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攀高枝另娶,我嫁权臣你哭什么》 第1章 降妻为妾 灰白院墙下,戴缨枯坐在窗榻上,咳得肩头发颤。她伸出去够茶壶的手,柴瘦得能看见皮下青紫筋络。 “娘亲,你看我给爹爹做的笔筒!”隔壁院传来小儿清亮的声音,是夫君谢容和他正妻陆婉儿的小儿子谢逸。 “逸儿手巧,你爹爹准喜欢。”陆婉儿的声音柔净,满是笑意。 接着是奴仆们恭顺的喊“大爷”,再是谢容温和的回应:“难为我儿心意,爹爹喜欢。” 戴缨的手顿在半空,又颤巍巍收回。丫鬟归雁端着汤药进来,眼眶发红:“娘子,药好了。” “那小儿是逸哥儿?”戴缨没看药,目光注视在院墙上。 “是,大爷和主母最小的哥儿。”归雁把药搁在桌案上,心里发堵,她家娘子和大爷本有婚约,如今却成了妾,被弃在这冷院十年,谢容连踏进来一步都不肯。 戴缨抓起药碗,面无表情地灌下去,苦涩漫满喉咙:“下去罢。” 归雁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终究没敢多说。当年谢容娶了枢密使之女陆婉儿,转头就把自家娘子贬妻为妾。 后来娘子怀了孕,被陆婉儿灌了堕胎药,伤了根本,身子一日比一日差,谢容却连句问责都没有。 屋门关上,戴缨把胳膊搭在窗栏上,日光下,她的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这稀烂的日子,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弥留之际,过往在眼前闪得飞快,她是平谷戴家的女儿,戴万昌的长女,戴家虽说是商贾,却在平谷富甲一方,她和谢容的婚约,是因姑母戴万如。 当年戴万如执意嫁给穷书生谢山,谢山科举、仕途打点全靠戴万昌出钱,戴万昌图的是日后谢山出仕能帮着抬一抬戴家的地位。 后来谢山在京做了七品都事,戴缨就和谢容订了娃娃亲。 十六岁那年,戴缨和谢容本要议亲,戴母却突然病逝,她守孝三年,婚事拖到十九岁。孝期一满,谢家便派人来接她进京。 初进谢府时,姑母待她亲厚,表妹谢珍一口一个“表姐”,表哥谢容更是温柔体贴,让她牵动了心。 他的样貌同儿时变了许多,只有在笑起时才有儿时的影,孩提的她总会跟在他的身后,不称兄长,而是拉长稚嫩的声调,唤他“哥——”。 可自从谢容认识了陆婉儿,一切都变了。 “兄长是不是认识枢密使家的陆娘子?”她问过谢容。 “都是下人乱传,我的妻子自然只有你一个。”谢容当时这样说。 可后来谢容偏拿“仕途艰难,需借陆家权势铺路”当幌子,一边风风光光娶了枢密使千金陆婉儿,转头却又来哄她,让她先委屈做妾,等日后他在官场站稳脚跟,定把她抬为平妻,与陆婉儿不分大小。 她那时眼里心里全是他,竟真的信了这番空口承诺,还傻傻将自己从戴家带来的万贯家财尽数交了出去,只盼着能换他一句“言出必行”。 后来她怀了孕,谢容还常来,她以为能有转机,可陆婉儿带人闯进来,两个婆子按住她,一碗黑稠的堕胎药灌了下去。 那是个成形的男婴,也毁了她的身子。 她拦过谢容,只换来他的冷脸。再后来,陆婉儿接连生了孩子,谢容的心思全在那边,她被丢在这冷院,直到油尽灯枯。 “阿缨……阿缨……”恍惚中,她听见谢容的声音,带着颤。 她睁开眼,他两眼通红地将她抱在怀里,可她已经没力气回应。 日光从浮尘突下,落在身上,慢慢冷了下去。 …… “娘子!这京都街上的小玩意儿,平谷都见不到哩!”归雁端着茶进来,叽叽喳喳的。 戴缨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才惊觉自己不是在做梦,两日前醒来,她竟回到了十九岁,刚入谢府不到一个月。 她低头看手,指根到指尖线条流畅,甲盖饱满得泛着粉泽,再走到妆台前,铜镜里的女子面庞姣好,双眼澄澈,双颊透着健康的红,哪里还有半分病气? “无事,就是累了。”戴缨打发归雁出去,指尖在镜沿摩挲,这一世,她绝不再嫁谢容,绝不再沾谢家半分! 可她清楚,这事难。谢容不会放她走,姑母戴万如更不会,戴万如既瞧不上她商户身份,又贪她丰厚的妆奁。 父亲戴万昌也靠不住,他只在乎她的婚事能给戴家换取多少利益,前世她落难,他连手都没伸。 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 “归雁。”戴缨朝门外喊。 归雁立马进来,眼里还闪着初到京都的欢喜:“娘子唤我?” “把今儿买的簪子、耳坠、香粉带上,去给姑母和珍姐儿送过去。”戴缨声音微冷,“眼下住在这里,脸面上得顾着。” 归雁打开装首饰的木匣子,看着满盒的上品珠宝犯了难:“拿哪样啊?” 戴缨走过去,随手挑出几件最贵重的:“这些给珍姐儿,这几样给姑母。姑母是戴家出来的,敷衍不得。” 归雁点点头,装好首饰和香粉,目光落到戴缨颈间:“娘子今儿怎么把它戴上了?” 这金累丝青玉项圈娘子并不常戴,说它稀贵,稀贵的东西还是掩着好,露出来就会惹祸。 “该让它出来见见光了。”戴缨略有深意地说道。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见戴万如和谢珍——人还是那些人,可她的心境早已不同。 上房里,戴万如正坐着喝茶,谢珍在一旁摆弄手帕。见戴缨进来,戴万如抬了抬眼:“前几日说病了,今日瞧着倒好了些。” “劳姑母挂心,已无大碍。”戴缨屈膝行礼,归雁把首饰匣子递上去。 谢珍眼尖,一把掀开匣子,看见里面的珠宝,眼睛都亮了:“表姐这簪子真好看!” 戴万如瞥了眼匣子,语气淡淡的:“你刚到京都,哪用这么破费。”话里却没推辞的意思。 “姑母和珍姐儿喜欢就好。”戴缨垂着眼,掩去眼底的冷意。 谢珍被匣子里的簪珠晃花了眼,忘形道:“我正愁呢,有了这些,明日去陆府也不怕失颜面……” 话才出口,慌忙掩嘴。 明日是陆家千金的生辰宴,她一直瞒着此事,怕戴缨知晓后也想随去,她自然不愿,一来看不上戴缨商女的身份,二来也怕连累自己被其他贵女轻看。 戴缨岂会不知谢珍自以为是的小心思,陆婉儿的生辰宴并非什么秘密,走一趟街市,并不需要刻意探听便能得知。 正当谢珍费尽心思圆话时,上首的戴万如开口道:“你来之前这丫头正愁烦,说只得了一张帖子,去不得两人,遂要把帖子让出来,让你这个表姐去,难为她的这番心意。” 姜还是老的辣,客气得没有一丝重量,却叫戴缨不得不承情。 谁知谢珍不明戴万如的用意,一听把帖儿让出来,急着张嘴要说什么,被戴万如一记眼刀止住。 她这个女儿一味的没头脑,一匣子簪珠能让她失态,哪像官户娘子。 思及此,戴万如也是无奈,谢山官场多年,仍是位卑权轻,每月俸禄只那么些。 她作为当家主母,里里外外哪一样不需钱财打点,这么些年全靠她当年的嫁妆,是以常常后手不接,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也让谢珍养得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同戴缨相比,反落了下乘。 “陆相千金必是同珍姐儿交好,这才下帖儿给她,就是表妹好意相让,我也没脸接过。”戴缨笑说着,面上没有一丝异样的波动。 陆婉儿眼高于顶,她的筵宴受邀之人皆是极权极贵,若无一定官阶,连陆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为何给谢珍一小官之女下帖儿?无非为着谢容罢了。 谢珍会过她母亲的用意,见戴缨还算识相,有些得意。 “可不是,那样的高门贵府,表姐去了只怕也不受待见……” 谢珍话未说完,一双眼定在了戴缨的颈间。 那是一条极为罕见的饰物,不必上手掂量,只观外形也能看出它的不寻常,璀璨小金珠镶嵌,簇着剔透如水的玉质,项圈两端缀有大小均匀的珠粒和玛瑙,看上去古朴又大气。 “这个项圈怎的从未见表姐戴过?” 戴缨垂首,看向胸前垂挂的项圈:“太沉,我一般不戴它。” 谢珍眼中闪动,把匣子里的珠宝撇向一边:“表姐可否借我戴一日?” 戴缨没有立刻给出回答,而是露出为难之色。 “那是你表姐惜爱之物,怎能随意借你。”戴万如适时说道。 谢珍撇起嘴角:“不过借着戴一戴,又不是不还。” “不是不愿借出,而是此物有些不同……”戴缨似有难言。 “正是看出它的不同才问表姐借,表姐也忒小气。” 戴缨想了想,说道:“既然表妹喜欢,借你戴一日有何妨。”说到这里停了停,又道,“只是切记,万不可将它戴出府门……” 谢珍哪管她说什么,以为她怕弄丢项圈才这般叮嘱,遂满口应下了,却没发现戴缨眼中一闪而过的暗光…… 第2章 等我长大娶你 戴缨亲自替谢珍戴上青玉项圈,没口子的夸赞,让谢珍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然后又说了几句闲话,辞了去,出了上房并未离开,折身转过拐角,行至上房侧面。 屋里母女二人的对话,隔窗传来。 “母亲还要留她在咱们府上多久?怎的不打发她走?叫我在小姐妹面前抬不起头。” 跟着是戴万如的声音:“你也别嫌她,她总归要做你兄长的房里人。” “真打算把她嫁给大哥?”谢珍惊呼,兄长年纪轻轻就是国子监丞,官阶虽不高,却也仕途阔达,戴缨怎么配得上。 戴万如横了谢珍一眼:“她那样的身份,如何配得上你兄长,你兄长自有高门仕宦之女相配。” “母亲的意思是……” “戴家几世经商,到我兄长手里更加隆昌,堆金积玉,万贯家财,他膝下又无男嗣,戴缨出嫁,妆奁之厚必是惊人,届时叫容儿纳她为妾,其嫁财尽归谢府。” 其实真要说,戴缨是戴万如的血亲,她若为妾,戴氏面上并不光彩,但贪心之下一权衡,既想自己儿子娶高门贵女,又舍不下戴缨的丰厚妆奁。 戴万如走到谢珍身边,拿指戳了戳她的头:“为娘这番苦心为得谁?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了她,你出嫁也能风光些。” 谢珍拉着戴万如的衣袖,嬉笑道:“还是娘心疼我,就是给大哥做妾,也是她高攀了。”说着停了一下,又道,“我那表姐心气高,万一她不愿意,如何是好?” “若无登天梯,难摘星斗,只凭心气高有何用,她既入了谢府,便由不得她……”说到这里,戴万如追加一句,“去了陆府千万管住嘴,不该说的别说。” “母亲放心,女儿晓得。” 谢珍明白,这是叫她在陆婉儿面前莫要提及戴缨,陆婉儿虽说对兄长有意,若知道家里有戴缨这么个人,如何肯依?虽说可以搪塞过去,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家门槛太高,在兄长和陆婉儿的事情还未有定数前,不能出半分差池。 …… 回院的路上,归雁实在忍不住,气恨道:“主子,夫人怎能这样!竟让您给表少爷做妾,要不给信老爷,让他出面替您做主,不兴这样作贱。” 戴缨摇头道:“刚才姑母有句话说得很对,入了谢府,便由不得我。” 谢家官位虽低,压制她却是绰绰有余,是以,绝不能冒进,否则随便给她扣个罪名,再难翻身。 她指望不上父亲,谢万昌这人把商人的精明发挥到极致,除非她有更高的利用价值,否则他是不会出面的。 对女子而言,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总有一把枷锁锢着,何谈自由。 她不过就是一枚还能跳动的“棋子”,谁去管“棋子”的意愿,想同谢容解除婚约,绝非退回信物或是解除契纸那般简单。 就算拿回信物,撕毁契纸,只要谢家开口,她那父亲便会再次将她作筹码出卖。 这两家人,朋比为奸,各取所需,谢家想要利,戴家想要名。 若想摆脱桎梏,她需借一把“快刀”,斩断谢家套在她脖子上的镣铐,刀落时,让谢家和戴家皆不敢啧声。 而那把“快刀”就是陆家。 归雁自小跟在戴缨身边,自有她的伶俐处,稍稍一点便能明白其中牵带的关系。 “可惜了那条项圈,怕是有借无还了。” 戴缨声调平平,眼睛望着虚空的远处:“放心,这青玉项圈是烫手山芋,她巴不得还回来。” 归雁呆了呆,不明所以:“这是为何?”刚才谢家姐儿的眼神分明想据为己有。 戴缨笑了笑:“太重了,她拿不住,且看罢。” “所以娘子打算让珍姐儿在陆府闹笑话?”归雁又问。 戴缨摇了摇头,一个谢珍,不值得她动心思,她的目的是脱离谢府,至于谢家人和陆婉儿…… 别说她重生过一次,就算重生几次,自己也没能力对付这帮人,尤其是陆婉儿,她和她的出身阶级差距太大,从一开始就注定。 哪怕陆婉儿毫无缘由地当众了结她的性命,以陆家的势力也能把黑洗白。 戴缨实识务,不会自不量力地同这些大人物交缠,只想平淡过完此生。 …… 晚间,夜色渐深,戴缨沐洗过后凭着窗榻打络子,听得熟悉的脚步声朝院子响来,立在阶下。 “你家娘子呢?” 温润干净的声调,浮于面上的柔,下面是坚毅的力道,谢容其人就像他的声音一样,穿过柔层触底,内里的坚硬让你生痛。 “回表少爷的话,娘子已歇下。”归雁恭声道。 谢容往纱窗上看了一眼,昏黄的烛光中,映着一道薄薄的身影,他走到窗下,拿指在窗栏叩了叩。 “之前你说想去城外的青山寺给姑母祈福,明日我得闲,带你去可好?” 戴缨打络子的手一顿,明日陆婉儿生辰宴,他不去? “不劳兄长费心,这几日身上乏累,不去了。” “身上哪里不好?我叫大夫来看看。” “不是什么病症。” 谢容从袖中掏出一物,搁于窗台:“去外城几日,闲来无事鼓捣了这个,你看看喜不喜欢。”一语毕,窗内仍没有动静:“你早点歇息,等身子好些我带你出府游玩。” 戴缨“嗯”着应下。 窗下之人离开,脚步声远去。 谢容走后,戴缨支开窗扇,将窗台上的东西拿到手里,是一个木雕“小人儿”,圆圆的脸,眼睛弯成新月,扎着两个鬟髻,一边结了一个缨穗。 儿时她的模样。 “阿缨,等我长大娶你,咱们永永远远好下去……” 孩提时天真的话语变了调性,“永远”二字也败了色。 她被陆婉儿强灌了堕胎药,他不再来她的院子,她让人递信于他,求他给一封休书,那时他若让她走,换一个环境和心境,兴许她还能活。 可小厮带回的话却是:“你一妾室哪有什么休书?要么转赠要么发卖,无‘放妻’一说。” 接着小厮又道,“主子爷还说,姨娘安心待在谢府,莫要想些不相干的事情。” 他将她囚困,直到她郁郁而终才现身。 …… 陆家先祖原是开国帝君的佐命之臣,权势较之平常仕宦不同,孰料,族中子弟一代不如一代,只知安享富贵。 在朝为官者多半无实权,致使偌大的钟鸣鼎食之家渐呈颓势。 直至这一任陆家家主,也就是陆婉儿之父,陆家才得以重振。 这位陆大人任大衍朝的枢密使一职,负责军事决策、统军调配,除皇帝以外的最高军事指挥官员,私下人们尊称一声陆相或是枢相,可见权柄之大。 此人膝下唯陆婉儿一女,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呢,也会着人摘下来给她把玩。 这日,陆府门前车马簇簇,来往宾客不断。 谢珍在丫鬟的搀扶中下了马车,跟着引路婆子进入府内,七拐八绕走入一条绿荫翳翳的小道,穿过几道垂花门,到了内园。 园内楼阁林立,殿宇层叠,山石树木皆有,直到这一刻谢珍才真实体味陆家是何等的高门赫赫。 谢珍心里艳羡,面上却不显露,生怕被人看不起,于是带着自己丫头在园中故作镇定地漫走。 她今日着意打扮一番,衣裳是新置办的,头上簪的珠翠也是挑得那日戴缨匣子里的,还有颈间的青玉项圈。 原以为来了陆府,会见到陆婉儿,谁知一整个白日连人家的影儿都没见着,心里生了怨气。 陆相千金又如何,日后进了我谢家门,管你是谁,都得低身给我母亲奉茶! 日暮时分,陆家下人开始预备晚宴,丽婢环伺中,一少女款款行来。 女子长挑身,细白的肌,乌压压的环髻,一身藕合色华纱,广袖垂至腿弯处,腰系着碧玉带,裙摆处禁步叮当,女子的五官虽不出众,可她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了去。 来人正是陆婉儿,才一现身,园中的贵女们围上相互见礼。 谢珍缩手缩脚起来,正在她踌躇之际,有人唤她。 “是珍姐儿么?” 谢珍一抬头,就见陆婉儿领着一群人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谢珍忙福身见礼,陆婉儿执起她的手,笑道:“我还怕你不来呢,你若不来我是要去你府上抓人的。” 随在陆婉儿身边的一众贵女并不认识谢珍,见陆婉儿言语热络,又见谢珍珠翠满头,一身富丽,不知她是哪家的。 谢珍有些受宠若惊,转念一想,又暗自得意,陆家娘子对她亲近必是因为她的兄长,于是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 陆婉儿将谢珍介绍给其他人,众人得知谢珍不过一个七品都事家的女儿,不免轻视。 