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科举:携嫂子青云直上》 第一章 义兄走好,一掌惊堂 一滴精,十滴血! 三更半夜,方原和大学女友钻小树林的时候暴毙。 再次恢复意识,一股混杂着幽兰体香与草药的气息钻入鼻腔。 他正蹲在一个女子的身后,双手按在她纤薄的后腰上。 女子约莫双十年华,一身素白的孝衣,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起伏。 少女脸颊贴着冰凉的竹枕,一头青丝如瀑般散在肩上,双腿微曲,膝盖抵着粗糙的木板床,姿态像极了田地里一张蓄势待发的曲辕犁,充满了原始而柔韧的力量。 方原掌下的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麻布,细腻温热。 随着他每一次按压,那具身子便会发出一阵轻微的战栗,口中溢出压抑的、带着一丝喑哑的轻吟。 “阿……弟,轻些……动静太大了……”她的声音发颤,带着一丝哀求,“莫要……莫要惊扰了堂屋里你大哥的英灵,让他走得不安生。” 她口中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身子因方原掌下的力道而微微起伏,浑身酥麻。 方原十七八岁,书生模样,鼻梁挺拔,眉如长剑斜插鬓角,此刻却因这暧昧的姿态和掌下的触感而心神摇曳。 我在哪? 恍惚间,一股记忆涌入方原的脑海中。 我穿越了! 身下的少女是方原的嫂子沈欣茹。 嫂子在灵堂前扭到了腰,方原正在为她推拿。 沈欣茹口中棺椁里的大哥,正是方原的义兄张山。 张山为供方原上学,起早贪黑,在码头把腰累断了,卧床一年,最终撒手人寰。 临死前,他将自己微薄的遗产都托付给了他最好的义弟! 记忆纷至沓来,眼前的场景也随之切换到了灵堂之前。 两对白烛,素幡冥镪。 方原按完嫂子,便一同来灵堂前看大哥。 在原主的记忆中,早年一场瘟疫,导致方原和张山都成了孤儿。 灵堂里,烛火摇曳,啪啪作响,映的张山头顶有些发绿。 沈欣茹跪在蒲团上,一身素白的孝衣衬得她身段窈窕,腰肢纤细不盈一握。 “阿弟,再给你大哥磕个头吧。” 方原跪在嫂子身旁的另一个蒲团上。 粗糙的蒲团,让他的膝盖有些发疼,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愈发清醒,他真的成了这个家徒四壁、只有一个新寡嫂子的穷书生! “山哥,你放心走吧。”沈欣茹声音透着一股韧劲,“家里有我,阿弟……我一定会供他继续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的!” 说完,她转过头,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在烛光下凝视着方原:“阿弟,你哥走了,这个家,以后就指望你了。” “嫂子,我……”方原一时语塞。 指望我?问题我也才刚穿越过来啊!虽说是汉语言专业的大学生,可肩不能扛的,在这封建王朝里,怎么整? “阿弟,你只要学业有成,一切就会好起来。” 沈欣茹仿佛看穿了方原的茫然,伸出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了方原的手背上。 手很软,带着常年做家务留下的一点薄茧。 沈欣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弟,你莫要怪嫂子心狠,你大哥尸骨未寒就催你去应考,只是……日子不等人啊;你大哥一走,那些族老们的眼神就像饿狼一样,死死盯着我们这新寡叔嫂。” 她顿了顿,水眸中映着烛火:“你如今虽无功名,但终究是个读书人,他们还不敢做得太过分,可你若在这次县试选拔中再无寸进,坐实了‘烂泥扶不上墙’的名声,他们就有了由头;他们会说你不是读书的料,强占着你哥拿命换来的田屋,却养不活寡嫂;到那时,他们就能以村子的名义,收走田产,将我……将我随意许配给旁人抵债!阿弟,到那时,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沈欣茹又补充道:“今日,是村里私塾月课的日子,也是选拔参加县试名额的关键考核,你哥的事我来理……你速去吧!” 去私塾? 方原的脑海里浮现出原主不甚愉快的记忆。 石溪村私塾,由村里方秀才开办,总共二十八个学生。 上次月课考核,原主排名第二十七。 倒数第二! 而那第二十八名,是村里的二傻子方大牛,因为掉河里没来考试。 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若是二傻子来了,随便写几个字,恐怕名次都能比方原高。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族弟,方聪。 方聪是石溪村公认的神童,三岁能诵《三字经》,五岁能背《千字文》,如今十四岁,每次考核都是第一,是方秀才最得意的门生,也是整个方氏宗族的希望。 此刻方原去私塾,无异于自取其辱。 看着嫂子眼中的期盼,方原深吸一口气,将脑中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 不就是考试,穿越而来,别的不会,做题却是特长! “嫂子,你放心,我这就去私塾!” 方原背上笈囊,背起义兄、嫂子所有的希冀! 迈出家门,前往私塾。 …… 石溪村私塾设在村东头的方氏祠堂里。 私塾里已经坐满了人。 当方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私塾中嘈杂声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哟,我没看错吧?这不是那位倒数第一的方原吗?他也来参加月课考核?” “方伟,你可别乱说,人家方原上次是倒数第二,二傻子方大牛掉水里了,让他捡了个便宜!” “哈哈哈,说的是啊!他义兄刚去世,他还有心思来私塾?真是为了保住他那光荣的第二十七名,煞费苦心啊!” 方原面色沉静,跟这群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接触过的小屁孩置气?犯不上。 一道人影,忽的挡在方原的面前。 正是方原族弟,神童方聪! “方原,身为族弟,我本该劝你节哀,但今日是何等重要的日子,乃是选拔县试名额的考核,你学业如何,自己心中有数,何必来此自取其辱,丢我方氏的脸面?” 方聪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私塾。 学子们围了上来,一个个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方聪见状,更加起劲,唾沫星子横飞: “私塾二十八人,你排二十七,二十七名!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烂泥扶不上墙,我每次看到你在学堂里摇头晃脑,都替张山感到不值,他的血汗,喂了狗了!” “你不仅丢张山的脸,你还丢我们石溪村方家的脸,别人提起石溪村方家,先想到我方聪名列前茅,再一想,哦,还有个克死父母义兄、成绩垫底的方原,你就是方氏宗族门楣上的一块污渍!” 原主面对这个神童族弟,一直唯唯诺诺,任打任骂。 但他可不是原来的方原! 方原抬手反抽,对着方聪稚嫩的脸…… “啪!” 第二章 忠义二字,赤兔之死 “啪!” 一记耳光清脆,满堂死寂。 方聪捂着脸,难以置信,周遭的同窗,更是惊得瞠目结舌。 而方原则是冷冷的回应了四个字:“目无兄长!” 方聪双目瞪的如铜铃,不等他暴怒的嘶吼出口,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便从祠堂门口传来。 “肃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私塾先生方秀才手持戒尺,面沉似水地走了进来。 方秀才瞪向方原,语气中满是怒火与失望:“方原,你还敢来私塾!你义兄尸骨未寒,你不思在家守灵,反倒来圣人堂前寻衅滋事,与同窗动武,你……你真是无可救药!” 他声色俱厉,不问前因后果,将所有罪责归于方原一人。 方秀才指着方原,气得手指发抖:“我本念在你义兄张山往日里还算勤恳,为你交了束脩,才允你在此旁听;可你呢?学业荒废,不思进取,如今更是品性败坏至此!我方德正教书育人半生,从未见过你这等顽劣之徒!” 方秀才深吸一口气,似乎连多说一句都嫌脏了嘴,最终一脸嫌恶地摆了摆手:“看在你义兄新丧的份上,我今日不将你逐出私塾;但你也别妄想了,去!到最后一排角落去,跟你该待的人坐在一起,莫要在此碍了我的眼,污了其他学子的耳!” 此言一出,私塾内顿时响起一片肆无忌惮的窃笑声,比之前的嘲讽更加露骨和伤人。 “听见没,先生让他去跟大牛坐一起呢!” “废物配傻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义兄张山真是瞎了眼,拿命换来的钱,就供了这么个东西?我看他今天就是故意来闹事的,好让先生把他赶出去,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变卖家产,守着他那俏嫂嫂过活了!” 方聪此刻已然冷静下来,没有再叫嚣,只是用一种冰冷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方原,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要看着方原被所有人踩进泥里,再也爬不起来。 恶意的揣测和讥讽如潮水般涌来,方原却面色沉静,一言不发地背起笈囊,坦然走向了最阴暗的角落。 身材高大的方大牛正专注地用手指蘸着口水,在桌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圈圈。 见方原坐下,方大牛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块麦芽糖,递了过来。 “方原哥,吃糖,甜,俺娘说,你哥没了,你心里苦。” 看着方大牛清澈纯粹的眼睛,方原点了点头,接过那块有些黏手的糖:“谢了,大牛。” “咚!” 戒尺敲击了下桌案。 方秀才环视众人,目光在方聪身上时带着期许,扫过其他前排学子时带着审视,却唯独将最后一排的方原和方大牛视作了空气。 “今日月课,非同往常!” 方秀才声音洪亮道:“大宁立朝已逾八十年,扫平前朝纷乱,重开科举,选贤与能……” 现在是大宁朝,景平十三年。 这是一个奇异的朝代,史书上承唐宋元明,明亡之后,天下纷乱百余年,最后由汉家儿郎建立了大宁朝。 大宁朝承袭前代风骨,尤重文风,士农工商,士为首。 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普通书生都能受到人尊敬,山贼不敢动,债主不敢欺,说白了就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方秀才顿了顿,继续道:“圣上隆恩,今岁恩科,县试在即,我石溪村共有十个赴考名额。今日,我便以一篇策论,择优十人,上报名册,以应县学大考!” 二十八人只取十人!私塾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方秀才对这等效果颇为满意,提起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大字。 “忠义!” 他放下笔道:“忠于君,忠于国;义于友,义于民。此乃我大宁立国之本,亦是尔等读书人安身立命之基石!今日,便以此为题,看看你们的胸中,究竟有多少丘壑!” 题目一出,方聪精神大振,瞥向角落里方原的眼神充满了不屑。 忠义之题,最重经义功底与圣人教诲,方原那等胸无点墨的草包,除了交上一张白卷,还能如何? 一时间,私塾内墨香浮动。 方原坐在角落,凝视着“忠义”两字,思绪飞转。 论忠义,寻常路子无非是引经据典。 写“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以彰其节;或书“豫让吞炭,漆身以雪其主之耻”,以显其烈。 甚至可以引本朝太祖皇帝开国时的忠臣义士…… 这些固然是好,却也了无新意,人人都能想到,绝不可能让方秀才那等偏见根深蒂固之人动容。 想要破局,唯有出奇制胜,行险一搏! 要写忠义,何必局限于人? 圣人云“天地有正气”,这正气,又岂是人族独有? 《礼记》有云:“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然,言语尚不能代表人性,风骨却可跨越种族! 一个大胆而奇绝的念头,如惊雷般在方原脑海中炸响! 有了! 那篇在他前世被誉为高考满分作文天花板,以物喻人,借一匹马的结局,将“忠义”二字刻画得淋漓尽致、催人泪下的千古奇文! 此文立意之新,角度之奇,情感之烈,足以碾压此地所有陈词滥调! 这同样也是一场豪赌,若先生迂腐,视此文为无稽之谈,那便满盘皆输。 但若能引起共鸣,便是石破天惊! 方原的眼中瞬间迸发出骇人的光彩,胸中郁结的愤懑,此刻尽数化作了昂扬的战意。 嫂嫂的期盼,义兄的遗愿,在此一举!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无视了周遭的一切,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沉淀于笔尖。 他方原提起狼毫笔,饱蘸浓墨。 在众人或奋笔疾书,或苦思冥想之际,方原在草纸上写下四个字:《赤兔之死》! 这一刻,前世所学文章,仿佛全都浮现在脑海中,一字一句无一丝差错。 除了文章字词都记得,连毛笔字也都如范本中印刻出来一般。 篆隶楷行草,竟能随心所欲。 笔落,满室的嘲讽与鄙夷仿佛都已远去。 方原心神合一,笔锋一转: “建安二十六年,关公走麦城,兵败遭擒,拒降,为孙权所害……” 第三章 奇文惊堂,人何以堪 私塾之内,墨香浮动。 方秀才手持戒尺,背着手,在学子间缓缓踱步。 他治学严谨,自诩眼光毒辣,谁是圭璋之器,谁是朽木之才,只需一瞥便知。 方秀才目光首先落在了方聪的卷上。 方聪见先生过来,精神一震,运笔落笔,身随笔动,写的摇头晃脑,装模作样更甚了。 “‘夫忠者,发乎于心,显乎于行……’引《孝经》,援《论语》,起承转合,四平八稳,合乎规矩,不错不错。” 方秀才暗自颔首,方聪的文章,一如既往的工整,字迹也颇有法度,确是此届县试的希望。 但,终究是少了一点点的灵气,字里行间尽是前人圭臬,未见自家丘壑。 不过方聪年纪还小,慢慢磨练一下,好好的提升,说不定日后中举都有望。 他又看了几位前排学子的文章,大多是拾人牙慧,将圣人经典东拼西凑,言之无物,看得他微微蹙眉。 “虽然应付县试这般也行,但要再往前,可就难啊!” 一边思索着,一边漫步。 最终,方秀才的脚步不情不愿地停在了祠堂最阴暗的角落。 他本不想看方原的卷子,以免污了眼,坏了心境。 但为人师表,终究要走个过场。 斜睨过去,本以为会看到一张白卷,或是几行狗屁不通的涂鸦。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端正的标题: 《赤兔之死》! “荒唐!” 方秀才心头无名火起,一股被戏耍的怒意直冲脑门。 以“忠义”为题,竟敢用一匹畜生之死来破题? 此乃离经叛道,竖子狂悖至极! 方秀才正欲发作,将这篇悖逆之作当场撕毁,目光却被那字迹死死攫住。 方原这一手字体,体势清朗,眉目清秀,典雅遒丽,超迈潇洒,自带一股明快大方风骨! 单论这手书法,便足以让私塾内所有学子汗颜! 特别是这种启功体,方秀才之前还真没见过。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方秀才强压下心头惊异,耐着性子看下去,他倒要看看,这顽劣之徒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建安二十六年,关羽走麦城,兵败遭擒,拒降,为孙权所害。其坐骑赤兔马为孙权赐予马忠。” 开篇寥寥数语,竟无一字废话,一股悲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方秀才的瞳孔骤然一缩,这等凝练笔力,绝非庸手! 方原? 确定是他写的? 方秀才屏住呼吸,继续往下看。 “一日,马忠上表:赤兔马绝食数日,不久将亡。孙权大惊,急访江东名士伯喜。此人乃伯乐之后,人言其精通马语。” 文章并未直接议论忠义,而是设悬引人,以传记体徐徐展开。 方秀才的表情从盛怒转为惊疑。 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仔细看了下去。 “伯喜遣散诸人,抚其背叹道:‘……然当日吕奉先白门楼殒命,亦未见君如此相依,为何今日这等轻生,岂不负君千里之志哉?’” 看到此处,方秀才浑身一震! 他瞬间明白了此文的用意。 人有人言,马有马语,以马之言,寓人之意! 借马言志,以畜喻人! 此等思路,另辟蹊径! 哪里是在写马? 分明是在拷问天下士子! 此时,私塾内已是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先生的异状,他们看着方秀才俯身在那个全学堂最不堪的“废物”案前,神情变幻,一动不动。 “先生该不会被那废物气的走不动了吧?” “等下不得把他轰出去?” “实在是影响了我等书写文章啊!” 几个学员对视了一眼,互相交流,心照不宣,眼神中全是对方原的鄙夷。 而方秀才对私塾其他人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已被这篇奇文所吞噬! “赤兔马叹曰:‘……吕布此人最是无忠义,为荣华而杀丁原,为美色而刺董卓……与此等无忠义之人齐名,实为吾平生之大耻!’” “好一个人无忠义不立!”方秀才心中大喝一声,只觉胸中块垒为之一清! 文章借赤兔之口,痛斥吕布毫无忠义,鞭辟入里,振聋发聩! 他继续看下去,呼吸已然变得急促。 “后曹操将吾赠予关将军……关将军答曰:‘吾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他日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而得见矣。’其人忠义如此。常言道:‘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吾敢不以死相报乎?’” 读到此处,方秀才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仿佛看到了白门楼上,那位义薄云天的汉寿亭侯,是如何敬重一匹宝马,又是如何心心念念着自己的结义兄长! 这才是真正的“义”!这才是真正的“忠”! 他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目光锋锐如刀,死死地盯着那最后的几行字。 “‘玉可碎而不可损其白,竹可破而不可毁其节。士为知己而死,人因忠义而存,吾安肯食吴粟而苟活于世间?’言罢,伏地而亡。”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 没有长篇大论的议论,没有引经据典的掉书袋。 但那份宁死不食周粟、追随故主而去的忠烈,那份“玉碎不改其白,竹焚不毁其节”的风骨,却是让人震撼,直击人心,闻者伤心,听着落泪!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一直被他视作“顽劣之徒”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他有如此文采,为何一直藏拙?难道?难道是因为不想让他义兄终日辛苦,想早日退学,所以平日里故意藏拙,就为了我把他轰出去,成全他对张山的义气?现在张山病逝,所以他不装了? 方秀才脑补出了方原藏拙的这些年,然后接着看方原所写的文章。 这等文章,这等见地,这等风骨……哪怕是府城的案首,也未必能写得出来! 而方聪那篇四平八稳的文章,与此篇相比,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了无生趣! 就在这时,方原搁下笔,在那篇短文的末尾,又轻轻添上了一句画龙点睛之笔。 “伯喜放声痛哭,曰:‘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一字千钧! 方秀才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得面色涨红,浑身颤抖,脱口而出,声音嘶哑而高亢: “好!好一个‘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第四章 质疑之声,当堂诵读 满堂学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有些懵逼。 先生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中了邪? 夸赞方原?还夸得如此失态?那个连二傻子方大牛都不如的废物,写了什么东西能让先生如此激动? “先生……莫不是气糊涂了?” “我看是,方原那家伙八成是交了白卷,还写了什么混账话,把先生气得说反话呢!” “没错,一定是这样!‘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这分明是先生在骂他,连畜生都不如!” 私塾学子们交头接耳,自以为是地分析着,看向方原的眼神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嘲讽。 方原依旧坐在角落,神色古井无波,静静的看着方秀才涨红的脸,以及那双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心中便已了然。 赌对了! 这篇《赤兔之死》,以其惊世骇俗的立意和千古流传的文气,成功过了方秀才这一关! 而方秀才此刻,也正经历着一场天人交战。 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句“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再回想起方原之前的种种不堪…… 藏拙! 这孩子,一定是在藏拙! 方秀才自己脑补出了一幕感人至深的画面:方原心知义兄张山为供他读书,早已心力交瘁,身体每况愈下;他若展露出惊世才华,固然能让义兄欣慰,却也会让本就贫困的家庭背上更沉重的期望和负担;为了不让义兄再为自己操劳,他宁愿背上“废物”的骂名,故意考得一塌糊涂,甚至想让先生将他逐出私塾,好早日分担家中辛劳! 这是何等的义啊! 如今义兄新丧,他再无顾忌,压抑多年的才华终于展露出来,只为完成义兄的遗愿,考取功名,告慰其在天之灵! 想到此处,方秀才看着方原的眼神,已从之前的嫌恶,转为了深深的愧疚与激赏。 他为自己之前的有眼无珠而羞愧不已。 方秀才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子,环视全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朗声宣布: “本月月课考核,魁首……”方秀才一字一顿道:“……方原!” 此言一出,整个私塾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个张大了嘴巴,表情凝固在脸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轰然爆发的议论! “什么?我没听错吧?先生说第一是方原?” “这……这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先生一定是老糊涂了!他怎么可能写出好文章!” 最先失控的,是方聪。 方聪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指着方原尖声叫道:“先生!您是不是看错了!他方原是什么货色,我们谁不清楚?一个胸无点墨的草包,一个克死义兄的丧门星,他凭什么得第一!” 他几乎是在咆哮,唾沫星子横飞:“他就是个废物!他的文章一定是狗屁不通!先生,您不能因为可怜他,就拿我们所有人的前途开玩笑!这不公平!” 方聪的话,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 “是啊先生,方聪的文章我们都有目共睹,那才是第一之才!” “方原那家伙,大字都不识几个,怎么可能写出让先生您都称赞的文章?” 一个坐在前排,素来与方聪交好的学子更是阴阳怪气地说道:“先生,您可得看仔细了,他一个终日游手好闲之徒,突然文采斐然,该不会……是从哪里抄来的吧?圣人文章,岂容这等宵小之辈剽窃玷污!” “对!一定是抄的!” “抄袭!无耻之尤!” “请先生严查!” 一时间,群情激奋,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方原。 面对众人的质疑和污蔑,方秀才不怒反笑。 抄袭? 如此惊才绝艳,立意奇绝的文章,是能随随便便抄来的?若是能,他方德正愿拜其为师! 他冷哼一声,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让那些叫嚣的学子们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都静一静!” 方秀才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方原,眼神中带着一丝考较,更带着一股欣赏和期待。 “方原。” 他缓缓开口,声音洪亮。 “既然他们都质疑你的文章,不信你的才学……” “那么,你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你的文章,当堂诵读出来!” 方原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嘴角微微上扬,当众背出来:“建安二十六年,关公走麦城……” 起初的窃笑和不屑,渐渐被惊愕所取代。 整个私塾鸦雀无声,只余下方原清朗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 文章并不难懂,巧妙有趣,写的灵动异常。 他们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是那个废物方原写出来的? “我不信!” 方聪的脸色由猪肝色转为煞白,死死地盯着方原,眼中满是疯狂的嫉妒与怨毒。 “先生,此文绝非他所作!若是让这等抄袭之徒去参加县试,一旦在考场上败露,丢的不仅是他方原的脸,更是我们整个石溪村的脸,是先生您半生的清誉啊!” 听到方聪的话,方秀才微微蹙眉,重新思索了一番。 万一自己真的猜错了呢?他不是藏拙,而是走了狗屎运,从哪本孤本残卷上抄来了这篇文章? 若真是如此,自己将他推举上去,那便是识人不明,德不配位!他方德正教书育人半生积攒下的名声,恐怕会因此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方秀才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见先生神情动摇,方聪心中一喜,对着方原厉声道:“方原,你若有真才实学,便敢不敢与我对质?我只问你一桩经义上的问题,你若答得上来,我方聪便当众承认你这魁首之名!” 他这是要当堂考校,逼方原露出马脚! 方秀才沉吟片刻,这确实是个验证真伪的最好办法。 文章可以抄,但腹中的学问是抄不来的。 他点了点头,算是许可了。 “好!” 方聪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他清了清嗓子,傲然问道:“我且问你,《孟子·公孙丑上》有言,告子先我不动心。敢问,告子之不动心,与孟子之不动心,有何分别?” 第五章 不动之心,不同之船 方聪抛出的这个问题,不可谓不刁钻。 《孟子》“不动心”一节,历来为儒家学者所重,即便是前排那些学业优良的学子,也未必能将其中关窍条分缕析。 他们都等着看方原的笑话,看他如何原形毕露。 然而,方原的脸上,却无半点慌乱。 方原比这些小屁孩见识高出很多,这种问题,前世早就被人分析透彻了。 方原淡然道:“告子之不动心,与孟子之不动心,其根本之别,在于一为‘强止’,一为‘自生’。” 方原继续道:“所谓‘强止’,便是告子所言的‘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好比一条河,洪水来了,告子的办法,是在下游筑起一道脆弱的土坝,强行拦截。洪水一来,他便手忙脚乱地四处堵漏,看似守住了,实则大坝内里早已被水浸透,摇摇欲坠;这便是硬把捉其心,强制使其不动,是外力压制,是无根之木。” 方秀才都不由目光一凝,如此生动形象的比喻,就算换成是他来讲课,都讲不出来。 只见方原顿了顿,接着说道: “而孟子之不动心,则源于‘集义所生’,养的是‘浩然之气’,同样是这条河,孟子不急于在下游筑坝,而是溯流而上,寻找源头,疏通河道,加固河堤,使其顺流而下,畅通无阻;如此,纵有风雨,河水自不会泛滥。此心,因胸中有道义,有天地正气,故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一番话,深入浅出,将原本晦涩的经义,用一个筑坝的例子讲得明明白白。 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学子,此刻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还是那个谈吐木讷,成绩垫底的方原吗? 方聪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本想用经义中最精深的部分来羞辱方原,却不料对方不仅对答如流,其见解之深刻,比喻之精妙,竟远在自己之上! “好!说得好!” 方秀才终于忍不住,激动地走到方原面前,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与认可。 “一为强止,一为自生!总结得妙啊!孟子之不动心,在集义有事,是明道之力;告子之不动心,在不动心上,是操持坚执,你能见微知著,悟到这一层,实属难得!” 他转过身,看着面如死灰的方聪,微微叹了口气,随即朗声道:“方聪问了,方原答了,为示公允,方原,你也可问方聪一个问题。”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方秀才开始对方原有点偏心了! 方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方聪身上,缓缓说道:“我亦有一问,请方聪族弟赐教。” “今有一艘巨舶,可航行四海数百年;其间,风浪侵蚀,木板腐朽一块,船主便命人更换一块新的;船帆破损一角,便修补一角,如此往复,直至百年之后,这艘船上,已无一寸木板、一片船帆是最初之物。” 方原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勾勒出一幅奇特的画面。 他看着方聪,问道:“请问族弟,百年之后,这艘船,可还是当初出发时的那艘船?” 方聪一愣,这个问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什么意思? 方聪自诩石溪村神童天才,可这会大脑直接被干冒烟了,他那小脑袋,就没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 再看私塾其他人,无一不是一脸迷惘,船还是不是当初的船? 但方聪此刻已是骑虎难下,思索良久后,只能硬着头皮,凭着直觉道:“当然不是了!船上的东西都换光了,自然是一艘新船!” 方原嘴角微微上扬,追问道:“哦?既如此,请问是在换下第一块木板时,它便不是原船了?还是换下第一百块?亦或是换到一半之时?可有一个明确的界限?若无界限,你这‘不是’二字,又从何而定?” “我……”方聪的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 是啊,界限在哪里?换一块木板,它还是那艘船,换两块,似乎也还是,那到底换到第几块,它就不是了呢?这根本无法界定! 他脑中一片混乱,眼看众人目光灼灼,情急之下,赶紧改口:“不!我想错了,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 方原仿佛早有所料,不疾不徐地接着问:“既如此,船上已无一物是旧时之物,皆为崭新,却仍称其为旧船,岂非名实不符?一个由全新之物构成的整体,如何能与一个由陈旧之物构成的整体,划上等号?” “这……这……” 方聪彻底傻眼了! 他发现,无论自己回答“是”还是“不是”,都会被方原接下来的问题逼入死角,左右为难,自相矛盾。 方原支支吾吾,面红耳赤,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烧红了的铁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整个私塾,静得可怕。 方原这个问题,滴水不漏,怎么回答,都无法解释清楚,这难道无解? 方秀才更是双眸焕发精光。 藏拙! 这绝对是隐忍多年的藏拙啊! 此子胸中,不仅有惊世文采,更有这等经天纬地之思辨,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方秀才再不理会面如死灰的方聪,朗声宣布:“本次月课魁首,方原!赴县试名额,有你一个,此事就此定下,谁再有异议,休怪我戒尺无情!” 这一次,竟无人敢出声反对。 …… 夕阳西下,将回家的路染上了一层暖黄。 方原背着笈囊,走在田埂上,心中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县试的名额是拿到了,可眼下的困境却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心头。义兄治病早已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还欠下了一些外债。 如今办丧事,更是雪上加霜。 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别说去县城赶考的盘缠,就连他和嫂子接下来几天的口粮都成了问题。 总不能真让嫂子一个新寡妇人抛头露面去给人浆洗衣物,或是去求那些如狼似虎的族老吧? 必须得想个办法赚钱,尽快! 方原的目光扫过田野,思绪飞速转动起来。 第六章 叔嫂夜话,县城求索 夕阳余晖,将方原的影子拉得老长。 方原推开柴门,一眼就看到了院中嫂子的纤弱身影。 沈欣茹正费力地弯着腰,试图搬起一个装满了脏碗的大木盆。 丧服本就单薄,被汗水一浸,紧紧地贴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上。 “啊呀……” 一声压抑的痛呼从沈欣茹唇边溢出,显然是牵动了腰间的旧伤,身子一软,就要向地上倒去。 “嫂子!” 方原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长臂一伸,抄住嫂子的腿弯和后背,将她整个娇软的身子打横抱了起来! “啊!”沈欣茹一声惊呼,双手下意识地环住了方原的脖子。 “阿……阿弟,你回来了!” 沈欣茹脸刷地就红了起来,从耳根一直蔓延到雪白的脖颈。 方原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穿过堂屋,踢开房门。 沈欣茹因为惊慌和羞涩,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抖,水汪汪的眸子里满是慌乱,红润的嘴唇微微张着,吐气如兰。 “阿弟,快放我下来,你的暗器顶到我了……” 方原把沈欣茹轻柔地横放到床上,沉声道:“嫂子,你的腰不好,今天又累又伤,不好好给你推拿一下,明天怕是下不了床了。” 沈欣茹咬着下唇,腰部传来的阵阵刺痛让她秀眉紧蹙,面色有些发白。 “那……那劳烦阿弟了,你扶我趴过去。” 方原依言扶着她翻过身,让她俯卧在床上,再将手掌覆上嫂子纤薄的后腰。 “嫂子,忍着点。” 方原帮着嫂子推功过血,揉捏通络,温热的掌力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沈欣茹口中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吟。 烛火摇曳,房内一片静谧,只听得见嫂子细微起伏的呻吟声。 “阿……弟,”沈欣茹小心翼翼问道,“今天……私塾的月课,如何了?” 啪的一声! 方原手上轻轻一拍,帮助嫂子疏通腰部经络。 随即笑道:“嫂子,阿弟拿了第一。” “嗯,没被先生责罚就……什么?!” 沈欣茹蓦地抬头,动作太大,牵动了腰伤,疼得她“嘶”了一声,又趴了回去。 “阿弟,你……你说什么?你拿了第一?” “嗯,第一。” 方原语气平淡说道:“先生还给了我一个去县城参加县试的名额。” “啪啪!” 方原再给沈欣茹两下,帮助恢复腰伤。 沈欣茹随着一愣一愣! 许久后,沈欣茹眼眶一热,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糙的枕巾。 “好啊!”沈欣茹哽咽着,声音里满是喜悦,“你大哥在天有灵,一定会很高兴的。” 方原轻声道:“嫂子,你放心,这个家,有我。” 沈欣茹担忧地问:“那去县试……盘缠怎么办?家里……家里的铜板,只剩下最后几十文了……” 说到这里,她声音又低了下去。 方原一边推拿,一边安慰道:“嫂子,这事你别愁,我明天就去一趟县城,看看有什么路子能挣些钱。” “岂不闻天无绝人之路!” “只要走出去,路就在我们脚下!” 夜,深了。 屋外蝉鸣阵阵。 屋内呻吟声声。 叔嫂两人都累了! …… 翌日,天色微明。 方原睁开眼时,嫂子沈欣茹早已悄然起身。 堂屋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方原披衣下床,来到外头,沈欣茹在忙活各种家务。 方原喝了一点粥,就准备去县城。 沈欣茹塞给方原几个铜板,所谓穷家富路,担忧方原去到县城,饿了肚子。 方原并没拒绝,一大早就往县城的方向而去。 石溪村距离县城只有十几里路。 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方原已到了平阳县城。 县城门口一大早就有许多人,周围各个村的,许多人挑着担,都是往城里卖东西的。 平阳县里面跟外面全然不同。 二十年前,平阳郡王搬到县城中,带来了许多的产业,使平阳县得到一些发展。 方原走在青石板路上,此刻反而没了昨晚在嫂子身后的自信。 他不过一介书生,原主这弱身子,肩不能扛的,来县城做苦力也做不了。 经过一个茶楼,听到里面有说书人的声音。 此刻说书人讲的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乃是前明冯梦龙喻世明言中的故事。 听了一会,方原才离开。 一路上思索着。文学也是时移世易,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专擅的文学种类。 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所胜”,说的便是这理。 “要是想靠抄书获得财富,估计得调研下大宁朝的具体情况,还要寻找能合作的对象,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完成的事情。”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方原得找个来钱快的。 县城几条大街逛了下来,方原发现一点……还不如在石溪村那里钓几条鱼来卖,说不定都有个几百文钱挣。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难道今日就要一无所获了?” 昨晚刚跟嫂子夸下海口,今日却没有收获。 正走着,大街迎面走来一个小胖子,锦缎华服,却一脸的愁容,口中念念有词:“风中空红同东翁……东冬江支微,鱼儿……” “哎呀,又记错了!” 胖子一拍自己脑袋,手上还亮出一串价格不菲的菩提珠子。 方原可是汉语专业的,一听就知道这胖子在背诵“平水韵”。 平水韵分为平声、上声、去声、入声,是学习诗词押韵的入门书籍。 方原眼前一亮,所谓贼不走空……要回家了,正好跟这位兄弟要点盘缠。 “兄台……” “啊,你是?”周白被挡住去路,有点愣神。 方原拱手笑道:“兄台,鄙某方原!” “哦。”周白摸了摸后脑勺,感觉没有印象,正要询问。 方原继续开口道:“刚才听到兄台背诵平水韵,似乎方法有些不对,是不是总是背到后面就忘记了前面,前面背会了,后面又忘记了?”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周白眼珠子一定。 所谓定睛则有,转睛则无。 一旦被人说中,眼睛就会顿住;若是说错了,眼珠子就会转动着思索。 方原嘴角微微上扬,说道:“我家祖传有个法门,可以帮助兄台快速记住平水韵,兄台可想学一下?” 第七章 法不贱卖,一首淫诗 “快速记住平水韵?”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周白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兄弟,你知道这《平水韵》有多难吗?” “我们‘青云书院’里,那些才子们,也没几个敢说能快速记住平水韵的!这玩意,比倒立吃翔都难!” 周白一脸苦涩。 方原夸口说有速成的法门,这在他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方原只是淡然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寻常法子,自然是难如登天;但若换个思路,或许便柳暗花明了。” 说罢,他也不等周白反应,便自顾自地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 这几句念出来,不似干巴巴地死记硬背,反而音韵和谐,节奏分明,朗朗上口。 周白目瞪口呆,对方原念的对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是什么?听着怎会如此顺口?” “原来平水韵,还能这么背的啊?” 方原念的,乃是《笠翁对韵》。 此书将平水韵中的同韵字,分门别类,编撰成对偶句式,读起来朗朗上口,就跟儿歌一样,极易记诵。 “这只是其中一小段罢了。” 方原便适时地收住了话头,微笑道:“用此法,可将枯燥的平水韵,化为有趣的对子,记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周白听得心头火热,双手搓了搓,说道:“兄弟,你这法子听着确实巧妙,可这平水韵洋洋洒洒千字,就算都编成了对子,想要记住,恐怕也非易事吧?” 方原看着周白,缓缓说道:“此言差矣,世间万物,皆有其法,寻常人只知下死功夫,而聪明人,则懂得寻找窍门;我方才所念的,不过是术的层面,真正核心的,是‘法’!” 方原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所谓法不贱卖,道不轻传;我这套记忆之法,乃是祖上传下来的不传之秘,能将人的记忆潜力激发到极致;此等珍贵之法,若想学,是需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周白一听是“法不贱卖”,反而更加高兴。 对于富家子弟而言,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 “代价?需要什么代价?方兄尽管开口!” 周白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在自己身上一阵摸索,紧接着有些愁眉苦脸,出门忘记多带钱了。 “额……我今日出门匆忙,身上只带了这些零花钱,约莫有三两银子,不知够不够?”周白有些忐忑地看着方原。 方原看着那三两银子,嘴角直抽抽:“好家伙,直呼好家伙!城里人就是不一样,随随便便身上的零花钱就是三两银子!这都够寻常农户一家人一年的开销了!” 吐槽归吐槽,手上的动作却不慢,将那三两碎银收入袖中。 收了钱,互相又了解了一下,周白把家里地址都报了出来。 “也罢,看在周兄你诚心诚意的份上,我便把法门都教给你!” 接着,方原指着墙角的一块板砖道:“周兄,你看路边那块青砖。” “你将此砖举起,平举于胸前,在力竭之前,心无旁骛,将方才我教你的口诀念出来;此法能让你气血贯通于顶,精神高度集中,所记之物,便会如刀刻斧凿一般,印在脑海之中!” 周白将信将疑,依言找来那块青砖,将青砖缓缓举起。 砖石沉重,不一会儿,白胖的脸上便渗出了汗珠,双臂也开始颤抖。 “天对地,雨对风……”他咬着牙,用尽力气,将那几句口诀念出来。 待到力气用尽,放下青砖,周白只觉得双臂酸麻,可当他闭上眼睛,默念方才的口诀时,奇迹发生了! “咦?!” “真的记住了!比我之前背一整天效果都好!” 周白欣喜若狂,看向方原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方兄!你真是神人啊,我感觉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把平水韵全背下来了!到那时,我是不是就能写诗了?” 看着他那副急不可耐的模样,方原直接赏了他一个大白眼。 “写诗?你想得倒美!” 方原没好气地说道:“背会平水韵,不过是学会了走路,离跑还远着呢!你以为写诗是搭积木啊?唐诗宋词,珠玉在前,如今想要写出一首好诗,难于登天!再说了,科举现在又不考诗词,你费这劲干嘛?” 周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微红,扭捏道:“方兄有所不知,我学习写诗,并非为了应付考试,而是为了一个姑娘。” 方原嘴角一抽,竖起大拇指:“好,为了姑娘,周兄果然有追求!” 周白顿时将方原当做知己。 “方兄,你来看,我昨天还跟表弟买了一首诗,准备送给那姑娘。” 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叠好的宣纸。 方原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长夜漫漫体微凉,不知姑娘睡何方;若得与君同枕席,愿为鸳鸯战八方。” 卧槽! 淫诗! 这绝对是淫诗! 猥琐露骨,流氓低俗! 方原才不屑于写这样的东西,他是高尚有大爱的人! “周兄,你怕是被骗了吧。” 方原蹙眉认真道:“这种诗拿出去,你不怕她不拿扫帚把你打出来?” “啊?这么差吗?” 周白自己也不懂诗,闻言顿时傻了眼,急道:“那可如何是好?今晚我就要用上了。” “方兄,你学问这么好,想必诗也写得极好吧?要不你帮我写一首,让我今天晚上应急一下!” 方原嘴角微微上扬,这不,业务又来了! 方原咳嗽了一声,道:“写诗嘛,倒是也能写,不过周兄,咱们一码归一码,教你记忆法是教你记忆法,这代笔作诗,可就得另外算钱了。” 周白一听方原真能写诗,顿时大喜过望,哪里还顾得上钱不钱的。 周白赶紧又在自己身上翻找起来,把所有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从贴身的夹层里,又摸出了二两银子。 “方兄,我就剩这么多了……” 方原心中乐开了花,面上却平静如水。 “哎,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第八章 勾栏听曲,又是淫诗 收了周白的二两银子,方原心中大定。 薅羊毛就得逮住一只薅,这周胖子家底殷实,人又单纯,是只好羊! “周兄,你我真是一见如故,这诗,我便为你作上一首。” 他们就近找了个卖字画的小摊,借了笔纸。 方原提起狼毫笔,略一思忖,便饱蘸浓墨,龙飞凤舞起来。 片刻后,一首短诗跃然纸上。 “好诗好诗!” 这一首诗一看就是好诗,这就是先生说的,通篇没有一个爱,却全写的都是爱,这一看字,就比自己表弟写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周白不断的点头,虽然他也看不懂这一首诗写的是什么…… 周白激动异常,满脸通红,眼中满是崇拜的光芒。 “方兄,你就是我的指路明灯!这诗要是成,那你就是我义父!” 方原忽然更加理解“文学要时移世易”了,果然,就算是科举不考诗词的朝代,也有人需要这些玩意来装…逼,当初某个皇帝就是这样,老爱装…逼,写了一千多首诗! 周白一脸真诚,继续道:“方兄,为了感谢你,今晚,你必须跟我一起去见水仙姑娘!我要让她亲眼看看,我周白身边,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大才子的!” 方原连忙摆手:“今晚不行,天色已晚,我得赶在城门关闭前回村。” “这有何难!” 周白拍着胸脯说道,“我跟守城校尉都是兄弟,别说晚了,就算三更半夜,只要我周白一句话,他们都得给你把城门打开!方兄,你今天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若不聊表心意,岂不是枉顾了你的恩情?就这么说定了!” 方原心中念头飞转,这胖子在县城里人脉颇广,家底又厚,自己日后要来县城发展,少不得要与他打交道。 多接触接触,总没坏处。 想到这里,方原便不再推辞。 …… 华灯初上,夜色渐浓。 周白轻车熟路地带着方原,拐进了一条流光溢彩、脂粉香气冲天的巷子。 巷子两旁,尽是些雕梁画栋的阁楼,红灯笼高高挂起。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伴随着女子们娇媚的笑语,勾得人心里痒痒的。 “额,周兄,你说的水仙姑娘住的地方,不会就是这里?” “对啊对啊!”周白连连点头。 “额,水仙姑娘,该不会是……妓女吧?” “对啊对啊!” “啊,不对!水仙姑娘可不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周白一脸神往地继续说道:“醉仙楼有规矩,水仙姑娘每天只在晚上戌时登台,而后便会以文会友,想要成为她的入幕之宾,与她对坐清谈,就必须在斗诗会上拔得头筹,赢了的人,才能见水仙姑娘一面,与她品茶论道,谈古说今。” 方原直接翻了个白眼。 说得天花乱坠,不还是鸡么? 方原瞥了一眼周白,又问:“这地方的消费,怕是不低吧?” 周白闻言,得意道:“方兄放心,醉仙楼的张妈妈,跟我熟得很!我周白在这里,那是有面子的,可以赊账!” 方原嘴角抽了抽,也罢,来都来了,现在走不合适,毕竟两人的友谊重要! 醉仙楼。 方原和周白两人刚到,迎面就走下来三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 为首那人面容狭长,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一见周白,便夸张地叫了起来。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青云书院的周大才子吗?” 另一人则上下打量着周白,嗤笑道:“周胖子,你还真是不死心啊?还妄想写诗见水仙姑娘?上次你花钱买的那首打油诗,差点没把水仙姑娘的隔夜饭笑出来!怎么,今天又准备贡献什么笑料,让我们大家乐呵乐呵?” 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尽嘲讽挖苦。 若是往常,周白早已面红耳赤,但今天,他身边站着方原,怀里揣着那首方原的诗,底气十足! 他挺直了腰杆,冷哼一声:“哼,李长明,你们少在这里狗眼看人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晚,我就要让你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说完,他拉着方原,昂首挺胸地走进了醉仙楼。 