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陈迹最新章节》 441、武襄君 寒梅楼外,沈野攥着帕子,笑着望向楼上。身旁百姓指指点点,有人说状元为魁首写诗,当为一桩美谈,也有人说状元与青楼女子厮混,乃是自甘堕落。但沈野都不放在心上。羽林军策马赶至,驱散了百姓,将沈野团团围住,李玄沉声道:“沈兄,还是随我等前往国子监吧,琼林宴可乱不得。”沈野安慰道:“莫慌莫慌,沈某这就随你们走。”他拨动缰绳,重新走入仪仗队中。临走时回头看向楼上,那位柳行首不知何时又走出屋子,正站在凭栏处默默看他。仪仗队伍中,陈迹看看沈野,又看看楼上的柳素,不动声色道:“沈兄与柳行首应是旧识吧?”沈野回过头来,咧嘴笑道:“先前便跟贤弟解释过,早在金陵时,沈某帮柳行首的对家写诗夺魁,将她气恼我好些年。如今有了机会,自当弥补一下。”陈迹轻声道:“如不如此简单?”沈野饶有兴致地反问道:“不然呢?贤弟到底想问何事?”陈迹与其对视片刻,展颜笑道:“没事,只是觉得二位很般配。”沈野放声大笑:“沈某也这么觉得。”李玄策马来到陈迹身旁:“你且回去吧,今日之事,我自会向朝廷解释。” 陈迹摇摇头:“事太大,你解释不了,我随你们一同前去,想来陛下也该召我入宫了。”李玄转头看向仪仗队伍中的林言初:“他怎么办?”陈迹沉默片刻:“随他去吧。”齐斟酌翻身下马,来到林言初面前,将他扯下马来:“下来,你有新门路了,不必再和我等厮混在一起,卸甲!”林言初在众人目光中迟疑许久,看向陈迹。陈迹平静道:“奔前程去吧。”林言初咬咬牙,最终解下羽林军甲胄,穿着一身灰色里衣向陈迹抱拳:“大人保重!”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汇入人群之中。 齐斟酌将林言初的战马牵到陈迹面前:“师父,莫管这忘恩负义的小人,会有老天收他。”陈迹深深吸了口气,翻身上马:“走。” 仪仗重新启程,一路慢吞吞穿过正阳门,刚到承天门前,只见六名解烦卫策马迎面而来,气势汹汹道:“武襄君,陛下召您进宫问罪!”武襄君,陈迹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是在称呼自己的爵位。六名解烦卫冲入仪仗队伍中,将陈迹团团围住,齐斟酌等人与解烦卫剑拔弩张,想要把解烦卫冲散:“你们做什么,他有何罪?”解烦卫冷冷注视齐斟酌:“状元游街乃朝廷体面,意在昭示皇恩浩荡,陈迹冲撞状元游街仪仗,该当何罪?”齐斟酌迟疑道:“他是为了……你们不会是给吴秀公报私仇吧?”解烦卫冷笑:“看来齐大人也想进我诏狱走一遭。”齐斟酌怒道:“怕你?爷们又不是没去过!” 陈迹抬手止住话茬:“无妨,我随这几位解烦卫的大人走一趟。” 齐斟酌急声道:“师父!”陈迹看着他笑道:“你倒是比之前有种多了,别担心,没事的,最多剥我刚到手的爵位。”解烦卫将他扯下马来,竟还在手上戴了铁镣铐,押着他往午门走去。此时此刻,数十名朝臣立于仁寿宫外的院子里,陈阁老、胡阁老、张拙、王道圣等人站在最前排,其余部堂的队伍一路排到孝悌碑旁。仁寿宫里正在审问陈问仁,静悄悄,谁也不知道审出了什么,会闹出哪些事情。 王道圣在殿外低着头,微微侧过脸颊,小声问张拙:“陈迹在诏狱如何,这陈问仁是否真能为其解困?” 张拙心虚,没有说话。王道圣转头仔细打量张拙,片刻后拔高了声调:“陈迹呢?说话!”张拙低声回应道:“小声点小声点,陈迹没事。”王道圣皱起眉头:“你们骗我?” 张拙叹了口气:“不关陈迹的事,是我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不必怪他。”王道圣眼中有了怒意:“到底怎么回事?” 张拙小声道:“陈迹有难倒是真的,但骗你提前回来,也是让你有个自污的罪名,好让陛下发落你。出征时给你总兵之职,许你兵部左侍郎,还破格赐你特进光禄大夫、忠勇金牌、遇事可先斩后奏,好事都让你占去了。这次你又生擒了景朝枢密使回来,破天荒的大捷,陛下该怎么封赏你?封你做太师么?” 太师,三公之首,帝王之师。此职位于礼教上甚至高于皇帝,生前授此职之人,有功高震主、君臣名分不清之嫌,所以多为死后追封。即便是陈阁老做太子的老师,也多次推拒太子太师一职,唯恐太子登基之后追封太师,惹新帝心生不悦。所以陈阁老也只是模糊的“太子师”,而不是“太子太师”。 王道圣听出张拙的话外音,只有四个字:“你想死吗?”他沉默片刻:“可你不该骗我。我跑死了三匹马才堪堪赶在今日回到京城来,你怎能拿陈迹安危儿戏?” 张拙撇撇嘴:“我不找这个借口,你能回来?是我不了解你,还是你不了解自己?早先我让你自污,你听了吗?”王道圣轻叹一声:“此非正途!” 张拙转头斜睨王道圣:“怎么,气我张拙坏了你的功劳?气我耽误你加官进爵?没想到你王道圣也是个贪功贪权之人!” 王道圣怒道:“我何时是贪功贪权之人了?” 张拙得逞:“那不就结了。”王道圣沉默不语。 张拙继续唠叨:“有了罪名,陛下可顺理成章夺你兵 权。但只要此次剥夺了你兵部左侍郎的官职,你留在朝堂有大用处。不然的话,只能派你去南边蛇虫毒瘴之处继续当你的总兵,永远别想再回京城,也别想再对付景朝,你自己选。” 王道圣最终还是岔开话题:“陈问仁那小子知道些什么,怎么审了这么久?”张拙摇摇头:“等着吧。” 说话间,吴秀走出仁寿宫,沉声对解烦卫道:“陛下口谕,带陈礼治、陈问德进宫!” 所有人目光看向陈阁老,皆知今日乃陈家大劫,若是陈礼治被带来给梦鸦审讯,还不知道能审出什么东西来。若是审出前阵子香山春狩的行刺之事,别说止房,整个陈家都要遭殃。 胡阁老也转头看向身旁的陈阁老,却发现对方垂着脑袋、闭着眼睛,呵呵一笑:“想来是备了后手?姜还是老的辣啊。”陈阁老不答。 解烦卫再回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他低声向吴秀禀告:“陈礼治于房中上吊自缢,陈问德不知所踪,据陈家下人所说,陈礼治清晨就让手下行宫护着陈问德走了,却不知去了哪里。” 吴秀下意识看向陈阁老,可陈阁老依旧面色不改,他低声吩咐道:“飞信鸽去给各个官道,再遣人去漕帮务必抓回陈问德。” 话音刚落,却见一名解烦卫押着陈迹来到仁寿宫前,一时间,朝臣目光全都落在陈迹手腕处的镣铐上。这位失踪了十余天的人物,一出现便掀起惊涛骇浪,怎么又成了阶下囚? 吴秀瞥陈迹一眼,朗声道:“召诸位阁老、部堂进殿。” 陈阁老抬步往里走去,仿佛今日牵扯的并非陈家之事。陈迹跟在人群后走进仁寿宫,却看见今日殿中的纱幔尽数挽起,显露出御座上的宁帝来。宁帝盘坐在御座之上,可奇怪的是,他怀中竟抱着一只小黑猫。 朝臣们面面相觑,不知宁帝为何抱了只猫。宁帝爱猫,众人有所耳闻,但是抱着猫接见朝臣还是头一次。 下一刻,乌云用脑袋拱了拱宁帝的手心,惹得宁帝笑了几声。它喵了一声:“别担心,我听到皇帝说给你戴镣铐只是要吓吓你,免得你胆子越来越大,过几日再把天掀了。” 442、夜不收 乌云喵了一声:“皇帝说,景朝肯定想把枢密使元城换回去,上京的元氏勋贵不会任由元城在宁朝受辱,要么开战,要么换人,使臣恐怕已在路上。看来,皇帝说,得把元城还给景朝,派制衡中书平章元襄和枢密副使陆谨。”“皇帝说,要防着军中将领杀掉使臣,万岁军、五军营与边军皆是主战派,若让他们斩了使臣,恐会有大乱。但他还没想好派谁去崇礼关护送使臣进京,此事需秘而不宣。”“不止军中武将想杀使臣,陆谨麾下军情司应该也会想尽办法杀掉使臣和元城。此行凶险,十二生肖也会有人暗中跟着。”仁寿宫里,朝臣垂首而立,乌云肆无忌惮地传递着秘辛。景朝军情司费尽心血也没法将谍探安插到宁帝身边,他却做到了。大内密探,猛猛的。 陈迹悄悄抬眼看去,宁帝盘坐在御座上。他上一次见宁帝尊容,是接见高丽使臣时,对方身穿皮弁服,头戴乌纱、身披绛纱袍,威严庄重。这一次,宁帝一身黑色织锦道袍,袍上用金线绣着二十八星宿,头顶插着一根简简单单的木钗。 威严还在,却没那么庄重。陈迹正打量着,恰好与宁帝对视,宁帝目光如炬,他赶忙又低下头去。 宁帝抚了抚乌云的脑袋,缓缓开口:“近来也不知怎的,此城刮起一股妖风,怪事接二连三。先是有人在棋盘街纵火,又有人胆敢在春狩中假扮解烦卫行刺,前几日还有个狂徒在安定门前冲撞五城兵马司。再说今日,状元游街时竟有人敢冲撞御前仪仗……诸位都是我宁朝肱股之臣,都来说说我宁朝这是怎么了?是朕这个做皇帝的无德,以致妖魔祸乱人间?”殿内朝臣纷纷跪下:“臣万死!” 宁帝笑了笑:“与诸位开个玩笑,不必当真。陈阁老,你先来说说,你陈家子弟流放岭南,怎就跑去金陵当起了富家翁?不仅一掷千金置了个园子,还一口气买了十二房南洋运来的姬妾。”陈阁老伏低了身子:“臣罪该万死。”宁帝漫不经心道:“朕只想知道,阁老知不知情?”胡阁老转头看向陈阁老,陈阁老笃定道:“回陛下,臣不知情。”宁帝拍了拍乌云的脑袋,把它放在御座上,而后站起身,从御座走下来:“陈阁老要打理一大家子事,不知情也情有可原。此案首恶乃陈礼治,不仅为陈问仁伪造户籍,还遣人替陈问仁去岭南服劳役,当真瞒天过海,好手段。”陈阁老跪在地上颤巍巍道:“家风不正,老臣亦有罪责。”宁帝漫不经心道:“阁老觉得,朕该给陈礼治、陈问仁定个什么罪名?”“全凭陛下做主,”陈阁老低声道,“臣心中有愧,愿告老还乡,回鲁州陈家治学,使陈家子弟为 陛下新政奔走,至死方休。”宁帝随口道:“阁老有这份心就好,倒也不必告老还乡。如今太子潜心修学,身边离不得你。” 朝臣们心中暗忖,朝堂争斗从来不是御前定下了旨意,下面就一定会奉旨做事。所谓皇权不下县,圣旨出了京城能被执行多少,得看世家豪绅的脸色,做的让你挑不出毛病即可。真挑出毛病了,推出来几个替罪的也就过去了。可如今,鲁州推行新政一事,被陛下彻底拿下一城。若再有阳奉阴违,前有廖忠、后有陈问仁,只怕要一齐清算。正当朝臣们看陈家笑话时,宁帝吩咐道:“吴秀,现在就遣快马传旨给金陵、岭南解烦卫大营,让他们暗中调查一番,看看还有哪些该流放的罪囚还在过着舒坦日子,一起捉拿到京城来。”吴秀低声道:“是。”他走出仁寿宫,给解烦卫交代下去。朝臣们心中一惊,有好几人想到自家也有人在金陵隐匿,当即便想遣人去报信,可他们如今跪在仁寿宫里,怎么都来不及了。有人暗中瞪了陈迹一眼,若不是这小子闹出事情,陛下恐怕还想不到拿这种小事撕开口子。不等他们想出对策,却听宁帝话锋一转,又问起王道圣:“王总兵为何提前回京?听说你带了十二名扈从跑死了几匹战马赶回来,若是元城有何闪失,你又如何向朕交代?” 王道圣跪伏于地:“臣知罪。” 宁帝见他不解释,轻笑一声:“王总兵不打算解释解释?还是说王总兵读圣人书,不肯撒谎骗朕?” 王道圣再次道:“臣知罪。” 他最终也没把陈迹和张拙交代出来。 陈迹心中一叹。 此时,只听乌云继续传递情报:“郡主在宫中过得很好,人美心善、端庄大方的皇后娘娘,隔三差五便会召她去坤宁宫,有点心有果子,还给她做了新道袍,换了新的簪子。” “景阳宫里也没人敢欺负郡主了,如今她是观主,一个叫玄素的婆娘代为主事。不过我观察郡主似乎在修行,却不知修的什么。” 陈迹略微诧异,郡主也修了行官门径? 乌云旁若无人的喵了一声:“你能不能想办法,把皇后娘娘身边那个叫元瑾的婆娘弄走?她好烦啊,再……” 乌云正说着,却听宁帝忽然问道:“再来说说这位狂徒陈迹,你也来说说吧,今日为何冲撞御前仪仗?” 陈迹此时还跪伏在地上,默默听着乌云抱怨生活琐事。待身旁堂官捅了捅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宁帝饶有兴致道:“阁老啊,你陈家教出来的子弟都是这般目无 君上?在朕的仁寿宫里都敢走神?” 陈迹赶忙道:“臣罪该万死。” 宁帝看向陈迹,似笑非笑道:“莫不是,你也想学你老师自污?难不成,也是张大人教你的?” 陈迹心中一动,原来宁帝早看出王道圣提前回京是自污手段,也看出这是张拙的手笔。 只听张拙高声道:“陛下,此事皆系臣一人所为。” 宁帝不耐烦打断道:“行了行了,以后莫再做这种自作聪明的事,让旁人知道了还以为朕容不得忠良贤卿。尔等自污,将朕置于何地?