这时不知谁惊呼了一声:“好精致的项圈,从未见过这般剔透的玉质。” 众人早已注意到谢珍颈间的饰物,又一人戏笑道:“这项圈把咱们都比下去了,成了二流货色。” “可不是,能同此项圈相较的只有婉儿的金镶宝珠璎珞了。” 来参加陆婉儿筵宴的女眷个个家世显贵,以谢珍的身份,平时连话都搭不上,今日却被这番吹捧,乐得晕晕乎乎。 然而,接下来的话惊得她一身冷汗…… 第3章 你在避我? 不知谁道了一句:“倒是奇了,七品之家竟如此粗富,咱们这些破落户反倒不及,就是不知这财从何来……” 又一人轻笑:“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咱们这些立于高处的,不得身清气正?哪像下头这些门户,手握肥差,油水足。”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笑说,话锋越来越不对味。 谢珍身上冷汗直冒,这可干系到她父兄的声誉,忙摆手解释:“众位姐姐想错了,这项圈并非我的物件,是借戴的。” 陆婉儿见状,冷下去的笑意再次扬起,她在意谢容,不想他被谢珍带累,遂接下话,问道:“哦?珍姐儿佩戴的项圈从何得来?” 此时的谢珍哪还记得她母亲的嘱托,急着把戴缨扯出来,替她挡事。 “这青玉项圈是我表姐……” 谢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可也晚了。 陆婉儿笑容变淡:“表姐?原来你家还有个表姐,她人呢?今日可来了?” 这一问把谢珍问得更加心慌,磕磕巴巴道:“她……她并未随同……” 谢珍越是遮掩,陆婉儿越是狐疑,在谢珍面上打量,转瞬荡出更清亮的笑语。 “我同珍儿交好,你的表姐就是我的表姐,几时带来让我见一见?” 谢珍知道自己闯了祸,陆婉儿刚才看她的眼神叫她心头发毛,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众人跟着应和:“是了,成日就是咱们这些人,你请我来,我请你,多无趣,等不及想看看谢家的表姐是怎样一个妙人儿。” 不及谢珍回答,陆婉儿接话道:“过几日我随家人去城外寺庙祈福,不如珍姐儿将那位表姐带上一道?” 谢珍忙不迭应下。 陆婉儿亲昵地携起谢珍的手,带她游转园景,细细问起那位表姑娘的情况。 …… 霞光退去,天边染上深蓝和浅蓝,杂糅一点点的墨色。 用罢晚饭,戴缨带着丫头往后园散步消食,手里打着一把团扇,姿态闲适。 前方拐角处行来一人,微暗的光线中,观得那人身量挺拔,夜风卷起他的衣摆,无声地朝她走来。 谢容这类人,即使看不清面目,凭着那一身丰迥之度,也能肆无忌惮地闯入人心。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戴缨立住脚,静在那里。他走到她的面前,清逸的面庞变得清晰。 “你在避我?” 戴缨低下眼,说道:“兄长哪里的话,你我年岁不小,虽为兄妹,却也男女有别。” 话落,砸下一瞬的安静。 谢容逼近一步:“男女有别?你入谢府不就是待嫁于我,将做夫妻的两人,何来男女之别?” 夫妻?戴缨平下的心绪在讥讽中生出隐痛,她一个妾室,连要他一封休书的资格也无,哪来的“妻”? 于是抬头看向谢容,一眼就望进了他的眼底,仍是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眸,叫人永远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看着他,没有任何言语,如不是经历一世,怎会想到在她面前举誓的他,狠心将她撇下十年,隔着墙垣,不愿见她一面,直到死…… 戴缨的目光太过专注,谢容在怔愕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心慌,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看自己,明明她就站在面前,却隔着好远似的,竟忍不住想以指尖揾一揾她的眼角,让她别这样看自己。 “缨娘……” 戴缨缓缓低下头,再次抬头时,眼中流绪尽掩,平静如砥。 “小妹有个请求,不知兄长可否答应?” 谢容松下一口气,笑道:“说来,只要我能办到,没有不应的。” “兄长可否解除你我二人的婚约?” 谢容面上微冷,问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戴缨懵懂道:“听说了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想探究出一点痕迹:“婚约是两家订下的,这个我办不到。”顿了片刻,又道,“阿缨不想嫁我么?” 戴缨换了一种语调:“我同兄长玩笑呢,你就当真了。” 谢容还想再问,戴缨却福了福身:“夜已晚,小妹这便回了。” 说罢转身离开,谢容,机会我已给你,奈何你不要,如此……都别想好过。 戴缨离开后,小厮上前,不知在谢容跟前说了什么,谢容听后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谢府侧面的窄巷内,没有光亮,墙影下停着一辆华车,几名仆丛守于巷口。 车里传出女声:“谢郎今日怎的没去?” 陆婉儿问完后等着回答,好一会儿,谢容的声音隔着车壁传来。 “有些私事耽误了。” “什么私事,比我的生辰还重要?” 她从谢珍嘴里探知谢家住着一位名叫戴缨的表姑娘,家中行商,陆婉儿双手绞着帕子,明知私会外男不对,却急于想听他的回答。 然而,谢容冷着腔子轻描淡写来了一句:“既是私事,不便相告。” 她听出他的语气不快,没再继续发问,她的门第比他高出许多,在他面前却显得过于小意和讨好。 “前些时我向父亲提及你,他还问了几句你的事。” 谢容听说,提起几分精神,能被那位大人问及,才是他在意的。 “陆相可有说什么?” 陆婉儿赶紧说道:“我父亲说他知道你,年轻有为……” 谢容眯起眼,以那位大人的行事作风,“年轻有为”四个字他不会说。 整个大衍朝真论年轻有为,无人能敌过那位大人自己,弱冠之年峥嵘尽显,而今更是位居宰执之列。 可谓是千载一人。 谢容对这位枢密使,敬畏中掺着惧意,有一种想被仰望之人看见和认可的期许,转而对陆婉儿放缓语气:“今日确实抽不开身,你莫恼。” 心上人的软语,叫陆婉儿心里欢跳:“我送你的荷包可戴了?” 谢容“嗯”了一声。 “拿来。”陆婉儿说道。 谢容从腰间抽下荷包,揭起窗纱一角,递入。 陆婉儿接过,将折叠的纸页放入荷包,然后从窗纱递出:“这里面有谢郎想要的。” 谢容看了荷包一眼,接过的同时,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女子的指尖,这似有若无的触碰,叫陆婉儿既羞怯又贪恋。 从始至终,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亦从不否认内心的算计,要青云直上,要位极人臣,野心的外放需要权力依撑,陆婉儿便是他的晋身之阶。 对他来说,儿女私情终须屈于权势之下。 但这并非代表得了权势便要割舍柔情,他都要!他既会娶陆家女,也会把戴缨拴在身边。 彼边…… 戴缨刚回院落,正准备进屋,谢珍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闯进院里。 “表姐能耐,人虽没去陆府,却叫陆家娘子惦着,当真是好算计!” “珍姐儿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戴缨问道。 谢珍冷笑:“怪道愿意把青玉项圈借我佩戴,我巴巴跑一趟,原是给你作嫁衣!让陆家娘子点名要见你,都说无商不奸,果真如此。” 接着就把初八那日陆家去寺庙祈福,让戴缨同去一事道了出来,说罢,将手里的木匣子往地上一掷, 谢珍本想找个由头将青玉项圈据为己有,现在却不能了,不仅得不到,还让戴缨有了崭露人前的机会,如何不恨,装都懒得装了。 戴缨弯腰将木匣拾起,拂净表面的灰土,打开看了一眼。 “珍姐儿这话好没道理,分明是你开口要它,我稍有犹豫,你便怨我小气,怎么反怪我来?” 谢珍语塞。 戴缨又道:“我曾提醒表妹,莫要戴出门……想来这话也是没入耳。” “你……”谢珍理亏,却又不愿承认,转而露一个恶恶的笑,“表姐嘴头子厉害,我说不过,我母亲叫你去前面,走一趟罢。” 戴缨心底冷笑,这才一点点动静,就让戴万如起了戒备。 戴万如见了戴缨,挥手让谢珍和其他人退下,屋里唯她二人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又冷又硬。 “你的那点小心思,打量我不知道?” 撕下伪善的面皮,哪还有以往的亲热。 不待戴缨回话,戴万如又道:“你同我那兄长一样,最惯明里与世无争,背里尽是算计,你见容儿与陆家小娘子交好,便想从中作梗,坏我儿姻缘,是也不是?!” “你也不丈量自己是何身份,如何同陆家千金相比。” 戴缨面露惶恐,解释道:“姑母何苦这样轻贱于我,阿缨虽出身不高,却也知进退。” 说着从袖中抽出帕子,拭去腮颊上的泪,“适才姑母的那番话阿缨听出大概,原是表兄得了陆家娘子垂青,若表兄能做陆家东床快婿,阿缨只有欢喜,哪敢生出别的心思。” 戴缨确实没做什么,不过戴万如却想借此契机压一压她,叫她心里有个数,谢容不可能娶她为妻,以断她的妄想。 “初八那日若见了陆家娘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当清楚。” 戴缨故作不明:“阿缨愚钝,不知该说什么?” 戴万如耐下性子:“虽说你我两家从前有婚约,可今时非同往日,你若识趣,待她问你身份时,你只说是暂住的表亲,不日就会回乡。” “放心,只要你安守本分,姑母不会亏待于你,待把陆家千金迎进门,会让容儿给你一个名分。” 戴缨在心里把戴万如恨骂千万遍,可面上却并不显露,她得忍,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戴万如见戴缨乖顺,懒懒地摆了摆手,“去罢。” 戴缨低垂目光,默然退下。 …… 陆婉儿愁闷一晚的心绪,在见到谢容后散了。 喜鹊见她家娘子回程的路上,一直傻笑,时不时将指尖放到唇边,心叹道,娘子一心在谢家郎君身上,情愿低嫁,不过依她看,她家大人怕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深夜的街道,从远处响来铁甲铿锵声,伴着齐隆隆的步声。 陆婉儿揭开车帘,往外看去,不看还好,这一看,大惊之下赶紧命令车夫:“快,把车赶到暗处避一避。” 车夫应声,将马车驱至角落。 陆婉儿咽了咽喉,将车帘揭开一角,睁眼看去。 手持军器的禁卫并成两列,肃整前行,步声震荡,在这群魁伟军列的中间是一人一马。 马蹄嘚嘚,似是悠慢,却压着整个军队的步调。 一人端坐鞍上,背影削直,在黑夜中有些模糊,哪怕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威压,叫人不敢冒犯。 不似武将的粗野壮硕,却也不似文弱书生的清癯,静默的影儿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恰到好处。 陆婉儿心虚地放下车帘,也是不赶巧,居然碰到从宫中归府的父亲。 此时的宾客大多已散尽,偶有几户官眷从陆府大门出来,见了眼前的情形,赶紧回避到一侧。 待这位大人进府后,才在下人的搀扶中走出。 其中一侍郎家的女眷问向身边的紫衣妇人:“今日我见陆家小娘子十六年岁,想不到陆大人看起来还很年轻,正值盛年。” 紫色妇人低声道:“你才迁来京都,知道得不多,那陆家小娘子并非陆大人亲生。” “非亲生?” “是呢,这位大人至今仍独身。”紫衣妇人说着,顿了一下,把声音压得更低,“这里面说来有一桩秘事……” 第4章 难道有断袖之癖? 那侍郎娘子随她家大人迁来京都不久,官场之事自有她家老爷打点和料理,而官场之外的事,也有它独有的价值。 特别是京贵圈的秘闻,然而说秘闻也不对,准确说来应是不能摆到台面上的事,私下里大家相互通传,算不得秘密。 侍郎娘子干脆邀紫衣贵妇同乘马车,想要打听更多。 “这位陆大人缘何三十多仍旧独身?那陆家千金竟是收养的孤女?”说罢,想到什么急掩住口,低呼一声:“难道陆大人有断袖之癖?” 这会儿坐上马车,紫衣妇人说得也就多了:“这话可不兴乱说,咱们这位陆大人,手握枢机,公务勤恪,其心性和行事威肃、苛正,非一般之流。” 这位新进京都的贵妇人糊涂了:“出身高门望族,弱冠显达,又无殊癖,这样难得的俊才,内宅怎会空悬,即便没有姬妾,正头娘子也该有,一来统奴仆,肃家规,二来持中馈,理家计。” “这话没错,不说官家子弟,便是一般的富户,哪个不是早早定亲,十四五的年纪娶妻也是平常,房里有一两个通房丫头那就更不必说。” “正是呢。” 紫衣妇人继而道:“陆大人早些年若是立妻室,或是纳姬妾,如今子嗣也有好大了,只是后来发生了些事情……” 紫衣妇人停了一会儿,又道,“那会儿陆大人不上二十,正是金鞍玉勒的风流之年,家中给他定了一桩亲事,女方家世不错,谁知亲事定下没多久,那女子就死了。” “死了?!”侍郎娘子唏嘘道,“是个福薄的,若是活着,这会儿何等的尊荣。” 紫衣妇人摇头道:“你听我继续说,不是福薄,而是根本就活不了。” 马车在寂静的夜道上辘辘前行,车内喁喁私语。 “那女子死后,好端端一桩姻亲就此作罢,当时人们也没想太多,同你一样,只当那女儿家命薄,身体染恙早早去了,之后陆家缓了一年,再次给陆大人相看女方……”紫衣妇人说到这里,补说一句,“陆大人少年才俊,加上陆家的世族底蕴,寻一门当户对的亲事很容易。” 侍郎娘子点头称是。 紫衣妇人说道:“时过一年,陆老夫人……也就是陆大人之母相中了一户人家,两家门第相当,也是合配,孰料过门前夕那小娘子……” 侍郎娘子惊呼:“又没了?” 紫衣妇人点了点头:“自此,陆相克妻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于是鳏居到如今?” “那也不是,之后陆相登立朝堂,权势愈隆,也有人家不顾传言想要攀附,此类人还不少,却都被他给拒了。” 侍郎娘子不明,继续问道:“这又是为何?” 紫衣妇人张了张嘴,似有踌躇。 这位枢密使,姓陆,名铭章,字晏清,他的事情可不是一两句能讲完的。 正巧马车停下,紫衣妇人起身辞去,侍郎娘子自然看出话未道尽,想再多问却是不能。 …… 彼边,陆婉儿见她父亲从宫中回府,避到一侧,待人进入府中才敢现身,车夫将马车赶至角门,下了马车,从角门进入内园。 还未过仪门,便看着前方一个人影立在小径边,似是守了多时。 “小主子这是才回?” 说话之人一身靛蓝色长衫,年约三旬,模样端正和煦,是陆铭章身边的亲随,名长安。 陆婉儿见了长安,心里一咯噔,故作镇定道:“安叔,我适才送别家女眷,这不才折回么。” 长安嘴角带笑,看破不说破,恭声道:“家主请小娘子去一趟书房。” 陆婉儿知道躲不过,只好往书房行去,走到那处院子,立住脚,从月洞门往里探看。 院子很静,花荫蔓草下一阵阵虫鸣,墙角有一排棚架,架子上攀爬着藤蔓,到了季节,便会结出紫红的葡萄。 在她的印象里,院子里的物景几经变动,但这个棚架好像一直未曾动过,架子上的藤蔓依旧,平日下人们会稍作修剪。 陆婉儿将视线移到对面的窗扇上,窗纱被烛光透成浅黄色。 长安引陆婉儿进入院内,走上台阶,轻轻叩响房门:“阿郎,奴将小娘子领来了。” 房里传出人声:“让她进来。” 长安应是,躬身到一边,示意陆婉儿移步。 陆婉儿整肃衣衫,推开房门,进入屋室。 一眼就看见桌案后之人,褪了官袍,着一件鸦青色直裰。 那人眉目微凝,闲闲地靠坐着,一手拈着信纸,纸页很薄,光下隐约透出排布的小字,另一只手搭在椅扶上,有一下无一下地点着。 这人正是她的养父,陆铭章。 她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不幸是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对生身父母没有半分印象,而他的幸运源于眼前之人。 他将她当亲女儿教养,不曾亏待半分。 在她的印象中,陆铭章算不上严父,因为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却也算不上慈父,因为他不曾对她笑过。 事实上,养父的五官很耐看,不是世俗认定的俊颜,有种别样的韵致。 