至此已不容她再迟疑,越是隐瞒越是对自己不利。 “我们只听说有传言,说你们皇上怕天母听了发怒,要来把民间的书都给收了去......戏园里的人对这种事最是敏感,一听到传言立马就把那些戏本该藏的藏,该烧的烧了......” “这就是了。”颜朔的拳头一下子砸在掌心,“几乎东厂的人刚决定出动,谣言就放出去了。结果流言比人快,反倒搞得那些神棍像未卜先知一样,这下信的人更多了。东厂的人干什么吃的,谁出的这馊主意。” 陆炳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 “哦,妈的,原来是皇上自己干的.....” 话说到最后连颜朔本人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 屋内又陷入了一阵沉默,连莫菲都明白事情严重在哪:搜查的命令刚出,民间立刻传起谣言来。所掐的时间之精准,用意之恶毒,摆明了是有预谋地针对嘉靖皇帝。越来越多的人会因此迷信皇帝触犯了天怒,民间流言一发不可遏制。 “当年我是亲历过的,嘉靖三年时为了这档子事群臣跪在左顺门外哭,皇上让锦衣卫先抓了为首的八人全丢进诏狱,后来还有人不从,五品以下官员又有一百三十四人进了监狱,被廷杖打死的官员共有十六人之多......” 皇上多年夙愿即是为自己的生父正名,现在入庙的事进行到节骨眼上让别有用心的人煽起了恐慌,无疑助长了反对者的声势。一旦皇上的愿望因此落空,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遭其迁怒? 颜朔沉吟片刻。 “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皇上最后能如愿以偿呢,那大家日子还过得下去;要是事情搞砸了......咱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该去早点去吧。” 此时莫菲心中想的却是陆炳之前所说的话:皇上想要的东西,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铜钱会说话 线索中断在了一枚铜钱上,让众人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困局。 “不论如何你们也算帮了我们,但为了你们好,今晚的事勿要再和任何人提起。” “那是自然,我们懂得什么话说不得。” 安菲娅的蓝眼睛认真地看着陆炳。 离开时她亲自送他们到门口。莫菲最后看了一眼这所大宅子,同俄国佳人辞行。 “谢谢夫人今晚的招待,您做的点心真是绝妙,我都想有机会向你请教一下了。”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吃货莫菲对美食的抵抗力几乎为零。听到有人夸奖自己的厨艺,安菲娅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一道红晕。 “这里永远欢迎莫姑娘来做客,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夫人’呢”她眨了眨眼睛,“按你们中华的习惯,未嫁的人不算夫人,对吗?” “咦,那刚才那位屈班主......” “阿纳托利——也就是你说的屈念秋?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他是我一手带大的。汉话里怎么描述这种关系?我们不同姓、不同族,但他是我的血。” “异姓的家人,也是缘分。” “你我都遇到了很好的缘分。”安菲娅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莫菲的手,“我已经把您找的东西交到您手中了,结局如何也要看缘分。” 远处颜朔已经嚷着催他们快走了,莫菲匆匆同女主人道别后小跑着跟上了他们的脚步。颜朔嘴上喊得响脚下走得慢,没几步路她就提着纸灯笼赶上来了。 “怎么,和那罗刹女人一见如故啊?” “人家都招待我们了,当然要好好谢谢主人家啊。” “非我族类,我信不过。” “颜大人您真是看谁都不顺眼啊。” “谢谢夸奖,谢谢夸奖。” 陆炳照例忽略了两人毫无营养的对话,他配合着颜朔的步速慢慢走着,心中仍在思索自己是否漏了什么细节。 “罗刹人给的铜钱还在你那么?” 陆炳习惯性地伸出手,莫菲立刻把铜钱放在了他的掌心。颜朔此时也停了话头看着他,每当陆炳突然陷入沉默时往往就是他有了什么新的思路。借着月光他又把铜钱翻来覆去看了看,默默转向颜朔。 “颜大人,这个你熟么?” “不熟啊,我平时身上从不带这么零碎的小钱。” “我也是。” “嗯,正常的。” 莫菲:“......” 你们两个人炫富炫得很不是时候啊。 原来说了半天陆炳这个富家少爷对这种小铜板很陌生。而一看颜朔那张天然适合演反派的脸,想必平时也属于大把捞钱花钱的主。老百姓日常找零的东西结结实实触碰到了两位土豪的知识盲区。 莫菲忍住了骂人的冲动把铜钱拿了回来,她突然想起临行前安菲娅说的话。 “对了,刚刚那个女主人在和我道别的时候对我说了句话,她说我要找的东西她已经交到我手里了,能不能找到要看缘分,她是在暗示什么吗?” 说着她垂下了视线,刚才开始一直在她手里的唯有这枚铜钱。安菲娅给的铜钱确实是罪犯留下的线索,可光凭铜钱能追踪到什么? “陆大人,能不能把其它几个铜钱也让我看看?” “拿着吧,你想到什么了么。” “等等......让我比照一下。” 曾经当过出纳的莫菲拿到钞票后总会习惯性地瞄一眼真伪。手中这把明朝的铜钱不觉又唤起了她的职业病。她把铜钱放在手上摊开,这些铜钱看上去样式有些粗糙。当时的钱币上印着皇帝的年号和通宝字样,如今这些钱币上刻着八字口诀,只能两字并成一组挤在方孔四面。难得的是字比寻常钱币小了一倍却仍然能清晰辨认出笔画。 颜朔站得脚发酸。 “莫姑娘你看了这么久看出点什么没,难不成这铜钱还能告诉你它主人是谁?” “颜大人我想请教你,平时我们用的铜钱有什么防伪标志吗?” 颜朔摊摊手表示这方面自己也不熟,倒是陆炳回答了。 “按理说会有,但在民间流通的钱币其实良莠不齐,你要想打听这方面的事情回去可以请教纪师爷。” “那造币厂会不会有相应的版号和冠字号......啊,我是说他们每铸一批钱是不是都会在上面做标记。” 陆炳和颜朔都没说话,莫菲的问题在他们心中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推测。 见他们不回答,莫菲摸摸口袋掏出了几枚铜钱,她蹲了下来把这些钱平铺在地上。 “就好像我们平时用的嘉靖通宝,和这些白莲教的钱摆在一块,无论新旧总是嘉靖年间的钱看上去光泽更亮。” 莫菲把手里的灯笼放在旁边好让光线照到硬币的表面上。 “你们看这些白莲教的钱,光泽就暗得多了,颜色微微发青发紫,和嘉靖通宝明显成分不一样。” 她抬起头看着两个男人。 “你们说能凭这个特征去判断钱币的产地么?” 莫菲小心地说出了自己的推论,这句话像她身边那只灯笼般为众人心中那团迷雾照出了一条小路。 “机会不大,但,未尝不是一个好方向。” 颜朔难得地用不确定的口吻征询着陆炳的意见,陆炳思忖片刻,点头同意了他的观点。 瘸了腿的颜朔左手持着拐杖费力地蹲在地上,右手划拉着那几枚硬币。果如莫菲所说,两批铸币间有着显著的区别。他搜肠刮肚回忆着过去办过的案子,伪造宝钞的案子多见,铜钱这种不起眼的东西倒很少经手,若不是莫菲提起,他恐怕也想不到这方面去。 “嗯还真他妈有点意思。” 颜朔咂咂嘴。 “陆大人,有件事我不明白啊——你我同朝为官,缺德事谁也没比谁少干,怎么这么贤惠的内助你碰着了我碰不着啊?” “哦,那是你福薄,羡慕不来的。” 居然连颜朔都开始夸人了,莫菲的心兴奋得砰砰直跳。她收起铜钱,提着灯笼跟在陆炳身后。 “不过你们两个别抱太大期望,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碰碰运气吧。” 陆炳还是给他俩浇了盆冷水,不过莫菲已经摸清陆大人的套路了,此刻他心中肯定也正急着验证这个新猜想。 “可以可以,咱就别摸黑走夜路了耽误正事,快来辆车载着走。” 颜朔的嗓门都提高了几分。莫菲心下纳闷——这可是在明朝,颜大人你上哪儿打车去啊? 答案很快就揭晓,北镇抚司的两个卫士用极高的效率驾着马车来了。莫菲一拍脑袋:倒忘了还有这么多替他们沿途护卫的北司兄弟了。 “颜大人,你们北司的人好可怜啊,这么大晚上的还要在外面随时待命。” “你别说我,你看看你们家陆大人。喂陆文明,你衙门里那个什么纪师爷他现在回家了吗?” “时辰还早。” 两个压迫员工的冷血老板同时点了下头,互相谦让一番先后登上马车,留下莫菲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没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陆炳一把拎上了马车。 “去南镇抚司。” 车夫一抖缰绳,马车沿着大道逐渐加速着前进。 这个不眠夜只过了一半。 茶商的大宅里屈念秋依旧懒洋洋地躺在软垫上,手里抓着点心盒朝嘴里塞酥饼。安菲娅已换回了居家常服,看见义弟大晚上的还在吃个没完,伸手夺过铁盒硬生生拗得它成了团对折的铁皮。 “还这么大蛮劲?我倒要看以后谁敢娶你。” “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人敢了,你怕什么。” “怎么,看上人家了?” 安菲娅的芊芊玉手一使劲,点心盒的铁壳被她捏得严丝合缝封了口。 “哎我还没吃完呢你别糟蹋粮食。” “没捏坏呢,留着你明早再吃。” 她走到一尊小神像前,那是尊带着头巾的女子雕塑。安菲娅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虔诚地低下头祷告着什么。 这座京城里谁也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只能为自己的家人和那些客人的命运默默祈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黑暗中的一道光 暮鼓声过,京城的烟火气渐渐淡了下来。进入了夜禁后的街道冷冷清清,只有巡防的士兵在来回走动。莫菲在马车前头挂起一盏特制的灯笼以示车主的身份,卫兵们见此就知是锦衣卫的长官经过,只例行公事问了他们几句就打开街口栅栏放行。 莫菲忽然心生好奇。 “两位大人,一到了晚上这里就封街宵禁,你们明朝人都不过夜生活的吗?” 回答她的是颜朔。 “啊?你是说晚上出去玩吗,有什么好玩的,让卫兵逮到笞五十下,你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那你们到了晚上怎么打发时间,多闷呐?” “我嘛,平时走路就不方便,能坐着绝不站着,晚上让我出去我还不肯呢。至于陆大人......像他这样有权有势又长得一表人才的主,夜里可能真有什么别的玩头也说不定。” “就他?他那日子过得多枯燥啊。” 莫菲非常不以为然,她表示陆炳的生活规律太好掌握了:一个月有二十多天都是很晚才回府,吃完饭倒头便睡。剩下那几天要么是陪父母说说话,要么是让陆铃缠着给她讲故事。但陆大人的故事素材普遍比较暴力,儿童不宜,现在这项重担就交到了莫菲肩上。 “也对,陆炳这人一点趣味都没有。” “......你们两个家伙适可而止啊。” 陆炳没心思陪他们胡扯,一心一意琢磨着这桩戏本疑案。 皇上给的五日期限太短,手里的线索却只有一枚铜钱。 他开始在脑海中勾画着案子的本来面目:犯人制造流言的动机是什么?他的行动方式有何规律?目前他会藏身何处?这些刻着不敬之言的铜钱从何而来? 他将数十种猜测加以组合筛选,尝试寻找一个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莫菲轻轻碰了碰他。 “歇一会儿吧,你昨晚一宿没阖眼了。” “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陆炳的语气有些焦躁,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两天莫菲也跟着自己到处奔波,他不休息,她就陪着一起熬。 想到这里他带着歉意看了莫菲一眼,莫菲回以微笑,只是浓浓的黑眼圈出卖了她。陆炳心中浮现出莫名的愧疚感,自己是不是对她苛求太过了? 马车此时刚好在南镇抚司前停了下来,也止住了陆炳的思绪。他跟着颜朔先下了马车,然后将莫菲扶了下来。门口值夜的卫士们对这一幕已经司空见惯,打开大门迎接长官回府。 经过时他多问了一句:“纪师爷回去了吗?” “回大人,师爷还没走。” “好,辛苦了。” 此刻惜时如金,他马上带着颜朔和莫菲去找纪师爷了。让门口这两个卫士陷入了无限遐想:陆大人今天怎么这么和善啊? 他们一致得出结论,陆大人一和善就说明有人要倒霉,不禁都在心中为纪师爷捏了把汗。 南镇抚司的账房每到月末总是通宵达旦点着灯,这还是归功于过去锦衣卫的账目管理混乱,留了不少烂摊子。皇上把锦衣卫的头衔当成不值钱的礼物随意送人,凭自己的喜好塞进来不少混日子的家伙。久而久之人浮于事,实干的人越来越少。 “师爷还在呢?” 他轻推房门走了进来,纪师爷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全身上下只有写字的手还算灵便,在纸上沙沙写个不停。他好像完全没听见陆炳说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纪师爷,我回来啦。” 莫菲上前也喊了一声,这回他听见了。 “啊......啊!莫姑娘你可回来了!哦陆大人您也来了......” 总算把莫菲盼来了,纪师爷顿时精神了起来。他从房间柜子里抱出一摞账簿扔到了桌上。 “莫姑娘,这些是南司里采买食盐、桌椅还有些杂役的费用账目,我都做好了可实在来不及校对,就麻烦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拜托了。” 纪师爷有个小毛病,对自己极度缺乏自信,每次做完活不反复检查几遍就不放心。 “嗨呀,您先别急,我白天再帮你翻翻,您先帮我看看这个嘛。” 莫菲说着取出了那枚铜钱来。 “这什么东西......我眼神不大好,姑娘你等等啊。” 他转身从桌上拿了块镜片,接过铜钱对着镜片仔细地瞧了瞧。陆炳和颜朔站在一旁默不出声,等着这个慢吞吞的纪师爷。 “师爷,我们看这枚铜钱跟平时用的那种不太一样,好像颜色黯点,质地也差些,您来看看对这种钱有印象不?” “是吗,我来瞧瞧” 他把铜钱拿近了烛台睁大眼睛努力观察,又掏出自己身上的铜板对照着看。 “......是不大一样,可这钱跟现在用的嘉靖通宝本就不是同一批铸的,不一样很正常啊。” “那您知道以前流通的那些官钱里有哪些和这种硬币是差不多的质地吗?” 莫菲殷切地注视着他,纪师爷挠挠头想了一会儿,拉开桌子抽屉开始翻找了起来。 “啊,有了。”他掏出一卷白布,展开了放在桌上。 其余三人围到桌子边一看,布卷上缝着的是各种各样的铜钱,底下还用小字标注上钱币的来历、版本,排列得齐齐整整。 纪师爷的强迫症果然已经没药救了,同一种硬币他还会按照铸造地分门别类摆好以供参照。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铸币厂在他这里等于完完整整存了个样本,要啥有啥。 “师爷您真是人才......” 莫菲无力吐槽。 陆炳倒是毫不意外,当初就是看中了纪师爷做事严谨才请他来的,关键时刻果然可靠。师爷拿起铜钱和镜片开始在他的钱币收集册上一枚枚比照着。 “有些事您三位也知道,我们平时用的那些铜钱里头都是掺了别的成分,是以不同版本的铜钱间光泽质地都有差异。而这里面的配方都是保密的,就是为了防止民间私铸的钱混进去。” 他把铜钱放在一枚看上去颜色较暗的样本边比了比,摇摇头又接着说道。 “各地铸币厂之间也有不同,有些地方偷工减料,铸造的钱币做工就很差。但官钱和私钱有一个好辨认的地方就是钱币色泽,铸造配方只要不外泄,两钟钱就绝不会完全相同。” “那这种钱是官铸还是私铸呢?” 莫菲听得认真,没想到明朝的小小铜钱里也有这么多讲究。 “还没找到匹配的钱我也不好说呀,容我再看看,这个......就有点像。” 纪师爷好像有了新发现,他把其中一排硬币拉到自己面前逐个比较起来。其他人都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纪师爷动作仍然很慢,但看他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满意。 “只要我没看错,不,不会错的,莫姑娘您拿的这枚铜钱是官钱无疑。” 虽然平时严重不自信,一旦得出结论后纪师爷就对自己的答案有十足把握。 “二位大人也来看,这枚铜钱的钱胚跟这排的色泽毫无二致。它们是同一个版本的铸币,这钱是用弘治通宝的胚铸的。我记得当年孝宗在弘治十六年下令铸钱,但过了两年户部一调查发现各地铸钱的进度仅完成了十之一二,正德二年朝廷就要求各地停铸。弘治通宝里掺的成分杂,这批铜钱的光泽就远不如现在的嘉靖通宝。” 纪师爷摇头晃脑地结束了解说,这就是他的最终结论了。 一番话在陆炳心中激起了波澜,这些妖言惑众的铜钱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而他更敏锐地捕捉到了师爷话中关键的部分—— “纪师爷,你说弘治通宝半途而废,只造了不到两成?” “下令铸币两年造了两成,再给他两年满打满算顶多五、六成了。” “......也就是说,当年这批铸币的钱胚里有将近一半都弃置未用。” 陆炳边说边看着颜朔,颜大人这会也顾不上找椅子歇腿了。 “然后这批钱胚不知为何流到了白莲教的手里,造出了这些新币。我们现在追查的这伙人,跟当年铸币厂的事情一定脱不开干系。” 空白的底板上嵌入了第一块拼图,锦衣卫们凭着这枚铜钱终于撬出了新线索。废弃的铸币躺在桌上反射着阴暗的光,如今这道光却要领着他们进一步逼近真相所在了。 莫菲站在一旁欣慰地看着他们,刚才的新发现让她的心跳都变得急促起来。她突然感觉自己浑身脱力,瘫软地坐倒在了椅子上。 “当年那批废币数量惊人,如果全铸成了新钱,规模简直不可相信。陆文明你有头绪么?” 颜朔已经想到了更深的一层,作为北镇抚司的头子他总会第一时间估计涉案的地域和人员究竟有多广。 “不急,规模越大,留下的把柄就越多,我们能找到这条路就一定能走到底。” “啊,不过你家姑娘好像有点吃不消了。”颜朔打了个哈欠 “老纪啊,跑了一宿我饿了,你也没吃宵夜吧,走,陪我整两碗去。” 纪师爷还讷讷地没反应过来,颜朔拍拍他背,半推半赶的把人一块带走了。 “你们这南镇抚司晚上管饭不?再不济冷馒头总有得啃吧......” 说话声和颜朔的拐杖声渐渐远去,账房里只留下陆炳和莫菲两人。 一放松下来整个人都虚脱了,莫菲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无力地看着陆炳。陆炳蹲了下来平视着她疲惫的眼睛,用袖子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了两个字。 “抱歉。” 没想到他开口说出的竟是这句话。 “干嘛啦,弄得我好像病号一样,就是这阵子累得多了,歇会儿就好了。”莫菲撑着椅座作势就要起身,陆炳赶紧扶着她的手搀她起身,“我才没那么虚呢,要是我不在旁边你们可怎么办啊。” 陆大人条件反射想要抬个杠,看着眼前的人这副要强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嗯,少了你确实不行。” “那是——咦你竟然......” 莫菲楞了一下,她没想到他还会顺着她的意应她。 “今天怎么这么好脾气啊陆大人,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去查哪儿?” “还查?哪儿也不去了,回家。” 陆大人言简意赅地做了批示。 “诶,今天不用加班了可以直接回去了?” “嗯,回去了。” 夜里左右无人看见,看见了也没人敢往外说,敢说的反正也会被灭口。 所以他坦然地扶着她的手臂,慢慢地走上回家的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为了救更多的人 几乎全年无休的陆炳今天没有准时出现在南镇抚司,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 平日里除了他没人镇得住这帮瘟神,长官一不在场他们就闹起来了。带头的人是闲不住的夏翎和愣头青祁慎言。 夏翎拉了张桌子当讲案,解下令牌当醒木,扶案拍板一声。 “远看忽忽悠悠。” 祁慎言接着一句:“诶?” “近看飘飘摇摇!” 祁慎言又接一茬:“哦!” “不是葫芦不是瓢,在水中一冲一冒。” “那是啥?” “这个说是鱼肚,那个说是尿脬,二人打赌江边瞧。” “瞧见什么了?” 夏翎一拍醒木。 “原来是陆大人,洗澡!” “嗨,没听说过!” 台下同僚们齐刷刷鼓起了掌来,夏翎拱手抱拳在台上“谢谢谢谢”。他跟祁慎言一捧一逗还挺得意,但乐着乐着突然感觉有点不大对劲。 为什么你们老看着我背后鼓掌啊? 夏翎心里咯噔一下,极其缓慢地回过头去——此时台下的掌声更加热烈了——陆大人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站在他后面。 “陆大人什么来着?” “回大人,原来是陆大人点卯!” 夏总旗思维敏捷,改口的同时还不忘押韵,可惜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陆炳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你们两个今年例银没了。” 台下一片死寂,所有人自觉按官职大小站好位置等着陆炳训话,他手握折扇轻轻拍了两下手掌。 “今天北镇抚司颜大人带队巡查全城的钱店,没安排的人全跟着一块去,有事颜大人会跟你们说,就这样。” “得令!” 众人齐刷刷应和,谁都不想跟钱过不去。陆炳意犹未尽,又对着夏翎补了一刀。 “刚才那段子不错,哪听来的?” 夏翎感觉自己已经听到了明年工资打水漂的声音,他反应再快也没料到陆大人在这里藏着回马枪。 他有点慌张地用眼神四处求助,大家纷纷回以理解和默哀。人群之中只有沈炼最懂人心,他远远地用口型提醒夏翎。 (莫——菲——) 夏总旗福至心灵,马上回一句:“禀告大人,是莫家妹子教的!” “......哦” 陆大人顿了顿,最后还是没对夏翎明年的工资下毒手,摇着扇子悠然离开了。 离南镇抚司几里外的陆府里,背锅侠莫菲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啊嚏!嗯,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她这一声惊动了屋外的陆铃,铃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只热气腾腾的小碗。 “莫姐姐你醒啦?铃儿还以为你又生病了,吓死了。” 她把碗搁到桌上,轻巧地坐上了莫菲的床沿。莫菲突然伸手去挠她痒痒,铃儿嬉笑一声躲开了她的偷袭。 “小丫头,知道我生病了还过来,也不怕我传染你。” “不怕不怕,哥哥说莫姐姐是积劳成疾,卧床静养一阵就没事啦。” 陆铃拍拍胸脯说道,她捧起桌上的碗递给莫菲。 “姐姐还没吃早点,我让厨房熬了碗莲子枣羹带来,娘亲说气虚的人最宜饮这个了。” 莫菲捏了捏铃儿的脸蛋,双脚踩进鞋里下了床,坐在她身边端着碗小口小口喝着。 “对了,陆大人呢?” “你问我哥呀——”陆铃突然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他早上起来就等在院子外头了,可又叮嘱我不要吵醒你,等到最后时辰差不多了才说先去衙门露个脸,一会儿就回来啦。” “哦,陆大人他也真不容易。” “可不是嘛。” 