大堂内早已是座无虚席,中央搭起了一座高台,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正满脸堆笑地宣布着。 “各位公子,吉时已到,今晚的斗诗会,现在开始!老规矩,谁的诗能得水仙姑娘的青眼,今晚便能成为我们水仙姑娘的座上宾。”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自诩有几分才学的公子哥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 “我先来,我有一诗:‘明月高悬似玉盘,清辉洒落满人间。不知嫦娥寂寞否,可愿随我下凡尘?’” “卧槽,什么垃圾?” “俗不可耐!” “我也有!” 又有人喊道:“美人如花隔云端,我欲乘风把手牵,奈何银钱不够用,只能楼下空嗟叹!” “没钱就出门左拐……” “哈哈哈,这位兄台倒是实诚!” 众人纷纷念出自己准备的诗,大多是些粗鄙不堪。 就在这时,周白得意扬扬地站了出来。 不远处的李长明立即嘘声起来:“吁,周才子有大作了,来来来,让我们好好开心开心,乐呵乐呵!” 其他人跟着一阵起哄。 周白哼的一声,接着把方原写的诗稿拿出来。 “竹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仅仅两句,整个嘈杂的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一言甫毕,满堂死寂。 啥? 正经诗? 没听过啊? 所有人都傻眼了。 那些刚才还在哄笑的宾客,此刻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 李长明和他那两个跟班,脸上的讥笑更是直接凝固了。 高台之上,连那几位负责评选的人,都忍不住点头。 其中一位老者抚须赞道:“好诗,好诗啊,以竹喻人,风骨凛然,意境高远,堪称今晚第一!” 张妈妈也是人精,眼看气氛已经到了顶点,正准备敲锣宣布今晚的胜者就是周白。 就在此时,李长明猛地站了出来,厉声喝道:“慢着!” 他环视四周,冷笑道:“各位,你们都被这胖子给骗了,这首诗是一首彻头彻尾的淫诗,恶心至极!”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第九章 临时作诗,逃离出去 经李长明这么一扭曲,再回味那几句诗,竟觉得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咬定青山不放松,诸位想想,这‘青山’,温润如玉,起伏有致,不正如那美人之躯?‘咬定’二字,何其孟浪,何其粗野!” “对啊对啊!” “长明兄,不愧是平阳鬼才之人,说得有理!” 众人顿时就开始有些沸腾起来。 “诸位,再看这句,‘立根原在破岩中’,‘根’是什么,在座的都是男人,不必我多言吧?‘破岩’?嘿嘿,一个‘破’字,已是道尽了风流,更是将水仙儿视作何物?”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更是吹嘘自己如何的坚韧持久,如何的能征善战,任凭对方如何变幻姿态,都能应对自如!诸位,你们说,这不是淫诗,又是什么!” “淫诗、淫诗……” 一群大汉跟着起哄。 醉仙楼本就是风月场所,来此寻欢作乐的,多是些附庸风雅的俗人。他们哪里真懂什么诗词风骨,只觉得李长明的解释新奇、刺激,又带着一股子狎昵的趣味,顿时纷纷抚掌大笑,表示赞同。 “哈哈哈,李公子高见!这么一听,还真是那么回事!” “原来是首淫诗啊!我说周胖子怎么突然开窍了,原来是走了这等下三烂的路子!” “恶心!太恶心了!拿这种东西来污我们水仙姑娘的耳朵,该打!” 一时间,群情激奋,所有的嘲讽、鄙夷、怒骂,如潮水般向周白涌去。 周白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本就不通文墨,被李长明这么一套歪理邪说绕进去,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我没有……这不是淫诗!” 周白百口莫辩。 正想让方原帮自己解释…… 方兄,方兄在哪里? “方兄!方兄救我!” 周白发现身边的方原不知何时不见了。 左顾右盼,这才在远处的角落里,看到了方原。 方原察觉不对,早远离了。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大宁朝这帮人简直是鬼才,郑板桥的诗,都能被理解成淫诗。 不过无所谓,他可以假装不认识那个胖子。 周白看到方原,不顾其他人的辱骂,挤着人,就要去找方原。 方原不断地找地方躲避,心中暗忖:胖子你别过来啊! 所有人都在注意周白,现在跟周白在一起,就得被安上淫荡的骂名。 方原以后还想来平阳县考试,说不定还能来上学。 一个躲,一个追……妓院绕了一圈。 方原猛然站稳脚步。 这样可不是办法,妓院中的人都注意过来了,他们本来两人刚才就一同进入醉仙楼,现在很多人都想起来了。 “周兄,且慢,我有一诗……” 方原深知今晚情况不妙,他不想第一天进县城,就落这个骂名,对以后科举路影响不好。 既如此,便只有吟诗一首,压住今晚醉仙楼这混乱场面。 李长明见又有人出头,正欲讥讽,方原却已然开口,不给他任何机会。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仅仅一句,满堂的喧嚣却忽地安静下来。 太久没听过真正的诗了,众人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醉仙楼,彻底安静了下来。 静得能听到邻座之人陡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一个满脸横肉的富商,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富商想起了十几年前,还是个穷小子,第一次揣着攒了半年的铜板,忐忑地踏入这醉仙楼。 那时,富商遇见的第一个姑娘,笑靥如花,为他弹了一曲他听不懂的琵琶,那份青涩与悸动,至今难忘;可如今,他身边的姑娘换了一个又一个,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心情。 一个面色苍白的秀才,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是为了庆祝院试的中,意气风发。 那晚,秀才与一位名叫“月娘”的歌姬对谈诗词,引为知己,最后睡到一起…… 可后来,秀才屡试不第,渐渐消沉,月娘也早已不知去向。 初见时的风华正茂,如今只剩下满腹的牢骚与失意! …… 这首诗,太适合这里了。 醉仙楼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迎来送往,是人情冷暖,是刹那欢愉,是曲终人散……每一个来此的男人,心中都或多或少藏着一个初见的影子,也或多或少经历过“故人心易变”的悲凉! 这短短四句诗,打开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尘封记忆! 一时间,无人喝彩,亦无人说话。 所有人都在回味这一首诗,就连醉仙楼找来的几个评委,这会都没来得及评选。 不过还是张妈妈机灵,在醉仙楼时间久了,也会点诗词歌赋,一听就知道一定是今晚最好的说了。 张妈妈正要准备宣布今晚的冠军。 方原却早就待不下去了。 方原拉着凑过来的周白,低声道:“走!” 方原没有丝毫停留,拉着周白穿过寂静的人群,快步走向门口。 就在他们一只脚踏出醉仙楼门槛的瞬间,身后传来了老鸨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今夜斗诗魁首,便是方才吟诵‘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公子!” 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似乎想将方原留住。 然而,方原头也未回,脚步没有半分迟疑,拉着周白,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两人一路疾行,来到巍峨的城门口。 周白看着方原,脸上满是懊悔与不解,急道:“方兄,你为何要走啊,你得了第一,那可是见水仙儿姑娘的绝佳机会啊,满平阳县的才子,谁不想一睹水仙儿的芳容,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方原看着夜幕下的城门,微微一笑。 他转过头,看着一脸惋惜的周白,平静地说道:“周兄,记住我的话。” “所谓的美色,到头来不过是黄土一捧而已;尘归尘,土归土,美丽的少女在天地中,不过和鲜花一样,或是被路边的脚步践踏,或是时间到了枯萎老去,成为丑陋的肥料,滋养土地,存在的价值,不过是刹那芳华罢了。” 第十章 夜里归来,嫂子泣泪 夜色如墨,城门头悬挂的几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 “方兄,你看得可真透彻!受教了!”周白重重地点头。 这会方原只想着赶紧回去石溪村。 周白跑到城门下,对着城楼上的守卫大声嚷嚷起来。 守卫一看到周白,顿时公子长公子短的喊了好多遍。 厚重的城门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周白得意的对方原挤了挤眼,将他送到城门口。 “方兄,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方原一拱手道:“周兄,下个月我还要参加县试,到时候可还需要周兄帮衬帮衬。” “好说好说!”周白喜笑颜开,“方兄,县试在即,你定要高中啊!待你考完,我便在城中最好的酒楼为你摆宴庆功!” “多谢。”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方原便不再耽搁,穿过城门的缝隙,踏上了回村的路。 月光如水,洒在乡间的小路上…… 石溪村。 一盏油灯如豆,在堂屋的桌上静静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将沈欣茹的影子投在墙上。 夜已深,村里的狗都叫累了,沉沉睡去。 沈欣茹却毫无睡意,坐在小小的板凳上,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院门的方向。 阿弟只是去县城看看,怎么会这么晚还不回来? 县城里人多眼杂,会不会遇上了什么歹人?他一个文弱书生,若是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各种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坐立不安。 桌上,一碗粥早已凉透,是她特意为方原留的。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终于传来了一阵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 “吱呀!” 沈欣茹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月光下,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不是方原又是谁? “阿弟!” 沈欣茹声音已经有些抽泣。 “你总算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可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有没有受伤?”沈欣茹的声音微微发颤。 “嫂子,我没事。” 方原柔声安慰道:“让你担心了,在县城里办了点事,耽搁了时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沈欣茹轻松下了不少。 “嫂子,外面风大,我们进屋说。” 方原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将她牵进了屋里。 昏黄的灯光下,方原这才看清,嫂子眼眶红肿,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是等了他太久,心力交瘁。 “嫂子,快坐下。”方原扶着她在桌边坐下,看到那碗已经凉透的粥,心中更是愧疚,“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我睡不着。” 沈欣茹低声说道:“你不回来,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方原的心湖泛起了层层涟漪。 方原从怀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钱袋,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啪嗒。” 沈欣茹疑惑地抬起头:“阿弟,这是……” 方原将钱袋的绳子解开,白花花的银子顿时从里面滚了出来。 “五两银子?!” 沈欣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阿弟,你哪来这么多钱?你不会是去偷和抢的吧?” 由不得她不惊慌,五两银子,对这个贫困的家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方原不禁失笑。 将今天在县城遇到周白的事简单讲了下。 当然,关于醉仙楼这一段,直接省略掉。 听完方原的讲述,沈欣茹依旧是云里雾里,但她总算明白了,这钱是阿弟靠自己的“学问”堂堂正正挣来的。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阿弟,你真有本事!你大哥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么出息,定会很高兴的。” 说着,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压抑地啜泣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压力实在太大,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与压力,都发泄了出来。 方原静静地看着嫂子耸动的香肩,心中百感交集。 方原绕过桌子,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沈欣茹后背上,一下一下地为她顺着气。 “嫂子,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呢。” 沈欣茹的哭声渐渐小了,缓缓抬起头,一双泪眼朦胧地看着方原,烛光下,少年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神清澈而坚定,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已经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变得可以让人依靠了。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气息。 沈欣茹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她慌乱地移开视线,想要站起身。 却因为坐得太久,双腿一阵发麻,身子一软,竟直直地朝着方原的怀里倒去。 “啊!” 一声惊呼,方原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将她温软的娇躯稳稳地接住。 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 一股混杂着幽兰体香与淡淡皂角味的女子气息,瞬间钻入方原的鼻腔,让他心神一荡。 怀中的娇躯,纤细柔软,却又充满了惊人的弹性,隔着薄薄的孝衣,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玲珑有致的曲线和那颗因紧张而“怦怦”狂跳的心。 沈欣茹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脸颊紧紧地贴在方原坚实的胸膛上,耳边是对方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一股从未有过的羞赧与慌乱席卷了她的全身,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嫂……嫂子,你没事吧?”方原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我没事……” 沈欣茹的声音细若蚊蚋,她挣扎着想要从方原怀里起来,可双腿依旧酸麻无力。 这一挣扎,反而让两人贴得更紧了。 方原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低头看去,只见嫂子云鬓微乱,几缕青丝贴在泛着红晕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红润的樱唇微微张着,吐气如兰。 “阿……弟,放、手,下面暗器…阿……” 方原没有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方原低下头,将嘴唇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呢喃了一声:“嫂嫂!!!”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让沈欣茹浑身一颤,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耳根瞬间传遍了全身。 沈欣茹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第十一章 备考县试,经义之辩 卯时刚至,天边才泛起一抹鱼肚白,方原便已起身。 方原有种重新回到高中上早读的感觉。 县试在即,时不我待。 早起就要用来读书! 对于这个时代的学子而言,学习四书,无外乎“诵、解、默”三步。 先是摇头晃脑的通篇背诵,再是听先生讲解字句奥义,最后便是日复一日的抄写默写,直至滚瓜烂熟,形成肌肉记忆。 方聪那样的神童,强也就强在记性好,背得比别人快,比别人牢。 但方原,却完全是另一条路子。 他看着眼前这些佶屈聱牙的古文,却是开始拆解、分析、重构…… “《大学》讲的是‘三纲八目’,其核心逻辑链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一个层层递进的逻辑结构,可以用树状图清晰地表示出来……” “《论语》看似是语录体,杂乱无章,但可以按主题进行归纳,比如‘仁’、‘礼’、‘君子’、‘为政’,将所有相关章节的句子整合到一起,形成专题,如此一来,孔夫子的思想体系便一目了然。” “《孟子》善辩,其论证方式多用比喻、类比,核心是‘性善论’与‘仁政’思想,抓住这两点,便能提纲挈领……” 方原的狼毫笔在草纸上飞速地书写、勾画,很快就弄出一张思维导图。 这放在后世,也得放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核心区域中。 把关键词被提炼出来,用线条连接,构成一张张逻辑清晰的知识网络。 这是一种降维打击般的学习方法。 仅三天时间,方原记住了四书,对其中的理解,更加是轻松拿捏。 方原也不由的叹息:不用考英语和数学,简直太棒了! …… 几日后,再去石溪村私塾。 方原甫一出现,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 方聪怨毒看着方原。 上次月课,方原夺走魁首,这几天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让他夜不能寐。 “哼,不知从哪里抄来一篇奇文,走了狗屎运。” 方伟低声对身旁的方聪说道:“聪哥,今日先生要开讲县试策论,那可是实打实的经义功底,看他这次如何原形毕露!” 方聪冷着脸,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方秀才面色严肃地走了进来。 方秀才环视一圈,目光在方原身上稍作停留,随即道:“方原,你坐到最前面来,方聪,你让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方聪的身上。 方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方原倒是神色平静,坦然地拿起书笈,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走到了最前排。 方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动屁股的。 最后在先生的注视下,他还是让了。 方秀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县试在即,从今日起,我们要专攻县试的考题了;县试分两场,一场考经义,一场考策论;经义,考的是你们对四书的理解深度;策论,考的是你们运用圣人学问,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今日,我们便来讲讲,何为‘为政以德’!” 方秀才开始从《论语》中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讲到孟子的“仁政”思想。 “空谈道理,终是纸上谈兵,若以我平阳县为例,近年偶有旱涝,致使部分乡里民生困苦,流民渐生。尔等身为读书人,若要向县尊大人进言,该如何将‘为政以德’的道理,落到实处?” 方秀才是懂县试的,所以也会给学生们押题。 这种结合平阳县具体情况的试题,是往年常出的。 学子们顿时交头接耳,却无人敢轻易作答。 蓦地,方聪站了起来,他要夺回属于自己的荣耀! “回先生!学生以为,县尊大人当以身作则,清廉自守,节俭爱民,如此上行下效,官吏自会风清气正;其次,当开仓赈济,减免税赋,以示朝廷仁德,安抚流民之心。” “最后,当广施教化,宣讲圣人德行,使百姓知礼仪,明廉耻,则民风自淳,乱象自消!” 依旧是方聪以前回答问题的方式,说得四平八稳。 不少学子都露出了钦佩的神色,就连方秀才也微微颔首,道:“言之有物,合乎规矩,不错。” 得到先生的肯定,方聪脸上露出一丝得色,挑衅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方原,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学问,你那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 随即,他话锋一转,故作恭敬的对方原说道:“方原兄长上次月课文章石破天惊,想必对此道见解更为深刻,不知兄长对小弟这番浅见,有何高论可以指教?” 方聪不服啊! 位置被方原夺走了,以后他这石溪村神童之名,还怎么拿出去。 方秀才也饶有兴致地看着方原,他也想看看,这个给了他巨大惊喜的少年,究竟还有什么隐藏着。 方原面无表情,对这小屁孩的挑衅,完全不放心上,只听他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聪弟所言,很是空泛,言之无物,犹如空中楼阁,看似华美,却未曾立于实地。” “你——!” 方聪眼珠子瞪大。 他向来都是这么回答问题的,还一直得到先生的夸奖,可现在到了方原这里,这就是言之无物了,空中楼阁了。 其实这些方秀才也知道,不过谁不是从学生走过来的。 私塾中大部分十三四岁,方原是比较大的,因为原主一直留级,无法顺利走出去,也就导致比私塾中大部分人大三四岁。 方原忽的一笑,不给方聪开口的机会,继续道: “先生问的是,如何将‘为政以德’落到实处,‘实处’二字,便是关键。” “敢问族弟,你说开仓赈济,可知我平阳县府库尚余多少粮米?够赈济几人?能支撑几日?你说减免税赋,可知哪里的乡民受灾最重?哪里的劣绅还在趁机兼并土地?你说广施教化,可知流民饥肠辘辘,连明日的吃食都无着落,又有几人能听得进圣人教诲?” 第十二章 族老逼债,方原有危 方原一连串地诘问。 直接就让方聪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他还是个孩子,这些实际的问题,他哪里想过?他读的书里,可没写这些! 方原嘴角微微上扬,接着说道: “为政以德,德非口舌之言,而是老百姓碗中之食,身上之衣!要落实处,就不能只坐在书斋里空想!学生以为,要分三步走!” “第一步,格物致知,格物,非是格天下之理,而是要走出书斋,去格一县之民生,一乡之疾苦!要派遣信得过的吏员,深入田间地头,详查各乡各村的受灾情况、人口数量、土地兼并实情,将这些一一记录在案,绘制成册。” “第二步,就是赈灾的钱粮,必须设立专门的监察之职,严防被人从中克扣渔利,发国难财!” “第三步,可以‘以工代赈’,组织流民修缮水利,开垦荒地,既解决了他们的生计,又为来年丰收打下基础,此为长远之计;对于那些趁机作乱、囤积居奇的劣绅,则当以雷霆手段打击,将其家产充公,用以赈灾,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一个谈的都是些书本上的,一个谈的却是实际可以操作的。 两者之间的差距,判若云泥! 特别是方原提到以工代赈,其实这在宋明的时候就有使用过。 但私塾中都是些孩子,对这方面,方秀才本以为他们了解得不多,没想到方原居然这些都知道。 方秀才一拍桌案。 “好好好。” 方秀才连说了几个好字,方原思路清晰,提出的方法也都非常的恰当,远超同龄人! “方原,说得不错,你们要跟方原好好学习!” 一旁的方聪,早已面如死灰,脸色煞白,如丧考妣。 他引以为傲的学问,在方原的见识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的幼稚可笑! “呵呵,他义兄为什么那么快死,为什么不多活几年……” 其实关于方原藏拙的事情,已经被传出去了。 这一刻,方聪巴不得张山再次活过来,把这个扮猪吃虎方原带走。 方原终于明白,自己与方原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方聪一直到私塾下课,他都是浑浑噩噩的,朋友找他说话,他都一句不回。 方聪狼狈地走在路上。 泪水混合着屈辱与怨毒,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一直被他踩在脚下的废物,会突然变得如此耀眼? 他不甘心! 穿过村里的泥土路,方聪一头扎进了村东头最大的一座青砖大瓦房里。 “爷爷!爷爷!” 方聪哭喊着扑进一个老者怀里。 老者约莫六旬年纪,面容清癯,双目狭长,正是方氏族老之一,方德海,也就是方聪的亲爷爷! “哎哟,我的乖孙儿,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方德海一见宝贝孙子哭得如此伤心,顿时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爷爷,是方原,是那个方原!” 方聪抽泣着,添油加醋地将私塾里发生的事情哭诉了一遍。 当然,在他口中,方原成了目无尊长、巧言令色、当众羞辱同族的狂悖之徒。 “他这是要踩着我们家的脸面往上爬啊,爷爷,您再不管管,我们家的名声,都要被他败坏光了!” “岂有此理!” 方德海听得勃然大怒,一拍扶手,霍然起身。 他最是看重宗族脸面,更何况受辱的是他最疼爱的“神童”孙子。 “一个克死义兄的丧门星,读了几天书,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反了天了!” 方德海冷笑道:“正好!他义兄张山当初为了治病,可是在族里公账上借了九两银子!哼,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还上!” “跟我走,去方原家!” …… 方原回到家中,沈欣茹连忙迎了上来。 “阿弟,回来了?今天先生可有再考校你?” “没有,讲了些县试的策论。” 方原笑了笑,看着嫂子在阳光下显得愈发娇美的脸庞,心中一片安宁。 然而,就在此刻。 “砰!” 一声巨响,门被人一脚踹开! 方德海背着手,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五个族人。 沈欣茹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躲到了方原的身后。 “族老,这是……” 方原眉头一皱。 “方原,听说你最近出息了,在私塾里好大的威风啊,连你聪弟都敢当众羞辱,怎么,是觉得翅膀硬了,不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了?” 方德海冷哼一声。 “不过是学问之辩,何来羞辱?”方原蹙眉。 “学问之辩?”方德海怒极反笑,“伶牙俐齿!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辩论学问的,我是来跟你算账的!” “你义兄张山,当初重病,从族中公账借走九两纹银,白纸黑字,可有此事?” 方原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好,你认就好,按照族里的规矩,公账借贷,九出十三归,连本带利,一共是十三两银子!” “今日,你必须当场还清,否则,休怪我按族规办事,将你们这屋子田产,尽数收回抵债!” “什么?十三两?!”沈欣茹失声惊呼。 九两的本金,转眼就变成十三两! 方原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这方德海,分明是借题发挥,故意刁难! “族老,借九两还十三两,这是哪家的规矩?莫不是族老你自己立的规矩?”方原冷冷地问道。 “放肆!”方德海勃然大怒,“你是在质疑我?少废话,拿不出钱,就给我滚出这个院子!来人,给我上,他们若是不搬,就帮他们搬!” 身后那几个壮汉狞笑着,就要上前动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周白一身锦缎华服,正焦急地在村口张望着。 他身后,跟着两个身穿皂隶服饰、腰挎佩刀的县衙捕快,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这位大哥,请问一下,方原的家,往哪儿走啊?”周白拦住一个路过的村民。 那村民正要指路,一道惊喜的声音却抢先响了起来。 “周公子?你怎么来我们村了?” 来人正是方伟,他刚从外面回来,一眼就认出了周白,更看到了他身后的捕快,心中狂喜! “方原啊方原,你果然在县城里惹了事!连县衙的捕快都找上门来了!哈哈哈,这下看你还怎么狂!” 方伟心中乐开了花,脸上却装出一副热情的模样,凑上前去:“周公子,你是来找方原的吧?我知道他家在哪!我带您去!” 第十三章 族老逼债,老白救援 “你认识路?” 周白很是兴奋,又能见到方原了。 “认识认识,太认识了!” 方伟忙不迭地点头。 方伟在县城有一些朋友,恰好认识周白,知道周白的身份,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跟周白说上话。 “那便带路吧。” “好嘞!您跟我来!” 方伟领着周白一行人,穿过田埂,很快就来到了方原家的小院外。 还未走近,便听到了院内争吵声。 “拿不出钱,就给我滚出这个院子,来人,给我上!” 方伟喜道:“周公子你看,族老正在教训那不肖之徒呢,我们进去正好!” 说罢,他便抢先一步,兴冲冲地冲进了院子,准备看好戏。 “方原,你还不快束手就擒,县衙的周公子带人来抓人你了。” 方伟看到了方原那双冰冷如刀的眼睛,像要杀人般! 说完这话,方伟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周白带着两名捕快,冲进院子。 周白没有理其他人,而是直接走到方原面前。 “方兄!可算找到你了!” 这一声“方兄”,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懵了。 方德海傻了。 那几个准备动手的壮汉傻了。 躲在门外看热闹的方聪,也是呆立当场。 最傻的,莫过于方伟。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指着方原,又指着周白,结结巴巴地道:“周……周公子,你们……认识?” 周白这才瞥了他一眼,像是看一个白痴,没好气地道:“我来找我兄弟,跟你有什么关系?滚一边去!” “你!”方伟被噎得满脸通红,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方原蹙眉道:“周兄,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家房子都要被人拆了!” 周白夸张地叫道,随即转过身,胖乎乎的脸上笑容一收,目光落在了方德海身上,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势油然而生。 “你,是哪个?” 方德海老脸拧成麻花般。 “老夫方德海,乃石溪村方氏族老,正在处理宗族内部事务……” “族老?”周白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他,“好大的威风!带着人踹门逼债,这就是你们宗族的规矩?” 他身后的两名捕快,配合默契地上前一步,手同时按在了刀柄上,冰冷的目光扫过方德海和他身后的几个壮汉。 方德海脸色变了又变,强撑着道:“他欠了族里九两银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是按规矩办事!” “九两银子?”周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转头问方原,“方兄,可有此事?” 方原点了点头。 “行,我懂了。” 周白点了点头,随即从怀里各种摸,零钱正好有九两银子。 “当啷!” 银锭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了方德海的脚边。 “这里是九两,拿去嫖。” 周白拍了拍手。 “现在,钱还了。你们,可以滚了。” 方德海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看着脚下的银子,只觉得无比的烫手,他活了六十多年,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你,是谁?!” 后面的方伟拉了拉族老,方伟可认识周白。 周白身边的一名捕快冷哼一声,上前一步,亮出了腰间的令牌,沉声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位是平阳县尊周大人的公子,周白周公子,你们聚众闹事,欺压良善,是想去县衙大牢里过夜吗?!” “县令公子?!” 方德海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方伟面如死灰。 门外的方聪,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连滚带爬。 院子外,那些闻声赶来看热闹的村民,此刻一个个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 “我的老天爷……方原他……他居然认识县令的公子?” “还称兄道弟……这……这不是做梦吧?” “完了完了,我前几天还说他家闲话来着……” ---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 沈欣茹还没有回过神来。 方原拍了拍沈欣茹的手,柔声道:“嫂子,没事了,这是我在县城认识的朋友,周白。” 然后又对周白道:“周兄,多谢了,进屋喝杯水吧。” 几人进了屋,周白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凉茶就灌了一大口,这才喘着气道:“方兄啊,你可真行,这么多天也不来县城,我派人在城门口等了好几天,都没见着你人影,要不是知道你是石溪村的,今天还真找不到你!” 方原有些疑惑:“周兄这么急着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要事?天大的要事!” 周白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道:“方兄,你现在可是在平阳县城出大名了!” “哦?” “你还哦?”周白瞪大了眼睛,“你从醉仙楼走后,你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晚就传遍了整个平阳县!现在县城里的文人雅士,谁要是不会吟上两句,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都说平阳县出了个‘一见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得很呐!” 方原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周白看他这副模样,更是佩服,继续道:“这还不算完!你还记得你写给我的那首“竹石”吗?” “嗯。” “那首诗,本来被李长明那帮蠢货污蔑成淫诗,结果第二天,就被咱们县学的几位大儒给翻案了!” 周白说得眉飞色舞。 “几位大儒联名注解,说此诗‘以竹喻人,风骨凛然’,是‘咏物言志’的绝佳之作,现在,这首竹石的名头,比‘人生若只如初见’还响亮!” 说到这里,周白看着方原:“方兄,你现在可是咱们平阳县名人了,我这次来,就是想请你再去县城,再去一趟醉仙楼!” 听着周白的讲述,方原心中依旧波澜不惊, “周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方原目光如磐石般坚定。 “眼下县试在即,扬名与否,不过是过眼云烟,我现在只想静下心来,好好备考,等考完县试,再忙其他事情。” 周白一愣,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敬佩之色。 不为虚名所动,一心只为正途,真不愧是方原! “好!” 周白大声道:“方兄,你只管安心备考,其他不用担忧” “那我就在县城,静候你的佳音了!” 第十四章 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翌日。 一大早,院门就被有人敲响。 沈欣茹害以为又是族里的人来找麻烦。 方原打开门一看,却是村东头的张屠户。 张屠户提着一条上好的五花肉,脸上堆满了笑容。 “方……方老弟,” 张屠户紧张得连称呼都变了。 “昨儿个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跟着那老东西在院子外瞎起哄,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这点不成敬意的心意,你拿去……补补身子。” 方原还没说话,门外又挤过来几个人。 “方贤侄,这是我家刚下的土鸡蛋!” “方兄弟,我家的菜园子,你以后随便摘!” “方大哥,以后你家挑水劈柴的活,包在我身上!” 一时间,各种瓜果蔬菜、鸡鸭鱼肉,几乎要将方原家的小院门口堆满。 那些往日里对方原避之不及的村民,此刻一个个都热情得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 这就是最真实的人性。 当你落魄时,人人都想踩你一脚;当你崛起时,人人都想来攀附。 沈欣茹看着这番景象,眼圈又红了。 方原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倨傲。 只是让嫂子将东西都收下。 他的平静与淡然,在村民眼中,更增添了几分高深莫测。 另一边,方德海闭门不出。 而方聪,则是连私塾都没去。 “爷爷,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那个废物,他凭什么,他不就是走了狗屎运,认识了县令的公子吗!若是没有周白,他现在已经被我们赶出村子,像条狗一样流浪!” 方德海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沉。 “哭喊有什么用!”方德海低喝一声,“周白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县试在即,只要我们能毁了他的名声,让他连考场都进不去,他就算认识天王老子,也没用!” 方聪眼睛一亮:“爷爷,您有办法了?” 方德海阴恻恻地说道:“自古以来,什么罪名对读书人来说最致命?不是偷,不是抢,而是德行有亏!” 他瞥了一眼窗外方原家的方向。 “他方原,最大的破绽,就是那个如花似玉的寡嫂!”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日久生情……嘿嘿,这种事,只要稍加引导,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盆脏水,狠狠地泼到他们身上,让方原背上骂名;到那时,别说县试,他连做人都会被人戳脊梁骨!我看他还怎么翻身!” 方聪眼前一亮:“高!爷爷,实在是高啊!” 爷孙俩相视一笑。 很快,一股阴风开始在石溪村里悄然刮起。 起初,只是一些妇人在井边洗衣、在村头择菜时的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那方原和他嫂子,天天待在一个屋檐下,能没什么事?” “谁说不是呢,那沈氏长得跟个狐狸精似的,方原又是个血气方刚的后生……” “我前天晚上路过他家,好像还听到屋里有……有奇怪的声音呢……” 流言如瘟疫,传播得极快。 人性本就乐于窥探隐私,更何况是这等香艳又刺激的秘闻。 没过两天,整个石溪村,几乎都在背地里议论方原和沈欣茹的丑事。 就连那些前几天还上赶着巴结方原的村民,此刻看沈欣茹的眼神,也变得暧昧而古怪起来。 这天,方大牛无意中听到了方伟正和几个地痞流氓,说什么晚上就要带人去捉奸。 方大牛丢下手中的烧饼,就往方原家跑去。 “方原哥,不好了,出大事了!” 方大牛气喘吁吁地将一些话说出来,断断续续,但能听得出意思。 “大牛,多谢你来报信,我记下了。” “嘿嘿,嘿嘿,我们是好朋友……”方大牛摸着后脑勺。 送走方大牛后。 方原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既然想玩,就陪你们玩一场大的。” “他们不是想来捉奸吗?嫂子,我们给他们创造一个机会。” “阿弟,你……”沈欣茹不解地看着他。 方原嘴角微微上扬。 “嫂子,你待会儿就去王大婶家,说我这几日读书太累,偶感风寒,头痛欲裂,你晚上要为我熬一碗安神的汤药,会照顾我到很晚。” “王大婶是村里有名的大嘴巴,这话不出半个时辰,就能传到方伟和方聪的耳朵里。” “他们一定会以为,这是他们动手的天赐良机。” “而我们,就在家里,为他们好好准备。” 夜,深夜。 方原家的窗户,还透出昏黄的灯光。 村外的小树林里,几条黑影鬼鬼祟祟地聚集在一起。 为首的,正是方聪和方伟。 “聪哥,消息可靠吗?”一人压低了声音问道。 “绝对可靠!”方伟兴奋地搓着手,“王大婶亲口说的,那小贱人今晚要给方原熬药,两人会待到很晚,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还能干什么好事?” 方聪的脸上,则是一片阴冷的得意。 “人都叫齐了吗?”方聪冷冷地问。 “齐了!”方伟拍着胸脯,“我还特地去把三族叔请来了,三族叔最是古板,眼里揉不得沙子,有他做见证,看方原还怎么抵赖!” “好,今晚,我们就要让他身败名裂!” “出发!” 一行十余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朝着方原家摸去。 他们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墙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屋里传来了男女说话的声音。 “阿弟,药快好了,你再忍一忍……”是沈欣茹那温柔的声音。 “有劳嫂嫂了,只是,我头还是痛得厉害,浑身发冷……”这是方原虚弱的声音。 “那你快上床躺着,我帮你暖一暖……” 听到这里,墙外的一众人等,呼吸瞬间都变得粗重起来! “暖一暖”? 这还得了! “狗男女,果然在苟合!”方伟激动得浑身发抖。 方聪眼中闪过狂喜之色,他对着众人做了一个手势,压低了声音道: “嘿嘿,就是现在,给我踹门!” “捉奸捉双,抓住那对狗男女!” “砰!!” 一声巨响,院门再次被踹开! 方伟一马当先,举着火把,带着人如狼似虎地冲了进去,嘴里还兴奋地大喊着:“方原,沈氏,你们的丑事败露了,今天就让全村人看看你们的真面目!” 第十五章 名正言顺,打脸方聪 “砰!” 里屋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火把的光亮,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所有冲进来的人,瞬间石化在了原地。 没有他们想象中不堪入目的淫靡景象。 没有惊慌失措的狗男女。 房间里,窗明几净,陈设简单。 靠窗的书桌前,一盏油灯静静燃烧,光晕柔和。 方原身穿一件干净的儒衫,身姿笔挺地端坐于桌前,手中正捧着一卷书,眉头微蹙,他的面前,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几张写满了字的草稿纸,整齐地放在一旁。 他听见踹门声,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平静,面无表情。 而在房间的另一角,离书桌足有七八步远的地方,沈欣茹正端坐在一个小火炉旁,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小心翼翼地扇着火,炉子上的药罐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香。 沈欣茹听到动静,受惊地抬起头。 整个场面,哪里有半分苟合的迹象? 分明是一副“贤嫂照料苦读病弟,叔嫂相敬如宾”的感人画面!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冲在最前面的方伟,脸上的狞笑还僵在嘴角,举着火把的手,在空中凝固,犹如泥塑木雕。 方聪跟在后面,当他看清屋内的景象时,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 明明应该在通奸的? “你……你们……”方伟结结巴巴,难以置信。 “我们如何?” 方原嘴角微微上扬。 方原缓缓地站起身,将手中的书卷轻轻放在桌上,动作不疾不徐。 他的目光,冷如寒冰,直视方聪。 “方聪族弟,三更半夜,你们带着这么多人,踹烂我的家门,冲进我的卧房,所为何事?”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我们……” 方聪的脸色由红转白,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脑子飞速旋转,想要找个借口,却不知道说啥好。 “我们是来……是来关心你的!”方伟情急之下,憋出了这么一句。 “关心我?呵呵!” 方原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踹门而入,高喊‘捉奸’,便是你们的关心之道?真是让方某大开眼界!” 嗡…… 跟来看热闹的村民们,此刻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们被骗了! 他们被方聪和方伟当枪使了! 他们成了恶意中伤、打扰方原读书的帮凶! 方原可是跟周县令公子称兄道弟的,以后要是被官府为难,可就全都要怪方伟和方聪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上都火辣辣的,羞愧、愤怒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 被方伟请来的那位三族叔,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两个小畜生,干的什么事?竟敢诓骗老夫,来行这等龌龊之事,我打死你们!” 三叔公挥动起拐杖,就朝方聪和方伟劈头盖脸打去。 “哎哟!” “三叔公,别打,别打啊!” 两人抱头鼠窜,场面瞬间乱作一团。 方原则是双手抱胸,看着好戏。 今晚还好早准备好了,若不然,真的跟嫂子两人在暧昧个来回,被他们冲进来,那可就跳入大海洗不清了。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都住手,成何体统!”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私塾先生方秀才,提着一盏灯笼,面沉似水地走了进来。 方秀一进屋,看了一眼屋内的情景,再看方聪和方伟的模样,瞬间便明白了七八分。 方原对着方秀才,拱手一揖。 “先生,你来得正好。” 方原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声音含着一丝悲怆! “诸位乡亲,先生!” “我方原自幼父母双亡,与义兄相依为命,义兄为供我读书,积劳成疾,撒手人寰;而我嫂嫂,为守亡夫遗愿,更是含辛茹苦,支撑这个家!” “我方原不才,蒙先生教诲,幸得县试名额,更是日夜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为的,不只是告慰我义兄在天之灵,更是想为我们石溪村,争一口气!” “可是!” 方原话锋一转,猛地指向方聪和方伟,道:“他们,却嫉妒我,怨恨我,不思同族之谊,编造恶毒的谣言,污我与嫂嫂的清白,更在深夜,带人闯我门庭,扰我静读!” “县试在即,心境为重,他们此举,便是为了断我前程、毁我道途!” “我方原一人荣辱事小,可他们要毁的,是我方原吗?他们毁的,是我们整个石溪村的希望啊,以后村子的名声,传出去可就臭了!” 一言甫毕。 声泪俱下,掷地有声! 在场村民,无不动容! 有的村民已经忍不住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被这两个小兔崽子诓来这里打秋风,还耽误别人学习,回家跟自己老婆睡觉不好吗?在这里浪费时间! 一想起来就生气,回头再看方聪和方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打死这两个小畜生!” “我们村怎么出了这种败类!” 村民一个个义愤填膺,全朝着方聪和方伟而去。 方秀才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方聪,痛心疾首地吼道:“方聪,我怎么会教出你这等品性败坏、心肠歹毒之人,你枉读圣贤书啊,真真是气煞我也!” 方聪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而方伟,早已被愤怒的村民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方原站在那里,眼神平静如水。 夜风吹过,吹动了他额前的发丝,也吹散了屋内的药香。 