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世子他追悔莫及》 1、第 1 章 药香氤氲中,沈知懿的指尖颤了颤。 “恕老朽直言,娘子这心疾怕是……” 头发花白的老大夫将帕子从沈知懿的手腕上取下,摇头叹息: “不治之症,老朽亦无能为力。” 药碗“咣当!”一声被失手打翻在地,瓷片四分五裂,浓黑的药汁溅得满地都是。 丫鬟春黛扑向床边,红着眼难以置信道: “周大夫定是诊错了!” 春黛慌乱中死死抓住周大夫的手腕,不肯让他将帕子收回药箱,神情急切: “您再瞧瞧!你再好好瞧瞧!我们娘子这般年轻,怎可能患上不治之症!定是您诊错了!!周大夫,您再好好瞧瞧!!” 周大夫长叹一声,摆了摆手正要说话,床上的沈知懿压着颤抖的嗓音开了口: “周伯伯,我……” 她到底没忍住哽咽了一下,原本娇艳的眼尾染上薄红,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还有多少时日?” 这一声周伯伯,让原本蹙着眉的周大夫也瞬间微红了眼眶。 十六岁的姑娘正是明艳如花的年纪。 然而床上的沈知懿却穿着一件素色襦裙,全身上下首饰少得可怜,只有一只花样老旧的银镯,晃晃荡荡吊在不堪一握的细白腕子上。 饶是他行医多年见惯生死,见到此情此景,心里也不免生出深深的惋惜。 “娘子的阳寿长则半年,短则……短则怕是连明年开春都到不了啊!”周大夫叹息一声,“不过倒是有一味‘血竭’或可治好娘子的病,只是——” 周大夫浑浊的叹息混着炭盆中的噼啪声传来: “那味药早已销声匿迹上百年了。” 销声匿迹上百年…… 那同不治之症还有何异。 春黛的眼泪没忍住落了下来。 周大夫摇头: “娘子这病,最忌讳忧思过度,老朽斗胆劝娘子一句,凡事……看开些吧。” 一年前沈府那件事京城谁人不知。 虽然沈家做下那等十恶不赦之事是罪有应得,但眼前的少女终究无辜。 周大夫叹了口气,收拾了药箱起身离开。 寒风裹着雪粒从房门外挤了进来,呼啸着赶走屋中仅剩的温度,砭骨的冷意直往人身上钻。 沈知懿不禁想起,那年与裴淮瑾初遇时,也是在这样的冬日。 彼时她为了救一只猫从落满雪的枝头摔了下来,当她以为自己今日必定要摔个狗吃屎,回去再被爹爹狠狠教训一顿的时候,却意外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那时候吓得只顾着闭眼惊叫,直到一声好听的轻笑从头顶上方传来,才错愕地睁开了眼睛。 只一眼她就悄悄红了小耳朵。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哥哥。 怀中的小猫似是也被少年俊美的容貌吸引,在她怀里“喵”了一声,便爬到了少年的肩上。 少年眉眼带笑地挠了挠小猫的脖颈,将它重新抱起轻放回她的怀中: “真巧,今日救了两只小猫。” 沈知懿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另一只小猫是在说自己。 她在少年狡黠的视线下,捂着狂跳不已的心口,不知是因为自己险些摔到,还是因为眼前的少年,沈知懿只觉得自己浑身哪哪儿都在微微发烫。 后来她大着胆子俏生生问他: “你是哪家的小哥哥,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那少年眼底带笑挑了挑眉,正欲说话,身后忽然传来另一道声音: “表哥!再不追那熊瞎子要跑走了!” 沈知懿朝他身后看去,就见另外两个同样俊美的少年背着箭骑在马背上。 当看见小哥哥身后的她时,马背上的另一个黑衣少年忽然吹了声呼哨,语气促狭道: “我看裴二今日不猎那熊瞎子,倒是猎了只小野猫,嘶……裴二!” 黑衣少年话未说完,忽然捂着手臂龇牙咧嘴。 眼前名唤裴二的小哥哥收起手中的另一枚石子,冷哼一声: “谢长钰,你话太多吓到小姑娘了。” 临离开前,他从马上俯身下来,像是方才挠小猫一样拍了拍她的脑袋,笑容舒朗: “快回家去吧,这里冬天会有熊瞎子出没。” 后来阿娘告诉她,那年冬天是十几年里最冷的一个冬天,但她却分明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暖和。 今年的冬日,才是冷到令人窒息。 一旁的春黛见沈知懿发呆,吸了吸鼻子,抬手将她的手腕放回被中,却在触及她身上冰凉的体温时惊呼: “娘子!您的手怎么这么冰……” 沈知懿恍若未闻。 纱幔疯狂翻卷,大开的房门外,几点零星碎语顺着冷风猝然飘了进来: “听说了吗?世子爷今日就回京了……据说还带了个姑娘回来呢!” “世子爷身旁一贯没有女人,这次竟带着姑娘回来,怕不是我们国公府好事将近了?” “嘘……你们小声点儿!我听我娘说,世子爷带回来的是秦家二姑娘。这次世子爷南下就是专门去接她的,为了保护她还险些受伤。” “我娘还说啊,是夫人亲自为世子爷定下的亲事,世子爷也点了头的……” “那屋里那位沈姨娘怎么办啊?秦家二姑娘?那不是从前和沈姨娘……” 剩下的话被关在了门外。 春黛红着眼眶看向床上的沈知懿,慌乱地安慰: “娘子,周大夫说了,您的病最忌讳忧思过度……要不、要不奴婢给您读读话本子吧?” 房门被春黛抵在身后,明明屋中再度回暖,可沈知懿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冷得彻骨。 那些闲言碎语像淬了毒的利刃,字字句句狠狠剜进沈知懿心里。 原来裴淮瑾这次南下是去接秦茵。 原来裴家早已给他定了亲,原来他自己也点了头…… 沈知懿定定瞧着春黛,苍白的脸上只有眼圈是红得,颤抖的唇良久才勉强挤出声音来: “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淮瑾哥哥要娶亲这件事,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 春黛眼眶通红,死死咬住唇摇了摇头。 沈知懿紧紧攥着从腕上卸下来的佛珠手串,良久,忽然笑了。 她掀开被子下床,踉跄地坐到妆台前。 铜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美目中隐隐嗪着泪水,眼尾通红,苍白如纸的脸与昔日骄纵张扬的少女判若两人。 “春黛——” 沈知懿伸手抚上菱花镜中自己唇角那抹笑意,敛眸默了片刻: “替我打听清楚,淮瑾哥哥他……何时下聘。” 一年前,沈家遭难,侯府一百多条人命,父亲、母亲,大哥哥、二哥哥,所有她亲近的人,都丧生在一年前的那场大火中。 当夜火光冲天,整个怀仁坊的天红透了半边,风声呼啸带起猩红的火光和灰烬。 四周围满了士兵和看热闹的百姓。 是裴淮瑾站了出来,不顾裴家众人阻拦将她接进国公府,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 整整一年多的时间,她像是被世人遗忘了一般,只有裴淮瑾每月初一十五会来海棠苑看她。 他每次来,总是会带些京城里贵女们追捧的胭脂水粉,亦或是哪家新出的点心蜜饯,留下来用口饭。 却从不在此过夜。 所有人都说国公府的世子爷重情义,收留罪臣之女做妾室已是仁至义尽。 就连平素眼高于顶、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常乐长公主,都看在自家儿子的面子上并未过多为难于她。 可她还记得曾经的自己,是如何整日里追在裴淮瑾身后,一口一个“淮瑾哥哥”脆生生地唤着。 沈知懿皱了皱眉,觉得心口闷得厉害,起身走到支摘窗边,掀开了窗户。 窗外那株去年她来时还病殃殃的白梅,经了奴仆们一整年的精心呵护,今年已枝叶饱满,倒是瞧着比她还精神些。 正瞧得出神,丫鬟夏荷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娘子!” 夏荷喘着气,口中白雾连成一片: “世子、世子爷回府了!现下正往这边过来!” 沈知懿的指尖骤然掐进掌心。 冬日里天黑得早,此刻虽然才酉时三刻,外面却已黯了下来。 昏黄的两盏羊角宫灯挂在窗外的房檐下,风一吹,没精打采地拖着地下两个圆形光晕晃动。 沈知懿提着灯出去的时候,裴淮瑾的身影正绕过照壁。 将暗不暗的天色勾勒出男人颀长健硕的身姿。 随着脚步慢慢挪移,来人的相貌逐渐清晰地暴露在宫灯的光晕下。 男人面容清隽,高挺的鼻梁和略显锋利的下颌线,给人一种冷峻的感觉,长睫下的那双眼眸又生得极为俊俏,状似桃花,眼尾长而挑,不笑时透着丝漫不经心的凉薄。 容貌比记忆中更添几分凌厉。 抬眼瞧向她时,大雪在他身后,铺卷成一道疏离的背景。 即便到了此刻,沈知懿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地会心跳加速。 “这么冷的天,出来做什么?” 裴淮瑾蹙眉,伸手想要拂去她发间落雪。 沈知懿下意识退后了半步,看着他僵在半空的手,攥了攥手心: “听说郎君要娶妻了。” 风声呼啸,暴雪忽然变得凌冽。 混沌的视线中,沈知懿还是清晰地看到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旋即又恢复成了一贯的平静: “你知道了。” “可是秦阁老迫你?” 沈知懿攥住裴淮瑾的手腕。 她的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整个苍白的嘴唇都在发抖,通红着的眼睛像极了受伤的小兔子,嗓音里带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地乞求: “秦阁老这一年身子不好,淮瑾哥哥,是他迫你娶秦茵的是不是?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娶她……” 裴淮瑾压着眼帘看她,闻言皱了皱眉,语气冷了下来: “莫要胡闹,秦茵她……” “世子爷!世子爷!” 远处老管家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呼喊声由远及近,“夫人请您过去,商议、商议——” 老管家站定才察觉到眼前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觑了沈知懿一眼,略有些尴尬地接着禀告: “商议聘礼礼单之事。” “先回屋去——” 裴淮瑾解下身上的墨色鹤纹大氅,裹住她,淡淡道: “晚些我再过来。” 冷风刺进眼睛,激得人眼底生了一片泪意。 明明身上的大氅还残留有他的体温,可握过他手腕的手却冻到没有知觉。 沈知懿胸口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绞痛。 陷入黑暗前,她似乎听见他在用惊慌失措的声音唤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 2 章 宣眀十四年的冬天,七岁的沈知懿在梅林中第一次遇见十四岁的裴淮瑾。 回家后,她几番打探,终于得知那个被唤作“裴二”的小哥哥,是镇国公府的嫡次子裴淮瑾。 裴家家世煊赫,在遍地名门望族的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高门。 裴淮瑾的父亲是守卫边疆的镇国大将军,其母为先帝最宠爱的常乐长公主,就连他的兄长裴家长子裴鹤枕都十分优秀,十八岁就已成为骠骑将军。 那时候小小的沈知懿想,裴家的门第是高了些,但他们家也不差,努努力还是能嫁给小哥哥的。 可意外总是来的比想象中快。 她还未来得及努力,宣眀十五年的初春,战场传来消息,裴淮瑾的兄长骠骑将军裴鹤枕战死。 十五岁的裴淮瑾匆匆赶往边关,同父亲一起扶棺回京。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裴淮瑾兄长的棺椁被运回京城的时候。 那天一贯明朗的春日突然下起了暴雨,乌云压城,雷雨阵阵,街道上百姓冒雨相迎,痛哭声此起彼伏。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之哀伤哭泣。 沈知懿打着素白色的油纸伞站在人群中,透过雨滴成线的伞沿,抬头仰望着马背上的少年。 乌云黑沉沉的,她的小哥哥眼底再没有了去年梅林中那种洒脱恣意的光彩。 再后来,镇国公辞去大将军一职,在京谋了个都察院的闲职,裴淮瑾在第二年便高中状元进了翰林院。 裴家满门依旧声势熏灼。 只是从那之后,沈知懿再未见裴淮瑾摸过弓和箭。 一次都没有。 宣眀十六年的春日,裴淮瑾中状元后有了自己御赐的府邸,沈知懿终于央着二哥哥将裴淮瑾隔壁那套空置的院落买了下来。 粉白的杏花开满枝头,九岁的沈知懿翻过两府中间那道矮墙,粉色的裙摆勾在杏花枝上也毫不在意。 粉白的杏花落得她满身满头都是,少女明艳的笑容比墙边的蔷薇还要娇艳。 “状元郎,我有句诗文不懂,你快来帮我看看呀?” 少女支着下巴,双腿在墙上晃呀晃,明明说着讨教学习的话,手中却没一片书页。 正在临窗写字的裴淮瑾笔锋未乱,雅白色的衣袂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燕礼》有云,女子当……” “当贞静贤淑是不是?” 沈知懿撑着身子从矮墙上跳了下来,发间的珊瑚翡翠流苏叮当作响。 她隔着窗子将自己的半个身子探入,笑得像个小狐狸一样狡黠: “那下次淮瑾哥哥跟门房叮嘱一下,让我从正门进来,我就不翻墙了,乖乖当个淮瑾哥哥口中贞静贤淑的大家闺秀可好?” 裴淮瑾终于搁下笔,十六岁的青年已隐隐有了日后大理寺少卿的端方持重。 他看了她片刻,淡淡道: “沈知懿,这般于礼不合。” “你总往我这里跑,将来如何议亲?” 沈知懿眼底闪过淡淡受伤,噘了噘嘴没说话。 裴淮瑾轻叹一声,抬手拂去她发间的杏花,忽然盯着她的手蹙眉问道: “手怎么了?” 沈知懿闻言手指下意识一颤,飞快藏到身后。 她本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为他学煮茶烫伤了手,却还是被他眼疾手快抓住了手腕。 “进来,我给你上药。” 他的语气似无奈似轻叹,学着大人的模样,板着一张脸。 裴淮瑾的手温热,大掌托着她软嫩的小手,沾着冰凉药膏的指腹轻轻摩挲在她的指尖,明明很凉,但又微微的烫。 沈知懿咬着唇,红着耳朵悄悄抬头看他。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青年俊美的脸上像是落着一层碎金般的光彩,四周的一切刹那间黯然失色。 沈知懿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轻轻抚上了他的眼皮。 裴淮瑾动作一顿“蹭”地站了起来。 那一贯清冷持重的青年脸颊染上红晕,春日明媚的阳光跳跃在他神情慌乱的眼底: “沈知懿你乱动什么?!药膏都涂乱了!” 支摘窗咯吱作响,窗外的风雪更大了。 雪粒一下一下重重拍打在窗棂上,北风不要命般发出“呜呜”的咆哮声。 屋中最后一点炭火也渐渐弱了下去。 坐在床边的裴淮瑾凌厉英挺的五官被暗影切割的得更为坚硬,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疏离。 他眼底幽深,定定盯着床上双眸紧闭的少女看了半晌。 “可有请大夫?如何说?” 春黛:“大……” “大夫说,娘子这是夜里没睡好导致的心疾,只消开几幅安睡的药好好睡几日便好。” 夏荷打断春黛的话,弓身回话。 裴淮瑾眼神漫不经心地落了下来。 二十三岁的男人已不是曾经的少年。 大理寺裴少卿如今越发严苛谨慎,浸润官场多年的他即便不动声色地坐着,都给人莫大的紧迫和威压,此刻如有实质的视线更是几乎能洞悉一切般。 良久,只听他淡淡嗯了一声: “既如此,你二人好生照料你家主子。” 他转头又看了眼床上的沈知懿,起身朝外走去。 房门一开,管家立刻打着伞迎了上来。 “母亲呢?” “回世子爷,夫人还在前厅等您呢,还有……还有秦二姑娘。” 裴淮瑾语气中没什么起伏,“前头带路。” 世子爷一走,夏荷立刻双腿一软,匆匆扶住一旁的床栏拍着狂跳的胸口。 春黛压低声音不满质问: “娘子明明得了那般严重的病,你为何瞒着不告诉世子?!兴许世子能找到法子治好娘子!” 夏荷手放在唇边“嘘”了声,看了看门口的方向,确定人已走远后,才小声解释: “娘子方才见到世子爷的时候,并未第一时间告知自己的病情,我们做奴婢的哪能替主子做主。” “可……” 春黛还要再说,夏荷继续道: “即便要说,也是等娘子醒来后,由她自己去说,我们能做的,便只有守口如瓶。” 春黛瘪了瘪嘴,眼圈一红坐回床边替沈知懿掖了掖被角。 虽然明知夏荷说得都有道理,但她心里就是替自家主子难过,娘子她……这一年过得太苦了。 - 深夜里的风卷着雪狂舞,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罩上了一层冰霜。 正厅的灯亮着,却如隔着一层凉薄的雾,就连厅中亮黄色的光都透不出半分暖意来。 裴淮瑾进去的时候,母亲常乐长公主正同秦茵在吃茶。 秦茵端起一个琉璃瓷杯双手奉到常乐长公主面前,笑得恭敬又讨好: “夫人尝尝,小女沏茶的手艺不精,让夫人见笑了。” 常乐长公主接过茶,笑着在她额上轻点了一下: “你就同你那父亲一般,惯是谦虚,这天底下你自称茶艺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 秦茵抿着唇乖巧地笑了笑,才要同长公主回话,一抬头,便瞧见那抹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呀!淮瑾哥!” 秦茵起身迎了上去,十分诧异地往他身上扫了一眼,慌忙拿过帕子轻扫掉他肩头落的雪。 男人身上只着一件靛蓝色交领长衫,收束齐整的玉带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优越身姿。 虽说如此装扮将他的身形衬得越发完美,但……这般装扮未免太显单薄了些。 长公主视线扫过秦茵给自家儿子扫雪的动作,不禁微微蹙了蹙眉: “你的鹤氅呢?” 方才归家时自家儿子身上还披着鹤氅,如今去了一趟沈知懿的海棠苑,那鹤氅便没了。 去了哪里,自然无需多问。 听见长公主这般一问,秦茵乖顺地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退回了长公主身边。 原想着裴淮瑾不会回答这般多余的问题,不想男人却是淡淡开了口: “海棠苑里的碳例不够,儿子留了鹤氅给她取暖,明日起,正轩堂的碳例拨一半去海棠苑。” 他接过小厮苏安递来的帕子,细致地擦拭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或撩起眼帘往主坐上自己那位身份矜贵的母亲身上掠去一眼: “近日天寒,母亲若是身子惫懒,我院中的大丫鬟婉芸倒是能替母亲分担一二。” “你……” 常乐长公主不料裴淮瑾有此一言,不禁猛地攥紧了桌沿,气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好、好你个裴大人,你今日是替你那妾室质问我来了?!” 裴淮瑾将帕子扔回给苏安,头也不抬淡淡道了句“儿子不敢。” “你不敢?!你不敢我看你也做了!当初沈家获罪,就该把那沈知懿一并烧死!没得被你接进门有辱我裴家门楣,你……” “娘亲!” 长公主话未说完,一道脆生生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听见那道声音,长公主脸上的神情一顿,怒意肉眼可见地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慈爱。 她伸手将三岁多的肉团子抱进膝上,那肉团子拧动着身子将她的衣裳弄皱了她也浑不在意。 裴淮瑾的视线方才起便一直定在自己母亲脸上,在看到她表情变换的时候,微微低下头,抬了抬唇角: “三弟既然来了,儿子便先告退了。” 常乐长公主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这个三岁的儿子身上,闻言连眼神都未分给裴淮瑾半个,挥了挥手打发道: “去吧!秦茵你也去吧!” 秦茵跟着裴淮瑾一并出来,两人并肩走在幽径上。 “天下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的,长公主她……兴许有什么隐情。” 裴淮瑾没说话。 秦茵抬眸瞧了一眼身侧的男人。 风雪中,男人的身影在灯下有几分形单影只的孤寂。 秦茵攥紧了手心。 她从小就喜欢他。 只是那时候裴淮瑾的眼里只看得见她的姐姐秦蓁,父亲也警告过她,裴家二郎将来会是她的姐夫,让她莫要生出非分之想。 后来,他的身边又有了沈知懿,那个总是缠在他身后骄纵又家世煊赫的大小姐,耀眼得如同小太阳一般。 他的眼里就更看不到她了。 不过还好,这一切,如今都靠她自己争取来了。 秦茵眼瞅着裴淮瑾的脚步就要往海棠苑的方向调转,适时地柔声开了口: “淮瑾哥不要不开心,姐姐在世的时候,也是希望淮瑾哥哥能活得开心恣意些的。” 听她提起那人,裴淮瑾的脚步一顿,原本淡漠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松动。 良久,他淡淡嗯了声: “你的腿伤未好全,安心养伤,当初你姐姐临终前既托付我照顾于你,国公府便会护你周全。” 秦茵似是因为想起了自己姐姐秦蓁,眼圈微微泛红,强忍着泪点了点头: “是。” 又十分体贴说: “方才听说海棠苑的沈姑娘昏了过去,淮瑾哥快去瞧瞧吧。” 她觑了他一眼,“我这次从平江回来,带了许多姐姐的遗物,其中还有从前姐姐给淮瑾哥写的手稿,都在我房里,到时我整理好后一并给你送过来。” 裴淮瑾的脚步原本都已经朝着海棠苑去了,闻言停了下来。 “苏安——” “是,公子。” “给海棠苑的炭例可送过去了?” 苏安撑了伞,将新拿的鹤氅披到裴淮瑾身上: “都送过去了,全部按您的吩咐送的上好的红罗炭。” 裴淮瑾下意识朝海棠苑看过去,一片黑暗中,海棠苑的院落里晕出淡淡微光,很不起眼,就像里面住的那个人一般。 “将库房中那根百年老参给海棠苑送去。” 他接过苏安手中的伞,伞面略微向秦茵的方向倾斜,洁白的雪花悠悠落到伞面上,发出细微声响。 良久,裴淮瑾开了口,一贯清冷的嗓音微哑: “我送你回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 3 章 沈知懿觉得自己仿若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自己又回到了从前母亲的怀抱,那时候的春日总是阳光明媚,京城里有宠爱自己的父母兄嫂,还有那个让自己忍不住心动的少年郎。 “娘子!娘子你总算醒了!” 春黛的声音唤回沈知懿的神思。 她下意识朝床脚的窗户看了一眼。 透过薄薄的绢丝纱窗,阳光柔和地洒落进来。 暖烘烘的日光让沈知懿不禁又是一阵恍惚,记忆和现实隐隐重叠。 “娘子、娘子你昨夜真是吓死奴婢了!你、你……你再不醒我可要去求世子爷来了!” 沈知懿回神,看着趴在自己床边眼睛通红的春黛,不禁扯了扯唇角: “我不过就是睡了一觉,你哭什么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已经死了呢!” “呸呸呸!” 春黛急忙过来捂住沈知懿的嘴: “娘子别乱说!我们娘子定能长命百岁!” 沈知懿今日的脸色恢复了许多,再加之她的唇色也本就娇艳,瞧起来倒像是真没事了一般。 许是老天爷还有几分怜惜她,她这个只有在发病的时候痛不欲生,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不适,也看不出病着,就连一般大夫也诊不出来。 今日醒来,她总算能够慢慢接受自己命不久矣这件事情了,也能接受……裴淮瑾带了旁的女人回来。 沈知懿扫了眼菱花镜中的自己,扯了扯春黛的袖子示意她靠近些,倾身问: “昨夜……郎君他不知道我这病吧?” 春黛一听她这话,心里咯噔一声,“娘子这是不打算将此事告知世子爷?” 沈知懿手指绞着春黛的袖子,“如今郎君刚回来,公务定然十分繁忙,你们莫要扰他心烦,我会寻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他。” 春黛本不赞成沈知懿这决定,但昨夜夏荷对她交代过,她虽不愿也应了下来。 “娘子身子感觉如何?昨夜还那般大的暴雪,今日凌晨竟放了晴,待会儿奴婢伺候娘子用完膳,我们去院子里取些雪来煮茶可好?” 沈知懿不忍让春黛担心,笑着应了下来。 视线一转,瞧见桌上放置的一个精致的紫檀木描金漆匣,忍不住“咦”了声,“这是什么?” 春黛知晓娘子这是故意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也跟着夸张地一拍脑袋,笑道: “瞧我都给忘了!这是方才苏安送来的,说是世子从平江回来给娘子带的,娘子快打开瞧瞧!” 沈知懿动作一顿,嗯了声,缓缓打开了匣子。 不大的匣子里放着一对儿南红金丝缠枝牡丹的耳珰,与之对应的还有一支同款式的发簪。 “呀!这么好看!” 春黛取出发簪插入沈知懿发髻中,对着镜子瞧了瞧,忍不住感叹: “娘子容色娇美,还是适合这般颜色鲜艳的首饰,况且南红和牡丹都是娘子喜爱的,想必这次世子定是用心给娘子挑的礼物。” 南红和赤金本就提气色,沈知懿虽很久没带过鲜艳的首饰,但她从小生得漂亮又爱美,瞧见镜中的自己,也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唇角。 不过她也只是对着镜子欣赏了一番,正要取下,春黛劝道: “娘子今日就带着吧,左右不出门,自己带着开心些。” 沈知懿的手原本都放在了发簪上,然而摸到那触手温润的南红珠子,想象着那人给自己买这支簪子时的样子,不禁又犹豫了: “那……那便戴一会儿。” 春黛急忙点头如捣蒜。 沈知懿将剩下的耳珰和其余礼物交给她一并收好,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昨夜……郎君何时离开的?” “约莫戌时三刻,赵管家来请了世子,说是夫人有请,世子才走了……”春黛觑着沈知懿的神色,“不过很快又让苏安送来了人参。” 沈知懿点点头没说话。 其实昨夜她那般冲到雪地里不管不顾质问他,委实是冲动了些。 他对自己没情谊,是他们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事。 沈家出事,他肯好心收留自己已是难得,她又能以什么身份去要求他自己娶谁或者不娶谁。 即便那人是秦茵又如何。 况且…… 沈知懿垂下的眼睫颤了颤,自己如今命不久矣,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午后的阳光正好,檐上的雪水开始融化,落在青石砖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春黛替沈知懿裹上厚厚的大氅,笑道: “娘子快些,待会儿雪化完了可就采不到了,我可最是喜欢喝娘子用雪水烹的茶了。” 沈知懿捧着一个小陶罐,立在一棵开的正好的梅花树下,笑得眉眼弯弯。 她抬手将陶罐举到树枝下,宽大的袖摆顺着话落,露出一段细嫩的手臂,莹白的肌肤竟是比枝头的雪还要白上几分。 发簪上的金丝牡丹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衬得她雪白的小脸越发娇艳。 一切好似都回到了曾经。 正将一个小陶罐装满,沈知懿才要低下头同春黛说话,忽听门口传来一道柔柔的女声: “姐姐昨夜才病了,怎的今日不好生歇着。” 春黛接过陶罐的手一抖,手中的陶罐“啪嗒”一声摔得四分五裂,陶罐里新采的雪也沾上了泥污。 “你来做什么?!” 春黛一个箭步挡在沈知懿身前,怒看着眼前的秦茵。 两年未见,秦茵生得越发光彩夺目了,通身的娇贵与温婉,竟隐隐有了几分曾经其姐秦蓁的风采。 秦茵笑得温柔,“不过是听闻沈姨娘昨夜不好,来瞧瞧罢了,你不必如此如临大敌吧?” “谁不好!你才不好!” 春黛还要反唇相讥,沈知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春黛,去沏一壶茶来。” “不必了!”秦茵抬了抬手,立刻有几个丫鬟端着托盘进来。 秦茵笑道: “姐姐院中的茶我恐喝不惯,今日妹妹来,是昨夜世子赠了我几匹布料,我寻思着自己也穿不完,就给姐姐送来些,世子挑的定是好的,想必姐姐不会不喜欢吧?” 沈知懿隐在袖子下的指尖紧紧掐着手心,视线落在那些托盘里。 的确是顶顶好的料子,苏州的缂丝,金陵的云锦,季华乡的香云纱。 即便从前沈家还在时,这料子也算是家中上乘的了。 瞧出她的神色,秦茵笑道: “姐姐若是喜欢,我院中还多的是,全是世子给的,回头再给姐姐送来些……” “不必。” 沈知懿抬了抬唇角,收回视线,“这些料子在你看来极好,在我眼里却不过寻常,我需要什么自会去同夫君说,不劳你操心。” “夫君吗?” 秦茵丝毫不理会她话中的逞强,用帕子掩了掩唇角,笑得意味深长: “也好,世子爷疼爱妾室京中谁人不知,想必姐姐要什么世子爷都会给的……” 她刻意将妾室两个字压得很重。 谁都知道裴府极重规矩,妾室是根本不能唤郎君为“夫君”的,这一句就是嘲笑沈知懿的不自量力。 秦茵话音刚落,视线一转瞧见沈知懿头上戴的发簪,不禁发出“呀”的一声: “想不到姐姐戴起来还真这般好看呢。” 沈知懿蹙了蹙眉,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秦茵下一句就道: “回来的路上路过某个小镇,我的发簪断了,淮瑾哥说聘礼的礼单恰好还空着些,我可以自己挑,便陪我去逛了逛首饰铺子。当时我一眼就瞧上了这支簪子,对淮瑾哥说这簪子姐姐戴上必定美丽,央着他买下来送给姐姐。” 她的视线往沈知懿发簪上扫过,最后定定与她对视,眼底挑衅和嘲讽的意味再懒得掩饰: “那小镇看着穷乡僻壤的,倒是不成想这簪子倒是与姐姐相配得很呢。” 沈家没落了。 曾经的沈家大小姐便是绣鞋上的一颗东珠,都能买下半条汴河里的画舫。 但寄人篱下的沈姨娘,除了那支款式老旧的银镯,浑身上下没有一件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沈知懿只觉得那支发簪忽然变得有千斤重,压得她脊骨都要折了。 她死死攥住自己的掌心,硬撑着不让自己露出半丝秦茵想看到的情绪,转身抱着陶罐就往别处去: “秦二姑娘若是没什么事,是否能离开了?这个时辰想必长公主已经醒了,秦二姑娘不去跟前伺候着?” “正要去呢。” 秦茵轻笑,在沈知懿将要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忽然一把攥住沈知懿的腕子,不知怎么动作了一下,就将她推倒在了地上。 陶罐碎开,沈知懿的手肘撑在了碎片上,鲜血直流,脚腕也崴了。 “娘子!” 端茶进来的春黛恰好看见这一幕,急忙冲过来扶住沈知懿: “可摔疼了?!” 沈知懿忍着手肘和脚腕钻心的疼,摇了摇头。 秦茵在一旁假惺惺道歉: “呀!姐姐可是又头晕了?都怪方才我没有扶住姐姐……” 沈知懿扶着春黛的手腕硬撑着站起来,直直对上秦茵的视线,冷冷看了她几息: “秦二姑娘现在可以走了么?” 从前沈知懿娇纵跋扈,秦茵在她面前没少吃亏,此刻对上她的视线,秦茵没由来心虚,摸了摸鬓发,笑着娉娉袅袅地离开了。 秦茵一走,沈知懿再撑不住,嘶了一声,柳眉拧成一团,掐着春黛的手直抽冷气: “扶我进屋。” 芍药是秦家的家生丫鬟,从海棠苑出来后就见自家主子神态自若,不禁回头看了看跟着的几个裴府丫鬟,凑过去低声问秦茵: “姑娘,方才您为何……” “为何推倒沈知懿是吧?” 芍药没说话,秦茵接着道: “从前沈家得势时沈知懿处处打压我,今日之事,你说若是放在从前,沈知懿会怎么做?” “定是会哭着闹到世子爷那里,从前莫说姑娘真推了她,就是没推她她也会想办法栽赃给您,好让世子爷厌恶您。” “是啊——” 秦茵吹了吹涂着蔻丹的鲜亮指甲,皮笑肉不笑: “次数多了,淮瑾哥哥嘴上不说,心里也不信了。所以这次她即便真闹到淮瑾哥哥跟前,也无济于事,如今的情形下,只会让淮瑾哥哥更加厌恶她的不懂事。” 芍药挠挠头: “那倘若她不闹呢?” “倘若她不闹不是更好?正说明她现下没了沈家的庇护只能忍辱偷生,这以后咱们再想收拾她,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芍药倒吸一口气,对自家主子倾佩不已。 “可……”她又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裴家家奴,“若是世子爷知道了真相呢?” 世子爷可是大理寺少卿,审过的案子只多不少,倘若他知道主子…… “他是大理寺少卿又如何?这有时候男人呀,还真不见得能懂内宅里的这些弯弯绕,况且……娶不娶我的关键不在他身上。” “在长公主身上吗?” “不——” 柔和的日光下,秦茵笑得温柔无害: “在裴府那位老爷子身上。” 远远看去,秦茵纤柔的身影仿若一朵纯净的栀子花,安静立在雪后的暖阳下。 “你去传话给我父亲,告诉他当年沈家之事,斩草要除根,方才我在沈知懿院中闻到了药味,让他派人打听打听沈知懿究竟得了什么病,还有……我要寻的那人,让父亲尽快替我寻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 4 章 颐安堂建在裴府西南地势偏高的山上,是裴家老爷子安居养身的住所。 裴淮瑾站在恢宏明亮的朱漆大门前,苏安上去敲了门。 很快,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管家出来开了门,惊喜道: “少爷回来了。” 裴淮瑾对他颔首,“祖父可午休醒了?” 老管家笑着指了指正房打开的大门: “正等着您来了,世子爷进去吧。” “回来了。” 裴老爷子的声音慈祥,话落,手底下“吧嗒”落下一枚白子。 裴淮瑾进屋躬身对祖父行了一礼: “孙子给祖父请安,出行月余,孙儿不孝,累祖父担心了,昨日回来太晚,故今日此刻才来探望祖父。” “坐。” 裴老捏着棋子的手往对面座位上晃了晃,笑呵呵地: “难得棋逢对手,陪我下上一局。” “是。” 裴淮瑾掀了衣摆坐到对面榻上,从棋笥中摸出一枚黑子,盯着棋盘看了看,将手中的黑子压在棋盘一角。 裴老“呵”了声,用手指虚虚点他: “你呀你,一上来就给我使杀招!” 裴淮瑾原本清冷的脸上漾出些许笑意,“孙儿不敢,分明是来之前祖父摆好了棋,故意让着孙儿呢。” 裴老哈哈一笑,将白子落在方才黑子的对角,“看招!” 这下棋盘上形势更加严峻,两人都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你来我往落了几子。 “听你娘说,给你定下了秦家那位二姑娘。” 裴淮瑾默了默,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尚在商议。” 裴老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忽然闪过了然: “是怕你偏院那位受委屈吧?” 裴淮瑾没回答,落下一子,“祖父,该你了。” “呵,还不让我说!” 裴老动了动胡子,“你若是怕沈氏受委屈,就该尽早让她诞下子嗣,也好有个依仗。” “祖父——” 裴淮瑾捏了捏紧蹙的眉心,语气无奈: “孙儿对沈知懿只有兄妹之宜,并无男女之情……” 裴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眼里闪过老狐狸一般的精光: “当真无男女之情?” 裴淮瑾闻言,心里莫名浮现那夜沈知懿醉酒时那张明艳的小脸,不知为何明明过了这般久,可她当时微微张启的唇瓣却在记忆中越发红艳。 裴淮瑾喝了口茶,茶水顺着滚动的喉结滑下,他的指腹摩挲着杯沿,缓慢开口: “并无男女之情。当初孙儿保下她,也是看在昔日青梅竹马的情分上,纳她为妾并非贪图她的女色,实为权宜之计。” 裴老哎了声: “当初京中人都传你与那秦茵的姐姐秦蓁走得极近,可我瞧你对秦蓁也差点意思,允安,你今年二十有三了。” 京中像他这般年纪之人,孩子都该开蒙了。 裴淮瑾眸光不动,淡淡道了声: “孙儿知道。” 老爷子这是又在催促他与沈知懿圆房一事了。 可他对她并无此意。 况且就算要圆房,主母未进门妾室就有孕也实在不合规矩。 裴淮瑾暗自思忖着,圆房之事再等两年也不迟,到时他给她个孩子,也好让她身边热闹些。 裴老看着自家孙子这般八风不动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 自己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能不能活到看见曾孙的那一天。 又连着下了几步棋,棋盘上的形势越来越白热化,门口突然传来赵管家的声音: “老爷、世子。” “何事?” “东宫来人了,说是请世子爷进宫一趟。” 裴老几乎是没等赵管家把话说完,“吧嗒”一声已经将手里的棋子扔去了棋笥。 “既然是宫里来人,允安你快去吧,今日这棋……”老爷子语气颇为遗憾,“只能暂且保留,来日咱们继续了。” 裴淮瑾瞧着棋盘上自家祖父明显败局已定的颓势,再看看与之相反的老爷子的脸色,眼底漾出笑意: “是。” 裴淮瑾走到门边,裴老将人叫住,这次语气严肃了不少: “虽说太子如今仰仗于你,但你也莫要忘了该有的规矩,裴家门庭显赫,更该谨小慎微。” “还有,你父亲经了当年之事一直对沈家介怀,沈氏可怜,你对她好些。” 裴淮瑾转过身来,对着祖父规矩一拜: “孙儿省得。” 颐安堂地势高,从颐安堂出来的瞬间,冷风便扑面而来。 裴淮瑾从高处看了眼海棠苑的方向。 “大夫怎么说?” 苏安回话:“大夫所言与夏荷说的无异,说是沈姨娘是休息不好所致,没什么大碍。” 裴淮瑾嗯了声,下山直往府门口走去。 临到马车旁男人停了下来: “去买些翠英巷的陈氏话梅送去海棠苑,药苦,她爱吃。” 苏安抬头悄悄瞥了自家主子一眼,“是。” 从前沈姨娘也不是没有病着的时候。 刚至裴府的那段时日,沈姨娘兴许是被家中变故吓的,时常头疼脑热。 先开始主子还在姨娘生病时往偏院去看了几次,苏安也能看出来主子是有心想同沈姨娘好好过日子的。 可当有一次撞见姨娘是为了骗主子去看望而装病以后,主子就再没怎么踏足过海棠苑了。 这次……主子竟对姨娘的病那般上心? 苏安收起马凳,心里疑惑莫不是主子要娶妻了,对姨娘心生了愧疚? 随即他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家主子什么样他还能不清楚? 冷心冷清又极重规矩,最讨厌耍花腔之人。 裴淮瑾到东宫的时候,大太监李英正在门口候着。 一见裴淮瑾来,他一张脸上立刻堆满了笑褶,迎了出来。 裴淮瑾对他略一颔首: “劳公公替我通禀一声……” “哎哟——” 李英一甩拂尘,腰弯得更低了些,恭敬又不失热络道: “还通禀什么呢,您快请进,殿下就等您来呢。” 今日裴淮瑾穿了一身雅白色圆领绣鹤纹锦袍,滚边腰封勾勒出劲腰,外罩同色绣银丝暗纹的大氅,通身气度矜贵容雅,就连插在发冠里的银簪都仿佛流转着光华。 整个人端的是一副清雅出尘、芝兰玉树之貌,即便是东宫恢宏巍峨的殿宇仿佛也成了他身前不起眼的陪衬。 男人抬脚走上丹墀,殿宇中正在吃茶的二人一道回头看了过来。 裴淮瑾对上首那道明黄色身影略一躬身,还未说话就听太子明朗笑道: “表哥快坐!正跟长钰说起你呢。” 一旁的谢长钰倒了杯茶朝旁边的空位上一推: “怎么样?一路可还顺利?听说你险些为救那秦茵受伤?如今惠贵妃那便宜侄儿还在大理寺天牢里关着,裴大人这是打算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你这般一连串地问,让表哥如何回答?”太子笑道,对一旁的李英招了招手,“将世子惯用的那支青玉竹节杯拿来。” 谢长钰看去,果然见自己亲自“纡尊降贵”倒的那杯茶某人连动都没动,不禁撇撇嘴,啧了声。 裴淮瑾像是没听到他那响亮的嘲讽般,待李英将茶杯拿来斟了茶,这才端起来,摩挲着杯身上的竹节纹,缓缓开口: “昨夜冯聘已经交代了。” 谢长钰惊呼: “行啊裴二,还得是你!冯聘那嘴是出了名的严实,当年锦衣卫用了十八道酷刑三天三夜都没能撬开的嘴,你一晚上全让招了!” 裴淮瑾直接无视了他,接着对太子说: “去岁平江县堤坝塌毁后朝廷的抚恤金是他命人做了手脚,此外,那堤坝当初用的木材与泥浆也都是他命人以次充好,罪状臣已连夜整理好,昨夜审讯时——” 裴淮瑾饮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盯着太子: “只有臣一人在场。” 太子眉心猛地一跳,就连一旁的谢长钰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冯聘是惠贵妃的表侄,裴淮瑾这意思,便是此事真与贵妃有关了。 “到此为止吧。” 太子手指叩了叩桌案,“罪状你拟两份,一份提交大理寺,一份送到孤这来。” “臣已拟好。” 裴淮瑾将罪状推到太子面前,遒劲有力的笔锋下言简意赅。 太子命李英收了,又道: “本是想你借着接秦茵的由头去查案子,想不到你倒真将人给带回裴府了,怎么的,你真要娶她为妻?” 冯聘在平江那边一有消息,一波一波的死士便不要命一般扑上来,太子思来想去觉得此事怕是只有裴淮瑾能办成。 而他又打探到冯聘对同在平江的秦茵觊觎已久,便想了这么一出暗度陈仓。 但其实太子和谢长钰两人,对秦茵没有对沈知懿熟悉。 秦茵的父亲是内阁阁老秦安,亦是裴淮瑾的座师。 秦安本是寒门出身,以裴家的门第以及裴淮瑾的才能,大可不必像旁人那般对座师负弩前驱。 奈何秦安有两个好女儿。 大女儿秦蓁姱容修态,颇有林下风致,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才女,至今她作的诗文都在京中被人传诵。 秦安的小女儿秦茵,生得琼花玉貌、楚楚动人,同沈家沈知懿并称京城第一美人,刚过及笄之年上门提亲之人就险些将秦府的门槛跨烂。 从前秦茵并不与他们相熟。 反倒是秦蓁,因才情高标,同裴淮瑾总能说到一处,两人的关系在外人看来颇有几分郎才女貌的般配。 甚至京中流言四起,说是秦蓁十八岁不嫁,就是在等裴家二郎及冠后迎娶她过门。 直到三年前,秦蓁死在裴淮瑾及冠的前一个月。 去世前秦蓁托裴淮瑾照顾自己十四岁的幺妹,秦茵这才进入他们几人的视线。 太子还记得,三年前裴淮瑾第一次带着秦茵出现在他们的聚会上时,沈知懿几乎气到发疯的样子。 沈家上下都得哄着供着的娇小姐,偏偏在裴淮瑾面前发不起脾气来,只好一边咬碎银牙瞪着裴淮瑾身边的秦茵,一边喝闷酒,旁人怎么劝都劝不住。 眼看这位娇小姐就要喝得烂醉,最后还是裴淮瑾亲自将她面前的酒杯叩了过去。 男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沈知懿腾起的气焰立刻偃旗息鼓,最后鼓了鼓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改喝了茶水。 沈知懿和秦茵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后来秦阁老出镇地方,秦茵一人在京城。 沈知懿便借着家中的势力明里暗里欺负了不少次秦茵,偏偏每次都被裴淮瑾护住。 娇纵任性的大小姐哪里受得了裴淮瑾袒护旁人,与秦茵的梁子结得更深。 直到两年前,秦茵去了江平外祖家,两人之间才消停下来。 太子盯着面前神色淡然的裴淮瑾,不无担忧问: “倘若秦茵为正妻,你府中那位怎么办?” 裴淮瑾神色不变: “殿下,你莫不是忘了,沈家贪的是朝廷的银子。” 太子笑了: “沈三什么性子,孤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便是沈家将我大燕的国库半空,那沈三还在乐呵地涂她的胭脂呢。” 一旁的谢长钰听了,跟着嗤了声: “你这回带秦茵回来,沈三没找事?” 裴淮瑾淡淡扫了他一眼: “总打探旁人内宅之事,关心旁人的妾室,谢长钰,锦衣卫没案子办了?” 谢长钰换了个坐姿,颀长的身子往后懒懒一靠,语气里透着混不吝: “不不不,我可不像太子殿下这般宽厚仁慈,我这人呀,最是嫉恶如仇,我是等着看沈氏余孽的笑话呢。” “当年你同沈知懿,也不见是如今这般势同水火,怎的现在你就能因为沈家一事,这般厌恶她?”太子瞧了眼他。 谢长钰撇撇嘴: “喝酒,殿下,臣敬你。若非你斡旋,此刻怕是我还被陛下晾在家里挨我爹念叨呢。” “少给我耍花腔,说真的,裴二——”太子转头去看谢长钰对面的男人,“你打算把沈三怎么办?” 裴淮瑾沉默片刻,开了口: “秦茵性子柔和,堪为裴府主母。” 至于沈知懿……待主母进门后他多加照拂便是。 谢长钰与太子对视一眼,都默契地再没问下去。 三人薄饮了几杯,因着太子下午还有事,谢长钰便和裴淮瑾一起出宫。 两人往宫外走着。 深宫中高墙林立,朱红色的墙顶落着厚厚的白色积雪,官道上倒是被宫人扫地一尘不染,只是将化的雪水落在地上有些湿漉漉的。 谢长钰踩了一下路面上浅浅的积水,溅起的水声和着他漫不经心的语气: “听闻昨夜沈三晕倒了?” 裴淮瑾脚步一顿,瞧着面前的水洼,皱了皱眉,身形一转绕过那滩清澈的水渍继续往前走。 若是仔细看去,他的鞋面未沾分毫泥污,崭新光亮,反观谢长钰的,倒是因他自己刚才那一脚沾了几个泥点子。 谢长钰知道裴淮瑾就是这么个人,旁人看起来清雅持重,实则从小在世家大族长起来的裴二公子,骨子里自有一股独属于高位者的骄矜与倨傲。 不肯妥协,不屑一顾,最是严苛挑剔,就像方才的茶杯一样。 见他不说话,谢长钰歪着头捏了捏耳垂又道: “莫不是听闻你要娶妻,被刺激到了?这沈三还真是同从前一般没出息。” 裴淮瑾闻言掀了眼帘,寡淡的眸中掠过一抹深意,语气听不出喜怒: “这两年,你府中给你说的亲事,不论门第高低都被你推了,谢长钰,你又在挑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 5 章 今日日头难得好,下午的时候,雪便已经全消了。 天空澄澈得像洗过一样,空气中也都是湿润的味道,凉凉的气息干净清爽。 裴淮瑾刚一走进海棠苑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少女清脆的笑声。 他的脚步不由一顿。 从前他很少在这个时辰来海棠苑,每次下人通报之后等他再过来,等他的都是沈知懿带着丫鬟恭恭敬敬等在门口的身影。 裴淮瑾实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但他此刻突然想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沈知懿都在做些什么。 他挥手打断正打算请安的丫鬟,自己都没意识到放轻了步伐,伸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少女依旧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藕色裙衫,因着在屋中没出去,乌黑柔顺的发只用一根簪子松松地挽在脑后,如瀑般铺洒在削薄笔挺的后背上。 她手中拿着一个帕子,细长的手指灵巧地在帕子上绣着什么,不时侧身看看身旁春黛的,同她笑语几句。 少女笑时,娇艳的脸颊上绽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明明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美人图,裴淮瑾的心里却莫名划过一阵烦躁。 他倒是不知她何时能这般耐得下性子绣帕子了,就像他不知,谢长钰那厮是何时看上的沈知懿。 一想起方才宫门外分别前谢长钰对他说的那句话,裴淮瑾不禁拧起了眉心,脚底下一重,榻上两人听到声音一齐向他看过来。 沈知懿显然正跟春黛说到什么趣处,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笑意。 回头一见他进来,那人唇角的弧度肉眼可见地落了下去,一副慌慌张张地模样起身迎了过来,规规矩矩蹲身请安: “郎君。” 少女螓首低垂,露出一段曲线优美的白皙后颈,蝶翼一般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垂着,轻轻颤动。 裴淮瑾顺着她的动作落在她脸上,那小心翼翼的神情令他很难想象,方才房门外听到的笑声是从她口中发出的。 他没说起来,沈知懿就一直半蹲着。 裴淮瑾从前只有初一十五来海棠苑,昨夜过来沈知懿想着是因他刚回府,不料今日他又来了,自己一点准备都没有。 她心底隐隐生出些许忐忑,又细细想了一番自己方才是否又做了什么不合规矩之事。 思来想去,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那个鹅黄色的帕子上。 正在此时,头顶传来裴淮瑾淡淡的声音: “听闻你绣了帕子送出府去换银子?” 沈知懿捏着帕子的手一抖,老实回答,“是。” 裴淮瑾的语气冷了半分: “裴府可有短你的吃穿?” “不曾。” 就连那被苛刻的炭火,昨日裴淮瑾回来后也命人送了过来。 “既如此——” 站在沈知懿的角度,她能瞧见裴淮瑾的拇指轻轻摩挲了几下食指骨节,那是他思索时惯用的动作: “那些帕子就别绣了,若是让人知道是从国公府流出去的,怕是有辱名声。” 沈知懿低垂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手中紧攥的帕子似乎都变得有些烫手。 她悄悄将帕子收进了袖口,低声乖顺应“是。” “起来吧。” 裴淮瑾走进来,视线扫过桌上有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话梅,回头问道: “没喝药?” 沈知懿站直身子,悄悄动了动裙子下酸疼的脚踝,“喝了。” “那为何没吃颗梅子,不喜欢?” 裴淮瑾一边说一边伸手,想将她沾在唇角的发稍拨开。 不料对方却忽然一侧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 气氛忽然有片刻凝滞。 沈知懿瞧了眼男人僵在半空的手,慌忙回道: “喜、喜欢的,只是……只是今日的药不太苦,就没吃。” 这两日给海棠苑开的药方裴淮瑾是看过的,那几味皆是去心火的苦药,如何成了她口中说的“不苦”。 裴淮瑾只道沈知懿还在因为他将要娶妻一事心里拧巴着,点了点头,想着过几日她应当就想通了,便也没再说什么,缓缓收回手,将人拉到身边来坐下,语气温和: “我从晌午到现在都不曾用膳,陪我用些?嗯?” 沈知懿这几日也没好好用膳,下巴都尖了不少,春黛正愁怎么劝她多吃一些,这下一听裴淮瑾的话,不等沈知懿回答,自己就火急火燎笑道: “奴婢这就去让厨房准备!” 说完一溜烟推门跑了,导致沈知懿想拒绝都来不及。 “……” 房间里只剩下沈知懿和裴淮瑾二人。 不知为何,沈知懿自从得知他要娶秦茵且自己命不久矣之后,心里对裴淮瑾的态度就悄悄发生了些许细小的变化。 从前她满心满眼都是裴淮瑾,此生大半的爱意和炽热,都用在了他身上。 哪怕后来到了裴府给他做妾,她都在做着他喜欢的模样,竭力又谨小慎微地讨他欢心。 然而此刻在面对裴淮瑾时,她承认自己还是喜欢他,但不知为何,心里再生不出从前那种浓烈到奋不顾身的勇气来。 她忽然开始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审视她二人之间的关系。 也终于理解了他不爱自己的心情。 见她异于往常的沉默,裴淮瑾多瞧了她两眼: “不舒服?” “没有。”沈知懿摇头。 “既然人已经恢复了,明早便去向母亲请个安吧,你昨夜晕倒母亲也挂念着。” 沈知懿知道裴淮瑾这人极重规矩,若是从前发生类似情况,即便他不说,她都会去给长公主请安。 可这次…… 裴淮瑾拿起沈知懿桌上的字帖翻看了两眼: “这幅字如今你练起来太过紧凑,改日我让苏安将我房里那套拿来你练,再练半年你的字……” “我如今身子弱,恐过了病气给母亲,况且母亲跟前有秦二姑娘伺候,也不见得想见到我,明早我就不去了吧。” 裴淮瑾的话说到一半被沈知懿打断。 偏她的语气柔柔的,又不像是故意在赌气。 裴淮瑾没成想她会拒绝自己,脸上出现了短暂的错愕,旋即皱起眉,才要张口,春黛招呼着人进屋来上菜。 他看了沈知懿一眼,只好将话暂时咽了下去。 裴府重规矩,食不言寝不语。 两人安静地用膳。 沈知懿陪着裴淮瑾用了半碗汤。 等到裴淮瑾放下筷子的时候,她也紧跟着放下,坐端身子等着听方才他没来得及的说教。 然而等了片刻,待到丫鬟婆子将碗筷都撤了下去,才听得眼前的男人轻叹了一声,破天荒道: “你若是不想去,这几日就在屋中养着吧,母亲那里我来说。” 沈知懿闻言不禁错愕: “真的吗?” 她的眼睛原本就生得漂亮,此刻瞪大水汪汪的双眸瞧着他,清澈见底的眼眸中满是不加掩饰的诧异,再往下娇嫩的红唇微张,隐约可见里面一小截儿鲜嫩的小舌。 裴淮瑾压着眼帘看向别处,攥着杯盏的手背经脉清晰可见,“嗯。” 沈知懿想不到他今日这般好说话,她觑着他的神情看了半天,小心翼翼试探: “郎君这两日闲了么?” “休沐三日。” 冯聘的案子暂告一段落,陛下体恤他刚回京,准了他三日的假。 “我……有两件事想与郎君商量。” 沈知懿微微仰着小巧的下巴,想了想,伸手轻轻拽住裴淮瑾的袖摆,一副小心翼翼讨好的模样。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她攥着自己的手,又白又小,圆润的指甲像贝壳一样莹润粉嫩。 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何事?” 问完,沈知懿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攥着他袖摆的手紧了又紧,掌心里紧张地生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缓了半晌,她压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喉咙干涩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我……我想去沈家坟上祭拜……” 瞧出他皱眉,她慌忙保证: “我发誓!我只磕个头!磕个头我就走!不会让人瞧见,也不会留下任何供人诟病裴家的把柄!我发誓!真的!” 沈知懿的声音带着颤,眼圈都急红了,柳眉拧成一团紧张地注视着对面之人。 裴淮瑾不知为何沈知懿会突然这般着急要去沈家坟上,不过…… “如今不是时候。” 一听他拒绝,沈知懿眼圈更红了,眼底蓄着泪,身子微微前倾紧攥着他,低低哀求: “我会很听话!我只去磕个头,回来以后你让我怎么样都行!你若是嫌我碍了秦茵的眼,我、我自请下堂都行!淮瑾哥哥,求你……” 裴淮瑾蹙紧了眉,语气突然冷了下来: “你莫要任性,待到明年风头过去了,我自会带你去。” 见她还要再说,他冷峻开口: “此事休要再提。” 沈家的事过去刚一年,这两日有一桩旧案又牵出了去年沈家之事,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沈知懿实在不宜在此时露面在沈家坟上。 况且难不成她还要为了这事同他分道扬镳不成?! 自请下堂?!她能去哪?!除了裴府谁还能保她下半生无虞?! 那个自己都尚且需要家族兜底的谢长钰吗?! 裴淮瑾都不知道自己这股怒意从何而来。 说完后,他就冷着脸将视线移向了别处,一副不欲再听她说的样子。 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留。 沈知懿瞧见他这般模样,心里涌起巨大的酸楚。 她缓缓低头,手心无力摊开,瞧着男人的袖摆从自己掌心滑出,讷讷地应了声: “知道了。” 明年,她哪里还能等到明年…… 许是听出她语气里的低落,裴淮瑾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心有不忍: “第二件呢?兴许我可以答应你。” 这时院外扫过一阵风,寒风顺着窗户缝吹了进来,沈知懿忽然闻见自己抓过他衣服的掌心飘来一股淡淡的脂粉味。 ——那是今早她才在秦茵身上闻到过的味道。 她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攥了一把,揪心地疼了一下,眼泪险些滚了下来。 她急忙咬紧牙关,死死将眼泪逼了回去,半晌,方抬头笑道: “第二件事,当然是想说,天冷了,京城不比平江,淮瑾哥哥要照顾好秦二姑娘。” 裴淮瑾闻言抬眸掠了她一眼。 他知道她原本的第二件事定不是这个,但她此刻既不想说,他也没有问的心思。 便只淡淡“嗯”了一声,语气里似有不悦: “旁人你不必操心,管好自己就行。” 沈知懿抿了抿唇,知道自己到底是多嘴了。 秦茵有长公主的青眼和裴淮瑾的喜爱,自然不必她来操心,裴淮瑾这话,分明是嫌自己不够安分,怕自己冲撞了未来主母。 沈知懿深吸一口气,降低了姿态,小声认错: “知道了,今后我会安安分分待在海棠苑里,哪都不去。” 裴淮瑾自打方才她说要自请下堂时,就隐隐堵着一口气,此刻听她这样说,原想回她一句她确实该安安分分待在府中。 然而一转头,对上小姑娘发红的眼眶,他的气息一凝,顿住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 6 章 裴淮瑾见过沈知懿张扬恣意的样子,再看她如今这幅动不动就红着眼眶谨小慎微的模样,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对她太过了些。 他想着,只要她安分守己,他稍稍纵着她些又有何妨。 裴淮瑾手指在桌上轻点,压着眼帘盯着她瞧了片刻,最后几不可察地叹了声: “也不必如此,三日后是你十六岁生辰,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可以带你去。” 沈知懿似是没想到裴淮瑾会突然待自己这般好心似的,诧异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最后才终于肯相信他说的话。 她微微垂下眸,纤长的眼睫小扇子一般轻轻扑闪,须臾,抬头望进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问他: “淮瑾哥哥可还记得三年前我生辰那次?” 三年前沈知懿软磨硬泡了好久,终于磨得裴淮瑾松了口,答应在她生辰那天去京城外的那片梅林里赏梅。 沈知懿爱梅,不过二哥早就在沈府种了一大片梅花花海供沈知懿赏玩。 沈二财大气粗,选的还都是举世难见的稀有品种。 那时候沈家的梅园在京中十分有名,一到冬日里各家来赏梅的拜帖便没有断过。 就连京城里的三岁稚儿都知道,沈二公子宠爱妹妹宠爱到为她造了一片举世无双的梅林。 所以见惯了最好的梅后,京郊那片梅林其实根本入不了沈知懿的眼。 只不过那片梅林是她和裴淮瑾初遇的地方,便成了她心底最最美好的存在。 那年的生辰那日,天才蒙蒙亮,一贯赖床的沈知懿就爬起来让春黛替自己梳妆。 她怀着最忐忑又最激动的心情,早早到了约定的酒楼。 只是她从天亮等到了天黑,却始终不曾等来裴淮瑾的消息,酒楼中的客人陆陆续续都归了家。 三年前临县出过一次匪患,所以那段时日京中设了宵禁。 沈知懿等啊等,直到亥时宵禁过了也没有等来裴淮瑾的身影。 可酒楼老板今夜恰好有事要闭店,沈知懿被从酒楼请了出来。 宵禁后的京城街上冷冷清清,此处又离沈府极远,沈知懿不认得路。 夜黑风高,到处都是鬼哭狼嚎的风声,沈知懿一人蜷缩在街角,害怕得浑身发抖。 最后还是时任城防营指挥使的谢长钰恰好带人巡逻至此,发现了早已哭得睡着了的她。 他将她带回了自己临时歇脚的住所,又将她宵禁出行之事压了下去,第二日送她回了沈府,甚至还替她编好了理由瞒过了父兄。 后来直到第三日晚间的时候,裴淮瑾才亲自登门致歉。 也是那时候沈知懿才知道,她那夜蜷缩在街角无处可去的时候,他彻夜陪在秦蓁身旁,陪着秦蓁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沈知懿不知道当时自己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明明恼极了他,但瞧见他面上的憔悴和眼底的悲切时,又忍不住心疼。 她劝自己,那到底是秦蓁逝世这件大事,自然比陪自己过生辰重要得多,突发意外他没能及时知会自己也能理解,况且他都已经登门道歉了。 于是沈知懿原谅了她。 她甚至矛盾地想自己是不是太阴暗了,以至于在听到秦蓁终于逝世的那一刻,她居然从心底深处生出一丝隐秘的庆幸。 她一面鄙夷自己,一面忍不住暗生窃喜。 所以在沈家刚出事的那半年,她忍不住地想起这件事,忍不住地怪罪自己,将沈府的覆灭全揽在自己一人身上。 不止一次地在梦里梦到秦蓁,梦到父母兄长用失望的眼神看着她。 沈知懿鼻尖发酸,匆匆从回忆里醒过神来。 “我想要在生辰那日,淮瑾哥哥陪我去郊外的梅林里赏梅。” “……如果可以的话。”她又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补充道。 裴淮瑾听她猝不及防提起此事,眼底波澜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平静,颔首道: “好,三日后的辰时三刻,我来接你。”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及了三年前秦蓁病逝一事,之后裴淮瑾同沈知懿说话总是有些心不在焉,未说两句便打算离开。 沈知懿急忙起身跟着要送他。 哪知方才同他说话说得太投入,倒忘了自己崴脚一事,刚一起身她就惊呼一声往一旁倒去。 幸得裴淮瑾眼疾手快,转身一把攥住沈知懿的腰,将人拉住。 然而这一拉又用力过猛,一不小心就将人拉得撞进了怀里。 这一撞令裴淮瑾也脚下一个踉跄,他护着沈知懿一连倒退了好几步,直到抵在门上才停了下来。 “咣当”一声,才刚开了一丝缝隙的门板又被撞得合上。 裴淮瑾额角青筋突突跳了两下,低头去推怀里娇软的身躯: “能站起来么?” 经他这么一提醒,沈知懿才回过神来,急忙从他怀里站起身来,玉白的小脸染上飞霞: “抱、抱歉。” 方才被挤压到,她也察觉到了。 自打裴淮瑾命苏安送来红罗炭后,屋中就暖和了不少。 原本在屋中为求舒适,沈知懿身上穿的衣裳就薄而宽松,方才的动作太过激烈,她一站起来,襟口便微微敞开,一侧领口堪堪挂在圆润的肩头。 白得晃眼。 裴淮瑾错开视线,锋利的喉结滚了滚,嗓音微哑: “把衣裳穿好。” 沈知懿一愣,低头瞧见后猛地瞪大眼睛,慌忙将领口捂紧,脸颊上的飞霞一瞬间蔓延至耳根,红得能滴出血来。 裴淮瑾微仰下颌,靠着门扇站了片刻方才起身,视线落在她的脚踝处,蹙眉: “脚怎么了?” 听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沈知懿也慌忙站好,面不改色回答: “方才坐得久了腿有些麻,如今已没事了。” “是么?” 裴淮瑾抬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与她对视了几息,语气冷了下去: “那你好生休息,三日后我来接你。” “郎君不会以为!” 沈知懿在他抬脚迈过门槛的瞬间紧追了两步,“……郎君不会以为方才、方才是我故意摔的吧?!” 此刻已快至酉时,冬日里的日头偏了西,冷白的日光没精打采地斜照下来,落在小姑娘的脸上。 方才还满面羞赧的娇靥此刻只剩下些许倔强和不甘,似是无声的控诉。 裴淮瑾指尖一颤,视线在她脸上定了两息,神情稍缓: “没有,你莫多想,回去吧。” 正轩堂的书房。 裴淮瑾拿起一本文书,刚翻开两页,苏安从外面敲门进来。 “爷,打探到了。” 裴淮瑾眼皮也没抬一下: “怎么说?” “今晨的时候,秦二姑娘确实去了海棠苑。” 裴淮瑾鼻腔应了声,“继续。” 苏安道: “秦二姑娘挑了几匹上好的布料给沈姨娘送去,后来两人又说了几句,之后沈姨娘似乎是想走了,自己没站稳歪了一下,秦二姑娘想去扶,没扶住。” “没了?” “没了。” 裴淮瑾沉默片刻,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搁了笔: “知道了,你下去吧。” 苏安诶了声,去旁边的桁架上将今日世子换下来的衣裳取下,抱在怀里才要离开,就听身后裴淮瑾又道: “衣裳苏毅拿去送洗,你将我柜子里那瓶药送去海棠苑。” 苏安脚步一顿,回头应了声,转头去找那瓶太医院给的跌打损伤药,一边找还一边悄悄抬头看了自己主子两眼。 见鬼了,世子爷何时这般关心起海棠苑的事了。 苏安前脚才走,裴淮瑾还未看两本文书,苏毅就来报,说是秦二姑娘来了。 裴淮瑾眼都不抬,“就说我在处理公务。” “可……” 苏毅犹豫了一下,如实禀明: “秦二姑娘是奉夫人之命给您送汤来了。” 裴淮瑾执笔的手一顿,捏了捏眉心: “叫她去偏房等着。” 说罢,看了眼一旁窗下的更漏,搁下笔: “算了,布膳吧。” 临出门苏毅要替裴淮瑾披大氅,被他抬手制止: “两步路。” 正轩堂占地颇广,说是两步路,可沿着抄手游廊走过去仍用了半盏茶的功夫。 裴淮瑾一进去,秦茵便朝他盈盈拜了下来。 她微微低着头,从裴淮瑾的角度恰巧能看到她衣领后露出的一小片肌肤,那肌肤似擦过粉脂似的,白腻光滑,在盈亮的烛火下如玉一般润。 裴淮瑾脚步一顿,几不可察地拧眉,“你这是何意?” “秦茵今日来,是来向淮瑾哥哥请罪的。” “起来说话。” 裴淮瑾绕过她,自去架子前净手,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有几条青色脉络埋在手背若隐若现,水渍沿着冷白肌肤缓缓滑下。 秦茵抽出腰间帕子,上前想要递给他,裴淮瑾先一步用架子上的帨巾擦了。 秦茵抿了抿唇,忽而眼睫一垂,浓密的睫羽上便浮现一层晶莹的水雾: “我知淮瑾哥哥因为今晨我去海棠苑一事对我心中有怨……” “你想多了,我并未……” “是,我承认,我偶尔想起曾经沈知懿对我做下的那些事的时候,心中还是会有不平。” 秦茵打断他的话,大大方方抬眸与他对视,眼底的晶莹如春水荡漾着: “可我秦茵从小是姐姐一手带大,姐姐曾不止一次告诉我为人要胸襟开阔,要与人为善,姐姐的遗志也是希望我能永远善良大方,是以尽管从前沈知懿那般对过我,今日我也是存了心想要去与她冰释前嫌的。” 听她提起秦蓁,裴淮瑾这才朝她投来目光。 秦茵拈着帕子拭了拭眼角: “今早之事我从不觉得自己何错之有,若说有错,便只有一条,那便是在沈姨娘不小心摔倒的时候,没有及时扶住她,才让她崴了脚……” “她摔倒你何错之有。” 曾经审案一天一夜都不觉疲惫的裴大人,此刻却只觉得耐心耗尽,生怕这人再在自己跟前抹起泪来: “行了,擦擦泪,坐下来一道用膳吧,母亲让你带来的是哪道汤?” 问出这句话后,秦茵果然收住了泪,急忙端起桌上一个云纹青花瓷盅放到裴淮瑾桌前: “长公主惦记昨夜世子着了凉,特命人炖了当归羊肉汤,世子快尝尝吧。” 裴淮瑾拿汤勺的动作一顿,瞥了眼汤盅里那块泛着膻气的羊肉,不动声色将手里的汤勺改换成筷子: “行了,先放着吧,你也一道用膳。” 秦茵还在那里殷勤地搅动那盅汤,特意将羊肉都舀了起来,闻言急道: “淮瑾哥哥现在不喝么?羊肉汤凉了可就膻了。” 裴淮瑾笑了,“不凉的时候就不膻了么?” 秦茵一愣,瞧见裴淮瑾眼底那抹一闪而逝的讽刺,恍然间明白了什么,瞬间将汤盅的盖子盖了回去,心道好险,幸亏是以长公主的名义送来的。 她竟不知裴淮瑾竟然有这等忌口。 一刹那,秦茵骤然想起从前。 从前但凡是会上羊肉的宴席,沈知懿每次都会宣称自己爱吃羊肉,次次还都挣着抢着要吃裴淮瑾盘中的羊肉。 宴席上的其余人私下里都说,沈知懿这般作态简直不顾脸面,恬不知耻…… 秦茵攥紧了手中的玉箸,剧烈的心跳拍打着耳膜。 她悄悄用余光扫了眼身旁的男人,心里忽然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那般的沈知懿,他当真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 7 章 京城的锦绣坊今日新到了一批料子,掌柜的正在指挥人卸货。 夏荷绕过卸货的人群走进去,将手中的一个小包裹递给小二。 小二打开来,将里面的碎银子和铜板倒在柜台上数了数、称了称: “成,不多不少刚好十四两零八百文,娘子随我来吧。” 小二将夏荷带到后堂,从架子上取下来一叠靛蓝色绸缎,道: “原本这料子前两日有人出了高价要买的,我们掌柜念在先前答应了你们娘子,硬是留了下来。” 夏荷忙笑着道了声“多谢”,手忙脚乱地翻起了荷包。 那小二见状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瞧你们凑出这些钱也不容易,定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就甭学那些有钱人的做派了。” 夏荷略有些尴尬地收起了荷包,又道了一遍谢这才抱着布料离开了。 走出不远后,她将那料子又折了折,用绳子捆好重新用一块儿半旧不新的灰褐色料子裹住,混在其余采买的东西里,回了府。 在她离开后不久,另一名身材肥壮的男子进了锦绣坊,瞧见小二正要将剩余的料子包起,眼前一亮,颐指气使道: “这料子不错?有多少?本公子全买了!” 那小二一见此人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忙吓得应了下来,讨好道: “这料子稀有,方才卖出去了一匹,如今堪堪还剩一匹。” 肥壮男子大手一挥给小二扔了一锭银子,“成!给我全包起来!” …… 海棠苑。 “娘子!买回来了!” 春黛扶着沈知懿从房间里出来,春黛上前从夏荷手里接过来: “可是娘子看中的那一匹?” “嗯。”夏荷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世子爷不让咱们再绣帕子卖,咱们这几个月攒的钱还差二百文……掌柜的给咱优惠了。” 沈知懿抿着唇眼光黯了几分,道了句“让你为难了。” 夏荷笑道: “娘子是想用自己挣得银子替世子爷缝一双护膝,不花裴府一丝一毫,这心意可是旁人盼都盼不来的。” 春黛也在一旁帮腔,沈知懿脸上这才终于有了笑意。 距离生辰还有两日。 沈知懿看了看天色,回屋便开始裁起了料子。 她不让春黛和夏荷插手,所幸这几日府中并未苛刻海棠苑的用度,屋中灯盏点的足。 饶是如此,待到生辰前一日的晚间,沈知懿也因为眼花而扎破了手指。 鲜血冒出来的一瞬间,她便眼疾手快地将手指抬了起来。 春黛见她不先关心自己流血的手指,反倒去瞧那护膝上是否沾上了血渍,不禁气鼓鼓地抓起沈知懿的手指,语气里都带了哭腔,一股脑将这几日的委屈宣泄了出来: “娘子您何苦这般委屈自己!奴婢说句难听的!世子爷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况且那么多女人上赶着给世子爷送帕子送香囊,府中还有个等着做了主母给世子爷操持吃穿用度的主儿,您何必这般……” 她话还没说完,沈知懿便将手指搭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春黛见她笑盈盈的样子,不禁更气了,一拍大腿转过身去不理她: “您还笑得出来!” 许是熬了两个夜赶制护膝,沈知懿胸口又开始微微绞痛。 她蹙着眉按了按胸口位置,待缓好后,伸手勾了勾春黛的小拇指,笑着撒娇: “那怎么办?我这就拿剪刀把它剪了……” “别!” 春黛慌张回头,见沈知懿笑得像只小狐狸一样瞧着自己,就知道又上了她的当。 她气恼地鼓了鼓嘴,最后干脆哼了一声,起身直接离开了房间。 眼不见为净。 沈知懿瞧着门春黛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唇边的笑意缓缓落了下来,若是细看去,她的唇色隐隐变得发白。 沈知懿回头,视线落在箩筐中的那对护膝上,吸了吸酸楚的鼻尖。 其实三年前生辰那次,她就亲手给裴淮瑾缝过一双护膝,想着在两人初识的梅林送给他。 家世煊赫、娇生惯养的娇小姐,想要亲手缝制一双护膝可以想见吃了多少苦头,每日里又怕父母兄长发现,还得藏着掖着。 只有知道内情的二哥,边给她满是针眼的手上药,便摇头叹息,直说她没救了,这辈子都栽在了那裴二手里。 不过当时的沈知懿听她二哥这么说,非但不觉得难过,心里反倒生出许多细细密密的甜来。 就好像那些针眼和疼,都成了她勇敢追爱的见证。 一辈子,她倒真想同裴淮瑾有一辈子那么长呢。 喜欢一个人,便是连为他付出都甘之如饴。 然而可惜的是,那次的护膝终究没能送出去。 被谢长钰收留回去的那晚,她就随手扔在了路边。 所以这次,也许只是出于对曾经自己遗憾的补偿,便想着再给裴淮瑾做一双。 至于他今后会不会戴,或是谁会在他的身旁为他操持,她将来恐怕也看不上了。 沈知懿坐着发了会儿呆,等到手指上的血止住后,重新拿起针线,将最后剩余的一点收了针。 她将护膝放在趁手的桌案上,一边捏着脖颈一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漆黑的天际乌沉沉的云压得极低,风声拍打窗棂,明日怕又是一个大雪天。 清风楼的雅间,冯耽起身将窗户关严,一撩前摆跪在了榻上玄色锦衣男子面前: “求三皇子救救我弟弟冯聘!” 三皇子懒懒支着额,咽下怀中舞姬喂的酒,冷哼一声: “我早就警告过你们兄弟二人,招惹谁都不要惹到裴家那位世子爷,否则我也保不了你们……” 冯耽哽了一下,“可此前谁又能知道,秦家二娘是他的人?” 他们虽远在平江,可也能隐约听说裴淮瑾身后一直追着沈家那位,后来沈家出事,裴淮瑾就将那位接进了府。 无论如何他们都想不到,这秦茵何时与裴淮瑾有了瓜葛。 且还是裴淮瑾定下的正妻人选。 冯耽沉默了一下,忽的恍然: “难怪当初那秦茵故意勾引我弟弟……” 别人不知,他却是能看出来,他弟弟与秦茵的第一次相遇,绝对是秦茵刻意为之。 这秦茵的手段如今连他想起来都觉得心惊。 秦茵定是察觉到有人要对他弟弟冯聘下手,而此人绝对地位不低,通过猜测她判断这人很有可能就是东宫那位。 加之秦茵又了解东宫与裴淮瑾的关系,这才故意惹得他弟弟对她上了心。 如此一来,东宫便可顺理成章以接秦阁老女儿回京的名义派裴淮瑾前来查案。 而秦茵也顺势得到了她想要的,住进了裴府。 所以那秦茵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布局。 这一切,所有人,就连东宫里头的那位都成了秦茵达成自己目的的棋子。 旁人都以为是他弟弟冯聘借着贵妃之势欺凌秦茵,却不知,他弟弟在她眼里连一只蝼蚁都不够算。 不,他弟弟根本就连秦茵的眼都没入! 冯聘一想到此就觉得脊柱发寒,他抬头看向三皇子,“殿下!秦茵此女心机太深,决不能留!” 裴淮瑾与他们本就不是一个阵营,若是他身边再有个秦茵,于他们来说大为不利。 三皇子见他终于想通了这一层,挥退了舞姬,坐正身子对冯耽勾了勾手: “你这样……” 翌日天不亮的时候,外面果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春黛止不住将沈知懿的大氅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口中仍是絮叨: “这般冷的天,我们在屋中围炉煮茶烤板栗,不也是过个生辰,偏娘子要去那什么劳什子梅林……” 沈知懿才不管她如何念叨,抬眼瞅着外面簌簌的大雪,心中止不住的欢喜。 那片梅林若是落了雪,同初遇时便更为相像,她不禁开始幻想,这次去,自己还能不能找到那棵让自己和淮瑾哥哥相识的梅花树。 那是她的执念,亦是她时日无多时最后的期待和慰藉。 正想着,门口突然敲门进来一个眼生的丫鬟,那丫鬟对沈知懿行了一礼,道: “世子爷请姨娘去前厅。” 前厅? 沈知懿系披风系带的动作一顿,诧异地同春黛对视了一眼,不是说他来接她,直接从海棠苑出发么? 春黛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为何是去前厅?世子爷可有说是何事?” 那丫鬟瞭了春黛一眼,语气例行公事般: “主子的事做奴婢的怎可随意打探,姨娘去了不就知晓了。” 沈知懿见从这丫鬟嘴里问不出什么,便想着,兴许是裴淮瑾在前厅里有什么事走不开,叫自己去前厅同他汇合后再一道出发。 她拍了拍春黛的手以示安抚,笑道: “好啦,那我先走啦,淮瑾哥哥还在前厅等我,不好去晚了让他久等,你和夏荷在府中乖乖等我。” 春黛还想再说,沈知懿已经跟着那个丫鬟出门了。 雪大难行,等到沈知懿跟着丫鬟走到前厅的时候,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姨娘自己进去吧。” 沈知懿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提着披风厚重的下摆,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正厅的门在她走上来的时候被从里面拉开,骤然的昏暗让沈知懿微微眯了眯眼,待到看清里面场景的时候,她浑身发冷,二话不说转头就想往回走。 “给我站住!” 长公主不怒自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随之而来的,外面站着的两个婆妇立刻伸手拦在了沈知懿面前。 “家中来客,还不进来待客?成何体统?!世子平日就是这般给你教礼数的么?” 沈知懿站在原地,望着眼前茫茫大雪,手脚都在止不住发抖。 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脑中乱成了一团,方才有多少欣喜和期待,此刻就有多少生剖血肉的痛苦。 这就是裴淮瑾给她的生辰礼么? 这就是裴淮瑾骗她来前厅的借口?! 沈知懿眼眶蓄满了泪,鼻头酸胀得厉害。 他大可以直接了当的告诉她,何必这般骗自己?!何必让她空欢喜一场又来面对这样的场面?! “听不见么?!还不进来?!” 长公主的声音里已带了不耐。 沈知懿深吸一口气,凉意顺着鼻腔深入肺腑,那般滚烫的泪意才被勉强压了下去。 她捏了捏手中攥着的那对护膝,忽然自嘲般抬了下唇角,转身一步一步走进了厅中。 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咣”的一声阖上,隔绝了寒风,也隔绝了天光,屋内暗沉沉的。 沈知懿视线扫过屋中几人,敛眸上前对长公主行了一礼: “夫人。” 常乐长公主从不允她叫她母亲。 许是这一声识时务的“夫人”令长公主心情好了些,她鼻腔里“嗯”了一声,视线看向对面。 沈知懿顺着她视线的方向亦缓缓回了头。 对面最末席坐着的是一身粉色缎面裙装的秦茵,她头上簪着一支海棠白玉簪,通身矜贵大气,见她看过来,秦茵得意地对她挑了挑眉,继而低头去摆弄手边的茶杯。 而在她身旁,一位年逾四十的男子端端正正坐着。 这男子看起来眉目温和慈祥,见她看过去,对她展颜一笑,只是笑了一半,他忽的捂唇咳嗽了一声,瞧起来身体确是不好的样子。 此人正是秦茵的父亲秦安。 而在秦安身侧,另一四十多岁的男子见秦安咳嗽,给他杯中满了茶,关切道: “秦安兄此次回京,定要让章太医好好瞧瞧你的肺疾才是。” 说罢,他似是察觉到沈知懿的目光,回头朝她看了一眼,然后不屑地冷哼一声撇过了头,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口中还念叨着: “沈氏余孽!” 那人正是一年前带人抄家沈府的宣阳侯,亦是裴家二爷,裴淮瑾的伯父。 那夜火光中,他就坐在马背上,冷冷看着沈府满门被屠。 沈知懿听到他口中那句“沈氏余孽”,眼睫不禁急速颤了颤,才刚压下去的情绪又汹涌地冒了上来。 长公主似是没瞧见她的困窘一般,修长的手指端起茶杯浅浅嘬了一口,慢悠悠道: “既然来了,沈氏,去向客人们敬杯茶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 8 章 “吧嗒”,沈知懿的指甲被她掐断在掌心。 她死死咬住唇平复了一下呼吸,竭尽所能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对长公主道: “今日世子答应带我出府,方才传话的婢女也说是世子找我,敢问夫人,世子他……此刻人在何处?” “砰”的一声,长公主将手里的茶杯重重掼在桌上。 她到底保持着皇家的仪态,并未发火,只盯着沈知懿看了半晌,冷道: “你如今不过是裴府的一个妾,主子的事情也可容你随意打探?!” 她胸膛起伏了几下,冷笑: “好,你既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允安方才还在此处,不过是秦茵突然想吃玉莲巷的梅花酥了,他便亲自去买去了。如此,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虽说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沈知懿的心口还是剧烈地疼了一下。 对面三人的目光如刺一般扎在她身上,讽刺、鄙夷、厌恶。 她紧紧皱着眉,待到那阵疼痛散去,方咬着唇摇了摇头,“没了。” “没了,那便去敬茶,没得让旁人看我裴府不知礼数。” 长公主似是气也消了,对身后的李嬷嬷使了个眼色。 李嬷嬷立刻会意,一手端起桌上盛着酒壶的托盘,一手拽着沈知懿的手腕,将宛若行尸走肉的她拖到了对面: “沈姨娘。” 李嬷嬷出声提醒,语带威胁,手底下暗暗掐住她的手臂,“别忘了你那两个丫鬟还在海棠苑里呢。” 沈知懿站在大厅中央孤立无援,那道门始终没有她想见的人走进来。 僵持了片刻,在众人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她终于咬咬牙说服自己,端起茶盏走到了宣阳侯面前。 那句“侯爷,请用茶”就像是卡在喉咙里的刀片,将她剜得血肉模糊,却始终说不出口。 宣阳侯似是也不屑于她敬茶一般,哼了一声,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茶泼在了地上。 沈知懿死死咬住唇,浑身都在几不可察地发抖。 她浑浑噩噩地被李嬷嬷拉着带到了秦安跟前。 秦安眉眼祥和,双手接过她手里的茶,也不等她开口,道了句“好孩子”便一饮而下。 及至到了秦茵跟前,长公主却叫了停。 沈知懿背朝着长公主,听她优雅的嗓音居高临下道: “沈氏,你如今是允安的妾,将来茵茵进了门便是你的主母,我听闻从前你俩有诸多误会,不若你向她敬茶一杯,顺便道个歉,从此以后你二人便冰释前嫌,将来也好共同尽心服侍世子。” 长公主的话未说完,沈知懿便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疼痛、委屈、夹杂着不甘与失望,诸多情绪在胸腔里剧烈翻涌,像一柄刀子狠狠捅进胸口,在里面疯狂搅动。 喉咙间溢出丝丝腥甜。 她在秦茵幸灾乐祸的眼神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诸多情绪像是燃烧过后的灰烬一般,雾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 她行尸走肉一般端起一杯茶,举到了秦茵面前,竭力压制的声线中仍能听出一丝克制的颤抖: “对不起,从前诸般皆是妾身之错,秦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妾身一般计较。” 前厅的窗外也种着一株梅树,雪小了,沈知懿甚至能听到雪花从树梢落下时候的声音。 扑簌簌的,像极了那年冬日她从树上掉下来时,带下的落雪声。 那个少年眉眼清隽,低低看了她一眼,问她是从哪里跑来的小野猫。 沈知懿的眼泪到底没忍住,吧嗒,落了一滴。 她又很快吸了口气,将眼眶中其余的泪压了回去。 秦茵伸手去接她手捧的茶杯,手一滑,笑盈盈看着她“哎呀”了一声: “抱歉,今日不知怎的头晕,手上没力气,姐姐可烫到了?” 滚烫的茶水浇过沈知懿的手背,她娇嫩的皮肤很快晕开一片红痕。 沈知懿下意识将手背在身后,“没有。” “既然没有,那可否劳烦姐姐给我重新倒上一杯?毕竟我也想同姐姐冰释前嫌呢。” 秦茵笑意温婉,一副澄澈无害的模样。 沈知懿敛眸顺从地应了声是,她重新将一杯新茶举到秦茵身前。 等了须臾,沈知懿端茶的手都开始忍不住发抖,秦茵才笑盈盈接过,道了声谢,却是未饮一口放在了一旁。 秦安今日才回京城,他与宣阳侯和长乐长公主是故交,几人总角相识,自然有许多能聊的话题。 屋中除了长公主身后的李嬷嬷,没有一个伺候的下人,但李嬷嬷是长公主的傅母,身份何等尊贵,也不可能去给秦茵他们端茶倒水。 这伺候人的活计自然而然便落在了沈知懿头上。 几人说了约莫半个时辰的话,秦安轻咳一声起了身,语气沉重道: “今日久别重逢,原想与你二人把酒言欢,可……今日是蓁儿的祭日,容我就此告辞。” 沈知懿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倒好茶后站直了身子,默默垂眸而立。 秦茵也起身,“我随父亲回去。” 长公主嗯了声,“如此也罢,如今你二人回了京城,过几日夫君也会回来,咱们来日方长。” 秦安捂嘴咳了声,眼神似乎往沈知懿身上瞟了一眼,意有所指道: “沈氏如今在允安身边待了一年,我瞧着稳重了不少,茵茵也是良善的性子,想必今后进了门两人定能和谐相处,只是……” 他叹了口气: “裴家与秦家皆是看中规矩之人,倘若主母未进门,妾室便有了身孕,怕是……有辱两家脸面。” 秦安说完,又笑道: “长公主莫要在意,老夫也只是随口一说,允安端方重礼,不是那等糊涂人,说起来倒是老夫糊涂了。” 说罢,他带着秦茵向几人告了辞。 秦安一走,宣阳侯也起身告辞,偌大的前厅中就只剩下了沈知懿和长公主主仆二人。 沈知懿胸口闷疼得厉害,也不想同长公主待在一处,正福了福礼也打算跟着离开的时候,忽听长公主拍了拍手,对门外喝道: “还不将东西拿上来!” …… 秦茵跟着秦安走到门口。 上了马车,秦安一张慈祥温和的脸忽然沉了下来: “我回秦府,你跟着来做什么?!到时出了国公府的大门,我看你怎么回去!” 他就像是卸掉了伪装的面具一般,眼神冷厉而阴鸷,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面前之人同方才那个和蔼的长者是一人。 秦茵却不以为意地吹了吹指甲: “父亲怎么越老越活回去了,连这点小事都要担心,我能从国公府出来,自然也能回去,倒是我让父亲找的人、查的事,父亲那边怎么样了?” “人有线索了——” 秦安视线往旁处一瞥: “不过沈知懿究竟患了什么病,那老大夫嘴硬得很,为父没办法。” 秦茵低低笑了声: “父亲不是能耐大得很么?怎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秦安皱眉: “你少废话!你尽快自己想办法查到沈知懿的病,将沈家彻底铲除!还有,早日嫁给裴淮瑾!你弟弟那边,还等着你帮衬呢!” 秦茵听他又提起弟弟,唇角忍不住压了压,眼底划过一抹厌烦,随即又若无其事笑道: “父亲放心,办法嘛……我早都已经想好了。” 秦府的马车缓缓驶离裴府,而裴府的前厅中,沈知懿看着眼前那碗浓稠的药汁,死死咬住下唇。 她边摇头边后退,直到被逼得背抵在了墙上。 “沈氏,我劝你莫要挣扎,乖乖喝下这碗药,对谁都干脆。” 李嬷嬷说话的时候,手中的药汁晃了晃,她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继续逼视着沈知懿: “夫人心善,这碗药不会伤你根本,只会让你两年内没有子嗣,待到两年后,主母怀上了嫡长子,你照样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不、我不喝……” 沈知懿摇头,委屈无助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本就有心疾,旁的药只会加速她的死亡,她不能喝!她还要好好活到明年在父兄坟上磕头! 直到这一刻,她还在盼着那人能出现在门口,能拉着她的手腕带她离开。 “沈氏,你不要不识好歹。” 长公主坐在一旁冷眼瞧着她: “我能同意允安将你接回裴府,已是莫大的让步!当年你沈家贪墨军饷,导致援军群情激愤止步不前,而我儿鹤枕独自一人死守临安城,他带领大家吃草根,吃树皮,直到战至最后一人也没等来援军!” 沈知懿震惊地回头看向长公主,神情中的震颤无以复加。 她从未听人说起过这段历史,也从不知这些是因为她沈家贪墨所致! 她从前潜意识里,从不认为自己的爹爹和兄长会是那等贪财背信的小人,直到此刻,听到那些话从长公主嘴里说出来,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临安上万名士兵,我儿鹤枕,所有人的死皆拜你沈家所赐!我不让你终身不得怀上我裴家子嗣,不让你终身绝子,已是仁慈!” 长公主的话一声声令沈知懿犹如万箭穿心。 沈家是千古罪人,她沈知懿亦是。 那么多条人命啊,那么多破碎的家庭,都是因为沈家…… 裴鹤枕的死也是沈家之过。 她想起那个阴沉沉的春日里,十五岁的裴淮瑾跟随父亲扶棺回京时,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 想起他此后在父母面前起誓永世不碰弓箭,却在瞧见别家公子狩猎时,那般压抑着灼热的眼神。 原来所有一切事情的源头,都在沈家。 沈知懿怔怔回头,瞧着眼前那碗黑褐色的药汁,苍白的唇角轻轻提了提,忽然轻笑了一声,接着,一声接一声。 直到最后她压抑着哭腔呜咽出声。 不知到底在悲伤自己还是在悲伤这些命运的捉弄,只觉万箭穿心,所有的一切沉重得几乎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李嬷嬷见她不再挣扎,给身边的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压住沈知懿的手臂,方便李嬷嬷掐着她的脸颊,将药灌进嘴里。 牙齿划破了口腔里的软肉,她吞咽不及,药汁和着血沿着脖颈淋湿衣领,也灌进了肺里烧得火辣辣的疼。 说不清哪里最疼,还是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那个靛蓝色,针脚细密的护膝在袖子里被指甲上的血濡湿,黏糊糊的。 今日是沈知懿的生辰,是她盼了好久的生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 9 章 裴淮瑾打从今早出门的时候,心里就隐隐生出些许不安。 他是大理寺少卿,审过的案子不计其数,从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可今日不知为何,那种心里的不安令他莫名烦躁。 “话传到了吧?”他问苏安。 苏安道: “传到了,赵叔开的门,我让赵叔给海棠苑传个话,就说世子临时有事,答应沈姨娘的事改日定补偿给她。” “好。”裴淮瑾颔首。 正说着,马车在大理寺狱前停了下来。 他瞧了眼桌上的梅花酥,想起晨起后,母亲在他请安时突然说想吃玉莲巷的梅花酥,让他即刻去替她买回来一事。 他瞧了眼时辰尚早,便想着尽早买回来后再带沈知懿出行也不迟。 可谁承想,才刚买完梅花酥,马车还未到裴府,身后同僚便骑马追了上来,说是狱中的冯聘还有新的线索要交代。 冯聘的案子事关重要,一刻也耽搁不得。 于是他派人传话回府,自己即刻调头来了大理寺狱。 裴淮瑾按了按发胀的额角,长舒一口气赶走心口的滞闷,起身下了马车,神情平静地往狱中行去。 …… 长公主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屋中昏暗,她的神色晦暗不明。 “夫人,沈氏已经回去了。” 李嬷嬷的声音唤回长公主的神思,她回头看了李嬷嬷一眼,李嬷嬷才发现她的眼圈也泛了红。 “嬷嬷,你说我是不是做的太过了些?” 只有在自己的傅母面前,一贯强势的长公主才流露出些许脆弱来。 李嬷嬷叹了声气,换回了以前的称呼: “公主也是为了她好,倘若主母未进门,妾室有了身孕,按照裴家的门第和规矩,即便公主不说什么,族老们也会站出来逼她打掉孩子,不如一早就断绝了这种可能。况且——” 她看了长公主一眼,小心翼翼提及那个人: “况且当年大公子确是因沈家而死,公主能留她在裴家,已是仁慈了,公主就莫要再自责了。” 李嬷嬷的话让长公主再度想起自己的长子。 运回京城的棺椁中,她从前玉树临风的长子拼不成一具完整的尸体,被敌人剖开的腹中,只剩些草根和泥土。 她的长子到死,都没吃上一口饱饭…… 长公主仰起头,眨了眨眼,眼泪还是顺着眼角不住滑落。 良久,她问: “方才来府上寻允安的谢长钰,打发了?” “让人连门都没进,就打发了。” 长公主擦了擦泪,长舒一口气: “今日之事,都给我把嘴封严了,绝不可让世子知道。” 沈知懿回去的时候,春黛和夏荷正在房间里摘洗梅花,打算晾干了给娘子泡水来喝。 乍一听见门口有动静,春黛还诧异沈知懿怎的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匆匆放下手里的梅花跑去开门。 门开的一瞬间,春黛猛地瞪大眼睛惊呼出声,“娘子!” 夏荷也吓一跳,急忙跟了上去。 两人一左一右扶住摇摇欲坠的沈知懿。 春黛视线来回扫视在沈知懿身上,心里又慌又心疼,都快急哭了: “娘子、娘子您这是怎么回事啊?娘子您别吓我!” 夏荷攥住沈知懿冰凉的手放在手里揉搓: “是啊娘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娘子不是好端端的去跟世子爷过生辰了么?走的时候还言笑晏晏的,怎的回来就成这般了…… 夏荷瞧了眼沈知懿的神情,心里七上八下,娘子的眼神,同世子回来那日的太像了,甚至比那时候瞧起来还要绝望。 她感觉她的娘子此刻脆弱得都快要碎了。 “夏荷……” 沈知懿怔怔回眸,盯着夏荷看了一眼,“有热水么?” “有有!奴婢这就去准备!”夏荷忙道。 春黛帮着沈知懿将身上冻成冰的衣裳脱掉,娘子回来的时候披风也不知落在了那里,整个人身上冰凉冰凉的几乎被冻透了。 热水倒满浴桶,蒸腾得热气氤氲出一团团白雾,湢室的温度暖和了不少。 沈知懿被春黛扶着跨进浴桶,整个身子埋入水中,过了许久,她才感到一丝暖意从皮肤上传来。 “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沈知懿的嗓音发哑。 春黛原本不放心,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夏荷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一道出去。 春黛四处看了眼,将平日里召唤丫鬟服侍的铜铃放到沈知懿手边,叮嘱道: “奴婢们就在外间候着,娘子有任何需要便摇铃。” 等了半天,没等到沈知懿的回话,她瞧了眼沈知懿闭着眼的疲惫面孔,一步三回头地被夏荷拉了出去。 关门声之后,房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沈知懿头枕在浴桶边缘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浴桶中翻滚上升的热汽。 她盯着那些白雾瞧了片刻,忽然低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难以克制的呜咽声从她的指缝间溢出。 从诊出不治之症到得知裴淮瑾要娶妻,这么多天了,她直到此刻好似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 所有的情绪在一刹那如决堤的河水般爆开。 她再也忍不住,巨大的委屈化作泪水止不住地流。 命运似乎同她开了一场玩笑。 从前沈家是她的依仗,是她光鲜人生的托举,可如今沈家成为钉在她身上的耻辱。 沈家之罪,罪无可恕。 而她姓沈,她骨子里流淌着沈家的血,就注定要替死去的人背负永久的拷问。 所有她得到过的都是泡影,所有她求而不得的,也都在离她远去。 这短短的一年时间,她好似经了一辈子那般漫长。 原本这两日因为熬夜做护膝,本就难受,此刻一哭,沈知懿的胸口不住发紧发疼。 沈知懿压着胸口,重重喘了几口气,还不及她够到身旁的铜铃,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往浴桶中滑了进去。 …… 裴淮瑾从大理寺狱中出来后,下意识瞧了眼天色。 乌云黑沉沉的,天空中鹅毛般的大雪被狂风吹得身不由己地乱舞。 他心里的那股郁气越发不顺。 “回府。” 苏安一愣,提醒道: “主子,方才谢大人遣人来给您传信,与您约在了清风楼,您方才也答应了的……” 裴淮瑾头也不回下了台阶: “不去了,即刻回府。” 马车飞快驶在大街上,平日里规行矩步的国公府世子爷此刻却因车厢内发闷,掀起了车帘。 寒风吹得紧了,路边的房檐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檐下行人匆匆,即便是一旁的商铺摊贩前,也都没多少人光顾。 忽然,裴淮瑾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停车。” 苏安猛地勒紧缰绳,搞不懂自家主子为何在这不前不后的位置让他停了下来。 未几,车内传来动静,裴淮瑾弯身出了马车。 苏安急忙放下马凳,跟在裴淮瑾身后向着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摊位走去。 那明显是一个卖女子用品的摊位,上面摆放了一些胭脂水粉和首饰。 芝兰玉树的男人一出现在这个摊位前,便立时吸引来了周遭的全部目光,原因无他,只因这个男人太过耀目,与眼前简陋的摊子实在太过于格格不入。 饶是他身侧的小厮,都应是出入京中最名贵的珍宝阁,而非眼前这个放着廉价脂粉的摊子。 那摊主诚惶诚恐地看贵人在自己的摊子前站定,正拘谨地不知所措,就听为首的俊美男子淡淡开口: “这条发带,怎么卖?” 摊主晃了下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条鹅黄色的发带,发带的边沿点缀了几颗小小的铃铛,瞧起来活泼灵动。 摊主猜不透这位贵公子缘何会看上这么一条小小的发带,甚至不惜这般大冷的天从马车里出来。 因为这条发带拢共加起来的价值,恐怕还不及这位贵公子袖口的竹纹用的金丝线值钱。 不过既是贵人问,他自是不敢耽搁,如实报了价格。 男人接过发带拿在手里轻轻摩挲了一下,似是嫌料子不尽人意,眉目间闪过一抹肃色。 摊主的心随之揪了起来。 但那矜贵的男人随即又很快恢复了神情,只淡淡对身后小厮吩咐“付账”。 说完,便将发带收入袖中,头也不回地重新上了马车。 直到那辆宽敞大气的马车走远,众人才仿似回过神来,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回到府中后,裴淮瑾先去了趟正院,将一提梅花酥送到长公主处。 从正院出来后,回屋沐浴换了身月白色常服,带上另一提梅花酥径直去了西南方向的海棠苑。 裴淮瑾一进院子,就瞧见寝居大门敞着,半边棉帘搭在门上,露出正对面的半张桌子。 寒风一个劲儿地往房间里灌,桌帘扑簌簌飞个不停。 他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提步上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 10 章 “娘子感觉可好些了?” 裴淮瑾刚进门就听见春黛的声音。 他循着声音看去,春黛守在床边,正抬手摸了摸沈知懿的额头。 “病了?怎么不关门?” 裴淮瑾的声音带着刚从外面进来时的寒意,把主仆二人吓了一跳。 “世子爷。”春黛回身行礼。 裴淮瑾视线越过她落在床上的沈知懿身上: “怎的脸色这般难看?” 沈知懿摇了摇头,被他手中的梅花酥吸引去了目光,心像是忽然被刀割了一下一般。 她沙哑着嗓音,近乎嗫嚅般低语: “郎君果真去买梅花酥了。” 长公主说的一点不假,他果真为了秦茵的一句话,就将与她的约定抛诸脑后。 裴淮瑾看了眼手中的糕点,嗯了声,“给你也带了一提,不过后来有事耽搁,回来晚了。” “那、喝药之事……郎君也知晓了?” 沈知懿缓缓抬起泛红的眼眸看他,喉咙发紧。 裴淮瑾将梅花酥放在桌案上,削薄的眼帘轻轻撩起,语气淡然得近乎淡漠: “知晓。” “裴府规矩森严,你身为世子妾室,自当更守规矩才是。” 他的视线往她身上上下一扫,落在少女苍白的脸上,轻轻拧了眉: “沈知懿,母亲也是为了你好,你莫要再任性将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 “轰”的一声。 裴淮瑾的话音刚落,沈知懿最后仅存的那点侥幸和幻想猝然崩塌。 今日、今日真的是他命丫鬟来叫她过去的。 所以裴淮瑾他什么都知道…… 沈知懿身子晃了晃,小脸上血色刹那间退了个一干二净。 裴淮瑾瞧她脸色很明显地变了,心中不免诧异。 方才回来的时候,母亲同他说,沈氏最近身子不适时,总喜欢寻府外的大夫,一来不合规矩,二来那些大夫医术到底不如国公府自己养的大夫。 是以便同他商量,说是以后还是尽量让沈氏请府中的大夫,药方也让大夫瞧瞧,调整一番。 他没多想就应了下来,何以此刻她竟有这般大的反应。 不过转念一想,从前沈知懿在沈府时便娇纵任性,一府的人都哄着她依着她,许是方才母亲对她说话时语气重了些,令她难以接受。 “罢了,此前之事既往不咎,日后你安守本分便好。”裴淮瑾将发带拿了出来,“给你的。” 末了,又稍稍放缓了语调,加了一句: “你生得娇,这条鹅黄色的发带正配你。” 这算是沈知懿自打进了国公府后,过的第一个正经生辰。 答应陪她过生辰却没能做到,到底是他的不是,他年长她许多,说两句好话哄着倒也无妨。 沈知懿的视线跟着落在男人掌中的这条发带上。 其实昨日的时候,裴淮瑾给她送的生辰礼便已派人送来了。 是一支南红手钏和朱雀大街上那家首饰铺子珍宝阁的一万两存金。 今日这条发带,应当是他回来时临时买的。 沈知懿抬眼瞧着。 男人的手掌宽厚,手指骨节分明而修长,属于少女的鹅黄色的发带静静躺在他掌心,很乖,似乎他轻轻一捏,便能将那条发带捏断。 沈知懿想到了自己。 从前的自己,是否也如这条发带,被他轻易便玩弄于鼓掌。 “不喜欢?” 裴淮瑾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沈知懿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探究。 她抿了抿唇,伸手接过那条发带。 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随手放在了一旁。 裴淮瑾瞧见她的动作,手一顿,蹙着眉视线在她脸上徘徊了许久。 从前莫说是一条发带,即便是他给她的一张写了名字的纸她也会喜滋滋地保存起来。 即便是后来她被他纳入府中,情绪内敛了许多,她得了他给的东西,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欣喜仍是无法掩盖。 如今这样…… “你可是还在因我要娶秦茵一事而置气?” 裴淮瑾决定将话说开,倘若她是因此事而置气,他倒是可以开解开解她。 毕竟她年岁还小,之前同秦茵又颇为不对付,一时钻了牛角尖想不开也是有的。 可沈知懿闻言却立刻摇了摇头。 似是察觉到她自己的反应太过,她又抬了抬唇角,笑看向自己,道: “郎君与秦二姑娘郎才女貌,裴秦两家又门当户对,妾身在此提前祝你们二人百年好合。” “……” 裴淮瑾压着眼帘,薄薄的冷白色皮肤上细小的青络蜿蜒。 他盯着她,手背上青筋鼓跳了一下,良久,忽然笑了一声: “你能如此想最好。” 沈知懿低头绞着手指没说话。 从他的角度看,她单薄的小身板像是被风一吹就能吹跑似的。 裴淮瑾沉默片刻,长舒了一口气: “脚怎么样了?” 沈知懿的心一沉,原来他是知道自己那日脚了崴的,那他定然也知道那日所发生的事情。 可他宁可袒护着秦茵,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轻飘飘问上一句“脚怎么样了”。 “好了。” “我看看。” “不必。” “……” 裴淮瑾蹙眉瞧了她一眼,气氛一时间凝滞。 裴淮瑾自幼便是天之骄子,文韬武略不说,便是身为京中数一数二的高门子弟,又是皇帝亲外甥,打小便是人群的焦点。 从来都只有旁人众星捧月顺着他、捧着他的份儿,他裴淮瑾若是对谁好言好语两句,那人便能得旁人艳羡许久。 即便谦逊温和,那也是基于旁人对他的仰视和尊重,何时他还这般好声好气地哄过谁。 许是沈知懿的情绪太过淡薄,裴淮瑾也没了聊下去的心思。 他放下手中茶盏起了身,语气也跟着冷了下来: “你好生休息,我还有事。” 瞧着他一身素白衣裳和身上隐隐的焚香味道,沈知懿不用猜也知道他会去哪。 今日,是那个人的祭日。 沈知懿觉得自己的心好似麻木了,即便知道他要去哪,她似乎也没有预想中那般难过。 她点点头,“好。” 说罢,起身来,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妾身恭送郎君。” 裴淮瑾出门的脚步一滞,并未回头,笔挺如松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裴淮瑾一走,房间里那股独属于男人的压迫感骤然消失。 沈知懿身子一软瘫坐在床上,捂着胸口轻咳不已。 春黛匆匆进来,放下手中的铜盆替她顺气,心疼道: “世子爷也太过分了!明知道今日是主子的生辰,还……” 沈知懿摇头示意她莫要再说下去。 裴府人多眼杂,若是今后她不在了,没人护着他俩,春黛再这般口无遮掩怕是要吃大亏。 春黛也不欲再多说旁的,扶着沈知懿坐好,专心伺候她洗漱。 方才之事到现在她还心有余悸,若非她察觉不对进去的及时,恐怕娘子怕要溺了水。 沈知懿睡下后,在后半夜发起了低烧。 夏荷守夜的时候听到她在床上不安地翻动,上前查看时发现沈知懿两颊酡红,一摸额头才发现掌心里滚烫。 夏荷吃了一惊,慌忙要去请大夫,被沈知懿压着手腕制止了。 “去将周大夫开的药煎上一副,我吃了就没事了。” 沈知懿知道自己这是心病,白日里的事情到底刺进了她的心里。 夏荷犹豫了一下,按照沈知懿的吩咐煎了药来,服侍着她服下。 过了会儿,沈知懿的烧慢慢退了下去。 可第二日白天,她又烧了起来,烧得不高,一直低低的,就是令人没什么精神。 如此这般反反复复,等到沈知懿的身子彻底好起来能下床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晚间。 打从那夜与裴淮瑾不欢而散后,他好似便出府了,这几日听春黛说,他人一直未回来过。 昨夜是十五,按照以往惯例他会来海棠苑,不过这次,沈知懿心里倒是暗自庆幸他没回来。 “娘子……” 晚间沈知懿用过膳,拿了本书倚在榻上看,春黛遮遮掩掩地进来了。 沈知懿瞧了她一眼,弯着眼笑她: “做什么亏心事了不成?” 春黛脸上神情愈发尴尬,觑了她几眼,犹犹豫豫地将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这护膝上的血渍,怕是洗不掉了,奴婢无能,不若送去外面……” “不用。” 沈知懿瞧见她手里那副靛蓝色护膝,唇角一下压了下来,“剪碎扔了吧。” “可……” 可到底是娘子没日没夜的心血。 且不说缝制护膝那几日有多费神,就是前期为了得到这一点料子娘子绣了多少帕子出去卖…… 沈知懿似是不想再提这件事,抿着唇扭去了一旁,背对着春黛,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春黛瞧了瞧手里制作精良的护膝,犹豫了一下,走到旁边的架子上,去寻箩筐里的银剪。 - 夜黑风高,扑簌簌的北风穿透大理寺官署厚重的门帘,吹得桌上案牍哗啦啦作响。 裴淮瑾放下手中最后一份文书,捏了捏眉心,语气透着疲惫的沙哑: “今日便先到这里,诸位辛苦。” 旁人哪里敢担他这一句“辛苦”,纷纷摆手。 大理寺丞唐玉将手里整理好的书册放回身后的书架上,整齐归位,扫了在场众人一眼,上前: “多亏少卿这几日点拨指导,我等才能在少卿的带领下将此案迅速办结,及时向圣人交差,我等今夜在醉仙楼设了宴,不若大人屈尊同我等去小酌几杯薄酒?” 裴淮瑾微微勾唇: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今日的账记我头上。” 众人对视一眼,七嘴八舌地道了谢,谈笑着热热闹闹离开了官署。 原本热闹的官署一时间阒静无声。 裴淮瑾净了手,视线落在角落里的几案上。 紫檀木的圆形几案上放了一个细长的描金漆盒,裴淮瑾走过去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把精致的鎏金新月弓。 弓身用上好的紫衫木打造,表面光滑如玉,烛光下散发着淡淡光泽,其上装点着雕花金饰,金饰上两颗蓝宝石耀眼生辉。 裴淮瑾手指在盒子外悬停了一下,然后轻轻落在了弓身上缓慢摩挲,垂下来的浓黑眼睫遮住了他眸底幽深的情绪。 良久,他收回目光,重新将木盒盖好,端着木盒出了房间。 官署外的庆云街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对面墙边停着一辆乌木马车,马车上落了一层薄雪,车帘内昏黄色光晕是这雪夜里唯一的亮色。 未几,车帘被掀开,谢长钰朝他打了个响指: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来?” 裴淮瑾垂眸,勾了勾唇,走过去坐进了马车里。 “你要的。” 他将木盒递到谢长钰跟前。 “谢了!” 谢长钰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当着他的面打开看了看,不由感叹道: “当真是好弓,裴二——”他在裴淮瑾肩上拍了一下,“我就说你能搞来好东西!” 裴淮瑾厌恶地皱眉,像是肩膀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在他拍过的地方拂了几下。 谢长钰“啧”了声,不经意开口: “这几日你都住在署衙?” “你想要问什么?”裴淮瑾的声音淡淡的,细听下去带着一丝不悦。 谢长钰挑了挑眉,干脆也不遮掩了,直接了当问: “明日你不是要出发去永州?此去危险重重,搞不好你带去的人会有性命之虞,你当真打算带沈三前去?” 冯聘那日交代,永州有他们的一个据点。 永州毗邻平江,据说他们从平江弄到的银子都会放到永州的地下赌//场里洗白。 太子派裴淮瑾前去调查。 这次裴淮瑾打算以扬州富商的身份前去,既是富商少不得风流,自然需要娇妻美妾相伴在侧。 他们所有人都以为,裴淮瑾会带秦茵一起去,毕竟秦茵性子活泛,长袖善舞,且是他未来的妻子,即便两人假戏真做也没什么。 却不想裴淮瑾最终会决定带沈知懿去。 谢长钰抱臂倚在车厢上,出声提醒: “那沈三是个什么性子,倘若到时候真出个什么意外如何能自保?” 见裴淮瑾不说话,他嘶了声,凑过去,严肃道: “裴二,你莫不是为了保护秦茵,所以知道此去危险才故意要带沈三的吧?让沈三替秦茵挡刀子?” 裴淮瑾搭在桌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斜乜他一眼,眉眼深沉: “谢长钰,那日从宫中出来,我想我说的很清楚,裴家内宅之事,无需旁人插手。” 谢长钰也瞧了他一眼,眼底笑意压了下来,唇角轻勾: “那日,想必有些话我也同裴大人说得很清楚了,裴大人——” 马车停了下来,谢长钰敲了敲桌面: “你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 11 章 翌日清晨,风雪还在继续,只是天边的云层下隐隐有了些许亮光。 像是有要放晴的征兆。 春黛陪着沈知懿往府门口走,一路上脸臭得就跟谁欠了她几贯钱一样。 沈知懿捏了捏她的掌心笑道: “我这次终于能出去走走了,怎么你还不高兴起来了?” 春黛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亏她还笑得出来。 倘若从前世子爷带娘子出远门,她自然比什么都高兴,可……现在世子爷同娘子的关系本就不好,过一阵还要娶妻了。 这时候要带娘子出门,她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可她说不出口,也不愿扫娘子的兴,只能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让娘子照顾好自己。 两人说着话一路走到了门口,刚出大门,春黛的脚步就一顿,脸上笑意猛地落了下来。 沈知懿顺着她的视线回头,只见裴淮瑾和秦茵两人站在马车旁。 秦茵踮起脚尖一边帮裴淮瑾整理身上的墨色大氅,一边笑着同他说什么。 裴淮瑾静静站着没动,偶尔压下眼帘看她一眼,应和着弯一下唇角。 两人站在一起,男人高大俊美,女人娇小温柔,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秦茵最先发现了她。 她眼神似示威似炫耀般在她脸上逡巡一圈,回头双手拉住裴淮瑾的袖摆摇了摇,撒娇般说了句什么。 裴淮瑾轻笑一声,点了点头,脸上温柔的神情是沈知懿未见过的样子。 几日未见,沈知懿的记忆还停留在两人不欢而散的那个夜晚。 她不自觉攥紧了掌心,转身就要往回走。 恰在此时秦茵出了声: “诶?沈姨娘怎么走了?” 裴淮瑾循声回头,眼神落在她身上,方才同秦茵说话时弯起的唇角压了下来: “去哪?” 沈知懿抿了抿唇,走过去对裴淮瑾行了一礼,没说话。 刚一起身,秦茵两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关切道: “听闻沈姨娘前几日不适,瞧这手凉……” 沈知懿猛地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语气冷冷的: “不劳秦姑娘费心。” 秦茵似是没料到她会这般,被她一甩手猛地打在了侧颊。 秦茵愣了一下,随即眼眶微微发红,捂着脸委屈地瞧了裴淮瑾一眼。 “沈知懿。”裴淮瑾蹙眉,“你……” 冷厉的声音刚说了几个字,骤然对上沈知懿眼底倔强的神情,他话音一顿,腮骨紧了紧: “罢了,上车吧。” “淮瑾哥!” 秦茵闻言忽然拉住裴淮瑾的袖口,嗓音软绵绵的温柔: “我想和沈姨娘单独说两句,可以么?” 裴淮瑾瞧了她一眼,神态缓和了下来,叮嘱沈知懿: “好好说话。” 裴淮瑾上去后,秦茵脸上伪装的笑意便收了起来,走到沈知懿身旁,压低声音笑道: “姐姐单独和淮瑾哥哥出门,想必十分期待吧?也是呢……” 她掩着帕子一脸娇羞: “淮瑾哥哥可最是会照顾人,尤其是带我回京的路上,我夜里害怕睡不着,淮瑾哥哥便陪了我一整夜,姐姐怕是不知我们都做……”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沈知懿胸口发闷,实在不想听裴淮瑾和另一个女人在床榻上之事。 秦茵被她打断了话,也不恼,只笑道: “原本这次出行也应当是我去的,不过嘛……” 秦茵笑得意味深长,语焉不详道: “淮瑾哥哥说我这几日月信来了身子弱,加之路途颠簸怕我难受,让我留在京中,这才决定带你去的。” 沈知懿无意识掐着掌心,明明告诫自己不在乎,但心里仍是忍不住泛起丝丝酸疼。 秦茵身子弱,担心路途颠簸令她难受,沈知懿便活该命贱么? 秦茵伸手将沈知懿鬓边一缕发丝挽至耳后,笑意温婉,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模样: “沈姨娘此去,万望照顾好郎君,也要……照顾好自己。” 沈知懿不欲听她阴阳怪气,转身走到马车旁,闭了闭眼,不动声色长舒一口气,待彻底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才抬脚上了马车。 裴淮瑾手中正翻着一本书,闻声撩了她一眼,对车外的苏安道: “走吧。” 马车缓缓启动,嘚嘚的马蹄声响彻清晨寂静的街巷,晃晃悠悠朝着出城的方向驶去。 裴淮瑾修长的手指捏着翻了一页,视线落在书页上,淡淡道: “都说了什么?” 沈知懿捏紧手心的帕子,冷道: “郎君放心,我并未说什么让秦姑娘不悦的话。” 裴淮瑾手中翻书的动作一顿,蹙眉瞧了她一眼,“前几日她姐姐祭日,她心情不好,若是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莫要同她计较。” 见她垂眸不语,裴淮瑾的手指在书页上点了下: “旁边的柜子里有蜜饯,无聊了可用来打发时间。” 沈知懿“哦”了一声。 两人之间又恢复了沉默。 车厢里寂静得像是空气都凝固了一般,只有偶尔翻书的声音。 沈知懿低头绞了会儿手指,还是忍不住偷偷扫了裴淮瑾一眼。 此刻外面出了太阳。 冬日里的阳光照下来暖烘烘的,像碎金一样的日光被车窗上的绢纱过滤成更加温柔的色彩,斜斜打在男人俊美的侧脸上,在浓密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男人的薄唇微微抿着,显出几分薄情的意味。 这样的他,当真如秦茵所说,温柔体贴,会在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陪她一整晚么? 沈知懿垂眸,从她与他相识起,他对她说的最多的总是“规矩、规矩”,原来他所谓的规矩只在她这里么? 她又想到了两人不欢而散的那天晚上。 她知道那日她惹了他不悦。 只是裴淮瑾这人骨子里的教养和高傲,让他不愿也不屑同她置气,他只是懒得理她。 从前也是这样,他沉默不语的时候,她便知道她惹了他不悦。 可那时候她心里爱慕着他,怎舍得他生气,总是变着法的同他道歉,他若不理,她就一直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以至于旁人总说沈家三姑娘没点姑娘家该有的矜持。 但沈三姑娘才不要什么矜持,沈三姑娘只要淮瑾哥哥。 沈知懿提了提唇角,乍然想起曾经的自己,那些一腔孤勇与赤诚,恍惚间遥远得仿佛令人以为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自顾寻了个角落的位置,抱着手炉眯起眼补眠。 马车里虽燃了炭,但要睡不睡的时候,寒意还是会逼近身体。 沈知懿不舒服地翻了个身,想了想,干脆将裹在手炉外面的绸袋卸了下来。 没了阻隔,手炉的温度暖和了不少,顺着掌心让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冷了?车上有毯子……” 裴淮瑾从书中抬头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待瞧清她手心里的那个手炉时,视线猛地一顿,幽深的眸底黯色蔓延。 须臾,他忽然嗤笑一声: “他倒是舍得。” 陛下御赐给谢长钰的、西域进贡的手炉,触之如温玉,暖而不燥,澹台先生绝世之作,天下仅有三支。 就被他谢长钰给了她。 沈知懿不知此手炉的来历,只是那日谢长钰托赵管家送来,她没机会还回去。 这次不知是春黛拿错了还是什么,便用了。 见她小脸上满是茫然无辜的神情,裴淮瑾蹙了蹙眉,随即放下手里的书籍,转回身注视着她的双眸,语气冷肃: “沈知懿,你身为裴家妇,今后少与外男联系,如此私相授受更是不妥。” 私相授受?! 她与外男私相授受?! 京城谁不知道沈知懿眼中只有裴淮瑾一人?他却说她私相授受?! 沈知懿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想自己的,这几日来积攒的委屈在这一瞬间都涌了上来。 她红着眼眶看他: “那郎君呢?我不与旁的男子有联系,郎君能不娶秦茵了么?” 她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不过是觉得不公平,不过是想宣泄自己心中的委屈。 果然,裴淮瑾听到后,神情不出所料地冷了下来。 他瞧着她的眼底满是失望和厌恶。 盯着她看了许久,裴淮瑾微微阖眸,再睁开时,眼底神情犹如冬日里的深潭,冰冷幽静。 “沈知懿——” 他连名带姓唤她,语气没有一丝温度: “你闹够了没有?” 此事他与她说了许多遍,此前也顾及着她的情绪,有心想要开导她,却次次被她以沉默拒绝。 现如今,她说这些又是在做什么? 沈知懿闻言一愣,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她仰着下巴倔强地与他对视了许久,忽然轻笑了一声,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只有像不停扑扇的眼睫和缀在上面的细碎晶莹,暴露出她的些许情绪来。 裴淮瑾凝视着她,手背的青色筋脉鼓了鼓,不知为何,心里无端生出一丝烦躁来。 尤其是在面对她那双泛红的双眸时,一贯以克制自持为傲的裴大人,似乎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裴淮瑾松了松领口,闭目不语,额角青筋微微抽跳。 马车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停了下来。 “主子,此处宽敞,我们在此生火做午饭。” 苏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裴淮瑾缓缓睁开双眸,下意识看了沈知懿一眼,回头对车外的苏安道: “去安排。” 末了,他又回头看向沈知懿,“坐乏了可以下去透透……” 一个“风”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那坐在门口位置的小姑娘已经“噌”的一下起身,也不用马凳,气鼓鼓地从车上跳了下去。 “……” 裴淮瑾轻咳了一声,也起身整了整衣冠,跟着出去了。 队伍停下的位置是在一个凉亭边上。 而那凉亭的另一面毗邻一处悬崖,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河谷,水流声湍急。 裴淮瑾下来后便瞧见沈知懿去了凉亭中,倒也没管,只拧了拧眉,觉得她坐的位置似乎离悬崖边太近了。 才要走过去提醒,苏安过来请示: “爷,咱们此处距离同安县不远了,现下让厨娘先做些清粥小菜,我们到了同安县再用膳可好?” 裴淮瑾收回目光: “嗯,你安排就行。” 苏安嘿嘿一笑: “那爷您先同姨娘歇歇脚,饭菜马上就好。” 裴淮瑾颔首,转身也往亭子里走去。 亭中风大,小姑娘站在栏杆旁,风把她身上的粉色斗篷吹得衣袂翻飞,发丝也随之飞舞,越发衬得她的身形单薄。 裴淮瑾瞧见她孤零零站在那的样子,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脚底下不自觉加快了步子。 然而就在他将要走到她身边时,只见她脚步一动,竟是跨过低矮的栏杆,朝那悬崖边缘一步步走去。 裴淮瑾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瞳孔骤缩: “沈知懿!回来!”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到她跟前的。 赶在在她的一只脚悬空的瞬间,裴淮瑾一把将人拽了回来。 “你疯了!!” 裴淮瑾没收住力气,捏得沈知懿手腕生疼。 少女猛地回神,一张小脸白得病态。 裴淮瑾眉头皱得更深,紧紧攥住她细弱的手腕将人拖出了凉亭,声音冷厉: “跟我来!” 他走得很快,沈知懿近乎被他拖拽着小跑跟在后面。 裴淮瑾将她重新拉回车上,手上使力一把将人甩坐在榻上,单腿跪在榻沿倾身迫近她: “沈知懿你方才要做什么?!寻死?嗯?你能耐大了?!” 他将娇小的姑娘压在车壁与胸膛之间,嗓音带着不自觉后怕的沙哑,手上也失了力道。 沈知懿下巴被他捏得泛红,丹唇微启,仰头怔怔地看着他。 那双水雾氤氲的双眸中,满是迷离慌张。 裴淮瑾咬牙盯着她,阒静的车厢里,只剩他一下一下的呼吸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 12 章 良久,沈知懿的眼神渐渐有了聚焦。 她像是才认出眼前之人是谁一般,眼眶一红,眼泪猝不及防地便落了下来,滴在他虎口的位置。 裴淮瑾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深邃的眼底骤然划过一抹波澜。 他的视线顺着她眼角的泪,缓缓滑落到她微张的红唇上,不可抑制地发现,自己此刻同她的距离未免太过暧昧了些。 男人神色中闪过一抹不自然,放开她重新坐了回去。 那小姑娘乍一被放开,就缩进了角落,小脸埋在膝盖间,哭得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分外可怜。 裴淮瑾仰头阖目,骨廓嶙峋的喉结向下一滚,忽然不理解自己同她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他长舒一口气,尽量放缓了语调: “别哭,再哭吸了凉气要难受了。” 一贯清冷自持的裴大人第一次哄一个姑娘,语气生硬得很,说是哄,听在对方耳中倒像是训诫。 于是那角落里的小身板抖得更厉害了,呜咽声也从断断续续连成了一片。 裴淮瑾揉了揉额角,伸手过去,在她的肩膀上方悬停了片刻后,到底将人虚虚揽进了怀中,轻轻拍了拍。 “别哭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才过十六岁生辰的小姑娘,去年还亲眼目睹了自家父母兄长的死,他同她置什么气。 裴淮瑾一靠过来,身上清冷的沉木香便钻入了沈知懿的鼻腔,说话时,胸腔也在闷闷震颤着。 原本哭得委屈的姑娘一瞬间便绷紧了呼吸,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裴淮瑾身上独属于成熟男人的气息近乎强势地将她裹挟起来,比方才被他攥住下巴压在车厢壁上还要强烈。 从未与男人靠过如此之近的姑娘,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就连自己方才为什么哭都要忘了。 裴淮瑾见她渐渐止住了哭腔,放开她重新坐回原位,想了想,道: “近来可是受什么委屈了?” 将她纳进府为妾的时候,他同她说得很清楚,他对她没有半分男女之情,也断不会对她产生不该有的念想。 他说过,接她进府纯粹只是为了护她周全,将来他会迎娶新妇,裴府也会有当家主母。 当时她听了并未反对,只是点头应了下来。 所以即便如今,他应了母亲和老师的撮合,有意迎娶秦茵,她应当也不至如此。 她这一年自来乖顺,能让她做出反常之举的原因,恐怕只能是近日受了委屈。 不料沈知懿却摇了摇头,嫣红的唇被她贝齿咬得微微泛白。 沉默良久,她抽噎着道: “是我自己想家了。” 她的眼睫低垂,浓密纤长的眼睫遮着瞳孔,他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裴淮瑾放在桌上的手指蜷了蜷,沉吟片刻,道: “明年翻了年吧,待裴家和秦家走完议亲流程,我带你去坟上看看。” 沈知懿抱着手臂,安静地没说话。 自己怕是等不到了。 不过发泄这一通之后,她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她微微抬眸,映入眼帘的是男人青筋凸起的手背。 其实她很感激他能说出方才那番话,长公主能知道裴鹤枕是因为沈家而死,裴淮瑾如何会不知。 但他并未因沈家迁怒于自己,还愿意为了她冒着风险给沈家诸人立无字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娶旁人也是一早他就同自己讲明的。 她又在闹什么? 兴许是因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那种恐惧和无助,才让自己对他更加依赖,以至于情绪失控。 沈知懿抠着自己裙摆上的花纹,默默深吸了两口气,抬起婆娑的眼眸看向裴淮瑾: “我饿了……” 她的嗓音怯怯的,可怜兮兮的样子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 “用饭吧——”裴淮瑾盯着她苍白的小脸瞧了几眼,告诫她: “今日之事莫要再做了。” “近来瞧你脸色不佳,待到明年开春了陆昭会来京城,到时找他为你调调身子。” 陆昭是大燕出了名的神医,同裴淮瑾交情颇深。 沈知懿手指尖一颤,默默点了点头,模样乖顺。 闹了这么一出,队伍来到同安县的时候已经接近天黑。 所幸苏安瞧见方才那架势,临时安排厨娘多做了两道面点,一路上大家都垫了垫,也不至于挨饿。 进了同安驿站,沈知懿随着裴淮瑾上了三楼。 原本以为裴淮瑾在安顿好后,会领她去她的房间。 却不想那人居然就这般坐在了榻上,没有一丝要动的迹象。 沈知懿立在房间中央,有些窘迫,嗫嚅半天才开了口: “敢问郎君,今夜我的房间在哪?我让苏安带我过去。” 苏安将裴淮瑾在府中时惯用的那套青花缠枝莲纹杯翻找出来,用开水烫了一遍放到他身旁的桌案上,回头对沈知懿笑道: “姨娘同郎君出行,夜里自然是同郎君宿在一处。” 宿、宿在一处? 沈知懿愣了一瞬,才堪堪反应过来苏安这句话的意思。 她略显不自在,又不肯让裴淮瑾看出她的拘谨,低低“哦”了一声,便坐到一旁不说话了。 未几,小二端了饭菜上来。 沈知懿前几日病着,没怎么好好吃饭,眼下倒是难得胃口不错,跟着裴淮瑾吃了不少,直到裴淮瑾放下筷子,看着她提醒道: “夜里用多了饭,容易积食,若是饿了,多喝些好克化的粥食。” 沈知懿神色微赧,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我吃饱了。” 饭后时辰还早,裴淮瑾瞧了眼外面风雪交加的天气,让苏安将随行的笔墨纸砚找了出来,对沈知懿道: “今日晚了,不宜出门,便在房间里消消食,我去平江前给你写的那些字,练了么?” 沈知懿一见他拿笔,她就开始头皮发麻。 她从小就没耐心坐不住,旁人都一板一眼地跟着夫子学写字,只有她在纸上画王八。 后来有一次,她给裴淮瑾写了一张小纸条,那纸条上故意写了一首颇为暴露的表白诗。 她探出个小脑袋,将那纸条从墙头扔到他书房的窗下转头就跑了,结果不消半日,裴淮瑾就来她家里抓人了。 他严肃地将她带到没人处,满眼失望地看着她。 正当沈知懿背着手乖乖站在他面前,内心又羞又忐忑,以为裴淮瑾会为了那上面的“淫词艳曲”而教训自己的时候,却听他长叹一声,无奈道: “沈知懿,你的字什么时候才能写好?字是人的脸面,身为女子你的字竟能写得这般潦草?!” 沈知懿:“?” 那时候裴淮瑾还不是现在的裴少卿,不像现在这般寡言少语。 他足足对自己批评教育了半个多时辰。 最后塞给自己一本他亲手写的字帖,得出的结论是:不将这些字练成个八成像,两人就不要再见面。 沈知懿当场就吐了血。 心一横,壮着胆子死死抱住他的大腿说什么也不撒手。 最后直逼得一贯温润端方的裴淮瑾硬生生气红了一张脸,答应她写到五成像就可见面,她才放他走。 谁承想这个盯她练字的毛病这么多年他都没改,甚至在她刚到裴家半年后,他丢给自己一张字帖,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若是心情不好,写字可以怡情。 沈知懿:“……” 沈知懿瞧见苏安将纸在桌子上铺好,又用镇纸压了,看裴淮瑾慢条斯理地沾了墨,瞧他举起那根极细的羊毫,视线慢慢落在她身上。 沈知懿的脚跟已经抵到了床沿,正当她思索着如何才能推脱的时候,忽然,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 她脸色一白,抱着肚子缓缓蹲了下来。 苏安瞧见她这幅样子,再联想起几人方用完膳,神色陡然生变,“啪”的扔下手中的墨条,一个箭步窜到旁边桌上抓起匕首,高喝: “有刺……” “苏安!” 裴淮瑾冷静的声音喝止住苏安。 他放下手中的羊毫,面容平静地踱步到沈知懿面前,看她连连摆手的样子,视线在她捂着小腹的动作上一顿,神色微变,轻咳一声: “苏安,你先下去。” 苏安眨了眨眼。 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幸亏不是刺客,于是应了声,抓着匕首退了下去。 待到门关上,裴淮瑾攥住沈知懿的手臂将人拉了起来: “那个,你带了么?” 沈知懿惨白的脸颊微微透出红晕,点点头,很快嘶了声又白了回去。 裴淮瑾扶着她在床边坐好,回身去将她那个粉色的小包裹拿给她,视线不自觉移向窗户,轻咳道: “可需要清洗?” 沈知懿今早出发前才沐浴过,且她一开始都是先肚子疼,之后月信才会来,再者现在春黛不在,她疼得一个人实在难以完成沐浴这件事。 便摇了摇头。 裴淮瑾“嗯”了声,见她将月事带找了出来,他喉结滚了下,头一次将尴尬二字写在了脸上,“若是不需要帮忙,我在外面去等。” “好。” 沈知懿此刻已疼得顾不上害羞。 待到一切都收拾好,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裴淮瑾敲了敲门,“好了么?” 沈知懿应了声。 裴淮瑾停了片刻才推门进来,进来的时候手中还端着一个碗。 “问厨房要了碗生姜红糖水。” 出去一趟再进来,裴淮瑾脸上神情恢复了正常,将碗端至床边: “趁热喝。” 沈知懿双手捧过来,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似乎让整个身体都变得暖暖的。 她掀起眼帘小小地觑了裴淮瑾一眼,碗上翻滚的热汽蒸得她眼眶发烫。 一碗红糖水喝下去,腹中的疼痛轻了许多,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一前一后躺上了床。 淡淡的龙涎香夹杂着皂角的清香隐隐传来。 沈知懿第一次和裴淮瑾躺在一张床上,尽管两人之间隔着半个枕头的距离,但他身上的气息还是浓烈而霸道地侵占了她整个感官。 淡冷的空气开始升温。 她一紧张,肚子就更疼了,偏浑身僵硬着不敢动弹,生怕一不小心挨到了身旁之人。 “还难受?” 黑夜里,男人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沈知懿一惊,心跳如擂鼓,慌忙道: “马、马上就睡了……” 她侧过脸,黑暗中看到男人从平躺转身面对着她侧躺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眸在黑暗中盯着她,如有实质的目光幽深莫测。 沈知懿心脏一紧,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问: “可是我影响你休息了?” 裴淮瑾没说话,盯着她看了良久,接着沈知懿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男人嗓音沉哑: “躺好。” 沈知懿吓得急忙让自己躺好,一动不动地紧闭上眼睛。 须臾,她听见身旁一阵窸窸窣窣之声,男人滚烫的气息似乎靠近了不少,再之后,一道温热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寝衣落在了她的小腹上。 上好的寝衣料子薄如蝉翼,她甚至觉得自己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 沈知懿浑身一抖,刚要回头看他,就听男人哑着嗓音,低低道: “别动!” 语气中似有不悦。 她吓得立马不敢动弹,只能僵着身子任由他的大掌在自己小腹上轻轻揉了揉。 男人的手掌很大,几乎一只手便能将她细软平坦的小腹全部笼罩住。 那双平日里执笔握卷宗的手,遒劲、修长、骨廓分明,掌心与骨节处有一层薄茧。 沈知懿看过它很多次,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样一只好看而有力的手,会紧贴在自己近乎隐秘的地方。 滚烫的热意顺着薄薄的寝衣逐渐晕进皮肤,沈知懿不由闭上眼睛,窗外的风声朦胧地奏成暧昧的音调,男人不轻不重的呼吸像是江南檐下的雨滴,落在耳朵里、心尖上。 沈知懿的心脏不自觉跟着急速跃动,空气变得稀薄而燥热。 最初的紧张过后,慢慢的,沈知懿觉得自己的小腹竟真的没那么疼了。 她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下来,心里也隐隐生出一丝丝从前不敢奢求的甜蜜妄想来。 