陆铃坐在高凳子上,两条小腿前后摇摆着。陆家平时家规颇严,不许儿女们像这样坐没坐相的。这小妮子八成心里有什么高兴事,藏也藏不住。 “铃儿怎么了,今天心情这么好。” “没有呀没有呀。” 陆铃无辜地扑闪着两只大眼睛。 “莫姐姐慢慢吃,我出去看看我哥回来没。” 说完她一蹦一跳地出去了,留下莫菲独自在房间里纳闷。今天的天气冷暖适中,院子里不知名的花香透过窗框上的软纱飘进房间,莫菲伸了个懒腰慢慢享受这个悠哉的上午,咕嘟咕嘟喝着枣羹。 陆铃噔噔噔瞪跑过回廊,差点一头撞上回府的陆炳。要不是看她现在长大了,陆大人早一把拎着她后领子给挂到晾衣绳上去了。 “跑来跑去的,路也不知道看。” 他装作不高兴的样子居高临下教训陆铃,结果铃儿拽着他的袖子要他弯下腰来。 “哥,跟你打听个事儿呗?” “嗯,说。” 陆铃贴到他耳边轻声问道—— “我是不是快要有嫂子啦?” 陆家三代锦衣卫家学渊源,个个都身手矫健。陆铃完美继承了家族的大长腿基因,没等陆炳反应过来她已经哇哈哈哈哈跑没影了。 陆大人叹了口气。 “越大越没规矩了。” 他迈开步子朝着莫菲的住所走去。 抛开先前的监狱喜相逢那段不提,平时陆炳对莫菲总是以礼待之。只是后来逐渐发现了她精明能干的一面才渐渐走得近了些。在陆炳心中莫菲是个让人省心的下属,生活中也像半个朋友,跟陆铃好得没话说...... 自己在想些什么呢? 陆炳摇了摇头,他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纠结妹妹的一句童言。 “啊,你回来了。” 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后院,莫菲正坐在石凳上看着他。今天她穿了件白色对襟衫,配着蓝缎裙,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陆炳一怔,没想起来自己刚刚想对她说什么。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司里不忙么?” “有颜大人在就用不着我去了,剩下的事由他来收场。” “这么说来你们知道怎样找到那枚铜钱的铸地了?” 莫菲有点意外,没想到这些人办事效率这么惊人。 “颜大人自有他的办法,不过他那找的不是地方,是人。” 说到了公事上可供陆炳选择的话题就多了起来。 “现在颜大人已经开始逐家排查京城的钱店了,可能跟你想的不大一样,他没有进一步去筛选哪些店家更可疑,而是直截了当地一网打尽。” “这样岂不是和之前的东厂干的是同一回事?” “这里头有很小的差别。皇上的本意是把这件事压下去,但东厂大张旗鼓的做法只会欲盖弥彰。而颜大人图的是结案,只要抓的人合适就算结案了。” “怎么算合适?” 莫菲皱起了眉头,她渐渐从陆炳的话中嗅到一丝可疑的气息。 “颜朔这个人喜欢玩阴的,他不会用私藏禁本或者妖言惑众的理由抓人。我想颜大人会用的借口是贩卖私钱。当今皇上曾下令禁止民间钱肆,但很快就造成物价大乱,这条禁令也就不了了之。民间如今仍有各种规模的钱店,它名义上是不合法的,但官府默许它的存在,所有人都对此心照不宣。” 陆炳抬起头看着天空。 “此罪名不用则已,用必百发百中。钱店里但凡查到了白莲教的铸钱即可以此罪名拿人,表面上无可指摘,想抓谁想放谁都在颜大人一念之间。” “......” “这一套是北镇抚司常玩的把戏,他们要是哪天手头拮据了就会出去敲敲竹杠,谁也不知道平时好好的生意什么时候会突然变成违禁的行当。” “岂有此理,这是什么混账事情。” 陆炳知道她听了这些事要生气,缓了缓口风。 “这里从来便是如此——法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莫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原先在她心目中陆炳还算个正人君子,可锦衣卫们在干着这样的勾当他居然也能从容待之? “......那些无辜的市民会怎样?” “罚款了事,一般的小户人家还不够资格套上这个罪名,我们也算劫富济贫吧。” 陆炳自嘲地笑了笑,莫菲的话勾起了他不快的回忆:从小陆炳就以自己的家族为傲,他努力追随着祖父和父亲的脚步,青年得志成为锦衣卫的一员,又与当今皇上是儿时玩伴,他的未来看似光明又美好...... 直到进京的那天,他发现自己的理想被人丢进泥地里踩了又踩。如今莫菲那副失望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老干这种事情你也不觉得亏心啊?” “我在这座城里已经住了很久了,渐渐地被它同化了。原本看不惯、见不得的事情,慢慢地都变成了理所当然。我是陆家今后的家主,要为家人遮风挡雨;我也是皇上的臣子,要尽为臣的忠道。高兴或不高兴,都不是我该考虑的事了。” 陆炳漠然地说着这些话,仿佛在描述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事情,我也不想强要你接受它。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安排你出京,若你没有去处......我的故乡嘉兴是个很美的地方。” 他顿了一顿。 “你想走吗?” “走你大爷。” 莫菲抄起调羹朝他额头上来了一下,陆炳不闪不避,居然就这么让她给敲中了。 “讲得那么苦大仇深的样子,那你那天晚上还不是放过了那个叫雪艳的孩子,这名字还是你让她起的。” “那只是一个偶然,我能救得一个雪艳,救不得千千万万个。” “那你倒是顺便也多救几个钱庄工人啊!会计出纳日子过得都很苦的你知道不?” 莫菲毫无障碍地把自己代入到了那些人的立场上,毕竟就算隔着几个世纪,财务人员的苦逼之处都是共通的。 “年轻人不要一下就自暴自弃了,颜大人他是智力低只能用笨方法,我们专业人士当然有自己的一套,你敢不敢信我一次啊?” “信你能如何?” “信我我就能帮你们把真正的凶手揪出来。” 陆炳莞尔,眼前这个姑娘总爱这么大放厥词,但有时候还真能出乎大家意料。 莫菲一看陆大人好像被自己忽悠住了,赶紧趁机凑上去替他擦掉额头上沾着的糖迹,一边擦还一边心虚地想陆大人你不要突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被我打了的这回事啊! 陆炳的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 “想翻颜大人的案子那还有一关要先过,陪我再去见一次天子,你敢不敢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钓鱼执法 陆炳居然这么快就被说动了? 莫菲觉得有点可疑,像陆大人这样的阴险之徒肯定挖了个坑在等着她跳。 “去就去,怕你不成?” 艺高人胆大,莫菲十分爽快地跳了进去。 两个不服输的人凑到一起很容易就会这样明里暗里较上劲。莫菲拉着陆炳就要往外走,谁知还没到院子门口就碰见了刚准备回屋的陆铃。 看到两人拉扯的这一幕,陆铃呀地一声捂住了嘴,随后又一副别有用意的眼神看着兄长,那模样说不尽的得意。 “铃儿,又在这作什么古怪?” “我不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说是吧?那我上街去买根结实的晾衣竿,你站在这不要动等我回来收拾你。” “哼,你敢欺负我我就去爹娘那里告状!” 陆铃是家里的掌上明珠,谁敢欺负她?陆大人武力威慑不成只能使出杀手锏。 “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先生让你背的书可都背会了?” 古往今来“朗读并背诵全文”这句话对学生们都是有莫大杀伤力的,铃儿被捏住了把柄,非常委屈地低着头在地上画圈圈。陆大人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一城,走路的精神都好了不少。莫菲看不下去了,拿手指猛戳他脊梁。 “跟小孩也这么较真,害不害羞的啊。” “小孩子就是要管,万一放任她变成熊孩子那才是我这个兄长的过失。” “行行行,你个子高你有理。” 院落的树梢上鸟儿们叽叽喳喳地鸣叫着,莫菲抬头看了眼树枝突然想起刚才的对话。 “对了,你刚才说晾衣杆那是什么哽啊?” “晾衣杆么......那是我们小的时候了。铃儿那年才四岁,可已经皮得不行了,让她拿着什么玩具总喜欢满屋满院子的乱丢。” “小孩子心性就是好动嘛。” “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动,有一次在府里吃杨梅,铃儿闹着也要。我那时手欠就给了她一颗,结果她拿在手里看了半天,突然小手一甩把杨梅扔了出去。” “扔到哪儿了?” “皇上头上。” “......” 莫菲眼中的陆铃一直很乖巧,万万没想到小时候这么顽皮。 “那皇上他什么反应?” “当时武宗尚在位,皇上他只是兴王府的世子。我记得他当时只是抹抹额头笑了笑,又拿了颗梅子喂铃儿吃。” “那你们是不是关系很好?” “他是皇亲贵胄,我只是一介武官之子,不过是相处久了彼此有些亲厚。如今这些都不值一提,我或许能做兴王府世子的朋友,却不能做大明朝皇帝的朋友。” “那多可惜,从小的朋友就这样散了。” “对于我们来说过去的可以在心底里怀念,但不能拿出来旧事重提。” 莫菲发现自己不经意间触碰到了陆炳多愁善感的一面,她突然后悔自己问起这桩事了。 “啊你还没说呢,晾衣竿是什么情况。” “那个嘛......当时实在是嫌铃儿太能闹了,我就找了两根晾衣竿并排一放,把铃儿挂上去了......” “噫。” 莫菲白了他一眼,这么干多危险啊。 “没事的,我们在下面守着呢。不过后来铃儿发现自己长壮了,晾衣竿有点架不住她体重,气得她一天没和人说话。” 两人言至此处,终于忍不住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陆府里还是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京城的其它角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从东厂大动干戈搜违禁戏本,到北镇抚司四处查抄钱铺,短时间内京城的居民们就遭遇了两波扫荡,一时人人自危。 一个穿着深灰长衫,作儒生打扮的男子正要掏出银子兑钱,从背后伸来一只手紧紧钳住了他的胳膊。北镇抚司的卫兵一拥而入高声喊着锦衣卫搜查,任何人不得妄动。其中一个人草草搜了搜他的身子,见没问题就让他靠边站着去。钱铺的伙计心里在骂娘,还得陪着笑脸讪讪地问各位官爷今天是怎么了。 “跟你说你也做不了主,让你们管事的出来罢。” 粗嗓子,阔鼻子,歪脸盘添着几道疤,颜朔顶着他这副可止小二夜啼的尊容横着进了门,一双凶眼不住地四处打量着。 这家钱铺的老板听说锦衣卫上门,惊得衣冠都来不及整理就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一抬手就指着那伙计要他滚蛋,自己亲自来接待颜朔。 “秦老板最近生意好啊。” “嘿嘿,托大人福,还过得去。” “那挺好啊,日子这玩意可不就图个过得去。看你秦老板最近是不是有点发福了?小日子过得不错啊。” 秦老板一颗心都在嗓子眼里悬着,连声说着些讨好的话。 颜朔听他客套了一会儿,拍了拍他脸颊要他接下来一切事情听自己吩咐照做。 “听好了,要你每日兑钱的值册,三个月内的都要;差一个人陪我手底下人去检查你们那钱柜子,只看铜钱不问其余。” 老板口中“是,是”地应着,放在平时是绝不可能把这两样事物都给外人看的。但北镇抚司名义上是钦差,横行霸道惯了谁都不敢拒绝。 “颜某人这两天碰到了麻烦事,有人跟我上头过不去。上头下了死命令要我去捉他,现在委屈你们来帮我把这人找出来。我这关要过去了,你们也就过去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原以为锦衣卫只是来打秋风,谁知看颜朔的架势似乎真有什么要紧事。