他的眼皮很薄,带一道淡淡的褶,眼尾如丝墨勾勒,鼻梁挺直,肤色是文人所持有的清冷。 俊美、英朗等浮于面上的词,放在他的身上不合洽,反倒有损他的身份,而他凝肃的神态,也常常叫人忽略他年轻的样貌,和真正的年纪。 这么一想,她好像从未见父亲发自内心地笑过,明明才三十来岁,却总是端严着面庞,同众人隔着无形的距离。 很早以前她就有了认识,她未来的夫婿一定要同父亲大人这样,卓尔不群,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高出众人的君子。 在她看来,没有哪家女子可以配得上父亲。 而谢容就相当于年轻时的父亲,她从他身上看到了潜力和相似的神形,趁他未形成大势之前,伴他身边。 所以她认定了谢容,她要嫁他。 陆婉儿的进入并未引得陆铭章的注意,一双眼仍落在信纸上,终于,从信纸上抬眼,淡淡道:“去见谢家那小子了?” 陆婉儿不敢隐瞒,也隐瞒不了,点了点头。 陆铭章将书信搁放于桌案,声音不疾不徐:“再不许同这家人往来。” “为何?!” 父亲知她心仪谢容,先前隐约听说,他同老夫人提及过她的婚事,还托老夫人探问谢家的情况。 且父亲并非一味讲门第之人,更看重心性和才干,虽然谢容官阶不高,可他还年轻,比那些只知风流作乐的膏粱子弟不知强上多少。 为何这会儿突然转变态度。 陆铭章抬眼看向自己的养女,他从未将她看外,可他到底是男子,女儿家的教养,不好过多指摘,严格说来,这丫头是在他母亲,陆老夫人身边长大。 “老夫人替你相看了另几家,皆是门户不错的子弟,但谢容不可。” “父亲!” 陆婉儿急得要说什么,陆铭章却摆了摆手:“下去罢。” 陆婉儿立着不动,心里不甘愿,然而陆铭章一个抬眼,她就怕了,赶紧福身,乖乖退了出去。 陆婉儿离开后,长安进到屋内,走到桌案边侍茶,瞥了一眼桌上的书信。 “小主人日后定能明白阿郎的苦心。” 那位谢家小郎有婚约在身,却还来招惹他们家小娘子,其中心思不言而喻。 陆铭章的视线落到摊开的信纸上,随口问道:“那丫头是平谷戴家的?” “是,谢家夫人原是戴家家主的亲妹子,那小娘子同谢家小郎君乃表亲。” 陆铭章点了点头:“名字。” 长安怔了怔,反应过来阿郎问得什么,答道:“姓戴,单名一个缨字,戴缨……” 第5章 该给她找个婆家 此时府里的戏班子撤去,园中的花植仍挂着彩灯,下人们来来去去,收捡桌面。 陆婉儿从书房出来,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往另一边去了。 喜鹊见方向不对,问道:“主儿,天已晚了,不回屋歇息?” 陆婉儿斜睨她一眼,喜鹊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多嘴。 两人行至正院,院子还亮着灯,几个媳妇正指着小丫头们端盆递水。 此时门帘揭开,从里走出一个年长妇人,目光同陆婉儿撞上,走到阶下,笑问道:“小娘子这会儿怎的来了?” 陆婉儿越过妇人的肩头,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问道:“周嬷嬷,老夫人可歇下了?” 这周氏是陆家老夫人的陪嫁,一直随在身侧侍候。 “才拈了一遍佛珠,正要歇呢。” 周氏说完,见陆婉儿仍立着不动,知道有事,遂说道:“小娘子稍候,容老奴往里通传。” 周氏进了屋,没用多久走了出来。 “老夫人让小娘子进去。” 陆婉儿进到屋内,绕过帷屏进到里间,一眼便看见罗汉榻上端坐的锦衣老妇人,忙上前偎在她的身侧,讨巧卖乖道:“祖母——” 陆老夫人拍了拍孙女儿的肩,揶揄道:“到底是年轻,自己玩闹好了又颠颠跑来闹我。” 陆婉儿吃吃一笑,知道老夫人疼她,且老人喜欢小辈们的鲜活劲,于是言语越发乖觉。 “婉儿如今又长了一岁,再不闹祖母的,只想多陪着您老人家,在跟前逗乐子。” 陆老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周嬷嬷说道:“一转眼也有十五了,该给她找个婆家了。” 周嬷嬷笑着点头。 陆婉儿脸上一红,难为情道:“祖母怎的拿婉儿玩笑。” “你父亲向我提过你的亲事,我正物色着……” 陆老夫人话未说完,陆婉儿绞着指,低声道:“婉儿不想嫁那些人家。” 陆老夫人嘴角的笑淡下去,给周嬷嬷睇了眼色,周嬷嬷便带屋中一干人退出,待屋里只她二人时,陆婉儿扑通一声跪下,把自己心仪谢容之事道了出来。 “谢家那位小郎已有婚约,并非你的良配。” 陆老夫人曾看过谢容的画像,长得确是一表人才,谁知一番查探才知,他府上还有个平谷来的表妹,且是儿时定下婚约。 陆婉儿掩泣道:“这里面定有误会。”不知想到什么,又道,“一定是那个叫戴缨的女子,祖母,那女子只是借住谢家的表亲,且是商户,谢家乃官宦之家,怎会娶一商女。” 陆老夫人看着面前的孙女儿,有些拿不准态度。 谢家官位虽低,但谢家儿郎年纪轻轻已是国子监丞,仕途坦阔,应当不会同商户结亲。 这方思忖间,陆婉儿眼珠一滴溜,伏到陆老夫人的膝头,言语中带着讨好。 “今日晚宴上,谢家的珍姐儿同我说,初八那日他们家也要往青山寺祈福,正巧同咱们撞上一日了,不如两家一道,也是热闹,祖母可借机相看相看。” “还有……那个叫戴缨的小娘子也去,届时孙女儿亲自讨她的话,若真是那般,婉儿便断了这一门心思,再不同他家往来,婚嫁一事全听祖母安排。” 陆老夫人听此一说,觉着可行,遂点头应下了。 周嬷嬷送陆婉儿出了上房,指了两个下人:“提灯引路,把小娘子送回院子。” 看着陆婉儿离去的身影,周嬷嬷暗自嗟叹,阿郎名下只这一女,且不是亲生,老夫人前些年还费心力地替阿郎张罗亲事,可阿郎一概拒阻。 渐渐地,老夫人也歇了心思,兴是年纪上来了,把这没有血缘的孙女儿看得格外亲。 那二房、三房还有偏院的曹氏,一面享受着阿郎重振陆家,给族中增添的尊荣,一面又暗戳戳起旁的心思。 还有那些远房旁系,一门心思地想把自家孩儿过继到阿郎名下。 总之,阖族上下也就面上看着光亮,内里并非一条心。 …… 谢府后院…… 丫鬟正替谢山宽衣,戴万如走了进来,挥手让丫鬟们退下。 她走到谢山身后,一面替他更衣一面说道:“陆家小娘子要见缨娘,这可如何是好?” 说罢怨了一声:“那丫头年纪不大,鬼得很,也不知是不是算计好的。” 谢山慢悠悠说道:“你们戴家出来的。” 戴万如也是戴家出来的,听了这话心里不喜,却也不能反驳,自谢山当官后,她在他面前总是低一等。 “陆家是何等门户,陆大人岂是好糊弄的,我先前就同你说过,找个由头把戴家的亲事退了,凭你妇人之见,偏贪那点子嫁妆,还把人接到京都来。” “老爷说得好轻巧,这些年府里的艰难您不是不知道,且不说您,就是容儿如今的国子监丞,那不也得左右打点,府里府外的,哪一样不得撑排场,顶着这么个官户头衔,进来的少,俱是往外出的。” 戴万如越说越不是滋味,自她跟了谢山,头些年寄住在戴家,受了多少嘲笑,下人们面上不说,私底下说长道短,说她哪里是嫁出去的姑娘,分明是招了个赘婿。 后来谢山做了官,以为就此可以扬眉,谁知到了京都,立了门府才体味到,谢家喝的汤比戴家喝的水还清。 除了名头好听,还不如她从前在戴家的日子, 谢山见戴万如两眼微红,想她多年来操持家计不易,缓下语气:“行了,行了,适才容儿来找过我,陆小娘子给他递了信,初八那日陆家去青山寺,这可是个机会。” 戴万如拭着面上的泪,有些担忧:“话虽如此,可陆小娘子指名要见缨娘,这一碰面可不就完了。” 谢山走到床榻边坐下:“缨娘那边容儿自会处理,不用你去操这个心。” 戴万如还想再问,谢山已躺下,拉起被子闭眼睡去。 次日,天未亮时,落起微雨,湿了小院的石板。 院墙下的花草,还有架上攀着的蔓藤用枝叶接着雨,簌簌回应着。 湿润的晨风从半掩的窗隙吹进屋里,屋中光线黯淡,床榻的纱帐随风轻轻鼓动。 隐隐可观得帐下侧卧的身形,曲度有致,柔和下去的腰肢随着绵长的呼吸像是弄风细柳。 一双修长的腿微蜷,舒适自在的夹着薄衾,宽大的裤管卷到膝弯,露出玲珑白腻的小腿肚儿和纤细的脚踝。 朦胧中,戴缨感觉有些凉,平过身,把一双脚缩进被中,再辗转过身,面朝外,睁开惺忪睡眼。 窗扇被风吹开,雨飘了进来,临窗矮几上的茶碟接着雨点,一滴、二滴…… 她将眼睛闭上,凭着感知抬手摸了摸脸颊,是温的,再次睁眼,透过窗扇看向外面。 只能感知到院中影影绰绰不可名状的轮廓,还有深深浅浅的雨声。 戴缨从床上撑起,披衣下榻行到窗前,跪坐于窗榻上,将窗扇推得更开,探出手伸向雨中。 再有两日就是初八,她已得知那日陆家人会去青山寺祈福,谢家人也会去,而她的转机就在那日。 一阵凉风袭来,激得她打了一个寒噤,赶紧把窗扇闭上,现在可不能着凉,不然初八那日还怎么上演好戏。 此时天还暗着,于是重回榻间,掩被再次睡去, 归雁从侧间出来时,天色已明,出了屋,让院子里的下人备水,然后折身回屋唤戴缨起身。 “不知几时落了雨,地面还湿着,娘子今日可要出府?”归雁一面扶戴缨起身,一面问道。 “雨可停了?” “停了,天还阴着。”归雁往外望了一眼,“只怕一会儿还要下哩。” “不打紧,你让小厮备辆马车,就是真落起雨来也淋不着咱们。” 戴缨不喜计划好的事情随意变动。 就算没有陆家这一茬,她也准备往寺庙去一趟,想着给过世的母亲祈求福佑。 给亡者祈佑,衣着不可太艳,只是此次来京她未带素衣,想着去成衣铺子置办两身。 因要外出,归雁从衣橱取出一套熏香衣衫,伺候戴缨更衣,又引她坐到妆台前,替她绾发。 她家小娘子的头发又黑又密,盘绾起,乌云堆叠,衬得秀发下的脸越发莹白如雪。 那一双清亮的妙目天生七分机灵,闪动中不经意透出三分惹人的娇憨。 正是这不够纯粹的天真,不够精明的算计,让人想去捕获眸光中更多的信息,想要探知眉目转盼间更多的意趣,更想多看几眼。 归雁知她家娘子不喜敷粉,只用香膏在掌心匀化了,抹在面颊上,最后点上胭脂和口脂。 刚穿戴好,下人传知谢容来了,并迎到外间坐下,看了茶。 手边的茶水换过两盏,戴缨从里间出来。 “兄长怎么这会儿来了?” 谢容看向戴缨,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她身上定了定,再转向别处。 “有件事情同你相商。” 戴缨敛裙坐下,微笑道:“兄长说来。” 谢容点头道:“初八那日青山寺上香,你就别去了……” 第6章 被包占了 闻得谢容的话,戴缨交叠于腿上的双手微微一颤,面上却保持平静。 “兄长担心什么?怕我去了让陆小娘子误会?怕她知晓原来你有婚约在身?” 谢容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知道了……” “兄长何必多此一句,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我需要借陆家的势,你可知道?” 戴缨点头:“知道。” “那你定能理解我的为难,对不对?” 戴缨不去回应,而是转开话头:“兄长一向明决,怎的这会儿倒糊涂起来,把我隐下不是更叫陆家疑心?反而弄巧成拙。” 谢容听出戴缨话里有话,问道:“依阿缨的意思该当如何?” 戴缨微笑着,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呷了一口:“先前姑母已告诫过阿缨,阿缨很是受教,毕竟血浓于水,咱们两家连着亲,只有谢家好了,戴家才有更大的仰仗。” 谢容往戴缨面上望去,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然而一无所获。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自是真心,阿缨并非那拈酸吃醋、不明事理之人,在阿缨看来,我同兄长是一条船上的人,只有兄长好了,阿缨往后才有好日子。” 谢容心尖尖萦绕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不知是喜还是烦闷的心绪。 按说戴缨表现出的大度和理解,他该高兴,可转念间,好像她的反应不是他想要的。 她该跟他泣诉,问他要一个承诺,他会应下她,毕竟他对她的情意不假,二人自小就玩在一处,他将她看着自己的一部分。 哪怕中间分隔了几年,他也一直惦着她。他曾对她说,他们会永永远远地好下去。 将她从平谷接来京都,也是他向母亲提及。 “难为你这般善解人意。”谢容面上似笑非笑。 戴缨察觉出谢容的异样,掐了掐指尖,违心道:“阿缨不计眼前,为的是长长久久同兄长厮守。” “当真?” 戴缨点道。 谢容失意的心情这才好转:“你放心,娶陆婉儿只为仕途,无关其他,待我日后在朝堂立住脚,便抬你起来做正头娘子。” 戴缨嘴角含笑,这话听着耳熟,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只想快些让谢容离开。 “兄长不必忧烦,明日我会照姑母的意思行事,阿缨只是前来投靠谢家的表亲,你我二人并无婚约。”戴缨停了一会儿,又道,“只要咱们不认,婚约一事便不作准,陆家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在大衍朝,民间婚约属于私约,只有闹出纠纷,官府才会受理,属于被动备案。 谢容走到戴缨身边,俯下身,替她绾起耳边的碎发:“缨娘,你有这份心,我必不负你。” 戴缨强忍不适,说了几句闲话,终于把谢容送走。 此时的天不见放晴,反而越来越阴沉。 归雁往她家娘子面上觑了一眼:“咱们还去街市么?” “去。”戴缨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再这么待下去,她怕自己往井里撒一包药粉,都别想活。 明天,明天一过就好了。 一辆马车从谢府侧门驶出,径直往成衣铺子行去。 戴缨置办了两套成衣,不想立马折回谢府,恰逢午时,便让车夫驱车到福兴酒楼。 她身份虽不高,可钱袋子却是充盈,衣食住行从不亏待自己。 福兴酒楼并不算大,也非京都城一等一的酒楼,上下通共只有两层。 但这家的酒菜却是格外的好,戴缨口舌刁钻,吃惯了好东西,到了京都也只有福兴酒楼的饭菜合她胃口。 入到店里,许是天气的原因,一楼客堂稍显清冷,零散坐着三两桌食客。 客堂里的光线比外面还要暗上几分,窗檐上的棚子被风刮得“呼啦啦”直响。 店伙计见来人是两位女客,赶忙迎上去。 “哟,这天黑沉沉,风里夹着雨点子,戴小娘子还出来,只怕一会儿雨脚阻了回去的路。” 戴缨笑道:“小哥儿好记性,来过几回,你便记住了。” 店伙计嘴皮子利索道:“戴小娘子与别个不同,人好,出手还阔绰,迎您进来,就跟请进一尊菩萨似的。” 一旁的归雁听说,扑哧一笑:“你这小厮,只怕我家娘子在你眼里不是菩萨,是财神爷爷。” 说笑着,店伙计引二人引到窗边的位置。 “本该领小娘子去二楼,只是今日不赶巧,二楼被包占了。” “无事,坐哪里都一样,还是拣那几样上。”戴缨说道。 店伙计斟上茶水,应下去了。 戴缨侧过脸,望向街面,行人来去,脚步匆忙,想赶在落雨前回家。 不一会儿,饭菜摆上桌面,两人开始用饭,此时雨点落下,越下越大,越下越火炽,在地面激起白色的烟。 戴缨望着雨幕发怔,心头掠过一丝暗影,照这样下下去,明日出行只怕要变…… 正在这时,虚怔的目光穿过窗沿,瞥见二楼突出的平台。 这家酒楼由两间铺面打通,且两间铺面恰好处于拐角,坐在她这个位置,可观得二层延伸出的平台。 那里坐着一人,玄色翘头朝靴,苍青色的衣摆,雨水随风飘入,那衣摆因沾了雨水的缘故,洇成了墨蓝色。 戴缨下意识抬眼往上看,视线阻碍,看不到更多,便转开目光,仍投到雨幕中。 也是这会儿戴缨才发现,窗下蹲着一妇人。 妇人头身湿了大半,头发粘黏,油垢地贴在脸颊,胸口还兜着一个鼓鼓的布包,凝目再看,布包里裹着一熟睡的小儿。 妇人蹲坐在地,佝偻着身,尽量把自己的怀抱蜷窝,护着怀里的小儿。 她的身边是一个竹篓,篓筐里堆得不知什么,垒得满满的。 戴缨静静看了这对母子一会儿,起身走到过道,行到妇人身边,敛裙蹲下。 “阿嫂可是京都人?” 妇人陡然见这么个金玉人儿,有些不知所措,点点头:“是,奴家是京都人。” 说罢,看向戴缨,问道:“小娘子听口音不像咱们这儿的。” 眼前这位小娘子,声音甜净,虽是操着京都腔,仍能听出不一样的口音,语调软款,像是俏皮的细语。 “我是外地来的。”戴缨说道,“从老家来这里,坐马车也得好久。” “那离京都可远!” 戴缨笑着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街面积洼的水,问道:“阿嫂,京都这个季节雨水可多?这雨会下到几时?” 