尔等是忠臣,朕便是昏君?” 张拙不敢多言。 宁帝随口道:“拟旨,王道圣此次大捷扬我宁朝国威,迁升兵部尚书,赐十二道忠义牌坊……” 王道圣迟疑许久这才再次重重叩首:“谢陛下圣恩。” 这一连串封赏出乎意料。 所有人都以为宁帝要借此机会,削了王道圣的功劳,却没想到竟直接给了王道圣兵部尚书一职。 “虽未入阁,却也只剩一步之遥。 张拙心中暗叹一声:陛下好手段,此次是打算借他来收买人心了。若非他整这一出使王道圣抗旨自污,那一切封赏都是理所应当的,皆是王道圣应得之物。可事到如今,都变成了陛下的恩德。 此时,不等众人细想,宁帝转过头来看向陈迹:“你小子在京城一日,京城一日不得安宁。别在京城碍朕的眼了,去崇礼关外当个夜不收吧,无旨不得回京。” 夜不收? 陈迹知道,所谓“能行快走夜不收”,乃是宁朝边镇哨探的别称,又区别于寻常哨探。边镇总兵直辖之夜不收,皆由行官充当。刺探敌情、渗透潜伏、绘制舆图,都是夜不收的活。 宁朝嘉宁十九年,曾有一名夜不收在崇礼关外荒原游走三十七天,杀四十六名景朝斥候,牵着四十六匹战马回了崇礼关。但这也是个名声不显的苦差事,与流放岭南差不多。 宁帝见陈迹不说话:“怎么,不想去?” 陈迹赶忙道:“臣遵旨,陛下让臣何时走?” “明早就走,早走早清净,”宁帝挥了挥袍袖:“都退下吧,琼林宴快开始了,诸位可先行前往。” 正当朝臣退出仁寿宫,宁帝又忽然说道:“张拙留下。” 张拙身形顿住:“是。” 陈迹默默跟在朝臣身后由小太监提着宫灯引出紫禁城。穿过仁寿宫外的垂花拱门时,正看见白龙站在门外, 目送阁老与部堂离去。 陈迹心神一凛,白龙回来了。 他仔细打量白龙,衣袍、腰带、皂靴、发簪,就连腰间玉佩都与他初见时一般无二,一尘不染。想来都是那副面具的能耐。 陈迹没有与白龙说话,低头经过时,白龙在他手中塞了一支细细的竹筒。 他不动声色的收入袖中,直到出了午门,等朝臣都转去国子监,这才寻了个无人的地方打开查看。 密旨! 这封密旨似是宁帝亲手所写,再无宫文做派,反而像是宁帝站在面前吩咐:“朕封你为总督京营仪仗使,节制羽林军兵马。且先以夜不收之身份查探军略,随后有羽林军前往崇礼关策应。待景朝使臣到崇礼关,立刻领羽林军护送其前往京城,不得有失。” 陈迹豁然抬头。方才乌云说起此事的时候,他还没当回事,如今这份苦差事竟落在他头上! 总督京营仪仗使是个什么官职?无品级,却能节制御前羽林军。若不是他刚封了武襄县男的爵位,还真没法担此重任。 443、暗流汹涌 陈迹站在午门外的庞大阴影下,城墙上的燕翅楼被月光投下影子,像是一顶遮天蔽日的乌纱帽!夜不收!总督京营仪仗使!这个职位,哪个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回头,想看看远处景阳宫,但景阳宫被午门的大红色宫墙遮挡着! 此时,国子监的宫乐声已然响起,隔着很远便能听见钟磬声!想来此时的琼林宴热闹非凡,觥筹交错、楼阁灯影!但这份热闹不属于他!陈迹敛了敛领口,往南走去! 陈序站在承天门外的月光下,双手拢在袖中,微微颔首:“公子,这一局是公子赢了,老爷先前特意交代小人,等您出宫了道一声恭喜!” 陈迹与陈序相对而立:“只有一句恭喜?”陈序笑了笑,从左手手腕上摘下一串佛门通宝:“待您齐衰结束,老爷会开宗祠,将您过继到大房来!另外,这是一万一千九百六十两银子,老爷说了,算是补上您作为大房长孙这些年亏欠的月银!” 说罢,陈序又从右手手腕上摘下一串佛门通宝:“这不是陈家给的,是家主作为爷爷给长孙的见面礼,一万两银子,请公子笑纳!”陈迹低头看着陈序左右手上的佛门通宝,接过来也就算是认下大房长孙的身份了!他毫不做作的接过佛门通宝,一起戴在左手手腕上:“多谢!”陈序笑了笑:“您客气,陛下让您去当夜不收,此番夺情,足以看出陛下对您的青睐!待您再回京时,想必还有重任期许,小人在此恭祝公子从崇礼关凯旋!” 陈迹忽然问道:“二爷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陈序沉默片刻,如实道:“二爷走前要了一杯好茶,是明前刚摘的龙井,一芽一叶!喝完茶,他说成王败寇没甚可抱怨的,是他技不如人!唯求家主给陈问德一条生路,送他出海!”“是个好儿子,也是个好父亲”,陈迹又问道:“二爷怎么走的?”陈序平静道:“二爷是自己踩着椅子投的白绫,上吊自缢了!”“倒也体面”,陈迹转身继续往南! 陈迹穿过正阳门的右拐,一路来到梅花渡后门!这里的汉子已经换了四个新面孔,并不认得陈迹!汉子们见他过来,当即将手藏于腰后,摸着匕首警惕道:“阁下从何处来?”陈迹平静道:“昆仑山来!”汉子又问:“可见白鹤飞过?”陈迹竖起一根大拇指:“只见五色云彩!” 汉子恭敬抱拳:“原来是东家,袍哥在梅蕊楼里等您!”一人推开后门,侧身容陈迹通过!陈迹沿着小径来到梅蕊楼前,却见此处灯火俱灭,空无一人!没了算盘声,也没了账房先生!他推开大门,沿着楼梯上到梅蕊楼最高处,正看 见袍哥倚靠在凭栏处,手中拿着一杆烟锅慢吞吞抽着! 像是专程在此处等人!袍哥手指上的指甲都不见了,只余下血淋淋的床,黑布衫松垮垮披在身上,敞着怀,胸腹间缠着一圈圈的白布,隔着很远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膏药味! 袍哥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道:“我让刀把酒蒸馏了几遍,但也没搞出我想要的酒精,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杀菌消炎!!!!!以前只顾着赚钱了,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最后还是让他去药铺帮我买了最好的金疮!”陈迹来到他身旁,从高楼往远处眺望,看京城万家灯火辉煌:“听说你什么都没说!”袍哥笑了笑,猛抽一口烟:“在咱们那我也没少挨毒打,本来以为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了,但还是差点没抗住!现在想想,那些能抗住刑讯的人可真牛逼!”陈迹也笑了笑:“怨我么?”袍哥感慨:“说一点不怨也是假的,毕竟是你故意把我送到对方手里的!”八大胡同的笙箫与钟磬忽然停歇,似是留了片寂静的夜色给二人开诚布公!当日陈迹明知陈家房会疯狂寻找自己,却没提醒过袍哥小心,所以袍哥心里清楚,这本就是陈迹给他准备的考验! 袍哥在木栏杆外磕了磕烟灰,随口说道:“我知道你这人性子冷,从不轻易相信旁人,所以这一关是早晚要过的,不过就永远不是自己人!我也知道你是故意留的破绽,让陈家房把我绑走,你把张家死士藏身之处告诉我,也是想试我会不会把那个地方说出来!”陈迹没有说话!正如袍哥猜测的那样,他是有意这么做的!袍哥嘿嘿一笑:“寻常人如果像你一样被亲人处心积虑算计一次,也会像你一样!而我早就经历过了,所以我懂你为何这么做!你也不用担心我会记恨你,我只好奇,你到底要做多大的事情,才需要完全值得信任的人?”陈迹扶着栏杆,长长舒了口气:“我要救白鲤郡主!” 袍哥放松了身子:“终于是自己人了啊,感觉还不错,就是那位软禁在景阳宫里的白鲤郡主么,我听说过你们的故事!前阵子梅花渡来了几位礼部的贵客,送了柳行首几张教坊司丹陛大乐堂的请柬,她邀请我和刀去瞧了汴梁四梦哭得梨花带雨!” 陈迹没有说话!袍哥继续说道:“我看那戏的时候就在想原来你来这方世界之后,比我过的日子可精彩多了!”陈迹笑着说道:“都是戏!”袍哥好奇道:“你打算怎么救?我听说靖王犯的可是谋逆重罪,我虽然不懂宁朝律法,但也知道自古以来此事不好平反!” 陈迹平静道:“前些日子太子对我说,仁寿宫与六畜场那种买人、卖人的地方也无甚 区别,只要你能拿出足够的筹码,就能换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袍哥点点头:“懂了,我该怎么做?”陈迹叮嘱道:“三件事!”“第一件?”“让南边的私盐贩子都知道我们在卖盐引,吸引更多的人来!”“这个不难,第二件是?”“想办法安插人手进漕帮!”袍哥提了提披在肩膀上的衣裳:“漕帮不好安插人手,他们也有一套选人的手段,组织严密,也不比我们差太多!!!!” 说到此处,袍哥忽然自信道:“不过你放心,给我半年时间,我一定给你探出漕帮的底细来!第三件事?”陈迹思索片刻,摘下刚刚从陈序那里得来的佛门通宝,抛给袍哥:“这是万九千九百六十两银子,归到账上,明年开春前,能赚多少银子就赚多少银子!”袍哥咧嘴笑道:“终于说到我最擅长的事了,可你就不怕我卷着银子跑了?你小子的心,也是真的大!”“有人说我贪嗔已斩想想是有道理的”陈迹转身往梅蕊楼内走去:“待我救出郡主就会远走高飞,宁朝这一切都是你的!不过袍哥,一定记住,你我之间只是生意,你若陷入绝境,我不会舍命救你,我若陷入绝境,你也不必舍命救我!”袍哥吹了一声口哨:“这买卖划算,成交。”他看着陈迹走下楼梯,直到脚步踩在木楼梯上的咚咚声远去! 片刻后,刀跑上楼来:“哥,他都把你卖了,你还要给他卖命?” “什么卖命不卖命的,都是生意”袍哥转头看着远处:“刀,此人做事永远都会留有后手,他敢把我卖给陈家房,就是笃定我一定不会死,要么是他知道我被绑去了哪里,绑我的人里有他的人,要么就是他笃定陈家那位家主会卖他这个人情!”刀挠了挠光头:“有这么玄乎?可我看这小子做事不择手段,不像好人!”袍哥嗤笑一声:“你又看明白了?那你看我像不像好人!”刀认真道:“哥,你是好人!”袍哥一怔,猛抽一口烟,朝梅蕊楼外吐去:“这小子如果不是好人,也就不会救那位郡主了!他今日与我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告诉我一句话,若他陷入绝境,让我不要舍命救他!!!!刀,这小子又要玩命了,他怕连累我们!”袍哥低头用鞋底将烟灰全部磕掉:“不过这是好事,他只在有把握的时候玩命!”刀疑惑:“什么意思?”袍哥笑了笑:“意思是,他已经想明白该怎么救人了!” 陈迹走出梅花渡后门,独自往棋盘街走去!此时的棋盘街热闹非凡,行人摩肩接踵,都是要去便宜坊吃状元酒席的!安定门沈野与便宜坊约定,便宜坊没有食言!东家豪掷千金摆下八十八桌酒席宴请天下人,乞丐可以来吃,妇孺也可以来吃 ,许天下人金杯醉酒!按京城商号约定,便宜坊摆了状元酒席,往后三年,柜台后面的前八块水牌上写的菜肴,其他酒肆都不能再卖。 曾有一家酒肆侥幸押中状元,竟在这八块水牌上写了酸辣白菜、回锅肉、锅塌豆腐等八样常见菜式,搞得全京城酒肆苦不堪言!而这一次,便宜坊的前八块水牌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内城、外城有名的酒肆东家联袂前来,不仅送上贺礼,还齐齐高呼“东家仁义”! 陈迹来时,便宜坊外排着长队! 然而正当他在前面走时,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在后面跟,二人当中像是连着一根线,保持着不多不少的十步距离!陈迹往左,他便往左;陈迹往右,他便往右!二人视旁人如无物!陈迹没有去便宜坊,而是进了旁边的酒肆!他对小二招手:“两碗面。”小二高声应和道:“好嘞,客官请坐。”陈迹挑了个角落坐下,伸手从桌上竹筒里抽出筷子,搓了搓!酒肆里已经有不少人喝醉了,正高声吆喝着!邻桌酒意正酣,聊着便宜坊,聊着今日状元游街时陈家公子冲撞羽林军仪仗的事,还有状元郎给梅花渡柳行首写的那首诗!却不知,今日罪魁祸首就坐在身旁! “我听我一个表舅说,今日那位府右街陈家的公子冲撞仪仗,是和状元郎沈野有私仇,要争梅花渡那位花魁柳素!”“你表舅?你表舅是大官?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我表舅是棋盘街李府的车夫!!!!!”陈迹啼笑皆非! 葱油面上的很快!陈迹低头吃自己的面,还有一碗面摆在对面,独自蒸腾着热气,他却浑不在意! 片刻后,一人在他对面坐下:“不躲了?”