灯火之下,方原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一夜的闹剧,久久未能平息。 天亮之后,方聪和方伟成了全村的笑柄。 “听说了吗?昨晚方伟带人去捉奸,结果人家方原在屋里挑灯夜读呢!” “哈哈哈,捉奸捉到书房里去了,真是千古奇闻!” “何止啊,我还听说三族叔气的当场就要清理门户,拿着拐杖把方聪打得满地找牙!” 村头巷尾,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和毫不掩饰的窃笑。 方聪和方伟两人,但凡出门,迎接他们的便是无数道鄙夷、嘲弄的目光,让他们如芒在背,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第十六章 恶犬狂吠,君子亮剑 村里这段时间事情难以平息。 方伟等人左思右想,觉得必然是走漏了消息。 当时有人看到方大牛急匆匆地离开。 因为大牛脑子一直不好,大家没有当一回事,可是现在想起来,这事情一定是被方大牛泄露出去的。 这个该死的二傻子,跟方原本来就经常坐在一起。 千防万防,傻子难防! 于是,方伟将满腔的怨毒与屈辱,尽数发泄到了方大牛身上。 “说,是不是你给方原那小子报的信!” 村西头的石磨旁,方伟带着几个平日里跟他混的无赖,将方大牛死死地堵在墙角。 方大牛高大的身躯蜷缩着,脸上满是恐惧,一个劲地摇头。 “不,不是我……我没说……” “还敢嘴硬!” 方伟一脚踹在大牛的肚子上,将他踹得一个趔趄。 “那天晚上,就你这傻子在方原家附近晃悠,不是你,还能有谁?!” 他们昨晚的行动,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方原提前设下了圈套。 这口气,他们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我没有……”方大牛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脑子不好使,被方伟一吓唬,更是语无伦次,“我就是、就是怕方原哥被欺负,你们,你们……坏!” “果然是你,呵,好啊,你坏了我们的好事!” 方伟狞笑一声,眼神发狠。 “给我打,打死这傻子,让他知道谁才是这石溪村里不能惹的人!” 拳脚,如雨点般落在了方大牛的身上。 方大牛只会抱着头,发出呜咽的哀嚎,却不知该如何反抗。 直到方大牛他娘闻声哭喊着跑来,方伟几人才骂骂咧咧地停了手,扬长而去,只留下蜷缩在地、浑身是伤的方大牛,和他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 方原得知此事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当方原看到鼻青脸肿、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委屈的方大牛时。 方原眼神内含着火,方伟不敢对自己动手,居然去对方大牛动手。 方原可以容忍方聪的嫉妒,可以容忍方伟的挑衅,甚至可以容忍方德海的逼债。 因为这些,对他而言,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 但方大牛不同。 方大牛会在他落魄时,递给他一块麦芽糖;他的心思单纯如白纸,只会咧着嘴对他笑。 他因为自己,受到了如此的欺凌与伤害。 方原顿时心中生出杀意! 圣贤也曾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对付恶犬,讲道理是没用的。 唯有拿起棍棒,将它打怕,打残,打到它一看到你,就夹起尾巴! “嫂子,你好好待在家里。” 方原身上的儒衫,只着一身方便活动的短打,对沈欣茹交代了一句。 “阿弟,你要去做什么?” 沈欣茹看着他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心中没来由地一慌。 方原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出了院门。 他的步伐沉稳,背影决绝,毫不犹豫! 石溪村。 村中有一条清澈的小溪。 溪水潺潺,终年不息,是村里妇人洗衣、孩童嬉闹的地方。 午后的阳光正好,几个妇人正在溪边的石板上捶打着衣物。 方伟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唾沫横飞地跟几个同伴吹嘘着自己上午的战绩。 “你们是没看到,那傻子被我一脚踹过去,哭得跟他娘一个调,哈哈哈!” “告诉你们,在这石溪村,得罪谁,都别得罪我方伟,方原那小子又怎么样?有县令公子撑腰又怎么样?我动不了他,还动不了一个傻子吗?” 方伟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感觉周围安静了下来。 几个同伴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身后,充满了惊恐。 “看什么看?见鬼了?” 方伟不耐烦地回头。 然后,他也愣住了! 方原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距离他不过三尺。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那张本该是书生气的脸,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方原的眼神,古井无波。 “方、方原……” 方伟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你……你想干什么?” 方原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平静。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溪水流淌的声音,妇人捶衣的声音,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方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色厉内荏地吼道:“你看什么看!我告诉你,你别乱来,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打人不成?!” 他身边的几个同伴,也壮着胆子站了起来,却不敢上前。 方原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 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 方原上前一步,伸出手,看似轻描淡写的,在方伟的胸口,轻轻一推。 方伟本来就在石头上。 上面本来就滑!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 “噗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方伟整个人如同秤砣一般,直直地砸进了冰冷的溪水之中! 这一下,变生肘腋,快得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所有人都傻眼了! 溪水虽不深,但秋日的溪水已是寒意刺骨。 方伟本就不会游泳,这一下被推入水中,又惊又吓,手脚并用地在水里扑腾着,呛了好几口水,一张脸瞬间就憋成了青紫色。 “救、救命……” 方伟的那几个同伴,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跳下水去,七手八脚地将他往岸上拖。 整个过程,方原就站在岸边,双手负后,冷冷地看着。 终于,方伟被拖上了岸,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汤鸡,瘫在地上,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大口大口地呕着水,狼狈到了极点。 他缓过一口气,抬起头,用一种怨毒无比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方原,嘶吼道:“方原!你……你他妈的敢推我!我要杀了你!”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冲向方原。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对上方原那双冰冷的眼睛时,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怨毒,都在瞬间被浇灭了。 只感觉好重的杀气! 看上去,方原真的会杀人的样子! 第十七章 杀鸡儆猴,静心备考 岸边,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方伟粗重的喘息声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方原依旧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瘫在地上的方伟,一言不发。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是一种漠然,一种视你如蝼蚁的漠然。 仿佛在说,我今天能把你推进水里,明天就能把你的头按进水里。 方伟怕了! 从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丝毫不掩饰的杀意。 方伟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敢多说一个字,方原真的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他想到了方原身后那个笑嘻嘻的胖子,想到了县令公子周白! 自己若是真把方原惹急了,他都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去县城跟周白说一声,自己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甚至,方伟都觉得,那个周白都没有方原可怕! 大家都是小孩子,干嘛弄得你跟死了亲人似的! 方伟忽然觉悟过来,对啊,方原死了亲人了,难怪现在这么的凶狠,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就剩下一个寡妇嫂子,什么都敢豁出去。 想到这里,方伟心中那点可怜的勇气瞬间土崩瓦解,他嘴唇哆嗦着,怨毒的嘶吼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了恐惧的呜咽。 方伟低下头,再也不敢与方原对视。 方原见状,这才收回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方伟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同伴。 那几人被他目光一扫,吓得齐齐后退一步,连滚带爬地跑了。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方原没有多言一句,转身离去,留给众人一个挺拔而冷漠的背影。 “真的是太可怕了,当天我们甚至觉得方原要杀人了!” “可不是,下手可真够狠毒的,大家都姓方,同个家族的,他怎么能这么狠。” “从小没了父母,现在又没了兄弟,变得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可不能去招惹这样的人!” 从这天起,石溪村里再没人敢在背后议论方原的是非,更没人敢去招惹方大牛。 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方原这根竹子,不仅坚劲,而且带刺,谁碰谁流血! …… 回到家中,当方原推开院门,看到那道在夕阳下等待的纤弱身影时,他满身的煞气才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阿弟,你回来了……” 沈欣茹快步迎上来,美眸里满是担忧。 “你没做什么冲动的事吧?” “嫂子,我没事。” 方原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只是有些苍蝇,总在眼前嗡嗡叫,惹人心烦,要是老来招惹我们,拍死就好了。” 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拍死蚊子很容易一样。 沈欣茹看着他,这才注意到他紧攥着的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沈欣茹心中一疼,伸出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拳头上,用她柔软的指腹,一根一根地,将他紧攥的手指掰开。 “阿弟,以后莫要再为这些人生气了,不值得,你马上就要县试,静心读书才是正经。” 沈欣茹的声音温柔如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柔软与温暖,方原心中的戾气彻底消散,他反手握住嫂子的小手,轻声道:“嫂子放心,我省得,从今日起,我只读圣贤书,一心备考。” 接下来的日子,方原彻底进入了闭关苦读的状态。 每日除了吃饭,便是与那些经义策论为伴。 而沈欣茹,则默默地承担起了家里的一切。 沈欣茹每日天不亮便起身,为方原准备好清淡的早饭。 在他苦读时,她会悄无声息地送上一碗提神的清茶。 夜深了,她会为他披上一件外衣,再将灯油添满。 有时方原读书累了,一抬头,便能看到窗外烛光下,嫂子正低头为他缝补衣衫的动人剪影。 沈欣茹那玲珑的曲线,被昏黄的灯光下勾勒出来,让人不由得心神摇曳。 沈欣茹有些腰酸背痛,就让方原过来帮忙推拿。 两人已经是老搭档了,给嫂子推拿方原也是轻车熟路。 嫂子哪里比较敏感,哪里要用点力,哪里要轻一点,方原都能把握得很好,让嫂子的腰能够尽快的恢复过来。 沈欣茹俏脸微红,配合着方原。 当方原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纤薄的后腰时,她总会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吟,身子微微战栗。 “啊……弟,力道……轻些……” “嫂子,你这里气血不通,需得用力些才能活络开。” “嗯……” 方原按完一阵之后,让嫂子休息一下,接着再按第二次。 “嫂子,衣带有些紧了,松开一下,按起来好一点。” “嗯……” “嫂子,侧个身,这样好按一点。” “嗯……” “第二次要按久一点,才能有效果……” “嗯……啊……弟!” …… 时光啪啪飞逝。 县试之日,终于到来。 这一日,天还未亮,沈欣茹便已起身,在灶间忙碌起来。 当方原收拾妥当走出房门时,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和两个剥好了壳的白煮蛋。 “阿弟,快趁热吃了。” 沈欣茹眼圈有些发红,她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布包递给方原。 “这里面是几张干饼和一些碎银子,你带在路上,到了县城,莫要省钱,吃食也要顾好,莫要亏了身子,要是太晚,也能找个地方住下。”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一个送别远行丈夫的小妻子。 方原接过布包,看着她那双写满关切与期盼的水眸,心中一暖。 “嫂子,我记下了。” 他吃完早饭,背上装满了笔墨纸砚的书笈,站起身。 “嫂子,我走了。” “嗯。” 沈欣茹点点头,送他到院门口,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为他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领,声音哽咽道:“阿弟,放宽心,莫要紧张,无论结果如何,你……你早些回来就好。” 方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娇颜,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郑重地说道:“嫂子,等我回来。” 言毕,他毅然转身,迎着初升的朝阳,大步向村外走去。 第十八章 县试风云,谁是真龙 秋风送爽,丹桂飘香。 县试,对于寒门学子而言,便是科举路上的第一道关卡。 鸡鸣三遍,天色尚是蒙蒙亮,通往县衙考棚的青石板路上,便已是人头攒动。 方原混在人群中,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目光平静。 “方原!” 一声熟悉的呼喊从不远处传来。 方原循声望去,只见一辆装饰考究的骡车停在路边,方聪和方伟正从车上下来。 方聪那双看向方原的眼睛里,藏不住浓浓的怨毒与不服。 自从上次“捉奸”不成,反被打脸之后,方聪在村里便彻底成了笑柄,连带着他爷爷方德海都威信大失。 这口恶气,他一直憋在心里,只等着在县试考场上,堂堂正正地将方原踩在脚下,一雪前耻。 方伟跟在他身后,看到方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方原只当没看见,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们。 考棚门口早已是人山人海,考生们三五成群。 “方兄,方兄,我可算等着你了!” 周白一把拉住方原的胳膊,兴奋得满脸放光。 “方兄,你可算来了,我爹说了,只要我这次能过县试,他就……嘿嘿,他就许我一个心愿,想买啥买啥!” 方原闻言,心中不由得暗自发笑。 周县令这番操作,颇有几分“养蛊”的意思。 周县令恐怕早就看出来,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不是读书的料,所以一直用一些利益来刺激自己的儿子,让他多考几次,多学一点。 不然,以周县令一县之尊的身份,想给自己的儿子弄个童生的功名,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何至于让周白考了这么多次,至今还是个白身。 这周县令,倒也是个妙人。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屡战屡败的周公子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李长明带着两个跟班,摇着扇子走了过来。 “怎么,周公子,今年又来为我平阳县的科举事业添砖加瓦了?你这精神,真是可歌可泣啊!” 李长明夸张地拱了拱手,看向方原。 “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靠着一两首歪诗博了点虚名,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这县试考的是经义策论,可不是吟风弄月的风流本事!” 李长明自从上次醉仙楼之后,一直在找方原,没想到现在方原才出现,心中对方原早有不满。 周白气得脸红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李长明,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方兄的学问,岂是你能评价的!” “好了,周兄。” 方原轻轻拉住了他,神色淡然地看着李长明,微笑道:“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与这等人计较,平白拉低了我们的身份。” “你!” 李长明被方原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噎得脸色铁青。 就在这时,方聪也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方原,我得提醒你一句,县试考场,庄严肃穆,靠的是真才实学,可不是靠着巴结权贵,也不是靠着哗众取宠。你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在这里,可不管用。” 方伟立刻在旁边帮腔:“就是,聪哥为了这次县试,三更灯火五更鸡,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那才是正途!”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自信满满。 方原只是淡淡一笑,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当——!” 一声悠长的锣响,考棚的大门缓缓打开。 “考生按考牌号次,依次入场!” 门口的皂隶高声喝道。 方原不再理会这几个跳梁小丑,整理了一下衣冠,随着人流走进考棚。 周白跟在他身后,还气鼓鼓地回头瞪了李长明和方聪一眼。 方聪冷哼一声,眼神阴鸷地盯着方原的背影,心中发狠:“方原,你等着,今天,我便要让你知道,谁才是石溪村真正的麒麟子!” …… 考棚内。 考生们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很快,有吏员捧着一叠叠密封的试卷,开始分发。 当考卷发到手中时,考棚内只剩下考生们粗重的呼吸声。 方原目光落在试卷之上。 县试只考一场,一场之中,包含经义和策论两部分。 经义题,往往是截取四书中的一句,要求考生破题、承题、阐述、结尾,写一篇八股文。 而策论题,则更为灵活,通常会结合时事,考察考生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方原的目光,落在了最后的策论之上。 当他看清策论题目时,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题目是:论平阳水患与德政之要。 押中题了!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大多迷信“文气”、“命数”,却忽略了最基本的时事。 他们治学,往往是埋首故纸堆,两耳不闻窗外事。 殊不知,科举取士,为的是选拔能为朝廷分忧、为君王解难的治世之才。 只要将近几年的考题脉络一梳理,结合今年平阳县最大的时事,春夏之交的那场水患,就能压中题。 而这道题的破题之法,方原早在私塾与方秀才辩论“为政以德”时,便已了然于胸。 此刻,看着这道题,方原只觉得文思泉涌,无数的想法在脑海中碰撞、升华。 他没有急着动笔,而是先闭上眼睛,在脑中构思文章的整体框架。从“格物致知,详查灾情”的第一步,到“以工代赈,长远之计”的策略,再到“雷霆手段,严惩劣绅”的决心,最后升华到“德政之本,在于利民”的核心主旨。 整个逻辑链条,清晰无比,环环相扣。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神中已是一片清明。 研墨,蘸笔。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凝滞。 县试的时间并不长,从辰时开始,到申时结束,考完便可离场,无需在考场过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考场内,渐渐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和抓耳挠腮的烦躁声。 不少考生对着那道策论题,愁眉紧锁。他们或许能引经据典,大谈特谈“德政”的空泛道理,但一涉及到“水患”这种具体事务,便立刻捉襟见肘,不知该从何说起。 方聪此刻也是额头见汗,他虽然经义功底扎实,但对于这种结合时事的策论,却有些力不从心。他绞尽脑汁,也只能写出一些“开仓放粮”、“减免税赋”之类的陈词滥调,写着写着,自己都觉得空洞无物。 他无意中一抬头,恰好看到不远处的方原,正奋笔疾书,神情专注而平静。 那份从容不迫的姿态,让方聪心中愈发烦躁,妒火中烧。 时间悄然流逝,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多时辰。 方原已然停笔。 第十九章 勾栏听曲,风波再起 “当——!”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锣响,宣告着县试的终结。 “方兄!方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周白那圆滚滚的身影拨开人群,气喘吁吁地跑到方原面前。 “可算是考完了!憋死我了!” 周白一拍大腿,随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方兄,感觉如何?我瞧你交卷早,定是游刃有余吧?” 方原淡然一笑:“尽力而为,听天命罢了!” “嗨!你这就谦虚了!” 周白一把揽住方原的肩膀,眉飞色舞地说道:“走走走,考也考完了,管他结果如何,先快活了再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犒劳犒劳!” “哦?去何处?” 方原眉头一蹙,似乎已经有点猜到了。 “醉仙楼!” 周白眼中放光,说得唾沫横飞。 “方兄,你可不知道,你现在在醉仙楼有多大的名头,你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还有我那首‘竹石’,现在可是很火的,那些文人骚客,每日不去听上几遍,都觉得浑身难受,咱们今天再去,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小瞧了你!” 方原本想直接回家,免得嫂子担忧,但见周白兴致如此之高,也不好拂了他的意。 县试已毕,放松一下也未尝不可。 “好,那便随周兄走一遭。”方原点头应允。 “好嘞,这才对嘛!”周白大喜过望,拉着方原就要走。 然而,他们刚走没几步,几道身影挡在了面前。 为首的,正是李长明,他身后跟着的,则是面色阴沉的方聪和亦步亦趋的方伟。 李长明摇着折扇,斜睨着方原和周白,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方伟则躲在方聪身后,探头探脑,眼神触及方原时,又飞快缩回去。 方聪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神复杂。 自从上次“捉奸”不成,反被打脸之后,他在村里便彻底成了笑柄。这份屈辱,如同毒蛇般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 方聪本不想再与方原碰面,更不想来这什么醉仙楼自取其辱。 可李长明是县城里有名的才子,家境优渥,方聪一心想攀附于他,日后也好在县学里有个照应。 今日李长明放话,考完试便请客去醉仙楼,方伟一力撺掇,说这是个结交李公子的好机会。 方聪心中百般不愿,他害怕再见到方原,害怕再次被那道平静的目光刺得体无完肤。 “聪哥,怕什么?今时不同往日,有李公子在,那方原算个屁!再说,你不是在考场上感觉极好吗?等放榜之后,你高中案首,他名落孙山,到时候再看谁是笑话!今天,咱们就是跟着李公子去长长见识!” 最终,虚荣与不甘还是战胜了恐惧,方聪硬着头皮跟了过来。 “哟,这不是周公子和……那个逃跑的家伙吗?” 李长明阴阳怪气地开口。 “考完了就急着去风月场所,看来是对自己的文章没什么信心,想去借酒浇愁啊?” 周白当即就要发作,方原却轻轻按住了他。 方原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李长明身上停留,而是越过他,淡淡地说道:“考试而已,何必如此看重,倒是聪弟,你脸色不太好,可是考场劳累,心神耗损过甚?还是早些回家歇息为好。” 方聪的拳头瞬间攥紧,咬着牙:“不劳族兄挂心,我的文章,我自己有数!” “那就好。” 方原点了点头,便收回了目光。 周白见状,嘿嘿一笑,对着李长明等人道:“好狗不挡道,我们要去醉仙楼听曲儿了,你们有这闲工夫在这儿狂吠,不如多拜点佛,保佑你们不会落榜吧!” 言毕,他便拉着方原,大摇大摆地绕过他们,向着醉仙楼的方向走去。 李长明气得脸色铁青,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合上,厉声道:“狂什么狂,一个靠爹的纨绔,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得意到几时,走,我们也去!今天我倒要让全楼的人都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才子,谁又是滥竽充数的跳梁小丑!” 醉仙楼。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 空气中弥漫着女儿红的醇香、以及仕女们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方原与周白刚一踏入,便感觉一股热浪迎面扑来。 大堂内几乎座无虚席。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哟,这不是周公子吗?您可有段日子没来了!” 老鸨满脸堆笑,随即目光落在方原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当日的方公子吧?” 周白得意地一拍胸脯:“算妈妈有眼力见,没错,他就是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方原方公子!妈妈还不让小妞们快点过来!” “好嘞!”张妈妈极其响亮,转身离去时,还忍不住多看了方原两眼。 很快,丝竹之声从楼上悠悠传来,一个嗓音清丽的歌姬,正用吴侬软语唱着一首小调。仔细一听,那歌词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正是方原那半阕词。 曲调婉转,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 妓院现在玩得也花了,都搞上文雅的了! “方兄,你听听,你听听!” 周白激动得脸都红了,用力拍着方原的胳膊。 “看见没,这就是你的本事,现在整个平阳县,谁不知道你的诗名!” 方原只是平静地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就在这时,李长明一行人也走了进来。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窗边的方原和周白,李长明冷哼一声,故意在他们邻桌坐下,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哼,装模作样!” 李长明对着方聪和方伟说道,眼睛却瞟着方原。 “一首残词,翻来覆去地唱,也不嫌腻味,依我看,这词八成是周大少爷花重金从哪个落魄书生手里买来的,安在这乡巴佬头上,好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这话一出,周围几桌的客人都看了过来。 方伟立刻狗仗人势的附和。 “李公子说的是啊、我跟他一个村的,他什么底细我还不清楚?以前整日游手好闲,他要是能写出这种诗,我方伟的名字倒过来写!” 第二十章 方原拒绝,满座皆惊 醉仙楼中。 周白气得拍案而起。 “李长明,你血口喷人,方兄的才学,岂是你们这些井底之蛙能够揣度的,有本事,你也作一首来让大家瞧瞧?” “与一个买来的东西比?岂不堕了我的身份?” 李长明嗤笑一声,摇着扇子。 “再说了,水仙儿姑娘,眼光何等高绝,只会与真正的才子相见。你们上次来,连水仙儿姑娘的影子都没见着吧?今天也一样!人家水仙儿姑娘,是绝不会见你们这种靠着歪门邪道博取虚名之辈的!你们有多差,多不入流,水仙儿姑娘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 上次就是李长明污蔑周白写的竹石,把一首好诗,曲解成了淫诗。 周白越想越气。 方伟在旁边添油加醋道:“就是,水仙儿姑娘美丽动人,才情盖世,怎么会见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 周围的客人也开始窃窃私语。 “说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这位方公子声名鹊起,却从未听闻水仙儿姑娘对他有过任何评价。” “是啊,若是真有才华,水仙儿姑娘这等爱才之人,岂会毫无表示?” 一时间,怀疑的目光纷纷投向方原。 方原自始至终,面沉如水。 周白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再次反驳…… “请问,哪位是方原方公子?” 蓦地一个女子声音传来,瞬间让整个喧闹的大堂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楼梯口。 只见一个身穿翠绿襦裙、梳着双丫髻的俏丽丫鬟,一双灵动的眸子正好奇地扫视着堂下的众人。 大堂内,有见识的客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是翠儿,水仙儿姑娘的贴身丫鬟!” “她怎么下来了?难道是水仙儿姑娘要见哪位贵客?” “天哪,会是谁?难道是李长明李公子?听说他前几日作了一首咏梅诗,颇受好评!” 李长明的心脏猛地一跳,脸上瞬间涌起一阵狂喜的红晕。 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手中的折扇也“唰”地一下展开,摆出了一个自以为最风流倜傥的姿态。 方聪和方伟也是一脸激动,与有荣焉地看着李长明。 翠儿步履轻盈地走下楼梯,目光在堂中扫过,直接无视了李长明,径直走到了方原和周白的桌前。 “见过公子,请问,可是石溪村的方原,方公子?” 她指名道姓,连籍贯都说得清清楚楚,显然是上次之后,水仙儿就有作过调查。 所有人的大脑,都在这一刻陷入了停滞。 李长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那副风流倜栩的姿态,此刻看来滑稽得像一个跳梁小丑。 方聪如遭雷击,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眼中满是浓烈的嫉妒与怨恨!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他! 方伟也是目瞪口呆。 周白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猛地站起来:“是,是他,就是他,他就是方原,我兄弟,方原!” 翠儿莞尔一笑,目光重新落在方原身上,语气愈发恭敬:“方公子,我们家小姐已经等候您多时了,自上次您留下那半阕‘人生若只如初见’,小姐便日夜感怀,引为知音,今日得知公子前来,特命奴婢下来,请您上楼一叙,小姐已备下清茶。”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天哪!原来水仙儿姑娘一直在等他!” “引为知音!这是何等的评价!” “这脸打的……啪啪响啊!刚才那几位不是说水仙儿姑娘绝不会见他吗?” 李长明只觉得天旋地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所有人羡慕、嫉妒、震撼的目光中,方原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受宠若惊,没有半分得意忘形,反而是微微蹙眉。 “多谢你家小姐厚爱。” “今日我与朋友一同前来,并无他意。还请姑娘回去转告你家小姐,方某俗务缠身,不便打扰,请回吧!” 拒绝了! 他居然拒绝了! “方,方兄,你,你疯了?!” 周白第一个崩溃了。 “那可是水仙儿啊,平阳县第一美人,你居然说不去,这可是第二次了,第二次了啊!” 周白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他想见而见不得的女神,他的好兄弟却两次三番地拒之门外,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翠儿也愣住了,她跟在小姐身边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小姐的邀请。 而李长明、方聪等人,则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彻底石化在了原地。 他们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的,视若珍宝的东西,在人家眼里,竟然是随手就可以丢弃的敝屣! 方原没有理会周围山呼海啸般的震惊。 心中则是对这个水仙儿更是提防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个水仙儿,身为醉仙楼的头牌,平阳县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她的每一次露面,每一次结交,都必然带着明确的目的,她不是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而是一个精明的鸡! 她看中的,是自己展现出的“潜力”。 她现在抛出橄榄枝,是在进行一次投资,一旦自己接受了,便等于默认了与她,与这醉仙楼的捆绑。 日后,自己若是科举得意,平步青云,那么“某状元郎曾是醉仙楼水仙儿姑娘的入幕之宾”这种香艳传闻,便会成为醉仙楼最好的招牌。 而自己,也会因此背上一个“流连风月”的名声,成为政敌攻讦的把柄。 或者,她还有其他的原因,是方原不知道的,不过都不会是什么好玩意。 方原要走的,是一条孤高的青云之路,他不需要这种锦上添花的麻烦,更不屑于成为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一个真正有风骨的读书人,当敬鬼神而远之,更何况是这充满了算计与利益的风月场。 想到这里,方原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他无视了快要昏厥的周白,无视了呆若木鸡的翠儿。 方原缓缓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对着目瞪口呆的周白,平静地说道: “周兄,不是说要喝酒吗?怎么不喝了?” 第二十一章 拒绝美色,家有嫂子 周白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着,仿佛被拒绝的不是水仙儿,而是他自己。 这个时候还喝什么酒啊! “方兄,你这是要我的命啊,那可是水仙儿,整个平阳县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知音,你就这么……” 他已经找不到词来形容方原这暴殄天物的行为了。 不远处的方聪,双手微微捏紧,方聪正是青春期长大的年纪,这个年纪对于大姐姐几乎就没有任何的抵抗力。 他也想见水仙儿,看到方原有这样的机会却不知道好好的去珍惜,真是让他感觉到羡慕嫉妒。 方原居然如此不屑一顾? 水仙儿那“引为知音”的评价,方原却一点都不知道珍惜的,多少男人想要却没有,他却一点不当一回事。 方原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 方原只是觉得,这楼里的空气,混杂着酒气、脂粉气和人们压抑的欲望,让人闻之作呕。 这种地方,远不如家中嫂子身上那淡淡的皂角清香来得让人心安。 方原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缓缓起身。 “周兄,我要回去了!” 在满堂死寂、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方原就这么平静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醉仙楼。 来时悄然,走时决绝! 将平阳县所有才子的脸面,踩在了脚下。 你们一个个求着要见的女人,在我这里,不过是一堆白骨罢了! 方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李长明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色厉内荏地冷笑道:“哼,装模作样,欲擒故纵罢了,我敢打赌,他现在一定躲在哪个角落里后悔呢!一个乡巴佬,故作清高给谁看!” 可这话连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底气不足。 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李长明自觉无趣,狠狠一甩袖子,也带着方聪等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一场本该是他们耀武扬威的宴席,最终却成了一场让他们颜面尽失的闹剧。 …… 醉仙楼顶层,一间雅致的闺房内。 熏香袅袅,琴音泠泠。 丫鬟翠儿正低着头,将方原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方公子说,他俗务缠身,不便打扰小姐。” 窗边,一道身着素雅白裙的绝色身影闻言,抚琴的玉指微微一顿。 水仙儿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眉如远山,眸若秋水。 只是那双本该柔情似水的眼眸里,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睿智与清冷。 “俗务缠身……不便打扰?” 水仙儿非但没有生气,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有点意思。” 水仙儿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投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县衙方向,幽幽地说道:“平阳县这潭死水,需要一条真正的龙来搅动,那些只知吟风弄月、趋炎附势的草包,不过是些泥鳅罢了,我设下这盘棋,等的,就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方原?你是不是我想要找的人呢?” 水仙儿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翠儿,去查查,这位方公子,在县试考场上,写了些什么。” …… 夜色已深,月光如水。 方原推开院门时,堂屋里那盏熟悉的油灯依旧亮着。 沈欣茹正坐在灯下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等了许久。 听到开门声,沈欣茹一个激灵,猛地惊醒。 “阿弟,你回来了!” 看到方原的身影,她脸上瞬间绽放出安心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一边接过他背上的书笈,一边关切地问道:“考得如何?累不累?饿了吧,我给你留了饭菜,还热在锅里呢。” 方原柔声道:“嫂子,以后莫要等我这么晚了。” “我不困。”沈欣茹嘴上说着,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沈欣茹很快端来一碗热粥和小菜,又从厨房里拎出一个木桶,里面是早已备好的热水。 “阿弟,你走了一天的路,又在考场坐了那么久,快用热水泡泡脚,解解乏。” 说着,她便自然地蹲下身,要去帮方原脱鞋袜。 方原微微一笑,道:“嫂子,我自己来。” 方原坐在板凳上,将脚浸入温热的水中,一股暖意瞬间从脚底传遍全身,驱散了所有的疲惫。 沈欣茹就蹲在他的身前,仰着那张被灯光映得愈发娇美的脸庞,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痴痴地看着他。 “嫂子,你这么看着我,是怕我被人拐跑了不成?”方原忍不住打趣道。 沈欣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方原看着她娇羞的模样,心中更是喜欢,嘴上却不饶人。 “嫂子对我这般好,给我留饭,为我备水,若是日后我考取了功名,要去外地做官,可怎么舍得下嫂子?” 沈欣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得心跳如擂鼓。 “你尽胡说八道!” 沈欣茹再也待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端起那盆还带着温度的洗脚水,背对着方原,声音又急又轻地说道:“不理你了,我去倒水!” 言毕,便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堂屋,那窈窕的背影在月光下,带着一丝慌乱,却更显动人。 …… 与此同时,平阳县衙后堂。 灯火通明,几位负责批阅县试考卷的考官,正围坐在一起,进行最后的评定。 平阳县令周镇宏,也就是周白的父亲,正襟危坐于主位。年约五旬,面容儒雅,不怒自威。 “诸位,本次县试的卷子都已审阅完毕,可有能入眼的上佳之作?”周县令缓缓开口。 几位考官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山羊胡老者起身道:“回禀大人,此次县试,佳作寥寥。李长明的文章尚可,方氏宗族的方聪经义功底也算扎实,可为前十之选,但若论案首之才,却都差了些火候。” 周县令闻言,微微蹙眉。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叠评定为“优”的卷子,翻看了几份,皆是些引经据典、言之无物的陈词滥调,看得他直摇头。 正当他有些失望之时,他的目光,被最底下的一份卷子吸引了。 那手启功体书法,清朗遒丽,卓尔不群,单是这字,便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他抽出卷子,目光直接落在了那篇策论之上。 “论平阳水患与德政之要!” 第二十二章 前路清晰,佳人可期 周县令起初只是随意一瞥,可越看,他的神情便越是凝重。 “格物致知,详查灾情……以工代赈,长远之计……雷霆手段,严惩劣绅……” 这哪里是一个普通书生的见解? 这分明是老成谋国之言! 此子当真如同妖孽啊! “好!” 周县令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案,脱口而出。 “好一个‘为政以德,德非口舌之言,而是老百姓碗中之食,身上之衣’,此子,有经天纬地之才!” 周县令激动地翻到卷首,当看清那里的名字时,不由得一愣。 “方原?” 这不正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整日挂在嘴边的“方原兄”吗? 自己那儿子,终于交了个不错的朋友了,等成绩公布后,一定要亲自见一见这个方原。 周县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拿起朱笔,在卷宗的封皮上,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两个大字: “第一!” …… 县试结束后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往昔的平静,却又在平静之下,暗藏着一丝焦灼的期盼。 放榜尚需时日,结果未定。 方原依旧每日晨起读书,心境古井无波。 倒是沈欣茹,比他这个正主还要紧张。 这日清晨,方原刚放下书卷,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沈欣茹便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阿弟,歇会儿吧,看你一早上都没动弹了。” 她将木盆放在地上,拧干了毛巾,走到方原身后,轻柔地为他擦拭着脸颊和脖颈。 温热的毛巾带着嫂子指尖的温度,和一股淡淡的馨香,让方原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 “嫂子,我没事的。” 方原闭着眼,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 “还说没事,你看你,眉头都快拧成一团了。” 沈欣茹的声音里满是心疼,她放下毛巾,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是不是……还在担心县试的结果?”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方原睁开眼,转过头,恰好对上她那双满是关切的水眸。 方原忽然一笑,伸出手,将她正在为自己按摩的小手握在了掌心。 “我不是担心县试,我是在想,万一我真考中了,以后要去更远的地方读书,离了嫂子,谁来给我揉肩捏背,谁又为我红袖添香呢?” 方原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沈欣茹微凉的小手,让沈欣茹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热气从脖颈直冲脸颊。 “你又胡说!” 沈欣茹触电般地想抽回手,却被方原握得更紧了。 “我可没胡说。” 方原看着她羞红的脸,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嫂子,你说,要是我以后做了大官,把你接到府里,让你当个享清福的诰命夫人,好不好?” 沈欣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脸颊烫得厉害,她羞得跺了跺脚。 这等孟浪之言,实在是有点刺激! “不理你了,整日就知道拿我寻开心!” 就在这叔嫂二人旖旎之际,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呼喊声。 “方兄,方兄,大喜事啊!” “砰!” 不等方原开门,周白那圆滚滚的身影已经兴奋地冲了进来,满脸放光。 “方兄,我爹说了,我爹亲口说了!”周白激动得语无伦次。 方原眉头一挑:“周兄,慢点说,周县令说什么了?” “我爹昨晚批阅完考卷,回家喝茶的时候,无意中提了一句,说这次县试,出了一个文采斐然的才子,策论写得尤其好!”周白一拍大腿,“我追问了几句,我爹就说那篇文章的字迹清朗,一看就是你写的!方兄,你这次稳了,绝对稳了!” 虽然不是最终结果,但能得县令一句“文采斐然”的评价,这县试,已是十拿九稳。 沈欣茹在一旁听得眼圈泛红,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老天保佑”。 周白见方原依旧神色平静,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一把拉住方原的胳膊,激动地说道:“方兄,等放了榜,你就搬到县城来,跟我一起去青云书院读书,那可是咱们平阳县最好的书院!” “去县城书院?”方原沉吟。 “对啊!” 周白生怕他拒绝,连忙道:“你可别跟我说钱的事,书院的束脩,还有你在县城的吃住,我全包了;你就住我家去,我家空房间多的是,我跟你说,这要是你自己准备,一年下来,没个十两八两的银子,根本打不住!