老板心里犯起了嘀咕:这锦衣卫要冲着钱来的那倒好打发,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但看颜朔这副坐相大有要刨根揭底的意思。 难道我这里真有什么人涉案? 秦老板擦擦冷汗,他这才留意到店里还有个客人,就是刚才那个被锦衣卫门粗暴地推到墙角的儒生。他走过去用极自然的眼神打量对方一眼,估算了一下此人身份档次,这才开口。 “哎这位客官,小店今天可没法招待您了,给你赔个不是,您看能不能挪个步去别处看看?” “去什么地方?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您这......” 老板犯了难,这年头还有人这么大胆敢和锦衣卫叫板。 原本闭目养神的颜朔终于睁开眼,也把这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颜朔看人有名堂,观其肤色、体状、步态,将对方读个通透。 他心中无声地一句,“有了”,脸上却不表露出来。 “客官您看,现在是锦衣卫的官爷有公干,我这实在脱不开身招待您。” 秦老板言辞间说得恳切,就差往外赶人了。 “不劳您招待,我有个地方坐坐即可。” 那儒生满怀自信地对老板笑了笑,拉过椅子正对着颜朔坐下。颜朔背后两名亲随一见有人挑衅正要上去拿人,被颜朔抬手制止了。 “让他看。” 颜大人只放下这一句话。那儒生听了之后态度愈发放肆,几乎是用下巴尖指着颜朔。颜朔冷笑一声,权当没看见他。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这厢颜朔正在钱铺里和人大眼瞪小眼,那厢陆炳和莫菲才刚刚迈出家门。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陆大人走路风风火火,今天居然也悠闲起来了。 “哎呀你走快点啊,不早点走颜大人指不定都砸了几座铺子了。” “......你真以为颜朔是去打劫的啊?” 陆炳在心里为颜朔默哀了一下,形象差成这样看来很难挽救了。他清了清嗓子在想怎么言简意赅和这老实姑娘解释。 “颜大人这人平时手脚是有点不干净,但今天这案子由不得他乱来,因为这案子是皇上指名要查的。” “皇上既然说要查,那他还不得快马加鞭赶着去呢?” 莫菲对陆炳这不紧不慢的态度很不解。 “慢慢听我说。” 他揣着手走在街上,此刻倒不像身有公务,却像陪人逛街一般。 “颜朔存了把这桩案做成糊涂案的心思,只要讨得皇上满意就能交差,他要考虑的是如何拿捏分寸,不要得罪太多人,也别让皇上看出来他在掺水。所以他眼下首先要弄清楚的就是皇上的态度。” “怎么个弄法?快说嘛。” 莫菲奇怪,为什么最近陆炳越来越会吊人胃口了? “昨天东厂大张旗鼓一通乱搜,说实在的不太好看。但大家谁都不敢说什么,因为谁都知道这是皇上授意的。每当这种时候总会有些言官抓破了头皮在想怎么拐着弯地骂皇上又被抓到把柄。” “......这帮人变态啊?” 陆炳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理解。 “你勿要一概而论啊,言官里有些人是真的刚正不阿,为了道理不惜性命;有些人是伪君子,借抨击时弊以博名声,算投机取巧。两种人前者可敬,后者可鄙,但和我都不是一路人。” “所以言官和这件事的关系是......你是想说他们不敢骂东厂和皇上,却敢骂你们?” “开窍了啊。” 陆炳满脸欣慰,这姑娘培养一下还是很有前途的。 “颜朔是想动手,但他在动手前还得测测水深。所以今日搜城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目的是让那些人自己浮出水面来。言官一旦弹劾他,他自然就能从那些奏本的结果里解读出内阁乃至皇上对此事的态度了。” “颜大人平时五大三粗的,原来这么多心思。” “所以说别着急,你若真想去查案子的真相,我可以陪着你,但你决不能得出一个皇上不喜欢的结果来。所以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全仰仗颜大人的投石问路了。” 虽然皇上对这个案子催得紧,但陆炳却打定主意要拿这宝贵的一天用来消遣了。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市间闲逛着,不时还能看到北镇抚司的卫士们来去匆忙的声音。 “对了,那颜大人岂不是主动拿自己当靶子让人打,那些言官要真的弹劾他那他怎么办。” “他应付这套已经是老手了,你知道他最欣赏的人是谁?” “他自己?” “......你这个观点好像也很有道理。但除了他自己,颜朔最欣赏的人是过去一位内阁首辅,叫刘吉,外号刘棉花。” “为什么叫刘棉花啊。” 陆炳忍不住笑出了声。 “棉花者,不怕弹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飞元真君赐符来 有了陆炳的保证,莫菲终于放下心来,跟着他穿过大街小巷在市集里到处闲逛。顶着皇上给的任务没完成还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偷懒,陆大人连旷工都旷得非同凡响。 今天二人俱是便服出行,行走在人群中谁也不知道陆炳的身份,权当他们是对寻常人家的男女。 “上个月沈炼带你出门买日用品,回来告诉我你想去裁缝铺逛逛,此话当真?” “我可没这么说啊,都是沈先生自己的脑补的。” 莫菲马上为自己开脱。 “想去就去,有什么好遮的。” “真的呀?” 莫菲两眼放光,没想到这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陆炳也记在心里,终于有机会体验古人去购物买衣服的感觉了。陆炳见她这副兴冲冲的劲头暗自感叹老实人就是好懂,心里根本藏不住东西。 这桩旧事原是沈炼说给陆铃听,再由陆铃转告他的。自己的老友和妹妹在密谋些什么呢?陆大人决定装作不知道,一切顺其自然。今天两人极有闲心,徒步走过了小半座城,到了正阳门,再由此出就是棋盘街。之前莫菲看到的那些热闹市集跟这儿的景象一比,又是小巫见大巫。 “陆大人,这里得是京城最大的市场了吧?” 棋盘街主干道的两旁塞满竹棚货摊,商铺按自己的行业种类抱团扎堆,把这条街分隔成了大大小小若干块区域,远观之市场如棋盘,商肆画出了格子,往来的人成了点缀其上的棋子让一整局棋都活络了起来。货摊上除了莫菲心心念念的衣裳鞋袜,亦有香料、书籍、针线、首饰,从生活常用的剪子、菜刀到一些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珠宝瓷器,其质其量皆远超莫菲的想象。 “是啊,按规模来算估计是最大的了。” 陆炳个子高,仰起脖子毫不费力地四处搜寻着目标。 “跟着点别走丢了,我也不常逛市场,都是带着铃儿一起来的。” “那恐怕该铃儿担心你走丢了才是,你这个不逛商场的老男人。” “本官公务繁忙,无暇娱乐。” 真不愧是陆大人,一边旷着工一边还理直气壮拿公务忙的事情当借口。 莫菲才不跟这人对杠,侧着身子努力挤开人群跟在他的身旁。 “小心着点哟——” 随着一声吆喝响起,几个挑夫肩横扁担从人群间的缝隙中穿了过来。其中有个人步伐不稳,竹扁担在他肩上嘎吱嘎吱抖将起来,担子上挂的竹筐左右摇荡了起来。 “哎呀!” 莫菲慌忙闪开那只飞来横筐,地方本来就窄,这一躲几乎直接跟陆炳贴到一块儿去了。她下意识地抓住陆炳的胳膊保持平衡,抬起头发现陆炳也在看她。 “说了看着路别乱走,你瞧你这冒失的样子。” 陆大人幸灾乐祸。 “明明是人家那筐砸过来,闪都不许我闪嘛。” 还是跟在陆大人身边走好,她自然而然地挽住了他胳膊任他在前头开路。两人肩抵肩从最繁华的地段出去,中途陆炳在摊位前停下了几次,看看这次出门有什么好给陆铃买了带回去的。随后经过了城中的河流,河岸边多是些买吃食的小推车,吃货莫菲咽了咽口水。 “出息,就知道吃!” “怎么嘛怎么嘛,民以食为天啊陆大人,你看那个热气腾腾的那个啥,嘶——” “什么眼光,他这家做的皮又厚,馅又粗糙,一看就不好吃。” “皮厚才好啊,跟你最搭了。” “少贫嘴,想吃我让人去东华门那给你买几盒来,铃儿也老惦记着说要吃核桃酥。你们一大一小两只馋虫,养你们都费粮食。” 莫菲狠狠掐了一把陆炳的胳膊,可惜陆炳练得一身精悍筋肉,怎么掐都掐不动。 “哼,真的是皮糙肉厚。” 仗着自己的体格优势,陆炳左手夹着两包刚买的东西,右手携着莫菲强行突破重重封锁到达了沿河最南边的四条胡同。莫菲感觉自己刚刚从健身房走了一趟,出来肩膀都是酸的。 莫菲捂着心口作虚弱状,陆炳看也懒得看,无情地把人拖走了。 “又要干嘛啊啊——诶?” 她才反应过来,此行是要来买衣服的。 这里是最热闹的商业中心,其中廊坊四条胡同又以其店铺所营之奢侈而著称。除了专供达官贵人们逛玩的后市就数这里的东西最贵。相应的人群也就少了些,两人得以不费劲地走进了贩卖衣裳的店铺。 明朝大商间的布置也各有特色。如安菲娅名下的茶行外头看上去就朴实低调。这间商号则反其道而行之,从里到外光鲜气派。莫菲在跨过门槛的瞬间就开始计算起自己本月能领多少薪水,付不付得起这里的价钱。 “这里这么多的料子啊?” 莫菲大开眼界,货架上成匹的布料五颜六色地码放成堆,叠得小山般高。但她心里有个疑惑:说好的买衣服,怎么全是原材料啊。陆炳也没做解释,径直来到柜前唤了掌柜的过来。老掌柜颤颤巍巍翻开账本,手指一行行地捋过去读着上头的字。 “您先前订下的货小店已备好了,两位在此稍坐,我着人去取来。” 陆炳只点了点头,让莫菲坐到一边等着。 “陆大人,这家店有成衣卖吗?” “那是没有的,给你准备的这身是事先订好的。” “咦,那这尺寸能对得上号么。” “估计了一下和你身形差不多,先试着吧?” 陆炳也用不确定的语气说着,莫菲的眼里充满揶揄之意。 “哪有人买衣服是盲选的,陆大人您还真有自信啊。” 陆大人非常无辜:自己之前又没有给女性选衣服的经验,还能怎么办? “您请这边请,新裁的衣服请先试试尺寸,若有不合心意的即刻让师傅拿去再改。” 店里一个伙计请莫菲移步后屋去试试新衣服,随后一个女孩子跟了过来,看起来是侍候她更衣的。 等待的时间总是无聊的,陆炳也不想站在正当中挡着人家生意。他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歇着,又问店家讨了口水来润润嗓子。 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 “还杵在这儿看什么呢陆大人,别看啦,您选的东西那能好看么。” 却见说话的是个面相和善的胖子,这会儿还直用手绢擦着额上的汗珠。 “哎这地方还真远,掌柜的有茶也帮我弄一碗呐。” 那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声,陆炳突然觉得这人好眼熟。 “陆大人,还记得咱家是谁不?” “黄公公?” 陆炳立即要站起身来,眼前这太监名叫黄锦,听说很得皇帝宠爱。黄锦平时甚少露面,这次出宫必然奉了皇帝旨意。 “您坐着您坐着,今儿没旨意,这是在人家店里,您别突然这一下把人家给吓着了。” “那公公此行是为了……?” “别忙,旨意没有,真君的符纸倒有两道。” “……” 还不如旨意呢,符纸比旨意恐怖多了。 “敢问公公是哪位真君相请。” “陆大人放心,今天是飞元真君。” 嘉靖皇帝修道入迷,一生中给自己封了三次道号。飞元真君是最初的号,对陆炳来说也最熟悉。他双手从黄公公手里接过那道画着朱砂符记的纸,心中暗想皇上今天又起了什么意。 “黄公公,您说还有一道符是赐给谁的?” 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黄锦笑而不语,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屋里看。莫菲恰好换上衣服出来了,心里还奇怪怎么多了一个人。 “哎唷这位就是莫姑娘啦?咱家和您这是头一回见。” 