陈迹抹了抹嘴抬起头看向对面:“司曹大人,我何时躲过?吃口热汤面吧,暖暖身子!” 司曹癸没有动桌上的面,斗笠下的那张脸没有表情:“你是如何成为行官的?”陈迹随口道:“太平医馆,姚太医教的!”司曹癸凝声道:“所以,太子奏疏里说你杀百余名天策军为真?你以为自己选了个闹事酒肆,我便不敢动手杀你?”陈迹反问:“司曹大人,先天境界的行官,能杀那么多天策军吗?”这一刻早晚都要来,与其躲着,还不如想办法解决!可陈迹准备了一肚子说辞与解释,却听司曹癸平静道:“先天境界自然是杀不了的,我信你!如今还有一件大事要办!”陈迹心中一凛!不对!司曹癸绝不是一个轻易放弃怀疑的人物,而现在自己一句随口的解释,对方却选择信了?对方并不信,却有必须留着自己的理由!是因为自己那位舅舅的关系,所以司曹癸不敢真 的杀了自己,还是因为其他原因?陈迹不动声色道:“什么大事?” 司曹癸平静道:“景朝使臣恐怕已经从上京城动身,带着丰厚的价码想要换回元城,我等决不能让元城活着离开!要么杀了使臣,要么杀了元城!”陈迹意识到,司曹癸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崇礼关外当夜不收的事,长鲸恐怕还没来得及出宫! 他想了想说道:“我今日因为冲撞御前仪仗的事,被贬去边镇当一名夜不收,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夜不收?”司曹癸若有所思:“那正好,想办法将使臣截杀在崇礼关外!”陈迹皱眉:“我一个先天境界的行官,如何杀一支使臣队伍?里面必有寻道境高手!”司曹癸起身,意味深长道:“你能从五猖兵马手底下活着回来,自然能有办法!”说罢,他竟不给陈迹反对的机会,转身走出酒肆,汇入外面的人潮!陈迹将对面没有动过的面也端到自己面前,几口扒完!起身却看见黄阙在另一处角落里喝着闷酒。这位南方来的文人士子,在拒绝入赘齐家后,不出意外的第三次落榜了! 仿佛正应了沈野在安定门大街写下的上半阙词:读十年经科,度三十载蹉跎!八百暮鼓声犹涩,三千里地徒奔波,无用书生多!黄阙双眼赤红的趴在桌上,嘴中念念有词,陈迹摇摇头,出了门!不知过了多久,黄阙趴在桌上喃喃道:“原是我痴顽,从来朱门恩是剑!!!!?”那是汴梁四梦里的词,被他记到今日!正呢喃着,一人轻飘飘坐在他面前,将一只锦盒推到黄阙面前,慢条斯理道:“黄阙公子,有人遣我将此物送给你,说会对你有用!”黄阙醉眼惺忪道:“是昭云遣你来的吗?不可不可,她要做王妃了,不可与我这般烂泥再有何瓜葛!”桌案对面的人轻笑道:“黄阙公子,齐昭云齐小姐可遣不动我,走了!”黄阙迷糊间打开锦盒,却见里面藏着一本蓝皮书册,上写“活繁”二字,他随手翻开几页,看清内容后猛然酒醒!待他抬头去寻那个给他此修行门径之人时,桌案对面哪还有人?黄阙退出酒肆,立于长街左右打量!可这青石长街与楼宇间,只剩京城的盛世繁华与喧闹,再不见灯影下的暗流汹涌!第一卷 帷幕 完! 第六卷总结 宴请天下人,乞丐可以来吃,妇孺也可以来吃,许天下人金杯醉酒!按京城商号约定,便宜坊摆了状元酒席,往后三年,柜台后面的前八块水牌上写的菜肴,其他酒肆都不能再卖。 曾有一家酒肆侥幸押中状元,竟在这八块水牌上写了酸辣白菜、回锅肉、锅塌豆腐等八样常见菜式,搞得全京城酒肆苦不堪言!而这一次,便宜坊的前八块水牌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内城、外城有名的酒肆东家联袂前来,不仅送上贺礼,还齐齐高呼“东家仁义”! 陈迹来时,便宜坊外排着长队! 然而正当他在前面走时,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在后面跟,二人当中像是连着一根线,保持着不多不少的十步距离!陈迹往左,他便往左;陈迹往右,他便往右!二人视旁人如无物!陈迹没有去便宜坊,而是进了旁边的酒肆!他对小二招手:“两碗面。”小二高声应和道:“好嘞,客官请坐。”陈迹挑了个角落坐下,伸手从桌上竹筒里抽出筷子,搓了搓!酒肆里已经有不少人喝醉了,正高声吆喝着!邻桌酒意正酣,聊着便宜坊,聊着今日状元游街时陈家公子冲撞羽林军仪仗的事,还有状元郎给梅花渡柳行首写的那首诗!却不知,今日罪魁祸首就坐在身旁! “我听我一个表舅说,今日那位府右街陈家的公子冲撞仪仗,是和状元郎沈野有私仇,要争梅花渡那位花魁柳素!”“你表舅?你表舅是大官?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我表舅是棋盘街李府的车夫!!!!!”陈迹啼笑皆非! 葱油面上的很快!陈迹低头吃自己的面,还有一碗面摆在对面,独自蒸腾着热气,他却浑不在意! 片刻后,一人在他对面坐下:“不躲了?”陈迹抹了抹嘴抬起头看向对面:“司曹大人,我何时躲过?吃口热汤面吧,暖暖身子!” 司曹癸没有动桌上的面,斗笠下的那张脸没有表情:“你是如何成为行官的?”陈迹随口道:“太平医馆,姚太医教的!”司曹癸凝声道:“所以,太子奏疏里说你杀百余名天策军为真?你以为自己选了个闹事酒肆,我便不敢动手杀你?”陈迹反问:“司曹大人,先天境界的行官,能杀那么多天策军吗?”这一刻早晚都要来,与其躲着,还不如想办法解决!可陈迹准备了一肚子说辞与解释,却听司曹癸平静道:“先天境界自然是杀不了的,我信你!如今还有一件大事要办!”陈迹心中一凛!不对!司曹癸绝不是一个轻易放弃怀疑的人物,而现在自己一句随口的解释,对方却选择信了?对方并不信,却有必须留着自己的 理由!是因为自己那位舅舅的关系,所以司曹癸不敢真的杀了自己,还是因为其他原因?陈迹不动声色道:“什么大事?” 司曹癸平静道:“景朝使臣恐怕已经从上京城动身,带着丰厚的价码想要换回元城,我等决不能让元城活着离开!要么杀了使臣,要么杀了元城!”陈迹意识到,司曹癸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崇礼关外当夜不收的事,长鲸恐怕还没来得及出宫! 他想了想说道:“我今日因为冲撞御前仪仗的事,被贬去边镇当一名夜不收,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夜不收?”司曹癸若有所思:“那正好,想办法将使臣截杀在崇礼关外!”陈迹皱眉:“我一个先天境界的行官,如何杀一支使臣队伍?里面必有寻道境高手!”司曹癸起身,意味深长道:“你能从五猖兵马手底下活着回来,自然能有办法!”说罢,他竟不给陈迹反对的机会,转身走出酒肆,汇入外面的人潮!陈迹将对面没有动过的面也端到自己面前,几口扒完!起身却看见黄阙在另一处角落里喝着闷酒。这位南方来的文人士子,在拒绝入赘齐家后,不出意外的第三次落榜了! 仿佛正应了沈野在安定门大街写下的上半阙词:读十年经科,度三十载蹉跎!八百暮鼓声犹涩,三千里地徒奔波,无用书生多!黄阙双眼赤红的趴在桌上,嘴中念念有词,陈迹摇摇头,出了门!不知过了多久,黄阙趴在桌上喃喃道:“原是我痴顽,从来朱门恩是剑!!!!?”那是汴梁四梦里的词,被他记到今日!正呢喃着,一人轻飘飘坐在他面前,将一只锦盒推到黄阙面前,慢条斯理道:“黄阙公子,有人遣我将此物送给你,说会对你有用!”黄阙醉眼惺忪道:“是昭云遣你来的吗?不可不可,她要做王妃了,不可与我这般烂泥再有何瓜葛!”桌案对面的人轻笑道:“黄阙公子,齐昭云齐小姐可遣不动我,走了!”黄阙迷糊间打开锦盒,却见里面藏着一本蓝皮书册,上写“活繁”二字,他随手翻开几页,看清内容后猛然酒醒!待他抬头去寻那个给他此修行门径之人时,桌案对面哪还有人?黄阙退出酒肆,立于长街左右打量!可这青石长街与楼宇间,只剩京城的盛世繁华与喧闹,再不见灯影下的暗流汹涌!第一卷 帷幕 完! 444、皂靴与草鞋 崇礼关,宁朝第一雄关,出了京城往北走,快马三日便能抵达。再往北,出了大马群山,可就是景朝西京道奉圣州的地界,最近的景朝城池是奉圣州白达旦城,约有二百里地。 崇礼关南边的官道上,一支商队慢慢出现在地平线上,队伍里的骡子脖上挂了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陈迹骑着枣枣跟在商队旁,朝牵着骡子的汉子扔了一枚铜板:“老哥,你们都是去景朝做生意的?” 汉子满脸风吹日晒的褶子,将铜板丢进自己肩上背着的褡裢里:“哪能呢,想要出崇礼关,得拿通关文牒,那玩意得有通天的关系才行。” 陈迹好奇:“那你们这些货物是运去哪的?” 汉子闭口不言。陈迹笑了笑,又扔了一枚铜板,汉子这才回答道:“这都是运去崇礼关军市的,小到针头线脑,大到美酒熏肉应有尽有。” 陈迹回头看了看骡队末尾,数十头骡子背上还驮着女子,女子低头侧坐,用大大的蓝色方巾裹紧了脑袋与上半身,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丢给汉子一枚铜板:“这些是军属还是?” 汉子咧开满嘴大黄牙:“爷您说笑了,何必明知故问?” 陈迹挑挑眉头,又扔一枚铜板:“崇礼关不管?我听说御前三大营军纪严明,怎会容许这种事情。” 汉子将铜板揣进褡裢里笑着说道:“爷,您连这都不知道?御前三大营平日里都在宣化府操训呢,平日只有各部的夜不收爷爷们在关外,其他人除非打起仗了,不然不会去崇礼关的。” 陈迹哦了一声。他先前老听人说御前三大营在崇礼关下,还以为这三支京营一直待在崇礼关里,原来只是待在百里外的宣化府。 陈迹好奇问道:“老哥,崇礼关内平时有多少人?” 汉子忽然警惕起来,小心翼翼的打量了陈迹一眼,而后信誓旦旦道:“崇礼关平日雄踞三十万人马,景朝贼子来了,定叫他们有去无回……对了爷,你来崇礼关是做什么的?” 陈迹随口回答道:“来崇礼关当个夜不收。” 汉子上下打量他:“夜不收?爷你不会在戏弄我吧。” 陈迹饶有兴致的道:“那你看我像去干什么的?” 汉子看看陈迹的衣着打扮,再看看陈迹坐下的枣枣:“我看您像是京中贵公子,出门游历的。” 陈迹笑了笑不再多说,他放缓了马速,跟在商队中间的马车旁遮蔽风沙。 此次离京,陈迹没和其他人说,领了兵部文 书便立刻出发,却还是在城门前被张铮堵上,将枣枣交给了他。他本不想接,可张铮却说,没有一匹好马当不了夜不收。 本能三日快马赶到的崇礼关,陈迹跟着商队足足走了十二天,走走停停,等到此处时,已是四月初二了。 过了午时,他远远看见长城在崇山峻岭间绵延起伏,仿佛一条巨龙在群山之中隐没。每一座山头都建着一座烽火墩台,墩台上插着大宁朝的红色旌旗在山风中招展。 崇礼关像是嵌在山峡谷之中的一堵青石巨门,巍峨百丈,钳住了景朝南下的必经之路。 陈迹跟在商队之中,还没到崇礼关下,便看见密密麻麻的黄布帐篷散落在关外,男男女女穿梭其中,数百道炊烟冲天而起,飘摇至天外。 商队进入军市,无数人蜂拥上前有人高声问道:“有没有带酒来?” 货主笑着高声回应:“带了带。” 又有人在人群外围喊道:“我要茶砖!” 货主牵着骡子道:“别急别急,这次带了不少货物,都有份。等你们分完,我后天就回京城去,赶在入伏前多跑几趟,不然等入了伏,骡子走的可就慢了。” 陈迹没管旁人,独自牵着枣枣穿过军市。这里的帐篷绵延出去一里地,大多很简陋,只有少数几顶贴着毛毡的帐篷硕大无比,宛如鹤立鸡群。先前骡子驼来的女子,都被送去了一顶顶大帐篷中。 陈迹来到崇礼关前,南门洞开。门前立着三层拒马,拒马后则是二十名守城将士拄长枪而立。 还不等陈迹上前,却见他先前问话的汉子从侧面钻出来,指着陈迹喊道:“各位军爷,这小子方才一路都在打听崇礼关里的事情,还一直追问我关内有多少守军,恐怕是敌军的细作。”“对了对了,”汉子补充道:“他连御前三大营平日驻扎在宣化府的事都不知道。”守城将士闻言一变,立刻翻过拒马,将陈迹围困在当中。 陈迹环顾左右,看着枪尖上的寒芒:“误会。” “误会?”守城的百户沉声道:“为何打探我崇礼关内的事?是何居心?” 一旁的汉子呐喊道:“军爷快拿下他细细审问,一定能审出东西来!” 