妇人反问一句:“小娘子打算返乡么?” “明日去城外的青山寺给亡母祈佑,若是有雨水,只怕去不得了。” 妇人笑道:“京都这个季节雨水也就一阵,越是下得凶猛,停得越快,小娘子不必忧心,用不上半个时辰雨脚就歇了。”说着又补了一句,“明日必是个顶好的大晴天。” 戴缨一扫心头的愁郁,微笑道:“那借阿嫂吉言。”转眼看向一旁的竹篓,里面装着一个个圆圆实实的褐色疙瘩,“这是什么果儿?” “羊奶果儿,别看它壳子丑,里面的果肉却是鲜甜。”妇人腾出一只手,在身上揩了揩,从篓筐取出一个掰开,递给戴缨,语中带着一点期盼,“小娘子尝尝看?” 戴缨接过,她从未见过这类果儿,外壳看着乌沉,粗糙,里面的果肉却是乳白。 于是,拈取一片放入口中,绵香的气息萦纡口齿间。 “如何?”妇人眼中起了光亮,她也是没了办法,男人做活时不小心伤了脚,下不来地,如今单靠她卖水果维持生计。 今日赶上雨天,生意不好,一大框没卖出多少。眼前这位小娘子若是能买些,再好不过。 戴缨眯起眼,笑道:“这果肉口感好,汁水足,甜津。”说着递给一旁的归雁,“尝尝看。” 归雁尝过,连连点头:“婢子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果儿,主儿,咱们买些罢?” 妇人也说道:“奴家给小娘子包些?” 戴缨想了想,摆了摆手,示意不要。 妇人眼中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随即又扯起嘴角,笑道:“无事,小娘子当是不喜羊奶果的味道。” “阿嫂适才解了我的忧闷,我也替阿嫂想个生财之道,如何?” 雨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小,淅淅沥沥的,不似刚才那般势大。 妇人不明所以,问道:“生财之道?” 戴缨点头道:“一斤羊奶果儿多少钱?” “三文一斤。”妇人答道。 “这一篓子就是卖完,也赚不来几个钱,阿嫂不如回家,将这些羊奶果制成饮子,明日在青山寺脚下支个摊位,兜售凉饮,三文一份,咱们不按斤卖,按份卖。” 妇人怔了怔,有些没缓过来,接着两眼睁亮:“哎呀,我的天爷,奴家早怎么没想到哩!” 一旁的归雁插话道:“这季节,天一放晴就是大太阳,明日初八,寺庙祈福的人可多,上山下山又乏又渴,阿嫂这一箩筐只怕不够卖呢。” “正是,正是。”妇人喜得眼睛没了缝,一面轻轻抚拍怀里的孩子,一面拿眼看那一筐羊奶果。 此时雨也停了,妇人向戴缨道了谢,背上竹筐离去。 戴缨直起身,理了理裙裾,一侧眼才发现,屋檐下的过道上立了一人。 那人一身苍青色圆领袍,腰系白玉带,三十来岁的模样,侧庞线条是坚毅和英秀的杂糅,正是二楼那人。 戴缨读书不多,会扒拉算盘,但她知道,这人读书一定很多,起码比她多。 似是感知到她的目光,他回看过来…… 第7章 小娘子可有婚配? 陆铭章下了朝,习惯到福兴楼小坐半日,只要他来,二楼就是他的。 但他也不是每日来,隔三日来一趟,是以,这福兴楼总会提前把地方空出,迎他。 他到外面饮酒不为别的,就想自在清静,无人搅扰。碰上雨天,愈添兴致。 一楼堂间的笑语传到他的耳中,菩萨,财神爷…… 那尊“菩萨”坐到窗边,手肘支在桌上,衣袖褪到臂弯,露出一截莹白丰腴的腕子,腕子上戴着一个剔透玉镯和一个素圈银镯。 手掌托着下颌,尖尖的指有一下无一下地点着腮颊。 雨下大了,吹进来,湿了他的袍角,兴许出于好奇,她抬头探着眼,往他这方看来。 她看不见他,不过她这一动,倒叫他看清她的面目。 陆铭章笑着摇了摇头,是个小丫头。 他端起酒盏小酌,把心神入到雨里,再空下来。 安静的雨声里又有了动静,她敛衣屈蹲着,向农妇询问天气,腔音柔缓,夹着外地的口音,有些特别,陆铭章不禁想,这调子只怕发狠也是不能。 不知觉中雨缓了下来,他下了楼走到酒楼外,立在屋檐下,听了一套生意经。 戴缨侧目间,同那人的目光撞上,怔了怔,出于礼节,嘴角带起弧度,福了福身。 然而她发现对面那人,面无表情,眼神清浅,没有任何回应,哪怕连颔首也无。 在戴缨看来,这文人并不是个讨喜的,只一眼,就让人生出不近人情之感,当下也冷了脸,吩咐归雁:“去把饭钱付了。” 归雁应下,进去付了钱,不一会儿出来,扶着戴缨上了马车,远去了。 待人走后,长安瞥向他家阿郎,问道:“阿郎可要回府?” 陆铭章点了点头。 …… 次日,天空放晴,湛蓝一片,太阳挂起,晨光熹微却已带上热度。 归雁招了几名丫鬟进屋,服侍戴缨起身洗漱。 谢家上下忙碌起来,因着今日要去青山寺祈福。戴万如母女从头饰到衣衫无不精心装扮。 谢山这个家主虽不像妻女那般喜形于色,心里终不似往日平静,毕竟得见陆相一面,已是天赐机缘,若是能近前拜见,再得两句提点……衙部的同僚们看他就会不一样。 这还在其次,主要是陆家千金要见戴缨,好在戴缨那丫头有些自知,想来不会有碍。 谢家一行人出了府门,乘上马车,前后奴仆跟随,呼啦啦往城外驶去。 戴缨揭开车帘,往外看,路上游人不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初八这日往寺庙上香祈福。 柔风阵阵,风中带着潮湿的青草香,还混着一点点泥腥气,行人、马车纷纷踏着香尘。 走了好一会儿,到了青山寺,戴缨同谢珍在奴仆的搀扶中下车。 山脚下很热闹,有售卖香烛的、有售卖祈福物件的,还有算命解签的。 一行人拾级而上,先进寺庙烧香祈福,戴缨另向僧祝请奉了几本经书,归家后为亡母诵读。 出了寺门,不知从哪里走来几名锦衣妇人,上前向谢山和戴万如福身见礼。 “仆妇们特特在这儿候着,可算把大人和夫人等来了,咱们老夫人一早念叨想见见贵府的小娘子……” 仆妇说着往四周看,目光落在戴缨身上,忽闪了一下。 想来这就是谢家那位表亲了,乍一看,心里一咯噔,再一看,心里又一沉。 听说这位小娘子商户出身,可单看这姿性,同她们家那几位姐姐相较,竟是不落什么。 这女子颈脖细长,背纤薄,皮肤少见的细白。 为何用“少见”二字,就好比,一群官户女眷们围坐,各自有意无意露出精心保养的香肌,放眼一看,嗯!白得不相上下,然而当这女子往旁边一立,贵妇们的白便泛着黄气,失了光泽。 戴万如面上绽笑,回说了几句,谢家一行人随着陆家仆妇往寺庙后院去了。 寺院前,人声喧杂,寺院后,嘈杂隐去,间或从林间传来几声鸟鸣,更显寂静。 经过的僧侣们双手合十退让。 仆妇们将人带到一间阔大的禅房前,前面早已有人通传,丫鬟见了来人,打起门帘。 禅房宽整阔大,中间架着一展六扇帷屏,隐隐能听到里面的人声。 谢山和谢容因是男子,落座外间,三个女眷则随仆妇进到里间。随着他们的进入,屋子里的笑言笑语静下。 “老夫人,谢家大人和夫人来了。”仆妇将人带到,然后招呼下人们上茶,看茶点。 外间的谢家父子面向帷屏,向上躬身见礼:“老夫人金安,扰了您清静。” 陆老夫人和煦道:“大人不必拘礼,老妇年纪大了,不讲究这些,坐下说话。” 就此,谢家父子外间安坐。 戴万如引着谢珍和戴缨上前见礼。 陆老夫人笑着点头,招手让谢珍上前,拉着手端看几眼:“谢家夫人好福气,教养出一对好儿女。”说着看向身边,戏说道,“怪道我家婉丫头三句有两句就是你家的。” “你家的”指的谁?在场之人都明白,偏陆老夫人拉着谢珍的手,谢珍便以为说的是她,高兴之余生出得意,自己把自己更加高看一等。 这时从旁插出一道娇嗔:“看祖母说的,珍儿的岁数同我差不了多少,小姊妹们有说不完的话儿,自是惦记着。” 一语毕,屋子里响起笑声。 “快,别站着了,引谢家夫人入座。” 陆老夫人发了话,下人们引戴万如坐下,戴万如一再谢过,方告了座。 从始至终,戴缨垂着颈儿,听她们说笑,她能觉察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不止一道,四面八方来的。 这时,陆老夫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朝她而来:“这个丫头就是……” 戴万如赶忙解释:“回老夫人的话,她是我娘家的侄女儿,自平谷来,到我家住些时。” 陆老夫人放开谢珍的手,转而招手让戴缨上前:“你叫什么?” 戴缨福身道:“回老夫人,小女姓戴,单名一个缨,年岁十九,家中排行老大。” “好,好,抬起头来我瞧瞧。” 戴缨抬起眼,也就是抬眼的一瞬,把屋中看了个大概。 上首坐着一名华贵老妇人,虽称陆老夫人,实际看起来并不年迈,鬓发掺着一点银白,精神矍铄。 她的身后侍立着两名锦衣仆妇,左右两边各坐着一名年轻少女。其中一人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格外笔直,除了陆婉儿不会是别人。 陆老夫人将戴缨拉到身边,细细打量,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听说平谷水土养人,看来不假,这丫头竟把咱家的几个都比下去了。” 众人笑着应和:“平谷水土再养人也比不上跟在老夫人身边养人。” 这话既承奉了陆老夫人,又变相夸了陆婉儿,以及承欢在陆老夫人身边的小娘子们。 一旁的陆婉儿偎到陆老夫人身侧,嗔道:“祖母眼里只有这位戴娘子,没我们几个孙儿了。” 陆老夫人笑说道:“你们听听,这是怨我没夸她呢。” 正在众人说笑时,陆老夫人右手边的另一少女走到戴缨跟前,往戴缨面上看去,说道:“怪道老夫人这般喜欢,我看着也喜欢得了不得,竟像是雪凝出来的人儿。” 戴缨不知这女子是谁,前世,自打她成了谢容的妾室,居于深闺,几乎再没踏出过府门,对方寸之地以外的事知之甚少。 这时,陆婉儿也走了过来,执起戴缨的手,问道:“你比我大几岁,我唤你姐姐,可好?” 戴缨回看向陆婉儿,看着她那张“天真无害”的脸,冷却的记忆再度燃起,让她无法控制的白了脸。 那些人捏着她的鼻,将她的头发揪扯,头皮像要撕裂一般,她的脸被迫仰起,手脚被死死压住,腥浓的黑色药汁灌满口鼻。 在那一刻,她不觉得自己是人,人不会被这样对待,屈辱、无力让她看清了,自己在她们眼里是可以被随意对待的家畜。 因为她是妾! 她保不住自己,保不住腹中的孩儿。 戴缨从遥远的记忆中强行抽离,把淹漫喉头的恨压下,露出笑来:“不敢当小娘子一声姐姐,叫我缨娘便好。” 陆婉儿眼中含笑,嘴角更是带着笑,拉着戴缨坐到陆老夫人身侧,反把谢珍丢在一边。 众人坐下,开始絮絮说着闲说。 说了一会儿,不知陆家哪一房起了头,问道:“戴小娘子年岁十九,不知可有婚配?” 戴缨心道,终于来了。 不及她答话,戴万如抢话道:“前些年我那嫂子得了一场病,走了,她守了三年孝期,把年纪拖大了,未曾有婚配呢。” 戴万如以为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谁知话音落下,陆家女眷根本不接话,面上似笑非笑,各自拿起盏,悠悠品茶。 戴万如有些忐忑,像是所有人都在看戏,明知戏台上是个假,也乐得看表演。 谢珍虽说不机敏,这会儿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僵坐在她母亲身边,背后起了汗。隔断外的谢家父子自然把里面的话听得清楚。 戴缨心中冷笑,陆府是什么人家,岂是一两句话能糊弄的,婚约一事,人家早探得清清楚楚,岂是由你随口说。 人家那样高的门第,邀你来,你却口出不实,别人没打你出去算是好的,竟还想着欺瞒。 陆婉儿眼看不对,晃了晃陆老夫人的胳膊:“祖母——” 陆老夫人暗叹一息,她是真看不上谢家,要不是先前发生过一些事……再加上谢容那孩子才气不俗,婉儿这丫头又执拗。 她是不会出面的。 虽说婉儿这丫头同她没有血缘,可也是她看着长大。 陆老夫人侧过头,看向戴缨,和声问道:“丫头,你姑母怕是知道得不清楚,你同我说说,家中可有为你婚配?” 婚姻之事不可儿戏,谢家若是为了攀附而罔顾婚约,这种人家绝不可结亲,问清楚了,好叫婉丫头死心…… 第8章 解除婚约 戴缨听到这声询问,抬起眼,开口刚想回答,陆婉儿的声音斜出。 “戴姐姐这样标致的人儿,想是未有婚配的,若是有,那家人怕早等不及迎回家里供着了。” 说着眉眼弯弯地看向戴缨,故作俏皮道:“婉儿说得可对?” 天真的语调下是威胁,她太了解陆婉儿了,她看中的,不论是人还是物,一定要弄到手,陆家的权势便是她肆无忌惮的倚仗。 子不教,父之过,戴缨没由来地有些迁怒陆家那位掌权之人。 当下心中冷笑,既然你这么稀罕谢容,成全你好了,于是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立在屋室正中,敛衣跪下。 “老夫人问缨娘有无婚配,缨娘不敢隐瞒。”戴缨停了一下,接着清晰地道出,“缨娘有婚约在身。” 一语毕,屋中众人面色各异。 不用想,帷屏外的谢家父子脸色一定不好看,再是戴万如和谢珍,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她们一定会上前撕烂戴缨的嘴。 陆婉儿看向戴缨的眼神淬着毒,掩在袖下的手狠狠绞着。 陆家女眷中一扮相富丽,面目英气,不知是二房还是三房的妇人轻笑一声,笑中含着不可言说的讥讽:“这可有些意思,明明有婚约在身,怎的谢家夫人反说无婚配?” 说着眼梢斜向戴万如,戴万如面上噌得一红。 “缨娘同表兄原是有婚约,这婚约是儿时定下的,但缨娘此次上京却是为了解除婚约而来。”戴缨顿了一下,继续道,“姑母那话虽有不准,却也合理。” 贵妇人声调上扬着“哦”了声,问道:“谢家小郎乃官家子弟,你嫁到谢家,又有姑母依托,可谓是亲上加亲,这样好一门亲事,为何要解除?”接着向众人笑说,“难不成这位小娘子有了更好的下家?” 一番言语激迫下,戴缨不生半点恼意,平静道:“岂敢,姑母一家已叫缨娘高不可攀,怎敢妄图下家。” 上首的陆老夫人点头道:“那为何要解除婚约?” 陆老夫人倒有些欣赏这个小丫头,一屋子的人,明里暗里对她审视,她却沉着应对,不见半点慌张,遂吩咐下人:“把戴小娘子扶起身。” 一旁的仆妇上前,将戴缨搀扶起身。戴缨起身后,回着陆老夫人的话。 “兄长身登仕途,门楣光耀,然,戴家终是不入流的蓬门,缨娘才疏德浅,却也知些道理,昔日婚约恐已成表兄拖累,让人诟病其有个商贾的岳家,致使官声有瑕,缨娘万死难辞其咎。” 戴缨腔音提起,好让众人听得清明:“是以,我同父亲商议,此次往赴京都,一来看望姑母一家,二来解除婚约。” “因即将解除婚约,姑母这才对外说我未有婚配”戴缨说着侧过身,问戴万如,“姑母,阿缨说得可对?” 戴缨就是要在陆家众人面前把此事捅破,让陆家人作见证,戴万如若想同陆家结亲,想要陆婉儿这个儿媳,便不得不当着陆家众人的面应诺,解除她同谢容的婚契。 不仅如此,戴缨更是把她父亲戴万昌牵出,切断后路,让他们反悔不得。 谢容的仕途,谢家的清贵,还有光耀的门楣……这些词句一层一层垒叠,将谢家人高高架起,脚不着地。 戴万如就是再贪她的嫁妆,也不敢打她的主意,更是绝了谢容纳她为妾的念头,否则,谢家人便是有意欺瞒,打陆家人的脸。 届时不用她出手,陆家人首先不答应。 戴万如银牙暗咬,算是看明白了,这会儿再不明白可就白活了,他们一家被算计,被架到火上烤。 “谢家夫人,戴小娘子说得可是真的?”陆老夫人问道。 戴万如扯起嘴角,笑道:“这丫头说得没错,正要解除婚契呢。” 帷屏外的谢容一听解除他和戴缨的婚约,噌地站起,就要往里间走去,被谢山一把拉住。 “你做什么去?!” “婚约不能解……”因为情急,谢容眼角跳动。 谢山低声骂道:“混账!给我坐下,这会儿由得了你?” 里间的人声仍在继续。 陆家先时发声的贵妇人,不依不饶道:“虽说解除婚契,到底还未解除,再者,婚约本就是私约,口空白话的,岂能作准。” 戴万如强忍怒意,勉强应对:“自然是有信物的,各自退还信物,也就了结了。” 谁知戴万如话音刚落,戴缨说道:“姑母想是忘了,昨儿你才说信物早已遗失,寻不着了。” 这一下,在场众人皆懵怔,不知该作何反应,戴万如更是捉摸不出戴缨这又是唱得哪出。 在戴缨认清自己新生后,就在心里筹划如何解除婚契,要么不做,既然踏出此步,绝不给自己留后患。 戴万如嘴上说退还信物,万一反口说信物遗失,她就被动了。届时陆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否则显得太过不近人情。 既然如此,不如她提前把戴万如的话说了,让她无话可说,无计可施。 陆家那位贵妇人讥笑道:“原来信物丢了……” 戴万如突然发现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不知该如何接话。 然而不及她多想,戴缨从衣袖掏出一张纸页:“缨娘已拟好解契文书,字意明了,本打算过几日呈与姑母,今日谈及此事,便拿出,众位长辈也可做个见证。” 