他绕着莫菲转起了圈,还一边啧啧评价着。 “你看这姑娘,真好。还有这身衣裳,啊呀,是多么的……多么,啊呀,哈哈,呵呵!” 黄公公还是有底线的,没能昧着良心强行夸出来。 “姑娘今天不是要穿这套去的,掌柜的!拿错东西啦!” 黄锦突然把掌柜喊过来,揪着他吩咐了一通。这才又回过来和莫菲说话。 “这家铺子的人马虎,姑娘你等会儿,这事交给咱家来。” 交给咱家来这五个字却是冲着陆炳说的。陆炳完全不介意黄公公代劳,暗暗抬手表示了感激之情。 黄锦思考了一会儿,腾腾袖子甩出个小包来,一打开就香气扑鼻,近看全是些女子妆饰用品。 “还好咱家今天这趟是有备而来,姑娘先回屋去把这身换掉,咱一会儿来帮姑娘选。” 他不由分说地把莫菲推了回去。回过头拍了拍陆炳胳膊同情地说道。 “就算赶着要去见皇上也不急于这一时,衣服要选就选得妥帖些吧?” 两人相顾无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人您一看就不是个会讨好人的主......不过别急,这事一回生,二回熟,日子久了大人您以后就慢慢变得习惯。” 黄锦确实擅长伺候人,这一来正好解了陆炳的围。他挽起袖子准备要大展身手了,临行前又多关照了一句。 “飞元真君虽然不拘小节,但咱也不能在圣人面前失礼。听说莫姑娘来南镇抚司不足两个月,进宫面圣该有的规矩她学全了没?” 陆炳摇了摇头。 “哦……临时抱佛脚,那可有得学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忠奸之辩 黄锦只跟陆炳聊了一会就哼着小曲去指导莫菲梳妆了。 陆炳觉得他与自己对话时的神情、语气仿佛是个旧识。思索一番却不记得和自己这位公公以前有什么来往。 就算黄锦的本事再了得,一时半会也来不及把莫菲教得像贵族家女眷那样懂礼仪。时间短任务重,他就只拣了几样要紧的事嘱咐他。 “面圣的时候谅你也记不得许多规矩,那你就跟着陆大人有样学样,他下跪时你也跟着行礼。应答的事有陆大人替你包着,你别乱说话就行。还有最要紧的,没让你抬头你就老老实实低着,切不可冒犯天颜。” “公公您的意思就是让我躲在角落,啥都别干就行了。” “没错,姑娘一点就通——哎你脑袋向右再偏点儿,我看这髻没扎好。” 黄公公替她打理着头发,不知不觉话痨本性就暴露出来。 “想来那个油盐不进的陆大人如今也有点开窍了,这叫咱家可是感慨万分。说句不恭敬的话,当年陆大人还做少爷那会儿脾气可真倔得像块石头,从没见他对人说过一句软话。” “听公公这意思,您以前就认识他?” “我认识他,他可未必记得我。我是从兴王府时候起就跟在主子背后伺候他的人,主子原是兴王府世子,我就是他的伴读。” “听说陆炳和皇上是发小——所以你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 “姑娘这话私下可以说说,在人前可千万别提什么发小的事,人家要笑你没规矩的。” 黄锦虽然嘴上在说教,语气却一点也不严厉。这个公公和她先前见过的那些宫人完全不同,脸上总堆满笑容,一团和气。 莫菲突然想到这可是打听陆炳黑历史的好机会。 “那黄公公,陆大人小时候顽皮不?” 听见这句话,黄锦乐开了花:“这话咱家可不敢乱说,陆大人知道了得责怪咱家多嘴。” 他虽没明说,等于是默认了莫菲的猜测。 “姑娘你拿好镜子侧过脸来,咱家先给你的脸画好底子,一会再点上腮红晕染开......” 黄锦虽然唠叨,做起事情手脚却利索无比。他在宫里见得女性也多,就按照当时女子流行的样式给莫菲画出个浅浅的桃花妆来。 “一会儿咱是去观里,妆画得薄些,衣服穿得素些,那才合皇上心意。像陆大人这样一通捯饬,正经过头啦。” “......观里?您不是说要见皇上吗?” 莫菲不知道,这位把众人折腾得团团转的皇上此刻正在道观里设坛打醮,今日一概不理俗务。他又像之前那样打扮成道士把自己关在大殿内不见任何臣子。嘉靖的怪癖就是远离群臣,他最喜欢的就是保持这种遥远的距离感。 他的身边只有一人随侍,正是时任东厂总督的萧随。 当时天气尚未降温,大殿里燃着的香烛也微冒着几分热气。只有这位萧总督所站的地方却像被寒意浸透了一样,下人们都不敢多靠近他一步。 “萧随。” “臣在。” “陆炳走到哪儿了?派黄锦去找他,老半天的不见人。” 皇帝的话语里并无恼意,他纯粹是想看看把陆炳和萧随这两尊凶神放在一起是什么效果。萧随过头去,立刻有一个手下快步上前附到他耳边悄声说了两句话,他点点头让那人退下。 “回皇上话,陆炳现携家眷已过了正阳门,黄公公也跟着他们一起,离到这里不用多久了。” 萧随面白唇薄,从面相上看戾气颇重。这样的人要是让他伺候人只怕会让主人芒刺在背;但若令他看家护院,他就会如忠犬般唯主人命令是从。 “还算这个黄锦没耽误差事。对了,萧随,朕听闻当年你和黄锦走得很近啊,后来黄锦被派到浙江跟着朕当伴读,你俩才分开了。怎么你们两个人性子天差地别,一个慈眉善目,一个面若冰霜?” “皇上明鉴,臣只知皇上,不知故交。黄公公能伺候皇上是他的福分,臣与他各司其职,彼此本就互不相干。” “你这个人呐......” 嘉靖用手指了指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刻漏中的水滴滴而下,时间静谧地流动着,狼犬突然抬起了头。 “皇上,人该到了。” 京城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东厂总督的耳目,皇帝点点头,让人打开了大殿的正门。 门背后站着胖嘟嘟的黄锦,喘着粗气流着汗,小步趋前跪倒在皇上脚下。 “主子,陆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罢。” 先前在酒楼里碰到的嘉靖还是身着便服的陈道长,如今跟着陆炳却是正儿八经地面见皇上了。 陆炳向嘉靖行了一礼。 “臣陆炳叩见皇上。” 见他矮下身去,莫菲也忙不迭地学着一块跪了。只是她这跪得不情不愿:眼前这个皇帝也不就是个穿道袍的古怪大叔,有什么好跪他的。 只比嘉靖小三岁的陆炳无形中躺了一枪。 “起来吧。” 嘉靖抬手要二人起身,莫菲谨记黄公公的吩咐,低着头不声不响退到了角落,谁知道皇上点名了。 “莫姑娘,抬起头来罢,在这殿里你可随意些,就算礼节上有不周到的地方老君也不会见怪。”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先前和见面是在餐桌上,觉得这个皇帝平易近人。现在站在空旷的大殿里与他隔着一段距离,越看他越像是个不可触及的存在。 嘉靖捻着胡子打量了她一会儿,注意力又转移到了陆炳身上。 “你今天是好雅兴,朕给你的差使都没办干净,惦记起陪人逛街来了。怎么,这给人家打扮得有模有样的。” 陆炳还没应话呢,黄公公赶忙插了一句。 “不敢欺瞒主子,奴婢这还是帮了陆大人一把,要不您等到太阳下山了他们都不见得能出来。” “哈哈,竟还有这事,萧随?” 萧随面无表情地冲身后的太监努努嘴,那个小太监赶紧转身退出殿外。回来时手上捧着一叠画纸呈给了萧随,萧随转将画纸交给了皇上。 “啧,朕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再看了,莫姑娘你拿着罢,留在府里存折,以后还能时不时拿出来笑话笑话陆炳。” 莫菲还没搞清楚情况,只知道照黄锦催促的那样谢了恩接过画来。 一看就差点没憋住笑,原来之前那套华服贵则贵矣,穿在身上却实在显老气。看着画中的自己差不多老了十岁,莫菲看着都觉得滑稽。 这几幅画把莫菲的神情画得惟妙惟肖,笔法让她感到异常熟悉,她默默想起了当日在象所里和沐晚烟的相遇。 “难不成这几幅画也出自沐姐姐之手?”她在心里猜测着。 陆炳没接皇上这茬玩笑话,今日选在此处召见他可不是为了专程消遣他的。 果不其然皇上提起了戏本案的事。颜朔一上午到处敲敲打打闹出的动静已经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了,显然是萧随给皇帝递的消息。 “禀皇上,颜大人已率领北镇抚司着手调查京城内戏本一案涉事者,不出五日必将犯人捉拿归案。” “朕是给了你们五日期限,说短却也很短,看来你是拿着什么要紧的证据了?” 众人的视线却转向了萧随,昨日东厂出动了大批厂卫搜查却没有什么斩获。若是陆炳后来居上破了这桩案件,难免要让萧随大失面子。 总督面色平静,只有那薄嘴唇弯出了一道弧度。眼前这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也敢在自己面前班门弄斧?萧随很久没碰到像样的消遣对象了。 “陆大人说得有趣,且让某来猜猜陆大人所说的那个‘证据’。” 他对陆炳的信心嗤之以鼻。 “若某所料不错,陆大人是想打这枚铜钱的主意。” 萧随摊开手掌,让众人看见他手心的铜钱,上头也刻着影射皇帝的欣厌文。 他也发现了铜钱上的线索?莫菲忍不住想走近些好看个仔细。黄锦的脑袋极其轻微地摇了摇,示意她不要妄动。 从皇帝的表情上看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铜钱。萧随把钱币多展示了一会儿,好让大家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能想到凭这枚铜钱入手,看来陆大人是有点小聪明。由其币色确实可推测出铸币的材料来自弘治通宝的废胚,恐怕陆大人是想从钱的铸造地开始查起,把两京一十三省的铸局查个遍吧?” 他觉得这个想法甚是荒谬。 “可惜时间过去得太久,当年主事的那些人,短命的如湖南布政使都已经病死在任上了。如今尚在的像南京宝源局的主官已经调到了军器局,而督造太监则去了内官监当差。咱现在身处的这座观可就是他监修的,怎么着陆大人,连给皇上建造清修之地的人你也想抓去审审?” 萧随带着嘲讽的神情否定了陆炳和莫菲先前调查所积的线索。锦衣卫太不知好歹,查铸钱局的事等同于把半个朝廷都连根拔起,还会牵连到宫里还有皇上身边的人。 两个对手隔着一座法坛对峙着,此刻他们心中考虑的却是同一件事:这么大的动静,皇上能容许吗? 陆炳没有理会萧随的挑衅,也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萧随会这样当众拆他的台背后无疑有嘉靖的默许,过去的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冷遇。陆炳默默地品味着从舌尖散开的涩意,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抓住童年玩伴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好好问问他,问他对自己的信任究竟还剩几分。 现场陷入了令人难堪的沉默。虽然莫菲不知道这位萧公公的身份,但这个人已经轻松赶上了自己和陆炳查案至今的进度。他不仅看穿了两人的想法,更把他们的成果贬得一文不值。 “主子,时辰到了,该进丹药了。” 黄锦及时地打了个圆场,他托着木案躬身请示着皇帝。嘉靖的脸上像蒙着层面具般毫无表情,他点了点头,看也不看众人一眼便甩袖离开了。黄锦扭过头来冲莫菲眨了眨眼睛,然后端着案跟着嘉靖消失在了大殿之中。 望着二人的背影,萧随心中突然失去了压倒陆炳的快感。 他闭上眼睛沉默良久才开口说话。 “黄锦奴才,该杀。” 这话大大出乎了陆炳和莫菲的意料。 “不知萧督主何出此言?” “嗯,你也装傻。好歹也是在锦衣卫供职的人,不会不知道皇上吃的药里掺了什么东西吧?” “......” 陆炳无言以对,嘉靖沉迷修道,服食以金属炼制的丹药已有多年。他刚才没有说话,可他岂能看不见刚才皇上在衣袖底下那只颤抖不止的手? 他觉得眼前这个恶名昭彰的东厂太监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愿听督主指教。” “你是个读过书的人,我不和你啰嗦什么道理。刚才那一幕你看到了,黄锦奴才......只会顺着主子的意,主子服药他只知道伺候。” “黄公公为人忠厚,要他逆上意,太难。” “好一个忠厚,死胖子厚是有了,忠我没看到。” 