陈迹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这位将军,在下是从京城来崇礼关卫所的小旗官,陈迹,这是我的路引还有兵部文书,请您查阅。” 百户将信将疑的接过文书,却见信封上盖着兵部火漆,写着“咨崇礼关卫所总兵张澜津”。未拆封的兵部文书,不是谁都能看的。 百户想了想,将文书递给身旁同僚:“拿去给张将军核验一下。” 一名将士往关内跑去,百户上下打量陈迹,待他看到陈迹脚上的靴子时,恍然道:“又是个穿皂靴的来我崇礼关镀金来了。” 陈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皂靴,又看了看将士们脚上,竟都穿着草鞋,寒风中露着脚背和脚趾,脚上冻得乌青。 百户冷笑一声,指着陈迹:“搜身!莫放一个景朝细作进关!” 百户想了想,将文书递给身旁同僚:“拿去给张将军核验一下”。 一名将士往关内跑去,百户上下打量陈迹,待他看到陈迹脚上的靴子时,恍然道:“又是个穿皂靴的来我崇礼关镀金来了。” 陈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皂靴,又看了看将士们脚上,竟都穿着草鞋,寒风中露着脚背和脚趾,脚上冻得乌青。 百户冷笑一声,指着陈迹:“搜身!莫放一个景朝细作进关!”陈迹笑着回应道:“没错,仔细些好。” 百户怔了一下,他已经猜到陈迹是从京城来的公子哥,所以想要在交接文书亮明身份前出口恶气,等确定了文书,再这么做就不合适了。 可他看向陈迹脸颊,却发现陈迹真的没有生气。 此时,去交接文书的将士气喘吁吁跑回来道:“将军说是真的。” 报信的汉子道了声晦气,转身往军市里走去:“也不知从哪来的棒槌还以为能领到赏钱。” 此时,守城百户不动声色道:“将军还交代什么没?” 一旁将士小声道:“将军说,不必领他去官署,我们直接派个人领他去宣府前千户所,找个地方扔着,别让他死在我们地界上就行。” 守城百户闻言便懂了言下之意,他看向陈迹牵着的枣枣,赞叹道:“好马,就是不知道人能不能配得上马。走吧,领你去宣府前千户所,在那安心当个小旗,没事别乱跑。” 陈迹诚恳道:“这位大人,我是来做夜不收的。” 守城将士们闻言一怔,而后面面相觑,最后放声大笑:“你?夜不收?” 陈迹疑惑:“兵部文书里没写吗?” 先前去交接文书的将士哈哈一笑:“文书上只写着让你来崇礼关当个小旗官,可没写让你来当夜不收。再说了,夜不收是甚官职?我等怎么没在文书上见过。” 夜不收是个人尽皆知的称呼,可在文书里却不是这么写的,只能注明正经官职:崇礼关卫所,小旗,陈迹。所以在兵部 给他的文书里,只写他来崇礼关当一名小旗,却没说他是来当夜不收的。这便是文官的小心思,陛下交代的事全都合规合矩的办了,但偏偏这件事就是做不成。 百户拍了拍他肩膀,语气缓和了些:“小子,夜不收得弓马娴熟、身经百战才行。这崇礼关想当夜不收的人多了去了,可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得总兵和副总兵开口才行。再说了,夜不收可是个苦差事,你们这些贵公子吃不了那种苦,不让你当也是为你好。跟我走,先安排你去宣府前千户所。” 陈迹沉默片刻,笑着答应下来:“好。” 百户往关内走去,陈迹看了看地上被割烂的皂靴,竟就这么光着脚踩在冰凉的石板路,跟了上去。 他牵着枣枣穿过城门洞,立刻被巨大的阴影笼罩。这城关巍峨,遮住了阳光,整个崇礼关内都是灰蒙蒙一片。 百户回头看他一眼,漫不经心交代道:“想早点捞够战功回京城,就找洪祖和张摆失他们买耳朵,他们手里多的是,说不定都够你升到千户回去享福了。价格虽然不便宜,但省得你自己去吃苦送死。” 陈迹好奇问道:“洪祖和张摆失是谁?” “夜不收。” 445、洪爷与阿笙 4 4 5、洪爷与阿笙 陈迹光着脚跟在百户身后,穿过一片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他好奇问道:“一只耳朵多少银子?” 百户头也不回道:“一只耳朵在崇礼关可换十二两银子,卖你们一百两,大家都开心。三只耳朵保你升总旗,十只耳朵保你升百户。” 陈迹若有所思:“千户呢?” 百户随口道:“想升千户,可遇不可求。近来不会有大战,陷阵、夺旗、先登、斩将都没机会,得杀个景朝‘捉生将’才可以。” “捉生将?” 百户沉声道:“跟咱们宁朝的夜不收差不多,若是出去伐山砍木,你最好提前给菩萨磕几个头,保佑你千万别遇到他们。” 陈迹嗯了一声:“可如此直接的买军功,朝廷不管?” 百户嗤笑一声:“你们自去打点好朝廷派来的纪功官就好了,他们见我们立功就像死了娘一样核查大半年。但你们立了功,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们也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人嫌狗厌的地方,得罪不起你们。” 陈迹试探道:“崇礼关内还有和我一样的人么?” “有的,”百户随口说道:“还有十来号人和你一样,他们都升了百户,等着军功升千户才走。但洪祖他们想杀个捉生将也不容易,只能慢慢排着。” 陈迹哦了一声:“那捉生将的首级得卖多少银子?” 百户忽然站定,回头看着陈迹:“这得看出价的人,上一颗捉生将的首级卖了二千两。你若想买,我可以帮你搭个线的。” 陈迹笑着说道:“不急,我先等等看。” 百户平静道:“你是第一次来崇礼关,有些事还得叮嘱你,暮鼓声尽便是宵禁,不得随意走动。若是被朝廷派来的监军道捉住还好,反正你们这些官贵子弟多的是关系通融。可若是被总兵大人的亲兵抓住,不死也得剥层皮。” 他扫了一眼陈迹光着的脚:“老子见你是个不跋扈的才与你说这么多,来我崇礼关捞军功的子弟多了去了,崇礼关不吃你们那一套,不想被自己的同僚莫名其妙的坑死,就把你们平日的做派收起来,不然这崇礼关的老卒有一百种办法弄死你……都是一条烂命,光脚不怕穿鞋的。” 陈迹客气拱手道:“多谢大人提醒。” 百户继续往前走去:“捞够军功就早点走,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 陈迹看见关内水井有专人把守,士兵推着独轮车往来穿梭,有运送粮草的,也有运送砖石横木的。 一排排砖房林立,却不见商铺与寻常百姓——崇礼关与 固原截然不同。 若说固原是一座边陲城镇,那崇礼关便是一座真正的战争要塞。关内没有民户,皆是世世代代的军户,养马的祖祖辈辈都是马夫、打铁的祖祖辈辈都是铁匠、 陈迹跟着百户穿过街道时,临街有人投来好奇目光,看着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他却浑不在意。 就在此时,崇礼关北门洞开,远处传来欢呼声:“洪爷和阿笙回来了!” 陈迹抬头看去,正看见一个中年汉子头戴瓜皮帽,身灰布衣袍,风尘仆仆策马而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十三四岁的瘦削少年也骑着马。 汉子马背上拴着一连串的耳朵,少年还牵着两匹空马。 路边打铁的铁匠、正在推着独轮车运送砖石的步卒,一同丢了手里的活计围拢上去,宛如众星捧月。 有人高呼道:“洪爷这次出关的时间可不短,怕是有二十余天?”“洪爷辛苦了!” 洪爷没有答话,他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马夫:“喂点炒好的豆子,拌两个鸡蛋,这趟它也辛苦了,得给它长长膘。” 马夫眉开眼笑:“好嘞!” 洪爷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马掌也该换了。” 铁匠高声道:“洪爷放心,我明日就给它修修蹄子,换一副好马掌。” 有人高声问道:“洪爷这次出门有什么收获?” 洪爷沙哑道:“这次收成不行,遇到一个捉生将,与其周旋十余日,若不是阿笙机灵,只怕我也得交代在黄家窑。” 众人看向洪爷身后的阿笙,笑得有些宠:“阿笙立功了呀!” 阿笙有些腼腆:“洪爷教得好。” 此时,有人忽然疑惑:“黄家窑?捉生将怎么离得这么近,他们往日里可是易不会来山里的。洪爷摇摇头:“那群景朝贼子像疯子一样,鬼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先前远远看见他们马上也挂了耳朵,却不知又是哪一旗的兄弟遭了毒手。对了,摆矛和星星回来没?”马夫回答道:“还没,不过万岁军的高原回来时,说在柳条沟见过他,没啥事。”洪爷闻言却皱起眉头,猛然蹲在地上画起舆图来,似是计算着什么。 下一刻,他站起身来,扯过阿笙的缰绳翻身上马:“捉生将离他太近了,我去接应一下他们。”说罢,刚刚回到关内的洪爷竟又策马出去了。 陈迹远远看着,好奇问身边百户:“那位就是洪祖ii?”百户艳羡道:“没错,这是我崇礼关内最有名的夜不收,连御前三大营的夜不收都比不得他,早先万岁军的都督高原还招揽过他,可洪爷哪也不去,就留在我崇礼关。”陈 迹好奇道:“那个阿笙年纪不大,怎么也能做夜不收?”百户笑了笑:“阿笙还不是夜不收呢,只是跟着洪爷练练本事。他是关里的军户,爹娘死的早,洪爷收养了他。”陈迹试探道:“洪爷是什么行官境界?” 百户斜睨他一眼:“打听这个做什么。走了,领你去军舍。” 宁朝卫所,一卫五千六百人,一所一千一百二十人。这崇礼关常驻的将士,也不过一卫人马,绝非先前商队汉子所说的三十万。陈迹被派遣的宣前府千户所的军舍,在崇礼关东北角,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军舍是二十间大砖房,一间砖房的大通铺住着五十余名军中步卒,一名小旗官管十名步卒,一名总旗管五十名步卒,刚好住满一间砖房。只有升到百户、千户才能分到自己独门独院的小宅子。砖房屋顶晒着野菜和萝卜干,院子里晾着衣服。 陈迹原以为步卒们都去操训了,可刚进院子,却见九名步卒零零散散盘坐在院子的地上,正在编草鞋。 百户看了一眼院子:“其他人呢?”一名步卒懒洋洋道:“回大人,他们被派出去修城墙了。我们这一旗说是留下,近来会安排新的小旗官。” 百户指着陈迹:“这就是你们的小旗,都起来打招呼。”步卒们一怔,上下打量陈迹后,面露失望神色,竟都没有站起来的意思。百户去屋里取了花名册,点名道:“张铜狗。”一名步卒一边编草鞋一边随意回答:“在这呢。”“李阿虎。”“这呢。”“李二宝。”“这。”百户依次点过九人,而后对陈迹交代道:“记住我说过的话。你牵来的马就拴在你们院子里,可得看好了别被人偷去。但记住,你只是个旗官,我崇礼关是不会管你这匹马的,想要草料得自己去马夫那里买,你给他一笔银子,他每日将草料给你送来。”陈迹拱手道:“多谢大人。”百户走了。 小院子里嘈杂起来,张铜狗说道:“我赌他是京城来的,谁与我赌?”李二宝说道:“这些年京城官患都去羽林军了,不来咱们这,我猜是从山州来的。”李阿虎想了想:“你看他牵着的马多好看,想找这么好的马怕是得去陕州。”张铜狗抬头看向陈迹:“喂,你是从哪来的?”陈迹见这群步卒明目张胆拿自己做赌,其实是要摆出不在意自己的态度。 但他并未动怒,只笑了笑回答道:“从京城来。”李二宝、李阿虎等人骂骂咧咧,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扔给张铜狗:“狗屎运。”陈迹将枣枣拴在院子里,席地而坐,从地上抓了一把稻草,学着身旁步卒编草鞋。步卒们相视一眼。 张铜狗挠了挠下巴:“爷们还是头一次 见京城来的官贵公子编草鞋,稀罕。”陈迹学着李二宝将稻草搓成“经绳”,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总得先有双鞋穿吧。话说你们为何编这么多草鞋?”张铜狗乐了:“草鞋不结实,走个几十里路就烂了,一天烂一双是常有的事。也不知哪天就会被派去关外了,自然得提前编点,出了关不带个五六双草鞋在身上,心里不踏实。”陈迹点点头:“明白了。”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谁是陈迹……是你对吧?”