戴缨一面说一面将文书呈于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接过,看去,上面写着: 立解婚书,谢、戴两家缘于旧时缔结婚约,然,今时移,事易,两家商议,愿解姻盟,自退婚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此系两家情愿,并无逼勒、财物纠葛等情,恐后无凭,立此书约为照。 立书人那里空出几个字的位置,后面落着“戴缨”二字,显然是早已备好的。 陆老夫人看了戴缨一眼,将解契文书递给身侧的周嬷嬷,周嬷嬷转递给戴万如。 戴万如拿纸的手抖了两抖,强行压下怒火。好!好!好!她这是被摆了一道又一摆啊! 解契文书拿到谢容面前时,他的一双眼几欲把纸洞穿,最终在谢山的催逼下,签了名,押了手印。 这纸文书再次转递到戴缨手里时,她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陆婉儿欢喜不已,可能这屋里除了戴缨以外,她算是最高兴的那个。 陆老夫人是个重礼教之人,戴缨谦容退让的态度,让她很满意,在她看来,大衍朝虽没有明文规定,但官商通婚并非一件好事。 戴缨不仅在陆老夫人心里落了一个割恩全义的好印象,还让她生了怜惜之意,是个好孩子,只是出身差了些。 就这么,在接下来的闲谈中,陆老夫人出于怜惜,一直握着戴缨的手,反把陆家一众小辈撇到一边。 这时,有丫鬟进来向老夫人身侧的周嬷嬷递话,周嬷嬷听罢又传知于陆老夫人。 因戴缨离得近,把话悉数听到耳中。 “那边散了,阿郎问老夫人是再坐会儿,还是回?” 陆老夫人往外探看一眼,说道:“难为谢大人和谢小郎君在外候等,引去见一见罢。” 周嬷嬷应下,往下安排。 陆老夫人又让陆婉儿等小辈不必陪在跟前,自去玩闹。 陆婉儿等小辈行过退礼,出了禅房。 戴缨也在其中,出了禅房后这些金贵的小娘子们,或独个儿,或结对,带着丫鬟们往周围散去。 有的登阶后山,有的往寺前闲逛,戴缨得了解除婚约的文书,心绪明朗,打算一会儿回谢府便收拾行当,巴不得立刻回平谷老家。 待回了平谷,她会向父亲证明自己的价值,再替自己谋一个归处。 她不奢求不着边际的事情,亦不会自不量力,只想远离京都,因为这里的人她惹不起,这里的是非太多,她的想法也简单,就六个字,全性命,求善终。 “戴姐姐——” 一个甜净的声音从后响起。 戴缨转过身,陆婉儿携着谢珍朝她走来。 陆婉儿脸上带笑,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很好,而她身边的谢珍则默着脸不发一言。 “陆小娘子唤我?”戴缨问道。 外间的光线比屋室更加明亮,陆婉儿的目光落在戴缨的脸上,把她整个人看到眼中。 随之起了比较之心,比样貌、比衣着、比气韵……哪怕比较出了高低,结果让她不满意,傲慢的心也把结果击得粉碎,然后再黏成自己想要的答案。 然而不牢靠,稍稍一动又碎了,于是越看戴缨越刺眼。 “姐姐同我不必客气,唤我婉儿就好。”陆婉儿看了眼周围,说道,“姐姐随我到周边走走罢。” 戴缨不想同陆婉儿走得太近,只想应付几句就离开。 “我……” 话刚出口,一个仆妇急急走来,朝陆婉儿福身,附耳说道:“小娘子快随奴婢往后去,家主要见您。” 陆婉儿一怔,避到旁边,低声反问:“父亲要见我?” 仆妇应是。 陆婉儿心念几转,这个时候,父亲怎的突然要见她,只怕有事相问,心里这么想着,眼珠溜到戴缨身上…… 第9章 居然是他?! 陆婉儿对养父的感情是敬畏中透着一点惧意。 大多人家皆是如此,父亲这一角色总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他们平日不出声,一出声绝非好事。 陆婉儿清楚记得,那晚书房中父亲告诫她,不许她同谢家人往来,说谢容有婚约在身,那么这会儿召她前去所为何事? 心里这么想着,下意识往戴缨身上看了一眼,眼光流转,对戴缨莞尔一笑,说道:“我父亲要见你,姐姐随我走一趟罢。” 陆婉儿担心父亲的责问,便把戴缨薅上,真若质问起来,就让戴缨出面,道明她同谢容已解除婚约。 这样一来,既怪不到她的头上,也怪不到谢容的头上,就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 戴缨怔了怔,惊惑道:“陆相要见我?” 这位大人为何要见她? 适才她在陆老夫人跟前坐着,听见她吩咐仆从,引谢家父子前去见一见,难道谢容在那位大人面前说了什么? 戴缨心思渐重,烦郁起来,害怕横生枝节,只好随陆婉儿折回寺庙后院。 几人走到最深处,守门小厮往里报知,不一会儿出来。 “大人让小娘子进去。” 陆婉儿转头对戴缨道:“我先进去,一会儿传你,你再进来。” 戴缨点头,立在外间,谢珍没得传唤,也在外间候着。 “表姐好本事,今日这一出把咱们都戏耍了,果然‘末业之徒’狡诈。”谢珍侧过头,一双眼狠狠咬着戴缨。 虽说行商乃末业,可公然呼出便是非常不客气。 谢珍这副贪婪恶毒的嘴脸一点不输她娘。 戴缨敛下眼皮,嘴角牵起一抹笑:“末业之徒?劝你这个词莫要乱用,别叫骂到自己身上。” “你……” 谢珍涨红着脸,虽气怔,到底不敢再说,真要追根溯源,她母亲也是末业之徒。 …… 禅房里间,窗扇开着…… 屋内萦纡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雨后草木的清香。 壁面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烟云苍茫,题着万籁俱寂,画下是长案,错落垒着几摞封套好的经卷,经卷旁是一鼎紫铜香炉,白烟中绕着一缕紫调,依依上升。 地上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砖,靠窗设一张花梨木榻,榻上置小几,几上摆着棋盘,上面散布着黑白子。 整个禅房器物不多,却件件精雅,风动,窗外的竹叶簌簌响起,破开岑寂。 天光从格子窗筛进来,凭空剪成斑驳辉动的光影,落在棋盘之上。 案几边坐着一人,他的手边是一盏白瓷杯温茶,在他右侧的一溜交椅中,坐着一个清俊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正襟危坐,双手撑于腿上,腰背直起,目光微垂。这人正是谢容。 而上首之人正是陆婉儿之父,陆铭章。 陆婉儿上前,福身道:“父亲。” 陆铭章“嗯”了一声,问道:“谢小大人的婚约解除了?” 这话看似在问谢容,可陆婉儿知道父亲问的是她,遂点头应是。 “父亲,那女子同谢家已解了婚契,且有文书,祖母她们都看着……” 陆铭章眼珠轻斜,淡淡瞥了谢容一眼,再转看向陆婉儿:“解除婚约乃大事,岂能儿戏,仅凭她一女儿家定夺?族中长辈可在场?就算无族中长辈,双亲可有?还有……此事可是你在其中搅和?” 一连串质问,陆婉儿不能答。 陆铭章着人探过,那女子家中行商,才来京都不久,同谢容乃表亲。谢家家主谢山曾受过岳家恩惠,这才有了这桩亲事。 这女子同谢容既是青梅竹马,况且行商的人家,哪个不费尽心力攀结官户?怎会自愿解除婚约。 稍稍一想便知不合理,其中定有门道,陆铭章以为,应是自己的养女对那女子施压,难说谢家也参与其中。 不过这一回,陆铭章倒真是想错了陆婉儿,因为她还未来得及出手,戴缨已筹谋了一切。 陆婉儿有些急了:“此事是她自愿,并无人强迫。” 说罢,看向一直默不出声的谢容,打算他出言两句,然而他却只是垂首静坐。 好像无声承认刚才解除婚约只是一场闹剧。 陆婉儿受不得憋屈,从来只有她让别人受气的份。 “那女子就在门外,父亲若是不信,召她进来一问便知。” 陆铭章眉头微凝,还未发话,陆婉儿已掀帘而出,拉了一名女子进来。 戴缨几乎是被陆婉儿拽进去的。她在外间候立时除了先开始应付两下谢珍,之后便默然静思。 若那位大人召她进入问话,会问些什么,她又要答些什么,把所有可能在脑子里滚过一遍。 然而,当她瞥到上首之人时,却怔愕在那里,连礼也忘了行。 那一双眼不常见,眼皮微薄,带着陷下去的浅褶,克制得近乎无味,透着一股冷清般的寡淡,而眼尾的流线却撇出一刃出挑的弧度。 不同于昨日锦袍玉带的随性,今日更显端肃。 陆婉儿养女的身份,戴缨是知道的,但也仅于此,上一世,她的整个世界兜转在后宅,未曾涉及过其他。 这一刻恍然发现,前一世好似罩在雾中,看不清明,直到这一世,才渐渐云消雾散,人和事在她眼前显现。 戴缨回过神来,不知自己呆了多久,收敛心神朝上屈膝福身。 “民女戴缨拜见大人。” 上首的安静在延长,她本是不紧张的,一切都在她的把握中,可这会儿却不得不承认,她心慌了。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这声音同他的样貌一样,淡淡的。 戴缨不敢,仍立在屋室正中。 一旁的陆婉儿没瞧出异样,一心只想戴缨快些澄清。 “缨娘,你说说看,解除婚约可有人逼迫你?” “无人逼迫,字字句句出自肺腑。”戴缨便把自己身份低微,不愿玷污谢家门楣的话语再次道出。 陆铭章往戴缨身上看了一眼,缓缓启口:“门户虽不相当,然,你家于谢家清贫时相助,如今谢家入仕,于恩于义,应诺娶你也算合理。” 戴缨重整态度,回说道:“大人说得是,只是当初父亲助姑父一家,并非奔着有利可图去的,虽说商人重利,可我父亲看重的是姑父之才,不忍他因钱财之道湮没无闻,盼得是他登阶而上,上效国家,下泽黎庶。” 戴缨语调越扬越高,基调升华,在她的话语中,戴万昌洗去铜臭,镀上金光,成了慧眼识珠的伯乐。若戴万昌本人在这里,只怕也要拊掌感叹。 戴缨说着说着发现调起高了,有些降不下来,忙调转话头:“若以恩为挟,反将这份情义看轻,变了味道,大人以为呢?” 陆婉儿看向戴缨,这女人哪里来的胆,敢反问她父亲。 陆铭章端起手边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余光再次瞥向一侧的谢容。 那谢家小郎的一双眼自这女子进来后,就未从她身上移开过。再转看屋中这名叫戴缨的女子,双手端持,目光垂敛。 这时,陆婉儿开口道:“父亲,缨娘已道明事情缘由,可证女儿清白了?也可证谢郎清白了?” 陆铭章沉出一口气,都说女大不中留,她竟一门心思地想嫁谢家,罢了,罢了…… “此乃你戴、谢两家之事,料理清楚,莫要牵累旁人。”陆铭章看向从头至尾不声不响的谢容,“谢小大人可有话说?” 这话是在提醒戴缨和谢容,他二人的纠葛不要影响到陆婉儿。话音中带有一丝警告的意味。 戴缨说不清什么滋味,像是羡慕,羡慕狠了,又滋生出一些妒意,同为人父,人家还是没有血缘的养父,却比她那个生父更疼自家闺女。 谢容当下站起身,向上拱手:“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 陆铭章点头道:“明白就好,你们都下去罢。” 戴缨三人应声退下。 待三人退下后,门帘打起,长安走了进来,目光中透着惊疑:“阿郎,刚才那女子不是……” 昨日福兴酒楼碰见过,这女子容貌不俗,他便记下了,想不到竟是谢家公子的表亲。 若非此女在雨停后不发一言地离开,他必会怀疑,昨日的相遇是有意为之。再观他家阿郎,面目仍是清淡如水,只是搁于案几上的指有一下无一下地点着,然而也就是这一点点异样,叫长安惊诧。 阿郎身居高位,心绪从不浮于表面。 一来他的性格使然,是以,明明年岁不老,却总叫人忽略他的真实年纪。 二来,庙堂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以免旁人看破他的心思,从而有可乘之机。 当得起一句,重而无形,静而无声,只是现在…… 第10章 总有你求我的时候 午后,陆府的主子们在仆从的前呼后拥下乘车离去。在陆家人离去后,谢家人也备马准备起身。 同来时那样,戴缨仍同谢珍共乘一辆马车,谢山夫妇乘一辆,谢容骑马前行。 丫鬟婆子们乘一辆,另有小厮打马前后跟随。 回去的路上,戴缨的耳朵并不清静,无非就是谢珍阴阳怪气的嘲讽,戴缨并不理会,只是闭目养神。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多在谢家住一宿,明日就可启程回平谷。 行了一路,马车停歇,到了谢府门前。 归雁扶戴缨下了马车,两人进入府内,前脚刚踏进小院,后脚下人通传,让她去上房一趟。 “娘子……”归雁有些担心,今日的事情她看在眼里,以夫人的行事作风,事后必会找她家娘子算账。 戴缨随着仆妇去了上房。 门前立着两个粗壮的婆子,见了来人把下巴一扬,目中透着冷光,其中一人打起门帘。 “表姑娘,夫人在里面,进去罢。” 戴缨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捉裙上阶,穿过门帘进入屋内。 戴万如坐在上首喝茶,谢珍坐在另一侧,见她进来,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等看好戏的姿态。 “姑母,阿缨……” 戴缨话刚出口,一个黑影斜飞而来,她下意识躲开,然而下一刻,额上传来剧痛,跟着耳中嗡鸣。 有什么东西从头上流了下来,热的,不一会儿,一只眼睛被糊住,看不清。 耳边是归雁的惊呼:“娘子——” 戴缨伸出手,抚上前额,指尖湿黏,拿到眼下一看,血。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蹄子!我儿肯垂眼瞧你,已是你烧了高香,你倒耍起窑姐儿的欲擒故纵来,真当你那点算计能瞒过谁?分明早存了攀高枝的心肠,如今演这出拒婚戏码!” 尖厉的话语一句连一句。 “呸!什么玷污门楣,什么才疏德浅巩成拖累,你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做出一副深明样儿,也不拿镜子照照,让你给我儿做妾已是抬举,竟还拿起乔来!” “莫非指着你那几两碎银嫁妆买个官家的正头娘子当不成?” 戴万如刻薄骂着,一旁的谢珍似是听到什么笑话,嗤笑出声。 “母亲莫恼,当心气坏身子,不值当,都说有娘生没娘养……” 戴万如鼻管里哧哧两声,笑起:“当年你娘活着时就惯会装狐媚子哄人,生生把你爹勾得五迷三道,如今你青出于蓝,学会用退亲来抬身价了?” 戴缨木怔地看着指间的血,僵持着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听见戴万如辱骂她的母亲,这才缓缓抬起头。 白腻的面庞被血污了小半边,前额的破口没再往外汩血,一点点凝住,红得发黑,另一侧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新粉的墙面。 戴万如冷不防看见戴缨的样子,心里猛地一缩,不可遏制地起了一丝惧意。转瞬又扬起下巴,刻意睁大眼,故作镇定。 “怎的?你不服?” 戴缨低下头,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帕子,揩拭脸上的血污。 “姑母好教养,我母亲再怎么说也是你阿嫂,且逝者为大,你不敬着,反如市井泼皮一般满口污秽,适才表妹说有娘生没娘养……”戴缨在谢珍面上溜了一眼,又转看向戴万如,冷笑一声,“放在表妹身上也适用,不怪她如今这副德行,腌臜话说得比街头游闲还顺溜,原来是有传承的。” “姑母说我认不清身份,如今看来,真正认不清身份的是姑母,想必平日被京都贵妇们排挤,受了不少窝囊气,借着打压我尝一尝官夫人的快慰。” 戴缨句句直戳戴万如的痛处。 谢山若是位高权重,哪怕戴万如出身再低,也不敢有人置喙,偏她那姑父是个庙里的泥胎——稳坐不动的主儿。 这么些年,难有寸进,仍居七品都事之职,戴万如的身份可不就成了京都贵妇圈的笑柄。 戴万如万没料到一直不声不气的侄女儿敢出言顶撞,气得钗鬟乱颤,几步上前,扬起手来往戴缨脸上掴去。 戴缨反手截住,毫不避让地瞪视回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姑母有何资格动我?” 说着将戴万如的手一撂,戴万如没有防备,跌了几步。 谢珍赶紧上前扶住她母亲,骂戴缨:“我母亲乃你长辈,你竟敢以下犯上,对她不敬!” 戴缨眼一横,气性也来了:“好个没脸的货,我母亲难道不是你的长辈?你刚才嘴里浑唚的什么?!” 谢珍又是气又是恼,脸腮憋得通红,嘴巴张了闭,闭了又张,说不出一句话。 戴万如稳住身,重新端起架势,点头道:“好,好,拿你父母压我,我就治不住你了?