你就直接过来,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 这确实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方原心中清楚,县试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府试、院试等等,长路漫漫,一直待在石溪村这个小地方,消息闭塞,眼界受限,绝非长久之计。 去县城,进入最好的书院,接触更多的同窗和先生,才是正途。 方原思索片刻,看着周白那张写满真诚的胖脸,点了点头。 “好,周兄,你的好意,我领了;等放榜之后,我便随你去县城。” “太好了!”周白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方兄,有你跟我一起,我以后读书肯定更有劲了,我爹要是知道我把你请去书院,指不定多高兴呢!” 对他而言,能和方原这等真才实学的大才子朝夕相处,不仅脸上有光,更能时时请教,自己的学业说不定也能跟着突飞猛进。 周白又兴高采烈地说了好一阵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方原看着嫂子那既欢喜又带着一丝落寞的神情,心中了然。 他走上前,轻声说道:“嫂子,去县城读书,只是暂时的。” 沈欣茹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阿弟,嫂子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嫂子为你高兴。” 方原摇了摇头,目光深邃而坚定:“等我考过院试,有了功名,便在县城里置办一处宅子,到那时,我就把嫂子接过去;有了功名在身,我们叔嫂同住,便再也无人敢在背后说三道四,嚼舌根子了。” 沈欣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少年,眼眶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嫂子……等你!” 第二十三章 龙虎榜首,另辟蹊径 秋日的天空,蓝的宛如从海底向上望一样。 平阳县衙前的龙虎榜下,却比最炎热的夏日午后还要喧嚣。 “当!” 随着一声清脆的锣响,张贴着县试名次的红榜终于在万众瞩目下揭开。 数以百计的考生和家属,如潮水般向前涌去,伸长了脖子,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名字中,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命运。 “中了!我中了!第三十七名!” “唉,名落孙山,名落孙山啊……” 人群中,欢呼与哀嚎此起彼伏。 而在这片喧嚣的顶端,榜首的位置,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方原! “石溪村,方原,案首!是方原!” 不知是谁第一个高喊出声,整个榜下瞬间炸开了锅。 “方原?就是那个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方原?” “天哪,不仅诗才绝艳,连经义策论都是第一;此子,真乃麒麟之才!” 人群中的方聪,早已挤到了最前面。当他看到那个高悬于顶、刺眼无比的名字时,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颤抖着手指,顺着榜单往下看,一行一行,一列一列……终于,在榜单的末尾,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九十三名。 对于数百名考生而言,这个成绩已算不错,足以获得童生的身份。 可对方聪而言,这却是奇耻大辱! 他本是村里公认的神童,是爷爷眼中的希望,是这次县试案首最有力的争夺者! “为什么……为什么……” 方聪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双拳死死攥紧,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 他死死地盯着榜首的“方原”二字,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嫉妒与怨毒。 不是我学问不精,是我心境被他毁了!若不是他在考场上那副从容的姿态扰我心神,若不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羞辱我,这案首,本该是我的! 都是他!是他偷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方聪眼角都有了一丝泪花,自己才是神童啊,全村的希望,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要恭维他,所有人都觉得他一定能拿第一。 可是现在,就算是入围了,也是一个耻辱! …… 与方聪的癫狂不同,方原只是平静地对前来报喜的周白点了点头。 周白愈发觉得自己的这位兄弟深不可测。 “方兄,快走,我爹要见你!” 周白拉着方原,脸上是与有荣焉的狂喜。 “亲自召见县试案首,这可是我爹上任以来的头一遭!你可给我长脸了!” 去往县衙后堂的路上,周白第一次收起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神情有些复杂地说道:“方兄,说实话,我长这么大,你是我交的第一个,不图我家世的朋友。” “以前那些人,要么是怕我,要么是想巴结我,没一个真心待我。就连李长明那样的,也只是看不起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县令公子罢了。” 方原闻言,问道:“李长明为何对周兄你如此不屑一顾?” 周白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方兄,你有所不知。我爹这个县令,听着威风,但在平阳县,其实是处处受制。这平阳县,真正说了算的,是那平阳郡王。” “郡王?”方原目光一凝。 “没错。”周白叹了口气,“郡王府在平阳县盘踞多年,根深蒂固,门生故吏遍布全县。我爹是朝廷外派来的,在这里就是个光杆司令。而那李长明的姑姑,正是郡王最宠爱的一位侧妃。所以他才敢那么嚣张,根本不把我爹放在眼里。” “县试这种事,关乎朝廷取士,郡王府不好直接插手,我爹才有点权力。再往上,到了府试,那就不是我爹能说了算的了。” 几句话,便将平阳县暗流涌动的政治格局,勾勒了出来。 方原瞬间明白,周县令为何要亲自召见自己,又为何对自己那篇策论如此看重了。 他需要一个没有本地派系背景、才华横溢、又能为己所用的盟友。 而自己,正是最好的人选。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后堂书房。 县令周镇宏一身常服,正端坐于书案后,细细品茶。 见方原进来,他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学生方原,拜见县尊大人。”方原不卑不亢,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坐。” 周镇宏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目光如炬,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清瘦,但脊梁笔挺;平静,但眼神深邃。 好一个少年郎! “你的策论,本官看过了。”周镇宏开门见山,“见解独到,切中要害,非闭门造车之辈所能言。只是,其中‘雷霆手段,严惩劣绅’一条,未免过于酷烈,有伤为政之仁和。” 这是在考校自己。 方原心中了然,从容答道:“回禀大人,学生以为,菩萨心肠,亦需金刚手段。对良善百姓施以仁政,是为德;对鱼肉乡里、发国难财之劣绅施以雷霆,亦是为德。纵容恶,便是对善的最大不仁。平阳水患,天灾之外,更有劣绅囤积居奇,致使米价飞涨,饿殍遍地,此等人祸,若不以雷霆手段根除,仁政无从谈起。” 周镇宏闻言,抚掌大笑:“好一个‘纵容恶,便是对善的最大不仁’,说得好!” 他看向方原的眼神,满是欣赏与认同。 周镇宏沉吟片刻,郑重地说道:“方原,你的才学,若只在书院中消磨,未免可惜。本官为你举荐一人,乃是当世大儒,姓顾名偃,早年曾官至翰林学士,后因得罪权贵,辞官归隐于,就在我平阳县中,你若能拜他为师,得其指点一二,未来科举之路,必将平步青云!” 周镇宏也是一片好心。 其余的没有和方原多说,现在方原还很弱小,也帮不了他多少。 …… 离开县衙,方原的心中却不似周白那般狂喜。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县令举荐的这位顾大儒,可没那么容易搞定。 他没有急着去寻访,而是拉着周白在县城里最大的一间茶楼坐下,不动声色地向茶楼里的茶客们打听起这位顾偃先生。 第二十四章 先生空等,谋定后动 方原他们打听听到的消息,让人一时之间头都大了。 “顾先生?那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学问通天,就是脾气古怪得很!” “是啊,听说他归隐平阳二十载,从未收过一个徒弟,多少才俊慕名而去,带着重礼,结果连门都进不去,被他家的老仆人直接扫地出门!” “我听说三年前,府城来的解元郎亲自登门拜访,在门外站了三天三夜,顾先生愣是没见,只让人传话出来,说‘俗人一个,不必再来’!” 周白听得咋舌:“方兄,这老登,脾气也太怪了!” 方原思索了一番。 “看来,我们不能直接去登门拜访了。” “那怎么办?”周白问。 “对付这种世外高人,就得用不寻常的法子!” 平阳县城东,一处僻静的巷弄深处,坐落着一座毫不起眼的青砖小院。 院内,一株老槐树枝繁叶茂,树下石桌石凳,一派清幽。 书房内,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手捧一卷书,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这便是辞官归隐的顾偃! 此刻,他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的并非圣贤经典,而是一份县试的考卷,正是方原那份被朱笔圈点为“第一”的卷子。 “风骨凛然,杀伐果断……好一个‘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的少年郎。” 顾偃抚着长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顾偃与县令周镇宏是故交,方原的诗,方原的文,乃至方原的身世,周镇宏早已派人一一告知。 当顾偃看到那篇策论时,便动了收徒的念头。 他年纪大了,一身经世致用的学问,若不寻个衣钵传人,未免太过可惜。 而这个方原,心性、才华、风骨,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于是,他便授意周镇宏,让他将方原引来。 “老夫倒要看看,这小子会如何敲我这扇门!” 顾偃心中早已盘算好了。他准备了好几套考验的方案:或是在门上挂一联语,看他如何应对;或是让老仆出门刁难,试他心性;又或者,干脆闭门不见,考他耐性。 他甚至有些孩子气地期待着,想看看这个能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少年,会用何等风雅别致的方式来打动自己。 “嘿嘿,不错不错,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少年想必不会让老夫我失望,晚年有这样一个弟子,也不错,以后老夫的名字,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朝堂上!” 第一天,顾偃在院中摆好棋局,等了一天,巷口寂静无声。 “嗯,少年人,戒骄戒躁,懂得沉淀,不错不错。”顾偃自我安慰道。 第二天,他让老仆将院门扫得干干净净,备好了上好的新茶,又等了一天,依旧是门可罗雀。 “想必是在准备拜师的礼物,琢磨说辞……也好,礼多人不怪嘛。”老头儿呷了口茶,继续等。 第三天,日头西斜,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顾偃嘴角直抽抽,终于坐不住了。 他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岂有此理……老夫的名头,如今竟已吓人到了这般地步?连个敢上门的孩子都没有了?” 顾偃越想越是寂寞,越想越是憋闷。难道自己这“不收徒”的名声,在外面那么臭了。 “福伯!”顾偃终于忍不住,对着门外喊道。 一个同样年迈的老仆应声而入:“老爷,有何吩咐?” “去外面打听打听,那个方原,现在在做什么?”顾偃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半个时辰后,福伯回来了,禀报道:“老爷,打听清楚了。那方公子昨日便已回石溪村老家了。” “什么?”顾偃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回……回家了?他没来拜访?” “没有,老爷。”福伯老老实实地回答,“听茶楼里的人说,方公子打听完您的事迹后,便直接出城回村了,说是要回家收拾东西,准备去书院念书,可能不来了!” 顾偃彻底懵了。 他设想了无数种方原前来拜师的场景。 唯独没想过,方原压根就没打算来! 这小子,不上进啊! …… 此刻,方原正站在自家的小院里,指挥着周白。 “周兄,那几本书帮我用油纸包好,对,就是那几本,路上怕受潮。” “好嘞!” 周白兴致勃勃,像个跟班一样忙前忙后。 沈欣茹则在一旁,默默地为方原收拾着几件换洗的衣衫,她的脸上带着笑,眼底却有一丝离愁。 “方兄,咱们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回县城吧?”周白擦了把汗,凑过来问道,“对了,顾先生那边你真不去了?” 方原看着院中那几竿翠竹,淡然一笑:“周兄,你可知为何二十年来,无数才子都敲不开顾先生的门?” “为何?不是说他脾气古怪吗?” “脾气古怪是表象。”方原摇了摇头,“你想,那些人是如何拜访的?无非是备上厚礼,说尽好话,三顾茅庐。可这些,对一个曾官至翰林学士、看淡了名利荣华的老先生而言,不过是些令人生厌的俗套。” “人人都走同一条路,那条路便成了死路。我们若是也这般冒然上门,结果只会和他们一样,被扫地出门。” 周白听得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那……那该如何是好?” 方原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意。 “所以,我才不去!” “啊?” “拜师之事,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是先在县城站稳脚跟。”方原嘴角微微上扬,“这位顾先生,既然是世外高人,必然有其独特的喜好与软肋。我们需先静观其变,谋定而后动,再去也不迟。” 方原心中清楚,自己现在两手空空,唯一的资本便是那点虚名和县令的看重,以此为敲门砖,在顾偃那等人物眼中,与那些趋炎附势之辈何异? 与其自取其辱,不如暂时搁置,另辟蹊径。 只是方原并不清楚,那老登现在等他等的心都烦了! 方原还以为这老家伙不收徒,是有什么癖好之类的,所以自己也不着急,现在急的反而是老头了! 第二十五章 乔迁之喜,引君入瓮 次日清晨。 晨雾尚未散尽,方原便在嫂子沈欣茹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与周白一同坐上了前往县城的马车。 周县令的府邸远比寻常人家气派,朱漆大门,高墙深院,穿过几道九曲回廊,方才来到一处极为雅致的跨院。 “方兄,以后咱们就住这儿!”周白推开一扇门,兴奋地介绍道,“这是我爹特意给咱们准备的静心斋,你看,两间卧房,中间一个共用的书房,笔墨纸砚都备好了,以后咱们就在这儿一起读书!” 方原环顾四周,陈设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书香雅气,心中也颇为满意。 安顿下来后,周白便拉着方原去拜见周县令。 书房内,周镇宏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他先是勉励了方原几句,随即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方原,我为你举荐的顾先生,你去拜访过了吗?” 方原答道:“学生去县城打听过了,得知顾先生乃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二十年来不曾收徒,想必是厌恶了世俗的繁文缛节;学生如今寸功未立,只凭一个县试案首的虚名贸然拜访,恐为不敬,有钻营之嫌,反惹先生不快。” “所以学生想暂缓拜师之事,等到日后在学业上再有寸进,薄有微名之时,再去求见,方显诚意。” 周镇宏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皮,用一种颇为古怪的眼神打量了方原几眼。 这小子,心思倒是缜密,只是……这思路,怎么跟那老家伙的预想,完全拧着来? 他心中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嗯,你有自己的考量,也好,此事不急,你先安心在书院读书便是。” 送走了方原和周白,周镇宏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起身便换了身便服,从后门悄然离府,直奔城东那座青砖小院而去。 “岂有此理!竖子无谋!” 听完周镇宏的转述,顾偃气得吹胡子瞪眼,在院中来回踱步。 “老夫是嫌弃他们俗套,不是嫌弃他们来!他倒好,直接不来了!这是什么?这是毫无上进之心!畏难不前!” 顾偃越说越气,指着周镇宏道:“你看看,你看看,你也不给我好好说说,这娃要是不来,全赖你!” 周镇宏强忍着笑意,劝道:“顾兄息怒,这不正说明他心性沉稳,不走寻常路吗?” “屁的寻常路!” 顾偃一甩袖子,忽然停下脚步,眉头紧锁。 “不行,不能再等了!这小子现在只是个县试案首,等他过了府试、院试,成了秀才甚至举人,到时候京城里那些闻着味儿就扑上来的老狐狸,哪里还有老夫的机会?” 一想到自己看中的宝贝徒弟要被别人抢走,顾偃顿时急了。 “镇宏!”顾偃一把抓住周镇宏的袖子,神情严肃,“你府上,可还有空余的院子?” “有啊,怎么了?” “老夫要搬过去住!” 顾偃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就说,我是你的一位远房故交,来你这儿暂住些时日,老夫依旧姓顾,不过得换个名字,就叫怀安吧。” 周镇宏愣住了:“顾兄,你这是……” “哼!”顾偃冷哼一声,脸上带着一丝狡黠与傲然,“那小子不是觉得火候不到,不肯来拜师吗?那老夫就亲自去他面前,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学问!我就不信,他见了老夫的才学,还能忍得住不上赶着来求我!” 周镇宏先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抚掌大笑:“妙啊,顾兄此计甚妙!引君入瓮,让他自己送上门来!” 他心中也是乐开了花。顾偃是什么人物?当世大儒!能请到府里住下,别说方原了,就连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周白,能时时受其熏陶,那也是天大的造化! “好!小弟这就回去安排!”周镇宏一口答应下来,“方原和犬子所住的静心斋隔壁,正好还有一处独立的听竹轩,清静雅致,最适合顾兄你居住。” 顾偃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县衙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微笑。 小子,你不是想等吗? 老夫,可等不及了。 …… 三日后,听竹轩外。 方原与周白正在院中石桌旁对坐读书,闻声望去,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一名老仆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老者身着一袭素色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却矍铄有神,自有一股渊淳岳峙的气度。 不多时,周县令亲自领着那老者来到院中,笑着为二人介绍:“方原,白儿,来,见见我的一位故友,顾怀安先生;顾先生将在府上暂住些时日,你们日后要以礼相待,不可叨扰。” “顾先生好。”方原与周白起身行礼。 那顾先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在方原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周县令将人安顿好后便匆匆离去。 方原与周白对这位新邻居也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县尊大人的寻常访客。 又过了两日,方原与周白在书房中闷了一上午,周白早已坐立难安,抓耳挠腮。 “不行了,不行了,在家待着脑袋都要炸了!”周白哀嚎道,“方兄,咱们出去走走吧?去街上听听书,或者去城外的河边看看风景也好啊!” 方原见他实在憋闷,也觉得读了半日书,确实需要换换脑子,便笑着点头应允。 二人刚走出静心斋的院门,便看到隔壁的顾怀安先生正坐在老槐树下,手捧一卷书,悠然自得。 见到二人要出门,顾怀安放下书卷,捋着胡须,用一种长辈的口吻温和地说道:“两位小友这是要去何处?老夫看这日头正好,正是读书的好时辰;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年轻人,当珍惜光阴,勤勉向学,莫要将大好年华虚耗在玩乐之上啊。” 周白一听这话,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小声嘀咕道:“怎么跟夫子说的话一模一样……” 方原拱手笑道:“先生教诲的是。不过,学生以为,弓弦若绷得太紧,则易断;为学之道,亦当劳逸结合;整日埋首故纸堆,心神疲乏,思绪堵塞,反而事倍功半。唯有心神愉悦,眼界开阔,方能文思泉涌,豁然开朗。” “对对对!”周白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在旁边连连拍手,“方兄说的太对了!我就是这么觉得的!读书也要心情好才读得进去嘛!” 第二十六章 庭院论道,狭路相逢 顾偃嘴角抽动了一下。 本想以长者之姿,引经据典,让方原自惭形秽,从而对自己心生敬仰。 岂料这小子油盐不进,还搬出了一套劳逸结合的歪理! 顾偃心中暗哼:巧言令色,不过是为自己的懒惰寻找借口!此等心性,若无良师严加管教,必将误入歧途! 顾偃面色一肃,沉声道:“此言差矣!自古以来,凡成大事者,无一不是刻苦勤学之辈;前有匡衡凿壁偷光,后有孙敬悬梁刺股,唐宋八大家,哪一位不是手不释卷,焚膏继晷,方有那传世的文章学问?若都如你这般想着玩乐,何谈金榜题名,经世济国?” 方原微微一笑,反问道:“先生所言极是,匡衡孙敬之勤勉,固然令人敬佩;但晚辈亦曾听闻,诗仙李白,斗酒诗百篇,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的千古名篇,多诞生于山川河岳之间,而非书斋之内。” “再说苏东坡先生,被贬黄州,依旧能于赤壁之下泛舟高歌,写就前后《赤壁赋》;东坡先生钻研美食,便有‘东坡肉’流传至今,东坡先生的学问,是从困苦的生活中悟出来的,是从天地万物中看出来的;若他也如前人一般,将自己锁于书房,恐怕世间只会多一个苦读的书生,却少了一位旷古烁今的大文豪。” 方原继续道:“所以晚辈以为,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书本中的是死知识,唯有与这鲜活的天地万物相结合,方能成为自己的真学问;将自己与生活隔绝开来,只为读书而读书,不过是缘木求鱼罢了。” 一言甫毕,四下寂然! 周白在旁边听得是热血沸腾,恨不得为方原拍案叫绝。 而顾偃,则是呆若木鸡。 “你……你们这些年轻人……” 憋了半天,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方原对他一拱手,带着一脸崇拜的周白,兴高采烈地朝府外走去。 “走,周兄,听曲去!” “好嘞!” 听着二人远去的笑声,顾偃独自站在老槐树下,风中凌乱。 这……这小子,不,是小狐狸,怎么比泥鳅还滑? …… 这日。 周县令派人传来消息,青云书院的入学事宜已经全部办妥,让他们二人今日便可前去报到。 “太好了!” 周白兴奋地一跃而起。 “方兄,你可不知道,青云书院可是咱们平阳县最好的学府,山长陈敬之先生,是前科的进士,学问大得很!咱们快走!” 方原收拾好笔墨纸砚,心中也颇为期待。 石溪村毕竟偏僻,能有一个系统学习、与同窗交流切磋的环境,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二人并肩而行,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来到了一座古朴而庄严的建筑前。 只见两株参天的古柏分立左右,朱红色的院门上悬着一块黑漆金字的牌匾,上书“青云书院”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笔走龙蛇,气势非凡。 门口人来人往,皆是身着儒衫的学子。 “就是这儿了!”周白指着大门。 二人正准备拾级而上,旁边却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平阳县的新科案首,方大才子啊。” 方原和周白循声望去,只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不是方聪和方伟又是谁? 几日不见,方聪像是变了个人。脸上不再有县试放榜时的颓丧与不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冷傲。他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方原。 “方聪?你们怎么也在这?”周白皱起了眉头,一脸不快。 方伟跟在方聪身后,哼了一声道:“我们怎么不能在这?青云书院又不是你家开的,我聪哥虽然县试失利,但他爷爷与陈山长乃是旧识,凭着一封荐书,入读又有何难?” 方聪摆了摆手,制止了方伟的叫嚣。 方聪上前一步,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方原,一字一句地说道:“方原,县试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你莫要得意得太早;真正的较量,在府试,在院试!我方聪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下一场考试,我定要将你踩在脚下,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方聪的话语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战意与决心。 显然,上次的失败非但没有击垮他,反而激起了他全部的斗志,让他将方原视作了必须超越的宿敌。 面对这番挑衅,方原的神情却依旧平静如水,淡然道:“求学之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我皆是同窗,理当各自努力,共同精进才是。” 他这番不咸不淡的回应,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蓄满了力的方聪脸色一滞,更显阴沉。 “哼,伶牙俐齿!” 方聪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带着方伟,昂首走进了书院大门。 “什么东西!”周白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考不过就搬关系,还好意思在这儿放狠话!” 方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有个人在后面追着,不也是一件好事吗?至少能让人不敢有丝毫懈怠,走吧,我们也进去。” 二人迈入书院大门,眼前豁然开朗。 院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条青石板路蜿蜒向前,两旁是郁郁葱葱的竹林与花圃。 朗朗的读书声从不远处的讲堂传来,混杂着墨香与草木清气,让人心神为之一清。 周白立刻化身为向导,热情地为方原介绍起来。 “方兄你看,正前方那座最气派的,就是‘明德堂’,是山长和几位大先生讲学的地方,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才会开讲。” “左手边那栋三层高的阁楼,是‘藏书楼’,里面的藏书号称平阳县之最,不过借阅的手续可麻烦了。” “咱们这些新入学的学子,都住在东边的号舍里,两人一间,虽然简陋了点,但胜在清静。” 周白一边说,一边指点着各处建筑,从讲堂到斋饭的食堂,再到可以静思的后山小亭,都一一为方原做了介绍。 方原认真地听着,看着这充满浓厚学术氛围的一切。 第二十七章 秉烛之累,心魔自生 青云书院的号舍,乃是为清贫学子所备,条件自是比不得县令府邸。 一排排青砖瓦房,栉比鳞次,每间仅能容纳两张床榻,一张书案,便再无转圜余地。 周县令本想为方原另作安排,但方原却婉言谢绝了。 方原觉得求学当有求学的样子,与众同窗同吃同住,方能摒弃浮华,潜心向学。 周白虽有些不情愿,但见方原如此,也只得一同住了进来。 巧合的是,方聪与方伟的号舍,恰好就在方原他们的隔壁,仅一墙之隔。 自那日门前一番言语交锋后,方聪便彻底将方原视作了心腹大患。 方聪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石溪村神童,而是变成了一头潜伏在暗处的孤狼,时刻窥伺着猎物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其破绽。 入学的头几日,书院主要安排学子们熟悉环境,温习旧学。 方原依旧保持着他在石溪村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白日里在讲堂好好听讲,傍晚则在书院的后山散步,或是在庭院中静坐观心,从不熬夜苦读。 这般松弛的模样,落在方聪眼中,却成了另一种解读。 “伪装!全都是伪装!” 方聪咬牙切齿道:“他这是在麻痹我,白天装作毫不费力,夜里,定然在偷偷用功,我绝不能被他这副假象所蒙骗!” 机会,很快就来了。 夜里,三更已过,万籁俱寂。 方聪因白日里思虑过甚,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正当他心烦意乱之际,隔壁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吱呀”声,是床板晃动的声音。 方聪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他屏住呼吸,悄悄地凑到墙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听到了脚步声,很轻,然后是开门的声音,再然后,是远处传来的细微水声。 “果然!”方聪心中冷笑,“起夜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那轻微的脚步声又回来了。但这一次,脚步声停在了书案前。 紧接着,一阵“哗啦”声响起。 那是书页翻动的声音! 在死寂的深夜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传入方聪的耳中,竟如惊雷贯耳。 方聪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小心翼翼地将窗纸捅开一个微不可查的小孔。 他凑上前去,向隔壁望去。 只见昏黄的烛光下,方原果然坐在书案前! 方原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则在飞快地翻阅着书籍。 这一幕,彻底引爆了方聪心中的猜忌与嫉妒。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方聪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 “他白日里那套‘劳逸结合’的鬼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真正的功夫,全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夜里,他想用这种方式,悄无声息地超越所有人!” 这一刻,方原那平静的脸庞,在方聪眼中变得无比奸诈;那快速翻书的动作,成了最赤裸裸的挑衅。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而方原,则是那个在背后窃笑的胜利者。 “你想卷,我便陪你卷到底!”方聪眼中燃起疯狂的火焰,“我倒要看看,是我方家十数年的底蕴深厚,还是你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寒门更能熬!” 从那晚开始,方聪开始了熬夜苦读。 每当夜深人静,方原房中的烛火亮起时,哪怕他真的只是起来喝口水,顺手翻两页书,隔壁方聪房里的灯火,也必然会应声而亮,而且亮得更久,更晚。 方原每日亥时初便入睡,子时或许会因内急而醒来片刻。 而方聪,则强迫自己必须熬到丑时,甚至寅时。 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困了便用冷水泼脸,或是狠掐自己的大腿,逼着自己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去啃读那些艰涩的经义。 “不行……我不能睡……方原他……他还在看……” 方聪嘴里喃喃自语,手中的毛笔早已不听使唤,在纸上划出一道道墨痕。 而一墙之隔的方原,对此却一无所知。 方原之所以偶尔起夜看书,不过是因为他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白日里听先生讲过的内容,趁着记忆尚新,快速地在脑中过一遍。 这个过程对方原而言,轻松写意,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如此循环了五六日。 这一晚,方聪又一次强撑着身体,与那无形的“敌人”较劲。 窗外寒风呼啸,他只觉得浑身发冷,眼前的烛火也开始分裂出无数个光晕。 他正死死地盯着《周礼·考工记》中的一段文字,试图将其背诵下来:“郑人谓玉未成器者为璞……” “为璞……为璞……” 他反复念叨着,可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 那“璞”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不断放大、扭曲,最后化作方原那张平静而可恶的脸。 “我……不能输……”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身体一软,整个人便“咚”的一声,一头栽倒在书案上,将砚台打翻,墨汁溅满了书卷,人事不知。 次日清晨,卯时刚至。 方原已经起身,在院中缓缓打着一套广播体操,当然,别人不懂的,还以为是什么拳法;舒展筋骨,呼吸着清晨微凉而新鲜的空气,只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就在这时,隔壁忽然传来方伟惊恐的尖叫声。 “聪,聪,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紧接着便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嘈杂声,有人跑去请先生,有人去打水。 方原停下动作,有些诧异地望向隔壁紧闭的房门,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方聪,入学不过数日,怎的就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他摇了摇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寻常的水土不服。 转身回到房中,拿起昨日温习过的书卷,开始了一天新的学习。 方原并不知道,隔壁那位竞争对手的轰然倒下,竟是由他这个始作俑者在无意中一手造成的。 求学之路,有人视之为登山,一步一景,从容自若;亦有人视之为战场,草木皆兵,心力交瘁。 道不同,其果,自然也不同。 第二十八章 休沐归府,此意难平 方聪晕倒之事,次日,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号舍区。 “听说了吗?东舍的方聪,昨夜读书读到半夜,竟活活累晕过去了!” “当真?我只知他入学时便扬言要胜过案首方原,未曾想竟刻苦至此!” “唉,此等毅力,我等自愧不如。看来这府试之争,必是龙争虎斗啊。” 周白将这些议论当成笑话,一股脑儿地讲给方原听,末了还挤眉弄眼地说道:“方兄,你可真是罪过,你瞧瞧,你把人家都逼成什么样了?我看那方聪,是把你当成梦魇了。” 方原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他用功苦读,是为他自己的前程,与我何干?”方原头也不抬地说道,“求学如登山,各有各的路径,他愿走那条险峻的峭壁,我只管行我这条平缓的石阶,终点都是山顶,何必非要挤在一条道上?” 想到方聪此人竟有这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 方原心中对他生出了一丝微不足道的佩服,但也仅此而已。 他人的道路,方原无意干涉,更不会因此乱了自己的心境和步调。 方聪在床上躺了两日,方才缓过神来。 自那以后,他便不再熬夜,只是看方原的眼神,愈发阴鸷和复杂。 那是一种混杂了嫉恨、不甘,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畏惧。 他想不通,为何自己拼尽全力,心力交瘁,而对方却总是一副云淡风轻、游刃有余的模样。 光阴荏苒,不觉间已过七日。 按照书院的规矩,每七日为一旬,学子可得两日“休沐”,回家或是采买些文房用具。 周白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一大早便拉着方原收拾行囊。 “方兄,走走走,回我家去!” 方原想了想,从县城回石溪村,一来一回便要大半日,确实奔波。 在县令府上,既能清静读书,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便欣然应允。 二人说说笑笑地回到了县衙后院。 刚踏入“听竹轩”的月亮门,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顾偃先生正坐于石桌旁,面前摆着一副棋盘,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看似专心于棋局,但眼角的余光,却早已瞥见了进院的二人。 这几日,他可是等得望眼欲穿。 自从上次被方原那套“劳逸结合”的歪理说得哑口无言后,顾偃便憋了一肚子的火,他堂堂大儒,竟被一个黄口小儿抢白,此事若是传出去,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他本以为方原住进书院,自己便没了机会。 谁知周县令告诉他,方原休沐会回府上小住,这让他熄灭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 这几日,他准备了满腹的经义典故,设想了无数个辩论的场景,只等着方原自投罗网,好让他一雪前耻,重振长者雄风。 “咳咳。”顾偃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试图引起二人的注意。 “顾先生安好。”方原与周白依礼问候。 “嗯。” 顾偃捋着胡须,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指着棋盘道:“老夫偶得一局上古棋谱,正参详其中玄机,此局黑白交错,杀机四伏,暗合天地至理,阴阳变化之道,方原小友,你既入学,可知这棋道与学问之道,亦有相通之处?” 他抛出了一个极好的话头,准备只要方原一接话,他便能引经据典,从棋道说到天道,再从天道说到为学之道,将方原绕进自己擅长的领域,然后以雷霆之势,将其彻底折服。 然而,方原只是礼貌性地看了一眼,笑道:“学生愚钝,远不及先生看得深远;周兄,我腹中饥饿,咱们还是先去寻些点心吃吧?在书院啃了七日的粗粮饼子,可想念府上的桂花糕了。” “对对对!桂花糕!”周白一听吃的,眼睛都亮了,拉着方原便往膳房的方向走,“走走走,我让厨房给你热一热,保管又香又糯!” “……” 顾偃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尽数堵在了胸口。 这……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顾偃不死心。 待到午后,他见方原与周白在院中树下乘凉,便又捧着一卷竹简,踱步过去。 “两位小友,倒是清闲。”他故作随意地坐下,将竹简展开,叹道,“老夫近日重读《孟子》,读至‘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一句,仍觉其中微言大义,无穷无尽,方原,你乃县试案首,想必对亚圣此言,亦有独到见解吧?” 这次,他直接点名,看你如何回避! 方原放下手中的闲书,恭敬地答道:“先生说的是,亚圣之言,如高山仰止,学生每每读之,亦觉心胸开阔,不过……” 顾偃精神一振,来了!“不过”之后,定是他的见解! 只听方原话锋一转,指着天上飘过的一朵云,对周白说道:“周兄,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只正在啃鸡腿的兔子?” 周白抬头一看,抚掌大笑:“哈哈,还真像,方兄你这眼力,绝了!” 方原也跟着笑了起来:“闲来无事,看看云,看看天,不也是一种养气吗?心无挂碍,气自浩然。”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顾偃,与周白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天上的云究竟更像兔子还是更像小狗。 “噗!!!” 顾偃只觉得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他感觉自己被无视了,被彻底地、完全地、不加掩饰地无视了! 顾偃看着方原那张轻松惬意的年轻脸庞,心中怒火与困惑交织。 他纵横士林数十年,见过无数天才,有狂傲不羁的,有谦卑好学的,有城府深沉的,却从未见过方原这般的! 方原就如同一团棉花,一汪深潭,你用尽全力打过去,却激不起半点波澜。 所有机锋、试探、威严,都在他那与我何干的淡然态度面前,消弭于无形。 顾偃终于明白了,对付这种人,寻常的文斗是行不通的。 必须创造一个他无法回避,不得不全力以赴的局面。 好小子,你给我等着! 老夫就不信这个邪了! 我定要寻个机会,布下一个天罗地网,让你避无可避,退无可退,非要让你在我面前,把你的真本事全都掏出来不可! 第二十九章 经世致用,大道在凡 顾偃心中那股不平之气,憋了两日。 他想不通,自己满腹经纶,一生所学,皆是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为何在一个乡野少年面前,竟连施展的余地都没有? 这方原就如一团滑不留手的雾气,你欲以泰山压顶之势,他却随风而散,让你有力无处使。 不行,坐而论道不行,那就起而行之! 学问,终究要落在实处。圣人云“格物致知”,这“物”,便是天下万物,世间万事。他就不信,自己走过的桥比方原走过的路还多,在处理这纷繁复杂的俗世之事上,还会输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休沐的第二日,周白提议去县城东市的“文宝斋”采买些笔墨纸砚,以备下个旬期的学习。方原自无不可。 二人正准备出门,却见顾偃换了一身半旧的直裰,背着手,施施然地从月亮门后走了出来。 “老夫在府中也闷得慌,便与你们一道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顾偃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一个临时起意的决定。 周白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先生愿与我等同行,那真是求之不得!” 方原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偃一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拱手道:“有先生同行,路上亦可随时请益,善莫大焉。” 顾偃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冷哼一声:小子,你且装模作样,待会儿有你显露原形的时候! 三人并肩而行,穿过几条巷弄,来到了人声鼎沸的东市。 顾偃正想借此机会,与方原探讨一番闹中取静的心性功夫,前方不远处却忽然爆发一阵争吵。 “你这账不对,怎么算出来要二两三钱银子?你这是黑店,绝对的黑,黑到头了!” “大娘,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啊!” “账本上白纸黑字写着呢,就是这个数,一文钱都没多算您的!” 顾偃眼睛一亮,机会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分开人群。 “二位且慢争吵,老夫略通算学,或可为二位居中公断,掌柜的,可否将账簿与我一观?” 那掌柜见他气度不凡,又听说是来帮忙的,连忙将账簿递了过去。 顾偃接过账簿,凝神看去。 他正准备凝神静气,从第一笔开始逐条核算,却听身旁传来一个清淡的声音。 “大娘,您这账是从开春记到现在的吧?每日添些针头线脑,日子久了,自然记不清。”方原先是对那妇人说道。 接着,他又转向掌柜:“掌柜的,您这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为了几文钱的差额,闹得街知巷闻,失了口碑,岂不因小失大?” 他这两句话,说得双方都愣了一下,火气都降了三分。 方原继续道:“我看不如这样。大娘,您是老主顾,掌柜的就给您抹个零头,算二两一钱。您呢,也爽快付钱,日后还来光顾。二位看,这既保住了掌柜的生意,也全了您的体面,岂不是两全其美?” 那妇人本就不是真的要赖账,只是觉得账目不清,心里憋屈。听方原这么一说,给了她一个台阶下,气便消了大半,想了想道:“二两一钱……倒也说得过去。” 掌柜的也琢磨过味儿来了,这书生说得在理啊!真闹到见官,费时费力不说,自己的名声也坏了。损失二钱银子,换个清静和回头客,划算!他连忙点头哈腰:“这位小相公说的是!是在下算糊涂了,就依您,二两一钱!” 一场眼看要闹大的纠纷,在方原三言两语之间,便烟消云散。妇人付了钱,掌柜的收了账,围观的人群也笑着散开了。 独留下顾偃,捧着那本还未来得及细看的账簿,愣在原地。 他满脑子都是“鸡兔同笼”、“盈不足术”,准备大展拳脚,结果对方根本没给他计算的机会,直接把问题本身给解决了。 这……这算什么?这不合规矩! 周白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悄悄对顾偃道:“老头,方兄这法子,可比你算账快多了。” 顾偃老脸一红,强自辩解道:“此乃诡辩之术,非为学正道!不究其根本,只图一时之便,非君子所为!”话虽如此,声音却已没了底气。 三人继续前行,顾偃的心情已然蒙上了一层阴霾。 没走多远,又一阵喧哗从一条小巷里传来。这次是两个汉子在推搡,一边推还一边吵。 “你凭什么不让我娘住你家!当初分家的时候说好的,一家住半年,现在才四个月,你就往外推人?”一个汉子怒道。 “我……我婆娘快生了,家里实在住不开!你家那么大地方,就不能多住两个月?”另一个汉子辩解道。 顾偃一听,精神又是一振。 好啊!方才的算学你取巧了,这回可是人伦纲常、孝悌之道!这可是我儒门弟子的根本!看你这次还有何话说! 他立刻上前,面色一肃,准备引经据典,从“孝”字说起,再论及“悌”道,好好给这两个不肖子孙上一堂伦理大课。 “住口!”顾偃一声断喝,气势十足,“百善孝为先!尔等身为兄弟,为奉养老母之事,竟当街争执,成何体统!可知‘兄友弟恭’之义?可知‘父母在,不远游’之理?” 顾偃心中一喜,正要继续他那长篇大论的教化,方原却又一次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老人家,您出来一下。” 片刻后,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从阴暗的门洞里走了出来。 方原对她温和地笑了笑,然后转身对那两个汉子说:“二位,你们在这里争谁对谁错,可问过老人家的意思吗?” 两个汉子顿时语塞。 “你家要添丁,是喜事,但不是把老母亲赶出门的理由,你每月多出五十文钱,给你兄弟。” 方原又对另一个汉子道:“你家地方宽敞,就让老人家安心住下,兄弟给你的钱,你就给老人家每日多添个鸡蛋,让她吃得好些,你们一个是出钱,一个是出力,谁也不亏欠谁,都是在尽孝,如何?” “……行。” “我没意见。” 老婆婆连连点头:“多谢小相公……” 一场家庭矛盾,再次迎刃而解。 顾偃站在一旁,满腹经义,如鲠在喉。 第三十章 坦诚失机,移步青云 夜晚,月华如水。 月光倾洒在县衙后院的青石板上,映出一片清冷的银辉。 顾偃独坐窗前,面前的茶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 白日里在东市的所见所闻,让那些被他奉为圭臬的圣人经典,那些烂熟于心的治世宏论,在柴米油盐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迂腐而无力。 他想起了方原解决纠纷时的从容。 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 自己穷尽一生,追求的是道,早在别人日常生活之中,而自己才是那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一种挫败感,在顾偃心中交织。 蓦地,顾偃双眼一睁! 此子,绝不能任其在乡野之间野蛮生长!他必须,也只能由自己来亲自雕琢,方能成大器! 寻常的考较、试探,对他已然无用。 顾偃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 看来,只有以势压之! 他要摊牌了! 顾偃就不信,当一个少年得知,站在他面前的,他还能保持那份云淡风轻?届时,他只需稍稍流露出收徒之意,这方原还不纳头便拜,感激涕零? 