陈迹抬头看去,竟看到那位少年阿笙站在门前,眼睛亮闪闪地打量着自己。他询问道:“找我有事吗?”阿笙眼睛大,眼睫毛长,所以笑起来极为明媚,一看便觉得此人机灵热情。阿笙笑着说道:“方才路上遇见阿四哥,他说你需要军功,我便来找你问问。” 446、崇礼关的规矩 崇礼关的规矩 陈迹打量着眼前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虎口有厚厚的茧子,还有一条条细密扭曲的疤痕,一看便是常年持刀之人,与人拼刀时力所不及,被别人震裂了虎口。少年腰上挂着一柄二尺长的短刀,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脸颊上是风吹日晒的红色,眼睛里还有藏不住的机灵劲。 有人从二人身旁经过时,还会笑着跟少年打招呼:“阿笙回来了?”阿笙也会不厌其烦地回应每个人:“张七哥好。”少年就像是从这崇礼关里生根发芽的小树,有着蓬勃沛然的生命力。 阿笙回头看向陈迹:“公子真不买军功?宣左府千户所的李公子和王公子也等着买军功呢,您若不要,我可就去问他们了。” 陈迹再次拒绝道:“我不买军功的。” 阿笙愣住了:“不买吗?” 陈迹再次笃定道:“不买。” 阿笙疑惑:“公子担心我卖假货?”他取下自己斜挎的布包敞开口袋,让陈迹看见里面用石灰腌制过的耳朵,“看,全是右耳,都是我亲手割下来的,不会拿左耳糊弄人……我跟着洪爷做的是长久买卖。”说罢,他竟生猛地从布袋里掏出一耳朵递到陈迹面前,就像拿着的不是一只耳朵,而是一块高粱饴。 陈迹看了一眼耳朵,却还是拒绝道:“我真的不买。” 阿笙眼珠子转了转:“公子是从大地方来的吧,我猜是京城?” 陈迹不动声色道:“你怎么猜到的?” 阿笙乐了:“公子这身黑布衣裳初看只觉得寻常,细看却不简单,布上缠枝莲暗纹细密整齐,如果我没猜错,您这身衣服正反两面如一,正反穿都一样。” 陈迹又问:“那怎么证明是从京城来?” “您这身衣服是陈礼尊先前所送,黑布远看毫无纹路,也没用金线、银线来衬托富贵,离近了才能看到上面缠枝莲的纹路,您也是当寻常衣物来穿,没觉得有多贵重。”阿笙嘿嘿一笑,“您这身衣裳怕不是自己定的吧,那给您定衣裳的人当真讲究。这布料乃是江宁织造局才能纺出来的缂丝,正所谓一寸缂丝一寸金,平日只用在龙袍、朝服上,抑或是书香大家的裱糊。这种东西,只有京城的大官才能拿到呢,若能送去景朝上京辽阳府,一匹就能换几百两银子。” 陈迹重新审视阿笙。 阿笙瞥了一眼陈迹身后的砖房:“公子您还不知道买军功有何好处呢吧?” 陈迹漫不经心道:“愿闻其详。” 阿笙笑着解释道:“您看您住这地方多挤,五十多人睡在一张大通铺上,脚丫子 汗臭味都不说了,晚上还得比谁先睡着。若是睡得慢,可就只能听着别人打呼噜。” 陈迹问道:“若是成了百户呢?” 阿笙指着不远处一排青砖房:“成了百户就能住到那去,独门独院,再也不用听旁人的呼噜声了。”而且百户有百户单独的饭菜,千户有千户的饭菜。陈迹好奇道:“听说一只耳朵一百两银子?”阿笙点头:“没错。”陈迹更好奇了:“若是草包买了十只耳朵当了百户,岂不是要害死上百步卒?” 阿笙哈哈一笑:“不会的,这崇礼关说总是有两万人马,实际却只有八千多人。兵心里有数,给您安排个空额的百户,手底下也没兵的。”陈迹一怔:“缺额这么多?打起仗来怎么办?”阿笙浑不在意:“少了这么多人,粮饷也就勉强够兄弟们吃饱,人多了反而都得挨饿。再说了,真打起来也是御前三大营的军爷顶上,崇礼关的步卒也就修修城墙,做做杂活。”陈迹沉思片刻,最终还是摇头拒绝道:“还是算了,我出门并未带那么多银子在身上,这是真话。”阿笙赶忙道:“九十八两也行。”陈迹话锋一转:“你门路广,若是我想当夜不收,得花多少银子?”阿笙挑挑眉毛:“您想当夜不收?您当夜不收做什么。”陈迹笑着说道:“先前看你和洪爷回觉得当夜不收挺威风。”可阿笙却摇头道:“公子可知何为夜不收?便是入了夜也不收回关内的哨探,这崇礼关关门落闸向来是不等夜不收的。公子只看到夜不收的风光了,却不知‘十不归三’,派出去十个,能回来三个就算不错。” 陈迹好奇道:“那你还要当夜不收?”阿笙咧嘴笑道:“我烂命一条,不怕的。我爹也是夜不收,死在关外了,我娘是病死的,洪爷说我娘病死的时候才一岁多,等他发现我的时候,我躺在我娘身边待了三天,是家里狗子偷了果子来喂我才能活。洪爷说我不该叫夜不收,该叫天不收。”陈迹沉默:“没有别的法子当夜不收?”阿笙摇头:“我也不是夜不收呢。夜不收得靠比,没有真本事,总兵是瞧不上的。而且……你成亲有子嗣了吗?” 陈迹试探道:“问这个做什么。”阿笙理所当然道:“夜不收不能无儿无女啊。”陈迹不解:“这是什么规矩。”阿笙咧嘴笑道:“这是崇礼关的老规矩了,夜不收十不归三,出去前得留香火。洪爷也是为了这个规矩才收养的我,不然他也没法当夜不收。后来洪爷本事厉害,才被特许带我一起出关,这崇礼关活了十来年的夜不收,就他和摆子叔。”陈迹皱眉,想来宁帝是不知道崇礼关这个规矩的,也没在意过这个规矩。可自己怎么办?现在再生个孩子 也来不及……更犯不着。阿笙转身走了:“您现在信不过我也正常,不过等您想买战功了可以来城北铁匠铺旁边的小宅子寻我。”陈迹回到院子,继续不紧不慢地编着草鞋,直到日落时才编了个歪歪扭扭的草鞋,穿在脚上露出半边脚掌。 张铜狗等人指着他那双破漏的草鞋哈哈大笑:“京城来的公子哥,笨手笨脚的。”陈迹也不在意自己这副滑稽模样,跟着哈哈大笑:“我真不是什么公子哥,我也是泥腿子,只是以往确实没有编过草鞋。以前在医馆当学徒的时候,每天都要去挑水,地板要先用湿布擦一遍,再用干布擦一遍。师兄弟们轮流倒夜壶,臭气熏天。” 张铜狗微微一怔,他也不是没见过混日子、捞军功的官贵子弟,可若是那些人,此时已经开始耍起小性子了:“我瞧你说得不像假话,你一个官贵自己为何会在医馆当学徒?”李阿虎将信将疑地伸出手腕:“那你给我把把脉,你要是说喜脉,我可就要打你了。”陈迹盘坐在地上,将脚上的草鞋脱下来:“我是庶子。在医馆一年还没学到真东西呢,不过在医馆当学徒还挺开心的,比现在开心多了。”原来是庶子,张铜狗与其他人相视一眼:“那你怎么又来了崇礼关捞战功?官贵子弟也是有讲究的,那些百户、千户有的没的还说的暗语,家底最好的去宣左府千户所,那边劳役轻些,也不用出关。宣前府千户所不同,分到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李阿虎也疑惑道:“是啊,要是被安排个出关伐木的差事,说不定都没命回来你小子可是来之前惹了谁?”陈迹微微皱眉,还有这种说法?那想来自己没有当上夜不收,也是有人刻意为之。奇怪。真要害自己,就应该让自己去当最危险的夜不收;真要护着自己,就干脆把自己放走宣左府。现在放了个不上不下的宣前府,是何居心?这倒是给陈迹整迷糊了。此时,张铜狗喂了一声:“你要不直接从我们手里买草鞋得了,何苦自己编呢?我们也不讹你,五文钱一双。”陈迹笑着回应道:“我不买,早晚能学会的事,你看,我这次搓的经绳,就比上次好。你们编草鞋的手艺我都记住了,先编经绳,再编鞋底,然后编鞋鼻和鞋邦。”张铜狗沉默片刻,从身边拿起一双编好的草鞋抛给陈迹:“送你一双,反正我编得快。等你会编了,再还我一双。”陈迹也不矫情,干脆利落地穿在脚上:“多谢。”他站起身来来回回走了两步:“不错总算有双鞋穿了。”张铜狗指着他对旁人说:“我现在相信他也是泥腿子了,那些公子哥都嫌咱草鞋扎脚呢。” 447、捉生将 陈迹盘坐在地上编着草鞋。到了第二遍时熟练多了,再不会闹出露半个脚掌的笑话。 崇礼关的暮鼓声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鸣金声。几高耸巍峨关楼上,有步卒敲响狭长的钲,发出清脆又肃杀的嗡鸣传出几里地去。 关楼北方是半圆形的瓮城,瓮城的北门与平安门一同落闸,出去寻找张摆失的洪爷没有回来,但崇礼关不会等。此时,张铜狗不再插科打诨,面色越来越沉。 陈迹环顾四周,其他人也是,他好奇问道:“怎么了?” 张铜狗沉声解释:“总旗他们天还没亮,就被差遣出去修亥水关和戌卫关之间的那段外墙,按理说申时前就该回来了。” 崇礼关并非一个孤立的关隘。在大马群山一线,还有十二座小型城关以一段段长城连接,形成一道巨大屏障守望相助。这便是崇礼关十二连城。 陈迹猜测道:“会不会是城墙没修完?” 张铜狗摇头:“不可能,城墙没修完便明天再出去修,按时不回是要军法处置的。” 出事了。陈迹迟疑片刻:“我方才来的路上看见洪爷和阿笙回到崇礼关,洪爷说在山里遇到了捉生将……” 张铜狗等人一惊:“还说了什么?” 陈迹回忆道:“后来他问摆子和星星回来没,有人回答他,万岁军的高原回来时,在柳条沟见过他们,洪爷就又换马找他们去了。” 张铜狗低声道了一句:“坏了。捉生将平日里是不会进大马群山的,山里不光是咱们崇礼关的夜不收,还有御前三大营的夜不收,少说上百号人设了埋伏。他们得来了多少人马,才敢进山涉险?难不成又要打仗了?” 李阿虎若有所思:“前阵子不是听说,平东总兵王道圣活捉了景朝枢密使元城,这些捉生将会不会是来报复咱的?” 张铜狗骂了一声:“想来是了,这群疯狗向来容不得咱们占半点便宜,这次枢密使被咱们抓回来,可不疯了一样进来杀人出气。”他起身往外走:“我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李阿虎拉住低喝道:“你也疯了?马上就宵禁了!”张铜狗欲言又止,而后颓唐重新坐下:“怕是真折在外面了。” 几暮鼓声尽。出去的人没有回来,显得军舍空空荡荡,许久都没人开口说话,一片沉默中,陈迹开口说道:“我从京城来之前,听了风声,说景朝想要和谈把元城换回去。” 张铜狗勃然大怒:“换他娘!好不容易抓住的,凭啥换回去?谁要是想把元城放回去,谁就是景朝细作,全抓了砍头!” 陈迹不动声色:“万一要 是把他换回去,对咱宁朝更有利呢?”张铜狗冷笑一声:“放虎归山反而对咱宁朝更有利?什么狗屁道理!六年前,就是这元城领三路大军南下,光是那一仗,御前三大营死伤三成,我崇礼关步卒死了一大半。你来得晚,不然你说不定也死在那一仗里了。” 陈迹解释道:“我只是说我听来的消息。” 张铜狗缓和了语气:“反正咱与景朝不死不休,谁也别想和谈,谁和谈谁就是奸臣。再说了,不打仗我们哪来的银子?没仗打,军饷都不发了,我欠了军市老李头三贯银子,到现在都没还上呢,快滚到五所了。” 陈迹好奇道:“在军市赊账?” 李阿虎解释道:“军市里有专门给咱放印子钱的,寻常步卒能放三贯,小旗放十贯,总旗放二十贯。” 陈迹疑惑:“百户和千户呢?” 张铜狗嗤笑一声:“百户、千户哪还需要印子钱,吃咱粮饷就够了,傻!” 陈迹若有所思:“他们就不怕打仗死了人,他们的银子收不回去?” 张铜狗摇摇头:“你以为他们会做赔本买卖?你死了自有朝廷抚恤,抚恤的银子还没到你媳妇、老娘手里,就被他们截下了,人家手眼通天。” 陈迹将话题拉回来,继续打听道:“就算朝廷主和,想拿元城换东西,御前三大营恐怕也不答应吧?” 李阿虎想了想:“万岁军和神机营肯定不答应,五军营就不好说了。据说五军营都督是个儒将,不喜欢打仗。” 张铜狗冷笑一声:“狗屁的儒将,就是没卵用。” 陈迹再试探道:“万岁军与神机营有多少夜不收在崇礼关外?” 张铜狗想了想:“百十号吧。” 陈迹暗自思忖,此次景朝使臣经过崇礼关,只怕困难重重。前线将士与景朝是这么多年杀出来的仇恨,元城身上更是背着血海深仇,前线将士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活着回到景朝。若是那些夜不收铁了心想刺杀使臣,他一个人拦不住。 而这次宁帝给他京营校仗使的暂职,若是真把护送景朝使臣此事做成了,怕是要激怒不少人。陈迹终于想明白,宁帝为何把这个差事给他了,这是要逼他做个孤臣。不,不止是宁朝人想杀元城,连那位舅舅恐怕也想杀。景朝捉生将突然进了大马群山,到崇礼关下寻衅,也不止是“出气”那般简单。 陈迹皱起眉头,想做成此事,难如登天。 此时,总旗与那四十名同僚依旧未归。 “睡觉睡觉。”张铜狗拍拍屁股往屋里走去。 李阿虎问道:“不再等等?” “等个球,这哪还等得到,都早点睡,明天出关给他们收尸。”张铜狗小声嘀咕,“李光谷那小钱呢这他娘的肯定要不回来。” 陈迹躺在通铺上,身旁没有阿笙所说的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只有同僚们翻来覆去的声响。 直到卯时,崇礼关的关楼上响起钟声,远远荡来,军营口外有人吆喝道:“宣前府千户所的士兵旗,都滚出来。” 张铜狗翻身而起,穿好鞋便往外跑去:“百户大人,李光谷他们可有消息?” 一位中年汉子站在门前:“没有,你们的旗官呢?” 陈迹走出来:“在这。” 中年百户瞥他一眼,却对张铜狗交代道:“带他们出去收尸,记住,别走大夹沟,从黄旗嘴绕一下。” “成。”张铜狗问道:“领军械不?” 百户骂骂咧咧:“捉生将在外面,你们领军械有什么用,还不是等死?” 张铜狗缩了缩脖子:“也是。” 百户挥挥手:“早去早回,耽误到鸣金的时候可没人等你们。” 张铜狗诶了一声,对兄弟们招招手,拉了一辆板车就往城北走去。 到城门口前,城门刚一开,不少步卒等在门内。等待开城门时,张铜狗对陈迹介绍道:“这道门叫平安门,图个出入平安的吉利。出了这道门就是瓮城,六年前景朝大军打进瓮城,被老子用滚木砸死好几个,本该升小旗的,可那几个狗日的纪功官非说老子没法证明那几个人是老子弄死的。” 就在此时,众人身后马蹄声传来。陈迹站在步卒当中回头看去,赫然是阿笙骑着一匹战马过来,背着一副硬弓,腰间还挎着一柄短刀。少年袖口束紧,裤子上打着绑腿,眉宇间一股英气。 有人与阿笙打招呼:“阿笙昨日才回来,怎么今日又要出去?” 阿笙沉声回答:“也不知洪爷找到摆子叔没,我去柳条沟接应一下。” 平安门轰隆隆打开,阿笙一马当先往外冲去。 平安门外便是瓮城,人在瓮城里像是身在深渊,四面都是灰色的城墙。陈迹回头仰望,却见关楼上正有一人披金甲立在墙垛后眺望远处。 张铜狗提醒道:“那位就是总兵张澜津。” 出了崇礼关北门,外面是崇山峻岭,一条被踩实的夯土道一直蔓延至山岭之间。 十个人轮换着拖一辆板车慢吞吞走着,板车上放着几张草席。山路难行,每次陈迹还没拖一会儿,张铜狗便主动替换他,嘴里还骂骂咧咧着:“你们这些京城来的富贵子弟吃不得这种苦,现在兄弟们帮衬你,等你升了百 户、千户,可别忘了兄弟们。” 陈迹也不矫情,嗯了一声应下:“会的。” 然而才刚走出五里地,却听前方传来马蹄声。 张铜狗等人如临大敌:“跑!” 十个人丢了板车往回跑去,可人哪有马跑得快?没跑出多远,马蹄声就已到近前。陈迹回头看去。 448、天下第一行官门径 岖山道上,阿笙被受惊的战马带着往崇礼关飞驰而去。他回头看见陈迹钻入山林,藏身在一棵松树后。 阿笙见陈迹手无寸铁,便想解下自己的硬弓和短刃抛给陈迹,可战马已经带着他转过山坳,再也看不见陈迹的身影。 洪祖趴在马背上虚弱问道:“那小子怎么回事,你认得?” 阿笙一边安抚战马一边回应道:“是个刚来咱这的官贵子弟,一身缂丝衣裳就得几百两银子。可我问他买不买军功,他说不买,宁愿和旁人挤在一起。阿四哥说他是个好脾气,被当众羞辱了也不生气,对了,他还问怎么能当夜不收来着,我昨日没有当真。” “有底气的人才会不生气,不买军功是因为有本事不必买军功,自己就能挣,”战马颠得洪祖闷哼一声,他沙哑道:“把我放下来,赶紧回去策应。后面那个捉生将阴狠毒辣,莫叫那小子为了咱丢了性命。” 阿笙迟疑:“现在回去?” 洪祖严厉起来:“你不是想当夜不收?夜不收就是这个命,怕死就别当夜不收!” 阿笙小声道:“爹,我不是怕死,我护着您回到关内,立刻去。” 洪祖怒道:“早说了,别喊我爹,我不是你爹。” 阿笙小声嘀咕道:“去就去嘛,凶什么?”洪祖缓和了语气虚弱道:“他若是个本事欠奉的,你就策应一下,看能不能救他回关内,若他是个有真本事的……拜托他去接应一下你摆子叔,你摆子叔和星星困在柳条沟了。” 阿笙一怔,赶忙安抚好战马,翻身而下。他对身后逃来的张铜狗说道:“铜狗哥,劳烦把洪爷带回去,事后必有重谢!” 张铜狗赶忙说道:“什么谢不谢的,你自己小心。” 阿笙将缰绳交到张铜狗手中叮嘱道:“回去先请周叔帮洪爷处理箭伤,箭上有毒,只有他知道怎么解,再耽搁半个时辰,神仙难救。” 张铜狗忙不迭道:“晓得的。” 阿笙摘下背上硬弓,独自钻入山林之中。 此时此刻,马蹄声越来越近。陈迹藏身在松树之后屏气凝神,忽然间,他身后传来急促呼啸声。陈迹猛然侧扑出去,只见一支羽箭钉在他方才藏身的松树上,箭杆发出猛烈的颤鸣声。不止一支。未等陈迹落地,又有两支羽箭如影随形,追着陈迹的身影钉在树上,最后一支堪堪从他大腿右侧割过,在裤子上撕开一条口子没有伤到皮肤。 陈迹在地上一个翻滚起身,躲在一棵树后,微微喘息。 捉生将的马蹄声终于到了近前,他看着战马从山林外的崎岖小道经过,马鞍上 却空无一人。 这名捉生将竟一早弃马,用马蹄声吸引注意,自己则绕后迂回。陈迹是刻意没有找阿笙要兵刃的,他以为自己手无寸铁就能让捉生将大意,可没想到,对方如此警惕,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捉生将已是先天境界,还如此精于算计,难怪崇礼关步卒谈之色变。陈迹方才若是反应稍微慢点,只怕已经被钉死在树上。他静静听着山林间的动静,判断捉生将会从哪里摸来。 可等了许久,山林间始终安静,仿佛捉生将一击不成便远遁了。 他又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羽箭,判断着捉生将的位置,还有羽箭的力度:箭从东来,三丈羽箭只入木……对方为了速射,带的是八斗骑弓。陈迹思索片刻猛然往北方跑去。一支羽箭从阴影里射出,陈迹身形一折,竟朝羽箭迎去,羽箭迎面而来,陈迹紧紧盯着羽箭的方向,伸手一探竟将羽箭捉在手中,反手掷了回去。陈迹追在羽箭后面扑向羽箭射来的地方,等他赶到时,此处已空空如也。对方在射出一箭之后,立马换了方位。未等他站稳,左侧一支羽箭射来,他下意识向后闪躲。可这一步还未踩实,又有一箭从右侧射来,刚好射在他落脚的位置上,直奔他腰腹之间。来的竟是一名捉生将! 其中一人藏了这么久,连洪祖与阿笙都没发觉。陈迹心里突然冒出来四个字,阴狠毒辣。 与这两名捉生将厮杀时,处处都是心理博弈的陷阱,稍有不慎便会被其算计。 下一刻,右侧一箭袭来,陈迹应声倒下,没了声息。 山林间复归沉寂,直到几十息后,山里传来黄鹂鸟叫,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彼此传递着什么讯号。 待黄鹂鸟叫声停歇,一名捉生将从灌木丛中站起身子。他将长弓挂在背上,抬头看向远处,眼瞅着同僚拉开弓弦指向陈迹倒下的灌木丛,这才抽出腰间短刀慢慢靠近,无比谨慎。 捉生将摸到陈迹倒下的地方,猛然一惊,地上哪里还有陈迹的身影?亦没有血迹。“有诈!”风声呼啸而来,只见陈迹从前方灌木丛里豁然起身,徒手掷出方才那支羽箭,刺向捉生将面门。捉生将向后下腰,做了铁板桥,任由羽箭从面门上方飞过。 异变突生!捉生将仰面下腰时,地里的泥土忽然松动,一枚埋在其中的黄铜剑种骤然飞出。待捉生将察觉不对时,已避无可避。剑种贴着其脖颈飞过,又藏入灌木丛中倏忽不见。血液从捉生将脖颈间喷涌而出,他临死前也没看清是什么杀了他。他的同僚被灌木丛遮挡,也没看清他为何倒下,剑种一闪即逝。 自陈迹在香炉峰顶养出三枚黄铜剑种以来, 杀廖忠时他没有用,冲阵回京时他也没有用,每次都小心小心再小心,克制克制再克制,生怕被那位景朝武庙的山长听到风声,杀到面前来。 如今在崇礼关外,有了必杀的把握,再不必藏着掖着。 就在陈迹出手时,另一名捉生将也已松开手指,羽箭离弦而出,却射了个空,他转身便跑,陈迹也不再遮掩身形,朝山林中追去,剑种在他身侧贴地而行,穿过一团团灌木。 就在捉生将将要翻过一座小小土丘时,竟又回头抽射一箭,他松开弓弦后连弓也一并朝陈迹掷来。捉生将拔出腰刀,借着坡上杀坡下的地利,想要殊死一搏。可陈迹却不与他近处搏杀,而是再次往后退去。 二人一进一退,在山路上飞驰。忽然间,陈迹后背撞在一棵松树上,止住脚步。捉生将心神一震,机会来了!他举刀劈去,可他却看见陈迹脸上并无慌乱神色,只直勾勾地盯着他,不对!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黄铜剑种在灌木树枝穿梭,刺向捉生将的跟腱。捉生将反应极快,抬脚避过,惊呼一声:“剑种?!” 他咬牙不管这枚剑种,竟是以换命的姿态朝陈迹头顶劈去,却没注意到,他身旁又有一枚剑种杀来。 下一刻,就在捉生将手中长刀将要劈中陈迹的刹那,一枚剑种由他后腰刺入,从前腹洞穿而出;一枚由他左肋刺入,从右肋洞穿而出;先前被避过的那枚剑种在空中一转,由他脖颈左侧刺入,从脖颈右侧洞穿而出。 时值清晨,阳光从远方投射来,穿过树冠,一缕缕洒落在捉生将身上。三枚剑种交错如游龙,捉生将的身影在清晨初升的阳光下,宛如炸裂了一般,鲜血向四周喷溅,也溅在陈迹身上。 剑种门径,果然是天下第一行宫门径。也是杀人最快的门径。 捉生将的刀偏了,他踉跄一步,刀刃砍进树干,停在陈迹发髻之上一寸的地方。剑种如流星般飞回陈迹身旁,贴着他的袖口钻入衣裳,回到肋骨间的斑纹中。捉生将松开刀柄,缓缓跪倒在地,嘴中咳着鲜血,含糊不清道:“怎么会?” 陈迹站在他面前,低头审视着死不瞑目的捉生将,感受着一股微弱的冰流汇入丹田。尸体上的伤口皆是笔直贯穿,若有人问起,他不必回答,内相自然会以为这是遮云剑气所致。 但问题来了,寻常步卒的军功可以用耳朵证明,捉生将该用什么证明?若只是割下一只耳朵,该如何证明捉生将是捉生将? 阿笙手持硬弓在山林间跳跃,眼神警惕地打量四周。离陈迹所在之处越来越近时,他竖起耳朵却迟迟听不见厮杀声,连林 间的鸟雀都安安静静的。 厮杀结束了?阿笙来到土丘外,蹲在灌木丛后悄悄打量,确定四下无人才再次靠近。他看见陈迹藏身之处,看着松树上钉着的羽箭,又移过目光看见后面几支羽箭,仿佛能想象到陈迹躲避箭矢,使箭矢落空的一幕。 捉生将偷袭连射,竟被那位官贵子弟躲开了?好身手。 阿笙低头看着地上折断的草茎,一路沿着踪迹寻去,而后竟看见一名捉生将仰躺在血泊中,睁着眼看向天空,死了? 那官贵子弟竟然真的杀了捉生将?可奇怪的是,既然已经杀了捉生将,那位京城来的官贵子弟又去了何处?思索间,北面传来脚步声,和奇怪的拖动声,像是有人在拖着一具猎物缓缓移动。 阿笙下意识搭弓引箭,却听前方传来陈迹的声音:“是我。” 他压低了箭簇,正看见陈迹拖着一名捉生将的胴体,身影慢慢从山林间浮现。 449、无牵无挂不会死 无牵无挂不会死阿笙看见陈迹拖一条死狗似的,拖着捉生将穿过树林。捉生将双手无力的拖曳在地上,甲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声。刹那间,阿笙看着浑身被溅了血的陈迹,下意识抬起了手中的弓和箭,等他想起这是自己人,麻利的收起箭矢,将弓挂在背上。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捉生将,又看了看陈迹拖着的那个。那人头盔上插着一支长长的黑雉尾,这是一名百夫长,皆是捉生将里的好手。阿笙试探道:“公子,这都您杀的?”陈迹嗯了一声:“侥幸。”阿笙看着陈迹平静的面容,忽然想起来,先前他从挎包掏出耳朵给陈迹看的时候,其他官贵子弟都会闪甚至惊骇尖叫,但陈迹没有躲,他一改先前态度,机灵的摘下腰间水囊递给陈迹:“公子喝水。”陈迹诧异看他一眼:“不渴。”“公子吃鸡蛋,本来是给洪爷备的,他现在也吃不上阿笙眼珠子一转,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温热的鸡蛋:陈迹没吃早饭,倒是接过手中,剥起鸡蛋皮。 阿笙赞叹道:“公子好身手,夜不收里,能一口气杀一个捉生将的人也不多。”陈迹一边剥鸡蛋一边问道:“都有谁?”阿笙笑着回答道:“五军营的周旷,不过周旷哥升千户之后就回了京城。