不过过了多久,她回头去看身旁的男人,刚一回头便对上他深邃的视线,他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看。 沈知懿眼睫颤了颤,抿唇犹豫半天,终于在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中鼓起勇气问他: “淮瑾哥哥,这次出来……是对我生辰那日的补偿么?” 她还记得他说过要补偿她这句话。 然而话音刚落,男人放在她小腹上的手一僵,随即移开了眼神,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淡淡道: “睡吧。” 嗓音有些沙哑。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沈知懿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 不过很快,她又自己调整了过来,看了眼放在自己腹部的大手,唇角不自觉微微勾起了一抹弧度。 渐渐的,困意袭来。 临睡着前,她似乎听到裴淮瑾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到了永州若是……跟紧我……” 沈知懿没听清胡乱点了点头,便睡了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 13 章 翌日一早,一行人用了早膳便继续赶路。 苏安在套马车,瞧见裴淮瑾带着沈知懿下来,立刻笑迎了上去。 甫一走近,苏安咦了一声,视线在裴淮瑾脸上徘徊一圈,“主子昨夜没睡好?” 沈知懿闻言侧身看他,果然见他的眼下隐隐浮现一抹乌青。 她手心一紧,心里盘算着莫不是自己昨夜睡觉不老实,影响得他没睡好了? 正要开口询问,裴淮瑾神色淡然道: “与你无关,不过是有些认床,既然收拾好了,尽快赶路吧。” 沈知懿瞧着他松姿挺拔的背影,想了想也不无道理,他那人自来挑剔,什么都惯用最好的,这小小客栈的床怕是令他睡不安稳。 她哦了一声,也没多想,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又行了四日,终于到了永州。 第二日恰好是永州的“赛马节”。 永州靠近南方,这里水多,时人不善骑马,不过他们虽不善骑马,却研究出了他们独特的赛马方式,那便是花式赛马。 一听有花式赛马,沈知懿便坐不住了。 裴淮瑾扫了她一眼,瞧出她眼底隐隐的期待,“想去?” 沈知懿刚想点头,却犹豫了一下,抬头小声问他: “可以吗?” 裴淮瑾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颔首道: “此刻时辰还早,你让苏安陪你去。” 想了想,他放下手中的信笺: “算了,我同你去。” 沈知懿新生欢喜,眉眼弯弯地应了声。 裴淮瑾这次来是以扬州富商的身份来的,穿着打扮便与平日在京时的一丝不苟多有不同。 他今日换了身水蓝色直襟长衫,领口用银丝线绣着繁复的木槿花镶边,腰束同色木槿花纹的宽边锦带,其上挂了只质地极佳的羊脂白玉。 男人仪态矜贵,冷白的皮肤显出几分自有的清贵,五官轮廓如精雕般完美无瑕,整个人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 偏他大冬天还手持一把象牙鎏金折扇,白色狐狸毛大氅映出桃花眼中的深情,又给人一种风流浪荡之感。 裴淮瑾一出现在永州城的街上,便立刻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 而他带着沈知懿往马场去的路上,几乎不眨眼地给自己的女人花钱,凡是沈知懿看了一眼的,他都毫不犹豫地命人付钱成倍买了下来。 于是很快的,永州来了位琼枝玉树的扬州富商,出手阔绰豪掷千金的消息便在四下里暗暗传开了。 两人来到马场的时候,之前报名参赛的选手的比试已经接近尾声。 最先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时而立于马背之上单手控马,时而弯身下腰捡起地上用来区隔的木桩,动作惊险又刺激,引得周围观众一片叫好。 第二名则是个女子。 那女子倒是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但若仔细看去,她的双眼竟是被一条红色的绸带蒙着的,她仅仅凭借声音来御马便能跑到第二的位置上,足以见得功夫了得。 最后又陆陆续续回来几人。 永州城的知州为前三人颁发了彩头。 沈知懿瞧着那女子,忍不住感慨: “想不到永州人的花式马术竟这般厉害。” 恰在此时,主事人大声宣布,第一轮比赛结束后,在场之人可以临时报名参加第二轮比试,而知州大人也临时加了彩头。 当知州把那彩头拿上来的时候,全场倒吸一口凉气,沈知懿死死盯着知州手上那一柄鎏金弯月弓,心跳几乎破膛而出,浑身止不住地发麻颤抖。 那是大哥哥的弓! 大哥哥当初就是用这柄弓教会她射箭,便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沈府抄家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东西流落在外,想不到这柄鎏金弯月弓居然在永州知州的手中出现了! 裴淮瑾显然也认得。 他斜睨了蠢蠢欲动的沈知懿一眼,淡声道: “你若是想去,便去吧,让苏安替你将衣裳整理好。” 沈知懿没有一丝犹豫,提着裙摆小跑着下了场。 她的骑射是大哥哥教的,当年大哥哥的骑射与谢长钰在京中并称“双绝”,曾有人感叹,说是裴鹤枕若是还在,那京中便有“三绝”。 这既是对她大哥哥骑射的肯定,也是对裴小将军以身殉国的惋惜。 沈知懿来到主事人跟前,极力镇定地说明来意。 主事人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神情犹豫。 “娘子……娘子可是一个人来的?” 沈知懿不明所以,想了想裴淮瑾临行前的吩咐,道: “同我夫君一道来的,可是有什么不妥?” 那主事人道: “娘子有所不知,我们这次报名的项目是双人项目,也就是一人御马,一人射箭,射中最多最准的一组获胜。” 他看了沈知懿一眼,这小姑娘看着年岁不大,身材也小巧娇软,主事人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会骑马,所以话也说得不客气: “娘子要不……还是回家和自己的夫君商量一下?这是比赛,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的,多有不美。” 沈知懿一听,心就凉了半截。 裴淮瑾打从那年兄长战死后,就在镇国公和长公主面前起过誓,此生永不行武。 她下意识往方才裴淮瑾站的方向看去,却见他朝自己走了过来。 “怎么了?” 裴淮瑾此刻是富商打扮,眉眼含笑,语调清越中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风流韵味。 那主事人见他容貌俊美、气度不凡,深知眼前这位定是今日众人都在讨论的那位扬州富商,对他的态度不由恭敬了不少。 他对裴淮瑾双手抱拳行了一礼,将方才的话又同他解释了一遍,笑道: “这位……公子,您看……” 沈知懿觉得自己几乎都不能呼吸了。 她的视线一错不错凝在裴淮瑾身上,紧捏住身侧衣料的手心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心跳随着他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而跟着悬了起来。 对方并没有看自己一眼,裴淮瑾只是轻轻提了提唇角,略有些遗憾地对主事人道: “可惜鄙人不善骑射,既如此,那我们便不参加了。” “轰隆”一声,搞搞垒起的情绪在一瞬间坍塌城灰烬。 “夫君!” 沈知懿抬头直视着裴淮瑾的目光,眼神中全是热烈的期盼与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夫君,妾见那弯月弓深觉十分有缘,无论如何都想夺得那彩头,求夫君……” 裴淮瑾脸上风流恣意的笑意冷了下来,眉目冷肃地盯着沈知懿看了片刻,语气隐隐含着不悦,冷若冰霜: “我是不是平日里太惯着你了?跟我回去!” 说罢,转身便走。 四周人闻言,或好奇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像是一支支利箭朝沈知懿身上射来。 她死死咬住嘴唇,小跑着追上去,一把攥住了裴淮瑾的手腕,小声哀求: “夫君,求您了,就这一次,从此以后妾再不敢有别的妄求……”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是想在临死前,拿回属于哥哥的东西。 裴淮瑾将她攥着她的手往下压。 沈知懿用尽全身力气死都不松手。 二人僵持不下,裴淮瑾神色冷峻: “沈氏,你莫要得寸进尺。” 沈知懿抓着他的双手颤得厉害,可却攥得更紧。 她知道裴淮瑾心中有执念,她也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但她知道,自己一旦放了手,恐怕至死都会带着遗憾。 若是这是在京城,她绝不敢这样求他。 可这是在永州,他们又是扮做他人,裴淮瑾如今不是京中那位镇国公世子,他只是扬州来的富商李澈。 小姑娘的手指又细又白,柔软的手心紧紧贴在他手腕脉搏跳动处。 面对她噙满泪水的美目,望着那里面的哀哀乞求,裴淮瑾心里那股不知名的烦躁又冒了出来。 他皱眉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最后凑近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冷冷道: “沈、知、懿,我、让、你、松、手!” 许是他眼里那不再掩藏的厌烦和冰冷刺痛了沈知懿的心,她一时间如坠冰窖,胸口一阵反复刺痛,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松开了。 裴淮瑾揉了揉眉心,语气稍稍和缓下来: “我知那东西对你的重要性,但我们此次出来不宜节外生枝,待到将来我可帮你寻……” 他的话还未说完,沈知懿忽然一咬嘴唇,转身重新跑回了场中。 裴淮瑾神色陡然一变,正准备让苏安将人拦下,却在瞧见那翻身上马的纤细身影后,停了下来。 罢了,由她去吧。 那主事之人正在与旁人沟通比赛事宜,一转身见方才那小姑娘去而复返不说,还独自一人骑在了马上。 他吓得到抽一口凉气,急忙过去。 正要劝阻,沈知懿言辞恳请道: “恳请大人让我参赛,我一人骑射同旁人两人比,也不算犯规,况且我向大人保证,我若是出了什么事全由我一人负责,绝不让大人们为难。” 那主事的眉头一皱,还要再劝,旁边有人叫他。 他看了看身后那人,看了看马背上一脸倔强的沈知懿,犹豫着唉了一声: “罢了罢了随你罢!” 他话音刚落,马背上的姑娘忽然就展颜笑了起来。 沈知懿本就生得明艳,只是一直谨小慎微的模样盖住了她生动的容颜。 此刻她脸上映出由衷的喜悦。 那种明媚和娇艳让本都打算转头离开的主事人忽然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话时的语气都变得温柔了不少,叮嘱道: “这些马性子都烈,娘子还是当心些,千万莫要逞能,若是……若是有需要,随时遣人来找我。” 他本就给沈知懿行了方便,沈知懿自然知道感恩,对他灿然一笑: “多谢大人。” 她说话的语气又娇又糯,听得人耳朵直发酥。 裴淮瑾坐在距离赛马场不远处的凉棚内。 男人收回目光,冷白修长的手指捏着茶盏,低头撇了撇茶杯里的浮沫。 忽然“咣”的一声,裴淮瑾将茶杯掼到桌子上,淡漠的语气隐隐透着烦躁: “这永州的茶,难以下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 14 章 比赛宣告开始。 因是业余组,比赛形式较为简单,分为活靶和立靶两种,活靶的分值是立靶的两倍,活靶最高计分十分,立靶五分,两种都可射。 参赛之人轮流骑射,每人射三次为一轮,进行三轮后以三轮累计分值从高到低排出一二三名。 沈知懿抽签抽到倒数第二个上场。 她掂了掂手里的弓,生疏感让她心中不免忐忑,下意识往裴淮瑾的方向看去。 只可惜那凉棚四周都有帷幔遮挡,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凑在裴淮瑾跟前,似乎同他说着什么,而他也并未拒绝那女子的靠近。 她抿了抿唇,情绪隐隐低落了几分。 很快,前面的八组都已比试完毕,沈知懿看了眼旁边的计分牌,最高分有两个,都在二十六分,也就是说那两组人三次都选了活靶。 沈知懿坐在马上,长舒一口气,挥手对场中的公务人员挥手示意,自己三轮也全选活靶。 她本就是一人一骑,还是个十六岁的娇娇女郎,甫一出场本就引起了旁人的轰动,此刻见她选择活靶,人群中更是立刻沸腾了起来。 沈知懿没空理会旁人的猜忌或叫好,她的视线在场边高悬的那柄弯月弓上瞧了一眼,一刹那她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大哥哥站在旁边抱着弓双臂环胸,笑对她说“小三今日有进步”时候的样子。 她的眼睛突然有些发酸,急忙眨了眨眼调整好情绪,握紧缰绳踩紧脚蹬,一挥马鞭飞奔了出去。 许久未曾纵马驰骋,沈知懿都快忘记了曾经自由自在的感觉。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沈知懿的心中畅快无比,飞奔带来无尽的舒展与释放,周遭的一切都在急速向后,仿佛也将这么久以来所有的不愉快尽数抛诸脑后。 此刻她仿佛不再是囿于裴府后宅的沈姨娘,而是曾经京城中最最张扬骄纵的沈知懿,是被众多少女艳羡、被诸多儿郎倾慕的沈家三娘。 少女水红色的裙摆宛若一朵盛放的牡丹,三千青丝随风飞舞在脑后,阳光跃动在她明艳的脸上,一时间天地万物仿佛都失了色彩。 场中原本还沸腾的人群,一时间安静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着那个马背上的纤细身影。 裴淮瑾接过苏安重新递来的茶,轻嘬了一口,不自觉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放下茶杯,视线也慢条斯理地投落到场中那个身影身上。 他削薄的眼帘微微垂着,手指一下一下无意识叩着桌沿,令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只有紧抿成线的唇角,不合时宜地透露出几分隐约的讯息。 ——一贯不喜形于色的大理寺裴少卿裴大人,此刻,似乎不怎么愉悦。 沈知懿停在远处的场中,单薄的脊背笔挺,一手握弓一手搭箭,瞄准。 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摸过弓了,一上来又选择了难度颇高的活靶,不出意外地,她的第一箭只射中了六分。 不过她丝毫没有气馁,重新搭箭、拉弓、瞄准。 “嗖”的一声,箭矢飞射而出。 原本按照猎物运动的轨迹和她瞄准的位置,这一箭能够射出至少八分的标准。 然而就在箭矢飞出的一瞬间,身下的黑马不知怎的忽然仰头长啸了一声,疯狂朝赛场外奔去。 沈知懿这一箭偏得彻底脱靶了不说,人还险些被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人群中立刻一阵骚动,所有人都紧张地提起了一口气。 沈知懿慌忙攥紧缰绳,小脸上煞白一片。 就在众人以为,这次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兴许会放弃的时候,却见她定了定神,俯身轻抚着马鬃,在马耳朵旁不知说了句什么。 原本那打着响鼻的暴躁黑马忽然安静了下来。 沈知懿拍了拍马屁股,黑马便很配合地驮着她重新回到了赛场上。 旁人都是两人一骑,只有她孤身一人,娇小的身影却有着说不出的力量。 水红色的纤细身影坐在黑色的马背上,脊背重新挺直,下巴迎着日光微微扬着,神情坚毅,明媚而又张扬。 场中安静了一瞬,随即所有人爆发出剧烈的掌声。 裴淮瑾目光定在沈知懿的脸上,叩着桌面的手指一顿,青筋鼓了鼓,平静的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波澜。 场中的少女仿佛用尽所有生命力开到荼蘼的花。 不知为何,裴淮瑾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荒谬之感——眼前那极致的盛放之后,也许所有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他注视着她,指腹用力碾压过扳指。 裴少卿沉稳内敛,况且他早已不动弓箭,身上从不会带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这枚扳指,还是作为富商李澈的身份戴的。 但那东西戴在身上,即便刻意忽略,也有种忽略不掉的异样感,不疼不痒,但就是像梗在那里一般让人不舒服。 很烦躁。 打从十五岁那年,裴淮瑾便开始学着克制约束,尤其是这两年升任大理寺少卿,他便更加习惯将情绪限制在一个可控的阈值内,很少被情绪左右。 这是身为裴家未来的掌舵人、也是朝廷重臣最基本的要求。 裴淮瑾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场中,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了几下扳指后,将它卸了下来。 第三箭,沈知懿终于找到了手感,射出了满分十分的好成绩。 她昂首挺胸,嘴角微微上扬,像一只骄傲的小凤凰。 第一轮结束后,沈知懿得到了十六分,在十组参赛选手中排第七。 第二轮有人选择了保守的立靶,有人则为了赶上前面的人而选了活靶。 沈知懿这次选了一立两活。 她的立靶得了五分满分,活靶两次八分,如此两轮下来,她以三十七分与另一组的两个人并列第四。 而第一名那一组已经四十八分。 沈知懿恋恋不舍地瞧了眼那柄高挂的弯月弓,心里怅然若失。 即便她第三轮全部选择活靶,且都是满分,她的总分也只有六十七分。 而那第一名只要在第三轮得到二十分,就能超过自己。 可即便如此,她也要奋力一搏,哪怕只有微渺的希望。 第二轮和第三轮中场休息的时候,那第一名的两人驱马来到了她面前。 是一男一女两人。 那女子一脸高傲地看向她,冷哼了一声: “我劝你还是放弃吧,我哥哥是全永州最好的弓箭手,宝剑赠英雄,这只弓他势在必得。” 沈知懿现在听得不旁人说“哥哥”两个字,那弓分明就是她大哥哥的,是她沈家的! 她也冷哼一声回瞪回去: “骄兵必败,别看你们现在第一,到时候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你哥哥到每轮射第三箭的时候,手腕虚浮,箭尖轻抖,明显就是后继不足,还是让永州最好的弓箭手回去多练练吧!” “你!” 那女子还要再说,她身后的男子拉了她一下,她咬了咬牙,瞪了沈知懿一眼: “咱们走着瞧!” 沈知懿见他二人走后,又去另一个第四名还有第三名和第二名那里走了一遭,就知他二人这是要同旁人打心理战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准备迎接第三轮比试。 第三轮的时候,沈知懿依旧选择了三次活靶。 开始射箭前,她捏了捏发冷的手心,下意识往身后寻找裴淮瑾的身影。 然而凉棚中却未见任何人影。 她的心里刹那间一空,来不及多想便被人催着上了场。 沈知懿竭力告诫自己稳住心态,再加之有了方才两轮的热身,前两箭她都射出了十分的满分成绩。 相较于旁人两两一组,她一个小姑娘独身一人在战斗,倒叫现场观众都忍不住为她捏了把汗。 到了第三箭,也是最后决定性的关键一箭,日头恰好也挪到了正上空。 永州城的天气比京城热许多,今日天气明朗,日头有些毒辣,白花花的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不知是不是热的,身下的黑马也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地不停用蹄子在地上蹭。 沈知懿用帕子擦了擦手心和额间,安抚一般拍了拍黑马,深吸一口气,弯弓搭箭。 细汗顺着沈知懿的眉骨“吧嗒”一声落在她纤长浓密的眼睫上,随着她发力的动作轻颤。 此刻,连风都停了,周遭的一切虚化成了空无,沈知懿的眼里只有不远处那只急速靠近的野鹿和绑在它身上的红心靶。 心跳一下一下砸得用力,活靶越来越近了。 就在她瞅准最佳时机,放出箭矢的同时,身下的黑马似乎再也忍耐不住,猛地一跳将她颠下了马背,重重甩在地上。 现场一片哗然。 剧痛袭来,沈知懿来不及顾及自身,咬紧牙关一个翻身,视线死死盯着那支银色的箭矢。 到底还是受了方才被颠下来那一下影响,原本朝着十环而去的羽箭偏向了一旁。 沈知懿手指紧扣进掌心,眼睁睁看着那支羽箭偏移,心中涌起巨大的无力感。 她抬头痴痴看向哥哥那把弯月弓,鼻头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地上,发丝略有些凌乱,手肘的位置晕出了血迹,单薄的小肩膀轻轻抽搭,模样狼狈不堪。 一旁的凉棚中,裴淮瑾从她的身上收回视线,紧绷的下颌狠狠鼓跳了几下,攥着弓箭的手骨节泛白。 压抑着沉默了须臾,他手中反复拿起又放下的弓箭到底还是缓缓举了起来。 男人的肩背挺阔,拉弓的身姿挺拔沉稳,眉目坚毅而冷峻,眼神犀利地盯着沈知懿那支箭矢飞速移动的方向,手臂因极致用力而虬结着几条青筋。 手底下拉开的弓逐渐紧绷、微颤,每一丝弓弦间互相摩擦,发出细小的“咯吱”声。 弓弦紧绷到了极致,裴淮瑾薄唇紧抿,深不见底的眸中巨浪汹涌。 忽然,透过人群的喧哗,沈知懿听到一声极轻的“嗖”声,像是谁射了一箭,紧接着“当”的一声。 她猛地回头,看向自己的箭靶。 只见那原本只能射中一环的箭,此刻正正插在九分的位置。 沈知懿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身体里的血液急速奔涌。 她在一瞬间回了头,死死盯着从凉棚中走出来的男人,视线扫过他的右手,神情中满是说不出的震惊。 方才那一箭,是裴淮瑾射在她的箭上,帮她修正了偏离的轨道?! 可他分明立过誓…… 脚步声低锵有力,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裴淮瑾脸上的神色一成不变。 但在他平静的外表下,不知为何,沈知懿总觉得有一丝……情绪爆发到极致后的疲倦厌世之感。 她痴痴盯着他,甚至都忘记了做出任何反应,心跳声剧烈敲打着耳膜,泛红的眼圈中水雾弥漫。 面前水蓝色的衣角动了动,裴淮瑾蹲了下来。 他看了她一眼,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另一只手用干净的帕子轻轻替她擦拭伤口。 沈知懿眼睫轻颤,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裴淮瑾的动作一顿,嗓音低沉: “弄疼你了?” 沈知懿咬着唇摇了摇头。 裴淮瑾没说话,帮她将手肘的血迹擦拭干净。 “好了——” 他扶着她起来,“腿脚可伤到,能走么?” 沈知懿骤然回神,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裴淮瑾的右手,心里生起一丝愧疚。 她抿了抿唇,乖顺无比: “能走的……” “嗯。”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去瞧瞧结果吧。” 沈知懿垂头丧气,很想说不用看了,自己已经输了,即便方才那一箭射中了九分,但她比第一名还差了六分。 但她没说出口,只听话地点点头,“好……” 话音未落,场中忽然爆发出激烈的掌声,所有人都在欢呼。 沈知懿顺着人群的视线看过去,见那主事人手中正高举自己方才射中的野鹿那只箭靶。 只见那只箭靶后面,还牢牢地钉着一只野兔的箭靶,而那只箭靶被正正射中了红心! 沈知懿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缓缓回头,怔怔对上裴淮瑾的视线,眨了眨眼: “我赢了?” 裴淮瑾见她这副模样,冷峻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嗯,赢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充满磁性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像是钻入沈知懿的耳廓,沿着血液刺激进了心脏一样。 她怔怔望着他,甚至都忘了做出反应,耳中只剩下自己胸腔里激烈的心跳声。 原来不管面对他多少次,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对方是裴淮瑾,她都会忍不住再次心动。 眼前之人,是她情窦初开时便喜欢上的男人呀。 裴淮瑾瞧着她呆愣愣的模样,从方才起就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的眼里,到底有了些许笑意,挑挑眉: “不去么?” 沈知懿陡然回神,慌忙拉着他往回走,“去、去!” 裴淮瑾低头,小姑娘的小手拉得他右手紧紧的,用力到指腹都压出了微微的红色,时不时还轻轻在他的掌心摩挲几下,似乎在抚慰。 他勾了勾唇角,继而抬头望向场中,眸底的神色渐渐暗了下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 15 章 沈知懿走到场中,抬头看向那把高悬的弯月弓。 弓身上的鎏金云纹在日光下熠熠闪光,仿佛大哥哥对她挑了挑眉。 她这次单人单骑赢得了比赛的第一名,一时间名声大噪,连带着那主事人都对她刮目相看,一见她来,立刻换上了一个自诩温柔热情的笑意,关切道: “娘子可受了伤?不若请到我们府衙歇息歇息,也好请大夫为你看看?” 沈知懿还未说话,肩膀忽然被人搂住。 她的身子一僵,耳根微微发热,就听头顶传来男人含笑的声音: “不劳主事大人费心,内子有我照料,已经无碍。” 裴淮瑾如今的扮相是富商李澈,一笑起来风流倜傥,同沈知懿站在一处当真是俊男美女,登对得很。 那主事尴尬地挠了挠头,连连应声,边吆喝边跑去了别处。 裴淮瑾松开她,拍了拍她的背: “去吧,我去车上等你。” 颁奖结束,沈知懿带着哥哥的那支弓如愿回了马车上。 裴淮瑾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一只手漫不经心揉捏着眉心。 马车中静悄悄的,沈知懿握着弓,心跳声越来越剧烈,脸颊也跟着慢慢升温。 “多谢。” 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如同猫叫。 此刻当一切都结束,她单独面对他的时候,那份喜悦与甜蜜之下才生出些许忐忑。 她因为自己的鲁莽,而害得他为她违背了誓言…… 沈知懿低头紧紧握着弯月弓,等了片刻,才听到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嗯。” 马车缓缓启动,裴淮瑾视线落在她手中紧攥的那把鎏金弯月弓上。 “这把弯月弓,我曾见沈钰舟使过。” 沈知懿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在对上男人那双如星辰般深邃的双眸时,又如被鱼钩惊走的小鱼儿,慌乱垂下了眼眸。 裴淮瑾睨着她,嗓音平静: “那是宣眀十八年的中秋宫宴上,万朝来贺,当着众使臣的面你兄长用此弓百步穿杨钉住了一片花瓣,圣上龙心大悦,升他为指挥同知。” 沈知懿听着,没说话。 那年那场宫宴她有印象,那次大哥哥升职后,沈家风光了好一段时间。 那时候她尚且只有十岁,因为此事,三皇子还特意上门提亲,意欲待她及笄后以侧妃之礼迎她进门,继而拉拢沈家。 沈知懿至今还记得,她躲在屏风后看到的三皇子那双泛着精光的眼睛。 这件事父亲自然不曾立刻答应,但三皇子乃皇亲贵胄,既然说了此话,从此以后再无旁人敢与沈家搭上姻亲关系,所有人都默认沈知懿是三皇子的囊中物。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没过多久,三皇子手底下一个重臣便因犯了事被罢黜官职,连带着皇帝连三皇子一并训斥禁足了月余。 也是从那次出来后,三皇子再未提与沈家之事。 此事才慢慢不了了之。 “沈知懿——” 裴淮瑾唤她,沈知懿指尖蓦地一颤,慢慢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男人眼皮偏薄,冷白的眼皮若是朝下睥睨过来,便给人一种凉薄之感,令人不自觉心生畏惧。 沈知懿吞了吞口水,在他如有实质的目光下心跳又快了起来。 良久,男人从她的身上收回目光,右手指腹缓慢摩挲着,弓箭与皮肤接触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上面,带着隐秘的久违的震颤。 他漫不经心道: “今日帮你,全是看在不忍你兄长的遗物流落在外,与你……无甚关系,你可明白?” 沈知懿皱了皱眉。 她不知裴淮瑾这话是什么意思,没关系吗? “若是……” 她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心中颤了一下,还是攥着手心紧张开了口: “若是今日之人换成秦茵,淮瑾哥哥也会这般帮她么?” 沈知懿的话音刚落,裴淮瑾的眸色就沉了下去。 “秦茵是未来裴家的主母,而对你,我视作亲妹,你父兄不在了,我自是替他们照拂于你,我以为你拎得清楚。” 他漆黑如墨的双眸盯着她看了片刻,语气微冷,也不知是说给沈知懿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方才的问题,今后我不想再听你提起。” 寒风吹开车帘,外面的喧闹同车厢中的冰冷气氛截然相反。 沈知懿眼睫轻垂,不住轻眨着眼眸才将眼底那些汹涌的泪意强行压了下去。 她竭力忽视掉心里翻腾的酸楚,乖顺地点了点头,喉咙又紧又涩,却是连回答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马车中一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一行人随后去永州当地最大的酒楼用了午膳。 从酒楼出来后,沈知懿见裴淮瑾要继续往前走,急忙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 裴淮瑾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她抓着自己的小手,皱眉: “怎么了?” 沈知懿小声道: “郎君,我、我想去那边瞧瞧。” 裴淮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一间首饰铺子,那铺子除了买首饰外还卖一些女子用品。 他脚步一顿。 “我去马车上等你。” 说罢,招呼苏安,“带上五百两银子陪夫人……” “不必!” 沈知懿听他要让苏安陪自己,连忙拒绝道: “我只是随便看看,待会儿就回来,不必陪我了。” 裴淮瑾瞧出她的窘迫,再一瞧那铺子,当即明白了些什么,略一颔首: “那你当心,我在前面候你。” 沈知懿点点头,眼瞅着裴淮瑾走远了些,她飞快溜进了首饰铺子隔壁的那间医馆。 正是午后医馆不忙的时候,沈知懿一进来便有侍者上前询问: “娘子来看诊还是抓药?” 沈知懿抿了抿唇,小声问道: “敢问小哥,咱们医馆可有一味名为‘血竭’的药?” 那侍者一愣,随后挠挠头: “血竭?没听过啊……不过我可以替你问问我们家掌柜的,他从医几十年,在这个行业见多识广。” 沈知懿听那侍者前面的话原本都已经不抱希望了,听闻他说问掌柜,又忙点头: “如此便辛苦小哥了,还请小哥快些,我有些赶时间。” 那侍者也不多话,一溜烟跑上了楼。 沈知懿在底下坐立难安,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吊着半口气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侍者下来,皱眉道: “娘子,我家掌柜的说血竭那位药他从医几十年也只是听过,从未见过,这永州城怕是都没有那位药,娘子若是急用,还是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沈知懿垂眸沉默了一瞬,然后抬头对那侍者粲然一笑: “我知道了,多谢小哥。” 说罢,她原想给他放下一贯钱,那小哥连连摆手说没帮上她,怎么都不肯收,沈知懿这才作罢。 从医馆出来,沈知懿失魂落魄地走到马车旁。 “没有喜欢的东西?” 裴淮瑾挑眉,似是有些意外。 要知道曾经的沈大小姐出门逛街,便是将半条街的首饰包圆了,旁人都不觉得奇怪。 沈知懿这才恍然察觉自己什么都没买。 她面上闪过一抹慌乱,眼神闪躲胡乱应了一声,扯唇笑道: “没、没什么看上的。” 说罢,抬脚就要继续走,却被裴淮瑾堵在了马车前。 男人身材高大,离得近了,沈知懿要很努力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裴淮瑾下压的目光深不可测,定定盯着她脸上的神情看了许久,最后落在她微微泛红的眼尾。 男人眉心轻不可察地蹙了下,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沈知懿瞬间慌了神,眼神漂移不定: “没、没有啊……” “你方才去医馆做什么了?” 裴淮瑾的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突然滚落的巨石,砸得沈知懿头晕目眩。 她猛地掐了掐掌心才稳住呼吸。 她盯着他那双墨色深邃的眼睛,想起方才他为她射中偏移的羽箭,想起他含笑挑眉的宠溺模样,内心里有个声音疯狂在喊着“告诉他真相!” 她很想相信他一次。 沈知懿猛地攥紧手心,直视着裴淮瑾的眼睛,似是下定了决心般,“我其实……” “爷!京城来信!” 话说到一半,苏安从一旁跑来,手中还举着一封粉色的信笺。 沈知懿猛地住嘴,目光落在那张粉色的信笺上,只一瞬间,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便轰然坍塌。 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裴淮瑾将信接过来,展开。 沈知懿察觉到他唇角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默默垂眸,无声瞧着自己的脚尖。 裴淮瑾看完信后,将信笺折好收入袖中,似乎这才想起来自己同她的对话,扫了她一眼,叮嘱道: “若是身子不适,记得告诉苏安,让他替你找大夫。” 沈知懿眼睑低垂,轻笑了声,语气乖顺: “妾知道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 16 章 裴淮瑾眉梢一压,盯着她看了半天,终究没说什么。 随后几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裴淮瑾继续扮演着江南富商的形象,挥金如土。 沈知懿其实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关于他公务上的事她从不敢多问。 到了暮色降临的时候,终于将银子花得差不多了,裴淮瑾带着沈知懿七拐八拐绕进了一个地下赌//场。 每个地方的地下赌场自来是当地三教九流云集的地方。 此时外面天色渐暗行人稀少,赌场内却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骰子声、吆喝声响彻整个赌//场,有些人玩得上了头干脆脱了上衣赤膊上阵。 他们几人刚走进去,那些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眼神明摆着绝非善类。 沈知懿到底也是个久居深闺的小姑娘,见此不免心生不安,不自觉靠近裴淮瑾,紧紧拽住他的衣角。 裴淮瑾放慢了脚步,将她的小手握进了掌心,神态自若: “不必怕,跟着我就行。” 沈知懿嗯了声,低头往两人交握的掌心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心安了不少。 裴淮瑾是地下赌//场的生面孔,但他一行人穿得华贵,再加之今日白天的流言,他们甫一进来没多久,便有个打扮娇娆的女子找了过来。 那女子笑着堵到几人面前,视线先来回将沈知懿打量了一遍,然后笑着看向裴淮瑾: “客是来找人还是……” 裴淮瑾递给她一锭银子,“要间厢房。” 那女子掂了掂手中的银子,笑着轻拂裴淮瑾的肩,嗓音娇媚: “厢房,那可是一万两银子起步的。” 裴淮瑾用手中的象牙折扇拂开那女子的手,俊朗的面容上笑意儇佻: “女郎直管带路就是,今日李某来此,本就是来花银子的。” 裴淮瑾说话时,操着一口熟练的扬州口音,语气风流轻佻,任谁也看不出他是长安城中最最端方持重的国公府世子爷,大理寺少卿。 那女子盯着他脸上的笑意,丝毫没有被他拂去动作的不满,掩唇低低笑了声: “客随我来便是。” 几人被女子安排在厢房内,鱼贯而入七八个端着果盘酒水的妙龄少女。 原本沈知懿以为她们不过就是简单地送个东西就走,却不想那几人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后,却定定站成了一排没动。 沈知懿不明所以地看向裴淮瑾。 就见他身子懒懒向后一靠,眯着眼端详了半天,折扇在中间的黄衣和绿衣女子身上点了点: “就她俩吧。” 他说完,又看了身侧的沈知懿一眼,笑得暧昧: “不过今日我夫人在此……” 他这一声夫人让沈知懿的心都跟着不由一颤,像是琴弦被谁不经意地拂乱了,急急切切曲不成调。 前头带她们几人进来的女子不轻不重地扫了沈知懿一眼。 “奴家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那女子见他挑了人,将其他人谴了出去,往他们对面一坐: “客是玩猜大小还是玩牌?” “猜大小吧。” 裴淮瑾将披风解开,绿衣少女立刻上前来接过去,黄衣少女则端着一小壶酒坐在了裴淮瑾下手。 她抬手给裴淮瑾倒了一杯酒,柔声细语道: “都说扬州的云液酒名满天下,郎君尝尝我们永州的流霞如何呢?” 常年游走在欢场的人自是一眼便能瞧出这酒里的乾坤。 裴淮瑾笑看着黄衣女子。 他本就生得俊美,眼中若是含着笑时,自带一股风流轻佻,按照谢长钰的话讲,裴淮瑾那厮若是有意勾引,他那双桃花眼便是看狗都深情。 裴淮瑾直看得那黄衣女子脸颊飞红,他才浑不在意地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至此,那方才引他们进来的女子才拿起骰子摇了起来。 哗啦啦的声音有些刺耳。 “咚”的一声,令盆落桌,女子挑了挑眉: “大还是小?” 裴淮瑾不说话,只看着她。 那女子朱唇轻启: “大。” 裴淮瑾才紧跟着道了句“小”。 沈知懿第一次参与这样的赌//博,紧张地抓紧袖子,心里怦怦直跳。 直到令盆揭开,桌上三个骰子点数分别是四四五。 她身子微微一塌,有些失望地皱了皱眉。 原本以为裴淮瑾这次是无心之失,却不想每次他都是等那女子先报了大小,才报与之相反的。 如此几轮下来,他们便输了一万六千两。 那女子娇笑着将令盆一扣: “够了,明日亥时李公子到凌波湖的画舫,我们继续。” 花了一万六千两,这便叫上了李公子。 沈知懿跟着裴淮瑾走出赌//场,外面的风一吹,她冷得缩了缩脖子。 裴淮瑾将自己的披风卸下来,披在她身上。 沈知懿余光朝后看了一眼,在他凑过来给自己绑系带的时候,小声问: “那两个女子……” 裴淮瑾凑近她: “别吵,扶住我。” 男人为了给她绑颈间的系带,本就离她很近,此刻故意靠近她低声说话,男人夹杂着酒气的滚烫气息立刻将她包裹了起来。 方才还觉得冷的沈知懿此刻脸颊却突然滚烫起来。 她慌忙垂眸,按照裴淮瑾方才说的,手忙脚乱扶住了他,让他半靠半倚在自己身上。 待到马车缓缓驶离了赌//场门口,裴淮瑾坐正身子,眼里哪里还有一丝醉意。 沈知懿透过摇晃的窗帘看到车后跟着的那辆马车,忍不住心里紧张,小声问: “她们……她们为何还跟着我们?” 盯着小姑娘煞白的小脸看了半晌,裴淮瑾按了按眼眶,低声解释道: “酒里有东西,待会儿下车,你还像方才那样将我扶回去。” 沈知懿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又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裴淮瑾昨日在永州令人租了一间宅院,一下车,沈知懿就按照方才他的吩咐,将人往正院里扶。 那黄衣女子和绿衣女子要来帮忙,沈知懿瞧着她们那副羞涩中带着娇媚的神情,脑中嗡的一声,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 她一把将那两名女子的手挥开,吩咐道: “郎君醉了酒,你们去隔壁小厨房烧些水来!” “烧水之事自有下人来做,奴家……” 那黄衣女子娇娇地倚靠上来,还要触碰裴淮瑾的衣角,沈知懿再次将她的手拍开。 从前沈府还在的时候,沈知懿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娇娇小姐,从不惯着谁,脾气大得很。 即便如今家道中落了,但骨子里的那份娇纵还在。 她柳眉一竖,凶巴巴的气势到底把那两个少女唬住了,两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裴淮瑾,遗憾地退了下去。 沈知懿趁着她二人离开的间隙,飞快将裴淮瑾扶进房间里。 “好了,淮瑾哥哥,她们走……唔!” 沈知懿刚想站稳,对面的男人大手一伸,忽然一把重新将她拉了回来。 沈知懿的鼻尖撞在他的胸膛上。 她有些不知所措,渐渐地察觉出男人的鼻息滚烫得吓人。 “淮、淮瑾哥哥……” 裴淮瑾瞧着她的眼底染了灿若星辰的笑意,胸腔震颤着低低笑道: “沈三妹妹做得很好,今日、的一切。” 药性使然,他的嗓音如晨雾一样,沙哑,带着令人心动的磁性。 渐渐稀薄,消散在她的耳朵里。 许是远离了京城,又许是喝醉了的缘故,裴淮瑾不似从前那般端方又疏离,慵懒又带些随性的语气听得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沈三妹妹,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般叫过自己了…… 她缓缓抬头,顺着男人不断滚动的嶙峋喉结,落在他因那药酒而泛红的薄唇上,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四周的空气不断地在升温。 他的呼吸绵长、潮热,漫过她颈后薄而敏感的皮肤。 眼前是自己喜欢了许多年的男人,他喝醉了酒,中了药,而她,很快就要离开了…… 沈知懿心脏越跳越快,手指都在禁不住地发麻。 她死死咬着唇,心一横扯开了自己的腰带。 衣裳堆叠在脚边,沈知懿线条优美的肩背在烛光下白得耀眼。 她一边缓缓踮起脚尖,一边颤抖着手去摸索他的玉带。 手底下男人坚实硬挺的劲腰猛地一僵。 温热的唇瓣与唇瓣相贴的一刹那,沈知懿近乎忘了呼吸,灼热的带着酒气的鼻息灼得人脸颊滚烫,急而重的心跳声缠绕成细细密密暧昧的网,密不透风。 她微红的眼底溢出清泪,小舌颤颤伸出,舔吮上那凉薄唇瓣的一刹那,裴淮瑾忽然一把推开了她。 男人一贯偏淡的唇色此刻红得靡艳,沾染着薄薄水光。 他站在那看着她,眼尾微红,额角青筋上布满细汗,胸膛的起伏越发剧烈,好似下一刻就会失控。 裴淮瑾的目光落在她敞开的衣衫上。 不出片刻,眼底的温度迅速冷却,直至最后冷若冰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 17 章 那是一种比从前发现她装病骗他时,还要厌恶的眼神,令沈知懿又羞又窘。 “淮……” “今日我睡外间。” 男人冷淡疏离的语气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了下来。 沈知懿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他便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里间。 房间里烛火跳跃着晃动了几下,门帘上的珠串噼啪乱撞,犹如裴淮瑾离开时凌乱的步伐,也如沈知懿忽然砸落的眼泪。 沈知懿几乎一整晚没怎么睡。 第二日天不亮的时候,就听见外间传来起身的声音。 她犹豫了片刻,刚想起身去同他道歉,就听门轻轻开启又毫不留情地关上,然后房间里又刹那归于平静。 沈知懿愣在原地,须臾,委屈的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往下落。 这几日出来的一路上,裴淮瑾都对自己异于平日的宽容和宠溺,总给她一种他也许对她有意的错觉。 她承认昨夜是被自己的情绪冲昏了头脑。 沈知懿想着,不管裴淮瑾什么时候回来,她都要去同他好好道一番歉。 倘若她生命中真的只剩下这几个月,她也想同他好好相处。 然而等了整整一天,沈知懿从天蒙蒙亮一直等到夜里,院外才有了动静。 她连忙披好外裳出门,“夫君……” 刚说出两个字,剩下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不远处,裴淮瑾正醉意朦胧地被昨夜那黄衣女子扶着往这边走。 那女子媚眼如丝,柔声细语地关切道: “李朗慢些,仔细脚下台阶。” 沈知懿脸上的笑意渐渐落了下去,眼前的这一幕让她不堪到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微微垂下眸,当做什么也没看见默默回了屋。 过了没一会儿,院中恢复了平静。 沈知懿坐在黑暗里,缓缓低头,借着窗外漫进来的微光瞧见自己掌心那几道指甲掐出的痕迹,鼻尖的酸楚刹那间漫了上来。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沈知懿陡然回神,吸了吸鼻子,整理好情绪过去开了门。 苏安见她开门,笑着凑了上来,小声道: “姨娘收拾一下,主子在门口的马车上等您。” 沈知懿一愣,慌忙应了,回屋去随手披了件外套匆匆往门口去。 马车旁没人,沈知懿看了看,自己上了马车,寻了个角落默默坐了下来。 车轮辘辘,街上灯红酒绿的光晕透过车帘缝隙挤进来,落在裴淮瑾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喉结上。 沈知懿盯着他看了几眼,张了张嘴,有心想要解释: “昨夜……” “让我歇会儿。” 裴淮瑾打断她的话。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撑着手肘倚靠在马车上,眼皮轻阖,修长冷白的手指缓缓按压着眉骨,瞧起来确实是疲惫不堪的模样。 沈知懿想起方才进来时,便闻到马车中淡淡的酒味,知他今日定是应酬了一整日,虽然有一肚子的话想同他说,最后也只好讪讪闭了嘴。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头扣着手指,没忍住的泪到底无声落在了素白色的裙裾上,慢慢晕开成一片深色的圆形。 车厢里陷入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湖岸边停了下来。 裴淮瑾起身下了马车,她急忙站起来,紧跟在他身后上了船。 “李公子没带绾娘来?”还是昨夜那女子。 沈知懿愣了一下,才知她说的是那个黄衣女子。 裴淮瑾笑道: “绾娘饮多了酒,先歇下了,今日这赌局,还是比大小?” 女子一副“我都懂”的表情,掩唇笑了两声: “今日不赌大小,今日咱们且玩些大的。” 裴淮瑾将折扇随意在指间转了两圈,挑眉: “何为大的?” 女子笑道: “李公子稍坐,待会儿我们掌柜的要来亲自见您。” 说罢,她招呼着旁边的小厮给裴淮瑾和沈知懿倒酒,自己则退了下去。 那小厮给二人倒完酒,说了声“客有事便摇铃唤奴”,也跟着退了出去。 一时间,船舱内就只剩下沈知懿和裴淮瑾两人。 湖面上画舫来来往往,柔声细语的调子咿咿呀呀传了进来,越发显得船舱里阒静。 裴淮瑾视线落在沈知懿的脸上,半晌,轻叹一声低低开了口: “昨夜之事以后莫要再做。” 听他主动提起昨夜之事,沈知懿脸色不由微微发赧。 他手指在桌面轻点了两下,似乎在斟酌着用词,良久—— “沈知懿,你还太小了,不是时候。” 沈知懿怔了一下,原以为他会厌恶与自己亲昵,却不知他竟是因为自己年纪尚小而不肯碰自己么? 思及此,她的心跳隐隐快了几分,不敢面对他通透的视线,只默默低下头去,低低“哦”了一声。 裴淮瑾沉默须臾,又问: “你是否一直不喜秦茵做你的主母?” 沈知懿没说话,无声咬紧了唇瓣,整个人表现出的抗拒意味却再明显不过。 裴淮瑾久等未听见她的声音,掀起眼帘扫了她一眼,沉吟片刻,缓缓道: “如此——” 沈知懿呼吸跟着紧绷。 却不想,突然,四周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船舱跟着猛烈摇晃了几下。 裴淮瑾猝然起身,一把将沈知懿拉进怀里,按住她将她的脸藏在胸口,语气冷冽: “别动。” 话音刚落,船舱四周忽然窜出来数十个黑衣人,一瞬间便将两人包围了起来。 沈知懿缩在裴淮瑾怀中,只能瞧见他们手中的长刀,在黑夜中泛着森森冷光。 她不禁抓紧了裴淮瑾的衣襟,手心里都泛着冷汗。 不等他们反应,那些黑衣人便一齐朝这边攻了过来,刀锋带起冰冷的寒风,嗜血一般渗人。 裴淮瑾面色不变,手中的折扇“唰”的一声展开,格挡住那几人的攻势。 与此同时,水下又有另一批人钻了出来。 沈知懿眼前一亮,她认得为首之人,是裴淮瑾的暗卫之一。 “楚大哥!” 看到自己人,她揪着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 就在以为终于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那黑衣人忽然大喝一声: “我们中计了!兄弟们!抓住秦茵,做人质!” 秦茵? 沈知懿还未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站在离他们最近的几个黑衣人忽然对裴淮瑾的后背发出了猛烈攻势。 裴淮瑾抽空隔档的间隙,另一个黑衣人瞅准机会,一把将沈知懿拽了过去。 沈知懿只觉得眼前一花,等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脖颈上已经架上了一把匕首,冰凉的触感沿着皮肤直冲后背。 “别动!” 刹那间,船舱里的所有打斗声都停了下来。 裴淮瑾猛地回头,一瞬间对上沈知懿的视线。 天色太暗,沈知懿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但所有的慌乱过去之后,她看着离自己不远的男人,心里莫名镇定下来。 她笃定他一定会来救自己。 就像初遇那日她从树上跌下来,他稳稳接住她一样。 裴淮瑾缓缓转正身子,面对着她,与她四目相对,话却是对劫持她的劫匪说的: “放了她,我让你离开。” 他的语气有种谋谟帷幄的平静,平静得沈知懿心里最后一丝忐忑也彻底平复了下来。 那劫匪似乎也被他语气中的镇定唬住了,愣了一下。 他身后的另一个劫匪见势不对,喊道: “别忘了!主子这次让我们务必将这人带出来的女人铲除!放了她我们拿什么交差?!还不是死路一条!” 那劫匪似乎怕极他那主子,闻言身子一凛,手底下一个没注意,锋利的刀刃便沿着沈知懿白皙细嫩的皮肤划开一道口子。 那劫匪边带着沈知懿退出船舱,边喊: “今、今夜,我们势必要带着这个女人离开!你速速让他们放行!否则我就让她血溅当场!” 被沈知懿称为楚大哥的男人上前一步,剑尖直指歹徒,他身后的其余人也跟着上前一步,缩减了包围圈。 气氛瞬间如拉满的弓,紧张起来。 “你放了她!我可……” “楚鸿!” 裴淮瑾打断他的话。 随着他们的方向移动,灯火照进裴淮瑾双眸,沈知懿终于慢慢地、慢慢地看清了他眼底的神色。 然而不知为何,在看清他幽深眸底那近乎淡漠的冰冷后,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能想通了…… 秦茵出发前说本应她自己来,裴淮瑾却让她代替了她。 那夜睡意朦胧时,裴淮瑾说的那句“跟紧他”。 还有这几日总是让她穿那身白色的衣裳,而秦茵最喜白色,她却是喜艳色。 以及,方才劫匪那句话…… 所以裴淮瑾早知这一次是个局,早知此次危险重重,却宁愿让她替秦茵去死?! 所以这一路偶尔的关怀只不过是他演戏让自己产生的幻觉?! 沈知懿的眼前蓦地红了一大片,心脏剧烈地绞痛令她几乎直不起身子。 可只要稍微一动,脖颈上那锋利的刀刃便会深一分,黏腻冰冷的液体顺着流入衣襟。 沈知懿只觉得浑身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冷风砭骨,面前的男人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陌生,数年的情谊在此刻看起来竟是她一厢情愿的可笑。 她从进裴家开始,这一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总会等来裴淮瑾的偏爱,与他好好过日子。 却不想等啊等,等来的却是她身患绝症和他要娶正妻的消息。 她以为生命中最后剩下的这几个月,她至少会等来他的一点点在乎,却不想等来的是他为了秦茵可以随时放弃自己这件事。 沈知懿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像是一个笑话。 而这几日种种他伪装出来的假象,都只让她看起来更加可笑,他稍稍勾勾手指,她便甘之如饴地扑了上去。 如今他站在自己对面,看着她替她心爱的女人被劫匪劫持,兴许他内心是庆幸的吧。 沈知懿通红的眼眸望向他,用视线缓慢勾勒出男人冷硬的五官。 对面的裴淮瑾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沉默地盯着她。 沈知懿在他的沉默中收回视线,不肯再看他一眼。 她勾了勾苍白的唇角,嗓音里都带了丝颤音: “你们误会了,我不是秦……” “放箭。” 裴淮瑾这一声来得猝不及防,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沈知懿诧异地抬头,一时间震惊和不可置信盖过了听他说出这句话时的难过。 她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然而裴淮瑾却神色未变,语速依旧不紧不慢,平淡的语调就像是方才在同她说明日我们去看花灯一样。 “留一个活口,其余人……杀无赦。” 沈知懿浑身冷得止不住发抖,她紧紧盯着裴淮瑾那张一开一阖的薄唇,眼底的绝望如浓稠的墨色在水中蔓延开来。 裴淮瑾察觉出她神情中的异常,眉头一皱。 就在他迈开步子的一瞬间,沈知懿带着所有的不甘与决绝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身形一转越过围栏,拉着劫持她的劫匪毅然决然地跃入了冰冷的湖中。 素白色的裙裾在黑夜中犹如盛放的昙花,划出一道刺眼的弧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 18 章 “扑通”一声,水面刹那间恢复平静。 船上的人全都停止了打斗,面面相觑。 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时间像是停滞了一般,就连风里的血腥味都慢慢淡去,四周平静得像是沈知懿从未出现在所有人的世界里一般。 裴淮瑾手背青筋暴起,眼底幽深如狂风巨浪般翻涌,整个人散发着凛冽的气息。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不顾苏安阻拦,紧跟着跃入了湖中。 沈知懿从小就不会水! 倘若方才他没看错,带着劫匪跳水的一瞬间,她的眼里存了死志! 裴淮瑾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随着沈知懿落水的一刹那,心脏像是被谁狠狠地攥了一下。 湖面下漆黑一片,触手可及全是空落落的湖水,仿佛置身虚无,什么都没有! 裴淮瑾在波澜起伏的黑暗中,心底生出从未有过的慌乱。 须臾后,水面开始有箭矢穿过湖面射下来,裴淮瑾继续向下潜去。 就在黑暗越来越深,水温渐渐冷彻骨髓的深处,一抹白色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少女双目紧闭,小脸惨白,整个人毫无一丝生气地缓慢向湖底沉去,黑暗中的那抹白白得惊心动魄。 裴淮瑾划水的动作突然停住,盯着她看了一息,浓墨幽深的黑眸中涌起深邃涟漪。 他腮骨绷了绷,忽然猛地伸手一把将人拉进了怀中,掌着她的后脑不管不顾地吻上了她的唇。 少女的唇冰凉一片,裴淮瑾皱了皱眉,将气息尽数渡到了她口中,紧紧搂着她往不远处的湖面游去。 - 沈知懿置身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唯有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夜晚寂静时更夫手底下的梆子声。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轻到几乎能够漂浮在半空中。 从未有过的静谧安详,让她忍不住想沉沉睡去。 就在沈知懿昏昏欲睡的时候,指尖忽然猛地一疼,接着第二下、第三下。 钻心的疼让她忍不住心生烦躁,整个人也从半空落了下去。 不出片刻,整个世界开始剧烈震颤,一丝白光撕裂黑暗照了进来,渐渐地,白光越来越多,四周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大。 突然,一道人声传入耳中,眼前白光刺得耀眼。 “醒了!小娘子醒了!” 是一道陌生妇人的声音。 沈知懿疑惑地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双眼在明亮的光线下适应了一番,这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她不知是躺在何处的床上,屋子简陋房梁低矮,就连脚头的床幔也只是一层拼接的麻布。 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再看向床边。 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娘笑看向她,眼神慈祥,在她手中拿着一根带血的银针,想必方才指尖的疼就是她扎的。 在她旁边是一脸焦急的苏安。 见她看过来,苏安对她扯了扯唇角,但看起来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最后,沈知懿的视线落在了苏安身旁。 那个男人正襟危坐在床边的杌凳上,双手放在膝头,脸色有些苍白。 见她看过来,他紧拧的眉心微微松开。 “醒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 沈知懿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将自己的小半张脸埋进被子里不说话。 床边的大娘看看几人,突然开口: “既然小娘子已经醒了,便是没有性命之虞了,李公子,还是让我家那口子给你处理一下你背上那伤吧!” 大娘说完后,裴淮瑾并未推辞,深深看了沈知懿一眼,起了身: “如此,便多谢了。” 大娘挥挥手忙道不用,领着裴淮瑾出了门。 直到这间窄小的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沈知懿才从被子里重新出来,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苏安轻咳一声: “我给姨娘倒杯水吧。” 沈知懿确实口干舌燥,遂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苏安倒回水,扶着她靠坐起身子,将水杯递到她手中。 沈知懿双手捧着杯子饮了一口,温热的水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胃里,身子才慢慢暖和了起来。 她记起自己落水之后的事情。 那时候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拉着劫持她的歹徒一并跳进了水里。 她知道那歹徒水性好,否则之前也不会一直潜伏在水中,所以一入水,她就死死拖着那歹徒的双腿往水底沉。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失去意识地前一刻,她听见扑通一声,头顶上方一道水蓝色的影子游了下来。 当时她存了死志,并不想让他救自己,干脆任由自己朝着更深处沉去。 再后来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苏安见她发起了呆,又捂着唇故意咳了一声。 在沈知懿回神看过来的时候,苏安摸了摸鼻尖,道: “姨娘可知,世子爷下水救你时,背上中了一箭?” 见沈知懿神色未变,他又道: “那一箭正中背心,方才那个大娘她男人是个郎中,说世子那一箭,若是再深寸许,便会刺破心脏,到时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苏安的语气低沉。 沈知懿静静垂眸,一下一下摩挲着杯子,廉价的瓷杯杯壁薄,烫得她小巧白皙的指腹微微发红。 杯中缓缓飘出的热汽在空气中化作白雾,挂在她的眼睫上如细碎的珍珠,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真实的情绪。 许久,她轻轻放下茶杯,语气低得似喟叹: “郎君受伤,你还不快去他跟前伺候着。” 苏安一愣: “姨娘不去?” 沈知懿摇摇头。 苏安又道: “其实昨夜公子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故意说放箭是为了分散歹人的注意力,断不会真的伤姨娘半分……” “我知道。” 沈知懿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世子思虑周全,定有他的安排和考量,我……” 她眼睫颤了颤,双手环膝,语气低了下去,“都理解。” 其实昨夜跳下去,冰凉的湖水刺入骨头的时候,她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些。 只是她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好累,累到她不想再去思考,累到不想再汲汲营营去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沈知懿想,昨夜若是换做秦茵,他定是舍不得用她的生命冒一丝险的吧。 苏安走后,沈知懿喝了水用了两口粥,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到了晚间的时候,沈知懿被院中的一阵狗叫声吵醒。 她揉了揉眼睛刚从被窝里坐起来,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敲了两声,紧接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从门外探了颗小脑袋进来。 “好漂亮的大姐姐!” 那小丫头看起来七八岁的模样,也不认生,一看见沈知懿,眼前登时亮了起来,噔噔噔几步跑到了床边,细细打量着她。 沈知懿一愣,曾经张扬外向的沈家三姑娘,倒被个小丫头看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被角被什么东西扯着在动,一低头,发现一只小白狗正趴在床边扯自己的被子。 那小白狗只有巴掌大一点,通体雪白,四只小爪子却是黑的,见她看过来,那小白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放开被角仰着头嗷呜叫了两声。 仿佛在示威一样。 沈知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知懿原本年岁也不大,到底也就是个十六岁出头的小姑娘,此刻被这小狗一逗,心情好了不少。 “我……我可以摸摸它吗?” 那小丫头闻言,二话不说将小狗抱起来塞进了沈知懿怀中。 方才还示威的小狗一见自己的主人都将自己给了别人,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窝在沈知懿怀中呜呜叫了几下,讨好地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她。 “呀!” 沈知懿原本很低落的心情渐渐变得好了很多。 从前她也养过一只小狗,只是那只小狗没过多久突然病死了,她伤心过度,也跟着大病了一场。 等到后来她痊愈之后,家里人怕她再伤心,便再也不许她养小狗了。 沈知懿抱着小狗轻轻抚摸,那小丫头突然一拍脑袋: “瞧我这记性!我娘让我来叫你吃饭呢!我差点都忘了!” 她一把将沈知懿从床上拉下来,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火急火燎拉着人就往外走: “快走快走!今日阿奶炖了鱼汤,可鲜美了!” 二人到正屋的时候,其余人都已经上桌了。 一见她们进来,视线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沈知懿低头挠了挠小狗的脖颈,故意避开对面那道沉沉的目光。 那小丫头一进来就跑去了自己阿娘身边坐着,席间唯一剩下的便只有裴淮瑾旁边的位置。 沈知懿无法,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了下来,垂眸盯着自己眼前的碗筷。 “小狗很可爱。” 裴淮瑾侧首,在她耳畔不轻不重道。 沈知懿眼睫一垂没搭腔。 倒是对面那小丫头以为裴淮瑾是在夸她,骄傲得刹那间打开了话匣子,从小狗讲到了小狗的父母。 她身旁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妇人在桌下猛地拍了她一把,悄悄看了眼裴淮瑾的反应,见他笑看过来,那妇人脸一红,迅速低下头去。 沈知懿和裴淮瑾从小便被教养的要食不言寝不语。 倒是这一家子人没那多规矩,饭桌上热热闹闹。 也是这时候,沈知懿才知道,他们如今是在永州周边一个叫陈村的小村子里。 村中大多数人以采摘草药为生,这个大娘一家也是。 大叔名叫陈顺,是个郎中,大娘从小没大名,村里人都叫她陈顺家的。 他们的儿子早年上山采药出了意外没了,留下妻子和一个半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名叫翠丫,翠丫的娘也就是方才那个漂亮年轻的妇人,旁人都唤她陈秋霜。 而裴淮瑾对他们的说辞则是,他夫妻二人这次是从京城来永州收药材的,因被对家故意派人追杀,这才逃到了这里。 这一家人心思单纯,不疑有他。 他们这里的人,一辈子几乎都没走出过这个小山村,头一次见从京城来的富商,自然好奇。 饭后众人聚在一起,围着裴淮瑾问东问西。 沈知懿原本要先回屋去,这一家人怕她一个人回去无聊,硬是拉着她不让她走。 她只好抱着小狗坐在不远处。 她虽没去看裴淮瑾一眼,但听着他熟练地应对他们的问题,耐心同他们讲起他“经商”时候经历的事,就好像他真的经历过那些一样,心底都跟着佩服起他来。 村子里人都舍不得用油灯,天一黑就各自歇下了。 他们聊了一会儿后,陈顺在脚底磕了磕手里的烟斗,起身催着大家洗漱就寝。 沈知懿也跟着裴淮瑾回了下午那间房子里。 刚一进去,她就站在门口一时有些进退不是。 这间房子本就逼仄,床更是狭窄。 裴淮瑾身份矜贵,单就腰间一条玉带便已抵得上这整间屋子的价值,再加之他本就人高腿长,往房间里一站就更显拥挤,刹那间就给人一种种强烈的压迫感。 这一路两人虽同处一塌,但酒楼的床都宽敞,莫说睡两人,便是睡三人都睡得下。 可如今……她要跟他挤在这个只比单人床大一点的床上。 沈知懿捏了捏裙摆,心里一时七上八下的。 这屋里又只点了一截快要烧到底的蜡烛,昏暗的光几乎照不到角落,木板拼接的门窗稍微漏进来点风,光影跟着一颤,显得气氛更加暧昧。 两人在屋中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裴淮瑾先开了口: “就寝吧,你睡里面。” “我、我去同翠丫她娘睡……” “你此刻过去,让人不免生疑。” 裴淮瑾抬起眼帘视线从她脸上掠过,眼神变得比方才幽暗了一些,“你在怕什么?” 沈知懿背在身后的手指绞了绞,正要说话,忽听门口传来敲门声。 她暗暗松了口气,急忙转身过去开了门。 是陈大娘。 “哎呀,我还怕你们睡了,刚才想起来就赶紧给你们送来了。” 陈大娘手里端着个木盘,里面放了纱布、银剪和膏药,旁边还放着一个小方盒。 “吃完晚饭光顾着说话了,我家那口子忘了给李公子换药,就劳烦娘子给你相公换一下,很简单的,不难。” 陈大娘说完,将托盘往沈知懿手里一塞,不等沈知懿拒绝,对她笑了笑,转身便走了。 “……” 沈知懿端着木盘站在门口,犹如端了个烫手的山芋。 良久,直到再受不住背后那道视线,她才硬着头皮走到桌前放下。 “需要我给你换么?”她问话的声音近乎蚊吟。 裴淮瑾不说话,只幽深的视线定定落在她脸上,神情不言而喻。 但他没明确回答,沈知懿就低着头装傻,手底下无意识摆弄着木盘里的东西。 纱布是粗制的,银剪也瞧着不锋利,至于那个小方盒…… 方才陈大娘并未说这里面是什么,沈知懿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拿过来打开。 里面放着一截透明的东西,奇奇怪怪的样子,像羊肠子。 她一时忘了方才的窘迫,忍不住伸出纤细的手指摆弄了一下。 还没搞明白是什么,忽然从旁侧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手里的东西夺过来,“啪”的一声盖住后收进了袖中。 沈知懿回头,蹙眉看向他。 男人掩唇轻咳了一声,视线移向别处,“不是你该看的。” 她往他袖口扫了一眼,“哦”了声,转身便躺回了床上,丝毫没有要为他上药的意思。 想了想,又拿起枕边的发簪,放在了两人中间的位置上。 隔了许久,床榻向下一陷,男人带着凉意的身子也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即便刻意不去触碰,因为离得太近,两人的身子还是不可避免挨在了一起。 好在裴淮瑾睡觉极其规矩,平躺下后便不再动了。 屋外风声咆哮,狭窄逼仄的房间里昏沉沉的,黑暗中,身旁那人身上的清冷气息便更加明显。 沈知懿浑身一僵,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往墙角缩去。 “沈知懿——” 裴淮瑾忽然开口唤她。 沈知懿身子一个激灵,片刻后,等到飞速跳动的心跳平缓下来后,她低低嗯了一声。 外面风声忽然加剧,拍打着窗框哐哐作响,良久,身旁男人语气低低的,在她耳畔问了句: “沈知懿,你……想不想要一个孩子?” 沈知懿愣了一下,沉默须臾,忽然笑了起来: “淮瑾哥哥心里不是只有秦茵么?为了秦茵可以让我去死,你若同我有了孩子,秦茵怎么办?” 她刚说完,便听见男人的呼吸声蓦地一沉。 沈知懿抿了抿唇,压下心里那丝若有若无地酸涩,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虽然面上可以表现的毫不在意,可委屈的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从眼角划出。 父母哥哥不要她了,自己爱了很多年的男人也为了别的女人选择牺牲她。 为什么她总是被舍弃的那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 19 章 京城,国公府内。 秦茵伺候着长公主睡下,悄声从东暖阁退了出来。 此时已过亥正,整个国公府里一片寂静,只偶尔有巡逻的侍卫经过。 秦茵看了看天色,悄声问: “让你递的消息递出去了?” 芍药四下里看了一圈,凑近秦茵,小声道: “递出去了,也将姑娘的话带到了。” “既如此——” 秦茵偏头摸了摸头上发簪的流苏,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去瞧瞧吧。” 海棠苑在整个国公府的西南,地处偏僻,尤其是沈知懿不在府中,海棠苑早早就熄了灯,此刻安静得似乎连风声都绕着走了。 秦茵在海棠苑东边的湖边站了会儿,不出片刻,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你来了。” 秦茵脸上笑意温柔。 来人将兜在头上的兜帽掀开,明晃晃的月光一照,赫然是夏荷的面孔。 夏荷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眼,皱着眉小声道: “你叫我来做什么?背叛主子的事我可不会做。” 秦茵用帕子掩着唇轻轻笑了声,语气亲昵: “夏荷姑娘说笑了,你同沈姨娘情谊深厚,我怎可能让你做害她之事呢?”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我若说叙旧,你信么?” 秦茵弯唇,见夏荷一脸不屑的表情,她眼底笑意愈甚: “我给夏荷姑娘讲个故事吧?” 不等夏荷回答,她自顾自开了口: “从前京城有个不学无术的少年,成天偷拿抢砸坏事做尽,不过好在他有个在大户人家当差的姐姐,次次都可以拿银子将他把事摆平——” 秦茵说到这,满意地看到夏荷脸色微微变了变。 她继续道: “那少年再大些后,吃/喝/嫖/赌更是样样不落,前几日,他看上了百花舫一个名叫鱼娘的乐伎,那乐伎卖艺不卖身不说,另一个公子哥儿偏偏也看上了鱼娘,他与那人大打出手,那富家公子哥儿怎是少年的对手,没几下就被他打折了腿。” 秦茵逼近夏荷,盯着她惨败的脸,一字一句道: “那公子哥儿是礼部侍郎王家的旁支,如今那王家带人将少年羁押进了天牢,此事……不知他那好姐姐,还能不能替他用银子摆平……” “你要我做什么?” 不等秦茵将话说完,夏荷就颤抖着嗓音急忙问出了声。 秦茵微微一笑,握住夏荷冰凉的手,十分善解人意道: “你放心,旁的我也不会让你做,你只需要在沈姨娘回来后,将沈姨娘喝剩的药渣倒到旁边那株树下,旁的什么都不需要你做。” 她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拍了拍,语气无形中带了胁迫之意: “只是倒个药渣,倒哪里不是倒,你说是么?但牢里那人,可不一定挨得过十日,此事我也不逼你,由你自己决定,若是不愿,今夜你我就当没见过这一面。” 瞧着夏荷失魂落魄的背影,芍药上前来扶住秦茵: “她会答应么?” 秦茵淡淡笑了笑,并未回答,而是问道: “那鱼娘走了?” “按照主子的吩咐,她挑起夏荷弟弟与王公子的纷争后,第二日便走东陵道离开了京城。” 秦茵点点头,叹了口气,似是颇为遗憾道: “东陵道嘛?该给父亲传信,让他出手了。” 芍药猛地一震,“姑娘……” “大惊小怪什么呢?我已经给足了那鱼娘银子,够她一家老小生活了,你以为我还会留下她的性命当把柄么?” 秦茵瞟了她一眼: “沈知懿回来后,你夜里来找药渣,然后送去陈大夫那里,让他务必根据药渣推断出沈知懿到底得了什么病。” - 陈村地处永州周边的山上,气候多变。 昨日他们来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今日便已经成了鹅毛大雪。 气温骤降了许多,房顶、山上皆被皑皑白雪覆盖,原本打算进山采药的一家人便只能留在家里。 陈大娘一家在家中无事可做的时候,便用从前攒下的竹子编一些竹筐竹篓一类的,待到天晴的时候拿去镇上卖。 沈知懿不想与裴淮瑾待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于是天刚亮的时候便起来帮着陈大娘打水烧火了。 一家子吃完饭后,聚在火炉旁,一边编竹篓一边聊天。 陈大娘将手里的竹条打了个结,从炉子里引了火把毛边烧了烧,随口问道: “李夫人,瞧你年岁不大,想必还没有孩子吧?” 沈知懿正在给怀中的小白狗梳辫子,闻言动作一顿,瞬间想到了裴淮瑾昨夜那句话,脸颊感觉被火烤的发烫。 她摇了摇头,解释道: “我与他……成婚不久。” “那是不着急。”陈大娘应到。 一旁翠丫笑嘻嘻抱住沈知懿的胳膊: “就是,我看姐姐年纪还小呢,同我一样,都是小孩子。” “翠丫!” 陈秋霜呵斥了她一声,过了会儿,小心翼翼瞥了沈知懿两眼,犹豫着问道: “那……李夫人,李府上就你一个正妻么?李公子还有没有别的侍妾?” 陈大娘不赞成地看了陈秋霜一眼。 不过陈大娘虽然知道这么问不好,但她其实从未见过什么贵人,也有些好奇高门大户里的生活是什么样,是否真像旁人说的那样男人都是三妻四妾。 是以并未阻止陈秋霜的话。 倒是沈知懿,忽然沉默了下来。 陈大娘和陈秋霜对视一眼,突然就明白了过来,对沈知懿道: “李夫人别介意,秋霜她不懂事。” 陈大娘学着从前从两个夫人那里听来的闲聊的语气,笑道: “听说高门大户里男人有几个姬妾也是正常的,不过那些侍妾到底都是伺候人的玩意儿,只有呀主母才是正经主子,男人再怎么玩儿,最后也只会同正妻好好过日子不是……李夫人?” 她话未说完,便见沈知懿脸色突然发白,陈大娘急忙扔下手里的竹篓过去扶住她: “可是昨日溺水之症没彻底好?” 沈知懿摆摆手: “没事,我只是忽然有些胸闷。” “那我扶你回房歇息?” 沈知懿抓着陈大娘的手一紧,急忙推辞: “不、不用,我就在这待会儿,没事的。” 陈大娘见她执意坚持,便也没说什么,倒了杯热水送到她手里,这才重新坐回去。 沈知懿按了按胸口,她近来发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她都害怕哪一日自己会没意识再晕倒在裴淮瑾面前。 今日天黑得早,晚膳也吃得早,用完晚膳后,沈知懿帮着将碗筷端进灶房,出来瞧见陈顺拿着烟斗坐在一旁的房檐下。 她想了想,走了过去,轻声道: “陈叔。” “哟,小妮儿,吃饱了么?”陈顺一见她过来,立刻将手里的烟斗拿远了些,将凳子让出来,“坐。” “不坐了。” 沈知懿笑了笑,瞧着四周没人,凑过去悄声问: “陈叔上山采药,想必见过的药材不计其数,我想问问,陈叔可见过一种叫‘血竭’的药?” “血竭?” 陈顺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 “二十多年前我跟着我爹上山采药的时候,倒是见我一叔叔采到过一株,不过很快,就有一个岭南的富商来将那药收走了,之后嘛……就再没见过了。” 陈顺神情严肃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 沈知懿笑道: “帮我一个友人问的,既然没有就算了,还望陈叔帮我保密,我……不想麻烦我夫君。” 陈顺闻言倒也干脆地点了点头,“中。” 沈知懿对他甜甜一笑道了谢,又看向他的腿,关切道: “陈大叔这腿怎么了?可有瞧过大夫?” 陈顺的腿平日里跛得不算厉害,也就沈知懿眼尖看了出来。 陈顺下意识将手里的烟斗放到嘴边,看了眼沈知懿又放了下来,摆摆手: “死里逃生落下的,能活着就不错了。” “死里逃生?” 见沈知懿好奇,陈顺想了想,干脆简要说了。 “约莫宣眀十四年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在甘州参军,跟着闻将军的部队押运粮草,谁知我们作为先头部队居然遭遇了一窝匪盗的突袭,我腿上和腰上中了一箭昏迷了过去,后来等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同行的十四人都死了,我是侥幸才捡回一条命。” 沈知懿从前从未接触过这些,只听陈大叔说着便感觉危险重重。 陈顺见她眉头紧拧,怕吓到了眼前娇滴滴的小娘子,摆了摆手又换了话题。 跟陈大叔聊完,沈知懿又在翠丫的房间里赖了会儿,看着天色实在晚了,这才磨磨蹭蹭地回了屋子。 裴淮瑾正坐在灯前看书,修长遒劲的手在橙黄色的灯下映出如玉般的润,腕骨瘦削,线条锋利。 昨日夜里,他就命苏安不知从何处买来了一箱蜡烛,大多数分给了陈大娘他们,剩余的几支拿回了房间。 今日一整天沈知懿都没怎么理会他,但中午路过走廊的时候,倒是看见他在院中帮着陈大叔修翠丫的秋千。 风雪有些大,裴淮瑾也没披大氅,用束带挽起了两边宽大的袖子。 秋千是用两棵一人合抱的树桩做的,抬秋千的时候,透过朦胧风雪,她看见他手臂上的肌理和筋络微微鼓起,显出几分独属于成年男子的力量感。 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倒是一回头,瞧见走廊另一边,陈秋霜的视线正紧紧落在院中的男人身上,那眼神中含羞带娇,又隐隐有一丝期盼和不甘。 “站在门口做什么?不进来?” 男人的声音唤回沈知懿的神思,她猛地回头,又在对上他视线的瞬间匆匆将下巴埋进胸前,往床边走去。 裴淮瑾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开了口: “你今日在躲我。” 少女身子一僵,背对着他摇了摇头,闷声道: “没有。” 裴淮瑾的视线落在她削薄的脊背上,摩挲了几下手指,连名带姓唤她: “沈知懿——” “看着我。” 沈知懿没动。 裴淮瑾等了片刻,长叹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册站起身。 结果才刚起来,房门便被人敲响。 他脚步一顿,看了沈知懿一眼,无奈走过去开了门。 “李公子。”是陈秋霜的声音。 沈知懿背对着他们站着没动,耳朵却不自觉竖了起来。 只听陈秋霜道: “今日天寒,屋中没什么御寒的炭火,娘说怕冻着贵人,便让妾送一坛桃花酿过来给贵人暖暖身子。” 说着,她声音一顿,似是往沈知懿这边看了一眼,接着道: “这桃花酿清甜可口,女子也可少量饮用。” 沈知懿听她提起自己,不由挺直了脊背,接着听裴淮瑾“嗯”了一声,“多谢,陈大娘有心了。” 陈秋霜回了句“贵人有礼了,早些歇息”,之后门便“吱呀”一声被重新关上了。 沈知懿无意识吞了吞口水,掀开被子就要上床,裴淮瑾在她身后道: “天气凉,来喝些酒暖暖身子。” 沈知懿没回头,低低道了句“我不冷。” 身后传来一阵沉默,良久,男人语气和缓了几分,耐着性子道: “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沈知懿攥着手中的被角,站在床边还是没动。 等了半天,她听见男人似乎轻笑了声,温和的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峻: “夜里若是冷,便只能抱着给你取暖了,你是要我抱着睡,还是身上暖和了自己睡?” 他说话时语速不紧不慢,好整以暇的态度却莫名让人觉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沈知懿抿了抿唇,终于转过身子: “你不是不让我喝酒么?” 端方自持的裴少卿不但自己极少碰酒,就是她从前也被他管着,不让她碰一滴酒。 只因三年前的那个上元节,她与裴淮瑾和谢长钰三人在酒楼喝酒。 裴淮瑾临时有事离开了一趟,而她和谢长钰两人拼酒拼上了头,喝得烂醉,等到裴淮瑾返回来的时候,她和谢长钰两人已经抱成一团睡得正香。 那是裴淮瑾第一次对她动了真怒。 此后有几个月的时间,裴淮瑾都没理过她。 倒是谢长钰吊儿郎当地搂着她的肩,笑得像只狐狸,道: “他不理你你也不理他!左右你将来是要做我谢家的媳妇儿的,早晚咱俩都要抱在一起睡觉。” 谢长钰说完,沈知懿叫了他一声,在他看向她的时候,使出了浑身的劲儿在他脚上狠狠踩了一下跑开了。 裴淮瑾将酒坛放下,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手指在一侧桌案上点了点: “今夜天冷,喝些暖身无妨。” 沈知懿从回忆里回过神,视线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男人冷白的肤色在烛光下给人一种温情的错觉。 她走过去,将那杯甜酒一饮而尽。 裴淮瑾见她喝了,自己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淡粉色的酒液漾出点点波纹,像极了那夜她跳湖后溅起的涟漪。 “沈知懿,那日在船上,你无论如何万不该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可我不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淮瑾哥哥不也用我的性命去保护你的未婚妻子么?” 沈知懿盯着眼前的酒杯,语气随意得不能再随意。 裴淮瑾拿着酒杯的手一紧,蹙眉瞧了她一眼: “你从小学过骑射,尚且能够自保,秦茵她……太过柔弱。” 见沈知懿提了提唇角,一副不欲回话的样子,裴淮瑾又道: “况且那日我本有万全之策——” 他睨了她一眼: “你太任性了。” 沈知懿端着酒杯的手一顿,又连着喝了好几杯,丝丝甜腻顺着口腔滑入喉咙,她弯起唇角,笑容娇糯: “淮瑾哥哥不知道么?我从小就很任性呐。” 她终于舍得抬头,今日第一次认真看着眼前的男人。 烛光照进她湿漉漉的眼底,反射出点点璀璨的光华。 他总是这样,有时候他做了什么令她伤心的事,她盼着他来解释。 可他永远都是淡然处之,让她自己一个人伤心猜忌,又让她一个人自我平复。 等到她的情绪终于自我消化之后,他才会站出来,冷静地对她说出那件事的利弊,从不在意她事情发生的当下是否难过,是否意难平。 沈知懿想,可如果不是这般绝对理性到近乎冷漠,裴淮瑾应当也做不好他的大理寺少卿吧。 裴淮瑾没有错,他做了他能做的。 他该恨沈家的,可在沈家出事的时候他还是收留了她,为了她得到哥哥的遗物不惜违背誓言也要帮她。 他是光风霁月的国公府世子爷,是端方清正的裴少卿,他明断是非、刚正不阿,还人清白为民请命。 他什么都好,他只是不爱自己,而已。 这么多年的爱慕与赤诚,就像是一场自己独自沉醉其中的梦。 许是喝得有些急了,沈知懿隐隐觉出些醉意,心情不知为何也跟着有些飘飘然。 她晃晃悠悠起身,走到裴淮瑾面前,想要伸手摸摸他那双看起来凉薄又深情的桃花眼。 然而手才伸到半空,男人蹙了蹙眉,侧头躲开了,似是嫌她太过唐突,他的神情中满是不悦: “做什么?” 沈知懿掌心撑着自己的下颌,手指轻点了点脸蛋,忽然笑眯眯的凑了过来。 少女呵气如兰,混着香甜酒气的气息轻轻喷洒在他颈间,她的眼如弯月,泛着狡黠的光。 幽幽灯火中,裴淮瑾恍惚看到了曾经京城中那个最最张扬明艳的沈三。 仿佛下一刻,她就会恬不知耻地问上一句“状元郎,古语有云娶妻娶贤,连我二哥都说沈知懿天下第一贤惠温柔,所以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小丫头说这话时语调脆生生的,眉眼弯弯笑得像个小狐狸,没有一点女子该有的矜持。 裴淮瑾望着眼前的沈知懿,心底像是有一根极细的不知名的弦轻轻颤了一下,不知她此刻又会借着醉酒说出什么话来。 然而眼前的姑娘,却只是笑着凑上来,语气轻轻的,对他说: “淮瑾哥哥,回去后,你就放我离开吧。” 裴淮瑾执杯的动作一顿,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情绪。 良久,他收回视线,把玩着酒杯,似是随意开口: “放你离开?你要去找谁?谢长钰么?” 沈知懿摇摇头,下意识抚上腕上那串佛珠手串。 她努力盯着裴淮瑾看了半天,忽然咯咯笑了两声,笑得眼底都沁出了泪花,轻声道: “找谁都行,只要……离开裴府。” 离开你。 他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晦涩不明。 “沈知懿,你可想好了?” 裴淮瑾的声音冷若冰霜。 沈知懿点点头,喝了酒的嗓音反倒带着丝丝甜腻: “想好了。” 男人定定看着她,握着酒杯的指节发白,冷白色的手背上筋脉清晰可见。 不知过了多久,他“咚”的一声将酒杯放下,抬了抬唇角,轻飘飘道了声: “随你。” 沈知懿的脑袋在酒精的作用下木木的,听见他这句话,不知是解脱还是不舍,紧拧的心在放松的同时又空落落的。 她歪着脑袋眨了眨眼,晃晃悠悠扶住桌沿站了起来,正要朝床畔走去,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极其嘈杂的说话声和人的奔跑声。 还未回过神来,房门“咣当”一声被人大力推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 20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裴大人不过就是跟她玩…… 陈大娘从屋外进来, 拉起沈知懿的手就往外拖: “三虎他们来了!你们快走!” “陈大娘——” 裴淮瑾握住沈知懿的另一只手腕,眼神冷肃: “你口中的三虎,是谁?” “哎呀!” 陈大娘一拍大腿, 急道: “没时间解释了!你们快走!他们马上就过来……” 陈大娘话未说完,只听院门“咣”的一声应声倒地, 影影绰绰的火把照亮屋外乌泱泱的人群。 为首之人是一只独眼,脸上一条从耳根到嘴角的刀疤使他看起来分外凶神恶煞。 “陈秋霜!给老子出来!老子知道你回来了!” 那人将肩上的长刀举在手中挥了挥,嗓音粗犷: “你是自己出来, 还是我进去捉你!你若不出来,你男人他二叔的狗命可就没了!” 沈知懿吓了一跳, 和颤颤巍巍的陈大娘一起朝门外看去。 她这一看才发现,那个独眼男人身后的“小弟”还挟持着一个男人,那男人四十出头, 应该就是他口中的“二叔”, 陈顺的二弟。 那“二叔”哆哆嗦嗦求饶,口中大喊着“大哥!大哥!你快让秋霜出来啊大哥!快救救你弟弟!” 他们身后站了许多村民, 那些村民闻言也跟着帮腔: “是啊陈顺哥!你就将秋霜和翠丫交出去吧!自打她们娘俩回来!给咱们村子惹了多少祸事!” “对啊!陈福可是你亲弟弟啊!你儿子都死了, 你还留着那俩赔钱货做什么?!” “不许!我不许你们动秋霜!!” 忽然,嘈杂的人群中窜出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他手中高举着一个斧头,眼底发红, 冲过来就要找那独眼男人拼命。 独眼男人脸色一沉,抡起大刀回头砍了下去。 众人还都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儿, 只听“噗”的一声,温热黏稠的液体喷溅而出。 那人在原地愣了一下,忽然瞪着眼睛直挺挺倒了下去。 剧变发生在一瞬间,现场刹那间安静得针落可闻, 停了几息,人群尖叫着冲散开来。 沈知懿木木的脑袋终于回过味来,看着那还在抽搐的青年身子底下缓缓流出一大滩红色血迹,重重吞咽了一下,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 身后伸出一只手适时地托住了她的腰肢,裴淮瑾将人往自己身后一带,低低道: “这里没你事,先进屋去。” 沈知懿视线落在右手边陈秋霜和翠丫那间紧闭的房门,抿了抿唇,拖着发软的腿悄悄往自己身后的房门里退去。 然而才刚走出两步,那眼尖的恶霸就瞧见了这边的动静。 那个叫三虎的独眼男人一把夺过身后人的火把,往前伸过来,眯眼朝着沈知懿看了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想不到这里还有个更漂亮的小娇娘!这样吧!” 他豪气地把长刀往地下一立,手肘撑着刀柄,大方对陈顺道: “乡里乡亲的,我也不为难你,陈秋霜和翠丫我不要了!把这个女人给我,我就放过你弟弟!” 陈顺的弟弟陈福早就吓得尿了裤子。 尿液和着三虎刀刃上流下来的猩红血液,一起缓慢渗透进门前的雪地里。 陈顺往沈知懿这边看了一眼。 沈知懿心头猛地一跳,以为他要答应,却见他突然举起手中的烟斗朝着三虎他们冲了过去,口中喊着: “我跟你们拼了!!” “陈大叔不要!” “不要!” 沈知懿和陈大娘的声音同时响起,却只听“咔嚓”一声,陈顺陡然跪倒在了地上,手中的烟斗在雪地上咕噜噜滚出去好远,拉出一道长长的印子,最后停在了三虎身后的小弟脚边。 那小弟用手里的木棍把烟斗砸了个粉碎,就像方才砸断陈顺的腿那样。 “陈三虎,你背信弃义,对得起陈家祖宗么……” 陈顺抱着双腿蜷缩在雪地中,满是褶皱的脸比身下的雪还要白,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头滑落。 沈知懿走到陈大娘身边,紧紧扶住她的手臂,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哼!狗屁的陈家祖宗!当初你们将我逐出陈家村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是陈家人?!” 那陈三虎往陈顺身上啐了一口,重新抬头看向沈知懿,笑容□□: “小美人儿,怎么样,跟哥哥走吧,哥哥……” “我家公子请你借一步说话。”苏安上前一步,打断陈三虎的话。 陈三虎一愣,这才用正眼打量了一下苏安,继而将视线落在裴淮瑾身上。 见那两人一个瘦小白净,一个一身华服清隽容雅,不由笑了起来。 他一笑,他身后的小弟也跟着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嘲讽: “这男人怂了!” “哈哈!小美人儿,你还是跟我们老大吧!我们老大身强体壮!这男人……啧啧,能满足你么?” “哈哈哈!就是!!” 沈知懿紧张地瞧了眼裴淮瑾。 男人侧脸轮廓分明,眼睫低垂,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情绪,唇角似有若无地绷着,连带着唇形都显出几分冷漠。 漫天飞雪中,他穿着一身单薄的青竹色直裰,腰身遒劲,肩背紧实宽阔,就那般从容地站在火把的光影中,没什么表情的注视着那群人。 等到那群人的笑声小了,苏安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我家公子请你借一步说话。” 陈三虎挥了挥手,“成!借一步就借一步!就怕你到时候被爷爷我吓哭出来哈哈哈!” 裴淮瑾回头看了沈知懿一眼,语气温和: “先回去睡觉,不必等我。” 说完低头理了理袖摆,慢条斯理地走下台阶,步履从容,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距离上。 苏安立刻上前来,将一件狐毛领的雪白色大氅披到他身上。 走到院中的时候,陈三虎抬手不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鼻腔里冷哼一声。 裴淮瑾却脚步一顿,视线瞥过他放在自己肩膀上那只手,厌恶地皱了下眉头。 “李夫人……你家夫君……” 陈大娘哆哆嗦嗦地拍了拍沈知懿,担忧不已。 沈知懿下意识望了眼裴淮瑾的背影,掐了掐掌心,强装镇定道: “还是先去看看陈大叔吧!” 话音刚落,她的余光便瞥见右手边陈秋霜房间的门悄声打开了。 陈秋霜的半张脸从门里探出,她看都没看地上方才那个青年的尸体,只紧紧盯着裴淮瑾的背影,一双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沈知懿眉心突地一跳,全当没看到,跟陈大娘一起过去将陈顺扶到了走廊下面坐着。 冬季的树林里四处透着萧瑟。 皑皑白雪将地上的枯枝覆盖,踩起来咯吱作响,尤其在这寂静的暗夜中尤显诡异。 裴淮瑾每走一步,苏安的心就跟着揪上一下,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自己主子的洁癖有多严重。 果然,还未走到密林深处,裴淮瑾便不走了。 他寻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淡声道: “就在此处吧。” 陈三虎回头看了看,笑得粗犷: “行!此处景色好,那株梅花树下刚好埋骨。” 他说这话,本意是想吓吓对面的男人,让他知难而退。 却不想是对面的男人没听懂他的话还是真的不知道害怕,陈三虎见他说完后,那男人居然不为所动。 锦衣华贵的男人一言不发,缓缓抬头,将视线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男人周身冰冷的气息下散发着极其强烈的危险气息。 仅仅一眼,那种压迫感便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令人窒息。 陈三虎心里咯噔一下,隐隐发虚。 他挥了挥手中半人高的长刀,往身后的小弟们身上一扫,使了个眼色,回头怒瞪着仅剩的一只眼睛,语气凶狠: “老子的耐心可是有限的,老子劝你趁老子现在还有心情同你谈判,趁早将小娘们儿交出来,老子可以放了你……” “的确是个埋骨的好地方。” 清隽容雅的贵公子嗓音清越,语气中甚至含着一丝笑意。 他微微弯起唇角,撩起削薄的眼皮扫了他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子,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楚鸿。” 苏安将身上的黑色披风卸下来,挡在裴淮瑾身前,与此同时,四周忽然窜起数十个黑衣侍卫。 那些侍卫训练有素,几十人未发出一丝声音,也未让陈三虎他们来得及发出一丝声音。 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开始,也是在一瞬间结束的。 只有几声鲜血溅出的“噗噗”声渲染进寂静的黑夜里。 裴淮瑾走到三步之外的树下站定转身,低头卸下手指上的白玉扳指翻来覆去看了看。 苏安将溅了血的披风收起来,楚鸿带领着其余人如来时一般训练有素的退下,只留三人押着陈三虎。 对面雪地上鲜血汇聚成河,裴淮瑾衣角纤尘不染。 陈三虎看着四周小弟们的尸体,就像是看一场恍惚的梦,梦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他平生第一次知道“怕”字怎么写,哆哆嗦嗦的样子比之方才的陈福还不如,双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又高又壮的男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求饶都忘了。 裴淮瑾寡淡的视线从他右手上扫过,“砍了。” 他的神情淡漠,游刃有余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再稀松不过的事情,说话的同时,从苏安手里接过帕子低头擦拭扳指。 陈三虎倏地瞪大眼睛,原本还瘫软的身子如同脱水的鱼一般开始奋力挣扎,却被其中一个黑衣侍卫一脚踩进雪地里。 手起刀落,陈三虎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密林。 远处村子里隐隐浮动着灯光,裴淮瑾眼睫微垂,神情中透着一抹冷漠而厌世的疏离感。 他仿佛没听到面前的动静一般,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扳指上面的血痕。 那是方才那青年溅出的血。 素来有洁癖的男人不□□露出一抹不悦。 等到将扳指彻底擦拭干净,反复确认再无脏污之后,他将扳指重新带回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男人压着削薄的眼帘,居高临下看着被踩进泥里的陈三虎,勾了勾薄唇,语气客气问道: “夜挺深了,三虎兄,现下,我可以回去就寝了么?” 陈三虎巴不得眼前的瘟神赶紧走,他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只能死命点头。 裴淮瑾轻笑: “那小娇娘……” “不、不敢了!!我有眼不识泰山!!再也不敢了!!我、我回去就自宫!!再也不敢了!!” 裴淮瑾厌恶地瞧了眼地上的脏污,褪下身上的大氅,吩咐苏安: “脏了,拿去烧了”。 说罢,平静地压回视线,转身朝林外走去。 从始至终,他只在最后离开的时候正眼看了陈三虎一眼,仿佛那人如肮脏的蝼蚁,根本不值得世子爷一个眼神的光顾。 林子外面站满了陈家村的村民,各个噤若寒蝉。 方才林中陈三虎的惨叫声,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此刻见到裴淮瑾出来,脸色一白,眼神哆哆嗦嗦地闪躲着,全都不自觉让开了一条路。 裴淮瑾面色不变地从人群中经过。 星星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清冷矜贵的公子哥儿侧脸轮廓分明,带着些漫不经心,低垂的眼眸中情绪寡淡。 周围的人群面面相觑。 其实对于陈三虎,他们每个人几乎都深受其害,对于陈三虎的行为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虽然他们让陈顺将秋霜交出去确实做的不地道,但更多的也是出于自保。 如今见裴淮瑾为民除害,除了对他心生畏惧之外,不免也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情。 其中一个小朋友在裴淮瑾经过的时候,小声道了句谢,旁边的人见状也小声跟着道了谢,随后那道谢之声越传越开。 众人见他并无不悦,慢慢的,道谢之声此起彼伏。 他们虽不敢靠近裴淮瑾,但除掉恶霸的激动心情让他们不由得小声欢呼起来。 裴淮瑾回到陈顺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湢室沐浴,等他从湢室出来的时候,院子里早就围满了村民。 有人拿了自家治疗骨折的膏药,送到陈顺家,有人拿了自己种的的瓜果蔬菜,站在陈顺家门口犹豫了好久,最后一跺脚,鼓起勇气递到了裴淮瑾面前。 也有些女子拿了自己最喜爱的荷包和帕子,送到沈知懿面前,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对她腼腆一笑。 其余众人左右看看,没什么送的,干脆一齐将陈顺家的院门给按了回去。 一时间,陈顺家院中热闹得像是过年了一般。 裴淮瑾虽对那些人不排斥,但家世煊赫的镇国公府世子爷,也实在没什么同这些村民深交的必要。 他低头理好袖摆和衣襟,扫了苏安一眼,让他留下来善后,自己走到沈知懿身边,接替她扶住陈顺,嗓音低低的: “我来。” 陈顺他们几人自然也听到了密林那一声。 沈知懿倒是寻常的看了他一眼,见他没受伤后放下心来。 而陈顺和陈大娘,看向裴淮瑾的眼神里,则多了一丝小心翼翼。 但他们到底同裴淮瑾他们相处了两日,也算是了解他的为人,没有那些村民那般惧怕他。 陈顺的腿方才已经有别的村民替他接上了。 裴淮瑾扶着他坐下后,放缓了语气,安慰道: “陈三虎之流,今后不会再来了。” 陈顺知道,高门大户里一般都有一些不欲让旁人知晓的秘辛,至于眼前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将那些人摆平的,他自然也不会多问。 只唉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提醒道: “李公子,到底是麻烦你了,不过那陈三虎的义父是永州同知,此次遭了这样的事,你们一介商贾,可如何是好……” 陈顺摇了摇头,下意识摸去腰间,结果摸了个空,他一抬眼瞧见旁边桌上粉碎的烟斗,咂咂嘴,又不由叹了口气。 陈大娘在一旁悄悄觑着裴淮瑾的脸色,不无担忧道: “可不是,只是这今夜将那陈三虎得罪了,也不知道你们走后……” “行了!”陈顺打断陈大娘的话,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去给我把卧房炕桌下那个新烟斗拿过来!” 陈大娘瞪了他一眼,嘴上边念叨着让他少抽两口,边出了门。 裴淮瑾如何能听不出陈大娘话外之音,不过他既能将陈三虎摆平,又怎会再给他留后手的机会。 但这些事情,他也没必要同他们任何人解释。 他扫了眼院中收拾的差不多了,拍了拍沈知懿,“回去就寝了。” 经了方才的事情,沈知懿也心有余悸,全然忘了更早的时候她还在同裴淮瑾商量回京后离开裴府一事,乖顺地点点头,跟着他走了出去。 两人刚绕过走廊,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忽听身后传来柔柔低低的一声“李公子”。 沈知懿脚步一顿,侧身视线往裴淮瑾脸上扫了一眼,同他低低道了声“我先回去了”。 等了须臾,见他并未答话,她抿了抿唇,转身先回了房间。 关门的时候,她瞧见陈秋霜与裴淮瑾并肩,往另一边的石凳旁走了过去,男人背影高大,女子娇小,瞧着倒也赏心悦目。 沈知懿默默低下头,将门关了起来。 “今日之事,多谢李公子解围,否则,我和翠丫还不知道能不能逃得过今晚。” 陈秋霜本就生得肤白貌美,又因为生了孩子,自有一股成□□人的风流韵味,低低的说起话来,语调中都似是含了一丝无辜的媚。 裴淮瑾撩起眼帘扫了她一眼,“翠丫睡了?” “睡了。” 陈秋霜双手捧着一个香囊递到裴淮瑾面前,语气真挚: “这香囊中的药是我亲手配制的安神药,感谢公子对我和翠丫的救命之恩,只是村子里没什么好料子,我手艺又粗浅,怕是入不了公子的眼……” “知道入不了我的眼,就不必拿出来。” 裴淮瑾视线丝毫没有往那香囊上看一眼,语气中已明显有了不耐。 陈秋霜似是没料到他说话竟这般不留情面,不由愣了一下,眼底微微泛起了一抹红,嗓音里带了委屈: “到底是我粗鄙了,我只是想感谢贵人的救……” “感谢就不必了,举手之劳罢了。” 裴淮瑾眼帘微微下压,眼底有着洞穿一切的冷漠,瞧着她时,神情虽平静,却让人轻易便能感受到他的倨傲和不屑。 他从小生在权势已极的高门之中,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更遑论大理寺中审过的犯人。 眼前这个女人太简单,简单到从她第一眼看他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 “内子今夜受了惊吓,恕不奉陪。” 陈秋霜还欲再说,裴淮瑾却似是没了同她说下去的耐性,蹙了蹙眉,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气息。 陈秋霜透过他淡漠的神情,恍惚间仿佛能看到他方才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画面。 她吓得一个激灵,不禁后退了半步。 矜贵清雅的男人神色淡淡地在她泛白的脸上扫了一眼,没什么同情心地直接转身离开了。 裴淮瑾推门进来的时候,沈知懿正独自坐在桌边。 在她的手边还放着半杯未喝完的桃花酒,酒杯边沿泛着明显的水光。 他迈进门的脚步一滞。 还不等沈知懿做出反应,男人忽然大步上前,带着丝丝凉意的气息侵入鼻尖。 他抓起她的手腕,将人往床上一扔,“闭眼,睡觉。” 沈知懿被摔得头晕目眩,刚缓过神来,男人也已经脱了外裳在她旁边躺了下来。 逼仄的床笫间刹那间充斥着独属于他的气息。 沈知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儿。 “还看么?” “什么?”沈知懿一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裴淮瑾闭着眼抬手捏了捏眉心,语气中终于有了几分疲惫: “我是说,看我同旁人说话,有意思么?” 哦,沈知懿这下明白了,敢情是方才陈秋霜惹了这位爷不快? 那他拿她撒什么气? 她暗自撇了撇嘴,没回答他的话,干脆眼睛一闭,许是酒精催眠,真就这么睡了过去。 夜里亲眼目睹了杀人,沈知懿半夜噩梦连连,一晚上翻来覆去都没怎么睡好。 等她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她睁开眼就瞧见自己占据着裴淮瑾那半张床的睡姿,恍惚了片刻,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时一旁恰好传来一声小狗的哼唧声。 沈知懿循着声音回头,愣了一下。 一袭竹青色长衫的男人端坐在半旧的椅子里,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毛团子,那小狗微眯着眼趴在他的胸口,小小的黝黑的鼻子往他怀中拱了拱,似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男人身形本就高大,便越发显得怀中抱着的毛团子只有小小一点。 此刻外面天色已经放了晴,暖阳透过薄薄的窗纱跳跃在他身上。 裴淮瑾修长白皙的手在阳光下如玉一般温润。 他摸了摸小狗的脑袋,低头看它的时候,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映出莫名温柔。 同昨夜那个暴风雪中冷峻的男人判若两人。 裴淮瑾自幼便端方克制,打从沈知懿认识他的时候,便从未见过他亲近过任何一只小动物,她还以为是他不喜欢。 许是听到了床上的动静,裴淮瑾回头,他怀里的小狗也跟着一起看过来。 小狗短而卷的尾巴在裴淮瑾怀里摇了两下,一大一小两双眼睛盯着床上的沈知懿。 沈知懿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谁轻轻挠了一下一般,一股酥酥痒痒的感觉顺着血液来回乱窜,这一刻,清晨,岁月都变得温柔而静谧。 她抿了抿唇,甚至不敢大声说话,怕惊扰了眼前这美好的一幕,只轻声道: “淮瑾哥哥也喜欢团子么?” “原来你叫团子。”裴淮瑾唇角轻轻勾起,将它往地上一放,拍了拍小狗的屁股,“去吧。” 他道:“方才它进来找你,怕它吵着你,便抱了会儿。” 团子晃动着尾巴,拨动四只小黑爪子,摇晃着圆滚滚的小身体朝着沈知懿床边跑来,临到床边的时候,它一个没刹住,小脑袋咚的一声轻轻碰到了床边。 它仰着小脑袋,扯着奶声奶气的嗓子嗷嗷叫了两声。 沈知懿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将它抱了起来,轻轻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哄道: “给你呼呼就不疼了哦。” 裴淮瑾视线从沈知懿娇俏恬静的面容上扫过,喉结向下轻滚,“喜欢小狗?” 沈知懿点头。 她认识裴淮瑾的时候,家中已经不允许她养狗了。 裴淮瑾盯着床上的小姑娘和小狗看了半天,“若是喜欢,回去让苏安给你也寻一只来,你那海棠苑也热闹些。” 沈知懿蓦地抬头看向裴淮瑾,漂亮的瞳仁里映出日光明亮的暖色。 然而随即,她的眸光又是一黯,慢慢垂下眼帘,手指缓缓收紧,低声道: “不必了,我……也不是很喜欢。” 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何必耽误一条小生命跟着她受苦。 裴淮瑾似是没想到她会拒绝,诧异地瞧了她一眼,见她一副不欲再说的样子,他嗯了一声,也没多问: “既如此,起身吧,今日我们该返京了。” “淮瑾哥哥!” 沈知懿见他起身要走,急忙唤住他,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咬着唇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身下的床榻,小声问他: “我、我昨夜可是睡觉不老实?” 裴淮瑾神情一滞。 “没有。”他面不改色道,“很老实。” 沈知懿跟着裴淮瑾出去的时候,陈大娘正正站在门口的台阶下,看起来像是站了有一会儿的样子。 一见他们出来,她急忙走上前来: “李公子,昨夜我思来想去,觉着我那话说得不妥,你好心救了我们一家,我还、还、还那般说……” “无妨。”裴淮瑾语气坦然,“大娘能那般想也是人之常情,我未往心里去。” 其实不是裴淮瑾大度,只是对于像陈大娘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他动一丝多余的情绪和心力去思考而已。 然而陈大娘却不懂,只以为自己遇到了天大的大好人,心里登时重重松了一口气,忙笑着将人请去旁边厅房吃饭。 苏安故意落下半步,跟在陈大娘身后,等所有人都进去了,他开口安慰道: “陈大娘也莫要因昨夜之事而忐忑,主子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饶是那陈三虎再是谁的义子,也不会再来找事。” 陈大娘一听他这话,脸色登时变了变,心里越发对于自己昨夜一时糊涂说下那话感到后怕。 这李公子连陈三虎背后的永州同知都能摆平,捏死她老婆子不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干笑了两声: “李公子还真是手眼通天,我老婆子昨夜说那话真真是冒犯了,还望苏公子替我给李公子再说说好话。” 苏安笑着应下。 几人用完早膳,裴淮瑾一行便要出发了。 苏安一早从镇子上买来了一辆马车,他们打算先回永州城,再换上自己的马车从永州城走官道回京。 身后的陈顺家越来越远,沈知懿放下车帘,回头看向正襟危坐的男人,小声道: “昨夜,他们都很怕你。” 裴淮瑾神色一顿,缓缓睁开眼睛瞥了沈知懿一眼,“那你怕我么?” 暖阳落在他的眼睫上,投下的阴影遮住了裴淮瑾眼底情绪。 沈知懿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模样乖顺得像一朵颤巍巍开在枝头的小白花。 裴淮瑾微微掀起眼帘,橙黄色暖阳在他眼底铺洒成一片温柔的碎金。 他扯了下唇角,轻笑了一声。 清越磁性的的声音像羽毛一般落在耳廓,沈知懿放在膝上细白的手指不自觉轻蜷了蜷。 良久,她回头看着男人的侧脸,心跳一点点加快。 她怎么会怕他呢。 无论他再如何变得沉稳或是不近人情,她也永远记得春日里杏花吹落在窗台,长身玉立于书案前写字的少年。 她看了他许久,久到裴淮瑾都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即将睁眼看过来的时候,沈知懿才匆匆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马车缓缓驶在乡间的小道上。 刚驶到村口,后面忽然传来翠丫着急的声音。 沈知懿忙掀开车帘朝后看去,只见陈大娘和翠丫两人拎着一筐鸡蛋,从旁边的田垄小道上匆匆跑来。 两人跑到马车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几下。 翠丫将鸡蛋举起递到窗前,边喘边笑道: “漂亮姐姐,我们这里没什么好东西,这筐鸡蛋是吃草药的鸡下的蛋,可有营养咧!你们带在路上吃!” 陈大娘也在后面一连声的帮腔,不时还透过车窗看裴淮瑾几眼。 沈知懿从前在沈府,便是夜明珠放在自己跟前,她还会嫌弃珠子小看不上,然而此刻瞧着陈大娘和翠丫纯粹的笑脸,她却觉得这些鸡蛋无比珍贵。 她回头看了裴淮瑾一眼,试探着小声问他: “我……可以收么?” 裴淮瑾瞥了眼车外的陈大娘,对沈知懿抬了抬唇角,“想收便收下。” 沈知懿得了他的准允,眼角弯成了月牙,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筐鸡蛋。 她收下了鸡蛋,她又从头上摸出一支发簪递到翠丫手中,笑道: “姐姐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支发簪送给你留作纪念。” 翠丫从未见过这般贵重的东西,几经推辞才在沈知懿的坚持下小心翼翼收了起来。 马车再度缓慢行驶起来,距离这个静谧的小山村越来越远。 沈知懿抱着一小筐鸡蛋,心里怅然若失。 裴淮瑾侧首,视线落在小姑娘微微抿起的唇角上,良久,淡淡出声: “你变了很多。” 从前的沈大小姐嚣张、骄纵、奢靡、眼高于顶。 刚来陈家村的第一日,裴淮瑾还以为她会不适应这里简陋的生活,更遑论同那几个农人生活在一起,没想到她不但适应得很好,那几人尤其是翠丫还都十分喜欢亲近她。 沈知懿听他这般说不禁一愣,继而扯了扯唇角没出声。 她其实变了很多,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就像陈大娘那日的话,她如今不过是他的一个妾室,是个伺候人的玩意儿,说起来,连他们这些农人还不如。 马车出了村子走在乡道上,速度就快了些,沈知懿支着额头打盹。 近来她身子开始虚弱,变得越来越嗜睡。 之前周大夫说过,她开始嗜睡的时候便要尽快找到血竭了,否则最多两月便会油尽灯枯。 原本她的身子还能熬些时日,没这么快衰败,周大夫说长公主给她灌的那晚药到底还是伤了身体的底子。 突然,马车猛地一晃,沈知懿不妨险些飞出去。 “何事?” 裴淮瑾动作自然地揽住她。 “主子……”苏安的声音夹在风里,有一丝犹豫,“前方似乎有只熊瞎子在伤人。” 沈知懿身子一僵,听见头顶传来男人不悦的声音: “何时永州巡检司的活也要我来管了?苏安,要不这世子爷给你来当。” “是、是……可是……” 苏安声音底气不足: “可是这熊瞎子伤的……似乎是翠丫她娘……” “当”的一声,裴淮瑾的指节磕在桌上,马车里一时没了声音,空气似乎都随着裴淮瑾周身的冷意而凝滞了。 良久,沈知懿听见他冷冷吩咐: “楚鸿,射杀。” 话音刚落,沈知懿就听“咻咻”两声,车外熊瞎子哀嚎了两声,“咚”的一下没了动静。 她这才敢掀开车帘朝路边看去。 陈秋霜背着背篓瘫倒在路边,双手抱着一条腿,鲜红的血从她的指缝中溢出,她原本妩媚白皙的脸已是惨白得毫无血色。 沈知懿看过去的时候,恰好与她望过来的视线对个正着,那眼里可怜无措的神情令她心底一软。 她回头看向裴淮瑾: “我们救……” “你不必管,楚鸿,返回陈家村去同知陈顺,苏安,继续驾车。” 沈知懿皱眉: “可……” “沈知懿——” 裴淮瑾皱眉,似是对她这般对陈秋霜上心感到不悦,冷冷道: “管好你自己。” 说罢,不等沈知懿再说,他便捏了捏眉心阖起了眼,一副不欲再与她多说的样子。 马车叮叮咚咚毫不停留情地从陈秋霜面前经过。 沈知懿视线慢慢从窗外收回,瞧了眼一旁男人冷硬的侧脸轮廓,攥着车帘的手指节隐隐泛了白。 她怎么忘了,裴淮瑾从来都是这般冷心冷情的性子,他生在家世熏灼的名门望族里,不管外表多温和容雅,但骨子里始终刻着凉薄和傲慢。 从前他便只对秦蓁一人乱过阵脚,如今……怕是也只有秦茵能让他上心。 说到底她同那被丢弃在路边的陈秋霜,又有何异,那夜船上,他不是照样要舍她出去冒险。 回去的路上,两人话都很少。 好似离京城越近,那个富商李澈也慢慢变回了清冷端方的裴大人。 马车又行了三日。 这日刚从一个小镇出发没走多远,裴淮瑾便令苏安将马车向东绕至十里开外的峒县。 沈知懿听过峒县。 那里是整个大燕的宝石之乡,几乎全大燕八//九成的宝石都产自那里。 从前沈家还在的时候,她爱美,也喜欢这些漂亮的东西,二哥曾不止一次的给她带过峒县的宝石。 还答应她,等她十五岁生日一过,就带她亲自来峒县挑选宝石。 可她终究没等来那一日。 峒县和沈知懿想象中差不多,一个简单的木质门楼,上书“峒县”二字,下面写着“宝石之乡”四个小字。 刚一进去,从临街的第一家店面起,就全是各式各样的宝石。 这些店主成年做这些宝石生意,似是都已经麻木了,也不吆喝,就支着一张躺椅躺在屋里喝茶,价值名贵的宝石随意丢弃在摊子上,看都不看一眼。 若是有人问价,摊主随意扫上一眼,伸出几个手指懒懒报个价。 偶尔路上还有些挎着篮子的商贩,神神秘秘地对顾客掏出一颗宝石,悄悄问你一句“上等的海洲珊瑚宝石,便宜处理了,要不要?” 然而通常还不等顾客答话,这些商贩就被看管市场的商会轰走了。 这里的顾客多以女性为主,穿的服饰、说话的口音天南地北都有,大多数是西边胡商或是江南女子。 也有一些穿着华丽,操着一口流利官话的,沈知懿一眼便能看出来是京中来的贵女。 不过单看她们的穿着和首饰也不过是五品以下官员的子女,有两个人沈知懿还看着有些面熟,兴许从前在宴会上打过照面。 若是放在从前,这些人在京中便是连沈知懿的半片衣角都碰不得的。 那几个少女手挽着手边说边笑迎面走来,手中拿着一条手链在比划着什么,在他们身后各家的仆从手中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她们与沈知懿擦肩而过的时候,沈知懿垂下眼眸,侧身退到了一旁,将路给她们让了出来。 她们好似在探讨其中一人的亲事,不知谁说了句“听说了吗?谢家那位郎君似乎也要定亲了。” “谢家?谁?” “还能有谁呀,就是锦衣卫的那位千户,谢长钰呀,从前他与沈……从前他与那位三小姐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旁人还以为他此生非卿不娶呢,如今不也要娶兴安郡主了么?” “如今那位三小姐可是裴家的妾室,谢大人怎可能还惦记她?” “说起来那人可真是命好,沈家都这样了,她居然还能嫁给裴大人做妾,我怎么没那个命跟裴大人在一起呢……” “呵,就她那样,裴大人若是能看上,早就同她在一起了,还用得着她觍个脸追在后面那么多年?裴大人不过就是跟她玩玩罢了。” “听说裴家似乎也好事将近,从前秦二小姐受了那么多委屈,当了主母,怕是有那位沈……妾室好果子吃了。” “可不是呢,谁让那位三小姐当初仗着自己投胎命好,张扬跋扈不可一世呢?不过秦二小姐从前就是心太善良了才总被她欺负。” “还投胎命好?现下那一家子叛逆,怕是才真的都已经投胎了吧?” “哎呀快别说了,好吓人呢!” “哈哈哈……” 那几个少女说说笑笑从沈知懿身旁经过,笑声带起身上的脂粉味儿落到沈知懿鼻尖。 沈知懿的鼻头被激得一酸,胸口密密麻麻的痛感袭来,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哎哎哎,这位娘子,您有什么看上的么?没有看上的别站在我这摊子前挡生意啊!” 沈知懿吸了吸鼻子,匆匆拭掉眼角的泪,眨了眨眼强逼着自己将眼眶里的泪压了回去,低声对那店主连声道了歉,失魂落魄地继续往前走去。 这峒县是裴淮瑾要来的,来了之后他却未下车,只吩咐苏安陪着她逛逛。 但沈知懿不想让苏安跟着。 裴淮瑾也没勉强,让苏安给了她一方玉牌,说是有看上的东西直管将玉牌亮给老板,老板自会知道怎么做。 原本沈知懿只是想随意逛逛,可现在,她攥了攥手中触感温润的玉牌,却改了主意。 她还记得自己那日说要离开裴府的话,她想趁着生命的最后出去走走,最后葬身山河也好,烧成一把灰随风扬尽也罢。 况且即便不为她自己,她也要为春黛和夏荷安排后今后的生活。 沈知懿从小见多了好东西,眼光毒辣,不出片刻便挑了几个又精致小巧又价值连城的宝石。 果然给老板亮出玉牌后,那老板二话不说便将她看中那几样包好递给了她。 沈知懿又逛了几间铺子,瞧着买的差不多了,便打算往回走着再瞧瞧。 忽然,在她转身的一刹那,两个伙计端着一副头面从一个店铺里走了出来。 沈知懿一见那副头面,便停住了脚步,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了那副头面首饰上面。 那副头面首饰全部是由赤金打造的,其上装点的宝石则是由粉紫渐变色水晶打磨雕琢而成的一朵朵并蒂海棠。 那些粉紫水晶质地澄澈干净,雕成的并蒂海棠栩栩如生,在阳光下闪耀夺目,显得整个头面灵动又大气。 那一副头面一出现,整条街上的宝石首饰刹那间都黯然失色。 沈知懿不自觉上前,才刚抬手,一个个子不高身着鼠灰色长衫的老板便挡住了她。 “嗨哟,这位娘子,这幅头面可不是卖的,这是一位客人提前半个月便预定的,若是碰坏了可就了不得了!” 那老板如同母鸡护崽一样双臂虚环将那托盘护在怀中。 沈知懿一愣,不由被他滑稽的动作逗笑,忍不住故意问他: “这般宝贝啊?也不知这客人是何来头。” 那店老板听出沈知懿语气中的揶揄之意,不由挺直了腰杆,对他的得意之作娓娓而谈: “说起来啊,这客人对自家娘子可真是上心,选了整个峒县最值钱的宝石,又不惜付了双倍的价钱从耀县请来雕工一流的冯大师,还额外给其余十几个工匠每人多出三成的茶水费,就为了将这幅首饰能打造得精益求精,让自家娘子开心。” 那鼠灰长衫的老板凑过来,指着其中一只耳环上细小的纹样,小声道: “您瞧,这是不是比那宫里娘娘们带的都精致?” 沈知懿见过宫中娘娘的首饰,这幅头面若是仔细看去,确实从做工到用料都堪比宫中。 她赞同道: “是呀,确实很漂亮……那位娘子可真有福分。” 沈知懿恋恋不舍地轻轻摸了摸上面的宝石。 鼠灰长衫老板见得了她的认可,面上神情既满足又得意: “行了,我也不与你多说了,那客人还等着呢,我得赶快送去了。” 沈知懿同他颔首。 经了方才这一出,沈知懿再看旁的宝石便都觉得索然无味。 她又随意逛了几个铺子后便出了城。 在经过一棵榕树下的时候,沈知懿又同那鼠灰长衫的掌柜打了个照面。 掌柜应当是送完头面回来了。 沈知懿同他互相错开身,略一颔首,朝着城门口不远处裴府的马车走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25 第21章 第 21 章 “沈知懿,你偷摸出来跟…… 苏安将添了新茶的茶壶放回桌上的托盘中, 又给炉中加了几块儿新炭。 他看向裴淮瑾手边那套粉紫宝石打造的头面,不禁赞了句: “峒县这地方的宝石,还是要冯大师亲自操刀才不埋没。” 裴淮瑾随意扫了眼, “确实尚可,收下去吧。” 苏安应了声, 刚要端着托盘下去的时候,又听裴淮瑾不急不缓道: “去查。” 男人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 “这陈村附近, 恐有私矿。” 苏安动作一顿,瞬时间想起陈三虎那些人, 那天虽是夜里,但不难看出那些人身材健硕,皮肤黝黑, 同那些村民十分不一样。 他收敛起平素的懒散之色, 郑重应了声是。 沈知懿回到马车旁的时候,恰好与正下马车的苏安打了个照面。 苏安瞧见她, 笑了声: “姨娘回来了?可有看上的?” 他问完后, 却未听见沈知懿的回答。 从马凳上下来站稳,一回头, 苏安就见沈知懿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托盘发怔,脸色白得吓人。 苏安端着托盘的手不由一抖, 试探着唤了声“沈姨娘?” 沈知懿怔忡回神,瞧见苏安关切而疑惑的目光, 她方收敛了神色,扯了扯唇角,不发一言让开了身子。 苏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绕到了马车后面放行李的地方。 沈知懿神色茫茫然地随着他的背影追过去, 仿佛要透过他看清那托盘上的头面似的。 其实她已经看清了,这不就是方才那老板拿的那一套么? 这次她不仅看清了那套头面的材质和做工,还在苏安拿下来的一瞬间,看到了那支发簪的簪尾,一个小小的描蓝漆的“茵”字。 沈知懿抬手按了按胸口。 那里酸酸胀胀的,仿佛缺了一块似的,痛也痛不起来,茫然而又没有实感。 她手指蜷起来,力道越来越重,慢慢的那股钝痛愈演愈烈,渐渐从酸涩的情绪蔓延成尖锐的刺痛,喉咙里酸疼发紧,耳畔全是耳鸣的声音。 她迟钝地走到马车旁抓住车辕,抬脚的瞬间,眼泪猛地涌出了眼眶。 沈知懿仓促低下头,眼泪跌进了泥土里。 提前半月。 双倍的价钱。 并蒂海棠。 她想起自己方才不无艳羡的那句“那位娘子可真有福分”,不由想笑。 原来这福分,是裴淮瑾给秦茵的。 她以为的“专门绕道带她来挑宝石”,也不过是他为了取那套头面顺便而为之。 沈知懿站在马车外,等了会儿才上车,默不作声将玉牌放在裴淮瑾面前的桌子上。 裴淮瑾翻书的手一顿,从书中抬头,视线落在她的眼尾,皱了皱眉: “眼睛怎么了?” 沈知懿不敢看他,嗓音压得有些低: “被风沙迷了眼。” 裴淮瑾闻言放下手中的书卷,盯着她看了半天开了口: “年后裴府向秦府下聘,那头面,是聘礼之一。” 他似在解释,然而清冷的嗓音却没有一丝波澜。 沈知懿不由十指相扣攥紧了膝头的衣料,良久,默默点了点头,语气释然: “郎君对主母有心了。” 裴淮瑾闻言,掀眸看了眼她,语气冷淡: “……你能如此想最好。” 说罢,他的视线顿在她仍然泛着微微红晕的眼尾,无声轻叹,到底放软了语气: “若是喜欢,明年你生辰,我叫人也给你打一副。” 沈知懿摸了摸自己手中那枚小巧的宝石,宝石的棱角有些膈手,尖锐的,钝痛。 她不由轻笑起来,看向他: “明年我生辰……郎君替我打一副红宝石的牡丹头面可好?” 少女的双眸明媚潋滟,唇边梨涡同从前一般娇俏,乌黑发亮的眼底盛着莫名的毫无杂质的笑意,深深望向他。 裴淮瑾才刚拿起书的手一顿,视线落回书上,捏着书卷的骨节微微泛白。 良久,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男人极淡的一声“嗯”同时响起。 第二日下午的时候,马车终于停在了裴府门口。 管家带着一众下人出来迎接。 苏安看着下人忙前忙后地搬着行礼,挠了挠头,绕到窗边问裴淮瑾: “主子,那车从陈家村收来的药材怎么办?” 裴淮瑾道: “挑一部部分收进府中,其余的……拿去城西破庙旁的医馆,再给掌柜的留些银子。” 裴淮瑾一说这话,苏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城西破庙有三个孤儿,是从前沈姨娘逛街时发现的,后来沈姨娘便和沈家二公子一直在资助这三个孤儿。 沈家覆灭后,世子爷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这件事,便接替沈姨娘一直对那城西破庙的三个孤儿照看有加。 苏安应了声是,退下去安排。 沈知懿听着外面热火朝天的动静,侧头看了眼男人清冷的面容,抿了抿唇: “想不到你还在照看着金宝他们。” 金宝是二哥沈钰楼给那孤儿起的名字,二哥本就爱做生意,什么都喜欢金啊银啊,说是好寓意。 如今想来,倒不如叫平安。 沈知懿跟着裴淮瑾起身下了马车,两人在府门口站定,裴淮瑾回头看她: “同我一起去前厅向母亲请安。” 他的语气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男人站在金钉耀目的朱漆大门前,身后雄伟的石狮越发衬得他端方严肃。 他在回来的路上就已卸下了身上那些多余的装饰,衣裳也换回了一贯稳重素雅的冷白色。 眉目间也早就没了在永州时的那股子风流儇佻,冷冷清清的一个人,轻抿的薄唇显出几分淡薄。 沈知懿知晓裴少卿极重规矩,她定定望着他。 冬日里的阳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落在男人挺阔坚毅的背影上,直到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回“李澈”的影子,沈知懿才缓缓垂眸,俯身行礼后道了声“是”。 跨进这道国公府的大门,她便又是海棠苑里的沈姨娘,那个在马场上替她射中了靶心,搂着她的腰对她笑意儇佻的男人,永远留在了永州那个马场,那片热烈的夕阳之下。 几人走到前厅门口。 沈知懿对于生辰那日在前厅的记忆如同刻在了骨子里一般,即便过了这么久,那苦涩的混着血腥的药味仍然山崩海啸般扑面而来。 冷意砭骨入髓,沈知懿盯着那道冰冷漆黑的大门,身体不自觉轻微颤着。 正在此时,大门缓缓打开,长公主身边的李嬷嬷端着一个小托盘出来。 见了几人,她目光似是有意无意往沈知懿身上瞟了一眼,对裴淮瑾行了礼。 裴淮瑾虚抬了抬手,往那托盘上的湖色玉髓手串上瞥去一眼,问李嬷嬷: “母亲可在?” 李嬷嬷对裴淮瑾行了一礼,语气略有几分沉重,道: “昨夜小公子吃坏了肚子,夜里发起了热,夫人在小公子院中守了一夜,夫人听到消息走得急,手串落在了正厅,老奴这才来取一趟。” 裴淮瑾眉心轻蹙,“我随你一道过去。” 裴淮瑾没说让沈知懿走,沈知懿只好也跟着。 裴三公子的院落离正厅不远,未出片刻几人便到了。 沈知懿随着裴淮瑾进去的时候,大夫刚从里面出来,秦茵抱着三岁多的肉团子坐在榻边轻晃着哄睡。 她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收紧。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秦茵会在府中,更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面下看到她。 秦茵说起来也不过就是十七岁的年纪,加之身量本就纤细柔弱,抱着圆滚滚的裴家三郎,看起来便有几分辛苦。 她听见声音抬头,对他二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过了会儿,等到裴季礼彻底睡熟后,她才将那小团子轻轻放在床上,转身过来对裴淮瑾行了一礼,轻声道: “淮瑾哥哥勿怪,昨夜小郎君难受了一夜,现下烧退了才有了睡意。” 裴淮瑾瞧着她白皙脸颊晕红,鼻尖也沁出了一抹薄汗,不由放缓了声音: “你辛苦了。” 秦茵摇头,“长公主守了小郎君一夜才是真正辛苦,秦茵惭愧,帮不上什么大忙。” 裴淮瑾瞧了眼床上熟睡的孩子,对秦茵道: “出去说罢。” 几人去了隔壁耳房,秦茵解释道: “方才淮瑾哥哥来之前,长公主刚睡下,李嬷嬷去取长公主的手串,小郎君闹瞌睡,我便斗胆哄了哄。” 裴淮瑾语调温和,“你做得很好,可用午膳了?” 话音刚落,秦茵的肚子适时叫了一声,她手轻放在小腹上,面露赧色,“还未。” “恰好我二人也未用,苏安,吩咐厨房在此摆膳吧——” 他看了秦茵一眼,“让小厨房添一道雪霞羹。” 沈知懿垂下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很快又恢复平静。 若是没记错,雪霞羹是秦茵平素最喜欢吃的一道菜,从前几人在宴席上时,每次她都会点这道菜。 而沈知懿因为裴淮瑾不喜食豆腐,所以连带着她也不喜吃豆腐做成的雪霞羹。 三人落座,饭菜很快被端了上来,伺候膳食的婆子极其自然地将雪霞羹放在了沈知懿面前。 “给她。” 裴淮瑾淡淡出声。 那婆子一愣,看了眼裴淮瑾,这才反应过来,忙将雪霞羹移到了秦茵面前。 “多谢淮瑾哥哥——” 秦茵面露羞涩,低头挽了下鬓边碎发。 不知是不是沈知懿的错觉,秦茵在裴淮瑾没看到的时候,飞快朝她瞟过来挑衅的一眼。 “淮瑾哥哥此行可还顺利?我父亲的学生可有给你帮上忙?”秦茵语调柔柔的。 她这么一说,沈知懿倒是想起在永州时的那几日,确有个青年频繁出入府中,他们住的府邸也是那青年找的。 原来那人是秦阁老的学生,而自己的父亲…… 沈知懿下意识看了眼并排而坐的裴淮瑾和秦茵二人,再瞧着眼前一大桌子菜肴,忽然觉得有些食不知味。 规矩使然,几人用膳时都没有出声,然而才刚吃没多久,隔壁忽然传来裴季礼的哭声。 秦茵第一个放下碗筷冲了出去,裴淮瑾和沈知懿也随后起来,赶去了隔壁。 裴季礼正在秦茵怀里抽抽搭搭,听见动静回头看见自己二哥,委屈地嘴一瘪,就朝着裴淮瑾伸手要抱抱。 裴淮瑾神情一软,走到床边,却并未抱他,而是摸了摸那小团子的头发,在秦茵身旁坐了下来,温声问他: “哭什么?可是还难受?” 