萧随摇摇头。 “你们这些人呐,折腾吧,把主子折腾坏了才遂你们的意。” 他轻轻把手里的铜币丢了过去,陆炳伸手接住。 “不要打铸钱局的主意了,没戏唱的。”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萧随最后一丝耐心。他厌烦地摆了摆手,系紧颈间的斗篷带子,抛下两人离开了。 殿里还有几个来来去去的道人,无非是做些点烛添油、清扫地面的杂活。这里是皇家的道观,那些人已经养成了将自己当做空气的习惯,对不该管的事一律不闻不问。 莫菲终于能自在地开口说话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陆炳身边却不敢主动搭话。她觉得刚才在皇上面前萧随的那番话极大地刺激到了陆炳的自尊心,此刻还不知道陆大人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手里的硬币看。 “陆......” “莫菲,掏几个铜子给我。” “咦?” 莫菲愣住了,她第一次听到他直呼自己的名字。 此刻陆炳正全神贯注地琢磨那枚铜钱,没能分心察觉莫菲的小小惊讶。莫菲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塞进他手里,心说陆大人这下是不是有点失态了? 莫菲悄悄看了看陆炳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半点沮丧消沉之意。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陆炳的样子似乎他从萧随那里得到了意外的启发。陆炳的手指缓缓在供桌上划动,反复地写着一个字。 莫菲安静地退到一旁以免扰乱了他的思绪,她知道萧随的挑衅并未让陆炳产生分毫动摇。 作为大明朝最能抬杠的男人,陆大人和人较上劲了是从不认输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心意 萧随有个习惯,在做完事情回到自己房间后一定会让下人送一卷滚烫的热毛巾来敷眼睛。他认为这是缓解疲劳的最佳方法,即便跟着皇上进了道观,这个习惯也没有丢。 服侍他的小太监手被烫得通红,左右手来回倒像捧了块炭火,急急忙忙从屋外跑进来把毛巾递给他。萧随试了试温度,把毛巾缓缓敷在脸上闭目养神。那太监见主子已经歇上了,正准备为他按摩肩膀时却被拦住了。 来的人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自己挽起袖子来,手法娴熟地摁压着萧随肩膀僵硬的肌肉。 莫菲猜得不错,先前她看的那几张画也是出自这画师之手。萧随掌管东厂以监视百官为第一要务,在其中沐晚烟又凭一支妙笔最得他的青睐。 萧随取下了毛巾,回过头来瞧见了背后站着的是何人。 “说了多少次了,你这双手不是拿来干这种杂活的,有伍子伺候我就行了。” “难得回京一趟嘛,服侍干爹是理所应当的事。” 宦官无子嗣,在他们当中就流行起了拜干爹、结义兄弟之类的戏码。有些人是想攀附权贵,也有些人纯粹图个心理慰藉。萧随膝下不乏这种便宜子孙,所以当晚烟主动提出认他做干爹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 “既然回来了,颜朔那边进展得怎么样了?” “颜大人看样子笃定了铜钱是从钱铺里流出去的,正一家家地查他们进出兑款的账簿,是想碰运气吧?” “颜朔老大不小了还这么天真,这辈子也就混个千户当当了。” 萧随是个很公道的人,对陆炳和颜朔的智力给予了一视同仁的差评。 “你来晚了一步,没看见陆炳在观里那副窘迫的样子。现在的锦衣卫一代不如一代,陈寅那辈就知道每天混日子,上梁不正下梁歪。真要等他们查出点端倪来还不知要猴年马月。” “那是他们蠢,干爹别和蠢人计较,犯不着生那闲气。” “蠢是蠢了点......” 他的手冷不防搭上了晚烟的手腕。 “所以你看不下去了,就想拉他一把?” 萧随的神情语气依然如故,听在晚烟耳中却像下了道不容辩驳的宣判。他的手指很凉,死死钳住了晚烟的腕子。只要他稍加使劲,晚烟那双引以为傲的手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干爹明鉴,我......没有那样想。” 手腕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让她的眉毛都拧到了一块。 “知道疼就别想着糊弄我。” 萧随的手指微松了一分。 “我今天更衣也是你伺候的,让你替我取枚铜钱来,你放的是分水钱,还是合水钱?” “回干爹,是分水钱。” 晚烟咬了咬嘴唇,在萧随面前说假话的代价往往比说真话大得多。 见她已经服软,萧随点了点头放开了手。晚烟退到一边低着头揉着发红的手腕,等着萧随的发落。 谁知萧随的反应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严厉。 “我也是想不明白,就陆炳那种成色的小子也值得你背着我偷偷帮他,你是看上他什么了?怪不得人们总说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向外拐呢。原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这种人身上,谁知道今天还真让我撞见了。” 他手上捻着枚铜钱,正是刚才那一瞬间从晚烟身上摸过来的。铜钱上“净”字左边两点是连笔刻的,正是他今天原本要呈给皇上看的合水钱。 “难为你能想到用这种法子给他递信,只怕陆炳见识短浅,要辜负你一番心意了。” “干爹乱说什么,我才没对他有什么意思呢。” 晚烟忍不住驳了一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好害羞的。我只怕你跟我的日子久了,在外头名声不好听。你要想成家了干爹不拦着,去挑个好人家嫁了吧。就是别找陆炳这样的,他们这些人自诩清流,爱惜羽毛,不愿跟咱这种人扯上关系。” “......您怎么就听不进去我说的话啊。” 看她的样子还真着急了?萧随盘算了一下自己这个义女的性子,难不成是个痴情种子非意中人不嫁?萧厂督一个从不考虑儿女私情的人碰到这种事还真有点看不透。 “非陆炳不嫁啊?那也行,我看他身边那女子好像会碍你的事。这么着——我让手下人找个机会把她除了,你呢就借着给命案现场绘图的机会去跟陆炳搭上话。怎么样,是不是一举两得?我这算做媒做个全套了。” “干爹你还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说了我想的不是那种事情。” 沐晚烟突然反应过来:萧随从不开玩笑。 “......您这是认真的?” “是啊。” 萧随刚刚还捻着手指心里想着该派谁去做这件事手脚牢靠,一看晚烟的样子却急得有点眼眶发红。 莫非我会错她意了? “罢了。” 萧随心说自己有心想当个好人还当不成。 “随你的心意来,你别把我刚才说的话当耳旁风就好。你看祁慎言多有骨气,硬是要自立门户。他要是也肯拜我,我在锦衣卫里给他谋个掌刑的差使易如反掌,哪用得着像现在这样在陆炳手下苦巴巴地当差。” 他站起身走到窗口,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他不屑跟阉人为伍,我理解——以他的性子要让人家戳着脊梁骨骂他是靠抱太监大腿上的位,那他可真受不了。你也是,平时攒那么多钱嫁妆早够了吧?该走也早走。” 萧随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晚烟离开的脚步声。 “我前些日子碰到慎言了。” “他还管我叫师姐......他还认我,也认您。” 一句话像扔进了沼泽里听不到半点回音。萧随仍静静驻立在窗边,她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从清洁厨房的底层差役做起,一直爬到了东厂督主的宝座,这一路花了萧随几十年光阴。他久经考验,一眼就看出晚烟藏在铜钱里的那点小心思。 弘治通宝还有一层不易为人察觉的奥秘。当年在铸币时由于制作工艺偏差,同一种铜钱在“治”字上有两种造型,偏旁三点笔画相连的版本称“合水钱”,笔画分开则称“分水钱”。市面上流通的分水钱寥寥无几。 “你有印象么?我们所收缴的白莲铜钱上的‘净’字,偏旁比划是分开的还是相连的?” 陆炳攥紧了手心的铜钱突然问了莫菲一句。 “啊......?这个谁记得啊。”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就赌它们全是笔画相连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 莫菲看着他的样子感到好奇,虽然陆炳能重振精神她很开心,可这铜钱笔画连不连的事情让她完全摸不着头脑。陆炳扬了扬手中铜钱耐心地向她解释。 “分水钱铸起来比合水钱更费工夫,当年主要是两京铸造局才产这种币。后来因为赶进度,所有的铸币局都按着合水钱的版式铸,所以市面上的分水钱颇少见。” 她从陆炳手中接过钱看了看,果然这枚铜钱与众不同,偏旁两点是分开刻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种分水的白莲铜钱,是弘治四年铸的......而且产自北京或南京的铸币厂?” 陆炳看着她不做声地点了点头,一旦事情推进到这一层,搜查范围就比之前大大缩减了。莫菲长出一口气,没料到铜钱之内还埋藏了这么多。若非萧随...... 萧随的话语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 “陆大人,萧大人之前是不是说南京宝源局的督造太监去了......” “嘘。” 陆炳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嘴唇。 “说到这里就不要再往下说了,萧厂督有自己的立场,接下来我们只能靠自己。” 萧随投来的硬币不光包含着线索,也带着一句来自他的警告:铸币一案涉事的人中有些如今已成为了宫内的要人。 东厂是直属皇上的特务机关,一旦插手这桩案子最后势必会把矛头指向皇上。以萧随的身份他不会查,也不能查。厂卫们昨日在京城内敲敲打打做了好一出戏,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莫菲点了点头,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另一个想法——萧随还提到前任湖南布政使死在了任上,这句话到底只是个普通的例子,还是萧随给他们的另一个暗示呢? 时间还余四天,调查的方向已然明朗。陆炳和莫菲却被拘在这座半成品的道观里脱不开身。 只要皇上没有开口,他们就算再焦急也不能擅自离开。 天上的太阳不识人心,兀自在天顶上慢吞吞地走着。萧随放下了帘子,好让房间里的光线可以暗一点。他示意晚烟坐到他身边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臂替她揉着先前被他握伤的地方。 “你背着我去给陆炳送信,本来该责罚你的。可我毕竟也没把你拦下来,你对我不忠,我对皇上不忠,咱父女俩谁也别说谁的不是。” 晚烟温顺地低下头,任他替自己揉着手上瘀伤。 “皇上这病虽是由野道士的假药引起,病根却扎在他的心上。这次为生父追尊庙号的礼仪,皇上是志在必得。要真让民间一些人掀起的风浪妨碍了皇上的正事,谁也不知道怒极之下龙体还能否承受得住。要助皇上,只争朝夕啊。” 萧随的心里仍在不停地计算着倘若锦衣卫这次失手,自己还能下哪步可堪救局的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拨草寻蛇 和凡事讲求亲力亲为的陆炳不同,颜朔的主张是能让别人跑腿的活绝不亲自掺合。