还有万岁军的高原、高野,神机营的张梁、李让,崇礼关的洪祖一、张摆失。”陈迹问道:“要拿捉生将的战功,该割哪里?”“哪能您亲自动手做这种脏活,我来帮您,平日里都是洪爷杀敌,我来归拢战利品的,”阿笙蹲下身子,在捉生将身上摸索起来:“要验明捉生将的军功比较复杂,哪怕您是京城来的,纪功官也会仔细些。首先要找捉生将的腰牌,腰牌上面记着他们是哪支军队的,出入景朝军营用来验明正身。不过捉生将阴险狡诈,喜欢故意将腰牌藏在别处,就是为了死后不让夜不收验明军功。”果然,这一名捉生将也没将腰牌带在身上。 阿笙又说道:“如果没找到腰牌,就需要更多东西来佐证。捉生将的弓与刀都比寻常步卒好,这个得带回去,验明军功后纪功官会还给你,自用也行,拿到军市卖了也行,值不少银子。”“然后是他们的首级。捉生将都是行官,牙齿、头发比寻常步卒好许多,这也是验身的凭据。”“最后是他们身上的甲胄。捉生将的皮甲都是生牛皮以桐油浸泡后再阴干,之后再反复涂抹大漆阴干。一身皮甲做下来要三年,价钱比一身铁甲还贵,也要比铁甲轻便的多。得是景朝军队里最精锐的行官才能穿戴。寻常刀兵斧刃都砍不破的,适合长途奔袭。”阿笙用刀身敲了敲捉生将身上的黑皮甲,发出敲击类似树脂的声音,他又上手掰了掰甲片,竟硬得难以掰动。他悄 悄瞥了一眼陈迹拖来的那具尸体,那名捉生将身上三处贯穿伤,有一处都刺穿了皮甲,视皮甲如无物。阿笙不解,陈迹手无寸铁,这得是什么行官手段才能穿透皮甲后,又洞穿了捉生将的身子? 陈迹吃下一个鸡蛋,不动声色道:“皮甲也会还回来吗?”“不,”阿笙继续解释道:“这些皮甲交上去,纪功官就不会还回来了。完好无损的运去京城给朝廷保管,偶尔用做赏赐,非赏赐不得私藏;轻微破损的交由工匠修补,直接发给御前三大营的精锐;破损严重的会简单修复后发给边军……所以夜不收的大爷们缴获皮甲,都会刻意破坏的多一些,然后求总兵截留下来。”这说话间,阿笙已经熟练的将捉生将扒个干净,又若无其事的砍断其头颅,掏出挎包里的石灰涂抹:“一个捉生将的战功,足够您升到百户,至于能不能到千户,得看您背景够不够硬。”“先前那位百户给我说,一个捉生将够升千户了。”陈迹疑惑。阿笙摇摇头,耐心解释道:“那可是千户,总兵张澜津张将军说了不算,得上报兵部。若升了千户,便是正五品的武将,换熊黑补子。回到关内立刻可任一地守备,也可以任漕运上的领运千户,都是肥缺……有了一个捉生将的军功,只意味着您有了运作此事的前提,但能不能成,还得看您自己。”陈迹不动声色道:“那为何百户会那么说?” 阿笙咧嘴笑道:“那都是我们忽悠官贵子第的说辞,那些个富贵子弟人傻钱多,每月家里寄来的银子都上千,一个捉生将卖他们千两银子,我们能富裕好几年……但您是行家,我就不能骗您了。” 阿笙将首级、皮甲、刀弓一并藏在一堆石头下面:“得用石头压好,不然首级会被野兽叼走。” 陈迹靠在树干上吃下最后一枚鸡蛋,他看着少年阿笙做完这一切,意味深长道:“直接带回崇礼关不就好了,藏什么?” 阿笙眼珠子转了转,笑着说道:“公子,咱还要去别的地方呢,先不回崇礼关。” 陈迹漫不经心道:“你先是献殷勤,把自己不舍得吃的鸡蛋给我。而后大费周折帮我处理此事,自作主张将东西全都藏好,说要去别的地方。说吧,想求我什么事?” 被拆穿心思的阿笙也不尴尬,只诚恳说道:“困在柳条沟,请您出手接应一下他们。” 陈迹漫不经心道:“我有何好处?” 阿笙明眸皓齿,看起来格外无辜:“公子,咱不都是为朝廷做事吗?” 陈迹站直了身子:“捉生将都到崇礼关下了,想来柳条沟一路凶险,我只是个小旗官而已,不去。” “您怎 么才肯去?”阿笙赶忙道。 “两件事,”陈迹思索片刻:“第一个,我不打算升官,你帮我将这两个捉生将卖了,银子全归我。” 阿笙一怔:“公子您真是一点都不想升官啊?” 陈迹笑了笑:“升个百户用不着捉生将,你手里还有景朝步卒的耳朵么,送我十只。”阿笙小声嘀咕道:“您做生意倒是精明……第二件事呢?” 陈迹若有所思:“有没有能够秘密进出大马群山的密道,少有人知的那种。” “您问这个作甚。”阿笙警惕起来。 陈迹看向他:“还要不要救你摆子叔?” 阿笙咬咬牙:“有一条,出崇礼关后走窑子沟、王麻沟、下山岔……” 陈迹摇摇头:“到时候你亲自领我走。” 阿笙犹豫再三:“公子不怕我反悔?” 陈迹转身往北走去:“能舍命救人的人,都是一诺千金的人,不怕你反悔。走吧,去条沟。” 两人往黄土嘴走,想要顺便看一眼陈迹这一旗的同僚是否还活着。 阿笙轻车熟路,仿佛每一棵树的位置都记得。陈迹跟在后面穿山越岭,好奇问道:“你既然是一岁多被洪爷领养的,为何还叫他洪爷,不换了称呼?” “洪爷不让。”阿笙身形一顿,而后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 陈迹疑惑:“为何不让?” 阿笙头也不回的解释道:“洪爷说夜不收不能有牵挂,有了牵挂就会怕死,在崇礼关着地方,怕死就会死,邪乎得很。” 陈迹沉默。 阿笙感慨道:“洪爷每次出平安门之前,都会先去赌坊赌上赌个精光,他说把银子花完就没有牵挂了,肯定能活着回来。” 陈迹调侃道:“所以你们拿军功赚了那么多银子,过得还这般拮据?” 阿笙笑了笑:“可不是么。经我手卖出去的耳朵没有八十也有一百了,捉生将的首级也卖过两颗。我每次跟洪爷说,攒够了银子就别出去卖命了,去京城过繁华日子吧,或者就去万岁军,反正万岁军总兵陆无涯也想招揽他。” “结果呢?” 阿笙越过一条小溪,随口说道:“结果他每次都把我臭骂一顿。洪爷脾气不好,经常骂人的。刚刚回来策应你的时候,他才把我骂了一顿。” 陈迹好奇道:“你不怕死吗,知道有捉生将还敢回来?” 阿笙低着头:“没办法,洪爷说了,这就是夜不收的命。而且,摆子叔和星星的命得救啊,夜不收要是落在捉生将手里,是要扒皮抽筋凌迟处死的……我们恨他们,他们也恨 我们。星星和我一般大,我俩从小一起玩,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死了……” 话未说完,阿笙缓缓站定,怔怔的望着前方。 陈迹抬头看去,赫然看见上百颗头颅在前方堆成一座京观,死者不瞑目,恐怖异常。 阿笙一步一步朝京观挪去:“疤子叔,六哥……” 他将露在外面的头颅一一认出,说话时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阿笙走到京观前,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并不嫌弃头颅上的血污与恐怖,小心翼翼的捧起一颗颗头颅放在地上。 陈迹就在不远处看着,看着阿笙回过头对他说道:“你们那一旗人马都在这里了,还有其他旗的。但摆子叔和星星不在里面,他们还活着。” 他诚恳道:“拜托公子,出手救救他们。” 陈迹沉声道:“柳条沟在哪个方向?” 阿笙指着东北方:“那边。” 陈迹转身大步往北跑去:“现在就去。” 京观是敌人示威的方式,寻常步卒看见京观皆会心生畏惧。 捉生将深入大马群山,是想要将宁朝将士逼回崇礼关内,这样一来他们才能安心做事……可他们要做何,陈迹笃定,捉生将一定是为了景朝使臣而来,他们要截杀使臣。 450、生还 “还有多远?” “不远了,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就是。” 陈迹面无表情地看向阿笙:“这是你第四次说,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就是了。” 大马群山辽阔,山间多以松树、桦树、杨树为主,山路崎岖难走,时不时还得趟河,好在河都不深,最深的刚刚及腰。 每次陈迹询问,阿笙都说不远了,翻过山就到,结果翻了三个山头,连柳条沟的影子都没看到。 他们从卯时出发,硬生生走到夕阳斜照。 陈迹低头看了看脚上的草鞋,粗糙的鞋绳眼看快要断了,未必能撑到返程。若不是他的山君门径,只怕脚踝早就磨破,脚底也走出水泡了。 阿笙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陈迹:“这不是怕您不愿意去吗。公子,如子叔和星星危在旦夕,除了咱们,没人能救他们了。我还带了一双草鞋,可以给您穿。” “不用,我的草鞋还没坏,”陈迹从他身边走过:“确定是最后一座山头就行,若翻过去还没见到柳条沟,我转身就走。” 阿笙赶忙跟在后面:“那我把草鞋给您留着,您放心,真的快到柳条沟了。” 二人赶路时,阿笙走到半路草鞋坏了,干脆把草鞋扔到一旁,光脚走路。这少年光脚踩在山路上哪怕踩到石粒,眉头也不皱一下。 答应给陈迹留着的草鞋就背在身上,真的没有给自己换上。 陈迹侧目瞥他一眼:“你是什么行官境界?” 阿笙回应道:“后天七重,三年前开始修行的,洪爷说我天生就是这块料,十八岁之前就能先天呢。他有时候喝完酒说对不起我,没能给我找个同修行官少些的门径,不然我肯定能修到寻道境去……公子,您是先天行官吧,您修道先天用了多久?” 陈迹顿了一下:“八年。” 阿笙赶忙道:“那您也很厉害。 他经过一棵树时,顺手摘了一串红色的果子递给陈迹:“公子吃点解解渴,这玩意叫酒饼婆,我和洪爷空手回去的时候会带点这玩意,回去能酿酒用,平常吃了酸酸甜甜的能解渴。” 陈迹回头打量阿笙,对方光着脚吃着果子:“你是几岁开始跟着洪爷出关的?” 阿笙回答道:“九岁的时候,那次洪爷要去白达旦城,带着小孩子更容易使景人放松警惕,所以就把我带去了。再之后,每次出关都会带上我。” 陈迹不动声色:“你们还敢去景朝的城池?” 阿笙理所当然道:“夜不收都去过啊。” 陈迹好奇道:“那次去白达旦城做什么?” 阿笙回忆道:“洪爷听一个从崇礼关经过的行商说,景朝一个勋贵上元节前要一百匹云锦,还请京城匠人打了一只巴掌大的纯金寿桃,送去白达旦城。他猜测白达旦城的城主父亲要过寿,到时候定会宴请宾客。然后洪爷和摆子叔决定去给筵席下毒,毒死了好几十个宾客呢,……” 陈迹挑挑眉毛,洪祖做这种事还敢带着九岁的孩子去?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沙沙声。 陈迹与阿笙二人一左一右同时闪到树后藏身,又一起悄悄探出头去。 是捉生将,还是夜不收?又或者是张摆夫和许星星被人追杀至此? 下一刻,一名捉生将披着皮甲在山林间穿梭,朝陈迹和阿笙跑来。他时不时看向身后,神色仓促。 这名捉生将身上有血,跑动时一瘸一拐,分明受了重伤。 咻的一声,羽箭从他背后射来。 捉生将歪过脑袋,一支羽箭擦着他耳朵飞过,哚的一声钉在陈迹藏身的树上,兀自颤不休。 陈迹缩回脑袋暗自思忖有人在追杀景朝捉生将?难道是御前三大营的夜不收? 外面又响起几声弓弦震颤,他再探出头去,却见昏暗的夕阳下,逃窜的捉生将被三支羽箭钉死在地上。 陈迹与阿笙相视一眼,都认出羽箭非宁朝制式,没有贸然出去。 几息之后,五名捉生将从山林里走出来,来到捉生将的尸体旁,四人持弓警戒,一人扒下尸体身上的皮甲与信物。 陈迹瞳孔微缩,捉生将内讧。 为什么? 捉生将把尸体剥了个精光,其中一人收回箭矢,擦拭干净插入箭囊。造价七十文钱以上,等于一名木匠一天的工钱,能回收则回收。 陈迹藏于树后,屏气凝息,听着那名捉生将一步步靠近。 三枚剑种从斑纹里游弋而出,藏在袖口。 一旦被人发现行踪,势必要与五名捉生将有一场生死恶战。他或许能活,但阿笙一定会死。 他转头看向阿笙,阿笙也攥紧了刀柄,一口气都不敢喘。阿笙很清楚,此时不能犯错,犯错就会死。 脚步声在树后终于停下,捉生将从树上拔掉箭矢,又面朝山林一步步退回到同僚身边:“走。” 五人一起往北边去了,身影隐没在山林的阴影里。 太阳落山了。 阿笙大口喘息着,汗水顺着发丝落下,后背的衣裳也被汗水尽数打湿。 又等了足足两炷香,远处有鸟群从树冠惊起,陈迹这才从树后走出,往尸体走去:“捉生将以往内斗过吗?” 阿笙跟在他身后:“不曾。我跟着洪爷这么久了,还从来没有见过捉生将内斗过。” 陈迹蹲在尸体旁,捉生将脸上的皮肤竟然都被人剥了去,似乎行凶者也怕死者被认出身份。 陈迹掰开对方的嘴巴:“三十五岁以上,是个老卒子了。” 