小团子抽了抽鼻子,身子还在秦茵怀里,上半身偏要圈住裴淮瑾的脖子挂在他身上,撒娇道: “想哥哥了……” 裴淮瑾捏了捏裴季礼的脸,唇角轻勾,眼底漾出些许笑意,“不许撒娇。” 秦茵也在一旁笑着帮腔,故意逗他: “就是,我们小郎君现在都已经是男子汉了。” 那小团子不依,在裴淮瑾和秦茵身上滚成一团。 只有沈知懿默默站在门边,瞧着笑闹的三个人,紧紧咬住了下唇。 她如同一个看客,一个局外人,一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此的微不足道的碍眼的人。 从未有哪一刻让沈知懿觉得自己如此多余,狼狈而窘迫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恨不得立刻从房间里消失才好。 床边的几人又说了几句话,裴淮瑾将裴季礼的手从脖子上拿下来,站起身这才像是注意到了沈知懿一般,淡淡道: “你先回去吧。” 说完,顿了顿,又道: “晚些时候,过去找你。” 沈知懿原都已经打算走了,闻言一愣,仔细想了想今日并非初一十五。 正诧异地朝他望过去,就听他说: “有件事,要问你。” 沈知懿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方才因为他那句话而轻轻悬起来的心,倏然间又重重跌了下来,比之方才没有听到那句话前,心情还要低落。 她也顾不上行礼,低低说了句“好”,转身便逃一样离开了。 沈知懿人还未走到海棠苑,远远就看到春黛在院门外的小道上等着。 一见自己,她便提着裙摆不顾仪态地飞奔了过来。 “娘子!” 春黛想去抱她,又怕旁人看到不合规矩,一双眼睛便使劲儿在她身上来回扫,眼眶红红的。 “这一路可还顺利?身子难受了么?受苦了吗?怎么瞧着又瘦了些……” 沈知懿弯了弯唇角,心里暖意蔓延,“都好呢,哪有你说的那般娇气,郎君待我……很好。”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进了屋。 夏荷敲了敲门,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娘子,药……药煎好了,趁热喝了吧。” “你怎么回事?娘子刚一回来,水都没喝一口,你就让娘子喝药?!”春黛皱眉。 夏荷端着托盘的手一抖,碗中浓稠的药汁轻晃出涟漪,有几滴溅在了盘中。 沈知懿拍了一下春黛的手背,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笑着对夏荷眨眨眼: “夏荷姐姐这次准备了什么喝药的蜜饯?” 夏荷一愣,一张脸微微憋得发红,“我、我忘了……” 这次莫说春黛,沈知懿都不由一愣。 夏荷惯来是个稳重细心的,每次喝药不管她吃不吃,都会给她备上蜜饯,从未有一次遗漏。 她笑了笑,接过药碗,安慰道: “无妨,我现在长大了嘛,喝药也不需要蜜饯了。” 她闻着眼前苦得要命的药,不欲让夏荷为难,皱了皱眉,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春黛,你去将碗送去厨房,顺道把我行李中一个粉色包裹拿来。” 喝完药,沈知懿绕过夏荷将碗递给了春黛,春黛不疑有他,应了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沈知懿和夏荷,她拉住夏荷的手,正色道: “夏荷姐姐,你可是家里遇到了什么事?” 夏荷的脸色骤然一边,“没、没有,娘子莫要多心,我不过就是……” 夏荷还未说完,沈知懿忽然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她晃了晃夏荷的手,撒娇道: “没有就没有嘛,夏荷姐姐,你想不想我?我给你和春黛带了永州的特产哦,对了,我还多给你带了一份儿,你回去带给你娘尝尝。” 夏荷脸色一僵,眼底神情忽然变得复杂而纠结。 良久,她神色一定,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般,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春黛从门外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喊道: “娘子!娘子好消息!周大夫那边来信了,说是血竭有了消息!!” 这话一出,不禁沈知懿,连夏荷都松了口气,不由跟着激动起来。 她一把拉住春黛,急道: “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大夫约娘子在医馆旁的万方茶肆一叙。” “可……” “哎呀,娘子不用等了,方才我见世子爷和……”春黛睨了沈知懿一眼,“和秦二姑娘一道出门了,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娘子还是先去看看吧!” 沈知懿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起身道: “春黛陪我去,夏荷留下,若是郎君来了帮我说一声。” - 裴府的马车上,秦茵看了裴淮瑾一眼,语气略有些抱歉道: “可是我跟着一道去,会让淮瑾哥为难?不若淮瑾哥将我放在旁的酒楼,等你见完他们了再来接我?” 裴淮瑾放下手中的文书,看向她: “不用,既然母亲叫你同我一道,我便断没有将你扔到别处的道理,况且他二人与你也是旧交,你见见故人也是好的。” 秦茵盈盈垂眸,温柔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动容和娇羞: “我都听郎君的。” 裴淮瑾拿文书的手一顿,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今日要见的两人是裴淮瑾的同窗,当年一人同裴淮瑾同年中第为榜眼,一人则随父亲闻大将军去了军中历练。 三人又都师承秦安,也算是同出一门。 今日是因闻连烨随父回京探亲,几人相约在万方茶肆一叙。 裴淮瑾带着秦茵到雅间的时候,陆琛与闻连烨已经对饮两杯了。 陆琛一见裴淮瑾不止一人来赴宴,身后还跟着个秦茵,不禁哟了一声,回头看了眼闻连烨,上前对二人见礼。 “想不到茵茵妹妹也来了。” 闻连烨紧跟着站起来,对裴淮瑾见了一礼,转而看向秦茵,眼神在她面上扫过,又很快闪躲开,哑声道了句: “茵茵妹妹,好久不见。” “可不就是好久不见——” 陆琛拍了拍闻连烨的肩膀,意味深长道: “如今两年不见,想不到你我四人再聚首,允安与茵茵都要好事将近了。” 裴淮瑾扫了陆琛一眼,“你就打算让我站在此处与你们寒暄?” 陆琛“唉”了声,赶忙侧开身子,将几人请进了门: “那次连烨回来给你递消息,想不到你在永州,便写了封信告知你,得亏你今日回来了,不然明日连烨随闻将军回甘州,你二人又见不上了。” 裴淮瑾闻言半眯起眼,戏谑道: “就那粉色信纸?” 陆琛面色一梗。 裴淮瑾手边放着茶肆老板专门为他准备的茶杯,他拿起茶壶倒了一杯,先放到秦茵面前,又看向闻连烨: “明日就走?” 闻连烨视线落在他为秦茵倒的茶上,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甘州有一伙流寇,李将军命我父亲回去带人清剿……” 他抬头视线落在裴淮瑾面上: “怕是就不能参加你和茵茵的婚礼了,我以茶代酒,提前祝你们二人……百年好合。” “多谢闻哥哥……” 秦茵主动拿起茶杯,笑道:“也祝闻哥哥早日寻到良人。” 闻连烨盯着秦茵自然而然挽住裴淮瑾胳膊的手,眼神黯然。 陆琛在一旁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不禁感慨。 当年恩师秦阁老本有意与闻家结亲,只可惜后来闻将军因宣明十四年那次押运粮草之事而被贬谪,两家的亲事便就此作罢。 就连闻连烨的父亲堂堂的常胜将军,也被派去做一些打杂维//稳的小事。 裴淮瑾不动声色将胳膊从秦茵的手底下抽出来,扫了她一眼,眼神略略沉了下去。 陆琛急忙在一旁打圆场,将一副字画递到裴淮瑾面前: “对了,这是此前我去奉川时碰到的,瞧起来应当是真迹,便买了回来。” 裴淮瑾瞧着那字画卷轴上独特的粉色系绳,神色一顿,从他手里接过来缓缓展开。 是秦蓁的画。 秦蓁从前在世时做了诸多画作,后来她去世后,府中遣散了一批伺候她的丫鬟,但那些丫鬟胆大包天,竟在离开前挟卷了许多秦蓁的字画偷拿出去卖。 眼前这一副海棠春醉图,便是当年裴淮瑾指导秦蓁的画作。 裴淮瑾嗯了声,将画作收好,“有心了。” “听说你父亲致仕后陛下有意调你去都察院历练,可以啊允安,你怕是要成咱大燕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天子近臣了。” 陆琛亲自给裴淮瑾倒了杯茶,“到时陆某还请裴大人念在同年的份上高抬贵手……” 闻连烨嗤笑,“你又不贪不腐,何来让允安高抬贵手一说。” 话音刚落,雅间里刹那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神色复杂地朝裴淮瑾看去。 他们怎的忘了,这裴大人自己的内宅就有一位贪腐罪臣的亲眷…… 纳沈氏为妾,恐怕是这位品貌端方的裴大人二十四年来唯一的污点。 倒是裴淮瑾本人面不改色地拿起桌上的银签,拨了拨红泥小炉中的炭,炭火一瞬间亮了许多。 橙红色的光照进他清冷冷的眼底,映出深不可测的晦涩和幽深。 几人见他不语,忙笑着将话题岔开去了别处。 未多时,老板亲自带着主厨和侍从来给几人上菜。 雅间的门刚一打开,屋中众人忽然听见楼道里一阵喧哗。 原本几人都没打算在意,然而那突然高起的男声却让裴淮瑾饮茶的动作突然一顿。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放下茶杯,视线冷峻地往门口看去。 只听谢长钰带着讥讽冷笑的声音从走廊那边传来: “沈知懿,你偷摸出来跟男人私会,裴允安知道么?” 第22章 第 22 章 “沈姨娘下毒险些害死了…… 沈知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正常的和周大夫的徒弟谈个事, 到了谢长钰的嘴里就成了“与男人私会”。 打从进了裴府后,她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了,却不想他的狗嘴里还是没个好话。 她柳眉紧锁, 不欲与他纠缠,转身便想离开。 然而才刚迈出一步, 手腕忽的被人攥住,谢长钰用力将她一拉,沈知懿一个踉跄小脸便险些撞在了他坚硬的胸膛上。 谢长钰的手心滚烫, 贴着她的手腕,手劲儿又大。 沈知懿疼得眼底一瞬间涌起了泪花, 抬起红通通的眼睛委屈得瞪着谢长钰。 她还不曾开口说话,谢长钰却像是被她的眼神烫了一般,陡然松开了她的手腕, 后退一步掩唇轻咳了声。 “你这般瞪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说错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还将房门关那么严,让你那丫鬟在外面守着, 说没有鬼你自己信么?” 谢长钰往沈知懿怀中紧抱的粉色包裹上一扫, 冷哼一声,讽笑道: “你手中的包裹是什么?莫不是与那情郎的定情信物。” 见沈知懿不理他, 他又道: “沈知懿,当初你不愿意嫁我, 放着堂堂正正的谢家宗妇你不做,去了裴家做那见不得人的妾室,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要娶妻了,娶的人比你漂亮比你贤惠比你性子好, 沈知懿你……” “说完了么?” 沈知懿不想同他在大厅广众之下说这些,转身就走: “说完了我要回去了,谢大人保重……呀!” 她话音还未落,谢长钰忽然过来想要重新拦住她。 沈知懿抗拒地一甩,不料脚底下有两级台阶,她一脚踏空,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手中的包裹也散开来。 里面的药包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 “你!” 谢长钰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就要过来扶她。 却不想从旁伸出一只手,赶在谢长钰之前,将人拉了起来。 “脚可还好?” 龙涎香裹着薄荷的清香扑鼻而来,沈知懿背后紧贴着裴淮瑾的胸膛被他扶着,头顶传来男人淡而沉稳的声音。 沈知懿心口一紧,急忙从他的怀里退了出来,磕绊道: “还、还好……” 正说着,她甚至还来不及阻止,就见裴淮瑾微微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个药包。 修长遒劲的手指微微拂过上面的灰尘,也仿佛拂在沈知懿的心上一般,每一下都让她心头莫名一颤。 “这是什么?” 裴淮瑾看向她,神色平静,眼底却带着似乎能洞穿一切的沉冷。 经他一问,谢长钰这才瞧见那些散落的药包,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上前攥住沈知懿的手腕: “你病了?什么病?严重么?” 瞧见他眼底不加掩饰的关切,裴淮瑾略一蹙眉,拉起沈知懿的另一只手腕便朝外走去: “回府再说。” 可谢长钰见他们要走,非但没放手,反倒更用力的抓住了她,“沈……” “放手。” 裴淮瑾的语气瞬间沉了下去。 两个同样芝兰玉树、高大俊美的男人一左一右抓着一个娇柔少女的手腕,冷冷对峙,谁都没有先放手的意思。 秦茵站在旁边看了眼裴淮瑾,勾了勾唇角,走到谢长钰面前行了一礼,柔声劝道: “谢公子,沈姨娘毕竟是裴大人的妾,您这般拉着……不大合适吧,光天化日与他人的妾室拉拉扯扯,莫不是想叫人误会您与我们沈姨娘有什么不清不楚的?” 见谢长钰要开口,她赶在他之前又道: “我们当然都相信你二人没什么,但旁人却不知晓呀,你这般……置沈姨娘于何地,又置裴家于何地?”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裴淮瑾的脸色便更沉了几分。 他冷冷盯着沈知懿,攥住她手腕的五指一点点收紧,一字一句近乎从齿缝中挤出低哑的声音: “沈知懿,我只问一次,你、跟谁走?” 男人的眼神不同以往的深不见底,冰冷的目光像是要刺穿她。 虽说谢大公子之事无人敢看,此处也早早被他的人清了场,更遑论此刻还来了个裴大人,茶肆中的人早就一走而空。 然而沈知懿到底也只是久居深闺十几岁的小姑娘,便是被这几人这般审视般地看着,也难堪地几乎快哭了出来。 她眼圈一层层晕红,抬眸看向谢长钰,颤抖的声音里含了隐隐哭腔,还未开口说一句“放开”,谢长钰神色一慌,便已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谢长钰的视线偏去一旁,嗓音沙哑: “今日冒犯了沈夫人,是谢某不是,沈夫人……” 他的视线落在那些被苏安捡起的药包上,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只无力地吐出四个字: “保重身体。” 不等谢长钰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裴淮瑾已经拉着沈知懿的手腕下了楼。 回去的马车上,气氛冷凝得吓人。 裴淮瑾一路上一言不发,等到了府中,他瞥了眼秦茵,压下性子对她说了句“你先行回去”,之后一把攥住沈知懿的手腕,拉着她就往海棠苑走。 男人身高腿长,迈得步子又大,沈知懿被他扯着一路上踉踉跄跄。 刚到海棠苑,春黛远远瞧见世子爷那张阴沉沉的脸,不禁吓了一跳,刚迎上来说了一个“世”字,裴淮瑾便冷冷的喝了声“滚下去!” 春黛一愣,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家娘子被世子爷跌跌撞撞地拽进了门。 世子爷自来克己持重,最是端方守礼,即便再是生气也很少对下人说任何难听的字眼,今日这一句……想必是怒极了。 春黛越发忐忑,心里不禁为自家娘子捏了一把汗。 房门“咣”的一声在身后被重重关上。 沈知懿的心也随着那厚重的一声跟着一颤,身子被裴淮瑾一甩后背猛地撞在了床柱上。 男人高大的身躯紧随着逼近了过来,坚实挺阔的胸膛将她桎梏在窄小的空间里。 “不过才回来一日,你就这般急不可耐地出去见旁的男人?!” 裴淮瑾语气冷肃: “沈知懿,你将裴府看做什么了?!” “我、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见那莫名其妙的小白脸,还是没有同谢长钰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 那日宫门口谢长钰那句话,还有那时候沈知懿手中的那个暖炉,一桩桩一件件此刻排山倒海般浮现在裴淮瑾的脑中。 一股难以捉摸的郁气夹杂着莫名失控地心慌瞬间将他裹挟。 裴淮瑾一贯平静的眼底翻涌着浓郁墨色,下颌紧绷,攥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看向自己: “沈知懿,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夫君?还是说——” 他咬了咬后槽牙: “你不过是嫌这一年多来我未曾碰过你?!” 裴淮瑾胸口的那股郁气莫名翻涌,令他几乎要丧失理智。 他咬着牙从齿缝中一字字挤出声音: “若是这个原因,今夜你我就可圆房。” “不,不是这样的,淮瑾哥哥,我、我……” 沈知懿不知如何替自己分辨,她记忆中的裴淮瑾从未对她生过这般大的气,此刻面对这样的他,她心里到底有些害怕,说到一半,眼眶一红就说不下去了。 裴淮瑾冷眼睨着她,那双清润的眼眸无形之中带着强势的压迫,眸光讳莫如深,平日里清隽淡漠的面容此刻也染上了些许冷戾。 两人略显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肆意拨动着紧绷的气氛。 良久。 “‘与男人私会,裴允安知道么?’” 裴淮瑾重复着方才听到的谢长钰那句话,唇角掀起一抹讽刺的弧度,“沈知懿,你如今是不知道安分守己四个字如何写了是么?!” “既如此——” 他额角青筋猛地突了突,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因太过隐忍而骨节泛白,盯着她看了良久,他阖了阖眼,冷冷道: “你不是要离开么?倘若你觉得裴府束住了你,你要走我随时给你放妾书。” “不、我不走……” 他刚说完,沈知懿急切开了口。 少女身形娇小,睁着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小手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襟,高高仰着小脸望向他时,眼里满是惧怕和无措。 “求求你,别、别赶我走……我不走了……” 沈知懿小脸煞白,只有眼尾和鼻尖殷红,眼底盈盈泪花不住打着转儿委屈又可怜的样子像只淋了雨的小狗。 终于,一滴清泪沿着眼角落了下来,滴在裴淮瑾的虎口位置。 裴淮瑾神色一凝,心脏像是被谁猛地攥了一下,虎口位置隐隐发烫。 男人锋利的喉骨滑滚了几下,周身危险的气息渐渐消散了些许。 沉默良久,他终于叹了声,大掌裹住她的小脸,轻轻将她眼角悬着的泪拭去: “沈知懿,我不介意你曾与谢长钰有过什么,但既入了我裴家的门,从今往后,你与他莫要再见。” 他的眼神中带着些许不忍,语气却冷硬: “既然选择留下,将出府的对牌交出来吧。” 沈知懿的神色一怔,震惊地看向他,细碎晶莹的泪花挂在频频颤抖的眼睫上,唇色苍白抖动: “淮、淮瑾哥哥……” 裴淮瑾深邃的眸底闪过一抹波澜,沉默而冷静地看着她。 沈知懿盯着他平静的面容,好久好久,知道再无转圜的余地,她默默取出袖中的对牌。 委屈在一瞬间化作酸涩充满心底。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那质地温润的檀木对牌,缓缓放在了裴淮瑾手中。 低头的一瞬间,盛在眼底的泪再也绷不住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裴淮瑾的手一颤,眉心蹙了起来。 沈知懿的手很小很白,他只要收回五指,就能轻易将她的小手尽数包进掌心。 姑娘细嫩的指腹不小心碰到男人温热的掌心,极轻,蜻蜓点水一般。 裴淮瑾摊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男人沉静的眉宇间隐隐有了几分烦躁,手心里的那丝触碰,仿佛一点点微弱的火星落在了干草之上。 他平静的视线锁着她,渐渐向下聚焦在那双嫣红的唇瓣上,记忆忽然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在永州的那夜。 不可抑制的烦躁和心慌难安,渐渐变成了另一种失控的情绪。 包裹在冷白肌肤下的嶙峋喉骨滚了几滚,胸口呼吸压抑着,看她的眼神一层一层沉了下来。 “沈知懿,别再想旁人,同我好好过……” 裴淮瑾的话未说完,正在此时,房门被人突兀地敲了几下,苏安的声音小声从门口传了进来: “爷。” 裴淮瑾手背青筋鼓了鼓,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退后一步: “何事?” 苏安在门口一愣,自家主子的声音沙哑,这房门又紧锁着…… 他心里突突直打鼓,暗骂自己怕是来错了时间,不过那边长公主又催得急…… 苏安咬了咬牙,凑到门边如实禀告: “夫人那边请您即刻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 另一边西苑,秦茵坐在镜子前替自己梳妆。 芍药从外面进来,禀报道: “世子爷已经从海棠苑出来,去了长公主的正院。” 秦茵“唔”了声,仔细将珍珠耳坠戴好。 芍药上来帮忙,不解道: “小姐为何让长公主叫世子过去?他此刻在同那沈姨娘生气,不是正好么?” “你懂什么?”秦茵瞥了她一眼,“这男人有时候即便不爱,也不允许旁的男人觊觎自己的女人,你可别小瞧了男人的占有欲。” 芍药细品了半天,一时瞪大了眼睛,不无震惊。 她根本想象不出,那般端方持重的世子爷,也会在冲动之下做出那种事么? 秦茵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唇色擦得苍白了些,微微挑了挑唇角: “倘若这次让他冲动行了事,促成了沈知懿的美事不说,事后淮瑾哥哥因为愧疚,反倒会对她越发上心,这岂不是得不偿失?” 芍药根本不懂男女之事上的这些弯弯绕,只是自家主子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因为这么多年她跟在自家主子身边,亲眼见到她将那些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芍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 “娘子何故将自己的唇色擦得这样苍白?旁的女子不都是妆容越艳越好?” “裴三郎还病着,我不显得憔悴些,长公主怎看得出来我尽心尽力照看了裴季礼?” 秦茵从镜中瞥了她一眼,“今夜记得去寻那药渣,眼睛放亮些,别让人抓住了把柄。” “是。”芍药说完,端了脸盆要下去倒水。 秦茵又叫住了她,“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芍药:“十二月初三。” 秦茵算了下日子,想了想,小声轻笑,对芍药招了招手让她附耳过来: “你今夜再去……” 交代完芍药这些事,秦茵又对着镜中看了看,起身亦去了正院。 前厅里长公主正同裴淮瑾说着话: “再过半月便是鹤枕的祭日,今年的祭日仍由你来操办,过两日你父亲也回来,你可同你父亲商量着来。” “儿子知道。” “去岁那沈知懿家中刚遭了事,你兄长的祭日她未曾参加,今年便也不要参加了吧,到底是个没入宗祠的妾罢了。” 裴淮瑾脸上神色未变,淡淡嗯了一声,“此事儿子全权操办即可,母亲不必操心。” 长公主上下扫了裴淮瑾一眼,眼里露出些许不悦,可忍了忍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 母子俩的对话透着公事公办的味道。 秦茵听完,理了理鬓发,才要抬脚进去,忽听长公主又出了声,遂停住脚步。 正厅内,长公主淡淡扫了李嬷嬷一眼,李嬷嬷当即会意,捧着一个药膏递上前来,笑道: “世子爷,这药膏有治疗外伤的奇效——” 李嬷嬷往他背上瞧了一眼,“尤其是对于箭伤,世子爷……” 李嬷嬷将药膏往高举了举。 长公主瞧着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随意地开口: “宫里面的金疮药,放我这里又没用,你拿去吧。” 裴淮瑾循声看了她一眼,脊背挺直,薄唇几不可察地轻抿了起来。 苏安见自家主子没动,急忙笑着上前从李嬷嬷手中接过药膏,大着胆子打圆场道: “多谢夫人,主子背上的箭伤属实有些深,想必有了这金疮药,很快便能恢复了。” 裴淮瑾扫了身后的苏安一眼,视线移向别处没说话。 秦茵趁着此时方才进去行了礼,笑着将芍药手中的香盒接过来递到长公主跟前: “夫人这几日照顾裴小公子未歇息好,小女便制了这安神的香料,这香料用料简单,长时间燃着也不伤身子,夫人若是不嫌弃,夜里让嬷嬷替夫人点上试试,看可有效。” 秦茵一进去,屋中气氛才缓和了起来。 长公主听完她的话,脸上才有了笑意,从李嬷嬷手中接过香盒闻了闻,笑道: “你有心了。”她的视线从秦茵面上扫过,“你也憔悴了不少,这两日照顾季哥儿倒是叫你费心了。” 秦茵敛眸行礼,语气恭顺: “小女不敢,能为夫人分忧是小女的福分。” 长公主对她的讲礼节知进退甚是有好感,扫了裴淮瑾一眼“你下去吧”,又对秦茵招了招手,“过来同我说说话。” 裴淮瑾行了礼,不发一言从正厅出来,回了正轩堂。 “公子,这药……” 裴淮瑾视线扫向那精致的紫檀小药瓶,眼神微动,半晌,低低道: “放着吧。” 出去这几日,公文积压了一堆,今日虽不用去官署,但该处理的公务却是一样都不能少。 裴淮瑾前脚刚进书房,赵管家就派人来报,说是大理寺丞唐玉求见。 他头也不抬地拿起一本册子: “请进来。” 唐玉来得很快,一进来便开门见山道: “关于大人这次去永州,查到的那些人,确实是冯耽的人,我们沿着大人给的线索,去查那地下赌//场,发现那赌//场在一个名为李蕙的妇人名下,而那李蕙是永州知州何浮光的夫人的远房表妹,另外那李蕙的外甥在户部任职。” 谁都知道,如今的户部尚书是三皇子麾下。 裴淮瑾翻了翻唐玉递来的证据,似是早就猜到,没什么意外地应了声: “陈三虎一事,继续查。” “已经查出些线索,估摸和大人猜测的一样,是有私矿,但具体是什么矿,又在哪里,还待进一步查探。” 裴淮瑾低头将那些证据圈画出来,从地图上圈了几个位置,递给唐玉,头也不抬道: “往这几处着重去找,你且放手去做,若是有需要直管同我开口便是。” “是,此次有大人给出的指引,想来探查起来不难。” “好。” 话说完,裴淮瑾见唐玉还是一副没有要走的模样,手底下动作不禁一顿,抬眼扫了他一下: “还有何事?” “是一件私事。”唐玉摸了摸鼻尖,“大人知道,我在那玉莲巷不是有座宅子,嫚娘一直在那处宅子中住着。” 裴淮瑾是知道此事的。 这唐玉说的含蓄,其实说直白些,那嫚娘就是他养在外面的外室,曾是唐玉去麟州办案时救过他性命的农女,后来两人在唐玉养伤时生了情,唐玉怜她孤身一人,便将人带了回来养在外面。 “如今我终于说通家里,同意我娶那嫚娘为妻。” 唐玉挠了挠头,清隽的面容上笑意带着些许羞涩: “所以我想着,请大人能做我和嫚娘的主婚人,如此一来,有了大人的见证,日后便没人敢诟病嫚娘的出身了。” 裴淮瑾诧异地瞧了唐玉一眼,两人门第悬殊至极,他居然当真说服了家里娶个农女为妻。 不过旁人之事他也无甚可置喙的,遂颔首应了下来: “行,过几日准你歇假,你将你手头的案子整理出来,明日我上值前拿来给我。” 唐玉连连道谢,又拿了两盒嫚娘亲自做的梅花香胰子送与裴淮瑾,这才傻呵呵笑着离开了。 楚鸿侧身让过唐玉走进房间。 “主子,查清楚了,今日沈姨娘见的人是那周大夫的徒弟,拿的药也就是寻常的极为安神的药,并无异常。” 裴淮瑾想起此前曾对她叮嘱过,日后用府中的大夫,她今日又跑去外头。 他捏了捏眉心,“行了,你下去吧。” 楚鸿走后,裴淮瑾从袖中掏出了那枚对牌,漆黑的檀木上描金刻着“国公府”几个字,沈知懿还在那对牌下挂了一个粉色的络子。 他将那络子卸下来,原本要扔,想了想又随手放入书案旁的格子里,把对牌交给苏安,“好生收起来吧。” 苏安收了对牌,裴淮瑾看了看天色,此时已至戌正,又问苏安: “可知他二人去了哪儿?” 苏安知道世子爷问的是陆大人他们,忙道: “巧了,方才唐大人在书房与您议事的时候,陆大人托人来给您带了信儿,说他与闻公子去了醉欢楼为闻公子践行,主子若是忙完了,可去醉欢楼寻他们。”- 天色渐黯,海棠苑没有掌灯。 沈知懿抱臂坐在床上,静静看着对面的墙上月影缓慢地游走。 她想起来今日那周大夫的徒弟对她说的话: “血竭已经有了消息,是南边的商队带来的,不过也仅此一棵,价格昂贵不说还重金难求,我师父让娘子在裴府中静待消息,若是能确定血竭的消息,怕是……还得劳世子爷出面。” 沈知懿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觉得自己本该高兴才对,却又似乎高兴不起来。 仿佛本就预知也早就默认了自己的死亡,面对突如其来的生机,便总有那么几分不真实的虚浮之感。 或许……是没了什么活着的期待吧。 她其实本来是想回京后便离开裴府的,可如今周大夫说血竭一事还需要裴淮瑾亲自出面,她又不得不留下来。 沈知懿咬了咬唇,想起今日碰到谢长钰的画面。 其实从前,最初的时候,她与谢长钰并非如现在这般势同水火。 只是从前年少,不知怎么处理炽热的感情,便只能用最极端的方式。 那时候谢长钰向她表白心迹,她慌不择路开门想逃,却被谢长钰压在门上强夺去了初吻。 后来她也用最极端的恶语去伤害谢长钰,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两年前的中秋,她摔了他亲手雕刻的玉簪,同他分道扬镳。 谢长钰第二日就奏请圣上申请了外放。 后来第二年沈家出事,等到谢长钰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裴府里的沈姨娘。 那时候沈家刚出事,她缩在裴府一角,心中偏执又绝望,恨极了所有人。 连翻墙来找她的谢长钰她都恨。 所以当谢长钰红着眼眶质问她为何不等他的时候,她挑了多少捅心窝子的话,自己都记不清了。 近十年的青梅竹马,他们彼此都太了解,沈知懿知道什么话最能让他痛。 她偏执地发泄着,看着谢长钰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不知是在报复谁,心里既痛快又疼得快要窒息。 但唯独那种疼才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才能让她短暂地忘记沈家已经没了这件事。 后来谢长钰不死心,又来过裴府几次。 直到最后一次,他来的时候碰到了裴淮瑾…… 沈知懿知道他在窗外,所以她当着裴淮瑾的面,解了自己的衣裳。 衣衫堆叠在脚边的时候,她如愿看见裴淮瑾紧紧皱起的眉头和眼里的嫌恶,以及……窗外那短暂停留又离开的身影。 自此之后,谢长钰再未来过,而裴淮瑾也有一月多没来。 再之后,裴淮瑾就循例每月初一十五才来海棠苑一趟。 沈府的一把火,烧光了她在这世间的所有亲缘,也烧死了沈知懿前半生所有的骄傲。 那时候的沈知懿把恨当做了解脱的筹码,用了整整半年多的时间,才慢慢走出生命中那场漫长而潮湿的连阴雨- 雪夜深浓,大雪纷纷扬扬洒落在无人的街上。 经了下午那场闹剧后,陆琛又约着闻连烨去醉欢楼续了二场。 裴淮瑾进去的时候,两人都有些微醺。 陆琛正窝在一旁的榻上,同那陪酒的小仙娘凑在一处腻歪,闻连烨则是一脸不屑地独自一人喝着闷酒,眉眼深沉地看向窗外。 裴淮瑾面不改色地进屋,走到闻连烨身旁坐下: “明日何时走?” 醉欢楼知道这位裴大人的规矩,虽然都对他心向往之,却无人敢造次上前。 “明日一早,知道你要上值,就不必送了。” 闻连烨举了酒壶要替裴淮瑾满上,裴淮瑾自己接过来倒了一杯,又替闻连烨斟满,同他碰杯后一饮而尽: “代我向闻将军问声好。” 闻连烨嗯了声,还要给裴淮瑾倒酒,裴淮瑾先他一步将酒杯倒扣在了桌上: “明日要面圣,不宜多饮,你我来日方长。” “成,你现在是大忙人,当以公务为重。” 闻连烨颔首,转着酒杯,看向对面正被那小仙娘喂酒的陆琛,抬了抬唇角嗤笑一声。 陆琛喝了酒,搂着那小仙娘的腰身,手就往那白花花的衣襟里面探去,笑意好不风流: “闻承之,你现在笑我,等你回去甘州那种地方,天天就是骑在马上与大胡子马匪打交道,憋得久了看那母马都眉清目秀的。” 裴淮瑾微微舒展身体,姿态闲散地靠坐在太师椅上,唇角含笑,斜睨着斗嘴的二人。 闻连烨哼笑一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呢?当年你同苏婉还有沈钰楼你们三人的纠葛呢,苏婉嫁去北羌,沈钰楼身死,你便醉生梦死日日流连花楼,欠下一屁股情债,你又好到哪儿去?” 闻连烨神色微微肃了下来,“我此次回甘州,是要查清当年粮草被劫一事。” 陆琛啧了声,不以为意: “沈家都已经定了案,你闻家没被牵连出来都已算万幸,十年前的事,你能查出什么?还不如像我,人生得意须尽欢,这数不尽的风流快活,总好过你替那秦茵守身如玉,如今她可是裴……哎哟!” 陆琛话还未说完,脑门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 他拿过来一看,是方才裴淮瑾手中把玩的那枚骰子。 陆琛在小仙娘面前落了面子,敢怒不敢言地抬眸看向对面。 裴淮瑾眸色半眯,手指在桌案上叩了两下,淡淡道: “今年除夕,北羌太子和太子妃要来大燕朝贡。” 陆琛一怔,脸上因酒气染上的红晕慢慢退了下去,他魂不守舍地推开小仙娘,沉默良久,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苏婉她……要回来了?” 闻连烨看她这副模样,啧着嘴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 裴淮瑾同二人散了宴回到裴府已近子时,路过府中靠近海棠苑的小花园时,突然瞧见一个人影一晃而过。 “苏安。” 苏安立刻意会,抬脚便冲了过去,直到将人抓住的时候,他忍不住“咦”了一声,“夏荷?” 裴淮瑾原本压着眼帘漫不经心地站着,闻言抬眸朝那边看去,待看清夏荷的脸时,不禁皱了皱眉: “大半夜在此做什么?你主子呢?” 夏荷低着头,回道: “回、回世子,是主子用完了药,奴婢想着这药渣能养花,便将它倒在了园子里,主子、主子已经睡下了。” 裴淮瑾不动声色地从她慌乱的面上扫过,嗯了声,“既如此,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罢,让苏安放了人。 直到夏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裴淮瑾往方才园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冷若冰霜: “去查。” …… 西苑的灯隐隐亮着,芍药掀开一条门缝从外面挤了进来。 冷风跟着呼啸而入,卷着本就微弱的光又狠狠晃动了几下,屋中暗昧得有些诡异。 秦茵见她进来,破天荒地起身替她将身上的披风拿下来,笑道: “可拿到了?” “拿、拿到了。”芍药受宠若惊,急忙把手中的包裹递给秦茵,自己将披风重新拿了回来。 秦茵接过包裹打开,里面黑褐色的药渣混着泥土,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嫌弃地掩了掩鼻子,把包裹包好重新递到芍药手里,“明日拿出府去问问,对了,我让你安排的另一件事,你可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奴婢亲眼看着苏安将那药渣挖了回去。” “做得好。” 秦茵笑道,“你辛苦了,此事完成了,我便促成你和那钱掌柜的婚事。” 芍药面上悄悄染上一抹红晕,点了点头,低低道了声: “奴婢谢过姑娘成全。” 京城的气候要比永州冷上许多,沈知懿刚回来那两日又赶上变天,狂风暴雪乌压压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窖。 加之她如今越发怕冷嗜睡,一连在屋中待了几日都没出门。 直到这第三日,天空终于放了晴,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檐上的雪化成水滴滴答答奏成欢快的曲调。 沈知懿一直睡到快中午才起身,用过午膳后身子暖了些,她披上厚厚的斗篷,带着春黛和夏荷去了小花园里赏梅。 镇国公府的花园有好几个,这个后边的小花园是府中最小的一个,梅花的种类也不多,同从前沈府那个梅林实在没什么可比性。 不过好在这小花园有一片不大的池子,也不知那池底有什么,池水终年都十分温暖,是以府中许多名贵的鱼都养在这池子中。 沈知懿坐在池边的亭子里,用中午吃剩的梅花糕喂鱼。 胖胖的锦鲤摆动身体争相浮出水面争食,一块儿糕点扔下去,水面抢得劈啪作响,瞧着倒是生机盎然。 沈知懿最近一段时间烦闷,今日瞧见这锦鲤争食心情才好了些,不禁多喂了会儿。 正看得出神,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嘚嘚的脚步声,孩童在身后笑闹着跑过来,后面王嬷嬷急得大喊: “三公子!三公子您跑慢着些!等等老奴!” 沈知懿身上动作一顿,刚要回头,只感觉腰上“咚”的一下,被谁撞了上来。 她手里梅花糕一松,整块儿掉入了池中,池子里的锦鲤疯了般抢食,水面哗啦啦得像个没完。 沈知懿转身扶稳裴季礼,瞧他一连懊恼地抚着额头,不禁失笑,蹲下身去顺着他手的位置给他轻轻揉了揉。 “可撞疼了?” 裴季礼自小被几个嬷嬷看护得跟眼珠子似的,长公主又疼他,生得圆头圆脑煞是可爱,也不惧人。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想起来这位漂亮姐姐是自己兄长的姨娘,那日自己生病时似乎还见过他。 他对她甜甜一笑,小大人似的将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 “没有,我二哥说我如今是男子汉,男子汉怎可能因为这么撞一下就撞疼,倒是你——”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可是疼得要哭鼻子了?你若想哭就哭出来,本公子不会笑话你。” 裴季礼不过就是个三岁半的奶娃娃,用奶声奶气的嗓音说出这些话不免让人觉得好笑。 沈知懿低头压了压唇角,玩心四起,故意逗他: “是撞疼了,但我想哭不是因为疼,而是……” 沈知懿卖了个关子,停在了这里不往下说。 那奶团子一听,果然忘了自己方才还在摆架子,凑了过来晃着她的手臂,急得不行: “而是什么?快说呀!” 沈知懿抿着唇忍俊不禁,等了会儿才慢悠悠指着水面那些胖锦鲤,道: “我的梅花糕被你撞到水中了,那本是我自己吃的……” 裴季礼一听,愣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件事。 他的小脑瓜飞速转啊转,最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扭着小屁股费力爬上了她的腿,“吧唧”一口亲在了她的右脸上。 “我娘说我的亲亲能止疼,想来也能算是赔你的梅花糕了吧?若是不能,待会儿我让厨房做了给你送去!” 奶团子一本正经,丝毫不觉得自己坐在一个姑娘腿上亲了姑娘一口有什么不对。 一旁王嬷嬷看着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到底没敢出声。 沈知懿如今身子虚弱得很,裴季礼又胖,压在她身上实在难受。 但她到底没有忍心推开他,她突然想起了去年沈府被抄家时,阿娘腹中那个孩儿。 她眨了眨眼,摸着裴季礼的脑袋,问他: “上次肚子疼可好全了?身子还难受吗?” 裴季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哗”的一下揭开袖子,将藕节一样的白嫩手臂伸到沈知懿面前: “肚子不疼了,但这两日起了疹疹,痒、痒……” 说着就要伸手去挠。 沈知懿急忙制止了他,抓起他的手臂仔细一看,发现这种疹子金宝曾得过。 那时候为了给金宝治病她得知了一种偏方,恰巧这几味药,她那天同那周大夫的徒弟见面时,他给的里面就有。 沈知懿才要说这两日配好了药给他送去,一旁另一个丫鬟跑过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王嬷嬷,大夫来了,夫人叫三公子过去。” 送别那个裴季礼后,沈知懿也没了赏景的心思,回到海棠苑,让夏荷替自己将上次的药都拿出来。 自己循着从前的记忆将药配好,递给夏荷: “将药煎好……” 她看了看天色,“算了,今日太晚了,明日白天吧,你将药煎好送到三公子那里去。” 夏荷神色一晃,低低应了声,拿着药包匆匆退了出去- 这几日因着唐玉休息,裴淮瑾将他手底下的案子接了过来,再加之永州之事,裴淮瑾忙得不可开交,干脆便宿在了官署这边。 酉时正,到了该下值的时候,裴淮瑾恰好将一桩案子的卷宗整理好,拦下了正要去换常服的大理寺卿王全宗。 王全宗脚底下一顿,低头看了眼裴淮瑾手里的卷宗,不由笑了: “我记得这案子圣上要求是在下月初一之前办结即可,允安啊,你也不必如此拼命吧。” 裴淮瑾身姿端正挺拔,闻言也只是微微勾了勾唇。 王全宗一扬卷宗,“行了,这案子既然结了,你也该回去歇一歇了吧啊,年轻人,还是得有些自己的玩乐。” 说完,他将卷宗一卷,笑呵呵地离开了。 裴淮瑾在原地站了站,等王全宗走后也转身回了自己的官廨,打算今夜再看一看楚鸿下午呈上来关于永州的文书。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淮瑾刚迈进去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面前,一边抹了把头上的汗,一边急道: “主、主子,府中出、出事了……” 裴淮瑾收回步子,回头蹙眉问: “何事?” “是、是沈姨娘……” 裴淮瑾蓦地抬眸看向苏安,男人的目光恍若冰冷的利刃,神情深不可测。 苏安一个激灵,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回禀道: “沈姨娘下毒、下毒险些害死了秦姑娘!” 第23章 第 23 章 “你自幼嚣张跋扈、肆意…… 回裴府的马车上, 气氛空前低沉,苏安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 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裴淮瑾正襟危坐在主位上, 双手握拳放于膝头,若是仔细看去, 他手背上的青筋正一下一下压抑地鼓跳着。 若非这一次出了这样的事,苏安险些都忘了,此前那两年, 秦姑娘独自在京中时,沈姨娘曾是如何欺负她的了。 那时候他跟在主子身边, 虽知道的不多,但少数见到的几次,都是秦姑娘被沈姨娘欺负得躲在角落里哭红了眼。 当年这些事几乎都成了京中众人皆知的秘密。 若非主子时常护着秦姑娘, 还不知道秦姑娘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苏安瞧瞧觑了裴淮瑾一眼, 见他的神色,显然也是记起了这些从前之事。 况且听方才赵管家差人来报, 这次秦姑娘似乎险些丧命, 而自家主子又是大理寺少卿,最是懂这大燕杀人偿命的律法…… 苏安无声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心里不禁感慨,倘若此事真是沈姨娘所为, 在证据面前,恐怕主子就是有心相护都护不了啊。 马车在裴府门口刚一停稳, 裴淮瑾不等车夫将马凳放好便下了马车,一路沉着脸快步走到正厅。 正厅的门关着,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摔打声。 裴淮瑾脚步一顿,“开门。” 一旁赵管家抹了把头上的汗, 战战兢兢将大门掀开,还不等他开口禀报,裴淮瑾已经一步跨进大门,苏安回身“砰”的一声将大门重新关上。 赵管家:“……” 今日天阴,大厅里门窗关得密不透风,暗沉沉的有种窒息的压抑。 裴淮瑾扫视了一圈,没见到秦茵的人,“大夫怎么说?” 长公主见他一回来,头一个关心的是秦茵的病情,心里那点堵着的郁气多少舒缓了些,将刚刚拿起的茶盏“吨”的往桌上一掼,没好气道: “浑身过敏,脸上都已经不能看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大夫说她喉咙过敏导致水肿,若非发现得及时,否则顷刻便能窒息而亡!” 裴淮瑾脚步一顿,无意识扫了眼下首跪着的沈知懿主仆三人,语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怎么回事?” 长公主疲乏地往身后一靠,揉了揉额角: “王嬷嬷,你来说。” 王嬷嬷看了眼长公主,又看了眼裴淮瑾,走到前面跪了下来,如实禀报道: “昨日老奴带小公子去花园里玩,恰好碰见了同样在池边喂鱼的沈姨娘,沈姨娘瞧见小公子身上的湿疹,今日便差夏荷送来了药,说是这药应对那湿疹最是有效——” 她看了眼一旁跪着的沈知懿,继续道: “老奴不敢轻易处置那碗药,便放在了一旁,本打算叫了大夫来瞧瞧,谁料秦小姐恰好在老奴出去的时候进来了。她以为那药是小公子惯常喝的,便端去给小公子喂……” 裴淮瑾叩住桌沿的指节蓦地泛白。 他冷冷扫了眼沈知懿,对方低着头双目失神地盯着眼前满是碎瓷片的地砖,不知在想什么。 “继续。”裴淮瑾语气平静。 王嬷嬷吞咽了一下,继续道: “小公子自来吃药不老实,这次硬是非要闹着要秦小姐喝一口,他才肯喝,结果秦小姐喝完,他又闹着要那百香楼的蜜饯,这一来一回耽搁了些时间,秦小姐便……” “哼!” 长公主似是方才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此时见裴淮瑾来了,便没那么多心力了,只冷哼了一声,指着沈知懿道: “这便是你口中‘安分守己’的沈姨娘?!方才大夫说了,幸而这药是让秦茵喝了,若是让季哥儿喝了,以他如今的病情,怕是只肖一口,便能当场毙命!!” 长公主此刻虽能这般不愠不火地说出口,天知道方才乍一听大夫说到这些的时候,她当即便腿脚发软,恼得恨不得立刻剥了沈知懿的皮,当真是一丝天家的仪态都顾不上了。 裴淮瑾摩挲着指腹,沉默顷刻,视线冷冷落在沈知懿身上,语气平静: “沈氏,你怎么说?” 偌大的前厅里,裴淮瑾说完这句话后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那跪着的少女才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一般,慢慢抬起了头,迷离的眼神满满聚焦在裴淮瑾的眼睛上,那双泛红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 “淮瑾哥哥……” 少女哽咽了一下,这声淮瑾哥哥一换出口,委屈一瞬间化作眼泪涌出了眼尾: “我没有下毒,我真的只是想治好小郎君……” 沈知懿今早犯了心疾,一整日连饭都没吃就虚弱地在床上躺着。 而午后事发的时候,她正是被李嬷嬷带着婆子们从床上拖下来,二话不说被她们直接拖来了正厅。 她身上的衣裳都未来得及换,还是在屋里时那身素白色的单薄寝衣,摇摇欲坠地挂在她更加纤瘦单薄的身上。 大厅里本就宽阔,窗子又多,到处都在钻风,即便烧了地龙也没有寝屋暖和。 沈知懿被冻得浑身止不住发抖,一张本就苍白的小脸越发惨白。 方才她低着头裴淮瑾没瞧见,此刻抬头面对着他,他放看到她额角鲜血已经凝固的伤疤。 裴淮瑾眼神一黯,看了眼她身前破碎的瓷片,瞬间明白过来。 “苏安——” 裴淮瑾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卸下来,“给她披上。” “不许给!” 长公主见裴淮瑾对那罪人尚存恻隐,不禁厉声喝止。 苏安拿着披风的手一抖,迈出的步子是前也不是退也不是,求助地看向自家主子。 裴淮瑾平静地唤了声: “苏安。” 苏安立刻会意,急忙上前去将披风披在了沈知懿身上。 裴淮瑾不等长公主开口,解释道: “沈氏是我房里人,不论如何这般衣着扮相都不合规矩,况且沈氏如今尚未定罪,母亲若是心急,可先去后面歇息,有了结果我自会派人知会。” 长公主皱着眉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身子重新坐回去,冷哼道: “我请人教你识文断字,倒是教会你用这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了,好,我倒要看看,一向公允不阿的裴少卿,要怎么断这桩案子!” 裴淮瑾没理会自己母亲的阴阳怪气,同沈知懿道: “你既说你没有下毒谋害小公子,可有证据?” 他的语气不算冷,很平静,却也平静地没有一丝恻隐。 他似是刚被人从官署叫回来,身上的衣裳都未换,深绯色的官服上,云雁昂首阔步好不威仪。 沈知懿想,他平日里在大理寺审犯人时候,定也是这般吧。 她不禁轻笑了声。 宣明二十一年,裴淮瑾刚升任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沈知懿和谢长钰曾私下里为他庆祝过升迁。 那时候沈知懿拿着兑了水的白玉烧笑盈盈凑到裴淮瑾跟前,一双小狐狸眼将他打量再打量。 裴淮瑾不适地略微往后躲了躲,压着眼皮睨她,“这般看我作甚?” “我在瞧呀,淮瑾哥哥这样的好皮囊,审起犯人来,是什么样子?会是同那张府尹一般,一敲惊堂木眉毛就竖起来,还是同我爹爹审我时候一样,板着一张脸拿根儿鞭子在我眼前晃呀晃?” 沈知懿没见过,谢长钰却是见过裴淮瑾这厮,是如何八风不动地命人将犯人在眼皮子底下剥了皮点天灯的。 谢长钰闻言不禁嗤笑了声,勾搭着沈知懿的肩,笑道: “他审犯人时候就是一张死人脸,你看他做什么?不如看哥哥在锦衣卫是如何抓人的。” 沈知懿当时一把挥开谢长钰的手,瞪了他一眼,唯恐裴淮瑾误会似的坐得离他远远的。 后来沈知懿缠了自己大哥哥几个月,才缠得大哥哥答应带她去一次大理寺。 那时候她去看了他审犯人,还真就像谢长钰所说……一张死人脸。 为此她还足足输给谢长钰一个月的早饭。 沈知懿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些,很快心口的痛意又让她将多余的想法抛诸脑后。 她抬头看了眼他平静的眼眸,忽然笑道: “淮……裴大人,现下是旁人武断地说我要害人,为何她不拿出证据,偏要我一个没做的人自证清白,我又有何理由要害三公子?” 沈知懿的嗓音里还有一丝哽咽,语气却很轻。 裴淮瑾的视线落在她唇角疏离的笑意上,眼皮几不可察地陡然一颤。 “罪妇沈氏简直就是冥顽不灵!你是没理由害三公子,但你与秦茵积怨颇深,说不定是想借三公子之事暗害秦茵!” 长公主一拍桌子,“将李霖叫过来!” 未出片刻,一个老大夫背着药箱走了过来,还未行礼,长公主一抬手: “行了,去将今日那药的方子给世子看看。” 李霖诶了声,从怀中掏出一个方子,恭敬道: “禀世子爷,这方子是老夫根据今日沈姨娘送来的那碗汤药估摸出来的,兴许里头还有一两味药未查出来,但已八九不离十,不影响整个药的作用。” 苏安接过方子,递到裴淮瑾面前。 男人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张纸,快速浏览了一遍。 他眼皮微微压着,沈知懿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她的视线顺着挪移到他手中的那张纸上。 那张微微泛黄的纸页,从背面能看到些许墨色的笔迹,清冷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那纸页的一角,光影从平静到轻微地小幅度地晃动,悬浮在上面的粉尘如惊蝶四散。 男人捏着纸页的手越收越紧,骨节紧绷泛白。 良久,他放下那张纸,视线越过空气中悬浮的细小粉尘和冷光,落在沈知懿泛红的眸底。 “沈知懿——” 裴淮瑾满眼厌恶与失望,语气里似压抑着一团火,烈火焚烧着喉咙,所有经此发出的音节因此都被薰灼得发哑: “倘若没有那几年你欺凌暗害秦茵之事,我尚可信你无辜,但你自幼嚣张跋扈、肆意妄为……” 沈知懿听见他这般说,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更加毫无血色,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不可思议地看向裴淮瑾,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男人。 裴淮瑾话音一顿,别开视线: “这方子里的药你那日在万方茶肆带回来的药包中几乎全有,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我没有……” 沈知懿慌乱地对上裴淮瑾的眼睛,他静着,目光纹丝不动。 沈知懿煞白的小脸上泪痕斑驳,死死咬住唇,膝行到裴淮瑾面前,颤抖着捏住他的下摆,哭得无助: “我从未想过害谁!如今的小公子是,从前的秦茵也是,我、我从未……” “那你说这是什么?!” 裴淮瑾额角青筋不住跳动,他一把将手中的方子扔在了沈知懿身上,“药方是你有的,药是你送来的!让我如何信你?!” “吧嗒”一声,窗外檐上的积雪不堪重负砸落了下来。 苏安站在身后,被裴淮瑾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 公子自幼克制冷静,鲜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未见公子发过这么大的火。 其实无怪乎公子发火,除了手中的这个药方,那夜他查出来夏荷偷偷倒的那药渣,也是这几味药的成分,可以说是证据确凿。 一时间,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张纸“哗啦啦”落下的声音回荡在空落落的大厅。 “滴答、滴答”,窗下的滴漏不知疲倦地发出规律的节拍。 沈知懿耳中突然出现一道嗡鸣声,被无限拉长,眼前的纸张仿佛慢动作一般,飘飘悠悠落了下来。 锋利的纸张划过额角的伤疤带来剧痛,沈知懿盯着裴淮瑾看的视线慢慢地、慢慢地落了下去,眼睫轻轻耷拉下来,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了地上。 地砖冰凉,可沈知懿却感觉不到。 耳中的嗡鸣声和着自己沉重的心跳不断拍击着耳膜,裴淮瑾那句“你自幼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反复在脑中回荡。 沈知懿空了一天的胃忽然不可抑制地紧缩成一团,剧烈地绞痛之后,她忽然侧身捂着胸口干呕了起来。 裴淮瑾压着眼帘看她,藏在袖中的手陡然一抖。 “娘子!” 春黛神色慌张地扑过来,“娘子你没事吧!” 沈知懿吸了吸鼻尖,虚弱地摇了摇头,艰难咽下喉咙里的腥甜。 春黛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那张纸上,拿起来匆匆扫过上面的字,忽然她指着最后边的那一行字,激动地大喊: “这药!这药我们娘子没有!这药那天周大夫给的药包里并没有!!” 裴淮瑾的目光落在春黛手中的药方上,眸光闪烁,刚要开口,一旁的夏荷爬过来从春黛手中夺过药方瞧了眼,开口道: “世子爷!奴婢不想再隐瞒了!” 春黛一愣,抓住夏荷的手,“你也没见过这味药对不对?!娘子是无辜的对不对?!” 夏荷一把推开春黛的手,对长公主和裴淮瑾磕了个头,言辞恳切道: “奴婢自幼伺候在沈姨娘身边,深知姨娘本性……” 沈知懿闻言,低垂的眼睫颤了颤,视线终于缓缓落在夏荷身上,眼底仿若察觉一切的平静,令夏荷拿药方的手不由一抖。 夏荷转过脸去继续道: “姨娘心悦世子爷已久,此事在京中不是秘密……” 裴淮瑾手指“噔”地叩在桌面上,掀起眼帘淡漠地瞥了夏荷一眼。 夏荷吞咽了一下,接着道: “可沈姨娘嫉妒心颇重,从前便与秦小姐势同水火,那日得知世子爷要娶秦小姐为妻后,她便恨得牙痒痒,奴婢曾不止一次听沈姨娘说过要阻止这门婚事……” “夏荷你胡说什么?!娘子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况且娘子都快要……” “我胡说没胡说自有世子爷决断!” 夏荷打断春黛的话,拿起那药方,接着道: “这药方里的这味药,那日的药包里没有,但娘子此前却是准备了的,那药就在娘子床头柜子的小匣子里,春黛你也是见过的,还有,那日娘子从永州回来,找周大夫开的安神药里,明明没有这一味白芷,但娘子却让周大夫加了进去,可这白芷对安神没有丝毫用处。” “昨日娘子将我单独唤到屋中,特意交代这药不能假手于人,且药渣要秘密处置掉,对了,对于处置药渣之事,娘子也不是让我第一次做,春黛你是知道的吧?” 夏荷这么一问,春黛忽然不确定了。 因为娘子的床头确实有一味药,至于是什么,她从不让她碰,她也无从得知。 而昨日下午,她也确实不在,是娘子单独将夏荷叫进去说的,还有那药渣之事…… 见春黛犹豫着不说话了,长公主冷哼一声: “裴大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就差沈姨娘床头那药了,你看……是你派人去搜还是我派人去搜?” 裴淮瑾下颌绷了绷,目光静静落在沈知懿身上,良久未做出决断。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厅中也由最初的死寂变得有些莫名浮躁,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就在长公主忍不住再度出声之际,内室的帘子忽然传来响动,众人循声看去,秦茵被芍药搀扶着徐徐走了出来。 秦茵蒙着面,露在面纱外面的眼睛显然是哭过了,又红又肿,孱弱的身姿仿佛弱柳扶风,瞧起来好不可怜。 裴淮瑾视线看过去,平静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你不好生养着,出来做什么?” 长公主坐起身来,给身旁李嬷嬷递了个眼神,李嬷嬷立刻上前去同芍药一左一右将人搀扶过来。 秦茵对长公主和裴淮瑾柔柔行了一礼,虚弱开口: “小女自知人微言轻,但也想替沈姨娘求个情。” 她一开口,裴淮瑾不由皱了皱眉。 秦茵喘口气,道: “沈府才出事一年,沈姨娘一时钻了牛角尖、做岔了事也是情有可原……” 一听见沈府,长公主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才刚压下去的怒意又腾了起来。 “我同淮瑾哥哥的亲事在即,倘若眼下因为我而处置了沈姨娘,恐日后令我与淮瑾哥哥因为此事而生了嫌隙,亦或是将来内宅不睦怎么办……” “她不过一个妾室!允安怎可能因她与你生出嫌隙!” 长公主听不下去了,打断道: “况且此次多亏了有你,若是季哥儿喝下这药,此刻怕是裴府就要办丧事了!” “苏安,去查。” 长公主话音刚落,一直未曾开口的裴淮瑾终于出了声。 他看了沈知懿一眼,语气平静: “去沈姨娘屋中,将那药……” “不必了!!” 沈知懿突然打断裴淮瑾的话。 所有人都未想到她会突然出声,闻言不由一愣,裴淮瑾也不由皱眉看向她。 沈知懿却并未分他半个眼神,她只是定定看着夏荷。 “是我做的……” “今日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嫉妒,是我狭隘,是我……嚣张跋扈、肆意妄为。” 她抬头视线移向裴淮瑾,苍白的唇角弯了弯,不知是不是在笑: “裴大人,您熟知律法、刚正不阿,高洁的名声千万莫要因我这小小的妾室而沾染上污秽,该怎么判,便怎么判吧,发卖?还是死刑?” 裴淮瑾一直盯着她,随着她的话眸底墨色逐渐翻涌,直到她笑着问出最后那句话,他的喉结陡然一滚,指节绷紧。 长公主侧首扫了眼自家儿子的神情,皱了下眉,赶在他开口前出声: “去将赵管家叫进来。” 片刻后,赵管家开门走了进来。 长公主问:“赵管家,倘若在府中蓄意下毒谋害他人,尤其是谋害主子,该当如何?” 赵管家一愣,腰弯得更低,踌躇了一下回道: “按国公府的规矩,理应杖责一百,打断手脚,脸上留‘贱奴’刺青,男子阉割发卖,女子……” 管家看了裴淮瑾一眼,声音低了下去: “……充入教坊司。” 第24章 第 24 章 少女的笑容轻得像是随时…… 赵管家话音刚落, 夏荷猛地瘫在了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知懿,满脸懊悔, 欲言又止了半天,到底因惧意而低下了头。 春黛则是疯了般对着裴淮瑾磕头, 声泪俱下求他原谅娘子,求他让自己代主受过。 沈知懿麻木地跪在地上,良久, 她轻轻压住春黛的手背,对她摇了摇头, 而后抬头看向裴淮瑾。 一身素衣脸色苍白的少女眼尾拖出一条脆弱的红,声音颤抖到几近破碎: “那便……” 一个“罚”字还未说出口,裴淮瑾蓦地起身,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冷声道: “沈氏年轻浮躁、心性不定,送去法源寺静心养性。” 他的嗓音带着紧绷到极致的颤, 一瞬不瞬盯着沈知懿, 眼底目光复杂。 长公主一怔,随即不满道: “允……” “今日之事——” 裴淮瑾打断她, 视线在在场众人脸上一一掠过: “谁若胆敢议论或者外传半个字,拔了舌头。” 男人的语气冷硬得毫无商量余地, 直到这一刻,他冷肃的模样才让人刹那间感受到名门望族的掌舵人, 身系裴氏几百人荣辱的镇国公世子身上该有的威仪。 言出既是法随,没有任何人能随意置喙,即便是他的生身母亲也不行。 长公主张了张嘴,最后一气之下狠狠将手边的茶杯拂到地上, 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厅。 长公主一走,其余下人也跟着离开,秦茵来到裴淮瑾跟前福了一礼,被芍药搀扶着回了内室。 一时间,大厅里只剩下裴淮瑾和沈知懿几人。 黑色的金丝云纹皂靴动了动,绯红色的下摆出现在沈知懿眼前,裴淮瑾微微俯下身子,手掌心向上伸到她面前: “起来。” 男人的手很漂亮,肤色白皙中透着如玉的润,手指修长有力,骨节轮廓分明。 沈知懿定定望向那只手,须臾,她敛下眼帘,自己默默从地上爬了起来。 一早上的病痛加之未进食,使她看起来万分虚弱,勉勉强强刚站起来便腿一软险些重新跌倒。 裴淮瑾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腰,将她扶了起来。 男人掌心宽厚,大掌紧箍着她不盈一握的细软腰肢,手心的温度顺着披风和寝衣晕染在她后腰的皮肤上,一点点,似是渗透进了血脉,然后顺着血液灼烧得她眼眶发烫。 沈知懿轻轻拂开他的手,对他半跪下去,语气苍白而平静: “既然要离开了,可否容我同夏荷说几句?” 裴淮瑾摩挲了着指腹,“嗯”了声,“法源寺艰苦,准你回去准备行李。” 沈知懿扯了扯苍白的唇角,“谢过裴大人。” “你不必叫我裴大人——” 裴淮瑾蹙了蹙眉,“我并未休弃于你,你仍是裴家妇。” 沈知懿没有辩驳,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妾身谢过郎君。” 裴淮瑾看了她一眼,并未再说什么,率先出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前厅,阶上白雪厚实,留下一深一浅两道脚印,隔着有些距离。 大雪弥漫,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雪雾蒙蒙的一片。 两人在院外的岔路上停住脚步,裴淮瑾低头看她。 少女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额角的伤口便越发衬得狰狞。 他不自觉皱起了眉,沉沉的嗓音滚过喉咙: “回去让春黛给你将伤口料理了,再走。” 沈知懿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打量着他。 他很少穿红色一类的衣裳,这身绯色的官服张扬大气,穿在身上衬得他五官俊美而深沉,同从前的清冷很不一样。 沈知懿像是看不够似的,视线越过飘飞的大雪,细细描摹着他的每一寸容貌。 裴淮瑾心中一紧,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莫名涌上心头。 他攥了攥手心,“你……” “淮瑾哥哥——” 沈知懿打断他的话,风雪交加中,她深深望向他,慢慢勾起了一抹苍白的笑意: “一年前沈府被抄家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裴淮瑾手背陡然鼓起青筋。 他的呼吸渐深,胸膛压抑地起伏着,看向她的眼神一层一层地沉了下来。 沈知懿却是仰头看了看灰沉沉的天空,飞雪从她的脸上漫过,少女的笑容轻得像是随时会飘散。 他听见她轻笑着说: “有时候想想,倘若那时候死在沈府被抄家那日也挺好,至少一家人能够在一起,只是如今……他们都已经不等我了吧。” 爹爹阿娘还有两个兄长,他们死在一起,一起去了黄泉路,为何徒留她一人在这世间多受一年的苦。 他们不要她了么?是嫌她从前太过任性,所以不愿意等等她了么? 沈知懿瞧着远处扑簌簌落下的雪花,眼底盛着比雾蒙蒙的天空还要灰暗的颜色。 裴淮瑾默然地注视着她,眸光中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突然有种想紧紧将她拥进怀中的冲动。 厚重的雪花落满了他绯色的官服,他负在身后的蜷起又松开。 良久,裴淮瑾沉沉开口,带着喉咙紧绷过后的沙哑: “去寺里静静心,于你也有好处,若你今后还知安分守己,我会接你回来。” 沈知懿低头,似是勾了下唇角,并未再同他说一句话,无声行了礼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裴淮瑾盯着她方才站立的位置,片刻后才抬头看去,那抹纤细孱弱的身影已渐行渐远被茫茫雪雾所遮掩。 冷风四起,吹动他的袍角,苏安撑着伞上前来,低低唤了声: “爷。” 裴淮瑾收回视线,沉默须臾,转身重新回了前厅。 “去将李霖唤来。”- 海棠苑中,晨起春黛烧得那些炭早就熄了,屋中冷冰冰的犹如冰窖。 沈知懿坐在床上,手中捧着春黛倒来的热水,泛红的指腹一下下紧抠着茶杯边沿。 “娘子、娘子,奴婢真的不知道……会、会这么严重……求、求您饶恕奴婢一次……” 夏荷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曾经三个人中最成熟稳重最像大姐姐的那个,如今哭的狼狈得毫无形象。 沈知懿静静盯着夏荷,仔仔细细看了她好久,轻声道: “夏荷,你过来。” 夏荷膝行到她面前,想扑过去抱她,又不敢,一双眼睛哭成了桃子。 沈知懿身子微微前倾,伸手轻轻抚摸上夏荷左脸颊的巴掌印,语气平和得近乎温柔: “你我主仆一场,我成全你这最后一次,这一巴掌之后,从此你我二人便两清了。” “娘子、娘子……” 夏荷抓住沈知懿放在她脸上的手往自己脸上扇,神情急切得不知所措: “您打我!您使劲儿打我!您别不要我,寺里条件艰苦,您带我一同去,让我伺候您,您……” “夏荷!你还要不要脸!” 夏荷的话被春黛打断,她一把揪着夏荷的领子把她拉了起来掀去门边: “海棠苑如今已经容不得你这尊大佛了!你让娘子带你去寺里,别以为我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你不过就是怕留下来裴府容不下你!我告诉你,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沈知懿神色恹恹的,轻嘬了口手中的热茶。 水汽瞬间沾染在她纤密的眼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晶莹。 暖意顺着喉咙滑落,她才抬眸看向夏荷: “我会求世子给你一条明路,夏荷,你走吧,此生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夏荷闻言脸色一白,身子晃了晃,不顾春黛阻拦扑到沈知懿脚边,哭得声嘶力竭: “娘子!娘子我错了!!我这……我这就去将今日之事都认下!” “回来!” 沈知懿猛地皱眉,按了按胸口,缓过来后将脸撇向一旁,无力道: “别做傻事,你走吧……” 夏荷还欲再说,春黛过来将她连拖带拽地赶了出去。 瞧着夏荷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沈知懿再没忍住,胃里一紧捂着帕子又干呕了起来。 呕着呕着,喉咙里忽然涌出一抹腥甜。 沈知懿愣了一瞬,趁着春黛出去打发夏荷的间隙,匆匆将沾了血的帕子藏进了床角的被子下面。 “娘子,东西收拾好了,赵管家派人来说,马车已在门口备好,我们……该走了。” “好。” 沈知懿点头,被春黛搀扶着起身走了出去。 尽管已经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可她不知为何还是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沈知懿抬头看了看天,这个冬天,自己恐怕真的熬不过去了……- 前厅里,裴淮瑾看着正在写方子的李霖,淡声问道: “也就是说,秦二姑娘这脸上的疹子喝几幅药便能下去,但这伤了的喉咙,若是不加以精心调养,恐落成终身之症?” 李霖搁下笔,抱拳道: “正是,只是这……喉咙伤了根本,十分难治。” 李霖话音刚落,床上传来几声压抑的啜泣,裴淮瑾眉心拧起,往床上看了一眼,走过去坐到床边,温声安抚: “莫哭,大夫说有法子,就是还能治。” “治……是能治……” 李霖面露难色。 裴淮瑾沉声道: “尽管说就是,此事因裴府而起,无论如何定要将秦二姑娘治好。” 李霖诶了声,缓缓道: “老夫已研制出治疗秦姑娘的药方,只是其余的药倒还好说……只是有一味‘血竭’却是世间难求。” 裴淮瑾面色平静: “既只是‘难求’,那便说明不是求不到。” “正是。” 李霖道: “说来也巧,近来老夫恰巧听说,从南边来的一个商队此次进京时,带了一株‘血竭’,近几日他们就会抵达京城,世子爷或可一试。” “可李大夫说的药太过贵重,秦茵如何能消受得起……”秦茵哽咽着道。 她看了裴淮瑾一眼,眼底泪意朦胧,委屈至极: “淮瑾哥哥,要不……还是算了吧。” “此事你不必操心。”裴淮瑾温声安抚,随即唤来楚鸿,沉声吩咐道: “去查那株血竭的下落。” 楚鸿应声离开,李霖开好了药方也跟着下去煎药,屋中只剩下裴淮瑾和秦茵二人。 秦茵低头用帕子拭了拭泪,轻声道: “如今我毁了容不宜见人,淮瑾哥哥也请回吧。” 裴淮瑾看了眼窗外已然黑下去的天色,捏了捏眉心,无声叹了口气: “不急,再陪你坐会儿,今日你受惊吓了。” 秦茵听他提起此事,不由关心道: “小公子没事吧?今日我……生了病后,着实吓了小公子一跳,方才王嬷嬷才将他哄睡。” 芍药开门端了药进来,裴淮瑾顺势从她手里接了过来,舀起汤药搅了搅。 “他无事,你关心自己就行。” 裴淮瑾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波澜,但也没了平日里的疏冷和淡漠。 窗外风声呼啸,屋中的地龙烧得很暖和,烛火昏昏。 秦茵侧首瞧着裴淮瑾。 此时他已换下了身上那身冷硬的官服,改穿了身靛蓝色绣银丝云纹滚边的圆领常服,男人原本锋利的五官轮廓在昏暗的灯火下被柔和了不少,显出几分白日里没有过的温柔,清隽又疏朗。 秦茵的心蓦地漏跳了一拍。 她张了张嘴,忽然就忍不住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问出了口: “淮瑾哥从前……喜欢过姐姐么?” 裴淮瑾搅动汤药的手陡然一顿,未几,将药碗递到她手中,温声道: “差不多了,趁热喝,没那么苦。”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秦茵心里清楚,即便裴淮瑾不说,但那些年他对自己姐姐到底是特殊的,甚至比对沈知懿还要特殊。 以至于这种特殊因为姐姐的死而升华和延续,才让他对自己如此照顾。 秦茵接过药碗,低头看着里面微微晃动的黑色药汁。 其实她没那么怕苦,从小喝药从未有人问过她苦不苦,她也不知喝药时候是可以就这蜜饯吃的。 怕苦的人,从来都是那位千娇百宠的沈家三小姐。 秦茵背对着裴淮瑾卸下面纱,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戴好面纱后才重新转回身来。 裴淮瑾动作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空碗。 秦茵瞧着他熟稔的动作,心底像是莫名被什么划了一下一般,又酸又涩。 她抬头看向裴淮瑾,“倘若今日我真的因为那药而死了呢?淮瑾哥哥会不会难过?” 倘若那时候死在沈府被抄家那日也挺好…… 不知为何,裴淮瑾的脑中倏地浮现出沈知懿的这句话,和她说这句话时苍白的脸色。 裴淮瑾捏着碗沿的指节用了力,他说话的语调不由软和了许多,带着些温柔的宽慰: “你别乱想,好好休息,裴府和我定不会让你有事。” 秦茵眼神微微荡漾,低头小心翼翼用手指勾上裴淮瑾的小拇指,语气又软又柔: “淮瑾哥哥,若不是有你,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裴淮瑾低头去看,停了片刻,将自己的手指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起身道: “你身子弱,早些睡,明日早膳想吃什么告诉灶房,或者……我下朝后给你买回来。” 秦茵软声软语温婉道: “淮瑾□□理万机,秦茵不敢劳淮瑾哥哥费心。” 裴淮瑾回头看了她一眼,指腹摩挲。 “早些休息,我走了。” 一出去,寒意便往人骨头缝儿里钻,清冽湿润的冷风钻入鼻腔。 裴淮瑾在阶前站了站,望着远处茫茫黑夜,良久,方淡淡开了口: “人走了?” 楚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回主子,戌时正离开的,想必此时应当快到了。” “嗯,夏荷呢?背主的奴婢,将人发卖了吧。” 楚鸿看了他一眼,第一次多嘴问: “主子既然知道沈姨娘是被冤枉的,为何……” 裴淮瑾默默下了台阶,神色淡淡的。 就在楚鸿以为他不会再说的时候,裴淮瑾却无波无澜地开了口: “此事乍一看证据确凿,若是再深究下去,恐怕——” 此事牵扯到的不止秦茵,还有裴季礼,若是深究下去,按照他母亲的性子将此事捅到了陛下跟前,沈知懿无论有没有罪,只要姓沈她就一定会有罪。 沈氏犯的是通敌的大罪,沈氏一案是陛下亲自定的罪,绝无翻案的可能。 上面有陛下压着,一年前能够保下她,他已是动用了能用到的所有手段。 况且…… 裴淮瑾想起书房里那副海棠春醉图,眸中暗流涌动。 “主子,那血竭也打探到了,确有一南方商户进京时会带一株,但据我所查,似乎还有一帮人也在打听这株血竭的买卖事宜。” 裴淮瑾脚步一顿,手指摩挲着,半晌,语气冷静道: “秦茵的嗓子务必要治好,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这株血竭势必拿下。” 第25章 第 25 章 “人一死,倒深情起来了…… 法源寺位于京郊的半山上, 是前朝留下来的寺庙。 先帝爷在位的时候,曾有前朝余孽妄想返复旧朝。 动乱被镇压后,先帝爷一怒之下便要将所有跟前朝有关的事物全部销毁, 当时这法源寺便在要被销毁的名单当中。 后来,还是前任住持出的面保下了这座寺庙。 老住持与太祖皇帝在微末时有过交情, 也在太祖当初起兵受重伤时将其收容在寺中,这才有了后来的大燕政权。 先帝爷看在老住持的面上将这法源寺保留了下来,但京中那些权贵唯恐跟前朝攀扯上关系, 便再没人来过这里。 没了香火钱,法源寺也就逐渐落寞。 如今整个寺庙已是年久失修, 破败不堪,寺中加上住持在内拢共也就剩十余人。 沈知懿他们到的时候,只有一个洒扫院子的小沙尼还等在门上。 春黛问了声“你们主持呢?” 那沙尼斜看了她一眼, “施主是来清修的, 还是来找我们主持叙旧的?” 春黛被他问得脸一红。 “主持今日外出做法事去了,施主随我来吧。” 那小沙尼领着她们七拐八拐到了一间偏僻的住所, 刚一推开门, 一股阴冷的凉意便扑面而来。 春黛下意识替沈知懿拢好披风,皱眉问小沙尼: “这间屋子这般阴冷如何住人?敢问师傅此处可还有别的住处?” 那小沙尼瞧了她一眼, 笑得阴阳怪气: “出家人不将就这些,能有间遮风避雨的容身之所就不错了, 再者这位施主是来此清修的,缘何这般在意衣食住行这等身外之物?倘若要享受, 便留在京城那等繁华地,何须来此?” “你……” 沈知懿压了压春黛的手背,对那小沙尼行了一礼: “多谢师傅教诲。” 那小沙尼这才正眼看过来,上下将沈知懿打量了一番, 冷哼一声: “看你也算诚心,这样,待会儿让你的侍女过来前院,领上些炭火回来避寒吧。” 沈知懿笑道: “多谢师傅……” 春黛扶着沈知懿进门坐下,一回头,还要再问话,那小沙尼已经打着呵欠走了。 春黛气鼓鼓地将包裹摔在床上,才一转身,一阵刺骨的冷风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直直吹了进来。 她冷得一个激灵,慌忙从包裹中翻出一件斗篷挂在了窗户四角,勉强将那连窗户纸都没有的窗框糊住。 又从行囊中翻出一块儿冻硬的烧饼,本想用热水泡了给沈知懿吃,谁知拿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里面竟也空空如也。 春黛气得将壶狠狠一墩,肩膀瞬间耷拉了下来,回头惨兮兮地看向沈知懿: “娘子……” 沈知懿也冻得不行,一张小脸都缩在了大氅的毛领之下,瞧她这样,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弯了弯: “今日天太晚了,现下吃东西容易积食,明日一早我们起早些,去吃热乎的早食。” 春黛瞧了眼屋中那盏半明不暗的油灯,叹了口气,翻出从府中带来的被子,一边给沈知懿往身上裹一边道: “还好我们带了被褥,这要是用他们的被子,不得冻死……” 那个“死”字刚一说出口,她又连忙“呸呸呸”了几声,把沈知懿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满意地拍拍手道: “娘子现在这里等一等,奴婢去前院那些炭火,再看看有没有热水,您若是累了,就先歇着。” 沈知懿其实有点怕,一个人留在这鬼屋一般阴森的房子里也怕,春黛一个人出去她也怕。 但山上本就比京中冷,这数九寒天若是没点炭火,两人恐连今夜都活不过。 她绞紧双手瞧了眼漆黑的窗外,忐忑地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些……” 春黛笑着应了声,转身出了门,还不忘回头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房门一关,屋子里刹那安静得只剩沈知懿自己的心跳声,她卷着被子往床角缩了缩。 从小娇生惯养的沈三小姐何时在如此的境遇下待过,心中的恐惧早就大过了伤心的情绪,她紧盯着门口,死咬着颤抖的下唇。 忽然,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阴风,“呼”的一声,那唯一一盏昏暗的灯也被吹熄了。 四周刹那间陷入一片黑暗。 沈知懿“啊”了一声,将头也埋进了被子里,紧紧攥住腕上的佛珠手串,靠在墙上身子颤得厉害。 忽然,房门有了动静。 沈知懿身子一颤,全身血液像是结冰了一般,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脚步声进来,她死死咬住唇屏住呼吸探出一双眼睛,在瞧清楚门口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沈知懿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春黛一听,慌忙过来将人抱住,又是抹眼泪又是温声细语地哄了好久,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姑娘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沈知懿抱膝锁在床上,吸了吸鼻子,抽噎着,目光紧紧黏在春黛身上,像是唯恐她突然又不见了一般。 “多余的炭在库房里,那小师傅去取费了些时间。” 春黛一边说着一边把炭炉搬过来生起了炭,屋子里渐渐有了暖意。 她又在炭炉上烧了水,倒了杯热水掰了块儿饼一并给沈知懿递到手里。 沈知懿和她分食了一块儿饼,又喝了些热水,身上才暖和了起来。 后半夜里,两人缩进一个被窝,互相抱着对方取暖。 沈知懿在春黛的腰上挠了一下,笑道: “想什么呢,这般愁眉不展。” 春黛叹了口气,面向着沈知懿定定看了她好久,“在想……小姐真的变了好多。” 若是从前的沈家三小姐,莫说会来这种地方,就方才刚到这里时那小沙尼的话才说一半,她恐怕就已经冲上去找人理论去了。 怎会等他将话说完还低眉顺眼地谢过人家。 沈知懿听她突然这么说,不由一愣,这话……从陈家村出来的路上,那个人也说过。 一抹尖锐的痛楚倏忽从心底划过,她眨了眨眼,笑道: “现下哪有什么小姐?沈家没了,如今我不过是国公府的一个妾而已,有什么资格拿乔。” 沈家刚覆灭的那半年,沈知懿根本听不得半句关于沈家没了的事,那时候她表面平静如常,可只有春黛将她私下里的歇斯底里看在眼中。 如今听她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春黛不禁心疼。 旁人或许不知,但她从小伺候在小姐身边,怎会不知她的小姐有多娇气。 从前便是最喜欢的绣鞋鞋面脏了,小姐都能被气哭,惹得一家子连番来哄,最后总是二公子拿了一堆银票带她上街去挥霍一通,才能将这位大小姐哄得破涕为笑。 即便是她再娇气任性,但她的小姐却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 春黛叹了口气,忍不住叨叨: “世子爷也太狠心了,将娘子送来这种地方,也不知道他怎就听信了秦二姑娘的鬼话!” 她把被子往沈知懿身上搭了搭,见她沉默着没说话,以为她睡着了,便也躺了回去。 过了许久,那被子下才传来沈知懿小小的声音: “喜欢谁,心自然就往谁那里偏。” 就像从前她喜欢裴淮瑾,明明裴淮瑾和谢长钰同样穿着国子监的衣裳,她就是觉得裴淮瑾的衣裳比谢长钰的要好看许多,好似裴淮瑾那件衣裳会发光似的。 春黛一愣,看着沈知懿微微丧气的表情,她犹豫了许久,试探着问: “娘子,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裴府?” “离开裴府?” 沈知懿从前是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她不知缘何春黛会这般想。 春黛点点头,很快又笑得眉眼弯弯: “娘子马上就能得到那血竭了,周大夫与那商队有交情,到时周大夫替我们联系好,只消世子爷出面买回来即可,娘子的病治好了,不如我们离开裴府吧?奴家的表兄在江南,我们去江南怎么样?听说那里的冬天不冷!” 春黛搓了搓手,边絮絮不止地说着,眼里已经泛出了兴奋又憧憬的光: “娘子去过江南吗?听说那里繁花似锦,秦淮河上的画舫昼夜不止,那里湿润多雨,女子皮肤都水灵灵的,那里的男子也十分温柔,好吃的糕点不计其数,对了,二公子此前不是去过扬州几次吗?他同娘子怎么说的?” 沈知懿随着她的描述,思绪早飞到了江南,不由想起从前二哥同她讲的。 二哥说江南十里秦淮笙歌渺渺,说春风细雨杨柳依依,二哥还说,江南的夜晚酒肆林立如皓月繁星、光华璀璨,自望月台俯瞰,扬州城千家伽蓝、万寺灯火尽收眼底,城内四百三十八坊灯火通明,熠熠若天宫星市。 沈知懿很想知道,那是另一种怎样的生活。 她想着想着,唇角弯了起来,不由笑出了声: “好啊,等我得到血竭治好了病,我们就离开裴家,去江南!去扬州!去看看声色犬马、火树银花的人间烟火气!” 沈知懿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身体里充满了能量,仿佛明日,她就已经飞到了繁华温柔的江南,开始了她崭新的生活。 她抱着春黛挠了挠,忽然凑过去小声问: “春黛,你老实告诉我,你这么多年不议亲,我要给你相看你也不愿,是不是有个在江南的表哥牵住了你的魂儿~” 春黛原本还笑着,听她一说脸上笑意僵了一瞬,随即整个脸颊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她推搡了一下沈知懿,羞赧道: “娘子别乱说,我可没有……” 见沈知懿还想再说什么,她身子一转面向外边: “好啦好啦,娘子我们睡吧,明日还要做早课呢。” 沈知懿在她背后忍俊不禁,往她身上蹭了蹭。 - 冬日里天亮得晚,裴府的高墙黛瓦还仅仅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时,府中下人已经井然有序地动作了起来。 整个天色将亮不亮,积雪将四周映出一片潮湿的幽蓝色。 正轩堂的暖阁中橙黄色的光从绢丝纱窗中透了出来,落在积了雪的窗台上,丫鬟穿着厚厚的夹袄,端着铜盆候在门外,盆中腾起的热汽和口中呼出的白雾融合后又慢慢消散在半空。 裴淮瑾站在明亮的落地镜前,微微仰着颈。 苏安替他将衣襟最后一颗纽扣扣上,交领领口的流畅线条恰好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喉骨。 “方才颐安堂那边来传话,说是让公子去老爷子那边用了早膳,再去上朝。” 苏安悄悄瞥了裴淮瑾一眼,见他垂着眸神色淡然看不清情绪。 他蹲跪下去替裴淮瑾系好腰带,起身将他衣裳的褶皱抚平,拍了拍手,丫鬟这才端着铜盆进来。 苏安拧了湿帕子递给他,裴淮瑾沉默了一下接过来,最后却是放到一边,问: “昨夜雪下了一夜?” 男人的嗓音里带着晨起后特有的倦怠和沙哑。 苏安愣了一下,不知缘何他有此一问,答道: “快天明的时候,雪停了。” 裴淮瑾不做声,重新拿起帕子,洗漱一番后,一言不发出门往颐安堂的方向去了。 颐安堂地势高,站在颐安堂门口的时候,忽然一阵巨风将裴淮瑾身上厚重的大氅掀起了一角,裴淮瑾脚步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来了……” 裴老爷子刚打了一套拳,身上只穿了一身素白色中衣,看见裴淮瑾笑呵呵地让他坐。 裴淮瑾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祖父身子骨硬朗,可即便屋中地龙暖和也不能穿得如此单薄。” 裴老爷子不以为意地接过老管家递来的外衣披上。 “我这屋中地龙暖和,但我听说今年郊外的破庙中可是冻死了不少人,你那资助的那什么金宝的,如何了?” 裴淮瑾给祖父斟了杯茶递过去: “昨日苏毅才去瞧过,一切安好,孙儿打算明年开了春,以沈氏的名义送他们去学堂。” 听他说起沈氏,裴老爷子也不绕弯子了,直言道: “昨日之事,我都听说了,之所以今日才将你叫来,便是想问你这一晚上可想清楚了?” 裴老爷子说完,半天不见裴淮瑾答话,他的视线往他放在桌上蜷起的手上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了然。 “没有答案,那便是有了答案,用膳吧……” 裴淮瑾手指一紧,“祖父……” 裴老爷子笑呵呵地看向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然而一贯果决冷静的裴少卿,此刻却犹豫了起来。 最后,裴淮瑾只是默不作声地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祖父命人传膳吧。” 用罢早膳,眼瞅着时辰不早,裴淮瑾坐了会儿便起了身。 临出门前,裴老爷子叫住了他,叹了口气,道: “允安啊,你身为裴家未来的掌舵人,不仅大房,二房三房和端州族中几百人,身家性命荣辱兴衰皆系于你一身,祖父提醒你一句,这有时候处理内宅之事啊,不能像你做大理寺少卿这般,辨得这般分明,内宅之事,讲究两个字‘平衡’。” 停了停,他摆摆手: “你去吧。” 裴淮瑾在原地逆着光站着,埋入阴影中的眼底神色莫测。 过了片刻,他对裴老施了一礼: “孙儿受教了。” 从宫里上完朝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街上的商铺摊贩也陆陆续续开始营业。 大理寺卿王全宗下朝后被圣上留了下来议事,是以裴淮瑾刚一到大理寺官署,寺丞孙何便拿着一卷卷宗急着找了过来。 “何事这般着急?” 裴淮瑾将玉笏搁至案头,走至窗边的架子前净了手,等他一边擦着手走回来时,孙何已经将手中的卷宗在他的书案上铺开来。 孙何指着那卷宗上的名字,压低声音道: “昨儿夜里,国子监蔡司业家里死了个怀有身孕的女人,今儿那女子的家人便闹到了府衙……” 孙何有些矛盾,不知该不该说,只因这蔡司业恰好还是秦府的表亲,而京中谁人不知,裴大人与那秦二姑娘好事将近。 可偏偏这事实是丑闻,唯有裴大人能够出面快刀斩乱麻,方不辱朝廷威严。 裴淮瑾翻了眼卷宗,蹙眉: “蔡司业的妻子前两日不是才去世?” 孙何唉了声,“这不就正是因为那事嘛。” 孙何偷偷觑了眼裴淮瑾的脸色,见他神情如常,这才道: “这蔡司业当初因家中逼迫娶了表妹为妻,可他并不喜这表妹,对外总说只将她当做亲妹,原本这么多年他那表妹安安分分并无错处倒也相安无事,可谁知这蔡司业在今年年前的一场宴饮上认识了一小官之妹……” 裴淮瑾面色平静,“继续说。” “诶。” 孙何接着道: “起初倒也罢了,蔡司业和那女子还恪守着规矩,可谁知从哪次起那两人就滚在了一处,从此这蔡司业就跟着了魔似的,也不着家了,天天就往人屋里钻,直到那女子前段时日怀上了身孕,这蔡司业不干了,说什么都要跟他表妹和离,娶那女子为妻。结果呢……他这表妹其实打从年初就被诊出了不治之症。” 裴淮瑾拿笔的动作一顿: “这么久蔡司业都没发现?” “他那表妹也是个倔的,不愿意同他说,蔡司业自己就更别提了,心都不在他表妹那。” 孙何叹了声: “结果这不,没多久他这表妹便香消玉殒了,结果人一死,嘿,这蔡司业倒深情起来了,这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最爱的人原来是他表妹,还坦言此生终身不娶要为原配守贞。” 说到这孙何呸了声,“……人死了他知道守贞了。” 裴淮瑾不轻不重地睨了他一眼,孙何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这小官之妹必然不愿意啊,无名无分跟他一场,肚子都大了却连名分都没落下,昨夜便带着家人闹到了那蔡府的灵堂,结果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说来也是唏嘘,那女子一不小心撞在了棺材角,落了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孙何摇了摇头: “这蔡司业也是国子监的老人了,如今出了这样的丑闻……这案子被京兆府压了下来,这才移送到咱们这来,大人,您看……” 孙何拉长了语调,然而说完后等了会儿,却不见裴淮瑾搭话,他不由奇怪,这一看去,才发现裴大人不知想什么出了神。 他心中惊奇,悄悄觑了他几眼,故意咳了两声。 裴淮瑾回过神来,捏了捏眉心: “卷宗你搁着吧,那小官的家人呢?先让冯铭去录口供。” “诶好——” 孙何看了裴淮瑾一眼,关切道: “大人可是这几日公务繁忙没休息好?今儿除了这一桩之外都是些小案子,大人不如……” 裴淮瑾往太师椅后靠去,阖眼按着额角: “无妨,你去吧,将王昌彦给我叫进来。” …… 昨儿还剩下楚鸿送来的永州的线索没看,裴淮瑾先将那些线索看完,在地图上圈点了几处可能藏有私矿的地点交给楚鸿去查。 之后又去了狱中。 蔡司业和小官一家一见是裴大人亲自审理,顿时没了此前那叫嚣的模样,案子也好断了许多。 两家各退一步,该赔钱该道歉,签了契书此案便算了了。 等将那案子断完,交由孙何去写卷宗,时间已到了申时。 苏安瞧着满眼疲惫的裴淮瑾,犹豫了一下这才上前来: “主子,中午的时候,秦姑娘让人送了吃食过来,一直在官署的灶上热着呢,您……此刻可要用膳?” 裴淮瑾停了两息才缓缓睁开眼,“她命人送了饭?” “是……不过没人知道,旁人只以为是夫人给您送的。” “不必了,昨日王昌彦送来的点心还有么?我垫两口。”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未几,有人轻敲了两下门,唐玉探着个脑袋进来: “大人可忙完了?” 裴淮瑾嗯了声,“进来说。” 唐玉进来,手中还提着个食盒,笑道: “我家嫚娘煲了些汤,我给大家带来些尝尝——” 唐玉一边说一边将食盒里的碗筷一一拿出来,最底下还摆着个精巧的小木盒。 唐玉将木盒往裴淮瑾面前一推,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是专门给大人的,独一份儿,嫚娘旁的不行,做这红糖姜丝枣糕倒是祖传的好手艺,大人尝尝?” 裴淮瑾刚接过苏安递来的勺子,闻言动作一顿,视线落在那盒子里的糕点上面。 枣红色的糕点软糯蓬松,圆圆的几块儿,散发着红糖和红枣的香甜味。 他放下汤勺,看了唐玉一眼: “有心了。” 唐玉挠了挠头,“过几日我与嫚娘就要定亲了,今日下午送完吃食,待会儿要去一趟城郊的法华寺求个姻缘符回来,就不多待了,大人慢用……” 法华寺在去往法源寺的半路上,是此前法源寺里的僧人独立出来建的寺庙,据说求姻缘最是灵验。 唐玉刚说完,就见裴淮瑾从椅子上起身,拿起那盒枣糕,“一同去。” 苏安和唐玉不约而同地朝他看过来。 裴淮瑾面不改色道: “有些佛学上的问题,要同法华寺住持探讨。” - 山上的风比京中还要刺骨,院中的雪都冻成了硬的。 昨夜小沙尼给的炭不到天亮便燃尽了,春黛再去要,那小沙尼只打发说今日的分例还未支取,让她晚些来。 春黛将厚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全披在沈知懿身上,刚要开口,鼻子一酸打了个喷嚏。 沈知懿急忙将自己身上的衣裳卸下来两件披到春黛身上,不容拒绝道: “你还要照顾我,如果你病了我怎么办?” 春黛被冻得眼睛和鼻头直发酸,提着冻住的半壶水,一跺脚: “没有炭火,总有热水吧!我去提些热水来!” 其实按照屋子里这么冷的温度,即便那热水提过来,不出片刻也变成了冷水,再过会儿就冻成了冰,但多少还能带来些温度。 春黛将壶捂在怀里进门的时候,沈知懿正抱着双手放在嘴边哈气,哈出的气体在睫毛上结成一串冰霜。 春黛皱着眉,急忙过去将她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放进怀中。 过了好久,沈知懿的手才恢复了些知觉,可随即皮肤上就开始像小虫子爬一样泛起了痒。 沈知懿要挠,春黛一把制止住,“娘子且忍忍,若是此刻挠了,定会将皮肤挠烂了,到时成了冻疮更难受了。” 她瞧了眼沈知懿桌上的佛经,许是抄到后面手冻得没了知觉,最后几行字歪歪扭扭的。 春黛看着心中来气,一把抓过佛经就要撕了: “他们都这般待我们了!娘子还抄这劳什子佛经作甚!” “别!” 沈知懿慌忙从她手中将佛经抢回来,“今日的课业做完,我同你一道去要炭火去。” 春黛撇了撇嘴,气得直想掉泪,干脆将水壶一提转身又出了门。 起初灶房还肯给她们些水,到后来见她这么频繁地来要水,连热水也不肯给了,只说后山有个井,叫她去那井里打。 春黛气得坐在一旁悄悄抹了会儿泪,才回了屋。 好在酉时刚过,沈知懿终于将经书抄完。 她抱着一摞抄好的佛经,和春黛一起来了前院。 寺中的僧人正在做法事,等了一刻钟,一个沙尼才从里面出来。 那沙尼接过沈知懿手中的佛经,对她双手合十施了一礼: “阿弥陀佛,施主,法源寺素来倡导自给自足,就连住持也不例外,昨日给你们的炭火本就是额外的赠与,今日施主若是还要炭火,需将那边的木柴劈完,好换取今日炭火的用量。” 沈知懿和春黛闻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足足有一人高的木柴堆在墙边。 春黛气不过,拧眉道: “你们欺人太……” 沙尼打断她道: “施主是来清修的,不是来享福的,佛曰众生平等,任何人来此都不例外,唯有亲力亲为方能获得对等的收获,否则这寺中谁来伺候谁呢。” 春黛气不过还要上前同沙尼理论,沈知懿一把拉住她,忍了忍,问沙尼: “若是砍不完,可否砍多少,按砍的量换取同等量的炭?” 沙尼摇了摇头,“少砍一根儿,今日的炭便不得支取。” 见春黛还要说话,那沙尼瞅了她一眼,不轻不重道: “施主还是尽快吧,今日库房的门,戌时便要锁了。” “行,我们砍!” 沈知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情绪走过去,春黛见她拿起斧子连忙过来阻止,沈知懿却摇摇头: “我们两个人能快些砍完。” 她这两日本就犯了心疾,加之没怎么进食,方才又在冷风中站了一刻钟,此刻身子早就到了极限。 再说娇生惯养的娇小姐别说砍柴,从前怕是连柴火都没见过。 她吃力地举起那厚重的铁斧,砍了几次都没砍中,倒是被手柄上的木刺划伤了手。 沈知懿将伤口放入口中吮了吮,就在她缓了口气再次艰难举起斧子的时候,突然间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朝着地上栽去。 倒地那一刹那,沈知懿的腰间突然被一只温暖遒劲的大手箍住,紧接着她便被拦腰抱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沈知懿眼前晃得厉害,她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朦胧间,仿佛看到了裴淮瑾的脸。 她还是头一次见男人的脸黑成这样,眉头深锁,锋利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沈知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忍不住咯咯笑着摸了摸他紧皱的眉心,笑着笑着,忽然就哭出了声。 她一边哭,一边揪着男人的领子,狠狠咬在了他的肩上。 裴淮瑾的脚步一顿,侧头看了她一眼,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朝苏安吩咐: “去将住持叫来。” 虽然他的语气尚算平静,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但就是给苏安一种冷峻的感觉,霜襟雪骨的冷,和不怒自威的深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30 第26章 第 26 章 “裴淮瑾你别发疯!我不…… 屋子里气氛压抑得厉害。 法源寺的沙尼乌泱泱跪了一地。 即便是一心向佛受信徒尊敬的法源寺住持, 也不得不伏身跪在这位身世煊赫的朝中重臣面前。 裴淮瑾淡淡扫了住持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氏是来清修,但仍是我裴家妇, 你便如此苛待?” 那住持神色慌乱,慌忙叩首: “是我管教不力, 是我管教不力,您那夜派人来叮嘱我,我便安排下去要好好招待这位贵客了, 可……可……” 主持瞧见裴淮瑾眼里的不耐,忙道: “我这便将法源寺最好的屋子腾出来给沈娘子居住, 还有……还有炭火,一定、一定供应最好的炭火……” 裴淮瑾神情淡淡的,根本没用正眼瞧他, 只手指一下一下点在膝头, 平淡的气势摄人。 那住持等了会儿,暗暗觑了眼上首男人淡漠的表情, 忽然恍悟, 回头挥了挥手,忙不迭让人将今日难为沈知懿的那个沙尼拖了出去。 “你们下去吧。” 等到屋外那沙尼没了喊声, 裴淮瑾这才松了口。 住持如蒙大赦一般,连连叩首, 带着所有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中一时阒静无声,唯有窗外的落雪不轻不重地打在窗棂上, 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裴淮瑾的视线平静地落在沈知懿脸上。 短短一日未见,她的脸色苍白得病态,原本娇嫩莹润的小脸瘦了一圈,下颌尖尖的, 额角的伤疤许是未来得及好好处理,伤口周围泛着微微的红肿。 即便是在梦中,她都可怜兮兮地皱着眉,被子下的身体紧紧蜷缩着。 裴淮瑾唇线绷直,平静的眼神下涌动着暗潮。 等了不知多久,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嗓音略有些沙哑地沉声问: “还不醒?” 床上之人没动静。 裴淮瑾等了须臾,似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装睡是在躲我?” 说完又等了会儿,床上之人眼睫颤了颤,才似是刚醒来一般,悠悠睁开了眼睛。 她只飞快地看了裴淮瑾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春黛呢?” 她问,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我让她下去休息了,她很好。” 沈知懿听他这般说,抿了抿唇,又不说话了,只将头偏向里侧,看着天花板发呆。 裴淮瑾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眼眸深处情绪复杂。 良久,他喉咙里的低音响起: “不肯再看我一眼了?” “是打算现下不看我了,还是永远不肯看我了?” 他说话的语速很慢,不经意的语气像是带着丝无奈,不知为何,沈知懿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从前沈家还在的时候,她全身心仰仗的,除了自己的家人,就是裴淮瑾。 这近十年的时间,她对他的依赖早就已经连同那些漫长岁月,一并长进了她的血肉里,想要割舍连她自己也会跟着刮骨剜肉般的疼。 就像昨夜,她冻到觉得自己几乎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心里一边是对裴淮瑾极致的怨恨,一边又渴望他能在下一刻推开那扇门,带自己离开这地方。 那种分列两端的极端心情,就像冻到失去知觉后被骤然暖热的皮肤,几近崩溃的痒、摧枯拉朽的麻、噬心蚀骨,逼得她几近崩溃。 就在她熬过了昨夜,揣着“恨意”的钝刀,快要将刻着“裴淮瑾”三个字的骨肉从身上生生磨下来的时候,他又出现在了这里。 那块儿腐烂变质的血肉,便不上不下钉在了那里,碰一下会疼,可长在那里也会疼。 沈知懿回头看了裴淮瑾一眼,悬在眼眶的泪忽的流了出来。 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察地轻叹,男人用自己身上的大氅轻柔地把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别哭。” 大手落在她的后背。 男人喉结滚动,嗓音沙哑,说话时胸腔跟着轻微颤了颤: “如今法源寺没人敢再欺负你了,过几日我便接你回去。” 沈知懿的身子很冷,即便现下屋中燃着过多的炭火,她在被子里时仍是觉得止不住的冷。 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寒意。 不过裴淮瑾的身体很暖和,他用大氅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在滚烫的怀中,过了没一会儿,沈知懿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开始有了温度。 从被他拥着的身躯,到触着他腰的手指尖,暖意如同生长的藤蔓般缓缓蔓延,带着男人身上独有的龙涎香和皂角干净的味道,几乎将那钉在血肉里的疼痛麻痹。 房间里很静。 静到沈知懿能听见裴淮瑾低低的呼吸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抽噎才渐渐止住,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开了口: “裴淮瑾,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信不信我?” 沈知懿的声音很小,又是缩在他怀中说的。 但裴淮瑾还是听清了。 他落在她背上的手顿了一下,身形微动,压着眼帘低头看了她一眼。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沾着晶莹的睫毛,很卷很翘,长长的。 在他看过去的时候,挂着泪珠的眼睫毛不住轻颤。 裴淮瑾收回目光,胸口的起伏有极为细小的变化。 沈知懿感受到了,微微屏住了呼吸,手指不自觉攥紧。 过了好半晌,她听见裴淮瑾低哑的嗓音从滚动的喉结里溢出: “过去之事便不提了,你好好在此养着。” 男人的声线平稳,说话的语气同从前每次对她说教时很像,严肃的语气,又带着些无可奈何。 仿佛无论她怎么做,他都从未对她满意过一般。 可从前无论秦蓁做什么,他却总是满眼欣赏和赞溢,连带着,他总是对秦茵都比对自己多几分宽容。 沈知懿从他的怀里退了出来,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睛,眸中的光一寸寸黯淡了下来。 时间仿若静止,雪落的声音被无限拉长,离开了他怀中,冷意一丝一丝从手指尖重新漫了上来。 “所以淮瑾哥哥还是从未信过我对么?” 她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同昨日风雪中她看他的眼神很像,却比那时候更黯淡。 裴淮瑾没说话,神情却不言而喻。 她忽然垂眸轻笑,声音轻飘飘的: “原来光风霁月的裴少卿,一直以来都是这般断案的?昨日在裴府当着长公主的面,你何不教他们处死我算了?” “你别任性!” 裴淮瑾的语气中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他的唇线拉直,平静的眉眼间掠过一丝细微的波澜,企图用冷下去的语气遮掩自己心底情绪的失控: “沈知懿,你怎么敢将‘死’字挂在嘴边?” “我有什么不敢?!” 沈知懿笑着红了眼眶,“沈家都死绝了,我还有什么不敢?!” 她逼近他: “那便以死明志好了!全了你裴家的清正和体面,从此你裴淮瑾身上再无世人诟病的沾着‘沈’字的污点!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么?!” “沈知懿!!” 裴淮瑾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然后房间里霎时间又安静了下来。 他呼吸重着抬眸,却见对面那小姑娘弯着唇角,眼底笑意狡黠,手中拨弄着床侧的穗子,像是方才那句话就仅仅只是一句逗他玩的玩笑话一般。 裴淮瑾气息一哽,长舒一口气,语气落了下来: “你可知,秦茵的喉咙险些因为那药毁了?” “所以呢?”沈知懿轻笑。 裴淮瑾压着语气,“倘若她的嗓子毁了你以为你……” “淮瑾哥哥就那般笃定,她不会冒着毁了喉咙的风险来栽赃陷害于我么?” 沈知懿虽从小被家人惯得天真,但她到底也是高门大家里长出来的姑娘,很多事情不是看不清楚。 她用指甲随意划拉掌心,出声打断他的话: “淮瑾哥哥怎么就这般肯定?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对么?还是你同他们一样,信的是‘秦’,不是‘沈’?” 裴淮瑾沉默了一下,定定看着沈知懿,轻叹一声: “此事证据确凿。” “……” 男人的语气带着些哑,像是声音从紧绷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轻飘飘又重若千钧般落在沈知懿的耳朵里。 沈知懿张了张嘴,无力地沉默了下来。 她看着裴淮瑾,看着他为别的女子同她据理力争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累。 心底里像是堵了一块儿锋利的冰块儿,砭骨入髓,冷得她浑身不自觉颤抖。 比昨夜还冷。 她怎么傻了,若是自己那钝刀无法割舍长在血肉里的情谊,但裴淮瑾手中,可是握着最最锋利的匕首。 沈知懿扯了扯唇角,无声笑了起来,通红的眼底慢慢盈起一层水雾。 良久,她缓慢点了点头: “是我欺辱于她,是我嫉妒她!淮瑾哥哥,我那么爱你,可她却可以做你的正妻,是我恨极了她所以要害她!” 沈知懿移开视线望向窗户,影影绰绰的雪花纷纷落下,被风裹挟着不知去向何处。 她不愿再看裴淮瑾的眼睛,不愿看到他眼中的失望与厌恶,也不再乞求他眼中能有她想要的恻隐和动容。 她语气疲累而淡漠: “既然如此,你今日不应当救我,我作恶多端,就应在这里受罚,直到……直到……” 直到我离开的那一天。 沈知懿牵了牵唇角,滞涩的语气从喉咙里苍白地溢了出来: “淮瑾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一日,我会真的离开你?” “离开我?” “去哪?” 裴淮瑾视线锁着她,下颌紧绷,压抑着的呼吸绵长、燥热,一层层渐深。 “从你那日同我进裴府之日起,你便是裴家妇,我原谅陈家村你醉酒那日说的那句放你离开,但今后,都不要再让我听见。” 沈知懿今日的话,一言一语都在挑刺着裴淮瑾的神经。 他倾身向前压了过来,攥住沈知懿的下巴迫她直视着他。 可她一抬头,裴淮瑾方看清她眼尾的红晕和因为强忍哭意而发白颤抖的唇。 他的动作微顿,手底下不自觉松了力道: “算了……” 裴淮瑾刚说了一个字,沈知懿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吻住了他。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眼神一黯,手背鼓起狰狞的青筋。 唇上的触感软到不可思议,他身子僵硬,指节紧绷,却没有像上次在永州那般推开她。 沈知懿毫无章法地在他的唇上吮吻、啃食。 裴淮瑾微仰着头,嶙峋的喉结重重一滚,口中满是她的香甜。 男人手臂抬了抬,大手悬停在她的腰际,紧促地呼吸了几下,手臂陡然落了下来掌住了她的腰,紧绷的身体如进攻般前倾。 就在他打破抗拒开始反客为主回应她的一瞬间,沈知懿却猛地躲开了。 她湿漉漉地唇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一路往下,报复般在他的喉结上重重咬出了一个带血的牙印儿。 裴淮瑾胸膛一颤,不自觉的闷哼从喉咙里溢出。 沈知懿却从他的怀中陡然抽离。 她看着他不自觉动情的模样,眼神里满是讽刺和戏谑。 等他看过来的时候,她垂眸弯了弯唇角,突然低低说了句: “淮瑾哥哥,沈三妹妹不喜欢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像极了宣眀十六年的春日,满树杏花招摇,梳着流云髻的黄裙少女从挂满蔷薇花的墙头翻下来,到他窗前笑着递给他的那团流酥糖。 她捻了团流酥糖递到他的唇边,阳光落在她笑意盈盈的眼底,她说: “状元郎,收了我的流酥糖,明日将你那正门打开可好?我明日不想翻墙了,你瞧,胳膊都磨破皮了。” 那时十六岁的裴淮瑾盯着眼前白嫩指尖上的糖,鬼使神差地裹进了口中,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红着耳尖用书卷在她额头轻敲了下,故意板着脸道: “小小年纪,倒是学会了大人的贿赂,明日定叫你大哥送你去学堂。” 然而到了第二日晨起的时候,裴淮瑾还是命苏安将正门留了条半人宽的缝儿。 寺中凄静,雪落的声音便格外明显。 沈知懿轻笑了声,语气如落在窗棂上的雪花,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吻过他的口中说出来,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消散在他晦黯的注视下: “真的,裴淮瑾,我再也不喜欢了。” 裴淮瑾胸膛起伏,紧锁着她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些许未曾察觉的慌乱,幽深眼底蛰伏着惊涛骇浪的浓重墨色。 良久,他周身紧绷的气息才渐渐消散。 沉默了片刻,男人率先收回了视线,神情闪烁地看向一旁,嗓音沉哑: “我命苏安煮了粥,还有你爱吃的枣糕,先用膳吧。” 说完后,床上的沈知懿却迟迟没有动作。 裴淮瑾回头看着她,就见小姑娘抿了抿唇,语气平静道: “淮瑾哥哥请回吧,我不去用膳了。” 裴淮瑾拧着眉: “你能不能不要任性了?” 他去握她的手腕,她却不动。 裴淮瑾没了耐心,语气彻底沉了下去: “沈知懿,你是觉得这世间任何事情都要凭着你的心意是么?” 沈知懿一愣,不自觉看向他,就听他冷冷道: “当初你说心悦我,你从十岁起就不顾我的意愿缠着我,闹得满京城尽人皆知,从前说喜欢有多随意,如今说不喜欢就有多随意,我早该知道你的喜欢便如此廉价。”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她,垂眸时,长睫投下冷淡的阴翳: “你从小任性惯了,任何事情都随心而为,可当初进裴府前,我曾问过你跟我还是跟谢长钰,是你毫不犹豫握住了我的衣角,我也同你说得清楚裴府将来会娶正妻,你如今又在这里闹什么?!” 裴淮瑾的语气冷厉而激进,沈知懿只是静静看着他。 直到他说完,她冷笑一声: “你便当我是在闹吧!我的喜欢就是如此随意,如此廉价——” 她直直逼视着他的眼睛,明明眼眶通红,眼底的泪已经快要忍不住溢了出来,仍然不肯认输地逼视着他: “是你将我这么多年的真心弃如敝履,你既不喜欢我,那我为何不能收回对你的喜欢,我去喜欢别人总可以……唔!” 沈知懿的话未说完,男人猛地一把掐住她的下颌。 裴淮瑾以唇封缄,将沈知懿剩下的话尽数堵回了喉咙里。 一贯清冷重矩的裴大人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端方自持的模样,男人的颈侧青筋突兀,眼尾泅红,攥着她的指节泛白,骨廓锋利的喉结极具进攻性地滑滚着。 滚烫的呼吸粗重。 沈知懿蓦地瞪大眼睛,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他的唇上重重咬了一下,使尽全力一把将他推开。 她红着眼眶瞪他: “裴淮瑾你别发疯!我不是你的秦茵!” 第27章 第 27 章 “是进京,家中小妹在京…… 苏安提着食盒过来的时候, 自家主子正从房间里出来。 他一抬头看见他的脸色,和他唇上那一处咬痕,脚步一个趔趄, 眉心狠狠跳了几下。 世子爷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这次是同沈姨娘说了什么……竟能气成这样? 他匆匆走到裴淮瑾身边, 犹豫了半晌,小声唤了句: “爷……” 裴淮瑾语气冷得像冰: “回府。” 苏安不敢多说一句,立刻跟在他的身后小跑着往出走。 然而才刚走出两步, 前头之人的脚步又猛地一顿,站了片刻, 那人语气冷冷道: “去将你手中的食盒送进去。” 苏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世子爷说的送进去是送给谁,忙应了声, 转身一提溜小跑着去敲了门。 下山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透,马车中幽幽一点昏光照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道上。 苏安坐在外面, 偶尔回头瞧一眼身后。 平日里主子坐在马车中也会很安静, 但偶尔还是能听到些翻书或是喝茶的声音的,可这次, 车厢里未免也太安静了。 安静得他坐在车辕上都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压抑。 他挠了挠头,忽然有些看不懂自家主子和沈姨娘了- 裴府中, 夜色深浓,一道身影无声潜入西苑。 一个沙尼扮相的男人遮着面站在床边。 秦茵看了他一眼, 气不打一处来: “怎的叫你们办个事都办不明白?!你们别忘了,如今法源寺能撑到现在,一大半的香火钱都是我秦家在出!” 那沙尼脸色也不太好,“谁能知道裴少卿会突然前去, 要怪,也要怪秦小姐没能力把人哄在府中吧!” “你……” 秦茵脸色一变,正想拿起身后的引枕砸过去,忽听门口芍药轻敲了下门,小声道: “小姐,李大夫来给您看诊。” 秦茵一噎,瞪了那沙尼一眼,将引枕重新放在身后垫着靠好,冷道: “行了,你下去吧,既然裴淮瑾都出了面,此事便作罢吧!” 秦茵话音刚落,沙尼的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窗外,她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李大夫提着药箱进来,芍药端了兀凳请他坐下。 “秦小姐今日感觉如何?” 李大夫将一块儿白帕放在她的腕上,“可否将面纱摘下来让老夫看看?” 秦茵将面纱摘下来,眼底薄泪盈盈: “有劳李大夫了,今日仍是觉得喉咙灼痛难当,也不知这喉咙是不是彻底好不了了。” “秦小姐请安心,只要世子爷能将那株血竭买来,老夫便有把握定能让你的喉咙恢复如初。” “可那血竭……听说实在难得……” 秦茵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默默垂泪。 李大夫瞧见这柔弱温婉的姑娘哭都如此隐忍,也忍不住心疼,拍胸脯保证道: “娘子放心,这血竭一事,老夫定会向世子爷禀明利害,催促世子爷将此事办成的!” 李大夫本就有些耿直的脾气,加之裴府的大夫本也不算是下人,平日里的权限也更为宽松,这次又是为了给秦茵治病,他催一催世子,倒是说得过去。 秦茵听他这般说,面上当即露出动容而感激的神情,作势便要下床来向他行礼。 李大夫慌忙扶住她,两人几经推辞这才作罢。 李大夫根据给秦茵诊脉的结果调整了药方,芍药送着人出门,回来的时候来回看了看,这才悄悄关上门走回来。 “小姐,那沈姨娘当真得的是不治之症?”不知为何芍药有些唏嘘。 她从小跟在秦茵身边,在沈家还未出事前也曾常见到那位沈三小姐。 沈三小姐同自家小姐很不一样,她开朗,明艳,总是一副很有生命力的样子。 却不想命运弄人,那般一个令人记忆深刻之人,本从沈家的灾难中死里逃生,一年后却患上了不治之症。 秦茵听出芍药语气中的异样,回头看了她一眼,冷笑: “既然你这般同情她,那这病给你如何?” 芍药猛地低头,诚惶诚恐道: “奴婢不敢。” 秦茵瞥了她一眼,软了语调,对她招了招手: “行了,过来,别总是不敢不敢的,对了,我父亲那边可有消息了?” 芍药听话地上前来坐到床边,一边替她按摩一边回道: “老爷说小姐要寻那女子如今已经寻到了,会赶在除夕前派人带到京城来,另外,夏荷、夏荷被世子爷发卖了,还有……” 芍药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秦茵的脸色,低低道: “老爷说……大小姐那副春醉海棠图……二小姐务必要从世子手中要过来,那里面恐有大小姐死前留下的线索。” “吧嗒”一声,秦茵手里把玩的玉滚轮从手里掉了下去,芍药弯身去捡,她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起伏,怔怔嗫嚅: “你说什么?” 不等芍药回话,她忽的攥住芍药的胳膊,拔高了声调: “秦安这个老东西怎么早不说?!当初他逼死姐……” 秦茵的话说到一半,门口突然传来苏安叩门的声音。 “秦姑娘睡下了么?” 秦茵猛地住了嘴,用眼神示意芍药开门,自己则迅速整理了一番表情重新躺了回去。 “今日如何?” 低锵的脚步声走至床前,裴淮瑾淡声问。 秦茵神色一顿,敏锐地从他的嗓音里察觉出一丝低沉的沙哑。 她回头看他,一眼就看到了他唇上那一点血痕,光线一照,他喉结处微红的牙印也凸显了出来。 秦茵被子下的手猛地扣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作势就要下床给他行礼。 裴淮瑾阻止了她,淡淡的语气带着从外面进来时的冷意: “不必多礼,方才见李霖从西苑出去,如何说的?” 秦茵柔柔垂眸,眼尾慢慢晕出红痕,眼睫上挂了层水雾,低低道: “都快好了,多谢淮瑾哥哥挂心。” “你不必难过,李霖说的那味血竭我会让人买到手,你的喉咙会好的。” 裴淮瑾耐着性子安抚。 他本不是能这般耐心安抚一个人的性子,从小到大的众星捧月让他根本不屑也不需要去抚慰任何一个人。 然而此事出在了裴家,而这件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又同沈知懿有关,他难免要站出来担着。 秦茵听出他语气里的疲惫,不禁体贴地柔声关切道: “淮瑾哥哥可是累了?这么晚了才从官署回来么?可曾用饭了?” 秦茵温顺的语气听在裴淮瑾耳中,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方才沈知懿的样子,一抹烦躁涌了上来。 裴淮瑾按了按眼眶,嗓音低哑: “用过了,你不必操心,我来就是告知你一声,今日蔡家一事已经解决。” “多谢淮瑾哥哥……” 秦茵在床上对他福了福身,想起什么似的,又道: “对了,那日陆琛哥得的那副画——” 见裴淮瑾抬头看她,她若无其事道: “就是姐姐那幅画,淮瑾哥哥可否拿来让我看看,我其实……我其实也想姐姐了……” 秦茵说着,嗓音哽咽,眼瞅着就要落泪。 裴淮瑾眼神平静地睨着她,半晌嗯了声,“改日我让苏安给你送过来,你姐姐的那幅画便放在你这里保存吧。” 说着,他站了起来,“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 “淮瑾哥哥!” 秦茵唤住他,等了片刻,她轻声开口: “沈姨娘想必也不是故意的,如今天寒,法源寺那里的环境想来不好,不若……淮瑾哥哥将她接回来吧。” 她说完后,裴淮瑾一直背对着她,没做出反应,颀长的背影纹丝未动。 许久,他声音压低,极其淡漠地开口: “行了,睡吧。”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秦茵死死按住掌心,欲言又止了半天,眼睁睁看着他步履平稳地走出门去。 “小姐……世子走了。” 芍药在一旁小声提醒。 秦茵回头看她,烛光下她的神情看起来阴恻恻的。 芍药心里猛地一跳,匆忙跪在了地上,“奴婢知……” “他还是对她动了情。” 秦茵的嗓音黯得不行,语气里又带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芍药听在耳中觉得莫名诡异。 秦茵冷厉尖锐的目光盯着她,良久,她听见秦茵笑了一声,缓缓道: “倘若沈知懿死在淮瑾哥哥动了情后,那我后半辈子拿什么和一个死人争?” 秦茵捏着玉滚轮在下颌缓慢地滚着,语气阴沉: “淮瑾哥心里放不下一个姐姐就够了,我绝不能让他再放不下那个将死之人。” 她从小到大什么都没拥有过,只有裴淮瑾是她拼尽全力也要争取的。 她定定盯着晃动的烛火看了半天,回头问芍药: “再过几日,便是裴鹤枕的祭日?” 芍药眉心一跳,将头越发埋了下去,声如蚊蝇: “是……可小姐,裴大公子是大燕的英雄,他的祭日……” “你这么崇拜裴鹤枕,不如你下去陪他好了?!” 芍药猛地将头伏在地上: “奴婢说错话了,小姐息怒!”- 月影深深,如水般洒落。 屋顶地上的皑皑白雪被照得泛起幽幽的蓝色,寒风萧索,整个世界陷入冰冷和孤寂。 裴淮瑾长身玉立在回廊里,衣袍随风猎猎翻涌,清隽的面容沐浴在毫无温度的冷白月光下。 一旁檐角的宫灯被风一吹,打着旋儿晃晃悠悠,椭圆形的暖黄色光晕一下下落在他挺阔如松柏的肩背上。 男人卸下腰间玉佩,低头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月光落下来,玉佩角落的“鹤枕”二字反射出细微的光芒。 没人知晓,镇国公世子、大理寺少卿裴大人,随身携带的竟是其兄裴鹤枕的玉佩。 这块儿玉佩是宣眀十三年,裴鹤枕随父出征前给他的。 裴淮瑾想起在永州那日,自己弯弓搭箭的那一刹那,那支弓比不上他给谢长钰找的那支,甚至连楚鸿用的那支都不如。 可于他而言却重若千斤。 弓身的触感与弧度、拉开弓弦的角度、手臂的力量、箭尖的方向,所有的一切犹如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一般。 没有人出生就老成持重,裴淮瑾也是。 曾经的他也同谢长钰他们一般,年幼时斗鸡走狗,上树翻墙,再大些后狩猎蹴鞠、熬鹰驯马。 直到有一次,他骑马同谢长钰他们赛马时,一头黑熊突然窜出来惊了他的马,导致他从马上被甩了下来。 所幸他功夫好并未摔伤,但此事不知怎么就被兄长知道了。 临出征的前一晚,兄长将他叫至书房,给了他这块儿玉佩。 兄长说,这玉佩是白马寺的圆空住持给他的,戴在身上能保平安,兄长将玉佩亲手戴在他的腰间。 那时候裴淮瑾尚且才十三岁,只到兄长下巴的高度。 兄长虽是武将出身,但除了身材颀长挺阔,并无一丝武将的凶悍,那夜兄长穿了一身雅白色常服,负手而立的模样芝兰玉树,文雅隽逸。 兄长拍了拍他的肩,眉眼温和,告诉他说: “阿弟,你可知为何父亲总是阻止你舞枪弄剑么?” 裴淮瑾当时年轻气盛,一心想同父兄一样上阵杀敌、驰骋疆场,然而父亲却一见他舞刀弄枪就连连皱眉,表现出不悦。 他不明白,他的骑射明明是兄长亲手教的,为何父兄却不喜他动这些? 后来兄长说: “国公府如今只有你我两人延续香火,父亲和母亲自是希望你我能平平安安的,可我需要继承父亲的衣钵,自然要随他上阵杀敌。” “阿弟,国公府有父亲和我撑着门楣,我们其实更希望,阿弟能在京中好好做个文官,一辈子顺遂平安。” 兄长停了会儿,抬头看着皇宫的方向,良久,他语重心长道: “更何况,天威难测,我与父亲远在边关,对于京中朝局有如隔雾看花,裴氏一族若想延续百年昌盛,阿弟——” 兄长看着他,“朝中要有裴家之人才行。” 说完这些话后,第二日父兄便出征了。 而裴淮瑾似懂非懂,收敛了几日,最后依旧耐不住谢长钰他们每日的劝说,重操旧业。 直到宣眀十五年的春日,第二日是他十五岁的生辰,也是他与沈钰舟、谢长钰三人最后一场骑射的对决,赢者便是整个长安城的“神射手”。 只是不曾想,兄长的死讯先一步传回了长安。 十五岁的裴淮瑾翻出兄长的玉佩看了半宿,天亮的时候,他砸了弓箭,放了快要熬成的鹰,孤身走马远赴边关,接回了兄长的棺椁。 回来后,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形容枯槁。 那时候他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对于母亲还有着所有孩子都有的敬爱与依赖,他前去安慰,可母亲瞧见他腰间兄长的玉佩,却疯了一般抓着他的肩,骂他。 说就是因为他拿了兄长保平安的玉佩,兄长才会战死沙场。 说本该死的是他,是他占了兄长的阳寿。 母亲发疯般骂他,说怎么死的不是他。 裴淮瑾看清母亲猩红的眼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天底下父母的心,是会偏的。 也是在那一年,他同时失去了最哥哥和母亲。 一阵冷风拂过耳畔,似是兄长温和的嗓音。 裴淮瑾蓦然回神,低头,指腹在玉佩的“鹤枕”二字上缓慢碾磨而过,提着唇角自嘲般哂笑了声。 他收回目光,神态从容地返回书房,拉开暗格打算放回玉佩的一瞬间,暗格中躺着的一枚粉色络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裴淮瑾动作一顿,手在那络子上悬停了几息,才将络子拿了起来。 那是那日收沈知懿的对牌时,从她的对牌上取下来的,打络子用的线不是很好,却打得很精致,每一处结每一个纠缠的丝线,都爬满了少女的用心和长日漫漫不可言说的寂寥。 裴淮瑾盯着手中的络子看了须臾,将络子和玉佩一齐重新放回暗格中。 他盯着窗外暗沉沉的夜色,半晌,沉声唤道: “苏安。” 苏安应声进来,黑暗中他看不真切裴淮瑾的脸,只低着头,“世子。” 裴淮瑾手指在桌沿敲了几下,似在揣摩着什么,须臾,开口道: “大公子祭礼时用的黄表、纸钱和香烛,你且再去多备一些。” 苏安一愣,原本想说这些东西未防着祭礼上生变,从来都会多备一些,世子缘何又次一说。 然而话到嘴边转念一想,他蓦地反应了过来! 主子莫不是……莫不是……想趁着年前要带着沈姨娘去祭拜沈家人?! 可…… 苏安吞了吞口水,几经犹豫,心一横大着胆子提醒: “世子,最近那冯耽的案子牵扯到了从前沈家,原本您……护着沈姨娘之事就是太子殿下一直在替您压着,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恐会牵连……” 苏安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没底气。 本以为裴淮瑾会恼他做他的主,却不想他只是沉思了片刻,轻叹一声: “你且去做就行。” 苏安听他的语气,蓦然想起从法源寺沈姨娘房里出来时,世子的神态。 他眉心猛地一跳,没再敢多说半句话,悄声行礼退了下去。 距离京城二百里的客栈,镇国公下了马车。 “大人,今夜我们就在此暂且歇上一夜,待到明日天亮我们再赶路,估计赶在明日酉时前,便能到京城。” “嗯。” 镇国公应了声,抬头看了看客栈的招牌,由侍者扶着缓慢地上了台阶。 在他身后,另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那青年视线落在镇国公微跛的右腿上看了一眼。 等人走进去,青年等了会儿,拍了拍肩上的落雪,也走进了客栈。 临近年关,往来住店打尖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之客栈掌柜老早给路远的伙计放了假,是以整个客栈便显得越发冷寂。 那掌柜的刚将前一波客人引致楼上房间内,一下来,瞧见站在大堂的青年,稀奇地“哟”了一声: “今日这是怎的,我这客栈也是热闹起来了,客官可是住店?” 青年略一颔首,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住店。” 掌柜一愣,拿起银子看了看,有些摸不着头脑: “客人没有碎银么?住店可用不上这么多银钱,就是再加上热水、吃食,也是绰绰有余,如今临近年关,店里面多余的银钱我早让婆娘带回去了,可没钱找你。” 眼前这客人看起来衣着朴实,举手投足间却有种浑然天成的矜贵,然而你说他矜贵吧这眼里又满是铜臭的市侩,一出手还阔绰。 青年一笑,客气道: “那可否麻烦掌柜的再给我那马匹寻上些粮草和干净的水?赶了一日的路,马也乏了。” 掌柜一听,这才笑着把那锭银子收了起来,即便算上粮草之类,其实他也绰绰有余,是以对待青年便也不自觉客气起来,一边给他拿房间的对牌,一边笑问: “公子是去京城?这临近年关,可都是从京城往外地的多,倒没见几个进京的……” 青年闻言笑道: “是进京,家中小妹在京城。” “哟,探亲呐?” 青年似乎极为宠溺他这个妹妹,谈及她的时候,眼底笑意更甚: “嗯,过年了,去与她团圆。” 掌柜的视线悄无声息地从他身上扫过,见他衣着简朴,身上的大氅也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估摸着又是自家妹子嫁了哪个高门大户,这临到过年了过去妹夫家中打秋风的。 说不定妹妹还是谁家的妾,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不过掌柜的开客栈,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倒也见惯不怪。 他将对牌放到柜台上,指了指楼上: “三楼天字号丙间。” 青年颔首称谢,抬手去拿对牌的时候,宽大的竹青色袖摆微微滑落,露出手臂上一个茶杯口大小的伤疤,瞧着倒像是烧伤。 掌柜的不禁多看了他两眼,在那青衣公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后,他抠了抠牙,拢紧身上的大氅重新窝回柜台后面打盹去了。 第28章 第 28 章 “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 隆冬时节,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然而家家户户忙着操办春节的吃喝用度,却是越来越热火朝天。 今日是宣眀二十三年的最后一个休沐日, 再过八日朝中便彻底放了假。 今年镇国公被圣上派去洛阳巡案,临近年关才回京, 是以裴家原打算着回端州老家之事便只能搁置。 因着马上过春节,府中下人须得比平日早起一个时辰收拾擦洗、采买置办,当然每年腊月和元月两个月, 国公府给下人的月银也比平日里要多出五成,且春节期间的吃穿用度也比平日丰厚许多。 所以下人们这一两个月虽辛苦, 却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 天将亮不亮的时候,国公府中就已经安静又井然有序地开始忙碌起来。 正轩堂的烛火也已经燃了半个时辰了。 男人坐在书案前,视线从案上那张海棠春醉图上掠过, 撑在桌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 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良久,他身子向后一靠, 微仰着头压了压额角, 说话时喉结滚动出低哑的音: “收起来吧,送去西苑。” 苏安应了声, 小心翼翼将那幅画卷起来绑好,转身出门去递给候在门外的苏毅, 正要回屋去的时候,月洞门外忽然脚步极快地窜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一见苏安, 忙压低了声音唤了句: “小苏大人!” 苏安脚步一顿,往门里看了一眼,见世子还是方才那副靠在椅背上的样子没动。 今日休沐,主子如何行事他们做下人的也不好踹度, 虽说世子爷一贯克己复礼,断没有起身再歇下的道理,但……万一呢。 所以苏安抬手向下虚虚一压对来人示意噤声,自己则轻手轻脚关上门,踅身走下台阶至那人面前,探出身子小声问: “何事?” 来人是昨夜守职的门房,闻言声音也跟着压得更低,小声道: “方才谢府来了人,说是请世子爷过府一叙。” 苏安一愣,忽然想起上一次随在世子身边见到那位谢小公子的时候,还是在万方茶肆,那次见面属实……不怎么体面。 虽说回来后世子爷没说什么,但苏安能感觉到,对于那日之事,世子爷心里头多少还是介意的。 苏安瞭了那门房一眼,“可是谢小公子亲自来的?” 那人摇头,皱了皱眉将请帖递上: “不是谢小公子,这次上门来相邀的谢府管事递的请帖,落款是尚书大人……” 一听是谢家老爷相邀,苏安唯恐误了世子爷的公事,忙从门房手中接过请帖仔细查验一番,带着请帖回了书房。 