想到这里,顾偃心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端起长者的架子,迈步朝着方原的客房走去。 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房内烛火通明,方原与周白正围坐在一张小案前,不知在聊些什么,气氛颇为热烈。 见顾偃进来,二人连忙起身行礼。 “老先生深夜前来,可是有事吩咐?”方原问道。 顾偃背着手,缓缓踱到二人面前,沉声道:“方原,坐下。老夫今夜前来,确有几句要紧话,想与你单独谈谈。” 额! 方原他不大想跟这种老头聊天。 老人说起话来,很容易没完没了的,所以少聊点好。 “周兄,你我方才聊到书院的伙食,正说到兴头上,先生学究天人,见多识广,不如请先生评判评判,咱们那法子是否可行?” “什么法子?”顾偃一愣,成功被带偏。 周白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说道:“老先生,您是没尝过我们书院大厨房的饭菜,那叫一个寡淡无味,我跟方兄正在商量,下次休沐,搞点腌制的酸菜和豆豉来,吃饭的时候,只需在饭里拌上那么一小勺,保管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 方原点头附和:“尤其是那豆豉,以山泉浸泡黄豆,柴火蒸煮,再配以紫苏、生姜,置于陶瓮中发酵月余,开坛之时,香飘十里。用来佐餐,最是开胃。” “香飘十里?竟有这般神奇?”周白听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 顾偃站在一旁,整个人都懵了。 他酝酿了半宿的情绪,积攒了一身的威严,准备上演一出“大师亮身份,麒麟儿纳头拜”的千古佳话。 结果,话题怎么就从“一生前程”的惊天大事,急转直下,变成了“酸菜豆豉”? 这巨大的落差,让他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试图将话题拉回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咳咳!此等口腹之物,稍后再议!老夫要与方原说的,是关乎……” “先生有所不知!”周白抢着说道,“这可不是简单的口腹之物,方兄说了,读书耗费心神,若是饮食不佳,则脾胃不和,气血不畅,进而影响思绪。所谓‘民以食为天’,我等学子,亦不能免俗啊!老先生,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偃被周白这一番歪理抢白,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他还能说什么?难道在人家兴致勃勃讨论豆豉的时候,他突兀地来一句“老夫乃当代大儒”? 那场面,何其荒诞!何其滑稽! “竖子!朽木!” 顾偃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猛地一甩袖子,转身愤然离去。 只留下方原与周白二人,面面相觑,一脸无辜。 “方兄,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周白挠了挠头。 方原看着顾偃消失在月色中的背影,摇了摇头道:“没说错。只是老先生今晚的胃口,似乎不太好。” …… 次日清晨,方原与周白返回青云书院。 顾偃站在听竹轩的廊下,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 要想拿住方原,必须换一个地方!一个让他无法回避,必须遵守规则的地方! 这个地方,便是青云书院! 书院,尊师重道乃是第一要义。 在那里,学问的高低,师长的身份,乃是天然的权威。 “好小子,你在府中与老夫打太极,老夫便去你的书院,摆下阵仗!”顾偃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在山长与众位教习面前,老夫要收你为徒,你还如何用酸菜豆豉来搪塞我!” 打定主意,顾偃立刻修书一封,着人送往书院。 半日之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青云书院的门前。 顾偃一袭青衫,施施然下车,直接走向了书院的问心堂。 问心堂乃是山长的居所兼书房。 当山长看到顾偃的身影时,先是惊愕,随即便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他几步抢下台阶,对着顾偃深深一揖,声音都有些颤抖。 “顾老先生,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些年我可是请了您老人家好几趟了,都被拒之门外,不知道今日是什么风,让您老人家亲自到来!” 顾偃神色肃然,开门见山:“山长,不必多礼。老夫此来,不为叙旧,只为一事。” “顾老先生请讲,在下万死不辞!”书院山长远恭敬道。 顾偃双目微眯,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你这书院里,新来了一个叫方原的生员,老夫看中了他。我要你配合我,在这青云书院,正式收他为入室弟子!” “府试案首方原?” 书院山长自然知道此人,闻言大喜、。 “此子确是良才,能得顾老先生看重,收为弟子,乃是他三生修来的福分,更是我青云书院的无上荣光,我这就去安排!” 顾偃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笑容。 小子,天罗地网已经布下。 这一次,看你往哪里跑! 第三十一章 经权之辩,强收方原 顾偃要来书院公开择徒的消息,在青云书院传开。 不过一日之间,整个书院便沸腾了。 “听说了吗?那位传说中的大儒,顾偃先生,要来我们书院收徒!” “顾偃?可是那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顾先生?天哪,不是说他一直在隐居吗?” “千真万确!山长已经亲自下令,明日于‘问心堂’设考,所有生员皆可参与!若能被顾先生看中,收为入室弟子,那简直是一步登天啊!” “何止一步登天!有了这层师生关系,府试、院试何足道哉?便是日后春闱及第,入朝为官,那也是前途无量!这可是天大的机缘!” 议论声此起彼伏,这不仅仅是一次拜师,这更是一张通往青云之路的通行文牒。 对这些寒窗苦读的学子而言,其诱惑力,无异于鱼跃龙门。 在这片喧嚣之中,东舍的方聪,感受尤为强烈。 方聪独自站在窗前,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听着窗外那些兴奋的议论,心脏狂跳不已。 顾偃! 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如雷贯耳。 若是……若是我能成为他的弟子…… 只要能拜入顾先生门下,区区一个县试案首算得了什么? 方原带给他的所有耻辱,都将被彻底洗刷! 届时,他将以弟子的身份,俯视那个曾经让他心力交瘁的乡野少年。他将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荣光,甚至得到更多! 这,就是我的机会! 方聪的眼中闪烁着偏执而狂热的光芒。 次日,问心堂。 书院中所有生员,皆换上了最整洁的襕衫,齐聚于此。 堂内气氛庄严肃穆,连平日里最跳脱的学子,此刻也正襟危坐,不敢有丝毫懈怠。 堂上正中,坐着一位精神矍铄、气度俨然的老者,正是青云书院的山长,而在他左手边的客座首位上,端坐着一位身穿半旧直裰的老者,面容清癯,双目微阖,正是顾偃。 当周白拉着方原走进问心堂,看到上首那位熟悉的身影时,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龇牙咧嘴。 “方,方兄!”周白指着上首的顾偃,结结巴巴地道,“那不是……衙门后院里那个,天天想跟你辩经的顾老先生吗?” 方原亦是眸光一凝,心中泛起一丝波澜。 他早就觉得这位顾先生来历不凡,却也没想到,竟是顾偃本人。 山长起身朗声道:“诸位学子,今日书院幸甚,能请来我朝大儒,顾偃先生!顾先生与我乃是旧识,听闻我院学风鼎盛,人才济济,故而动了爱才之心,欲择一佳徒,传其衣钵。此乃我青云书院百年未有之盛事,尔等当竭尽所能,勿负先生厚望!” 话音落下,堂下学子们更是激动得面色潮红。 顾偃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如电,扫过堂下众人,最后在方原的脸上一掠而过。 “老夫不考诗词,不问帖经。只出一题,闻者皆可作答。”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圣人立教,以‘经’为本,是为不易之常道,然世事流转,情势万变,又有‘权’之一说,是为通变之活法,老夫且问:当‘经’与‘权’相悖,君子处之,当何去何从?是守经而舍权,亦或从权而悖经?试论之。” 经权之辩! 此题一出,满堂哗然! 这可不是死记硬背就能回答的问题,考验的是一个人的根本见识与思辨能力。堂下大部分学子瞬间就懵了,一个个眉头紧锁,如坠云里雾里。 方聪更是脑中轰鸣,他拼命地在记忆中搜索相关的典籍和论述,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众人苦思冥想之际,方聪猛地站了起来。他要抢占先机,给顾偃留下一个果决、敏锐的好印象! “学生方聪,斗胆一试!”他高声说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顾偃抬眼看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方聪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学生以为,当守经而舍权!‘经’者,天地之常理,圣人之垂教,乃万世之准绳,为学之根本。‘权’者,不过一时之便宜,情势之所迫。若为一时之权变而舍弃万世之经典,是为舍本逐末,必将导致礼崩乐坏,纲常错乱!故君子当如松柏,岁寒而不凋,守经而不移!”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引经据典,乃是标准的儒家正论,无懈可击。 不少学子听了,都暗自点头,认为此乃不易之论。 顾偃听完,脸上却无甚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不再看他。 方聪心中一沉,这反应似乎并不满意? 堂中再次陷入沉寂。 顾偃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方原。 可方原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丝毫没有要起身回答的意思。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顾偃有些坐不住了。他摆下这么大的阵仗,主角却不登台,这算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讨论酸菜豆豉的夜晚,有力无处使。 终于,他忍无可忍了。 “方原!” 顾偃的声音陡然提高,直接点名道姓。 满堂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方原身上。 方原一愣,点我干嘛? 不过方原还是站起来道:“学生在。” “此题,你有何见解?”顾偃盯着他,沉声问道。 方原沉吟片刻,说道:“学生以为,‘经’与‘权’,本非对立。” “哦?”顾偃道。 只听方原继续道:“‘经’如舟,‘权’如舵,守经,是为不迷失方向;用权,是为避开暗礁险滩。若守舟而不用舵,遇礁则船毁人亡;若善用舵而无舟,则漂泊无依。” “好!说得好!” 顾偃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指着方原,朗声宣布: “不必再论了,老夫今日所收之徒,便是方原!” “卧槽!” 整个问心堂,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就……结束了?方聪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顾先生不置可否。 方原只说了短短几句比喻,就被直接选中了? 这哪里是考核,这分明就是走个过场! 第三十二章 舟舵既定,提前站队 “原来是内定的……” “我等皆是陪衬,他们二人,分明是在演戏给我们看!” “何其不公!” 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蔓延,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充满了震惊、嫉妒,以及被愚弄的愤怒。 方聪更是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死死地盯着台上意气风发的顾偃和台下神色平静的方原。 顾偃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宣布,让整个问心堂的空气都凝固了。 方原站在原地,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混杂着震惊、嫉妒、不甘与愤怒的复杂目光,心中只剩下无语。 他看着台上那位满脸“如愿以偿”的老者,终于彻底明白了。 从县衙后院的初见和偶遇,再到今日这场声势浩大的“择徒大会”,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一个为了将他“收入囊中”,而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老头…… 方原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自己其实早就对他那渊博的学识和洞察世事的智慧心生敬佩,若能拜其为师,自是求之不得。 只是,这等大儒眼界何其之高,自己一介乡野少年,贸然开口拜师,万一被拒,岂不是自取其辱,丢尽了颜面? 正是这份顾虑,才让方原处处回避,没有去找顾偃。 谁曾想,这老先生竟比自己还能“憋”,硬是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早知他有此意,自己又何必让他费这般周折?直接在后院奉上一杯拜师茶,岂不省心? 就在方原哭笑不得之际,山长刘明远身旁的一位教习已快步走下堂来,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方原,山长与顾先生有请,内室一叙。” 方原定了定神,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随着教习穿过正堂,走进了后方的内室。 内室之中,檀香袅袅。 山长刘明远早已在此等候,一见方原进来,便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啊!方原,你今日的‘舟舵之论’,可谓是深得经权之辩的精髓,立意高远,见解独到!老夫听了,亦是茅塞顿开。顾先生慧眼识珠,我青云书院能出你这等麒麟之才,实乃本院之幸!” 刘山长一番话,夸得是情真意切。 他虽明知这不过是顾偃早已定下的结果,但方原方才的回答确实精彩绝伦,足以堵住悠悠之口,也让他这个做山长的脸上有光。 这番夸奖,既是给方原面子,也是给顾偃一个台阶,更是为了安抚外面那些学子的情绪。 方原连忙躬身行礼:“山长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话音刚落,内室的门帘一挑,顾偃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此刻的他,再无方才在堂上的威严肃穆,而是满面红光,眉宇间那股积攒了多日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双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兴奋与得意,活像一只终于偷到鸡的狐狸。 “哈哈哈,你这小子!”顾偃一进来,便指着方原大笑,“总算是让老夫给‘拿’住了吧!在县衙里跟老夫打太极,到了这书院,你还如何推脱?” 方原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那点无奈也化作了笑意,他长长一揖,躬身到底,口中却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 “学生方原,见过先生。只是学生有一事不明,先生若早有此意,在县衙时明示即可,学生必扫榻以待,何苦费此周折,演上这么一出,倒让学生成了众矢之的。” “哼,你这小子还倒打一耙!” 顾偃捋着胡须,眼睛一瞪。 “老夫在县衙暗示了多少次?你次次都用些鸡毛蒜皮的俗事来搪塞我!老夫若不摆出这等阵仗,将你逼到墙角,你这滑不留手的泥鳅,还不知要溜到何年何月!” 说到这里,他脸上又露出得意的神色:“再者,我顾偃收徒,岂能草草了事?若不闹出些动静,又怎显我徒之不凡?老夫就是要让清河县,乃至整个江南都知道,我顾偃看中的人,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这番话,说得是霸气十足,却也带着一丝老小孩的炫耀。 方原听了,心中一暖,终于明白,这老者看似固执霸道,实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这个未来的弟子铺路扬名。 “先生厚爱,学生铭感五内,之前是学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先生恕罪。” 见方原终于服软,顾偃心中大畅,上前将他扶起,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你我师徒,不必拘于俗礼。” 一旁的刘山长见状,笑着打圆场:“顾先生得此佳徒,方原得遇良师,实乃一桩天作之合的佳话!明远在此,先恭贺二位了!” 顾偃摆了摆手,对刘明远道:“明远,今日多谢你配合,接下来,老夫要与我这弟子,单独说几句话。” “应当的,应当的。二位慢聊,明远先去处理堂外之事。”刘山长知趣地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待内室只剩下师徒二人,顾偃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收敛。 “方原,你既拜我为师,便当知我顾偃门下,不收庸才,更不走寻常路。”他看着方原,沉声道,“书院的课业,你自行应付即可,从今往后,每逢休沐之日,你便来听竹轩寻我。” “好!” 顾偃颔首道,“届时,老夫要亲自考较你的学问,指点你的文章,书院教你的,是科举的‘术’;老夫要教你的,是朝堂的‘道’,是这天下的‘理’,你可明白?” 方原躬身应道:“学生明白!定不负先生所望!” 顾偃欣慰地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块温润的玉佩,递给方原:“这是老夫的信物,你持此玉佩,就代表是老夫的学生了,以后这都是你的,若是作奸犯科,老夫会让人收回来。” 方原双手接过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顾”字。 他知道,从接过这块玉佩的这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将彻底不同。 前方的科举之路,乃至更遥远的仕途,都因为这位固执而可爱的老者,而变得无比清晰和宽广起来! 这就是提前先站了派别了! 第三十三章 休沐归乡,嫂意难平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青云书院的钟声再次敲响,宣告着又一个旬期的结束,两日的休沐如约而至。 自拜师大典后,方原的求学之路便分成了两部分。 白日里,他在书院与众学子一同听讲,温习经义;而每逢休沐,他便会依约前往听竹轩,接受顾偃的“小灶”指点。 这已是第三次休沐。 方原与周白刚踏入县衙后院,便见顾偃早已在听竹轩的石桌旁摆好了茶具,旁边还放着一叠方原前次休沐时留下的策论文章。 “来了?”顾偃眼皮都未抬,淡淡地说道,“磨磨蹭蹭,比上次晚了一刻钟,可是路上被什么俗事耽搁了?” 方原早已习惯了先生这副外冷内热的模样:“回先生,今日书院的课业稍有拖延,这是学生这几日写的一篇关于‘盐铁之论’的文章,还请先生斧正。” 顾偃接过文章,细细审阅起来。他看得极慢,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手中的朱笔不时在纸上圈点勾画。 半晌,他才放下笔,沉声道:“立论尚可,但行文之间,匠气有余,而灵气不足。你且记住,文章之道,在‘势’而不在‘辞’。辞藻华丽,不过是绣花枕头;唯有胸中藏有丘壑,笔下自有雷霆万钧之势!” 他信手拈来,将方原文章中的几处不足一一点出,又旁征博引,从汉赋的铺陈讲到唐诗的气魄,寥寥数语,便让方原有一种茅塞顿开之感。 “多谢先生指点!”方原心悦诚服,长揖及地。 顾偃受了他这一拜,脸上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捋着胡须道:“孺子可教。今日的课业便到此,你且回去好生领悟。” 方原直起身,却并未离去,而是沉吟片刻,开口道:“先生,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说。” “学生入学已近一月,家中唯有寡嫂一人,心中甚是挂念,今日天色尚早,学生想回石溪村探望一番。” 顾偃闻言,眉头一挑,本想说一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但转念一想,孝悌乃为人之本,方原能念及家中亲人,亦是品性纯良的表现。他摆了摆手,故作不耐地说道:“去吧去吧!家事亦是学问,你若连自家都安顿不妥,何谈经世济国?只是莫要因此耽搁了学业,乱了心境!” “多谢先生!” 方原转身离去。 从县城回石溪村的路,方原已走过数次,但这一次,心境却截然不同。 车马喧嚣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泥土芬芳与田间犬吠。看着田埂上劳作的乡亲,看着村口嬉闹的孩童,方原心中那根因学业而紧绷的弦,才真正松弛下来。 他如今是县试案首,又是大儒顾偃的弟子,村里人见了他,早已不复往日的轻视,而是远远地便躬身行礼,有的都得喊大哥了。 当方原推开那扇熟悉的柴门时,夕阳的余晖正将整个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沈欣茹正弯着腰,在院中的小菜圃里给新发的青菜浇水。她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裙,乌黑的秀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脖颈。 夕阳下,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被勾勒得愈发惊心动魄,充满了柔韧而质朴的生命力。 听到开门声,她直起身子,回眸望来。 当看清是方原时,那双总是蕴着水汽的眸子里,先是惊愕,随即被满溢而出的喜悦与思念所填满。 “阿弟!” 她丢下手中的水瓢,快步迎了上来,一双美目在他身上细细打量,从头看到脚。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托人捎个信。在书院可还习惯?吃得好不好?瞧你,好像又清减了些。”她一连串地问道,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关切。 “嫂子,我一切都好。”方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娇颜,闻着她身上那股混杂着皂角与淡淡汗味的熟悉气息,心中一片安宁,“书院休沐,我便回来看看你,倒是嫂子你,我不在家,村里人没为难你吧?” 听到这话,沈欣茹眼角眉梢都带着一丝骄傲:“你如今是有出息的人了,他们敬重你还来不及,哪里会为难我。现在,就连张屠户卖肉,都会多给我添上二两呢,前几日,大牛他娘还送来了好些新下的鸡蛋,说是感谢你上次为大牛出头。” 方原点了点头,心中稍安。 夜,深了。 一盏油灯如豆,在堂屋的桌上静静燃烧。 方原将书院里的趣闻,还有那位脾气古怪却学问高深的“顾先生”讲给嫂子听。 沈欣茹则痴痴地听着,仿佛透过他的描述,看到了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广阔世界。 “阿弟,你在外面,定要和同窗、先生处好关系,莫要像在村里时那般,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沈欣茹一边为他盛汤,一边柔声叮嘱。 “嫂子放心,我省得。”方原笑道,“周白待我极好,那位顾先生虽严厉,却也是真心教我学问。对了,嫂子,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一个人在家,晚上会不会害怕?” 沈欣茹端着汤碗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汤放在他面前,低声道:“起初有些不习惯,夜里静悄悄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后来便好了,想着你在县城里用功读书,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方原默默吃东西,心中都明白。 饭后,沈欣茹在灶间收拾碗筷,方原走过去,见她不时地用手背捶着自己的后腰。 “嫂子,我来吧。”方原上前。 “不用,就几个碗,哪能让你这读书人沾手。”沈欣茹连忙去抢。 方原却不给,坚持着将碗洗净,又擦干了灶台,这才转过身,看着坐在小板凳上,有些手足无措的嫂子。 “嫂子,过来。”他指了指自己身旁的椅子,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 沈欣茹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了过去。 方原站到她的身后,将双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纤秀的肩膀上。 “别动,放松些。”方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你这肩膀都僵了,我不在家,你定是又没日没夜地操劳。” 第三十四章 门庭若市,闲看涟漪 沈欣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微微仰起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两道浅浅的剪影。 “阿弟,你这手艺,跟谁学的?” “无师自通。”方原轻笑,“看着嫂子你累,我心里便想着,该如何能让你舒坦些,想着想着,自然就会了。” “你又胡说……”沈欣茹嘴上嗔怪着,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方原按了一阵,停下手,绕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仰视着她。 烛光下,嫂子的脸颊泛着动人的红晕,水汪汪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身影,也映着一抹化不开的柔情与依赖。 “嫂子,” 方原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等我考过院试,有了功名,就在县城里置办一处宅子,到时候,我就把嫂子接过去,让你享清福。我们叔嫂同住,名正言顺,再也无人敢在背后说三道四,嚼舌根子了。” 这番话,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承诺,也是他为两人规划的未来。 沈欣茹看着眼前这张轮廓分明、眼神坚定的脸,心中所有的委屈、孤单和期盼,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她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方原的手背上,滚烫而炙热。 “嗯,”她带着浓浓的鼻音,轻轻应了一声,“嫂子……等你。” 一夜安眠。 次日清晨,方原是被院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唤醒的。他睁开眼,看着熟悉的房梁和窗棂,闻着空气中淡淡的皂角清香,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这个小院。 沈欣茹早已起身,在灶间忙碌着。锅里熬着香糯的米粥,还烙了几张金黄的麦饼。 叔嫂二人刚在桌前坐下,院门外便传来了试探性的敲门声。 “请问,方案首在家吗?” 一个略带谄媚的声音响起。 沈欣茹一愣,起身要去开门,却被方原按住了手。 “嫂子,别去。”方原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吃了早饭再说。” 他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自己高中案首,又拜入大儒门下,消息传回村里,必然会引来各色人等的攀附。这些人,昨日还可能对他避之不及,今日却能换上一副最热情的笑脸。 对于这种趋炎附势之人,方原连应付的兴趣都没有。 门外的人等了一阵,不见回应,只得悻悻离去。 可没过多久,又一波人来了。这次是村里的里正,带着几个村中还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手里都提着鸡蛋、布匹之类的礼物。 “方原贤侄!老夫特地来探望你!”里正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刻意的亲热。 沈欣茹有些为难地看向方原。 方原放下碗筷道:“嫂子,你去回了他们。就说我昨夜温书至深夜,今日身子乏了,实在不便见客,礼物,一概不收。” “这……好吗?”沈欣茹有些犹豫。 “无妨。”方原的语气不容置疑,“他们想见的,不是方原,而是县试案首。” 沈欣点了点头,走到门前,隔着门板,将方原的话客客气气地复述了一遍。 门外顿时一片尴尬的沉默。 里正等人本以为凭着自己的身份,怎么也能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拉近一下关系。谁曾想,竟连门都进不去。他们带来的笑脸僵在脸上,提着礼物的手也显得无处安放。 “既然贤侄乏了,那我们便不打扰了,改日,改日再来探望。” 里正干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众人灰溜溜地走了。 一上午的功夫,小院的门被敲响了七八次,有的是沾亲带故的族人,有的是想为自家孩子求个前程的乡邻。但无一例外,全都被沈欣茹用同一个理由挡了回去。 渐渐地,院外终于恢复了宁静。 沈欣茹回到屋里,忍不住笑道:“阿弟,你这一下,怕是把村里人都得罪光了。” “嫂子,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方原呷了口茶,淡然道,“但若是什么鱼都往自己的池子里放,那这池水,迟早会变成一潭臭不可闻的死水,有些人,从一开始,便不必有交集。” 午后,方原觉得有些闷,便独自一人出了门,朝着村外的小河边走去。 刚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便从树后窜了出来。 “方原哥!” 是大牛,他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开心。 “你可算出来了,我娘说你现在是大人物,不能随便打扰,我都不敢去敲你家门。” 方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去河边坐坐。” “好嘞!” 两人并肩来到河边,寻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 秋日的河水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和偶尔游过的小鱼。 “方原哥,你现在可真威风!”大牛一边兴奋地说道,“现在全村人都在说你呢,说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是咱们石溪村的大才子!” “他们还说,方聪以前那么神气,结果还不是被你比下去了,我听人说,方聪他爷爷这几天都不怎么出门了,他爹娘在村里走路,头都抬不起来。” “还有啊,今天早上,里正他们去你家吃瘪的事,一下就传遍了,不过我娘说了,你这是对的,那些人以前都瞧不起你,现在看你有出息了,一个个都想来巴结你,就不该理他们!” 方原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方原随手从河滩上捡起一块扁平的石片,调整了一下角度,手腕一抖。 “嗖!” 石片在水面上轻盈地跳跃起来。 大牛看得拍手叫好:“方原哥,你好厉害!” 方原笑了笑,又捡起一块,再次甩出。 方原的目光,早已越过了这条小河,越过了石溪村…… 这些乡邻的敬畏、方聪的嫉恨、周白的友情、顾偃的期许……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青云之路上的风景。 “方原哥,你在想什么呢?”大牛见他半天不说话,好奇地问。 方原收回目光,微微一笑。 “我在想,这河里的鱼,晚上炖汤喝,味道应该不错。” “啊?”大牛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那我们快抓几条,晚上我让我娘炖给你喝!” 夕阳西下,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第三十五章 夜半叩门,画舫调查 休沐归来,青云书院的氛围似乎并未因两日的空寂而有丝毫改变。 琅琅的读书声依旧在晨曦中回荡,学子们或行色匆匆,或三五成群。 方原与周白回到号舍,将带回来的书籍与些许糕点安顿好,便也迅速地融入了这股洪流之中。 对周白而言,这是回归牢笼;而对方原来说,这不过是从一个清静的书房,换到了另一个罢了。 日子就这般不咸不淡地过了三日。 这一夜,三更已过,月隐星稀。 书院之内万籁俱寂,只余下巡夜更夫的梆子声。 方原早已入眠,周白亦是鼾声如雷。 “咚、咚、咚。” 一阵轻微而极富节奏的叩门声,突兀地在寂静中响起,清晰地传入了方原的耳中。 方原的警觉性远超常人,几乎在第一声响起的瞬间,他便已睁开了双眼,眸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 “谁?”方原坐起身,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门板。 门外传来一个谦恭的声音:“敢问,可是石溪村的方案首当面?我家主人有请。” 这声音有些耳熟。 方原眉头微蹙,披衣下床,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瞬间铺满了这间狭小的号舍。 “方兄,大半夜的,谁啊?”周白被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不清地问道。 方原没有回答,只是走到门前,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青衣小帽的仆役,这人像是醉仙楼的人,醉仙楼的人怎么跑到书院来了? 而在他不远处,书院的朱漆大门被打开,一辆马车停在月影之下,车角悬挂的琉璃风灯,在夜风中散发着柔和而朦胧的光晕,与书院的清冷格格不入。 “你是?”方原的语气平静无波。 那仆役见到方原,连忙躬身行礼:“方公子安好,我家小姐知公子在书院苦读,清寒辛苦,特于城中临江仙备下薄酒一席,欲为公子洗尘,还望公子能赏光一叙。” 周白此时也已凑到门口,当看清来人与门外那辆熟悉的马车。 “你是水仙儿姑娘派来的?” 仆役含笑点头。 “我的老天爷!” 周白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一把抓住方原的胳膊,激动得浑身发抖。 “方兄,你听见没,水仙儿姑娘竟然亲自派人到书院来请你了,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啊!整个平阳县,谁有这等待遇?快去,快去啊!” 周白想见而不得的女神,竟三番两次地对自己的兄弟主动示好,甚至不惜深夜叩访书院,这简直是见了鬼了! 一墙之隔的号舍内,方聪亦被这番动静惊醒。他悄悄凑到窗前,透过窗纸的缝隙,将门外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当他看到那辆华美的马车,听到“水仙儿姑娘”几个字时,嫉妒瞬间席卷全身。 水仙儿,那个在他心中如同仙子般高不可攀的绝色佳人,此刻,却为了方原,将身段放得如此之低。 凭什么?他方原凭什么! 方原面无表情,他的目光越过那名仆役,望向远处的马车,眼神冰冷。 这个女人,绝对有问题! 方原警铃大作。 一个身处风月场的女子,若无强大的背景和明确的目的,绝不敢如此行事。 她这般锲而不舍,其背后必然隐藏着自己尚未看清的深渊。 自己如今根基未稳,科举之路才刚刚起步,绝不能与这等目的不明、背景复杂的漩涡有任何牵扯。 “请回吧。” 方原淡淡开口。 “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转告你家小姐,方某一心向学,无意风月,日后不必再劳心费神。” 言毕,他不再给对方任何开口的机会,直接关上了房门。 门外的仆役愣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周白更是崩溃地抱着脑袋,在屋里来回踱步:“方兄你一定是疯了!人家亲自找上门来,你还拒绝?你这是要遭天谴的啊!” “周兄,你冷静点。”方原重新坐回床榻上,神色凝重,“你当真以为,这只是简单的请客吃饭?” 周白一愣:“那不然呢?” “你见过哪家的姑娘,会三更半夜,将马车停在书院门口,公然邀请一个学子的?”方原的声音冷了下来,“她这不是在示好,她是在给我设套。她要让整个青云书院,乃至整个平阳县的人都知道,我方原,与她这个醉仙楼的头牌,关系匪浅。如此一来,无论我应不应约,这盆脏水,都算泼到我身上了。” 周白听得一怔,瞠目结舌。 方原继续分析道:“看来其意已决,我们若再坐视不理,只会被动挨打,与其被动地等她出下一招,不如我们主动出击,去查一查,这个水仙儿,究竟是何方神圣,她背后,又到底站着谁!” “查她?”周白倒吸一口凉气,“可……可我们怎么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方原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把她的底细摸清楚,再过两日,便是七夕佳节,届时平阳护城河上必是画舫如织,歌舞升平,像水仙儿这等人物,定然不会错过这等扬名的机会。” 周白眼睛一亮:“对啊!我听说郡王府的世子每年七夕都会在‘望月舫’上大宴宾客,水仙儿姑娘年年都是座上宾!我们可以……” “不。”方原摇了摇头,打断了他,“我们不能以现在的身份去。” “为何?”周白不解。 “你我如今在平阳县也算小有名气,一旦露面,必然会引起注意,还如何暗中查探?” 方原嘴角微微上扬。 “我们要去,但要换个身份去,扮作两个游学至此的中年儒生,或是走南闯北的富商,混在人群中,既不惹眼,又能方便行事,听些寻常听不到的闲话。” 周白点头道:“妙啊!方兄,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扮成老头子去逛七夕,这主意也亏你想得出来!” 方原看着窗外那辆缓缓离去的马车,目光变得悠远而锐利。 “周兄,此事就这么定了。”方原站起身,语气沉稳,“两日后,七夕之夜,我们便去那护城河上,会一会这位神秘的水仙儿姑娘。” 第三十六章 七夕灯火,投石问路 七夕之夜,平阳县的护城河一改往日的静谧,仿佛一条沉睡的玉龙,被满城璀璨的灯火骤然唤醒。 河岸两侧,灯轮千光照,花焰万枝开。 无数盏莲花灯、走马灯、兔子灯汇成一片流光溢彩的海洋,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情侣间的呢喃私语,与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交织在一起。 河面之上,更是画舫凌波,锦幔摇曳。 其中最大、最奢华的一艘,便是郡王府的“望月舫”。 它如同一座移动的水上宫殿,雕梁画栋,灯火通明,远远便能望见其上人影绰绰,衣香鬓影。 “方兄,咱们这打扮,真的行吗?” 人群中,两个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周白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穿着一身崭新的蜀锦员外袍,脸上粘着两撇八字胡,正手足无措地摆弄着腰间的玉佩,活像一个初次进城的富家翁。 而他身旁的方原,则是一袭半旧的青色儒衫,鬓角处用米汤巧妙地染上了几分霜白,手中轻摇着一柄素面折扇,目光沉静,气质温润。 “放心,无人会注意我们。” 方原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沙哑。 “你只需记住,你姓钱,是江南来的丝绸商人,而我,是你的账房先生,姓吴。” 周白苦着脸点了点头,他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浑身都不自在。 二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艘“望月舫”。 他们顺着人流,试图靠近望月舫停靠的码头,然而还未走近,便被几名身着劲装、腰挎佩刀的王府护卫拦了下来。 “闲人止步!望月舫今夜为郡王府私宴,无请柬者,不得靠近!”护卫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周白本想亮出自己县令公子的身份,却被方原用眼神制止了。 他们今日是来暗中查探的,一旦暴露身份,便什么都查不到了。 二人只得退开,在不远处寻了一家临河的茶楼二楼坐下。 这里虽不如望月舫上那般真切,却也能将舫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方兄,这郡王府的排场也太大了,简直把这护城河当成他家的内湖了。” 周白愤愤不平地说道,他一边说,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邻桌茶客的议论。 只听邻桌一个本地口音的布商压低了声音道:“可不是嘛!你们外地来的不知道,在这平阳县,县令周大人不过是个名头,真正说一不二的,还是郡王爷!你看这七夕盛会,本该是与民同乐,结果最好的地段,全被他王府给占了。” 另一人接话道:“小声点,不要命了!我可听说了,周县令上任以来,想修缮一下城西的漕运码头,那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结果呢,文书递到郡王府,愣是给压了三个月,说是风水不好,要等高人看过再说。这不明摆着是刁难吗?” “唉,朝廷派来的官,终究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啊……”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入周白耳中,让他那张粘着假胡子的胖脸涨得通红。 他之前只知父亲在平阳施政艰难,处处受制,今日亲耳听到这些坊间议论,才真切地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是何等巨大。 周白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 方原只是静静地品着茶,目光始终锁定在远处的望月舫上。 方原看到一个身着素雅白裙的绝色身影,在众星捧月之下,缓缓走上望月舫的二层甲板,正是水仙儿;她一出现,整个河岸的喧嚣似乎都为之一静。 就在这时,望月舫上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对着河岸朗声道:“今逢七夕佳节,我家王爷为酬谢各位乡邻,特设‘闻音会’!凡我平阳善乐者,皆可登台献技,弹奏一曲,最终拔得头筹者,赏纹银百两,并可登临望月舫,由水仙儿姑娘亲自点评!”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沸騰! 纹银百两固然诱人,但更让人心动的,是能得到平阳第一美人水仙儿的青睐,这可是无数文人雅士梦寐以求的荣耀! 一时间,岸边早已准备好的几艘小船上,立刻有背着琴、抱着琵琶的乐师争相登船,朝着望月舫下的表演台划去。 周白看得是眼热不已,叹道:“唉,可惜咱们只会读书,不会这风雅之事,不然也能上去凑个热闹。” 他话音刚落,却听身旁的方原放下茶杯,平静地说道:“谁说我们不会?” “啊?”周白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钱老板,”方原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这位吴先生,恰好也略通音律,想上去为老板你博个彩头,不知老板可愿资助一二?” 周白彻底懵了,他指着方原,又指着自己的鼻子,结结巴巴地道:“方兄,你没发烧吧?这可不是吟诗作对,这是弹琴作曲啊,我的琴技,也就比弹棉花好上那么一点点,你行吗?” “我行不行,上去一试便知。”方原的眼神中充满了自信。 他当然不会这个时代的乐器,但他脑海中,却装着一个世界的璀璨文明。 那些经历过千百年时间检验、足以流传千古的旋律,随便拿出一首,都足以在这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看着周白,缓缓解释道:“周兄,你再想一想,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是查清水仙儿的底细。可我们现在连船都上不去,如何查探?而这场比试,就是她递过来的请柬,是唯一能让我们名正言顺地站到她面前,近距离观察她的机会。” “与其在岸上雾里看花,不如亲自入局,投石问路。” 周白被方原这番话说得心头一震,他看着方原那双深邃而自信的眼睛,心中平复了下来。重重地点头道:“好,方兄,我信你,不就是弹个曲子嘛,大不了就是丢人现眼!走,咱们也去!” 方原微微一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鬓角的假霜,从容不迫地说道:“走吧,去为我们的钱老板,夺一个头筹回来。” 第三十七章 登台献技,二泉映月 望月舫下,早已临时搭建起一座临水的高台。台上灯火通明,一张古琴,一把琵琶,一支洞箫,静置其上,等待着技艺高超的主人。 方原与周白挤开人群,来到负责登记的管事面前。 “二位也是来献技的?” 那管事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见周白一身富商打扮,而方原气质儒雅,倒也不敢怠慢。 “正是。”方原拱手道,“这位是江南来的钱老板,在下是他的账房吴某,我家老板素爱风雅,听闻郡王府设此盛会,特命在下也来献丑一番,为盛会助兴。” 管事点了点头,提笔记下:“吴先生,善用何种乐器?” 方原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古琴之上,淡然道:“琴。”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而带着几分轻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呵,如今这年头,真是阿猫阿狗都敢自称通晓琴艺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郡王爷和水仙儿姑娘面前,也是你们这些乡野村夫能来卖弄的?” 方原与周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宝蓝色绸衫、头戴逍遥巾的青年男子,正抱着一把名贵的七弦琴,满脸倨傲地看着他们。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一副大家公子的派头。 周白那暴脾气当场就要发作,却被方原暗中拉住。 登记的管事显然认识此人,连忙陪笑道:“哎哟,这不是从府城来的‘妙音手’柳公子吗?您怎么也亲自来了?” 那柳公子下巴一扬,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方原,冷哼道:“我若不来,岂不是让某些滥竽充数的泥腿子,污了水仙儿姑娘的耳朵?我听说今夜的头筹,能得水仙儿姑娘亲自点评,这等殊荣,岂容宵小之辈染指?” 他这番话,指桑骂槐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周围几个同样来献技的本地乐师,脸上也都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周白气得直磨牙,压低声音对身旁的方原道:“方兄,这家伙太嚣张了!等会儿你可得好好露一手,让他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方原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根本没听到那柳公子的嘲讽,对管事道:“有劳了,请为我等登记吧。” 他这副云淡风轻、浑不在意的模样,落在柳公子眼中,更是坐实了他“心虚”、“装腔作势”的判断。柳公子嗤笑一声,不再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队伍的最前面,显然是自恃身份,要第一个登台。 很快,比试开始。 那柳公子果然有几分真本事,他登台之后,一曲《高山流水》弹的是行云流水,指法娴熟,引得岸边不少人纷纷叫好。一曲弹罢,他得意扬扬地站起身,朝着望月舫上的水仙儿遥遥一揖,眼神中充满了自信与期待。 望月舫上,水仙儿只是隔着珠帘,淡淡地点了点头,并未有任何言语。 柳公子之后,又有几位本地的乐师登台,或吹箫,或弹琵琶,虽也各有千秋,但珠玉在前,终究是显得有些黯淡无光,未能引起太大的波澜。 终于,轮到了方原。 当方原一身半旧儒衫,缓步走上高台时,岸边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啊?看着面生得很。” “穿得这般寒酸,怕不是来浑水摸鱼的吧?” 台下的柳公子更是双手抱胸,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准备看方原出丑。 方原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他走到那张古琴前,并未急着落座,而是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响起,仿佛一道清泉,瞬间洗去了场中的喧嚣与浮躁。 仅仅是这试弦的一声,便让不少懂行的人面色微变。