阿笙眨着眼睛:“公子还能从牙齿看年龄?” 陈迹随口解释道:“人在二十岁左右,齿尖与边缘会出现轻微磨损。三十岁尖磨平,暴露出一到两个牙釉磨损的点。三十五岁之后,三到四个磨损点连成片状……不过只能粗略判断,没法精准。” 阿笙暗暗记下。 陈迹皱眉自言自语:“什么情况下,捉生将会自相残杀?” 阿笙在一旁说道:“捉生将彼此很默契,若不是出了大问题,绝不会自相残杀。而且这个捉生将身上的伤势来自背后,分明是被极信任的人偷袭了。” 陈迹忽然想起军情司外派谍探内斗……所以,元城被生擒之后,景朝内部的清洗开始了吗?是因为有人想要为陆沣截杀使臣,有人想换回元城所以出现了巨大的分歧与斗争?捉生将或许便是景朝朝堂的缩影。 陈迹抬头看向北方:“这些捉生将就是从柳条沟过来的,如果你摆子叔和星星在那个方向,肯定活不成了。” 阿笙面色一暗。 陈迹转头看他:“还去么?” 阿笙思忖许久:“您先回去吧,我去给摆子叔和星星收尸。人都说叶落归根,我不能看着他们在荒郊野岭被狼叼走,他们没法投胎的。” 这个时代的百姓信这些,连陈迹也渐渐开始信了。 他思索片刻:“我陪你去。” 阿笙闻言一怔:“真的吗?” 说罢,他跪下给陈迹磕了三个头:“陈家公子大恩大德,阿笙没齿难忘,往后您若有事,阿笙任您驱使。” 陈迹摇摇头:“不必如此。我只是之后还有件事需要你领路,不能让你死在这而已。” 正当二人起身要往柳条沟去时,山林里忽然又传来脚步声。 陈迹拉起阿笙飞速后退,退回到方才藏身的大树后。 脚步声不多,慢吞吞的稍显疲惫。 陈迹和阿笙不敢探头看,却听来人忽然说道:“回去后,不许向任何人提起今日之事,有人问起来,就让他们来问我,听到没有?” 有人回应道:“知晓了,师父。” 阿笙一怔,忍不住呼出一口气。 来人极为机警:“谁?” 阿笙与陈迹对视一眼,阿笙深深吸了口气走出去:“ 星星,摆子叔?你们没事吧,我还以为你们都死在柳条沟了呢!洪爷昨晚急死了,夜里出关来寻你们,不小心中了捉生将的埋伏。” 陈迹微微眯起眼睛。 来人意是张摆失和许星星?难怪阿笙听了对方声音会有失态。 他没急着出去,这二人是从北边柳条沟来的,也正是那五名捉生将离去的方向,若他们二人活着,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二人变节了。 陈迹藏在树后探头出去,静静观察着张摆失和许星星会不会对阿笙动手。 张摆失是个中年汉子模样,与洪祖一般鬓斑白,都是一副沧桑模样。 许星星则和阿笙差不多的年纪,只是比阿笙稍显木讷。 这二人没有对阿笙出手,只是有些意外阿笙也在此处。 张摆失迟疑片刻,试探道:“阿笙,你怎么在这,可曾遇到什么危险?” 阿笙回答道:“我方才遇见捉生将内讧,他们刚走,我出来查探时就听见你们的脚步声。” 张摆失皱眉:“洪祖不会放你单独来找我,还有谁跟你一起来了?” 阿笙没有贸然走得太近,也没交代陈迹底细:“没人啊,就我一个,洪爷他受了一箭伤,箭上有毒,我托张铜狗大哥把他送回去了,这才独自来找你们。” 张摆失没有理会阿笙,而是抬头对陈迹藏身的大树疲惫道:“出来吧朋友,自己人。” 陈迹知道这是在诈自己。 但他斟酌片刻,从大树后走出来,慢慢走到月光下抱拳道:“张大人。” 451、交易 "张大人?" 张摆失虚弱地靠在一棵树上,借着月光打量陈迹,嗤笑道:"我不是什么张大人,我只是这崇礼关的一个夜不收而已。" 陈迹笑了笑:"那我随阿笙叫一声摆子叔。" 山林间,彼此相距十余步,是一个再安全不过的距离。 陈迹与张摆失二人彼此凝视,眼神都不曾离开对方。这是真正的厮杀姿态,猎手的眼睛绝对不该在狩猎时离开猎物。 阿笙与星星都紧张地握着刀,张摆失看似虚弱,实则一直在悄悄活动关节,以免动手时,自己这具伤病缠身、越发老旧的身体发生任何意外。 但他忽然发现,陈迹一点都不紧张。战场里还能这般镇定的人,张摆失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看着陈迹,忽然问道:"阿笙,这位是?" 阿笙沉默一息:"他是咱崇礼关新来的小旗官,出来修城墙迷路了。我来的路上遇见他,就带着他一起过来寻你们。" 张摆失沉默片刻,没有戳破阿笙的谎话:"难怪面生。既然来了崇礼关都是自己人,以后有事言语一声。" 陈迹笑着答应下来:"好。" 摆失撑着树干站直了身子,慢吞吞地往阿笙与陈迹这边走来:"走吧,回崇礼关,我还有消息要给总兵送去,十万火急。" 阿笙握紧了刀柄。 张摆失往前走一步,他往后退一步;"摆子叔,您方才来的时候有没有遇到捉生将?" 张摆失原地站定,看了看阿笙,又看向阿笙斜后方的陈迹:"没有,可能是刚好错过了。毕竟山林这么大,几个人错过也是常有的事。" 阿笙又咬牙道:"摆子叔,昨日万岁军的高原说在柳条沟见过您,您这一天一夜是怎么过的?" 张摆失解释道:"我和星星九天前出关,去查探大马群山外的景朝动静。我俩先是摸到东边,确认没有粮草辎重在往白达旦城集结,这才往回走。这次出来前你洪爷说柳条沟一代的舆图有问题,我便亲自来一趟,打算重新绘制舆图,结果遇到捉生将进山。但捉生将没有发现我们,我们在柳条沟那个洞里藏了一整天。" 阿笙低声说道:"摆子叔,您身上有伤吧,怎么受的伤?" 张摆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胳膊,有血迹殷出袖子:"藏得太急了,护着星星从山坡摔下去,蹭破了。" 说着,他将袖子撸到肘部,胳膊上的伤痕看起来确实像是蹭破的。 张摆失这段说辞没有硬伤,唯独隐去了柳条沟这一日发生的事情。 柳条沟里发生了什么?无 人得知。 然而就在此时,阿笙忽然说道:"可摆子叔,您以前都不会给我解释这些。" 张摆失哑然片刻,笑了起来:"你握着的那柄刀,还是我送你的。那是一个捉生将的佩刀,刀柄上刻着一个元字,想来他还是个景朝勋贵之后。怎么,你打算拿我送你的刀,杀我?" 阿笙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握得太紧了。 张摆失不再多言,往南走去:"先回崇礼关再说吧,得连夜赶路才行,不然明天关门前只怕来不及进平安门了。" 阿笙怔住,他已经将窗户纸挑破了,可对方还是要往崇礼关去?难不成要在路上寻陷阱动手? 张摆失走在最前面,轻车熟路。 星星要去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这条路,老子走了几十遍,都是自己走的,没被人搀过。" 阿笙示意陈迹跟在后面:"如果遇到陷阱,你就绕路回崇礼关,一定要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带回去……拜托了。" 陈迹漫不经心道:"他可是你摆子叔。" 阿笙转身往前走去:"洪爷说过,每个夜不收都得记住,崇礼关不是谁的崇礼关,是很多人的崇礼关,做错了事,会死很多人。" 从桦树沟到麻地沟,再到瓦房沟,张摆失身上的伤绝对不止一处,但走得极快。 阿笙与陈迹在后面跟着,小心警惕,离了十来步远。 他们都以为张摆失会在路上寻找机会动手,可直到天渐渐亮起,他们在远处看见崇礼关的轮廓,张摆失依旧没有回过头,一心只有赶路。 …… …… 眼见崇礼关越来越近,阿笙终于忍不住道:"摆子叔!" 张摆失在山间土路站定,转身回看。 只见张摆失面色苍白,背后便是他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崇礼关,巍峨如山。他直直看向阿笙:“怎么了?”阿笙认真地看着张摆失,似要将其面庞记在脑海里:“摆子叔,您带着星星走吧。”张摆失洒然笑道:“让我走?这就是你想了一晚上,想出来的两全法?” 阿笙低着头:“摆子叔,您带着星星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张摆失随口道:“走去哪?”阿笙想了想说道:“洪爷眼里揉不得沙子,您也骗不过他。您走了,我只当今晚没见过您和星星,洪爷也不会对您失望。我们就只当您死在捉生将手里了,说不定朝廷还能给您个追封……起码比留个变节的名声强。” 山林里刮起了微风,吹着林间的花瓣贴着地面滚动。张摆失站在风里,定定地看着阿笙:“你身后那小子什么境界, 敢让你跟你摆子叔叫板了,不怕我杀了你?”阿笙摇头:“与他没关系,我知道您不会杀我。”张摆失一怔,干脆找了块石头坐下:“走累了,反正这会儿平安门还没开,歇会儿再赶路。”阿笙愣住了:“您不打算走?”他不明白,窗户纸撕破了,张摆失勾连景朝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为何不肯走? 张摆失转头看着远处的崇礼关:“都在这活大半辈子了,还能走哪去?死也得死在大山里。”阿笙迟疑道:“可我一定会把今晚的事情告诉洪爷,捉生将离去的方向与您来时的方向完全一致,你们肯定能遇见。您身上还有别的伤吧,我猜是捉生将刑讯之后的伤。我听洪爷说,捉生将刑讯时喜欢先剥掉胳膊内侧的皮,那里剥皮最疼……摆子叔,您敢彻底撩起袖子让我看一眼么?”许星星急促道:“阿笙,不是你想的那样,是……” “我来说吧。”张摆失抬手压下星星的话茬,看向阿笙,指着陈迹:“你带来这小子,信得过么?”阿笙抿着嘴沉默片刻:“信得过,他今天刚杀了两名捉生将,不会有错。” 张摆失看向陈迹,笑着说道:“高手,我和洪爷也不敢同时搏杀两名捉生将。行,既然阿笙信得过,我便信得过。”张摆失看着远处的崇礼关感慨道:“我还记得洪祖刚从屋子里把你抱出来的时候,你才一点点大。洪祖出关了就把你丢在我家,让你婶子帮忙带着。你婶子给你洗尿布……一转眼,你和星星都长大了。长大了好啊,马上就是夜不收了。” 阿笙低声道:“摆子叔,别说了,您要么把袖子撩起来给我看,要么走。”“不走了,没地方可去,”张摆失这次没有撩起袖子自证,而是继续说道:“从小长在崇礼关里,嘉宁九年做了个步卒,嘉宁十一年当了夜不收,一当就是二十二年,在关里的时间,还没在关外多。当了这么多年夜不收,身边的人死得死、伤得伤,这大马群山也邪门,白桦树长得像一根根骨头茬子似的,冷不丁一看还怪瘆人的……说心里话,我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折在捉生将手里,但他们这次来得人太多了。”阿笙一怔,张摆失竟然承认,自己曾落在捉生将手中。 张摆失笑了笑:“方才看有外人在,我还想瞒下自己被生擒的事,怪丢人的,但现在想想,纸哪能包得住火?索性都说了吧。”阿笙疑惑道:“捉生将为何放您回来,您答应了什么?”张摆失沉默许久,看着崇礼关说道:“景朝使臣已经从上京辽阳府出发,前往我宁朝京城与陛下和谈。他们带着景朝老皇帝最年幼的女儿来,想让她嫁给陛下做妃,以白达旦城做嫁妆,约定两国百年内不起边衅……以 此换元城回去。”阿笙大吃一惊:“景朝老皇帝的女儿?不都说她是景朝老皇帝的掌上明珠吗?” 张摆失冷笑:“白达旦城都能给,一个女儿算什么?”他话锋又一转:“可若真让他们谈成了,让他们把元城换回去,那我崇礼关将士这么多年的血海深仇,又算什么?”阿笙迟疑着说不出话来。 张摆失平静道:“景朝也有人不想让元城回去,可他们又不敢自己动手,所以想借我夜不收的刀来做成此事。但是没关系,我们就让他们借一次刀,他们不敢杀的人,我们来杀。”陈迹心中渐沉。张摆失此言印证了他的猜想,捉生将确实是为景朝使臣来的,但他们不愿意自己动手,而是选择与宁朝夜不收做了这场交易。而先前被清算的捉生将,恐怕也是因为反对此事而死。景朝正在暗流汹涌,元城回不去,最大的受益人便是自己那位舅舅陆谨……可陈迹也有必须促成此事的理由。他皱着眉头思忖,他该如何在这么多夜不收手里,把景朝使臣送去京城? 此时,张摆失慢悠悠站起身来:“阿笙,你爹是元城南征时死的,你二叔也是,我儿子也是,崇礼关的军户恨他入骨。我会回到崇礼关与洪爷说清此事,元城上背着的血债不能就这么算了。”“等做成此事,你们要杀要剐,我都毫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