裴淮瑾听后,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吐了两个字: “更衣。” 马车停在谢府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谢家老爷兵部尚书谢天祥亲自在府门口迎着。 裴淮瑾下车对其施了一礼,端正又不失恭敬道: “劳伯父亲自在府门口相迎,晚辈失礼。” 谢老爷摆摆手,一脸愁容: “要说失礼也是我谢家失礼,劳烦允安随我去看看文之,他……哎!” 本是家丑不可外扬,谢老爷也不知怎么跟裴淮瑾开口,只好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人往谢长钰的疾风居引去。 还未走近疾风居的院门,裴淮瑾就听见房间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谢长钰高骂了一声: “滚!” 裴淮瑾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谢老爷。 谢老爷面上明显挂起尴尬之色,才要开口解释,裴淮瑾却只对他略一颔首: “伯父且留步,我去瞧瞧。” 谢老爷对他感激地略一拱手,“如此,便多谢贤侄了。” 裴淮瑾上到台阶之上,在门口站了下,刚一推开门,果然见一个不明物体朝自己砸来,他猛地伸手接下,递给一旁心惊肉跳的苏安,笑道: “谢文之,这临近年关的,你的脾气怎的也跟着见长了。” 里面粗重的呼吸明显停了下来,几息过后,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谢长钰冷笑一声,语气不善道: “你来做什么?” 裴淮瑾走进门,嫌弃地蹙了蹙眉,绕开一地狼藉,坐在屋中仅存的那把完好的交椅上: “自然是来给你送上新婚贺礼的。” 谢长钰的呼吸一下重了,抬头狠狠盯着他,重喘了几息后偏过头去: “亲事我早就推了。” “嗯?” 裴淮瑾视线扫过屋子,意有所指道: “便是以这样的方式么?”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谢长钰如何能不知晓裴淮瑾是在激他。 最初的愤怒过后,谢长钰平静了下来,干脆靠着床沿屈膝在地上坐好,随手捞了个酒坛子灌了一口。 “裴淮瑾,沈三的性子你比我清楚,她若是爱你,定不能容忍你身旁有别的女人。” 酒水被喉咙滚动着送进胃里,须臾,谢长钰才再度开口: “你既选择接受了她,便不该让她委屈做妾,她那般张扬骄傲的一个人,会受不了的。” 裴淮瑾曲指,回头看了谢长钰一眼。 昏暗的房间里谢长钰的眼神幽深。 他垂眸,搁在腿上的手指曲起指腹摩挲着,几不可察地提了提唇角: “你现在说这些,又是在以什么立场?谢长钰,你在府中绝食发疯抗拒成亲,其一你让父母担忧是为不孝,其二你临近婚期因为旁的女子而悔婚对于未婚妻子是为不忠,其三你觊觎自己朋友的女人是为不义,谢长钰——” 裴淮瑾回头重新盯着他,眼神冷厉: “你就是这般一个不孝不忠不义的小人么?!” “裴淮瑾你现在是得偿所愿了所以来看我笑话了么?明明当初沈家有意与我谢家结亲!当初若非我远在梧州,不知沈家出事,今日我和沈知懿早就成了夫妻,还有你裴淮瑾什么事?” 谢长钰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把攥住裴淮瑾的衣领,眼神通红: “那你呢?你得到了她却不珍惜她?!你居然还要娶秦茵为妻?!你有没有想过沈知懿看到你和秦茵夫妻和鸣她会有多痛苦?!” 打从那次在裴府看到沈知懿当着裴淮瑾的面宽衣后,这一年来,谢长钰已经极力避免与沈知懿见面。 可那日,在万方茶肆见了她那一面之后,曾经压抑的爱慕与思念,就如决堤的河水一般滔滔不绝地将他淹没。 他发现他忘不掉她。 这辈子都忘不掉。 裴淮瑾沉默了片刻,将他的手臂从衣襟上拿下来: “有酒么?” 谢长钰一愣,沉默须臾气势弱了下来,随意从旁边提了一坛递到他面前: “杯子都被我打碎了。” 裴淮瑾没出声,颠起来就灌了几口。 平时行事克制端方的裴大人,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这般痛饮的时候了。 谢长钰视线盯着他,眼底情绪复杂。 少倾,裴淮瑾将酒坛放下,低头扯着唇自嘲一笑: “自从兄长去世后就未曾再这般饮过酒,倒是不适应了。” 谢长钰在他腿边靠着桌腿坐下: “裴大哥的祭日就在三日后吧?” “嗯。” 裴淮瑾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音,抬头望着窗外被厚重积雪压弯的枯枝,语气无波无澜道: “倘若兄长还在,我也可以如你一般随心所欲,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他是国公府世子,是裴家长房嫡出,是未来裴氏的掌舵人。 从小因着裴这个姓氏,他获得过多少荣光、得到过多少资源,他便要背负起比这还要多上许多倍的责任和束缚。 谢长钰一只手提着酒壶,看着乌黑色的酒壶在自己指尖来回晃荡,摇摇欲坠的。 沉默地听他说完,他嗤笑一声: “裴淮瑾,如果是我,我宁愿选择沈知懿一人,家族的荣光、使命算什么?” 谁都没有她重要。 裴淮瑾扫他一眼,似是在笑他的天真: “沈家覆灭,沈知懿作为罪臣余孽本要充妓,即便沦为平民,她锦衣玉食惯了,没了谢这个姓氏,你又拿什么给她?唯有你我头顶的这个姓能护得住她,可你以为这个姓是天生便有的么?” 他看了眼手中的小酒坛,到底再没喝一口,放回了桌上,起身朝外走去,“莫要再闹了,你闹得越凶,只会让她更难堪。” “裴淮瑾!” 谢长钰赶在裴淮瑾迈出门口时出了声,他看着他的背影,兀自猛灌了一口酒,笑道: “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 裴淮瑾逆着光影,坚阔的脊背微微发僵,良久,他垂了垂眸,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今日虽是休沐,可裴淮瑾从谢府出来,还是命苏安直接将车驾去了官署。 官署内张寺丞和一小吏在值班,两人靠在凳子上有些昏昏欲睡。 一见裴淮瑾进来,那小吏猛地一个激灵灵醒了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张寺丞。 张寺丞正睡得迷糊,陡然被这么叫醒眉头一皱就要张口开骂,那小吏慌忙起身,一个躬身俯下身子行了个大礼,高声道: “少卿大人!” 张寺丞一个“小兔崽子”刚到嘴边,被硬生生憋了回去,面红耳赤地随着那小吏对裴淮瑾拜下去。 裴淮瑾视线从他二人身上扫过,淡淡道了声“辛苦”,便径直走入了里间自己的官廨。 张寺丞和那小吏等了半天,见再没动静,两人才直起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小吏悄悄凑过去,一脸八卦: “方才裴大人路过时,大人可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了?” 这一大早的,自来不怎么好饮酒的裴大人居然一身酒气的来了官署,这……莫不是从来不近美色的裴大人昨夜宿在了哪条花街柳巷? 小吏越想越兴奋,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心里暗道这一次值班值了。 正美滋滋地想着明日如何跟同僚分享,后脑勺便挨了一个大耳瓜子,张寺丞骂骂咧咧道: “你不要命了?连裴大人的私事你都敢议论?赶紧回去到门口守着去!” 裴淮瑾进到自己的官廨后,便将苏安打发去了外间。 他在书案前坐了会儿,仰头靠在太师椅上散了散酒气,而后从案上拿起一本劄子翻开。 这劄子是前两日王寺丞递上来的,因不是什么急事,况且裴淮瑾也想晾那当事人几日,便放在这里没动。 他将劄子翻到陈述案情那页,揉了揉眉心,拿起笔架上的羊毫蘸了蘸朱墨。 笔尖在劄子上方悬停住,不知为何,裴淮瑾的脑中突然涌出临出门时谢长钰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的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燥意,“啪”的一声放下笔,阖了劄子,重新拿起另一本。 那日从法源寺回来已经有四五日的时间了。 裴淮瑾刻意不去想那日两人之间闹出的不愉快,可今日见了谢长钰,那日在法源寺的一切又清晰地回到了脑海中。 裴淮瑾摩挲着劄子的页脚,视线落在香炉上方飘飘然升起的青烟上,眉心轻轻皱了起来。 烦躁地翻了两页,又搁置在了一旁。 申时三刻的时候,府中人来报,说是国公爷的车驾已经从西城门进城了,苏安看了看天色,犹豫了一下敲门进了裴淮瑾的官廨。 男人手中握着一本劄子,苏安视线一扫,上面一个字都没有,一旁放的羊毫笔和砚台中的墨也早都已经干了。 他眉心不受控制地一跳,悄声走过去: “爷,国公爷快回府了,咱们……” 裴淮瑾缓缓从香炉上收回视线,定着眼神看了苏安半天。 苏安被他看得不自在,好半晌才听他哑着嗓音开口: “回府。” 裴淮瑾回到府中,在府门口等了没一会儿,镇国公的马车便从远处驶来停在了门口。 “父亲。” 裴淮瑾上前,对着马车行了一礼,等到车帘被揭开,他上前去扶着镇国公下了马车。 “父亲此番远赴洛阳,一路辛苦了,儿子已命人备下了热汤饭,母亲和三弟也在前厅候着,祖父听闻父亲回来,也难得从颐安堂下来跟我们一起用膳,待父亲回去沐浴更衣后,即可传膳。” 镇国公身材高大挺拔,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仍能看出年轻时俊美的模样,因着从前长期征战,眉眼间总有种锋利之感,只是到底当了几年的文官,加之年纪大了,便慢慢又多出几分温和。 “你有心了。” 镇国公回头瞧了眼自己的次子,满眼笑意,“近日府衙中忙不忙?你母亲身体可还好?” “府中都好。” 裴淮瑾扶着父亲跨过门槛,问道:“父亲的腿疾在冬日可还犯过?” “去年有你给我找的那陆神医诊治过后,此去洛阳倒是再没犯过了。” “明年开春,儿子再将陆昭请来替父亲看看。”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到了正院,镇国公先去给裴老爷子见了礼,之后由老管家搀扶着去收拾更衣,裴淮瑾则去张罗膳食。 一家子用完晚膳,老爷子身子不济现行回了颐安堂,裴季礼今日起得早,此刻闹了瞌睡,长公主便带着嬷嬷去哄他睡觉。 镇国公端着茶水漱了漱口,看着一旁正襟危坐的儿子,叹了口气: “你跟我到书房来。” 镇国公的书房里放着一把弓,那是整个国公府仅存的一件武器。 两人一进门,镇国公就去将那把弓取下来,裴淮瑾拧了帕子递过去,镇国公一寸一寸将那弓仔细擦拭干净。 “当初若非这把弓,为父恐怕也无法活着回来。” 当初镇国公和儿子裴鹤枕一道被困在战场上,镇国公的膝盖被一箭射穿,而裴鹤枕为了替镇国公争取生机,自己以身诱敌吸引敌军火力。 镇国公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敌军的弓箭手包围,可他在咽气的前一刻,还用这只弓射出了一箭,杀死了一个想从背后偷袭镇国公的敌军。 镇国公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却无力救援。 镇国公伸手轻轻抚上弓身,长叹一声,将弓挂了回去。 “听说沈氏在府中投毒,险些害了秦茵?” 镇国公坐回椅子上,裴淮瑾给他添了茶: “不过是场误会。” “你从二十一岁升任大理寺少卿,为父从来不怀疑你断案的能力,但你从来不近女色,也不挂心内宅之事,若只看此事,怕是两人之中你终究要委屈一个人了。” 裴淮瑾没说话。 镇国公也沉默了须臾,目光落在墙上的弓上,似在回忆着什么,良久,他只低低叹了一声: “行了,你回去吧,记得安排好两日后的祭礼。” 镇国公说完,裴淮瑾站着没动。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半晌,低低道: “父亲既已回来,儿子想着,等兄长祭日之后,将沈知懿的妾室文书拿去官府备案,正式行了纳妾礼,那海棠苑也有些偏,重新找一处同正轩堂近的住所给沈氏居住。” 镇国公似是料到他会说这些,略一颔首,应了声,“你且安排便可。” 裴淮瑾又道: “再者,儿子也想暂缓同秦家议亲一事。” 镇国公正低头随意翻看着案上的书册,闻言诧异抬头,“你这是何意?” 裴淮瑾不急不缓道: “此次之事,到底是儿子处理得欠妥,是以儿子想着,等到沈氏膝下有个一儿半女了,再考虑娶妻一事。” 言下之意便是,这次之事是因为秦茵而委屈了沈知懿。 镇国公曲起手指在桌案上叩了叩,眯眼看着自己这个如今能够独自撑起裴府门楣的儿子,良久,沉声开口: “你怕不是想等到沈氏诞下一儿半女的这么简单吧?” 裴淮瑾眼睫蓦地一颤,垂眸不语。 “胡闹!” 镇国公“啪”的一声重重拍响了桌子,“你莫不是还想着替沈家翻案?!” 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镇国公气得来回在屋中踱了几个来回,颤抖着手指着他,怒道: “你可知此事是陛下亲自拍板定的称?沈氏之案有疑问这事,我们连你娘都不敢告诉,唯恐她闹到了陛下面前!你翻案?!你拿什么翻?!你莫不是要搭上整个裴氏陪你翻这个案?!” “我并非因为沈知懿。” 裴淮瑾平静道: “沈阁老生前两袖清风,不应就此蒙冤饮恨,儿子如今已经有了些线索,会想出万全之法……” “不许!” 镇国公气急,“你若是替沈家翻案,就自行从裴家脱离出去!没得拉着整个裴家替你陪葬!” 话落,屋外檐上的雪似是再承受不住厚重的分量,“哗啦啦”地纷纷滑落,冷厉的风拍打着窗框,哐哐作响。 屋中沉默了几息,裴淮瑾淡淡道: “时候不早了,父亲早些歇息。” 说罢,不等镇国公再说话,他行了礼后转身径直出了书房大门。 镇国公紧拧着眉看向门口自己儿子离开的背影,良久,兀地坐回椅子上,重重叹了口气。 十二月二十六,是九年前那场鏖战终结的日子,也是裴鹤枕战死的日子。 那位朗月清风的儒将,终究没能等来宣眀十五年的新春。 每年的这一天,天气似乎都格外阴沉,大雪纷飞洋洋洒洒落满整个世间,如同罩了一层灰蒙蒙的雪雾一般。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位清风朗月的少年将军的早逝而感到痛惜。 今日裴家开了宗祠,请了白马寺的得道高僧替亡灵超度。 凡是在京或是京城附近的裴家人,都来了镇国公府参加祭礼,陛下和太子以及各家氏族也都送来了祭品。 每到这一日,长公主总是哭得不能自已,往前几年长公主甚至会哭得昏厥过去,直到后来有了裴季礼之后,才能好些。 所有的仪式,秦茵全程都贴心地陪在长公主身边,端茶倒水,替她迎来送往、应付各家夫人小姐。 裴家虽与秦家还未过明路,但此事已经传遍了京城,几乎所有来参礼的人都默认她是裴家未来的主母了。 仪式结束已至天黑,陆琛留下来陪裴淮瑾喝酒,两人坐在廊下的栏杆上,都有些醉了。 陆琛拿着酒杯同裴淮瑾碰了一下,下巴指了指秦茵的方向: “瞧瞧,倒真有当家主母的样子了,说你运气好你还不承认,这闻连烨自从知道你与秦家议亲,不知买了多少醉。” 裴淮瑾今日不想拘着自己,一口将杯中的酒干了,垂眸把玩着酒杯,提了提唇角没说话。 陆琛是个流连风月场的老手,若是真喝起来从不会让场子冷下来,他根本不给裴淮瑾酒杯空着的机会,颠起酒坛又给二人满上。 “说说吧,你今后什么打算?” 裴淮瑾与他碰杯,喝了一口。 陆琛无所谓道: “就这么混着呗,混到哪日家里给议了亲就成婚,反正不是苏婉,跟谁过不是过?” “就没试着放下过她?” 陆琛闷了口酒,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你以为我没试着忘过?可忘不掉就是忘不掉,曾经年轻时我本就风流,从不将情爱看得太重,即便对苏婉心动也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如今想来同她在一起的时候竟从未认真过,总觉得自己离了谁都能活得很好,可直到……” 陆琛哼笑了声,“直到她披上嫁衣远赴北羌的那一日,我才惊觉,我这辈子……好像都完了,对了——” 陆琛从怀中掏出一枚簪子,递到裴淮瑾面前: “明日北羌进京,你作为陪同官员在列,能不能寻机会将我把这枚簪子送给苏婉?” 裴淮瑾看了眼,收下,“我看机会吧,宴上人多眼杂,不见得能给出去。” 陆琛同谢长钰一样,家世好,相貌好,自己如何放诞不羁上面都有兄长撑着,家族中也未将他们视作未来的领路人,只求他们老老实实别犯下大错便足矣。 只是谢长钰一头扎进了沈知懿这个大坑里再未出来过,而陆琛则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自诩风流实则真心早已不再。 裴淮瑾一直以为,苏婉的和亲对陆琛来说并未有多大影响,因为苏婉走后不到一个月,陆琛便又继续钻进了秦楼楚馆中。 却不想这么些年,他竟是从未走出来过。 蓦地,那日蔡司业的案子陡然出现在脑海中,那蔡司业也是闹着要同发妻和离,可有朝一日发妻真的不在了,他又察觉出自己的真心了。 裴淮瑾看着远处隐隐绰绰的灯光和人影,抿了口酒,语气微微犹豫: “是否,人都是到失去后,才能看清自己的真心。” 陆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 “倒也不尽然,你瞧那谢长钰,便是对沈知懿从一而……呸!” 许是喝多了酒,说话不过脑子,陆琛说了一半,看见裴淮瑾越来越黑的脸色,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往自己嘴上轻拍了一下。 裴淮瑾倒是没说什么,闷头喝了杯酒。 陆琛悄悄睨了裴淮瑾一眼,虽然知道每年的这一日,他的心情都不会太好,但今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裴淮瑾心事重重的样子。 两人又无声对坐着喝了好些酒,直到夜色深重,四周寂静再无一人,陆琛才起身告了辞。 裴淮瑾送他至院外,在月色下站了会儿,独自回了书房,翻出兄长的那枚玉佩拿在手中轻轻摩挲着,孤身坐在黑暗中的身影寂寥而颓废。 良久,他微微垂眸,缓慢将手中的最后一杯酒徐徐倒在了地上。 黑暗的房间里,响起了男人似喟叹的声音: “哥……” 正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苏安慌张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近乎尖利的声音刺破沉寂的黑夜: “世子、世子,法源寺那边,沈姨娘、沈姨娘病倒了!” 第29章 第 29 章 “沈知懿,你就是贱!”…… 裴淮瑾眉心蓦地一紧, 起身走至门边开了门,冷声道: “说!” 苏安第一眼瞧见自家公子的表情,先是一愣, 随后重重吞了吞口水,解释道: “方才、方才赵管家来报, 说亥时三刻的时候,寺中的僧人下来传信,说是沈姨娘突然昏了过去, 他们不敢贸然处理,便下来求助裴府。” 亥时三刻…… 裴淮瑾看了看更漏, 蹙了下眉: “怎么现在才来报?!” 苏安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支支吾吾道: “那会儿赵管家看你在同陆公子喝酒,加之今日是长公子祭日, 便……” 说白了, 府中之人都是拜高踩低,赵管家缘何不重视沈姨娘之事, 即便苏安不说, 裴淮瑾也能想明白。 裴淮瑾眉心紧锁,张了张嘴,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罢了,去备马车, 将李霖叫起来一同走。” “可……主子您今日饮了这么多酒,要不小的和李大夫走一趟法源寺……” 苏安越说声音越小, 最后觑着裴淮瑾脸上不耐的神色住了声,小声道: “小的这就去准备。” 见苏安转身要走,裴淮瑾捏了捏眉心,沉声叮嘱了一句: “用那辆紫檀木的。” 国公府唯一那辆紫檀木的马车, 因是早些年的样式,马车窄小且没有府中其余马车舒适,很久都未曾用过了,但那辆马车有个唯一的优点,便是因为窄小轻便,行起路来要比别的马车快上许多。 苏安脚步一顿,悄悄觑了裴淮瑾一眼,心中猛地一跳,忙应了声是,再不敢耽搁,一溜烟跑了。 看他跑远,裴淮瑾捏了捏眉心,回身披了外裳也跟着出了门。 才刚走到正轩堂与正院的交汇处,恰巧碰见秦茵往西苑走的身影,秦茵瞧见他,小声唤了句: “淮瑾哥?” 裴淮瑾脚步一顿,回身看向她,收敛起神色中的烦躁,耐下性子温声问: “此刻才忙完么?” 今日的善后工作都是长公主安排秦茵一力而为,裴淮瑾不是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只是今日是兄长祭日,他实在没心力也不想同母亲争辩什么,便顺了她的意。 秦茵微微垂首,掩着唇低咳了声,语气有些柔弱: “是,刚将李家夫人送走,秦茵无能,幸而没辜负夫人和世子爷的信任。” 说完,她往裴淮瑾身后看了一眼,“这么晚了,淮瑾哥哥是要出去么?” “嗯,有事,你早些休息吧。”裴淮瑾看了眼芍药,“照顾好你家姑娘。” 说罢,抬脚就要继续往门口走。 然而才刚迈出一步,身后秦茵忽然唤住他,似是着急想上前来同他说什么,却不料许是忙了一天太过虚弱,脚底下一划便摔到了地上。 裴淮瑾闻声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就见那素白衣裳的姑娘坐在地上,柳眉紧拧成一团,手搭在左脚脚腕的位置,死死咬住唇。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芍药慌忙上前去扶她,可刚将人扶起来,秦茵“嘶”了声,腿一软又倒了回去。 秦茵摇了摇头,眼尾泛红: “不行,崴到脚了。” 说罢,她柔柔弱弱地抬头望向裴淮瑾,眼里嗪着隐忍的泪花,虚弱恳求: “淮瑾哥哥……能、能劳烦你抱我回去一下么?我实在……” 她头一低,眼泪便落在了裙裾上,“我实在疼得厉害。” 裴淮瑾睨着她,眉头蹙着,手臂的青筋无声鼓了鼓。 少倾,他走过去将人扶着胳膊拉起来带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开口时嗓音沉静无波: “芍药,去替你家主子将张婆子叫来,让她多带些人手扶你主子回西苑。” 秦茵的眼圈一瞬间更红了,她一把挥开裴淮瑾的手,对他行了一礼: “想必淮瑾哥哥是有要事要处理,你先走吧,我在这里等着张婆子就好,是秦茵不自量力了……” 裴淮瑾眉头紧了紧,嗓音为沉: “你不必如此想。”他看了她一眼,“我先走了,你不是想要珍宝阁的那条手链,明日我让苏毅连戒指一起给你买回来。” 说罢,裴淮瑾松开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男人的背影清冷挺俊,脚步沉稳到不近人情,衣衫上的暗纹随着走动在远处宫灯下流转着光华。 秦茵注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雪夜中,脸上方才的柔弱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狠戾和气急败坏之色。 “芍药!” 她冷冷唤道。 芍药一个激灵,从暗处慢吞吞出来,“小姐……” “沈知懿此人不能留。” 秦茵的面容一半隐在阴暗中,五官因气愤和嫉妒而变得扭曲- 自打那日裴淮瑾来过法源寺之后,沈知懿的待遇好了许多,寺中僧人见她时虽称不上热络,但总有了几分敬畏。 而这几日,裴怀瑾一直不曾来过,只沈知懿和春黛两人,倒多了几分难得的惬意。 只除了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以外…… 春黛从房间外进来,屋外漆黑一片,风雪交加,她抱着胳膊冷得缩成一团。 沈知懿笑着帮她将身上的雪扫落,又给她倒了杯热水,笑道: “说了,那只小麻雀今日肯定不会来,你非要去等着,瞧冻得身上冰凉凉的。” 春黛在火上烤了烤手,搓着泛红的手指尖,笑道: “那只小麻雀定是让大麻雀不小心弄丢了,那么小小一只瞧着怪可怜的,我若不去救它,就怕它熬不过这两日。” 沈知懿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明日一早,我同你一道去寻。” “娘子就别去了,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如今娘子的身子越发孱弱,便是在燃着炭火的屋内,她都时常冷得打颤,只能披上厚厚的大氅。 春黛替她拢了拢衣襟,忽然一拍脑门,惊喜道: “瞧我这记性!今日周大夫的徒弟托人送了信过来,说是那商队明日就能进京了!确定带了一株血竭来!” 沈知懿眼底的光一刹那明亮了起来: “当真?!” “嗯!” 春黛脸上的笑意不加掩饰,“娘子,你的病能治好了!” 沈知懿唇角微微勾了起来,这么多日来第一次露出真切的笑意。 过了会儿,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睫微垂,“今日,是裴大哥的祭日。” 虽然她已经决定不再喜欢裴淮瑾了,可这么多年刻入骨髓的爱意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改变的,她还是会忍不住关心他,忍不住地想他。 从前每次裴大哥祭日的时候,她都会拉着谢长钰陪着淮瑾哥哥,不过从今往后,他都不需要她再陪了吧。 等她治好了病,她要永远离开这里,这辈子…… 这辈子都不要同他再见面了。 沈知懿心中既是洒脱又有一丝淡淡的酸涩与不舍。 终究还是同他走到道别的这一天了。 从前的沈知懿,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同淮瑾哥哥分开,那时候的沈家三娘不知天高地厚,总想着就是缠也要缠在他身边一辈子。 可那时候的她不知,人都是会累的,在经历了诸多次的失望与被抛弃后,她再也不敢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人或事。 “对了——” 春黛犹豫了一下,看着沈知懿的神色,慢吞吞道: “听周大夫说……说……” “说什么了?你还这般吞吞吐吐的?” 沈知懿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抓着春黛的手,“不凉了,痒吗?” 她还记得之前她手冻过后乍然一热那像蚂蚁爬一样的痒意,春黛告诉她越是痒越不能挠。 她握了握她的手,学着春黛之前的模样,眉毛一拧,严肃叮嘱道: “不能挠,知道吗?” 春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突然盯着沈知懿,愁容满面地叹了声气: “周大夫说的是,‘血竭’这药,似乎世子爷也在打听……娘子,你说世子是不是知道了你这病?” 沈知懿唇边的笑意猛地僵住,她盯着微微晃动的火光,良久,慢慢放开春黛的手,怔怔然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春黛也没了方才玩笑的表情,跟着她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唤了声: “娘子……” 沈知懿缓缓抬头看向她,眼底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他当真……为了我去打探那血竭的下落?” 沈知懿心底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应当高兴的?可一想起那日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的不欢而散,她似乎又什么心情都没了。 况且按照她的设想,她得到血竭的消息后,只需编个由头借用裴淮瑾的腰牌一用,等到得到血竭治好了病,她就自请下堂,带着春黛去南方去。 可…… “万一裴淮瑾知道了我这病,不肯放我走怎么办?” 她不能留在裴府,她不愿看着裴淮瑾和秦茵成婚,也不愿一辈子囿于他们二人之间。 春黛在她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慰道: “娘子且先放宽心,无论如何,咱们要先得到血竭治好了病再说旁的。” 娘子的身子已经等不得了。 且不说这四五日的时间,娘子已经晕倒了两回,便是娘子那日晨起偷偷咳血,她其实也是瞧见了的,只不过娘子不愿意说,她就假装不知道。 春黛拇指在沈知懿手背上摸了摸,笑道: “无论在哪里,春黛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春黛的手这会儿已经完全热了,暖意一点点渗透到沈知懿的手心,她瞧着她,忽然鼻子一酸,一把将春黛抱住,吸了吸鼻子,在她怀中撒娇道: “春黛你真好,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一起去江南,去找你表哥……” 春黛一愣,笑着挠她腰上的软肉: “娘子能不能不要再提了!早知道不告诉你了!” 沈知懿笑着边尖叫边闪躲,两个人闹成了一团。 玩闹了会儿,有沙尼过来叩门,说是叫春黛去前院领一下过几日的炭例和吃食。 春黛擦了擦笑出的泪,替沈知懿添好炭火倒好热水,这才跟着沙尼出去了。 春黛一走,沈知懿没什么事,便干脆靠在榻上,拿起经书就着烛光看了起来。 屋外风声渐起,身后的窗户被风拍打得哐哐作响,窗缝里漏进来的风也将烛火吹得摇摇晃晃。 沈知懿有点害怕地往榻上缩了缩。 正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房门猛地被人推开。 “啪”沈知懿手一抖书掉在了地上,她还来不及惊呼,那半句声音就在看见来人的时候卡在了喉咙里。 沈知懿蹙了蹙眉,语气不善: “你怎么来了?” 谢长钰的语气更不好,他从门外挤进来,反手锁了门,“你果然在这!” 沈知懿见他锁门的动作,面上神情刹那间慌了不少,往后躲了躲: “你、你要做什么?这里是寺庙,你别乱来……” 虽然她和谢长钰相熟到不分彼此,但那次被强吻的经历还是让她心有余悸,更何况,这两年没怎么见面的谢长钰已经不再是曾经和她喝醉后抱着睡的少年了。 他变得成熟也沉稳,浑身上下充斥着男人强悍的进攻性。 谢长钰瞧见她闪躲的动作,眸色黯了黯,喉结一滚,黯然道: “听说你独自一人在法源寺,一开始我还不相信,裴淮瑾……裴淮瑾那畜生再不是人,也不该将你一个小姑娘扔在这几近荒废的寺庙里面,你……” “是我自己要来的!” 沈知懿不想同他说这些,打断了他的话: “你若只是为了来验证传言,如今看到了,我确实在寺里,谢长钰,你该走了。” “你该走了……”谢长钰嗤笑,“你的这句话,我听的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谢长钰一凑过来,沈知懿便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味,她掩着鼻子蹙了蹙眉: “你喝酒了?” “我这些时日,日日喝酒……” 谢长钰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知懿,提了提唇角: “我日日买醉,以此来对抗家中给我安排的婚事,可我一喝醉,沈知懿,我一喝醉脑中全是你……” 他俯身叩住沈知懿的肩膀,逼她看向自己: “跟我走好不好?做我的正妻,我保证此生只有你一……” “谢长钰你发什么疯,你马上就要成婚了!” 沈知懿心中慌极了,可她又不敢贸然反抗,喝醉酒的谢长钰什么样子她最清楚不过。 她一边同他说着话周旋,视线一边往四周瞟。 谢长钰却直接捏住了沈知懿的下巴,醉醺醺地笑了两声: “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你的眼里就只有裴淮瑾?!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甘心为了他在这种鬼地方受苦?!” “沈知懿你清醒点……” “该清醒的是你!” 沈知懿打断他的话,一把挥开他的手急忙下了榻。 谢长钰的手捏着她下颌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手烫得吓人,而他的神情……分明不像是醉酒那么简单…… 她绕过谢长钰,匆匆往门边躲去,厉声呵斥他: “谢长钰你看清楚!我是沈知懿!是裴淮瑾的妾室!你莫要发疯!” 谢长钰看着她疏离闪躲的样子,眼角泛红,猛地一把钳制住她,下一瞬吻便压了下来。 沈知懿一把推开他,重重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谢长钰!” 谢长钰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眼中渐渐清明了一些。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常年同那些狐朋狗友游走于花柳之地,虽不曾碰过谁的身子,却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此刻谢长钰也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常。 他猛地抽出腰间匕首。 银色的寒芒一闪,沈知懿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往后退去,却只见谢长钰对着自己的手臂就划了一刀。 鲜血瞬间泅染衣衫。 “你……”沈知懿神色复杂。 “对不起——” 他瞧着她,滚烫的语气被他说出可怜兮兮的意味来: “沈知懿,我……” 谢长钰走过来,似是想要拥抱她,理智却克制着他并未动手。 他眼角的红已蔓延至眼底,呼吸越发滚烫,胸膛起伏着。 他似是难受极了,仰着头喉结重重滚了几下,看着沈知懿,几近哀求道: “沈知懿,我过两日就要成婚了,只要你现在告诉我,你愿意跟我走,或者哪怕你只用说,你的心里有我,有一丝我的影子,我都可以推了那婚事,我可以……” “我不喜欢你!我心里不曾装有一丝你的影子!” 沈知懿背后紧贴着门板,虽然心慌,但她仍想同他将话说清楚。 她就要离开京城了,给不了他任何承诺,只有对他决绝,他才能彻底忘了她,日后同他的新妇好好过日子。 沈知懿吞了吞口水,手在背后死死攥紧,看着谢长钰的眼睛,坚定且冷漠道: “我从未喜欢过你,也永远不会喜欢你,谢长钰,你同谁成婚我心里都不会有一丝难过,但你若是再纠缠于我,只会让我憎恶你、恶心你,你……” 沈知懿停顿了一下,压住喉咙里酸涩的哽咽,继续道: “你听懂了么?谢长钰,从今往后,你我再也不要相见,永远,永远也别让我再瞧见你。” “那你我近十年的情谊都算什么?” 谢长钰身子冷硬,僵着神色,眼底似有痛苦的光闪烁。 沈知懿心底一酸,迅速移开视线,“算我识人不清,谢长钰,你幼稚、野蛮、二十多岁的年纪还在靠家族荫蔽,整日只知道斗鸡遛狗——” 她强迫自己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今日誓要同他彻底断了关系,蹙着眉厌恶道: “你这样的人,即便我沈家落魄了,我也不屑一顾,所以谢长钰,别再来找我,忘了我,对你对我都好。” 谢长钰的胸膛还起伏着,可他眼里的光慢慢黯了下去,他定定看着沈知懿,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台上的雪都凝结成冰。 他张了张嘴,“你就这么爱他?” 沈知懿笑了: “是,我是爱他,我爱他爱得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即便他不爱我,即便他要娶妻,即便他将我送来这寺庙,我……呀谢长钰!你放……” 沈知懿的话未说完,她忽然瞧见谢长钰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紧接着她便被他整个人抱进了怀中,身子也被他带着像墙边倒去。 谢长钰压着她,钳制住她的手臂,似是再也克制不住一般重重吻了下来。 “……唔!” 沈知懿猛地瞪大眼睛,还不及挣扎,房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抹颀长身影背着雪光出现在门外。 裴淮瑾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冷戾,他视线先是落在沈知懿的脸上,定定盯着她的唇看了几眼,而后猛地冲进来将两人分开,二话不说一拳挥在了谢长钰的脸上。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房间里的两人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谢长钰被打得向后踉跄了几步,沈知懿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去拉住了裴淮瑾: “裴淮瑾!” 苏安也急忙上前来,走到谢长钰面前递了帕子,低声道: “谢公子,您没事吧……” 谢长钰扫了眼苏安,没接他手中的帕子,而是用手背擦了下唇角的血渍,勾唇笑了笑,冲上来对着裴淮瑾抬手就要还回去。 裴淮瑾一动不动地站着,盯着他的眼底神色冰冷如霜。 就在谢长钰的拳头离裴淮瑾越来越近的时候,不料一旁的沈知懿忽然窜了出来,挡在了裴淮瑾的身前。 谢长钰神色陡然一变,猛地收住了势,心有余悸地看向被裴淮瑾又反手护回怀里的沈知懿,怒道: “为了护着他,你不要命了!” 沈知懿咬着唇不说话,只死死看向谢长钰,眼尾悄悄晕开一片可怜巴巴的红晕。 其实面对他那一拳,她也害怕,她知道以裴淮瑾的本事不会让谢长钰伤到,但只有护着裴淮瑾,才能彻底绝了谢长钰的心思。 谢长钰瞧见她眼尾的红,神色一顿,全身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所有的怒意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气急反笑,冷冷盯着裴淮瑾,嗤笑: “你不在府中陪你的秦茵,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 谢长钰看向沈知懿,“你还不知道吧,今日秦茵出尽了裴家主母的风头,现在恐怕全京城都在夸裴家与秦家的亲事呢!” 沈知懿闻言身子一僵,她明显感觉到在谢长钰说完这些话后,身后裴淮瑾的目光探究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但沈知懿没回头,她只是低头抿唇笑了笑: “那又如何?此事……怕是与谢公子也没什么关系吧?” “你……” 谢长钰气结,“沈知懿!裴淮瑾给你下了什么魔障,让你这般不管不顾地维护他?!他给了你什么?我也可以十倍百倍地给你!” 她就这般在意裴淮瑾,在意到宁可接受秦茵作为主母,也要同他在一起?在意到替他挡下自己那一拳,在意到……当着他的面处处维护裴淮瑾,哪怕那个男人根本不爱她! 沈知懿点头,看向他的眼底全是冷漠: “我再怎么样也同你没有半分关系,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谢长钰眉心紧促,心脏像是被谁猛地攥住了。 对面的男人高大挺阔,女人站在他身前娇俏可爱,两人仿若天造地设的一对,又像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同仇敌忾地看着他。 裴淮瑾只是出现在那里,他便赢了。 而他谢长钰…… 从始至终就是多余的那个。 这么多年,他还看不清么? 谢长钰自嘲般冷笑了声,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他们三人之间原是他从始至终都是最多余的那个。 他盯着沈知懿定定看了许久,“沈知懿,你就是贱!” 谢长钰点点头,扯着唇角哂笑: “行,沈知懿,你既然那么喜欢他,那我便祝你与裴淮瑾百年好合,对了——五日后正月初一,是我与兴安郡主大婚的日子——” 谢长钰上下打量着沈知懿,眼底露出残忍的蔑视: “不过沈姨娘作为妾室,怕是没资格参加我的婚仪,到时就请裴大人携内子秦茵一道参加。” 说罢,他深深看了沈知懿一眼,见她因他的话脸色忽白,谢长钰心底生气也不知是心疼还是报复的快感。 他不敢再看她第二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临出门前,谢长钰扫了眼裴淮瑾,与他冷肃的眼神对了个正着,谢长钰提了提唇角,扬起头不屑一顾地出了房间。 刚一出去,谢长钰的小厮就迎了上来: “爷……” 谢长钰死死掐住他的手臂,心里尖锐的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身子。 他重重喘了两口,冰凉的空气吸进肺里才勉强压制住那痛彻心脾的感觉,“别说话——” 谢长钰盯着眼前漆黑一片的暗夜,眼圈泛红,低低咬出两个字: “回府。” 第30章 第 30 章 “裴淮瑾,算了吧……”…… 院中的脚步声逐渐远了, 房间里也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沈知懿从裴淮瑾身前退了出来,转过身面对着男人,低头看向旁边: “你怎么来了?” 裴淮瑾的身上同谢长钰一样, 也带着浓重的酒气,身上的衣衫上还沾染着香火味, 风尘仆仆的模样同从前穿衣一丝不苟的裴少卿大为不同。 但无论怎么看,沈知懿都不觉得他会是因为想见自己一面而大老远跑来的。 气氛沉了下来,她身上的温度也渐渐落了下来, 双手逐渐变回冰凉。 尤其是对面男人的视线,沉沉的落在她脸上, 如有实质一般似乎想将她看穿。 沈知懿压着呼吸,心里头在这种被无限拉长的沉默中越发忐忑难安。 不知过了多久,身前男人的脚步动了, 裴淮瑾一步一步步履从容地走到她的面前, 缓缓伸手,掌心落在她的脸上。 沈知懿下意识一颤, 下一瞬便察觉男人的拇指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的指腹不轻不重地碾揉着她的唇瓣, 过了几息,沈知懿才陡然明白过来, 他是在试图擦掉谢长钰方才吻她的痕迹! 沈知懿猛地抬头,瞧向他的眼中除了震惊, 还有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复杂和疏离。 她沉默地偏过头去,无声抗拒着他的触碰。 裴淮瑾动作一顿, 落在半空的手背上青筋跳了跳。 “今日,是我兄长的祭日。” 裴淮瑾的语气十分平静,微哑的嗓音不带有一丝温度,好似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只是那平静的语气下, 不知是不是沈知懿的错觉,似乎压抑着某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沈知懿的心蓦地一颤,咬着唇没出声。 裴淮瑾等了良久,没等来想要的解释,仰头闭了闭眼,语气中满是疲惫的失望和质疑: “几次了?” 沈知懿一愣,这才有了反应,“什么?” 裴淮瑾喉结一滚,落下眼帘,定定看向她: “你同他这般见面,几次了?” 沈知懿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想自己,不自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煞白的小脸上眼圈一层层地红了。 良久,她忽然气笑了,一声甚于一声,笑得眼底都沁出了水光。 小姑娘抬手抹了抹眼角,瞪着水雾弥漫地眼倔强地看着他,眼神好似看着一个陌生一般。 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指陡然一曲,脚步微动。 不想沈知懿却在他上前的同一时间后退了一步,警惕而疏离地看向他,扯了扯唇角,笑道: “许多次——” 她低头自嘲一笑,苍白的半张小脸隐在大氅的雪白毛领下,声音闷闷的: “我在法源寺同旁的男人幽会了许多次,郎君若是不信,大可以……” “沈知懿!” 裴淮瑾额角青筋猛跳,近乎从牙缝里挤出她的名字。 “郎君如今这般生气又是做什么?!” 沈知懿蓦地抬头,视线锁着他,声声含着哽咽的颤音,质问他: “你从未信过我,一次都不曾!你不是说过你只看证据么?既然如此不信任我,何必又来问我?!即便我说一万次我同他没什么,但你看到了他吻我,看到了他抱我,你就信了我与旁人有什么!” 沈知懿鼻子一酸: “既然如此,你何必再问我?!” 沈知懿垂眸,无声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她说什么,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但是没关系了,他信不信,对她来说,也不重要了。 沈知懿瞥开视线,盯着炉中“哔啵”作响的炭火。 那些炭火,快燃尽了。 灰突突的亮着有气无力的光,散发着几乎感受不到的热度,偶尔从窗缝里漏进来点冷风,将那烧得灰白的炭骤然吹亮,可没过片刻,那亮光又黯了下去。 沈知懿深吸一口气,“郎君若是没事,请回吧,夜里寺庙寒冷,不是郎君这等矜贵之人该待的地……” “沈知懿——” 裴淮瑾打断她,“你……可是在怪我上次之事没有信你?” 他的嗓音低哑,一贯果决冷厉的人语气里居然难得带了一丝犹豫。 沈知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收回视线。 “没有。” 她说了两个字,就不肯再说。 乍然听闻她病倒时有多心焦,再看到她完好无损地被别的男人抱在怀中时就有多气愤。 裴淮瑾第一次丧失了理智,甚至不愿去想到底是谁放出沈知懿生病的消息,又是谁告诉谢长钰沈知懿在法源寺。 他的眼中,只有相拥着的那两人。 那种失控的感觉,令裴淮瑾烦躁。 “你可知今日是我兄长的祭日——” 裴淮瑾手撑在额上,揉了揉额角,语气低沉疲惫: “可我却在听闻你生病赶到法源寺后,看到你被他抱在怀中。” 沈知懿捏着裙摆的手一紧,盯着窗户上雪花飘落的影子,提了提唇角: “可你今日气愤,不过是因为在你心里我是你的女人,你看不得别的男人觊觎我!” “你难道不是么?!”裴淮瑾蹙眉,语气陡然拔高,目光沉沉的压了下来。 “可我也是人!”沈知懿的语调更高,压过了他的。 被裴淮瑾这般看着,这么多日的委屈决堤一般爆发了出来。 她也不自觉抬高了音量,瞪着他: “但我不是谁的所有物,我也是有感情的!你不信我!从不正眼瞧我!却在看到别的男人抱我的时候质问我!” “沈知懿,你同我说这些!” 裴淮瑾上前一步,攥住沈知懿的手腕,酒意瞬间将她包裹: “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说我给不了你感情,所以你要去找旁人是么?!” “那你能给么?!你能给么?!” 沈知懿挣脱开他,“你敢说一句你能给我我要的感情么?!” 她红着眼眶死死盯着他,胸脯因激动而剧烈起伏。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裴淮瑾与她对视了半晌,蓦地撇过头去,喉结滚动。 沈知懿眼圈红得更深,唇角却弯了起来: “从始至终,裴淮瑾,这么多年从始至终,你哪怕回头看我一次呢。你知不知道,跟在你后面这么多年,我也会累!裴淮瑾——” 沈知懿闭了闭眼,眼泪滚过颊边。 她嗤笑一声: “裴淮瑾,算了吧……” 沈知懿垂下眼眸,无力地扯了下唇角。 同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说这么多,为什么呢?难道还奢求这么几句话便能让他回心转意爱上自己? 沈知懿扭过头去看向一旁,炉子里的灰到底燃尽了,任寒风如何吹,那一堆灰白的炭死气沉沉地躺在炉子里,一丁点复燃的征兆都没有了。 良久,她抿了抿唇,口中低低吐出一句: “是我错了。” “今日之事,全是我的错。” 裴淮瑾一直压着眼帘目光锁在她身上,闻言无声捏紧了拳。 明明是她认了错,可他心中不知为何却堵得更厉害。 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无奈得近乎用气音道: “今晚跟我回府,回去后给我安安分分待在府中,裴府今后不会短你任何用度。” 沈知懿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袖口,半晌,缓缓松开,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妾身知道了。”- 裴府西苑。 秦茵举起手边的茶杯,刚要扔下,动作一顿,缓了缓又放了下来。 昏暗的烛火随着她动作的大起大落幽幽晃动。 她瞪着一旁的秦安,恼道: “我姐姐那幅画中那么重要的线索,你为何不早点查到!” 当初这幅画还是陆琛从奉川买回来的,若是早些查到,他们便可提前将画拦截。 秦安蹙着眉,捋了捋胡子,语气温吞: “你姐姐当初就是太正直,本想着她人已经死了,这些事便也烟消云散了,谁承想……” “我不管!旁的你的什么大计我都不阻拦,但是裴淮瑾我嫁定了,若要因为父亲的事而耽搁,那父亲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秦茵打断他的话,语气烦躁,“至于那幅画,我会想法子销毁。” 秦安却不怒反笑: “为父当初就觉得,你最像我,若是你是你那个弟弟,我们此刻怕是早就成事了。” 秦茵瞪了他一眼,脾气稍稍软了下来: “明日那就可以见到你那个好儿子了,为了他你可是赔上了全部身家——” 秦茵冷笑,“也不知人家认不认你。” 秦安这两日脾气好得很,笑呵呵地捋着胡子,并不回话,反倒是说: “对了,你让我找那人,我带到京城了,这两日随时可以让裴老爷子见她。” 秦茵抚摸着自己的指甲,闻言一顿,唇角这才浮现一抹难得的笑意: “父亲办事,女儿自是放心的。”- 十二月二十七这一日,北羌太子携太子妃、小皇孙及北羌六皇子一道进了京。 裴淮瑾作为朝廷重臣,替陛下和太子亲自出城迎接了诸位使臣,待安置好下榻之所后,又带着一众人进了宫。 宫中早已设下欢迎宴,除了陛下和太子之外,三品以上官员皆在宴中。 裴淮瑾亲自引着北羌太子和太子妃落座,太子妃苏婉看着眼前的菜肴,眼底动容,对裴淮瑾笑着点了点头: “裴大人有心了。” 裴淮瑾略一颔首,“太子妃重回故土,这几道家乡菜是苏夫人命人所做,特陈请陛下准允。” 说着随手将一枚簪子放在了苏婉面前的桌子上。 苏婉眼圈一红,往对面席间的苏夫人身上看去。 苏夫人瞧见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既想仔细打量她又不敢看太久恐殿前失仪,只看了两眼便忙匆匆转回了身子,只留下一个轻微抽噎的背影。 苏婉瞧见母亲鬓边的白发,鼻尖也是一酸。 小皇孙正是三四岁的年纪,对什么都好奇,看见苏婉盯着对面的妇人看,忍不住扒到苏婉耳边小声问: “娘亲在看谁呀?” 苏婉听着他天真无邪的语气,破涕为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阿恒记住,那是你外祖母。” 小皇孙从阿娘的耳中听到过许多次外祖母这个词,却是第一次真真实实地看到这个人,心中大为惊奇,整个席间不住地朝苏夫人和苏老爷那边看了许多次。 此次北羌太子来京,除了携太子妃和儿子,还带了六皇子来。 北羌六皇子正是十六岁的年纪,来大燕什么目的不言而喻。 宴中,有位大臣提议与北羌亲上加亲,此次六皇子既然来了便结为秦晋之好,旁人一听自是赞成声一片。 皇帝也就顺势而为,笑问北羌太子: “六皇子可曾议亲?不知一路走来可有看上我大燕的女子啊?” 北羌太子正待起身回话,便见那六皇子先一步起身。 六皇子身材颀长高挑,正是从少年变为青年的年纪,他的皮肤白皙,五官偏阴柔,丹凤眼下一颗鲜红的泪痣。 “启禀陛下,我确有一心仪女子。” 少年正处在变声的年纪,说话的语气威仪,然而嗓音却有着独属于少年人的稚嫩。 陛下“哦”了声,好奇道: “不知你心仪那女子是谁?说出来,朕为你们牵线搭桥!” 六皇子闻言,视线越过中间的空地直直看向对面太子下首位的男人,勾了勾唇,唯恐天下不乱般一字一句吐出几个字来: “秦阁老的女儿,秦茵。” 话音一落,满场哗然,坐在一旁的秦安脸色蓦地一白,眼神里满是震惊。 而在六皇子对面的裴淮瑾,则虚靠在椅背上,手指搭着桌沿,微眯起眸,好整以暇地同那白//面阴柔的少年对视,不发一言。 良久,太子轻咳一声,打了圆场: “六皇子有所不知,这秦家已与裴家议了亲,想必六皇子有所误会。” 其余众人一听回过神来,皆打着哈哈你一言我一语将话题接了过去。 而那六皇子,在与裴淮瑾对视半晌后,缓缓勾起唇角对他笑了笑,坐回座位上独自斟了杯酒。 裴淮瑾也拿起自己桌上的酒杯,倒了半杯,却只是拿在手中把玩着,目光深不见底。 宴后,太子将裴淮瑾留下,单独与北羌太子和六皇子饮酒,苏婉则先一步出宫回了驿馆。 如今马上就要春节,京城的街道上有些冷清,但酒肆茶楼所在的街巷生意却依旧红火。 苏婉领着小皇孙慢悠悠在街上逛着,偶尔弯下腰去凑到自己儿子身边同他讲一讲自己从前生活过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从前面酒肆中走出一个男子。 那男子同苏婉擦身而过,走出没多远,忽然唤住了苏婉。 “这位夫人。” 苏婉回头看去,那青衣男子手中捧着一个藕色的荷包,笑道: “夫人的荷包可是掉了?” 青衣男子容貌普通,嗓音也低低的。 他的身形矗立在酒肆辉煌的灯火中,身后是车水马龙的街道,熠熠光晕将他普通的五官映照出几分温柔之色,尤其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像是盛着繁星的夜空,只消一眼便能叫人吸入其中无法自拔。 苏婉与那双眼睛对视,四周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一般,耳中一下一下砸着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青年低头轻笑了声,挑眉,“夫人?” 苏婉蓦地回神,慌张接过他手中的荷包,紧紧将那盛着他温度的荷包攥在手中,有些不知所措地道了谢。 忽然,她似想到了什么一般,急忙将身后的拓跋恒拉了出来,喉咙间哽咽了一下才发出声音: “阿恒,快,谢谢这位公子。” 身穿明黄色的小团子听话地对青衣男子拱手行了一礼,奶声奶气道: “多谢公子。” 那青衣男子盯着拓跋恒,眼神一震,立刻抬头看向苏婉,随即忙眨了眨眼,哑声笑道: “小公子不必多礼。” 苏婉晃了晃拓跋恒的手,“这位公子替我捡回了荷包,你把你手里的奶糖给公子两颗,好不好?” “好。” 拓跋恒应了声,举起胖乎乎的小手,“给你。” 青衣男子盯着那两颗奶糖看了半晌才接过来,喉结滚了滚,道了声“多谢”,而后缓缓后退让到了一旁。 街上依旧人流熙攘,这一短暂的插曲淹没在酒楼茶肆顾客的喧哗声之下。 苏婉又朝前走了片刻,忽然一摸耳朵,“呀”的一声,对随行的侍卫和嬷嬷说: “我那只南红耳坠丢了,快、快倒回去帮我找找!那可是太子殿下送我的,决不能丢!” 侍卫和嬷嬷对视一眼,往回走着去寻找,另一个侍卫将苏婉和小皇孙的乳母轻至一旁的茶摊上坐下,护在几人身前。 苏婉给乳母使了个眼色,乳母会心点头,对小皇孙耳语了句什么,接着,拓跋恒便朝着一处耍杂耍的地方冲了过去。 乳母神色一慌,忙拉着侍卫一道过去寻找。 苏婉瞅准时机溜进了一旁的小巷子里。 小巷漆黑,才走了几步,突然从旁边一处人家里伸出一只手,一把将苏婉拽了进去。 苏婉不及出声,男人清冽的怀抱便压了下来。 “那是我儿子对不对?婉婉,他是我们的孩子对不对?” 是方才那青年,他的身上仍泛着外面的寒意,可语气却滚烫得近乎颤抖。 苏婉眼圈一红,紧紧揪住青年的衣襟,“沈……你还活着!” 她不管不顾地就要吻上他,却被沈钰楼躲开,“如今不行,你回去会被发现的,婉婉,等我,等我在京中站稳脚跟,很快我便会将你和孩子接回来。” 苏婉点点头,克制的呜咽从紧咬的唇间溢出。 沈钰楼捧着苏婉的脸,黑暗中描摹着她的五官,“让我好好看看你,婉婉。” 苏婉也仔仔细细看着他。 两人不敢对视太久,片刻后,沈钰楼率先回过神来,他轻轻拥着苏婉,在她耳边轻声道: “婉婉,切记保护好自己,北羌太子不是善茬,别替我守身……” 苏婉闻言又想哭了,她忙吸了吸鼻子,提醒他道: “对了,我发现一件事,北羌的六皇子似乎不是北羌皇帝所生,其生父另有其人,而且此人……很有可能是燕人,十年前之事,似乎也与此人有关。” 沈钰楼一滞,片刻后“嗯”了声,“我知道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苏婉点头,“你这次回来,可要找你妹妹?” “找。” 沈钰楼应道,“不过如今我变了模样,贸然与她相认恐会吓到她,我打算……这两日找个机会再去见她。” 苏婉缓缓环住他劲瘦的腰肢,“沈三妹妹定能一眼就认出你的,就像方才,即便你变了模样,我一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那就是你。” 沈钰楼身子一僵,反手紧紧将苏婉压进怀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35 第31章 第 31 章 “那血竭给了秦茵……治…… 亥时末, 街上便是酒楼茶肆生意也慢慢淡了下来。 裴府的马车踩在寂静的夜色中,马蹄和车轮碾在青石板上,回荡出空洞的响声。 裴淮瑾侧靠在榻上, 手肘撑桌,阖眼按压着额角。 男人身上穿着一身雍容华贵的绯色官服, 金丝线绣成的鹤孤高挺拔,随着马车的微微晃动,从车外溢进来的光在他华贵的官服上缓慢流转。 他似是有些醉了, 胸膛起伏的弧度比平日里要大些,微阖的眼尾晕着一抹极为不易察觉的红, 清贵中透着一抹靡丽,颇有种醉玉颓山之感。 今日太子宴请北羌太子和六皇子,裴淮瑾作陪。 大燕太子自是不能在使臣面前失了态, 所以席间大多数酒都灌进了裴淮瑾的腹中, 所幸他的酒量好,即便与他二人喝, 最后还是北羌太子架不住醉意叫了停。 不过对于裴淮瑾来说, 自从兄长去世,他便已经许多年未曾这般不加克制的饮过酒了。 裴淮瑾按压了几下额角, “楚鸿。” 楚鸿隔着车帘低声道,“主子。” “那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楚鸿回道:“如主子所料, 那虚报沈姨娘生病之事的沙尼确是秦姑娘的人,之前有意为难沈姑娘的也是这位。” 裴淮瑾长舒一口气, 顿了顿,道: “去查查,这位北羌六皇子的生母,再查一查他和秦茵是否有关系。” 楚鸿不疑有他, 干脆地应了声“是”。 “还有——” 裴淮瑾犹豫了一下,半句话卡在嘴边。 楚鸿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下文,就在他想开口提醒的时候,忽听车内传来一声轻叹,主子低低的声音里似是带着一丝自嘲: “算了,你去吧。” “是,对了主子,方才楚三来报,说是血竭已经买到手了,他已经按照您此前的吩咐送去李大夫那儿让他煎给秦姑娘了。” 裴淮瑾闻言,丝毫不在意地“嗯”了声,揉了揉更加晕眩的额头,哑声道: “此事让李霖看着安排就行。” 楚鸿应了声“是”,一扬马鞭先行离开了。 等到马车到了裴府门口,苏安跳下马车去拿了马凳放好,等了半天却都未听到马车中的动静。 他挠了挠头,左右看了看,犹豫了半天走到马车旁唤了声: “爷?” 半天,马车内才传来不轻不重的声音,男人“唔”了声,“进来扶我。” 今日这宴后酒局,本就是太子给北羌太子的下马威。 裴淮瑾不能藏私,自是能喝多少便要喝多少,此刻在车里坐了会儿,酒劲儿上来了,多多少少人有些晕沉。 裴淮瑾下了马车,冬日里的寒风显得裴府门前格外萧条。 他眯眼看着空荡荡的裴府大门,侧头问苏安: “通知人备醒酒汤了么?” “备了。” 裴淮瑾没应声,定定站了几息,扶着苏安进了裴府大门。 今夜有风无雪,清冷的月光洒在府中的青石板路上,如水一般幽凉,府中除了风声鹤两人的脚步声,便只剩裴淮瑾压抑的呼吸声。 苏安悄悄睨了他一眼,总觉得自家主子是在生气,周身凝结着冷凝的气息。 及至走了些距离,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明显的,苏安感觉在听到这阵脚步声之后,自家主子那压抑的呼吸声没了,可继而,他却似醉得更深了,将身子越发往他身上靠过来。 直到那阵脚步声离得近了,秦茵的声音急切传来,“淮瑾哥哥怎的醉成这样?” 苏安才再次感觉到自家主子比方才还压抑的呼吸声,然后他就觉得裴淮瑾又自己重新站了起来。 男人往秦茵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 “无妨,宫里应酬而已。” 秦茵走过来想要扶他,但裴淮瑾一面扶着苏安,另一面挨着花坛,她左右看了看,最后只能跟在苏安后面的位置,一面跟着往正轩堂走一面柔声问道: “可备了醒酒汤?” 裴淮瑾不说话,苏安便回道: “备了,眼下应当就能送来。” “那便好,这么冷的天,可需要李大夫再来给郎君看看?别因着饮了酒而伤了风。” 苏安看了裴淮瑾一眼,见他仍没有要回话的意思,便吞了吞口水,接着回道: “多谢秦姑娘关心,大夫倒是不必了,郎君这一路上也未见什么风……” “风”字刚一落下,苏安明显感觉到扶着自己手臂的手一紧。 苏安下意识朝裴淮瑾看去,却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苏安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就见沈姨娘披着一身素色大氅打着伞站在路口的位置,红色的伞面洋洋洒洒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远处光影打过来,素面的大氅泛着细碎的光,被伞面遮住的眼睛却埋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苏安视线从雪中这三人身上挨个扫视过去,吞了吞口水。 沈知懿似是往裴淮瑾身边的秦茵身上看了一眼,而后平静地收回视线,缓缓走到裴淮瑾身边,语气淡淡的: “郎君喝酒了?” 苏安想着方才自家主子懒得说话的样子,又想替他回话,却不料裴淮瑾先他一步开了口: “嗯,陪侍北羌太子,喝了不少。” 沈知懿点点头,“我今日来,是想向郎君求一件事。” 裴淮瑾捏了捏眉心,疲惫道: “说。” 沈知懿仰高了伞面,抬头直视着裴淮瑾的目光,平静道: “我想出府一趟。” 裴淮瑾的动作一顿,手指下眉心微蹙,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放下手臂,定定盯着沈知懿,忽然嗤笑了声,周身气息骤然冷了下来。 “出府么?去找谁?” 裴淮瑾的声音比今日的天气还冷,他抬起手,指腹擦过沈知懿的唇,似乎那上面还残留着谢长钰唇上的味道。 他喝了酒,手上没轻重,拇指叩住唇肉,沈知懿柔软的下唇抵在牙齿上尖利的疼了一下。 沈知懿蹙眉“嘶”了声,裴淮瑾才放了手。 他下巴微抬,冷白的眼皮却向下微微压着,眼底冷漠的没有一丝情绪,睨着她看了许久,语气如寒霜,一字一顿道: “沈姨娘,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说罢,裴淮瑾胳膊朝后微抬。 瞧见他这动作,原本苏安要上前去扶,秦茵却先一步过去扶住了裴淮瑾的手臂,语气温柔笑意: “郎君慢些。” 说完她又回头笑看了沈知懿一眼,“这天寒地冻的,沈姨娘不如先回吧,郎君今夜有我照料就行。” 秦茵的话说得暧昧,裴淮瑾不知为何却没有不耐地推开她。 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的视线不经意从沈知懿的眼神中扫了过去,任由秦茵扶着他进了房间。 没有一丝犹豫地将身后之人一人独留在了门外的雪地里。 沈知懿看着男人冷漠而决绝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门后,叩着伞柄的手缓缓收紧。 春黛从旁边的暗处悄悄站了出来,掌心轻轻覆上沈知懿直接泛白的手,觑着她的神色,小声道: “娘子,那商队今日才刚进京,再者整个京城都知道世子爷看上了那东西,定没人敢抢,咱们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再来也是一样的。” 沈知懿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今日不出府见到周大夫她总觉得心里难安。 她回头看了眼春黛,将她颊边的碎发拢了拢,安抚般笑道: “无事,你先回去,我等会儿就来。” 春黛脸色立刻一变,牢牢握住她的手,小声又急切道: “娘子!你可别做什么傻事!” “不会……” 沈知懿笑着凑到她耳边,小声道: “今夜郎君醉酒,我去瞧瞧能不能弄到他的腰牌,若是拿着他的腰牌咱们便可将血竭买来,到时治好了病,趁着春节府中松懈,你我二人就去江南,可好?对了,你不是说周大夫已经替我们顾好了马车么?” 春黛一听她的话,也不觉笑了起来,用力地点了几下头,“嗯!过几日我们就走!” “那你现下先回去收拾行李?” 沈知懿握了握她的手,“我再想法子看能不能见到郎君,待会儿也就回来了。” 打发了春黛,沈知懿在门口站了站,提着裙摆走进去。 苏安原本侍立在门边,一见她来,立刻下了台阶迎了过来,压低声音: “沈姨娘。” 沈知懿往窗户上看了眼,“可否劳烦再帮我进去同郎君说一声,就说今夜他喝醉了酒,妾身可伺候左右。” “这个……” 苏安犹豫了一下,如实道: “秦姑娘在里面伺候着呢,况且方才世子爷进去前吩咐过了……除了秦姑娘之外,谁也不见,尤其是……” 苏安觑了沈知懿一眼,一咬牙,将话说了出来,“尤其是沈姨娘您。” 沈知懿闻言手指下意识攥紧,随即,又很快松开。 她点了点头,笑道: “既是郎君下的令,我也不为难你,可否请你代我传句话,就说我有几句话想同郎君说,我会一直在门外等到子时,若是郎君愿意听我说,随时唤我进去。” 苏安挠了挠头,往四周打量了一圈,劝道: “可这外面天寒地冻,姨娘也不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早再说也不迟……” 沈知懿笑了笑,“有劳你帮我给世子说一声。” 苏安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劝,便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沈知懿退至一旁,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眼瞅着苏安进去又很快出来,对他摇了摇头。 沈知懿对苏安感激地笑了笑,垂眸的一瞬间眼睫隐隐有些湿润。 心里到底是有些酸楚的,不过已经比从前好了很多很多,她垂眸用鞋尖在雪地上画着圈,心中默默安慰着自己。 外面天寒地冻,眼瞅着马上要到了春节,深冬的风冷得像刀子。 呼啸的风声扫过枯枝和屋顶的雪,发出尖利的“呜呜”声,凄凉而骇人。 沈知懿眼瞅着月影一点点挪移,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忽然,正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她猛地抬眸循声望去,却见是秦茵从房内走了出来。 她站在阶上,瞧了她一眼,故意拢了拢松散的露出白皙锁骨的衣襟,而后娉娉袅袅地绕过她走至院门外。 未几,秦茵和芍药又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这次她却没着急进屋,而是走到沈知懿身边来,垂首捋了下鬓发,笑道: “沈姨娘怎的还在这等着?郎君都歇下了,今夜是不会见你的。” 沈知懿没搭理她,垂眸把玩着腰间的丝绦。 秦茵似也没打算听她的回话,她转身将食盒递给芍药,又从芍药手中接过另一碗汤药,故意用勺搅了搅,语气温和: “食盒里是淮瑾哥的醒酒汤,而我手中这碗,则是淮瑾哥让李大夫特意为我煎来的药,喝了这幅药,我的喉咙便能彻底根治,上次之事,我们便既往不咎了。” 她用的是“我们”,不知是在说她和长公主,还是在说她和裴淮瑾。 沈知懿冷冷扫了她一眼,视线又落在她手中的汤药上看了一眼,冷哼一声: “那次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我心知肚明,我认下,不过是为了保住夏荷的命。” “是么?” 秦茵笑得不怀好意。 天冷,说几句话的功夫,她手中的汤药已经凉了下来。 秦茵舀了一小勺试了下温度,而后当着沈知懿的面,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末了,还将手中的碗倒叩过来,几滴浓黑药汁顺着青花瓷的光滑碗壁落入洁白无瑕的雪地中,砸出几个黑色的小坑。 沈知懿顺着朝地上看了眼,忽感对面之人上前一步。 她还来不及躲避,就听秦茵凑近耳畔,笑意恶毒道: “毕竟哪有做主母的,同一个做妾的玩意儿计较的道理。” “你……” 沈知懿蹙了蹙眉,到底不是没脾气的泥人,正想上手,才刚扬起来,看了眼那边窗户想了想,又忍了下来。 只笑了笑,“那便祝秦姑娘和世子百年好合了。” 秦茵唇边笑意温婉,轻轻拍了拍沈知懿的手臂,重新提起食盒不紧不慢地进了房间。 沈知懿瞧着正屋的门前橙黄色的光,在雪地上逐渐变成一条越来越窄的线,最后随着门关的声音“咣”的一声彻底消失。 她抿了抿唇,长舒一口气,重新打着伞站回原位。 雪夜寒凉,就连从窗子里探出的幽幽烛光都似乎带着一丝暖意,但即便如此,沈知懿也觉得,这里的风到底比法源寺的要柔和许多。 她抬头瞧了眼已经开始西移的月亮,搓了搓手,心下不自觉想起从前。 自己第一次来这间院子,是什么时候呢? 似乎是一个炎热的夏日,那时候身后这棵桂花树枝繁叶茂,阳光从郁郁葱葱的树枝间落下斑驳光影,寂静的午后只有偶尔的鸟鸣声响起。 她站在屋子里,好奇地打量着屋中属于他的每一样物品,那是她第一次真正走进他的生活中。 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裴淮瑾。 喜欢一个人,便是连他屋中的陈列摆设都喜欢,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砚台,她也觉得怎么看起来就比旁人的要精致润泽许多。 沈知懿想起那次自己那副到处贪婪看不够的模样,不经意地弯了弯唇角。 哪怕到了此刻,她也从不遮掩或是否定,自己全心全意地喜欢过裴淮瑾这件事。 他那样耀眼的人,情窦初开的自己不喜欢上才很难吧。 只是如今,情谊消磨,早已没了从前的赤诚与奋不顾身,也许这样的感情,一辈子也只会有这样一次。 月色如水,寒风猎猎,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巷子里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一下一下,沉闷地钻入阒寂的黑夜中,提醒着每一个醒着的人——已经子时了。 沈知懿最后回头看了眼映出昏光的窗户,收了伞,转身离开了正轩堂。 雪地上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又很快被重新落下的大雪所覆盖。 沈知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深一脚浅一脚走回海棠苑的。 等她还未踏进海棠苑的门,看到春黛等在门口的那一刻,再也承受不住,眼一黑整个人栽进了雪地里。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过这般静谧的梦境。 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包裹着自己的温暖,过了一会儿,梦境里的颜色开始显现,是春日的色彩。 姹紫嫣红,嫩柳新绿,草长莺飞,还有……吴侬软语。 沈知懿一惊,急忙朝四周看去。 只见春黛头上带了个花环,手中拿着一捧鲜花,朝她挥了挥手: “娘子快来,我给你编花环呀!待会儿我们还要跟表哥去秦淮河上的画舫听曲儿呢!” 沈知懿这才注意到春黛身后的景致,那是截然不同于京城的温婉与灵动,好似整个世界都温柔鲜活了不少。 温暖和煦的阳光洒落在花丛草地上,河面泛着粼粼光斑,蝴蝶四处飞舞。 春日的江南,随处都是繁盛的生命力。 沈知懿眼眶一热,抬脚朝着春黛走去。 然而才刚迈出第一步,她就忽然一脚踩空,整个人急速向下坠去,沈知懿身子一颤,猛然睁开了眼。 灯火昏暗,晨光微弱,北风肃杀。 大片大片雪花被风吹打在窗上,屋外分不清是北风的嚎叫还是雪花翻卷的嘶鸣声。 冷意砭骨入髓。 沈知懿盯着床帐出了半天的神,才从那个鸟语花香的梦境里抽离出来。 刚一回神,耳边突然传来隐隐的抽噎声,她回头一看,就见春黛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正低着头默默垂泪。 沈知懿一怔,哑声问: “怎么了?哭什么?” 春黛听到声音先是一愣,随即快速擦干眼泪,抬头看向沈知懿。 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眼圈红红的,眼睛底下一圈深深的乌青,显然是就这么坐在这里哭了大半宿。 沈知懿蹙起了眉,抬手轻轻抚上春黛眼角未干的泪渍,还未说话,春黛嘴唇颤了两下,到底没忍住扑到沈知懿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沈知懿一边轻抚她的背一边小声哄道: “别哭呀,你听你嗓子都哭哑了,别哭了我的好姐姐……” 她这么一说,春黛哭得更厉害了。 等她死死扒住沈知懿哀嚎着发泄完,抽抽搭搭起身的时候,已经过了快一炷香的功夫了。 沈知懿忍俊不禁: “从来不知道你居然这么能哭的。” 春黛抽噎着破涕为笑,鼻子里不小心吹出个鼻涕泡。 “说说吧,到底怎么了?总不会是昨夜秦茵在世子房里过了夜吧?能让你哭成这样?” “他们过不过夜同咱们有什么关系!” 春黛语气一扬,义愤填膺道,随即语气又落了下来,小心翼翼看了沈知懿一眼,小声道: “奴婢、奴婢昨夜等娘子回来的时候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呀?” 沈知懿看了眼天色,掀了被子作势就要起来,“此刻天还早,你快替我梳洗,我要趁郎君上朝前找他拿到腰牌,那血竭……” “娘子别去了!” 春黛再也忍不住,大声喝止住了她,一股脑将话全说了出来,“昨夜我听说,那唯一一株血竭,昨夜里已经让世子爷买走了!” 沈知懿动作一顿,神色复杂地回头看向春黛,一张小脸突然白了几分: “你是说……淮瑾哥哥他将那血竭买走了?” 春黛别过视线,眼圈一红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而且我听说,那血竭给了秦茵……治……治她的嗓子。” 沈知懿的小脸“唰”的一下血色尽褪,手中的牛角梳也应声摔在了地上,发出重重的哐当声,弹了几下最后撞在凳子脚下停了下来。 沈知懿怔怔看着春黛,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似的。 过了好半天,她扯了扯唇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苍白的唇嗫嚅: “你说什么呐?快来帮我梳洗呀,待会儿赶不上淮瑾哥哥上朝了。” 春黛没动。 沈知懿皱了皱眉,径自捡起落在地上的梳子塞进她手里,往妆台前一坐,嗔道: “快呀!” 春黛重重吞咽了一下,瞧着镜中的少女毫无血色的脸,低低用鼻腔应了声,走过去抓住她的一缕如绸缎般乌黑的长发,从头缓缓梳到了尾。 黑棕色的梳齿将莹亮的长发分开又合拢,这个动作,春黛不知为沈知懿做过多少次。 以前总觉得日子还长着呢,这发能梳一辈子。 可偏偏这一次,让她觉得沉重而珍贵。 春黛没忍住,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镜前的少女垂了垂眸,淡淡开口: “从京城到扬州,需要多久?” 春黛急忙眨了眨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算了算,道: “如今深冬,河面怕是都结了冰,不好走水路,若是坐马车,我之前听表哥说过,快的话约莫需要……”春黛哽咽了一下,“一个半月。” 沈知懿听后沉默了很久。 春黛屏着呼吸看着镜中的她。 若是没有血竭,她知道自家娘子撑不到一个半月后,更遑论路途颠簸,于她的病情更为不利。 春黛心底刺痛般的疼,眉心紧锁可仍然克制不住眼泪滚落。 她一边强忍着几乎翻搅窒息的心疼,手底下一边越发轻柔地替沈知懿缓缓梳着发,可不知为何,梳发的手却抖得厉害,几次都险些将梳子掉了下去。 她哭得泣不成声,眼泪模糊了视线,最后干脆放下梳子正色着镜中的少女,哀求道: “娘子,要不我们……不去了吧,我们留下来,你告诉世子,让他替你找药,我们先治病……” “娘子……” 春黛话未说完,实在忍不住,忽然俯下身子从后面抱住沈知懿,又大哭了起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哀恸而心碎。 可沈知懿却提了提毫无血色的唇,轻轻笑了声。 她拍了拍春黛的手背,语气轻松: “别哭,我问你……今日可是大年二十九了?” 春黛一愣,不知她为何要有此一问,只盯着镜中的她看了看,点了下头,“嗯,明日便除夕了。” 沈知懿的眼尾一圈圈泅着红,眼底泪光盈盈,却隔着镜子对她灿然一笑: “那你收拾一下,我们明日便走。” 她的语气松快,仿佛在说我们什么时候去踏青一样。 春黛不禁多看了沈知懿几眼,然而她在说完这句话后,便垂下了眼眸,春黛看不出她眼底情绪。 好半天,就在春黛终于艰难地替沈知懿梳洗完后,牛角梳放在妆台上发出“哒”的一声,春黛听到沈知懿叹息般轻声呢喃了一句: “春黛你知道吗?方才我的梦里呐,梦见了那个草长莺飞的江南水乡,好美,春日的江南,和二哥说的一样——” “……好美。” 春黛的心如同被谁突然狠攥了一下一般抽疼。 她急忙转过身去仰起头,用手捂住了眼睛,冰凉的泪刹那从指缝中涌了出来。 第32章 第 32 章 火舌舔舐着床帐(文案死…… 裴府前院的花园中, 秦茵不紧不慢将手中的海棠春醉图缓缓打开,抚摸着上面的海棠花,笑道: “你瞧, 这海棠花多漂亮,栩栩如生的, 仿佛就像真的一样。” 她扭头对沈知懿温婉一笑: “海棠花开在春日,姐姐怕是见不到了,不过看看这画中的花, 也是好的。” 她的语气温柔而慈悲,好似真的在对一个将死之人心存怜悯一般。 沈知懿盯着她, 轻笑了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走近一步,“你用夏荷的家人威胁她了是不是?” 秦茵垂首低眉间笑容清纯: “我不知道姐姐在说什么, 夏荷?不是因为供出姐姐的罪行被世子发卖了么?” 沈知懿胸口疼得厉害, 眼前一阵阵泛黑。 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桌沿长舒了口气才缓了过来。 “你叫我来, 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么?” “姐姐当心……” 秦茵扶住沈知懿, 凑近她耳边,“我今日叫姐姐来, 就是怜惜姐姐时日无多,想让姐姐看看这画中的海棠, 哦对了,这幅画还是你那郎君亲自指导我姐姐画的呢。” 她笑着点了点画中的海棠花: “这里、还有这里, 这画中的每一处都是他们曾经琴瑟和鸣的证据,不过等我当上了淮瑾哥哥的正妻,这些事我与他自然少不了,我们会夫妻情深、生儿育女, 很快,这个裴府便不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姓沈的姨娘……” 秦茵将沈知懿被风吹散的鬓发挽至耳后,语气突然变得恶狠狠的笑道: “看来老天对谁都是公平的,沈家死绝了,你也该下去陪他们了……” 说完,她忽然拉住沈知懿的手。 沈知懿神色一变,忽然笑出了声。 秦茵刚要动作,闻声一愣,蹙眉望向她,“你笑什么?”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沈知懿凑近她,笑道: “不过不需要你动手了,这一次,我成全你。” 话落,她攥住秦茵的手狠狠一推。 伴随着秦茵的惊呼,“噗通”一声,秦茵连人带画落入了湖中。 雪落得很厚,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秦茵从冰窟窿里掉进去后便不见了踪影。 沈知懿面容平静地盯着秦茵在水面挣扎了几下然后缓缓沉了下去。 耳畔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接着裴淮瑾的身影跃入水中。 她掐紧手心,突然身后有人疾走过来,“啪”的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 沈知懿的脸被扇得一片,耳中嗡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她咽下口腔中的血腥,捂着脸缓缓回头,就见长公主冷冷指着她,语气厌恶: “沈氏!你胆大包天!还不跪下!” 沈知懿舔了舔口腔里出血的地方,没出声。 “让你跪下你听不见么?来人……” 长公主话说到一半,湖面突然有了动静,两人一齐朝湖边看去,只见裴淮瑾抱着落水昏厥的秦茵上了岸。 “爷!” 苏安急忙上去给他递大氅,裴淮瑾接过大氅却不是自己穿,而是紧紧裹在了秦茵身上。 “去将那幅画派人打捞上来,让苏毅去请大夫到正轩堂。” 裴淮瑾交代完,这才沉着一双眼往沈知懿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那双眼同昨夜里的一样冷漠,盛着似有若无的怒意,不知是在嫌她将人推入了湖中,还是嫌她将秦蓁的画毁了。 沈知懿在他的眼神中蓦地攥紧了手心,正要开口,裴淮瑾却先一步移开了视线,走到长公主身边淡声道: “母亲移步正轩堂吧。” 长公主蹙眉,语气不悦,“沈氏……” 裴淮瑾嗓音低沉,语气客气却强势,不容置疑道: “秦茵落了水,此刻正需要您。” 长公主被他一噎,气得哼的一甩袖子,转身便要离开。 “夫人!” 沈知懿在几人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的出了声。 长公主和裴淮瑾脚步一顿,两人同时转过身来。 大雪纷纷,遮住了他二人的眉眼,沈知懿也不打算去瞧他们到底是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她抿了抿唇,忽然直直跪在了雪地里。 凉意刺入双腿,沈知懿垂着眸缓缓将身子伏了下去,额头轻触在冰凉的雪地上。 “妾身沈氏自知犯了七出之罪,自请下堂,求夫人与世子成全。” 她说话时声音很轻,轻得好似落下的一片雪花。 但她单薄的身影跪在雪地上小小一团,脆弱得却像是连一片雪花的重量都承担不了。 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蓦的一紧,视线落在那少女身上,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无端的慌乱。 那种脱离掌控的心慌令他烦躁地蹙了蹙眉心,赶在长公主开口前冷声开了口: “楚鸿,将沈氏带回海棠苑——” 沈知懿猛地抬头,深深地看了裴淮瑾一眼,而后朝着长公主膝行过去,求道: “妾身乃沈氏罪人,不配为裴府妾室,求夫人将我送出府,求夫人准我出府……” 少女苍白的脸上的指痕触目惊心,雪地里她的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跪痕。 裴淮瑾的眼睫上落了雪花,他直直盯着沈知懿,额角青筋暴起,压着声音一字一顿从齿缝中沉声道: “派人盯着她,一步也不许她离开。” 沈知懿的脸“唰”的一下变白,抬眸泪眼盈盈望向他,漉漉乌黑的眸中似绝望似控诉,哀切得比这风雪交加的深冬还要凄凉。 裴淮瑾腮骨紧了紧,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同其余人一道离开了湖边。 沈知懿盯着几人离开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提了提唇角笑了一声,而后一声接着一声,笑着笑着眉心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鼻尖一酸眼泪无声滚落。 她瘫坐在地上,好似再感觉不到雪地的冰凉一般,怔怔看着眼前一片杂乱的脚印渐渐被白雪所覆盖,最终了无痕。 好似抹去了曾经的印记,这些就不存在一般。 沈知懿低头用冰到没有温度的手,轻轻地抓起一团雪,看它们在通红的指尖被风吹散。 她敛眸,肩膀压抑着一颤一颤的,呜咽声和进了风里- 裴淮瑾将秦茵送到正轩堂后,就被裴老爷子叫去了。 他一进屋就听见裴老剧烈的咳嗽声。 裴淮瑾眉头一皱,大步进到内室,“祖父的风寒怎的这般严重了?” 裴老边咳边挥了挥手,喝下老管家递来的水后缓了缓平息了下来。 “不碍事,身子没往年好了,这风寒自然久一些。” 前几日变天祖父染了风寒,本都快好了,谁知也不知昨日怎的突然又严重了起来。 裴淮瑾亲自服侍着裴老爷子用了药,又替他掖好被角,转身放碗的时候,听祖父在身后问道: “听你父亲说,你欲要推迟同秦家的婚事?” 裴淮瑾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嗯了声,回身解释道: “沈氏如今……” “倘若我不同意呢!” 裴老打断他的话,自打裴淮瑾及冠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严肃地同他说话: “倘若我不同意你推迟同秦家的婚事呢?!裴允安,你忘了我曾同你说过什么?!裴家、几百条人命!几百人的荣辱!打从先祖时甚至前朝时端州裴家就是名门望族了!祖祖辈辈打下的基业,允安啊,你赔不起啊……” 许是说得太过激动,裴老爷子深深喘了几下,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裴淮瑾急忙过去将他扶住,替他抚了抚背,“祖父莫要动气。” “允安,祖父不是动气,祖父……祖父是真的不能看你做下糊涂事,也不能看着裴家在你手中出事啊!” 裴老爷子顺了口气,手指往外一指,“那沈家之事,去年圣上发了多大的火?如今旁人连提都不敢提一句,当初你力排众议将沈氏接回府中,祖父是否也是曾支持你的?” 裴淮瑾没说话。 裴老爷子长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 “若是喜欢沈氏,放在府中宠着就是,可主母之位必得是京中这几家高门大户,你就是不娶秦茵,你保证得了旁人就能同沈氏好生相处了?允安,别犯糊涂,裴家不是你一人的裴家,你去瞧瞧祠堂的列祖列宗,倘若没有每一任家主的牺牲,何来你如今坐在这里说这些?!” “祖父,娶妻之事可以如期进行——” 裴淮瑾沉默了半天,道: “但沈家一案,孙儿……” “裴淮瑾!!” 裴老打断他的话,猛地拍了拍身上的被子,“我看你还脑子不清!从小祖父教过你多少次,身为裴家嫡子切莫动心动情?!倘若你再要如此毁了裴家,我现在便命你父亲将那沈氏发卖了!” 他似是实在气不过,气得浑身都发抖,“我看你护得了一时,你能时时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么?!” 裴老爷子也是气急了,不管不顾说了重话,气得几乎咳出了血,老管家急忙过来替他顺气,抬头恳求裴淮瑾: “世子爷,您就少说两句吧,老爷他……哎!” “让他滚!让他滚!” 裴老爷子一边咳喘,一边颤巍巍指着他,“他若不成婚,我到死都不见他!” 老管家“诶”了声,走到裴淮瑾面前,面露难色: “世子爷……老爷他近来生病心情欠佳,您看您……” 裴淮瑾越过他看了眼床上的老人,微微敛眸,沉声道: “照顾好祖父,倘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差人来同我说。” 老管家一叠声的应了,裴淮瑾又往床上看了眼,无声出了房间。 老管家关上门,叹了口气回到床边,“老爷,世子走了。” 裴老咳了两声,挥了挥手,老管家将茶水端过来,不禁问: “秦家如此有手段,连……连乔姐儿都能找来,老爷何故还非要以死相逼让世子取秦茵?” 乔姐儿是裴老年轻时候的一个秘密,是他一时经不住情动同当时已是有夫之妇的文锦郡主一夜风流后,生下的孩子的女儿。 本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一代人的离世而永远带入坟墓,却不知那乔姐儿缘何会被秦茵找出来。 昨儿老爷就是见到乔姐儿后,病情才加重了。 裴老唉了声,“倘若不是看中秦茵对允安情根深种又颇具手腕,即便是这个秘密公之于众让我晚节不保,我都不会迫允安娶她。” 秦茵手腕了得,若是当家为主母,今后定能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免去孙儿的后顾之忧,且秦茵最大的优点,便是对自己孙儿情根深种,如此总好过裴家娶一个同家主离心的主母。 老管家唉了声,替裴老擦了擦咳出来的汗,“老奴啊,旁的不知,只求老爷身体康健,老奴好多伺候老爷两年!”- 海棠苑中,苏安拿着一个小药瓶,对沈知懿笑得谄媚。 “这是世子专门让我给姨娘送来的,您涂一些……” 他有意无意往她左脸颊示意,“能消肿。” 沈知懿没什么情绪,低垂着眼睫,轻声似是笑了下: “劳烦了,你放那吧。” “诶、诶……” 苏安应声,将那小药瓶放在桌上,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踌躇着开口: “姨娘,您也别怪世子,方才那种情况,他也不能看着秦姑娘见死不救不是……更何况世子也没说要一直将您拘在这海棠苑,这不,没两天就除夕了么,这一到年啊节啊的跟前了,谁还跟谁过不去啊……” 沈知懿笑了笑,眼底情绪恹恹的: “我知道了。” 苏安见劝不动,也只能长叹一声: “那姨娘好生歇着,我便回去复命了。” “嗯,苏大人慢走。” 苏安哪敢担沈知懿这一声“大人”,忙连连摆手,逃一样从屋里跑了出来。 结果才刚跑到月洞门口,迎面便险些同一人撞了个正着,他“哎哟”一声,正要张口训斥,一抬头愣了一下,慌忙道: “爷?您怎么来了?” 裴淮瑾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她可用了药?” 苏安头皮一麻,“用……用……用……估摸着正打算用呢。” “再这般吞吞吐吐说话,拔了你的舌头。” 裴淮瑾撂下冷冷一句,抬脚继续往院中走去。 刚至院中,就听屋中“哐”的一响,春黛的声音义愤填膺地从屋中传了出来: “这一巴掌娘子您怎么就忍得下来的,您……” “好了别说了。” 沈知懿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听声音似乎没哭。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墙边的落雪,抬脚进了屋。 “脸怎么样了?” 沈知懿瞧了他一眼,并未起身,而是对春黛吩咐,“春黛,你先出去吧,我有话同郎君说。” “可……” 春黛犹豫了一下,最后听话地点点头,拿着桌上的湿帕子转身离开,擦着裴淮瑾过去的时候并未同从前一般对他行礼。 裴淮瑾知道这屋中主仆二人都憋着气,他背在身后的手蜷了蜷,喉结一滚,淡淡道: “明日就除夕了,你今日又在闹什么?” “是啊,我是闹了,昨夜你不愿见我,却让秦茵陪了一晚上,我嫉妒她,所以推她下水,顺便毁了你心爱之人的遗物,我还厌恶了你,厌恶见到你和秦茵卿卿我我,所以我自请离府……” 沈知懿起身走到裴淮瑾面前,逼视着他,“既然不爱我,既然要和秦茵成婚了,为何还要留我在府中?!” 裴淮瑾腮骨紧绷,压着眼帘盯着沈知懿,眼底墨色翻涌,脸色随着她的话越发阴沉,周身气氛冷到令人窒息。 沈知懿却红了眼眶,嗤笑一声: “为什么不见我?昨晚为什么、为什么不见我?” 昨晚那碗能救她命的药,在正轩堂,秦茵当着她的面喝了下去。 而这药,是裴淮瑾为她寻来的! 倘若昨夜他听她将话说完,倘若他放她出府,她发现药没了,是否就来得及赶在秦茵喝药前将药拦下来? 沈知懿看着眼前的男人,鼻尖一酸,委屈的泪到底涌了出来。 她含着哭腔质问他: “明明我昨夜去寻你了!那么冷!我等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裴淮瑾眉心紧蹙,额角青筋跳了跳,眼底的愠色不加掩饰,平静的语气压抑着沙哑: “我为何要见你?见你听你说你要出府?!听你说你去寻别的男人?!听你说自请下堂?!昨夜那么晚,你说要出府!你要去哪儿?!去见谁?!” 兄长祭日那夜,谢长钰与沈知懿拥吻的画面如同一根刺,挥之不去令他烦躁。 “是!我是要离开!裴淮瑾我倦了!” “沈知懿!” 裴淮瑾一把掐住她的下巴,白皙修长的手骨节凸起泛白,下颌线紧紧绷着,腮骨微动。 沈知懿冷笑: “郎君若是不解恨,大可以像长公主一样赏我两巴掌!” 他一贯进退有度,向来极少动怒,然而此刻却彻底沉下了脸,神色紧绷,眸若冰霜。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罚你?!” “那便罚吧!” 沈知懿闭上了眼,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一般。 裴淮瑾望着她,深沉如墨的眸子里像是酝酿着极度危险的狂风暴雨。 过了不知多久,他腮骨紧了紧,放开手,看了沈知懿一眼,转身一面往门口走去,一面冷冷吩咐: “将沈姨娘送去别庄,好好思过,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将人接回来!” 沈知懿闻言,蓦的松了口气。 “裴淮瑾!” 她叫住他。 裴淮瑾脚步一顿,漆黑的眸情绪闪烁,却并未回头,只听身后的姑娘沉默了下,轻声道: “明日便是除夕了,你既让我去别庄,走之前我想去沈府门口看看。” 裴淮瑾站了片刻,低声道: “楚鸿,你跟着沈姨娘。” 沈知懿紧攥的拳倏然松开,重重松了一口气,盯着男人宽阔的背影,眼泪再度模糊了视线。 她看了他好久,看着这个自己爱了好多年的男人,眼眸轻垂而后又抬起,勾了勾唇,笑道: “裴淮瑾,一年前你不顾所有人反对冒险将我救下,这件事,我始终欠你一句谢谢。” 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站了片刻。 冷风灌进他的衣袍下摆,猎猎作响,枝头的积雪亦被风吹落,如春日里散落的杏花雨。 良久,男人不发一言地重新抬脚,离开了海棠苑。 他的脚步声踩在雪地上低锵而平稳,渐行渐远的身影在飞雪中很快被模糊成了一个高大的轮廓。 从始至终却再未回一次头看上一眼。 沈知懿一直在门口站了许久。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她单薄的素色衣衫上,春黛进来的时候,下意识往她乌黑的发上看去。 洁白的雪花点缀在乌黑如墨的头发上,若是不仔细看,像极了年老后斑白的发色。 可她看不见娘子老了之后的样子了。 春黛眼眶一烫,眼泪又不自觉滚了出来。 没了血竭,现在谁还能救救娘子,能不能让她不要死……能不能,能不能用她的阳寿换娘子长命百岁。 春黛死死咬住唇,紧紧捂住嘴巴,可压抑不住的呜咽声还是从手心里溢了出来。 沈知懿听见哭声,怔怔收回望向门外的视线,走到春黛身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对她温柔地笑了笑: “别哭,我们就要自由了,不是么?” 离开裴府,离开京城,从此以后不论生死她至少拥有过短暂的只属于她一人的自由。 春黛哇的一声哭出来,一把将沈知懿紧紧抱住。 这几日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天快黑的时候,春黛背着包袱扶着沈知懿一起出了裴府。 漆黑的天空中只余了一丝雾蓝色,裴府门口的两盏宫灯孤零零的亮着,朱漆色的大门在她们背后缓缓阖上,在阒静的夜色中发出沉重的“嗡”声。 沈知懿停住脚步,缓缓回头,视线从将要阖上的门缝中看进去。 将暗不暗的天色下空无一人。 她微微垂眸,眨了眨眼,冰凉的风灌入鼻尖,鼻腔里酸涩上涌,眼底的泪便溢了出来。 心底说不难过是假的。 这一走,此生怕便是永别。 裴淮瑾身上不仅有她所有年少的情谊,还有她所有关于这个京城、关于从前沈家的一切、关于从前明艳张扬的日子最后的记忆。 她将太多复杂而炽热的情感系于他一身。 随着裴府大门“轰”的一声阖上,所有的一切,在这个漆黑冰冷的飘着雪花的夜里尘埃落定。 宫灯摇摇晃,眼前的地面被暖黄色的光打亮又很快黯了下去。 沈知懿死死攥住春黛的手腕,喉咙里紧得几乎发不出音来。 好半晌,她竭力压着声线,低低挤出两个字: “走吧。” 春黛死死咬住唇,仓皇点了点头。 沈府距离裴府不算远,在拐过去的另一条街上。 如今的沈府虽被抄了家,但圣上并未下旨将宅子翻新或是赐予谁,是以这幅宅邸如今还保留着沈家被抄家那一日的模样。 巨大的宅院在夜色下被勾勒成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从院墙往进看去,最高的几处亭子和屋舍还保留着被火焚烧过的痕迹。 昔日的辉煌、门庭若市的沈府变成了一堆残垣断壁。 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那日烈火灼烧的味道。 沈知懿站在沈府不远的地方,却有些不敢迈开步子。 爹娘、哥哥们都走了,就在这里,在这间宅子里,被箭射穿,或是被大火活活烧死…… 他们死前该有多疼…… 她好像看见阿爹拿着鞭子冷冷呵斥她作势要打她的样子,看见大哥急忙上前来攥住爹的鞭子,替她求情的样子。 看见二哥趁着大哥拦着爹,悄悄把她带走,看见阿娘笑着将她搂进怀里无奈笑她说知知又惹你爹生气了? 所有人的音容笑貌在脑中如走马灯一般轮番出现,最后又如一缕沙被风吹散。 “别走!!你们别走!!爹!娘!哥哥!!” 沈知懿的手伸向虚空,只有冷风和不住落下来的冰冷雪花。 她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如同脱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 春黛察觉出沈知懿的异常,慌忙将她扶住,急得哭求: “娘子、娘子你别忍,你哭出来,哭出来就会好些!” 春黛此刻已经顾不上主仆身份,重重揉捏沈知懿的脸颊,急得跺脚,“娘子、娘子你快哭啊!!你哭出来!!别憋着……” 四周好像都陷入了虚无。 沈知懿缓缓聚焦视线,盯着春黛,瞧着她一开一合的嘴唇,可她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又像是沉在水底。 不知过了多久,脑中忽然出现一声极为尖利的嗡鸣声,倏然间,鼻尖涌上剧烈的酸楚,眼泪猝不及防地低落下来。 一刹那,所有的声音都回到了耳中,呼吸也随着哭泣一道涌入了鼻腔。 沈知懿掩面蹲在地上,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终于不管不顾地泣不成声。 春黛在她身边紧紧抱着她,不知是要安慰她还是跟她一起哭。 哭了好一会儿,直到楚鸿上前来低声提醒,沈知懿才竭力止住了自己的哭声,由春黛扶着,一步一步朝着沈府门口走去。 两人从东边的巷子拐进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一道竹青色身影从西边的巷子一闪而过,出了巷口。 春黛咦了声,再要去看,却不见了人影,便只当是路过的人。 两人走到府门口,沈知懿脚步一顿,盯着地下那一片灰烬和一旁的一盏长明灯,愣了一下。 “怎么还有人来沈府祭奠?” 春黛不解,忽然又想起了方才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想了想道: “兴许是从前老爷的学生或是朋友之类的吧。” 沈家犯的是重罪,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人愿意冒险来沈府门口祭拜,便只有父亲的学生了。 沈知懿点点头没说话,同春黛一起在旁边也烧了些纸。 沈知懿笑道: “爹娘,哥哥,明日就要除夕了……女儿今日来看看你们,以后就不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 “女儿要出去走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了,我想去江南,就是曾经二哥说的很美很美的地方,二哥,我记得你说你在那里的酒楼还存了酒,不知你有没有存些银子在那里?” 沈知懿破涕为笑: “早知道去年上元灯会那日,多问你要些银子。” 春黛听了默默垂泪,上元灯会,是沈府抄家那日,娘子因为悄悄溜出来找世子爷才躲过了一劫。 而那日,还是二公子帮着娘子溜出府的。 谁知这一走竟是永别。 沈知懿笑着,“今后每一年,可能女儿都不能来陪你们说话了,女儿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知懿话还没说完,春黛实在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可四周黑暗又阒静,她不敢放声哭,压抑的声音带着颤听起来越发悲伤。 沈知懿深吸了口气,拍了拍她。 几人不敢久留,才刚烧完纸,楚鸿就提醒她们该走了。 沈知懿将最后一张黄表送入火堆中,火舌舔舐着黄色纸张,一下子窜得老高,橙黄色的火光打在她的面容上,映出她灰败眼底泛出来的泪意。 沈知懿盯着那堆火苗渐渐熄灭成灰烬,而后吸了吸鼻子,站了起来,小声道: “楚鸿哥,我们走吧。” 楚鸿待在裴淮瑾身边,也算是看着沈知懿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对于她的一切经历他一直看在眼中。 一贯沉默寡言的他如今也免不了心生恻隐,出声安慰了几句: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好好生活,主子他……不是不在乎你,日后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沈知懿低头勾了勾唇角,语气柔柔的有些无力: “多谢楚大哥,楚大哥以后……也要平安快乐。” 楚鸿眼神微动,再未说什么,替沈知懿撩开了马车的车帘。 裴府别院下人不多,绝大多数下人都在几日前就得到准许放了假,回家同家里人过年去了。 如今别院里冷冷清清,只剩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那老妇死了丈夫和儿子,自己又聋又哑无处可去,便留在了别院里。 沈知懿她们去的时候,那老妇还好心替她们将房间整理了出来。 只是别院到底时间长未住人,房间里依旧有些阴冷,院子里地上的雪铺了厚厚一层也没人打理。 春黛熟练地燃上炭,烧了热水,找了披风给沈知懿披上。 沈知懿笑道: “哪里就有这么娇气了,这里可是比法源寺的环境好多了。” 她拉着春黛,语气沉了下去: “抱歉,总是让你跟着我吃苦,你若是跟了别的主子,此刻定不用在这等地方冷冷清清的过年了。” 春黛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故意嗔瞪她,“娘子说什么呢?娘子受了苦就是做下人的做得不到位,是我没有替老爷他们照顾好小姐……” 许是今日临近除夕,两人情绪都有些低迷,也止不住地想起从前沈府之事。 两人像在法源寺一样相拥着钻进一个被窝,沈知懿笑道: “等到明晚过除夕,裴府最为松懈的时候,我们就走。” 一提起离开,春黛眼睛都亮了起来: “嗯!明晚就走!马车已经在城门口等着了!我们先去巴蜀,和来接我们的表哥汇合,然后一起下扬州!” 沈知懿笑了,抱着春黛往她身上蹭了蹭,“好,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除夕这日一大早,裴府的下人就起来忙碌了起来。 府中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因为秦茵在裴府,所以一大早秦安也来了府中,两家人一道过年。 用过了午膳,两家聚在一起喝茶,秦安看着裴淮瑾,欣慰道: “听说陛下有意在年后让允安放手参与都察院的事,允安如今才……二十有三吧?” 长公主笑着睨了裴淮瑾一眼,“过了年便二十四了。他呀,眼中除了公务再没旁的了,陛下也是看他做事利落,不然这都察院的差事哪里轮得到他。” 秦安笑道: “你总是觉得自家孩子不够优秀,实则放眼整个京城,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允安这样的青年才俊。” 镇国公笑道: “再好的孩子,不也是你们家秦茵的?我瞧着小两口郎才女貌,在一起看起来登对得很,恰好明日是个好日子,咱就开始走纳彩这一步吧。” 秦安颔首,看着自家含羞带怯的秦茵,笑道: “也好,这开始走了六礼,成婚也就不远了,到时你我都能早些抱上孙子……” “父亲、母亲、秦伯父,你们先聊,我手里有个急案需要现在去官署一趟。” 裴淮瑾不等秦安将话说完,率先站了起来举起茶杯,“我以茶代酒向诸位致歉。” 说完,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转身便要离开。 屋里几人面面相觑,镇国公语气略有不赞成,问道: “要去多久?这大过年的。” 裴淮瑾语气淡淡的,“还不确定。” “淮瑾哥哥!” 秦茵在身后唤住他,满含关切地柔声问: “如今大理寺的灶上定是放了假,不知淮瑾哥哥下午可否需要我给你送些吃食?” “不必。” 裴淮瑾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语气道: “今日外面天冷,你们且在家中待好就行,不必管我。” 说罢,对屋中几人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下了前厅的台阶,裴淮瑾问苏安,“昨夜人到了别院都做了什么?” 苏安想起今早楚鸿的话,如实回道: “昨夜去了后,收拾完两人就歇下了,今日一早,春黛问楚鸿要了些红纸,楚鸿回来复命的时候,沈姨娘正和春黛在屋中剪窗花呢。” 裴淮瑾略一颔首,背在身后的手指摩挲着,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沉声道: “去带些唐玉送来的姜丝枣糕,再去我房里取一坛梅花酿送去车上。” 苏安一愣,“主子这是要去别院看沈姨娘?” 裴淮瑾没说话,淡淡睨了他一眼,苏安立刻闭嘴,一溜烟儿跑了。 等到苏安准备好一切回到马车上的时候,裴淮瑾已经在车上坐着了。 他撑着额头,修长的手指在额角揉捏了几下,眉心轻轻蹙起,闭着眼。 苏安不敢大声,轻手轻脚放了东西就退了出去。 昨夜自家主子近乎一夜没睡,那正轩堂的烛火他进去剪了几次烛心,回回进去的时候,主子就那般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手底下的书大半夜了都未翻过去两页。 别院在城东,离裴府不远也不近,约莫大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别院门口。 苏安跳下马车正打算上前去敲门,便听自家主子的声音带着丝沉哑从马车里穿出来: “不必敲门,将东西放在门口便走吧。” 苏安一愣,回头去确认道: “主子不进去坐坐?今日除夕,沈姨娘独自一人……” “不去了。” 裴淮瑾的声音冷了下来,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 苏安挠了挠头,哦了声,走到门边去将准备的点心和酒放了下来,正欲转身离开,忽然一阵风吹过,将门上新贴的剪纸吹乱了下来。 苏安咦了一声,捡起来,打算重新贴回去。 “拿来。” 苏安手一抖,循着声音回头,就见自家主子掀开车帘,视线正落在他手中的剪纸上。 他哦了声,忙带着剪纸过去递给了裴淮瑾。 裴淮瑾没说什么,低头看了看,将剪纸叠起来收进了袖中。 马车停在别庄门口,裴淮瑾没说走,苏安也不敢动,马车便在门口静静停着,车上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又停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裴淮瑾低低道了句“走吧。” 苏安诶了声,驾着马车缓缓驶离。 雪落个没完,渐行渐远的路上拉出两道孤寂的车轮印。 刚一回去,暗卫来报,说是查到北羌六皇子从驿馆乔装出来,应当是要去见谁。 裴淮瑾略一沉吟,吩咐道: “将楚鸿从别庄撤回来,让他跟着六皇子。” “那别庄那边……” “明早楚聿完成手里的任务后,让他直接去别庄。” “是。” 除夕这日,天很快就黑了。 沈知懿正在屋中收拾东西,就听春黛惊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一边喊一边进屋来: “娘子!娘子!好消息!!” 沈知懿笑着擦擦手,“何事呀?” 说完,她看见她手中提着的糕点和酒,指了指,调侃道: “这就是你的好消息么?” “哎呀!这哪里算好消息!也不知谁扔到咱们府门口的,还顺走了娘子的剪纸!” 沈知懿沉默了一下,将春黛扔在桌上的东西提起来,转手就扔在了院外。 春黛不甚在意地看了眼,拿了手中的一个小纸卷递到沈知懿手中,语气中的惊喜掩都掩不住: “我表哥说,他那里偶然得了一株断生花!这药的药效虽不如血竭,但也可延长数年寿命!到时我们再慢慢寻找血竭!” 春黛一把抱住沈知懿,激动得又蹦又跳: “娘子!我们有救了!!” 沈知懿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本都已经存了死志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她和春黛两个人相拥而泣,好一会儿才拍了拍春黛的背,低声道: “好了,天黑了,我们快走吧,待会儿赶不上出城了。” “哦哦哦对对对,我们快走!” 自从知道了能治好沈知懿后,春黛的唇角就没压下去过。 她哼着小曲儿和沈知懿一道将东西收拾好,恰好楚鸿不在,另外两个侍卫又躲懒吃酒去了。 沈知懿揽着春黛,两人从房间里出来,绕进花园,打算从后门悄悄出去。 她走了两步,忽然感觉春黛袖子里有什么东西硌手,她边走边低头捏了捏,笑道: “你这是什么呀?还贴身揣着?” 春黛脸一红,“我表哥……表哥擅长些机关术,他听闻京城有种孔明锁,但一直遗憾没有见过,我、我……给表哥带的见面礼。” 春黛话没说完,脸已经红得快要滴血。 沈知懿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哦”一声,笑道: “原来是买给自己情哥哥的宝贝呀……” “哎呀娘子!!” 春黛挠她的腰,惹得沈知懿又躲又喊。 自从得知沈知懿的病有救了之后,两人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似乎这冬天也变得没那么寒冷了,就连纷纷扬扬的雪花都俏皮了去多,成了冬日里的小浪漫。 两人手挽着手,笑闹着,远处开始有人家陆陆续续放起了烟花。 璀璨的烟花在漆黑的天空中炸开,又黯然跌落。 “快看!”春黛指着远处的烟花。 “呀!真好看呢!” 沈知懿也停下脚步,去年的烟花还是他们全家一起看的,如今…… 她看了看身旁的春黛,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 沈知懿和春黛站在花园里的湖边看了会儿。 “该走了,时候不早了。” 沈知懿道了声。 眼看着后门就在不远处,正当两人抬脚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从旁边不知何处蹿出来一个彪形大汉。 沈知懿和春黛吓了一跳,春黛下意识展开双手护在沈知懿身前,厉声喝道: “你是什么人?!胆敢闯入国公府别院!” 那壮汉的一双眼睛死死盯在沈知懿身上,闻言嘿嘿笑了两声,一脸猥琐地作势就要去摸春黛的脸: “我是谁?!我是你爷爷!待会儿让你们两个爽了,你们就知道我是谁了!” “你放肆!” 春黛一把挥落那壮汉的手。 沈知懿在身后死死攥住她,眼神悄悄往四处打量。 此处在别院的后花园,因着别院没人住,这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烟花偶尔的光亮照耀过来,而这花园中光秃秃的根本没有一个躲闪的地方。 月亮都隐入了厚重的云层中,四周风声鹤唳。 沈知懿和春黛一边慢慢往后退,一边伺机寻找躲藏的地方,可对面的男人那双透着贪婪和淫//荡的眼睛就和狼一样死死钉在两人身上。 沈知懿在背后轻轻扯了扯春黛,瞅准时机大喊了一声“跑!” 可她二人到底是小姑娘,才刚跑出一步,那壮汉一把扯住了沈知懿将她死死压在了身下。 沈知懿的脑袋重重砸在雪地里,脑中嗡鸣伴随着意识空白了片刻,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男人恶臭的嘴已经凑了过来。 他一边在她颈间胡乱嗅着,一边动手大力撕扯她的衣裳。 沈知懿几欲作呕,可瘦弱的身躯被那人压在身下,一动也动不了。 “娘子!” 春黛的喊声肝胆俱颤,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儿石头,趁那男人不注意,重重砸在他后脑。 那壮汉吃痛喊了一声,反手将春黛挥开。 春黛脚底下一个不稳就往旁边的湖中掉下去,电光石火间,她似下定决心般,大喊了一声“娘子快逃!” 而后借着自己滚落进湖里的惯性死死扯住那壮汉的衣角,趁其不备将人一起拖入了湖中。 “噗通!”一声,两人滚落进湖里,水面溅起剧烈的水花。 那壮汉似乎还想爬上岸,春黛便死死拽住他的腿往湖底拽。 那壮汉反手一巴掌扇在春黛的脸上,而后一把压住春黛的脑袋将她往水里压。 春黛咬咬牙,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直接一把抱住那壮汉的脖子,一个翻身又将他压入了湖底。 “春黛!” 沈知懿扔下包裹,她的双腿软到站立不起来,她就爬着一点点爬到湖边,扒着湖边的树枝往湖中伸出手: “春黛!春黛!!” 那两人在湖中剧烈挣扎,渐渐的,也不知谁先没了力气,挣扎的幅度开始变小。 沈知懿急得半个身子都探入了水中,“春黛!抓住我!” 她的衣襟被扯坏了,身上沾了雪水和壮汉身上的血渍,灰突突的,身子底下蹭着厚重的泥土,鬓发凌乱,鼻涕眼泪蹭了满脸。 她用袖子蹭了把眼泪,努力睁大眼睛盯着湖面,想要寻找到春黛的位置。 可渐渐的,湖面归于了平静。 远处烟花还在绽放,映照在平静的湖面上,盛大而绚烂。 四周静悄悄的,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明明那条路还在那,明明那扇出府的门也没挪位置。 沈知懿定定看着湖面,整个人怔怔的,半天做不出半点反应来。 “春黛……” 她低声喃喃,破碎的音不成语调,冷风几乎将她身上的泥土冻成硬的,还有沾了水的半边衣裳也开始结冰。 可她浑然不觉般,瘫坐在地上,眼神无助又茫然。 “春黛……春黛……” 过了会儿,湖面开始有了动静,是那个壮汉的尸体缓缓浮出了水面,被风一吹在湖面上打着转儿。 沈知懿疯了一般往湖边爬去。 她全然不顾湖边肮脏的泥土,口中一边喃喃唤着春黛的名字,一边就往湖中走去。 “春黛……” 她要去找春黛,说好一起走的,她不能丢下她…… “春黛……” 沈知懿的半个身子已经没入了水中,冰冷的湖水比想象中还要刺骨,她冷得瞬间没了知觉,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以此来刺激着自己保持清醒。 头顶都烟花越来越多的炸开,金灿灿的火树银花在空中犹如盛开的金色牡丹,璀璨耀眼。 沈知懿借着烟花竭力往湖底下看去,可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这时,湖中再次有了动静。 沈知懿眼睛猛地瞪大,急忙往那处看去。 一下,两下,烟花炸开了三下,只听水面“哗啦”一声,溅起的水花波光粼粼,同头顶的烟花交相辉映。 春黛的头猛地钻出水面,重重呼吸了几口。 沈知懿一愣,忽然不管不顾地就朝着她的方向跑过去。 春黛刚一回头就见自家娘子往湖里跑,吓了一跳,慌忙游过去拽着她一起上岸。 两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躺到岸边,两人都一身狼狈,看着头顶的烟花,剧烈喘息了一会儿,忽然相视一笑。 笑着笑着,沈知懿就抱着春黛开始哭。 她怕极了,方才一心想找到春黛,不觉得什么,此刻劫后余生才让她将方才积攒的所以恐惧和后怕释放了出来。 她从来没这样哭过。 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笑,笑了会儿又哭得更凶。 春黛一边轻拍着她一边安抚,“娘子别哭了,你忘了,我小时候是在江南长大的?论水性,京城的人没几个是我的对手!” 她虽语气轻松,但沈知懿还是后怕得不行,重重拍了她一把,坐起来转身就往回走。 春黛一愣,急忙捡起地上的包裹追过去,好声好气地道歉: “好了嘛别生气了,我知道娘子是担心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沈知懿瞪了她一眼,还是不理她。 春黛跟在后面,笑了两声,继续追过去哄。 沈知懿甩掉她拽着自己的胳膊,娇声嗔道: “我现在正在生你的气,你不要跟着我,等我走出五步你再走!” 春黛知道沈知懿方才定是怕极了,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经历过这些,瞧她身上狼狈的模样,她自己像是都毫无所觉一般,这若放在以前她早就急得跳脚了。 春黛笑得眉眼弯弯,哄道: “好好好,我尊敬的可爱的美丽的大方的娘子,您先走……” 沈知懿背对着她,唇角忍不住翘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第五步,笑着回头: “好啦,你可以走……” 一个走字还未说完,她陡然瞪大眼睛,脸色唰地一下变白,颤抖着手指着春黛身后,双唇抖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春……春黛……你后面……” 春黛猛地回头,一张血盆大口朝自己扑了过来。 那是一只足有一人高的恶犬,应当是方才那个男人带来的。 春黛刚想拔腿就跑,视线一扫看见了五步开外的沈知懿。 她脚步一顿,才刚迈开的步子又缓缓收了回来。 春黛深深看了沈知懿一眼,一把将手里的包袱扔给了她,对她笑了笑,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小姐”。 曾经在闺阁中时,她这样唤了她许多年。 沈知懿猛地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春黛站在原地没动,缓缓闭了闭眼,任由那只恶犬死死咬住了她的脖颈。 “春黛!!” 沈知懿的哭喊几近撕心裂肺。 她想跑回来,可春黛的一双眼睛就那般看着她,眼泪和着眼底的哀求,似乎在说“小姐,快走……” 沈知懿挪不开步子,她几乎疯了般在原地打转,若是、若是有一块儿巨石是不是就能将那恶犬赶走,若是、若是自己出来时带了匕首…… 她感觉自己要疯了。 头顶的烟花还在炸开,噼里啪啦如春雷炸响在人的耳中,春黛……春黛的血留了一地,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春黛……春黛……” 沈知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了春黛身边,死死抱住她,红着眼对那恶犬嘶吼,“你、你来咬我啊!!你有本事连我一块儿咬死!!” 可那恶犬应当是瞧见了春黛杀了自己的主人,它低头嗅了嗅,确认春黛没了气息后,转身跳入湖中拽住它主人的尸体便离开了。 沈知懿将春黛抱入怀中,颤抖的手甚至不敢去碰她脖颈上那两个巨大的洞。 鲜红的血如瀑布一般潺潺溢出,春黛抽搐着口鼻也开始冒血。 春黛的血很快将两人的身下染红,温热的血,还未流到地上便变得冰凉。 沈知懿慌乱地唤着她,眼睁睁却无能为力地感受着春黛的生命在她怀中一点点流逝。 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血,颤抖着疯了般拼命用手捂住,可那些血就像是流不尽一般,从她的指缝里流走。 沈知懿将脸贴在春黛的脸上,眼泪已经流到麻木,喉咙里面几乎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她一遍一遍嘶哑地唤着春黛,在这漆黑的空无一人的深夜,除夕,阖家团圆的夜里,头顶烟花那般灿烂美丽。 那扇门,那扇门就在不远的地方,本来踏出了那扇门,她们就自由了…… 怀中的身体渐渐没了温度,明明曾经在法源寺那般冷的地方,就是春黛用她的身体替她暖热,可她、可她现在却在她的怀中,没了温度! 沈知懿拼命将她抱紧,把自己身上的温度传给她,以为这样春黛就能活过来。 可春黛的手臂还是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 一个小巧的、精致的孔明锁从她的袖中滚落了出来。 沈知懿一愣,怔怔地捡了起来。 就在不到一刻钟前,春黛羞红着脸,一脸幸福地笑着对她说,“这是我给表哥带的见面礼。” 春黛说,她与表哥已经三年未见了,她掐指算着,他们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能见面了。 明明只差几步,明明只差几步她们就能迈出那扇门。 头顶的烟花应接不暇地炸开,又是谁家在庆祝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沈知懿哭得浑身颤抖,用袖子使劲儿擦那孔明锁上的血,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那上面的血就是擦不干净。 她慌乱地对春黛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弄脏了你给表哥的礼物,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擦不干净…… 那上面鲜红的血迹就像一把匕首,狠狠刺进沈知懿的心里。 “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不是她任性,如果不是她要离开,春黛就不会死…… 如果不是她喜欢上裴淮瑾,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沈知懿紧紧抱着春黛,似乎想抓住最后一丝温度。 她哭着哭着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离开了她,所有人。 父亲、母亲、哥哥们、裴淮瑾、谢长钰、夏荷、春黛…… 为什么呢,是她从前太任性了么? 可她这一年都学乖了呀,为什么他们还要离开她…… 前半生那些穿着小红靴骑在马上飞驰,绣鞋上要全京城最好的东珠,明媚张扬的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岁月,久远的好似上辈子的事一般。 沈知懿微微勾起唇角,她想,或许爹娘和哥哥也太想她了,所以想让她用这种方式与他们团圆吧…… 今夜是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日子。 沈知懿抱着春黛,将脸贴在她冰凉的脸上。 她抬头仰望着漫天烟花,轻轻哼起了从前春黛哄她睡觉时最爱唱的歌。 她轻轻晃着,歌声在夜色中缥缈。 四周很安静,静到只有整个世界只有她和春黛。 沈知懿抱着春黛哼了一首又一首,直到怀中的春黛再也没有一丝温度,她轻轻阖上春黛的双眸。 “我知道你一定是累了,睡吧啊。” 沈知懿笑了笑,拖抱着春黛回了房中,和她并排躺在床上。 蜡烛的火舌舔舐着床帐,她将头轻轻枕在了春黛肩上。 “春黛,你等等我哦,我们一起去找爹娘他们,好不好?” 她谁也不要了,她只要曾经沈府的他们。 大火渐渐将两人包围,沈知懿唇角含笑轻轻闭上了眼。 这是这个冬天她过得最暖和的一夜。 第33章 第 33 章 “沈知懿……你敢死试试…… 寂寥的夜空中今夜难得热闹。 此起彼伏的各色烟花仿佛在空中绽放出一片火树银花的空中花园。 金色的雨繁华而璀璨, 盖过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谢长钰端着酒杯倚着酒楼二楼的窗户而坐,看着头顶的烟花,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他身边的青衣男子见他神情恹恹的, 不禁笑道: “明日就要做新郎官了,今夜最后的独身宴, 怎的瞧你没精打采的?” “是啊……” 另一人搂着身旁女子,对谢长钰举了举酒杯,笑道: “想不到你比裴二速度还快, 明日裴家才定亲,你谢长钰就要成亲了, 想当初你们二人同那沈……” “咳咳……喝酒喝酒!” 那人话未说完,另一人咳嗽了几声打着哈哈。 谢长钰闻言却从窗外懒懒收回视线,饮了口酒, 冷笑一声: “没什么不能说的, 不就是沈知懿么。” 方才说话的人一听他这语气,眼底闪过了然: “这么多年了, 谢兄终于放下了?” 谢长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 语气轻蔑: “从前算我识人不清,她沈知懿算什么?不过是个裴府的妾, 哪里值当我挂心……” 众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哈哈笑道: “早就说谢兄若是肯看看外面的女人, 还不知要早享多少艳福呢!以谢兄这等家世容貌,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就是!那裴府伺候人的玩意儿怎可跟嫂夫人比。” “对对对, 我听说兴安郡主啊,那可是梧州出了名的美人儿,谢兄从未碰过女人,到时候明晚谢兄洞房花烛夜, 我们可是得好好闹一闹……” 几人顿时哄堂大笑,全都举杯向谢长钰道新婚之喜。 谢长钰懒懒勾了勾唇,漫不经心地举起酒杯同他们碰了碰,一饮而尽。 “对了谢兄,听说那沈……裴府那小妾,之前被裴大人赶去了山上的法源寺?可是真的?” 谢长钰手中动作一顿,厌恶地蹙了蹙眉: “我怎么知道?裴府一个小妾的事都轮得到我来操心了?” 旁人一看立刻吆喝: “对啊!那种伺候人的玩意儿如今哪还入得了咱们谢大人的眼?你也太没眼力界儿了!” 那人见谢长钰脸色不好,忙陪笑: “对对,是我错了,是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来来来,我敬谢兄一杯向你赔罪……” 谢长钰今夜已经不知喝了多少酒了,但仍来者不拒,正当他打算同那人碰杯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今夜是除夕,家家户户阖家团圆,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冰冷的匕首撕裂了温馨的夜色,举杯的众人皆是一愣,朝楼下看去。 只见那马蹄扬起一片飞雪,朝着远处的暗夜里飞驰而去。 有人咦了一声,喃喃道: “似乎……是往裴府的方向去了……诶诶!谢兄,你去哪儿?!” 马蹄声如擂鼓,沉沉地砸在夜色中。 沈钰楼手中拿着一直羊脂玉雕成的小狐狸,小狐狸眉眼弯弯笑得狡黠,小尾巴翘上了天,看起来又娇俏又可爱。 掌柜的一路将他送至门口,笑着赞道: “公子当真是疼爱妹妹,这么晚了还特意出来买这玉坠,不过啊,这狐狸憨态可掬,送妹妹做新年礼物最是合适不过!” 那掌柜的打了个哈欠,“做完你这单生意,刚好我也要关门咯,家里婆娘孩子还等着呢!公子新春快乐啊!” “我妹妹最是娇贵,脾气也不好,就喜欢最好的东西,做哥哥的送她这狐狸玉坠也不知她看不看得上眼——” 沈钰楼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小狐狸,笑着对掌柜做了一礼,“新春快乐!” 说罢,转身跨下台阶。 才刚一转身的功夫,疾驰的马蹄声便砸了过来,那马如箭一般从他面前射过,渐起的风一扇,沈钰楼手中的狐狸“吧嗒”一声,落入了雪地中。 沈钰楼蹙了蹙眉,心中不知怎的抽疼了一下。 他弯身捡起地上的小狐狸,用袖子擦了擦,可不知为何,那沾上的泥点却怎么都擦不掉。 他抬头朝着马蹄声消失的方向看了眼,眉头蹙得更深了。 …… 裴府前厅的年夜饭已经端上了桌。 秦安和秦茵第一次在裴府过年,今年裴府的菜肴较之往年要丰富得多。 外面下人在放烟火,裴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长公主笑着拉了秦茵一把,“害羞什么呢,去跟允安坐在一起,你们小夫妻俩多交流交流感情,争取明年这时候,我们府中再添一人。” 秦茵面露羞赧,低头瞧了裴淮瑾一眼。 裴淮瑾微微蹙眉,语气冷漠: “母亲慎言,我与秦茵尚未定亲。” “诶,明日不就定了……” 镇国公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你身为男子应当主动些,茵茵跟你坐在一起,你多照顾着些,给夹夹菜呀什么的!咱们今日阖家团圆,是该不拘小节!” 裴淮瑾没说话。 裴季礼奇怪道: “可是明明沈姨娘没在啊,哥哥的沈姐姐没在,怎么能算团圆呢?” 这话一出屋中众人脸色都猛地一变,长公主正要让嬷嬷去将三郎抱回来,裴季礼就扭着个小屁股爬到了裴淮瑾腿上,凑近他的耳朵悄悄问: “哥哥,沈姨娘何时回来?” 裴淮瑾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低声问: “你问她做什么?” 裴季礼噘了噘嘴,奶声奶气地回答道: “上次姨娘的故事还没讲完呢,那只小狐狸对喜欢的公子报完恩,然后呢,小狐狸去哪儿了?是离开了么?还是回到天上了?” 这不吉利的说辞让裴淮瑾眉心一紧,“上次姨娘还给你讲故事了?” “嗯,就是在湖边那次,姨娘还给我呼呼了。” 裴季礼把袖子撸开让裴淮瑾看。 裴淮瑾将他的袖子拉下来,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笑道: “改日姨娘回来了你来找她,让她给你把故事讲完……” “爷!爷!不好了!!” 裴淮瑾的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苏安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长公主眉心一竖,厉声呵斥道: “苏安!你的规矩喂狗了?!主子们都在,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苏安一进门就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裴淮瑾看了长公主一眼,对苏安淡淡道: “不用跪着,起来回话。” “是、是。” 苏安站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看了眼裴淮瑾,视线又往在场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有些犹豫。 裴淮瑾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冷声道: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苏安掐紧掌心,心一横,“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语气哀戚: “回世子爷,别院、别院着火了!” “你说什么?!” 最先站起来的是长公主,她盯着苏安看了一眼,忽然脸色一沉,“这大过年的,当真不吉利!派人去灭火了么?” “去、去是去了……” 苏安觑着裴淮瑾,后面的话不知怎么说出口。 裴淮瑾定定坐着,压着眼皮神色冷冷地看着他,眼底情绪晦黯不明。 苏安被他看得心里直打鼓,过了半晌,正当他要再开口提醒的时候,裴淮瑾蓦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淡淡扫了他一眼: “备马。” 苏安“诶”了一声,应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不由犹豫着问: “主子说的是备那辆紫檀木的马车么?” 裴淮瑾腮骨绷了绷,周身气氛明显压抑到了极致,“我说,备、马。” “不行!绝对不行!” 长公主过来一把拉住他,“你都多少年没骑过马了?如今贸然骑马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办?!再说你是如何在我和你父亲面前发誓的?!” “是啊允安——” 镇国公叹了口气道: “灭火的事有司爟,他们有水龙自然比咱们专业,今日好不容易秦家也在,你就安安心心在家中待着……” “备马。” 裴淮瑾冷冷打断父亲镇国公的话,不待屋中众人再多说一句,径直抬脚出了大厅。 苏安一看,立刻抢过架子上的大氅,仓皇跟了上去,“爷、爷您的大氅!” “沈知懿呢?” 苏安脸色难看,“火起的时候在屋中,尚未出来。” 裴淮瑾的脚步一顿,回头死死盯着苏安,呼吸低沉。 苏安头皮一麻,低着头不敢说话。 半天裴淮瑾再度迈开步子,只是这次不知是不是苏安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脚步透着几分莫名的慌张。 裴淮瑾一路疾步走至府门口,与迎面而来的谢长钰撞了个正着。 谢长钰眉心紧锁,上来就问: “你别院起火了?!沈知懿呢?!” 裴淮瑾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翻身上了马。 谢长钰一看,脸上神色突地一变,二话不说也跟着翻身上马。 就在这时,一旁忽然传出一个男人,瞧了瞧裴淮瑾又瞧了瞧谢长钰,对谢长钰说: “敢问您可是谢长钰谢公子?” 那人长相普通,谢长钰本不欲理他,然而视线一扫,却瞧见他手中捧着个荷包样的东西,他视线一顿,不知怎的心中冒出一股慌乱。 他上下打量了那男人一眼,蹙眉: “你是?” 裴淮瑾盯着那个荷包,眼底闪过一抹幽沉。 那男人将手中的荷包给他递到马背上,语气憨厚: “我也是受人所托,将这个荷包送给你,那姑娘说你看到这个自然知道是什么。” 谢长钰将荷包接过来,心跳猛地一停,“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还说……哦对,她还说祝谢公子新婚快乐。” 谢长钰猛地攥紧荷包,眼圈陡然红了。 他想起宣眀十八年的春天,沈知懿学了大半年的刺绣,终于给裴淮瑾送出了自己的第一件成品。 