别忘了,你如今还在我的屋檐下,以为拿了退婚文书就万事大吉了?” 说及此,戴万如嘴角泛笑,“先别得意,我要让你知道,我的话,就连你那父亲也得依顺,更何况是你这毛丫头。” 戴缨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接着就听到戴万如发话:“从今日起,没我的命令,你休想踏出谢家一步。” “姑母这是打算私囚阿缨了?” 戴万如近到戴缨身侧,眼珠斜睨:“不是拿你父亲压我么?那好,我去信给你父亲,把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于他,在得到他的回信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戴缨遏制住怒火,竭力维持表面的镇定。 “不妨告诉你,我就是让你落不着好,不想入我谢府为妾?我便让你连妾都不如!”戴万如朝外叫喊一声,“来人!” 屋外立时进来几个膀粗腰圆的婆子。 “带表姑娘下去,看好了。” 戴万如将后三个字咬得极重。 婆子们会意,簇围到戴缨身边:“表姑娘移步罢。” 戴缨侧过头看向戴万如,问了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姑母真要把阿缨逼到这个份上?” 戴万如全不在乎:“是又如何?只要你还在我谢家地盘,便由我说了算,以为耍点小伎俩就能得逞?你日后求到我跟前,心甘情愿做我儿妾室,届时还看我答应不答应!” 戴缨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有句话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还有句话叫风水轮流转,姑母就这般笃定日后我不会压你一头?就这般确信不会有求于我的一日?” “求你?缨娘,下辈子投个好胎,兴许姑母会求到你跟前,这辈子……”话不言尽,朱红的唇间溢出讥笑。 戴万如未曾听见戴缨的呢喃:“这就是我的下辈子……” …… 回了小院,归雁让院中的下人盛一盆凉开水,自己从柜中拿出膏药和纱布。 待水端来,先替戴缨净了伤口,再敷上膏药,一面小心地包着纱布,一面流着眼泪抽搭。 “婢子没能护好主子,叫你受了屈。” 戴缨笑了笑:“可别,再有下次,咱们都躲闪快些,别傻不拉叽往前送。” 归雁破涕为笑,往戴缨头上看了眼:“幸好在额上,不然破相了可怎么样呢。” 戴缨往镜中看去,额上的伤口已包扎好,脸上的血污也洗净。 戴万如不会空口放狠话,她一定是有了别的办法拖住她,至于是什么,她暂时还未想到,如今只有等她父亲的回信。 在此之前,她出不得院门一步。 眼下的境况同前一世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态度。 前一世她自怨自艾,把希望寄托于谢容,而今,她没什么可惧的,左右已经撕破脸,一个光脚的难道还怕穿鞋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端看戴万如有什么后手。 当天晚间,谢容找来,戴缨不愿见他,他便在院中立了一会儿,一声不言语地离开了。 之后的几日,戴缨该吃吃该喝喝,或在院子里盘弄花草,或去小厨房料理小食,又或是倚在窗边摆弄针线。 守望的婆子们会向戴万如报知戴缨的情状。 “就这?再无别的?”戴万如问道。 婆子摇头:“再无别的,早起用罢饭便在院中闲坐,侍花弄草,午后小困一会儿,起身后坐于窗榻打络子,晚间浴过身在院中纳凉,几日下来,不曾变换过,只要到了时辰,老奴闭眼都知道表姑娘在做些什么。” 戴万如笑了笑:“想来是看清实势,认命了,总要治一治,降伏一番,她才认清谁是她头上的天。” “只是……”婆子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少爷每日会去一趟那院子。” 戴万如眉头微蹙:“这孩子,一门心思在缨娘身上,都这个时候还不死心。”转头对婆子道,“他再去,你们便拦着不让进。” 婆子哎哟一声:“奴才们哪儿敢拦哥儿。” “怕什么,他若犯横,只管让他来找我。” 青山寺一行,陆家虽未表态,还是流露出一些意思,这样关键的时候,就怕缨娘再起歪心害了容儿,不能让他同那丫头离近了。 婆子应下去了。 待婆子走后,不知怎的,戴万如脑子突然闪现戴缨那双被血糊过的眼。 她说,风水轮流转,姑母就这般确信日后我不会压你一头?就这般笃定不会有求我的一日? 戴万如转念自嘲,行商的人家除了钱多,有什么能耐,当年她是相中谢山,偏谢山也出息,这才得以改换阶级,成了官眷。 这是多少凑巧撞到一起才能成事。 戴缨模样是好,可京都城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她当自己是什么,还风水轮流转,压她一头?思及此,嗤笑出声。 正在此时,一个仆妇碎着步子走来,高昂的语调又惊又喜,恨不得飞到天上。 “夫人,夫人,陆府来人了!来接咱们家姑娘……” 第11章 又是羞又是恼 戴万如见仆妇风火而来,正要斥责,却听仆妇说陆府来人了,霍得站起,以至于后半句根本没听进耳中。 “陆府来人了?!” “是呢,来了几位嬷嬷。” 戴万如脸上立马焕出光彩,成了,成了,定是派人来说亲了。 “快,把人迎进来。”戴万如一面吩咐仆妇迎人,一面吩咐丫鬟们备茶点。 那仆妇去了没一会儿,接进几个衣着华丽、穿金戴银的嬷嬷,一进来,先笑着向戴万如见礼。 戴万如赐了座,几人先是不肯,让过一番后,告了座。丫鬟们看了茶,摆了茶点。 “老夫人近来可好?”戴万如问道。 “好呢,还问起你们家的姐姐呢。”婆子们笑回道。 偏戴万如一开始想岔了,以为陆家来人为着两家儿女亲事,在没人拉拽的情况下,思路越走越远。把人家的话当作了客气问候,没去多想。 “能被老太太念叨,那是我家珍丫头的福,昨儿她还在我跟前念着婉姐儿。”戴万如自顾自说着,“这丫头自小没个亲近的姊妹,见了你家小娘子,便当自家姐妹似的。” 戴万如说罢,发现陆府的嬷嬷们笑而不语,望着她,静等着,等她再说些什么。 让她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于是对身边的仆妇吩咐:“去把哥儿的名帖拿来。” 双方议亲,按说该男方上女方家,但陆家门户高出谢家太多,谢家哪敢上门,于礼节上便没讲究这些。 下首一名嬷嬷最先反应过来,知道这位谢家夫人想左了,赶紧把话引开:“老夫人喜欢小辈们聚在一起热闹,听听笑声,这不?让我们过来接你家小娘子去陆府住段时日,不知夫人依不依。” 戴万如呆了呆,一颗心不知什么滋味,又是羞又是恼,又是气又是喜。 羞自己差点出丑,恼仆妇没把话说清楚,气自己白欢喜一场,末了的一点喜,则是自家女儿能到陆府暂住。 陆老夫人那可是陆相嫡母,受封诰命,这等身份,放眼整个京都城,五个指头数得过来。 若珍姐儿能在她跟前受些教化,谁敢轻视,日后婚嫁也就不愁了,于是重整姿态,嘴角扬起笑:“能得老夫人喜欢是这丫头的福分,哪有不依的。” 转过头吩咐仆妇,“快,把珍丫头引来。” 不一会儿,丫鬟们簇着谢珍来了,谢珍款步行到戴万如跟前,欢喜盈腮,嘴角噙笑。 嬷嬷们相互看了一眼,终是忍不住,径直问出:“那位戴小娘子呢?怎么不见她来?连日来老夫人没口子地夸呢,说那位小娘子不仅伶俐还乖顺,就想再见一见。” 戴万如这才反应过来,合着陆老夫人念叨的是戴缨,打发人来接的谢家姑娘也是她。 她家珍姐儿不过是怕面上不好看,附带着一起去。 “她近日身上不好,只怕去了不仅讨不到老夫人欢喜,反惹老夫人嫌。”戴万如假意笑道。 陆府的嬷嬷们都是人精,坐了这么一会儿哪能看不出谢家夫人的心思,分明只疼自家女儿,苛待侄女儿。 也不知咋想的,再怎么样也是自己娘家人,可这事她们不好多嘴,毕竟是别人的家事。 当下站起身,说道:“既是这样,倒是可惜,让小娘子好好调养身子,老妇们这便走了。” 戴万如本想找个由头让戴缨去不得,让她们只带谢珍去,谁知她们却起身要离开。 谢珍在一边急得去扯戴万如的衣袖:“母亲,你快说说……” 戴万如赶紧出声:“嬷嬷们留步,我叫下人去探看,她前几日说身上有些乏累,调养几日也就好了,这就引来让你们瞧瞧。” 嬷嬷们心中了然,也不多说什么,点头道:“老妇们便在这里候等。” 自打从青山寺回来,过去了好几日,戴缨也被禁锢于院中几日。 因着不用出门,晨起后也不着意装扮,素着脸,饱满的前额、小巧的鼻头泛着一点肤脂的亮,一头浓厚的乌发懒懒绾着,穿一身软绢衫,腰上松松系一条丝绦,垂一绺穗。 这会儿,慵倦在窗榻的小几旁,连袜也不着,赤着脚,胳膊肘支着窗栏,呆看庭间花草。 “娘子——娘子——” 归雁的声音从窗口飘来,急忙忙跑到窗下,抬头说道:“前面来人,请娘子去一趟,说是接娘子去陆府哩!” 戴缨眨了眨眼,撑起身,将半边身子往外探去:“接我去陆府?” 归雁绕进屋中,一面重新给戴缨整理妆束,一面说道:“是,陆府来人了,特意来接你,说是陆老夫人接你过去住些时日。” 戴缨觉得有些不真实,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契机,一个她摆脱戴万如的机会。 如果她在陆府哄得老夫人开心,老夫人便能成为她的倚仗,戴缨很清楚,自己底子太单薄,只靠自己根本斗不过戴万如,且谢容对她仍存有希图。 她必须借势。 简单妆束一番后,主仆二人随着传唤人去了上房。 戴万如见了戴缨,迎上去,亲昵地执住她的手,弯下眉眼笑道:“你这孩子是个有福的,得了陆老夫人的青眼,过去后,千万要懂事,可不能像在咱们自家,由着性子胡来。” 说罢,戴万如紧紧盯着戴缨,只要她敢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她就让她出不了谢府。 “姑母放心,阿缨万不敢忘了姑母的教诲,自当谨慎言行,规行矩步。” 戴缨的态度叫戴万如满意,先试试她的态度,是否有一星半点的悖逆。 这时,陆府嬷嬷走了来,低呼了一声:“小娘子这是怎的了?额上包着纱。” 戴缨将手不着痕迹地从戴万如掌间抽出,朝几个嬷嬷福了福身。 这些仕宦之家得脸的仆妇们,比之小官之家的主子更有势、更有面,是以,轻慢不得。 “前些时总下雨,地面湿滑,走得急,跌了一跤,便把头磕了。”戴缨微笑道。 嬷嬷们点头道:“怪道你姑母说你身上不好,原是这个,好在无事,去了咱们家叫老夫人见了,心疼都来不及。” 戴万如适时凑上来满含关心的责备:“谁说不是,这丫头的娘亲头些年走了,我这个做姑母的总想着多疼她些,见她这伤处,叫我难受了一宿。” 戴缨默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笑着。 就这么,陆府把戴缨和谢珍两人接离了谢府。 临去之前,戴万如对谢珍嘱咐,让她长些心眼,谢珍满口应下。 马车里,戴缨端坐不语,谢珍撩起车窗往外探看,也不知看什么,一路上嘴角就没下来过。 车外,市声嘈杂,小贩们高高低低的吆喝,马蹄嘚嘚,车轮辘辘。穿过几条街道,人声渐渐远去,又行了一会儿,马车停下。 外面喊了一声:“到地方了,小娘子们下车。” 戴缨踩着凳下了马车,立住身,展眼看去。 青砖高墙自左右蔓开,正中是五阶青石踏垛,之上便是朱漆大门,门扉极高,檐下悬着匾额,匾是黑底金书,赫赫两个大字“陆府”,端凝威严。 朱红大门兽首衔环,门钉纵横排列,门前一对石狮踞坐,凸睛阔口。 阶下立了几位簪珠翠的年轻妇人,笑着迎了上来。 “可是来了,二位小娘子随奴们进府。”说着,踅过步子,绕开正门,走向另一边。 戴缨、谢珍二人随在年轻仆妇的身后,从侧门进入。进了陆府,只一墙之隔,却像换了天地。 戴缨家中粗富,钱财不缺,家宅在平谷也是首屈一指,富丽华奢自不必说。可同陆府这等簪缨世族相较,简直就是不入流的货色。 两人随着年轻仆妇穿行于花径。不时有穿戴整齐的小奴、丽婢无声往来,若是近到跟前,侍人们便垂手退到路边。 七拐八绕,不知穿过几道门,走过几个穿堂。 款行间戴缨抬眼,将周围景致收入眼底,稍稍抬头,目光放远,隐隐可观得,树杪间楼宇层叠,翘起的檐角穿插入云。 耳边是鸟叫,清和的风声,还有似有若无的泠泠水声。 在走过一段曲折的长廊后,到了上房院落。丫鬟打起门帘,眉眼带笑地看向来人。 门帘内传来隐隐的说笑声。 戴缨沉下气息,又缓缓吁出,两手捉裙,欠着腰身,进了屋…… 第12章 他和宰相比,谁的官更大? 阔大的屋室正中设紫檀木屏风,分隔出里外,地面铺着光润的地砖,窗棂绢纱,北墙的博古架上列着各类古玩。 家具、器物,入眼皆是沉静、雅致的色调。 原以为就是拜见陆老夫人,谁知戴缨同谢珍绕过屏风,进到里间,坐了满满一屋的人。 两人先朝上见礼。 陆老夫人招手让她二人上前,先是问了谢珍几句,又看向戴缨絮问,扫到额上的包扎,关心道:“怎么才几日,把额给伤了?” 一同进来的嬷嬷们上前把戴缨的伤况说了。 陆老夫人点了点头,指着左手边一溜排的第一位说道:“这是家中行二的何夫人。” 戴缨循着方向看了一眼,为首坐着一华丽妇人,她那一顺排坐了几名年轻女子,应是陆家二房的人。 戴缨同谢珍上前见礼,贵妇人起身,微笑道:“不必多礼。” 二人又在嬷嬷的指引下往另一边行去,同一时,陆老夫人的声音响起:“这是家中行三的姚夫人。” 同二房一样,三房这边亦是一中年贵妇为首,身后坐了几名年轻女子。 而这三房夫人,面目英丽,簪珠、华服比之二房夫人更加耀目,看起来年轻些,戴缨有印象。 正是那日禅房中,一直质疑戴万如的妇人,若不是她,戴缨未必能顺当拿到解除婚约的文书。 戴缨同谢珍再次施礼。 陆老夫人若有儿媳,这何氏同姚氏便是她儿媳那一辈的。 姚氏起身,瞥了戴缨一眼,噗嗤一声笑,向上说道:“老夫人,小丫头有意思,怕是记不住咱们这些人,嘴皮子一张一阖,无声地跟着念叨呢。” 戴缨脸上一红,这一屋子人实在太多,担心头一日来闹笑话,拼着记忆把人名强塞入脑子里,不知觉中,脑子一动,嘴巴跟着嚅动。 此话一出,屋中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座上的陆老夫人笑得眼带泪星儿。 陆老夫人拿帕子拭眼角:“小丫头,咱们这一大家子哪里一下记得住,只管和姊妹们玩在一处,时日一久,自然就记住了。” 说罢,老夫人看向一侧,“婉儿,人来了,你这主人家怎的还不迎客?” 陆婉儿走上前,牵起谢珍的手,佯装道:“我当祖母见了别家小娘子就忘了自家孙儿,原来不是忘了,而是要凑数时才唤我。” 陆老夫人笑着摇头:“你们听听,连我也说不过她了。” 陆婉儿将谢珍引到身边坐下,独留戴缨。 这时,一个身影凑到戴缨身前,语调松快:“戴姐姐,可还记得我?” 戴缨看去,少女圆脸杏眼,腮上天然红,很快便记起来了,那日禅房中,陆老夫人右手边的少女,还夸赞她是雪凝出来的人儿。 当时她因为一心应付陆婉儿和戴万如,对她印象不深,坐在老夫人右手边,话不多。 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称呼,还是上首的陆老夫人说道:“这也是咱们大房的丫头,比你小些,叫她溪儿。” 也是大房的?这就奇了,她曾听谢容说过,陆老夫人只陆铭章一子,陆铭章只陆婉儿这一个养女,他自己未有妻妾,那这陆溪儿…… 戴缨把疑虑隐下,同陆溪儿相互见过,退到一边入座。 众又闲坐了一会儿,见陆老夫人有些乏了,便起身依次退下,待二房、三房的人离去后。 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名石榴的,待要引戴缨和谢珍去住处。 房间早已清扫出来,是个挺不错的小院,面对面两间雅室,正巧供两人安住,且院中配有一应仆妇和丫头。 “祖母,让珍儿住我那院子,我有多出来的房间,她来了,我也有个说话的伴。”陆婉儿说道。 陆老夫人应下。 于是,谢珍住进了陆婉儿的荷院,戴缨则单独住进揽月居。 …… 戴缨带着自己的丫头归雁和一个从平谷来的孔嬷嬷,住进揽月居。 院中安排有陆家的奴仆,房里伺候的、外间扫洒的,还有小灶房应候的,不一而足。 揽月居的丫鬟们见人来了,便开始里里外外安置行当。一应收拾妥当后,已是傍晚时分。 戴缨踢了绣鞋,倚到罗汉榻上,整个人松散下来,归雁上前替她捏腿。 “娘子,这陆府可真大,下人们也都有款有样。” 归雁说到这里,戴缨难免叮嘱一番:“陆府不是一般人家,陆家家主且是大官……” “多大的官?”归雁问。 戴缨想了想,该如何去诠释这个“大官”,归雁随她,书读得不多,算盘子打得精。 咱们大衍朝最高位是皇帝,皇帝下面……大概就是他了。 归雁低呼出声,双手捂嘴,睁着圆眼:“呀!