他把拐杖横放在膝上就这么坐着,丝毫没有要挪窝的意思。不一会儿钱铺外面就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统统被北镇抚司的人轰走了。 走得慢的都挨了抽,人群很快散开了。 作儒生打扮的那闲客看样子觉得他太过分了,终于开了金口。 “颜大人,好大的威风啊。” “差事要紧,顾不得许多了。” 颜朔嘴上应了他一句,眼里仍紧盯着钱铺的那两个伙计。这些人战战兢兢地按他吩咐把铺里存放的值册搬出来放到了北司卫士们的面前以供检阅,另外一拨人直接跟着秦老板进了储藏贵重财务的房间核对账实。 那儒生见他甚至不屑问自己的来历,顿时心下不忿,站起身来就要往里屋走。颜朔突然横起拐杖,拦住了他的去路。 “哪儿去呀?” “您这就是明知故问了。都说北镇抚司的颜长官是个能人,京城里没有不怕您的,经您手的案子上百件,件件都能让您拿住一连串的犯人来。晚生也是好奇心起,想来看看颜长官要怎样将这户良民也办进您衙门的大牢里去。您不用顾忌我,只管忙您的。” 他仿佛算准了颜朔不会动他,尽拿些刻薄话挤兑颜朔。 颜朔哂笑了一下:“看你这样子也是听说过我,那怎么还这么不晓事,摆着张哭丧脸来挡我道了?” 平时和颜朔不对付的人多了去了,但一般不会这样当中撕破脸。颜朔回忆了一下在京官吏的名字相貌,只是人数太多,他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这人来历。 “你不是新来吧?新来的一般没那么贱骨头,让我想想......”在颜朔看来大明朝像这种赶着来给人添堵,唯恐不和人结仇的只有一种人。 “新来的”这三个字仿佛说到了对方的痛处,让他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 “颜大人若觉得自己秉公行事,问心无愧,那只当我不存在罢了,何必藏着掖着不让旁人看?” 看来是个常年不得志的主,听到风声赶来碰瓷了,颜朔心里暗暗发笑:这么沉不住气怎么当言官。 “看啊,怎么不给看。”他撤下拐杖往里屋努了努嘴,“说给你听吧,这家铺子做的是私贩铜钱的生意,让人家给举发了,现在我们来这里查了他,人证物证俱在,你想挑什么毛病?” “强词夺理!京城里大街小巷钱铺不在少数,顺天府也一直容许他们开着,怎么今天才想起来要查他?”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看我今天这不来了么?” 颜朔慢条斯理地打着官腔,他这副德行进一步激怒了那个年轻官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对方突然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不就是戏本的案子没头绪,现在来先抓几个人来让他们相互攀咬,好给你们先准备几个顶包的人么。” 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分明写着深深的厌恶,只是碍于事情敏感不好大声斥责。 “原来你知道这事,消息挺灵通。” 照这样看还是个有点阅历的主了,颜朔默默数着印象中那几个任职时间长的言官。 “哪科的啊?” 对方只看着他不说话。 “还要我猜?工科的还是户科的?” 原本铸币局与这两个部门关系最多,颜朔随便试探了一下,对方的神色毫无变化。他挠了挠鼻子:“都不是?看你也不像是归礼部管,难不成是兵科来的?” 那个年轻官僚的表情有所松动,这点变化没有逃过颜朔的眼睛。 “兵科的......”他若有所思地默念着那几个相关人士的名字,还不住地往对方脸上打量着。年轻人原本想挑衅颜朔,现在却被他用审犯人般的架势问着话,气势上顿时矮了一截。他还是不服输地昂着头努力和颜朔对视着。 这张脸和对应的名字渐渐在颜朔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突然想到一件不堪入目的事,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兵科那几个常冒泡的,赵、卫、李、严我都脸熟,对你却不大有印象。我是听说你们兵科卧虎藏龙,之前还有个给事中,老给皇上献房那个中什么术的......嗯,不会是你老兄吧?” 颜朔心里其实已有九成把握,他只是喜欢欣赏对方从得意到窘迫的表情变化过程。 对方被颜朔道破了来历,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努力地吸了一口气,愤怒地盯着颜朔。 “原来是兵科的朱大人,久仰大名。”颜朔假惺惺地抱拳施礼,“听说您在养生之道上颇有心得,这么有前途的事怎么不继续钻研下去,跑我这儿来打抱不平了。” 他口中说的养生之道当然不是什么正经玩意。 嘉靖在位期间多数言官能守气节,但偶尔总有些阿谀奉承之徒想靠走邪路晋身。曾有给事中顾鼎臣进《布虚词》巴结皇上,以青词讨好皇帝的风气就是由他而起。这个朱隆禧则又进一步拉低了下限,赤裸裸地献房中秘术以求皇帝青睐。 “朱大夫,您在朝廷里的名声比我颜某人还臭呢,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就来管我们的闲事,有心了啊。” 颜朔这一通抢白让朱隆禧无言以对,他狠狠地剜了颜朔一眼,硬是端着架子昂着头朝着门口走去。走到门边他似乎心有不甘,放慢脚步回过了头。 “怎么,朱大夫还有什么指教?” 朱隆禧下定决心不理会颜朔了,他盯着钱铺里那些遭到锦衣卫恐吓的平民又多看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此时颜朔也收起了脸上的假笑,敲了敲拐杖的手柄,立刻有人俯身凑到他的耳旁。 “颜大人是要我们去跟着他么。” 这句话是用陈述的语气说的。 “不用多,两个就行。” “听您的。” 颜朔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小顾啊,你啥时候能来我们这啊?我这还缺人用呢。” 每次见到顾淮青他总在笑,这回他也是笑着推掉了颜朔的挖人邀请。 “还是别了吧,陆大人知道了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瞎说,我调查过了,你南司从上到下就你一个会使这套刑,我这儿特别需要你这样的手艺人,陆炳给你发多少钱我翻倍。” “还是说正事吧......”淮青果断决定转移话题。 “那你把从这间钱铺里出去的人都盯牢了,外面一圈也看好了,有可疑的也别放过。” 一个上午只查了一家铺子,颜朔醉翁之意不在酒。按照他的思路想要在京城散发这种白莲铜钱,只靠几个人来携带未免效率太低,而参与的人一多又容易走漏风声。铜钱一定是由某个或某批人一次性运进来,再慢慢散发出去的。 涉及大量钱币兑换的钱铺自然成了最可疑的对象。颜朔随意选了一家规模大点的铺子,指明了要查他们的值册,用意还是想看收到风声后京城里其它的钱铺是不是有异动。届时真正涉案的人或许会伪造一份值册交给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已经收到了东厂透的风,昨天那次大扫荡中东厂不仅是冲着查抄戏本去的,用意更在于调查铜钱一事。萧随比他们抢先了一步,以审问戏本来历为由带出了大量和铜钱相关的信息。涉及与钱铺兑换相关的口供被完完整整地记下,第一时间转交到了颜朔的手中。倘若真有钱铺伪造了兑钱的值册记录,反而是在欲盖弥彰地揭露了自己在这起案件中扮演的角色。 颜朔对假证据无比欢迎,假货反而能透露更多的信息。 “对了小顾,你们家陆大人跑哪儿疯去了,不见人啊?” 无辜的陆炳还和莫菲一起尴尬地留在道观里。莫菲绞着手,巴巴地盯住刻漏上的铜表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自己却还在这里无所事事,这种感觉实在太磨人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黄锦那宽阔的身影才重新出现在大殿里。莫菲一见他就像来了救星,赶快冲了上去。 “黄公公!皇上他人还好么?” 黄锦心中一凛:怎么连这个姑娘都发现皇上龙体有恙的事了? 他一看陆炳的表情,心下顿时了然,肯定是萧随说了什么话让莫菲起的疑虑。 “莫姑娘宽心,皇上每日到了午间服过丹药后惯常要休息,不是什么大事。” “那皇上还有说什么吗?我是说,皇上的意思是要我们留在这里还是怎样?” “主子没说,但您二位还是先回去吧,主子今天不会再召见你们了。” 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陆炳身边,用只有陆炳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主子一觉醒来是不会记得今天见过你们的,陆大人,您该走了,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东楼大官人 以往黄锦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教人见了都倍感亲切。如今他的胖脸上挂满愁容,让陆炳越看越生疑。但黄公公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他不想说的事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咱家已在观外安排好了轿子,陆大人接下来想去哪儿您就先自个看着办吧。咱得回去伺候主子了,恕不远送咯。” “哪里的话,倒是让公公费心了。” 黄锦摆了摆手说道:“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只是出劳力,却说不上费什么心。真要说费心还得是您,这成天忙活个没完,可得保重身子。说来萧随这厮也真可恶,好好的非得在主子面前给人找不痛快。” 他边说边摇头:“差事难当啊。” “公公勿虑,萧厂督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哎......是这样就最好咯,那么您二位路上慢走,咱可得先回去了。” 黄公公藏起了满腹苦闷,瞬间又变回平时那喜气洋洋的模样,脚步轻快地走开了。这收放自如的功力看得莫菲钦佩不已。 “还看?人都走光了。” 陆炳催了她一声,她还注视着黄公公离去的背影。 “嗯......”她突然转向陆炳,“你说皇上怎么了?他突然把你召来,自己又不见人。” “我之前没提醒过你么,皇上的事你少猜,猜错了没好处,猜对了更没有。” “什么嘛,有什么事都不告诉我,还不许我猜,你们这些明朝人啊就爱打哑谜!” “说得你自己好像不是明朝人似的。” 莫菲被呛住了,她实在很想顶一句“我还真不是”,在陆炳的注视下她还是默默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嗳,那我这儿也有个关子要卖,你想不想猜猜看是什么啊?” “不用猜也知道是无聊的事。” 嘴上虽这么说,陆炳还是拢起袖子想了想这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们走出道观大门,路旁的道士们专注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看也未多看他们一眼。 “就刚才那个黄公公啊,你和他熟吗?” “黄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外臣不得结交近侍,你让我跟他攀什么交情?” 莫菲悄悄瞄了眼陆炳——看来还真是没印象了? “又没说是皇上登基后的事,是以前啦,这位黄公公说自己以前就伺候在皇上身边,还说他小时候见过你呢!” “他告诉你的?”陆炳半信半疑。 “那当然了,黄公公以前是皇上的伴读,你不是从小陪太子读书吗——。” “不是太子,这话别乱讲。” 