当时同在一旁的谢长钰瞧了眼,不屑地切了声,然后趁裴淮瑾不注意,他凑到沈知懿面前,捏了捏她头上圆圆的发髻,笑道: “沈三妹妹,你什么时候能给我绣个荷包戴戴?你的女红这么烂,也就只有我不嫌弃了。” 当时沈知懿怎么说的呢? 她说好呀,等你新婚的时候,我给你绣个荷包作为你的新婚贺礼怎么样? 谢长钰朝天望了望,狠眨了几下眼睛,猛地一抽马鞭,口中咬牙挤出几个字: “沈知懿!你敢死就完了!” 裴淮瑾很快跟了上来,两人在深夜中纵马疾驰,耳畔的风声呼啸,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等到两人到的时候,周围已经围满了围观的百姓, 别院寝房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着,火光照得四周亮如白昼,烈火犹如狰狞的野兽扭曲翻滚,浓烟如同一大片巨大的黑云,笼罩在别院上空。 头顶烟花还在肆无忌惮地炸开,全城的百姓都在迎接新年的到来。 谢长钰呼吸陡然紧促,攥着荷包的指尖剧烈颤抖了起来,唇瓣紧抿,眼底染上了一层血色。 他死死盯着前方,身子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沈知懿……你敢死试试……” 司爟的人正拿着水龙灭火,只是可惜火势太大,那些水龙里的水根本无济于事。 距离寝房还很远的时候,两人便已经能感觉到一阵阵烧灼感扑面而来。 裴淮瑾死死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嗓音发哑: “人呢?!” 那个活生生的小姑娘呢?! 楚聿低头上前禀报道: “尚未救出……” “那便去救啊!” 谢长钰打断楚聿的话。 他额角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嘶吼间脖颈上一道青筋从耳后蜿蜒至锁骨。 说完后见楚聿不动,他低骂了一声,翻身下马自己朝着火场中央便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 火星漫天飞舞,烈火焚烧发出“噼啪”巨响,热浪掀起他墨色的衣摆,火星在他的身上留下大小不一的烧痕。 裴淮瑾坐在马背上,眼底墨色浓得化不开,攥着缰绳的手紧紧握成拳,蜿蜒的青筋虬结鼓胀。 缰绳的一端连接着马嘴,马嘴下悬挂的铃铛和着嘈杂的人声颤着发出声响。 裴淮瑾腮骨紧绷,盯着谢长钰的背影闭了闭眼,疲惫吩咐: “拦住他。” …… 不远处的路人围观在一起,纷纷探头往院子里瞅。 几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嗨哟,上次这么大的火,还是沈家那次……” 另一人慌张道:“嘘你不要命了!” “听说裴府那个妾在里面,这么大的火哟,八成是烧死了!” “得亏死的是个妾,没伤到主子们!等等,你说的是哪个妾?” “还能有哪个?裴府不就那一个妾!” “但我看裴大人好像不怎么在意。” “那要怎么在意?当初本就是为了全两家情义才将人保下的,现在死了,裴府的污名没了,庆幸还来不及呢!” 谢长钰被楚聿和其余几个暗卫扭送回来的时候,狰狞的面容上满是灰烬。 他瞪着赤红的眼,看向马背上岿然不动的男人,一字一句恨极了他: “裴淮瑾!你听听!你听听那些人都怎么说?!他们说你庆幸还来不及!!你是不是、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我早说过她会受不了的!!” 他挣了两下,楚聿没放手,谢长钰瞪着裴淮瑾,几乎要用眼神将他撕碎: “若非是你,若非你偏宠秦茵,沈知懿何故至此!!她将荷包给我,她定是存了死志!!是你逼死了她!!裴淮瑾——” 他的声音破碎,几近嘶吼: “你若不爱她,你把她让给我啊!!裴淮瑾你还算不算个人!!” “哎哟,我的谢大公子您少说两句吧——” 苏安被他一句一句话说的心惊肉跳,实在忍不住了,壮着胆子上前劝阻: “这里这么多人,如今沈姨娘尚未找到,有什么话……回去说吧……” 谢长钰重重喘了几息,似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半晌红着眼看向裴淮瑾,冷冷道: “让他们放手,我亲自进去寻她!” 裴淮瑾没动也没说话,只重新望向火场的方向,烈火在他脸上映出火红跳跃的光影,却照不进他幽深漆黑的眼底。 谢长钰定定看着裴淮瑾这幅漠然的样子,忽然笑了,一声接一声极尽讽刺。 他仰着头看他,恨不得能啖其肉饮其血: “裴淮瑾,你有种就让你的人一直绑着我,倘若将我放开,我第一个杀了你!” 裴淮瑾眼神未动,只手臂上的青筋更为虬结,眼神依旧落在那烈火焚烧的地方。 少倾,火场中忽然喧哗起来,楚鸿和一个暗卫从火场中奔了出来,手中分别抱着一具……尸体。 那尸体已经烧得看不出一点容貌,只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两个女子的身形。 空气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第34章 第 34 章 昨日离开海棠苑前,她唤…… 裴淮瑾的唇紧紧绷了起来, 手中紧攥住缰绳,指节凸起得发白。 谢长钰的眼睛死死定在楚鸿怀中的那具尸体上。 双目赤红近乎滴血。 他的喉咙里发出近乎野兽般悲鸣的沉闷的呼声,几乎下一刻就要发疯失控。 苏安无声叹息, 视线从谢长钰移到马背上的裴淮瑾身上。 自家主子依旧岿然不动的坐着,眼帘压得很低, 可尽管他极力压抑,苏安还是察觉出他袖子下颤抖的手,和胸腔剧烈的起伏。 他在害怕。 苏安不知为何, 虽然从未见过主子怕过什么,但这一刻, 他给苏安的强烈感觉就是他在害怕。 苏安的视线暗暗落在主子眼底,可什么都看不出来,主子像是将他自己的情绪完全封起来了一般, 空荡荡的只剩一具躯壳端坐在马背上。 待到楚鸿近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屏住了。 谢长钰喉咙里像是溢出了血,模糊不清地低声低威胁: “沈知懿, 你若是敢死, 我就烧最丑的衣服给你穿……” 空气静默了片刻,在场近百人的视线全部聚焦在几人身上。 “呼”的一阵狂风四起, 卷起冰凉的雪粒和灼热的余烬,众人半眯起眼以手遮面。 裴淮瑾缓缓低头, 视线落在楚鸿怀里,只一眼, 他紧绷的唇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语气中像是裹挟着情绪极度紧绷后疲倦的沙哑,淡声道: “不是沈知懿。” 谢长钰刚要冲过去,闻言脚步一顿, 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裴淮瑾: “你说什么?” “我说,不是她,不是沈知懿。身量不同——” 裴淮瑾的声音冷静到了极致。 他回头看向楚鸿,淡声吩咐: “去找,拿我的令牌,将所有执行任务的暗卫召回,全城戒严,去搜。” 谢长钰冷笑了一声: “裴淮瑾,如今沈知懿死了,你开始自欺欺人了?” 裴淮瑾扫他一眼,语气像是深冬京郊山上的潭水,平静得没有人的温度: “谢长钰,它不是沈知懿,楚聿,松了他,让他自己去看。” 周遭人声嘈杂,裴淮瑾这句话掷地有声,不知是说给谢长钰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他的表情太过平静。 谢长钰定定与他对视半天,最后扭头疯了一般冲到那具尸体跟前。 虽然尸体已经被烧得看不出面容,但身材高矮胖瘦却是能看来的,谢长钰紧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盯着尸体。 渐渐的,他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看着看着,他忽然笑出了声,通红的眼底全是笑出的眼泪。 真的不是她! 沈三比这具尸体矮一些,也瘦一些,那腰细细一圈,一个手便能握住,同眼前的到底不是一人。 而另一句尸体,身高明显高出许多,是春黛的身形没错,还能勉强看清春黛的容貌。 他就说沈三这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她那么爱美,定不会让自己烧得这般难看!! 谢长钰手中的荷包掐到变形,他的视线扫向周围,忽然间竟觉得这冬日的废墟中都染上了绚烂的色彩。 谁说别院起火,沈三就一定会死的?! 她定是藏了起来!送他荷包也是为了让他死心! 沈三啊沈三,她自以为聪明,其实他们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 谢长钰无声笑了,胸腔里的情绪翻涌不息,他现在恨不得立刻将人找到,然后绑在身边,狠狠掐着她,质问她!不顾她的意愿强娶她! 比起方才那一瞬间心如死灰的失去感,旁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只要她! 强烈的情绪瞬间冲顶,血液激涌至头皮发麻,他跪倒在地,喉咙里滚了滚,溢出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呜鸣。 楚鸿走上前来,看了谢长钰一眼,对裴淮瑾道: “爷,仵作到了。” 裴淮瑾沉默了片刻,苏安感觉他似是无声深吸了口气,这才从马背上下来。 一着地裴淮瑾的身子朝旁歪了下,苏安扶了他一把。 等到他的脚步刚一站稳,谢长钰猛地冲了过来,对着他的脸上狠狠砸了一拳。 楚鸿和楚聿同时抽出佩剑,四周的侍卫也尽数拔剑围了过来。 刀刃反射着寒芒,金属碰撞发出冰冷的声音,同四周的嘈杂格格不入,一时间剑拔弩张。 裴淮瑾站着没动,盯着谢长钰,淡淡吩咐: “把剑收起来吧。” 楚鸿和楚聿对视一眼,一同收了剑,后面的侍卫见状也在瞬间四散开去。 谢长钰冷笑一声,又冲上来揪住裴淮瑾的衣领,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他猛砸了两拳。 骨头与血肉碰撞的声音沉闷又尖锐地刺入每一个人耳中。 “发泄够了?” 裴淮瑾神情坦然地用指腹拭掉唇角的血,看了谢长钰一眼,转头去到仵作跟前,语气平静: “我需要这两具尸体的具体死亡时间和死因。” 那仵作哪里见过这般神仙打架的场景,吓得一哆嗦,忙应了声,埋头和徒弟两人查验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仿佛过了很短的时间,又仿佛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仵作笃定地点了下头,而后指着春黛的尸体,回禀道: “裴大人,此一具尸体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之前,而另一具——” 裴淮瑾下颌不经意绷起。 仵作道: “另一具的死亡时间则应当在至少两日前,且两具尸体肺管中皆未有浓烟,死亡原因并非因火灾。” 仵作话音刚落,谢长钰猛地扶住身旁的石凳缓缓坐了下去,神情怔忡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裴淮瑾则仰起头,轻轻阖上眼皮,嶙峋的喉结重重滚动了几下。 等他再睁眼时,双眼布满了血丝。 大火已经熄灭,裴淮瑾无声挥了挥手。 苏安瞧见他挥手时手臂微不可察地颤抖,默了默,过去将众人清了场。 顷刻间,方才还极尽喧闹的别院,只剩裴淮瑾和谢长钰两人。 过了半晌,谢长钰抬眸狠狠瞪着裴淮瑾,眼底赤红。 裴淮瑾无力地提了提唇角: “怎么?还要打么?” 谢长钰提刀站了起来,刀尖直指裴淮瑾的胸口,往进戳了半寸,冷声道: “我若在三日之内寻不到沈知懿的踪迹,这把刀就会插进你的胸口。”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 “随你。” 谢长钰冷冷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打马消失在夜色中。 月光冷寂,沸腾了半夜的烟花也燃尽了,天空黑得如同浓墨,四周全是泛着余热的残垣断壁,和泥泞雪水。 裴淮瑾在原地站了站,缓缓跨出一步。 黑色的皂靴踩在脏污不堪的泥泞中。 然后第二步、第三步。 他的脚步沉稳从容,一步步踏进余温炽热的灰烬里,寻了块儿不知是什么烧毁了后留下的一截木块儿,坐了下来。 月色清泠泠地照在他身上,男人一贯笔挺如比着戒尺的肩背,无力地耷了下来。 苏安站在一旁看了会儿,才悄声上前: “爷,别院里那哑嫂说,别院失火前,曾见一男人进入过别院,后来她赶来时,那男人已经死了,而春黛……被那男人养的恶犬咬死了。” 裴淮瑾的眼睫一颤,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良久,哑声问: “那沈知懿呢?” 尽管他极力让自己表现的镇定,可声线里的颤还是暴露了他压抑不住的情绪。 他滚了滚喉结,又问了句: “沈知懿她当时……害怕了么?” 苏安觑着他的神情,嗫嚅了一下,才说: “老妇说,那恶犬只咬死了春黛,就带着男人的尸体离开了,沈……姨娘,抱着春黛的尸体回了房间,后来,房间里就失了火。” “将春黛厚葬了吧,和……沈家人葬在一起。” 裴淮瑾腮骨紧了紧,眼底透着恹恹的疲惫。 直到此刻,他方抬头好好看了看这片废墟。 这间屋子的结构他已不记得了,那沈知懿呢,她在哪里焚的火? 大火可烧到了她身上? 她点燃了床帐?还是桌布?亦或者布帘? 她…… 疼么…… 那么爱美的小姑娘,脸上沾一点灰都气得会哭的小姑娘,怎么能狠得下心烧那一把火…… 是他。 是他走得太远,忘记了两人曾经的情谊,是他被太多东西遮住了心。 是他令她心灰意冷,逼得她宁肯放火也要离开他。 昨日离开海棠苑前,她唤住他,他为何没有回头。 可那一眼即便是回头了,他又能看清她眼底埋藏的绝望么? 裴淮瑾微微低头,遒劲冷白的双手覆在脸上,沉默地不发一言。 过了许久,苏安见他仍坐着不动,不禁上前,小声劝道: “爷,该回了……” 裴淮瑾没动。 苏安犹豫了一下,正要上前再劝,眼前的男人忽然侧身朝着一旁干呕了起来。 苏安吓了一跳,慌忙上去扶住他,“爷!您怎么……” 苏安的话说到一半,忽的顿住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一滴泪从自己主子泛红的眼尾溢了出来,仿佛一夕之间,所有的骄矜、清贵、孤高傲岸都在那一滴泪中猝然崩塌。 而那双一贯清冷的眸中,此刻充斥着深浓的濒临崩溃的自我厌弃。 苏安觉得自己头皮都是麻的。 主子他…… 裴淮瑾挥了挥手,嗓音沙哑: “下去吧。” “可……” 苏安张了张嘴,瞧着主子的神情,明白任何劝慰的话在此刻都不顶半分作用,想了想,无声地退了下去。 当火场的热度褪去,寒意蔓延,四周孤寂而冷清。 裴淮瑾双手覆面,就那般独自在废墟中枯坐了半宿,动都未动一下。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楚鸿低声来报: “爷,昨夜闯进来那男人……线索找到了。” 裴淮瑾没说话。 隔了很久,枯竭的嗓音从干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如同刀片划过,“接着说。” 楚鸿默了默,“我们的人顺着线索赶到的时候,正有杀手要刺杀那传信之人,我们没能救下传信之人,不过却活捉了一名杀手,那杀手是……徐昌的人。” 徐昌。 明面上是三皇子的人,可只有裴淮瑾曾经秘密调查知晓,此人一直为秦安所用。 裴淮瑾微微睁眼,楚鸿一愣,望进他眼底密布的血丝,“爷……” 裴淮瑾紧紧攥住掌心,眼神彻底沉了下来,眼底埋着阴鸷。 “徐昌今日之内必须死,再把我书房里昨夜送来那本揭发秦安贪腐的密信送至大理寺,还有……把秦府围起来,秦茵暂且软禁在裴府。” 裴淮瑾极尽冷静地一连串安排下去,撑着起身。 一直在不远处瞧着的苏安急忙跑过来将他扶住。 楚鸿看了裴淮瑾的脸色一眼,担忧道: “爷,您一晚上没睡,要不先回去休息……” “你去办吧。” 裴淮瑾打断他的话,回头看了眼。 灰烬的尽头,一片不起眼的血迹断断续续绵延到远处的花园中。 裴淮瑾心脏猛地一紧,眼尾泅红,攥了攥手心翻身上马直奔谢府而去。 昨夜裴府别院之事今早已经在京城中传遍了,人们一大早看到裴淮瑾纵马疾驰在街道上,不禁都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位裴大人已经近十年不碰骑射,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今日怎的…… 裴淮瑾面无表情地在谢府门口下了马,管家一见他来,立刻一脸愁容地将人请了进去,指着一地狼藉解释道: “昨夜老爷命人将三公子抓了回来,三公子此刻是将家里能砸的能砍的都糟践完了,您瞧……这刚布置好的礼堂也用不成了……” 红色的灯笼、绸布,烂的烂扯的扯,红箱子里的不知是嫁妆还是彩礼散落了一地。 谢家老爷一见裴淮瑾,先是吃惊地往他身上狼狈的衣衫打量了一下,而后急忙迎过来难为道: “贤侄啊,你再帮伯父劝劝文之吧,上次你劝了他他也听进去了,这今日婚礼当天做出这等有辱门楣之事,我简直……老脸都丢尽了啊!你劝劝他,让他今日把婚成了吧,啊!” 裴淮瑾颔首: “伯父放心,此事交给我就行,敢问文之此刻在哪里?” 谢老爷唉了声: “在他那房间里,捆着呢,来人!带世子过去!” 说完,对裴淮瑾做了一礼,语气诚恳: “今日之事能不能成,全仰赖贤侄你了,一定要劝着让人安安分分成婚。” 裴淮瑾道了声伯父放心,便跟着谢府下人去了谢长钰的房间。 “让他们放人!放开我!不然我死给你们看!!” 还未走进去,就听谢长钰的吆喝声从门里传出来。 裴淮瑾脚步一顿,对那领路的下人道: “劳烦将其余看守的人支远些,我与文之要谈谈心。” 谢府下人都知道小裴大人光风霁月最是清正,况且还是受谢老爷所托,是以不加犹豫地应了下来,将看守之人尽数赶去了外院。 裴淮瑾一进去,看都不看谢长钰一眼,径直去将他那架子上的剑取了下来,抽出剑刃直指谢长钰。 谢长钰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一声,用干哑的嗓音发笑: “怎么,杀了我?杀吧,我就是死也不成婚……” 他的话未说完,只听“嗖”一声,身上一松,等他睁眼再瞧的时候裴淮瑾已经将剑收了回去。 他淡淡看了他一眼,“走。” 谢长钰愣住。 裴淮瑾喉结一滚,视线瞥向一旁,“我的事还没完,你走,去找沈知懿,务必……” 他回头看向谢长钰,嗓音里带了哽咽的哑意: “务必将人全须全尾带回来。” 他一回头,谢长钰才瞧出他布满血丝的眼底,不禁愣了一下,而后突然了然般笑出了声: “裴淮瑾,你活该!” 谢长钰低低骂了一句,抓起自己的刀,头也不回地翻墙出了院子。 第35章 第 35 章 他是存心想把自己折腾死…… 裴淮瑾在房间里等了片刻, 估摸着时间,不紧不慢地出了房门。 谢老爷见他出来,笑道: “怎么样贤侄, 文之答应成婚了么?” 裴淮瑾看着他,恭敬道: “谢伯父, 谢长钰让我放走了,想必若是他脚程快的话,现在已经出了城门, 您不必派人追了。” “你!” 谢老爷闻言,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一张脸憋得通红。 他指着裴淮瑾,想骂又骂不出来,最后你你你了半天, 一挥衣袖, 哼了声到底骂了句: “我怎么就信了你!裴淮瑾啊!你道貌岸然!我到底是高看了你!” 裴淮瑾听他这般骂,不知为何, 忽然低头低低笑了声, 双手抱拳对谢老爷板板正正揖了一礼,坦然道: “伯父所言极是, 允安还有事,先告辞了, 下次定当负荆请罪。” “你……” 谢老爷不可思议地看着裴淮瑾,眼睁睁看他旁若无人地走出了谢府, 翻身上了马。 他问管家,“这人……这人是裴淮瑾?裴少卿?” 管家挠了挠头,支吾不语。 裴淮瑾出了谢府大门,径直纵马去了大理寺, 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将那揭发秦安的密信拿了出来,问孙何: “王昌彦呢?让他带上人马随我去秦府拿人。” 孙何一愣,“秦府?哪个秦府?” 他上下扫了裴淮瑾一眼,小心翼翼道: “大人可需要先去换身衣裳,那官袍在……” “不必,叫王昌彦即刻随我出发,去秦安秦阁老府上拿人。” 孙何这才看见裴淮瑾手中那封密信,他神色一震,不管不顾慌忙跪了下去,言辞恳切劝道: “大人!大人万万不可啊大人!今日正逢初一,那北羌的太子等人还在京中,现下去捉拿我大燕的内阁阁老,恐教人看了笑话啊!再者、再者秦阁老是您的老师,此事即便去做也不应由您去做,咱们还是先奏请圣上裁夺吧……” 裴淮瑾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直接对楚鸿道: “拿上我的符牌,带人去秦府拿人。” 说罢抬脚就要走,那孙何见状将头磕在地上,“兹事体大,大人三思啊……” 孙何话未说完,门口匆匆又走进来一人,镇国公一看见裴淮瑾,手里的鞭子便挥了过来: “逆子!由着你折腾一夜不够!你今日还要去秦府拿人?!你疯了不成?!” 裴淮瑾生生挨了一鞭,眼都不抬一下: “拿人。” “你……” 镇国公往门前一挡,瞪着楚鸿和屋中其余人,“我看谁敢?!” 裴淮瑾抬头看了他爹一眼,“楚鸿,将老爷请去内室。” 镇国公脸色一变,一边被楚鸿绑住带去内室,一边对着裴淮瑾怒骂: “裴淮瑾!反了你了!你今日若是敢胡来,我裴家没你这个人!” 裴淮瑾脚步不停,径直出了房门。 不出半日,大理寺裴少卿将曾经的恩师,如今的内阁阁老秦安关押至天牢的消息便在京中传开了。 秦茵在房间里听到芍药传进来的消息,一愣,立刻问道: “昨夜我让你将京中消息传到甘州闻连烨那儿,你传了么?” 芍药忙道: “传了,您一说我就传了,而且小姐也不必担心老爷,听说现下已经有数十位老爷的门生齐聚宫门前为老爷讨说法了。” 秦茵原本因芍药前半句话放下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 她神色一变,抓住芍药的手臂追问: “你说什么?多少人?!” 芍药不明所以,“听说大约有三四十人,还是由礼部王公子带的头呢!” 秦茵脸色一变,一把将茶杯挥落在地,骂道: “蠢货!裴淮瑾如今能派人抓人,定是证据确凿,没准儿一早就已经在查我爹了!说不准这后面还有可能是陛下授意!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姓王的还集结这么多人请命,是嫌我爹死的不够早么?!” 圣上最忌讳结党营私,秦安刚出事,便立刻有这么多人站出来,还是在北羌使臣在京的情况下去宫门口请命,这不是逼迫圣上是什么! 秦茵气得脸色都变了,缓了好一会儿,方冷静下来,问芍药: “你的消息还能传出去么?” 芍药点头,“还能,他们只是将咱们人软禁了,但是消息能递出去。” 秦茵颔首,低声对芍药道: “为今之计,你去告诉那人,只能这么办了……”- 新春第一日,秦阁老被自己的得意门生裴少卿压入天牢之事,就犹如一块儿巨石,砸在了本应平静的京城。 大理寺官署内外挤挤挨挨站满了人。 寺卿王全宗黑着脸盯着坐在一旁岿然不动的裴淮瑾,不知是第几声叹息: “裴允安,你说你!你一直都是我最得力的下属,今年过来陛下还有意让你插手都察院之事,你竟、你竟……哎!” 他一甩袖子,怒道: “现在你说怎么办吧!” “是啊……裴大人,虽说陛下特准你先抓后奏之特权,但此事是秦阁老啊,你所做确实欠妥……” “是啊,这圣上若是怪罪下来,我们大理寺跟着遭殃……” 底下之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跟着附和。 良久,待到众人的抱怨声停了,裴淮瑾眼皮动了动抬眸看向唐玉。 唐玉身子一紧,在众人灼热的目光中,他听见裴少卿问他: “有吃的么?那日的红糖姜丝枣糕?” 王全宗闻言差点气晕过去,“砰”的一拍桌子: “裴淮瑾!你魔怔了不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吃那劳什子红糖姜丝枣糕?!” 裴淮瑾见唐玉那表情,却只是收回目光,平静道: “没有也没关系,楚鸿,昨日送到别院那一包呢?她定然扔了,还在么?” 此话一出,屋中众人都不约而同噤了声,皆用一种怪异地眼神看向裴淮瑾。 只有楚鸿面不改色地走至门外,从马背上将那包沾了灰的枣糕卸下来,呈上前来。 裴淮瑾接过来,拍了拍外面的灰,解开包裹,当着众人的面,神色坦然地捻起一块儿送入了口中。 屋里安静极了,所有人都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语气同他说话。 裴淮瑾也慢条斯理地吃着,一块儿接着一块儿机械地往口中送。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又神色各异地静静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块儿糕点送入口中后,官署外恰好传来了动静。 一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气都没理顺,上气不接下气道: “裴、裴大人,秦、秦阁老为证清白,在牢中自尽了!” “轰”的一声官署内炸开了锅,此刻就连以往同裴淮瑾最亲近的唐玉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哎呀!这下我们大理寺摊上了大事呀!” 王全宗一拍脑袋,险些晕过去。 旁人急忙将他扶住,小声议论起来。 裴淮瑾慢条斯理将那糕点咽下,喝了口楚鸿端来的茶,起身淡淡道: “苏安,替我换官服,拿上我的符牌随我进宫向圣上请罪。” 唐玉闻言猛地抬头,瞧见他的神色,再想起之前那些事,他面色倏地一变,明白了过来。 ——裴大人这是故意要如此做,他在此就是在等着秦阁老迈出这一步。 虽不知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长期在大理寺训练出来的灵敏度,让他敏锐地嗅出了些什么。 虽然知道此事若是如此,定不会牵扯到大理寺的其他人,但唐玉还是忍不住替裴淮瑾揪起了心。 毕竟逼死秦阁老这罪……可大可小。 裴淮瑾进了内室,苏安给他更衣的手都在抖个不停。 苏安是跟在裴淮瑾身边,从始至终目睹了这件事全过程的人,他深知自家主子这么做的用意。 但就是如此,他才越发心里难安。 倘若只是公事公办,一切都有章程礼法可循,但自家主子打从昨夜开始,虽看起来尚且平静,但没有一件事是从前的他能做出来的。 苏安暗暗觑了自家主子一眼,心底叹息。 裴淮瑾确是神色如常,待换好衣裳后,叮嘱楚鸿: “记住我同你吩咐的。” 楚鸿颔首,语气坚定,“主子放心,属下打从秦安从狱中被换出来时就派人盯住了,端看他往哪里逃,又同谁有接触。” 裴淮瑾“嗯”了声,任苏安给他理好前襟后,持着象征大理寺少卿身份的符牌,在一众同僚地注视中,神色淡然地离开了。 官署外也围满了秦安的门生,一见他出来,各个群情激愤地想要上前要个说法。 陆琛让几个好友将人拦下,匆匆走到裴淮瑾身边来,不无担忧道: “允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好端端的将老师抓起来了?还有,还有方才有人说老师在牢里自尽了,是真是假?” 陆琛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可知倘若你真将老师逼死了,这可是要载入史书的罪证,你便是背信弃义的千古罪人!” 裴淮瑾淡淡看了他一眼。 “你……” 陆琛还要再说,裴淮瑾拍了拍他的肩,沉默不语地上了马车。 陆琛回头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莫名觉出一抹悲凉,他这才想起,昨日夜里裴府别院失了火,听他们说烧死了一个小妾。 陆琛眉心猛地一跳,他对沈知懿……- 皇宫里,乾清宫。 皇帝将手里的朱笔往桌上一掷,“胡闹!” 太子在一旁躬身站立,温声道: “父皇息怒,裴淮瑾此事确实太过仓促,但恰好北羌使者在京,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再者……现下秦安的门生已将宫门围了,势必要陛下做主,让裴淮瑾给个说法……” 太子没将话说完,但到底是父子,皇帝如何能不知他的意思,更何况对于这一点,他也仍心有余悸。 从前秦安在朝中表现得颇为低调,在朝臣面前也谦恭和蔼,若非今日之事,他竟不知秦安的手底下有这么多拥趸。 皇帝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没说话。 不出片刻,内侍来报说是裴大人在殿外求见。 太子看向皇帝。 皇帝眯了眯眼,淡声道: “宣。” 乾清宫高大巍峨,金殿辉煌大气,裴淮瑾一进来,便脱了头顶的官帽,对着上首金座上的人俯首跪了下来。 “臣作为大理寺少卿,有愧陛下信任,求陛下降罪。”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悠悠的在空荡的大殿内回荡了一圈。 一旁太子盯着下方跪在地上的男人暗暗蹙起了眉。 事情的始末,旁人不知,恐怕他看得最为清楚。 谢长钰一早出城,裴淮瑾令人围了秦府,只有他知道,这些事只为了那一人。 太子无声叹了口气,似乎打从裴府要与秦府联姻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当局者迷,倒是他这个旁观者清了。 皇帝静静看着裴淮瑾,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扳指,殿中针落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派人去盯着了么?” 皇帝第一句没有问责,也没有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反倒问有没有派人盯着秦安。 一听他先问出这话,一旁的太子松了口气。 裴淮瑾答道: “回陛下,臣已派人盯着。” “嗯……” 皇帝拖长了语调,用手指隔空点了点他,无奈道: “你可知,这么多年,朕一直将你作为大燕年轻一辈政治权利的中流砥柱在培养?” 裴淮瑾俯首,“臣有愧圣恩。” “你这先斩后奏的本事现在渐长,若非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就你这一举动,朕便可判你个死刑?” 裴淮瑾语气无波无澜,“求陛下降罪。” 皇帝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当初你答应朕,与秦家结亲,徐徐图之,如今你当真想好了?放弃一切为沈家翻案?” 裴淮瑾斩钉截铁,“臣绝不反悔,求陛下下旨治臣之罪。” 皇帝叹了声: “行了,你也别给我说这些了,那三十多门生还在门口围着,朕必要推个人出来平息此事,这样吧,王英,拟旨。” 一旁的内侍诶了声,立刻研磨提笔。 皇帝盯着裴淮瑾,思忖了片刻,斟酌着开口: “大理寺少卿裴淮瑾,无视朝纲,有违律法,不经查证私自关押朝廷重臣致其死亡,即日起,着褫夺镇国公府世子爵位,改由镇国公三子承袭,免去其大理寺少卿一职,另于宫门外庭杖五十,以儆效尤,念其此前功劳,保留‘裴’姓,责令其十日后赴梧州任梧州令,永世无诏不得回京。” 皇帝念得极慢,偌大的宫殿回荡着他威严的声音。 一字一句将裴淮瑾彻底剔除在了大燕的政治权利中心之外,即便此后秦安一事有了结果,裴淮瑾也只能做隐在暗处的那个暗桩了。 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垒下的政治基础,几乎在这一道圣旨中全然化为齑粉。 只要这道圣旨一出,他便成了裴家的弃子。 裴淮瑾倒是面色不改。 或者说,打从昨夜到今日,似乎没有什么事或者物能够牵动他内心情绪了。 太子暗暗摇了摇头,看他接过明黄色圣旨,叩谢圣恩。 从始至终,裴淮瑾只盯着身前的汉白玉地砖,神色平静。 “行了,回去同你母亲道别吧,允安,你别怪舅舅,倘若……你此番能拿出秦安通敌的名单,那朕答应你,重审沈家一案。” 裴淮瑾脊背挺直,郑重道了谢。 王英领着裴淮瑾出了门,身后跟着几个拿庭杖和条凳的高大侍卫,王英往后看了眼,偷偷凑到裴淮瑾身边,往他跟前递了个什么: “大人待会儿将此物垫上,否则五十下恐承受不了。” 王英的意思,自然就是陛下的意思。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垫子,婉拒道: “多谢公公,允安罪无可恕,自当受罚。” 王英见他坚持,便也没再说什么,悄无声息将东西收进袖中。 刚一出宫门,苏安立刻迎了上来,“爷……” “谢长钰那边可有消息了?” 苏安摇了摇头,“还没……” 说着,回头视线往后一扫。 裴淮瑾跟着看过去,只见那门口三十多门生不仅没走,还有许多听闻秦安自尽之事后赶来的官员,甚至更远处还有许多围观的百姓,和关心裴淮瑾的世家小姐。 他们一见他出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他的身上,整个场中噤若寒蝉。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一点一点解开自己的官袍递给王英,穿着一身素衣面不改色地趴在了条凳上: “罪臣裴淮瑾,叩谢隆恩。” 棍棒砸在血肉上发出闷响。 曾经光风霁月、高不可攀的裴少卿,如今趴在宫门外当众受刑。 四周的人声渐渐大了起来。 陆琛蹙眉看看四周人的议论,又看看脊背上已是鲜血淋淋的裴淮瑾,长长叹了口气,回头问自己的侍卫: “陆昭何时进京?给他传信,让他务必今夜前抵京。” 看裴淮瑾这样子,他是存心想把自己折腾死。 宫里的杖刑,一般以三十杖为极刑,对于有些年老体弱的大臣来说,便是十余杖就能要了性命。 而裴淮瑾这五十杖,也就只有当年前朝叛逆一事时,为了杀鸡儆猴,先帝爷这般处置过一个乱臣贼子。 当时打到四十八杖时,那人晕了过去,虽说最后扛着打完了五十杖,但回去后没两天,那人就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了。 是以到了裴淮瑾这次行刑的时候,到了三十六杖时,行刑的侍卫明显有些不敢下手了。 就连围观的人群中,也开始有了求情的声音,毕竟从前裴大人为官清正,端方持重众人都是有目共睹。 那行刑的侍卫放下庭杖,犹豫地看向王英。 王英也急,不断跺脚往宫里的方向看,就盼着能突然再出来一道圣旨放人,否则这剩余的十几棍下去,不得活活将人打死在宫门外。 那可是裴少卿啊…… 京中年轻一辈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和表率,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倒是裴淮瑾自己,深吸了两口气,用孱弱却坚定地语气一字一顿对王英道: “还请王公公莫要留情,剩余十四棍,该怎么打便怎么打……” 王英瞧他那样子,头皮都跟着麻了,心下犹豫了许久,一狠心,挥了挥手: “继续!” “住手!” 王英话音刚落,忽然身后一道女声喝止了侍卫的动作。 人群分出一条缝,只见长公主穿着面圣的官服,昂着头高傲地穿过神色各异的人群,跪在了裴淮瑾的身边,语调铿锵: “罪妇常乐叩请陛下圣安,罪妇对犬子犯有管教不严之罪,恳请陛下责罚,罪妇愿替犬子担下这剩余的十四杖,求……陛下成全!” 说着,她将头重重叩在了宫门口的青石板地上。 头上的步摇朱钗在阒静无声的空地上发出叮咚脆响,像是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裴淮瑾脸色苍白,唇角溢着鲜红的血,原本冷白的眼尾倏地晕开一抹红。 他咬了咬牙,竭力抬头往侧面看去,沉了一夜的眼底划过一抹波澜。 他的视线在长公主身上停了一瞬,看向王英,虚弱道: “十四杖而已,公公命他们行完吧,长公主千金之体若是行刑恐辱没了皇家尊严。” “裴淮瑾你闭嘴!” 长公主抬起头,眼眶通红地瞪着他,“九年前我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你要让我失去第二个儿子么?” “娘可有想过你若是有事,季礼怎么办?” 裴季礼的名字一出,长公主的神情果然犹豫了。 裴淮瑾自嘲般扯了扯唇角,低声吩咐: “楚鸿,将夫人带走,娘——” 裴淮瑾无奈,“我死不了。” 他还没找到沈知懿,还没来得及补偿她,不敢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5-40 第36章 第 36 章 “你爱她么?” 裴淮瑾被抬回裴府的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镇国公没来看他, 长公主倒是在他身边守了半夜,后来裴季礼夜里闹觉,也走了。 苏安盯着床上昏迷的主子, 急得直抹眼泪。 那年那个受了五十杖之人的事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 那人是第几日死的?第二日?还是第三日? 可主子该用的药都用了,李大夫也说了是他自己意志消沉…… 苏安在水中拧了温凉的帕子, 替裴淮瑾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正此时,房门被人敲了敲,苏安开门看到来人, 眼前一亮,险些惊呼出声: “陆神医!” 来人正是陆琛, 在他身后是被他一封急书揪回来的陆昭。 两人顾不得寒暄,陆琛直接拉着陆昭来到床边,指着床上半死不活的人, “治!” 陆昭看了他一眼: “你书房里那副上林春居图……” 陆琛低低骂了声, 一咬牙,“给你。” 末了, 瞧着他打开药箱的背影, 又骂了句: “你是不是傻,他可是国公府的世子爷, 治好了裴淮瑾,你想要什么样的字画他给你寻不……” 话未说完, 陆琛忽然住了嘴。 他想起今日那道圣旨,神色复杂地将目光投向床上。 那般天之骄子一样的人物, 此后当真只能在那穷山僻壤了此一生了么? 陆昭可不管什么旁的,配好了药丸,直接捏着裴淮瑾的双颊将药灌了进去,拍了拍手, 傲娇道: “现在子时三刻,苏安,你家主子辰时前醒不来,你便去陆府砸了我哥那张焦尾。” 陆琛:“……你下次能不能换个赌注。” 陆昭啧了声,叮嘱苏安: “不过这宫里的五十庭杖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此刻用药吊住他的命已是不易,倘若他自己再瞎折腾,回头死了残了的,我可救不了。” 苏安满头冷汗,连连躬身应了下来。 夜深,陆氏兄弟在裴府不便久留,待到裴淮瑾退了烧便离开了。 苏安一直和苏毅守在床边,直到卯时二刻,床上传来了极轻的动静。 苏安一个激灵醒来,凑上前轻声问: “爷,可感觉好些了?” 裴淮瑾捏了捏眉心,喉咙里一滚,昏昏沉沉地应了声,哑声问: “几时了?” “卯时二刻,外面还黑着,爷您再休息会儿?” 裴淮瑾摇了摇头,“楚聿和谢长钰那边,有消息了么?” 苏安默了默,如实回答:“还未……” 裴淮瑾略一颔首,再未多言,接过苏毅递来的热水抿了两口,指腹摩挲着茶杯边沿,阖眼似在沉思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扶我去海棠苑。” 原本想着送沈知懿去别庄暂住一段时日,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接她回来。 所以海棠苑中的一应摆设同她离开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 裴淮瑾环顾四周,视线定在桌子上那只茶杯上。 他走过去拿了起来,茶杯中还有半杯未喝完的水,早已凉透,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压着眼帘,指腹轻轻摩挲过那杯沿上淡淡的红色口脂印。 她前日涂口脂了么? 在裴淮瑾的印象中,沈知懿很爱美,从前沈家还在的时候,她买的胭脂水粉不知凡几,但她天生丽质根本无需涂脂抹粉。 十四岁的生辰宴上,她特意化了妆涂了胭脂,穿了身掐着腰线的衣裳给他看。 她将他堵在沈府无人的角落,像一只骄傲又俏丽的小百灵一样,在他面前提着裙摆转了两圈。 那日阳光明媚,少女的笑容比落在脸上的阳光还要娇艳,俏声又带着羞赧地问他: “淮瑾哥哥,我今日好看么?” 但他那时候说了什么? 他看向她满怀期待的双眸,蹙起眉头说,“你还是素着面更好看,莫要学旁人打扮如此妖艳。” 当时她的笑容便垮了下去,眼圈一红委屈地就要哭出来。 裴淮瑾下意识抬了抬手,可不等他再开口,她将那朵蔷薇摘下来踩了两脚,转身就哭着跑开了。 好似从那次之后,她就再未在他的面前化过妆了。 她生得娇艳,其实什么样都好看,可裴淮瑾自己都记不得,当时为何要说出那么一句令她伤心的话,只觉得她生辰宴那日围在她身旁那些人的目光太过刺目。 裴淮瑾低头轻轻抚摸了一下杯口早已干掉的口脂,紧了紧眉头,仔细回想着前日最后一次见沈知懿时候的场景。 那天早上她故意将秦茵推入水中,又借此提了离开裴府一事。 当时他心中被气愤和不知名的慌乱充斥着,来到海棠苑的时候同她说了许多重话。 那日大雪纷飞,乌云密布。 他掐着她的下巴,可他完全记不清她是否涂了口脂,只记得那双满是控诉的眼神和小脸上绝望的泪痕。 这一年来,她似乎这样哭了许多次,比从前八年加起来的都多。 “爷……” 苏安见他弯身捂着胸口,不禁急忙过来扶住他,“可是伤口又疼了?咱们回去休息吧!” 裴淮瑾长舒一口气,嗓音沙哑干涩: “无妨,去屋中找找线索。” 苏安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道: “诶、诶……” 其实海棠苑里的东西很少,沈姨娘这一年来很少往自己院中添置东西,哪怕主子说她喜欢什么便买什么,她也没给自己买过什么。 “主子,这屋中瞧着什么也没少,好像只有沈大公子那张弓没了……咦?这是什么?” 裴淮瑾闻声回头。 此刻天边已经亮了起来,丝丝光亮从绢丝纱窗中透了进来。 光线照在苏安手中提着的靛蓝色东西上,银丝绣线微微反着冷白色的光。 “是一对护膝,主子……” 苏安的话还未说完,裴淮瑾已经将他手中的护膝夺了过去。 他盯着那护膝的花色和纹路,原本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前段时日的一桩案子蓦然浮现在脑中。 那是唐玉办到一半后由他接手的案子,诉讼人起诉自家妹妹被人玷污而亡,而那女子死前手中就攥着一块儿同这一模一样的布料。 后来裴淮瑾拿着布料去走访,发现全京城只有锦绣坊一家有这种料子,且那老板说,这料子先是卖给了一个姑娘,后来剩余的全被一个富家公子买走了。 原本他是要将两方买家都传来官署的,后来又发现了别的线索,足以直接定案,此事便搁置了。 那老板当初在他走之前,还提了一嘴,说这料子当时那个姑娘买的时候,原本拿的钱就有零有整,且还差了二百文,是那老板见那女子诚心要,好心给她优惠了。 裴淮瑾攥着护膝的手收紧,喉结不住滚动,眼底情绪如风掀动的水面,一层层溅起浪潮。 那些时日每次他到海棠苑来,沈知懿都在绣帕子。 旁人嘴碎说她绣了帕子拿出裴府去卖,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他以为她又在胡作非为。 他特意来到海棠苑,告诫她,“既然裴府不短你的吃穿,就莫要再做这等事,没得有辱裴家名声。” 她什么也没替自己解释,很乖顺地应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惹他不快。 那时候她听了他的话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怨他么? 所以一贯连铜板都不曾见过的娇小姐,才因差了那二百文银子要去讨一个店铺掌柜的人情? 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大小姐,是否为了如何挣银子想破了脑袋,才想出这么一个绣帕子卖了换钱的法子? 而这护膝…… 裴淮瑾低头,盯着那护膝上绣着的“淮瑾”二字,手指不自觉颤着。 这护膝原是她打算送给他的?! “爷……” 苏安见他神色不对,替他拿了披风过来。 裴淮瑾回过神,扯了扯苍白的唇角,“无碍,继续……” 他喉结一滚,哽了下,隔了好久才低低道: “继续找。” “爷,陆琛陆公子来了。” 裴淮瑾话音刚落,楚鸿在外面回禀道。 裴淮瑾默了默,将护膝收好,无声出了房间。 海棠苑的院子西北角,有一副石桌椅,曾经裴淮瑾在这里陪沈知懿赏过几次月。 他坐在曾经自己坐过的位置上。 陆琛将药丸递给他,“陆昭的药,估摸着你醒了,让我再来给你送一次。” 他往他背上扫了一眼,“你不在房中趴好,都这般了还乱跑,嫌命太长?” 裴淮瑾接过药丸不假思索吞了下去,闻言轻笑了声: “这么冷的天,不早点找到沈三,她若是冻着饿着了怎么办?就她那样什么也不会的,真若乱跑,连方向都认不得。” 他的语气很轻松,带着惯有的平静。 陆琛神色复杂地瞧着他,蹙了蹙眉,“裴淮瑾,你认真的?” 他没说清认真什么,裴淮瑾也没说话,捂着唇咳嗽了几声抬头望了望天。 东边越来越亮,日头徐徐升起来,早就不见了月亮的踪影。 裴淮瑾收回视线,落在那扇门上,仿佛下一瞬那个小姑娘就会笑盈盈地从门里探出个脑袋,叉着腰对他娇嗔道: “淮瑾哥哥,我都藏起来好久了,你怎么不来找我?” 裴淮瑾低头自嘲般勾了勾唇。 当加著在身上的所有责任、身份、光环一一褪去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明明从前什么也没有的时候,他与沈知懿不是这样的。 他也会如她的兄长般纵容她,看见她的张扬和娇俏,虽然严苛却又忍不住心软。 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便只有苛责和规矩。 那日她求了他好久只为了去父母的坟上看看,他允她去上柱香又如何。 那时候永州的那场赛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冷着脸叫她莫要得寸进尺,她缓缓松开手的时候,在想什么?怨他么? 那日赛马倘若他陪她一起,她是不是就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后来…… 后来那件下毒之事,她失怙失恃,那日在厅中那般孤立无援,唯一仰仗的人只有他,可他干了什么? 他以自己的能力与处境在审度她,以为她同他一样,不怕、不惧、无人敢欺。 可事实呢,那冷到没有温度的身体,委屈到发红的眼,绝望的哭泣和控诉。 是否这一桩桩一件件,才让她寒了心想要离开他。 所以那夜在陈家村,她醉酒说出来的话并非一时兴起,原来她早已一件件攒够了失望。 原来、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已有迹可循,只是他从未在意过罢了。 裴淮瑾自嘲轻笑。 “你爱她么?”陆琛仰头看着天边,喝了口酒。 裴淮瑾提起来也要喝,被陆琛制止,“你有伤。” 裴淮瑾将拿酒的手收了回来,沉默着没说话。 他曾不止一次的告诉别人他对沈知懿只有兄妹之宜,旁人信了,他自己也深信不疑。 陆琛见他不语,忽然就了然地笑了,耸了耸肩,道: “我理解,占有欲作祟,裴淮瑾,其实我发现你比我渣。” 裴淮瑾提了提唇角。 渣么? 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旁人用在他身上,从前他们只会说裴家世子爷清冷、说裴少卿不近女色。 可他自己如今也分辨不清,他对沈知懿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只是觉着,这么冷的天,他一定要尽快将她找到才行。 陆琛喝了口酒,看着天边逐渐亮起来,起身道: “行了,药我也送到了,你若是需要随时……” “爷!爷!找到了、找到了这个……” 陆琛猛地住嘴,两人都听出了苏安语气里的慌乱,不禁一齐朝门口看去。 只见苏安手中捧着一个白色的帕子急匆匆出来,走到台阶下的时候还险些一脚滑到。 裴淮瑾盯着他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待看清那帕子上已经发黑干涸的血迹时,猛地攥住了拳。 “这是……”陆琛上前一步接过那帕子,看了裴淮瑾一眼,小心翼翼打开。 那帕子上确实是一块儿血迹,且从那血迹干涸的样子和颜色来看,有一段时日了。 “这是在哪找到的?”陆琛问。 苏安看了裴淮瑾一眼,转头回陆琛的话: “就在……就在沈姨娘的枕头底下,看起来像是急匆匆塞进去的。” 陆琛皱了皱眉,看向裴淮瑾: “允安,沈姨娘病了?” 裴淮瑾没回答他,只是眼神虚空地望着他手中的帕子。 良久,他回过神,怔怔看向陆琛,眼底神色第一次出现茫然。 “病了?” 他用的是反问句。 陆琛瞧见他的神色,心沉下去一半,正要吩咐苏安去将李霖唤来,却听裴淮瑾语气平静地吩咐: “苏安,去将周大夫请来。” 不出片刻,海棠苑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可出现在门口的,却不是周大夫,而是那日在万方茶肆遇见的周大夫的徒弟。 徒弟解释道: “我师父去了外地收药,这两日不在京中。” 裴淮瑾没说话。 陆琛示意苏安将那帕子拿到周大夫徒弟面前,厉声问: “沈姨娘前段时日一直找你师父看病,你可知她生了什么病?” 周大夫徒弟一听,立刻一拍脑袋,关切道: “对了,我还差点忘了!那血竭给沈姨娘用下后,要再配合喝上两幅此前我师父给开的药,方能彻底治好她的心疾。” “心疾?”陆琛疑惑。 裴淮瑾眼帘一颤,缓缓收回目光,落在周大夫徒弟身上,张了张嘴,哑声道: “什么心疾?” 周大夫的徒弟见他神情冷肃,脸色也不好,心底直打鼓,如实道: “那日,那日我师父被夏荷姑娘请来给沈姨娘诊脉,诊出、诊出……” 他瞧见贵人的眼神猛地黯了下去,一个激灵,急忙道: “诊出患了心疾,是一种不治之症,只有一味血竭能够救活沈姨娘,但那血竭实在难求,好在前几日南边的富商带来一株,我师父本要想法子买到那株血竭,结果一听世子爷已经买了回去,便放弃了。” “难不成……” 周大夫的徒弟小心翼翼抬眸觑着裴淮瑾,“难不成是那株血竭没效果?” 裴淮瑾咬紧后槽牙,冷笑出声。 难怪,难怪她会涂口脂,原来是为了遮掩自己生病后的苍白! 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嗓音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什么时候的事情?” 周大夫的徒弟小心翼翼道: “约莫、约莫两个多月前,当时沈姨娘让我师父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 “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 裴淮瑾重复了一遍,嗤笑出声,语气里带了一丝咬牙切齿的狠意。 他抬了抬头,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接着一声,“不要同任何人说……” 不告诉他,所以让他以为无所谓将血竭给了别人?然后让他在后来的某一日知道,痛恨过去的自己么?! 裴淮瑾气极反笑。 好一个不要同任何人说…… 陆琛瞧见他这副模样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听从外面跑进来一道慌乱的脚步声。 “爷,沈姨娘……沈姨娘找到了。” 裴淮瑾动作一顿,淡淡扫了楚鸿一眼,语气平静地对陆琛开口: “能否将陆昭请来,如今暂时没有血竭,沈知懿的心疾需要他帮忙诊治。” “爷……” 楚鸿唤住他。 一贯沉稳到死板,刀砍在身上都面不改色的暗卫脸色苍白红着眼眶,一开口,语气里竟然有了压抑不住的哭腔: “爷……” 他又唤了声,喉结滚动着却说不出后面的话。 天色彻底大亮,风雪骤然加剧,狂风卷起雪浪掀开在场每个人的衣袂。 裴淮瑾盯着楚鸿的模样,手指叩在桌沿,沉默了许久。 他喉结重重滚了好几下,苍白嘴唇翕动,好半天,从喉咙里低低地艰难地挤出一道几不成调的音,若不仔细去听,还以为是风的呜咽。 “在何处。” 楚鸿视线扫过陆琛,在他微不可察摇头的动作中攥紧了拳,那句“找到了尸体”终究没能说出口,而是选择了缓和的语气: “在……京郊那片梅林中。” 不知为何,裴淮瑾突然低头看了眼陆琛手中那枚带血的帕子,眸中渐渐涌起某种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腮骨绷了绷,强压下心头那抹不祥的预感,语气低到沙哑: “前头带路,苏安,备马。” “爷,您的伤……您的伤如今骑不成马,不若属下去准备马车……” 其实岂止是骑不成马,按照陆昭的话,此刻他便是连挪动都最好不要挪动一下。 裴淮瑾撑着石桌缓缓站起来,一刹那,脸色一变,猛地吐了口血。 在场之人皆吓了一跳,迅速围了过来。 陆琛仓皇扶住他,才要再劝,裴淮瑾摇了摇头,语气重了几分,颤抖不已: “苏安,备马。” 第37章 真死遁在这 眼前的沈知懿早已没了呼吸 一行人仓促簇拥着裴淮瑾往门口走去。 及至到了通往府门口的那条道上, 与迎面走进来的镇国公和宣阳侯遇上。 镇国公冷声喝道: “给我站住!你如今还嫌闹不够?还要去哪儿?!” 裴淮瑾神色迟钝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继续往出走。 镇国公气得胡子一抖,“还不将这个逆子给我拿下……” “老爷!” 闻讯赶来的长公主急忙打断他的话, 她看了裴淮瑾一眼,转身拉住镇国公的手臂: “由他折腾吧, 二叔难得来府中,还是请他正厅里坐。” 镇国公气得胡子抖了抖,回头又往裴淮瑾身上看了眼。 待看到他背后渗出的血迹时, 冷肃的神情中到底露出了不忍之色,重重叹了口气, 无力摇头,“走吧,二弟进屋说。” 宣阳侯此次是为秦安之事而来, 待到送走他, 长公主回了内室,端着茶杯撇了撇浮沫, 沉思了片刻忽然开口: “我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 允安不是那等冲动行事之人。” 李嬷嬷替她捏肩,闻言动作一顿, 叹了口气: “夫人还是别想那么多了,您如今的身份本就应避嫌, 昨日那宫门口一出,更是不该……” 虽说平日里长公主与二公子不睦, 但到底是亲骨肉,如何能不心疼。 长公主放下茶杯,叹了口气,轻轻揉按着太阳穴: “想不到那沈氏竟然在别院中自焚了, 幸亏死的不是她,倘若这次人找回来,就让她陪着淮瑾去梧州吧,若是淮瑾愿意娶……” 她叹了口气,“便娶了吧。” 沈家出事以前,沈知懿也总往她跟前凑,那时候她为何对她献殷勤,她心里明镜儿似的。 不过沈知懿这孩子活泼乖巧,她也是打心底里喜欢,毕竟这么多年,她也曾拿真心待这孩子。 可直到一年前沈家出事,她得知自己大儿子的死是沈家一手造成的,心里的恨意无法发泄在死人身上,便尽数转嫁在了沈知懿身上。 如今这么多事一夜之间发生,她也看开了。 李嬷嬷接替长公主替她揉按太阳穴,宽慰道: “夫人如今,还是什么都别多想了,大夫说您打从大公子离世伤心过度,又拼死生下三公子伤了身子,如今最忌讳多思,要好好养着才是。” 长公主长长舒了口气,支着额缓缓闭上了眼。 冷风如刀子般割在脸上,马蹄飞驰溅起无数雪沫。 裴府距离京郊的梅林有一段距离,且要行一小段羊肠山路。 几人在山脚下勒停马匹,陆琛和楚鸿一个翻身下来急忙跑到裴淮瑾骑的马跟前。 裴淮瑾身上鸦青色锦袍被血色浸染,男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削薄的唇紧绷,只一双眼眸中似是翻滚着无尽的墨色浪潮。 陆琛和楚鸿一左一右将人扶下来,刚一挨地,陆琛目光落在裴淮瑾的手上,陡然瞪大了眼。 其实他应当是在马背上早就坚持不住了,一路过来的时候,陆琛见他稳坐在马上,还在吃惊他的身子这般硬朗。 可眼下,男人的双手鲜血淋漓,虎口和食指上被缰绳勒出几道极深的血印子,皮肉外翻。 鲜红的血顺着指尖不住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陆琛眉心一跳,看了楚鸿一眼。 楚鸿会意,将裴淮瑾浑身的重量交到陆琛和苏安手中,自己迅速扯下两块儿干净的布条,将他的双手紧紧缠了起来。 裴淮瑾像是对于他们的举动毫无知觉一般,只一步一步往那小道上走着,低声道: “楚鸿,带路。” 楚鸿自知拦不住,咬了咬牙应了声。 刚一迈开步子,他想了想,又走到陆琛面前,低声道: “陆公子,您可带了小陆公子给的药?或是通知小陆公子赶来?” 陆琛无奈苦笑,“谁能想到这些。” 他道: “陆昭不会骑马,如今叫他来也来不及了,这样,必要的时候,你……” 陆琛做了个打晕的姿势。 楚鸿沉默了一下,点头。 陆琛看了裴淮瑾一眼,心底叹息,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明明方才还在院中庆幸死的人不是沈知懿,他还有机会补偿,如今就…… 陆琛了解裴淮瑾身边这个死人脸一般的暗卫,若非是不好的结果,楚鸿方才也不会是那般的反应。 可为何…… 陆琛低头看了眼手中带血的帕子,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允安这是连人生病了都不知道? 风雪肆虐,郊外比京城寒意更甚。 前两日天晴时羊肠小道上的雪化成了水,又被冻成冰,上面如今又落了厚厚一层雪,小道旁便是悬崖,崖下是结了冰的河,甚是难行。 可裴淮瑾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 他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前方的梅林走去,鲜血落在他每一步脚印的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刺目的红。 陆琛他们在后面跟着,虽看不见裴淮瑾的脸色,但不用猜也知道。 明明每一步都觉得已经到了他的极限,可他却硬是能拖着步子迈出下一步。 鲜血染红了他的来时路,男人的肩背依旧挺阔,但微微颤抖的身躯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亦或是克制到极致,在压抑着情绪。 风将前路吹得渺茫,终于,几人来到了梅林中。 裴淮瑾静静站着,脊背僵硬地挺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梅花树下,眼神里幽深的黯色流转。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垂眸轻笑了声,语气无奈。 “怎么睡在这里?是怕我找不到你么?” 裴淮瑾缓步走到那棵曾接住她的梅花树下。 沈知懿双目紧闭,静静倚靠在树干上,垂在身侧的手中紧攥着沈钰舟的那把挽月弓,几颗小巧圆润的指甲再没了往日的粉嫩,灰突突的毫无生气。 少女脸上的神色干净纯粹,带着解脱的笑意。 曾几何时,沈府的三小姐也曾在这棵梅花树下这般笑过,那时候的她笑容澄澈娇艳,美好得像是春日的阳光。 可她如今只是那般安静地靠着,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面容恬静得像是睡着了。 任谁都能看出,眼前的沈知懿早已没了呼吸…… 陆琛看了楚鸿一眼。 楚鸿会意,一把揪住周大夫的徒弟,把他推到沈知懿跟前。 “别碰她!” 周大夫的徒弟才要握住她的脉搏,被裴淮瑾骤然出声打断。 裴淮瑾死死攥住拳,紧盯着那没了生机的少女,沙哑的嗓音几不可察地打着颤: “别碰她,她睡着了,别吵醒她……” 他一步一步走到树下的少女面前蹲下,视线仔仔细细描摹过少女的每一寸五官。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牵扯: “还睡么?该跟我回去了。” 一阵风过,像是少女无声的回应。 红色的梅花簌簌落了树下的两人满身。 他神情专注地安静看了她一会儿,慢慢抬手想将她头发上落下的梅花摘掉,可是那只伸出的手就像不受控制般,颤抖到几乎无法触碰她。 试了好多次,他终于放弃,转而轻叹一声将少女轻轻揽在了怀里,用自己的大氅将她紧紧包裹住。 同样的动作,前几日在法源寺的房间里他也这般做过,那时候少女在他怀中哭得委屈,最后气不过咬了他一口。 裴淮瑾似是觉得眼前少女的身子太凉了些,轻轻蹙了蹙眉,将她抱紧了些,用自己滚烫的胸膛暖着她。 这一年来,在裴府内宅,是否她有过太多次失望,所以累了,才不肯再睁开眼看看他了? 裴淮瑾望着头顶盛开的红梅,记起九年前的那一日,一身红衣的少女像是一只小野猫一般从树上摔下来,被自己接住时那双漂亮的大眼中先是惊吓,后来慢慢变成了好奇和欢喜。 也是在那一日,他单调而晦黯生命中便从此多了一个少女鲜活的身影。 她同他太过格格不入,他抗拒、排斥、无措地一次次将她推远。 他看着她,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脸颊,可无论任他如何动作,少女的脑袋都无力地随着他的动作垂着,毫无一丝生机。 那双漂亮的或娇嗔、或欣喜、或幽怨的眸子,再也睁不开了…… 裴淮瑾咬着牙,神色紧绷,眼底像是晕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病了?” 裴淮瑾捧住她的脸颊,看她的头无力地垂在他的掌心里。 他落满雪花的眼睫颤着,静静地注视了她许久许久,忽然笑了声: “沈知懿,别闹了,醒来吧。” 他轻声哄着,仿佛下一刻怀中的少女就会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娇笑地看着他,同他撒娇,对他软声抱怨: “淮瑾哥哥,这里好冷啊!你怎么才找到我?” 苏安神色动容,暗暗瞧着自家主子。 心里恍然,怪不得那日在别庄起火时,自家主子会那般笃定尸体不是沈姨娘的,原来不是他真能神机妙算,而是在他心中从来不肯承认她离开了…… 风雪愈发强劲,艳红的梅花如雨一般纷纷扬扬落下。 裴淮瑾视线沉静地注视着她,忽然猛地皱紧了眉,一丝腥甜从唇角溢出。 “爷!” “允安!” 陆琛等人上前来,刚一伸手,裴淮瑾摇了摇头制止了他们。 他将沈知懿打横抱进怀中,撑着身子艰难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少女,语气平静道: “回家了。” 沈知懿似是回应他一般,手臂从他的怀中无力滑落,一条鹅黄色的发带从她的袖子里缓缓飘落在雪地上。 裴淮瑾低头去看,眼尾刹那间泅染上一抹红晕。 那是一条鹅黄色的发带,发带的边沿点缀了几颗小小的铃铛,瞧起来活泼灵动。 两个月前沈知懿的生辰答应陪她来这片梅林,他失了约,后来回府的路上,他瞧见这条发带的一瞬间就想到了她,便买下来送给了她。 当时她看都未看一眼,随手拿来放在了别处。 他问她是否不喜欢,她态度冷淡地说没有。 为此两人间还生了龃龉。 可却不曾想……这条发带,这条发带她一直随身带着。 楚鸿将发带捡起来,递到裴淮瑾手中。 裴淮瑾盯着那条发带,忽然笑出了声: “倘若不喜欢,为何一直保留至今?沈知懿,你就这般恨不能离开我?” 他低头看她,眼中神色又爱又恨,咬牙道: “可我偏不如你愿。” 裴淮瑾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 后背的血还在渗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踉跄地迈开步子。 脚步深陷在厚重的雪地里,踏出如梅花一般刺目的红色。 陆琛低头叹了声,上前来将他从另一个方向拉了回来,“这边。” 裴淮瑾愣了一下,随即自嘲般嗤笑,“雪太大,迷了眼。” 满身是血的高大男人,怀中抱着一个毫无生气的少女,一步一步朝着回去的方向,迎着风雪艰难前行。 雪雾四起,卷着雪粒的狂风将他的发和怀中少女的发吹拂着乱舞,两人的头发凌乱地纠缠在一起。 在场之人瞧见这般场景,一时不禁都微微红了眼眶,神色动容。 楚鸿想上前去替裴淮瑾接过怀中之人,陆琛长叹一声,制止道: “由他去吧,让他再抱她最后一段路。” 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在场人中恐怕陆琛最能感同身受。 可即便如此,他与苏婉也只是生离,他还能知道那个人好好的活在遥远的地方,而裴淮瑾…… 陆琛心中叹气,而裴淮瑾却是死别。 他看了眼他被血浸透的背影,皱了皱眉,如今裴淮瑾早已是强弩之末。 陆琛无奈地叹了声,招呼楚鸿和苏安一起跟随在裴淮瑾身侧。 几人刚走出几步距离,忽然,从远处冲过来一个玄色身影。 “裴淮瑾!!” 谢长钰瞧见他怀里的沈知懿,目眦具裂,一拳砸在裴淮瑾脸上,而后不管不顾地从他手中将沈知懿的尸体抢了过去。 “唰”的一声,裴淮瑾身后的侍卫和谢长钰身后带来的人同时拔出了剑。 雪光中映出兵刃的寒芒。 剑拔弩张。 现场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只余风声和雪花簌簌落在枝头的声音隐隐响起。 鲜红血丝不断从裴淮瑾白得触目惊心的唇边溢出,他冷冷盯着谢长钰: “放开她。” “你不配!!”谢长钰丝毫不在乎对面之人用剑指着他。 他的神色已经不能用癫狂来形容,眼神中透着深深的绝望和懊悔。 那日、那日在法源寺,他不该同她置气一走了之…… 他不曾想,不曾想自己此生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竟是骂她贱,说她作为妾室没资格参加自己的婚礼! 她那时候苍白的脸色,他为何忍心伤她的心! 若是知道那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他一定不会说出伤她的话,一定不会一走了之! “裴淮瑾!你凭什么跟我争?她就是为了不跟你在一起,才宁可放火烧了别院,宁可一个人待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也不愿同你走!” 谢长钰紧紧抱着怀中的姑娘,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我要带她回去,我要娶她!” 说完,他低头去,在沈知懿的脸颊上颤抖得抚摸: “她还活着对不对?她还活着!沈知懿你要敢死……我、我就真的亲你了!你给我醒来!” 谢长钰的脸上早已没了平日里的懒散和玩世不恭,他深深看着她: “我带你去看大夫,我们进宫去找太医……沈知懿你坚持住!” 谢长钰红着眼眶,左右看了看,抱着沈知懿就往小道下的快马旁冲去,“你坚持住,我一定会救活你!” “谢长钰!” 裴淮瑾刚一抬脚,一阵天旋地转。 他整个人像是沉入了水中,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水雾,朦朦胧胧得听不清楚。 只有自己倒地时发出的砰然声,和脑中拉出的一道长而尖利的嗡鸣声清晰可见。 视野的最后,陆琛他们几人围了过来。 透过所有人凌乱衣衫的间隙,裴淮瑾怔怔地无力地看着那个少女被谢长钰抱在怀中,渐行渐远…… 直至被风雪完全覆盖,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天空灰蒙蒙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入眼底。 “把沈知懿——” “淮瑾哥哥。” 少女从远处缓缓走过来,阳光照在她鹅黄色的裙衫上。 她的笑容狡黠得像只狐狸,白皙如瓷的皮肤上大眼睛灵动娇俏,她蹲在他身前,蹙了蹙好看的眉,语气娇嗔: “别睡了,你忘了今日我们约好去郊外放风筝吗?快走啦!谢长钰都在门口等着啦!” 裴淮瑾缓缓抬手想要触摸,耳中响起一道刺耳尖锐的鸣响,四周陷入虚无的黑暗。 “——还、给、我……” 第38章 第 38 章 世子爷第一次在深夜里叫…… 宣眀二十年的上元灯会, 头顶烟花此起彼伏,街上行人摩肩擦踵,酒楼茶肆灯火熠熠。 街边的小摊子上摆满了各色漂亮精致的花灯。 沈知懿穿着新做的红色小袄, 带着春黛和夏荷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手中转着糖葫芦的签子, 神色恹恹。 春黛瞧出她神情低落,忍不住逗她: “小姐不是最想吃百味居的红糖姜丝枣糕么?今日恰好上元,想必店家还未关门, 我们去买来吃?” 沈知懿摇了摇头,皱着眉毛, 烦躁地噘了噘嘴: “不吃,没胃口。” “可……” 春黛还要说,夏荷按在她手上制止, 瞅着沈知懿的脸色, 笑道: “要不……我们去猜灯谜?” 沈知懿脚步一顿,脸上浮现出犹豫之色。 夏荷又道: “走吧小姐, 每年灯谜那里人最多最是热闹, 更何况今年听说会有历年状元郎们出的题目,小姐不想去看看?” 夏荷故意将“历年状元郎”几个字压得很重。 果然, 沈知懿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她鼓了鼓小脸, 强压下唇角,板着一张俩: “瞧瞧就瞧瞧, 我可是冲着花灯去的。” 春黛和夏荷对视一眼,哄道: “是是是,小姐是冲着花灯去的,才不是为了看那劳什子状元郎出的题目。” “哎呀!你们……” 沈知懿气得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一跺脚哼了声跑开了。 春黛和夏荷在后面偷笑,追了上去,“小姐,等等我们!状元郎的题目还没开始呢!” 前几日临近除夕的时候,小姐约裴世子一同去戏园子看戏,结果裴家来了客人,裴世子被临时唤回去作陪。 倘若只是简单的作陪倒也罢了。 可没过一日小姐不知从哪得知,裴世子陪的人是秦阁老和其大女儿秦蓁,而据说,两家昨日在宴上提及,有意等裴世子明年及冠后就同秦家大女儿结亲。 小姐当时又急又气,当即便跑到刑部官署去堵时任刑部主事的裴世子,想要问个明白。 可那日偏偏刑部出了大案,裴世子一直在官署待到了翌日都没出来。 自家小姐心中料定是裴世子故意躲着不见她,所以这几日心中生了气,硬是拗着也不肯去找裴世子了。 就连裴世子前两日来府上拜会,她都不肯出来见一面。 夏荷和春黛在后面瞧见自家小姐提着裙摆火急火燎往人堆里挤得样子,不禁偷笑,到底是嘴硬心软的小姑娘。 三人刚在猜灯谜的摊子前站定,没过多久,果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沈知懿脚步一动似是想上前,可待看清那人身旁跟着的秦蓁后,气得哼了声,用手在脸颊扇了扇风,假装浑不在意地看向了别处。 猜灯谜开始,店家将压轴的花灯拿了出来,并说此花灯的灯谜是宣眀十六年的状元也就是镇国公府世子爷裴淮瑾所出,谁若能答上来,这盏花灯便是谁的。 那是一盏惟妙惟俏的兔子花灯,兔子神色憨态可掬,胖嘟嘟的身子圆圆的尾巴,每一处都透着精致可爱,沈知懿一眼就看上了。 她急得看了看裴淮瑾,结果刚一回头,恰好瞧见裴淮瑾替秦蓁将一盏挂在高处的花灯取了下来。 秦蓁回头对他感激一笑,裴淮瑾亦回以温和的微笑。 盈盈灯光将男人和女人的面庞照得无比暧昧,眼波流转间似有股情谊在二人之间拉扯。 沈知懿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狠狠咬了颗糖葫芦在口中嚼得嘎嘣作响。 最后赌气道: “算了!不就一个破兔子花灯,不要了!夏荷、春黛!我们走!” 说着,小姑娘一挥身上的披帛,哼了声,故意踩重脚上麂皮小靴的力道,气冲冲地挤出了人群。 刚走出没几步,远离了猜灯谜的人群后,沈知懿的气势一下子便萎靡了下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借着一个摊子的遮掩偷偷往那边人群中看去,佯装不在意地找了半天,都再未看到裴淮瑾的身影。 她有些泄气,口中的糖葫芦都没那么甜了。 虽说这几日赌气不愿意见她,但方才两人离得那么近,沈知懿心中不是不盼着他能看到她,然后来找她的。 沈知懿气得鼓了鼓小脸,在春黛脸上捏了下,没好气道: “笑什么笑?”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谁料她才刚一转身,整个人便撞在了一堵坚硬的人墙上,男人的胸膛又宽阔又硬,撞得她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涌出眼眶。 她本就窝着火,此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抚着鼻尖正打算张口骂向来人,刚一抬头便撞进了裴淮瑾的眼中。 男人的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河,星星点点的亮光映着他含笑的眼眸。 沈知懿那股无名火瞬间就偃旗息鼓,小脸红成了一颗红彤彤的小苹果。 她支吾着瞥向别处,明明别扭得不肯看他,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紧揪着他,生怕他跑了一样,端着语气问他: “你来干嘛?这么好的日子不去陪你的秦……” 见他脚步一动似要走,沈知懿的气息忍不住一提,话还没说完下意识转身就要去抓他,见他停下来含笑望着自己,她就知道她又上当了。 沈知懿气得哼了声,转过头去鼻腔里呼哧呼哧。 裴淮瑾低头瞧她,街上鳞次栉比的花灯一照,他忽然瞧见小姑娘眼睛里眼泪汪汪的。 他一愣,提步走到沈知懿面前,微微蹲身与她平视看着她的眼睛。 男人平静的嗓音里,语气难得透着温和又无奈: “怎么还哭了呢?” 他不问还好,一问起来,沈知懿瞬间想起了自己这些天的辗转反侧和患得患失,原本盈在眼眶的眼泪“唰”地一下全涌了出来。 她一面抹眼泪,一面瞥过头去犟得不肯让他看到,小鼻尖红红的挂着一滴清澈的泪珠,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 裴淮瑾不禁小声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那娇小姐的脾气可爆了,哭都忘了,“噌”地一下回头瞪向他,含着鼻腔气势汹汹地质问他: “裴淮瑾,你笑话我?!” 裴淮瑾低头压了压唇角,重新抬头看向她时语气严肃了很多,“没有。” 沈知懿急得跳脚: “你骗人,你就是……” 话音未落,眼前的男人突然从背后拿出一盏花灯来送到她面前。 沈知懿一愣,裴淮瑾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不哭了?” 那是方才她看上的那盏兔子花灯,小兔子在裴淮瑾手中打了个转儿,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模样讨喜极了。 沈知懿盯着兔子花灯眨了眨眼,又盯着花灯背后男人映在光中的俊美容颜眨了眨眼,耳朵悄悄红了。 她压下心底漫起的喜悦和无法名状的甜蜜,故意压着唇角,语气臭臭的,“给我的?” 裴淮瑾这次倒是没逗她,“嗯”了声,“送给你,节日快乐。” 小姑娘好哄得很,收了花灯那小野猫牙尖嘴利的模样立刻收敛了不少,看了看他,忍不住问,“待会儿淮瑾哥哥要去哪儿?” 裴淮瑾还未张口,忽然不远处传来谢长钰的声音。 他不知从哪儿窜到两人跟前,瞧了瞧沈知懿手中的花灯,“啧”了声,“好哇你俩,背着我偷偷出来幽会?” 沈知懿脸一红,“谢三你别乱说!” 谢长钰浑不在意地拍了拍她的肩,“我在昌鸿酒楼定了两坛江南的醉花阴,今日恰好到了,一起去喝两杯?” 沈知懿瞧了裴淮瑾一眼,裴淮瑾看出她眼底的期盼,略一思忖,颔首道: “也好。” 三人来到酒楼。 因着沈知懿同裴淮瑾闹别扭,从年前到现在也好些时日没聚了,谢长钰兴致高涨,还没吃几口菜就拉着沈知懿和自己拼酒。 中途裴淮瑾因家中有事离开了一趟,等到再回来的时候,沈知懿和谢长钰两人已经喝得烂醉,在床上抱成一团睡得正香。 裴淮瑾脚步一顿,静静看着床上的两人,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他神色如常地吩咐楚鸿将谢长钰送去了谢家的马车上,自己则脱下身上大氅,将沈知懿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将人打横抱起下了楼,坐上了裴家的马车。 沈知懿喝得实在太醉了。 裴淮瑾原本想将她放下来自己坐着,可她身子软得压根儿就坐不住。 裴淮瑾瞧着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那股莫名的烦躁,将人重新抱进了怀中扶着。 今夜出行的游人多,马车行得慢,又不稳,摇摇晃晃的没多久就将沈知懿晃醒了。 她眨了眨眼,小脸上酡红一片,睁着迷蒙的眼睛抬头,定定盯着裴淮瑾。 裴淮瑾被她看得蹙了蹙眉,心底的那股烦躁更甚,手底下少女的腰肢隔着厚厚的衣裳都能感受到热度。 他喉结重重滚了几下,正要开口说话,沈知懿忽然嘿嘿笑了两声,两条胳膊一身搂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就挂在了他的身上。 她今日穿的衣裳袖口有些宽,双手一举袖子顺着滑下去,两条纤细柔嫩的藕臂就这般暴露在裴淮瑾的眼皮底下,白得晃眼。 裴淮瑾眉心紧蹙,忽然觉得空气分外干燥。 他哑着嗓音低声斥责道: “沈知懿,别闹,坐……” 话音未落,裴淮瑾的手臂一紧,额上青筋跳了几下。 ——少女醉得深了,身子无力地压了过来,沁着水光的红艳双唇也顺势停在了他的颈间,随着马车的晃动一下一下擦着他的喉结。 裴淮瑾呼吸紧促,压着眼帘向下看了眼,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雪白的肌肤下曲线延伸…… 他急忙别开视线,咬了咬后槽牙,把她的手臂从自己脖子上拽下来,重新将人用大氅严严实实裹紧。 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阖上了眼。 于是在宣眀二十年那个上元节,一贯清冷的裴家世子爷第一次在当晚苏安守夜到深夜的时候,推开房门形容狼狈地叫了水。 …… 寒风肆虐,屋中脚步声不停,来了又去,嘈杂的人声切切嘈嘈又压得很低。 裴淮瑾喉咙里如同插了一把刀,耳中有个娇俏的声音一直软软糯糯地在唤着“淮瑾哥哥,淮瑾哥哥”。 裴淮瑾动了动手指,艰难地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道刺目的白光,紧接着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醒了!世……二公子醒了!” 李霖和宫里几位太医的惊呼打断了耳朵里那道软糯的声音,裴淮瑾不悦地蹙起了眉,他想让他们别吵,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镇国公瞧了他一眼,皱着眉语气冷硬: “既然醒了就好好养伤,再过几日就该出发去梧州了,没得死在路上!” “你怎么说话呢?” 长公主不悦,镇国公哼了声,一甩袖子离开了。 长公主看了裴淮瑾一眼,神色复杂,最后视线往他背上一扫,到底是放缓了语气: “哪里难受同太医说,既然醒了,就别再为旁的事情将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了。” 苏安倒了杯水给他,裴淮瑾慢慢喝完,没说话。 突然,他的被角被人拽了拽,裴季礼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凑到他面前,和他大眼儿瞪小眼儿: “哥哥哪里疼?三郎给你呼呼……” 裴淮瑾喉结一滚,缓缓抬手。 裴季礼乖巧地将自己的脑袋凑过去让他摸了摸,然后趁着靠近他的功夫,小声问道: “哥哥,娘说沈姨娘死了,那她还回来不了呀?那个小狐狸的故事她还没有给我讲完呢。” 小小的少年还不知死是什么意思,娘只告诉他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裴淮瑾的手一顿。 站在离床最近的苏安闻言脸色突地一变,正慌乱地想着要编些什么话将三公子打发走,就听自家主子用沙哑的嗓音轻笑着开了口: “过几天哥哥就将沈姨娘接回来。” 裴季礼“哦”了声,又问: “那小狐狸报完了恩,最后去了哪里呀?” 裴淮瑾似是说话时牵扯到了伤口,微微皱起了眉,扯了扯唇角: “小狐狸最后和她喜欢的公子在一起了。” 裴季礼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还欲再问,被长公主出声喝住了,“行了,你该和娘回去午休了,让你哥哥也好好休息。” 裴季礼原本不愿走,听他娘说让哥哥休息,他才哦了一声,抱着裴淮瑾的脑袋“吧唧”亲了一口,学着小大人的口吻,安慰道: “哥哥好好休息,三郎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裴淮瑾眼底漾起笑意,“嗯”了声,“去吧。” 待到房间里众人都下去了,裴淮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楚鸿。” 楚鸿上前来,“爷。” “秦茵呢?” 第39章 第 39 章 “想不到有一日,你会躺…… 裴府西苑。 “你是说, 沈知懿死了?!” “是。” 芍药内心唏嘘不已,小声道: “据说是在京郊那处梅林被发现的,应当就是死于她那个心疾, ” “哈!” 秦茵放下手中修剪花枝的银剪,走到镜子前坐下, 盯着京中自己那张温婉清纯的脸,良久,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 她沈知懿居然真的就这般死了?!” 她回头看向芍药,眼底神情隐隐癫狂, “就这么死了?!我还当她那般耀眼的人物,谁死了她都不会死呢!她就真这么死了?!” 秦茵掩着唇,长舒一口气: “姐姐死了, 沈知懿死了, 如今淮瑾哥哥身边就只剩我了?” 芍药皱眉: “可……” 可老爷之前都被世子关入天牢了,这秦裴两家的婚约早就不作数, 更何况……沈姨娘一死, 那血竭之事不就暴露了么? 秦茵敛了笑容,低头挽了下鬓角的发, 语气柔柔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只要我不死, 就有的是机会,一辈子这么长, 谁知道呢?” 她回头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伸手摸了上去: “再说了,现在裴淮瑾不也被贬去了梧州么?别着急,梧州毗邻甘州, 等我和闻连烨去了甘州,我再找机会……慢慢来。” 秦茵勾了勾唇,笑容纯净,语气却阴沉到了极致: “只有毁了他,他才能完全属于我,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陪他从泥泞里一步一步走出来,只有我,才配站在他身边不是么?他不是想要我爹手里的名单么?我给他呀……” 芍药原本听她这般说就心惊肉跳,及至听到最后一句,脊背一凉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秦茵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抬眼瞭了芍药一眼: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秦茵往窗外飞快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芍药: “闻连烨今晚进京?” “是……”芍药瞧向门外渐渐靠近的身影,小声道:“闻小将军已经快马加鞭赶来了。” 秦茵闻言,淡淡一笑,低头将妆台上的一支白玉镯戴在了腕上,再一抬头已是眼眶发红,泪盈于睫。 恰好同一时间,房门被人打开,楚鸿带着几名侍卫闯进来,分列两旁,人群的最后,裴淮瑾缓缓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苍白而脆弱,眼底神色却冷若寒霜,微微掀起眼帘看了秦茵一眼,淡淡道: “我这里有一颗药,你是自己吃,还是我让人喂给你?” 秦茵的眼泪“吧嗒”一声落了下来,盈盈跪在裴淮瑾脚边,低着头,露出半截儿雪白脆弱的后颈。 “我知道我爹和沈姨娘接连出事,郎君疑我、怨我,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爹爹他为何、为何要害沈姨娘……” 裴淮瑾压着眼帘睨她,削薄的唇紧抿,不发一言。 秦茵慌乱地眼神左右瞅了几下,忽然顿悟似的,急道: “兴许、兴许是当初沈家知道了我爹的什么秘密,我爹要灭沈家的口!淮瑾哥哥,我、我可以将我爹这些年同哪些人有交集全部给你写下来,可我、可我真的是无辜的……” 她用帕子抹了抹泪,“我已经没了姐姐,如今父亲又身死在牢中,我、我知道我如今说什么你都不会再信。” 秦茵见自己说了这些,裴淮瑾仍然无动于衷。 她狠了狠心,眼底闪过一抹决绝,起身抓起楚鸿手中那颗药丸,泪眼朦胧地看了裴淮瑾一眼,扯了扯苍白的唇: “淮瑾哥哥若是想让我以此证明,我便证明给你看。” 说罢,便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入了口中。 芍药吓得瞪大了眼睛,不管不顾喊了声,“小姐!” 楚鸿冷眼扫了下芍药: “放心,你家小姐死不了。” 裴淮瑾弯下身子,凑近秦茵,冰冷的语气没有一丝恻隐: “你不是需要血竭治嗓子么?我倒要看看,倘若没了血竭,你会怎么样。” 楚鸿低头瞧了眼手中放药丸的空盒子,无声感叹。 这种药丸一旦吃进去,须每日服用另一种特制的药来解毒,倘若十日不吃便会全身筋脉尽断而亡。 但那种特制的解药,却有个副作用,便是服用多了后若是没有最后一味药,人的五脏六腑在一年之后便会慢慢被侵蚀溃烂,尤其是最先溃烂的便是喉咙。 而那最后一味药的成分里恰恰也有血竭。 原本这药是他们刑讯逼供或是控制死士的一种方法,如今用在秦家二小姐身上,当真是因果轮回。 裴淮瑾见她吃了药丸,脸上神情亦淡淡的没什么变化,语气平静: “秦二姑娘如今也没必要住在这里了,楚鸿,将人关进地牢……” “不要!” 秦茵一听他这话,立刻惊叫着跑来抓住裴淮瑾的手臂,声泪俱下: “求求你不要!淮瑾哥哥!我自幼怕黑、怕幽闭的环境你是知道的!求求你、求你不要将我关进地牢!我愿意在这间房子里自愿禁足!直到你查出真相还我清白!求你……” 她微微垂首,哭得楚楚可怜: “求你看在姐姐的份儿上,不要将我关入地牢。” 裴淮瑾本还面无表情,听她提起秦蓁,眉心一蹙,冷冷道: “别提你姐姐!你比你姐姐……” 他厌恶地一把将她的手臂挥开,却不知秦茵是脚下没站稳还被什么绊住了,竟直直往一旁倒去。 “呀!” 她下意识用手去撑,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秦茵戴在腕上的那支羊脂白玉镯磕在桌脚碎成了几截。 秦茵一怔,颤抖着手轻轻将那碎掉的玉捡了起来,放在手心,语气悲怆: “这是……这是姐姐留给我的遗物,是姐姐戴在身上十多年的镯子……” 裴淮瑾眼神微闪,视线落在那镯子上看了片刻,语气仍旧无动于衷: “还不将人带走。” 秦茵没想到裴淮瑾如今连姐姐都不念了,当真慌了,一边挣扎一边被楚鸿连拖带拽压入了裴府的地牢中。 楚鸿带着人一走,秦茵立刻止住了哭声,趴在地上拼命往喉咙里抠。 芍药扑过来替她顺背,“小姐!那药都不知道是什么药,你怎么就能随便吃!” “你懂什么?裴淮瑾不傻,他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他不会杀我,他会留着折磨我,所以那药不可能致命,我自己主动吃,反倒攥住了主动权,就是没想到他会真让人将我压入地牢。” 本来别院之事沈知懿一死便死无对证,所有的事情都按她的计划在进行,可惜她那个蠢爹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竟这般轻易让裴淮瑾查出了那男人和恶犬之事。 他按她出的主意倒是从牢里跑了,就不想想她还在裴家。 秦茵吐了半天也没吐出来,认命地吞咽了一下。 芍药瞧着地牢阴暗的光线和四周墙上挂满的刑具,抖若筛糠,“可是即便不致命,听起来也很……” “那有什么——” 秦茵压了压胸口的恶心之感,扯了扯唇笑道: “换沈知懿一条命,值了。” 她看向地上那一摊散落的玉镯碎片,眼神晦黯。 裴府的地牢,她不是没听过,有进无出的地方。 裴淮瑾分明就是想日日夜夜让她忍受那药的侵蚀,一点点折磨死她…… 秦茵坐在地上缓了会儿,走到一旁坐下,冷冷道: “如今也只有一人能救我们了。”- 裴淮瑾刚从西苑出来,苏毅前来禀报,说是唐玉来探望了。 裴淮瑾看了看天色,“将人直接请去书房吧。” 天色灰蒙蒙的,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唐玉总觉得这次来看到的正轩堂比上次来时看到的要萧条许多。 他一想到待会儿要说的话,心里就直打鼓,紧了紧手中提着的食盒,敲门走了进去。 裴淮瑾正立在书桌前,披着比平日里厚重的大氅,面色苍白,偶尔掩唇咳嗽两声。 “裴大人……” 唐玉顿了一下,默默低头想给自己嘴上来一巴掌。 倒是书案对面的裴淮瑾面不改色,将一摞册子卷宗之类的往他面前一推,淡淡道: “这些是之前你交到我手上的,还有我这里的一个案子,现在一并交给你,你带回大理寺去。” 唐玉看到那些卷宗,心里到底感慨,不禁叹了声: “大人,您这又是何苦……” 裴淮瑾不言,只笑了笑: “上次答应你做你主婚人之事,算了算时间上恐来不及,何况如今我的身份也不合适,你人选找好了么?” 唐玉挠了挠头,有些羞赧,“找是找好了,当然他肯定不如大人您……” 裴淮瑾没说什么。 唐玉觑了眼他的神色,将手中的食盒放到书案上,“大人说喜欢吃嫚娘做的红糖姜丝枣糕,我让嫚娘又做了些,大人……大人带在路上吃。” 裴淮瑾瞧了眼那食盒中的糕点,平静的眼中到底出现了几许波澜: “如此,多谢。” “大人别客气。” 唐玉在原地站了站,犹豫了一下,凑上前来,小声道: “大人可知,如今的代理少卿是谁?” 不待裴淮瑾问,唐玉自己就说了出来,“是张寺丞!” 唐玉左右看了看,越发凑近了过来,表情中难免有些义愤填膺,念念叨叨: “孙何孙寺丞前段时间才办了个案子叫圣上龙心大悦,我们私下里都以为这次这代理少卿之位怎么也会是孙寺丞的,却不想王全宗给了张寺丞!谁不知道那王全宗看上了张寺丞家的表侄女儿,啧啧……大人,你说你这离开了大理寺,今后我跟着谁混呀!” “若只是裙带关系,这张寺丞必走不到代理少卿这一步,你若仔细去瞧,定能瞧出他的可取之处。” 裴淮瑾提了提唇角,随手将一张写好的字条交给唐玉: “这字条你收好,碰到棘手的案子了,按照字条上的地址找过去,有人会帮你。” 唐玉一愣,低头瞧了眼手中的字条,面上浮现动容,恳切道: “多谢大人!大人此去一定保重!若是有朝一日返京,唐玉必当鞍前马后,听凭差遣。” 裴淮瑾掩唇轻咳了一声,“行了,你回去吧,这个节骨眼儿上莫要让人看到你来我府中。” “是。” 唐玉走后,裴淮瑾独自在书房中坐了会儿。 许久,最后一丝日光也从天边消失,窗外廊下点起了羊角宫灯,裴淮瑾拉开书案上的抽格,将里面那枚粉色的络子拿了出来。 那络子下坠着一颗不大的珠子,珠子上刻着“知允”二字。 是沈知懿去别院那日,他从海棠苑回来后发现的。 那两个字刻得不甚工整,力道也不大,能看出来反复刻磨的痕迹。 裴淮瑾突然想起那一年冬日谢家举办的赏雪宴上,众人临时以雪为题写诗一首,沈知懿自是拿了谢长钰当挡箭牌让他替自己写了一首。 宴后,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去赏雪,沈知懿跳到他面前,笑眯眯问他: “状元郎,你上次教我的两个字,我写得不甚熟练。” 裴淮瑾惊讶于今日她怎这般好学,便问是什么字。 沈知懿拿了笔,一笔一划写下一个“知”字,又在“知”字后面写了个“允”,末了皱了皱眉,小脸上一副当真十分苦恼的样子: “别看这两个字比划少,可是结构却是难,怎么写比划之间都不和谐。” 裴淮瑾看了眼她煞有介事的小表情,眼底漾出笑意,捡了个枝条在雪地里不紧不慢给她将这两个字又重写了一遍。 沈知懿提着调子“哦”了声,顺手就握在了他的手背,“是这样写么?” 少女的手又软又嫩,小小的掌心落在他的手背上,似是有一股什么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裴淮瑾的手背漫上了胸腔。 刚一写完,裴淮瑾轻咳一声扔了树枝,一回头,就见那小姑娘看着他,指了指并排的两个字,笑得狡黠。 “知”“允” 沈知懿,裴允安。 裴淮瑾收回目光,无声扯了扯唇角,将那枚粉色的络子收入了怀中。 …… 宣眀二十年的上元灯会,送了醉酒的沈知懿回府后,裴家世子爷第一次在半夜狼狈叫了水。 即将及冠的青年不是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他同秦蓁在一起吟诗作画,谈古论今,却从未有一刻对她生出过同沈知懿这般的绮念。 裴淮瑾用了后半夜整整半夜的时间,想明白了这件事。 他此前从不曾将情爱看得有多重要,想着不过也是同其他世家大族里的男子一样,从旁的姓氏中选一个堪为主母的女子,结两姓之好,以此结成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网,巩固裴姓在大燕的政治地位。 然而既是对沈知懿动了这般心思,他也不打算抗拒,倘若真能水到渠成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只是她那时候还太小,他打算再等一两年时间同她说明此事。 可就在那之后的第三日,他亲耳听到沈父同谢府结亲的打算。 当时沈父问沈知懿可愿嫁给谢长钰,那小姑娘用曾唤出“淮瑾哥哥”的脆生生娇滴滴的嗓音,羞怯地回了沈父一句“愿意”。 裴淮瑾站在门外,虬结的青筋爬满紧攥的手背。 良久,他缓缓放下敲门的手,退了一步,离开了。 此后很久,裴淮瑾都未同沈知懿再说过一句话。 他冷眼瞧着,她一面对自己极尽撩拨、显尽爱意,一面又私下里答应同谢府结亲。 看着那满脸笑意的姑娘三心二意,两面三刀,她对他越是痴缠,他心底的寒意便越重- 过了春节这几日,越往南方走,天气便越发晴朗,气温也暖和了不少。 沿路而来,有些有泉水的地方小草竟已抽出了嫩绿的芽儿。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行驶在山间小路上。 谢长钰的小厮阿福看了眼对面的主子和他怀中的……尸体,吞咽了一下口水,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主子,沈……沈姑娘的尸体,若是再不入土为安,就要……” 阿福的话还未说完,谢长钰忽然瞪了过来。 他立刻住了嘴。 不过即便他不说,但那尸体上逐渐开始腐烂的皮肤也早已说明了一切。 谢长钰盯着沈知懿的尸体,眸光微动,静静看了她半晌,忽然轻叹一声: “算了,你那么爱美,定然也受不了自己这般容貌不堪的样子对么?” 他问阿福,“这里就是永州的陈村?” 阿福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回道: “是,再往前走五里就到陈家村的村子里了。” 谢长钰颔首,“那便在这吧,停车。” 马车停稳,他将人抱下马车,铺了个席子小心翼翼放在席子上面: “你来过陈家村,定然对这里熟悉一些,这里山清水秀风景极美,想必你也愿意在这里待着。” 他笑: “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我会留在这这里陪你。” 谢长钰轻轻将沈知懿脸上的一点脏污擦掉,“我们就在这里安家,哪儿也不去。” 阿福和车夫挖好了足有一人深的坑,又从马车后面取下随车携带的棺材,站在旁边,小心翼翼提醒道: “主子……” 谢长钰“嗯”了声,起身神色自然地将人放进了棺材。 阿福和车夫将棺材抬进坑中,谢长钰挥了挥手,“埋吧。” 黄土一点点将棺材覆盖,直至斜阳笼罩的时候,原本的深坑便成了一个小土包。 谢长钰双手环胸,倚在土包旁边的树干上,静静看了半天,忽然笑道: “沈知懿,你我相识九年,互相骂了九年,想不到有一日,你会躺在棺材里面,而我站在这里看着你。”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泛起了哽咽,仰头看了看天,语气里执拗地带着笑意: “也不知我为你选的这个地方你喜不喜欢,明日我就在这里建一座房子,没人打扰,就你和我。” 阿福和车夫看见主子这样,也禁不住心里泛酸。 那日主子与家中决裂,执意要带着尸体往南方来的样子,他们仍记着。 谢长钰蹲下来,在地上挑挑拣拣,寻了个最漂亮的小嫩草,往坟头一插,轻轻拍了拍坟头的小土包,就像从前拍沈知懿的小脑瓜一样: “你先将就将就,明日我去买了牌位就给你刻,你喜欢在牌位上刻什么呢?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沈知懿,还是刻……” 谢长钰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要不就刻谢沈氏?爱妻沈氏?哎……” 谢长钰长叹一声,“谢长钰十七岁的小妻子……” 他笑了笑,“谢长钰二十三岁年纪轻轻也变成了鳏夫,虽然你还没嫁我,不过我就当你是我的妻子,你若不愿,就从坟里起来打我。” 他说完,死死攥着手心,紧紧盯着那坟包,好似沈知懿真的会从坟墓里醒来,然后叉着腰对他破口大骂似的。 等了好久,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谢长钰垂眸看着鞋尖,自嘲一笑。 多少次了,这么多日不知道多少次,他总是懊悔,总是幻想着,她能醒来跟他说话,哪怕说一句话也行,听他对她说,那夜在法源寺,他不是故意要说出那番伤她心的话的。 他想告诉她,她很好很好,她值得世间最好的感情,值得被用心呵护和深爱。 可是有些遗憾,有些说出口的话,以为还有下次见面可以挽回,却不想那是最后的诀别。 谢长钰抹了抹眼角,长舒一口气,“行了,知道你懒,你也别起来了,等我过段时日去陪你好了。” 他去马车上拿了酒来,灌了几口,倒了一杯在地上,“别抢,有你的。” 他又拍了拍小土包,“你说你……” 谢长钰的话未说完,忽然从林间传来一阵少女的嬉笑声。 谢长钰猛地收了声,不悦地蹙眉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橙黄色的阳光洒满林间,少女同旁边的一个女孩嬉笑着从山坡上走了过来,阳光落在她白皙娇媚的笑靥上。 她缓缓转了过来,正面迎上了谢长钰的视线,夕阳落进她琥珀色的眼底。 “咣当”一声,谢长钰手中的酒壶掉在了地上,透明的酒液溅了他一身,可他却像毫无所觉一般,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眼圈一层层红了下去。 “沈知懿……” 对面那少女听到有人叫自己,蓦然回头,眼底唇边来不及收回的笑意在看到男人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明媚,惊喜道: “谢长钰!你是来接我回家的么?!你怎么才来呀?” 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透着鲜活灵动的气息。 晚风温柔,风里有阳光暖暖的味道。 谢长钰看着少女撒落一层碎金一样的脸庞,身子晃了晃,忽然奔向她,紧紧将人抱进怀中,喉结翻滚着哽咽: “是,我是来接你回家的,沈三,我来接你回家。” 第40章 第 40 章 “沈知懿是我谢长钰的未…… 陈家村, 陈顺家。 周大夫将配好的最后一副药包交到沈钰楼手里,对他做了一礼,真挚道: “多谢乔公子慷慨相助, 才能助我将沈姑娘带出京城。” 沈钰楼接过药包回了一礼: “周大夫不必客气,沈老亦是我的恩师, 我帮助沈小姐是应当的。” 他站在夕阳下,剪裁精良的竹青色长衫合体地穿在身上,衬出笔挺的宽肩窄腰, 令人见之即忘的普通面容在夕阳下也有了几分俊美温和的味道。 沈钰楼瞧了眼远处房顶上的炊烟,问道: “周大夫明日返京?” “是, 眼下便要坐回镇上的最后一趟牛车,夜里宿在永州,为避免人怀疑, 明日从永州绕道山阳再回京城。” 周大夫道: “出来时日多了恐遭裴家怀疑, 原本事出仓促,我也只想到临时找来一具尸体放入火场, 多亏了乔公子恐裴家怀疑, 又找来了一具同沈小姐身形相仿且死于沈小姐相同心疾的尸体做遮掩,还仿造了那沈大公子的弯月弓, 那裴、谢二人果然未加怀疑。” 周大夫感叹: “尤其是乔公子这给那具女尸的易容之术实在是出神入化,令周某佩服。” 沈钰楼面色不变, 笑着说言重了。 周大夫又道: “对了,乔公子既然不急着离开, 那周某还是要交代两句。” 沈钰楼一抬手,唇角含笑: “周大夫请讲,乔某洗耳恭听。” 周大夫指了指他手中的药包,叮嘱道: “沈小姐的心疾虽然暂且稳住了, 但用药过度却伤了脑袋,如今沈小姐这离魂之症瞧着是渐有了些起色,这药我配了一个月的量,按照用药顺序都摆在陈顺家药房的架子上,到时乔公子按顺序给沈小姐按时煎服即可。” 周大夫一捋胡须,不无感慨道: “也不知沈小姐如今忘了这些是好还是不好,有时候真恨不得她干脆永远别记起来也是好的。” 那日他本按照约定驾着马车在城门口等候,结果过了时辰久等不至,便去了趟沈家别院查看。 这一看才发现别院火光冲天,他本想当即离开,但步子跨出,想到从前沈老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他到底又倒了回去,将沈知懿从火场中拖了出来。 当时周大夫就发现,沈知懿的心疾已经岌岌可危。 但周大夫当时怕惹火上身,其实并不打算管沈知懿的,只打算将她放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就走,关键时刻是这位乔公子赶来,拦下了他,动之以情才让他转了念头。 周大夫从前时常来陈家村收药,便想着将人送到陈家村的好友家来,这里药多,兴许能将人救下。 两人便一道带着沈知懿来了陈家村。 令人没想到的是,他的好友陈顺说是从前见过沈知懿。 原本周大夫一听还心生警惕,但陈顺家媳妇儿却说这姑娘心善,他们愿意帮她,也愿意替他们保守秘密。 他们几经犹豫这才留了下来。 当时村子里刚好挖出了一株断生花,为了保住沈知懿的命,周大夫用断生花入了药,又用了超出平日两倍的药量,才将人救了过来。 只是也不知是用药过度,还是先前的经历让她不愿意想起,总之沈知懿选择性失忆了。 她的记忆停留在沈家出事前,且独独不记得裴淮瑾。 所以他们告诉她,她是自己听说这村子里有一颗鹅蛋大的天然蓝宝石,她想来看看才到了这里。 至于她说想回家的话,他们则骗她说出村子的路这几日断了,还要再等上一阵子。 沈知懿熟悉周大夫,周大夫自是用的原名。 沈钰楼则对所有人自称自己是沈老当年的学生,名唤乔琢。 幸亏周大夫没见过乔琢,沈知懿记忆中倒是有这个人,幼时还同他挺亲,沈钰楼便干脆以乔琢的名义认她做了义妹。 至于陈顺家的人,则都默契地和村里人一起,替她隐瞒了她上次随“李澈”来陈家村之事。 沈钰楼又与周大夫寒暄了一会儿,远处的田垄上牛车叮叮咣咣缓缓驶来。 周大夫看了眼,回去拿了包裹,同沈钰楼道了别。 夕阳西下,屋中的灶上煮好的稀饭咕噜噜地发出响声。 沈钰楼目送着牛车离开,估摸了一下沈知懿应当快回来了,弯身端了井旁洗好的野山菌打算回去炒菜。 一抬头,他脚步猛地蹲在原地,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只见沈知懿拉着翠丫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在她们旁边,居然跟着谢长钰! 谢长钰一身玄色衣衫沾满了泥土,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偏那双眼睛比夜里的烛火还亮,一瞬不瞬地落在沈知懿的身上,随着她的每一句话,他的唇便上扬一分。 活脱脱一副痴汉模样。 沈钰楼:“……” 正此时,沈知懿也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沈钰楼,脚步一顿,挥着手中采的不知名药材,蹦蹦跳跳地喊了声: “哥哥!我回来啦!” 她这一声娇俏的“哥哥”喊得沈钰楼心里一软,同一时间,谢长钰那翘起来七八分的唇角瞬间就落了下去,皱起眉头眼含敌意地看着那个站在小院门口的青衫男人。 沈知懿走了两步,察觉到谢长钰没有跟上来,不禁咦了声,返回去拉他: “你怎么不走了?” 她瞧着他神色中的冷凝,恍然般哦了声,笑道: “谢长钰你莫不是嫌这地方简陋?刚来那两日我也这般觉得,吃不下睡不好,可现在慢慢适应了,倒觉得这地方也很不错呢!除了没有好看的衣裳和胭脂水粉,吃的也不怎么好,睡的床也小,偶尔还有小虫……” 沈知懿开始掰着手指细数,这种偏僻小山村里同京城沈府相比的不足,忽然就听谢长钰冷冷道: “他是谁?那个男人是谁?!” 沈知懿一愣,似是不满他的语气,瞪了他一眼,“那是我兄长!我哥哥!” “你哥哥?!你哥哥他们都……” 谢长钰猛地住了嘴,气得长舒一口气,干脆绕过沈知懿直接冲到了沈钰楼面前,语气不善: “你同她什么关系?” 沈钰楼早就瞧出谢长钰那眼底的不善,心下好笑,故意道: “鄙人姓乔、名琢,是沈姑娘的义兄,这一段时日,她都同我在一起。” “什么狗屁义兄!” 谢长钰咬着牙暗暗骂了句。 往往打着义兄的名义靠近一个女子,都没什么好企图,更何况还是沈知懿这种单纯的小傻子。 且眼前这人一看就是个笑面虎,说不定是什么心思腌臜之人。 然而刚一说完,谢长钰脑子一转,似乎还真在记忆中搜寻出了乔琢的名字。 他们同沈知懿相熟以前,沈知懿似乎当真同一个叫乔琢的人走得很近。 那乔琢应当是沈老的学生,在沈家私塾同沈大沈二一同进学,那时候沈知懿只有几岁,十分信赖此人。 只是那叫乔琢的人后来听说是随着家主致仕,举家搬回了扬州做生意。 他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沈钰楼,又看了看,最后勉强道: “既如此,便多谢这些时日乔兄对我未婚妻子的照料,既然我找到她了,我们便不叨扰乔兄了。” “未婚妻子?” 沈钰楼蹙眉。 沈知懿诧异。 就连一起跟着回来的翠丫都惊讶不已。 三人异口同声。 谢长钰面不改色,回头看向沈知懿,“对,你忘了,你与我上个月刚定的亲。” 最开始重逢的震惊与欣喜过后,谢长钰算是看明白了。 这沈三应当就是被眼前之人给救了,且他方才回来的路上试探过了,沈三忘记了这一年所发生的事,似乎连裴淮瑾也一并忘了。 当时他就暗喜,既然忘了,老天也让他比裴淮瑾先一步遇到沈知懿,这不就是给他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么? 只除了眼前这个碍眼的什么乔琢。 这般想着,谢长钰又上下扫视了对方一番,只觉得这人瞧起来有些眼熟,但又确实没见过。 沈钰楼如何不知谢长钰那点小心思,他低叹一声,对沈知懿招了招手,笑道: “知知,过来,帮哥哥摘菜。” 沈知懿脆生生地应了声,末了,又顿住脚步,确认了一遍: “那菜里有泥么?还有虫子?若是不干净我可不摘。” 沈钰楼笑意宠溺,“都洗净了,就劳烦沈大小姐帮我摘出来就好。” “那好。” 沈知懿将手里的不知名药材交给翠丫,提着裙摆蹦蹦跳跳地朝沈钰楼追去。 刚迈出几步,沈知懿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问谢长钰: “对了,你这次出来前,见到我爹娘他们了么?他们身子还好么?他们有没有说想我呀?怎么你也没把春黛给我带来呢?” 小姑娘一连串的问话令谢长钰面色一僵。 若非看出她眼底单纯的神色,他都要以为她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谢长钰轻咳了声,道: “他们都好,都很想你,咱们不是过几日就该回去了么,我便没见春黛带来,她在府中等你呢。” 沈知懿若有所思又思得不多地哦了一声,还要再问,沈钰楼温声开口: “知知,快走了,待会儿锅里的粥糊了。” “好!” 沈知懿笑着应了声,“谢长钰你也快来呀!” “呀,这地上铺了新砖!” 沈钰楼语气温和又无奈,“还不是你之前说井边有水会弄脏你的鞋袜,别乱动,这些菇可是有毒的野山菌!” “真的假的?我瞧瞧!” “假的,骗你呢,水没沥干,你别动了。” “哦……” 夕阳勾勒出两人一静一动两道背影,谢长钰瞧着,莫名眼眶发热。 前段时日,陈顺家的房子被雪压垮了半间,没地方誊给沈知懿他们住。 恰好陈顺家后面有一户人家的房子空置着。 那户人家是一对年老的夫妇,今年春节去了永州城中同大儿子一道过年,房子闲了下来,便主动让给了沈知懿他们。 如今沈知懿和沈钰楼二人就住在这间院子里。 谢长钰跟着他们一道过去,趁着沈知懿跟那什么乔琢在厨房的功夫,他先跑去了各个房间里挨个检查了一番。 待看到两间卧房分别放着男人和女人的东西,且都明显有过住人的痕迹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看什么呢?” 谢长钰一口气还未送完,忽然被背后响起的男声吓了一跳,他捂着胸口回头,蹙眉: “乔公子平日就是这般同人将话的?还真是有礼。” “我有没有礼不知道,你一进别人家就先参观主人卧室的行为,却是不怎么有礼。” 沈钰楼唇角挂着温和的笑意,眼底神色却极尽嘲讽。 谢长钰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我看我未婚妻子的东西,乔公子管不着吧?” “未婚妻子的东西么?这一间貌似是我的卧房吧……” “你……” 谢长钰被噎得神情一哽。 他上下打量了沈钰楼一番,见他形单影只身形也不魁梧,且家世也一般,便想着恶狠狠地将人威胁一番让他少打沈知懿的主意。 谢长钰刚摩拳擦掌打算开口,就听沈知懿在身后奇怪道: “你们两个在那里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沈钰楼意味深长地笑着瞥了谢长钰一眼,走下台阶,“没事,我在叫谢公子同我一起做饭呢,灶房烟味大,你先去旁边歇会儿,待会儿饭就做好了。” 在这一点上谢长钰倒是同沈钰楼观点一致。 他走过去将沈知懿拉到一旁,“对,灶房里油烟重,柴火也危险,你去一边玩去,饭好了我们叫你。” 失而复得的心情让他将沈知懿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只要人还有呼吸、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他便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沈知懿其实对于这样的农家生活处处充满着好奇。 只不过经过这么多天,她也算看明白了自己不是做饭那块儿料,唯恐再像上次一样险些将灶房烧了,她点点头,干脆笑道: “那好,你们做饭,我去给咱们收拾碗筷!” 谢长钰和沈钰楼站在灶房窗口,看着少女欢快的背影,眼底都漫出一抹温情来。 “说起来,倒真多谢你,那日裴府别院,是你救的她吧?” 沈钰楼不想将周大夫供出来,便无有无不有地含糊应了声,同谢长钰将这些时日的事情一一交代了: “她此前患有心疾,不治之症。” 谢长钰拿汤勺搅拌粥的动作一顿,皱眉看向沈钰楼: “你说什么?” 沈钰楼料想谢长钰不知此事,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将她从火场中救出来后,为了保她性命用了大剂量的药,她便失忆了,记忆停留在一年前沈家出事前。” 这一点谢长钰倒是看出来了,跟着点点头。 沈钰楼又道: “所以当下有两件事你要谨记,第一不要提起这一年的事情,她若要问起沈家或那两个丫鬟,你瞒着些。” “嗯。” 沈钰楼:“第二点,还是需要尽快找到血竭。” 谢长钰咬了咬后槽牙,那日在京郊梅林看到的那一幕他如今每每想起心脏还会尖锐得疼,就算不用眼前的男人提醒,他也会拼尽全力替她找到血竭。 “至于裴淮瑾此人……” 沈钰楼的声音沉了下去,“倘若她永远想不起来,那便永远不要再提醒她记起这个人了。” 谢长钰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件事情上,和这个男人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不过,他侧头上下扫了沈钰楼一眼,语气不善: “但是乔琢兄,有一点我也要提醒你,不管此前你对沈三是什么心思,我都劝你歇了这门心思,从前沈老在世时,可是有意将她嫁于我,所以我劝你……” 沈钰楼笑: “有意将她嫁于你?我记得那不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么?且沈三小姐后来还明确拒绝了?” 谢长钰:“……” “总之你就记好,如今沈知懿是我谢长钰的未婚妻。” 谢长钰就像那占山为王的土匪,将勺“咣”的往案上一搁,凶神恶煞地威胁。 对于他虚张声势的威胁,沈钰楼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盛了菜,边往门口端,绕过他的时候边淡淡道: “记得将稀饭盛出来,碗在你身后的柜子里,沈知懿那碗加半勺糖。” 谢长钰:“……”- 京城裴府。 裴淮瑾在书房整理自己去往梧州要带的书籍。 楚鸿进来,脸色难看。 裴淮瑾翻了眼手中的书,头也不抬淡淡道: “还是让闻连烨将人带走了?” “是,主子吩咐不能暴露闻小将军无诏进京一事,我们的人不敢轻易动手,只能……只能看着秦二姑娘被闻小将军带走。” 昨日他们走后,到了晚上看守地牢的侍卫来报,说是裴老爷子亲自将秦茵带了出来,交到了等下府门口的闻小将军手中。 当时一贯稳重的楚鸿都有些震惊了,不知秦茵何时同裴老爷子搭上的线。 “主子一早就知道老爷子会救秦二姑娘?”楚鸿诧异。 裴淮瑾嗯了声。 前两日他将事情调查了一遍,老爷子那个乔姐儿的事自然瞒不过他。 他即将远赴梧州,倘若老爷子不救秦茵倒罢了,那地牢一般人都带不了几日,更何况秦茵。 当若是老爷子真将人救了,还不定将人救出来送去哪,不若将计就计让闻连烨将人带走。 楚鸿觑着裴淮瑾的神色,“闻小将军他们昨夜才启程,想必走得不远,可用属下将人追回来?” 裴淮瑾闻言沉思了片刻,淡淡道: “不必,此刻去追,以连烨的性子必不会放人,只要药方控制在我们手中,她不会脱离掌控,留着性命将来让沈三亲自报仇。” “……是。” 楚鸿应道,脸上神情一言难尽。 尽管那日亲眼目睹了沈姨娘的尸体,可主子就是打心底里不肯承认,甚至否认了他自己去过京郊梅林一事,就好像那日发生的事从他的记忆中被剔除了一样。 甚至还吩咐他们继续寻人。 而且主子这几日……比那日别院被烧时还要平静,平静得……异常。 楚鸿看了眼裴淮瑾,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今晨,谢三公子带着……带着沈姨娘的尸体出了京城,瞧着是往永州方向去了。” “那不是沈知懿。” 裴淮瑾扫他一眼,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带个赝品的尸体,他愿意带走就让他带走,今后莫要再提。” 他翻了两页书,烦躁地将书一扔,“北羌的使臣可是明日离京?” “是,第一站应当是在永州歇下。” 裴淮瑾负手于身后,摩挲了几下,淡淡道: “明日我们刚好同他们顺路。”- 小村子里到了夜里安静极了。 沈知懿坐在床上,托着腮,皱眉沉思。 谢长钰说他同她上个月定了亲,他还说他们成亲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三,可她怎么一点儿影响也没有?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确实曾向她透漏过想同谢府结亲的事,好像还问了她的意思。 当时一屋子的人五六双眼睛盯着自己,沈知懿害羞极了,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尽快回答了将此事遮掩过去,于是顺着父亲的话说了愿意。 然而很快,她当时的脑中似乎想到了另一个人,然后她就反悔了,她说她不愿,她说自己还小,婚事之事过两年再考虑也不迟。 后来父母也答应了,等她及笄那一年再考虑成婚一事。 但是后来……她还是同谢长钰定亲了么? 那她脑子里想的那个人又是谁? 沈知懿瘪了瘪嘴,雪白的脚丫在盆里面踢了踢,哗哗的水声让她莫名有些烦躁。 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不过她从小就不是那种自寻烦恼的性子,既然想不起来那就不想了,反正同谢长钰的亲事还早,她回去问过了爹娘不就知道了! 若说现在最让她烦心的事,莫过于夏荷和春黛都不在身边,夜里一个人睡在这种地方,听着远处偶尔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嚎叫,还是有些瘆得慌。 再说了,她要看那蓝宝石,但那宝石呢?宝石也不见了…… 沈知懿小小的叹了声,将脚从盆里取出来,胡乱踩上鞋端了盆往门口走去。 刚一开门,就见谢长钰和义兄两人在门口直杵杵站着。 听见声音,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不约而同回头盯着她,沈知懿吓了一跳,手中端着的盆一抖水就险些漾了出来。 谢长钰抢先一步走了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盆,殷勤道: “你去歇着,我来收拾。” 说完不待沈知懿反应,他转身便出了院子。 而沈钰楼则不紧不慢地走到她的面前停下,眉眼含笑低头往她的脚上看了一眼,语气又温和又带着些斥责的意味: “洗完脚忘了擦?” 沈钰楼一提醒,沈知懿才想起自己方才光顾着叹息,忘了擦脚。 她脸一红,将自己的脚尖并在一起,几颗脚趾头在鞋子里缩成了一团,“平日里都有春黛她们伺候,我忘记了。” 沈钰楼听完没说什么,只负手往屋中走去,“跟我来。” 按说这么晚的天,他作为男子不应进她的房间,但也不知是他平静的语气太过毋庸置疑,还是沈知懿觉得他莫名亲近,并未多想,哦了声乖乖跟着进了屋。 一进去沈钰楼就让她在椅子上坐好,自己从旁边拿了块儿干净的帨巾过来,将沈知懿的一只脚架在自己蹲跪的腿上,细细擦拭起来。 这个动作,以前的沈钰楼不知为小知懿做过多少次。 两人谁都没说话,沈知懿看着男人的身影,不知为何就觉得心里酸胀酸胀,跟着鼻子都酸酸的。 “以前我二哥也总是这样给我擦脚,我好想他呀,也不知道二哥想我了么……” 沈知懿随手揪了根儿头发在手里绕啊绕,语气埋怨: “我出来这么多天,二哥也不知道给我来封信,还有大哥和阿娘爹爹他们,都不想我么。” 沈钰楼动作一顿,将她另一只脚换上来,笑道: “他们怎么可能不想你,前几日大雪封路,定是信送不进来吧。” 沈知懿点点头,心情很快好了起来: “说的也是。” 她低头往沈钰楼脸上看了一眼,鼓了鼓嘴,问道: “乔哥哥是不是有心事?” 沈钰楼眼底带笑,“你一个小姑娘家还能看出来旁人有心事?” “嗯。” 沈知懿道:“今日一整天,你都在往西边的方向看,而且每次看起来都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你这个表情,我以前在我二哥脸上也见过,是苏姐姐……是他心爱之人嫁给别人的时候。” 沈钰楼闻言,尽力扯了扯唇角,可眼底的笑意却淡了下来。 他替沈知懿穿好鞋袜,将帨巾叠整齐挂在夹子上,犹豫了一下,回头笑看着她,哄道: “明日我打算去一趟永州城里,兴许还要住一晚上,你乖乖在陈家村等我回来,可好?” 明日北羌的车队会途径永州,在永州夜宿一晚。 沈知懿一听他要去永州城里,立刻急了,忙道: “那你会不会去了永州就不回来了?可不可以带上我?” 谢长钰刚一进来就听见沈知懿说的这句话。 他先是警惕地往屋子里看了一圈,见两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这才看向沈知懿,“去哪儿?” 沈钰楼一听头都大了,无奈地看了谢长钰一眼: “去永州城,你要去么?” 谢长钰还未发话,沈知懿倒是一把抓住了沈钰楼的袖子晃着撒娇道: “你就带上我吧,我也想去瞧瞧,在这小村子里闷死了!我保证很听话不乱跑!” 谢长钰原本也想顺着沈知懿的话说,然而转念一想,这几日估摸着裴淮瑾就要路过永州。 他想了想,对沈知懿哄道: “这几日雪路难行,咱俩在家等你……哥哥,恰好方才外面开始下雪了,你不是方才还跟我说要带我去山里逮野兔么?” 沈知懿闻言,立刻被这件事分去了注意力,拉着谢长钰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 “对对,我告诉你,野猎可好玩了!前两天我哥带我去了一次,那雪地里的小兔子太可爱了!可惜我水平不行没有逮到,你不是骑射好么,明日帮我逮一只!但是不许伤害它!” 谢长钰从小就能跟沈知懿玩到一块儿,闻言凑了过来,煞有介事地同她商量起来: “那我们明早去陈大叔家借个箩筐,再逮些吃的,大雪天野兔肯定饿,到时候咱们给它做个陷阱。” “好好好!一言为定!我们再叫上翠丫她们一起!” “再带些调料,我给你们烤野兔吃!” “谢长钰!都说了不能伤害小兔子!” 沈钰楼无奈地看了他俩一眼,唇角轻轻勾了起来。 商量过明日的问题后,眼前最棘手的就是关于沈知懿一个人入睡害怕的问题。 这话题正中谢长钰下怀,作为她的“未婚夫”,谢长钰自然而然将屋子里另一位碍眼的男人赶了出去,自己在屋中陪沈三睡觉。 其实对于谢长钰与沈知懿夜里独处,沈钰楼倒是不担心,自己妹妹对谢长钰什么心思他作为哥哥最是清楚,不可能因为失忆而改变。 再者,相较于裴淮瑾,他也更倾向于自己妹妹能嫁给谢长钰,不去做那劳什子高门大户的宗妇。 沈钰楼瞧着屋中窗户上映出来的人影,唇角的笑意慢慢落了下来,他低头轻轻抚摸了几下手中的小狐狸玉坠,低低轻叹了声。 翌日沈知懿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搂在一个硬邦邦的胸膛里,眼前是男人骨廓分明的喉结,谢长钰的手臂还重重压在她胯上,掌心的弧度恰好契合在她她她…… 沈知懿愣了一下,猛地瞪大眼睛,尖叫着将谢长钰踹下了床。 “谢谢谢谢——” “谢什么谢,不用谢,沈三你何时跟我还这般客气了?” “谢长钰!” 沈知懿气得脸颊泛红,指着谢长钰,“你你你……登徒子!” 明明昨夜睡着前,谢长钰是趴在床边陪她说话的,怎么一觉起来两人又睡在了一张床上,他的手还放在…… 沈知懿捂脸,从前幼时不懂事睡在一张床上倒也罢了,如今她都这么大了,这谢长钰怎么还这般没羞没臊的。 那没羞没臊的谢长钰从地上起来,神情坦然道: “我哪里是登徒子了,明明是昨夜,你非要拉着我上床来的,我拒绝了好几次,还怕你兽性大发玷//污了我……” 谢长钰说着,把自己身上中衣的衣襟紧紧拢在了一起,一副小媳妇儿受了委屈的模样。 沈知懿瞧了眼,视线不自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掌心,这一看脸色更红了,二话没说一个枕头就扔了过去。 谢长钰冲过来就要掐她的脸,沈知懿哇哇大叫着往床里面躲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45 第41章 第 41 章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 两人笑闹了一阵, 沈钰楼进来,瞧着屋中狼藉一片皱了皱眉,然而视线一转, 看到床上沈知懿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原本想说的话卡在了喉咙。 他在门边站了许久, 待到那两人闹得差不多了,才过去,淡淡道: “早饭在灶上热着, 你俩起来吃了再进山,我先进城了——” 他看向沈知懿, 笑道: “明日等我回来,给你带红糖姜丝枣糕。” 沈钰楼一走,谢长钰和沈知懿也起来洗漱了一番, 吃了灶上留下的饭, 两人拿着弓箭、匕首去了陈顺家打算借个箩筐。 刚走到门口,就听有人争执的声音。 沈知懿和谢长钰对视一眼, 快步绕过围墙走到正门口。 “秋霜?!” 与人起争执的是陈秋霜, 她红着一张脸指着对面的男人,骂道: “你分明就是登徒子!不然在我们家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还、还拿着我晾在外面的……” 谢长钰“嘶”了声, 这对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自己早起才被沈三那小傻子骂了登徒子。 他顺着陈秋霜的话往男人手中看了一眼, 心道,确实骂得不亏。 那被骂的男人似是也没想到, 自己随手拿来绑伤口的竟是女人的小衣,低头看了一眼忙想扔了。 刚一动作,又红着一张脸给陈秋霜递还了回去。 陈秋霜脸色涨得更红,“你你你”了半天, 都快哭了出来。 沈知懿上前挽住她,看向男人,警惕道: “你是谁?” 那男人眼神丝毫不敢再落在对面两个女子身上,忙弯身行了一礼: “鄙人名唤王逸书,此去是要进京寻找表妹,只是不知为何在这山里迷了路又受伤了……” 他指了指自己大腿上的血迹,刚要说话,忽听沈知懿道: “你叫王逸书?你可认得春黛?” 王逸书闻言猛地抬头,他虽没见过沈知懿,但听春黛时常在信中提及,打眼一瞧沈知懿便知晓了她的身份。 他忙颔首: “正是,敢问沈小姐,春黛她人呢?前几日我与她约好在……” “咳,那个……王兄!” 谢长钰上前打断他的话,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见王兄这伤口血还流得厉害,还是先想办法包扎一下伤口吧!” 王逸书一愣,待看清眼前公子穿着的时候,大约知道也是哪位贵人。 他想了想,怕对方万一也是自家表妹的某个主子,也不敢贸然忤逆,便应了下来。 谢长钰走到沈知懿面前,先是看了陈秋霜一眼,对她略一颔首,然后拍了拍沈知懿的脑袋,哄道: “先跟这位秋……秋霜姑娘去房里待会儿,准备好进山的东西,我带王公子去包扎一下,等会儿就来。” 沈知懿很乖地哦了声,谢长钰分外满意。 陈秋霜从前见过沈知懿身边的李澈已经惊为天人,如今看到谢长钰,见他一身华服气质斐然,容貌英俊,比之那李澈也不遑多让,不禁对沈知懿的身份愈发好奇起来。 虽然家里人已经严肃对她叮咛不准打探沈知懿的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一面挽着人往家里走,一面小声问: “沈姑娘,他……是谁啊?” 沈知懿看了一眼谢长钰的背影,歪着脑袋捏了捏耳垂,“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他说我俩定了亲,但我记不起来了。” “你当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陈顺家两口子前两日去了邻村亲戚家,家里没人,陈秋霜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她故意问: “你当真不记得了?那……李澈呢?” 陈秋霜说完,紧张地攥起衣摆紧盯着沈知懿,却年对面那姑娘眼底划过澄澈的迷茫,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 可随之,沈知懿的脑中突然闪过另一个名字,她蹙了蹙眉,只觉得再用力去想脑袋就发疼。 陈秋霜抿了抿唇,又打听道: “那这位公子,他家里可纳了妾?他家是哪里的?可是永州州府哪家官老爷的公子?” 沈知懿哪里知道陈秋霜什么心思,上次陈家村陈秋霜对裴淮瑾那昭然若揭的心思她早忘了个一干二净,如实道: “你叫他谢长钰就行,他家里是京城谢家,父亲是兵部尚书,他自己……好像去年还是前年,混了个锦衣卫千户的职,他呀……” 沈知懿嫌弃地抽了抽鼻子,“你别看他道貌岸然,其实是个幼稚鬼!” 陈秋霜暗暗记下了沈知懿所说,心里既震惊方才那位公子竟是京城大官的儿子,又隐隐生出了些许隐秘的欣喜来。 她暗暗理了理鬓发,低头打量了眼自己的穿着。 她恐表现得太明显,又不知再说些什么,只好随口试探道: “沈姑娘,你当真同那时候变了好多。” 陈秋霜的话刚一说完,沈知懿愣了一下,忽然脑中划过一抹尖锐的嗡名声,太阳穴突突胀痛。 脑中不断有两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同时在说,“你变了好多……” 那声音就像魔咒一样一直环绕在她耳边,搅得她头痛欲裂。 陈秋霜见她脸色不对,吓了一跳,慌忙起身扶住她,惊慌不已: “沈姑娘、沈姑娘你怎么……” 话音未落,房门被人“咣”的一脚踹开。 谢长钰的脸色冷得能杀人,过来一把抱住沈知懿,狠狠瞪着陈秋霜: “你跟她说什么了?!” 陈秋霜脸色唰地一白,手足无措地站着,磕绊道: “没、没什么呀,我们、我们……” “等会儿再同你算账!” 谢长钰一把将沈知懿打横抱起,正要往门外走去,忽然,怀中的姑娘一把圈住他的脖颈,扑在他怀中,神色痛苦的在他耳边小声唤了声: “裴淮瑾……” 谢长钰的脚步一顿,原本盛着怒火的眼底忽的一下黯了下来,缓慢涌起痛苦和绝望。 他闭了闭眼,将沈知懿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安置好,齐身看着沈知懿的眼睛,喉头吞咽了一下,哑声道: “沈知懿,你方才……在叫谁?” 沈知懿脑中像是被搅浑了一般,头晕目眩,等到她缓缓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见谢长钰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黯沉的眼神小心翼翼看着她。 那一眼中的悲伤和绝望令沈知懿心底莫名一酸,不知怎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随着她眼泪涌出眼眶,谢长钰眼底的绝望更甚。 他颤抖着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又痛苦地重新问了一遍: “沈知懿,你刚才,在唤谁的名字?” 沈知懿小嘴微张,水雾弥漫的眼底盈着茫然,眨了眨眼,奇怪道: “我也不知道我刚才叫了谁?只是脑袋里忽然出现了这个名字,裴……淮瑾?是谁呀?” 沈知懿说完,明显感觉谢长钰重重舒了一口气。 他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故意凶道: “我还想问你呢!沈三,你是我的未婚妻,下次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别的男人的名字,我就……” 他俯下身凑到沈知懿耳朵边,悄悄说了三个字。 沈知懿身子一僵,小脸肉眼可见地泛了红,推了推他,嗔瞪他一眼恼道: “谢长钰你再胡说,我就将你的嘴巴封住!” “封住了还怎么亲死你?” 谢长钰作恶般故意把“亲死你”那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赶在沈知懿恼羞成怒前笑着退开了半步,回头威胁般扫了陈秋霜一眼。 陈秋霜见男人唇角还带着同沈知懿说话的笑意,看过来时黑沉沉的眼底已像是淬了毒,吓得不禁一个哆嗦,腿一软坐回了榻上,心底一连串的后怕。 第二日沈钰楼刚一回来,谢长钰就迫不及待将沈知懿昨天的事告诉了他。 沈钰楼闻言动作一顿,蹙了蹙眉,随即又道: “先不说这些,她暂未恢复记忆便不要再刺激她,昨日我在永州的时候,得到消息,年后有一支商队从北羌由甘州入境,他们的队伍中携带了一株血竭,我们得尽快赶过去将血竭买到手。” “那沈知懿呢?” “她……” 沈钰楼也犹豫了。 如今沈知懿身边知道她所有事的,就只有他和谢长钰,倘若他们两个都走,沈知懿怎么办。 犹豫了一下,沈钰楼道: “将知知带上,左右如今不能让她回京。” “可……” 谢长钰本想说甘州与梧州毗邻且属于梧州治下,他们此去很有可能碰到裴淮瑾。 但想了一下,又将话咽了回去——似乎除了将沈三带在身边外,以她现在的情况,恐怕把她安顿在哪里他都不会放心。 “对了,还有一事,春黛的表哥找来了,有些事我不太清楚,你……去同他交代一下。” 沈钰楼闻言面上划过诧异,随即略一点头,严肃道: “我去同他说。” 沈钰楼见到王逸书的时候,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正一手拿着一块儿冻得发硬的干饼啃,一手拿着一本书在研究。 他看得投入,就连沈钰楼进来都没察觉。 沈钰楼注意到他手里的书是一本讲机关术的,上面画着许多机扩榫卯的图形,忽然想起那日将沈知懿从火场里救出来,她手中那枚带血的孔明锁。 这时,王逸书也察觉到门口站了个人,忙拖着受伤的腿打算起身行礼。 沈钰楼一把压住他的肩,将他压了回去,嗓音有些低沉: “坐着吧,在下名唤乔琢,是沈知懿的义兄,今日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沈钰楼犹豫了一下,将一直藏在身上的孔明锁拿了出来。 王逸书一眼瞧见那上面的血迹,愣了一下,神色怔怔的像是理解不了一般抬头盯着沈钰楼,张了张嘴: “这是……” “春黛死了。” …… 夜里的时候,几人聚在一起吃晚饭。 沈钰楼对陈秋霜说了要和谢长钰带沈知懿去甘州之事。 岂料陈秋霜一听,先是唤了翠丫出去盛饭,在翠丫走后,她竟直直跪在了沈钰楼面前。 沈钰楼忙起身扶她,她却不肯起,只低头抹着泪哀戚不已道: “我如今在陈家村与翠丫过得艰难,恳请乔公子走的时候将我和翠丫一并带上,我们可以自力更生,只求有个容身之所。” 其实经历了上次三虎来家中闹事,那个叫陈河的替自己出头而死,可她却连房门都没出后,陈秋霜在陈家村的日子便不太好过了。 陈家村每一个人愿意搭理她,以前就算因着她的美貌对她献殷勤的那些男人,现在一个个恨不得对她避而远之。 自己的公婆也因察觉自己对那富商李澈的心思而对她冷了态度。 所以陈秋霜也不想在这陈家村再待下去。 况且眼前的男人不论是谢公子还是乔公子,看起来都是人中龙凤,她跟他们在一起,一路上万一就能搭上他们,哪怕只是做个妾或者通房,也能摆脱陈家村这个破地方,从此改变命运呢。 只是才刚说完,自己方才还在心里惦记的公子就第一个出声反对了。 “不行!” 谢长钰严肃拒绝。 今日之事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一直怀疑是陈秋霜刺激的沈知懿险些想起从前之事。 他不能带这么一个不知轻重的危险人物在身边。 沈钰楼也不想带陈秋霜母女二人。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虽同陈秋霜相处不多,但直觉并不想与此人深交。 只有沈知懿咬着唇,一边看看沈钰楼,一边看看地上跪着的陈秋霜,眼底浮现了恻隐之情。 “不如……” “沈三你别说话!” 沈知懿刚一开口,谢长钰就往她嘴里塞了一小块儿米糕,堵住了她的嘴。 沈知懿脸颊被塞得鼓鼓囊囊,满眼控诉地瞪了谢长钰一眼,嘴里还不忘飞快地嚼嚼嚼。 谢长钰看得好笑,在她圆鼓鼓的脸颊上轻轻戳了戳,被沈知懿一把打掉。 陈秋霜看了他们一眼,回头对沈钰楼正色道: “乔公子,我虽没什么旁的本事,但这么多年下来也精通药理,我知乔公子此去是何目的,与其让旁人知晓此事,不若带我在身边,必要时候还能……” 她没将话说完,眼神却不自觉往沈知懿身上扫了一眼,那意思不言而喻。 沈钰楼犹豫了。 沈知懿现下身子确实不好,他们身边倘若能有一个知根知底的大夫或者医者最好,而眼前的陈秋霜,确实如她所说,最为稳妥。 他同谢长钰对视了一眼,两人明显都想到了这一层。 