这么大哩!那他和宰相比,谁的官更大?” 戴缨思索一番,说道:“宰相是文官之首,这位大人是武官之首,皆属宰执。” “武官之首?那拳脚一定厉害。”那位大人归雁在青山寺有幸见过,看起来并不像武将。 戴缨摇着脑袋,作老夫子状:“非也,枢密使一职虽是武官之首,历来却是文职担任,隶属他的‘三衙’才是武将执掌。” 归雁不懂,她家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还要给你提个醒儿,这可不是谢府,别看府里这些下人们,一个个背后都不简单,尤其那些年长的嬷嬷们,出了陆府,都是主子奶奶。” 归雁点头如捣蒜。 “不知道这位大人冷不冷?” 戴缨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问道:“什么冷不冷?” 归雁一面给戴缨捏腿,一面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高处不胜寒’,他立得这样高,一定是冷的。” 戴缨怔了一下,掩嘴轻笑:“冷么?冷就多穿些,多穿些便不冷了。” 归雁跟着吃吃发笑。 戴缨侧身半倚,手肘支着身后的引枕,微睁着眼,打量起她所住的屋室。 墙面挂着几幅名家画作,窗纱低映着夕辉,窗下陈设一张矮榻,榻中一张小几,几上放着插有花枝的细颈瓶。 屋室正中一张圆桌,桌面覆着红底云纹桌布,桌围是六张鼓凳,里间和外间隔着一架四扇的山水螺钿屏。 往里去,雕镂花草的红木榻,垂挂着两层纱幔,内里月白色的一层半打下,外面青碧色的纱幔结系两边。 权贵人家精巧又传统的闺房。 不知不觉中,戴缨起了一丝困意,饧着眼,支着头,鼻下拂着舒缓的香息,倦懒中告诉自己,她来陆府不是图安逸的,必得将陆家老夫人哄开心了。 困意渐深时,院子的丫鬟进来传知,上房来人。 戴缨撑起身,归雁替她套上绣鞋,理好裙裾。上房那名叫石榴的大丫鬟进来,朝戴缨福了福身。 “戴娘子的行当可整理好了?” 戴缨微笑道:“多谢石榴姐姐关心,一切都安置妥当。” 石榴四顾看了看,说道:“小娘子若是缺什么,少什么,便让下人告诉我。” 戴缨点头应好。 石榴又道:“老夫人那边传饭了,让我来请你过去。” 戴缨不敢耽误,带着归雁,随着石榴往上房去了。 去的路上,石榴暗自打量起这位平谷来的小娘子,修长身,曲度明显,起伏的恰到好处,翠眉妙目。 以她的阅人经验,这是个看着斯文,内里却有筋骨的主儿。尤其那一双眼睛,滴溜溜得灵动,流转着一股咬劲。 都说人跟人讲眼缘,老夫人年轻时是个利索脾性,这位戴小娘子正巧契合在了她的心上。 转念再想,指不定这位是个有造化的,日后若老夫人开了金口,给她指一门亲,这身份便大不一样。 再者,以老夫人的身份地位,指亲的人家多半不会太差。不如现下在她面前讨一份亲近。 思及此,石榴启口道:“小娘子才来,不知道,咱们陆府有三房,分府不分家,何夫人是二房那边的,姚夫人是三房那边的,大房也就是咱们这一房,老夫人代掌着。” 戴缨点了点头。 石榴继续道:“二房和三房的府邸同咱们只隔着墙,一个在这儿头,一个在那儿头,时常往来。” 戴缨来时略略观了下,陆家府宅并不位于闹市,而是在一条背街的坊区,整条坊分了三家,中间一户是陆家大房的,旁边两户想来是另两房。 “这些都没什么,二房和三房的老爷也都在朝当值,只是有一事……就是咱们大房……”石榴说到这里,顿了顿,往旁边看了看,见无人,将声音压低,“其实,此事就是我不说,戴娘子日后也会知晓,今儿我提前说了,你放在心里。” 戴缨脑子转得飞快,高门显赫,内里总有不能放在台面的阴私,她一个外人,并不想知道太多,知道多了未必是好事。 石榴是陆老夫人跟前的大丫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一定有丈量的尺度,绝非那些嚼长论短之人,她既然开口,她得听,不仅听,还得听得认真。 “缨娘能来陆府暂住,全仰仗老夫人的疼惜和爱护,也怕不知世务,冲撞了府中的贵人,若能得石榴姐姐一两句提点,缨娘感激不尽。” 一番话下来,既谢过老夫人恩情,也表明谦谨守礼的立场,末了更委婉恳切谢过石榴,既不失身份,又显人情周到。 石榴听罢,暗暗点头,这位戴小娘子是个颖悟的,遂说道:“咱们大房并非一位老夫人。” “并非一位老夫人?”戴缨有些诧异,转念一想,或许是先老大人曾纳过的妾室,不过那也是姨奶奶。 “是,这位老夫人姓曹,只是她的身份有些不同。”石榴又道,“这位老夫人住偏院,今日她不在,你没见过。” 石榴接下去说道:“曹老夫人也是老大人的妻室,同咱们陆老夫人一样。” 说到这里,戴缨懂了,问出声:“平妻么?” “是,两位皆是正房,溪姐儿便是她的亲孙女儿,是家中二爷之女,后二爷同二夫人外出,人没了,留下溪姐儿,还有家里的三爷是她的亲子。”石榴说着,落后又追说了句,“日后皆会碰到的,如今婢子只提一句,戴娘子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就成。” 戴缨头一日才来,算是见识到这些高门大户的深浅,像她家,旁枝早已淡散了,只她们一房,父亲倒是有几房妾室,子嗣并不繁茂,人口简单。 之后,石榴便闭口不言,戴缨心道,为何会有两位妻室,其中缘由曲折,这位大丫头不会向她说。 戴缨一面随石榴走,一面在心中梳理,这会儿多出一个陆三爷,也就是陆铭章的兄弟。 不过她平日相交的是同辈的小娘子们,这些爷们她也难碰到…… 第13章 他长你一辈,可唤叔父 石榴将戴缨带到上房,屋中已掌灯。 陆老夫人歪坐在罗汉榻上,陆婉儿、陆溪儿、谢珍等几个小辈围在跟前说笑。 陆老夫人见了戴缨,招手让她上前。 “行当都安置了?” “回老夫人的话,都安置好了。” 陆老夫人“嗯”了一声:“你且安心住下,府里的下人若是不听使唤,直言道出,千万别不声不响。” 那日在青山寺,这丫头一番言辞恳切,说她出身商贾,怕阻谢家小郎前程,又说甘愿解除婚契。 她是不信的,在陆老夫人心里,必是谢家想同自家结亲,为了娶婉儿那丫头,让戴缨不得不自行退亲。 变相来说,他们家毁了她的一门好姻缘,这让陆老夫人不免起了怜意。 陆婉儿是她身边长大的,是自家人,也就只能委屈戴缨了。 “劳老夫人挂心,缨娘不是那不响的人,就怕日后老夫人嫌缨娘话太密。”戴缨趣说道。 陆老夫人乐呵笑出声:“那可好,我正嫌屋中太静,你常常过来陪我说话。” 戴缨哪有不应的,她日后的倚仗就是这位,只要她不嫌烦,她巴不得一整日候在她跟前。 正说着,陆婉儿凑了来,伏到老夫人另一侧:“祖母怎么不让婉儿常来?戴姐姐才来一日,您这心就偏了。” 陆老夫人气打了她一下,说道:“你好顽闹的性儿,我叫你来,你嘴上应着,心里未必肯,常常府里寻不着影,要是指着你这丫头,我这眼睛只怕要望穿。” 陆婉儿腻在陆老夫人身侧,乖巧地说了一句:“这是祖母疼孙儿。” 戴缨看在眼里,暗忖,陆婉儿当真好命,本是穷苦人家的孤女,后被陆家大爷收养,金银窝里娇养到大。 正说着,丫鬟们手执木托子,鱼贯而入,将菜摆放上桌。 石榴扶老夫人坐于上首,其他人依序入座。 这一桌子菜馔如何精琢细脍、如何丰盛自不必说。 高汤灵菇片、蟹粉豆腐、香煎小羊排、虫草花炖鸽蛋、雕蒸鲥鱼……以及各类时蔬和细粥。 陆婉儿和陆溪儿每日见惯了这些,戴缨也还好,自家的衣食住行亦是豪奢,唯独谢珍看呆了眼,尽管她已努力克制。 陆老夫人身侧有石榴布菜,戴缨等人身边也有各自的丫鬟布让。饭间无人言语,安静得只有光影晃动和碗碟磕碰的轻响。 饭毕,陆婉儿携着谢珍退去,陆溪儿坐了会儿也退下了,只有戴缨陪坐在陆老夫人身侧,讲些趣事。 这些趣事有些是从平谷家中的下人们那里听来的,有些是她现编的,她脑子活泛,不管老夫人说什么,总能应上。 “那苏家世代绣工,其中一幅锦绣河山的绣画乃是祖传,选作贡品,谁知苏家有一恶奴,平日偷奸耍滑惯了的,被主人家罚了月银,记恨在心,趁着无人之时将绣画戳了个大洞。” 戴缨一面说着,一面将温下来的茶递到陆老夫人手里。 老夫人认真听着,问道:“哟!这可坏事,那等奴才不该留着,早早拖出去卖了。” 戴缨点头道:“谁说不是。” “后来呢?”老夫人又道,“贡品损坏乃杀头大罪。” 此时屋中的丫头们也围了过来,好奇故事会如何发展。 戴缨正待开口,陆老夫人的陪房周嬷嬷走到跟前,笑说道:“老夫人,阿郎来了,在外候着呢。” 戴缨听罢,赶紧起身,不知要回避还是要怎样。 “无事,你坐下,他长你一辈,日后在府里难免会碰到,现在见个礼也好。”陆老夫人说道。 戴缨想了想也是,待谢容娶了顾婉儿,陆铭章便是谢容的岳父,论起来也是她的长辈,于是重新坐下。 丫鬟将门帘揭起,陆铭章走了进来。只见其一身大袖紫色公服,袍摆及足,腰系白玉,悬着鱼袋。 陆铭章走上前向陆老夫人行礼:“儿子来看看母亲。” “你公务繁忙,回来连衣也未更便来看我,难为你的孝心,坐下罢。”陆母说道。 陆铭章应是,依言坐于陆母左手边的位置。 此时屋中奴仆躬身向陆铭章行礼,看茶,再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缨丫头,过来见礼。”陆老夫人说道,“若按辈分,可叫一声叔父。” 戴缨早已立起身,本是要见礼的,陆老夫人这句话却叫她怔愣不知如何开口,老夫人是好意,可她哪有那样大的脸,唤这位大人叔父。 正当她踌躇之际,陆铭章的声音传来:“不必拘谨,老夫人慈祥,疼爱小辈,族中也有同你年纪相近的姊妹,把这里当成自家,就按老夫人的话,可唤我一声叔父。” 戴缨应是,碎步上前两步,福身道:“阿缨见过叔父。” 陆铭章点头道:“坐下罢。” 陆母又闲说两句:“咱们大房不热闹,我年纪大了,喜欢听小辈们欢闹,便招了谢家的两个丫头来陪我。” 这话说得刻意,似是特意说给陆铭章听。 陆铭章一声不言语,端起茶盏,启口道:“母亲喜热闹,便让她们在府中多住些时日。” 陆老夫人气瞪了自己儿子一眼,她是这个意思?三十来岁的年纪,却房中无人,哪家男儿如他这样。 临了,她大房的基业最后只能落到偏院曹氏那一脉,叫她又是恨恼又是无奈。 不过陆老夫人是个心宽的,气归气,恼归恼,很快排解,不再纠结,转头对戴缨说道:“缨丫头,适才的故意还未说完,苏家那幅‘锦绣河山’的绣画如何了?” 戴缨想不到老夫人还记着这一茬,本就是瞎编的话,哪还记得后面如何。 再加上这位陆大人也在,一时间羞于开口。 可老夫人正等着,无法,只能脑中飞速转动,硬着头皮生拉硬拽个结果。 “苏家小娘子绣工了得,看了那画洞,便对她父亲说,倒是有个办法解决眼下困窘。” “快说。”老夫人催促,丫鬟们也屏息静听。 戴缨继续道:“苏小娘子绣技了得,把破损之处绣上一轮金日,意境更胜原先,后来宫里来人取走了绣画,又过了些时候,宫里竟给苏家双倍封赏,也是因祸得福了。” 老夫人听到结果,心里满意,又留戴缨说了几句闲话,眼皮黏滞起来,戴缨便起身告退。 “你也去罢,不必守着我。”陆老夫人对儿子说道。 陆铭章应是,也退了出去。 戴缨出了上房,便在小径上漫步消食,迤逦于石子路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她,回过头看着来人,在看清是陆铭章后,不知该如何反应。 陆铭章一男子,步子迈得大,夜里光线又黯淡,结果绕过一个拐角,不期撞见比他先一步出上房的戴缨。 两人离得不远,一前一后。 陆铭章亦没料到这番境况,见面前的小丫头呆呆瞪瞪,血往头上涌,薄腮红扑扑的,像是抹了两团胭脂,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那故事不对。” 戴缨下意识回问:“哪里不对?” 陆铭章一面说着,一面缓下步调,沿着小径前行:“贡品选定入库前都要登记造册,每件物品的尺寸、纹样、用色有详细记录,甚至要绘制图样备存,经手人画押。” “故事里的绣画被毁,落后主人公抖机灵,补绣一轮金日……这是私自篡改贡品,非‘因祸得福’得双赏,而是欺君罔上杀头罪。” 戴缨随走在陆铭章身侧,心里一咯噔,虽说只是故事,可从这位大人嘴里说出欺君罔上时,她竟怕了,好像真就摊上了麻烦。 嘴巴张了张,半晌憋出三个字:我不懂…… 陆铭章侧目见她面露忐忑,想是自己太过严肃,吓到了,缓了缓语气:“只是一个故事。” 戴缨反应过来,眼中惧意一点点消散,不知觉中语调扬起庆幸的俏皮:“对,对,只是一个故事。”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到了岔路口,陆铭章立住脚。 戴缨欠了欠身:“阿缨告退。” 陆铭章微微颔首。 待人离去后,陆铭章刚往另一条道行去,随在身侧的长安瞥了一眼他家主子。 阿郎向来惜字如金,今日倒是稀奇…… 第14章 原来早就暗通款曲 回了揽月居,下人们已备好热水,归雁伺候戴缨沐洗一番,为其换了一身软绢衫,又用小暖炉将那一头乌发烘至半干,扶上榻间,打下床幔,退了出去。 随戴缨从平谷来的孔嬷嬷早已将揽月据的下人塞了赏银。 孔嬷嬷年长,人情练达,知道越是高门里的奴才越是势利。 虽说陆家老夫人接自家小娘子入府暂住,然,毕竟是客,真受了冷待,哪好意思开口。 不如给下面人多一些赏钱,能避免许多麻烦。 之后几日,戴缨都是早早起身,梳洗一番,去上房给陆老夫人请安,陪她用饭,一同陪侍的还有陆婉儿、陆溪儿和谢珍,二房、三房那边也不时来人。 用罢饭,其他三人散去,戴缨仍会伴在陆老夫人身边坐一会儿。 除开晚间,自那日她在上房见过陆铭章,之后陪老夫人用罢饭,会早些离去,就怕再遇上。 她对这位大衍朝的枢密使有种天然的畏惧,无需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要往那里一立,总叫人不敢近前。 肃正温雅只是他让人看到的表象,实是温润而厉,越是平静,越是危险。 好在只遇到过那一次,之后的时日再没碰见。 这日,刚从上房出来,没走两步,戴缨被人从后拍了一下,转过身,身后之人是陆溪儿。 只见她笑嘻嘻说道:“你来了这些时,白日里总在上房陪老夫人,晚时又早早闭院歇下,我想找你,只能守在这儿等你出来。” “等我做什么?”戴缨笑问道。 “陆婉儿同你那表妹整日玩在一处,我不愿同她们一道,但我见你觉着亲切,听说你来了,我还好生欢喜一场,谁知你这般老境。” 陆溪儿说着,拉起戴缨的衣袖,往后园行去。 “你在咱们府里能住多少时日?伴着老夫人也忒无趣,应在府中多走走。”陆溪儿想起什么,又道,“听说你从平谷才来京都不久?” 戴缨点头称是:“不上一个月。” “正巧,过几日放花灯,咱们带着仆人出府去星月湖放花灯,可好?”陆溪儿越说越兴奋,“你不知咱们京都的花灯节,那灯彩,能把天照亮,把糊水点燃,京都城中,不论男女老少衣着光鲜,走到街上,歇于湖边,好不热闹呢。” 戴缨同陆溪儿并肩走着,侧目看着身边的少女,来了这几日,她也看出来了。 陆溪儿同陆婉儿虽说名义上是姊妹,两人关系却并不亲厚。 但也不至于敌对,就是你不招惹我,我也不招惹你,互相看不上眼的境况。 “花灯节我们平谷也有,却不知京都是什么模样。” 陆溪儿转过身,双手反剪于身后,同戴缨面对面,一面退行,一面说道:“那是啊……街市上不止京都人,还有周边城镇的游人,有些是友人结伴而来,有些是带着家眷。” “那日人太多,咱们多带着仆从跟在身边。”陆溪儿念念叨叨,“马车是坐不了的,人太稠密,车子堵在道上动不得。” 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噗嗤”一笑。 戴缨的情绪被她感染了,来了兴致:“怎么自顾自地笑起来?还这样开心?” 陆溪儿强忍着笑意:“去年花灯节,陆婉儿也不知矫情什么,非要乘马车出行,好嘛,结果堵在那里,进不得退不得,周围人群叫骂一片,差点把马车给掀了。” 戴缨想了想,问道:“后来呢?护卫驱散人群,离开了?” “哪里驱散得开,后来还是我伯父支了一队禁军排道,这才让她脱困。” 陆溪儿口中的伯父应是陆铭章。 只是戴缨有些奇怪,当日若真如陆溪儿所说,那般形势紧迫,连车都要掀翻,随同的护卫该将陆婉儿围送走才是,护不住车,护个人……这个还是可以办到的。 为何死守车内不出? 除非那车里还有别人……去年的花灯节么?戴缨凉凉牵出一抹笑,原来早就暗通款曲。 陆溪儿没有发现戴缨的异样,仍在絮絮说着花灯节多么热闹,多么有趣。 两人一路说着,走到了陆府内园,不期撞上了同样在园中游转的陆婉儿和谢珍。 陆婉儿着一袭蜜合色对襟外衫,料子轻薄,内着一件鹅黄色的襦衫,长及足踝,裙边禁步叮当。 谢珍跟班似的随在陆婉儿身侧,落后半身,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四人就这么正面对上了。 