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一声,音准、力道、余韵,皆是恰到好处,绝非庸手所能为。 柳公子的笑容,微微一僵。 方原缓缓落座,将那柄素面折扇放在一旁,双手搭于琴上,闭上了双眼。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都安静了下来。 下一刹那,一串如泣如诉的音符,从他的指尖缓缓流淌而出。 那琴声,初起时,低回婉转,仿佛一个盲眼的老者,在向世人诉说着一生的坎坷与沧桑。那旋律中,带着无尽的悲凉、压抑与挣扎,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在苦难中徘徊,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滴滚烫的泪,重重地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岸边的喧嚣,彻底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周白脸上的担忧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震撼与不可思议。 台下的柳公子,脸上的讥讽早已凝固,他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人,那双手,眼中充满了惊骇与迷茫。这是什么曲子?他从未听过!为何……为何只是听着,便让人有种肝肠寸断之感? 望月舫上,珠帘之后,水仙儿那原本慵懒靠在软榻上的身子,不知何时已经坐直。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味与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毫无掩饰的震惊。 琴声陡然一转! 压抑到了极致之后,是喷薄而出的抗争与呐喊!旋律变得高亢激昂,仿佛是冲破命运枷锁的怒吼,是对不公世道的控诉!那琴声,时而如惊涛拍岸,时而如风雷激荡,将在场所有人心中积郁的情感,尽数引爆! 有那身世坎坷的,想起了半生流离,不禁潸然泪下。 有那怀才不遇的,想起了十年寒窗,不由攥紧了双拳。 就连那些寻常的百姓,也被这股强烈的情感所感染,只觉得胸中块垒,不吐不快! 最后,所有的激昂与抗争,又渐渐归于平静。那琴声变得开阔而悠远,仿佛历经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之后,最终得到的一种超脱与释然。那是一种看透了世事无常的苍凉,也是一种笑对人生的豁达。 当最后一个音符,带着长长的余韵,消散在夜风之中时,整个护城河两岸,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首曲子所营造的巨大悲怆与磅礴意境之中,无法自拔。 方原缓缓睁开双眼,站起身,对着台下,对着望月舫的方向,平静地一拱手。 “献丑了。” 第三十八章 金笼玉鸟,暗流初探 雷鸣般的喝彩声经久不息,仿佛要将护城河的水都煮沸。 高台之上,方原神色依旧平静。 台下的柳公子面如死灰,抱着自己的名贵七弦琴,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口中喃喃自语:“这不可能,世间怎会有此等曲子……” 这首闻所未闻的《二泉映月》,是意境非常高的,而且之前从未听过。 周白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用力地拍着方原的肩膀,压低了声音。 “方兄,这曲子……我听得心都碎了!” 方原只是对他微微一笑,目光却穿过鼎沸的人群,落在了那艘灯火辉煌的望月舫上。 望月舫二层的珠帘被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拨开,水仙儿的身影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没有看台下狂热的民众,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径直锁定了台上的方原。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神情,有震惊,有困惑,更有浓厚的探究之意。 “请吴先生与钱老板登舫一叙。”她朱唇轻启,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码头。 郡王府的管事如梦初醒,连忙高声宣布:“今夜闻音会,头筹得主,吴先生!赏银百两,登舫赴宴!” 在无数道羡慕、嫉妒、惊叹的目光注视下,方原与周白在一众护卫的引领下,踏上了一艘小舟,缓缓向那座水上宫殿般的望月舫划去。 踏上望月舫的甲板,一股奢靡之气扑面而来。地上铺着西域的羊毛地毯,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的龙涎香,侍女们皆是绫罗绸缎,穿梭往来,手中的玉盘盛满了奇珍异果与琼浆玉液。 水仙儿已在二楼的入口处等候,她换下了一身素雅白裙,穿上了一件更为华丽的流仙紫裙,裙摆上绣着大朵的金色牡丹,雍容华贵,却又被她清冷的气质压得恰到好处,艳而不俗。 “吴先生,请。” 方原与周白跟着她走进一间更为雅致的内舱。舱内正中,一位身着四爪蟒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正含笑而坐,他虽未起身,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仪,却让人不敢直视。此人,定是平阳郡王。 “见过王爷。”方原与周白依着账房先生和商人的身份,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二位免礼。”郡王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吴先生一曲《二泉映月》,技惊四座,本王也是闻所未闻,不知此曲师承何处?” 这正是方原早已料到的问题。 他躬身答道:“回王爷,此曲并非在下所创,也无甚师承。乃是在下早年游历之时,于一破败古寺中,偶得的一卷残谱。谱上无名,只画有一盲眼道人于泉边对月抚琴之景,在下心有所感,便擅自为其取名《二泉映月》,今日冒昧奏出,让王爷与各位见笑了。” “残谱……”郡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水仙儿却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独特的敏锐:“吴先生,恕奴家斗胆。先生方才以古琴奏之,已是石破天惊,将曲中那份孤高与苍凉演绎得淋漓尽致。但奴家总觉得,这首曲子……它的魂,似乎并不完全属于清雅的古琴。” “古琴之音,如金石之声,清脆而短促,擅写意境。而此曲中那份连绵不绝、如泣如诉的悲怆,那份仿佛从胸膛中直接拉扯出的长叹,若……若是能用二胡那样的乐器来演奏,以弓弦摩擦替代指尖弹拨,使其声不断,其情不绝,或许……更能催人肝胆,动人心魄。” 此言一出,方原心中亦是一凛。 好厉害的女子! 她竟能仅凭古琴的改编版本,就精准地推断出这首曲子更适合的乐器!这绝非寻常歌姬所能拥有的音乐造诣。这个水仙儿,果然不简单! 方原心中念头飞转,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叹与佩服之色:“姑娘真乃神人!在下得此残谱,亦曾苦思冥想,总觉古琴难以尽其全功,却始终不得其法。今日听姑娘一席话,真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二胡’……在下记下了,日后定要寻来一试!” 他这番话,既抬高了水仙儿,又巧妙地将话题圆了过去。 郡王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眼中笑意更深,他抚掌道:“仙儿所言极是,吴先生亦是奇才。佳曲配知音,实乃人生一大快事!来人,赐座,上酒!今夜,本王要与吴先生和钱老板,不醉不归!” 酒宴开始,歌舞升平。 方原与周白被安排在客席,他们谨记着自己的身份,言谈举止皆小心翼翼。周白负责与旁人推杯换盏,打探些无关紧要的坊间消息,而方原,则将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观察之上。 他发现,水仙儿虽名为歌姬,但在这望月舫上,地位却极为超然。她并非坐在郡王身侧侍奉,而是有自己独立的席位,与郡王平起平坐。席间,郡王与她交谈时,眼神中除了欣赏,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倚重? 这绝不是主与仆,或恩客与歌姬该有的关系。他们之间,更像是一种合作。 方原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水仙儿与郡王关系如此紧密,她三番两次地接近自己,其背后,是否就有这位平阳郡王的影子? 他一边饮酒,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整个望月舫的布局、护卫的站位与巡逻规律,都默默记在心里。船有三层,护卫主要集中在二层与通往三层的楼梯口,三层之上,灯火幽深,显然是郡王的私人空间,防卫最为森严。 而这艘船,虽然巨大,但终究是在河上。若真有变故,最近的河岸距离不过二十丈,以自己的水性,并非没有机会逃离。 夜色渐深,酒意渐浓。 方原知道,今夜只是一个开始。他已经成功地用“吴先生”这个身份,敲开了郡王府的大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探寻出水仙儿与郡王背后真正的秘密。 当然,在此之前,他必须先为自己和周白,想好一条万无一失的退路。毕竟,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第三十九章 听音阁内,惊鸿一瞥 夜色渐深,护城河上的灯火渐次熄灭,喧嚣了一整晚的平阳县城,终于缓缓沉入梦乡。 然而,郡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望月舫上的酒宴只是一个序曲。 在郡王的热情邀请下,方原与周白被一顶软轿抬着,穿过戒备森严的侧门,径直进入了这座盘踞在平阳县心脏地带的巨大府邸。 与望月舫上的奢华不同,郡王府内更显深沉与威严。 周白跟在方原身后,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他那身员外袍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里不是临河的茶楼,不是喧闹的码头,而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 郡王已经换下蟒袍,穿上了一身舒适的素色常服,正坐在一张棋盘前,自己与自己对弈。 水仙儿则坐在一旁,素手烹茶,姿态优雅,仿佛一幅绝美的仕女图。 “吴先生,钱老板,请坐。”郡王抬起头,温和地笑道,“夜深人静,正宜品茗听心,谈玄论道。本王对吴先生的《二泉映月》实在是念念不忘,总觉得那残谱背后,定然还有许多故事。” 方原从容落座,接过水仙儿递来的茶,轻抿一口,赞道:“好茶。王爷谬赞了,区区一卷残谱,不过是前人愁绪,在下拾人牙慧罢了。倒是王爷这听音阁,收藏之丰,品味之高,才真正让在下大开眼界。” 周白则扮演着一个完美的“陪衬”。他听得云里雾里,脸上却要做出饶有兴致的模样,时不时附和一句“王爷高见”、“吴先生说得是”,将一个附庸风雅的富商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郡王的知识极为驳杂,从上古乐理到当朝诗词,信手拈来。他不断地抛出各种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枚探路的棋子,刁钻而隐蔽。 “吴先生既游历四方,想必对前朝定都时的‘九宫大吕之争’亦有耳闻吧?不知先生以为,当时的太乐令张大人,为何最终选择了黄钟宫?” 方原心中一凛,脑中飞速运转,将后世历史学家的考据与分析整合起来,从礼制、哲学、乃至音律本身的物理特性等多个角度,娓娓道来。 一旁的水仙儿,看似在专心烹茶,但她那双清冷的眸子,却时不时地从方原的脸上掠过,眼神中的探究之色越来越浓。她发现,这个“吴先生”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越是想看清井底,越是觉得深不可测。 时间在这一场无声的交锋中缓缓流逝。 周白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膀胱早已涨得难受。 他看准一个时机,在郡王与方原谈话的间隙,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痛苦而尴尬的神色,对着郡王拱手道:“王……王爷,实在是对不住!在下……在下酒喝多了,又饮了这许多好茶,有些……有些内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他这副样子,粗俗却真实,完全符合一个不通文墨的商贾形象。 郡王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是本王疏忽了。钱老板快人快语,无妨。来人,带钱老板去净房。” 一名侍从立刻上前,引着周白向外走去。 周白在与方原错身而过时,用眼角的余光给了他一个“我尽力了”的眼神。 就在侍从推开门,周白即将迈出门口的那一刻,他仿佛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哎哟”一声,踉跄着向前扑去,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门边一个摆着青花瓷瓶的花几上! “哐当!” 一声脆响,那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瓶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钱老板!” “大胆!” 侍从和外面的护卫顿时大惊失色,纷纷围了上来。 郡王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啊!”周白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一地碎片连连磕头,“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一时间,听音阁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边的混乱所吸引。 就在郡王起身,皱眉看向门口的那一刹那,方原的目光如闪电般扫向了郡王刚才坐着的书案。 案上,除了棋盘与茶具,还摊开着一本半尺厚的账簿。借着烛光,他看到了账簿上的一行字。 那一行字,字迹潦草,显然是随手记下的备忘。 西山旧矿场,本月用度:精铁八百斤,上好木炭三千斤,硫磺五百斤。 西山旧矿场? 精铁?木炭?硫磺? 方原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火药最基础的配方! 一个郡王,在自己封地的一处废弃矿场,秘密囤积如此大量的火药原料,其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这不是简单的贪腐,不是寻常的以权谋私,这是在私造军火!这是足以诛灭九族的谋逆大罪! 一股寒意,从方原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终于明白,为什么周白的父亲一个朝廷任命的县令,会在平阳县寸步难行。因为他挡住的,不是一个地头蛇的财路,而是这条地头蛇正在积蓄力量,准备化身为龙的惊天阴谋! 水仙儿,这个周旋于郡王身边的女人,她在这场阴谋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帮凶,还是被利用的棋子?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 当郡王不耐烦地挥手,让侍从将还在磕头如捣蒜的周白扶起来时,方原已经重新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王爷息怒,”方原站起身,恰到好处地劝解道,“钱老板也是无心之失,加上酒意上头,还请王爷海涵。区区一个瓷瓶,想必王爷也不会放在心上。” 郡王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周白,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方原,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他摆了摆手,道:“罢了,一个死物而已。带钱老板下去吧。” 他重新坐下,但显然已经没了继续谈玄论道的兴致。 方原见状,立刻顺势起身告辞:“夜已深沉,我等叨扰王爷多时,又出了这等岔子,实在惶恐。今日得见王爷天颜,聆听教诲,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再多做打扰,就此告辞。” 郡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吴先生才华横溢,本王很是欣赏。明日,本王会派人将百两赏银与一份薄礼送至府上,望先生切莫推辞。” “多谢王爷厚爱。” 第四十章 浮华之下,暗度陈仓 走在回归客栈的清冷街道上,周白早已没了半分醉意,他的后背被冷汗彻底湿透。 “方兄,你看到了什么?”他压着嗓子,声音都在发颤。 方原看着周白,一字一顿地说道:“周兄,我们可能捅破天了。” 接着,他将账簿上看到的内容,以及自己的推断,言简意赅地告诉了周白。 “私造火药?!”周白倒吸一口凉气,“他想造反?!” 方原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凝重:“现在还只是推测,但八九不离十。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证据。那个‘西山旧矿场’,就是关键!” “可是……可是这平阳县如今已是龙潭虎穴,我们怎么去查?怎么离开?”周白的声音里带上了绝望。 “郡王明日会派人送礼,这是在安抚我们,也是在监视我们。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让他放松警惕。”方原的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至于如何逃离……从我们踏入郡王府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在计划了。” “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去一趟西山,亲眼看看,那旧矿场里,到底藏着什么吞天巨兽!”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客栈的房间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私造火药,意图谋反……方兄,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我们连夜逃吧?再待下去,我怕我们连骨头都剩不下!” 方原却显得异常镇定。 “逃?” 方原抬起眼,目光清澈而锐利。 “现在怎么逃?郡王府的眼线恐怕已经布满了整个客栈,我们一有异动,立刻就会被察觉。昨夜我们能安然走出郡王府,不是因为他大度,而是因为在他眼中,我们还只是两只可以随意拿捏的蝼蚁,他暂时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那……那我们岂不是坐以待毙?”周白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不。”方原放下折扇,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观察着楼下街道上看似寻常的行人,“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正常,你是什么人?” 周白一愣:“我是江南来的钱老板啊。” “对,你是一个爱慕虚荣、贪图富贵、附庸风雅的商人。”方原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道,“而我,是你的账房先生,一个有些才学,但同样贪图名利,希望能借着你的财力攀附权贵的读书人。这,就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护身符。” 他顿了顿,继续道:“郡王这种人,生性多疑,但也极度自负。他会认为,用金钱和地位,已经足以收买我们。他会觉得,我们这种‘市井小人’,在见识了他的权势之后,只会战战兢兢,想着如何讨好他,绝不敢有二心。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演好这场戏,让他相信,我们已经被他牢牢地攥在了手心里。” 周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方原所料。 辰时刚过,客栈楼下便传来一阵喧哗。 一名身穿锦袍、气度不凡的管事,在一队郡王府护卫的簇拥下,大张旗鼓地走了进来。 “请问,从江南来的钱老板和吴先生,住在哪间上房?”那管事声音洪亮。 客栈掌柜的哪敢怠慢,点头哈腰地亲自引路。 房门被敲响,周白深吸一口气,按照方原的嘱咐,换上了一副惊喜交加的表情,猛地拉开房门。 “哎呀!是王府的贵人!快请进,快请进!” 管事拱手道:“二位先生,咱家是王爷身边的王管事。王爷对吴先生的琴技赞不绝口,对钱老板的豪爽亦是十分欣赏。特命咱家送来昨夜的彩头,白银百两,以彰先生之才!” 周白的眼睛瞬间就直了:“哎呀呀!多谢王爷厚赏!多谢王爷厚赏啊!” 王管事又亲手捧过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吴先生,王爷说了,黄金白银,恐污了先生雅致。这是王爷的私人珍藏,一方前朝的端溪老坑名砚,特赠予先生,以配先生的盖世文采。” 方原连忙躬身行礼,双手接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激动与受宠若惊:“王爷如此厚爱,在下……在下实不敢当!请王管事代为转达,吴某对王爷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日后但凡王爷有所差遣,吴某定万死不辞!” 管事笑着说道:“二位先生客气了。王爷还说了,平阳县风光秀美,二位远来是客,不妨多盘桓数日。钱老板若是在本地有什么生意上的想法,王爷也愿意略尽地主之谊,行个方便。” 周白立刻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一定一定!有王爷照拂,小人还走什么?我正打算在平阳县开个分号呢!以后还要多多仰仗王爷和王管事您啊!” 送走了王管事一行人。 周白瘫坐在椅子上:“方兄,我感觉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方原关好门窗,走到桌边,拿起一锭银子掂了掂。 “他出手越大方,就说明他图谋的事情越大。”方原将砚台盖好,轻声说道,“他想让我们留在平阳县,这正合我意。我们接下来,就要光明正大地游山玩水。” “游山玩水?”周白不解。 “对。”方原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现在被盯得很紧,任何鬼祟的行动都会引起怀疑。所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明天,我们就去城东的大佛寺上香,后天,去城南的文庙拜谒。我们要让所有监视我们的人都看到,我们真的只是在游玩享乐,彻底放松他们的警惕。” “那……西山旧矿场呢?”周白急切地问。 “西山在城西。”方原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等他们习惯了我们的游玩路线,大后天,我们就租一辆马车,名义上是去城西二十里外的一线天看风景,而那条路,正好会经过西山附近。” “到时候,我们就借口马车劳顿,需要歇脚,或者我这个老板突发奇想,看到山势不错,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矿产生意可做,从而顺理成章地脱离官道,靠近那座旧矿场进行观察。这一切,都合情合理,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周白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个计划听起来天衣无缝! 第四十一章 西山惊变,瓮中之鳖 天色晴好,惠风和畅,正是出城游玩的好日子。 方原两人在城中最大的车马行,租下了一辆最宽敞舒适的马车,周白更是豪气地扔出一锭银子,对车夫说:“去城西的‘一线天’,听闻那里山石奇绝,风景壮丽。今天爷高兴,路上赶得好,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车夫千恩万谢,扬起马鞭,马车便在一路清脆的铃铛声中,向着西城门驶去。 几名在茶楼里喝茶的“茶客”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起身,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两位江南豪客的做派,去风景名胜游玩,再正常不过。 马车出了城,官道渐渐变得颠簸。道路两旁的农田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与荒山。 周白坐在车厢里,手心全是汗,他几次想开口,都被方原用眼神制止了。方原靠在车窗边,看似在欣赏沿途的风景,实则在默默计算着距离,并将舆图上的地貌与眼前的实景一一对应。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主路继续向前,通往所谓的“一线天”,而一条明显更为荒僻、杂草丛生的小路,则蜿蜒着伸向了左侧那片沉默的群山之中。 那里,就是西山。 “停!停车!”周白猛地一掀车帘,对着车夫大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耐烦,“这路颠得我骨头都快散架了!下来歇歇脚!” 车夫连忙勒住缰绳。 周白跳下马车,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随即指着那条小路,用一种商人的精明口吻问道:“哎,车夫,那条路是通往哪里的?我看这山势,黑黢黢的,莫不是有什么铁矿石之类的?” 车夫陪着笑道:“老板好眼力!那里面就是西山,早些年确实是个矿场,不过早就废弃了。听说那地方风水不好,时常出事,现在啊,除了些胆大的猎户,寻常人都不往那儿去。” “废弃了?吴先生,你不是总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咱们进去瞧瞧如何?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矿场长什么样呢!说不定还能捡到什么宝贝石头!” 方原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几分读书人的矜持与不情愿:“老板,此地荒山野岭,恐有蛇虫出没,还是……” “哎呀,怕什么!”周白一把拉住他,“就进去看一眼,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车夫,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们去去就回,少不了你的赏钱!” 说着,也不管方原“反对”,便硬拉着他往那条荒僻的小路上走去。 远处跟着的眼线看到这一幕,只是撇了撇嘴。 两人的计划,成功了第一步。 一踏上那条小路,周围的气氛瞬间就变了。官道上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只剩下风吹过林间的沙沙声和不知名的鸟叫,显得格外幽静,甚至有些阴森。 路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几道新鲜的车辙印,一直向山林深处延伸。 “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方原压低声音道。 两人加快脚步,顺着车辙印走了约莫两里地,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被人工开凿出的巨大山坳出现在眼前,山坳中央,一个黑漆漆的巨大洞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大嘴,正是废弃的矿洞入口。 洞口附近,散落着一些废弃的工棚和锈迹斑斑的铁轨。但与这片破败景象格格不入的是,洞口两侧的隐蔽处,竟各站着一名身穿短褐、腰挎朴刀的壮汉!他们目光警惕,来回扫视着周围,绝非寻常的猎户或山民。 方原立刻拉着周白躲到了一块巨石后面。 “防卫如此森严,里面必有古怪。”方原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正门进不去了,我们得绕到侧面,看看有没有别的入口。” 那洞口只有半人高,像是以前矿洞的通风口,阵阵阴冷的风从里面吹出,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气味。 “就是这里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犹豫,拨开藤蔓,俯身钻了进去。 洞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这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岩壁上满是湿滑的青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刺鼻的化学品味道。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走了约莫百十步,前方隐约传来了人声和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方原拉着周白贴在岩壁上,从一处岩石的缝隙中向外窥探。 眼前的一幕,让两人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被无数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洞中,竟有上百名工人正在忙碌着! 有的在用石磨研磨着黄色的硫磺和黑色的木炭,有的在巨大的木桶中搅拌着各种粉末,还有的,则正在将白色的硝石小心翼翼地倒入混合物中。 在溶洞的另一侧,一排排的木架上,已经堆满了用油纸包好的黑色块状物,那分明是已经制成的火药砖!而在更深处,甚至能看到几个铁匠炉,火光熊熊,几名铁匠正在奋力捶打着什么,看形状,赫然是炮管的雏形! “……这批货催得紧,三天之内必须装船运走。” “小心点!王爷吩咐了,这批‘黑金’出了半点差错,咱们都得掉脑袋!” 几名监工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周白吓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方原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他轻轻拍了拍周白,示意他后退。 两人蹑手蹑脚地转身,准备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退后两步时,周白因为过度紧张,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碎石。 “咔啦——” 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通道中,显得无比刺耳! “谁在那里?!” 一声暴喝! 几乎是瞬间,七八个手持火把和钢刀的护卫,便如饿狼般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扑了过来! “快跑!” 方原低喝一声,拉起周白,头也不回地向来时的通风口狂奔而去。 身后,火光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眼看那透着微光的洞口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此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他们头顶的岩壁猛地一震,无数碎石和泥土倾泻而下,瞬间将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是外面的守卫听到了动静,直接弄塌了洞口! 第四十二章 绝境求生,星夜奔逃 前路被巨石封死,后方是手持利刃、步步紧逼的追兵。 火光在狭窄的通道中跳跃。 “抓住他们!死活不论!” 领头的护卫发出一声狞笑,挥刀扑了上来。 周白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方原猛地将他向旁边一条更为狭窄的岔道里一推! “不想死就跟上!” 方原的声音嘶哑。 这条岔道似乎是废弃的旧巷道,地上散落着许多矿工遗留的杂物。 方原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了一样东西上,一小堆从麻袋破口处漏出来的黑色粉末,那是散落的火药! 而在不远处的岩壁上,还挂着一盏矿工遗忘的、里面尚有半盏灯油的破旧油灯! “周兄,把你外袍脱下来!”方原一边低吼,一边飞快地冲到岩壁边,取下那盏油灯。 周白虽然不明所以,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毫不犹豫地照做,手忙脚乱地扯下自己那身华贵的员外袍。 方原接过衣袍,迅速将其撕成几条长布,然后将其中一条塞进油灯的灯嘴,用火折子点燃。 一簇明亮的火焰升腾而起。 此时,追兵已经冲到了岔路口,看到他们的举动,不由得一愣,随即发出一阵嘲弄的哄笑。 “怎么?知道跑不掉了,准备点灯投降吗?” “别伤了那个穿长衫的,头儿说了,要抓活的回去审问!” 他们将方原二人视作了笼中困兽,放慢了脚步,呈扇形包围过来。 方原对他们的嘲讽充耳不闻,他将点燃的油灯递给周白:“拿着它,往里跑,不要回头!看到前面有向上的通风口,就立刻爬上去!” “那你呢?”周白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断后!” 方原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抓起剩下的布条,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条断断续续的火药粉末,用布条连接起来,形成一条简陋的引线。 引线的尽头,正对着巷道深处一个堆放着数个破损火药桶的角落! 那些火药桶虽然破损,但里面残留的火药绝对不在少数! 追兵们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领头那人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不好,他要点火药,快,杀了他!” 几名护卫瞬间暴起,挥舞着钢刀,如猛虎下山般扑了过来! “快跑!” 方原对着周白发出最后的嘶吼,同时将手中引线的末端,凑近了周白高举的油灯火焰! “嗤!” 引线被点燃,一道火星带着刺鼻的硝烟味,如同一条愤怒的火蛇,飞快地向着巷道深处窜去! 周白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有片刻停留,转身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向着黑暗的深处狂奔。 而方原,在点燃引线的瞬间,便地上一滚,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周白的方向追去,同时大喊:“趴下!” 那几名冲在最前面的护卫,眼睁睁地看着火蛇瞬间窜出数丈之远,抵达了那个堆满火药桶的角落。他们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露出了极致的恐惧! 下一刻!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巷道深处爆发开来! 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火焰与碎石,整个矿洞都为之剧烈震颤,头顶的岩石簌簌落下。 那几名冲在最前的护卫,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便被这股恐怖的冲击波瞬间掀飞,狠狠地撞在岩壁上,生死不知。 后面的追兵也被气浪冲得东倒西歪,火把熄灭,通道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与黑暗。 方原和周白早已提前卧倒,饶是如此,后背也被飞溅的碎石砸得生疼。 “走!” 方原顾不得疼痛,一把拉起还在耳鸣的周白,借着爆炸后残余的火光,辨认着方向,向着巷道更深处跑去。 爆炸虽然威力巨大,但因为是在岔道的尽头,大部分威力都被厚实的岩壁所吸收,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塌方,却成功地为他们阻断了追兵。 两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流动的空气。 “是风!”方原精神一振,“有风就有出口!” 他们循着风向,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几乎被碎石掩埋的狭窄洞口。 两人再也顾不得体面,手脚并用地从洞口爬了出去。 当他们终于呼吸到洞外那带着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时,才发现天色已经擦黑,一轮弯月挂上了天际。 回头望去,他们此刻身处西山的另一侧山腰,与之前的矿场入口相距甚远,周围是茂密的森林,寂静无声。 “我们……活下来了?”周白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又是泥又是汗,狼狈不堪。 “暂时。”方原靠在一棵树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矿洞里发生这么大的爆炸,郡王的人很快就会搜过来。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回客栈吗?”周白下意识地问道。 “不。”方原断然否定,“客栈现在是天罗地网,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我们的身份已经暴露。” “我们的马车还在官道上,但我们绝不能回去取。车夫很可能已经被控制了。”方原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平阳县城西侧,想要回书院,必须一路向东。我们不能走官道,不能进城镇,只能穿山越岭,绕路而行。” 周白听得心惊胆战:“穿山越岭?那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总比被抓回去,死在郡王的地牢里强。”方原的语气冰冷而不容置疑,“从此刻起,我们不再是游山玩水的富商与幕僚,而是怀揣着惊天秘密、被庞大势力追杀的亡命之徒。周兄,你怕吗?” 周白看着方原在月光下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他想说怕,怕得要死,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咬牙切齿的:“怕个鸟!大不了一死!能把郡王那狗贼的阴谋揭发出来,我周家也算没白养我!” 被逼到绝境,这位平日里有些懦弱的富家公子,骨子里也迸发出了血性。 “好!”方原点了点头,“我们走!” 他辨认了一下北斗星的位置,确定了东方。 两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与无尽的山林之中。 第四十三章 归来无声,静水深流 七日后,青松书院。 晨钟敲响,学子们陆续走出斋舍,前往讲堂。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宁静而有序。 然而,当方原和周白的身影出现在通往“甲”字斋舍的石板路上时,这份宁静被瞬间打破了。 “快看!是方原和周白!” “他们回来了?我还以为他们……” “天哪,你们看他们的样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两人身上,充满了震惊与好奇。 此刻的方原和周白,与离开时判若两人。他们衣衫褴褛,满是划痕与污泥,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憔悴。周白更是瘦了一大圈,原本富态的脸庞都凹陷了下去,眼神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恐。方原则相对镇定,但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也透露出他这几日过得绝不轻松。 他们二人,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大难的逃荒者,与书院里这群衣冠整洁、神态安逸的学子们格格不入。 面对周围投来的各式各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方原目不斜视,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径直向自己的斋舍走去。周白则下意识地低着头,紧紧跟在方原身后,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方兄!周兄!”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同窗张正。他快步迎了上来,脸上满是关切,“你们总算回来了!这几日你们音讯全无,我们都担心坏了!你们这是……遇到山匪了?” 也只有山匪,才能解释他们这副狼狈的模样。 方原停下脚步,对着张正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声音沙哑地说道:“让张兄挂心了。我们……在平阳县游玩时,贪看山景,不慎迷了路,在山里困了几日。好不容易才找对方向走出来,一路讨要着才回来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也与他们此刻的形象完美契合。 “原来如此!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张正松了口气,随即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是不知道,你们不在的这几日,外面可是出了大事!” “哦?出了何事?”方原不动声色地问道。 “听说平阳郡王府在西山围剿山匪,动静闹得极大!据说那伙山匪凶悍得很,还在山里私藏了火药,最后官兵围剿时,山里还传出了爆炸的巨响,跟打雷一样!整个平阳县都戒严了好几天呢!”张正说得眉飞色舞。 另一位学子也凑了过来:“何止啊!我还听我家里人说,郡王府下了海捕文书,全郡都在通缉两个江洋大盗,说是那伙山匪的头目,一个叫什么‘钱老板’,一个叫‘吴先生’,画像都贴满了!” 听到“钱老板”和“吴先生”,周白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方原不动声色地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同时对众人淡然一笑道:“竟有此事?看来这平阳县也并非太平之地。我与周兄运气还好,只是迷路,若是真撞上那伙山匪,恐怕就回不来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奇闻异事,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让周围的议论声都小了许多。 “好了,我与周兄一路奔波,身心俱疲,想先回斋舍梳洗一番。诸位,告辞。”方原拱了拱手,不再给众人继续盘问的机会,拉着周白快步离开。 回到斋舍,关上房门的瞬间,周白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 “方兄……他们……他们竟然……” “我早就料到了。”方原的声音依旧平静,他走到水盆边,用冷水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试图洗去连日来的疲惫与尘埃,“郡王找不到我们,必然会给我们安上一个罪名,将我们变成通缉犯。这样一来,即便我们侥幸逃脱,说出真相,也只会被当成是山匪的污蔑之词,无人会信。” 这一招“贼喊捉贼”,狠辣至极。 周白一脸绝望:“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们就算把事情告诉山长,山长会信我们这两个‘通缉犯’吗?” “会。”方原抬起头,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但不是现在。”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上面整齐摆放的书卷和笔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现在突然去找山长,说辞又与郡王府的通缉令完全相悖,只会引来怀疑。而且,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方原缓缓说道,“郡王府的眼线,未必没有渗透到书院里。我们越是急于辩解,就越容易暴露。现在,我们最需要做的,就是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什么……都没发生过?”周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对。”方原的目光落在了一本《春秋》上,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从今天起,你还是那个一心只想科举中第的富家公子,而我,还是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院学子。我们去听课,去藏书楼,去参加文会。郡王府的通缉令,平阳县的剿匪,对我们来说,都只是道听途说的传闻。”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书卷的竹简,感受着那熟悉的冰凉触感。 “他想让我们变成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最终自乱阵脚。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越是身处惊涛骇浪,我们越要表现得风平浪静。我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我们与那两个‘江洋大盗’毫无关系。” 接下来的日子,方原用行动完美地诠释了他的话。 他将自己重新投入到了疯狂的“内卷”之中。 天不亮,他便第一个出现在讲堂外的廊下,朗朗的读书声唤醒了整个书院的黎明。课堂上,他比以往更加专注,提出的问题也愈发深刻,时常让授课的先生都需深思才能作答。 课后,他不是在藏书楼一坐就是一整天,就是在斋舍内奋笔疾书,研习策论。 关于平阳县剿匪的传闻,在书院里流传了几天,也渐渐淡了下去。 学子们看到方原和周白二人除了最初的狼狈,之后便完全恢复了正常的书院生活,甚至方原比以前更加勤奋,便也渐渐打消了疑虑,只当他们是真的倒霉迷了路。 第四十四章 书声之下,锋芒暗藏 自平阳县狼狈归来,已过了半月。 西山剿匪之事,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荡起的涟漪在青松书院里盘桓数日后,终究归于平静。 学子们的生活又回到了日复一日的晨读、听学、学习之中。 方原和周白,也彻底融入了这片平静。 周白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一改往日的懒散,竟也开始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起来。只是他时常会在夜半惊醒,满头大汗。 而方原,则将卷这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他仿佛变成了一尊没有感情的读书石像。每日寅时(凌晨三点)必起,卯时(清晨五点)书院晨钟响起时,他早已在藏书楼前读完了一卷书。他吃饭的速度快得惊人,走路时手中也总捧着书卷。 他的勤奋,已经超越了刻苦的范畴,达到了一种近乎自虐的程度。 起初,许多学子对他报以敬佩。但渐渐地,这种敬佩变了味道。方原的存在,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时时刻刻抽打在每个人的身后,让那些稍有懈怠的人都感到芒刺在背。 尤其是一些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更是对他这种“寒门苦读”的姿态,生出了几分鄙夷和不屑。 在他们看来,读书是雅事,讲究的是悟性与从容。方原这般不管不顾的填鸭式猛读,不过是毫无章法的蛮力,是上不得台面的“书呆子”行径。 这一日,是书院大儒徐夫子的策论课。 徐夫子年过花甲,学识渊博,尤擅经世致用之学。他今日所讲的题目,是“论边防之策”。 “……故而,守边之要,在于内修文德,外固关隘。以仁德教化四夷,使其心向归附,此为上策;以雄关险塞为屏,严防死守,使其不能来犯,此为中策。二者相辅,方可保国境万年无虞。” 堂上一位名叫刘承的学子,刚刚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他出身官宦世家,向来以才思敏捷自居,一番话说得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引来不少学子点头赞许。 