沈钰楼威压的目光沉沉逼视了她片刻,松了口: “你起来吧,等会儿吃了饭去收拾东西,但有些心思,我劝你趁早歇了,我妹妹若是因你有一丝闪失,你和你女儿休想好过。” 陈秋霜脸色一白,小声应了下来。 沈钰楼说罢,又看向王逸书,语气软和了下来: “王公子你呢?回江南还是?” 那王逸书听见问话,半天才像是回过神一般,受了打击的男人语气讷讷的: “我也去甘州吧。” 屋中几人俱是一愣,没想到他也要去甘州,不过谢长钰和沈钰楼对于他的遭遇心知肚明,也没过多问他去甘州做什么。 倒是沈知懿,一脸好奇地偷偷打量着这个男人。 陈秋霜对王逸书没什么好感,听他也去甘州,厌恶地蹙了蹙眉,偏又没资格说拒绝的话,拿起筷子闷闷地扒了口米饭。 一行人说好后,当夜就开始收拾东西。 第二日一早,趁着雪晴,几人雇了两辆马车,缓缓离开了陈家村。 为了避免裴淮瑾怀疑,谢长钰和沈钰楼商量后,他原先那辆马车重新载着棺材,也一道离开了。 - 永州城里。 楚鸿敲门进来禀报: “爷,昨夜与北羌太子和六皇子接触那几人属下都已派人跟着盯了一宿,并未发现秦安的迹象,倒是太子妃苏婉那边有了些发现。” 裴淮瑾卸下腰间的玉带扔给苏安,指了指旁边那条素色的,“用那条,你继续说。” 说完,裴淮瑾掩着唇咳嗽了几声。 苏安手一抖,心中无端升起慌乱——打从那日庭杖完后,主子根本就未好好将养,如今身子一日差过一日,不过是靠着寻找沈姨娘的念头勉强撑着罢了。 楚鸿敛了敛眸,道: “昨夜太子妃去见了一个男子,两人待了有约莫一个多时辰,属下观察……太子妃出来时衣衫是乱的,发髻也散了,看着像是……咳。” 楚鸿轻咳了声,没说完的话意思不言而喻。 裴淮瑾低头调整袖口的动作一顿,抬头扫了他一眼,“派人跟着了么?” “跟着了,只是那人警惕意识极强,我们的人跟到上沅陵便跟丢了。” “上沅陵?” 裴淮瑾无意识摩挲着指腹,默念了一遍,眼神中忽然划过一抹幽深的波澜。 上沅陵是去陈家村的必经之路,而陈家村…… 裴淮瑾喉结滚了下,收回视线,隐隐有些悸动的情绪在血液里流淌,他哑声道: “派人去陈家村打探打探。” 楚鸿心底一震,立刻想到了什么,忙严肃应了声“是。” 末了,临出门前,又犹豫的看向裴淮瑾,“那我们……” “去一趟赛马场。” 裴淮瑾道。 楚鸿闻言神色复杂地觑了裴淮瑾一眼,“是。” …… 天色渐冷后,赛马场已经一段时日没有举行比赛了,荒废后的马场看起来有些萧条。 那主事的今日派人来修缮马场设备,一回头就见之前那位公子姗姗而来。 主事人放下东西,“哎哟”一声迎了过去,“李公子又来永州了?这次没带夫人一起?” 裴淮瑾眼睫轻颤,微微垂眸笑意温柔,“夫人嫌天冷,不愿出来。” “李公子还真是会心疼人——” 那主事的将人迎进屋中,“李公子稍等。” 说罢进了内室,未几,带着一幅画走了出来。 主事将画在裴淮瑾面前展开,笑道: “李夫人上次在马场的风姿让我们永州人记忆深刻,这画便是永州的刘画师所做,如今李公子既然来了,此画便赠与公子您吧。” 画中,沈知懿一袭掐腰白衣,正骑在枣红色骏马上身姿舒展地疾驰,阳光照在她张扬的面容上。 那幅画画得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活生生的沈知懿就能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周遭所有的声音瞬间褪去。 裴淮瑾眼中如墨般浓稠的情绪翻涌起伏,他死死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忽然沉默了下来。 主事一脸奇怪,“李公子?” 画中之人巧笑倩兮,年轻的脸庞上全是生动明媚的气息,裴淮瑾的耳中那道尖锐的嗡鸣又出现了,随后又是少女清脆带笑的声音。 “淮瑾哥哥!” 裴淮瑾眼底瞬间漫上血丝,手指动了动,艰难地抚上画中那少女的面庞。 宣纸的纹路粗糙,却仿佛带着少女的温度一般真切。 “淮瑾哥哥你快过来呀!” 他猛地攥紧画卷,指节用力到泛白。 梅林里雪地摔倒的瞬间,少女的尸体消失在眼前的画面,突然排山倒海出现在眼前。 这幅鲜活的画卷,就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他自欺欺人的外壳。 那股一直被他压在心底的、名为“恐惧”的情绪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 沈知懿死了么? 他亲手触摸过她冰凉的身体,她被谢长钰带走了? 不是的,眼前画像中的女子才是沈知懿。 裴淮瑾盯着画中的少女,眼神慢慢变得空茫。 那种浸在水中的雾蒙蒙的感觉又出现了。 四周一切的声音变得模糊、遥远,耳中拉出的嗡鸣和着少女一字一句的笑语,像是浮在水面晃动的一片叶或是一朵花,起起伏伏轻飘飘的。 高台之下,马场宽阔而空旷,肃杀的风呼呼吹动一旁光秃秃的老树,头顶乌云密布,暗沉沉地压了下来。 一望无际的马场上,沈知懿曾经骑的那匹马独自疾驰着,没有她的身影。 马蹄声“哒哒、哒哒”的,像一声声丧钟敲响在裴淮瑾耳旁,渐渐的,那马匹的影子也没了,马场中空落落的。 昏暗而广袤的天地间空落落的,像是坠入了空无,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他一人捧着沈知懿的画像踽踽独行。 裴淮瑾低头看着眼前的画卷,从梅林回来后的这么多日来,眼神中第一次生出浓重的困惑和迷茫。 倘若哪里都找不到她呢? 倘若这茫茫世间再没有了沈知懿的身影呢? 喉咙里堵得发疼,裴淮瑾的呼吸变得很轻很慢,手指微微颤抖。 终于面对了这个他一直逃避的问题——他该去哪里寻她? 两个多月前在马场外,替沈知懿射出的那一箭,像是绕了一圈,重新扎回裴淮瑾的心脏。 永州城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而空洞的牢笼,将裴淮瑾连同那几日与沈知懿有关的过往,一同困在了里面。 裴淮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客栈的,脑中空茫茫一片,只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彻底失去沈知懿的路上。 客栈同离开前没有两样,裴淮瑾低头,小心翼翼将那幅画在桌子上展开。 画中的少女永远鲜活明媚,同梅林下那个毫无生气的尸体截然不同。 裴淮瑾专注地看着,想要再次触摸上画中沈知懿的脸。 可他的手在画上半寸的地方顿住,悬停了许久许久都再没有勇气去触摸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裴淮瑾猛地捂住胸口退了一步。 窗外风雪如晦,日光渐黯,天地间萧瑟一片,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裴淮瑾盯着那幅画,胸口猛烈起伏着,眼底逐渐变得赤红。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轻的、自嘲般的嗤笑从他的喉咙里溢出。 一直以来强撑的镇定,在这一刻悉数崩塌。 裴淮瑾艰难地勾了勾苍白的唇,额头缓缓抵在了画卷上,肩膀无声而剧烈地起伏着。 第42章 第 42 章 她忘记了他。 夜色下, 苏安捧着热了好几遍的食盒,着急地看向紧闭的房门。 主子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两夜了,原本定好出发的日子也推了又推, 主子他……不会在里面出什么事吧? 苏安吞了吞口水,对楚鸿道: “你说……主子他……” 他的话未说完, 房门忽然自里面被打开。 苏安瞧见自家主子的身影,感动地都快哭出来了,急忙上前, 却在看到裴淮瑾的脸色时骤然停住。 他无法形容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只是看上去, 同那日沈姨娘在梅花树下的样子很像,透着一股……绝望的死气。 “主子……” 裴淮瑾看了他一眼,问楚鸿: “那两件案子查的怎么样?” 他一开口, 嗓音干哑得厉害。 苏安眉心猛跳, 听楚鸿回道: “正在查,名单我们手里已经有大多数, 但还有少数几人一直查不出来, 我们已经追踪到秦安到了甘州境内,秦二姑娘那边也已经派人盯着, 就看他俩会不会联系,又会同旁的谁联系, 属下觉得秦二姑娘那倒是个突破口。” 楚鸿顿了下,又说, “沈家案子,当时经历的人也已经死的没几个了,但属下查到此事可能也与秦安有关系,两案或可合并处理。” “嗯。” 裴淮瑾缓缓道: “当年之事闻将军应当也知晓一二, 待我去了梧州拜会闻将军。” 他看了楚鸿一眼,“这些事情尽快完成。” 这次就连楚鸿的心里都咯噔一下,忍不住多嘴问道: “主子是要?” 裴淮瑾没说话,只是极淡地笑了一下,问他: “谢长钰去了甘州?” “是。” 裴淮瑾视线看向远处,眼中那股浓重的迷茫又渐渐浮现。 良久,楚鸿听见他低叹一声: “若是找不到你,替沈家翻了案,我来陪你你会不会不愿见我?”- 当裴淮瑾的马车驶入梧州州令府邸的同一时间,另一队马车也悄无声息地驶入了相去不过十余里的甘州城。 马车在路上行驶了数日,刚一到甘州城,沈钰楼安顿好众人,就马不停蹄地出去寻找血竭的消息。 谢长钰带着沈知懿回到房间,替她将被褥换好——一贯养尊处优的谢家三公子,这一路上也学会了照顾更加养尊处优的沈家三小姐。 他换好被褥,招了招手唤了沈知懿过来,哄道: “一路上舟车劳顿,你若是困了就先睡一觉,我出去一趟就来。” 沈知懿如今人生地不熟,沈钰楼本就走了,如今一听谢长钰也要走当即抓住他的袖子不肯松。 从前只要有裴淮瑾在的地方,沈知懿定然整个目光都定在了裴淮瑾身上。 如今沈知懿失忆,忘了裴淮瑾,倒是将从前对裴淮瑾的依赖全都转移到了他身上。 谢长钰还从未有过这般待遇。 他心底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旁的复杂情绪,在她头顶摸了摸: “我很快就回来,我叫陈秋霜和翠丫过来陪你,还有王公子,他那里有许多小玩意儿,你不是一直好奇么?” 这一路上走来,陈秋霜尚算安分,且有两次沈知懿身子不适,她确实帮了大忙,再加之有王逸书在一旁看着,谢长钰放心不少。 沈知懿知他是有要事,闹了两下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翠丫见她闷闷不乐的,走到窗口朝下看了两眼,惊喜道: “咦,乔姐姐,你快过来看,楼下有杂耍!” 沈钰楼如今给沈知懿易了容,又给她唤了名字随他姓乔,名枝。 沈知懿听说是杂耍恹恹地摇了摇头。 从前在沈家,二哥会请天南地北有名的戏班子来家里演出,什么样的杂耍她没见过。 沈知懿烦躁地捂着脸向后倒在了床上。 身子刚挨床,就听翠丫又喊道: “那里有一家北羌人开的首饰铺子!呀!真好看呢!” 沈知懿不等翠丫将话说完,当即从床上弹了起来,拉着翠丫和陈秋霜就往外走,“走!去瞧瞧!我在京城还从未见过北羌人的首饰铺子呢!” “可乔大哥不让你乱……” 陈秋霜话都没说完,沈知懿已经一溜烟拉着翠丫先跑了。 她看了眼一旁埋头不说话的王逸书,哼了声,也跟着跑下楼去。 今日甘州城里不知有什么节日,街道上热闹得很,沈知懿从收拾铺子出来手里提得满满当当,早忘了谢长钰让她不要乱跑的叮嘱。 翠丫拉肚子先回了客栈,沈知懿就和陈秋霜两人寻了间酒楼坐了下来。 刚坐下没一会儿,陈秋霜视线一瞥瞧见楼下一男子缓缓经过。 她定睛一瞧,忽的神色一变下意识往沈知懿身上看了一眼。 她抿着唇,电光石火间脑中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 谢长钰从闻连烨的府中出来,拍了拍他的肩: “最近一段时日还需在甘州叨扰,闻兄莫要嫌弃才好。” 闻连烨尴尬地笑了笑,末了,又唤住谢长钰,在他的目光下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还是开口劝道: “你与允安从小交好,他今日也来了甘州,你……若是……” “你说他也来了?!” 闻连烨不知为何谢长钰脸色忽然变得这么快,正要答话,就见谢长钰对他略一拱手,头都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闻连烨瞧着他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若是让谢长钰知道秦茵在他府中,不知他是否也如裴淮瑾一般对他失望透顶。 …… 沈知懿被陈秋霜连拉带拽地拖出酒楼,她不解道: “我们说好了今日要给我哥他们带些甘州的特色菜,那菜还没上来,你怎么就拉我走了呢!” 陈秋霜神色慌乱,似是在到处找着什么,边找边同她敷衍道: “你不知,那酒楼菜有多贵!还不趁他们没上来赶紧走……” 沈知懿蹙了蹙眉,疑惑道: “可我有的是银子啊……” 沈家有个爱做生意的二公子,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银子。 然而不等沈知懿将话说完,陈秋霜就拉着她同一个男人直直撞了上去。 “哎呀!” 沈知懿被撞得脑袋一晕,扶着脑瓜子才要出声,就听身旁的陈秋霜惊讶地呼了声,“李公子?你怎么也在这?!” 李公子? 谁呀? 沈知懿揉了揉脑袋,放下手臂睁眼往对面看去。 才刚瞧清楚对面之人的样貌,她就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个男人也太好看了吧! 她偷偷扯了扯陈秋霜的袖子,凑过去小声道: “你怎么还认识这么好看的男人?” 话音刚落,她就直觉那个男人幽沉的视线带着不可忽视的穿透力,牢牢定在了她的脸上。 他的眼神中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浓烈情绪,就好像要把她死死缠住一般。 沈知懿吓了一跳,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窒息,下意识往陈秋霜身后躲去。 裴淮瑾指节骤然泛白,呼吸猛地卡在喉咙里,原本震惊喜悦的神情中流露出痛楚,仿佛对方闪躲的微小动作,牵扯了他哪里的伤口般。 陈秋霜上前一步挡住裴淮瑾的视线,笑容极近柔婉: “这是家妹,有些怕生,李公子来甘州是来做生意么?上次一别许久未见,李公子如今下榻何处,可否一道……” “沈知懿。” 小心翼翼的一声,混在陈秋霜的语调和车水马龙中。 裴淮瑾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皱眉压抑着什么,想克制又克制不住,喉咙不住滚动,眼尾瞬间泅出一抹红,整个人如紧绷后骤然坍塌的弦。 “沈知懿……” 男人近乎不稳的气息让吐字都变得异常艰难。 剧烈的情绪想要冲破胸腔又被艰难压抑,导致他的整个人都在剧烈轻颤,胸腔似笑似悲地发出呜咽。 他似乎是想上前一步来拥抱她。 可刚要迈出的脚步却像是近乡情怯,又卑微地收了回去,只一双视线紧紧落在她脸上,带着失而复得的贪婪,看不够一般。 可对面的少女却只是一脸茫然地瞧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对陌生人的好奇和防备。 良久,她皱了皱眉: “你……” 沈知懿脆生生的语调刚说出一个字,便只觉手腕上一紧,一只微凉的大手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手心里沁着薄汗,似是害怕着什么,忍不住气息不稳地颤抖。 沈知懿顺着那只手臂向上看去,待目光落在谢长钰那张脸上后,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眼底面对裴淮瑾时的警惕也尽数变成了欣喜,小声惊呼: “谢长钰!你怎么来了?!你忙完了么?” 说着,笑盈盈地环住谢长钰的腰,在他腰间来回摸了起来: “你定是藏了什么好吃的对不对?还不快拿出来……” 小姑娘立时化身一只欢快的小云雀儿围着他,早已将身后那个陌生的男人抛诸脑后。 谢长钰眯眼沉沉盯着裴淮瑾,握住腰间作乱的小手。 眼神看着对面男人,话是对身边姑娘说的: “你想吃什么?待会儿我带你去吃。” 沈知懿闻言,停下了动作,竟真的站在他身前认真思考了起来。 对面裴淮瑾瞧见两人的互动,方才眼里燃着的光瞬间熄灭,布满血丝的眼中升起剧烈的痛楚与悲怆。 从前,沈知懿这般欢快的样子只有在对他的时候才有,那时候的沈知懿总是围着他,一口一个淮瑾哥哥的唤着。 裴淮瑾的手指僵硬地蜷了蜷,连指尖都在颤抖。 他想冲上去拉住她,问她是否真的生了气再也不愿理他了,问她为何明明活着却不肯让他知道! 可他喉咙紧得发疼,张了张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谢长钰冷笑一声,收回落在裴淮瑾身上的视线,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抓着沈知懿转身就要离开。 不料刚走出两步,沈知懿却定住不动了。 谢长钰看过去,见她回过头一脸深思地盯着裴淮瑾看。 谢长钰的心脏猛地悬空,连呼吸都骤然停了几息,小心翼翼唤她: “阿枝,我们该走了。” 沈知懿在他手心挠了挠,对他弯唇一笑,然后松开他的手重新转身走向裴淮瑾。 甘州城今日车水马龙,各色奇装异服不同皮肤的百姓在这里相聚,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中卖着各种同京城大不一样的商品。 这里的阳光炽烈,空气干燥,街道上有马车轻微扬起的尘土。 裴淮瑾方才还跳得发疼的心脏,像是被骤然冻住了一般。 他浑身僵直地立在路边,直勾勾盯着朝他走来的姑娘,耳中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和那姑娘轻巧如羽毛的脚步声。 “扑通、扑通——” 二十四年来,他从没有哪一刻如这一刻般,身体里的血液激涌着沸腾,心脏紧缩又膨胀,胸腔里的情绪堆积像是要炸开了一般。 眼眶灼烧,口鼻干涩,呼吸仿佛被封在了想不起来的地方。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在她眼中找到过去的痕迹。 明明对面之人同沈知懿长得截然不同,但他认定,那双眼睛,就是沈知懿的眼睛。 那个朝他一步步走过来的姑娘,就是沈知懿。 仿佛下一刻,她就会扑进他怀里,笑着唤他一声“淮瑾哥哥。” 裴淮瑾觉得太阳刺眼得头晕目眩,他不住滚动喉结吞咽干涸的空气,缓缓抬手的一瞬间,眼圈泛了红: “沈……” “这位公子——” 沈知懿淡淡出声打断他的话。 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同从前一样动听,但没什么起伏。 她厌恶般躲开了他的触碰,那双看向他的熟悉的眸中装满了陌生的情绪。 她朝他微微福了福身,如同对待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和疏离: “这位公子想必是认错了人,我不是什么你口中的沈知懿,我名唤乔枝。” 裴淮瑾攥紧掌心。 看她眼底情绪干净: “公子若是在找人,那祝公子早日找到,身后那位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么?” 裴淮瑾眼睫一颤,近乎气音般嗫嚅,眼尾瞬间红了。 可眼前之人,眼前之人分明是沈知懿,是口口声声说非他不嫁的沈知懿。 他站在她对面,狼狈无处遁形,看着那双眼睛澄澈得刺眼。 从前,那双狡黠的双眸里,满是他的身影,可如今平静得犹如不起风浪的湖面,瞧不出一丝过往的痕迹。 他还记得最后那日她自请离府,他令楚鸿将她带回海棠苑严加看管时她看过来的眼神,幽怨、绝望,哪怕是恨也是那般浓郁的感情。 可此刻,那双眼睛里那些曾经的哀怨、失望、无声的控诉和愤怒,连同灼灼爱慕,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记得他了。 她连被恨的资格,都不愿意给他了。 这个认知让裴淮瑾几乎站立不稳,只能依靠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几近失控的双手死死攥成拳,以刺痛带来卑微的清醒。 男人神情中的悲怆若失太过浓烈,即便是对面的沈知懿都感受到了。 但她没什么反应,只是睁着干净澄澈的双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谈起谢长钰时,满是喜悦地弯起了唇: “是呀,我们再过几个月就要成婚了!” “沈……” 裴淮瑾急切地伸手,似是想要抓住什么,语气里带着窒息般的恐慌与无措。 沈知懿却先他一步向后躲去。 这次她看着他的神情中终于有了一丝不耐,眉头轻蹙: “公子请自重。” 她正色道: “公子真的认错人了,我从未见过公子,该说的话我也已经同公子说得清楚,倘若日后我同公子没什么必要应当也不会再见了。” 她长舒一口气,语气冷淡: “不过还望公子莫要再将我认错成他人了,我未婚夫会不高兴的。” 小姑娘同从前一样可爱,这样严肃的话语听起来也毫无威慑力。 从前京城中,不是没有喜欢沈知懿的公子,那时候她总是竖着小眉毛,严肃地对那些人说: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不想让淮瑾哥哥误会我与你有什么!再说了,他看到会不高兴的!” 那时候他从不曾想,有朝一日,这样的话也会用在自己身上。 如今,她的这些威胁的话,全是因为谢长钰而对他说的。 她将他排除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裴淮瑾面色如纸,身子晃了两下,看向她的眼神越发悲怆。 然而沈知懿也仅仅只是对着他又行了一礼,干脆利落地转身。 从始至终,从说了那几句话后,她那双曾经只有他的双眸,再未分给他半个眼神。 她快步走到谢长钰面前,主动挽起了他的手臂,举止亲昵,像是曾经依赖他一样依赖着旁人。 第43章 第 43 章 “为何活着却不肯见我?…… 沈知懿的身影蹦蹦跳跳的, 即便被谢长钰拉着也不老实。 “走吧,方才你说要带我去哪里吃好吃的呀?嗯……去喝甘州的羊肉汤怎么样?听说那汤十分鲜美,再配上北羌人那种干饼子, 别提多好吃了!” 他们走出老远,谢长钰回头去看, 裴淮瑾的身影还孤零零地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未挪开半分步子。 他回头捏了一下沈知懿的鼻尖,“吃什么都行……我发现你学聪明了。” “那是……” 沈知懿一脸得意, “这一路上你同哥哥都交代我多少遍了,说我二哥生意上欠了钱有仇家追杀, 让我不能轻易暴露我的真实身份,方才那人一看就是为了套我的话。” 沈知懿瘪了瘪嘴,暗暗念叨: “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 还不是个骗人的家伙, 我才不上当!” 谢长钰定定瞧了沈知懿一眼,待看到她眼底单纯的神情后, 暗暗松了口气, 将人搂得更紧了: “那你可得记好,这一路上除了我和你哥, 谁都不能信。” 想了想,他又道: “不行, 那姓乔的你也少信,毕竟他去扬州那么多年了, 谁知道经历了什么,只有你对我知根知底,咱俩才是一起的,记住了没?” 沈知懿没说话, 她总觉得义兄身上有她十分熟悉的感觉,不想答应。 谢长钰在她手心捏了捏,语气难得强势: “说话!不然不带你喝羊肉汤!” 沈知懿一听,急忙求饶,谄媚地讨好道: “记住了记住了!沈知懿只听谢长钰一个人的话!” 谢长钰将沈知懿的小手紧紧裹进掌心,心中非但没有因为她这句话而变得轻松,反倒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慌。 那姓乔的原本就看着居心不轨,没想到来到甘州第一日就碰到了裴淮瑾。 谢长钰重重吐出一口气,心里暗道需得尽快找到血竭,然后带沈三离开才行。 正这般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不待谢长钰反应,身边的小姑娘已经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攥住了手腕。 裴淮瑾面色苍白,眼底的光却灼热得吓人。 一贯清冷自持的男人此刻完全失去了矜持,双手用力箍着她的肩膀,赤红的眼底神色近乎偏执。 他似是想找到贴切的话语,却愈发语无伦次: “沈知懿,你还活着就好,别忘了我,我、当初别院,我不该……不该放你走,沈知懿,沈知懿你不能忘了我……” 沈知懿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湿漉漉的眸中满是惊慌失措。 “裴淮瑾你放手!” 裴淮瑾离沈知懿太近,谢长钰怕伤到沈知懿,只能攥住裴淮瑾的手腕。 而楚鸿也在同一时间将匕首架在了谢长钰的脖子上。 三人之间一触即发。 可裴淮瑾却像是无所察觉一般,死死盯着沈知懿的眼睛,语气执拗: “为何活着却不肯见我?为何要假死骗我?沈知懿,你为何不肯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你为何……” 他越说语气越急,根本忽略了沈知懿眼中的慌乱和唇色的苍白。 沈知懿满眼惊吓,流着泪想要挣脱,可手腕被攥得疼。 她张了张嘴,口中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哭声,猛地抱住了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脸色变得煞白,神情痛苦到几近崩溃。 谢长钰怒吼: “裴淮瑾!你要逼死她?!” 裴淮瑾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和紧闭的双眼,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然松开攥着她的手。 男人眼底的灼热褪去,被铺天盖地的愧疚与痛苦占满。 “对不起,我……”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往下说。 道歉的话堵在喉咙里变得破碎不堪,声音沙哑得几乎要听不清楚,语气里只剩下慌乱和无措。 对不起的太多了,要从哪一件事说起? 对面的姑娘这般模样,忽然让他想起了那次送她去法源寺前,从正厅出来,她站在茫茫大雪中,抬头看了看天,脸色一如此刻苍白。 倘若她想起了他,他又该拿什么身份面对她? 那些曾经对她的伤害,她又如何能够原谅他? 裴淮瑾的心骤然划过尖锐的刺痛,胸腔充斥着懊悔。 “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是我不好,我不逼你了……” 他嗫嚅着,神色失落。 沈知懿的眼泪顺着嫣红的眼尾不住滚落,同那日她离开前他与她吵架时一样。 那一日,他没能替她拭掉眼泪。 裴淮瑾缓缓抬起手。 然而他才刚一靠近,沈知懿却如受到惊吓般猛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蜷缩在谢长钰的怀里,惊恐地盯着裴淮瑾,哭得眼睛通红,声音颤抖: “我不要再见到你!我不要看到你!我恨你!!小钰钰,带我走,谢长钰,我要回家……” 她将谢长钰当成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他的衣襟。 谢长钰狠狠盯着裴淮瑾看了一眼,安抚般抚摸着沈知懿的脊背,轻声哄道: “别怕,我带你回家,别怕。” 沈知懿藏在谢长钰怀中,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了下来。 然而看向裴淮瑾的眼神仍然充斥着深深的厌恶与恐惧,就好像他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一般。 沈知懿的眼神让裴淮瑾如坠冰窟,滔天的愧疚和自我厌恶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所有关于他们的过往,在沈知懿厌恶的眼神中都成了刺向他的利刃。 裴淮瑾在她的目光中狼狈别过脸,掩去眼底的红,声音发颤: “对不起,我……” 他闭了闭眼,语气中透着深深的无力。 “认错人了。”- 甘州的天气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街上的行人都开始快步往回走,摊贩也支起了挡雨的棚子,路上黄土被风吹得打着旋儿往人眼睛里钻。 苏安用袖子挡着眼睛,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浓黑的乌云,上前一步,小声道: “爷,他们走了。” 裴淮瑾没动,就那般立在那里看着沈知懿离开的方向,像是石化了一般。 风吹卷起他的衣袖,那袖摆露出来的手背青筋虬结,苍白的腕骨嶙峋,手腕同前段时日比瘦了许多。 忽然,一滴鲜血自他的紧攥的手指缝里溢出,砸在满是黄土的地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爷!” 苏安看得心惊肉跳。 自打那五十大板之后,主子压根儿就没有好生将养过一日,尤其是那日梅林过后,主子如同自虐一般不喝药不包扎,每日里没日没夜地伏案翻卷宗,查找沈家案件的疑点。 每日几乎都是累到极致才趴在桌上睡那么一两个时辰。 就好像那身体不是他自己,似乎他的生命中就只有替沈家查案那一件事了一样。 苏安知道主子心里憋着那股劲儿。 那日在永州的那副画着沈姨娘的画就险些击垮了主子,若非后来听到楚聿传来的消息说是谢长钰他们往甘州来了,主子恐怕会从那日便一蹶不振。 可这口气儿一直提到了甘州,却在看到那女子之后,彻底泄了。 苏安朝着远处看了一眼,那是……沈姨娘么? 苏安叹了口气,正打算上前扶住裴淮瑾。 忽然,面前的身体晃了晃,就这般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爷!”- 闻府中。 浓重的药味儿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屋里屋外脚步声凌乱,一盆盆的血水被从屋中端了出来。 闻连烨和楚鸿站在屋外的廊下,神色担忧地瞧着屋中的方向。 “他……” 闻连烨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日他偷偷赶赴京城,强行从裴淮瑾手下保住秦茵的那一刻,他就没资格再对裴淮瑾的事说上任何一句话了。 楚鸿黑着一张脸,似是也没什么说话的打算。 他作为行伍之人,最是知道裴淮瑾的伤势有多严重。 他的情况太差。 那五十棍本就险些要了他的命,他硬是靠着寻找沈姨娘吊着一口气。 后来在永州的时候,那口气便泄了,他又是靠着替沈家翻案这口气强撑着。 说是强弩之末都有些高看了他。 致命的何止是背后那些棍伤,是他心底的悔恨和绝望。 “如何了?” 大夫从屋中出来,闻连烨急忙上前询问,楚鸿跟着一道过去。 那大夫叹了声,看向楚鸿,语气责问: “这般重的伤,没有好生养着不说,你们还让他长途跋涉这么远。” 他见楚鸿黑脸,又忙道: “命是保住了,幸亏此前有医术高明的医者给他用的药好,这次那药又起了效果,否则就是我们几个老大夫加起来都未必能保下他的性命。” 那老大夫往屋中看了一眼: “此刻人是醒来了,背上的伤处理及时,如今天气不热,倒是慢慢在好转,就是这心底的郁结之气……切不可让他再大喜大悲。” 裴淮瑾听着屋外大夫刻意压低的声音,双目失神地愣神许久,忽然低低嗤笑了一声。 郁结之气又如何。 当初沈知懿被他救回府中,在裴府那一年,他因为自己的傲慢和冷漠,让她受了多少委屈。 她定是对他太过失望,才忘记了有关于他的一切。 想起方才沈知懿干净却又陌生得如同隔了一层雾般的眼神,裴淮瑾自嘲般勾了勾唇角。 “苏安。” 裴淮瑾哑声唤到。 苏安忙放下手中的药碗,走到床边,轻声道: “主子醒了?可要喝水?” 裴淮瑾瞧了他一眼,“有酒么?” 苏安:“……主子。” “算了。” 裴淮瑾嗤笑了声,“喝酒有什么用?自怨自艾么?你下去吧。” 苏安心里因为裴淮瑾的话起起伏伏,闻言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地出了门。 房间门阖上,闷潮的空气夹杂着愈发浓重的药味儿。 裴淮瑾回头看了眼桌上冒着热气的药,缓缓撑着自己站起来,走过去端起药碗抬手就要倒入一旁的花盆。 然而手腕刚翻转,他的动作一顿,盯着那晃动的药汁看了半晌,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颓废给谁看? 裴淮瑾不齿地笑了。 他才是犯错的那个,除了补偿,难不成还要卑劣到用自伤去博得沈知懿的同情? 他有何颜面让她同情自己。 直到这一刻背后伤口的疼痛终于缓缓漫了上来,却远不及心口的空荡。 裴淮瑾扶着桌沿,身子无力地晃了晃,忽然垂眸笑出了声。 苍白的笑声似呜咽,夹杂着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 宣眀十五年,他与谢长钰走在长安街上,一个小丫头迎面撞了上来。 他老早就发现那个小丫头在鬼头鬼脑地往他们这边观察,可那小丫头却在撞上来时故作惊讶地说“呀,原来是梅花林里救了我的漂亮哥哥,哥哥们好,我叫沈知懿,是沈尚书府家的三小姐。” 宣眀十七年,十一岁的小姑娘和李家公子斗蛐蛐时不仅输了,打架还被人用泥巴弄脏了新裙子。 小姑娘哭着跑来找到他和谢长钰要替她报仇,谢长钰逮了只老鼠放到那李家公子的书筒里,而他则是找了那李家公子的兄长说了几句,回去后,李家公子便被关了一个月禁闭。 宣眀十九年…… 宣眀十九年,十三岁的小姑娘依旧从那开满蔷薇花的高墙上翻了进来,站在窗口第一次红着脸对他说喜欢他,希望他及冠后不要娶妻,等等她。 那时候他看着她头顶的小包子发髻,只觉得好笑,可那小姑娘却因为他的态度急哭了,他无奈,便问她昨日的字练完了么,小姑娘闻言当即收住哭声,连他一早给她准备的糖葫芦都忘了拿,转头就跑。 头顶的小包子在阳光下颠啊颠,有点可爱。 宣眀二十三年初,沈家出事。 她本想奔赴火场同家人一道自焚,他死死抱住伤心欲绝的她。 当时他的心跳声很剧烈,喉结滚了好几下,才终于问出口,愿不愿意跟他回去。 她答应的那一刻,他心底是喜悦的。 只是后来在海棠苑,他不止一次看到谢长钰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他总是慢上几步等到谢长钰走了才出现,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那时候他以为,装作不知道就会真的不在意了。 当时的裴世子清冷矜贵,傲慢又疏离,直到时移世易,真正体会过失去的滋味,方知情字不堪解、风月难自持。 裴淮瑾低低笑着,阖上了眼,泅红的眼尾水光氤氲。 其实只要活着就好,只要那个小姑娘还好好活着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记起他,记起曾经不堪的回忆。 今日重逢第一眼,小姑娘明媚的笑颜浮现在脑海中,哪怕那笑容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裴淮瑾紧抿的唇轻颤,喉咙里溢出哭一般的笑声。 ——兴许忘了他,做回原本那个无忧无虑的沈知懿,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44章 第 44 章 “便让从前的一切都过去…… 谢长钰一路将沈知懿抱回客栈。 沈知懿已经在他怀中哭得睡着了。 谢长钰将人放下, 黑着脸看向陈秋霜,冷冷道: “给她把脉。” 陈秋霜早就被吓得魂儿都飞了。 她如何能知道那李澈就是他们口中提到过的“裴淮瑾”,倘若让她知道, 就是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 不过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她忙不迭地冲到床边, 手滑了好几次才搭上沈知懿的脉搏。 背后被谢长钰犀利的眼神盯着,陈秋霜极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了好久才把好了脉。 “如何?” 她的手刚一离开, 身后男人便急不可耐开了口。 陈秋霜如实道: “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情绪有些激动, 我开些安神的药方给她喂下,睡一觉就好了。” 说完,她站起身, 面对谢长钰诚恳地开了口: “方才我实是不知那人便是……” 谢长钰不耐地打断陈秋霜的话: “你可知, 如今这种局面,已经不需要你再做什么了, 这甘州城的大夫, 只要我想,便可将他们都叫来, 给沈知懿开完药,你就和翠丫走吧。” 陈秋霜面色“唰”的一变, 慌忙解释道: “今日之事真不是我故意的……” “让你在客栈照顾她,你就将人照顾到了街上?!陈秋霜, 我看你一路尚算老实才留你至今,我也说过,你若敢让她受一丝委屈,我定不饶你!” 谢长钰对于沈知懿以外的女人, 从来都是毫不怜香惜玉,说话也不客气。 陈秋霜被他的语气吓得眼圈一红,抽噎着为自己解释: “今日属实不是我要带她去街上的。” “不是你那是谁?!”谢长钰气结,声音不自觉大了些。 一旁埋头在书里的王逸书好似这才察觉到他们回来了一般,抬头往他二人身上瞥了眼,后知后觉道: “哦,今日确实是沈姑娘要拖着翠丫和陈秋霜上街的,我记得清楚——” 王逸书摸了摸鼻尖,指了指陈秋霜,“她临出门前还瞪了我一眼。” “你……” 王逸书的话让陈秋霜蓦地止住眼泪,面上腾起红晕。 谢长钰闻言,怒意这才稍稍减轻,看了陈秋霜一眼,冷冷道: “去给她开药。” 给沈知懿喂了药,谢长钰将其余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守在床边。 床上的姑娘小脸尖尖的,脸上早已褪去了从前的婴儿肥,两个眼尾泛着红,眼睫上还挂着一点晶莹的泪珠,眉毛时不时轻蹙一下,即便喝了药看起来也睡得不十分踏实。 谢长钰胸口闷得慌,一想起今日那一幕心里就说不出的慌乱。 即便她不记得裴淮瑾了,但他仍能激起她的情绪,比他们任何人都能。 这是不是也说明,即使是失忆了,那个男人在她心里的分量也要比旁人重得多。 谢长钰长叹一声,轻轻握住了沈知懿露在被子外面的小手。 第二日一早的时候,沈钰楼回来,谢长钰想了想,将昨日发生的一切讲给了他听。 沈钰楼眉头蹙得很深,瞟了眼还在床上熟睡的沈知懿,略一点头,语气冷冷的: “知道了。” 谢长钰嗯了声,“这次怎么样?血竭还顺利么?” 沈钰楼蹙着的眉并未松开,摇了摇头,叹道: “这帮北羌生意人极难说话,无论我谈什么条件他们都不肯松口,待会儿我再想办法寻寻别的路子。” “要不让我去试试?”谢长钰也跟着蹙眉。 沈钰楼想了想,“你要想去也可以,但我总觉得他们所图不是金银财宝这些简单的东西。” 正说着,楼下有人上来敲了敲门。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走出内室,谢长钰去开了门。 待到看清门外之人时,他倏地冷了脸,正要将门重新关上,门缝里插进来一把剑将门别开。 谢长钰怒不打一处来,哗地一声拉开房门,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 “裴淮瑾!你还来干什么?!你还嫌沈知懿不够难受么?!” 裴淮瑾扫了楚鸿一眼,“将剑收起来。” 说罢,他看向谢长钰,“我要见沈知懿一面。” “你……”谢长钰气结。 “让我见她一面,只要确定她好好的,我将血竭给你们。” 裴淮瑾的声音乍一听上去极其平静,然而这份平静之下,却藏着遮掩不住的卑微与紧张。 谢长钰刚想动手赶人,在听见那句血竭时顿住了。 一犹豫的功夫,身后有人走了过来。 沈钰楼轻拍了拍谢长钰的肩,示意他让开,自己站到原本谢长钰站的门口的位置。 两个男人面对面,彼此直视着对方。 沈钰楼牢牢盯着裴淮瑾,语气平静: “在下名唤乔琢,是沈知懿的义兄。” 裴淮瑾亦盯着他,略一颔首: “久仰。” 沈钰楼接着道: “沈家没了——” 裴淮瑾眼睫一颤,“嗯。” 沈钰楼低头将袖摆慢条斯理地卷了起来。 忽然,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把揪住裴淮瑾的衣襟挥拳重重砸在他的胸口。 “砰”的一声。 “——但沈知懿的哥哥还在。”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这一拳重得谢长钰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楚鸿急忙抽剑上前,却被裴淮瑾挥手拦住,“让他打,打完了我还是要见沈知懿。” 沈钰楼轻嗤一声,丝毫没有因为他这句话留情面,又是重重一拳挥了上去。 裴淮瑾身上的伤本就重,这一拳下去,他喉咙里猛地溢出一丝腥甜。 他面无表情地用手背拭掉唇角的血渍,勾了勾被血染到艳红的唇: “继续,还有几拳?” 这次就连沈钰楼的眼神都闪了闪,他盯着对面的男人看了半天,冷笑道: “裴淮瑾你到如今,还要用血竭威胁我们?” 他一拳砸在他肩头,“倘若我们不让你见他……” 又是一拳,“你给不给?!” “砰”的一声。 沈钰楼的手背打得血红一片。 裴淮瑾身子晃了晃,猛地扶住门框,忍了忍终是吐出一口血。 “再来!” 他唇角含笑,嗓音沙哑,好似这般被对方打令他十分畅快一般。 沈钰楼盯着他眼底的偏执,几不可察地皱起眉,转了转手腕,再次抬手…… “住手!” 突然一道女声从屋内传出,沈钰楼挥出的手猛地顿住。 在场所有男人的脸色俱是一变,齐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站在最靠近里面的谢长钰最先反应过来,急忙过去将沈知懿扶住,放软了声音: “你怎么醒来了?” 沈知懿睡觉的时候脸上的易容被谢长钰卸了下来,此刻她用真容面对着门外那个男人。 裴淮瑾紧紧盯着那张不知在梦里出现过多少次的脸,神色恍惚了许久,忽然眼圈一红,哑声道: “沈知懿……” 他的声线因为再次见到她而压抑不住地颤着,喉咙里尽是哽咽。 沈知懿的小脸依旧苍白,眼睛又红又肿,明显是哭狠了得缘故。 裴淮瑾视线怔怔在她脸上打量,待看清她眼底潮湿的红痕时,眉心轻轻皱了起来,抬手下意识就想替她抚平那抹泪痕。 沈钰楼先一步挡住裴淮瑾举起的手,眼神警惕。 沈知懿对沈钰楼笑了笑,“哥哥你放开他吧,我……有两句话想与他单独说。” “知知!” “沈知懿!” 沈钰楼和谢长钰两人异口同声,只不过一个是担忧,而另一个……则夹杂着恐慌。 沈知懿听出谢长钰语气里的在乎,拍了拍他的手臂,对他笑了笑,凑过去俏皮道: “放心吧,你不说咱俩都定亲了么,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听到她熟悉的语气,谢长钰略微松了口气,扶在她手臂上的手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极为缓慢极为恋恋不舍地松开了。 就好似这一松手,人就不见了一样。 方才沈知懿同谢长钰说话的时候,语气并未刻意压着,裴淮瑾也听到了那句话。 他瞧着沈知懿朝她走来,强忍住身体虚弱带来的晕眩,一双眼睛紧紧锁在她脸上,喉结不住滚动,心中充盈着酸楚又紧张的情绪。 好似随着她的靠近,呼吸都被她剥夺了一般,心跳加速到几近窒息。 终于,那日思夜想的姑娘停在了自己身前一步的位置。 她离他那么近,香甜的少女气息轻轻地扑过来,仿佛自己一伸手就能像从前那般轻易将她揽入怀中。 裴淮瑾喉结不住滚动,用尽全部理智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昨日那张充满惊吓与厌恶的脸如今还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他不能再吓到她。 沈知懿对他淡淡一笑,眼底依旧澄澈而坦然: “裴公子可愿与我借一步说话?” 裴淮瑾胸腔起伏了一下,想说出一个“好”字,可紧涩的喉咙却发不出半个字音,只好略一点头,率先朝一旁走去。 他们方才所在的房间在酒楼三层的尽头,再一拐过去便是一片巨大露台。 两人站在露台上,屋外是炽热的阳光和干燥的风。 裴淮瑾像是瞧不够一般,紧盯着对面的姑娘,看她将一块儿洁白的绣着一朵小兰花的帕子递到他面前。 他眼眸微闪,见她指了指自己的唇角,对他说: “擦擦吧。” 裴淮瑾喉结滚了下,接过那枚素雅的帕子,拭了拭唇角的血渍。 沈知懿身上特有的兰花的清香随着那帕子钻入鼻腔,是他从前每日都会闻到的味道。 裴淮瑾眼眶发热,哑声道: “帕子等我洗干净了还你。” “不必了——” 沈知懿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挽至耳后,瞧着他,试探般唤了声“裴淮瑾?” 忽的一阵风吹过,那轻轻的一声夹杂在干燥冰冷的风里。 她用的是疑问的语句。 那三个字从她的口中轻轻溢出,让裴淮瑾的身子猛地一僵,一股滚烫酸涩的热意直冲眼眶。 明明从前她一口一个淮瑾哥哥的唤着,他从不觉得有何不同,直到此刻失去了,才觉出珍贵。 裴淮瑾喉结滚了一下,紧得发疼,“嗯。” 沈知懿小心翼翼走上前小小的半步,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 裴淮瑾亦压着眼帘,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双眸,企图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熟悉的情绪。 但沈知懿的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那年他将她从梅花树上接下来那一瞬间,除了警惕和好奇,再看不到有一丝曾经的痕迹。 沈知懿许是脑袋又开始疼了,轻轻皱了皱眉,收回打量他的目光。 “我知晓你叫裴淮瑾,我听到他们都这样叫你。” 少女的语气还是带着天生的娇,糯糯的语气同以前在窗口喊他“状元郎”时一样。 好半晌,裴淮瑾应了声“是。” 他紧盯着她,攥紧了双拳,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裴淮瑾作为曾经的大理寺少卿,判过的案子数不胜数,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会站在甘州客栈的露台上,等待沈知懿的审判。 是生是死,全掌握在她的手中。 少倾,沈知懿开了口,语气平静: “之前曾经有一日,我口中无意识唤出过你的名字。” 裴淮瑾神情猛地一僵,眼底复杂的情绪下涌起一丝希冀,呼吸变得很慢,生怕错过她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然而接下来,那姑娘平淡而坦然的语气就彻底打破了一切。 她扯了扯唇角: “我想我从前应当是认识你的,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忘记了你,那我想以前你在我生命中应当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对谁说话都是甜的,唯独对他,说出的话比陌生人还要冷。 她抬眸看他,“左右如今裴公子在我眼中与陌生人无异,我也……同你生不出什么情谊来,所以既然忘记了,那便让从前的一切都过去吧。” 强撑的一口气好似在此刻轰然崩塌,裴淮瑾因为她这句话,眸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狼狈。 来之前,他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倘若她真的忘了他,那他应当成全,成全她如今的快乐,他不该提起她痛苦的过往。 可当真正面对这一双陌生的全然没有一丝感情的双眸,听她说出让从前的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他却还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的痛。 倘若那年沈家出事,她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他能够牵住她,告诉她他会娶她为妻。 倘若她第一次告诉他她喜欢他,他不是那般无奈地告诉她女子当矜持。 倘若那日他敲开沈府那扇门,告诉沈知懿自己亦是心悦于她,让她不要同意谢府的亲事。 亦或是哪怕、哪怕那日在海棠苑她去别庄前,她唤住他时他能回头看她一眼,他能因她眼底的泪而心疼,紧紧过去抱住她。 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裴淮瑾仰了仰头,锋利的喉结在冷白色脖颈上滑滚,眼底有水汽在无措地晃动。 他咬了咬牙,克制着自己,泛红的双眸死死盯着她。 他想晃着她的双肩问她不记得曾经说过的话了么,想一桩桩一件件告诉她他们的过往。 他想说他不同意,他不想让曾经过去,那近十年的回忆她也不许忘记! 可他面对那双干净单纯的双眸,却什么也做不出来。 他只是僵在原地,如同做了一场梦一般看着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光怪陆离,看着曾经笑意狡黠唤着他“淮瑾哥哥”的少女离他越来越远。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 裴淮瑾的视线变得很轻很温柔,像是要深深将她的模样刻进脑中一样看着她。 良久,艰难地抬了抬唇角,用沙哑的嗓音说出了那句最不愿意说出的话: “好。都听……你的。” 话音刚落,他似是极为痛苦般紧紧蹙了蹙眉。 清冷矜贵的裴大人,眼底再无一丝往日的平静,幽深的眸中神情破碎不堪。 第45章 第 45 章 “我想家了,我想快点回…… 打从两人进去后, 沈钰楼和谢长钰就在外面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随时观察着沈知懿的表情,生怕她再难受。 可说了没几句, 她便出来了。 “知知……” 沈钰楼上前,担忧地瞧着她。 从前自己的妹妹有多喜欢裴淮瑾, 他是最清楚不过的,那是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将她的淮瑾哥哥挂在嘴上。 如今失忆了,倒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钰楼这么多日来, 最担心的除了血竭,就是她记起从前之事。 不过此刻见她神色如常, 他的心也能放下来一些。 他看了眼依然站在外面露台上一动不动的裴淮瑾,对谢长钰道: “你陪知知先进去。” 谢长钰也顺着他的目光往外面那人身上看了眼,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最后皱了皱眉, 应了一声,扶着沈知懿进了房间。 沈钰楼在原地站了会儿, 抬脚踏上露台。 “你我都知道, 沈知懿忘记从前之事,对她来说是件好事。”沈钰楼开口。 良久, 裴淮瑾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哑声道: “血竭在楚鸿那,待会儿让他跟你们说如何用, 只是……那药对方不肯一次给我,我与他商议好分三次给,我问过大夫,如此用药也可。” 沈钰楼没料到他一开口竟说的是这个, 怔了一下: “好。” 那北羌商人有多难说话,他是见识过的。 从前他走南闯北的开拓生意,就没有他沈二谈不下来的,但这次这株血竭,他与北羌人磨了两日,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想了想,他对他略一颔首,“多谢。” 裴淮瑾没说话,只是抬了抬唇角,转身默不作声地离开了露台。 沈钰楼瞧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口,最后长叹一声回了房间。 房间里,沈知懿正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牛乳茶小口小口嘬着。 从昨日回来,她的睡梦中就有许多记忆的碎片,只是那些碎片中还记得的只有零星几点。 她记得她无助地跪在方才那个名唤裴淮瑾的男人身前,孤立无援,所有人都在指责她。 而他居高临下冷冷睨着她,将他手中的那张写满药方的纸狠狠一扬。 那纸页锋利的页脚划过她的额头,很疼,她听见他语气厌恶失望地说: “你自幼嚣张跋扈、肆意妄为……” 接着画面一转,头顶的烟花如金色的繁星在夜空中炸开,春黛躺在血泊中,毫无一丝生气,之后漫天大火席卷而来。 沈知懿皱了皱眉,脑袋又开始疼了,太阳穴像炸开一样难受。 她不知方才那个名叫裴淮瑾的男人为何会那样对她,也不知道梦里的春黛为何会躺在血泊中,许多碎片从脑中一闪而过,但她什么也捕捉不到。 再努力去想,就莫名地会想掉眼泪。 沈钰楼察觉出沈知懿的情绪异常,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知懿摇了摇头,随即甩了甩脑袋深吸一口气,笑道: “我没事!哥哥不是说我身子不好,带我来这里是找药的么?如今那个男人将药拿来了,我是不是吃了就会好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京城了?” 说着说着,沈知懿小脑袋慢慢垂了下去,纤长的眼睫扇了扇,语气失落: “我想家了,我想快点回去找爹娘和哥哥他们。” 沈钰楼落在沈知懿背上的手猛地一紧,咬了咬牙,挤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好,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回京。” 沈钰楼哄了沈知懿一会儿,将这两日在甘州买的有趣的小玩意儿都拿了出来,又给她许多金瓜子让她得空去外面买漂亮收拾,直把小姑娘哄开心了,他又给谢长钰交代了几句,打算去隔壁寻陈秋霜。 可沈钰楼刚到隔壁,就发现只有翠丫一人,不禁脚步顿在门口问: “翠丫,你娘呢?” 翠丫正在编一个竹篮,闻言抬头对他抱歉地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我娘说她出去一下,待会儿就回来,让我在屋子里待着。” 翠丫刚说完,王逸书从书中抬起头,道了句: “方才她好像被一个人叫走了。” 沈钰楼闻言蹙了蹙眉,没说什么,绕了一圈,又回了房间- 裴淮瑾的马车缓缓在甘州府尹门前停了下来,苏安轻声对着帘内唤了声: “爷,到了。” 裴淮瑾轻轻摩挲了一下掌心里的络子,收进袖中,仰头靠在车壁上揉了揉额角,静坐了会儿,方才起身掀帘而出。 楚鸿见他出来,上前一步在他耳畔低声劝道: “爷,您的身子……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大夫嘱咐过您还不能太过劳累。” 岂止是不能太过劳累,大夫的原话是,不能下床。 裴淮瑾看了他一眼,这次破天荒没有指责他多嘴,反倒笑笑: “待会儿见完府尹就回。” 说罢,不待楚鸿再说,径直朝府尹府门口走去。 甘州府尹带着一众甘州大小官员早就已经恭候在府门口。 一见裴大人出来,立刻弯腰恭迎了上来,笑道: “裴大人头回莅临甘州府,下官们倍感荣幸,已略备薄酒招待,大人快请进。” 且不论甘州府隶属于梧州管辖,就单论裴淮瑾的身份,也足以够这些地方官吏逢迎讨好的,谁知他是真被陛下贬谪下放,还是故意演给他们这些地方官吏看,实则暗暗下来纠察的。 那甘州府尹姓张。 这般想着,张府尹的腰又弯了几分,暗暗使了个眼色给管家,让他将府中贵重的金银器物都藏藏好。 对于他们这般举动,裴淮瑾从前在京城早就见得多了,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没做声。 众人迎着裴淮瑾进去后,刚一落座,连茶都未上来,张府尹便示意自己的幕僚将一摞足有半人高的案牍放在了裴淮瑾面前。 裴淮瑾撩起削薄的眼皮随意扫了眼,而后一双眼睛沉沉落在张府尹,微微勾起了唇。 “张大人这府中,一贯是用这案牍来招待客人的么?” 他的语速不紧不慢,说话的语调很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玩笑一般的笑意,微仰着头淡淡睨着他。 但那双眼中的穿透力和威压却不禁让张府尹一阵胆寒,他可不认为眼前这位曾经的天子重臣、大燕五姓之首的裴家世子爷是在同他开玩笑。 张府尹双股颤颤,背后骤然窜上来一股寒意,急忙挥了挥手: “上、上茶!” 张府尹这话说完,裴淮瑾又用意味深长的视线睨了他片刻,而后抬了抬唇角,这才随手拿起一本最上面的案牍翻看了起来。 张府尹暗暗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悄悄睨了眼裴淮瑾的神色,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开口道: “大人,这些都是整个甘州府近五年来的重要政治举措和关于民生的重大案情等,至于其余的,下官过几日命他们整理好再送去大人府邸,大人您看……可行?” 张府尹战战兢兢觑着他的神色。 那上首的男人侧脸轮廓锋利,眼睫垂着,投下的阴影令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静静翻看着手中的案卷。 在他身后,一个侍卫冷脸抱着剑,另一个小厮亦是神情冷漠而恭敬地站着,没有一丝懈怠。 张府尹无意识吞咽了一下,视线落在裴淮瑾似有若无绷着的唇角上,心中直打鼓。 大厅里针落可闻,寂静得窒息,只有裴淮瑾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片刻,一个貌美的小丫鬟端了茶上来,轻轻放在裴淮瑾身旁的桌案上。 “登”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屋中的沉寂。 然而那小丫鬟放下茶杯后却没走,反是倒了杯茶出来,细白漂亮的双手捧着送到了裴淮瑾的面前,柔声道: “大人请用茶。” 裴淮瑾翻案牍的手一顿,视线顺着看了眼那丫鬟,忽而一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他接过这茶的一瞬间,张府尹一口气明显松了下来,一直紧绷的身子都松回了椅子里。 裴淮瑾喝过茶,放下手里的案牍,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甘州在张大人的治理下一直风调雨顺,就连陛下都对我亲口称赞过张大人的政绩,这些案牍……” 裴淮瑾手指随意敲了敲桌面,“就不必再往梧州送了。” 张府尹“诶”了声,立时眉开眼笑,就连看向裴淮瑾的眼神都有些看自己人的意思,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 他挥了挥手,对那方才敬茶的小丫鬟道: “还不在裴大人跟前伺候着,看看裴大人还有什么……” “不必了,那几个北羌商人听说一直在甘州贸易往来,不知张府尹可熟?” 昨日去找北羌商人讨买血竭的时候,裴淮瑾同张府尹在北羌商人的会所内打了个照面,也是这缘故,那北羌商人才同意先卖给他三分之一株血竭。 虽然那北羌商人没有明说,但裴淮瑾不会傻到以为对方无所图。 听他这么一提起,张府尹猛地一拍脑门“哎哟”一声,忙十分懂事道: “瞧我,那几个北羌商人昨日还说想等大人空了,亲自登门拜访大人呢,这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将他们全叫来吧!” 说罢,张府尹忙让管家去张罗,四周坐着的其他官吏瞧了瞧张府尹的眼色,忙都起身告了辞。 不出片刻,那三个北羌商人便来了。 几人一进来先对张府尹行了礼,而后看向上首的裴淮瑾,笑道: “哟,梧州令也在。” 说着才对裴淮瑾行了礼。 裴淮瑾对于他们的轻慢不甚在意,略一颔首,“坐。” 那三个商人哈哈大笑着坐下,用着不十分标准的大燕话问道: “裴大人叫我们来,可是昨日我们谈的条件您那边想通了?” 这三个北羌商人同张府尹不同,他们只是在大燕与北羌之间往来通商,最看重利益,更何况他们本不是大燕人,也不受大燕管理,所以相比于对待裴淮瑾,他们更看重一直给他们提供利益便利的张府尹。 才不管在大燕,谁的官大,谁的官小。 裴淮瑾手指点着桌面,半晌“嗯”了声,不紧不慢道: “就按照你们说的,将甘州所有羊绒的独家经营权给你们,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剩余的血竭明日之前全部送到我府上。” 那北羌商人挥了挥手,“嗨,这是小事,只要您肯将那独家经营权给我,血竭我们签了字据立刻给您。” “这第二点……” 裴淮瑾换了个舒坦的姿势虚靠在椅背上,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笑意: “我要你们每年经营所得的四成利。” 裴淮瑾话音刚落,三个北羌商人脸上原本豪迈的笑意不约而同冻住了,眼底都露出了凶狠的光。 那张府尹才刚消下去的冷汗也重新冒了出来,看看裴淮瑾,看看凶神恶煞的北羌商人,干笑两声斡旋道: “裴大人,这……您有所不知,每年的羊绒产量本就不高,从北羌运来又要耗费许多成本,而在甘州这个地界儿,羊绒又卖不上什么价,利润本就微乎其微,这四成……有点儿多了吧?” 裴淮瑾扫了他一眼,“利薄,但垄断价值,可就不止这些了。” 他笑了笑: “不然诸位还是再考虑考虑,整个梧州做羊绒生意的可不止你们一家,那血竭也不是非要不可的东西,你们……” “三成!” 那三个商人见裴淮瑾作势要起身,慌了,急忙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三成!每年的关税大人给我们减免一成,加上剩余的三成利润,我们每年的三月一并存入善和钱庄!” 裴淮瑾站起身,视线扫过张府尹,落在那三个商人中为首那一人,唇角缓缓勾了起来: “如此,签字据吧,张府尹,方才你那茶不错,府上可还有?” 张府尹闻言立刻松了口气,眼睛都开始放光,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意,语气亲近了不少: “有的有的,大人想喝多少有多少,下官这就叫人给大人送府上去,就……由方才那个名唤阿琪格的丫鬟给您送去,可好?” 裴淮瑾略一颔首,看着几人签了字据,让楚鸿将剩余血竭收好,头也不回地出了府尹府。 张府尹在后面看着裴淮瑾的背影,眯了眯眼。 一旁一个商人呸了口,骂道: “还真是比上任梧州令还贪心,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撕走我们这么一块儿肉!什么狗屁的大理寺少卿,也不过如此!到了张大人的地界儿,让他学会什么叫低头做人!” 张府尹闻言,呵呵笑了两声没说话。 裴淮瑾坐上马车,唤道: “楚鸿,去将血竭立刻送到客栈。” “是。” 楚鸿走后,苏安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 “主子刚来这梧州,何必现在就将那独家经营权给那几个北羌商人,还、还要拿分成,像个贪官似的。” 裴淮瑾勾了勾唇,“像就对了。” 一来,他初来乍到,要让那些人放松警惕。 二来,沈知懿要等血竭治好了身子,必将在甘州还要待一段时日。 那些北羌商人就跟老虎身上的虱子,又赖又无耻,他不想让那些人知道他为了沈知懿宁愿交出羊绒生意的垄断权,以免日后给沈知懿招来危险,所以才让他们以为他是为了私吞那几分利。 而这些利…… 裴淮瑾低叹一声,给了北羌人羊绒生意的垄断权,日后势必会有诸多麻烦。 他略一沉吟,低声吩咐苏安: “回去后,让李弢将近几年在甘州往来经营羊绒生意的商人名单整理出来给我。” “是。” 两人一边说着,马车到了裴淮瑾在甘州的府邸。 刚一下车,楚鸿从后面赶来,回禀道: “爷,那血竭交到乔公子手上了。” 裴淮瑾问: “昨日让你查的扬州乔家,有回信了?” “还未,可需要属下去催一下?” “不必……” 裴淮瑾略一沉吟,还是没忍住问: “你去送药的时候,沈……她在干什么?” “沈姨娘……” “今后不要叫她姨娘。” “是,沈……姑娘好像是和陈秋霜出去了,对了爷,方才楚聿那边来报,说是秦茵今早秘密见了个人,貌似是个女子。” 裴淮瑾正要跨进门槛的动作一顿,眉心猛地蹙了起来,少倾,他脸色猛地一变,对楚鸿道: “去将甘州的地图拿来,速去!” 楚鸿从未见过自家主子何时几成这样,一句话也没问急忙往屋子里跑去。 等他出来的时候,只看见主子的马车一骑绝尘往沈姨娘在的客栈去了。 裴淮瑾到客栈的时候,沈钰楼刚提着煎好的药回来。 他一把抓住沈钰楼的手臂,连寒暄都免了,“沈知懿人呢?” 沈钰楼瞧他这样,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并未多言,直奔三楼而去。 一开门,果然未见到沈知懿的人影,他蹙了蹙眉: “应当是还未回来。” “她出门你们都不跟着!” 裴淮瑾从前因着别院的疏忽,导致春黛死在沈知懿面前,让她受了惊吓,本就一直后悔,此刻见沈知懿又是一人独自出去,心都快揪在了一起。 沈钰楼原想说,他们人手本就不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沈知懿。 不过他觑了眼裴淮瑾的脸色,到底什么也没说。 裴淮瑾接过楚鸿递上来的地图,展开仔细看了半天,在地图上指了几个位置: “这、这、还有这,我们分头去找,这几处山林野兽多,十分危险,你们当心。” 说罢,不等沈钰楼多问,吩咐楚鸿将所有暗卫召回,头也不回地下了楼,骑上苏安早就备好的马,扬鞭而去。 沈钰楼拿着地图皱了皱眉,将药放进柜子中仔细锁好,也跟着飞奔下了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5-50 第46章 第 46 章 就这般死在这里,没什么…… 甘州城不比京城繁华, 四周的山林更是偏僻荒芜。 沈知懿拽了拽陈秋霜的衣摆,往四周看了眼,有点儿害怕: “秋霜姐, 要不我们回吧,我看这里也没什么野兔呀?要不……要不我们回去, 明日叫上小钰钰再来?” 陈秋霜也跟着瞧了眼四周茂密干枯的树林。 头顶的天灰蒙蒙的被直挺挺的枯树干分隔成一片一片,偶尔有几只不知是老鹰还是什么的猛禽飞过,地上已经开始有了积雪, 再往上走,积雪更厚。 风一吹, 枯枝呜呜作响,眼看天色就快黑了,远处还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 莫说沈知懿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就是连常年进山采药的她都跟着害怕。 陈秋霜想起今早见到的那个女人说的话, 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指着前方一片密林, 哄道: “就在那里不远了!那里听说不仅有小野兔,还有蓝色小蘑菇, 我们都走到这里了,就过去看看吧!” 从前的沈知懿被沈家人养得太好, 在外又有裴淮瑾和谢长钰照顾,从不觉得这世界上有什么坏人, 加之忘记了那段在裴府的经历后人又变得单纯。 她听陈秋霜这么说,眼前一亮,立刻有了动力,拉着她就继续往上走去。 待到到了陈秋霜说的那个地方, 天色都已经几乎快要黑了。 她叉着腰喘了两口,小脑袋四处转着找: “在哪儿呢?你说的蓝色小蘑菇在哪儿呢?” 陈秋霜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往旁边的方向指了指: “你瞧,不就在那边?” “哪儿呢?” 沈知懿一边问,一边往陈秋霜指的那个方向找过去。 天色黑,她看得仔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密林深处。 “秋霜姐,你说的蘑菇……在哪儿呢?” 沈知懿找了半天没找到,一回头,却见原来的位置一个人都没有,四下里漆黑一片,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荒芜的雪林中。 她的心一下子就慌了,一边往回走一边着急地唤着: “秋霜姐!秋霜姐你人呢?你快出来,我害怕!秋霜姐……” 沈知懿喊着喊着嗓音里都带了哭腔,边跑着,一个没留意,脚底下被横生出来的一截儿树枝一绊,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呀!” 沈知懿猝不及防跪倒在地上,手掌心被雪地里的石子蹭破了,流着血,生疼,腿膝盖也蛰得疼。 她一边哭一边往四周瞧,嘴里委委屈屈地唤着陈秋霜的名字。 最后一丝日光也消失在天边,密林里漆黑一片。 沈知懿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给自己打了打气,撑着自己想起身。 然而刚一用力,脚腕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又痛呼一声坐了回去。 脚也扭了。 沈知懿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一团,瞧着四周黑漆漆的山林,可怜兮兮的,嘴里还一遍遍地不死心地喊着秋霜姐。 突然,不远处的雪林里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出现了一双幽绿色的眼睛。 沈知懿一开始没看出来那是什么,待仔细定睛一看,她尖叫一声,整个人朝着身后的一棵粗壮的树干缩去。 她虽没见过狼,但也听谢长钰提起过,狼的眼睛都是绿色的,泛着凶光! 而眼前那匹狼显然也发现了落单的沈知懿。 它眯起眸子,弓着腰,一步一步往沈知懿的身边慢慢靠近过来。 沈知懿看着那狼逼近,浑身上下如同坠入冰窖,甚至连掌心和膝盖的伤口都忘了疼了。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出声,只眼泪默默顺着脸颊往下滴。 幸而她出来时带了把匕首,她将那匕首取下来刀尖朝向那匹狼。 狼的呼吸近了,能听出它沉重的呼吸下凶狠贪婪的气息。 那是一匹饿了许久的狼崽,周身皮包骨头,但也因此看向沈知懿的眼神更为残暴。 沈知懿握着匕首的双手抖个不停,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四周的声音也似乎远离了耳朵,眼睛里只剩下狼的那双凶残的眼睛和它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一人一狼无声对峙。 忽然,那狼嗷了一声,一个飞身朝沈知懿扑了过来。 沈知懿“啊”的喊了声,双手握住匕首乱舞,身子向一侧飞快滚去。 也不知是那狼饿得还是什么,这一下竟真叫她躲了过去,而那匕首上的血迹,显然表明那狼被她所伤。 沈知懿来不及庆幸,受了伤的狼更为凶残,几乎一个转身就又重新飞扑了过来。 沈知懿吓得手一抖,匕首掉在了地上。 就在她看到那狼朝她扑过来的一瞬间,她双手抱头死死闭上了眼睛,心中泛起无尽的绝望。 可比那匹恶狼更先到的,是一个温热的身体。 那身体挡在她的身上,沈知懿听见耳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沈知懿猛地睁开眼睛,惊呼“秋霜姐!” 是去而复返的陈秋霜护在了她的身前,替她挡下了恶狼的那一爪子。 “对不起。”陈秋霜痛苦地紧皱眉头,“捡起匕首,快!” 沈知懿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 有了另一个人的陪伴,沈知懿胆子大了许多,那匹恶狼倒是有了忌讳,在两人的对面低头来回踱步,伺机而动。 “秋霜姐,你没事吧!” 沈知懿双手握着匕首,下意识将陈秋霜护在身后。 陈秋霜皱了皱眉,撑着自己起身,下一瞬却接过沈知懿手中的匕首,将她换在了自己身后: “别怕。” 沈知懿这才看清陈秋霜后背一大片血印子。 她忽然有些发晕,某些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恶犬、倒在血泊中的春黛、那枚孔明锁,最后的……大火。 沈知懿猛地扶住一旁的树干,呼吸困难。 “你没事吧!” 陈秋霜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沈知懿猛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刚想摇头,那狼忽然趁着她们松懈的功夫猛扑了上来。 陈秋霜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就在那匹狼即将咬住陈秋霜手臂的时候,只听一旁“咻咻”两声。 那狼的身形猛地一顿,哀嚎着“嗷”了一声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没了动静。 沈知懿和陈秋霜都蒙了,借着雪地反射的月光瞧见那狼身上插着两支箭。 沈知懿眼神一亮,探着脑袋朝一旁找去,口中还唤着: “谢长钰!”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树后出现一人一马。 那个名唤裴淮瑾的男人坐在马上,一点一点朝着她们这边过来。 他背着光,沈知懿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仍能感觉到他的灼灼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沈知懿一愣,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裴淮瑾来到她们身边下马站定,蹙着眉仔仔细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通,一开口嗓音带着后怕的沙哑: “伤到哪里了?” “我没事,秋霜姐她……” 裴淮瑾神色冷了下来,扫了陈秋霜一眼,“上马。” 陈秋霜不敢耽搁,忍着疼踩上马镫。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四周忽然响起两声狼嚎,那马一受惊吓,撩蹄子疯了一般冲了出去。 陈秋霜被带的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秋霜姐!” 沈知懿急忙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裴淮瑾语气低沉,“这附近还有狼,此地不安全,我们先躲起来。” 正说着,身边的密林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匹比方才还要那匹狼还要高大得多的狼出现在众人五步之外。 裴淮瑾蹙眉,将两人护在身后,举起弓箭: “你们先走,左前方沿着那几棵灌木下去,有一个山洞,去躲着!” “可你……” 沈知懿担心地看着他面前的那匹狼。 裴淮瑾眼神一软,语气不自觉温柔了下来,哄道: “快去,我没事!你留下来反倒让我掣肘。” 沈知懿点点头,想了想,他恐看不见,便又道: “那你小心着些。” 说罢,动了动还隐隐作痛的脚踝,搀扶着陈秋霜往裴淮瑾说的方向走去。 裴淮瑾举着弓,余光瞥见那小姑娘头也不回的背影,唇边扯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那匹狼见裴淮瑾一人落了单,猛地朝他冲了过来。 裴淮瑾飞快在那匹狼扑过来的身前放出一箭,阻了狼飞扑的速度,另一只手从背后掏出匕首,一刀戳在那狼的左眼上。 那狼哀嚎一嗓子,吓得退回了那匹小狼的尸体旁。 裴淮瑾眯起眼睛盯着那狼,手中的匕首在夜色下泛着冷寒的光芒,刀尖鲜红的血滴在洁白的雪地上。 那狼跟他对峙了半晌,瞧了瞧他手中的匕首,终是生了退意,夹着尾巴离开了。 裴淮瑾静静喘了两下,拭掉唇角的血渍,将方才射出那支箭从雪地上拔了出来。 等了片刻,确认再无危险后,转身追着沈知懿她们去了。 裴淮瑾进到山洞里的时候,陈秋霜已经晕了过去,沈知懿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正在胡乱替她包扎着。 她此刻后知后觉感觉到后怕,眼泪顺着小脸不停往下掉,双手抖个不停。 裴淮瑾将匕首和弓箭放到一旁,轻叹了声,走过去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来披在沈知懿身上,接过她手里的布条,温声道: “我来吧。” 那披风还带着男人体温的温热和他身上夹杂着薄荷味的龙涎香,沈知懿身子一僵,下意识就想将披风脱下来还给他。 裴淮瑾握住她的手腕,语气淡淡的: “即便是陌生男人,此刻在这洞穴中,外面冰天雪地,也会将自己的披风让给女子穿吧。” 见沈知懿还要拒绝,他又道: “你若是不穿,夜里冷,到时身上生了冻疮皮肤溃烂我可没办法。” 他深知沈知懿的性子,说她夜里若是冻得发高烧都没有说她皮肤溃烂来的有效。 果然,话音刚落,那小姑娘脸色立刻变得一言难尽,而后乖乖裹紧了他的披风。 裴淮瑾瞧着她紧拢着披风,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的样子,眼底漾出笑意,这才转头继续替陈秋霜包扎好。 他一面包扎,就感觉旁边那姑娘一面在打量自己,半晌,听她犹豫地问: “你……受伤了?” 裴淮瑾一愣,擦掉唇角的血,笑道: “无事。” 他如今的身子,不过是强撑着罢了,但这些都同她没什么关系。 沈知懿点点头,“哦……” “怎么来了这里?” 裴淮瑾坐到洞口的位置,替沈知懿挡风,等了半天没听到她的回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陈秋霜叫你来的?” “你怎么知道?”沈知懿警惕地看着他。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放心,我没跟踪你,也没刻意打探过你的行程,只是……” 他想到方才楚鸿说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杀意,随即又温声对沈知懿道: “只是猜的。” 沈知懿才不信眼前这个男人所谓“猜的”的鬼话。 她撇了撇嘴,转过头去不理他。 过了会儿,又忍不住好奇地悄悄打量起他。 “你若想看,就正大光明的看,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也可以直接问。” 裴淮瑾的声音吓了沈知懿一跳。 她脸颊微红,有种被人穿戳的羞赧。 这个男人今夜救了她,两人也算是有过共患难的经历。 况且方才那种危机时刻他救了她,她直觉他不会对她有危险,之前对他的那份冷漠和排斥便也消了不少。 许是这里太过冷清,沈知懿想说说话来摆脱方才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想了想,还当真问道: “你和我……之前有仇么?” 裴淮瑾闻言愣了一下,而后自嘲般抬了抬唇角: “是我对不住你。” 沈知懿闻言,眉心一跳,脑中忽然又抽疼得厉害。 她下意识拍了拍脑袋。 裴淮瑾察觉到她的异常,急忙倾身过来,似是想安抚她,然而抬起的手在即将触到她的时候顿住,停了片刻又落了下去。 “想不到便不要想了,你如今这样……很好。”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 “我在你生命中,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忘记了,就忘记吧……” 不知为何,沈知懿听他说出这句话,自己明明没什么情绪波动,但内心深处却无端生出酸涩的感觉来。 她蹭了蹭鼻尖,哦了声,将自己紧紧缩进披风里,下意识去摸手腕,随之小声呀了声。 裴淮瑾回头看她: “怎么了?” 沈知懿支吾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的手串……我的手串丢了,应当是丢在方才那个地方了,我要去找回来!” 裴淮瑾蹙眉道: “现下那母狼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来,说不定还会带狼群来复仇,此刻还不安全,明日再去。” “……哦。” 沈知懿虽然,答应了,但裴淮瑾仍能看出她的坐立不安。 他蹙了蹙眉,忽然记起沈知懿的手腕上似乎一直以来是带着一串佛珠。 那佛珠沈知懿曾对他说过,是她幼时有一年生了场大病,险些没挺过来,后来她母亲去庙里跪了三天三夜为她诚心求来了那串佛珠。 回来后,她带上那佛珠,未出三日病就好了。 从此那佛珠就一直戴在她的手腕上没摘下来过。 而她现在还不记得她的母亲已经…… 裴淮瑾看了沈知懿片刻,起身去寻了匕首来,哑声道: “你在这里待着不要乱跑,我出去一趟。” 她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着急之色再不加掩饰: “你不会是要去替我找手串吧?!你我素昧平生,我不需要你替我去冒险,我自己去就行!” 说着就回去找自己的那把匕首。 裴淮瑾静静站在月光下,没了披在身上的披风,收束齐整的水蓝色锦袍被风一吹,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他的视线从那匆忙找匕首的姑娘身上收回,缓缓低头看向地上那月牙白色的披风。 方才她起得急,许是忘了,披风便顺着她的肩膀滑落在了地上,上面还落了个小巧的脚印,是她跨过去时留下的。 裴淮瑾盯着那孤零零的披风无声扯了扯唇角,弯身将那披风捡起来,打掉上面的脚印,走过去重新披在沈知懿的肩膀上: “你留下来,我去。” 沈知懿一怔,急忙摇头,“不行不行,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怎么能让你去冒险。” 裴淮瑾瞧着她这幅火急火燎的模样,强忍下想摸摸她脑袋的冲动,正色道: “陈秋霜是女子,先不说我与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合不合规矩,便是她有个头痛脑热或是伤口出血了,你若是走了,谁来照顾她?” “可……” 裴淮瑾打断她的话: “行了,你那点功夫自保都难,留下吧,我很快就回来。” 裴淮瑾说完,不等她拒绝,将弓箭留给她防身,又在山洞口遮了些干树枝,转身原路返回刚才的地方。 地上的雪很厚,原本的位置上血迹、狼爪触目惊心。 裴淮瑾蹙了蹙眉,借着月光仔仔细细在凌乱的雪地上翻找着。 不知找了多久,突然在方才那小狼的尸体下,发现了沈知懿的那串佛珠手串。 他走过去,用匕首掀开小狼的尸体,弯身将那手串捡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极细的喘息声,似是野兽压抑着呼吸打算捕食猎物时的声音。 他猛地攥紧匕首,刚要抬头看去,骤然感觉身前一阵风声,一匹巨大凶狠的狼朝他扑了过来。 裴淮瑾猛地一个侧身躲过,回身就将匕首刺入那狼的后腿。 然而这边刀刃还嵌在狼身上,身后又有一匹母狼猛地扑了过来,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臂。 裴淮瑾眉心一紧,反手抽出刀,一刀朝着那母狼的另一只眼睛捅去。 这次母狼早有防备,趁机松口躲开。 方才那匹公狼又在同一时间冲了过来,张着血盆大口照着裴淮瑾的脖颈扑上来。 裴淮瑾向后翻身躲过,那公狼异常狡猾,看似是要咬他的脖颈,实则趁着他躲闪的功夫死死撕咬上他的左腿。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匕首却未攻击那匹公狼,而是趁着母狼从另一面夹击过来的时候,身子向下一仰,手中刀锋翻转顺着母狼的脖颈捅进去,一路划穿了母狼的胸膛。 然而这一动作也让那公狼的牙齿死死嵌进他的皮肉中。 裴淮瑾脸色一白,强撑着在那母狼的身上补了几刀,直到确定它死透了,才回来对付公狼。 公狼适时松开了他的腿,奔到母狼跟前低头嗅了嗅。 裴淮瑾趁着这一间隙,撕下一块儿衣裳紧紧绑在自己腿上。 可那伤口太深,衣裳不一会儿就被鲜血浸透,鲜红的血如水流一般滴滴答答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裴淮瑾扶着树干弯身咬了咬牙,额角浸着冷汗,青筋直跳。 他死死盯着那公狼身旁那串佛珠手串。 ——方才打斗时不知何时掉在了那里。 月光清冷,四下里寂静一片,只听得见一人一狼对峙时发出的粗重喘息。 突然,也不知是狼先嚎了声,还是裴淮瑾手中的匕首先刺了出去,一狼一人重新缠斗在一起。 裴淮瑾的匕首刺进狼的下腹,那狼吃痛疯了般咬上他腿上本就受伤的位置。 裴淮瑾另一只手赤手空拳重重挥在狼眼睛上,一拳下去血渍四溅。 公狼“嗷”的一声松嘴,疼得满地上打滚。 裴淮瑾此前本就受了棍伤,这么多日都未将养好,昨日大夫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此刻腿上又失血过多,终是撑不住了。 他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丝,缓缓滑坐在了身后的树干前,重重喘了几下,侧身艰难地将远处的手串够了起来。 那公狼也没好到哪儿去,亦受了颇重的伤。 但它起来后瞧见裴淮瑾腿侧雪地上那一滩越泅越大的血迹,喉咙里发出凶狠的呜鸣声,压低着头一瘸一拐朝他靠了过来。 裴淮瑾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呼吸越来越重,身上的温度却流失得越来越快。 对面那匹狼眼冒幽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勾唇笑了笑,干脆放下匕首,扯下一块儿干净的衣襟,在狼恶狠狠的眼神中将手心里那枚手串上的血迹替她擦拭干净。 他擦得很仔细也很专注,连缝隙里细小的污垢也不放过,而后将它小心翼翼放在胸口的最里层。 这样即便他死在这里,明日沈知懿找来的时候,这枚手串也不会丢吧。 他仰头看了看头顶的月亮,如银盘一般皎洁的月亮挂在漆黑的天幕上。 差点儿忘了,明日又是上元节了,可甘州没有京城的花灯,他的小姑娘没有兔子花灯了。 裴淮瑾捡起匕首,失血过多已经让他再难将匕首紧握在手中。 他瞧着越靠越近的狼,突然释然地笑了。 算了吧,就这般死在这没什么不好,至少手串他找到了,血竭也给了她,他死在这,她永远不用再记起他,记起沈家遭难一事。 至于沈家的冤屈,想必谢长钰和那乔琢会帮她洗刷。 而裴府,也会有新的世子爷和家主,季礼很懂事,裴家在季礼手底下,今后会比在他手底下更好。 裴淮瑾……这个名字从此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也好。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胸口的位置,那手串上似乎还残留着小姑娘手腕上的温度。 他将头靠在树干上,缓缓而无力地松开了手中的匕首。 正当这时,那公狼瞅准时机,嗷呜一嗓子纵身一跃朝着裴淮瑾扑了过来。 可就在尖利的狼爪刚触到他的一瞬间,那狼忽然痛叫一声滚到了地上,抽搐了几下再未挣扎起来。 巨大的狼身甫一坠地,沈知懿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它身后。 裴淮瑾双手骤然攥紧身下的积雪,双眸死死盯着她,漆黑而幽深的眸中掀起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 小姑娘身上的披风七零八落的,发髻也散了,鼻头红红的不知是哭的还是吓的。 她双手紧握着淌血的匕首,抖个不停,娇嫩的小脸上煞白一片,月光照进她噙着泪的惊慌失措的眼底。 她见他看她,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一脚踢开那头死透的公狼,蹲在裴淮瑾身边,一开口,沙哑的嗓音都快吓哭了: “它、它死了吗?你怎么样……” “样”字的最后一点儿音还含在口中,裴淮瑾忽然猛地一把将她死死压进怀中。 他的浑身都在颤抖,手臂用力到她几乎喘不过气。 “沈知懿……沈知懿……它死了,你很勇敢……” 他用尽全力抱住她,一遍遍唤着,嗓音里的颤抖压都压不住。 男人怀中的那枚手串膈得沈知懿疼,可脖颈处冰凉的液体却让她动作一时僵在了原地。 第47章 第 47 章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天色慢慢亮了起来, 沈知懿艰难地睁开双眼。 刺眼的光令她眯了好半天的眼睛,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她躺在客栈里,阳光斜斜地从窗口照进眼前的墙壁上, 暖黄色的像涂了一层碎金一样,空气很干燥也很暖和, 没有昨夜的湿冷,没有厚重的雪。 沈知懿有些恍惚地盯着帐顶看了半天,忽然有些不确定, 昨夜经历的那些到底是现实,还是只是一场奇怪的梦。 她下意识抬起左手, 手腕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醒来了?” 沈钰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床沿微微下陷, 沈钰楼温暖干燥的掌心搭在了她的额头上。 “不烧了——” 男人的声音始终很温和平静,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总给人一种成熟男人的平和。 沈知懿回头看他, 眨了眨眼, 糯糯唤了声“哥哥。” 沈钰楼的眼睫猛地一颤,而后微微弯唇轻笑着应了声“嗯, 哥哥在呢。” 沈钰楼端了杯水给她,将她扶起来: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沈知懿摇了摇头, 端起温热的杯盏小口小口嘬着。 半杯温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她的所有跌宕起伏的情绪也终于平缓了下来。 她往门口看了眼, 奇怪道: “秋霜姐呢?怎么没看到她人?昨夜她也受了很重的伤,可替她叫大夫了?” 沈知懿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由远及近传来,谢长钰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一眼瞧见床上醒着的姑娘,惊喜地扑过来: “你醒了!” 说着,他似是想来摸她的额头,手举到一半又顿住,自责道: “昨日都怪我不好,应当留在客栈时刻不离身的。” 沈知懿弯唇笑道: “是我要吃那干酪,你去替我买我这才自己跑了呀,对了,秋霜人呢?” 听她提起陈秋霜,谢长钰脸色一变,又飞快调整回来,笑道: “她在隔壁,喝了药还在睡着呢……” 说着,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你别关心别人,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昨夜他们找到沈知懿的时候,谢长钰吓得心脏差点儿蹦出来了。 那小丫头靠在裴淮瑾身上,两人都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儿动静,在他们身下是一大滩深深漫入雪地里的血迹,旁边还有两把匕首和两匹狼的尸体。 谢长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沈知懿面前,摸了摸两人都是温热的,还都有气,这才放下心来。 急忙和沈钰楼以及他们带来的人将两人送回去,又在附近找了一圈,找到了昏迷的陈秋霜。 原本谢长钰想直接将陈秋霜扔在荒野不带回来,还是沈钰楼说如此不明不白的,会成为沈知懿的心结,他才没好气地将人勉强带了回来。 沈知懿见谢长钰不愿意多提及陈秋霜,心里也多少明白了些什么,没再问下去。 沉默须臾,沈钰楼见她不时用眼睛偷偷瞟自己两眼,叹了声气,无奈道: “你是还想问什么么?那个叫裴淮瑾的?” 他一出口,谢长钰的身子立马僵硬了不少,定定看着沈知懿的神情。 沈知懿摸了摸鼻尖,吸了吸,“嗯”了声,“昨夜……是他救了我们。” 昨夜密林里虽然黑,但月光却清亮,若她没看错,那个男人腿上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她被他抱住的时候,他的身体都是冰凉的。 沈钰楼摸了摸她的头,笑着安抚: “他没事,他的人将他带回去了,你们所有人都平安,不要瞎想了。” 沈知懿听话地点点头,原本刚想说自己饿了想吃饭,忽然昨夜面对第一匹狼时那些画面倏地涌现在脑海中。 恶犬、倒在血泊中的春黛、那枚孔明锁,最后的……大火。 她蹙了蹙眉,这次视线却是落在谢长钰身上: “谢长钰,为什么你会来陈家村找我?” 话刚一问出口,瞧见谢长钰脸色蓦然僵硬,沈知懿的心猛地一沉,语气严肃了几分: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春黛呢?到底去了哪里?倘若春黛在京城,为什么春黛的表哥会跟着我们?” 谢长钰沉默下来,回头与沈钰楼对视了一眼- “爷,你醒了!” 裴淮瑾刚睁眼,鼻腔里还未盈满药味,楚鸿急切的声音就传入耳中。 他扭动沉重的脖颈侧头去瞧,入眼先是苏安那双红肿的眼睛。 裴淮瑾微微弯了弯唇角,低低道: “没出息。” 他的嗓音干哑得厉害,苏安来不及回话,急忙爬起来跑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过来。 裴淮瑾扬了扬手,苏安小心翼翼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他这一动,牵扯了伤口,浑身哪哪儿都疼。 裴淮瑾不禁嗤笑一声,自己这般折腾下去,当真都不用将陆昭请来,可以直接埋了。 “爷您还笑得出来……” 昨夜将人接到的时候,自家主子当真就只剩半口气儿了,整个下半身的衣裳全被血水浸透了,这么一比起来,他背上的伤反倒不值一提了。 得亏陆昭陆神医当时想得周到,临来之前遣人送来了几颗保命的神丹,再加之恰好昨夜那三个北羌商人为表诚心,除了血竭外又额外送了几株西域的千年红参,这才勉强将主子的命吊住。 楚鸿也跟着叹了口气,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他难得也语重心长劝道: “主子,您要折腾属下不拦您……咳,也拦不住,但您能不能等您这次的伤养好后再折腾……” 楚鸿说的话中肯,苏安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想笑。 裴淮瑾淡定地喝了杯水,面色如常地“嗯”了声。 楚鸿长叹一声,看主子这敷衍的一声,怎么看都不想将他的话听进去的样子。 裴淮瑾喝了水后没有立刻放下杯子,指腹在杯沿上缓慢地摩挲了片刻,神色冷了下来,对楚鸿吩咐: “待会儿你去闻府传个话,限他两日之内将秦茵交出来。” “是。” “还有——” 他看了楚鸿一眼,“从即日起,你和楚聿他们,所有人,全部去客栈保护沈知懿,不用再在我跟前听令,遇到危险该杀的杀,也不用再来给我汇报,若是出了事,我给你们兜着,唯一要求保护好她。” “爷……” 裴淮瑾抬了抬手,制止了楚鸿后面的话。 昨夜他硬撑着自己保持着一丝微弱的意识,唯恐那些恶狼又找了过来。 直到谢长钰找了过来,他听见谢长钰对那乔琢说沈知懿无碍,他才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裴淮瑾朝窗外看了一眼,正午的日头正盛,想来现下,沈知懿应当醒了吧。 他低头自嘲般扯了扯唇角。 便是连去瞧她一眼,确认她安好这件事,他如今都做不得了。 正这般想着,门口忽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刚刚出去拿药的苏安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路跑一路磕绊道: “主、主子!沈、沈姑娘来了!沈姑娘来看您来了!” 裴淮瑾的身子猛的一僵,脸上划过一抹震惊又无措的表情,随即下意识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正要唤楚鸿给自己拿件体面点的衣裳,“吱呀”一下门就被打开了。 裴淮瑾下意识将身上的被子拉高了些。 沈知懿也没想到屋中的人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为了换药方便,领口还是微微敞开的,里面露出白皙精壮的胸膛。 沈知懿脚步一顿,进来后站在门边尴尬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还是裴淮瑾若无其事地套上楚鸿递来的外裳,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你来了?” “嗯。” 沈知懿回过神,提着药包走到床边。 楚鸿替她搬来杌凳。 “我来……瞧瞧你,昨夜感谢你救了我和秋霜,这些是一些上好的止血药,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上,你留下来吧。” 沈知懿的语气平静,就像是同一个刚认识的说话的语气无异。 裴淮瑾看向她的眼底,还是那般坦然清澈。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怅然若失,略一颔首,“劳烦了。” 沈知懿摇摇头,“你救了我,我如何能担你一声劳烦。” 经了昨夜两人共患难后,她对他倒是没那么排斥了。 她有些好奇地来回打量了床上之人几眼,犹豫了下,试探着开口问道: “你……从前是官身么?家里是做什么的?” 刚问完,她又立刻解释道: “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若是不想回答也可以。” 裴淮瑾听她突然这么问,不由一怔,随即微微抬起唇角,隐瞒道: “从前是白身,如今刚上任梧州令。” 沈知懿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倒是露出了几分骨子的可爱和娇俏,微微歪着脑袋想了想,道: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我是怎么认识的,但我不想欠别人的,这样吧,我父亲是户部尚书,你既然担任梧州令,今后我回了京城,会让我父亲给你写一封举荐信,到时无论你是调任旁处还是就在梧州,仕途都会顺遂些。” 小姑娘说得认真。 裴淮瑾瞧着她这幅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心里漫上一丝暖意。 从前她也这样装过小大人,一板一眼将那原是街头乞丐的金宝他们骗得服服帖帖,天天跟在她后面“老大老大”的叫,最后还是沈钰楼看不下去,戳穿了她。 裴淮瑾含笑点点头,配合着她的话: “如此,在下便多谢沈小姐了。” 说罢,沈知懿便要起身离开。 裴淮瑾唤住了她,朝她摊开的掌心里放着那枚被他护在胸口的手链。 沈知懿眼睫轻颤了颤,走过去,从他的掌心里拿了起来。 软嫩的手指尖轻轻搔过裴淮瑾的手心,男人修长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下。 “多谢。” 裴淮瑾收回右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掌心,“不用。” “那我告辞了。” 两人的对话客气而疏离。 沈知懿对他略一施礼,转身刚走到门口,苏毅匆匆进来,语气严肃: “爷!府门口被人围了!” 裴淮瑾下意识看向沈知懿,沈知懿也顿住了脚步,有些茫然无措地站在门口。 “先别走。” 裴淮瑾对她说,然后问苏毅: “怎么回事?” “是那些原本在甘州贩卖羊绒的商人,得到消息说爷要将那独家经营权给桑布他们,便都聚在了府门前讨说法,此刻正闹得凶。” “那我哥哥他们呢?!” 今日沈知懿来裴淮瑾府上,是沈钰楼和谢长钰陪着的,他们在府门口等她。 她有些担忧,下意识就要往门口走。 裴淮瑾先她一步下床,将她拉至身后: “你别去,等我先将人处理了,苏安,带上名单走。” 第48章 第 48 章 他好像,真的要永远失去…… 裴淮瑾出去后, 沈知懿不放心沈钰楼和谢长钰,也跟了出去。 大门口早就被一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甘州不比京城,甘州民风开放, 百姓身体健硕性子也跟着豪迈,一言不合就抄起棍棒要动粗。 所以当沈知懿看到府门口一群壮汉拿着各种棍棒铁铲, 在门口吆五喝六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裴淮瑾侧头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语气难得沉了下来: “你出来做什么?!进去!楚鸿——” 对面都是不好惹的彪形壮汉, 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出现在这里太过惹眼。 “我要找我哥哥!” 沈知懿急道:“你忙你的,我就站在身后, 不碍你事。” 裴淮瑾还欲再说,门口的人开始高声嚷嚷起来,他蹙了蹙眉, 无奈长舒一口气, 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站了半步将她挡在了身后。 那群人里面为首的是一名皮肤黝黑的壮汉,一看就是常年奔波在大燕和北羌两地的商人。 那人举了举手中的铁锨, 高声喝道: “狗官!你才来梧州上任几日, 就藏不住你那贪婪的嘴脸了!我们甘州的羊绒生意,是我们这些生意人一起打下来的, 凭什么给他们三个北羌人?!” “就是!凭什么!” “还回来!狗官!” “还回来!” 众人群情激愤,吵吵嚷嚷, 丝毫不给裴淮瑾开口的机会。 裴淮瑾不动声色站在府门口的台阶上面,面色平静地看他们吵完。 等到对方的声音下去, 他才不紧不慢让苏安将那份名单拿了出来,当众挨个念了过去。 那群人似是没想到这位官老爷能这么快就拿到他们所有人的信息,不由一怔,面上都有些迟疑。 毕竟自古民不与官斗, 他们之所以今日前来,一部分是觉得这位梧州令是新来的好欺负,另一部分人则是原本主要生意就不在羊绒上,不过是浑水摸鱼想趁机分得一杯羹的。 待到所有人的名字都被一一念了过去,在场之人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裴淮瑾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拿出曾经做大理寺少卿时十之有一的威仪,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本官手里这份名单,一个不落,都是在甘州地界儿上做羊绒生意的,是也不是?” 众人不敢与他对视,默默低下了头。 裴淮瑾停了一下,又道: “北羌盛产羊绒,拿到甘州来利润低,且这两年市场早就饱和,你们这么多人投入羊绒市场,不仅挣不到钱,据我所知很多都在亏钱,之所以不放弃,不过是想着亏钱占领市场以期未来市场能有所好转,是也不是?” 今日来闹事之人,只以为新来的州令是个年轻人,定不懂这些,没想到他竟一口就道破了这两年他们经营上的现状。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而后又缓缓低下了头。 裴淮瑾的视线落在为首那闹事的男人身上,那男人似有所感一般,竟被那冷得渗人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 裴淮瑾淡淡开口: “你叫牛大壮,家中本是以打铁为主,从你祖父起就是整个牛家庄有名的铁匠,接触羊绒生意不过是在去年上的事情,但据我所知,因你的羊绒生意规模不大,所以拿货价高,质量良莠不齐且出货渠道不稳定,你这一年的羊绒生意,实则亏大于盈,是也不是?” 那名唤牛大壮的男人被他说的黝黑的面颊微微泛了红,将头几乎埋进胸口。 裴淮瑾这一连串三个“是也不是”问完,一时间人群中竟鸦雀无声。 沈知懿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光是听他气定神闲又隐含威压的语气,她根本不觉得这个男人如他自己所说是白丁出身。 就是从前在京中她见过的那些世家男子,都未必有他的气度和威势。 她有些好奇往前挪动了半分,想看看他的表情,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匕首的寒芒一闪,那人便冲着离他最近的沈知懿而去。 裴淮瑾神色骤变。 电光石火间他身子一转一把将沈知懿拉进怀里,随手抽出一旁侍卫的剑格挡。 那人的匕首来势太猛,裴淮瑾身子跟着向前扑了半步,沈知懿几乎被紧紧嵌进他滚烫的怀里,胸膛中那颗剧烈而急促的心跳声震得她浑身发麻。 忽然有什么情绪从心底一闪而过,像是欢喜又像是酸涩,最后又全都消失无踪。 时间仿佛被拉慢了许多,耳朵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男人胸口的心跳声。 沈知懿努力抬头,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 她拖着他身子的重量,磕绊道: “你、你怎么样?” “爷!” “主子!” 一瞬间,场中乱成了一片。 不等裴淮瑾回答她的话,苏安飞快上前来扶住裴淮瑾。 男人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没了,那个炽热震颤的胸膛也远离了,沈知懿站在原地,双手虚空握在一起,眸中涌出不知所措的茫然。 裴淮瑾拍了拍她的脑袋,明明语气虚弱,语调却温柔: “别怕。去追……” 裴淮瑾气息不稳。 “爷、爷!是闻将军!闻将军来了!” 楚鸿刚领命转身,苏安突然指着身后道。 裴淮瑾将沈知懿交到从人群中冲进来的沈钰楼和谢长钰手中,“她受了惊吓,先带她进去。” 谢长钰对沈钰楼道: “你先带知知进去,我……” 他看了裴淮瑾一眼,眼神闪烁,“我留下来。” “好。” 沈钰楼不疑有他,曾经的谢长钰同裴淮瑾有多交好,京中无人不知,如今裴淮瑾的情况看起来确实不好,谢长钰留下来也是帮衬。 沈知懿一直默默看着裴淮瑾,神情中有许多不解和茫然,直到沈钰楼到她身边来唤她,她才敛下眸子,跟着沈钰楼先进了门。 另一边,闻连烨带着几十个手下的士兵,将方才聚在府门口闹事的所有人都围了回来,闻连烨亲自绑了那行刺之人,一把扔在了裴淮瑾脚边的空地上。 “你怎么样?” 闻连烨蹙眉。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死不了。” 说完,他冷冷瞧着那行刺之人,语气冷若冰霜: “赵鲲鹏,家住建兴街三十六号,家中世代为农,以种植青稞为主,祖上曾出过一位秀才,但因在备考乡试期间□□良家妇女而被判刑入狱,影响严重,此后世代不许参加朝廷科举,赵鲲鹏曾在一年前从李三处支借了价值五万贯的羊绒倒卖,但因照看不利导致羊绒被鼠啃咬而作废,欠李三的五万贯至今未还。” 裴淮瑾的脸色泛白,但气度和威仪却比方才更有压迫感,仿佛往那里一站,弹指间便能执掌人的生死。 谢长钰不动声色地往他身上瞥了几眼,竟觉他这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比他这个专取人性命的锦衣卫还像个活阎王。 地上的赵鲲鹏越听脸色越惨白,旁边围观之人也是一阵后怕。 尤其是这官老爷不知什么来头,不仅对他们每个人了如指掌不说,就连盘踞一方的闻将军也同他相熟。 要知道,在这山高皇帝远的甘州,有兵权的将军可是凌驾于府尹等官吏之上的,说难听点,那就是这小地方的土皇帝。 而如今这割据一方的土皇帝也甘心为他驱使,足以见得这官老爷身份不低。 裴淮瑾冷睨着赵鲲鹏,继续道: “你家中有一弟弟,曾因盗窃罪被拘,你无父无母,但有妻儿,赵鲲鹏,本朝虽从未有过连坐之案,但本官不介意做这第一人。” 赵鲲鹏一听,吓得瘫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头求情。 相比于赵鲲鹏的狼狈,裴淮瑾倒是云淡风轻,甚至说完后,还勾了勾唇角,眼底划过一抹兴味。 众人瞧见他这幅模样,背后不禁泛寒,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急忙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裴淮瑾视线从场中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回赵鲲鹏身上,语气里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袭击朝廷命官,杖三十,刑十年,此次罪不及家人,其余人也一样,倘若再有下次……” “连坐。” 男人的薄唇间气定神闲吐出这两个字来。 众人吓得腿一软,全都跪了下来,七嘴八舌地说“草民不敢”。 其实真正做羊绒生意的就那么几家大户,而那些人自是聪明人,不会明着在这种场合同官府闹事,至于能闹事的,反倒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作坊,胡闹也就罢了,真要涉及自己家人,自是胆小心虚。 裴淮瑾此时见时机成熟,语气放缓了下来,“你们不必跪,羊绒生意之事本官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定叫你们比如今赚钱,牛大壮——” 被点了名的牛大壮身子一抖,“在。” 裴淮瑾道: “你挑几个和你一起的商户代表,明日午时,来衙门签署契约,朝廷给你们兜底。” 那牛大壮一听,神色震惊不已,其余人也都一个个又惊讶又感激。 裴淮瑾扫了闻连烨一眼: “劳烦闻小将军放人吧。” 裴淮瑾这一番恩威并施,在场之人无一人不是心服口服,再无人提出异议,全都感激涕零地离开了。 等到众人一走,裴淮瑾亦撑着自己走回去,刚一进门,他一把掐住谢长钰的手臂,语气虚弱得近乎气音: “关门。” 身后闻连烨急忙将门关上。 几乎是门缝合在一起的一瞬间,裴淮瑾脸上突然血色尽褪,整个人双腿一软。 幸亏楚鸿和谢长钰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楚鸿将他的下摆掀开,不知何时,昨夜那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里裤。 沈知懿听到动静也从屋中赶了出来,看到裴淮瑾这样,一愣,脚步刚打算往他这里来,然而视线一转,又看到谢长钰举起的左手上有一道极小的伤口。 沈知懿站在台阶上的位置,刚好在裴淮瑾和谢长钰的中间。 阳光落在她白皙的小脸上,少女好看的眉轻轻皱起。 裴淮瑾呼吸都放慢了,右手紧攥住苏安的手臂,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沈知懿的神情。 若是从前,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的眼里根本看不见谢长钰。 然而这次他在那个小姑娘的脸上未看到一丝犹豫的表情,她就那般毫不犹豫地跑到了谢长钰跟前,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在他伤口上沾了沾,轻声问道: “小钰钰,你怎么样啊,疼不疼呀?” 谢长钰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下,语气轻松: “方才我去抓那逃跑之人时被他划伤的,不要紧,你要真心疼,回去替我包扎怎么样?” 沈知懿好似并未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亦或是太过担心,连连点头,认真道: “我给你包扎,这几日你的伤口都不要见水了,有什么需要我来帮你。” 裴淮瑾听着二人的对话缓缓垂眸,忽然忍不住自嘲般笑出了声,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他将视线侧过去,看着谢长钰身旁的沈知懿。 她方才分明瞧见了他鲜血淋漓的样子,眼神却只在他进来的时候停留了一下,就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去了谢长钰那里。 即便昨夜里对他仅有的一丝关心里,也全是对陌生人的客套与她骨子里的善意。 可从前,她分明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人。 宣眀十九年有一次,他曾在外出途中遇刺,不过就是手臂被划伤了一道,沈知懿知道后心疼得在他床边哭了整整一天,后来又是给他买吃的又是将自己的话本子拿来给他解闷。 裴淮瑾当时看着眼前讲情爱的话本子,和一桌子各种糖果糕点,又无奈又好笑。 这些小玩意儿虽然对他来说过于幼稚,但对那小丫头来说,已经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了吧。 他后来还真在她殷切的目光下,翻开一本话本子,又捡了颗蜜饯放入口中。 如今想起来,那颗蜜饯,很甜。 从前不觉,现在才发现,对于从前同她之间的一点一滴,小到那日她用了什么颜色的发饰,他竟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听着一旁少女对谢长钰关切的声音,胸腔里似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渐渐远离,空落落的,可他却没有办法挽回。 他好像,真的要永远失去她了。 这个认知让裴淮瑾眼眶发烫,呼吸都变得困难。 裴淮瑾站在那里,自虐般地听着她对谢长钰的关切,直到那胸腔里的疼蔓延到喉咙,咳出了声,他才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回神,对沈钰楼和谢长钰哑声道: “今日让沈姑娘受惊了,你们先回去吧,我让楚鸿护送你们。” 沈钰楼和谢长钰没有拒绝,沈知懿也只是在同谢长钰说话的间隙回头又看了他几眼,没说什么,乖乖地跟沈钰楼他们走了。 走出两步,裴淮瑾又听见身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还不待他收敛好情绪,沈知懿已经到了他面前。 她看了看他下摆的血迹,又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客气却疏离地对他说: “对了,裴……大人,有些话我想同你说清楚,不管昨夜你是基于什么目的来救的我,亦或是从前你我之间有什么纠葛恩怨,如今我不记得那些前尘旧事,我们从前的事也就翻篇了,希望你也能够忘记。” 她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裴淮瑾知道她的视线是落在了身后的谢长钰身上。 他听见她在看见谢长钰后语气里带了丝笑意,道: “也希望裴大人能清楚,我同你不会有任何可能,我的未婚夫婿是谢长钰。” 裴淮瑾一直定定盯着她,闻言手背青筋隐忍到暴起,喉结来回滚动,可那些想要说的话和挽留就这般卡在了喉咙里。 她不再关心他了,也不记得他了,就连从陌生人起想要重新接近她、补偿她,都成了奢望。 她从前单纯、善良,对所有人的接近都充满善意,唯独对他,只有警惕与排斥。 裴淮瑾深深望着她同从前一般无二的面容和眼底的陌生,心中的酸楚如同炸开了般迅速蔓延。 只是那姑娘毫无所觉,或者说她察觉到了他的痛苦,但她毫不在意,不在意他的受伤,不在意他眼中压抑不住的痛苦。 她仅仅只是对他行了一礼,便唯恐他要对她做什么一般,逃一样跑回了谢长钰的身边。 裴淮瑾的视线一直落在那两人身上,眼底尽是苦涩和另一种复杂的幽深,若是细看下去,那幽深的眼神中满是克制的暗涌。 院中其余人都静静看着他,眼神中尽是一言难尽的复杂和怅然。 直到沈知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裴淮瑾敛眸扯了扯唇,回头看向闻连烨的目光冷了下来,语气紧绷: “连烨,该把秦茵交出来了,我不想与你兵戈相见。” 第49章 第 49 章 “沈知懿,若是不想整个…… 今夜是上元节, 不过甘州城没有过上元节的习惯,加之今日晚上的时候变了天,北风刮得厉害, 整条街上冷冷清清的。 沈钰楼拿着一盏快要做好的花灯,坐在炉子前一点一点用浆糊将外面的彩纸粘在竹条上。 沈知懿捧着一碗药, 坐在他旁边,看得认真。 沈钰楼粘好了兔子的尾巴,抬头扫了她一眼, 炉子里的火光照得她小脸明艳娇俏,小小的鼻尖还微微冒着薄汗, 捧着碗的指腹被热气泅染得隐隐发红。 “药要趁热喝。” “哦,好。” 沈知懿闻声回神,赧然一笑, 捧着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一碗药喝完, 沈钰楼将桌上的牛乳糖拿给她,沈知懿一口含进嘴里, 紧皱的眉头这才放松了下来。 她双手捧着小脸, 看沈钰楼将最后一点彩纸粘好,一个惟妙惟俏的兔子花灯便出现在眼前。 沈知懿瞧着沈钰楼的侧脸, 半晌,糯糯道: “你和我二哥真的好像呀!只不过从前他不是帮我做花灯, 而是帮我绣帕子。” 从前沈知懿的绣工不好,又懒得绣, 有时候第二日请的女师傅要检查功课,她欠了一堆帕子没绣,夏荷和春黛加上她三个人都来不及绣了,她就会厚着脸皮把沈钰楼叫来。 一开始只是想着他能绣成什么样便绣成什么样, 勉强凑个数就成。 不料几次下来,沈钰楼的绣工突飞猛进,居然比她们三个女孩子绣得还好。 从此,沈知懿的大半绣品都是沈钰楼帮她绣的,而这也成了沈钰楼威胁她的把柄,为此沈知懿没少替他给苏婉送东西,后来沈钰楼和苏婉约会,也都是拉着她打掩护。 沈知懿叹了声,噘了噘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京见到爹娘哥哥他们,今日上元节,他们一定都阖家团圆放烟火,也不等我……” 沈钰楼在她小脑袋瓜上敲了一下: “怎么了,有哥哥在还不行么?” 沈知懿吃痛,捂住红红的脑门,佯装生气地嗔瞪了他一眼,“哥哥!” 沈钰楼忍俊不禁将花灯递给她。 正在这时,门口想起敲门声,一个小二模样的人看了沈钰楼一眼,“爷,有您的信。” 沈钰楼起身过去接过信拆开,看了两眼,笑意僵在了唇边。 沈知懿眨了眨眼,关心道: “怎么了?” 沈钰楼将信收好,拍了拍她的脑袋,“没什么,扬州生意上的事,我们出去点花灯?” 沈知懿兴奋抚掌,“好!” 客栈外的小院中。 谢长钰提着一壶酒走到石凳前坐下。 石凳的另一边,王逸书看着天上的月亮,“你们把陈秋霜送哪里去了?” 谢长钰扫了他一眼,“她险些害了沈知懿,你还关心她?” 王逸书收回目光,“有句话叫论迹不论心,她最后还是回来救了她。” 谢长钰冷笑,“王兄够迂腐的,心是坏的,这次的迹好那么下次呢?” 王逸书沉默了会儿,摊开掌心,看着那枚精致的孔明锁,如今他才隐隐察觉出那孔明锁上暗色的血痕。 “从前大家也总是笑我死板、迂腐,只有她不嫌弃我……” 尽管王书逸没明说她是谁,但谢长钰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 于是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少倾,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王逸书犹豫了一下,朝他举起空酒杯。 谢长钰给他倒了酒,王逸书一口闷下,酒还没咽完就捂着唇剧烈咳嗽起来。 谢长钰看着他,他摆摆手: “抱歉我不会喝酒。” 停了停,他捋顺了呼吸,又道: “不过今夜,我想喝点儿。” 谢长钰又给他倒了一杯,感慨道: “上元节,是该喝点儿,抱歉让你跟我们一起瞒着她。” 王逸书不以为意,这次再喝倒是没再被呛到。 “春黛小时候家里穷,父母想将她卖到妓院,是我父母收留了她,她在我们家住过几年,跟着我一起读书,还会帮我父母做点小生意……” “后来她去了京城沈家,我们便经常通信联系。自古匠人地位低下,玩弄机关木雕的都是最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春黛是唯一一个懂我的人,她支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常常会在京城买一些我没见过的机巧玩意儿或者是书籍给我寄回来。” 王逸书笑了笑,男人一笑起来有些腼腆: “我们说好再过两年就成亲的。” 谢长钰将酒杯放入唇畔,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没说话。 王逸书似是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独自拿过谢长钰放在桌上的酒杯,又斟了一杯。 两人刚将那一壶酒喝光,就听见身后叽叽喳喳传来少女说话的声音,不用猜都知道是谁来了。 谢长钰唇角含笑,转身过去将她拉过来: “大老远就听到是你,要不要放烟花?” 沈知懿瞪大眼睛,看了看谢长钰,又看了看坐在那脸颊泛红的王逸书,“你们买了烟花?” 谢长钰嗯了声,指了指一旁远处空地上,只见那里整齐地摆放了一排大大小小的烟花。 沈知懿兴奋不已,刚朝那边迈出一步,又缓缓收回了脚步,想了想,试探着道: “要不……我们将秋霜姐和翠丫叫来吧,今日过节,人多热闹。” 谢长钰下意识扫了王逸书一眼,后者似乎是有些醉了,神情比平日里更加呆滞。 沈钰楼过来接过沈知懿手中的花灯,纵容笑道: “她们俩就在一楼的最后一间,你去叫吧。” 沈知懿吃了一惊,“我还当你们将她送走了呢!” 沈钰楼和谢长钰对视了一眼,“她俩明日就走,今夜……一起过个上元节吧。” 沈知懿看看谢长钰,见他没说什么,便当他是默认了,蹦蹦跳跳往客栈里跑去。 谢长钰盯着沈知懿欢快的背影,不悦道: “你何必让她去叫陈秋霜她们?那个陈秋霜我看着就烦。” 沈钰楼笑了下没说话。 不过很快,谢长钰就知道了沈钰楼的目的。 那三个女人拿着火折子在远处的烟花前。 陈秋霜经了这次之事,似是真的悔过了,站在沈知懿身旁模样有些拘谨,不过还时刻护着她避免她被烟火烫伤。 而沈知懿则一脸兴奋地和翠丫两个人脑袋顶着脑袋,蹲在地上将一个烟火点燃。 三人啊的一声惊叫着跑开。 烟火在漆黑的天幕中炸开,沈知懿高兴得抱着翠丫又蹦又跳,满院子都是两人欢快的笑声,陈秋霜轻轻接过沈知懿手中的火折子。 沈钰楼看着烟火下的三人,勾了勾唇,“其实沈知懿心里什么都知道,所以将选择权交给她自己吧。” 谢长钰闻言下意识回头看向沈钰楼,却见他只是唇角含笑盯着沈知懿,眼底神色温柔。 他谢长钰不自觉蹙起了眉,总觉得这厮话里有话。 不过不待他去想明白,沈知懿她们已经尖叫着跑了过来。 沈知懿一把将手中的烟花塞到谢长钰手里,另一边将沈钰楼拉住,在漫天烟花炸开的声音里尖叫着高喊: “你们快来玩呀!光看着有什么意思!小钰钰!哥哥!王大哥!快来!” 沈钰楼含笑应了声,走过去拿了一束烟花,谢长钰也故意拿烟花吓她。 小姑娘尖叫着跑开,躲到翠丫和陈秋霜身后。 几人在院中拿着烟花你追我赶,头顶烟花不停绽放,满院子都是沈知懿和翠丫又惊又喜的笑声。 玩闹了好一会儿,沈钰楼和谢长钰回来坐着。 沈知懿和翠丫似是有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烟花,两颗小脑袋挤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沈钰楼唇角含笑看着那边蹲在地上小小一团的沈知懿,倒了三杯酒,和谢长钰、王书逸碰了杯。 “上元节安康。” 谢长钰擦了擦头上的汗,连王逸书都带上了些笑意,两人一起举杯: “上元节安康!” 另一边,裴淮瑾的府邸中院子里冷冷清清,月光洒下来都如空寂的幽潭。 只有屋中几盏烛火将书案前的一方天地照亮。 屋外有烟火的声音传来,炸开的金色亮光从窗户中照了进来,落在裴淮瑾眼前的案牍上。 他的动作一顿,视线顺着往窗外看去,不经意间勾了勾唇角。 “主子,您歇歇吧,写了一晚上了。” “无事。” 裴淮瑾掩着唇咳了声,尽管在昏黄的烛火下脸色依旧苍白。 苏安替他将大氅往上拉了拉。 楚鸿敲门进来,“爷,您让我查的扬州乔家,查到了。” 裴淮瑾擦了擦唇角咳出的血迹,“说。” 楚鸿看了他一眼,将查到的资料放到他手边: “属下派去的人查到乔家三公子乔琢早在两年前就死了。” “死了?!那这个乔琢是谁?!” 苏安忍不住惊呼出声,言罢,他看了裴淮瑾一眼,咳了下,无声退到了一边。 楚鸿接着道: “那乔家三公子在三年前被一名扬州瘦马所骗,不仅被骗了银钱,还……还染上了花柳病,死在了两年前的初夏。” “嗯,知道此事的人多么?” 楚鸿回道: “不多,此事太过腌臜,乔家人没有声张,对外只说乔三公子去了外地做生意。” 裴淮瑾略一颔首,手底下继续写起来: “知道了,你去吧,还是回客栈守着她。” 裴淮瑾说完,楚鸿并未动作,等了半天,就在裴淮瑾准备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又道: “爷,今日……国公府趁着上元节,给三公子举行了受封仪式。” 裴淮瑾动作一顿,屋外的烟火忽明忽暗地打在他的侧脸上,男人垂下的眼睫下眸中情绪不明。 过了许久,苏安听见他淡淡一笑: “也好,如今季礼便是裴府的世子爷了。” 苏安鼻头一酸。 谁当世子爷他不在乎,可他在乎的是,主子这几年在世子之位上夙兴夜寐,为了家族荣誉和声望牺牲良多,然而主子这才离开没几日,国公爷和长公主就给小公子举行了受封仪式,那么快就忘了主子曾经为家族的付出。 或许渐渐的,连主子这个人都会被裴府、被京中人遗忘。 众人会忘了裴家曾有位光风霁月的世子爷,大理寺曾有位端方清正的裴少卿。 楚鸿在一旁瞧着也心情极为低落。 他默默掏出一枚烟花,递到裴淮瑾面前,犹豫道: “爷……今日上元节,要不,咱们也放个烟花吧?” 今夜恐怕是他们爷过得最冷清凄凉的一个上元节了。 裴淮瑾闻言抬头瞧了眼外面,客栈方向的烟花还在此起彼伏地升空、炸开,仿佛能听到那小姑娘欢快的笑声。 裴淮瑾的眼底渐渐染上一抹孤寂: “也好。” 翌日下午,牛大壮带着几个商人如约来到了州令府。 裴淮瑾同他们签订了契约,承诺以高于市场价一成的价格收购众人手中的羊绒,并由政府牵头销往京城等地。 如此一来,价格上去了,销路也不需要他们发愁,牛大壮几人高兴地按了手印,对裴淮瑾是感恩戴德。 苏安在旁边看着,心里暗暗佩服。 他这才知道为何那日自家主子同桑布三人谈的时候,要每年四成的利,那些利原是用在了这里。 送走了牛大壮等人,苏安拐去灶房替裴淮瑾拿药。 岂料他刚端着药碗从后院走至书房门口,就见楚鸿面色凝重地快步走进了书房。 苏安心里咯噔一下,小跑了两步跟着进去,刚一跨过门槛,就听见楚鸿口中蹦出的“瘟疫”两个字。 苏安腿一软,手中的药险些洒出来。 屋中两人听见动静,往他身上看了一眼,又都飞快回过头去,裴淮瑾语气冷肃问道: “那沈知懿呢?” 楚鸿皱眉: “我回来时,沈姑娘似乎也发了高热……” “咣”的一声,裴淮瑾砸了手里的杯子,语气带了恼意: “沈……乔琢和谢长钰呢?!那两人干什么吃的?!” 说完,不待楚鸿回话,他自己从木施上拿了大氅边披着边出了门。 楚鸿跟在他身后解释道: “乔公子一大早就离开了客栈,属下瞧着是往北羌出关的方向去了,原本谢公子还在,但在方才接近正午的时候,谢家来了人,说是谢大公子亲自来甘州抓他了,现下人就在隔壁的兖州,谢公子出去见谢大公子去了。” 裴淮瑾坐上马车,长舒一口气,按了按眉心。 “苏安,吩咐李弢,先按一千人可居住的标准准备隔离的场所,全城……不,全梧州重金聘请经历过瘟疫的大夫,另外,即刻起关闭城门,城中百姓全部回家,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开城门,还有,准备厚的棉布,将全城的医馆、药馆从此刻起为官方征用,一律不得私自接诊或给个人卖药,但凡出现发热等症状立刻给官府报备。” 裴淮瑾一一安排下去,因为牵挂着客栈里的沈知懿,语气里早失了冷静。 苏安记下,应了声,小跑着离开了。 裴淮瑾到的时候,王逸书正在跟客栈老板起争执。 客栈老板将几人的行李全部扔了出来,小二揪着王逸书的领子往外扯,而沈知懿和陈秋霜她们也被那几个小二推着往出哄。 裴淮瑾脚步顿了一下,侧头对楚鸿冷声吩咐: “去将闻府围起来,别让秦茵跑了。” 楚鸿听出裴淮瑾语气里的杀意,不由一怔,他已经许多年没听过主子这般语气了。 “是。” 他低低道了声,转身离开。 裴淮瑾走过去,视线落在沈知懿身上。 那姑娘似是十分痛苦,小脸烧得红彤彤的,眼睛半闭半张,呼吸剧烈起伏着,身子似风中弱柳一般来回晃动。 若非陈秋霜和翠丫扶着,她恐怕早就倒在地上了。 裴淮瑾眉心紧紧蹙了起来,走过去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沈知懿愣了一下,待看清楚是谁之后立刻开始挣扎。 裴淮瑾用强硬的手臂紧箍住她,面容平静甚至有些冷,语气也是这么多日来头一次强硬而冷肃: “沈知懿,若是不想整个客栈都给你陪葬,就别挣扎!” 第50章 第 50 章 “别挣扎,我不做别的。…… 沈知懿闻言, 小幅度地挣扎了几下,也不知是畏惧裴淮瑾说的那句话,还是难受得没力气再挣扎, 总之逐渐在裴淮瑾的怀里安静了下来。 裴淮瑾低头瞧了眼怀里乖顺的姑娘,眼神中不自觉划过一抹软和, 抱着她朝一旁停着的马车旁走去。 临上马车时,他好似才想起方才客栈那一出,冷声对楚聿吩咐: “疫情当前, 将方才客栈全部封锁,让人从里到外不间断熏艾, 至于方才那客栈老板……” 他顿了顿,视线往那老板惊恐求饶的眼神上瞟了一眼,淡淡道: “带去集中隔离点隔离, 其余之事, 随后再说。” 沈知懿烧得昏昏沉沉的,可也听清了方才裴淮瑾那句“疫情当前”。 她深知自己可能是感染了瘟疫, 而这马车裴淮瑾为了不让她受风, 捂得严严实实。 她睁着像是被糊住的滚烫的眼睛瞧了一眼将自己抱在怀中的裴淮瑾,才要用衣袖捂住口鼻, 裴淮瑾伸手挡住了她的动作。 “不必遮挡。” 他的嗓音沙哑,透着疲惫, 末了,他似是怕她不放心, 又补充了句: “我来之前喝了药,不会那么容易被感染。” 沈知懿还想再说,可这疫症来势汹汹,莫说叫她开口, 现在就是让她保持着清醒的状态她都很难做到。 她浑浑噩噩地靠在裴淮瑾怀中,耳畔是男人胸膛里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鼻尖又泛起那股莫名令人熟悉的薄荷香夹杂着龙涎香的味道。 不知为何,沈知懿一闻到他身上这味道,心里就无端乱得慌,心跳加快,又莫名委屈得想哭。 沈知懿脑子里懵懵的,顾不上想那么多,连推拒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男人将她紧紧抱着。 她也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等到再清醒些的时候,人已经被裴淮瑾抱着下了马车。 原本她以为他会将她抱去集中隔离点,可视线一转,却模糊地看到“州令府”几个字。 沈知懿在男人的怀里再度挣扎起来,哥哥和谢长钰都不在身边,她本能地想离这个男人远一些。 “你放我、放我跟他们一起隔离……我不要跟你回去!” 沈知懿的挣扎和抗拒不加遮掩,力道也没个轻重,小腿不经意一脚踢在了裴淮瑾腿上的伤口处。 裴淮瑾脚步一顿,蹙眉低头看了她一眼。 原本这些时日,他就因着她而反复痛苦煎熬,此刻又挂心着她的疫症,心底里那丝滞闷便全压制不住了。 他手臂上收紧了力道,强迫她乖顺下来,语气也跟着强硬了不少。 一边将她往房间里抱,一边不容反抗道: “沈知懿,你可知如今甘州城的疫情有多严重?!方才苏安来报,城东已经死了不下数十人,你此刻去集中隔离点便只有等死的份儿!” 虽说那里如今也有大夫,但这瘟疫来势汹汹,传染的速度和死亡率都太高了,且如今还未找到病因,更遑论对症下药。 一想到恰恰在这种关键时刻,谢长钰和那个所谓的“义兄”都不在,裴淮瑾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转而一想,从前沈知懿每每需要他的时候他也从未袒护过她哪怕一回,他便连自己也气。 气来气去,气到最后都不知该气谁,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这次无论如何,哪怕沈知懿今后恨他,他也要护她平安,决不能让她出一点事。 裴淮瑾一路不顾沈知懿反抗抱着她回了房间,将人放在床上。 见她还要起身挣扎着离开,他狠了狠心,二话不说抽了她的腰带。 沈知懿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清醒了一大截儿,一把揪住自己的衣襟,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惊惶地看向他。 裴淮瑾面色冷肃,唇紧抿着,不发一言将她细白的双腕握在一起推至头顶便开始剥她的外裳。 沈知懿猛地瞪大眼睛,一边无力挣扎着一边红着眼圈骂他: “裴淮瑾你做什么?!你、你放开我!” 她的声音又软糯又娇细,原本就发着高烧,此番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羞的,小脸上红扑扑的,眼底嗪着一抹水汪汪的泪瞪着她,丝毫没有一丝威慑力。 裴淮瑾的眼神瞬间黯了一下。 他喉结一滚压制住心底生出的那一抹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滚烫,叹了声,软了语气同她道: “别挣扎,我不做别的。” 沈知懿眼底的泪到底没忍住落了下来,她抬头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鲜血一瞬间充盈口腔。 她在他的手底下反抗,死死咬住他,可她越咬,他将她擒得越紧。 眼前陌生的男人令她惶恐又抗拒,脑中不时闪过一些记忆力没有的片段。 他对她冷眼相对,他擒住她的下巴强吻她,他愤怒地质问她的爱就这般廉价,他喝醉后冷声斥责她,他说“沈姨娘,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沈知懿快要因为这些混乱的记忆崩溃了。 男人刚一松手,她就仓皇爬到床脚将自己缩成了小小一团,把头埋进被中小声抽噎着。 裴淮瑾定定瞧了她两息,最后叹了声气,将床边的被子拉过来把人紧紧裹在里面,语气和缓: “大夫马上到,你如今发着烧,将被子捂好,别再受凉。” 裴淮瑾从前虽未经历过瘟疫,但他听大哥对他讲过战争过后的瘟疫。 他深知瘟疫虽致命,但却不是最可怕的,而瘟疫中的人心才是最难以把控的。 当成片成片的开始死人,加之封锁了城池后,好人也会被逼疯,烧杀抢夺成为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事,人们为了活下去会不惜一切代价。 甚至到了最后,看着身旁一个个倒下的人,看着成片被毁的家园,人们会陷入疯狂,而对于女人、尤其是沈知懿这种娇艳漂亮的女子,这场瘟疫则会成为一场人间炼狱。 