莫菲吐了吐舌头。 来到明朝快两个月了,连她也知道当年就是因为阁臣想让皇上认其兄长弘治皇帝为父亲再继位才闹得满城风雨。陆炳不轻不重地提醒了她一下:别忘记这里的规矩。 “经你一说我确有印象,当年陪着皇上的小太监......原来他就是那个黄伴?多年不见,变化还真是大。” “是吧?人家还记得呢你,跟我说了好多你小时候的事。” 陆大人感觉后脖子一凉。 “黄公公说什么了?” “好多!说你小时候特别皮,上房揭瓦的什么都干,具体的我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陆炳,陆大人现在脸上正挂着和善的笑容。 “没事,你说,我们锦衣卫向来是坦白从宽,优待出首的。” 两人各自心里打起了小算盘,莫菲想的是:我能忽悠他多少?陆炳则在认认真真地思考:有多少事让这个丫头晓得了? “嗯,总之就是很多,但我就是不告诉你,自己猜去,有本事你找黄公公问。” 这回轮到莫菲拿规矩堵回去了,她明知道陆炳不可能去问黄公公。 陆大人太阳穴边的青筋危险地跳动了一下——这姑娘活学活用的水平很高嘛。他其实不相信黄公公会在背后乱嚼舌根,但看莫菲那高深莫测的表情,自己心里总不免有个小疙瘩。 真是没事找事,早知道把丫扔牢里不管了多省心。 现在后悔已晚。莫菲终于给自己找回了场子,心情舒畅地溜到了前面去。之前来得匆忙她还没工夫好好欣赏周围景色,现在走在这庞大的皇家道观里,她再一次感受到了明朝人生活气派的一面。眼前这南北走向的建筑群拱着中心正殿,黄琉璃筒瓦的重檐殿顶,殿前两重琉璃三座券门,门的左右各立钟鼓楼,都只建了个雏形。 只是这建筑格局越看越眼熟。 “怎么了,突然又跑这么快。” “我就是想看个新鲜嘛,皇上建的这座道观真漂亮,可惜还只是个半成品。” 陆炳也跟着抬头望了望四周。 “正殿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看来皇上确实是很中意这地方,虽然整体还没建成但他时不时地会到这来待上一阵。” “那这座观起名字了没?” “皇上心里已有想法,但此殿既未落成自然不会让外人知道。” “嗯......你应该不算‘外人’吧?” 陆大人装作四处看风景的样子不为所动。 “说嘛说嘛,叫什么名字。” “你不是很会猜么,自己猜猜看,猜对有赏。” 她装作苦恼的样子绕着陆炳走了一圈,到处看着有没有什么提示的招牌。陆炳觉得颇有趣,道观的名字是皇上亲自定的,自己也只是偶然间听皇上提及此事,这个姑娘东张西望的能看出个什么来? “当真一点提示都不给?” “嗯,自己猜去。”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近了道观的正门。黄公公安排下的轿子已经在门口久候他们多时,在京城时莫菲多数时候出行时靠徒步,偶尔也乘乘马车,却很少坐这样四抬轿子招摇过市。轿夫为他们掀起了帷子请他们入座。莫菲好好瞅了瞅这顶轿子,外面看是饰以木雕的普通轿厢,内里却意外地宽敞舒适。 “该上来了,就算让你再看上一个时辰你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陆炳非常自然地伸手帮着把莫菲扶上轿,看她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他忍不住多打趣了一句。 “那我要是真猜到了,能有什么奖励?” “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就是,反正你也猜不对。” 这回是陆大人一时失察掉进了莫菲挖的坑里,当世的人里确实没几个知道这座道观的名字,可他哪想得到莫菲这个作弊玩家压根就不是此世之人。莫菲终于没能藏住狡猾的笑容,她故意慢吞吞地猜道。 “啊——我看这个观这么大,是不是名字里有个‘大’字?” 非常坑爹的逻辑,但听在陆炳耳中却有点不太对劲:第一个字就这么容易让她给蒙中了,他不禁开始反省起自己之前是不是太轻易地答应她的赌注了。 看陆炳不动声色,莫菲慢慢地享受起挖坑的快感来。 “看来我是猜对了啊——那我再猜了,第二个字是不是‘高’,你看这楼是不是很高呢陆大人?” 幸好陆炳沉得住气,换成其他人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了。莫菲本有心再逗逗他,可一看她的表情陆炳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真是个妖女,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嘿嘿嘿,怕了没。” 莫菲在座位上笑得花枝乱颤,原来她真知道这个地方的来历。 这座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的大高玄殿正是明清两代供奉三清的皇家道观。在她原本的时代里她曾在北京旅游时经过这个景点,依稀留下了些印象。只是道观经历过数次毁坏和重建,最初的那个版本和她记忆里大殿的模样相去甚远。 轿中两人隔着木窗望着逐渐远去的大高玄殿,莫菲看着它有点出神。 “算是你赢了,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嗯......啊——你在跟我说话啊?” “不是你还能是谁。” 对于莫菲的间歇性走神陆炳已经相当适应了,此刻他还在心里反复想着究竟是什么人把这个不大不小的秘密透露给莫菲的。 莫菲忽然心念一动,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对了陆大人,你说这座殿还有多久能造好?” “这事你得去问工部,但要我估计也就在三四年之间。” “这样啊......那要是再多等上几年的话......” 后面的话她没再多说,因为她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中,几年之后这座大高玄殿就会陷入一片火海。那些能工巧匠们所费的心思都将在火焰中化为乌有。无论他们多么用心,最后都是徒劳。 这座沉默的建筑无意间触动了她心中最敏感的部分:眼中所见的楼台高阁与手指所触摸的这道轿子上的布帘最终都要随着时间而腐朽。她再次无比鲜明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不该出现的地方,像个不识时务在葬礼上高声喧哗的异乡人。 即使面前这个男人也没能逃脱岁月的掌控,陆炳年轻的脸庞在她看来如蒙上一层面具般失去了真实感。她走进了古代幽灵的生活中,却不知该如何走出来。 陆炳不出声地静静看着她,他从她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一抹未曾见过的落寞。 “刚才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变得消沉了起来?” “......” 不肯开口的人最难办,尤其是面前这位,一旦心情差起来彻底变成个闷葫芦。陆炳能感受到莫菲心中的纠结,却不知其情从何而起。他敲了敲轿子的木壁,轿夫们立时会意停下了脚步。 这一停唤回了莫菲的注意力,“怎么停下来了,接着走啊。” “看你突然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想还是先送你回去为好。” “哦?”莫菲努力打起了精神,她倒不想把坏情绪传染给别人,“啊呀你不用管我,我就是走了下神,现在没事了。” 装得一点也不像,但陆炳想了想还是随着她意来为好。 莫菲低下头去轻轻嗅了嗅袖中的香囊,这是陆母好意替她缝制的,里面填了些有醒神功效的药草。 她重整精神只需要五秒钟,抬起头来一挑眉毛,“好了,本姑娘元气已经回满了,走着!” 陆炳笑道:“遵命。”挑帘冲轿夫们吩咐了一声,四人抬起轿子又顺顺当当向前走去。 为了掩饰之前的失态,莫菲开始漫无边际地跟陆炳闲扯了起来。两人谈到了京城各地的饮食习惯,话题又转到了对故乡浙江的共同印象上。可惜他们来自不同的时代,对彼此的生活背景几乎一无所知。最后聊着聊着,聊回到了陆炳这个人—— “真奇怪,我原来以为像你这样的阔气少爷平时总是养尊处优,谁知道也和我们一样要成天在外头奔波,像你这个查法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啊。” 她把心中小小的不忿转移到了陆炳身上。 “你这个妖女能掐会算,怎么就没算到今时今日就是出头的时候呢。” “......什么,今天?” “没错,我们就不用再在外头瞎跑了,这趟我们去见个人,向他来问答案。” 对于陆炳口中说的“见个人”莫菲总是特别警惕的。轿子眼看走进了一片平时她甚少涉足的区域。这里大多是些京官的府邸,扎堆地插在京城的一角显得这块地方特别地贵气。陆炳在外拜访或应酬时向来不带着她这个女子。 莫菲耸耸肩说:“那你去就行啦,我在这儿等你。” “往常出去的时候是不该带你,可在这户人家倒没这番规矩。”陆炳已下了轿子,站在地上招手要她同行,“你正好借这机会看看真正的阔气少爷究竟是怎么样的。” “不会吧?还有人比你更会摆谱?”莫菲将信将疑,“我当然无所谓,可你也不怕人家说你拜访同僚还带着女人没个正形么。” “你见了就知道了。” “搞得这么神秘,到底见谁啊?” “见天下第一聪明人。” 罕闻陆炳夸人,莫菲还真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物值得他另眼相看。她悄悄抚平了微乱的鬓发,下了轿子跟在陆炳身边。 “聪明人是有多聪明?” 宅子门口站着两个用人,其中一人刚看见他们下了轿似乎就认出了陆炳的身份,急忙向陆炳施了一礼就急匆匆向大宅里头跑去。 “听说这位老兄曾酒后狂言,天下之才唯三人,杨博是其一,他自己也算一个......” 陆大人谦虚地咳嗽了一声,每次看他这样子莫菲总觉得特欠揍。她忍不住轻轻踹了他一脚:“你他妈是想说最后一个才子是你自己吧?”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那位老兄评的。”陆大人一脸无辜,每次轮到夸自己的时候他永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虽说是狂言,此人的确不可小觑。” “忽悠,接着忽悠。” “那你亲眼来看——”陆炳不由分说几乎是推着她往前走去。先前那个进去通传的用人已经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个粗脖胖汉,红着一张脸盘小跑着来到两人跟前,对陆炳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不知陆大人光临,下官有失远迎,礼数不周,大人多多包涵。” “东楼何必如此客气?”陆炳伸手作势欲阻,却没有进一步要扶他起身的意思。 那胖汉行完礼站直了身子,两人放到一起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陆炳是个玉树临风的人物,可那胖汉却是双下巴连着粗脖子,整个人臃肿不堪。更惨的是这个人还瞎了只眼睛,让他本来就不怎么样的相貌看起来更无法直视。 莫菲旁观了这对天下双杰的会面,深深地感到陆大人的颜值还是很拿得出手的。而那胖汉居然也不自觉地在莫菲的脸上瞟了好几眼,再看向陆炳时脸上挂着有些暧昧的笑容。 “没想到陆大人今天也......那就请二位进府里一叙吧,下官为二位带路。” 他那副讨好人的架势做得天衣无缝,几乎让人觉得他是诚心地因为贵客驾临而高兴。趁旁人没看见的时候莫菲悄声在陆炳耳边问道:“大才子,你就让我见这么个家伙呀?” “你我在京城想要放开手脚查案,还真得靠他了。”陆炳不动嘴唇地低语一句,“甚至你说这个人就是元凶,我觉得也没什么问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