徐夫子捋着胡须,不置可否,目光扫过堂下,淡淡问道:“可有不同见解?” 刘承的同伴王凯立刻起身附和道:“刘兄所言,深得王道精髓。以德服人,方是长久之计。我等读书人,当有此等胸襟与气度。” 说着,他还意有所指地瞥了角落里的方原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若是一味只知强攻硬打,逞匹夫之勇,那与边境的蛮夷又有何异?读书,可不是只读兵法杀伐之术。” 这番夹枪带棒的话,让课堂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个从上课起便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在书卷上写写画画的方原身上。 这半个月来,方原在课堂上几乎从不主动发言,但每次被先生点到,其回答都一针见血,直指核心,让许多人都下不来台。刘承等人,早已对他心怀不满。 徐夫子也看向方原,问道:“方原,你似乎在记录什么?对此题,你可有想法?” 方原这才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看挑衅的刘承,而是将目光投向徐夫子,平静地说道:“学生不敢苟同。” 仅仅五个字,就让整个讲堂瞬间安静下来。 刘承脸色一沉,冷笑道:“哦?愿闻其详。莫非方兄觉得,圣人所言的‘文德’与‘仁道’,都是错的?” 他一开口就给方原扣上了一顶“违背圣人之言”的大帽子。 方原站起身,神情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先生,刘兄,文德仁道,只可施于知礼之邦,不可用于豺狼之辈。”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史书记载,前朝数代,皆对北方蛮族施以怀柔,岁币、和亲、封赏,无所不用其极。换来的,可是心向归附?不,换来的是他们变本加厉的贪婪,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南下劫掠。对牛弹琴,牛尚不解其意;对狼讲仁,狼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是送到嘴边的肥肉。”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刘承那“王道气度”的火焰上。 刘承的脸涨得通红,强辩道:“此一时彼一时!前朝之败,在于君王昏聩,而非仁道有错!再者,我朝国力强盛,更有雄关天险,岂是前朝可比?” “雄关?”方原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冷笑,“刘兄可知,一座雄关,从修建到驻兵,再到粮草军械的常年转运,需耗费多少民脂民膏?可知千里边防,需要多少座这样的雄关才能首尾相连?可知再高的城墙,也防不住内部的腐朽与背叛?” 他每问一句,便向前走一步,目光如炬,直视刘承。 “将国之安危,寄托于一堆冰冷的砖石之上,寄托于敌人一时的‘良心发现’,这是将帅的无能,是朝堂的懒政!真正的边防,不在关内,而在关外!” “不在关内,而在关外?”徐夫子眼神一亮,追问道。 方原停下脚步,转向徐夫子,躬身一礼,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回先生!固守,永远是下策!最好的防守,是进攻!是以雷霆手段,将战火烧到敌人的草原上!是以绝对的武力优势,摧毁其战争潜力,令其百年之内,不敢再生南下之心!” “我等读书人,读史,当知兴替;读经,当明事理。但更应知道,这世间万物,皆有其‘器’。农人有耕作之器,工匠有营造之器,国家,亦有安邦定国之器!” “所谓边防之策,上策,当是革新军备,利其器,强其兵!打造出射程更远、威力更强的武备,训练出机动性更强、战力更精的铁骑!中策,是以商战搅乱其经济,以谍战分化其部落,使其内乱不休,无力南顾。至于固守关隘,待敌来攻,那已是无计可施的下下之策!” 一番话说完,整个讲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刘承和王凯面如死灰,呆立当场。他们那些辞藻华丽的“王道之言”,在方原这番直指核心、充满血与火气息的策论面前,显得是那么的苍白、空洞和可笑。 第四十五章 秋风渐起,藏锋于鞘 时序流转,夏日的蝉鸣被秋风涤荡一空,青松书院的石阶上,开始铺满零星的金色落叶。 自那场惊心动魄的策论课后,方原在书院中的地位变得微妙起来。 再无人敢轻易寻他辩论,也再无人敢在他面前卖弄那些浮于表面的锦绣文章。刘承、王凯之流,见到他时,目光中总带着几分躲闪与敬畏,仿佛他不是一个同窗,而是一位严苛的师长。 方原对此视若无睹。 他的人生,早已被那座黑暗的矿山劈成了两半。一半是人前那个勤勉到近乎枯燥的学子,另一半,则是暗夜里独自舔舐伤口、砥砺锋芒的复仇者。 他的“卷”,已不再是单纯为了科举。 清晨,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东方云霭,大多数学子仍在梦乡,方原的身影已出现在书院后山的僻静处。他不再仅仅是晨读,而是开始进行严苛的体能训练。奔跑、俯身、出拳,动作简单而有效。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顺着他轮廓愈发坚毅的脸庞滴落。西山矿洞的经历让他深刻地明白,一副孱弱的书生体魄,承载不起一个惊天的秘密,更无法在未来的狂风暴雨中站稳脚跟。 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沉浸在书海中的学子。但他所涉猎的范围,却让许多先生都感到诧异。 除了经史子集,他开始大量翻阅那些被视为“杂学”的典籍。他会为了《考工记》中一句关于青铜冶炼的记载,在藏书楼的角落里耗费整整一个下午;他会捧着记载地方水文、矿产的《平阳县志》,逐字逐句地推敲;他甚至开始研究《武经总要》里那些关于军械制造与排兵布阵的图谱。 他的知识体系,如同一棵沉默生长的大树,根系正疯狂地向着那些不为人知的、阴暗而坚实的土地深处蔓延。 一日,徐夫子在藏书楼偶遇方原,见他正埋首于一本讲述前朝墨家机关术的残卷,不禁好奇问道:“方原,科举正途,在于经义策论。你于此等‘奇技淫巧’上耗费如此心神,所为何求?” 方原放下书卷,起身恭敬行礼,答道:“回夫子,学生以为,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其理。圣人文章,教人修身齐家,是为‘道’。然这舟船器械,农桑水利,亦是治国平天下之‘术’。不知其‘术’,空谈其‘道’,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终究是镜花水月。”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古井:“学生欲知,一斤铁,如何能变成百炼钢;一斤火药,如何能开山裂石。知其器,方能论其事。不知其所以然,便无法言其所以然。” 徐夫子闻言,久久不语。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年轻人,其眼神中的沉静与思想的深远,远超同侪。他那番话,看似在谈论格物之学,实则已隐隐触及到了经世致用之学的根本。 “知其器,方能论其事……”徐夫子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最终长叹一声,拍了拍方原的肩膀,“你……好自为之。” 言罢,他转身缓缓离去,背影中带着几分欣慰,亦有几分难言的忧虑。如此异才,若遇明时,可为国之栋梁;若逢乱世,其锋芒亦不知会引来何等风波。 而方原,则重新坐下,将心神沉浸到那古老的书卷之中。 他所做的一切,都有着明确的目的。郡王的私兵、精良的兵器、巨量的火药……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日复一日的学习与思考中,被不断地串联、分析、重构。 他要在自己的脑海中,建立起一个完整的证据链。他要弄清楚,郡王是如何在朝廷的眼皮底下,建立起这样一个庞大的地下王国。他需要知识,需要庞大到足以支撑他所有推论的知识。 当他未来站在朝堂之上,面对那些饱读诗书的大臣,面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时,他抛出的,将不仅仅是一句空洞的“郡王谋反”的指控,而是从矿石冶炼、兵器锻造、火药配比,到军士调动、粮草运输、财政收支等一系列详实到无可辩驳的铁证! 他要的,不是一场豪赌,而是一次精密的、足以一击致命的“解剖”。 夜深人静,周白早已带着满腹心事沉沉睡去。方原则会点亮一盏豆大的油灯,将灯光用书卷遮挡,使其仅照亮桌案前的一方天地。 他摊开一张张草纸,上面没有诗词文章,而是各种奇特的图样。有他凭记忆画出的矿洞结构图,有他推演的火药提纯流程,甚至还有他对那种新式连弩的结构拆解猜想。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那张年轻的脸庞,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下,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坚忍。 他就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秋风渐起的时节,收敛了所有的声息与杀气,只是默默地磨砺着自己的爪牙,研究着猎物的每一个习惯。 他知道,平阳郡王那头猛虎,此刻正在自己的领地里肆意咆哮,自以为无人能敌。 而他,方原,则甘愿在这青灯古卷之间,藏锋于鞘,韬光养晦。 他在等,等一个天时,等一个足以让这柄剑悍然出鞘、光寒九州的契机。而这个契机到来之前,他所积累的每一个字,所思考的每一个细节,都将成为未来那雷霆一击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秋意渐浓,霜降已过。青松书院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兼任工部巡查的何大人。 何御史此行,名义上是奉旨巡查地方文教,实则是为了一桩困扰朝廷多年的大难题,前来向青松书院的山长和名士们问计。 这日,书院最大的讲堂“明德堂”内座无虚席。不仅“甲”字斋的学子全数到场,连“乙”字斋的许多优秀学子也获准前来旁听。堂上,山长与几位大儒陪坐,主位上则是那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何御史。 寒暄过后,何御史直入主题。 “诸位皆是我大周未来的栋梁。今日,本官不考你们经义,只带来一桩朝廷的实务难题,愿闻诸位高见。” 第四十六章 一桥惊四座,格物论经世 何御史展开一幅巨大的舆图,上面绘制着山川河流。 “此乃雍州之永定河。其河面宽达三百余丈,水流湍急,每年夏秋之交,山洪暴发,水位暴涨,冲毁两岸农田无数。” “朝廷欲在此修建一座石桥,连通南北,既为商旅之便,亦为军情之通。然则,数年来,工部数次尝试,皆因水流过急,河床淤泥过深,难以立下桥墩根基。诸位饱读诗书,可知有何良策?”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议论纷纷。 一个自信的声音响起。 “学生刘承,或有一策。”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那位出身官宦世家的刘承。 “回禀大人,学生以为,永定河之患,非不能建,实乃决心不足,魄力不够!想当年,始皇帝筑长城,隋炀帝开运河,何等气魄!区区一座石桥,何足道哉?” 他意气风发,仿佛自己就是指点江山的宰相。 “学生之策,有三。其一,‘人定胜天’。当效仿古人,于冬日枯水期,征发民夫十万,昼夜不休,以巨石填河,强行改变水流,为桥墩营造根基。其二,‘不惜工本’。桥墩所用石料,当采自千里之外的泰山之石,其质坚硬,非凡石可比。以生铁熔铸,浇灌石缝,使其浑然一体。其三,‘广开言路’。于雍州设招贤馆,重金悬赏,凡能献策者,皆可一试。集思广益,必有奇功!” 一番话说得是气势磅礴,引经据典,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度。 何御史听完,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问了几个问题: “民夫十万,人吃马嚼,粮草从何而来?工期多久?耗费银钱几何?泰山之石,转运之难,你可曾算过?还有,你说以巨石填河,可知湍急水流之下,泥沙俱下,你填一石,水冲十沙,桥墩未立,河道先淤,来年汛期,洪水改道,淹没两岸,其责谁负?” 一连串冰冷而实际的问题,将刘承满腔的豪情壮志浇得一干二净。 “这……这……细节之处,自有工部官员去筹划,我等读书人,当谋其大,不拘其小……”刘承的声音越来越低,已然没了底气。 “谋其大,不拘其小?”何御史冷笑一声,“纸上谈兵,坐而论道,国事便是被尔等这般‘不拘小节’的空谈之辈所耽误!连‘费效’二字都不知,谈何经世致用!” 毫不留情的斥责,让整个明德堂鸦雀无声。刘承面如死灰,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何御史环视一周,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就在这时,一直陪坐的徐夫子,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个沉默的身影上。 “方原,”徐夫子缓缓开口,“你可有想法?”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方原身上。 方原放下笔,有些无奈地站起身。 “学生以为,刘兄之策,其心可嘉,其法……有待商榷。” 刘承的同伴王凯忍不住讥讽道:“说人有误,谁都会。若无良策,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方原没有理他,只是对何御史说道:“大人,学生斗胆,敢问几个问题。此河河床淤泥,最深处几何?汛期与枯水期,水位落差几许?两岸地质,是为岩石还是沙土?本地可有盛产的石料与巨木?” 何御史身边的随行官员立刻取出一份更详细的勘探记录,答道:“河床淤泥,深处可达三丈。水位落差,亦有两丈五尺。南岸多为沙土,北岸有岩层。本地盛产青石,韧性尚可,但不够坚硬。巨木则需从南山转运。” 方原静静听完,点了点头,心中已然有数。 “诸位请看,”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永定河之难,不在桥面,而在桥墩。水流湍急,泥沙俱下,常规的填石法,无异于以肉饲虎,有多少便被吞噬多少。” “故,欲立桥墩,必先避水。” “避水?”众人皆是不解,在河里建桥墩,如何避水? 方原不答,只是在图上画出一个巨大的方形木框。 “学生之法,名为‘浮箱沉基法’。以巨木制成空心无底的巨大木箱,称之为‘沉箱’。其大小,便如一座小屋。先以船运至预定桥墩之位,而后于沉箱之内,填入巨石,利用其重量,将沉箱缓缓压入河床淤泥之中,直至北岸之岩层,或南岸之实土。” “沉箱入土之后,其内之水,便与外界河水隔绝。此时,再以人力或水车,将箱内之水与淤泥尽数掏空。如此,工匠便可在无水之环境下,于沉箱之内,用本地青石砌筑桥墩根基。根基牢固之后,再将沉箱拆除或任其腐朽。此法,可确保桥墩稳如泰山,万世不移!” 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奔流的江河中,创造出一个无水的施工环境?这种想法,简直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刘承更是目瞪口呆,他脑子里还在想着“人定胜天”,而方原却已经开始思考如何“顺天应时”,利用水的隔绝性来解决问题。这其中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何御史激动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舆图前,死死地盯着方原画出的草图,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妙!妙啊!此法……此法简直是神来之笔!隔绝水流,釜底抽薪!为何……为何工部那些老工匠,竟无一人想到!” 方原的讲解还在继续。 “至于桥体,亦不必拘泥于传统石拱。三百丈之宽,若全用石拱,桥墩过多,反倒阻碍水流,加大汛期风险。学生建议,可采用‘梁墩结合’之法。靠近两岸处,用石拱,以求稳固。而中央水流最急之处,可用数个坚实桥墩,其上架设巨木飞梁,跨度可达数十丈。如此,既减少了水中桥墩的数量,又减轻了桥体自重,更能加快工期。” 方原一边说,一边画,短短片刻,一座虚构却又无比真实的大桥便跃然纸上。从沉箱的结构,到桥墩的砌法,再到梁与拱的结合,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 “此法所需民夫,不过三千,工匠五百足矣。枯水期施工,半年可立桥墩,一年可通车马。所需银钱,较之强行填河之法,可省十之七八。” 第四十七章 道器之辩,言诛伪儒 明德堂内的震撼,如余波般久久未散。 何御史如获至宝,当即便拉着方原在偏厅详谈了整整一个时辰。他起初还只是询问建桥的细节,但越问越是心惊。方原所对答的,早已超出了一个“沉箱法”的范畴。 从工匠的分工排班,到石料木材的预算损耗,再到如何利用水力设置初步的起重机械以节省人力,他都说得条理分明,数据详实,仿佛他不是一个学子,而是一个主持过无数大型工程的大匠。 “方同学,你……你这些知识,究竟从何而来?”何御史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方原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恭敬地答道:“回大人,学生只是平日里喜欢读些杂书,书中自有万物之理。看得多了,想得多了,便会有些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今日让大人见笑了。” “好一个‘书中自有万物之理’!”何御史抚掌赞叹,“待本官回京,定会将你的‘沉箱法’与你的名字,一并呈于圣上!以你的才学,何须再走科举一途?本官可以为你向工部举荐,不出三年,你必能……” “多谢大人厚爱。”方原却不等他说完,便躬身打断,“学生乃一介白身,才疏学浅,不敢骤居高位。眼下只想静心读书,备战秋闱,以正途出身,方不负圣贤教诲与恩师期望。” 他拒绝了。 拒绝得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何御史一愣,随即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少年得志,却不骄不躁,不贪捷径,反而更重正途根基。此等心性,比那惊世骇俗的建桥之法,更加难得!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是本官心急了。你且安心读书,你的功劳,朝廷不会忘记。本官在京城,静候你的佳音!” 次日,依旧是徐夫子的经义课。 课堂上的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方原和刘承。大家心里都清楚,昨日之事绝不会就此了结。 果然,课上到一半,徐夫子刚刚讲解完一段《孟子》,刘承便霍然起身。 他没有看徐夫子,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方原,朗声说道:“夫子,学生有一惑,不吐不快,想向方原同学请教!” 他直接发起了挑战。 徐夫子眉头微皱,但还是点了点头:“讲。” 刘承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痛心姿态:“方同学昨日之策,技艺精湛,学生佩服。然则,学生彻夜难眠,始终有一问萦绕于心。我辈儒生,当以‘仁德’为本,以‘教化’为先。方同学却沉迷于舟船器械之利,权谋计算之术。” “敢问方同学,若国之大事,皆由此等冰冷的‘术’与‘器’来决断,置圣人的‘仁义礼智信’于何地?长此以往,我大周是会成为一个礼仪之邦,还是会变成一个只知计算、唯利是图的墨家机关之城?” 王凯等人更是露出了得意的冷笑,看你方原这次如何应对!你总不能说,圣人的仁德不重要吧? 所有目光的焦点,方原,却缓缓地站了起来。 “刘同学,”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这个问题,看似宏大,实则……很可笑。” “可笑?”刘承脸色一变。 “对,就是可笑。”方原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你口口声声‘仁德’,那我便问你,何为‘仁德’?” 他不等刘承回答,便自问自答:“《论语》有云,‘樊迟问仁,子曰,爱人’。仁,便是爱人。那么我再问你,当百姓饥寒交迫之时,你是用一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空洞说教去爱他,还是给他一斗米,一张可以御寒的棉被?” “当洪水滔天,万民将为鱼鳖之际,你是站在高岗之上,高呼‘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去爱他们,还是修好一座能让他们逃出生天、安居乐业的桥梁?” “当边疆蛮夷叩关,屠我子民,掠我财富之时,你是派一个说客,去跟豺狼讲‘克己复礼’的道理,还是用更锋利的刀剑,更坚固的城墙,去保护他们?” 方原每问一句,便向前踏出一步。他的气势,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刘承节节后退,脸色惨白。 “你所谓的‘仁德’,是悬于空中,挂在嘴边的两个字!而我所说的‘器’与‘术’,却是能让百姓吃饱穿暖,能让国家安定稳固的基石!没有了这块基石,你那高高在上的‘仁德’,又将附于何处?!” “你……”刘承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强辩道,“你这是强词夺理!本末倒置!若无‘道’为指引,‘器’越利,其为祸越烈!” “说得好!”方原竟抚掌赞同,这反常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环视四周,声音陡然拔高,振聋发聩: “但你恰恰弄错了一点!道与器,从来就不是对立的,更不是什么本末关系!《易传》有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是无形的规律,器是有形的载体。道在器中,无器,道便为空谈!正如无舟楫,何以渡江河?无车马,何以行千里?” “圣人设礼乐,礼乐是为‘器’,其内涵是为‘道’。朝廷制法度,法度是为‘器’,其精神是为‘道’。我造桥,桥是为‘器’,那份让天堑变通途,让万民免于奔波之苦的拳拳之心,便是‘道’!” “国家若被尔等伪儒所占据,那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因为你们的无能,会让仁德沦为空谈!会让百姓的苦难,变成你们口中一句轻飘飘的‘天下大势’!” 整个明德堂,死寂一片。 这已经不是辩论,而是单方面的“言诛”! 良久,徐夫子才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看着方原,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彩,他长身而起,对着所有学子,沉声说道: “都听到了吗?这,才是我辈读书人当追求的最高境界——经世致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方原今日之言,当为我青松书院之训!” 第四十八章 翠微山崩,一诗镇儒林 刘承则彻底沦为了笑柄。他数日闭门不出, 再出现时,人虽依旧锦衣华服,眉宇间却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鸷。他看方原的眼神,不再是嫉妒,而是淬了毒一般的怨恨。 机会很快就来了。 秋游当日,翠微山下,学子云集。 刘承、王凯一行人,当真是出尽了风头。他们身着裁剪合体的杭绸长衫,腰佩美玉,手持名扇,身后还跟着几个伶俐的小厮,背着食盒、茶具、甚至是古琴。他们并非来“爬山”,而是来“赏山”,一派世家公子的雍容气度。 反观方原,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儒衫, “方兄,你看刘承那副做派,真是令人作呕。”周白小声嘀咕,“爬个山而已,恨不得把半个家都搬来。” 登山开始,高下立判。 刘承等人走得极慢,一路指点江山,吟风弄月。 “观其行,便知其人。”王凯摇着扇子,高声说道,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见,“登山如治学,当有从容不迫之气度。似那般手脚并用,汗流浃背,与凡夫走卒何异?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刘承抚掌笑道:“王兄此言甚是。我辈当于山水间感悟天地至理,而非与顽石较劲。若为登山而登山,不过一莽夫罢了。” 不少学子听了,都深以为然,刻意放慢了脚步,学着他们那般故作风雅。 行至半山腰一处险要的“飞凤峡”,此地仅有一条凿壁而开的栈道通行,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深谷。 刘承等人正于栈道前的一处平台休息,准备等体力最差的学子都跟上来,再一同“优雅”地通过,以彰显自己的领袖风范。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轰——!”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坚固的木石栈道,竟被从中砸断,数丈长的路面连同碎石一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山谷! 前路,断了! 所有人都吓得面无人色,几个胆小的学子甚至瘫软在地。 “路……路断了!”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怎么办?快!快想办法啊!” 恐慌迅速蔓延。刘承和王凯也是脸色煞白,他们那些风雅气度,在天灾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王凯手中的名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慌什么!”刘承强作镇定,厉声喝道,“快!派人下山,回报书院,请人来修路!” 一名学子哭丧着脸道:“刘兄,下山的路也被落石堵了大半,我们……我们上不去也下不来了!” 就在众人六神无主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都安静。” “方原,你……你有办法?”一个学子颤声问道。 方原没有回头,只是指着峭壁上几棵歪脖子老松,沉声道:“断口约有三丈,人力无法飞跃。但峭壁上藤萝密布,岩石尚算稳固。我们需要几根足够长的绳索,搭建一条临时的索道,先将体弱之人送过去,再设法让其他人攀爬通过。” “绳索?我们哪里有绳索?”王凯下意识地反驳。 方原的目光扫过刘承等人身边小厮背着的行囊,淡淡道:“捆扎食盒、古琴的麻绳,解下来,接在一起,长度应该足够了。”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动手。刘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敢说半个不字。 很快,几段麻绳被接成了一条长索。 “谁去把绳子固定到对面去?”这又成了一个难题。断崖之间虽有凸起的岩石,但攀爬过去,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我去。” 方原没有丝毫犹豫,将绳索一端牢牢系在身边一棵大树上,另一端捆在腰间,对周白道:“拉紧,我过去之后会发信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见他在陡峭的石壁上辗转腾挪,每一步都稳得惊人。那身形之矫健,力量之沉稳,哪里像个文弱书生?分明是个经验丰富的山中猎人! 刘承看得目瞪口呆,心中翻江倒海。他嘲笑方原登山像“凡夫走卒”,可在这生死关头,救了所有人的,正是这份他所鄙夷的“凡夫”之能! 片刻之后,方原成功抵达对岸,将绳索固定好。一条简陋的生命通道就此搭建完成。 在方原的指挥下,众人或攀或滑,有惊无险地全部通过了断崖。当刘承最后一个狼狈地爬过来时,他看着衣衫整洁、气息平稳的方原,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抽了无数个耳光。 揽月亭中,气氛压抑。 徐夫子与几位先生早已在此等候,听闻山崩之事,也是惊魂未定。在得知是方原临危不乱,率众脱险后,徐夫子看着方原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赞许。 按照规矩,还是要留下诗篇。 此时,方原走到了石桌前。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遥望着云海翻腾的远方,回想着方才的惊心动魄,又想到了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胸中一股郁结之气勃然而发。 他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众人围拢过来,只见宣纸之上,一行行苍劲有力的字迹,如龙飞凤舞: 《登翠微》 锦衣玉食夸风流,未知山川藏怒涛。 一朝崖崩神鬼惊,圣贤文章何处求? 莫笑布衣汗浸衫,此身曾历万重劳。 待到风云澄清日,一览众山意更高! 诗成,掷笔! 整个揽月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这哪里是一首写景诗?这分明是一篇战斗檄文! 辛辣无比地讽刺了刘承等人所谓的“风流”,在天灾面前毫无用处。中间四句! “莫笑布衣汗浸衫,此身曾历万重劳”,隐隐透露出他非同寻常的过往。“待到风云澄清日,一览众山意更高!”更是充满了凌云壮志,仿佛这小小的翠微山,根本不在他的眼中! “好!好诗!”徐夫子激动得胡须颤抖,他一把握住方原的肩膀,“此诗,有风骨,有血性,有真意!当为本次秋游第一!立刻镌刻上石!” 刘承听着这首诗,字字句句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口。他“噗”的一声,竟急火攻心,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自此,青松书院,再无人敢与方原争锋。 一介布衣,于翠微山崩之际,以“术”救众,以“诗”镇儒林!其名,已成传奇。 第四十九章 格物穷理,书海觅踪 翠微山一事之后,方原在青松书院的日子,迎来了一种奇特的平静。 书院的生活,因他而悄然改变。 以往学子们课余谈论的,多是诗词唱和、文章优劣。如今,三五成群的讨论中,时常会听到“水利”“算术”、“舆图”之类的词语。 这一切的源头,便是方原。 而最大的改变,来自徐夫子。 这位治学严谨的老夫子,在“道器之辩”后深受触动,竟真的向山长提议,在书院内开设了一门全新的课程“格物课”。 这门课不讲经义,不论文章,专门研究现实中的器物与难题。徐夫子力排众议,亲自授课,并点名让方原担任“助教”,在课上与学子们一同探讨。 这日,“格物课”的讲堂设在了书院后山的一处工坊内。 工坊里摆放着各种模型,有水车、织机,还有一架巨大的、结构复杂的计时器——铜壶滴漏。 徐夫子指着那座半人高的铜壶滴漏,对堂下几十名学子说道:“此物乃前朝巧匠所制,以水滴流速计时,精巧无比。然则,此物有两大弊病,百年来无人能解。” 学子们立刻围了上去,议论纷纷。 “夫子,学生认为,可在水中掺入些许火油,使其不易受寒暑影响。” “不可,火油黏稠,更易堵塞漏口。” “不如在铜壶之下,设一小炉,时刻温之,使其水温恒定?” “此法耗费炭火无数,且需专人看管,得不偿失!” 众人各抒己见,提出的方案却都治标不治本,很快就被自己或他人否定。 徐夫子听了一圈,微微摇头,将目光投向了方原:“方原,你可有见解?” 方原缓步上前,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仔细观察了那铜壶滴漏的内部结构,甚至用手指沾了点水,感受了一下滴落的频率。 片刻后,他才胸有成竹地开口:“夫子,学生认为,欲解此题,当从‘恒压’与‘恒温’四字入手。” “哦?愿闻其详。”徐夫子饶有兴致。 方原拿起一根木炭,在旁边的木板上飞快地画起了草图。 “关于恒温,以火温之,耗费过巨。然我观此工坊之外,有山泉流过,其水冬暖夏凉,温差远小于空气。我们只需引一渠山泉水,从铜壶外壁循环流过,便可以极小的代价,维持壶内水温的大致恒定。此为‘水浴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眼前一亮! 对啊!他们怎么没想到利用自然山泉?此法简单易行,又几乎没有成本,当真是妙想! 方原没有停顿,继续画着第二个更加复杂的结构图。 “至于恒压,更是此物的关键。壶中水位高低,决定水压,进而影响滴速。想要滴速恒定,便要水位恒定。诸生方才所想,皆是如何弥补,却未曾想过,从根源上解决。” “我们可在主漏壶之侧,增设一‘副壶’。主壶之水,不直接滴漏,而是通过一根虹吸管,流入副壶。同时,另有一进水管,不断向主壶注水,使其水位始终高于虹吸管的入口。如此一来,多余的水会从主壶的溢流口流走,而通过虹吸管进入副壶的水量,则永远是恒定的。” 这番讲解,配上那清晰明了的结构图,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脑中的迷雾! “虹吸……溢流……恒定补给……” 徐夫子喃喃自语,他看着图纸,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妙!实在是妙!以溢流法保证源头之水无穷,以虹吸法保证输出之水定量!如此一来,无论主壶水位如何,进入副壶的水流永远不变!方原……你……你这简直是重新定义了滴漏之法啊!” 所有学子都用一种仰望神人的目光看着方原。如 这已经不是“术”的层面了,这是“理”! 刘承坐在角落,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与方原的差距。那不是家世、不是文采的差距,而是思维方式上,如同天堑般的鸿沟。 自此之后,再无人敢在任何方面,对方原发起挑战。 方原的生活,也因此获得了更多的自由。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乙字库的公开藏书,而是凭借着山长特许的手令,进入了极少有人能踏足的“甲字库”。 这里,收藏着许多外间难得一见的孤本、地方志、甚至是前朝的官方档案。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书海中搜寻着一切与“平阳郡”“铁矿”“官吏”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翻阅了《大周舆图广记》,将平阳郡周边的山川河流、地质构造牢记于心。 他找到了《平阳县志》,从上面模糊的记载中,确认了当年那座铁矿的大致方位,以及它是在“天启三年”因“矿脉枯竭,坑洞坍塌”而被官方封禁的。 他又在故纸堆里,找到了一份前朝的《工部营造录》,上面详细记载了各种矿洞的支撑结构与挖掘方法,这让他对自己家族矿洞的“意外”坍塌,产生了更深的怀疑。 时间一天天过去,秋闱之日渐近,书院里的学习氛围也愈发紧张。唯有方原,依旧每日在甲字库中待到深夜。 周白很不理解:“方兄,以你的才学,秋闱不过是探囊取物,何必还如此废寝忘食地看这些……这些没用的闲书?” 方原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 在负责他家那座“东山铁矿”的勘验与封禁事宜的官员名录末尾,他看到了一个职位与一个名字。 “监察都尉:赵显成。”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方原的瞳孔猛地收缩! 赵显成!那个在翠微居,与王管事密谈,并提及“那件事”的锦衣中年人! 原来如此! 他就是当年负责封矿的官员! 一条无形的线,在方原的脑海中,将十年前的矿难,与如今翠微居的阴谋,以及那个神秘的“主人”,清晰无比地串联了起来! 他不是意外,他是关键! 方原缓缓合上书卷,眼中再无半分平日的温和与平静,取而代之的,是如千年寒冰般的冷冽杀意。 他抬头望向窗外,京城的方向。 秋闱,便是他的跳板。而这个赵显成,将是他撕开整个黑幕的第一个突破口! 第五十章 秋闱策论惊天下,一介布衣为解元 甲字库的那个夜晚,成了方原心中一道冰冷的分界线。 在此之前,他背负的是血海深仇,目标却如雾中之山,遥远而模糊。在此之后,仇恨有了第一个清晰、具体的名字:赵显成。 他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 “周兄,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方原的语气平静。 周白见他如此严肃,也收起了嬉笑的神情:“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办到!” “我想了解一位京官的详细情况。”方原缓缓道,“此人名叫赵显成,十年前,应在工部任过监察都尉一职。我想知道他如今的官职、府邸所在、日常喜好、人际往来……越详细越好。” 为了不让周白卷入过深,他补充道:“我近来研究前朝水利弊病,发现此人经手过数个大工程的勘验,其卷宗记录颇有可疑之处。我写策论需要引以为据,故有此一问。”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完全符合方原如今“格物狂人”的形象。 周白不疑有他,拍着胸脯道:“这事好办!我爹就在京兆府任主簿,虽官职不高,但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信息,他那里都有备案。我这就写信回家,让他帮忙查查。最多半个月,必有回信!” “多谢。”方原点了点头,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京兆府,掌管京城治安与户籍,对于一个官员的府邸、家眷等基本信息,确实是最容易打探的渠道。这步棋,走对了。 接下来的日子,书院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秋闱在即,所有学子都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日夜苦读,秉烛达旦。 唯有方原,依旧维持着自己的节奏。 八月初九,秋闱正式开始。 数千名来自全省各地的学子,涌入戒备森严的贡院。经过严格的搜身检查后,每人被带入一个狭窄的号舍,未来三天两夜,他们将在这里,用一支笔,决定自己未来数年甚至一生的命运。 方原坐在自己的号舍里,环境简陋,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紧张混合的味道。他却心如止水,缓缓磨墨,调整着呼吸。 当考题发下时,整个贡院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今年的策论题,竟是:《论黄河之患与漕运之利弊》。 这是一个老生常谈,却又无比宏大艰深的题目。黄河水患,乃大周朝百年来悬而未决的心腹大患;漕运,则是维系帝国南北经济命脉的血管。二者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绝大多数学子看到题目,脑中浮现的都是《禹贡》《河渠书》中的圣贤之言,准备从“仁政”“休养生息”、“广纳谏言”等角度,写一篇四平八稳的锦绣文章。 然而,方原看到题目时,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弧度。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题目。 他没有半句空洞的仁义道德,开篇便直指核心——“河患之根,不在水,而在沙!” 仅仅一句话,便已石破天惊,与千百年来的主流观点截然不同! 紧接着,他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直接上了三策,并辅以清晰的结构图。 其一,为“固本清源之策”。 其二,为“束水攻沙之策”。 其三,为“以工代赈之策”。 这三策,一策治本,一策治标,一策安民。环环相扣,层层递进,每一策都充满了惊人的想象力和严谨的可行性分析,甚至连预算、工期、人力都做了粗略的估算。 当方原放下笔时,三天时间已近尾声。他的卷子,比别人的厚了整整一倍,上面画满了各种匪夷所思却又逻辑严密的图纸。 考卷被弥封、誊抄后,送到了主考官,当朝礼部侍郎魏征和的案头。 最初,批阅的考官看到方原的卷子,眉头紧锁。 “此生狂悖!通篇不见子曰诗云,尽是些‘流速’、‘淤积’、‘水动力’之类的古怪词语,还画了些不伦不类的图画,简直是胡闹!” 但当他耐着性子看下去,脸上的轻蔑却逐渐变成了震惊,再到骇然。 他不敢做主,连忙将这份卷子呈送给了主考官。 主考官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激动,最后竟不顾仪态,猛地一拍桌案,大喝一声:“奇才!天纵奇才!” 他指着卷子,对满屋的考官道:“尔等看看!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此文,上体天心,下恤民情,中有鬼神莫测之机!若此策能行,我大周百年河患,可一朝而解!此等人才,若不为国取之,乃我等之罪!” “传我将令!” 九月初,放榜之日。 贡院门前人山人海,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当巨大的皇榜被张贴出来时,人群瞬间沸腾了。 无数人从后往前挤,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中了!我中了!” “唉,名落孙山……” 忽然,人群的最前方,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哗然! “解元……解元是青松书院的方原!” “方原?就是那个提出‘沉箱法’,写下‘一览众山意更高’的方原?” “是他!一定是他!除了他,谁能写出让魏大人拍案叫绝的策论!” 消息如风暴般席卷全场。 刘承也在人群中,他费力地挤到前面,当他看到皇榜最顶端,那用朱笔写下的“解元方原”四个大字时,只觉得眼前一黑,气血翻涌。而他的名字,却在榜末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堪堪中举。 这已经不是失败,而是彻彻底底的碾压。他引以为傲的家学、文采,在对方那足以经天纬地的才华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周白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满脸涨红,激动得语无伦次:“方……方兄!中了!你中了!解元!你是今科解元啊!” 方原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白愣住了:“方兄,你……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方原将短剑归鞘,抬起头,目光望向北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他的眼神深邃而冰冷,仿佛已经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某座府邸之上。 “这只是开始而已。” 他轻声说道,声音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即将开刃的锋芒。 “京城的门,开了。” 第五十一章 捷报传府,再拒“翠微” 解元及第,非同小可。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青松书院外便已是锣鼓喧天。 官府派出的报喜队伍,高举着“捷报”牌匾,簇拥着新科解元方原的官袍与银两赏赐,浩浩荡荡而来。 整个书院都沸腾了。学子们纷纷涌出,争相一睹解元公的风采。 以布衣之身,力压全省士子,一举夺魁! 徐夫子和山长亲自出迎,两位老者看着被众人簇拥的方原,皆是老怀大慰,与有荣焉。 “方原,你没有辜负老夫的期望!”徐夫子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膀。 方原只是平静地躬身行礼:“学生侥幸,皆赖夫子与山长教诲。” 接下来的几日,方原的斋舍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府城的知府、县令,乃至驻军的将领,都备着厚礼前来拜会,言辞之间极尽拉拢。 方原应对得体,他收下合乎规矩的贺礼,但对那些暗示他投靠门下、许以重利的话语,却都以“学生尚需潜心向学,备战春闱”为由,不卑不亢地婉拒了。 他的冷静与克制,让那些久经官场的老油条们都暗自心惊。这个年轻人,心性之沉稳,远超他的年龄。他不像是一朝得志的学子,更像一个布局深远的老辣棋手。 而方原在等的,是另一个人。 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 果然,在第五日的午后,当喧嚣散去,周白也回家与家人庆祝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方原的斋舍门外。 正是翠微居的王管事。 与上次相比,王管事的姿态放得更低,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手中提着的礼盒也更为贵重。 “恭喜方解元,贺喜方解元!”王管事一进门便长揖到地,“解元公大才,一鸣惊人,小的特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道贺!” 方原正在临摹一幅平阳郡的矿区地形图,他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专注于笔下的山川走势。 这种无声的轻视,让王管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连忙将礼盒放在桌上,陪笑道:“解元公,这是我家主人特意为您备下的一点薄礼。千年的人参,东海的明珠,不成敬意。主人说了,上次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只要解元公愿意,翠微居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 这番话,是诚意十足,许下的利益也远超上次。一个新科进士,若无背景,通常要从最底层的七八品小官做起,而对方一开口,便是正六品的主事,这足以让任何寒门士子动心。 方原终于停下了笔。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王管事,那眼神深邃如井,让王管事心中莫名一突。 “你家主人,倒是看得起我。”方原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王管事心中一喜,以为有门,连忙道:“解元公的才华,天下共睹!我家主人最是爱才,他说……” “你家主人,”方原打断了他,缓缓问道,“可知我是何处人士?” 王管事一愣,下意识答道:“自然知晓,解元公籍贯……平阳郡。” 他说出“平阳郡”三个字时,方原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中一闪而逝的不自然。 方原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 “平阳郡,是个好地方啊。山好,水好,铁矿也好。”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上那幅刚刚画好的矿区地图,“可惜,十年前,东山那边的铁矿塌了,死了不少人。不知你家主人,对这件事,有没有印象?” “轰!” 王管事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响!他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怎么会提到十年前的矿难?是巧合?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解……解元公说笑了……”王管事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陈年旧事,小的……小的不太清楚……” “是吗?”方原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身高带来的压迫感让王管事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王管事,”方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锥子一样扎进王管事的耳朵里,“你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个人,命硬,怕受不起太大的富贵。另外,也请他放心,平阳郡的旧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着,不是吗?” 这番话,前半段是拒绝,后半段却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 “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着”,这分明是在警告他,也是在警告他背后的人! 王管事此刻再无半点招揽之心,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他终于明白,眼前的年轻人根本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拿捏的寒门士子,而是一头潜伏在深渊中的猛兽!他知道内情!他绝对知道! “是……是……小的一定把话带到!”主管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躬着身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斋舍。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方原的眼神冷冽如刀。 就在这时,周白兴冲冲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厚厚的信。 “方兄!方兄!我爹的回信到了!” 方原心中一动,立刻接过信,快速拆开。 