裴淮瑾眉心紧锁,搭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收紧。 他怕吓着她,没敢对她说出那些瘟疫中残忍的一面。 可哪怕对上她痛恨失望的眼神,他亦没有松口,狠了狠心,道: “如今外面到处人心惶惶,你乖乖待在这里,等你病好了,我自然会放你出去。” “我不要,你放我离开,我要去找谢长钰……” 沈知懿的语气里全是哭腔和对他的害怕,浑身上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昭示着对他的抵触。 裴淮瑾眼神沉了下去,额角青筋跳了几下。 他强迫自己不再看她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他怕看一眼自己都会心软。 他起身,将她的外裳一并拿着向外走去,每走一步,胸口都闷得疼。 终于,听着她无助的啜泣声,他到底驻足在门边,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无力道: “沈知懿,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现在外面瘟疫蔓延,人心不稳,等你病好我便带你去找他,不会耽搁你与他的……婚期。” 他拿走了她的外裳,又让人在外面守着,沈知懿根本逃不开。 沈知懿抱着膝盖,裹在被子里盯着他离开的方向。 小姑娘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从前在沈家只要她一生病,全家人都围过来关心她,逗她开心,可如今,她只剩自己孤零零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困在房间里。 她紧咬着唇坚持了好半天,一想到方才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无礼与强势,最后还是没忍住委屈地哭出了声。 她好想哥哥,好想谢长钰他们。 那个男人是混蛋…… 楚鸿见裴淮瑾从房间里出来时脸色发白,忍不住上前,低声道: “爷。” 裴淮瑾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无声摆了摆手。 楚鸿盯着他: “属下不怕疫情,如今瘟疫肆虐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属下会一直守在主子身边听凭差遣。” 裴淮瑾沉默了会儿,没说什么,声音沙哑而无力: “苏安那边怎么说?” “已经按照主子的吩咐去办了,属下过来的时候集中隔离点隔离了一百二十七人,还陆续在往里送人,城东死的那二十九人……有些难办,尸体家属拦着不让焚烧,张府尹还在做工作,其余的……闻将军已经出动了军队镇压。” 尽管楚鸿说的隐晦,裴淮瑾也能想来外面的乱状。 他看了楚鸿一眼,“你和苏安让弟兄们保护好自己。” 这次的瘟疫来势汹汹,根本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会发展成何模样,可以说如今每一个身在甘州的人都是生死未卜。 裴淮瑾话刚说完,苏毅带着一个年轻大夫走了进来: “爷,您吩咐找的大夫来了。” 裴淮瑾抬眸看过去,对面之人与其说是大夫,不如说更像个书生,板正挺拔的身姿穿着一袭洗得有些发旧的青衫,面容清隽中带着几分疏离,气度斐然。 裴淮瑾多看了他两眼,苏毅注意到主子的眼底闪过一抹奇怪的……异样。 接着,他就听自家主子轻咳了两声,语气有些说不出的别扭,问道: “就没个经验老道些的大夫?这位……大夫这般年轻……” 裴淮瑾的话没说完,苏毅立刻会意,拍着胸脯保证得有板有眼: “这一点上主子放心!这位封大夫虽然年轻,但以前是随着他师父经历过大公子当年经历的那场瘟疫的,他是全甘州应对瘟疫最有经验的大夫了!” 裴淮瑾冷冷扫了他一眼: “……你还当真是厉害。” 说罢,他看了封大夫一眼,对他略一颔首,一本正经道: “劳烦封大夫替我夫人看诊了,夫人她胆小,还望封大夫莫要与她多言,避免吓到她。” 苏安刚拿着一封大夫写的手书进来,就听见了自家主子这句话。 他心底原本还有些纳闷儿,待看清那封大夫的模样后,立刻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这封大夫太像年轻时候的主子了,并不是说长得有多像,只是那通身的气度和那双清冷的眼眸,同主子年轻时候如出一辙。 主子年轻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般冷厉,到底比现在多上一些人情味儿。 苏安暗暗瞪了苏毅一眼,倒也没敢多说什么,上前将手中大夫的手书奉上: “爷。” 裴淮瑾扫了眼那手书,不紧不慢地接过来,似是想到什么,对那封大夫说: “我同你一道进去,待会儿你莫要当着她的面说太多严重的病症,还有,开药的时候,往里面添上一味安神的药。” 封大夫不卑不亢地颔首。 裴淮瑾草草看了眼手中的手书,递还给苏安: “就按这么办,另外,从梧州那边重金征集大夫的力度加大,让其余几个医馆的大夫每家必须出一个人去集中隔离点观察病人的症状,总结后再出两个方子呈上来,还有,全城加大熏艾力度,确保家家户户都能熏上艾,让城门看着,若是遇到运送艾草的车队,立刻放行不得阻拦。” 苏安应了声,又立刻去办,裴淮瑾又对楚鸿道: “你去找闻将军,看他那里可有什么需要,必要的时候……” 他摩挲着指腹,略一沉吟,眼底闪过一抹幽沉的黯色,沉声道: “必要的时候该杀的杀,军队士兵无法去做的,你的人去做,唯一的底线便是,守住甘州城不能乱。” 楚鸿听后面无表情地领命离开。 站在一旁的封大夫因为裴淮瑾的话而对这主仆二人多看了一眼,不过他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倒对他们所说无可置喙。 毕竟他亲历过宣眀十三年甘州文县那场瘟疫。 当时疫情未曾有效控制住,拖到后期,憋得太久,身边一个个的死人,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百姓都疯了,奸//淫掳掠,烧杀抢夺。 谁但凡敢说一句自家祖上行医,都险些要被疯狂的百姓活活撕扯成几半,更有些精神崩溃的人当街生食因瘟疫和被奸//淫而死在路边的人。 那时候文县几乎是一户一户地往过死,路上尸体臭气熏天。 最后还是当时的裴将军带着裴家军亲自镇压,隔离百姓,让得重病的慢慢死绝,轻症用药恢复,才保下了些许百姓,不至于让文县成为死城。 那时候裴家军曾经保护百姓的刀尖,整整半个月都在向着文县百姓挥下。 后来动乱镇压住了,瘟疫消灭了,当时亲自带兵镇压的裴小将军裴鹤枕在文县的碑下足足跪了五日。 原本裴小将军还要引咎自戕,在最后时刻,是文县幸存的百姓自发而来,数百人血书请愿,才将裴小将军劝了下来。 对于那一年的甘州文县人来说,那场浩劫是此生不愿回忆的痛楚。 封大夫跟着裴淮瑾进去,便看见了这位裴大人口中的夫人。 巴掌大小一张脸,哭红的眼尾和鼻尖,两个脸颊泛着潮红,唇色却苍白如纸,泪汪汪的眼底已经因高热隐隐有些迷离,抱着双膝蜷缩在床脚。 听到开门动静的时候,那姑娘身子下意识颤了下,向着床里缩去。 封大夫不由皱了皱眉,暗暗侧眸瞟了裴淮瑾一眼,心里不确定这当真是这位裴大人娶来的妻子,还是被他拐来的? 裴淮瑾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 “劳烦封大夫。” 封南叙略一颔首,走到床边的杌凳坐下,低低道: “夫人,劳驾伸手。” 他等了等,那床上的少女才有了反应,怔怔往他面上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眼底闪过一抹既惊讶又复杂的神色。 但那神色很快又被她遮掩了过去。 她飞快抬眸扫了眼站在门边的裴淮瑾,然后乖顺地从被子下伸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嗓音沙哑无力地对封南叙道: “有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55 第51章 第 51 章 她分毫不落地全部都记起…… 裴淮瑾从进来起, 视线就一直定在沈知懿的脸上。 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紧了紧,又放松了下来,静静看着封南叙替她把了脉, 这才走上前去。 谁料他刚一坐到床边,那小姑娘就像是受到了惊吓般, 飞快缩回了方才的角落,垂眸盯着眼前的被褥,不发一言。 裴淮瑾眼神一沉, 对封南叙道: “劳烦封大夫替我夫人抓药。” 封南叙颔首退下。 待到房门关严,裴淮瑾这才回头看向沈知懿, 放缓了语气,温声哄道: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先躺下休息可好?” 对面那姑娘垂着眸没动, 从裴淮瑾的角度能看到她几乎快要咬出血的下唇。 裴淮瑾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刚想抬手去将她的下唇从牙齿间解救出来, 可他才一抬手, 她似是怕极了他,猛地向一旁躲去, 眼神中全是惊惶。 裴淮瑾的手就那么僵在了那里。 然而沈知懿烧得厉害,实在没了力气, 方才躲的幅度又太大,一个没坐稳身子失了平衡眼瞅着就往床下倒去。 裴淮瑾一把稳住她, 顺势将人拉回来压进了怀里。 怀中姑娘挣身子猛地僵住,挣扎抗拒的意味比之前更加明显,哑声哭道: “你、你放开我!裴淮瑾,我讨厌你!放开我!” 裴淮瑾乍一听见听见她的这番话,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神情似痛楚又带着铡刀终于落下的释然。 他缓缓将她放开,定定看了她许久,眸中俱是无声的挣扎。 很快,他又笑了起来,状若无事般温声安抚: “沈姑娘莫要害怕,我作为梧州县令负责保护百姓安危,并不会对你怎么样,我也是与你未婚夫有旧,如今他不在,我替他照看你罢了,还望沈姑娘别多心。” 沈知懿闻言似乎并未放松多少,还是将自己缩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垂眸看着某个虚空的位置,紧咬着唇不回应。 裴淮瑾深深盯着她看了几眼,最后别开视线,似突然颓丧了下来,语气苍白而无力: “既然沈姑娘厌恶我,我走便是,你……好好喝药。” 裴淮瑾等了会儿,沈知懿还是没应声,他扯了扯苍白的唇角,转身平静地离开。 刚从房间里一出来,他便死死叩住了桌沿。 方才刚进门时,沈知懿看向封南叙的那一丝神情裴淮瑾没看错,倘若她没记起从前,没记起从前的他,她不会有那样的眼神,而她对于他的抵触,比重逢以来都要明显…… 裴淮瑾一贯仪态万方的身躯微微弯了下去,若是细看,还能看见男人身躯在轻微颤抖。 他似是十分痛苦,冷白的颈侧青筋暴起,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胸腔剧烈地起伏。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呼吸才终于缓了下来,慢慢直起身子,回头隔着门扇看向屋中。 许久,男人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时的脚步竟有些撑不住的踉跄。 她全都记起来了,他给自己的幻想、他的侥幸,他自以为能够重新开始的一切,都在她记起的这一刻结束了。 从来坦然自持的裴淮瑾裴少卿,居然第一次不敢面对一个小姑娘责问和厌恶的眼神,所以他仓皇逃了。 连他自己都不齿自己的懦弱。 可那厌恶的眼神,尽管只是那不小心流露出来的短短一下,也足够令他痛不欲生。 裴淮瑾不知自己怎么走去的屋外,楚鸿匆忙从外面跑进来他也未曾察觉。 直到楚鸿唤了他好几声,裴淮瑾才失神地望向他,眸子里的狼狈无处遁形。 楚鸿皱起了眉,想起屋中之人便也大约知道主子这般失态是为何,犹豫了片刻,还是先将当务之急说了出来: “爷,城西的裴家军……裴家军也有了瘟疫。” 裴淮瑾的眸光闪烁,渐渐的,男人神色收拢。 他垂眸深深呼出两口气,竭力调整好状态,哑声问: “徐中行那里怎么样?” “徐将军无事,是三营的一个小兵,已经被隔离了,与他接触过的人按照爷之前的方法,全部隔离起来观察了。” 裴淮瑾略一颔首,回头看了一眼,“去将我让你寻来的两个女护卫调来,照顾好她。” 说罢,他勉强撑着自己挺直了身子,提步下了台阶,朝门外走去。 州令府的马车缓缓驶出梧桐巷,大街上已经同昨日比萧条了不止一点,寒风刮过,枯叶乱飞,满目疮痍的街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闻连烨的士兵带着面巾在清理倒地的尸体。 马车行驶在大街上,马蹄和车轮回荡着空寂的声音。 忽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人,哀嚎着扒住马车,口中不住喊着“救我!救我!”,悲怆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透过被风吹开的车帘,裴淮瑾瞧出他扒在马车上的皮肤已经溃烂生疮。 楚鸿将人一脚踢下了车,立刻有士兵过来将人绑了起来,押送至隔离点。 “如今城中到处都是这样的百姓。” 楚鸿解释。 裴淮瑾颔首,并未多言。 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当中,所以沈知懿绝不能出来。 马车又行驶了会儿,一路上都是这般破败的景象,好像前几日甘州的车水马龙都是一场幻觉一般。 裴淮瑾手指放在桌上点了两下,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楚鸿: “圣上那边,可有回信?” 前几日他将秦安密谋的名单派人交到了圣上手中,也写了沈家之案如今已有证据,可重新审查。 然而一连几日圣上并未回话,这让他心里隐隐生出另一种本不该有的猜想。 果然,这次楚鸿又是回答说没有。 裴淮瑾手指顿了几息,幽暗的眸子里神色莫测。 楚鸿又说: “方才桑布他们想来求主子一个出城符牒,被我给挡回去了。” “你做得很好。” 裴淮瑾缓缓开口,“如今瘟疫当前,任何人不得随意放出城。” 况且还是那三个同大燕不是一条心的北羌人。 “还有,谢……谢三公子今晨在城门外闹了起来,我们的人险些拦不住,最后是谢大公子的人将人带走了。” 对于这一点裴淮瑾早有预料,他淡淡应了声,没说什么。 未出片刻,马车在城西的军营外停了下来。 马车里分外安静,楚鸿在车外等了许久,主子才从车里走了出来。 楚鸿看了他一眼,并未瞧出他神情中的异常,只是不知为何,那双原本就有些疲惫的眸中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赤红。 很快,那些情绪全都荡然无存,裴淮瑾又变成了那个清冷端方的裴大人。 如今的裴家军早都已经算不上是裴家军了,在那一年裴鹤枕出事,镇国公回京后,整整九年,裴家军都像是几乎被人遗忘了一般。 一部分裴家军被分配到了别的军营,而更多的则是年龄到了后解甲归乡了,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还留在裴家军的军营里,朝廷不给拨付银子,他们平日里便靠开垦过去的军屯为生。 而这里面最高级别的将军就是徐中行,是此前裴鹤枕的副将,跟着裴鹤枕的时候二十八九,如今年龄也近四十了。 徐中行只知道梧州如今新来了一个梧州令姓裴,并不知道裴淮瑾的身份。 然而当他看到裴淮瑾的一刹那,他就恍惚以为曾经的骠骑将军回来了,他怔怔盯着裴淮瑾的脸看了许久,眼神中似有怅然和激动。 裴淮瑾瞧出他神情中的情绪,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躬身对他作了一揖: “从前听兄长提起徐将军时称将军骁勇善战、侠肝义胆,今日一见果如兄长所说。” 徐中行一个年近四十铁血铮铮的硬汉在听见裴淮瑾提起兄长裴鹤枕的时候,也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把扶住裴淮瑾的手臂,将他托了起来。 “裴……裴大人快快请起!本将受不得您这一拜!” 他的视线来回在裴淮瑾的脸上和身上扫视,“裴大人、裴大人仪表堂堂,丰神俊朗,有当年骠骑将军的风范!” 裴淮瑾似是也想起了兄长,沉默了一瞬,随即他视线往军营中巡视一圈,问道: “如今这军营中怎么样?” 徐中行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一边陪他往进走,一边回道: “想不到新来的梧州令是小裴大人,城西的军营如今还剩近千人,另外还有三千余人在城外,他们都不愿意走,小裴大人封城封得及时,城外的弟兄们倒是无事,就是这军营里有约莫三四个人有了症状,都隔离了。” 裴淮瑾颔首: “大夫如今已经找到了瘟疫的病因,相信很快就能研究出对症的药方。” 这次瘟疫唯一庆幸的是,同十几年前那次的病症十分相似,估摸着病因也八九不离十。 徐中行连连应是。 一路过去,碰到的士兵看到裴淮瑾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看看徐中行又看看裴淮瑾,最后激动地对裴淮瑾抱拳行礼。 倒是其中有一个身形圆硕的彪形大汉,看见众人围着裴淮瑾激动不已的样子,他从口中抽出草杆儿,呸地往地下吐了一口,骂道: “什么狗屁姓裴的!他们裴家早就把我们忘了!不然为何这么多年从不曾与我们联系!这狗屁小裴大人我看若非被贬谪在此,也不会来看我们!” 他哼了声,一把拉住一个想上前的士兵,骂道: “你们怎么这么没出息?!谁知道这狗屁小裴大人是不是为了利用我们!” 他身体壮硕,骂的声音也大。 裴淮瑾从人群中瞧了他一眼,朝他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那壮硕男人见状也立刻站直身子,挺起胸脯瞪着一双牛眼睛看他: “怎么?想打架不成?!” “赵硕!你怎么说话呢!”徐中行骂道。 裴淮瑾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赵硕?” 赵硕哼了一声没理他。 “裴家不与裴家军取得联系的原因,你们徐将军应当知晓,在这里我不与你解释,但你是否要告诉我——” 裴淮瑾笑看向他,俊朗的面容清隽舒朗: “既然你如此痛恨裴家军,为何留在这军营中九年不肯离开?” “你……” 裴淮瑾刚一说话,那赵硕猛地瞪大眼睛看向他。 待看清那张与骠骑将军一般无二的脸上那丝善意的调侃后,他脸一红,哼了声别扭走开。 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念叨: “若不是徐将军留我,谁愿意留在这一样!” 徐中行走上前来,尴尬道: “老赵他就这性子脾气,心不坏,大人莫要见怪。” 裴淮瑾从逐渐远离的赵硕身上收回视线: “赵硕性情中人,何来怪罪。” 裴淮瑾在军营里看了一圈,同徐中行聊了聊如今军营的情况,临离开前,徐中行叫住了他,郑重道: “小裴大人是骠骑将军和镇国大将军的亲人,便是我们裴家军的主心骨,小裴大人倘若有任何需要,咱们裴家军随时听候差遣!” 军营里的铁血汉子都是极重情义之人,尤其这些人还都是镇国公和裴鹤枕一手培养起来的裴家军。 后面围着的那群人听了徐中行的话也激动地高喊: “对!随时听候差遣!” “对对!” “近十年了!裴家军又要活过来了!” 有些人喊着喊着居然激动地偷偷掉了几滴泪,又怕别人笑话他,急忙低下头去抹了抹眼睛。 裴淮瑾在他们面前站定,视线一一从他们面上扫过,而后极其郑重地严肃地对他们躬身做了一礼。 这次徐中行没拦他,但他带领身后的将士们,也恭恭敬敬对裴淮瑾还了一礼,那是裴家军的军礼,是对裴鹤枕的缅怀和对裴淮瑾的承诺,亦是守候九年不曾背叛的忠贞。 离开裴家军军营的时候,就连见惯了生死的楚鸿都不禁微微发出感慨。 但他却也不解,为何主子要在这个关卡同裴家军相认。 然而心念一转,联想到那封圣上久久未回的对于沈家的书信,楚鸿回头看向自家主子坐回马车上的背影,心中忽然剧烈猛跳起来- 州令府中。 沈知懿脸色腊白,额上满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双眼紧闭,眉心紧紧皱着。 许是又开始高热了,她的双唇艳红,微微张开着,灼热的呼吸从口鼻中不断发出粗重的气音。 从前的一幕幕,之前隐隐约约在脑中闪过的片段全部连成了完整的记忆。 沈知懿痛苦地蹙眉,眼珠子在眼皮下不住乱滚,想要醒来又像是被重重压在了床上醒不来。 耳畔一会儿是父母和哥哥们与她笑闹的声音,一会儿是从沈府中溢出的哀嚎,再接着是裴淮瑾冷漠的语气,还有秦茵凑在自己耳边那句: “沈家死绝了,你也该下去陪他们了……” 封南叙端着药碗推门进来,看了眼一旁替她擦汗的侍女,“人还没醒?” 侍女摇摇头,担忧地看向床上。 封南叙没说什么,将药放到一旁的桌上,从药箱中拿出银针走至床边。 “你们去看着灶上的药,待到半个时辰后将药拿下来。” 其中一个侍女应了声是离开了。 封南叙瞧了眼立在床边岿然不动的另一个侍女,没说什么,转头瞧见床上沈知懿的脸色和痛苦神情,不由皱了皱眉,伸手轻轻探上她的脉搏。 封南叙的体温本就偏低,然而手底下,少女的肌肤却冷到几乎没有温度。 他不自觉又看了她一眼,捏紧手里的银针缓缓伸向她的人中穴,就在他手中的银针即将碰到她时,床上的姑娘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像是刚从水中被捞出来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湿发贴着鬓角,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沈知懿盯着床顶眼神恍惚了片刻,视线一挪看清眼前的银针时,尖叫了一声一把挥开封南叙的手。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床边封南叙的面容上后,神情刹那间重新变得迷茫,怔忡地盯着封南叙的脸。 渐渐的,她那双漂亮的眼眸泛了红,眼底蕴起晶莹的水雾,怔怔张了张嘴: “淮瑾哥哥……” 封南叙收针的动作一顿,清冷的面容上眉峰轻蹙,抬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夫人叫错了人,在下并非你的淮瑾哥哥。” 沈知懿神色一顿,眸中的迷离在他这句疏冷的话中骤然崩碎,脑中一阵针扎般的尖锐疼痛。 下一瞬,世界仿佛被抽走了全部声音,只剩下脑海中不断汹涌的画面。 ——火光、爆裂的声音、刺鼻的焦糊味、沈府人的哭喊,她被裴淮瑾死死抱入怀中,后来笑里藏刀的秦茵,被恶犬咬死的春黛。 她全都记了起来,那些破碎的记忆现在全都拼凑完整,每一丝每一毫,分毫不落地全部都记起来了! 第52章 第 52 章 “可我恨你!裴淮瑾,我…… 沈知懿的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牢牢攥住, 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现实与记忆不断交叉重叠,撕扯横行,她已经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整个人几乎就快要被痛苦的记忆淹没。 她不断地狠狠摇头,企图将脑海中那些痛苦的画面甩出去。 不可能! 那些一定是一场梦! 她明明只是因为瘟疫而睡了一觉, 父母家人怎么可能离开她! 裴淮瑾……还有裴淮瑾!她不认识他!她根本就不认识他!那些一定都是假的!谢长钰说过,她的未婚夫婿是他! 那些混乱的记忆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沈知懿深吸一口气,视线匆匆扫过房间, 最后落在封南叙的身上。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他的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恳求道: “求你、求你帮我诊一诊,这一切不是真的,我是做了噩梦吧!这个疫症、这个疫症是会让人做噩梦的吧!求你……” 她的语气到底含了无助的哭腔, “求你告诉我, 我方才做了一场噩梦,一切、一切……” 她脸色苍白, 身子晃了晃, 抓着封南叙袖子的手慢慢滑了下去,额头也轻轻触到了床沿上, 整个人伏跪在床上缩成小小一团。 少女单薄的肩膀不住抖动着,呜咽声闷闷地从下面传来。 良久, 她近乎绝望地哭求: “求你告诉我,一切都是我方才做的一场噩梦……” 尽管她不去想, 尽管她竭力否认,可那些记忆中的画面太清晰了。 那些痛苦的回忆就像是跗骨之蛆一般,死死咬住她不肯松口,她越是挣扎, 便陷得越深。 沈知懿死死按住胸口,浑身发冷颤抖,胃里也翻江倒海般痉挛。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让她忘记一切又这般猝不及防地想起这些,为什么让她经历两次这般的痛苦。 为什么是她独自苟活了下来。 无数个为什么在沈知懿的脑海里来回撕扯碰撞,最后都汇聚成了撕心裂肺的呐喊,但却又死死堵在她的喉咙里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尽数变成了强烈的窒息感。 沈知懿的指甲死死嵌进掌心,眼眶通红。 她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自己就这样逃避般忘记爹娘哥哥们所受的苦难,无法原谅自己忘记春黛为了救她而死! 她为何能够、为何敢忘记这些! 原来他们都不在了,原来他们早就离开了自己,那这么多日她的那些记忆又算什么? 她甚至可笑到跟裴淮瑾说,要给父亲写信…… 剧烈的痛苦、自责、内疚几乎将她撕裂开来。 沈知懿努力提了提唇角,又提了提,终于忍不住哭着笑了出来。 她何其可笑,她一心想着回京城回沈府的时候,她竟从未看出他们眼神中的怜悯与隐瞒…… 亏她还在那一夜与他一起御狼时,以为那种熟悉之感是自己同他生出的惺惺相惜,她竟这般傻。 一股强烈的背叛感与恶心感席卷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屈辱、绝望和复杂到不知爱恨的情绪。 她有何颜面去原谅他,她如何对得起春黛。 她不信,她的记忆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些,这些一定都是旁人在骗她,是他们同她开的一场玩笑吧……- “爷,您没事吧?” 裴淮瑾脸色突然煞白,按了按胸口,“无事,隔离点那边怎么说?” “有些百姓不配合,又因疫病心生恐惧,闹事的不在少数,其中几个甚至纠结了四十余人与看守的官兵扭打在了一起,如今正乱成一团。”楚鸿回到。 裴淮瑾蹙着眉略一沉吟,语气不冷不热地吩咐: “将带头的几人直接斩杀,带些银子去他们家里安抚平息,再给最遵守规矩的百姓配备隔离点最好的屋舍,告诉他们谁守规矩,就能优先诊治和获得粮食汤药。” 他顿了顿,语气冷了下来: “不必顾及个别闹事百姓的死活,最重要的是,瘟疫不能蔓延,甘州城绝不能乱。” 楚鸿领命,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劝道: “爷您要不回去休息一下,您的脸色……” 楚鸿平日里不是多话之人,对于主子的事也从不置喙,若不是此刻主子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他也不会多嘴。 夕阳西下,漆黑的夜色开始从四周笼罩过来,边境的寒风萧瑟而苍凉,不断鼓动裴淮瑾的衣袂。 楚鸿这才发现,自家主子似乎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虽然身姿仍然挺拔如松柏,但却不难看出宽大的袖摆下骨廓越发嶙峋。 裴淮瑾掩唇轻咳了声,正要说不必,苏安急急忙忙从远处跑了过来。 “爷!爷!您快回去看看吧,沈姨……沈姑娘如今闹着不肯吃药,封大夫和那两个侍女都拿她没办法。” 裴淮瑾放下掩在唇上的拳,苍白的脸色血色又退了许多。 他独自立于被夜色包裹的黑暗中,看了看天边最后一抹即将被吞没的橙红色。 不知是不是楚鸿的幻觉,他瞧见主子眼底缓缓漫出一抹自嘲般的凄凉。 像是濒死之人眼底最后挣扎的绝望。 楚鸿心底一跳,还要再看,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到了,主子的眼底一片冰凉的死寂。 他深吸一口气,牵强地扯了扯唇角,低低开口: “走吧,该回去了。”- 沈知懿至今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醒了,父母家人都在,一切都没有变。 她将自己蜷缩在角落,任由那两个侍女如何规劝,她就像是听不到一般,以为只要关闭了自己的听觉和意识,眼前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她甚至想着,沈知懿你快醒啊,醒来就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沈府自己的闺房里,阿娘扶着她的发,略带薄嗔地瞪她,问她“昨夜又去了哪里野,怎么睡到这个点儿还不起来”。 沈知懿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溢出,可她明明想笑的。 她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一面抹泪一面笑,无助地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摆脱现在这些痛苦的记忆。 面对侍女的催促和劝慰,她不断警告自己,不要回应,不要听,假的,她们都是假的! 她像个鹌鹑一样,竭尽全力将自己埋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醒来。 可这一切,都在那一道推门声响起的时候被打碎了。 那个竹青色长衫的男人刚一出现在门口,沈知懿高高筑起的围墙在这一刹那便轰然崩塌成了灰烬。 紧接着,她的看着他,脑中骤然拉起一道尖锐刺耳的嗡鸣声。 她像是一瞬间被压入了冬日的深潭里,窒息的冷意刹那间将她狠狠包围起来。 它们撕扯着、尖叫着、狂欢着,将那些可怕的像噩梦一般的记忆强塞给她。 沈知懿眼前天旋地转了好几息,视线才重新聚拢。 她看着裴淮瑾,对上那双沉默冷清的双眼。 好半天,她忽然忍不住哭喊出了声: “你是谁!你出去!我不要见到你!出去!你出去!” 床上的沈知懿像是怕极了看到他,又像是怕看到那双熟悉的清冷的双眸。 她突然失控了般,疯狂找着床上一切能找的的东西砸向他,就连耳畔传来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当她再次举起一个引枕的时候,冰凉而颤抖的身体忽然被紧紧箍进了一个滚烫而同样颤抖的胸膛里。 “沈知懿,沈知懿你冷静下来,沈三……知知……” “别叫我知知!别叫我!” 沈知懿痛苦得紧闭双眼,不住摇头试图推拒开身前的坚硬的胸膛。 可那人却死死箍着她不肯松手。 清冷的薄荷香和龙涎香像是致命的毒药,化成锋利丝线编制的网,不断将沈知懿网在里面,任她挣扎得千疮百孔。 忽然,她身子一软,毫无预兆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裴淮瑾心脏骤然一紧,急忙看向怀中的姑娘,却见她眼神怔忡,脸色苍白,整个人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毫无一丝生气。 裴淮瑾侧首冷声急唤: “南叙。” 封南叙上前,用手里早就准备好的银针扎进沈知懿的穴位。 片刻后,沈知懿的神情慢慢缓了过来。 可她却忽然不再像方才那般哭闹,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绝望。 沈知懿缓缓动了动眼珠子,视线落在裴淮瑾脸上定定凝视着她,看着他的眼底无悲无喜。 许久,她扯了扯苍白的唇角,声线飘忽: “我该唤你淮瑾哥哥还是裴大人……” 对面的裴淮瑾蹙了蹙眉。 沈知懿瞧见他的神情,自嘲般笑出了声,一边笑眼泪一边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滑落,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白丁出身的裴大人,我说要写信给我父亲,让他给你写举荐信的时候,你在偷着看我笑话吧!” 沈知懿的视线描摹着他的五官轮廓,如同从前无数次一般,很轻,很慢。 看着看着,她的眼圈一层层变得通红,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恨意和委屈。 她闭了闭眼,语气苍白而无力: “裴淮瑾,我都已经放弃爱你了,你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对面的男人终于因为她这句话有了反应。 他定定看了她两眼,抬步缓缓走到桌边端起桌上的药碗,脚步低锵而稳重地来到床边: “无论如何,先将药喝了。” 他的嗓音低哑沉重,像是砂纸打磨过的,透着深深的疲惫。 沈知懿偏过头去。 只是短短片刻,她苍白的唇瓣便已龟裂,一开一合,将胸腔里的痛顺着紧涩的喉咙挤出气音: “沈家已经没了,我如今都这样了,你放我走好不好?求求你,看在我曾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从未害过你的份儿上,放我离开你好不好,裴淮瑾,不然我真的会死的……” 她的痛苦,她的煎熬,她的矛盾,此时极致的恨与从前不加保留的爱意互相冲撞,几乎要将她逼疯。 只要一闭上眼,年少时满心满眼爱慕的状元郎和春黛死前那渐渐冰凉的血就交织出现在脑海中。 再留在他的身边,她会死的。 她只是为了求生。 她甚至都不再考虑她与他之间的分毫恩怨,此刻她只是竭尽全力在卑微地求生。 然而裴淮瑾却并未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将一碗光是瞧着就苦涩到不行的药端到她的面前,语气里没有一丝动摇: “先喝药。” 沈知懿死死咬着唇不住摇头。 那碗微微晃动的药就像那夜春黛的鲜血,渐渐变得扭曲、抽象、可怖。 裴淮瑾上前半步抵在床边,语气温和而平静: “乖,将药喝了……” “不喝不喝!我不喝!” 沈知懿忽然疯了一般,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药碗,手腕翻转间反手狠狠地将药碗打碎在床栏上。 在“咔嚓”的碎裂声和汤药“呼啦”洒落的声音中,沈知懿跪在床上,将手中瓷片锋利的棱角猛地抵在了站在床前的裴淮瑾的胸口。 空气中全是弥漫的潮湿而温热苦涩的药味。 裴淮瑾眼神微动,视线向下扫过自己胸口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和手中坚硬的瓷片,而后缓缓抬眸,定定瞧着沈知懿,眼底神情慢慢变得释然。 他看向她,像是看不够一般,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很久。 裴淮瑾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倘若那双眼睛认真看着你的时候,便能让你产生一种被深情凝视的错觉,误以为他早已对你情根深种。 沈知懿从前就栽在这双漂亮的星眸中。 正如此刻,尽管她想要单纯地恨他,可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从前的一切便像是淬了毒的箭狠狠刺进她的胸膛,那些毒顺着跳动的脉搏涌向全身。 爱不能爱,恨不纯粹。 沈知懿仓皇别开视线,眼底的痛苦几乎快要将她自己淹没。 她知道他还在看着自己,她死死咬着唇,手中的碎瓷片向前进了半寸,有黏腻的湿感顺着碎瓷片滑到手上。 沈知懿听见男人低低开了口: “沈知懿,我心悦你。” 他的嗓音沉沉的好不深情,然而这句话却像是触到了沈知懿的神经,她尖叫: “可我恨你!裴淮瑾,我恨你!” “你明明都已经有了秦茵!为何不肯放我离开!为何、为何……” 沈知懿的心痛得缩成了一团,她不敢提从前,也不敢提春黛的名字。 这些点点滴滴噩梦般的回忆似是在对她用着极刑,摧毁着她,让她几近崩溃。 沈知懿的手又用了力,瓷片没入裴淮瑾滚烫跳动的胸膛,可就是因为太过用力,沈知懿的手也被瓷片划破。 两人的血顺着一起流到沈知懿的手中,钻进她每一处细微的指纹里。 裴淮瑾低头看到她划伤的手,不禁皱了皱眉,哑声道: “你不就是想要我死,我来帮你,莫要伤了你。” 说着,他就要抬手去拿她手里的瓷片,下一瞬沈知懿却收回了手,将瓷片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别碰我!” “沈知懿!” 裴淮瑾神色猛地一震,脸上血色尽褪,他下意识想去抢夺她手里的瓷片。 可沈知懿比他的速度更快,她稍一用力,细白的颈上便出现一道鲜红而刺目的口子,鲜血顺着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很快濡湿了她的衣襟。 裴淮瑾眸色暗暗沉了下去,胸膛剧烈起伏着。 沈知懿望着他,水雾雾的眼底全是绝望的痛苦。 她没杀过人,她不会杀人。 裴淮瑾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曾经的许多年,她不止一次地渴望过它能为她跳动。 她无法用手中的瓷片刺穿它。 但她也无法原谅他。 极致地痛苦拉扯让她选择将那伤人的动作指向自己。 沈知懿笑了笑: “裴淮瑾,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你,你放方才的那句话,我曾盼了许多年。” 裴淮瑾的眼神闪烁,渐渐地又颓靡下去: “是我说晚了,是我意识到得太晚了,沈知懿,别死,活下去,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好不好?让我好好爱你,让我……” “别说了!裴淮瑾!别说了!” 沈知懿眼圈通红,眼底的泪止不住一般往出涌。 她痛苦地看向他,神情几近崩溃,抵在脖颈上的手颤抖着向里刺去,“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永远……” “沈知懿!” 裴淮瑾瞳孔骤缩,呼吸停滞。 他趁着沈知懿哭得手不稳的时候,猛地抢下她手中的瓷片,将人紧紧抱进了怀里,钳制住她想要反抗的动作,胸腔里的心跳震得沈知懿疼。 下一瞬,他箍着她的后脑,重重吻上了她的唇。 沈知懿在他的唇齿间呜咽挣扎,她重重咬上他的唇,可他却像毫无所觉一般,掠夺着她口腔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这个吻同法源寺的那个吻不同,这个吻和着血腥,隔着太多恩怨是非。 两个人都绝望而无力。 渐渐的,沈知懿失去了反抗的力道,裴淮瑾的吻也变得温柔。 他一遍遍轻吻着她的唇,描摹着她口腔的轮廓,呼吸滚烫,动作虔诚得近乎膜拜。 沈知懿被迫微张着小口接纳他。 忽然,不知从裴淮瑾的口中渡了什么给她,还不待沈知懿反应,他从她的唇上抽离,虎口在她的下颌上一卡,沈知懿便将那东西咽了下去。 沈知懿皱着眉,猛地抠进自己的喉咙,可还没用力,浑身却刹那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身子一软被裴淮瑾接进了怀中。 “对不起……” 裴淮瑾低低道。 他刚吻过她的唇在苍白的脸上艳红的突兀,眼尾的红映着语气里的颤抖: “对不起沈知懿,即便你恨我,我现在也不能放你离开。” 他闭了闭眼,将她放回床上,“你别的不要想,好好休息,我去让人再煎药来。” 第53章 第 53 章 “倘若我说,我不愿意放…… 那日沈知懿被裴淮瑾喂了软筋散, 后来他又强逼着她喝下了有安神效果的药。 足足用了两日时间,沈知懿才终于彻底接纳了自己的所有记忆,接受了那些不想承认的事实, 将它们完完全全归位在自己的认识里。 尽管那一段曾被她遗忘的记忆中除了痛苦什么都没有。 这漫长的两日,裴淮瑾一次都没来过, 倒是封南叙,不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晃悠。 每每看到那张酷似曾经的裴淮瑾的眼眸,沈知懿都不由一阵恍惚。 曾经沈家还在的时候, 沈家三小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人生会变成这副模样。 沈知懿靠坐在床边, 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她知道裴淮瑾命人在她的药里一直加有软筋散,所以她的浑身才总是没劲儿。 沈知懿视线落在桌旁背对自己的男人身上,看了半天不禁笑道: “封大夫总是这般在我房间里进进出出, 就不怕也感染上疫病?” 封南叙同她相处几日, 也与她有了些许相熟,闻言提唇戏谑道: “如何能不怕?你可知这次的疫病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沈知懿心里咯噔一声, 面上却不显, “多少?” “二百多人了。” 封南叙拿着针包走近,“除了一开始城东死的那二十几人, 后面的有一多半是死在隔离点,还有些是独居一人的, 等到被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另外还有一部分, 是动乱被杀和……裴大人命人杀了的。” 沈知懿眉心一跳。 她从前没经历过疫情也没听谁提起过这些,但如今乍然听说裴淮瑾派人杀人,沈知懿稍微一想便知道是为了什么。 只是她想不到如今甘州城竟然已经乱成了这样。 封南叙瞧出她神色里的担忧,宽慰道: “你放心, 如今甘州城尚算平静,裴大人手段了得,又同闻将军有交情,镇压得住,这事兴许换个旁人来,甘州城都要大乱。” 封南叙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只是瞧见这姑娘这几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再加之她如今还犟着不肯用药,他便多少起了恻隐之心。 告诉她这些也只是想让她看清楚如今外面的形势,惜命一些好好喝药治病。 沈知懿听他说这些,忽然沉默了下来,直到她的手指传来一阵酸胀的疼,她才猛地回神,一下将手指从他的手中抽了回来。 “封大夫不必再替我看了,封大夫好意,但我……” 她抿了抿唇,也不知道自己在犟什么,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同裴淮瑾再扯上关系。 封南叙:“恕我直言,姑娘的病很严重,如今姑娘就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倘若气泄了,怕是不出三日……” 沈知懿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微曲,抬眸看向封南叙。 床边的男人微微颦着眉,语气带着一丝说教的严肃,眉眼间疏离而端正,日光下,他琥珀色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沈知懿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封大夫。” 封南叙蹙眉看向她,就听沈知懿嗓音轻轻的,明明还是小姑娘的年纪,语气里却有种苍白: “我可以摸摸你的眼睛么?” 封南叙捏着银针的手骤然一紧,没同意也没拒绝,就这般直直看着她。 沈知懿却是笑了,手指隔着虚空轻轻划过封南叙的眼睛,喃喃道: “若是一切都停在那个时候,多好,封大夫,你有没有那种吃了后能让人重新失忆的药?” 封南叙眼底神色复杂,“沈姑娘还是看开些……” 话刚说到一半,房门被人打开,几日不见的裴淮瑾出现在了门后。 裴淮瑾今日穿着一身玄色官袍,宽大的锦袍愈发显得他身形瘦削,他的脸色苍白憔悴,从前审理案子几日几夜不睡都毫无影响的裴大人此刻眼底竟也有了隐隐乌青。 裴淮瑾的视线落在沈知懿的手上,继而顺着移向封南叙那双眼睛上,眸光黯了黯。 他掩唇咳了两声,敛眸压下眼底黯色,淡声道: “封大夫辛苦,方才陈秋霜来,说是有一治疗疫症的方子想与封大夫探讨。” 封南叙会意起身,淡淡颔首,“我这便去。” 封南叙一走,屋中又恢复了死寂,四周的空气甚至都如浓稠凝固了般令人窒息。 这是两人从那一日不欢而散后第一次见面。 沈知懿方才同封南叙在一处时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面对裴淮瑾时便只剩下了警惕与疏冷。 裴淮瑾定定盯着她瞧了半天,放下食盒端起里面的碗,“喝药了。” 沈知懿忽然就笑了: “裴淮瑾,你除了这句话就没有别的话了么?” 她的语气尖锐,充满锋利的嘲讽。 裴淮瑾却像毫无所觉一般,敛眸瞧着她,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沈知懿提了提唇角,眼圈却不受控制泛了红,语气带着怨和悔恨: “倘若一句对不起能换回春黛,那我说一万句都行。” 裴淮瑾沉默了下来,良久,他走到床边,嗓音低哑平静: “我不想再强灌你。” 沈知懿眼泪溢出眼角,讽刺般笑出了声: “裴淮瑾,你要么放了我,要么……干脆杀了我。” 裴淮瑾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几下,固执地说: “喝药了。” “我不喝!” 沈知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挥开裴淮瑾端药的手,那一碗带着血腥味的药便被她尽数挥在了地上。 裴淮瑾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面将手上的汤药擦掉,一面吩咐外面的侍女: “再端一碗。” 沈知懿:“……” 沈知懿蹙眉瞪着他,原本死寂的心里到底窜上了一抹说不清的怒意: “裴淮瑾!你如今这般,有何意思?!你我早就已经两清,我也不再是裴府的妾,你凭什么拘着我?!” 裴淮瑾接过侍女重新端来的药,起身走至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神情几经流转,最后又都归于沉寂: “先将药喝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沈知懿才发现裴淮瑾宽大的袖摆下,手腕处裹着一圈厚厚的面纱。 她下意识看向他手中的药,忽然想起方才那药碗靠近时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才明白裴淮瑾这是以血入药了。 沈知懿沉默地别开视线。 她一侧首,脖颈下能看到有一小片肌肤已经隐隐发了红,那是皮肤溃烂的先兆,而那疫病但凡皮肤溃烂到死亡,不过一两日的时间。 裴淮瑾微微皱眉,眼底划过一抹痛苦和心疼。 他盯着她看了几眼,轻叹一声,靠近过来,狠了狠心一把攥住她的脸颊。 也不知他如何用的力,沈知懿的双唇轻易便被他掐开,他冷着脸将药碗比在她的唇边。 苦涩的药汁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儿灌入口腔,沈知懿猛地瞪大眼睛,眼圈被匆忙灌进来的药呛得泛红。 少倾,她终于反应过来,在他的手底下疯狂挣扎起来。 尽管沈知懿如今没有多少力气,但这般一挣扎,裴淮瑾手底下的动作到底失了准头,药汁撒了出来。 裴淮瑾眼神盯着她,片刻,他将那药灌进了自己口中,而后猛地掐着她的脸吻了下来。 “唔!!” 沈知懿疯了般挣扎,可她越挣扎,裴淮瑾便将她箍得越近。 血腥味儿的药混合着男人口腔里的薄荷香尽数灌进了沈知懿喉咙,已经分不清是吻还是哺喂。 沈知懿死死瞪着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那双眼眸,那双漂亮得曾令她心动的眼睛如今冷静而沉默,只是眼尾晕开一片赤红,有隐隐浮动的泪光。 沈知懿第一次见他流泪。 心脏像是被谁狠狠攥了一下一般,痛苦和挣扎几乎将她撕裂,她流着泪,在他强硬的哺喂下颤抖着无声哭了出来。 连日来不曾好好进食加之情绪不稳,在这一刻沈知懿终于彻底崩溃了。 裴淮瑾刚一松开她,她便飞快趴到床边,一遍遍干呕,可不知为何,那些喝进胃里的药却无论如何都呕不出来。 不仅如此,沈知懿感觉自己的身体又渐渐没了力气。 眼前的玄色官袍袍摆晃了晃,男人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背上替她轻抚,她却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 沈知懿捂着胸口,眼圈呕得泛红,眼泪不住往外溢,狠狠瞪着他: “别碰我!裴淮瑾,你如今来假惺惺什么?!当初你不信任我,放任秦茵……” “我会将秦茵交给你。” 裴淮瑾平静地打断她的话。 好似今日从进来起,他的情绪就分外平静,平静得……有些异常。 沈知懿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就听他接着说: “你若好好喝药,等你病好了,我不仅将秦茵交给你处置,还有沈家的所有证据,你若想要,我一并交给你,倘若你不要,我也有法子替沈家翻案。” 裴淮瑾看着她,语气低锵而沉稳。 男人即便此时此刻,说起这些的时候仍然有种身为上位者的坦然和不容置喙: “而这一切的前提,建立在你好好活下去的基础上,沈知懿——” 裴淮瑾的眼底幽深晦黯,语气毫无波澜,冷清又强硬: “你若是一心求死,我便将沈家的证据全部销毁,你便当我是在威胁你吧。” 沈知懿呼吸紧促,手搭在胸口感受到剧烈的起伏和胸腔里急速跳动的节奏。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 她与他之间,不知从何时起,便只剩下了相互威胁与痛恨。 良久,她忽然笑了出来,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 “我怎么就忘记了,你曾是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少卿,无论用刑还是拿捏人心都轻而易举。” 她瞧着他,语气讽刺: “我原以为,你对我无情,但你对秦茵应当是不一样的,否则也不会为了她那般对我,可是裴淮瑾,你原来对谁都是这般无情。” 裴淮瑾蹙眉: “我说了,我只心悦你,沈知懿,是我醒悟的太晚。” 沈知懿勾了勾唇,那双水泠泠的眼底情绪微微荡漾: “裴大人的喜欢,我消受不起,裴淮瑾——” 沈知懿定定瞧着他: “我会按时喝药配合治病,但你要放我离开,我要见到谢长钰和乔……义兄,还有沈家的证据和秦茵,我都要。” 裴淮瑾毫不犹豫地应了,“只是如今听闻甘州疫情,北羌封了关,你义兄他如今回不来,但是谢长钰……” 裴淮瑾闭了闭眼,语气艰涩: “只要你愿意好好喝药,明日,我便让谢长钰进城来陪你。” “今日。” 沈知懿语气厌恶,“让他进城,我随他离开,你这里,我多待一日都恶心。” 裴淮瑾睁眼,压着眼帘定定瞧着她。 许久,他忽然凑过来,不顾她的挣扎掌住她的后颈,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艳红的唇: “其实那时候,你一早就想离开我了是不是?” 沈知懿一口应道: “是,打从你说要与秦茵定亲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迟早会有离开的一天,只不过……” 只不过一开始她舍不得,舍不得那么多年的情谊,舍不得自己心底对于那个光风霁月的男人的爱意。 但那些舍不得都在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里,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离开我,去找谁?谢长钰么?” 裴淮瑾的语气低了下去。 沈知懿沉默着没应声。 裴淮瑾在她无限拉长的沉默里,眼底渐渐涌起幽暗的墨色潮涌。 他指腹揉压着她柔软的唇瓣,如同方才接吻时一样,嗓音沉哑着开口: “倘若我说,我不愿意放你离开呢,沈知懿,倘若我就要像现在这样把你留在我身边一辈子呢?” 第54章 第 54 章 “是带我去……找秦茵的…… “那你不如杀了我!” 沈知懿猛地侧过头去躲开他的触碰: “为了离开你, 春黛死在了裴府别院!每次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春黛,裴淮瑾, 倘若你还对我尚且有一丝恻隐,就放我离开。” 沈知懿语气中的痛苦不言而喻。 裴淮瑾的手蓦然悬空, 他缓缓蜷住了掌心,盯着她惨白的小脸。 那侧脸上纤长的眼睫毛上挂着一层细细的泪珠,红通通的眼尾看起来像是要碎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她了。 最后一次认真瞧她, 是那日在海棠苑分别,他命人送她去别庄的时候。 那日大雪纷飞, 天气黑压压的刮着狂风,少女的眼睛也是红通通的一副委屈的模样,质问他前一晚为何不肯见他。 他当时含着愠怒, 语气十分不好, 对他说了许多重话。 后来她唤住他,对他说起那句谢, 他当时自负到竟未察觉出那是她同他的诀别。 可是这一次, 他再也无法对她说出一句重话。 她蜷缩在床上,小小一团, 可怜兮兮的模样好似随时都能因为他的下一句话而崩溃一般。 他从未保护好她。 从年少时的情谊到后来将她接进府里,他从未悉心地将她护好过, 以至于她受了那么多的伤害才会想要彻底离开他。 让一个爱慕自己的人从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到无论如何宁可死都要离开, 从前裴淮瑾不懂,如今才明白,那是攒够了多少失望,受了多少伤。 那日梅花林中看到尸体那一幕, 裴淮瑾再不想经历第二次。 他视线在她的脸上逡巡,最后落在那脖颈处一片不起眼的红,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攥得骨节泛白,许久,他闭了闭眼,艰难道: “我让封南叙进来给你施针,晚些时候,谢长钰会来接你离开。” 说完,他似再没勇气看她了一般,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沈知懿微微抬眸,只瞧见男人英挺的侧脸和紧绷的下颌线,同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比,他成熟了许多,也憔悴了不少。 沈知懿视线一瞬不瞬落在他的背影上,终于在那道门被关上的一刹那,她眼底的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裴淮瑾说到做到,不到晚上的时候,谢长钰就出现在了沈知懿面前。 沈知懿看着他疲惫的样子,还不待开口,就被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沈知懿的身子有些僵硬,如今她恢复了记忆,同谢长钰再这般搂搂抱抱就有些奇怪。 她推了推他,小声道: “你、你勒到我了。” 谢长钰闻言急忙松开她,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一番,“你怎么样?现在可有哪里难受?我听说裴淮瑾已经让封大夫给你用了药。” 一说起药,沈知懿就想起了今早之事。 她略有些不自然地摇摇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将口鼻一捂: “你离我远些。” 谢长钰见她还肯关心他,神色动容,浑不在意道: “无妨,我若是病了,陪着你一起难受不是更好。” 沈知懿瞪他。 谢长钰轻咳一声正色道: “真没事,听说裴淮瑾找的大夫已经基本上研制出了药方,这场瘟疫……他确实处理得很好。” 沈知懿不想提那个人,顺着谢长钰的动作放下自己的手,朝门口看了眼: “我们可以离开了么?陈秋霜和王逸书他们呢?” “还在原来的客栈,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谢长钰说着,就想来抱她,然而瞧见沈知懿下意识躲闪的样子,他动作一顿,摸了摸鼻子,改成扶着她的手臂: “能走么?” “嗯。” 下午的时候,裴淮瑾让封南叙解了沈知懿身上的软筋散,眼下沈知懿虽然还浑身无力,但勉强能走得动。 谢长钰替她将披风裹紧,扶着人走到院中上了马车。 虽然是夜里,但马车响在空落落的街上,沈知懿还是能感觉到如今甘州城的萧条。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裴淮瑾得知她染上疫病那日,他脱了自己的外裳,强留自己在房间里的画面。 随即,她又飞快摇了摇头,甩掉脑子里的想法。 沈知懿回头看着谢长钰的侧脸,清冷的月光透过晃动的车帘洒落进来,在谢长钰的脸上如水一般漾开。 男人的侧脸挺拔坚毅,仔细看去,轻锁的眉峰下似压抑着什么情绪。 沈知懿犹豫了片刻,唤了他一声,“谢长钰。” 沈知懿察觉到当她唤他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下,似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一般,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为紧张,转过头紧盯着她。 沈知懿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同谢长钰将话早些说开: “你知道的,我恢复了记忆,我……” “太晚了,你要不要先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谢长钰急促打断她的话,月色映着他眼底那一抹恳求。 沈知懿看向他,“谢长钰,我……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 谢长钰一瞬不瞬瞧着她。 眼前的小姑娘似乎从未变过,从认识她的那日起,她就这般娇艳,但她又似乎长大了些,眼底总是有种化不开的愁绪。 谢长钰喉结轻滚。 他很想问她,为何不能嫁给他,为何已经同裴淮瑾一刀两断,还是不愿意嫁给他。 但看着那双水雾蒙蒙的眼睛和眼尾还未彻底散去的红晕,他又舍不得她难过,一句逼问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定定瞧了她许久,忽然笑了声,脸上重新摆出一副纨绔的面孔: “嗨,我还当你恢复了记忆会打我呢,毕竟我骗你我是你的未婚夫,倘若你没有恢复记忆,说不定再过几个月我真骗着你与我成婚了呢!” 沈知懿眼睫轻轻颤了颤,晶莹的泪便缓缓盈满了眼眶: “小钰钰……” “你可别委屈巴巴得这般唤我,听得我心里都难受了。” 谢长钰扯了扯唇角,可眉头却忍不住皱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沉默片刻,忽然道: “这次我兄长来甘州找我。” 沈知懿没说话,这件事她听裴淮瑾说了。 谢长钰沉默了会儿,嘴角的笑意彻底坚持不下去了,他干脆垮了脸,苦兮兮地看着沈知懿: “他让我回家去成婚。” “成婚?” “嗯,兴安郡主从我跑了之后,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无论如何要让她爹去同我谢家说,要将我逮回去成亲。” 谢长钰自嘲般笑了下,“这么想来,我谢长钰还是有点儿魅力的。” 沈知懿其实想说,谢长钰不是有点儿魅力,倘若不是喜欢上她,以谢长钰的容貌和家世,在京城中也是同裴淮瑾一般数一数二的,不知有多少姑娘对他芳心暗许。 不过沈知懿没说话,她静静听谢长钰接着说: “我与我大哥约定,倘若三个月内,你还是不愿意同我在一起,我就……我就乖乖回去,同兴安郡主成婚,所以沈知懿——” 谢长钰抬眸望向她,目光如炬: “你可不可以也试着给我一次机会,试着不要抵触我,就三个月,说不定这三个月里的哪一天,你就忽然爱上我了呢?” 一贯没个正形的男人郑重起来竟也像那么回事儿。 沈知懿不敢直视他眼底的认真和期盼,低头沉默了下来。 四周寂静,只剩马蹄和车轮的响动,以及车厢里微不可察地压抑的急促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停顿的动作如同惊醒了车中的两个人,就在谢长钰打算自嘲地笑笑再次以玩笑揭过去的时候,却听见对面那姑娘用犹豫的语气小小声道: “那……我试试。” 谢长钰脚步刚刚落在地上,闻言动作一顿,心中涌起巨大的狂喜,一把将沈知懿从车上抱了下来,转了两圈。 最后还是被沈知懿拍着手臂才将她放下。 虽然不知道沈知懿说的试试是什么意思,也许大概率只是不拒绝他,但谢长钰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看到迎娶沈知懿的画面了。 他就差问她,婚房里是喜欢放拔步床还是架子床了。 两人一齐往客栈里走去,王逸书和陈秋霜都在客栈门口等着他们。 离老远就看到了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沈知懿心里不觉微微放松了下来,脚步都跟着松快了不少。 快要走到跟前的时候,她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滞,回头看了谢长钰一眼。 “怎么了?” 谢长钰一直都在关注着沈知懿,见她看过来,立刻关切问道。 沈知懿默了默,“你……能不能指点一下我的箭术?” 似是怕谢长钰怀疑什么,沈知懿又接着道: “你从前不是说我对于骑射有天赋么?如今……我想重新将这些捡起来。” 谢长钰不疑有他,沈知懿倘若能找到一件自己喜欢的事,也能避免她再胡思乱想。 他二话不说应了下来,答应待她病一好就开始教她- 州令府的书房里。 裴淮瑾放下最后一本案牍,又拿起一旁大夫写的手书看了起来。 楚鸿瞧了眼外面的天色,劝道: “爷,该休息会儿了。” 楚鸿自己都发现自己最近的话越来越多了,但没办法,自家主子如今身子本就不好,这段时日又日夜操劳。 最主要的是,为了治沈姑娘的病,主子以血入药。 这是封大夫提供的一个偏方,恰好主子前段时日吃了陆昭陆神医制的回魂丹,血液最是适合养蛊,而那蛊虫进入血液后,主子需服用一种特殊的药材,如此,他的血液才能作为引子入药。 但副作用便是,那蛊虫一旦种入,便终身无法祛除,虽说不会对阳寿有折损,但每年冬天的这个时候,主子的身子都会如万箭穿心般疼上十二个时辰。 封大夫说,若是这几日刚种蛊时能将养好,将来的疼痛会轻些。 楚鸿见裴淮瑾仍然埋头看书案上的手书,不禁又出声道: “爷,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去隔离点。” 裴淮瑾在那大夫拿来的手书上做了批注,掩唇轻咳了几声,抬头隔着窗看向外面。 “人走了?” “嗯,一个时辰前,谢公子来接走了。” 裴淮瑾略一颔首,沉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裴淮瑾才有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苏安的病如何了?” 苏安到底身子薄弱,这几日忙前忙后,也染上了时疫,不过好在如今药方已经基本研究出来了,苏安用药及时,倒是不严重。 楚鸿回道: “已经比下午那会儿精神了许多,方才还闹着要来主子跟前伺候。” 裴淮瑾提了提唇角,“让他这段时日且安心歇着吧,圣上那边还未回信?” 其实裴淮瑾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隐隐知道了答案。 前几日,他收到太子的密信,说是如今陛下近日迷//信那贵妃找来的一个道士,不仅日日身穿道袍闭关修炼,还听信了那道士的话,有意想改立三皇子为太子。 这件事虽还未明说,但朝中大臣已隐隐有了站队的趋势。 果不其然,楚鸿回道: “圣上并未回信。” 裴淮瑾搁下笔,走到架子前不紧不慢地洗手。 水流声哗哗作响,屋中寂静。 良久,他将手从水中拿出来,一面用帨巾擦手,一面低头看着盆中晃动不休的水面,低低“嗯”了声,“知道了。”- 沈知懿回到客栈后,喝的仍然是裴淮瑾让人送来的药。 他如约放了她离开,她便也没拒绝他送来的药,只等尽快养好身体找秦茵报仇。 沈知懿的病好得很快,不出三日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第四日开始,她就每日如约和谢长钰在院中练箭。 沈知懿虽然已经许久没有碰过弓箭,但底子还在,谢长钰陪着练了几遍,她便能自己把握力道和角度了。 这家客栈如今就只住了他们几人,练了会儿后,王逸书找谢长钰有事商议,便只有陈秋霜和翠丫陪着沈知懿。 翠丫这丫头是个静不住的,一见沈知懿射中靶子,不管几环都拍手叫好,最后搞得沈知懿都有些不好意思。 她想起那次从陈家村离开时,陈秋霜被熊瞎子抓伤的画面,犹豫了将手中的弓箭递到陈秋霜面前: “要不要试试?” 陈秋霜一脸惶恐,连连后退着摆手: “我、我从碰过这东西,如何能学会。” 沈知懿故作恼怒地叉腰蹙眉: “怎么就学不会了?我又不是天生就会!你不学学防身,难不成还要像上次咱俩遇见狼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两人在昨日就已经将所有话都说开了,陈秋霜也知道沈知懿记起从前之事。 昨夜沈知懿甚至还问陈秋霜,那时候在陈家村,是不是就喜欢上了身为“李澈”的裴淮瑾。 陈秋霜犹豫着,最后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末了又急忙道: “不过我如今已经不喜欢他了,我知道你们这种人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况且……况且……” 虽然陈秋霜没明说,但沈知懿也知道她“况且”后面要说什么。 她笑了笑,只是对她道: “没有什么我们这种人你们这种人,这次的瘟疫若不是有你出力,兴许还不会这么快被遏制住,在这一点上,你口中的‘我们这种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陈秋霜被她说得脸一红,感激得看向她。 这么多年她身如浮萍,还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 也是从那句话之后,陈秋霜彻底放下了对裴淮瑾的幻想,也放下了对沈知懿此前的芥蒂,真心实意对她道了声谢谢。 沈知懿见陈秋霜发愣,不由将弓箭往前凑了凑,“试试?” 迎上沈知懿满怀期待的眸子,陈秋霜心底忽然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激动,如热流一般涌向全身。 她眼眶热热的,抬手将弓箭接过来,点了点头: “好。” 陈秋霜没有底子,沈知懿先教她拉弓,然后再示范给她看如何拉弓射箭。 单就这一个姿势,她便教了一上午。 下午的时候,沈知懿按照和陈秋霜约定好的时间来到院子,可才一下台阶,院门便从外面被人打开。 沈知懿的脚步一顿,看着外面裴淮瑾的身影,下意识蹙了蹙眉。 这几日她都已经快忘记他了。 不过他此刻来,想必是秦茵那边有了消息。 思及此,沈知懿的心跳忽然变得极快,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直到裴淮瑾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她身边,她才反应过来。 沈知懿吞了吞口水,听见自己用紧张到发紧的声音问他: “是带我去……找秦茵的么?” 第55章 第 55 章 “今日我不会放秦茵活着…… “射一箭我看看。” 裴淮瑾没回答她的话, 反而不疾不徐道。 沈知懿愣了一下,“什么?” 裴淮瑾眼神不错地盯着她,略微弯身攥住她握着弓的手, 高大的身形一转绕到她身后,带着她拿弓的手一起举了起来: “射一箭, 让我看看这几日谢长钰都教了你什么。” 他这般一动作,整个人都像是贴在了背后将她包进了他的胸膛里。 沈知懿只觉得背后一热,男人带着薄荷香的灼热气息瞬间将她紧紧包裹住, 他的身材又颀长高大,压迫感瞬间袭来。 沈知懿蹙紧了眉, 下意识就要挣扎。 可裴淮瑾却用力将她箍住,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将她手里的箭搭在了弦上。 “不是要杀人么,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水平。” 沈知懿蹙了蹙眉, 心底说不出的抵触, 可他的力气太大,她反抗不能, 只能语气冷硬道: “谢长钰已经教过我了, 不必裴大人费心。” “谢长钰怕伤到你,只会教你些皮毛, 若想杀人,须得快、准、狠, 手底下不能留情,手腕绷直。” 裴淮瑾拍了下她的上臂, “手臂用力。” 语气严肃板正,听在沈知懿耳中,倒觉得是自己反应太过于激烈了。 她原本还排斥他的触碰,但裴淮瑾引导她的用力方式和姿势, 都同从前她自己的方式有所不同,但又都令人感觉十分有用。 沈知懿这才不知不觉认真了起来。 “感受到发力的方式了么?手举平,盯着前面的红心,不要想射中它——” 裴淮瑾重新将她的小手握进掌心,带着她一起用力拉开弓弦,语气沉稳: “而是要想……射穿它。” 随着裴淮瑾的最后一个字,他带着她猛地松开了羽箭。 锋利的箭矢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飞快射出,随着“砰”的一声,在十步开外的箭靶靶心被砰然击穿,箭靶随着巨大的冲击力中间炸开了一个窟窿。 沈知懿惊得瞪大眼睛。 方才她明明没觉得自己如何用力,即便裴淮瑾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射出的这一箭,她也没觉得他用了多少力道。 裴淮瑾低头睨了她一眼,少女纤长浓密的眼睫毛如同被阳光铺上了一层碎金,如蝶翼般轻轻煽动着。 裴淮瑾喉结轻滚了一下,不动声色退开到她身旁,隔着恰到好处的位置,语气平静道: “按照方才我教的,再射一箭我看看。” 不得不说,裴淮瑾是一个十分优秀的老师,即便沈知懿对于他这个人不认同,但对于他教自己这些却十分受用。 他教的很简单,不过是调整了发力的方式和瞄准的姿势,但却务实而有效。 沈知懿在原地站定,深吸一口气,重新搭弓。 这次她瞄准的是客栈外从墙头伸进来的一支枯树枝,比方才的箭靶离得还远一些。 沈知懿回忆了一下方才裴淮瑾交给她的那些方法,搭弓瞄准,缓缓拉开了弓弦。 弓弦拉到最开的位置,沈知懿定了定神,极力忽视掉旁边那个男人看过来时如有实质的目光,凝神静气—— “咻”的一声,箭矢射出。 只听下一瞬“啪”的一声,那只有不到一指粗的树枝被箭尖折断,同箭矢一起牢牢钉在了后面那棵树的树干上。 箭尖完完整整地没入了坚硬的树干之中。 “呀!” 这次就连身后的陈秋霜都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沈知懿如梦初醒,猛然回头,就见不仅陈秋霜站在廊前的树下朝这里看来,在她身后谢长钰也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 谢长钰今日穿了一身黑色箭袖,他双臂抱膝,懒懒靠在廊柱上。 阳光被屋檐遮挡,他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下看不真切,只有唇边噙着的一抹戏谑的笑意,让沈知懿莫名觉得有种被看穿的心慌。 她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谢长钰却忽然笑了: “沈三,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裴淮瑾在沈知懿身后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谢长钰这句话的语气属实听着孟浪。 他的视线移向沈知懿,原本以为恢复记忆的沈知懿还会像从前一样因谢长钰的话而不悦,却不想她闻言后二话不说便走了过去,一改方才对他时的冷淡,仰头笑看着谢长钰: “怎么了?” 谢长钰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方帕子,细细将沈知懿额头上的薄汗拭去,笑问: “这般努力做什么?难不成还指望你上战场杀敌?也不怕累着自己。”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视线若有似无地瞟向裴淮瑾,眼神里满是挑衅和责问。 沈知懿抢过他手里的帕子,随意在自己脸上擦了擦,并未道明自己的意图,只是问: “你同王逸书说完话啦?” “嗯。” 她同他说话的语气十分熟稔,对面男人蓦然便黑沉了脸,这让谢长钰没来由的心情好了一大截儿。 他从靠着的廊柱上起身,往前走了半步,俯身与沈知懿平视着靠近她,“别动,脸上有个脏东西。” 沈知懿原本要躲,闻言停了下来,果然乖乖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谢长钰瞧着她一双水眸中满是信赖和单纯的眼神,忽然唇角一勾,心底那股邪恶的念头便涌了出来。 他的手装模作样地抚上沈知懿的脸侧,轻轻唤了声“沈三。” 然后在沈知懿一脸茫然应声的时候,手掌一转箍住她的后颈,猛地凑上前去在她脸颊上飞快嘬了下。 伴随着沈知懿猛然瞪大的眼睛,谢长钰满意地听到不远处裴淮瑾手指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直起身子,笑看向沈知懿,拍了拍她的脑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 “对不起,你方才让他抱,我嫉妒得控制不住自己了。” 沈知懿隔了好久这下才反应过来。 她一脸幽怨地瞪着他,用手背重重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然后抬脚狠狠踩在谢长钰的脚上,同样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骂道: “登徒子!” 谢长钰心情好得很,听她这么骂自己,他唇角弧度勾得更深,挑了挑眉。 随她怎么骂。 两人的一番互动,看在不远处的裴淮瑾眼中,就像是打情骂俏一般。 那一男一女的身影像极了从前的他和沈知懿。 他越是这般看着,心底那股痛楚和空荡荡的感觉便越尖锐,可他却仍然一瞬不瞬地看着,近乎自虐般。 好似只有痛,才让他觉得自己能够离她近一些,好似只有这般,才能赎哪怕那么一点点的罪,即便从前的他犯下的蠢根本不足以让沈知懿原谅自己。 她彻底放下他了。 他的所有喜怒哀乐不再能够牵动她的情绪,而她的一切喜怒哀乐也不愿意让他再参与进来了。 裴淮瑾艰难地扯了扯唇角,最终缓缓收敛了视线,许久后,哑声提醒: “沈知懿,该走了。” 谢长钰一听,眼神立刻警惕了起来,“你跟他去哪儿?” 沈知懿本不愿告诉他,抿着唇犹豫了半天,只低低道了句: “去找秦茵。” 别院之事谢长钰也知道一二,此刻听她这般说,便立刻明白了过来,想来那春黛的死有秦茵的手笔在里面。 他的神色一改方才的玩世不恭,严肃地扫了眼她手中的弓,“需要我陪你去么?” 沈知懿摇摇头,“我很快回来。” “那好——” 他起身走到裴淮瑾旁边,定定瞧了他半晌,道: “照顾好她,还有,从前你为了秦茵屡次让沈知懿难过,倘若你还有一点良知……” “我知道。” 裴淮瑾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沈知懿,自嘲般扯了扯唇角,“从前是我的错,今后都不会了。” 谢长钰蹙了蹙眉,心底说不清自己的情绪,最后“嗯”了声,走回沈知懿身边摸了摸她的脑袋,故作轻松般笑道: “去吧,早些回来,等你一道用晚膳。” “好。” 沈知懿道,回头对陈秋霜笑了笑,转身随裴淮瑾出了门。 甘州城的瘟疫如今已基本控制住,裴淮瑾解除了禁令,街道上偶尔能看到几个行人,零星几家卖米面粮油的铺子在官府的支持下开了门。 沈知懿同裴淮瑾一人骑了一匹马,往城外的方向而去。 沈知懿到城门口的时候,侧头看了一眼裴淮瑾,“为何秦茵会在城外?” 裴淮瑾将令牌交给守城的士兵查看,亦回头看了她一眼,只含糊道: “方便看管。” 裴淮瑾没告诉她的是,闻连烨一直将秦茵护在府中,他问他要了几次他都不肯将人交出来。 最后还是他命楚鸿去强行创了闻府要的人。 昨夜的时候,闻连烨还在深夜来了府中找他,两人说了许多,最后是裴淮瑾告诉他瘟疫之事可能是秦茵做的手脚,才打消了闻连烨的心思。 沈知懿听他不愿多说,也没再问。 裴淮瑾带着她来到城外一处山上,裴淮瑾在山中一片地势稍微平坦的地方勒马停下,指了指不远处: “秦茵在那里,我命人将她带出来。” 沈知懿顺着裴淮瑾指的方向注意到,那是一处从外面几乎看不出来入口的山洞。 她视线停在那里,片刻,回头环视了一下四周,突然,目光落在身后某个高处,“不用将人带出来。” 裴淮瑾回头看她,沈知懿下了马,往身后那边高处走去,语气冷淡: “你命人将她解绑就行,不用带出来。” 裴淮瑾微一蹙眉,跟着看了眼她身后的高处,又看了眼山洞方向,当即明白了什么,应了声好。 山中萧瑟,漫山遍野落满了枯枝残叶,踩上去咯吱作响。 沈知懿和裴淮瑾一前一后,谁都没有说话。 很快,沈知懿在方才她看的那个位置站定,搭弓拉弦,缓缓瞄准了山洞的位置。 片刻后,她放下弓箭,“将人放出来吧。” 裴淮瑾的视线从方才开始就落在沈知懿的身上,她真的变了许多,倘若是从前,便是方才那一片落满枯枝的陡坡,她都不会去爬,定是娇气地让他背。 可方才,许多地方都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来,期间还摔了一跤,她硬是一声不吭自己爬了上来。 而拿箭瞄准的时候,他分明瞧见她眼底的恨意。 裴淮瑾沉默了下,微微抬手。 远处的楚聿看到裴淮瑾的手势,进去将绑在秦茵身上的绳索去掉,接着才刚把堵在她口中的布条拿下来,秦茵的哭喊就从洞穴中回荡而出。 “裴淮瑾!你让人放了我!你凭什么抓我?!” “裴淮瑾你不就是为了拿我去讨好沈知懿那个贱货!” 秦茵在洞穴里被关了两天,那药裴淮瑾也已经七八日没让人送来,此前裴淮瑾还故意将她送去集中隔离点,导致她也染上了瘟疫,却不许人给她医治。 此刻她蓬头垢面,浑身皮肤溃烂,嘴上一边骂一边脚步不停地往洞穴外跑。 然而才刚踏出洞穴一步,她就只听“咻”的一声,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箭,牢牢定在自己脚前的位置。 秦茵吓了一跳,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下。 沈知懿射出一箭后,这才看清秦茵的样子,不觉一愣。 她一直以为秦茵即便被绑了,也应该是同从前一般,至少以她自私虚伪的性子应当十分顾及自己形象、 但此刻一看,却发现她神色扭曲,眼底赤红几近疯狂,早就没了从前伪装的温婉和气度。 沈知懿定定瞧着她,脑中全是春黛死去时的画面。 她抿了抿唇,继续搭上第二支箭,神情冷峻地瞄准秦茵的方向。 秦茵这时候也发现了他们。 她的视线先是恶狠狠落在沈知懿身上,咬牙切齿地瞪了她半天,最后又去看站在沈知懿侧后方的裴淮瑾,眼神变得哀戚: “淮瑾哥哥,我已经知道错了,从前之事都怪我父亲,可你也不该牵累于我啊,况且我姐姐她……她临去前让你照顾我的……” 听到秦茵还在提起秦蓁,沈知懿不禁都笑了出来。 她往侧后方瞄了眼,语气讽刺: “裴大人,不去救秦蓁的妹妹么?” 裴淮瑾打从秦茵出来就没看她一眼,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沈知懿身上,随时观察着她的情绪变化。 比起秦茵,他更担心沈知懿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今后性子变得太过极端。 裴淮瑾定定瞧着她,哑声开口: “沈知懿,这次瘟疫是秦茵的手笔,她害死了几百甘州百姓,杀了她你只是为民除害。” 沈知懿动作一顿,眼睫轻轻颤了颤,从裴淮瑾的位置能看到她的眼珠在眼皮底下飞快移动。 良久,她勾了勾唇,手中用了力道,对着秦茵射出第二箭。 这次秦茵终于有了反应,也知道不会有人救她,她起身就往洞内躲去。 只是沈知懿早已预判了她的想法,那一箭直直射在了她的大腿上,力道之大直接射穿了她的大腿,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秦茵惊叫一声,捂着腿狼狈退回了洞穴里。 沈知懿盯着洞穴前那一滩血,不动声色地搭上第三支箭,问裴淮瑾: “这附近是不是有狼?和那晚我们遇到的一样?” “是。” 裴淮瑾答得干脆,盯着沈知懿冷淡的表情。 沈知懿勾了勾唇,“那很好。” 洞穴外的那一滩血,刺目的艳红,让她想起那夜她抱着春黛,抱着她渐渐冷下去的尸体,温热的鲜血从她的颈侧不断喷出又被冷却,而她却无能为力的样子。 沈知懿闭了闭眼,将眼底那不合时宜的眼泪逼了回去。 她牢牢盯着洞口的位置,就在秦茵再次出其不意想要冲出来的时候,她的一箭又射在了她另一条腿上。 这次直接贯穿了她的腿骨。 秦茵脸色煞白,跪倒在地,整个人疼得浑身抖动。 沈知懿继续搭上第四支箭,射在秦茵的左肩,箭尖从她的背后钻出,带着细碎的血肉。 秦茵疼得尖叫,而后死死瞪着沈知懿,用颤抖的声音笑道: “你杀了我,今后我就日日出现在你的梦里,我要去地狱,我要颤着你的父母兄长,我还要去找春黛那个贱人,我要告诉她,她的主子如今变成了一个恶魔!一个杀人凶手!沈知懿——” 秦茵疼得嘶了声,而后仰天大笑: “沈知懿!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变成了你最厌恶的人!哈哈哈!沈知懿,你是杀人凶手,你的手上沾了鲜血!你这辈子都别想洗……啊!” 秦茵的话未说完,另一支箭飞速射来,插在了她的右肩上。 沈知懿回头看了眼裴淮瑾手中的箭,蹙了蹙眉,继而讽刺道: “连你曾经的未婚妻都能下得去手,裴淮瑾,你还当真是无情。” 裴淮瑾眼底神情闪烁,视线牢牢落在沈知懿脸上。 她如何说他无所谓,但沈知懿此刻的状态,此刻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同那时候沈家刚出事的那段时间太像了。 那时候她就这般用最冷漠和锋利的言语将自己包裹了起来,她那时候偏执、孤僻,险些钻入死胡同,那种情绪反噬了她自己,几乎将她逼疯逼死。 裴淮瑾想让她报仇,却不想再让她重蹈覆辙。 裴淮瑾定定看着她,“沈知懿,别听她的话,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杀了她,你没有任何错。” 她没有任何错,她不应当承受这么多本不该她承受的东西。 裴淮瑾的话音刚落,沈知懿眼圈倏然红了,她眼神中诸多复杂的情绪极具翻涌,过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归于平静。 沈知懿坚定地拉开第五支箭,细白的指头侧面已经被磨出了红红的印子。 突然一阵寒风渐起,洞穴旁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儿四散开来,空气中都渲染了沉重的氛围。 劲风鼓动着沈知懿衣袂翩飞,她站在那里,身姿□□,眼神果敢地盯着下面的方向。 少倾,第五支箭朝着秦茵眉心的位置射去,裴淮瑾听见沈知懿轻飘飘的语气随风缓缓散落开来: “是不是我的错,今日我都不会放秦茵活着回去——” 那第五支箭眼瞅着要射中秦茵的眉心,却在最后关头速度慢了下来,落在秦茵眉心前一寸的位置。 沈知懿看着秦茵因为惊恐而扭曲的面庞,勾了勾唇: “她要下去,给春黛赔罪。” 话音刚落,四周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正当秦茵松了口气,一脸庆幸地抬眸挑衅地望向沈知懿的时候,她的视线一扫,意外瞧见不远处几匹眼睛泛着绿光的狼。 秦茵脸色一白,“啊”的一声,全然不顾身上的伤,蹬着腿向后狼狈躲去。 可那些狼早在冬日厚重的积雪下饿得饥肠辘辘。 还不待秦茵向裴淮瑾发出求救的声音,那些狼嚎了声,一个飞身扑了过去。 凶狠高大的头狼一口咬在秦茵的脖子上,狼牙贯穿她的脖颈,秦茵脖子上的鲜血如水流一般涌出。 头狼拖着秦茵的身子将她拖进了洞穴,随后另外两匹狼也跟着迫不及待地蹿了进去。 未几,洞穴中回响起秦茵撕心裂肺的哭喊。 很快那些哭喊又都没了声响。 四周归于沉寂,只有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若非洞穴外那滩血迹和挣扎的痕迹,似乎让人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沈知懿定定盯着那洞穴看了很久,终于,抬了抬唇角,眼泪落了下去。 她眨了眨眼,擦掉眼底的泪,从腰间解下水壶,将壶中的酒洒在地上,笑着,声音很轻: “看到了吗?我替你报仇了,别急,剩下的人,我一个一个让他们下来给你赔罪。” 裴淮瑾的目光一动,就见那小姑娘收了水壶,重新搭弓拉弦,身子一转,锋利冰冷的箭尖瞄准了他的胸口。 小姑娘的眼圈还红红的,眼底氤氲着泪光。 她的视线落在他胸口位置,眼神平静。 裴淮瑾瞧着她的样子,宠溺地笑了: “我原本还怕你会因秦茵的死而崩溃,如今看来,你真的成长了。” 沈知懿没出声,眼睫轻轻颤了颤。 裴淮瑾仿佛看不够一般,视线仔仔细细描摹着沈知懿的五官。 良久,他语气轻而珍重地开了口: “沈知懿,楚聿在洞口东边那处巨石后侯着,待会儿你若是找不到下山的路,记得让他带你回去,沈家的证据,我都放在了书房的暗格内,苏安知道地方,你回去后,让楚聿去找苏安拿给你,剩余的事情我都已经安排好,你只需按我信中写的做就好。” 他瞧着她,叹了口气: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那来吧,方才我怎么教你的?动作要快、准、狠,手底下不能留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5-60 第56章 第 56 章 “你早就认出我了?”…… 沈知懿离他很近。 两个人本就是一前一后的距离, 平举的箭尖几乎就要刺在裴淮瑾的胸口上。 这样的位置射出去的箭是没有力道的。 裴淮瑾的视线紧攥着她的,然后开始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他要将自己送到她射程最合适的距离,她不需要犹豫, 也能轻而易举地射杀他。 终于,他停在了那个位置上。 裴淮瑾的视线在她的箭上转了一圈, 重新落回她的眼底,半晌,笑着开口: “动手吧, 沈知懿。” 沈知懿在他唤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举着箭的手抖了下。 她故作轻松地笑道: “你怎么就敢肯定, 我这箭射出去是要你命的?” 裴淮瑾眼底神情起了一丝波澜,就听沈知懿继续道: “兴许我不杀你,让你伤了残了, 一辈子做个废人呢?” 裴淮瑾垂眸勾着唇角低低笑了声。 他知道沈知懿如今还未从为春黛报仇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她宁可这般刻薄地对他说话, 也不再像从前沈家出事那时候为难自己了。 “你笑什么?” 沈知懿皱了皱眉。 裴淮瑾温柔地看向她, 眼神像是在做无声的告别: “我只是欣慰,如今的沈三妹妹很好, 即便没有我,即便没有任何人, 你也会过得很好。沈知懿——” 裴淮瑾认真看着她,眼底幽幽漾出些许怅然和回忆: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回忆起你在裴府那一年, 如今想来,我竟从未有一天做到身为夫君的责任。” 乍然听他再次提起“夫君”这个词,沈知懿不禁一阵恍惚。 明明才过去了一两个月的时间,但当时的那些经历, 却久远得仿佛前世。 那时候她还全身心地依赖于他,满心满眼都是他,还妄想着未来能同他琴瑟和鸣,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自己何其幼稚。 裴淮瑾盯着她,嗓音微微有些压抑不住的沙哑: “你曾经说,你翻墙胳膊磨破了皮,那之后第二日,我便命苏安将院门打开了,可你却再没来过。” “那是因为我被爹爹抓去了学堂,裴淮瑾——” 沈知懿的声音也不免染上了哑意,裴淮瑾手心一紧,不由侧首牢牢盯着她。 却见那小姑娘眼底满是洒脱与疏离,语气冷静得再寻不到一丝从前对他的缱绻和热烈。 她淡淡道: “这就像如今的你和我,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你的门晚开了一日,我就已经不会再来了,我们相识九载,就在这一日……结束了。” 裴淮瑾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眼尾无声的晕开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他勾了勾唇,轻轻颔首,“好,来吧,沈知懿,记住我方才同你说的话了么?” 沈知懿眨了眨眼,弓弦重新绷紧。 拉到极致的弓弦发出“咯咯”的响声,伴随着萧瑟的风声,和两人压抑的喘息。 宣眀十七年的某日,沈家三小姐突发奇想想要学习射箭,缠了裴淮瑾许久,那个少年郎都不愿意教她,后来她的射箭是自己的哥哥沈钰周和谢长钰两个人教的。 不过两人教自己的都是花把戏,不过是让她玩着开心。 而裴淮瑾,只教过她一次,就是在刚刚,他像从前许多次教她学写字一样,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发力才能杀人。 两人紧紧对视着,沈知懿握着箭的手微微松动。 就在这时,她眼波一动,“咻”的一声松了羽箭。 冰冷的羽箭破风而出,刺穿血肉发出“噗嗤”的声响。 裴淮瑾面色一变,顺着沈知懿箭矢射出的方向猛然回头,视线里,一个穿着北羌衣裳的士兵无声倒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裴淮瑾匆忙走到沈知懿跟前,将她护在身后,警惕地扫向四周。 待确定再没有别的人后,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沈知懿面不改色,“敌人当前,我当然要以大局为重。” 裴淮瑾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随即又蹙眉道: “这人兴许是北羌探子,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看看。” 说着,裴淮瑾走到那北羌士兵跟前,蹲在他跟前翻找一番。 “怎么样?” 沈知懿跟着过去。 裴淮瑾起身,严肃道: “我这条命先欠给你,沈知懿,北羌和大燕,有可能要开战了。”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全然不顾及方才两人还在生死较量,一把将沈知懿推上马背,自己从后面翻身上来,环过她的身子牵住缰绳。 沈知懿要挣扎,裴淮瑾严肃道: “此刻不确定山里还有没有探子,你坐在我前面安全些,不是要我的命么,别我还没死你先出事了。” 说罢,不待她再开口,一扬马鞭朝山下奔去。 裴淮瑾的驾马技术极为娴熟。 两人又快又稳地回到客栈。 谢长钰就在门口等着,瞧见二人,面色一冷,赶在裴淮瑾刚下马的功夫,他一把扶住沈知懿下了马。 “冷么?” 谢长钰摸着她的手,原本想替她暖手,然后一摸才发现她的手竟然暖暖的。 再一联想她是坐在裴淮瑾怀里回来的,脸色便更黑了。 裴淮瑾顾不得他的小心思,径直走到客栈里: “乔琢呢?回来了没?” 如今北羌已经开放了关卡,按时间乔琢应当回来了。 可刚从门口进来的王逸书闻言却摇了摇头,“传了消息说是申时到,可这会儿都酉时了,还不见人影。” 裴淮瑾脚步一顿,皱了下眉,随即踅身往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迎上进来的谢长钰和沈知懿,裴淮瑾不顾二人反应,叮嘱谢长钰道: “照顾好沈知懿,我没回来前,你们不要出这个客栈的门。” “我们凭什么听……” 沈知懿捏了捏谢长钰的手,“知道了。” 即便个人有未尽的恩怨,但在家国大义面前,每一个世家子弟都知道该怎么做选择,沈知懿也不例外。 不然她方才也不会放着裴淮瑾不射,而去杀他身后的北羌探子。 裴淮瑾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脚步未停地出门上了马。 他纵马一路来到了与北羌的关卡,扔了自己的符牌给北羌守关的士兵,语气冷淡而威仪道: “你们的商人桑布邀请我去北羌考察羊绒市场。” 那人看他的符牌是梧州令,又瞧了瞧马上的男人,见他容貌英俊、气度斐然,尤其是在他看过去的时候,男人一双锋利的眼眸亦平静无波地朝他看过来。 那士兵心底一跳,急忙低下头去,挥了挥手,用北羌语说了句“放行。” 裴淮瑾出了关,在关口不远的一家茶肆内看见了正同一个商队说话的沈钰楼。 他下马走过去,“乔兄。” 沈钰楼猛地回头,看清是裴淮瑾后,眼底的警惕才稍稍放松了些,随之似想起什么,皱了皱眉,比方才更加谨慎起来。 “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接乔兄进关。” 裴淮瑾说得坦然,语罢,却见对面的男人沉默不语,他走进半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不疾不徐道: “沈家二公子的那副通缉令,我前日收到的时候,就已经让苏毅拿去烧了,整个梧州的官员,没人知道这件事。” 沈钰楼闻言,眼底虽震惊,面色却不显,不动声色道: “沈家二公子?哪个沈家?裴大人烧通缉令与我有何干系?” 裴淮瑾盯着他,叹了声: “沈公子,我若是有意以你做投名状,此刻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沈公子这次来北羌,可否发现北羌市场上的刀具、铁具价钱飞涨?” 最近北羌的铁具价钱飞涨得厉害,市场上都在哄抢和议论此事,沈钰楼在北羌待了七八日,自然也有所察觉。 见他没说话,裴淮瑾又道: “北羌可能要与大燕开战了,沈兄同我回去,带着沈三尽快离开甘州。” 沈钰楼这才重新定定看向他的眼睛,似在判断他这句话的真假,而后他低低道: “你早就认出我了?” 裴淮瑾挑眉,“现在我们可以边往回走边说了么?城门就快关了。” 沈钰楼既然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也不扭捏,言罢二话不说跟着裴淮瑾一道往进关的城门走去。 “你如何认出我的?” 沈钰楼侧首扫了眼身旁的男人。 对于裴淮瑾这个人,他感情太复杂,两人因着沈知懿的原因,也算从年轻时便相识,也因彼此的才情和气度视为知己。 只是后来,沈家遭难,沈钰楼逃生后得知自己的妹妹被裴淮瑾保护在裴家,一时又觉欣慰。 然而当他真正去到京城,看到的却是裴府别院那场大火,自己的妹妹也因为深受刺激而失忆,再稍加打听事情的原委,沈钰楼便恨不得立刻杀了裴淮瑾这个伪君子。 但在甘州的这些日子,他又亲眼见证了裴淮瑾的懊悔与痛苦,以及他各种沉默无言的补偿。 如今裴淮瑾又违背朝廷旨意,冒险帮他隐瞒身份,出关来接他,饶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沈钰楼,都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裴淮瑾。 裴淮瑾听他问话,低声道: “我认出你,是因为沈知懿对你的态度。” 倘若沈钰楼真是那什么从前沈老的学生乔琢,沈知懿即便认他做义兄,也断不会对他如此亲密。 换言之,即便沈知懿失忆了,但某些骨子里刻着的亲情是斩不断的。 沈钰楼闻言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起自己的妹妹,不由勾了勾唇,又担忧道: “我妹妹如何了?” “已经康复了,如今身体很好,而且她……恢复记忆了。” 沈钰楼脚步一顿,眉心蹙了蹙,脚底下不由加快了速度,“我们尽快回去。” 小姑娘恢复记忆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待到了城门口,大燕的守关士兵正在一个男子一个男子地查验对方手臂位置,看看是否有火烧的痕迹。 裴淮瑾压低声音道: “应当是沈兄前段时间回京城,被人发现了端倪。” 沈钰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原来他的所有行踪早在裴淮瑾的掌握之中,兴许裴淮瑾认出他,比他以为的还要早。 等到了裴淮瑾和沈钰楼的时候,裴淮瑾让楚鸿将自己的符牌递到那守关士兵跟前。 两人也不知如何交涉的,不出两句话,那士兵双手毕恭毕敬将符牌还给楚鸿,然后对着裴淮瑾他们的方向行了一礼,抬手放行。 入了关,两人直奔客栈而去。 沈知懿方才也听王逸书说乔琢没回来,此刻正在客栈里急得坐立难安,就听说裴大人带着乔公子一起回来了。 沈知懿猛地一个起身,就窜出了门去,徒留谢长钰在原地看着她着急的背影,撇了撇嘴。 一个裴淮瑾还没彻底送走,现在那个乔什么琢的义兄又回来了。 第57章 第 57 章 “开城门,迎战。”…… 沈知懿甫一出去, 就与匆匆进来的沈钰楼打了个照面。 沈知懿猛地定在原地,盯着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眼眶一下子变得通红。 沈钰楼瞧着她, 眼底也逐渐漾出湿润的笑意。 还不待他开口,沈知懿猛地一下就跑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 “哥哥!” 刚刚从房间里出来的谢长钰:“……” 谢长钰黑着一张脸,上前把沈知懿从沈钰楼的怀里拉了出来,低声道: “沈知懿, 光天化日与你义兄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因为沈知懿恢复了记忆,好不容易与沈钰楼相认, 得知自己二哥没死这件事的巨大喜悦让她根本就没心思顾及谢长钰说了什么,只敷衍地嗯嗯嗯了几声,又转过头去问沈钰楼: “哥哥今日回来可还顺利?哥哥何时……” 她想了想, 又从谢长钰的手底下挣扎了出去, 重新跑到沈钰楼跟前,挽起他的手臂就拉着他往房间里去。 偌大的客栈院子里站了许多人, 沈知懿却像是谁都看不到了, 眼里只有沈钰楼一人。 谢长钰眼睁睁地看着沈知懿忽略了自己,同那什么姓乔的如此亲密, 心里不禁一阵酸闷,正要抬脚追过去, 一只手臂却横在了他的身前。 谢长钰看看楚鸿,又回头看看裴淮瑾, 语气冷了下来: “裴淮瑾,你要做什么?!你没看见……” “那是她哥哥。” “什么狗屁哥哥!骗小孩儿的把戏,你也信?!” “那是她二哥。” “裴淮瑾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谢长钰气恼地张嘴,说了一般忽然顿住, 脸上神情像是见鬼了一样,猛地回头看向裴淮瑾: “你说他是谁?!沈……” “嗯。” 裴淮瑾打断他的话,没让他将接下来的话说完,谢长钰嘴一抿,也反应了过来。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那乔琢是沈钰楼?! 是沈家那个银子多到花不完又宠妹狂魔的沈钰楼?! 谢长钰的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那他从在陈家村起,一路上跟他示威,对他阴阳怪气宣誓对于沈知懿的主权,这是在干什么?! 他是不是把未来的大舅子给得罪了?! 这厢谢长钰肠子都悔青了,绞尽脑汁想着等会儿如何扭转在沈钰楼心里的形象,那厢裴淮瑾已经命楚鸿去联系闻连烨,注意布局防御一事。 而房间里,沈知懿双手搂着沈钰楼的脖颈,吊在他的身上不撒手。 小姑娘眼眶红红的,却忍着没有流出一滴泪,神情复杂得都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了。 倒是沈钰楼,定定瞧着自己最最宠爱的小妹妹,看着她不复从前明艳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心疼不已。 “知知,是哥哥不好,没有早些来找你,让你受苦了。” 沈知懿摇摇头,吸了吸泛红的小鼻尖,撒娇道: “哥哥这一年一定比我还不容易嘛,如今哥哥能在我身边,知知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哥哥……我好想你啊!” 沈钰楼摸摸她的脑袋: “哥哥也想我的妹妹,很想很想。” 沈家那么多人,如今就剩下了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只是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此事。 “对了,方才我回来的路上听裴淮瑾说,你……杀了秦茵。” 沈知懿沉默下来,半晌点点头,闷闷地嗯了声: “她和秦安命人来杀我,春黛为了保护我死了。” 沈钰楼心里一酸,紧紧搂着沈知懿,“哥哥以后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了,知知害怕了么?” 沈知懿摇了摇头: “春黛死的时候没顾得上害怕,光是伤心了,秦茵被我杀了的时候,我也没害怕,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 “我们知知如今长成大姑娘了。” 沈钰楼轻轻拍了跑沈知懿的背,温声道: “明日一早,你跟着谢长钰先离开甘州。” 沈知懿从他的怀里出来,瞪大了眼睛: “哥哥不走么?” “嗯,我……处理一些事情。” 沈知懿蹙眉,“可是苏姐姐那里有危险了?” 沈知懿从小便聪慧,除了面对裴淮瑾的事总是关心则乱以外,旁的事情都一点就透。 沈钰楼也不打算瞒她,“是,如今北羌皇室情况很乱,苏婉在夹缝中求生艰难,这次我就是去见她去了,却不想甘州有了瘟疫,没能及时赶回来陪你。” 沈知懿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哥哥对于苏婉姐姐的感情有多深,况且她也清醒瘟疫的时候哥哥没在甘州,少了一份危险。 沈知懿想了想,坚定道: “既然如此,哥哥不走我也不走。” 见沈钰楼还要再说,沈知懿道: “我同为女子,将来说不定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苏姐姐的,再说了,秦安当时也是害死春黛的罪魁祸首之一,我要亲手手刃了他替春黛报仇。” 原本沈知懿说前半句的时候,沈钰楼还打算劝她,然而一听她说的后半句,他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如果春黛的死注定是自己妹妹的一个心结,那他也只能选择支持她。 见哥哥默认,沈知懿赖在沈钰楼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拱了拱,撒娇道: “哥哥,我那日去了峒县,看上了一副粉紫水晶打造的项链,回去的时候你给我买吧……” 说完,她又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眼睛亮亮地看向对方,“对了,哥哥,你现在还有钱么?” 沈钰楼看着她鬼灵精怪的样子,心里一软,在她鼻尖刮了一下,宠溺道: “银子不多,不过养你绰绰有余。” “哦……” 沈知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补充道: “说不定将来还要养苏姐姐。” 自打两人决定留下后,谢长钰他们几人一听也决定留下来。 裴淮瑾为他们在州令府安排了客房,沈钰楼再三考量,觉得还是在州令府安全些,便也没有拒绝。 沈知懿自然是跟着哥哥,谢长钰跟着沈知懿,至于陈秋霜他们,便也跟着大家一道住进了州令府。 裴淮瑾整日里早出晚归,谢长钰也不知道哪根儿筋儿搭错了,天天一大早起来就在院子里练武,而王逸书则整日埋头在房间里不知道做些什么,连门都不出。 总之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气氛也随之越来越紧张。 终于在某一日的凌晨,那把悬在所有人头上的铡刀猛地落了下来。 “槐州开战了!北羌人兵临城下!” 张府尹惊惶的声音撕破州令府昏暗中的寂静。 谢长钰正在院中练箭,闻言第一个跑过去,“怎么在槐州?” “甘州刚经历过疫情,我故意将甘州的兵力布置得多了些,将北羌人的兵力引去了人烟想对稀少的槐州城。” 谢长钰闻言看向刚从房间里出来的裴淮瑾,视线在他穿戴齐整的衣衫上扫视了一圈。 谢长钰是行武之人,一眼就看出裴淮瑾胸前穿戴的软甲。 他蹙了蹙眉: “你一早就在布局此事?” “嗯。” 裴淮瑾一边低头整理着箭袖的袖口,一边走下台阶: “如今虽说城楼上布置了兵力,但北羌人有备而来,兵力定胜我们不少,我带闻连烨他们过去了,你留在府中,楚鸿他们会保护你们。” “想什么呢?” 谢长钰的声音带着一丝痞意从身后传来,裴淮瑾脚步一顿,就见谢长钰不紧不慢地朝他走了过来。 谢长钰盯着他,笑容狂悖而张扬: “裴淮瑾,我既然在这,就断没有让你将后背交给别人的道理,那个闻连烨,也不行。” 裴淮瑾眸光闪烁,视线在他今日练武的行头上扫视了一圈,又重新对上他的视线。 良久,他张了张嘴: “谢文之,你我近十年未比试了吧?” 裴家大哥没出事前,两人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狩猎时时常暗中较劲儿,后来裴淮瑾不再碰那些,谢长钰嘴上不说,但到底再没了那些兴致。 谢长钰闻言笑了起来: “现在出发?” “一起去吧。” 谢长钰话音刚落,沈钰楼从院中走来,跟在后面的还有沈知懿等人。 裴淮瑾看了看众人,知他们应当是商议好了,只是视线落在沈知懿身上时,到底蹙了蹙眉。 沈知懿语气平静,“我同秋霜在后方,方便照看伤员。” 沈知懿面对他时,神色平静坦然,丝毫没有旁的任何情绪,直到此刻,裴淮瑾才意识到,沈知懿是彻底放下他、放下他们的从前了。 她愿意随他们一道去,也不是为了他,而是她身为世家后裔骨子里刻进去的责任。 裴淮瑾缓缓收回视线: “谢长钰随我一道,倘若真打起来,乔兄负责转运伤员,沈知懿和陈秋霜负责后方救治,王逸书——” 众人看向王逸书手中持着的巨大弓弩,这才明白他这几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都在做什么。 王逸书自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这东西我知道怎么用,但我准头不够,带着去兴许能帮上忙。” “行——” 裴淮瑾颔首,时间紧急,他没空再说太多,转身率先往门口走去:“出发吧。”- 寒风萧瑟,槐州比刚刚经历过的甘州看起来还要萧条。 谢长钰看着一路上在店里做生意的人和街上的百姓,挑了挑眉,问身旁的裴淮瑾: “你一早就将人换了?” “嗯。” 这街上的人一眼看去没什么问题,但若仔细看去,这些人大多数身材健壮、皮肤黝黑,若是再仔细看,还能看见他们手掌和指腹厚厚的茧子。 那些都是长期行武之人才有的。 谢长钰啧了声,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全城人转移出去,又让闻连烨手下的兵士变成普通百姓的样子换到槐州城里来待命,这裴淮瑾的套路够深的。 也不知那北羌人摊上他是不是要倒大霉。 眼下槐州城的那些“百姓”,正按照裴淮瑾的布置,佯装惊恐地收拾东西,打算往城外逃去。 众人到的时候,闻连烨已经在城楼上了,底下是数千精锐。 裴淮瑾的人一到,队伍自动让出一条路,众人随着他上了城楼,一起到了后方的镝楼里。 闻连烨掀帘进来,连寒暄也顾不上,开门见山道: “保守估计,北羌来了两万人,这次带兵的是乌河王拓跋顽,是如今北羌的皇叔,在北羌素有不败战神之称。” 裴淮瑾听到拓跋顽的名称,不禁眯了眯眼。 这个人便是九年前那一战的首领。 “我们的人呢,如今有多少?” 闻连烨回道: “北羌来的突然,如今李将军还在梧州那边戍守,我父亲被派去北域剿匪还未回来,我手里的士兵加上当地驻军,拢共也就八千人。” 八千人…… 众人心里都咯噔一声。 北羌保守估计两万人,而他们只有八千人,怕是只能死守到李将军派人来支援。 裴淮瑾手指轻点着桌面,略一沉吟,“死守恐怕等不来援军。” 他的语气平静,然而一句话却炸的在座众人皆是一惊。 谁也不傻,都能明白这句话底下的深意,李将军直接听命于圣上,为何等不来援军,而九年前,为何当时的裴家军也没等来援军? 沈知懿只觉得手指尖发凉,下意识朝裴淮瑾看去。 男人的侧脸刚毅,眼底没有过多旁的情绪,像是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沉静地思索着对策。 屋中正沉默着,忽然城楼底下一阵喧哗,听声音,似有谁在喊“裴将军!裴将军!” 闻连烨唰的一下站起来,走到屋外厉声对楼下士兵道: “大敌当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外面静了一瞬,众人听见楼下那小兵回道: “回将军,是这些人自称是裴家军的人,要见裴将军,可……裴家军不是……” “让他们上来。” 裴淮瑾突然出声,“他们是我大哥曾经的下属。” 闻连烨挥了挥手,不多时,外面响起厚重的脚步声,掀帘进来的是徐中行和赵硕。 那赵硕刚一进来就骂骂咧咧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妈的!老子好久没打仗身子骨都硬了!让楼下那几个小鸡崽子把老子扯来扯去!” 徐中行轻咳出声,看了闻连烨一眼,提醒赵硕: “你少说两句。” 说罢,他对裴淮瑾道: “听闻北羌人眼下有意攻打槐州,甘州城西军营的兄弟们都自愿投军,听凭裴大人调遣!” 裴淮瑾看着他们,看着自己兄长曾经的战友,眸中涌起某种深意。 顿了顿,他问: “你们有多少人?” “军营里的八百人……” 他刚说完,众人才刚亮起的眼神又微微暗了下去。 那赵硕是个急性子,哎呀了一声,接着徐中行的话说道: “从前那些老东西们听闻裴将军的亲弟弟也就是裴大人你如今在这,都纷纷从各处赶来了!若是算下来,怎么着少说也有五千人!等人一来,咱们就干他们个屁股尿流!” 这些裴家军都在曾经与拓跋顽那一战中吃过亏,心里也都憋着一肚子气。 尤其是自己爱戴仰慕的裴小将军也死在拓跋顽的这些手下手里,而自己的许多兄弟战友也在那一战中牺牲,原本属于梧州的两城,如今还在北羌人的手中。 他们当真是与拓跋顽的军队隔着血海深仇。 如今有机会报仇雪恨,一个两个都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 裴淮瑾看了闻连烨一眼,闻连烨对他略一颔首。 裴淮瑾转过身对着徐中行重重行了一礼。 徐中行急忙将人扶起来,眼底也是热泪盈眶,“裴大人在此,裴家军也就有了主心骨,还望裴大人带我们收复失地,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沈知懿望着那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饶是现在她对他以心无波澜,但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在哪里,都是人群中最耀眼最突出的那一个。 沈知懿看了会儿,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悄声同旁边的陈秋霜说起话: “待会儿若是真的打起来,你不必害怕,闻将军是我大燕最骁勇善战的小将军,若是有伤员,你教我如何处置。” 陈秋霜脸色苍白,紧握着手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长钰闻言厚着脸皮凑了过来: “待会儿我也要上战场,你不关心关心我么?” 沈知懿嗔瞪了他一眼,本想说让他走远,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看着他身上的箭袖黑衣,难得主动替他理了理衣襟,语气又软又糯: “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裴淮瑾离他们的位置不远,正与闻连烨他们商量着排兵布阵的对策。 听见沈知懿对谢长钰说的话,裴淮瑾指着沙盘说话的动作一顿,攥了攥手心。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异常?!” 赵硕是个大嗓门,话一问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裴淮瑾。 裴淮瑾察觉到沈知懿的目光,攥起掌心不自在地轻咳了一下,“无事。” 他指着沙盘,若无其事地接着开口: “如今天寒,北羌人比大燕人耐寒,他们极有可能想打长线,我们要趁着他们不知裴家军的存在,打他们个出其不意,速战速决,争取两日内将拓跋顽的人击退,至于青州和颍州——” 裴淮瑾看着沙盘沉默了一下: “可以乘胜追击,我与谢长钰正面攻上去,青州和颍州两地只有青州的一处城墙有地理优势不易攻破,那里由闻连烨带兵进攻顺便牵制火力,其余地方都直接平推进行。” 裴淮瑾目光沉稳,语气平静,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 众人在他毫无破绽的布置下,慌张的心渐渐定了下来啊,就连赵硕这样毛手毛脚的人,都安静地听他布置起了任务,还不时跟着极为认同的点点头。 众人这般说着,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午时。 楼下人来报,说是裴家军到了。 裴淮瑾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目光沉毅: “告知大家准备一下,申时一过,开城门,迎战。” 第58章 第 58 章 “沈知懿,别动,让我抱…… 北风猎猎, 黑云压城。战鼓如雷,一声声震得镝楼上的瓦片都在微微颤动。 裴淮瑾、谢长钰、闻连烨三人身披铠甲,手执长枪, 挺拔的身躯正襟危坐于马上。 沈知懿扶着冰冷粗粝的城墙,视线不知不觉被马上的男人所吸引。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穿铠甲的样子, 高大健硕、冷静从容,一贯清冷无波的眼底覆盖了一层坚毅而锋利的寒芒。 沈知懿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仿佛只要他在那里, 整个队伍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这场以少打多的战役, 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恰在这时,裴淮瑾的目光似有所感一般,有意无意地微微上扬, 恰好与看下去的沈知懿目光对上。 沈知懿一愣, 在男人的眼神中匆忙移开目光。 裴淮瑾紧了紧缰绳,唇角微扬, 声音沉稳而有力: “开城门!” 随着裴淮瑾的一声令下, 城门打开,三个男人带着身后骁勇铁骑, 如潮水般滚滚而出。 马蹄塌动脚下的土地,沈知懿扶在城墙上的手猛地收紧。 天色更暗了, 仿佛在酝酿一场暴风雪。 城外顷刻间金戈铁马,杀声震天。 裴淮瑾一马当先, 手里的银□□破敌人的阵型。 沈知懿转到城墙另一边,也不知望着他们三人谁的背影,看着他们淹没在乱军之中的身影,紧攥着手里的弓箭, 指节泛白。 战鼓擂擂,风声鹤唳。 战场上到处都是血腥的厮杀,北羌人本就身形高大,人数又多,占尽了优势。 然而裴淮瑾似乎一早就看出北羌人的弱点,指挥着手底下的士兵有条不紊地防御,伺机推进。 一名敌军副将趁着裴淮瑾不备从侧方挥刀扑来,沈知懿的心跟着猛地一提。 却见裴淮瑾身手敏捷地迅速侧身让过刀锋,长枪顺势一挑,将敌将重重挑落下马。 裴淮瑾眸光沉冷,紧促的眉宇间被鲜血染上了几分戾气。 他视线一转,瞧见不远处正与谢长钰厮杀的拓跋顽,猛地一收缰绳,战马嘶鸣,他借势冲入敌阵,杀出一条血路。 “你如何?!” 裴淮瑾换到谢长钰跟前。 谢长钰咬着牙,呼吸紧促,紧盯着对面的拓跋顽,摇了摇头,“死不了。” 正在这时,对面的拓跋顽也缓过了体力,猛地朝裴淮瑾砍了过来。 裴淮瑾侧身躲过,另一只手上的匕首顺着刺了出去。 谁料那拓跋顽竟是个玩命的,面对裴淮瑾的匕首竟不躲不闪,在匕首刺进他左边肋下的时候,他身旁一个身穿大燕兵服与北羌人厮杀的小兵,忽然反过身来,出其不意地从裴淮瑾的后背刺了过来。 沈知懿站在城墙上,原本视线在谢长钰流血的手臂上,忽然匕首的利刃反射的寒芒猛地刺进她的眼底。 她定睛一瞧,心里跟着猛地一沉。 那拓跋顽身边几个穿大燕兵服的小兵,其实都是北羌人伪装的! 也就是说如今谢长钰和裴淮瑾两人已经被北羌人包围了! 那一个匕首的利刃几乎尽数没入了裴淮瑾背后,即便带着盔甲,也能看到鲜血一瞬间顺着马背滴落在地上,和着黄土变成深红色的泥泞。 裴淮瑾的脸色一白,身子晃了晃,下一瞬猛地回头,一把斩断了那小兵的手臂。 “秋霜!” 沈知懿紧盯着场中那几人。 沈钰楼去城内调度自发而来的百姓守城去了,王逸书则去指挥工匠制造更多的强弩,此刻城楼上便只剩下了陈秋霜和翠丫。 陈秋霜跑过来:“怎么……呀!” 她也看到了那一幕。 大燕的银色铠甲,被北羌的黑色铠甲紧紧包围,包围圈越来越紧,北羌人似是早就有准备,刻意针对一般,即便一旁的闻连烨和徐中行等人离得不远,但还是被那些不要命的北羌士兵被绊住了手脚。 沈知懿将靠在墙边的强弩举了起来,“你帮我一下!将这里,抗在肩上!” 陈秋霜立刻明白了沈知懿的用意,急忙过来按照她的指示将强弩扛在了自己肩膀上。 沈知懿重重吞咽了一下,定了定神,将强弩的箭尖缓缓瞄准在了那一身黑色铠甲的拓跋顽身上。 耳畔全是呼啸的风声,战鼓一声声像是敲在了她的心脏上一样沉重。 风里的血腥味儿越来越浓。 裴淮瑾身下的马背上,鲜血已经将半个马背染红。 他和谢长钰都杀红了眼,彻底放弃了四周缠上来的小兵,全都集中精力攻击拓跋顽一人。 对面的拓跋顽也好不到哪儿去,攻势渐渐慢了下来。 也不知是裴淮瑾看到了城楼上的沈知懿,还是似有所感,只见他偏头对谢长钰说了句什么,谢长钰向一边猛地让开,恰好将对面的拓跋顽暴露在沈知懿的视野之下。 沈知懿心中不断回想着那日裴淮瑾教给她的话——“快、准、狠,不要犹豫,一击毙命。” 就是现在! 沈知懿猛地扣动机扩,强劲的箭矢如银色的闪电一般飞射而出。 裴淮瑾为了转移拓跋顽的注意力一直在与他周旋,面对拓跋顽手里挥下的长刀假意不敌,生生挨了一下。 就在拓跋顽心生得意之际,他只听见耳畔风声一响,想要闪躲却被裴淮瑾出其不意地钳制住,下一瞬“噗嗤”一声,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响起。 拓跋顽看到一阵天旋地转,还不待反应过来,自己便已经被箭弩的巨大攻势掀下了马背。 而他的胸前,正直直插着一把比寻常弓箭粗上许多的箭矢。 “将军!” “乌河王!” 北羌士兵将主帅中箭倒下马,一时都慌了神,失去主心骨的阵营一下被大燕的士兵冲得七零八落。 对面的北羌军营里传来了鸣金收兵的声音。 北羌士兵扶着拓跋顽落荒而逃,赵硕他们高举长枪欢呼庆贺。 闻连烨和徐中行他们赶来,“怎么样?” 裴淮瑾将缰绳在手中多颤了几圈,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猛地回头,视线遥遥与城楼上的沈知懿对上。 他盯着她,再也不加眼神眼底的灼热。 男人的脸色煞白,眉宇间一点鲜红的血迹,唇角微勾,眼底如波兰汹涌的海面,荡漾着几乎能将沈知懿淹没的滚烫情意。 沈知懿别开视线,退回去下了城楼,指挥众人准备放吊桥,迎接伤员。 裴淮瑾望着那个消失在城楼上的背影,无声敛了眸,沉静吩咐: “如今拓跋顽身负重伤定会回撤,此时他们元气大伤,可乘胜追击,闻连烨,你带徐中行和赵硕,领兵一万按照今日部署继续追击。” “徐中行。” 裴淮瑾看向他,“你一切听闻将军指挥,记住,这次追击,你就代替我的位置。” 徐中行看着这张酷似曾经的裴鹤枕裴小将军的脸,不禁眼底盈了泪,重重点头,郑重道: “是!” 一旁跟着的赵硕目送着裴淮瑾的背影离开,大嗓门也染上了哽咽: “他娘的!方才我和北羌蛮子干仗的时候一回头,还以为咱们骠骑将军又回来了呢!” 曾经的裴鹤枕对赵硕有知遇之恩,将他从山匪头子带入正途,悉心教导他、提拔他,告诉他做一个好人。 他从此不再带着家人颠沛流离,还用从军挣到的银子给妹妹买了漂亮衣裳和她从小就想要的胭脂水粉,也让从前她羡慕的好闺蜜羡慕起了她。 而那个曾经教他识文断字、骑射作战的少年将军,却在那一次的战役中再也没回来。 那次他离他不过一人的距离,但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这一步,让他悔恨了整整九年。 赵硕喉咙哽咽了一下,扯出铠甲里的袖子佯装擦汗,作势擦了擦眼角控制不住的眼泪,哼了声,拍了拍徐中行的肩膀: “出发!夺回青州和颍州,替骠骑将军完成遗愿!”- 裴淮瑾回去的时候,沈钰楼早已组织了数百名城中的强壮劳力和不少妇女帮着安置伤员。 沈知懿跟陈秋霜也背着药箱在人群中忙前忙后。 “将军!” 众人一见裴淮瑾,急忙凑了过来,扶着人去了后方空出来的房间里。 沈知懿和陈秋霜将手里的伤员包扎完,也跟着一道回了房间。 “怎么样?伤在哪里?” 裴淮瑾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沈知懿。 她的语气尚算平静,例行公事地问他,只是眼尾还有一抹未消下去的红痕,脸色也苍白,脸颊上不知从哪儿蹭了些灰。 裴淮瑾抬了抬手,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他的视线落在她翻找药箱时颤抖的手上,蜷了蜷掌心,低哑道: “方才你做的很好,你很厉害,沈知懿,若非有你,战场形势不会这么快逆转。” 沈知懿拿东西的手一顿,故作平静道: “裴将军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战场瞬息万变岂是我能左右的。” 其实方才那一箭射出后,她才感觉到后怕。 若是偏了一丝一毫,或者是在那一瞬间他们三人对峙的位置稍微移动,那她这一箭很可能直接射杀了几方将领。 一万多人的战役系于她一身。 所有人都只看到那一箭成功地让敌方退兵,却没看到她因那一箭所承受的压力。 而裴淮瑾这句话,分明是在告诉她,他知道,而她,做得很好。 “倘若——” 头顶男人的视线灼热,紧锁着她脸上的表情: “倘若方才我死在战场上,沈知懿,你也不打算再看我一眼么?” 沈知懿今日一直都在躲着裴淮瑾的目光,闻言眼睫轻轻颤了几下,淡淡道: “裴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更何况裴将军应当比我懂,战场上需要避谶,不过若是裴将军战死,相信自有陛下追封,同我一个小小的女郎有什么关系?” 她的话说的公事公办,从始至终面上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哪怕一丝一毫曾经的情绪都没有。 裴淮瑾看着小姑娘那张同从前一般娇艳的脸,眼底划过一抹尖锐的痛。 是不是无论他做什么,他们都回不去了? 曾经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的眼神就像黏在了他身上一般,灼热的眼底满满的全是对他的爱意,可他做了什么? 裴淮瑾自嘲笑了笑,如今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若是易地而处,他兴许也会同她一样心灰意冷吧。 正在此时,门外再度传来一阵喧哗声,谢长钰也被人扶着从门口进来。 沈知懿抿了抿唇,顺势起身将药箱交到陈秋霜手中: “裴将军伤的重,你医术好,我去瞧瞧谢长钰的伤。” 说罢,她再未看两人一眼,走到对面窗下的榻边,轻轻抚上谢长钰受伤的手臂: “你别动,我来替你脱。” 她脱下他黑色的箭袖,内里白色的里衣半条袖子都被染成了血色。 沈知懿眼圈一红,语气糯糯得哽咽,“疼不疼啊?” 谢长钰视线往裴淮瑾那边瞟了一眼,故作虚弱道: “没事,这点儿小伤而已。” 这么一说,沈知懿不知为何更难过了,这几日的经历,加之今日城楼上射出那一箭,几乎击溃了她的情绪。 谢长钰瞧出她眼底隐忍的崩溃,心底划过一抹自责,轻声对她道: “沈知懿,你凑近些,我同你说话。” 沈知懿替他清理了伤口,用干净的纱布紧紧给他缠好伤口,凑过去: “怎么……唔。”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便被谢长钰一把压进了他坚硬的怀里。 浓重的血腥味弄的她极为不适,她伸手推了推,就感觉他胸腔轻轻震颤,男人的声音头一次柔得像是被掐出水来。 “沈知懿,别动,让我抱会儿。” 说罢,他又凑近她的耳畔,悄悄道: “把头埋进我的怀里,知道你害怕。想哭就哭吧,没人能看得见。” 他知道,从前养尊处优的小姑娘,这一年颠沛流离,吃了太多苦。 谢长钰从前为人张扬高傲,第一次知道,原来心疼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而幸亏,他还能在这种时候,有拥抱她安慰她的资格。 第59章 第 59 章 他带兵前来,恐怕来者不…… 裴淮瑾定定望着那边的两人, 许久他才移开视线,拂开陈秋霜想要替他解里衣的手,哑声道: “不必你来, 你去唤苏安和楚鸿两人进来就行。” 陈秋霜动作一顿,并未说什么, 只将需要用的药膏纱布留了下来,看了眼沈知懿,转身出门了。 裴淮瑾的伤口有些深, 但庆幸并未伤及要害,只是他从那时候被杖刑五十之后, 身子就一直没好利索,来来回回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苏安老早就在后方熬好了参汤,楚鸿替裴淮瑾包扎完后, 苏安端来参汤, 捧了一碗递给谢长钰,另一碗端给裴淮瑾服侍他服下。 裴淮瑾正放下药碗, 就听外面一阵喧哗, 是一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在喊“裴将军。” 苏毅进来回道: “大人,是那日的牛大壮。” “他来做什么?”苏安忍不住出声。 屋中的谢长钰和正在配药的沈知懿也不约而同朝门口看去。 裴淮瑾扬了扬手, “让他进来。” “裴大人!裴大人!真是你!” 牛大壮刚一进来,就激动得不行, 几乎是快步奔到了裴淮瑾身边。 谁料下一刻他却猛地抽出一把匕首。 楚鸿面色一变,在牛大壮的匕首才刚拿出来的时候, 楚鸿手中的剑就已经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牛大壮吓得手一抖,那把做工精致的匕首“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大、大人别、别误会!” 脖颈上的刀刃冰凉,牛大壮赶忙举起双手,吓得腿都要软了。 他用眼神指了指地上的匕首, 磕绊道: “大、大人,这是宣眀十四年与北羌那一战之前,骠骑将军去我祖父的铁铺定的匕首……” 裴淮瑾听他提起兄长,眼神里神色闪动,示意楚鸿将剑收起来。 他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了几下,语气低沉: “你说这是我兄长曾经定下的匕首?” “是、是啊!” 脖颈上没了那吓人的东西,牛大壮长舒一口气,将这匕首的来历娓娓道来: “裴大人知道,我祖上是远近有名的铁匠,宣眀十四年十月的时候,骠骑将军曾找来我祖父的铺子里,说要定一把匕首,当时这匕首还是骠骑将军亲自画的图纸,选的料子。” 牛大壮顿了顿,声音跟着低了下去: “骠骑将军与我祖父约定,若是年前能与北羌打完这一杖,那他过年前返京的时候就来取这柄匕首……” 后来的事情,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 屋子里静悄悄的。 所有的人视线都若有若无地落在裴淮瑾和他手里的那把刀柄镶着蓝宝石的匕首上面。 倘若没猜错的话,这把匕首,应当是裴鹤枕想要带回去给十五岁的裴淮瑾的新年礼物。 虽然因着家族责任,他严格要求裴淮瑾不能行武,但其实弟弟喜欢的东西,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可那个光风霁月的小裴将军,终是没能打赢那一仗回来取回匕首。 裴淮瑾沉默地敛眸盯着手中的匕首,指腹缓缓摩挲过上面每一寸纹路,仿佛能看到兄长当初在军营里,百忙之中画出这幅图纸时的样子。 他还记得那年兄长临回边关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那时候他的心里没有怨怼是假的,也曾怨恨为何兄长只是比他年岁稍长,便可带兵打仗,驰骋疆场,而他却要待在京中。 如今仅仅只是一场战役,便让他真正认识到了战场的残酷。 裴淮瑾喉结快速地滚了几下,他将怀里的那枚刻着“鹤枕”的玉佩拿出来,和匕首放在一起,哑声对牛大壮道: “多谢,多谢你这么多年还替兄长保留着这把匕首。” 牛大壮摇摇头,抹了抹眼泪: “小裴将军是个好人,我们都爱戴他,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哎!我那日见着大人就觉得面熟,后来听闻北羌来袭,大人带领裴家军亲自御敌,我这才、这才想到大人的身份……大人您也是好人!这两日带领我们卖羊绒赚的钱,比我们从前一年赚的还要多!你们都是好人,小的祝大人旗开得胜,平安凯旋!” 沈知懿默默摆弄着手中的纱布,听到牛大壮的话心底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虽然没见过那位裴小将军,但可以想见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她的视线落向裴淮瑾。 ——是不是倘若裴小将军当年没有出事,裴淮瑾现在也会同谢长钰一样肆意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似是察觉到沈知懿的视线,裴淮瑾突然抬眸。 在对上她的目光时,他的心里蓦然划过一抹尖锐而酸楚的痛。 这九年来第一次,那些硬生生扛起的家族责任,那些强忍兄长离世的悲痛一夜之间长成大人模样的痛楚,那些年深埋在心底受过的委屈、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压抑,仿佛一夜之间因为兄长这一柄匕首而骤然迸发。 曾经在十五岁前,他也曾像他们一样被兄长疼爱过。 裴淮瑾眼尾发红,第一次不敢直视沈知懿,而是狼狈地错开了视线,几乎是逃一般走出了房间,只来得及的对苏安和楚鸿匆匆留下一句: “我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沈知懿瞧着他踉跄的背影,蹙了蹙眉。 待裴淮瑾走后,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牛大壮出声告辞,众人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沈知懿指了指门外,对谢长钰道: “你不去看看他么?” 谢长钰跟着皱了眉,随后叹气,“随他吧,待会儿他就回来了。” 沈知懿兴许不知,但谢长钰却是知道从前有兄长在时候的裴淮瑾是个什么样子。 他同他一样意气风发,有时候也会冲动行事,闯了祸总有裴鹤枕替他担着。 而裴淮瑾对于裴鹤枕的崇拜,谢长钰也不是不知,裴淮瑾从前做梦都想成为他大哥那样的人。 如今想来,这九年裴淮瑾是怎么压抑着自己过来的? 思及此,谢长钰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一旁收拾药箱的沈知懿身上,突然想到,这么多年来裴淮瑾变得沉稳内敛,但似乎只有在面对沈知懿的时候,他才会有几分曾经的鲜活模样。 晚间的时候,裴淮瑾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了。 刚一进来,沈知懿就闻到他身上隐隐的酒味儿。 她蹙了蹙眉,“你……” “如今战事当前,我没多喝——”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语气里有种莫名的厌世意味,“只是和兄长小酌了两杯而已。” 沈知懿瞧见他衣摆下方蹭上的泥土,知他定是找了个没人处去同裴鹤枕说话去了,便也没再说什么,只道: “今日的伤员统计出来了,重伤十五人,轻伤四百五十六人。” 裴淮瑾颔首。 苏安小心翼翼问他,“爷,可要用膳?” 裴淮瑾仍旧只是颔首。 苏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 “那属下下去准备。” 说罢等了片刻,见他没反应,才退了下去。 苏安一走,屋中就只剩下裴淮瑾、沈知懿和谢长钰三人,房间里静得有些令人窒息。 谢长钰对沈知懿招了招手: “你去看看你哥在哪儿,待会儿叫他回来一起用膳。” 沈知懿知道谢长钰是有话要同裴淮瑾说,应了声,结果才刚走到门边,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沈钰楼一脸焦灼之色地走了进来。 他视线往屋中巡视一圈,径直走到裴淮瑾面前: “你手底下的侍卫,能调动的有多少?可否借我?” “哥哥!怎么了?!” 沈知懿冲到他身边,担忧到。 “发生什么了?”谢长钰也语气严肃地问。 沈钰楼往他二人身上扫了一眼,最后定在沈知懿身上: “如今北羌皇室动乱,六皇子执掌朝政,绑了苏婉和……恒儿,以此来威胁北羌太子,而北羌太子根本不顾她娘儿俩死活,逃出皇宫,据说正召集部下打算与六皇子开战。” “如若一开战,苏姐姐和她儿子必定会被用来祭旗!” 沈知懿惊呼。 “你有多少人可以借我?” 沈钰楼问向一直沉默的裴淮瑾。 裴淮瑾摩挲着指腹,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沉默了须臾,沉静道: “要想救人,眼下我们兵分两路,第一路人马带人混进北羌都城,伺机进宫救人,第二队人马,继续对北羌发动猛攻进行牵制。” 裴淮瑾看向沈钰楼,语气沉稳: “沈兄放心,那六皇子虽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但北羌朝廷中却不乏位高权重的中庸之臣,外敌当前,即便是迫于朝臣压力,北羌太子与六皇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钰楼听裴淮瑾这般一说,心底的慌乱平息了不少。 他略一颔首,犹豫了一下,恳切道: “此次还请裴大人务必帮我将苏婉和恒儿一道救出来。” 谢长钰闻言眼光闪烁,裴淮瑾也微微蹙眉。 起初沈知懿还未想明白自己哥哥为什么强调将苏姐姐的儿子也救出来,待看到谢长钰二人的反应后,她猛地一惊,慌忙捂住嘴,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向沈钰楼,那眼神仿佛在说: “我有小侄子啦?!哥哥,你可太厉害了!你什么时候和苏姐姐……” 沈钰楼无奈,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回头问裴淮瑾: “我们何时可以行动?” 裴淮瑾略一思忖,“眼下……” “主子!主子!” 裴淮瑾的话音被外面匆忙赶进来的苏安打断,苏安第一次连规矩都顾不上了,一边喘息一边道: “李、李将军带兵赶过来了!” 李将军,李宴,属梧州和青川一带的驻军直接听令于皇权,原本是闻老将军的副将,九年前一事发生后,闻老将军被贬,圣上便提拔了李宴。 白日里北羌攻城他既未亲自赶回来,也未安排附近驻军支援,而此刻时辰不早,他带兵前来,恐怕来者不善。 裴淮瑾下意识看了沈知懿一眼,问苏安: “饭备好了么?” 苏安一愣,不知自家主子此刻都被人打上门了,怎么还有空问饭好了没,他平息了一下呼吸: “好了,就在隔壁,主子要宴请李将军么?” “将饭挪到梧园去。” 裴淮瑾说完,又转头看向沈钰楼: “我同李将军谈完,我们就商议方才之事,连夜可以出发,沈兄稍安勿躁,眼下时辰不早了,还请沈兄带知知先去用膳吧。” 裴淮瑾的语气温柔而平静,尤其是那声“知知”,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情。 但不知为何,沈知懿心里却猛地一跳。 为何将饭挪到梧园去?梧园离这里隔着一条街,为何要去那里? 她看向裴淮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第60章 第 60 章 “心死了,怎么可能再死…… 门外的脚步声近了, 裴淮瑾眼神猛地划过一丝幽沉,看向沈钰楼,语气尚且温和: “沈兄先带妹妹去吧。” 沈钰楼深深看了他一眼。 两个男人眼神无声对峙后, 沈钰楼略一颔首,拉起沈知懿: “知知。” 沈知懿看着裴淮瑾, 仿佛透过现在的他看见了从前那棵梅花树下接住自己的少年郎。 她眼神复杂地瞧了他半天。 其实所有的事情都如此昭然若揭,她很想上前去告诉他,苏婉姐姐和沈家的侄儿不需要他来插手, 沈家不需要他的假好心,她也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沈知懿攥了攥拳, 生生压住那些冲动。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人恩怨替哥哥做任何决定。 虽然明知裴淮瑾这件事是为了自己而做,但为了苏婉姐姐,为了恒儿, 她还必须要去接受。 一股莫名上涌的酸涩情绪夹杂着疲惫, 令沈知懿的眼圈微微泛了红,胸口胀胀得有什么情绪无法排解。 良久, 沈知懿到底什么也没说, 缓缓低下头去: “哥哥,我们走吧。”- 沈知懿刚走不久, 李宴就被人请了进来。 李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 三角眼里透着长期征战的凶光和总是算计的精明。 裴淮瑾对他略一颔首: “李将军请坐。” 那李宴是寒门出身,一直都嫉恨诸如裴淮瑾、谢长钰之类的世家公子。 更何况他在梧州土皇帝当惯了, 如今又是战事当前,他作为直接听命于陛下的最高将领,难得在这些世家子弟们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裴淮瑾请他坐,他便也毫不客气地坐了。 末了, 还将自己面前的空杯子翻过来,手指点了点桌面,笑得傲气: “茶壶太远我够不到,还劳烦谢大人帮我将茶壶拿一下!” 谢长钰眼神一黯,随即笑着拿起自己身前的茶壶,走到李宴桌前,亲自替他斟了杯茶。 李宴嘴上说着怎敢劳动谢大人大驾,屁股却是连抬都没抬一下。 等到谢长钰坐回去,他才看了眼斜前方的裴淮瑾,哼了声开口道: “李某今次来,是下午的时候接到陛下的皇令——” 他顿了顿,似是想等着裴淮瑾和谢长钰跪下来接旨。 但等了会儿,却见那两人稳坐不动,李宴忽然想起,这裴淮瑾的母亲可是圣上的亲妹,同圣上情谊非同一般。 这般一想,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圣上的意思是,裴将军如今带领裴家军抵御外敌功不可没,青州和颍州也自古都是我大燕的土地,所以陛下命裴将军和闻将军攻下青州和颍州后便即刻收兵,不得恋战。再者——” 李宴声音低了下去: “这裴家军到底是从前镇国公与骠骑将军组建起来的军队,时至今日早已荒废九年之久,此一战结束,裴家军便由裴将军您代为解散了吧!” 李宴大手一挥,傲慢道: “至于赵硕那些乌合之众,随意打发了就行,本就是山匪出身,野性难驯,这种人还是不要从军的好!” 圣上下午的时候,不仅给李宴去了封信,还给裴淮瑾去了调令。 那封信亲封裴淮瑾为将军,领裴家军抵御外敌,所以李宴才敢称裴淮瑾为一句将军。 而裴淮瑾在收到圣上那封调令的同时,也收到了父亲镇国公的密函。 密函里只有几个字“解散裴家军”,裴淮瑾当即便想通了其中的关卡,如今听李宴这般说,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测。 他敛眸压下眼底的沉冷,笑着颔首: “李将军代陛下所言,裴某记住了,如今闻将军刚带人攻下颍州,只待今夜子时一过,集中火力进攻青州,至于之后——” 裴淮瑾起身,走到谢长钰面前,拿起方才他替李宴斟茶的茶壶。 随后他不紧不慢地绕过凳子,从李宴的身后走到他旁边,抬手替他将茶杯斟上。 哗啦啦的水声中,裴淮瑾的声音似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就按李将军所言,裴家军……” 裴淮瑾放下茶壶。 李宴心满意足地举起酒杯,今日这二人,都是世家贵族里的佼佼者,但那又如何,还不得亲自替他李宴斟茶。 今日这事,足够他回去再向他的下属吹嘘一番了。 李宴故作姿态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等着听裴淮瑾后面的话。 忽然,颈间一阵凉意,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划过了喉咙,低头去瞧,鲜红的血刹那间喷射出来,他的视线顺着看向对面门扇的绢丝纱上。 鲜血正从那半透不透的绢丝纱上面汇聚着,一点一滴落在了门槛上。 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上面的血,是他的…… 李宴缓缓转动脖子,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身后的裴淮瑾,冒血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不出片刻,那声音便停了。 李宴手里捏着的茶杯还搭在唇边,那杯裴淮瑾给他斟的茶,他到底是半口没喝上。 “咣当”一声,茶杯落地,李宴的头一歪,身子缓缓滑下去瘫在了椅子上。 谢长钰蹙了蹙眉,走过去将李宴那双含着惊恐和诧异的眸子闭上,皱眉看向裴淮瑾: “你可知,你迈出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知道以裴淮瑾的本事,自是不会牵扯到裴家军或者沈家,但他自己……恐难全身而退。 而若是今日没有沈钰楼来说要救苏婉和拓跋恒一事,裴淮瑾兴许还不会这般激进。 谢长钰看着裴淮瑾慢条斯理擦拭手中匕首的动作,眸光一闪,他用的匕首,是牛大壮下午送来那把。 裴淮瑾悉心地将匕首擦拭干净,收入鞘中,这才不紧不慢看向谢长钰道: “李将军在来此途中遭遇敌袭不幸身亡,我们没接到什么陛下口谕,还有,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对北羌六皇子的私人恩怨,同裴家军无关,同沈家更无关,谢长钰,你可明白?” 谢长钰的眉心皱了皱,他盯着裴淮瑾,眼底情绪复杂地流转。 良久,他敛眸,忽然笑道: “裴淮瑾,你觉得你这般做,沈知懿就会原谅你么?她已经不爱你了,你难道感觉不出来么?心死了,怎么可能再死灰复燃。” “所以以后……” 裴淮瑾顿了顿,“等这些事全都了结,谢长钰,你要好好照顾她。” 谢长钰下颌猛地一绷,死死盯着裴淮瑾,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 然而什么都没有。 裴淮瑾的表情很平静,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平静得令人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谢长钰喉结滚了滚,嗓音发哑: “你以为为了她去死,她就会对你念念不忘?你以为你死了,就会影响我和沈知懿之间的关系?” “不要告诉她。” 裴淮瑾勾了勾唇,眼底划过一抹怅然,似是回忆起了从前的什么事,笑道: “这条命本就是我答应欠着她的。谢长钰,什么都不要让她知道,等到这些事了结,带她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吧,你还记得刚到甘州时候么?失忆时候的沈知懿,很快乐,希望她忘掉我之后,也能一直快乐。” 谢长钰定定看着他,猛地眨了眨眼,仰头看向背过身去。 半晌,他低低道: “随你。”- 沈知懿和沈钰楼用完膳后,苏安过来请他们过去, 沈知懿进门的时候房间里看起来一切正常,唯独多了一股沉水香的味道。 她的视线移向一旁的香炉,眼神有一瞬间的怔忡,而后很快回过神来,若无其事问谢长钰: “你们吃过了?李将军回去了?” “吃过了,方才闻将军来信,说是颍州已经攻下,青州正在发起最后的总攻,预计天亮前也能拿下,我们要进一步进攻了。” 谢长钰看向沈钰楼: “颍州被拿下的消息一出,北羌皇宫那边果然没了动静,想必苏婉和恒儿如今安全。” 沈钰楼颔首,“谢了。” 他看向裴淮瑾,沉默了一下,才问: “现下出发?” “嗯,我带人赶上闻连烨他们,沈知懿和陈秋霜、王书逸留在后方接应,也可……” “我也要去!” 沈知懿打断裴淮瑾的话,“不是说要找人伺机混入北羌皇城内么,如今战事频起,北羌不论是皇城还是皇宫都定然戒备森严,兴许只有我以女子之身更好进去,更何况如今苏姐姐四面楚歌,派个眼生的人去,即便有我哥的信物,她也不见得肯相信。” 沈知懿说完,众人沉默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沈钰楼低低道: “一起去吧,以知知的性子,不带她,她也会想法子自己去。” 更何况如今战乱,即便将她留在后方,他们没一个人在她身边,他也不放心。 沈知懿闻言立刻笑了起来,一把挽住沈钰楼的手臂晃了晃,笑得像只小狐狸: “还是哥哥最懂我!” 沈钰楼看向她,严肃道: “不过你要时刻跟好我们,也不见得就需要你去救人,你不许冒进!知不知道?!” 沈知懿点头如捣蒜,态度诚恳得不行。 沈钰楼无奈,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沈知懿嬉笑着躲开。 趁着玩闹的间隙,沈知懿的目光飞快扫过立在对面的裴淮瑾,在他袖摆那一丝血迹上停留了一下,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天亮的时候,闻连烨传来消息,青州也已经夺了回来。 至此,被北羌人占据了九年的青州和颍州又重新回到了大燕的手中,一时间士气大涨。 裴淮瑾重新清点了人马,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赶去青州与闻连烨的驻军汇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65 第61章 第 61 章 “沈知懿,我只对你一人…… 因着这次夺下青州和颍州是拓跋顽突然身受重伤, 而北羌又陷入内乱一时措手不及造成的。 在被大燕一连下了两城后,北羌六皇子与太子达成休战协议,重新派了新的将领来抵御闻连烨他们。 而青州城与颍州城刚刚经历战火的洗礼, 再加之九年时间都被北羌人统治,所有的一切都急需重新安置, 所以裴淮瑾赶到青州后,不得不命人暂时停战修整。 众人住进了青州城的一间闻连烨派人提前安置好的府邸中。 这几日青州都是艳阳天,干燥寒冷的北风下, 阳光一照倒有了几分初春的温暖。 这日午膳过后,沈知懿正在房间里埋头研究陈秋霜给的药方, 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沈知懿以为是沈钰楼来了,想都没想应了声“进”。 说完,便头也不抬地继续研究药方。 可门口那人从进来后, 便一直没了动静, 就只定定站在一进门的位置,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沈知懿拿药膏的手一顿, 心里忽然涌起一抹奇异的感觉, 微微抬头间,果然见到是那个男人雅白色的袍角。 她蹙了蹙眉, 抬头放下手里的药膏,语气不耐道: “裴将军不同他们去研究正事, 来我这里做什么?是战士们的药不够用了么?陈秋霜配好的药,估摸下午才能到, 裴将军下午再来吧。” 小姑娘这几日许是天天被沈钰楼换着花样的喂,小脸上红润了不少,眼底也渐渐有了些许娇俏的亮光,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裙子, 仿佛站在那里就会发光一般,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同从前越来越像,娇艳明媚,可又与从前不太一样。 如今的她经历了许多,比从前成长了不少,如今她的耀眼与光亮,不再是仰仗于沈家的光环,而是她自己给她自己的。 是她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自信、勇敢与明媚。 她的身上彻彻底底地摆脱了“沈姨娘”三个字,她如今是最好的她,可也是他错过了的她。 裴淮瑾默默看着她,良久,才哑声开口: “沈知懿,我……” 他嘴唇翕动,嗫嚅了一下,似是想同她说话,却又不敢或是不知从何处开口。 沈知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是没耐性等他下来的话,重新又拿起手里的药膏,对着方子默念了起来。 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他仿佛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如现在这般紧张过。 若说有,那也是沈府出事那日,他将她紧紧箍进怀中,用了毕生的力气问出了那句“可愿随我回裴府。” 裴淮瑾静静站了会儿,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不远处桌案前低着头的姑娘,等到她放下一张方子的间隙,他才再度开了口: “可否……可否陪我去外面走一走?” 沈知懿漂亮的柳眉轻轻蹙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抬了抬唇角: “如今外面天太冷,我不愿出门,再者手头的药方还要尽快整理出来,怕是要拒绝裴大人的相邀了。” 她看着他,明明唇角是带着一丝笑意的,可语气却疏离而客气,冷得一瞬间让裴淮瑾想起她从裴府离开那日乌云沉沉、风雪交加的天气。 从前……他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的么? 裴淮瑾的眼神渐渐黯了下去,唇角漾起一抹自嘲般的笑意。 “知知,我们如今连说说话的机会也没了么?” 从前那个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如今看向他时眼底只有警惕与不耐,仿佛与他多待一阵都会浑身不舒服一般。 裴淮瑾见她不想与他多说的样子,他默默转身离开。 听见男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沈知懿执笔的动作才停了下来。 她盯着自己眼前那张错字频出的纸,怔然的眼底缓缓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水雾,兴许是这么多年的习惯使然,心底最深处还是抑制不住地漫上一丝丝酸楚。 沈知懿吸了吸鼻尖,无声嗤笑了下,正打算继续提笔,忽听那脚步声去而复返。 她皱起了眉,不耐抬头: “不知裴大人又回来做什么……” 沈知懿的声音在看到裴淮瑾手中的东西时顿了一下。 阳光从门外洒落进来,跳跃在裴淮瑾挺拔的身姿和雅白色绣银丝的袍角上,男人背着光,表情难辨,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带着灼热的温度,始终落在沈知懿脸上。 沈知懿面色僵了一瞬,别开视线,“裴大人这是何意?” 裴淮瑾的手中拿着一枚风筝,不大不小的风筝做工精良,上面的图案和字迹沈知懿稍微一看,就知道出自谁之手。 她鼻尖一酸,忽然想起了曾经。 宣眀十九年的春日,经历了一整个沉闷的冬天,天气转暖,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温柔的风裹挟着花香,美好极了。 沈知懿央求了母亲好久,才在那日让夫子给自己放了一日的假。 她满心欢喜与羞涩带着自己亲手做的一枚风筝,照旧翻墙去找裴淮瑾。 其实那枚风筝她只做了一多半,还剩一处空白的地方,她想等去找了裴淮瑾后,让他在她那首“表白心迹”的诗旁也题上一首诗。 沈知懿单纯地想,这样,当风筝飞上天空的时候,天上的月老就能看到了,说不定就会给她和他牵了线。 可当她拿着风筝去到隔壁的时候,却不期然碰到了同裴淮瑾在书房里探讨一副古画的秦蓁,而那秦蓁的手边,还放着一个比她这个风筝大、也比她这个风筝做工更为精致的风筝。 秦蓁第一个发现了站在窗口的沈知懿,笑着唤了她一声“沈三妹妹”,问她: “沈三妹妹可是来找允安的?快进来稍等一下,我俩就要说完了。” 秦蓁温柔贤淑,对谁都好,沈知懿知道她是真心将自己当做妹妹来看待。 可她就是不喜她,尤其不喜她与裴淮瑾琴瑟和鸣的样子,不喜她总是一副女主人的模样,更不喜京中人都说裴淮瑾和她郎才女貌的传闻。 她在她的笑意中当即冷了脸,回怼道: “我来淮瑾哥哥府上,不是来找他的,难不成还是来找你的?” 裴淮瑾当时看着她皱了皱眉,低低训斥了她一句,“知知,好好说话。” 沈知懿更委屈了,眼圈一红眼泪便落了下来。 但她又不想在秦蓁面前显露出自己的脆弱,干脆冲进去将手中的风筝往裴淮瑾手中一塞,转头便跑了。 当时沈知懿其实并未跑远,她跑到裴府小花园拐角处的月洞门前便停了下来,一边抹眼泪,眼神一边悄悄往回扫。 然而她等啊等,等了好久,等得腿都站麻了也未见裴淮瑾追出来。 沈知懿气不过,将他小花园里种的菊花全部给他拔了个精光,这才气冲冲地离开了。 后来那枚风筝去了哪里她一直也没问,过了有半个多月,裴淮瑾一连三日来府上哄她,她才原谅了他。 想不到这枚风筝,他原来一直保存着…… 沈知懿盯着那枚风筝眼神微微闪烁,而后将视线移到裴淮瑾的面上,盯着他,语气复杂: “你还留着它做什么?” 裴淮瑾缓缓抬手,将那风筝递到她的面前,“你从前送我的东西,我没有一样随意丢弃的。” 他垂眸抬了抬唇角,“我知道如今说这些已经晚了,但我不说……” 他不说怕会有遗憾。 裴淮瑾顿了顿,接着道: “沈知懿,我如今二十有四,遇见你的时候,我方十五,那时候少年意气不懂情爱,后来年岁渐长,又经历了兄长战死之事,我便越发将情绪收敛,这二十四年的光阴里,若说男女之情——” 裴淮瑾的喉结轻滚,嗓音带了沙哑,瞧着她的眼神含着不加掩饰的情意: “沈知懿,不管你信不信,我只对你一人动过心。” 沈知懿的喉咙里像是被堵了块儿棉花一般,酸涩从胸腔里瞬间弥漫上来,连带着,还有这么多年的委屈似乎也在这一瞬间、在裴淮瑾这句迟到了许多年的话中爆开来。 从前她做梦都想得到他这样一句话,可如今,在她早就已经对他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又说出这句话,她除了感慨人生无常,除了遗憾两人之间有缘无分,还能作何感想。 一切晚了就是晚了。 “在我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 沈知懿勾了勾唇角,她明明不想哭的,但眼睛和鼻腔止不住地泛酸,也是在这一刻,听到他说这句话的这一刻,她终于同自己这么多年执拗的情绪和解。 她终于能够抱抱曾经因为爱他而受了太多委屈的自己。 “裴淮瑾。” 沈知懿笑了笑,一滴泪落在她勾起的唇角,“多谢你告诉我这句话,但晚了就是晚了,你我之间,隔着太多,早就是分隔两岸的人生。” 她不想在他面前提起春黛这个名字。 虽然春黛的死不是他下的令,而一桩桩一件件又有太多巧合在里面。 但她和他,都在这些“巧合”里。 倘若她听了春黛的话没有急着为了摆脱裴府而去别院,倘若他没有纵容秦茵、没有在那个夜晚将侍卫调走,是不是春黛就不会死。 沈知懿擦了擦眼泪,“裴淮瑾,今日这些话,我听过便过了。” 她竭力让自己稳住情绪,“大敌当前,我嫂嫂和侄儿也还没有救出来,裴大人若真想做点什么便好好应对眼前的战事吧。” 裴淮瑾眼尾亦红了。 他定定瞧着她好久,点点头,哑声笑道: “战事了结后,你想过去哪里么?” 见她眼底瞬间升起的警惕,裴淮瑾温声道: “我不会去纠缠你,只是在想,到时候过尽千帆,你我、我们,又会是什么样子?对了,我欠你的命还是要还的,那你呢?你会去哪里?” 沈知懿没想到他还会记得那件事。 春黛的死,不是他直接造成的,他罪不至死,当时想要杀他是因为初初杀了秦茵后,自己那些激进而疯涌的情绪还未平息。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她只想手刃秦安后,和哥哥嫂嫂一家找一处没人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完余生。 兴许她在未来,还会遇见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她会努力重新去爱、去好好生活,她不能辜负春黛为她的牺牲。 裴淮瑾见她不说,也未逼问,只是将那题了字的风筝重新放回到她的桌前。 他似乎想摸摸她的头,但手抬起来,很快又放了回去。 裴淮瑾看着她笑了笑,一如从前温柔: “沈知懿,从前种种,皆因我对不住你,往后……好好生活。” 第62章 第 62 章 “沈、沈姑娘不见了!”…… 裴淮瑾走后, 沈知懿盯着桌上那个风筝看了许久。 风筝的纸已经有些旧了,竹竿的位置很亮,能看出是被人长期把玩的痕迹, 裴淮瑾题的那首诗,墨痕也能看出是许久之前的了。 沈知懿抿了抿唇, 拿起那枚风筝出了门。 青州的街道上人烟稀少,偶尔有些行人匆匆而过,看到最多的是闻连烨或者裴淮瑾手下的士兵, 一对对身披铠甲整齐地从街那头巡视过来。 绕过街角,有一座破庙, 破庙里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是被遗弃的孤儿。 沈知懿过去的时候,那个年长些的男孩正在给小女孩儿梳头, 而那个年纪轻些的男孩, 则不时上去捣乱,捏捏小女孩的脸, 气得她哇哇大叫。 是那个年长些的男孩先看见了沈知懿, 手里一边替女孩梳着头一边笑着唤了声“沈姐姐”。 这一声让其他两个孩子也不约朝她看过来。 沈知懿对他们笑笑,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 “给你们带了些烤鸡和馒头, 待会儿来吃。” 小女孩和年纪小的小男孩激动得哇哇大叫,年长些那个替小女孩梳好了头, 拍拍她的脑袋,随后走到沈知懿面前接过油纸包, 郑重道了声谢。 那小女孩儿也蹦蹦跳跳过来。 小女孩脸颊圆嘟嘟的,皮肤干净、白皙透粉,身上的衣裳虽然旧,但洗得干净, 身上的补丁针脚也细密工整。 一看就能瞧出那个年长的男孩将她养得很好。 小女孩张着嘴被年长男孩投喂了一口烧鸡,香得眯了眯眼,一回头看到沈知懿手中的风筝,不由“咦”了一声,“沈姐姐,你去买风筝了吗?” 沈知懿笑了笑,将手里的风筝递给小女孩,“给你们的,如今战事快要平息,待到春天,去放风筝吧!” 沈知懿从前十分喜欢放风筝,看着风筝在天空中无忧无虑地飘着,她自己的心也跟着飞了。 原本这个风筝她是想拿去烧了的,可都放在了火上,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这般刻意,恰好要来看他们,便将风筝上裴淮瑾的题字用画遮了,带了过来。 左右这风筝放了许多年,估摸着玩一个春天,也该坏了。 那小女孩儿接过来,喜滋滋地道了谢。 沈知懿又掏出一些碎银给了那年长的男孩,嘱咐他几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买些吃的,这个风筝不用心疼,若是玩坏了,再去买上一个更漂亮的来。 看完那三个孩子,沈知懿刚一出来,就见谢长钰双手环胸立于街边。 他本就身姿提拔高大,往这灰败的街上一站,刹那间便像是吸引了这条街上全部的光亮一般。 见沈知懿出来,他提步走到她面前,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一下: “自己一个人出来,胆子大了?” 沈知懿忽然想起方才那个捏小女孩脸的年轻小男孩,没忍住笑了声。 “还笑呢?我问你,今日你单独见他了,还与他说了好久的话。” 谢长钰的语气没有兴师问罪,只是听起来有些吃醋和委屈。 沈知懿瞪了他一眼,往回走去,“你胡说什么呢?谢长钰,大战当前,你就不能想想正事?!” “我的正事就是你。” 谢长钰转过来面对着她走在她身侧,她前进一步他就后退一步。 沈知懿被他这话说得脸颊一热,夕阳投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映出点点红霞,“谢长钰你就没个正经!”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要什么正经?” 谢长钰笑了,他背着光,但眼底却像是染上了夕阳一般灼热和耀眼。 他挑眉看她,“所以你拒绝了他对吗?” 沈知懿一愣,不知怎么回答,但一想自己确实拒绝了裴淮瑾去外面走走的邀请,便没说话,只低头将地上的一块儿小石子提到了远处。 见她不答,谢长钰唇角的笑意更甚。 他啧了声,站定身子,转回身重新与她并排走着。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街上没有一人,四周很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谢长钰忽然低低地唤了她一声“沈三。” 沈知懿脚步一顿,面上刹那间浮现起一丝慌乱,就在谢长钰正打算再度出声的时候,她抢先一步开了口: “你……你胳膊还疼不疼?下午的药换了么?待会儿回去让我再看看,重新给你包扎一下,你……” “你怕什么?” 谢长钰无奈,“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怕什么?莫不是怕我现在说出让你嫁给我的话?” 沈知懿被他一噎,面颊发红,虚晃的眼神隐隐透着心慌。 谢长钰掩下唇角那么若有似无的苦涩,张了张嘴,刚要出声,就见楚鸿从不远处驾车而来,风声四起停在了他们面前: “开战了,主子让你们速速跟我回去!”- 青州城楼上,闻连烨一把拽住裴淮瑾,紧凑激进的鼓声中,他满眼不可思议: “当时只说好是收复失地,如今你怎可贸然进攻?!” 楼下士兵进攻的声音激昂,风声呼啸,即便闻连烨尽力嘶吼,听起来也断断续续。 见他不语,闻连烨攥着裴淮瑾手臂的动作用了力: “若非我的人来报,我都不知李宴来找过你!说什么突遇敌袭身亡!裴淮瑾!别人不懂你我懂你!” 他凑近了过去,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 “你可知你现在犯的是杀头的大罪!” 裴淮瑾神色淡然,只微微压着眼帘瞧着战场上的战事,薄唇微抿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 闻连烨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一把挥开他的手,打算去一旁让人鸣金。 然而他才刚一转身,裴淮瑾身后一直站着的楚聿不动声色横刀在了他面前。 闻连烨眼睛瞬间一片赤红,揪住裴淮瑾的衣领: “裴淮瑾!裴将军!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也要像对那李宴一样杀了我?!” 裴淮瑾眼睫一颤,回头看向他,淡淡道: “不能收兵。” 闻连烨气笑了: “为何?!你可知现在收兵你在圣上面前还有转圜的余地?!” 裴淮瑾眼神缓缓变得幽暗而沉毅,重新转身看向战场。 ——就在一刻钟前,沈钰楼收到了一封信,这场仗,非打不可…… 沈知懿进屋的时候,看到沈钰楼正抱着一封信站在窗口发呆。 她走过去,唤了一声哥哥。 沈钰楼回头的时候,沈知懿猛地愣住,她还从未见过自己哥哥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 沈钰楼的眼睛赤红,眼尾还有泪光闪烁,额角青筋暴起,神情痛苦而自责。 “……哥哥。” 沈知懿轻轻唤了声,视线一转,却发现那边谢长钰正拿起一截儿血淋淋的东西。 沈知懿脑中“嗡”的一声,像是炸开了什么,一把抢过沈钰楼手中的信。 那是一封威胁沈钰楼、迫他想办法让大燕退兵停战的信,信里言明他们早就知晓苏婉、拓跋恒和沈钰楼的关系。 而这封信……这封信的笔迹沈知懿再熟悉不过——那是父亲的学生、曾经的秦阁老秦安的字迹。 而谢长钰手里拿的,分明是一小截儿小儿的手指! 沈知懿的眼眶也一瞬间红了,走过去抱住沈钰楼,“哥哥……” 沈钰楼这才像是回过神一般,拍了拍她的肩,一开口,嗓音哑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回来便好,我还怕开战了你在外面有危险。”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尽管嗓音依旧温柔,但紧绷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一丝抑制不住的哽咽: “哥哥要出去一趟,过几日回来,你在这里跟好谢长钰,让他保护你。” 沈知懿的身子一僵,她在他怀里点点头: “好,我都听哥哥的,哥哥要平安回来。” 沈钰楼没说什么。 沈知懿从他怀里出来,擦了擦眼泪,视线在房间里一转落在桌上那个茶壶上。 她捡起茶壶,斟了三杯茶,给他们三人一人一杯,笑着举杯对沈钰楼道: “此处条件简陋,既然哥哥有了自己的决定,我也不想多劝,只能以茶代酒为哥哥践行,祝哥哥早日凯旋!我们都在这里等着你!” 谢长钰亦举了举酒杯: “沈兄莫要太过着急而乱了分寸,只要裴淮瑾在这里攻势不下,苏婉和恒儿的性命至少无虞。” 虽然这么说,但谢长钰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无力。 真正爱的人,怎么可能只盼着她性命无虞?! 易地而处,若是今日沈知懿收到了敌人的威胁,他连她掉一根儿头发都会心疼难当,恨不得杀了对方。 谢长钰叹了口气,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沈知懿跟着饮下。 沈钰楼看了看他二人,对谢长钰举了举茶杯,语气郑重道: “照顾好她。” “放心。”谢长钰颔首。 沈钰楼再未说什么,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沈知懿的视线在他们二人身上流转了一圈,轻轻敛下纤长的眼睫,盖住眼底情绪,“我去给哥哥准备行李。”- 城楼上,北羌人的防守明显无力,眼看着就要破开城门的时候,由北羌八皇子领兵的援军又到了。 眼瞅着天色渐黯,双方一时胶着不下。 裴淮瑾一直立于墙头,一手搭在城墙上,夜色勾勒出他挺拔坚毅的轮廓,仿佛他站在这里,就令人心定。 徐中行走过来站到他身边,“弟兄们等这一场仗,等了九年。” 裴淮瑾放在城墙上的手微微收握成拳,“如今我们是罔顾军令行事。” “狗屁的军令!” 赵硕冷哼,“当初不派援军,置我们于不顾,后来骠骑将军出事,朝廷更是连我们管都不管!裴家军凭什么听他们的?!” 裴淮瑾回头看了他二人一眼,“此一战我今日也说的清楚,实是为我的私欲而战,你们当真不恼?” “管他为啥而战,弟兄们早就想打到北羌老巢了!若是能端了北羌的窝,我们裴家军自此名扬天下,还管他当初为何而战?!” 裴淮瑾听赵硕突然这般文绉绉说话,不禁微微勾唇,回头看向战场,再未说什么。 其实从杀李宴的那一刻,他早就想好了裴家军的退路。 他要替沈知懿救苏婉母子,但他也要为哥哥的裴家军找好未来的路。 日光沉了下去,战场上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鼓声不停,厮杀声更为激烈。 裴家军好像真如赵硕所说一般,积攒了数不尽的力气和杀意。 忽然,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安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裴、裴将军!” 他急着凑到裴淮瑾耳边,语气因为惊吓都变了调儿: “爷!沈、沈姑娘不见了!” 裴淮瑾面色猛地一变,回头狠狠瞪向他,“你说什么?!” “方才我去屋中给沈姑娘送饭,却见谢大人和沈公子在屋中倒着,似是中了迷药,而沈姑娘、沈姑娘不见了……” “那封信?” 苏安回道: “那封信在桌上放着!沈姑娘定是看到了信孤身去了北羌救人!” 裴淮瑾脸上血色尽褪,扶着城墙的身子晃了晃,视线死死盯着对面北羌的城楼,眼睛像是在滴血。 片刻,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 “沈知懿你这个疯子!徐中行,上强弩,我要亲自出战!两日内,务必攻入北羌都城!” 第63章 第 63 章 偶遇故人 “裴淮瑾!” 闻连烨一把攥住裴淮瑾的手腕, 在一阵强烈的鼓声和厮杀声中怒吼: “你疯了!攻入北羌都城?!你难不成还要灭了北羌不成?!” 裴淮瑾此刻早已不复方才的淡然,满心想的都是混入北羌的沈知懿。 他赤红着眸回头看了闻连烨一眼,语气坚决: “此一战败也是败, 胜亦是败,闻连烨, 带你的人撤军吧。” “你……” 闻连烨咬牙切齿地盯着他。 他虽同裴淮瑾同窗,也曾惺惺相惜,但经过秦茵一事两人之间本就有了裂痕, 再加之裴淮瑾是为了沈知懿带着裴家军冒险,但他闻连烨不能看着自己手底下的人去送死。 可让他就这般撤军, 他又无法说出口。 裴淮瑾看着他,微微勾起来了唇,拍了拍他的手臂, “去吧, 命你的人撤军。” 闻连烨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狠下了心, 对自己的人发出特有的收兵讯号。 鸣金的声音一响, 正在攻城的一部分士兵“哗啦啦”退了下来,立刻有另一部分早就蠢蠢欲动的裴家军如闻到血腥味的狼一般顶了上去。 裴淮瑾拿过楚鸿递来的强弩。 乌云压城, 黑滚滚的天边连成一线,北风呼啸不止。 裴淮瑾站在城墙上最后看了眼远处北羌都城的方向, 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然而才刚走到城楼下,不远处一队人马奔了过来。 裴淮瑾看到来人, 不由一愣。 “逆子!” 镇国公冲下马背,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裴淮瑾一脚。 镇国公虽说如今年岁大了,但一辈子行武浑身有的是力气,更何况此次之事他憋了一路的气, 这一脚下来毫不留情面。 裴淮瑾被踢得一个踉跄,捂着胸口吐了口血。 “爹!” 他用手背擦了血,皱眉。 “别叫我爹!” 镇国公气得胡子一颤一颤,回头指着徐中行,“你要带着他们去送死?!还有你!老徐你也纵着他?!” 徐中行神色僵了一下,似要说什么,但看着眼前的父子,又住了嘴。 裴淮瑾盯着镇国公: “爹说什么,今日这一战都势必要打。” “你……” 镇国公气结,他以为自己儿子为了沈家一事只是胡闹,没想到他竟能胡闹到这个地步! 他气不打一处来,左右看了看,猛地一把抽出裴淮瑾身旁楚鸿的佩剑,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将剑架在了裴淮瑾的脖子上: “我今日就是杀了你这个逆子,也不允许你带着裴家军犯险!” “爹既然是受皇命而来,想必比我更清楚如今朝中的局势——” 裴淮瑾毫不退缩地迎着镇国公的目光,语气一字一顿不容置疑: “那陛下是在哪里接见的爹?!修道的密室,还是贵妃的寝殿?!” 他这话说得近乎赤//裸,不仅是镇国公,就连一旁的楚鸿都跟着变了脸色。 “逆子,你在胡说什么?!” 镇国公收了剑,凑近他,压低了声音,“你这般是陷整个裴家、整个裴家军于不义。” “那爹可知九年前一事,又是谁有意要害裴家军?” 裴淮瑾的声音亦如冬日的雪冰冷而压抑。 眼见得说完这句话镇国公的脸色突变,裴淮瑾忽然笑了: “原来爹什么都知道。爹就是这样带兵的,爹这样就对得起信任你的裴家军了么?爹每每想起兄长临死前用最后一口气将您身边袭击的敌军射死那一幕,就不会觉得对不起哥么?” “你……” 镇国公听他说起裴鹤枕,原本还怒意冲天的脸色一下变得灰败。 皇命难为,可…… 恰在此时,他的余光一瞥瞧见在他身后偷袭的徐中行,镇国公下意识反手要挡,却在抬起手的瞬间又落了下去,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缓缓阖上了双眸再未反抗。 徐中行重重用手刀砍在镇国公的后颈,将人接住。 他看向裴淮瑾: “将军,老将军他太过仁义了,其实当年之事兄弟们心里都有数,我们恳求将军带我们报仇,带裴家军重拾往日荣光!” 裴淮瑾深深看了他一眼,侧头吩咐: “苏安,将老爷子扶回去,其余人——”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在场众人,高高举起手中的银色长枪: “随我出发!” 夜色四起,裴淮瑾的身影在硝烟战火的背景下被夜色勾勒成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徐中行和赵硕等人在身后看着,忽然眼眶一热。 曾经九年前那一战,最后一次出征时也是这般场景。 骠骑将军裴鹤枕当时拍了拍徐中行的肩,还笑着同他说打完了这一仗大家都可以回家了,他已经几年没同家里的母亲和弟弟一起过年了。 之后他也是一杆长□□破黑夜。 裴鹤枕小将军光风霁月,英勇仁义,那样的一个小将军,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也没人能忘。 徐中心学着裴淮瑾的样子也高举长枪: “弟兄们!出发!为裴家军的荣誉而战!为骠骑将军报仇!” 裴家军打从那一战之后,从全大燕最骁勇善战的军队一下子沦落到人人奚落,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儿,九年了,终于有人肯带领他们重拾荣光,他们才不在乎什么皇命不皇命,一个个铆足劲儿地冲了出去。 夜色中,厮杀声冲破天际。 而另一边沈知懿也绕过长长的山林地带,赶在天色黑透之前,进了城。 北羌的都城与大燕边关距离不远,只隔着一座城池,而再往北气候不佳又无法建都,所以他们此前才会想方设法夺下青州和颍州,以图都城远离边关。 眼下青州和颍州被裴淮瑾夺回,沈知懿进入北羌都城便也容易许多。 可进得了都城,却不知该如何进入皇宫。 沈知懿换了一套北羌人的服饰,打扮得灰头土脸,趁着天黑绕着皇宫转了一圈。 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身旁的湖里有了些许动静,仔细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水中浮动。 夜色漆黑,沈知懿到底是孤身一人的姑娘家,吓得差点儿尖叫出来。 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趴在石头后面朝湖面看去。 未几,那湖面哗啦啦响了几声,一个人影从水底下钻了出来。 那人影鬼鬼祟祟往四周看了几眼,而后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裹艰难爬上了岸。 那人身上穿着北羌皇宫下人的服饰,走得时候匆匆忙忙,从包裹里掉出一件金玉首饰。 沈知懿眯了眯眼,视线盯着那湖面,若有所思。 待到人走远了,她悄悄走到湖边,朝方才那人出现的湖底看了看。 她不会水,再加之前两次入水的经历都实在算不得美好,沈知懿站在湖边,一时有些犹豫了。 倘若下去后发现那湖底什么都没有,自己很有可能今夜就交代在湖里了。 夜色渐渐深了,远处缓慢走来一队举着火把的北羌士兵。 眼看着那些人就要朝这个方向走来,沈知懿一狠心,找了块儿巨石抱进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给自己鼓足勇气,悄无声息地窜进了水中。 湖水比她想象的还要冰凉,冻得她几乎想哭。 有一瞬间,不知道为何她甚至想要就这般死在湖里——这种感觉,在沈家出事的那一年,她经常会有。 那时候她看什么都是灰暗的,有时候盯着湖面,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走进去。 可是从她再次恢复记忆后,尤其是亲手杀了秦茵后,那种感觉就再未出现过,她比任何时候都想活,想好好活。 但是此刻,那种感觉又莫名如鬼魅一般缠了上来。 沈知懿死死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利用痛感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不能自我放弃,苏姐姐和恒儿还在等她。 沈知懿定了定神,朝着湖底的亮光沉下去。 沉得越深,那光越亮,忽然,眼前豁然一片开阔,也不知这湖底是如何构造的,那开阔处先向上再向下,居然有一处平台还充满了空气。 沈知懿急忙爬过去,探出水面猛地吸了几口气。 缓了片刻后,她又跳入水中朝着通道的另一边扶着石壁游了过去,就在她体力即将不支的时候,终于再次浮出了水面。 那是一处宫殿的后花园,宫殿里漆黑一片,也不知是荒废了还是人未回来。 沈知懿压着声音喘息片刻,往四周看了看,艰难地爬上了岸。 北羌冷得出奇,一阵风过,沈知懿身上几乎快要冻透了。 她忍着想要哭的冲动,悄声吸了吸鼻尖,抬脚就往花园门口的方向走去。 然而才刚走几步,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低的说话声,沈知懿脚步一顿,迅速藏匿在黑暗中,竖着耳朵仔细听去。 这一听,沈知懿才刚稍微有些热度的身子又刹那如坠入冰窖。 ——那是一男一女在说话,那男人的声音是秦安,而那女人、那女人居然是夏荷! 沈知懿强忍住冲出去的冲动,手指攥得几乎泛白,听那男人冷哼一声,道: “想不到裴淮瑾居然能召集起裴家军!若是让他攻入都城,你我的筹谋全都白费!” “大人莫动气,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将苏婉母子看紧,有了他们,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裴淮瑾他们,威胁谁都是一枚好棋子。” 夏荷的声音还是她的,但语气却透着妩媚。 忽然,一道异样的轻哼从她的口中溢出,秦安的语气阴鸷: “那你就好生将他们看紧了!若是让他们跑了,你知道该有什么后果。” 夏荷的声音似痛苦,又夹杂着莫名的暧昧,断断续续: “奴婢……奴婢知、知道了。” 之后两人再未说话,只有衣衫的窸窣声,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动静停了下来,秦安的声音再度响起: “如今你这具身子被我调//教得是越来越勾人了,记得好好伺候六皇子。” 夏荷沉默了一下,才笑道“奴婢明白。” 秦安什么也没说,片刻后,寂静的夜里响起他离开的脚步声。 沈知懿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地压进了胸口。 等了会儿,再确定无人过来,她紧了紧手里的匕首,从身后将匕首架在了夏荷的脖颈上,冷声道: “好久不见,夏荷姐姐。” 夏荷刚想开口喊人,听见沈知懿的声音,她忽然坐了回去,飞快将脸上的泪擦干,不顾架在脖颈上的匕首,回头看她: “小姐……” 夏荷脸上暧昧的红潮还未褪去,眼圈红红的,颈上全是紫红的痕迹。 沈知懿只看了一眼,就厌恶地别开视线: “想不到你如今竟沦落至此,秦安?他的年龄都能做你父亲了吧?真令人作呕!” 夏荷咬着唇,脸上的潮红刹那间变成了惨白。 她低头沉默了片刻,抬头对上沈知懿的目光,“小姐是来救太子妃的么?” “别叫我小姐!” 沈知懿一想起方才那些声音,恶心得都能吐出来,眼前的夏荷陌生得令她难以置信。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想象眼前的她,是从前那个温婉的、照顾她时体贴入微的夏荷姐姐。 夏荷脸色煞白,怔怔看着沈知懿那张脸,像是看不够一般。 良久,她忽然笑了: “小姐变了好多,现在的小姐,比从前更美了。” 沈知懿蹙眉,不明白她为何忽然会说这些。 夏荷却是起身,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小姐若是信我,便随我来,我带你去救苏婉母子。” 沈知懿站着没动,匕首仍架在她的脖颈上。 夏荷脚步一顿,看着她的神色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二话不说便吞进了口中,又将另一个药瓶交到沈知懿手里,笑道: “这药如今就这一枚解药,倘若一个时辰内吃不到解药,我就会五脏流血而亡,小姐将解药拿着。” 沈知懿没动。 夏荷将那药瓶塞进她手中: “小姐如今在北羌的皇宫,能信的人只有我不是么?我知道苏婉母子关在哪里,小姐不如赌一回,信我一次。” 沈知懿看看她,又看看眼前的药瓶,终是将那药瓶接了过来,面无表情道: “若是敢耍花招,我这匕首可比你的喊声快。” 夏荷瞧着她的模样,眼底映出一抹湿意,笑容却纯粹: “还能看见小姐这样,真好。” 沈知懿蹙了蹙眉,语气冰冷: “前面带路。” 夏荷先带沈知懿去换了身北羌侍女的衣裳,替她带上面纱,随后又七拐八拐不知走了多久,带她在一处宫殿前停了下来。 夏荷拿出个令牌,用流利的北羌话对那两个守卫说了什么。 那两个北羌人看了眼她身后的沈知懿,略一颔首,走过去将门打开。 第64章 第 64 章 “要不要考虑跟我合作,…… 走进殿内, 沈知懿没想到还有层层暗门,不知走到第几道暗门,房门打开, 沈知懿看见了苏婉母子。 苏婉一听见声音,便有如惊弓之鸟一般抱着恒儿向墙角瑟缩了一下。 沈知懿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恒儿, 但兴许是血脉释然,只要一眼,她就能确定那是哥哥的孩子。 她的视线落在恒儿露在外面少了一根手指的小手上, 心里一酸,急忙冲上去跪在了他们面前, 将两人抱进怀中: “苏姐姐,苏姐姐!我来救你了!没事了!” 苏婉听出是沈知懿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抬头看过来, 不确定地唤了声: “知知?” “是我, 姐姐,是我哥哥让我来接你们, 快跟我走!” 沈知懿瞧了眼身后的夏荷, 夏荷忙道: “我去将人引开,你们出来后往左走, 抄近道去小姐方才过来的那个湖边,从那里出去, 那里……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知懿警惕道。 夏荷瞧着沈知懿眼底的疏离和警惕,不禁苦笑。 可她什么也没解释, 只道: “小姐信我这一次就是,若是我骗了你,你就将那解药扔了,或者……或者杀了我。” 她们说话的功夫, 苏婉才看清对面那人是夏荷,不知为何,她的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拉了拉沈知懿的袖子,小声说: “知知,我愿意信她一次。” 沈知懿一愣,看了她一眼,又回头看向夏荷,“既然苏姐姐信你,我再信你最后一次,夏荷,别让我失望。” 夏荷听她语气冷冷的,唇角划过一丝苦笑,应了声,率先出去,也不知是怎么跟外面的守卫说的,那些守卫竟真的离开了。 苏婉抱起恒儿,被沈知懿搀扶着,几人一道离开了大殿。 “苏姐姐方才为何说信任她?” 沈知懿看了眼跟在身后不远处的夏荷,压低声音问。 苏婉抿了抿唇,低头将怀中儿子的耳朵捂住,一边和她快速走,一边低声道: “六皇子掌控皇宫后,我被困在东宫,有一日晚上,秦安……秦安来了我的寝殿,正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夏荷站出来替我挡住了秦安,但是她自己……若非这段时日有她在秦安身边斡旋,我恐怕早就……” 苏婉说的断断续续,但沈知懿还是听明白了。 想起方才在那花园里看到的夏荷身上的青紫,和她对她说出那句令人作呕时夏荷煞白的脸色,沈知懿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她脚步不由地放慢了,目光复杂地落在夏荷身上。 夏荷不知她们二人说了什么,在沈知懿看她的时候,她还对她露出小心翼翼又有些讨好的神情。 沈知懿心里一酸,急忙别过视线。 几人很快到了方才那个湖边,苏婉看着湖水有些犹豫。 沈知懿低头看了眼恒儿和他的断指,抽出帕子将他的手指紧紧包裹住: “没时间了,想要逃命就只能忍耐,恒儿乖,你是最勇敢的,对不对?” 恒儿原本身为小皇孙,生来便是天之骄子,活泼可爱,可经历了这些变故之后,小孩子如今像惊弓之鸟一般,沈知懿一出声,他就下意识地发抖。 沈知懿心疼地紧紧抱住了他,“乖不怕,你马上就能见到你的父亲了,你要勇敢,你现在是小小男子汉,待会儿要记得保护好你的母亲知道吗?” 许是沈知懿身上有熟悉的气息,许是血脉使然,恒儿在她平缓的语气中果然放松了下来,小脑袋郑重地点了点,奶声奶气地对沈知懿道: “我会保护好母亲。” 沈知懿眼底笑意温和,摸了摸他的脑袋,起身,对苏婉叮嘱: “从这里下去,会有一处平台可以换气,之后上去就到了皇宫外,我们走吧……” “小姐!” 沈知懿刚要下水,夏荷叫住她,匆匆过来往她手中塞了个布条: “这是北羌皇宫的构造和各个暗道,兴许你们用的上,小姐……” 夏荷笑了笑,“保重。” 这一瞬间,沈知懿忽然想起了春黛死时的画面,她也是这样对她笑着,让她快走。 沈知懿鼻尖一酸,眼底涌出眼泪。 但此时不是多说的时候,她匆忙回过身,带着苏婉和恒儿下了水。 然而几人才刚潜入水中,四周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声“噗通”入水的声音,夏荷在岸边惊惶大喊: “小姐快走!” 沈知懿猛地回头,一眼看见身后追过来的士兵。 她回头看了眼前面的苏婉和恒儿,狠了狠心,在他们背上重重推了一把,那两人在她的推力下迅速往出口潜过去。 而沈知懿则由于后推的力量朝着反方向浮去。 所幸来抓他们的只有一人,沈知懿摸黑在水底死死抱住那人的腰,直到再看不见苏婉母子的身影,她才力竭松开了手。 拖她上岸的是一个高壮的北羌侍卫。 沈知懿被他像丢小鸡仔一般往草地上一扔,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不止。 忽然,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的华丽皂靴,沈知懿撑在地上的手指被那只靴子踩住,靴子的主人狠狠碾了碾鞋底,沈知懿的手指刹那间传来钻心一般的疼。 “你放了我的人质,那你就来当我的人质如何?我瞧瞧……” 沈知懿的下巴被人用匕首抬起来,她看到了一张偏阴柔的少年的脸。 那少年啧啧了两声,笑道: “你就是那姓裴的沈姨娘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说我要是用你来威胁姓裴的,他会为了你答应我的要求么?” 沈知懿狠狠瞪着他: “想都别想,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用我来威胁大燕的将领!” “哟,还大燕的将领,承认那裴淮瑾是你的心上人就这么难?也是……” 六皇子笑道,“他根本就不爱你,你应当杀了他才对,要不要考虑跟我合作,杀了裴淮瑾?” 沈知懿哼了声,舌尖刚咬上牙齿,那六皇子掐住她狠狠一用力,她的下巴传来一阵剧痛便动不了了。 “还想自杀?那可不行,好玩的还在后面呢,秦安,背叛你的女人,不杀么?” 沈知懿随着声音这才发现秦安也在旁边。 秦安闻言,看了眼地上的夏荷,笑了声,抽出匕首随手一挥。 沈知懿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得手,一道血迹便从夏荷的脖颈喷涌而出,那道鲜红的血迹犹如开在暗夜中的花,惊心动魄。 沈知懿瞳孔骤缩,死死掐住掌心,浑身刹那冰凉。 她想喊,可她一个音也发出不来,她眼睁睁看着夏荷缓缓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她的脖颈,就像那晚的春黛一样。 她的脑中拉出一道尖锐的嗡鸣声,天旋地转间,好像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和颜色。 不远处的夏荷却像是不甘心一般,眼珠子都快蹦出了赤红的眼眶,双手死死抠在地上,指甲缝里都抠出了血,一点一点拖着满是鲜血的身体朝着沈知懿爬了过来。 沈知懿愣愣盯着她,盯着她爬到自己脚边,盯着她抢过她手里攥着的那个药瓶,将方才她给她的那丸药吃进嘴里。 “拦住她!” 秦安厉声喝止的时候已经晚了。 夏荷飞快将那药丸咽进肚子里,她用尽力气抬了抬手,似乎想去触碰沈知懿的脸,最后却也只是轻轻攥住了她的衣角,趴在地上没了呼吸。 在她的身后,是拖出的长长的一道血印子。 忽然,身前的秦安一声爆喝,他的口中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他踉跄地跑到夏荷身旁,疯了一般将夏荷的尸体一脚踹翻过去,而后拿着手里的匕首生生将夏荷开膛破肚,手伸进夏荷的腹腔中,神色疯狂地一边疯狂往外掏着,一边语无伦次,“哪儿呢?!在哪儿呢?!” “小贱蹄子!你暗算我!!吃下去的药在哪儿呢?!” 他疯了般将夏荷肚子里的器官往出掏,双手鲜血淋漓,夏荷血淋淋的器官洒落一地。 沈知懿瞧着那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里往上一涌,趴着吐了出来。 一旁的六皇子倒像是看好戏一般,啧啧两声,还出声调侃: “老东西,早就给你说不要沉迷女色,如今栽在了女人手里吧……” 他往秦安逐渐泛紫的脸上看了一眼,遗憾道: “那蛊毒无解,触发蛊毒的药引子也被她方才吞了下去,你早些认了吧,给自己挑个风水宝地,今后我逢年过节还能给你去上柱香。” “逆子!” 秦安大吼。 夏荷吞下去的药已经找不到了,那蛊毒通过男女交//媾早就不知何时传给了他。 面对自己的死亡,秦安彻底疯了,他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挥在六皇子脸上。 血淋淋的一个巴掌印印在少年阴柔偏白的面颊上,说不出的诡异。 六皇子深处舌头舔了舔脸颊边沾上的血,笑了,“老东西,你还真以为你是我的生身父亲?就你那低贱血脉,也配做我的父亲?” 秦安猛地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这么多年,你一直在被我利用!你被我利用背叛你的国家,被我利用背叛你的老师,连你自己的亲女儿都被我享用过,你还真做梦以为我登顶皇位奉你为亚父?” 六皇子笑着将匕首推进秦安的胸口,“既然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你就安心去吧,我会替你女儿报仇的。” “你……” 秦安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那把冰凉的匕首。 可他身体里的蛊毒早已发作,让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他怔怔回头,视线从胸口的匕首移向一旁趴在地上呕吐到几近昏厥的沈知懿,张了张嘴: “报……” 一个“仇”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六皇子的匕首在他的胸口一转,秦安颈侧青筋猛地一迸,整个人直挺挺倒了下去,砸在了夏荷身旁那一堆带血的器官上。 鲜血和着血肉被砸得飞溅。 紧接着,许多黑色的小虫从秦安的皮肤和眼睛里钻了出来,发出“啵啵”的声音,很快便密密麻麻爬了他一身。 沈知懿“啊”地发出闷声,整个人吓得向后缩去,却被六皇子一把提住了衣襟拽了起来: “走吧,听说你那从前的夫君打到皇城下了,还真是快呢……” 六皇子笑得渗人,“怎么办,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裴淮瑾为了救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了呢。” 沈知懿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若非被六皇子拎着后颈,她觉得自己随时都能晕倒过去。 她整个人浑浑噩噩都不知是怎么被六皇子带上的城楼。 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被绑在城楼一旁的架子上,脖颈上还架着一柄匕首。 六皇子对她指了指远处那道骑在马上的身影,笑道: “看到了么?你说,我是将他做成人彘,还是直接剖心挖肝煮了给将士们分食?” 第65章 第 65 章 “裴淮瑾他死了么?”…… 六皇子刚一说完, 沈知懿脑中立刻浮现方才夏荷的样子,胃部一阵痉挛上顶,后头骤然发紧, 控制不住地干呕了一声。 “你杀了我吧!” 她赤红着眼等着他,这个北羌六皇子就是个疯子! “杀了你?那我还怎么玩?你瞧, 这么多人来救你了。” 沈知懿顺着他的话向城楼下看去,三个同样高大挺拔的男人身穿铠甲并驾齐驱,朝这边奔了过来。 “哥哥……” 沈知懿嗫嚅, 而后疯了般朝沈玉楼大喊: “哥哥!哥哥!苏姐姐和恒儿没事!他们已经逃出去了!你不要管我!快去找他们!” 沈钰楼闻言执缰绳的手一紧,尽管离得很远, 但沈知懿就是知道自己哥哥的眼眶红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紧绷的声线带着一丝颤意,语气都快要变了调儿: “沈知懿!他们回来了!他们很好, 你个傻子……” 沈知懿一听苏婉他们已经安全了, 心里一松,看着下面那三个人, 忽然之间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她定定看了看沈钰楼, 视线又缓缓落在眉头紧锁的谢长钰和脸色煞白的裴淮瑾身上,微微勾唇: “北羌贼子!九年前屠我青州颍州数万百姓, 如今到了报仇的时候,你们三人要好好完成大业。” 她的声音还是同从前一般软糯中带着一丝娇俏, 但回荡在空荡荡的城墙下方,在城墙下数万人的将士面前, 又显得十分铿锵有力。 她说完后,视线最后落在裴淮瑾身上,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一闭将自己的脖颈往北羌六皇子的匕首上狠狠撞了过去。 “不要!” 底下三个男人几乎都喊破了音。 裴淮瑾猛地攥紧手里的弓弦。 若是平时, 他早已趁着沈知懿撞上匕首前,将那匕首射了下来,可此刻他早已没了往日的淡然。 一贯冷静自持的男人低头拿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连箭都抽不出来。 等他搭好弓将箭对准北羌六皇子手里那柄匕首的时候,六皇子已经将匕首收回了身后,一脸戏谑地朝他挑了挑眉: “裴将军,看到你心爱的姑娘一心寻死,你心疼了?” “拓跋鸿!你放开她!换我上去!” 谢长钰浑身被冷汗浸透,方才那一瞬间,他看着那少女脸上的决绝,看着细嫩得几乎两只手指就能掐断的脖子朝那冰冷锋利的刀刃上撞过去,他觉得自己都跟着死了一回。 他抓着缰绳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死死盯着北羌六皇子,又说了一遍: “放开她,我上去给你当人质!” “哦?” 拓跋鸿挑了挑眉,阴柔的脸上浮现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视线在场下三人身上巡视了一圈,忽然脸一沉,一把扯住沈知懿的头发逼她瞧着城楼下的三个男人。 他手一指,凑到沈知懿耳畔吹了一口气,恶狠狠地笑了笑,玩味道: “不然我们来做个有趣的游戏,怎么样?” 沈知懿只觉得耳畔那股热气还未落到皮肤上,就变成了冰凉的,像是毒蛇一般缠上她。 她头皮不由自主地发麻,再加之城墙上风大,她又是被从湖中捞出来的,眼下身上一阵阵泛起恶寒。 “不说话?” 拓跋鸿笑道:“不说话我可就当你默认了。” 他拽着她的头发,让她的视线一一从下面三个男人身上扫过去,语气不轻不重恰好她和楼下三人都能听到: “我可以放了你,不过你从他们三人中选一个……选一个你最爱的男人,上来换你。” “是裴淮瑾……” 他的手指一一移过去,“谢长钰,还是……你的那个好哥哥?” 拓跋鸿将沈知懿的脑袋朝他压过去,在她耳畔笑道: “你选谁,我就用谁换,决不食言,不过,你必须要选你最爱的那个人哦。” 拓跋鸿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手劲儿大的要命,沈知懿被他扯得一瞬间眼泪就掉下来了。 沈钰楼蹙眉,“知知!” “沈知懿!选我!我来换你!”谢长钰紧盯着沈知懿,语气哀求。 “若是一个不选,那今日不仅你死,大家都会死在这里。” 拓跋鸿看出她的犹豫,笑着往他们周围点了点下巴。 沈知懿站的位置高,这才发现,他们三人方才着急上前,此刻已经进了拓跋鸿的包围圈。 他松开扯住她头发的手,在她头顶摸了摸,笑道: “快点儿,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还是说……你打算让我在这城楼上将你扒光了,当着他们三人和身后数万将士的面,要了你。” 拓跋鸿这句话说得轻,只有沈知懿一人听到。 她身子一颤,脸色陡然发白。 “选吧。” 拓跋鸿推了她一把,好整以暇地抱胸看她,神色懒洋洋的透着玩味,明明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却像个恶魔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沈知懿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扶着城墙视线一一从下面三人的面上扫过。 不论选谁,被选到的那个人都很可能是来送死,可拓跋鸿方才也说了,选最爱的人,不论选谁,都相当于承认那个人是她最爱的人。 底下三个男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定在她的脸上。 夜色深重,他们的身影挺拔而高大,如一座座巍峨的山矗立在夜色中,令人心安。 沈知懿眼眶微微发烫,视线从沈钰楼的面上扫过,落在谢长钰的脸上。 谢长钰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一旁的裴淮瑾薄唇紧抿,手指骨节攥到泛白,青筋突起。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只有须臾,也兴许很久,沈知懿对谢长钰笑了笑,视线一转,盯着裴淮瑾。 她在高处,他仰着头,两人的样子很像从前沈知懿翻墙而来时,坐在墙头同他说话的样子。 但那时候少女纯真烂漫,裴淮瑾也还只是个故作成熟端方的青年,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算计与隔阂,纯粹得如一汪清潭。 此刻少女的目光在黑暗中对上裴淮瑾的,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纠缠,彼此都再难看清对方眼底的真实情绪。 “我选他。” 沈知懿语气轻轻的,抬手缓缓指向裴淮瑾,张了张嘴: “六皇子也知道,我曾是他的妾室,我承认自己心里还有他,裴淮瑾是我最在乎的人,所以我选他。” 城楼下的裴淮瑾紧紧盯着她,听见她这句话的时候,他唇边不由自主漫上一丝笑意。 尽管知道,她的这些话只是说给拓跋鸿听的,但足够了,这辈子还能从她的口中听到这句话,足够了。 裴淮瑾微微敛眸,唇畔笑意更甚,似乎是想将她这句话和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态深深烙印进心底一样。 谢长钰和沈钰楼纷纷侧头看他,神色模辩。 “好。” 拓跋鸿笑着抚掌,仿佛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般,笑道: “既然说过要遵守游戏规则,裴淮瑾,你上来,我便将她放了。”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因为拓跋鸿这句话而聚集在裴淮瑾身上,可裴淮瑾却像不为所动,只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沈知懿。 城墙上的火把闪烁,这次沈知懿看清了,裴淮瑾眼底盛着的感情太过浓烈。 她眼睫快速闪了闪,匆忙躲开他的目光,被锁在身后的手却不自觉攥紧了。 ——她这一选,就是选择了让他来送死。 城墙上风如刀割。 裴淮瑾一步一步走上城楼,目光穿过人群,牢牢落在沈知懿身上,小姑娘面色苍白,但却仍然倔强抬着头。 “裴将军——” 拓跋鸿笑得兴味,随手扔给他一把匕首,“用你的一条手筋,换她一条命,很划算。” 沈知懿猛地瞪大眼睛回头看他,眼底满是震惊和痛楚。 裴淮瑾察觉到她的视线,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 “还能看到你为我担忧的样子,就够了。” 他对上拓跋鸿的目光,“我自断手筋,你便放她离开。” “一言为定。”拓跋鸿挑了挑眉。 裴淮瑾深深看了沈知懿一眼,反手用力,刀刃狠狠划向自己的手腕,鲜血刹那间喷涌而出。 沈知懿死死咬住嘴唇,身子轻微颤着。 拓跋鸿看着裴淮瑾垂下来的左手,似乎很满意一般,挥手示意手下放人。 沈知懿被推搡着从裴淮瑾的身旁过去,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她似乎感觉男人用她那只完好的右手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的手太冷了,他的触碰带着滚烫的热意,挨上的瞬间她便不由一个激灵,瞬间对上他的眼眸。 裴淮瑾笑了下,抬手捧住她的脸颊,擦掉她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泪: “别哭,今后好好生活。” 沈知懿猛地蹙了下眉,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然而就在她即将步下台阶的瞬间,拓跋鸿的口中响起一声呼哨,裴淮瑾神色猛地一变,赶在沈知懿被推向城墙外的时候飞扑过去,用那只完好的手一把攥住了沈知懿的手腕。 “拓跋鸿!” 裴淮瑾咬牙切齿的声音和不远处谢长钰、沈钰楼的怒喝同时响起。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谢长钰和沈钰楼身前不知何时窜出了一群士兵将他们牢牢围住,他们眼瞅着沈知懿单薄的身子挂在城墙外,却无法突围去营救。 “看你们几个情深义重,还真是有意思呢。” 火把的光打在拓跋鸿脸上,印出诡异的光。 他走到裴淮瑾身后,用匕首挑了挑裴淮瑾暴露在外的手筋。 裴淮瑾额角的青筋猛地暴起,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裴淮瑾,松手。” 沈知懿瞧着他身后的拓跋鸿,冷静出声,“松开我,此刻正是反攻的好时机,既然不能一命换一命,裴淮瑾,松开我去进攻。” 沈知懿觉得自己从没有哪一刻能像现在这般冷静。 身下是数丈高的城墙,自己一只手被裴淮瑾唯一完好的手攥着,她的身子在冷风中摇摇欲坠,而他为了拽住她,毫无反手之力。 再如此下去,他们二人没有一个能活的。 可是只要松开她,以裴淮瑾的武功,即便一只手也能生擒拓跋鸿,到时以他为突破口,很快就能攻下北羌都城。 “对啊,松开她,你的大业就要完成了,你就能带领裴家军一战成名,光复裴家军往日的光彩了。” 拓跋鸿的声音犹如鬼魅,在他身后蛊惑。 裴淮瑾脸色苍白,皱了皱眉,“沈知懿,抓紧,别松手。” 拓跋鸿站在裴淮瑾的身后,裴淮瑾看不到,但沈知懿能看到。 匕首的寒芒一闪,沈知懿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小心”,下一瞬,她便瞧见那把冰凉的匕首的刀刃,从裴淮瑾的胸前刺了出来。 刀尖上温热的血滴在沈知懿的脸颊上。 沈知懿猛地瞪大眼睛,整个身体如坠冰窟。 天空中黑云滚滚看不到一丝星辰,火把的光明明灭灭,冷风刺骨。 沈知懿看着裴淮瑾胸口从后贯穿的那把匕首,脑中一片空白,胸腔中似有酸楚飞快膨胀,闷闷的疼得人透不过气。 “别松手,坚持住……” 裴淮瑾脸上的血色急速衰褪,他左手断了手筋,即便知道拓跋鸿在他身后偷袭,可他只要右手还拉着沈知懿,就无从反抗。 沈知懿闭了闭眼,另一只手搭上他嶙峋的腕骨。 她正想从他的手底下挣扎出来,忽然城墙下传来一匹马匹的急奔声。 裴淮瑾眼底的光重新一亮,他在那马匹奔过来的间隙,冷声道: “楚鸿!” 说完的瞬间,他瞅准机会,手上用力将沈知懿重重抛了出去。 四周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极致的失重感让沈知懿微微眯起了眼睛,从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她看到越来越高的城楼、拓跋鸿气急败坏的表情和……裴淮瑾越来越远的身影。 紧接着,她被楚鸿牢牢接住护在怀中,周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激烈的厮杀声,北羌的城门打开,徐中行领着众将士鱼贯而入。 而裴淮瑾…… 沈知懿还未寻到他的身影,眼前一阵眩晕,四周陷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再度有些微声响传来,鼻腔里萦绕着隐隐的药味。 沈知懿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裴淮瑾胸口插着匕首的画面,她猛地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裴淮瑾!” “知知醒了?!” 一旁女子的声音惊喜不已。 沈知懿长舒一口气回头,天光大亮,她正躺在一间安静温暖的房间里,坐在床前端着药的正是苏婉。 “婉婉姐?” 沈知懿看着她,惊喜不已,“你没事太好了!” 苏婉摸了摸眼泪,“这话该我说才对,你为了救我们母子,受了多少罪,你若是有事,我该如何同你哥哥交代。” “对了,恒儿呢?可还好?” 苏婉笑了笑,“他很好,就是吓着了,从那天之后便不再说话了,不过你哥哥这几日陪着,好了许多。” “这几日……” 沈知懿嗫嚅,抿了抿唇,还是问: “那裴淮瑾呢?” 沈知懿的话刚问完,苏婉的手一顿,沉默了下来。 沈知懿蹙眉,心底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试探, “裴淮瑾他……是死了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5-69 第66章 第 66 章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苏婉沉默着用汤勺搅了搅药汁, 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屋中一时沉默了下来,沈知懿的心随着那瓷器轻碰的声音也跟着被高高吊了起来。 良久,苏婉开了口: “他……没死, 那日陆昭赶到,他被救活了, 只是……” 沈知懿故作平静,视线去紧盯着苏婉的嘴,好似是要在她还未发出声音的时候, 就第一时间能接收到她的嘴型一般。 “只是什么?” “只是他……” “知知!” 苏婉犹豫的话被沈钰楼从外面冲进来的声音打断。 沈知懿抬头,还未看清沈钰楼的身影, 他便已飞奔到了床边。 “哥……” “啪!” “钰楼!” 沈知懿刚开口,还不及说话,沈钰楼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苏婉冲过来拉住他, “沈钰楼你疯了?!” 沈知懿捂着脸, 眼底抱着一汪泪,委屈巴巴地看着沈钰楼, 却见沈钰楼定定瞧着她, 通红的眼底也噙满了泪。 “迷晕我?!你能耐了沈知懿?!你敢自己一人闯进北羌皇宫了?!” 在沈家,沈知懿这个二哥最是宠她, 即便是从前母亲也会偶尔训斥她,但这个二哥永远都会哄着她向着她, 把她放在第一位。 她这次还是第一次被他打。 沈知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委屈巴巴地唤他: “哥哥……” “别叫我哥哥!既然这么能耐, 你还认我这个哥哥做什么?!你……” 沈钰楼话说到一半,瞧见沈知懿脸上的泪,忽然顿住,咬了咬牙, 一把挥开苏婉的手,转身气冲冲地离开。 然而才刚走出几步,他又猛地定在了原地,巍峨的背影紧绷而颤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住。 须臾,他猛然回身,大步走到床边一把将沈知懿紧紧搂进了怀中。 他搂得太用力,身子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后怕而掩饰不住地颤抖,他轻轻抚摸上沈知懿的脸颊,语气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知知,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 大男人眼泪不要钱一般往下掉,一遍遍地对沈知懿道歉: “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哥哥一个大男人,还让自己的妹妹去涉险,你可知看你从城楼上掉下来那一瞬间,哥哥的心都要死了,沈家就剩你我相依为命了,你要出事了,哥哥怎么办……” “知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 沈知懿在他怀中摇头,“哥哥,你不想我有事,可我也同样不想哥哥出事,现在我长大了,也可以保护哥哥了。” 沈知懿的嗓音在沈钰楼怀中听起来闷闷的,沈钰楼动作一顿,忽然没忍住,颤抖着身子哭出了声。 这一哭,沈知懿也跟着痛哭出声。 从前两个人总是怕触碰到对方的伤痛,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沈家,但这一哭像是将这一年多所有的经历和压抑的痛苦都要哭出来。 从沈家变故那一日,迟来了一年多的悲痛欲绝终于在兄妹两人相拥的时候爆发了出来。 两人哭了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沈钰楼轻轻抚上沈知懿脸颊的红,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疼不疼?哥哥刚才失了理智,对不起。” 沈知懿摇摇头,“哥哥也是关心我。” “哥哥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乖,不哭了。” 沈钰楼轻叹一声,抹掉沈知懿脸上的泪,温柔道: “从前的一切都过去了,今后你有哥哥,还有嫂嫂和侄儿,沈家没了,但是哥哥会给你一个家。” 苏婉也上前来,安抚般拍了拍沈钰楼的背,而后搂住沈知懿,笑道: “这次我们的知知真的很勇敢,我和恒儿的命都是你救的呢,知知,你哥哥真的很爱你,今后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不过钰楼……” 苏婉嗔了他一眼,“将来知知也是要成婚的,你可不能太霸道,留着知知舍不得放手。” “噗嗤”一声,沈知懿破涕为笑。 沈钰楼也轻咳了声,面色窘迫: “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三人正说笑着,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沈钰楼神色蓦地一紧,就听外面有人说: “宫里来人了!” 苏婉闻言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恒儿!” 沈钰楼看了看苏婉,又看了看沈知懿,冷声叮嘱道: “你们二人不要出去,我去找恒儿。” 说完,他飞快转身几乎是跑着出了门。 沈知懿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由也跟着揪起了心。 她前段时日不经意听到苏安说如今宫里正在通缉作为沈家余孽的哥哥,倘若这次是宫里来人,万不能让他们看到哥哥、苏姐姐或是恒儿。 沈知懿回头看了苏婉一眼,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一些: “苏姐姐不必担心,我出去看看。” “你……” 苏婉原想劝她别出去,然而恰在此刻,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一个阴柔的声音从外面响起: “沈娘子在么?” 沈知懿浑身一僵,推着苏婉的背指了指内室门帘后。 等到苏婉藏进去后,她理了理衣裳,走过去开门走了出去。 “张公公?”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陛下身边的张公公。 沈知懿蹙了蹙眉,想不到张公公竟然来了这偏远的梧州,难不成真是为了哥哥之事来的? 思及此,她的心不由跳快了几拍,面上却越发平静,一边将人引着往外走,一边客气道: “不知张公公不远千里来梧州,所谓何事?” 张公公客气道: “相信沈娘子也听说了,裴淮瑾裴将军不顾皇令率军攻打北羌一事。” 沈知懿脚步一顿,若无其事道: “公公有话请讲。” 张公公道: “虽说北羌被灭,于我大燕是为好事一桩,但裴大人不顾皇令亦是事实,圣上派老奴前来,就是想下来亲自向大家求证一下当日之事,沈娘子可知——” 张公公刚说到一半,两人忽然听见一阵锁链的响动。 沈知懿猛地瞪大眼睛,就瞧见裴淮瑾一身素白色单薄的衣裳,脸色苍白,双手扣着镣铐被人压着从对面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日光明媚,恰好裴淮瑾在这个时候也抬起了头。 两人的视线在日光下猝不及防地对上。 沈知懿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样,一时之间竟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在胸腔里游走,酝酿出许多酸胀感。 那日他死死拉住她,被匕首刺穿胸膛的画面再度浮现在脑海中。 他还活着。 可一贯高傲清隽的裴大人,京中世家子弟皆奉之为楷模、众星捧月的裴家世子爷,如今褪去一身华服,被人像是阶下囚一般扣着…… 沈知懿眼睫飞快颤了几下,猛地收回视线垂下眼眸。 张公公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笑看着沈知懿,接着方才的问题问道: “沈娘子可知,裴大人此番违抗皇令贸然进攻,只是贪功冒进为了一己私欲,还是有旁的什么隐情?” 旁的什么隐情? 沈知懿心底慌乱不已。 若说这次真正让裴淮瑾不顾一切进攻的原因,不正是因为她要去救苏婉母子,而他为了救她么? 见她久久不答话,张公公又笑着唤了她一声,“沈娘子?” 沈知懿落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张了张嘴,“他……” 她刚发出一个音节,对面的月洞门外忽然闪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拓跋恒追着一只小狗跑了进来。 站在沈知懿面前的张公公听见了动静,正要回头,沈知懿急忙出声唤住了他: “张公公!” 张公公又回头看向她,“沈娘子要说什么?” 眼见沈钰楼从后面追来将拓跋恒抱走,沈知懿揪起的心才微微放下了下来。 她盯着不远处那道灼热的目光,抿了抿唇,缓缓开了口: “裴……裴大人并无任何隐情,他——” 沈知懿紧紧攥住自己身侧的裙摆,慢慢抬头对上裴淮瑾的视线,一字一句,语气坚定: “他就是贪功冒进,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 沈知懿说得很慢,仿佛只是说完这几个字就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一般。 听她说完,对面裴淮瑾唇角轻轻勾了起来,眼底闪过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仿佛是欣慰又仿佛是释然。 他就那般看着她,日光落进他琥珀色的温柔带笑的眼眸,他用那双一贯深情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沈知懿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他身后的那棵柳树竟然已抽了绿芽,风里带了温暖的春日气息,一如许多年前,他站在湖边柳树下看她下马车走向他时一模一样。 沈知懿的喉咙又紧又涩,一股酸涩的热意直冲眼底。 张公公听她这般说,笑着颔首,“如此,那奴家便可押送疑犯裴淮瑾回京复命了。” “张公公!” 沈知懿唤住即将转身的张公公,犹豫了一下,小声问: “敢问张公公,若是……若是裴淮瑾违抗圣令的罪名一旦成立,他会、会怎么样?” 张公公回头看了裴淮瑾一眼,轻叹了声摇了摇头,凑过来低声道: “此次圣上因为这件事震怒,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圣上应当不会罪及裴家,但……若是裴淮瑾一力将此事担下来,应当会被问斩无疑。” 沈知懿脸色微微发白,腿一软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下。 张公公瞧了她一眼,“如此,老奴再重新问沈娘子一次,沈娘子可要更改方才的口供?” 一阵风吹过,裹挟着温暖的花香,轻轻吹拂沈知懿鬓边的碎发。 她缓缓抬头,目光在他手腕的枷锁上看了几眼,而后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日光仿佛被无限拉长,四周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只剩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砸在自己的耳朵里。 沈知懿喉咙吞咽了一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说: “妾身不敢欺君,裴淮瑾贪功冒进事实如此,妾身的口供……不改。” 话音刚落,她便见对面裴淮瑾忽然笑了,笑意温柔而宠溺,如落进了春日暖阳,他仿佛在用笑容对她说,她做的很好,他欠她的这条命他还给她。 裴淮瑾的视线在她面上轻轻地描摹流转,似乎想要将她此刻的样子深深刻进他的心里一般。 沈知懿眼圈一热,再不敢面对他的视线,转身逃一样推门进了屋。 她背抵在门扇上,胸腔剧烈起伏不定。 未几,门口传来轻微锁链的响动,渐行渐远,很快那声音便彻底消失了,静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没有了。 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人,会永远消失在这世间,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从七岁那年,她从树上跌下来被那个少年郎抱进怀中,到此后九年的纠缠,她面对了诸多生离死别变得坚强而冷硬,而他从天之骄子沦落到即将被问斩的阶下囚。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沈知懿腿一软,猛地滑坐在门边,将脸埋在双膝间,止不住呜咽出声。 第67章 第 67 章 此生……怕是再见不到她…… 裴淮瑾被带走的翌日, 谢长钰也来向她辞别。 沈知懿与他面对面而立,谢长钰身穿一身黑色锦袍,身边牵着一匹骏马。 恍惚间, 沈知懿仿佛回到了同他初相识的那段时日。 那段时日她总是想方设法地出现在裴淮瑾的视野里,而那时候的谢长钰和裴淮瑾简直就像是连体的一般, 无论何时都在一处。 她便也总是不可避免地同他相遇。 一开始的时候,谢长钰总是调侃裴淮瑾和她,渐渐的, 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专注,也不再将她同裴淮瑾扯在一处, 而是总故意逗她,时不时送她一些京中女子都喜欢的小玩意儿。 但那些小玩意儿后来都去了哪呢,沈知懿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谢长钰站在和裴淮瑾昨日站的相同的柳树下。 他定定看着她, 许久, 哑声开口: “夏荷的尸体已经请仵作替她安置好,寻了处好山水厚葬了。” “多谢。” “这次能从内部攻入, 多亏了夏荷的那张城防图和暗道分布图。” 沈知懿微微颔首, 没说话。 “那日……那日裴淮瑾在将你扔向楚鸿后,又中了一刀, 在腰腹……” 沈知懿抬头看他,谢长钰神色一顿, 继续道: “他致命伤是胸口那一刀,若非陆琛带着陆昭及时赶到, 再晚半个时辰都无法救了。” 沈知懿沉默,听他继续道: “他的手筋虽然接上了,但日后都无法太用力了,弯弓搭箭兴许不行了。” “嗯。” “这几日梧州的风有些干燥, 你要多喝水。” “好。” “王逸书打算回扬州了。” “嗯。” “再过段时日,就是我的生辰了。” “……生辰快乐。” 两人谢长钰说着,沈知懿答着,似乎都在刻意回避或是拖延着什么。 沉默良久,谢长钰深吸一口气,唤了她的名字。 “沈知懿……” 沈知懿眼睫飞快颤抖了几下,缓缓抬眸看他,知道有些事情终于还是要面对了。 “我……这么多日,你还是没有爱上我对么?” 谢长钰身子僵硬,紧紧攥住了掌心,死死盯着沈知懿的神情。 两人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声音飘散在风里有些不甚真切。 许久,他瞧着她沉默的样子,忽然自嘲般笑了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若心悦我,早在我们初遇的时候你就应该看到的只有我了。” 也不会这么多年,他永远追在她身后,乞求她将放在裴淮瑾身上的目光能够稍微分给他哪怕一刻。 谢长钰扯了扯唇角。 若说从前他还报有一丝希望,但裴淮瑾做得太绝了。 裴淮瑾用这种方式永远将自己钉在了沈知懿的心底,他一死,便成了她永远无法释怀的经历,而他们三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便永远不可能与她心无芥蒂地在一起了。 “沈知懿……” 谢长钰的嗓音哑得厉害,他牢牢盯着她,像是看不够一般,郑重道: “我已经决定此生永不成婚了,你……” “谢长钰!” 沈知懿惊得出声,眼圈一下就红了。 “你别劝我,我这几日已经想好了,我并非冲动行事,因为此生无论我娶谁,对她、对我都是不公平,但是沈知懿,将来无论你嫁给谁,都别忘了……” 谢长钰笑了笑,终于抬步缓缓走到了沈知懿面前,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 “都别忘了,谢家三郎谢长钰永远是你的靠山,只要谢家不倒,只要我还在,我就永远会为你撑腰!还有……” 他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笑,但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还有,你若是哪一日成婚,一定要告诉我,我要看看是哪个混蛋这么有福气看上了我们家沈三妹妹,我还要、还要给你准备一份最丰厚的嫁妆,定不叫你被婆家轻看!不过我们知知这般讨人爱,婆家喜欢还来不及……” “谢长钰……” 沈知懿眼泪忍不住从眼眶里滚落,她忽然一把环住他的腰扑进他怀里。 谢长钰的身子一僵,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卑微的侥幸来。 他很想问沈知懿这个拥抱是什么意思?她愿意同他在一起了么? 可他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问出来,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背,任她的眼泪浸湿了自己胸口的衣襟。 良久,沈知懿平复下来,吸了吸鼻子,语气糯糯道: “你永远是我的家人,是和我哥哥一样的家人,谢长钰,今后你也要好好的。” 谢长钰苦涩一笑,原本心底里生出的那一丝微弱的火光又彻底熄灭了下去。 他喉结急促滚了滚,胸腔里闷闷的“嗯”了一声,“我该走了,我哥还在城外等我。” 这一仗虽然谢长钰也参与其中,但他并未参与决策,再加上谢家大公子斡旋,对圣上自愿交出谢家的一处矿产,这才免了谢长钰的罪。 沈知懿从他怀里退出来,点点头,“一路珍重。” 谢长钰瞧着她眼眶又红又肿像个小兔子一样的模样,就知道她这两日没少哭。 他轻叹了声,终是没忍住将人一把重新拉进怀里,“别挣扎,让我抱一会儿,最后一次。” 沈知懿闻言再没挣扎,任由他抱在怀中,比从前任何一次都乖巧。 谢长钰低头轻轻吻上她的眼皮,语气温柔: “沈知懿,我永远在你身后。沈知懿,祝你此生快乐顺遂。” 沈知懿闻言眼眶一酸。 谢长钰轻轻吮去她眼角的泪,“别哭了,再哭我真的舍不得走了。” 沈知懿吸了吸鼻子,强压下心底的酸涩,点了点头,“你回去好好的,别再闯祸。” “知道,我还要挣功名,回头给你撑腰呢。” 谢长钰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潇洒转身,挥了挥手,语气却哽咽: “走了,沈知懿。” 男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洞门外的回廊下,沈知懿立在院中许久,忽然身上一暖。 沈知懿回头,沈钰楼替她系山披风的系带: “我们打算去江州,走之前哥哥想问问你,咱们是直接出发去江州,还是先回京城?” 沈知懿敛眸,沉默良久,终是道: “先回京城吧,我……” 她嗫嚅了一下,没说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何,方才自己脑海中的第一想法就是回京城,心底隐隐有答案,但她不愿深思。 沈钰楼深深看了她一眼,笑道: “也好,我们先回京城,哥哥恰好也想带着婉婉和恒儿去祭奠一下父母和长兄。” 沈知懿听他这般说,心里那股拧巴的感觉一下松快了下来,微微勾唇,“好,听哥哥的。” 青州的街道经过战火的洗礼,凋敝而颓败。 囚车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音。 路边的沟渠里,有一枚破破烂烂的风筝被污水浸透,上面两种笔迹的题字,也早已看不清楚。 裴淮瑾定定地瞧着那风筝看了半天,忽然提了提唇角,也不知是无奈还是自嘲地笑了笑。 他的视线忽然回望,不远处的天边夕阳渐渐沉了下去,橙黄色的光被暗色逐渐取代。 那年上元灯节,他也是在这样的夕阳下一眼看到了穿着红色小袄,拿着糖葫芦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也不知在四处瞅些什么,头上扎着两个小包子,红色的发带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可爱极了。 他原本想过去将自己做的那盏兔子花灯送给她,但那猜灯谜的老板却拉住了他,以为自己那盏花灯是那年猜灯谜的彩头。 他无奈,只好任由老板将那花灯挂了起来,而后他在出题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出了一道从前沈知懿对他讲过的暗语,那暗语只有她和他知晓。 他料想只要她愿意猜,定能猜中,而后得到这盏特意为她做的花灯。 恰在此时,秦蓁不知从何处来了,他随手替她取下一盏高处她拿不到的花灯,再一回头,那小姑娘就只剩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 裴淮瑾无奈,取下了那盏兔子花灯,对老板说今夜这灯谜他不出题了,并对在场之人散了银子表达歉意,而后提着那盏兔子花灯去哄那个气冲冲的小姑娘。 后来呢? 裴淮瑾苦笑,后来那晚沈知懿和谢长钰抱着睡在一起,之后他听到她答应了谢家的亲事。 他当初年轻,也傲慢,众星捧月的裴世子、天子重臣从小到大从未再任何事情上受到过挫败,他不肯低头去求证这件事的真假,也不肯再向她吐露自己的真心。 他自以为是地冷眼瞧着她三心二意,自以为是地以为他裴家宗妇自是不能是沈知懿这般阳奉阴违的女子。 他一面心底对她止不住动心,一面恨她对自己感情的作弄。 可他却从不肯哪怕稍微低下头,认真问上一句,她可愿好好同他在一起。 那时候的裴世子家族荣耀傍身,功名仕途扶摇直上,从来都是旁人艳羡追捧的对象,但那时候的裴淮瑾也何其愚蠢。 裴淮瑾瞧着水渠里那枚风筝被风吹烂,被水流侵蚀了上面的字迹,不禁嘲讽笑了。 他的视线恋恋不舍地落在远处,可无论穷极一切,他也再难看她一眼。 此去京城只怕他会被直接关押进天牢,而后等待问斩,此生……怕是再见不到她了。 若是有下辈子,他定然在梅花树下接住她的那一瞬间,便再不放手。 他会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意,不让她委屈,不让她患得患失,他会放下自己的傲慢,不顾一切地护着她、信任她,抛下一切虚名和责任,只要能与她在一起。 那日早晨,从谢长钰出来前,他喝醉酒同他说的那句“裴淮瑾,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当时不屑的裴淮瑾,如今终于尝到了那句话的滋味。 裴淮瑾靠在囚车上,腕上的铁索因动作哗啦啦作响,他仰望着逐渐被黑暗吞噬的夕阳,眼泪无声从眼角滑落。 第68章 第 68 章 他给所有人都算好了出…… 京城大理寺天牢。 唐玉悄悄将一床崭新的厚被褥送进牢房, 神色尴尬地看了裴淮瑾一眼: “裴……” “唤我表字吧。” 裴淮瑾坐在墙角的石床上,双手拴着镣铐,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上, 身上的白色囚服氤出点点红色血迹,被镣铐扣着的手腕骨廓嶙峋。 唐玉匆忙“哦”了声, 将被褥在他面前放好,踌躇了一下,“允、允安兄, 圣上的旨意已经下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不免扼腕: “明日午时。” 裴淮瑾像是毫无意外一般, 扯唇笑了笑,“知道了,多谢。” “允安兄还有什么想吃的或者是想做的?若非难事, 唐玉定竭尽全力帮你实现。” 唐玉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从前的大理寺裴少卿重逢。 他对裴淮瑾是感激的,不论是当初的知遇之恩还是后面的提携之恩, 裴淮瑾都帮了他许多, 而且他与他共事这么久,知道裴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 裴淮瑾闻言却只是沉默了半天, 最后问了句,“她……还是没来?” 这半个多月, 唐玉也知道他问的是谁了,闻言摇了摇头, “不曾。” “好,我没什么想要的了,你今日之后,也不必再来了, 这些时日,多谢了。” 唐玉叹了口气,“还言什么谢……” 唐玉抱起换下来的被褥,站在牢房门口时回头再度看了眼牢房里的男人。 昏暗晃荡的烛火下,男人的脸半明半昧看不清神色。 他低声轻叹,有时候当真感慨命运弄人。 从前的裴淮瑾少年及第、天子重臣,在京中乃至整个大燕都风光无两,世人皆赞裴世子公子无双,假以时日定当位极人臣,今后前途不可估量。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竟沦落到如厮下场,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盛的时候,却要在明日午门斩首。 唐玉一路走一路瞧着地牢阴暗的缝隙里生长出来的青苔,心情颇感复杂。 唐玉走后没多久,太子竟驾临天牢。 裴淮瑾照旧起身行礼,却被太子摁了回去。 “手怎么样了?”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笑道: “好赖是接上了,明日斩首的时候,除了身首异处,倒是能留个全尸。” 太子听他这般说不禁蹙了蹙眉,“你还笑得出来。” “求仁得仁,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有什么笑不出来的。” 裴淮瑾瞥了眼高墙上窄小的窗,“外面是晴天么?”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京城的晴天了,他对京城的记忆,停留在沈知懿要去别院的那一日,乌云压城,阴沉沉的天空下狂风卷着暴雪哀嚎,沈知懿唤住他,他却未回头。 风雪在他和她之间模糊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从此之后,他的世界里仿佛再无晴日。 太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其实能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偶尔几片落在铁窗上,很快凝结。 但他顺着他的话笑说: “是晴天。” 太子这半个月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每次裴淮瑾都会问他外面是不是晴天,他都会告诉他是晴天。 总归,是不是晴天裴淮瑾都看不到了,还不如骗骗他。 他想,裴淮瑾是在幻想窗外是那个春日阳光明媚的午后,墙头的少女笑颜比墙边的海棠花还要娇艳。 裴淮瑾听了太子的话后,果然笑了,“晴天,她离开的路上就不会太难走了。”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等他问斩后,便要离开京城了。 京城的四季依旧照常轮回,只是从此以后,京城再没有了淮瑾哥哥,也没有了沈家三娘而已。 沉默须臾,太子还是开口说起了正事: “你可知,你给我的筹码,要么助我一步登天,要么让我同你一起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昨日裴淮瑾托人将五万裴家军交到了他的手上。 自从裴淮瑾带领裴家军灭掉北羌后,裴家军便一战成名,重新回到大燕三军的龙头位置,比在镇国公和骠骑将军手下名声更甚。 而裴淮瑾自愿剔除裴家军的旗号,将那五万精锐尽数交到太子手中。 一则歇了陛下想要改立储君的心思,二则保全了裴家军数万将士,三则,裴淮瑾以此为筹码来交换太子重审沈家之案。 陛下虽恼,但他近日素来闭关修道,等他和贵妃得知此事的时候,那五万精锐早已尽归太子名下。 所以圣上一怒之下,那一直犹豫的斩首旨意才在今日下达下来。 裴淮瑾给所有人都算好了出路,但却唯独没有算他自己的。 裴淮瑾笑了笑: “殿下不必与我绕弯子,我知这五万精锐就是殿下的东风,罪臣虽不能亲眼瞧见殿下御极那一日,但臣对殿下有信心。” 太子听着裴淮瑾的话,心底到底忍不住一酸。 “表哥——” 太子轻叹,“你这般,到底值得么?” 裴淮瑾语气不变,“沈家只有翻了案,沈知懿今后才能堂堂正正的活在这世间。” 太子看向对面的男人。 他自幼聪慧善谋,却也清正自持,他母亲是长公主,他原本不必参与党//争。 但他自愿将五万裴家军交至他手中,就是因为他早看透了圣上其实根本不愿为沈家翻案的心思,才选择了赔上身家性命站在他这一队。 太子郑重道: “表哥放心,倘若日后……我定重审沈家之案,还沈家清白。” 裴淮瑾定定瞧着他,最后略一颔首,笑道: “多谢。” 许是明日便要问斩,今日的天牢格外热闹。 快要天明的时候,镇国公、长公主带着裴季礼来了天牢。 自从上次一别,镇国公在槐州只匆匆见了裴淮瑾一面,长公主和裴季礼却是许久未见到他。 长公主一见裴淮瑾,眼眶倏地红了,从前总是对他冷硬的神情,也有了几分松动。 镇国公搂了搂长公主的肩,温声宽慰: “莫哭了,抓紧时间再说说话吧。” 长公主应了声,这才率先走入牢房。 她上下打量他一番: “瘦了。” 不知何时,自己的二儿子也长成了和从前长子一般的高大身形,只是她根本不敢想,这般高大的人,过了明日,也会同长子一般,毫无生气地躺进棺材里。 “母亲莫哭,这些年……我与母亲之间多有龃龉,是儿子不孝。” 长公主摇了摇头,强忍着泪,对裴季礼道: “季礼,过去抱抱你的兄长。” 裴季礼还不懂得今日这些是何意思,只是他许久未曾见到兄长,闻言蹬着小腿儿噔噔噔跑到裴淮瑾身前,伸出双手仰头奶声奶气道: “哥哥抱……” 裴淮瑾眼底划过一抹温情,轻轻将裴季礼抱进怀中,笑道: “又重了,个子也高了。” 裴季礼抱着裴淮瑾的脑袋,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故作老成道: “哥哥瘦了,哥哥今后要多吃饭饭,长得壮壮,季礼还要哥哥教季礼识文断字呢!” 裴季礼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怀里掏啊掏,掏出一个什么,举到裴淮瑾面前,撒娇道: “哥哥,你给我做个小狗尾巴掉了,过几日你再给我重新做一个好不好?” 裴淮瑾这才看清裴季礼手里拿着的,是他去年给他用莠草编的一个小狗,只是那小狗已经别他揉得七零八落,尾巴也不知去了哪里。 裴淮瑾笑了笑,“好,过几日哥哥就给你重新编一个新的。” 裴季礼欢呼,忍不住又在裴淮瑾脸上亲了一口,“一言为定!哥哥可不能骗我!” “嗯,一言为定。” 裴淮瑾闻言勾起了唇,长公主却是又忍不住流了眼泪。 镇国公将裴季礼从裴淮瑾身上抱下来,交到长公主手中,拍了拍裴淮瑾的肩: “这般做,悔么?” 裴淮瑾垂眸轻笑了声: “父亲已经知晓,当年援军未至,是陛下的旨意,那沈家一案也不过是替死鬼,但父亲知道为何偏偏是沈家么?” 镇国公蹙眉,此番他确实未曾深想。 裴淮瑾看向长公主,“娘可记得,沈家出事前几日,沈夫人曾邀您在玲珑斋一聚?” 长公主闻言一滞,蹙着眉思索了一阵,记忆中确实有些印象。 按说沈家的门第根本入不了长公主的眼,若是寻常也不应当会有交集,但因着沈知懿的关系,沈夫人同长公主的关系至少表面上还算不错。 那日沈夫人突然给国公府递了帖子,说是玲珑斋新出了一款绸缎的花样式,邀请长公主在上元节那日前去一聚。 长公主对于这突然的邀请只觉莫名其妙,因为两人的关系从未好到这种程度,此前也并未一同相邀逛街游湖什么的,便将那帖子放置在一旁,想着若是那日没事了再去应约。 然而巧就巧在,季哥儿偏偏在前一夜发了高热,长公主守在床边守了一夜,白日里季哥儿烧退下来她便去补了眠。 她那段时日身体也不好,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下来,早过了与沈夫人相约的时辰, 长公主便也没当回事,可直到晚间沈家出事,长公主才想起来那封请帖。 见母亲想起此事,裴淮瑾这才接着道: “其实那日,沈家就是发现了宣眀十四年那场仗援军迟迟不来的真相,知晓陛下是忌惮裴家军而有意为之,那时候沈大人恐怕是察觉出陛下即将用王瑛一案对付裴家,所以赶在此前想让沈夫人借着逛街向母亲透露消息。” “所以沈家出事……” 面对长公主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裴淮瑾亦觉胸腔有股说不出的酸闷。 他喉结滚了滚,压抑住呼之欲出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平静道: “是,当时陛下怕是知道了此事,所以赶在沈家开口前灭了沈家满门,而也正是灭了沈家,陛下怕打草惊蛇,这才暂时按下了想要动裴家的心思,裴家得以喘息至今。” “所以……” 长公主腿一软,被镇国公眼疾手快扶住。 她回头看了镇国公一眼,神情中的震惊与懊悔无以复加: “所以沈家人是为了我们裴家而死的?!所以若非沈家那日想要通风报信,恐怕过不了多久,被抄家的就是我们裴家?!” 镇国公也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但他显然比长公主平静一些,闻言眉头紧锁看向裴淮瑾: “此事你从何得知?” “这一年我都未放弃寻找沈家一案的真相。” 裴淮瑾并未言明自己从何得知,但只这一句话,便由不得镇国公和长公主不信。 长公主靠在镇国公怀里,一边哭一边摇头,她分明想说一句她不信,但话到嘴边就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她身在皇家,更加明白皇家的猜忌与无情。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即便外人看来自己的这位皇兄再如何宠爱自己,但只要在皇权受到一丝挑衅与可能的威胁的时候,他都可以变得冷酷无情。 沈家是替裴家而死,但是她……她都做了些什么? 那日给沈知懿灌的那碗药,她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长公主头一次失了皇家体面,泪如雨下,是她对不起她,是皇家那些人对不起沈家…… 镇国公拍了怕长公主的背以作安慰。 良久,他低低开口: “所以才有了你之后这些布局?重振裴家军,投靠太子,就为了为沈家翻案?” “沈老一辈子两袖清风,死后更不该蒙冤,沈知懿也不应当一辈子活在‘沈氏余孽’的罪名中,只是父亲——” 裴淮瑾看着镇国公,“我无法亲眼看见沈家翻案了,倘若有朝一日太子替沈家翻了案,您……您烧些纸告诉儿子一声。” “你……” 镇国公年轻时候常年征战在外,虽说与这个儿子接触较少,但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如何能听着他说这些不动容的。 他侧过身去仰头逼退眼底的泪,回头看向裴淮瑾,语气忽然老了一大截儿: “监斩的是为父从前的同僚,明日行刑前,为父会请人给你送一壶烈酒来,喝了酒再去,兴许……” 强硬了一辈子的男人语气里终究忍不住带了哽咽,“兴许就没那么难受了。” 怀里的长公主哭得更凶了,镇国公抬手拭了下眼角,拍了拍裴淮瑾: “行了,我们该走了,你母亲近来身体不好,再哭会哭出毛病来。” “父亲。” 裴淮瑾唤住欲转身的镇国公,在镇国公与长公主看过来的时候,他盯着二人,直直地跪了下去: “不能替您二人养老送终,是儿子不孝,儿子此生做了太多错事,所有一切只求来世重新来过,儿,裴淮瑾拜别二老……” 话音落下,裴淮瑾深深将头叩在了地上。 男人苍白的囚服上血迹斑斑,笔挺的肩背不知何时塌了下去,这一跪,仿佛此生便这般了结了。 长公主看着地上的青年,终是忍不住扑上去嚎啕大哭。 牢房里久久未发出一丝旁的声响,只有长公主一人的哭声和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听起来凄哀无比。 好似在这一刻,夜色晦暗到了极致。 第69章 第 69 章 “哥哥,又是一年春日了…… 第二日清晨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的时候, 监斩官派人来牢里提人了。 提人的小吏手中如约捧着一个酒坛,四下里看了看,悄声道: “距离午时不远了, 大人在牢里将这酒喝了,待会儿出去了便没机会了。” 裴淮瑾盯着那酒坛看了一瞬, 视线仰着看向高处的窄窗,勾了勾唇: “不必了,清醒着还能看看外面的阳光。” 裴淮瑾将双手递出去: “大人请吧。” 如今裴淮瑾虽成了阶下囚, 但他从前的威望仍在,那小吏哪敢听他称呼一声大人, 忙摆手说不敢,小心翼翼给他的双手戴上枷锁。 囚车一路来到午门外的刑场,一路上百姓看见囚车上的裴淮瑾, 不禁没有如从前一般唾骂, 反倒纷纷抹眼泪。 有些人甚至跪在囚车经过的路上,哭着替裴淮瑾求情。 裴淮瑾眼帘轻不可察地颤着, 视线一一扫过他们, 最后失望又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她还是没来。 不过他早该预料到了不是么?那日在院中,她轻点着头对王公公承认下他的罪名那日, 就是此生自己最后一次见她。 只是有些遗憾,那日他没能再亲口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没能再轻轻拥抱她一次。 今日的天气是整个冬日里最晴朗的一日,阳光在刑场上洒下灼热的温度, 仿佛连高悬在刑台上的铡刀都看起来没那么冰凉了。 裴淮瑾一袭白衣,站在铡刀前。 今日他换了一声干净整洁的白色衣衫,长身玉立在刑台上,神色淡然, 眉眼间隐隐含着一抹释然的笑意。 昨日太子和镇国公都问过他悔么,其实他悔。 可他唯一的后悔是,曾经自己对沈知懿造成的伤害不能用一辈子去弥补了。 裴淮瑾抬头看了看天,湛蓝色的天空中,白云如丝,灼烈的暖阳即将高悬于正上空。 那年春日,就是这样的日头,窗外的墙边传来细小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谁家小猫爬上了墙头,不一会儿,那墙头上居然冒出一颗小脑袋,紧接着一袭鹅黄色裙衫的少女三两下爬了上来。 少女坐在墙头晃着双脚,笑靥如花娇艳,她随手折下墙头的一支蔷薇扔了进来。 少女笑声娇俏: “状元郎,我二哥将隔壁的院子买下来啦,今后我与你做邻居可好?” 被她扔进来的蔷薇落在他方才写的字旁,墨色的笔锋被艳红的蔷薇花瓣盖住少许,蔷薇花散发出阵阵馥郁花香。 裴淮瑾抬头,阳光跳跃在墙头的少女身上,沈知懿绣鞋上的东珠被阳光晃得惹眼。 那一刻,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抵不过她弯着眉眼的明媚笑意。 裴淮瑾轻轻阖上眼眸,一阵风从耳畔拂过,他仿佛听到从前少女娇滴滴的笑声和那句“淮瑾哥哥”。 裴淮瑾苍白的唇角缓缓勾了起来。 一旁的令牌落地,监斩官的声音伴着风声响起: “时辰到!行刑——”- “不去看看么?” 沈钰楼瞧着自家妹妹。 打从上午天不亮的时候,她就一直坐在窗口的位置盯着外面,也不说话也不动,就那般怔怔坐着。 沈钰楼知晓今日是裴淮瑾行刑的日子。 到了临近午时的时候,他终是没忍住,进门悄声拍了拍妹妹的肩,问到。 沈知懿猛地回神,回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眶红红的,眼底强忍着一汪泪。 沈钰楼的心一下就揪在了一起——虽然这次妹妹没有哭出来,但在他看来,她这幅模样,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让他心疼。 他倒宁可她哭出来。 沈钰楼张了张嘴,“知知,要不我们去……” 沈知懿摇了摇头,视线望向窗外那片晴朗湛蓝的天。 她的神情很专注,眼底无波无澜,良久,轻声道: “哥哥,又是一年春日了。” 那些寒冷的、阴暗的、沉重的冬日终究过去了。 屋子里很静,除了窗外和煦的风声,就剩房间里滴漏的声音,一滴一滴,昭示着时辰一点一滴地流失。 突然,那滴漏“叮”的一声,沈知懿和沈钰楼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午时了。 沈钰楼猛地攥紧手心,下意识朝午门的方向看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从皇宫的方向传来一阵沉重的钟声。 沈知懿猛地站起了身子,脸色苍白地攥紧前襟,呼吸都随着这一声声钟声而停滞了,每一声钟声都像是砸在了她的心上。 “镗镗镗……” 厚重悠长的钟声传遍整个京城,足足响了九下才停了下来。 钟声的余韵仿佛回荡在房间里。 沈知懿神色怔忡了好半天,才像是在水里憋了许久骤然破出水面一般,猛地呼出一口气,双腿一软,重新跌坐回了椅子上。 ——九下,按照大燕的礼制,是皇帝殡天的钟声。 沈钰楼眉心越发紧皱,视线不由瞟向皇宫方向,这个时候皇帝殡天了?竟如此巧合? 按说,皇帝殡天,所有的婚丧嫁娶包括……行刑都要暂停。 他回头看向椅子上脸色惨白的沈知懿,犹豫了片刻,轻声道: “知知,裴淮瑾他……” 沈知懿闻言怔怔抬头看向他。 沈钰楼瞧见她的神色时,话音一顿,所有关于那个人的话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许久,沈知懿重新敛下眼帘,扯了扯唇,语气里仿佛带着极度虚脱的疲惫轻声道: “哥哥,我们该走了。”- 午门,太子的人带着令牌出现在刑场。 李英将令牌往那监斩官面前一推,尖柔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天子有令,陛下殡天,即刻召罪臣裴淮瑾进宫!” 那监斩官本就是镇国公从前的同僚,又是看着裴淮瑾长大的叔父。 再加之如今陛下殡天,尽管从前三皇子与太子如何斗法,太子现在都是名正言顺地储君继承人,更何况他如今手中还手握五万裴家军精锐,谁都知道这太子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自是顺水推舟,大手一挥令人给裴淮瑾解绑,笑着对李英道: “罪臣裴淮瑾在此,眼下我就将他交到李公公手中了。” 李英对他略一颔首: “大人客气。” 说罢,李英转身来到裴淮瑾身旁,伸了手臂让他搭着自己下了刑台,恭敬道: “大人,进宫的马车太子殿下已为您备好,衣裳也已在马车上,时间紧急,还劳驾您屈尊在马车上换一下衣裳。” 裴淮瑾定定盯着李英看了几眼。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印证,只是手背上紧绷的青筋才能勉强看出他在竭力隐忍。 良久,裴淮瑾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声对李英道: “有劳了。” 说罢,他扶着李英走下台阶,然而在面对铡刀都未有一丝色变的裴淮瑾,却在下台阶的时候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裴大人!” 裴淮瑾盯着皇宫方向,一直压抑在眼底的情绪在这一刻终是显露了出来。 他赤红着眼底,声线隐隐有些颤抖: “无碍……我们,进宫。” 太子的马车金顶耀目,四平八稳地载着裴淮瑾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刑场外的众人看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再看看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的刑场,心底都忍不住感慨。 自大燕开国以来,还从未有人能活着从断头台上走下来,而李英是太子跟前的大太监,李英的态度就反应了未来天子的态度。 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时辰,那裴大人就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 ——这大燕的天,怕是又要变了。 陛下刚殡天,京城到处都守卫森严。 守在城门口的是陆琛的城防营和谢长钰的锦衣卫。 太子的马车经过时停留,谢长钰上前来查验令牌,交还令牌的时候恰好一阵风将车帘掀起。 谢长钰的视线短暂地与裴淮瑾的对上。 在马车经过的时候,裴淮瑾听见车外谢长钰似乎低声说了句: “保重。” 裴淮瑾落在膝上的手猛地一紧,原本端直僵硬的身子因为太过隐忍而几不可察地颤抖。 从宫门口到乾清殿似乎很漫长很漫长,漫长到裴淮瑾足以回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 马车猛地停驻,是太子亲自站在门口相迎。 他看向他,欲言又止。 最后也只是说了句,“去见见她吧。” 裴淮瑾颔首,站在殿门口的时候,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而后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吱呀”一声,殿内阴冷昏暗的气息扑面而来,将身后带着春日气息的暖阳隔绝在外。 裴淮瑾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到内室。 内室的妆台前,长公主一身素缟坐在镜前,镜中的她化着素淡但得体的妆容,听见声响从镜中看向身后的裴淮瑾。 裴淮瑾亦静静盯着镜子里的母亲,神色反倒平静了下来。 “母亲。” “你来了。” 长公主对他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螺子黛细细描眉: “先帝子女众多,幼时,我其实不是最受宠的那一个。” 她画好了左边的眉,瞧了瞧,继续道: “相反,因为我母亲身份低微,我和母亲反倒处处受到排挤,可那时候的陛下是先帝最受宠的陈皇后所出,又是嫡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长公主画好右边的眉,左右看了看,而后拿起口脂轻轻抿了抿,似是想到什么一般,轻笑道: “那时候的陛下和现在有许多不同,他忠君爱民、温和儒雅,总是在我受欺负的时候伸出援手护着我,渐渐的,我胆子才大了起来,同他走得近了,后来我母亲复宠,我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旁人都记得常乐公主高不可攀,可其实,幼时最难过的那段时日,是皇兄护着我才让我撑了下来。” 裴淮瑾轻轻蹙眉,“母亲……” “淮瑾。” 长公主瞧着镜中的裴淮瑾,眼底虽泛着水光,唇角却露出一抹欣慰: “你如今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槐州之战你替枕儿完成了夙愿,娘有时候在想当初自己是不是错了,就应当放你和大哥一起去战场……” 裴淮瑾不由攥紧掌心,眸光中那一直被压抑的剧烈情绪渐渐漫了出来。 男人锋利的下颌紧绷了绷,哑声道: “是儿子不孝。” 长公主摇了摇头,天家的威仪让她即便赴死也依旧优雅从容: “这些都是我们欠沈家的,况且陛下此前听信那道士的话愈发昏庸,三皇子不仁,若是让他掌权百姓定苦不堪言,所以娘不后悔。淮瑾——” 长公主看向他: “今后辅佐新君你定当尽心竭力,你父亲一辈子强硬,但有时候他也会脆弱,他的腿疾冬日就会犯,你让人多给他备些暖炉,还有你弟弟季礼娘最放心不下,你要好好教导他,护着他。” 长公主起身,轻轻抚上裴淮瑾的眉眼,“我儿长大了,这么多年,娘都不曾看过你,是娘对不住你……” 裴淮瑾喉结急促滚了滚,眼眶刹那通红: “母亲……” 长公主背过身去,“你走吧。” “娘……” “走吧!” 屋子里冷冰冰的,昏暗的房间里没有一丝生气,男人的身影被暗影勾勒得模糊。 许久,他缓缓跪了下去,对着长公主的背影重重叩了三个头。 最后一下的时候,他将头埋在地上许久许久不曾抬起,双肩轻颤。 死寂的屋中似是暗暗浮动着一丝悲戚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道颀长身影从里面踉踉跄跄走了出来。 苏安急忙过去扶住裴淮瑾。 再次见到他,苏安早已哭得泣不成声,“主子……” 裴淮瑾失魂落魄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双目赤红,眼神怔忡。 他张了张嘴,嗓音像是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沙哑得听不出调: “走吧。” 苏安扶着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下了台阶。 温暖的阳光落在两人身上,可裴淮瑾的手却仍旧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苏安就这般扶着主子慢慢走着,他能感觉到主子在竭力克制着悲伤,落他手臂的手背上青筋鼓跳蜿蜒,手抖得几乎扶不稳。 苏安心里钻心的难过,一边抹泪一边小声啜泣,眼泪擦都擦不及。 从前大公子常年征战在外,长公主就最疼她这个长子,而对主子不闻不问,心偏得府中人都看得出来。 后来长子殒命,长公主与主子的关系便愈发降到了冰点,直到三公子出生,长公主与主子的关系更无回头之路,两人之间几乎除了必要的沟通,看不出一丝母子之间的情分。 这么多年来他们母子二人一贯如此,对于自己母亲明晃晃的偏心与刻薄,主子好似也从未在意过一般。 就连苏安这个做下人的都已经习惯了他们二人这般相处。 苏安侧头看了眼自家主子疲倦而隐忍的神情,胸口堵得慌,心里替自家主子难过。 ——谁都想不到,主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母爱,竟就是以这么残忍而决绝的方式。 两人走出不远,身后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李英尖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陛下突发恶疾殡天,常乐长公主因悲伤过度亦随陛下而去!举国哀!” 苏安手臂上一紧,他抬头望去,自家主子惨白的唇角一抹鲜血刺目。 裴淮瑾眉心紧蹙,神色痛苦至极。 他好似再也坚持不住了一般,扶着苏安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刚一拐过回廊,裴淮瑾整个人身子一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主子!” 苏安欲要去扶他,慌乱间瞧见一个什么东西从主子的袖口里掉了出来。 苏安定睛一看,那是一枚旧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小小的拨浪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70章 【正文完】 第70章 【正文完】 “抱歉,我只是实在有些想…… 江州的永安县童家村。 夏日傍晚的风带着河畔潮湿的凉意轻轻吹拂而来, 门外的槐树哗哗作响,再远处的田垄间牛车叮叮当当地慢悠悠走过。 村东头的一间小院里,沈知懿捏着一根小鸡腿儿蹑手蹑脚地从灶房里出来。 刚走出两步, 身后忽然传来沈钰楼严肃的声音: “又偷吃了?!” 沈知懿吓得身子一抖,急忙将鸡腿儿藏在身后, 笑嘻嘻地转过身看向沈钰楼: “哥哥,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呀?婉婉姐呢?” 沈钰楼瞪了眼装傻充愣地沈知懿,手心向上: “交出来。” “什、什么呀?” “还装傻?!” 沈钰楼绕到沈知懿身后, 一把将她手里的鸡腿儿夺了下来: “大夫说你近日过敏,要忌一阵荤腥, 你怎么就总是记不住!” 沈知懿呀了声,蹙着眉,强词夺理: “那不是给我的!那是给恒儿的!” “还狡辩!” 沈钰楼厉声呵斥。 瞧见自己哥哥真的动了怒, 再看看他手上香喷喷流着油的鸡腿儿, 沈知懿心里这些天的委屈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 “不让吃就不让吃!饿死算了!不就是几口肉么!” 她真的已经好久没有吃肉了,每日里都要喝苦兮兮的药, 还不能吃肉, 天天吃的菜也是沈钰楼单独给她做的清淡得不能再清淡的白菜豆腐之类的。 沈知懿觉得现在她看见田垄上路过的牛都眼睛发直,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沈钰楼虽然对沈知懿在饮食上严厉, 但到底还是宠爱这个妹妹,一看她掉眼泪自己就先心疼得不行了。 他将沈知懿拥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哄道: “不哭了, 再忍几天,大夫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过几日哥哥就给做你爱吃的乳酿鱼。” “我还想吃镇上的蓼花糖。” 沈知懿在他的怀里闷闷的。 “好,想吃什么哥哥都给你买。” 沈钰楼听她这孩子气的话不禁笑道。 好容易将人哄好,沈钰楼叹了口气,拉着沈知懿在一旁坐下。 沈知懿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也揉了揉鼻尖跟着沉默下来,似是知道他将要说什么一般,安静地等他接下来的话。 沈钰楼斟酌着语句,轻咳了一声开了口: “去年五月,太子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下旨重审当年沈家之案,所有的证据均由裴淮瑾,也就是如今的内阁裴阁老呈了上去。” 他看了眼她的反应,见她轻垂着眼睫没什么特殊的反应,才接着道: “但此事需要三司会审,一整套流程走下来,直到前段时日才有了结果。” 沈知懿猛地攥紧沈钰楼的手,抬头紧紧盯着他,紧张道: “翻案了,对不对?” “嗯。” 沈钰楼颔首,语气低缓: “父亲是被人诬陷,证据确凿,沈家……平反了,不仅如此,圣上还恢复了父亲生前的官职,为沈家造了陵寝,将春黛的牌位也移了进去,圣上也恢复了你我的身份,从此,沈家再不是罪臣了。” 沈钰楼喟叹: “知知,你我再不是罪臣余孽了。” 沈知懿眼圈红红的,不过她如今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想起沈家就哭得不能自已了,历经了这么多事,她终于让自己坚强起来。 沈知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笑道: “哥哥,我们过些时日回京一趟,去祭拜父母大哥和春黛他们,也向他们说说这个好消息。” 沈钰楼欣慰地摸了摸沈知懿的脑袋: “好。” 言罢,他看着她,欲言又止了片刻,终是问出了那句话: “知知,你心里还有裴淮瑾吗?” 沈知懿一愣。 从去年冬末初春几人来到这里,到今年的夏日,整整一年半的时间,她都尽量让自己忙起来,刻意不去想裴淮瑾。 甚至为了避免想起他,她连从前京城里发生的事都很少想起。 如今被他乍然问起,沈知懿的脑中第一时间浮现起的,竟是那年上元灯节人群汹涌中,他将一盏兔子花灯举到她面前时温柔带笑的模样。 沈知懿的心底像是被一根儿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心湖中泛起一层层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抿唇笑了笑,“都是些前尘往事了,若非哥哥提起,我早都忘记了。” “那奚云昭呢?” 沈钰楼又问。 见她低头不答,沈钰楼攥住她的手,“知知,看着哥哥。” 从前每每遇到感情之事,沈知懿都是一味的逃避,此前他只以为是姑娘家害羞,便让苏婉去同知知说,但面对苏婉,她也什么都不肯说。 可那江州首富奚家二公子打从一年前就开始对沈知懿献殷勤,也私下里表达过想要迎娶沈知懿的意思。 沈钰楼从前走南闯北,也曾听闻过奚家二公子的名声,再加之这一年的接触下来,知他是个靠得住的郎君。 奈何沈知懿自己却对那奚云昭总是逃避。 有时被沈钰楼逼问得紧了,沈知懿就会胡搅蛮缠,问他是不是想将她趁早打发出去,不准备要她了。 每每这时候,沈钰楼便只能作罢。 但他眼瞅着自己妹妹对于感情之事一味逃避,心里说不急是假的。 他捏了捏沈知懿的手,正当他准备今日无论如何都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的时候,沈知懿“嚯”的起身,看向他背后,笑道: “恒哥儿睡醒了?走!咱俩去鸡窝里掏蛋!你爹说今日给你做蒸蛋吃!” 沈钰楼皱眉,“沈……” “蒸蛋?!好耶!我最爱吃爹做的蒸蛋!” 不待沈钰楼再说话,沈恒边拍手边跳着跑了过来,一把抓住沈知懿的手便往后面的鸡棚跑: “姨姨快!今日那老母鸡下蛋了!我方才都听到了!” 边说着两人就跑远了。 “……” 沈钰楼瞧着一大一小两人的背影,张了张嘴,最后叹了声,扬声叮嘱道: “小心些,当心被鸡啄了!” “知道啦!” 沈知懿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夕阳在那两人身上勾勒出一层暖融融的光晕。 沈钰楼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罢了,若是当真不想嫁,他又不是养不了她一辈子,只要她一直同现在这般开心就好。 沈钰楼在院中的小桌前坐了会儿,估摸着苏婉就要从镇上回来了,便打算起身去迎一迎。 谁料刚走到门口,便和迎面而来的奚云朝撞了个正着。 奚云朝一身青色锦衣,颀长挺拔的身形立于门前,手中还提着一袋鼓鼓囊囊的蓼花糖和几只唇脂胭脂。 即便是沈钰楼出门略有些急撞在了他身上,他也是先伸手扶住沈钰楼,而后向后退了一步规规矩矩站定向沈钰楼行了一礼: “冲撞了沈兄,实在抱歉。” 沈钰楼亦对他行了一礼,打量他手里的东西,问道: “可是来找知知的?” “是。” 奚云朝笑道: “城里新做的玫瑰口味的蓼花糖和新出的胭脂唇脂,来给她送一些,她人可在?” “在,我帮你去叫。” 沈钰楼边将人请进门,边唤了沈知懿两声。 不出片刻,后院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沈知懿似乎正和沈恒说了什么,笑着跑出来: “哥哥你找我?!” 话音刚落,她怀中抱着的老母鸡伸长脖子“咯咯咯”叫了几声。 沈钰楼瞧着自家妹妹凌乱头发上的几根儿鸡毛,掩唇轻咳了声,“云朝见笑了……” “……” 沈知懿似是没想到有外站在,瞧见奚云朝脸“唰”的一下红了,忙放下手里的母鸡,理了理头发,手里胡乱攥着几根儿鸡毛: “那、那个……奚公子来了。” “来给你送些蓼花糖,沈姑娘的过敏怎么样了?前几日我送来的药可还有效?” 奚云朝说着,将蓼花糖递到了沈知懿面前。 沈知懿手忙脚乱地接过,客气道: “快、快好了,多谢奚公子关心。” 说完,她便垂着头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原地。 沈钰楼从旁瞧着,虽然自己妹妹脸颊微红,面对奚云朝时有些局促,但沈钰楼知道那绝不是自己妹妹动心的样子。 他见过她对裴淮瑾那副热烈而赤诚的模样,深知自己妹妹对爱情的坦诚与纯粹,她若是喜欢一个人,定不会叫那个男人揣测不定。 沈钰楼咳了声,上前打圆场道: “既然云朝来了,不若就一起用顿饭再回。” 此话正合奚云朝意,他笑着颔首,刚要点头应下的时候,忽听门口传来一声大婶的喊声: “沈家妹妹在吗?有人找!” 那大婶是村上出了名的热心肠大嗓门,这一嗓子喊下去,隔壁的狗都跟着叫唤了两声。 众人顺着她的声音往门口看去。 待看清门口之人后,沈钰楼身子猛地一僵,迅速回头看向自家妹妹。 沈知懿唇角还挂着一抹方才在面对奚云朝时客气的笑意,视线与门口那道颀长的身影对上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而后眼底明显闪过一抹慌乱。 她的眼神似是想要躲开,却在移开的一瞬间又忍不住落在了男人身上。 渐渐地,她的眼尾慢慢泛了红,眼底逐渐晕出一抹水光。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夕阳为四周的一切都铺上了一抹橙黄色的柔光,微风轻拂,树影摇曳。 裴淮瑾一袭白色锦袍,轻风吹拂他的袍角,夕阳在上面跳跃。 他好像变了很多,曾经清冷端方的人褪去了一身疏离,变得有了温度,变得温和而谦逊。 但他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仍旧是沈知懿记忆中喜欢过的清隽模样。 男人眼神专注地望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涌动着压抑不住的思念与深情。 沈知懿被他的眼神盯着,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心跳声重击着耳膜,震起一阵阵慌乱。 裴淮瑾定定看了她许久,才动了动眼皮,视线在沈知懿身旁的男人身上顿了顿,而后扫过后面桌上的油纸包,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哑声对沈知懿道: “我看镇上女子排队买这一家的蓼花糖便买了些,你若不喜欢,我可以重新去买。” 见对面的姑娘久久不说话,裴淮瑾敛眸提了提唇角。 须臾,他重新抬头望向她,眼神专注,语气低低的,带着沙哑和说不清的缱绻,一字一顿慢慢道: “抱歉,沈知懿,我……只是实在有些想你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