信中的内容,与他预想的大致相同。赵显成,如今官拜工部虞衡司郎中,正五品,负责全国矿冶、山泽、关禁之事,是个手握实权的肥缺。 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信息。 但信的末尾,周白的父亲加了一段至关重要的附注: “……此人有一癖好,极爱收集天下奇石。且据闻,其与京城最大的建材及矿石商行‘四海通’往来甚密,其子赵珏,更是在‘四海通’中挂有虚职,每年分红颇巨。此商行背景神秘,势力极大,京中许多大工程,皆有其身影……” “四海通”! 方原的瞳孔骤然收缩。 赵显成,工部郎中,掌管矿冶。 四海通,京城最大的矿石商行。 翠微居,四海通在江南的据点。 十年前的矿难,负责封矿的官员,正是赵显成!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完美地串联成了一个指向黑幕核心的闭环! 方原缓缓捏紧了手中的信纸,纸张在他的掌心被攥得咯吱作响。 “赵显成……四海通……” 第五十二章舍功名登门请罪,布大局静待春雷 王管事失魂落魄地逃回翠微居,第一时间便冲进了那间熟悉的密室。 “主人!主人!不好了!” 密室中,那个神秘的“主人”依旧隐在屏风之后,正在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何事如此惊慌?”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王管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与方原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尤其是最后那句“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着”,他更是学得惟妙惟肖,充满了寒意。 “……主人,他……他什么都知道!他绝对是知道了十年前平阳郡的事!他就是在警告我们!”王管事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 屏风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茶水升腾起的袅袅白烟在无声地飘动。 许久,屏风后才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倒是小瞧他了……我本以为,他只是个有些小聪明的读书人,没想到,竟是一头懂得隐忍的饿狼。” “主人,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王管事急切地问道,“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蠢货!”屏风后的声音陡然转厉,“现在杀他?他刚刚高中解元,名动全省,此刻他若出事,官府必会彻查到底!你是嫌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王管事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再言语。 “他既然选择说那番话,而不是直接去官府告发,就说明他手上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屏风后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开始分析,“他这是在敲山震虎,也是在告诉我们,他要的,恐怕不止是复仇那么简单。” “那……那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进京。”屏风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他要借着秋闱的东风,堂堂正正地走进棋盘,走到我们面前来。好,很好……有胆色,有手段。这盘棋,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顿了顿,下令道:“传我的命令下去。从今天起,收回所有在江南针对他的人手,不许再有任何小动作。他想进京,就让他进。京城的水,可比这小小的府城深得多。到了那里,是龙是蛇,就由不得他了。” “是!”王管事如蒙大赦,连忙应道。 “另外,”屏风后的声音再次响起,“派人盯紧赵显成。告诉他,他那个宝贝儿子最近手脚不太干净,让他管好自己的人。别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坏了我的大事。” “明白!” 与此同时,青松书院。 方原的举动,再次震惊了所有人。 在高中解元的第三天,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决定——他备上了一份厚礼,亲自登门,去拜访那位曾经被他气得吐血的刘夫子之子,刘承。 这个消息传出,整个书院都炸开了锅。 “方解元这是何意?他如今是何等身份,为何要去给一个手下败将赔罪?” “听说是去化解恩怨,毕竟同窗一场,日后还要在官场相见。” “我看未必,方解元此人,行事深不可测,绝不会做无用之功。” 在一片议论声中,方原已经来到了刘承的斋舍门前。 开门的是刘承的书童,看到方原,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鄙夷和警惕的神色,拦在门口:“你来做什么?我家公子不见客!” “方原特来向刘兄赔罪。昔日辩论,一时意气,言语多有得罪,还望刘兄海涵。” 屋内传来刘承虚弱而愤怒的声音:“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走!” 方原朗声道:“刘兄,昔日之辩,辩的是‘道’与‘器’,非关个人恩怨。你我皆是读书人,所求不过是经世致用,为国为民。若因一场辩论便心生芥蒂,岂不有负圣贤教诲?” 周围的学子们见了,无不暗自点头。 “方解元当真是胸襟广阔,不计前嫌!” “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才是君子风范。” “相比之下,那刘承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斋舍内,刘承听着外面的议论声,气得浑身发抖。 他一把将书童手中的礼盒打翻在地,里面的名贵药材和文房四宝散落一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双目赤红,低声咆哮,“他这是在羞辱我!他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他的胜利,彰显他的大度,把我衬托成一个心胸狭隘的小人!” 他的书童却小心翼翼地捡起一支上好的狼毫笔,小声道:“公子,我看……他未必是这个意思。他送来的,都是些上好的补品和笔墨,或许……真的是来道歉的?” “你懂什么!”刘承怒吼道,“他越是这样,我便越是难堪!我……” 他的话说到一半,却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礼盒最底下,压着的一本书。 那本书的封皮很普通,上面写着四个字《营造法式》。 刘承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的父亲,刘夫子,一生痴迷于古建筑和营造之学,曾多次感叹当世的《营造法式》多有错漏,一直想寻得一本前朝的孤本进行校对比对,却始终求而不得。 而方原送来的这一本,纸张泛黄,字迹古朴,分明就是一本价值连城的宋版孤本! 这……这绝不是寻常礼物! 刘承怔怔地看着那本书,心中的滔天怒火,瞬间熄灭了大半。 方原……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当然不会知道,方原此举,一石三鸟。 其一,是为自己营造“大度君子”的人设。 其二,是通过这本《营造法式》,向刘夫子示好。 而最重要,也是最隐秘的第三点,他需要刘家,成为他计划中的一颗棋子。 方原很清楚,他孤身一人进京,面对的是一个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利益集团。只靠他自己,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都察院的御史,就是最好的刀! 待到春雷响起之时,这颗种子,自会生根发芽。 一条无形的线,从江南的青松书院,跨越千山万水,精准地指向了京城的那座府邸。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第五十三章寒冬启程赴京华,一封家书藏玄机 秋去冬来,江南的湿冷一日胜过一日。 青松书院的学子们换上了厚厚的冬衣,而关于解元公方原的议论,却从未降温。 周白曾数次在深夜看到方原的窗前灯火通明,凑近一看,却发现方原桌上摊开的,尽是些《大周舆图》《武备志》《天工开物》之类的“杂书”。 他甚至看到方原在对着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和金属块发呆,口中还念念有词,说着一些“应力”“熔点”、“晶体结构”之类的古怪词语。 “方兄,你这……看的都是些什么啊?春闱可不考这些。”周白忍不住问道。 方原只是笑了笑,将一块铁矿石在手中掂了掂,目光深邃:“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要对付的敌人,可不懂什么子曰诗云。” 周白似懂非懂,但他知道,方原的心,早已不在江南。 腊月初,距离来年二月的春闱只剩下两个多月。各地举人纷纷起程,赶赴京城。 方原也终于走出了斋舍。 临行前,山长和徐夫子前来相送。 “方原,此去京城,龙潭虎穴,万事小心。”山长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你的才华是你的倚仗,但也可能成为招致嫉恨的根源。切记,锋芒不可毕露,要懂得藏拙。” 徐夫子则递过来一封信,信封上写着“都察院刘敬启”。 “这是我写给你刘师伯的信。”徐夫子,也就是刘夫子,如今对方原的态度已是截然不同,“我已在信中说明了你与刘承之事,乃是学术之争,让他不必介怀。你到了京城,若遇到什么难处,可持此信去寻他。他虽为人古板,但终究是我兄长,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少会照拂你一二。” 方原心中一动,他布下的那颗种子,这么快就有了回应。 他郑重地接过信,深深一揖:“多谢夫子厚爱。” 马车缓缓驶出府城,方原回头望了一眼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眼神中没有留恋,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车轮滚滚,一路向北。 江南的秀美风光在身后不断倒退,取而代?pad?是江北日渐萧瑟荒凉的景象。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官道两旁,时常能看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 周白看得于心不忍,时常将车上的干粮分给他们。 方原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流民麻木的脸,扫过他们身后荒芜的田地,最终落在了远处蜿蜒的、已经冰封的河道上。 “周兄,你看。”方原指着那些流民,“给他们一块饼,能让他们多活一天。但明天呢?后天呢?” 周白叹了口气:“那能怎么办?天灾人祸,非人力所能及。” “不。”方原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人力可及。我那篇河漕策中的‘以工代赈’,就是为他们写的。堵不如疏,与其被动地赈济,不如主动地给予他们一份可以靠双手挣得温饱与尊严的工作。治河,既是治水,也是治人。” 巍峨的城墙如巨兽般匍匐在地,城门内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与江南的精致婉约不同,京城处处透着一股恢宏、厚重、威严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权力的味道,让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方原和周白在南城找了一家普通的客栈住下。这里是外地举人进京赶考的主要聚集地,鱼龙混杂,消息灵通。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方原并没有急着去拜访刘御史,也没有去打探赵显成的府邸。 他让周白去打听京城最大的书局和旧货市场的所在,而他自己,则坐在窗边,从贴身的行囊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金银,也不是书卷,而是一封早已泛黄的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模糊的指印。 “明辨是非,辨世间黑白……” 方原的目光,落在了信纸的背面。 信纸的背面是空白的。但在烛光的映照下,他用手指轻轻触摸,能感觉到纸张上有极其轻微的凹凸不平。这是用特殊的手法,在纸张的夹层中留下的暗记。 他深吸一口气,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清澈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信纸的背面。 这是他根据前世的化学知识,自己调配出的显影药水。 他早就怀疑这封信里藏着秘密,只是苦于没有方法。直到他在书院的古籍中,看到了一种利用特定植物汁液制作“密文”的记载,才终于找到了破解的钥匙。 随着药水的浸润,空白的信纸上,缓缓浮现出一行行细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 那不是文字,而是一连串的符号、图样和数字! 其中一个图样,方原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一个简化的矿洞剖面图,与他记忆中东山铁矿的结构惊人的相似! 而在图样的旁边,标注着几个关键的词: “庚三号矿道……深九丈……左壁……空心砖……” 紧接着,是一串人名。 排在第一个的,赫然是“赵显成”! 而在赵显成之后,还有一长串的名字,有的是官职,有的是商号,其中,“四海通”三个字,赫然在列! 最后,在所有名字和符号的末尾,是一个地址——“京城,南锣鼓巷,甲字柒号,槐树下三尺”。 方原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信纸,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轰然沸腾! 这不是一封家书! 这是一封遗书!是一份罪证!是一张由父亲用生命绘制的,指向黑幕核心的藏宝图! “庚三号矿道……空心砖……” 方原喃喃自语,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矿难之后,官府会那么快就下令,用巨石和水泥,将整个矿区彻底封死!他们不是在防止次生灾害,他们是在掩盖证据! 而京城的这个地址…… 方原的目光穿透窗户,望向茫茫的京城夜色,眼神中燃烧起熊熊的烈焰。 方原站起身,推开窗户,冰冷的寒风灌了进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这京城,我不仅要搅他个天翻地覆。” “我还要,让它为您的血,染上一抹红色。” 第五十四章夜探南锣鼓巷,巧遇四海通 京城的冬夜,寒风如刀。 方原的心,却比这寒风更冷,也比这寒风更硬。 京城是天子脚下,是“四海通”和赵显成的大本营。南锣鼓巷那个地址,既然是父亲藏匿证据的地方,也极有可能是敌人重点监视的区域。贸然前往,无异于自投罗网。 接下来的两天,方原表现得和一个普通的赴京举子毫无二致。 他白天和周白一起,去京城最大的琉璃厂书市闲逛,搜罗各种书籍,尤其是关于京城坊巷建制、风土人情的杂记。晚上则在客栈里与来自各地的举子们高谈阔论,从诗词歌赋谈到时政民生,展现出一个解元公应有的学识与风度。 他的言谈举止,温文尔雅,谦和有礼,很快便在举子圈中赢得了极好的声誉。没有人能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任何一丝复仇的火焰。 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才会摊开一张简易的京城地图,将从书市和与人交谈中得到的零散信息,一点点标注在上面。 南锣鼓巷,位于东城,是一条历史悠久的巷子,居住着不少前朝的旧臣和如今的富商。巷子南北走向,东西两侧又分出无数条更小的胡同,地形复杂,如同蛛网。 “甲字柒号”,这个地址听起来很明确,但方原知道,越是如此,越可能藏有陷阱。 在第三天的黄昏,方原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色短衫,将自己扮成一个进城采买的仆役,悄然离开了客栈。 他没有直接前往南锣鼓巷,而是在周边的几条街道上反复穿行,仔细观察着地形和人流。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进入猎场前,必须熟悉每一寸土地。 天色完全黑透之后,他才从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拐进了南锣鼓巷。 夜色下的巷子,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得格外静谧。高大的院墙将里面的富贵与喧嚣隔绝,只留下青石板路上,巡夜更夫的梆子声,在寒风中远远传来。 方原压低了帽檐,将双手缩在袖中,像一个畏寒的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的眼睛,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每一个门牌。 “丙字叁号”、“乙字拾号”…… 巷子的门牌并非按顺序排列,而是遵循着某种古老的规制。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默默记下位置。 很快,他找到了“甲字”开头的区域。 甲字壹号是一家绸缎庄,已经打烊。甲字贰号是一座深宅大院,门口的石狮子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他的脚步放得更慢,心跳也开始微微加速。 终于,他在巷子的中段,看到了“甲字柒号”的门牌。 那是一座看起来已经有些破败的院子,院门紧闭,门上的朱漆大半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木头的本色。门前没有石狮,也没有灯笼,与周围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显得异常低调,甚至有些荒凉。 院墙不高,墙角下堆着一些杂物,似乎久无人居。 方原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只是一个路过的行人。 但他已经将院子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在了脑子里。 他绕到了院子的后方,那是一条更窄的胡同。后墙同样破败,墙头上甚至长出了枯草。他看到后墙一角有一个小小的、被木板封死的后门。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普通的废弃院落。 但方原却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太“普通”了。 一个位于南锣鼓巷这种寸土寸金地段的院子,即便破败,也不该如此无人问津。而且,他注意到,院子正门门槛下的石阶,虽然布满灰尘,但在边缘处,有几道极其轻微的、新鲜的划痕。 这说明,这扇看似久未开启的大门,其实经常有人出入。 有人在伪造“荒废”的假象! 方原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这里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他没有再做停留,迅速离开了胡同,混入主街的人流中。 就在他拐出南锣鼓巷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在巷口停了下来。 马车的车身上,刻着一个特殊的徽记——四片舒展开的云纹,环绕着一个古朴的“通”字。 四海通! 方原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侧过身,躲进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的阴影里,目光却死死地盯着那辆马车。 车帘被掀开,一个身穿锦衣、面容倨傲的年轻人走了下来。他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眉眼间与方原从周白父亲信中描述的赵显成有几分相似。 赵珏!赵显成的儿子! 方原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就是那个在“四海通”挂着虚职,每年分红颇巨的赵家公子。 只见赵珏下车后,并没有走向巷内,而是对着车里的人恭敬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从车上下来,快步走进了南锣鼓鼓巷。 而赵珏,则指挥着马车,停在了一个不远处的茶楼下,自己走了进去,显然是在等人。 方原的目光随着那个管事的身影,一直看到他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他去的方向,正是“甲字柒号”所在的方向! 原来如此! 方原瞬间明白了。 “甲字柒号”不仅是父亲藏匿证据的地方,如今,它很可能已经成为了“四海通”在京城的一个秘密据点! 他们或许并没有找到父亲藏下的东西,但他们一定知道这个地方有问题,所以派人占据并监视了起来。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父亲的证据,就藏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 方原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他今晚贸然翻墙进去,恐怕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茶楼,赵珏正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一边喝着茶,一边不耐烦地看着巷口。 直接去挖,风险太大。但如果能想办法,让敌人自己把这个据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呢? 方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需要借一把刀,一把来自官方的、足够锋利的刀,来帮他劈开“甲字柒号”那扇看似普通,实则暗藏杀机的大门。 而都察院的御史,正是这把最好用的刀。 第五十五章 琉璃厂中,投石问路 翌日,天光微亮。 京城的冬日总是带着一股子萧索的清冷,青灰色的天幕下,呼出的白气都仿佛能结成冰霜。 方原与周白用过早饭,便如昨日商议的那般,再次来到了琉璃厂。 与前两日的闲逛不同,今日的方原,心中已有了明确的目标。他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搜书人,而是一个布饵的渔夫,耐心 琉璃厂自前朝便是京城文脉汇聚之地,一条长街,两侧店铺林立,笔墨纸砚、古籍善本、金石字画,无所不有。清晨的街上,行人尚不算多,店铺的伙计们正不紧不慢地卸下门板。 “方兄,我们今日先去哪家?”周白兴致勃勃,手中还拿着昨夜列好的书单。 “不急,”方原的目光扫过街面,声音温和,“我们先去‘翰墨斋’看看。我听说他们昨日新到了一批上好的徽墨和端砚,正好我们的砚台也该换了。” 周白不疑有他,欣然同往。 “翰墨斋”是琉璃厂里有名的老字号,专营文房四宝,往来皆是些官宦子弟与文人雅士。方原要找的“刀”,最有可能便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两人走进店内,掌柜的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方原只说要看最好的端砚,那掌柜便将他们引至内堂,小心翼翼地捧出几个锦盒。 方原并不急着挑选,他一边与掌柜的闲谈,询问着各方砚台的石质、坑口与雕工,一边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店内的其他客人。 时间在品评砚台的闲谈中缓缓流过。周白已经挑中了一方小巧的“麻子坑”端砚,爱不释手,方原却依旧在几方砚台中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店门口响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清朗声音:“掌柜的,前日订的狼毫笔可到了?” 方原心中一动,抬眼望去。 只见门口进来一位中年文士,约莫四十上下,身穿一件半旧的宝蓝色暗纹绸袍,面容清瘦,下颌留着一部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短须。他眉宇间沟壑分明,眼神锐利,透着一股审视万物的严谨,正是方原心中勾勒出的形象。 那掌柜的连忙迎上去,恭敬道:“原来是韩大人,到了,到了,早已为您备下。” “嗯。”那韩大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接过伙计递上的笔,便走到一旁的书案前,取出一张宣纸,亲自试起笔锋来。他姿态严正,一笔一划,皆有法度,显然是书法大家。 方原的目光落在那人腰间系着的一块玉佩上,玉佩古朴,上面刻着一个篆体的“谏”字。 就是他了! 方原心中已有定论。此人极有可能便是都察院的御史,或是翰林院中以耿直闻名的清贵之臣。 “可惜,可惜了。” 周白好奇地问道:“方兄,这方砚台石品上乘,雕工精湛,为何可惜?” 方原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砚台上的雕刻,缓缓道:“周兄请看,这松针之刻,力道有余,却失之灵动;再看这迎客之姿,形态恭谦,却少了些风骨。好比一位学子,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四平八稳,却唯独缺了一股浩然之气。此乃‘匠气’,而非‘大家气象’。一块上好的璞玉,就这么被庸工耽误了,岂不可惜?” 周白听得连连点头,那掌柜的脸色却有些尴尬。 “哼,少年人,口气倒是不小。”那韩大人放下笔,踱步过来,眼神中带着一丝考究,“依你之见,何为‘大家气象’?” 方原知道,鱼儿上钩了。 “晚生方原,见过这位大人。晚生以为,所谓‘大家气象’,在于‘真’。山石之真,风骨之真,心性之真。” 韩大人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中的审视之色更浓:“听你的口音,是南方来的举子?” “正是,晚生来自平阳县。” “平阳方原……”韩大人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莫非是今科的江南解元?” “不敢,正是晚生。”方原态度谦和。 韩大人的神色缓和了些许,点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此砚确实匠气太重,失了天然之趣。” 见火候已到,方原话锋一转,仿佛是无意间感慨道:“说来惭愧,晚生初到京城,本想寻访前朝大儒顾炎武先生的故居瞻仰一番,听闻就在东城南锣鼓巷左近。” 然而,“韩大人”这三个字,却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韩姓官员的心湖。 他姓韩,名靖,官拜翰林院侍读,为人最是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他平生最恨的,便是“伪饰”二字。方原前面那番关于砚台“伪饰”的议论,早已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此刻,听到“荒废院落”与“崭新车辙”这两种截然矛盾的景象并存,他那根名为“较真”的弦,立刻被拨动了。 南锣鼓巷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皇城根边,住的非富即贵。一座院子,要么富丽堂皇,要么另作他用,岂会容它“伪装”成一座废宅?这背后,定有蹊跷! 韩靖的眉头,不自觉地紧紧锁了起来。 他深深地看了方原一眼,眼神复杂,既有赞许,也有一丝探寻。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的狼毫笔递给掌柜:“包起来。” 然后,他转身便走,步履匆匆,竟是片刻也不愿多留。 看着韩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方原知道,自己投下的这颗石子,已经激起了他想要的涟漪。 “方兄,这位韩大人真是个怪人。”周白在一旁小声嘀咕。 方原微微一笑,拿起周白挑中的那方麻子坑端砚,对掌柜道:“就要这方了,劳烦掌柜的包好。” 他付了银钱,拉着尚有些云里雾里的周白,走出了翰墨斋。 外面的阳光明亮了些许,驱散了些许寒意。 方原的心,却依旧冷静如冰。 他已经将鱼饵撒下,也看到了鱼儿咬钩的迹象。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静静等待。 等待这位刚正不阿的韩大人,用他翰林官的清贵身份,去敲响都察院的大门。到那时,一场针对“甲字柒号”的风暴,便将由不得赵显成控制了。 第五十六章 风平浪静,暗流涌动 这两日,风平浪浪静。 方原与周白闭门不出,在客栈中潜心温习经义,揣摩时文。他们将从琉璃厂淘来的几部前朝大儒的文集,逐字逐句地研读,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周白是真的沉浸其中,而方原,则是在用这种极致的专注,来磨砺自己的心性,压制住内心的焦灼。 方原在等,等那声惊雷。 第三日午后,京城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周白在房中闷得久了,便拉着方原去客栈楼下的茶馆听书,换换脑子。 茶馆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说书先生正讲到《前朝演义》里“定国公单骑救主”的桥段,讲得是口沫横飞,满堂喝彩。 方原与周白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一壶热茶,几碟瓜子。周白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说书先生吸引了过去,而方原的耳朵,却像一张网,不动声色地过滤着周围嘈杂的人声,捕捉着他需要的信息。 京城的茶馆,自古便是消息汇集流散之地。三教九流,贩夫走卒,乃至落魄的文人、官员的仆役,都汇聚于此。一杯茶的工夫,便能知晓半座京城的秘闻。 “哎,听说了吗?昨儿夜里,东城那边出大事了!”邻桌一个穿着绸衫,看似商贾的胖子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同伴说道。 “哦?王掌柜,又有何新闻?” 那王掌柜嗑开一颗瓜子,得意地卖着关子:“南锣鼓巷,知道吧?那可是块寸土寸金的地界儿。昨儿半夜,五城兵马司的人突然出动,把巷子里一个叫‘甲字柒号’的院子给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方原端着茶杯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耳朵却竖了起来。 来了。 周白也听到了,他好奇地凑过来,低声问:“方兄,不就是你前几日说过的那个院子?” 方原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注意力却全部集中在了邻桌的谈话上。 “五城兵马司?那不是只管些鸡鸣狗盗、巡夜防火的差事吗?怎么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王掌柜愈发得意,“兵马司的人只是头一拨,围了院子,却不敢进去。没过多久,都察院的几位黑脸御史就坐着轿子来了!那场面,啧啧,杀气腾腾的!周围的街坊连窗户都不敢开!” “都察院都惊动了?那可是通天的大事!到底所为何事?” “这就没人知道了。”王掌柜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有人说是查抄私盐,有人说是抓捕前朝余孽,还有人说……是院子里藏了什么犯禁的账册。总之,折腾了快一个时辰,最后却什么都没搜出来,只抓了几个看院子的老弱仆役,说是形迹可疑,带回去审问了。” 听到“什么都没搜出来”,方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雷声大,雨点小啊。”同伴有些失望。 “可不是嘛!”王掌柜一拍大腿,“听说带队的那位张御史,气得脸都绿了。今儿一早,参他的折子就递上去了,说他无事生非,扰乱京城治安。那位捅出这事儿的翰林院韩大人,怕是也要跟着吃挂落,真是吃力不讨好。” 茶馆里的议论还在继续,方原的心却已沉静下来。 他端起茶杯,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成了,也没完全成。 但赵显成和他的“四海通”,显然比他想象中更加警觉和狡猾。 他们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一个重要的秘密据点搬空,只留下一个空壳子和几个无关紧要的替罪羊。这说明,对方的组织之严密,反应之迅速,远超寻常的商贾势力。 甚至……他们可能早就察觉到了窥探的目光,提前做好了准备。 方原的脑中,瞬间闪过琉璃厂里,韩靖那审视的目光。会不会是自己与韩靖的接触,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不,可能性不大。当时并无旁人,一切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赵显成生性多疑,行事谨慎到了极点。像“甲字柒号”这样的地方,或许定期就会转移,或者早就备下了金蝉脱壳之策。 都察院这一刀,虽然劈了个空,却也并非全无用处。 至少,它起到了“打草惊蛇”的作用。 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一旦被惊动,它要么会选择远遁,要么……就会回头咬人。 赵显成绝不是一个会选择远遁的人。 他现在必定在疯狂地追查,究竟是谁,将都察院的目光引到了他的据点上。他会怀疑所有最近出现在南锣鼓巷附近的可疑之人。 而自己这个刚刚抵达京城,又恰好是赵显成“目标”的解元,嫌疑无疑是最大的。 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平静了。 “方兄,真是可惜了,让那些恶人跑了。”周白有些不忿地说道。 方原回过神来,脸上恢复了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只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为周白续上茶,轻声道:“周兄,朝堂之事,波诡云谲,非我等能够揣测。我等只是一心赴考的举子,这些事情,听过便算,切莫与人多言,以免惹祸上身。” “我省得。”周白点点头,随即又有些担忧,“只是那位韩大人,怕是要受牵连了。” “吉人自有天相。”方原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灰蒙蒙的天空下,无数的雪片纷扬而下,将这座巨大的城池,渐渐染成一片素白。 在这片看似纯洁的白色之下,不知掩盖了多少的污秽与杀机。 方原知道,他打出的第一张牌,虽然没有一击致命,却成功地搅乱了棋局。原本敌暗我明的态势,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赵显成这条大鱼,已经被惊动了。 而一个被惊动的敌人,往往会比一个潜伏的敌人,更容易露出破绽。 他放下茶杯,心中已有了新的计较。 既然暗处的证据被转移,那么,就逼着他们,在明处犯错。 科举会试,便是下一个战场。 柳传山,礼部右侍郎……你既然想做赵显成的刀,那就要做好,被这把刀反噬自身的准备。 第五十七章 兰亭雅集,鸿门之宴 都察院查抄“甲字柒号”之事,如同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虽未炸起滔天巨浪,其荡开的涟漪却在京城的官场与士林中,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起初,是都察院御史无凭无据、鲁莽行事的笑谈。 渐渐地,风向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有人开始说,那位江南来的解元方原,不知通过何种门路,结交了翰林院的韩侍读,意图借“风闻奏事”之名,构陷京中商贾,为自己博取“刚正”之名,实在是心术不正,其心可诛。 流言如无形的刀,最是伤人。 客栈里的气氛也变得诡异起来。往日里那些热情攀谈的同乡举子,如今见到方原和周白,眼神都多了几分闪躲与疏离。偶有几个消息灵通的,更是会意有所指地感叹几句“少年得志,还需沉稳”或是“京城水深,当谨言慎行”。 风雪愈紧,将小小的客栈围成了一座孤岛。 房内,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周白眉宇间的忧色。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烦躁地在屋内踱步:“方兄,这都叫什么事!我们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成了构陷他人的奸佞小人了?这背后定是有人在捣鬼!” 方原正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个暖手的小手炉,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屋檐。 他知道,这是敌人的反击。一击不中,便立刻转而攻击他的“文名”与“德行”。对于一个即将参加会试的举子而言,这比直接的刀剑更加致命。 这种情况都是属于正常的,所以他们一直都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他们对于如今这样的情况,心中还是清楚的。 “周兄,稍安勿躁。”方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水浑了,鱼才会浮上水面。他们越是如此,便越是证明他们心虚。” “可……可会试在即,名声受损,于我等大为不利啊!主考官若是听信了这些谗言……”周白急得额头冒汗。 方原转过身,示意他坐下,亲自为他斟上一杯热茶:“所以,我们更不能自乱阵脚。他们想让我们成为惊弓之鸟,闭门不出,在孤立与惶恐中被流言吞噬。我们偏不能如他们的意。” 正在此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店小二恭敬地站在门外,递上一张烫金的请柬:“方解元,周相公,翰林院王崇古王学士在府上举办‘兰亭雅集’,遍请今科在京的青年才俊,这是给二位的请柬。” 周白接过请柬,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是飘逸的馆阁体小楷,言辞恳切,邀请他们明日过府,赏雪论文,共襄盛举。 “王崇古?”周白一愣,“我听说过此人,乃是当世大儒,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为人最是清正。他……他怎么会邀请我们?” 方原接过请柬,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精致的纹路,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王崇古是清正大儒不假,但他还有一个身份——他是礼部右侍郎柳传山的恩师。 这哪里是什么“兰亭雅集”,分明就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 他们散布流言,毁自己名声是第一步。紧接着,便借德高望重的王学士之名,设下这个文会,将自己推到所有举子的面前。届时,在那样的场合,柳传山之子柳承明,或是其他受其指使的人,只需抛出几个刁钻的问题,或是用言语进行一番看似公允的“点评”,便能坐实自己“品行不端”、“学问浅薄”的罪名。 到那时,自己百口莫辩,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日。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毒计! 这样的毒计,真是一般人都想不出来的,确实是够毒的。 “方兄,这……这是个圈套!”周白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我们不能去!” “不,我们必须去。”方原将请柬放在桌上,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如雪夜里的寒星,“他们既然搭好了台子,我们若是不去唱这出戏,岂非遂了他们的愿,坐实了畏罪心虚之名?” “可是去了,便是自投罗网啊!” “网,也要看是谁的网,捕的是谁的鱼。”方原站起身,走到周白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坚定,“周兄,你我十年寒窗,所学为何?难道就是为了在强权与构陷面前,退缩畏避吗?圣人教我们‘知其不可而为之’,教我们‘虽千万人吾往矣’。如今,不过是一场文会,龙潭虎穴,我们也要去闯一闯!” 方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周白看着他坦荡而坚毅的眼神,心中的恐惧与慌乱,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方兄,我陪你一起去!大不了,就是功名不要,也不能堕了我们读书人的风骨!” 方原欣慰一笑。他要的,就是周白这股不屈之气。 他知道,明日的王府,将是他的另一个考场。考的不仅是经义文章,更是胆识、气度与应变之能。 敌人想让他身败名裂,他偏要借着这个舞台,将那些泼在自己身上的脏水,原封不动地,甚至变本加厉地,还给他们! 他重新坐回窗边,看着外面渐渐停歇的风雪,天色在铅灰色的云层后,透出一丝微光。 “周兄,不必温习那些偏僻的典籍了。”方原缓缓开口,“今夜,你我二人,重读《孟子》。” 周白一愣:“《孟子》?” “对。”方原的目光深邃如海,“他们要论‘中正平和’,我便与他们论一论,何为‘浩然之气’!” 方原已经有了全部的准备,有这一些,事情就变的不一样了,他也清楚自己所面对的情况,不担心接下来的事情,只要做好,一切都是把握之中。 窗外,积雪覆盖了万物的棱角,天地间一片寂静。而在这间小小的客房内,一股无形的气,却在悄然凝聚。那是属于读书人的傲骨,是面对强权不屈的锋芒。 明日王府,究竟是谁的鸿门宴,尚未可知。 第五十八章 舌战王府,气贯长虹 翌日,雪霁初晴。 琉璃世界,白雪皑皑,红日初升,金光万道,将整座京城都映照得辉煌壮丽。 翰林院学士王崇古的府邸,坐落在城西的静安胡同。朱漆大门前的积雪早已被清扫干净,铺上了厚厚的红毡,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皆是前来赴会的青年才俊。 方原与周白乘坐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夹杂在华丽的车流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方兄,我……我还是有些心慌。”周白低声道。 方原温和一笑,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周兄,记住,我们是客。客随主便,但客亦有风骨。今日,我们不求闻达,但求无愧于心。” 马车停稳,二人下车。 “哼,那便是江南解元方原?看着倒是一表人才,可惜了……” “听闻他为博上位,竟构陷忠良,连累了都察院的御史和翰林院的韩大人,真是斯文扫地!” “此等品行,如何能为国之栋梁?我辈羞与为伍!” 议论声虽低,却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周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拳头紧紧攥起,便要上前理论。 方原朗声道:“晚生平阳方原,见过诸位同年。”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方解元好大的架子,王学士的雅集,竟也敢姗姗来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华贵锦袍,面容白皙,眼神却带着几分阴柔的年轻公子,正手持折扇,满脸讥诮地看着方原。 此人正是礼部右侍郎柳传山之子,柳承明。 他身边围着几名京城本地的举子,显然是以他为首。 方原目光转向他,神色依旧平静:“柳兄此言差矣。请柬上所书乃是巳时,如今刚过巳时一刻,何来姗姗来迟之说?倒是柳兄,不问情由,便以己度人,随意苛责,似乎有失君子之风。” “你!”柳承明没想到方原竟敢当众顶撞,脸色一沉。 “好了好了,承明,方解元远道而来,不必如此苛刻。”一个温厚的声音从内堂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在几位中年官员的簇拥下,缓缓走出。 柳传山面带微笑,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在方原身上一扫而过。 “学生方原(周白),拜见王学士,拜见柳侍郎。”方原与周白上前。 王崇古捋了捋胡须,缓缓道:“方原,老夫听过你的名字。江南解元,文章写得不错。只是,读书人立身于世,当以‘德’为先,‘才’为次。德行有亏,才华越高,为祸越烈。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方原如何应对这泰山压顶般的诘难。 周白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方原却依旧面不改色,他直起身,迎着王崇古审视的目光,朗声回道:“学生谨遵学士教诲。学生也曾听先贤有言:‘听其言,观其行’。外界流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时间自会证明一切。”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不亢不卑。既表明了自己的志向与清白,又暗中点出,仅凭流言便给人定性,非君子所为。 王崇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柳传山眼中则寒光一闪,冷笑道:“好一个‘清者自清’!方解元真是好口才。只是不知,你深夜拜访翰林院韩侍读,又在其后唆使其门生向都察院投书,此事又该作何解释?难道这也是你口中的‘为生民立命’吗?”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深夜拜访!唆使门生! “柳侍郎此言,学生不敢苟同!其一,学生从未在深夜拜访过韩大人!学生与韩大人相识,乃是在三日前,琉璃厂‘翰墨斋’中。当时在场者,有周白同年,有翰墨斋掌柜与伙计,皆可作证!我与韩大人因一方砚台的‘匠气’与‘风骨’之辩而识,前后交谈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何来‘深夜拜访’之说?” “学生倒想请问柳侍郎,您又是如何得知,都察院的行动,与我方原有关?又是如何得知,我曾与韩大人谈及‘甲字柒号’?此事,都察院与翰林院皆讳莫如深,侍郎大人却了如指掌,消息竟如此灵通!莫非……侍郎大人与那‘甲字柒号’院落的主人,关系匪浅?” 方原这最后一句反问,如同一道惊雷,在暖阁中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在柳传山志在必得的雷霆一击下,方原不仅从容化解,甚至还反手一击,将矛头直指这位礼部侍郎! 是啊,柳传山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都察院办案,向来保密。一个礼部侍郎,如何能对案情的源头细节了如指掌?除非……他就是当事人! 柳传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圈套,竟被方原三言两语就撕开了一个口子,还反将了自己一军!他厉声喝道:“一派胡言!你这是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查便知!”方原寸步不让,气势反而愈发高涨,“学生可以与柳侍郎一同前往都察院,或请来韩大人当面对质!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谎,谁在构陷!” 他的声音在暖阁中回荡。 满堂举子,鸦雀无声。 柳承明面色惨白,想要开口帮腔,却在方原那凛然的气势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崇古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爽朗的笑声从门口传来。 “哈哈哈,好!好一个‘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好一个‘浩然之气’!王学士,今日这雅集,老夫来得不晚吧?”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绯色官袍,面容刚正,不怒自威的中年官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正是那位因“甲字柒号”之事,而被参了一本的翰林院侍读,韩靖! 韩靖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僵局。 他看也未看柳传山,径直走到方原面前,对着他,郑重地长揖及地。 “方解元,老夫韩靖,今日特来,向你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