陆婉儿稍扬起下巴,看向戴缨的眼神自上而下。 虽说戴缨同谢容解除了婚约,还是戴缨主动提出的。可陆婉儿就是瞧戴缨不顺眼。 她既想戴缨同谢容解除婚契,又不想这个婚契由戴缨主动提出。 戴缨一个低下的商女,有什么资格同官户子弟退亲,好似她陆婉儿捡了她不要的。 当然了,陆婉儿对谢容的心意不变,痴意愈添,谢容若即若离的态度,很能捏住她神魂的关窍。她不觉得这是谢家的问题,于是把心底所有的不满怪罪到戴缨头上。 婚约当解,却不该由你一个商女提出,在陆婉儿看来,戴缨应是被抛弃的那个,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舒坦,一切才合理。 是以,戴缨坦然退婚的态度,不仅没得到陆婉儿的好感,反叫她记恨上。 那日她将戴缨带到父亲面前,谢容全不看她,视线一直聚在戴缨身上,那是她头一次见谢容露出那样难言的神情,眼神透着害怕和挣扎,还有抑制不住的苦涩。 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谢容也有情难自抑的一面,她以为他生性冷情、内敛,原是他不在意。 陆婉儿或许不能完全看透谢容目中的幽微,但有一点,她很清楚,谢容看向戴缨的眼神让她不快。 她不开心了,便要让得罪她的人不好过! “戴姐姐住在府上可还习惯?”陆婉儿问道。 戴缨微笑道:“多谢婉姐儿关心,一切都好。” 陆婉儿笑了一声,那笑凉下来:“祖母心善,召你进府,姐姐可别真当这是自家,还是该认清自己的身份,当持着一颗感恩戴德之心。” 陆婉儿的语调全不像主人家对待客人,竟像是主人对奴仆的训诫。 戴缨怎会不知陆婉儿的德性。 肆无忌惮又明目张胆的蔑视地位不如她之人,她的针对可以毫无根由,仅仅因为不顺眼,便肆意践踏他人尊严。 把人踩死了,还嫌血肉脏了她的鞋底。 前世的她尽量避让,缩在角落里戚戚过活,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极尽屈忍。 可终究逃不过迫害和摧残。 戴缨如今再没什么可怕的,声调平平说道:“缨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婉姐儿不喜?” 陆婉儿傲形于色:“不过是提点你两句,怕你入了我陆府,生出不该有的贪念和妄念,毕竟从天上落到地面的滋味不好受,叫我说……还不如一直活在泥淖中。” “怎敢生出奢望,老夫人的抬爱缨娘感激不尽,可话说回来,婉姐儿又怎么确定缨娘会从天上掉落地面,这天上地下的,谁又能说得准?”戴缨反问道。 这时,立在陆婉儿身侧的谢珍插话道:“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她这般讨好老夫人,成日侍候在老夫人身边,必是有所图的,果不其然,原是想让老夫人给她指一门亲。” 未了还唧咕一句,“到底是商户出身,算盘打得精,只怕表姐的如意算盘会落空。” 陆婉儿接下谢珍的话:“祖母这人最讲规矩、礼制,就算你再讨得她老人家欢心,也不会给你指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我劝你趁早歇了心思,别白费心机惹人笑话。” 前一脚同谢家退亲,后一脚进入陆府,想借着她祖母之名,给自己改一改底色,呵!攀高枝?野心倒是不小。 这时,一个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她倒有脸说别人。” 戴缨侧目,说话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陆溪儿。 陆婉儿脸上一红,看向陆溪儿,质问:“你什么意思?!” 戴缨以为陆溪儿不会再说什么,谁知她脱口而出:“我说你脸皮真厚!” “自己是什么出身不清楚么,倒有嘴说别人,人家戴姐姐好歹认根,哪像有些人,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还洋洋自得,大放厥词,说什么天上地下,她自己不知从哪个泥缝出来的。” 陆溪儿的腮颊总有两片天然的红云,再加上圆团团的脸,笑模笑样,很好说话的样子,想不到竟是个口舌厉害的。 陆婉儿猝不及防,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反呛道:“你又是什么好出身,嫡不嫡,庶不庶,这府里谁把你放眼里,就连你那祖母也要仰我祖母的鼻息过活。” 这还未完,陆婉儿又道:“当年若不是祖父护着,如今大房哪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原来这位陆老大人年轻时,出门游历,先结识了那位曹老夫人,瞒着家人娶其为妻,后家中反对,不许女子进门,又为陆老大人择另一高门联姻。 陆老大人在家人的安排下,娶了高门贵女,也就是如今的陆老夫人。 纸终究包不住火,陆老夫人得知自己丈夫在外还有一妻室后,并没有大吵大闹,反将人接入府中。 至于为何为平妻,左不过纠扯的陈年往事,暂先不提。 “你倒有心,成日巴巴跑到我们上房来,到我祖母跟着讨巧卖乖,怎的不陪侍在曹氏跟前?” “你!”陆溪儿气得两腮发鼓,一时间找不出话来。 她确实往上房走动勤,她自己的亲祖母靠不住,整个陆家总归还是倚仗大伯。 可这陆家谁没私心,二房、三房没私心? 谁不在暗处盯着大房,既仰仗大伯的权势,又因大伯无嗣从而生出觊觎之心。 陆溪儿被陆婉儿戳到心虚之处,有些气短,两腮红透透的,烧着一般。 戴缨拍了拍陆溪儿的手,缓缓说道:“这是怎么了,一家人该是和和气气的,犯不上弄得仇深似海,毕竟是连着血缘的亲人,是一棵树上结的果儿……” 话音拖长,陆溪儿两眼一亮,反将一军。 “是了,是了,再怎么着我身上也流着陆家的血,连着陆家的根系,不像某些人呐,偶然滚到大树下依傍荫蔽,便恍惚以为自己也是这树上结出的果子。” 陆婉儿气得瞠目不知所言,“你,你……”半天,再说不出一个字,一跌脚,掉头跑开了,谢珍紧随其后。 陆溪儿挺了挺胸,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 “戴姐姐,幸好你刚才提醒我,否则就被她压伏住了。” 戴缨微笑道:“这叫什么事呢,我本是奔着劝架去的,罪过,罪过。”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往更深处走去。 密密匝匝的灌木之后,掩着一处避风亭,亭里一站一坐着两人,将刚才的情形收入眼中…… 第15章 好一个妙人儿 午间的避风亭,吹来一阵热风,郁热中捎带着湖水的清凉。 亭围环着蓊郁的树木,枝条散漫开,在亭中投下一片绿影。风过时,树叶翻腾,簌簌作响。 亭中两男子,一站一立。 立着的那人手背在身后,二十多岁的模样。 一身珊瑚赫圆领袍,领缘露出半指宽素白里衣,腰间束玄色革带,悬羊脂玉镂空香球,挎着一把小银刀,足踏乌皮长靴,鞋头略翘绣如意暗纹。 男子将刚才的一幕看在眼里,轻笑出声:“咱们府里几时进来这么个妙人儿,哪里是在劝架,分明是在拱火,完了嘴里还念罪过,有些意趣。” 年轻男子回过身,看向桌边坐着的另一人,说道:“大哥怎的不言语。” 这桌边坐着之人正是陆家大爷,陆铭章,而说话之人看起来比他年轻几岁,是陆家三爷,陆铭川。 只见陆铭章双目端凝,指尖拈着一个清水色宽口盏。 那茶盏线条干净利落,无一丝冗余,通体釉色是一种温润的影青,光泽内蕴。 桌边双层雕镂的梨花木匣中睡着三个同样式的宽口盏。 正当陆铭川以为他大哥不会开口时,陆铭章的目光从青盏上移开,放远了一点,不知想到什么,启口道:“按辈分,她该叫你一声叔父。” 陆铭川一噎,问道:“亲戚?”语调中似有遗憾。 “谢家的表亲。”陆铭章说道。 陆铭川想了半天,才对应上这谢家是哪家,然后无心地笑了笑。 “这次给大哥带的茶器,哥哥可还满意?” 陆铭章将手里的盏放下:“品相不错。” 陆铭川坐到对面,想得自家兄长两句好话,谁知他说道:“这次调你回来,若是再闯祸,便从府里出去,自立门户。” 陆铭川知道兄长的话语虽温,可话里的意思并不温和,从他嘴里出来的话从不虚言废语。 他想要自辩,终是没有开口,毕竟当年年轻气盛,牵扯到人命。 他原任职于太常寺,后失手打死了人,遭到贬谪,不得不离京做了两年地方官,就这还是大哥保着他,否则要受牢狱之灾。 起因要追溯到两年前。 那年,他同一众友人正在楼子里喝酒,跟前叫了几个唱曲儿的。 “廷之,陆相乃你兄长,怎的你还只在太常寺游闲?空有一身好拳脚,你这品级当往上再提一提。”一锦衣男子问道。 陆铭川,字廷之,时人私下相交,皆以字相互称呼,以表尊重。 此时陆铭川身上已有酒意,听了那话,视线横向那人:“我兄长是我兄长,我是我,不可混淆。” 那人亦有几分醉意,未听出陆铭川话里的不快,不依不饶道:“我看就是陆相不看重你,不将你当自家兄弟。” 桌上众人都喝了酒,有些还算清醒,听了这话,赶紧去拉扯那人,示意他住嘴,不可再往下说。 偏那人酒品不好,喝了酒便张狂,本就存了挑拨之心,借着酒劲把往日的憋屈一股脑地泄出。 他早就看陆铭川不顺眼,太常寺那些人成日想着怎么讨好他,就连他们的顶头上司对他说话也与别个不同。 还不是看在他有一位掌权的兄长。相比之下,自己这一路的摸爬滚打算什么,简直就是笑话。 当下,越想越气,接下来的话更失分寸:“你们扯我做什么,哪句话不对?人家正经亲兄弟还有嫌隙呢,何况又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也就是陆相宽仁不计较,这才容下他,若换作是我……” 男人鼻子里哧哧两声,“连同老子娘一并打出去,管你死活……” 话音还荡在空中,一记重拳直击脑门,人没了。 陆铭川出手太快,旁边一干人连拉架的机会都没有。 陆铭川并非故意下杀手,自己也没料到一拳头把人给了结,之后酒也醒了,没有半点犹豫,径直去衙门自首。 这边牵出一条人命,各方有了反应,陆铭章的政敌们开始借题发挥,并在坊间散布消息。 无非就是陆铭川借着他兄长的名义为虎作伥,无法无天。 百姓愤慨,更甚至扬言陆铭章身居要职,执掌大衍军政,却德不配位。 然而,无论外界怎样喧嚷对陆铭章不利的消息,他依旧如常去宫里上值,不见半分回应。 朝堂的声音比民间更加精彩,分成三派,一派义正言辞,暂先罢黜陆铭章枢密使之职,待证明清白后,再恢复官职。 知道的人都知道,这官职一旦罢黜,别说官复原职了,性命只怕难保,暗处有多少人想要落井下石,又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根本不会给陆铭章起复的机会。 还有一派拥趸陆铭章,有文职亦有武将,这些人多为陆铭章麾下。 最后一派缄默不语,保持中立。 就在朝堂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又一道消息在坊间炸开,风向遽变。 原来那名被打死的官员不是善茬,贪污敛财的事情没少做,且手中不止一条人命。 有关此官员的恶行越来越多,完全经不住深查,恨不能每一条都是杀头罪,甚至会牵连家人。 就连那官员之妻亦指认自己夫君的罪行,想求得网开一面,不要祸及全族。 就这么,原先陆铭川的罪名摇身一变成了为民除害的义举。 这里不得不提一嘴,大衍国皇帝年幼,只十岁之龄,而陆铭章乃托孤重臣,亦臣,亦师,亦父…… 小皇帝欲下旨撤了陆铭川的罪名,官复原职。 谁知陆铭章却道:“臣之兄弟失手杀害同僚,此罪不可免,请陛下降重罚。” 此举反倒叫朝堂之上叫嚣最激烈的那些人没了言语。 毕竟陆铭章不仅没为自家兄弟求情,反让小皇帝本人裁夺,他们若再出声,便是质疑圣意,不将君威放在眼里。 好个以退为进。 之后,陆铭川贬谪出京,在地方做了两年官,有了些政绩,又重新调回京都城。 陆铭川深知是兄长保下了他。 “大哥放心,弟弟再不敢胡来。” 陆铭章没再多说,转而问道:“告身可拿到了?” 这告身便是官员的任命状,陆铭川拔擢到步军司,敕牒已下,不日便去任职。 “拿到了。”陆铭川回道。 陆铭章起身出了避风亭,往前院行去,陆铭川紧随其后。 “行了,你去准备罢,回来不久,多陪陪你母亲。”陆铭章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别打那丫头的主意,她叫得上你一声叔父,差着辈。” 他这个弟弟性情不羁,难管束,又生就一双多情眼,最喜抚风弄月。 先时家中给他娶了一房妻室,谁知那女子生产时血崩而亡,留下一个孩儿,如今养在曹氏名下。 陆铭川愣了愣,兄长惜字如金的一人,今日这是怎么了,同句话一前一后说了两遍。 “大哥放心,自家亲戚,我就是再浑,也没道理去招惹的。” 陆铭章没作回应,举步走了,陆铭川折过身,往另一方向行去。 …… 陆铭川回了偏院。 这偏院并不偏,相反,院内布设精巧,有山有水,有亭有阁,之所以称之为偏院是同上房相比,久而久之叫惯了口。 这便有了陆老夫人居的上房称为正院,而曹老夫人居的院落为偏院。 陆铭川一路行来,丫鬟们笑盈盈屈膝施礼,唤上一声“三爷”。 直到他走进偏院,脚步慢了下来。 打帘的丫鬟早早看见,将门帘揭起,陆铭川进到屋里。 扑面而来的是沉沉的窒息感,好像一个门帘把外面的空气阻隔,进不到房里。 外面的光也难照进来,只有窗前,透过细条条的光棱,明晃晃的刺眼,越是如此,越是衬得屋里黯淡。 屋内垂手立着几名侍女,另有两名侍女在躺榻前伺候。 躺榻上倚卧着一妇人,妇人看起来有些年纪,因保养得好,皮肤还很润泽,只是眼尾几道不规则的褶痕流露出岁月的痕迹。 此人正是曹氏。 “母亲。”陆铭川向上拜见。 曹氏缓缓睁开那双将浊未浊的眼,在丫鬟的搀扶中坐正身子,另一丫鬟双手奉上茶盏。 曹氏慢悠悠接过,以盖撇了撇浮沫,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嘴角因为扯动牵起一撇弧痕。 “去过那边了?” “是。”陆铭川答道。 接着是一声轻嗤,带着讥嘲:“一个个都巴望着那边,如今连你也不把我放眼里。” 陆铭川把眼压低,道了一声“不敢”。 “不敢?你还有不敢的?!”曹氏下巴微扬,“才回来不见我这个生母,倒往那边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你生母,我看你心里巴不得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是也不是?!” 陆铭川静了一静,撩衣跪下,声调平平:“母亲哪里的话,儿子万不敢这等想法,此次得以回京,幸有兄长从中帮衬,日后我也能在您老人家跟前尽孝不是?” 兴是最后一句触动了曹老夫人,一张垮丧的脸这才有了好转。 “起身罢,不必跪我。” 陆铭川起身,往周围看了看,曹氏知道他在看什么,于是开口道:“崇哥儿,出来见你父亲。” 侧房门帘打起,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出来…… 第16章 权力再大,也是个无后的 曹氏说罢,侧房的门帘先是打起一条缝,然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出来。 小儿扎着总角,垂头胁肩,双手敛在身前,不走到陆铭川跟前,隔着一段距离,并足立住,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陆铭川眉头蹙起,这孩子怎的被养成这样? 小儿唤陆崇,是陆铭川同亡妻仅有的一子,他被贬谪到地方时陆崇还小。 两年过去,现如今已有五、六岁之龄。 陆铭川当着母亲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可心头实在高兴不起来,就是溪姐儿那个时候也没这样。 当年二哥二嫂遇难,遗下溪姐儿,那丫头常往上房跑,陆老夫人喜欢小辈在跟前,便将她放到身边教养。 那会儿他母亲除了背后刻薄几句,并未多管。 陆铭川离京之前,孩子一直跟在他身边,外放后,孩子便放到了他母亲曹氏屋里。 老妇人日常就是早起念经,然后歪靠着让丫鬟垂肩捏腿,再不就是闭眼假寐。 陆崇一个几岁小儿,正是天性活泼好顽的时候,却被关在屋子里随曹老夫人坐卧。 她念经,小儿便在侧屋誊抄经书,她闭眼假寐,小儿仍在誊写经书。只有曹老夫人在内园游转,陆崇才能到外面走一走。 偏院的丫鬟、婆子们得了命令,对陆崇看管甚严,连院门也不让他出。 别说一孩子,就是大人也受不住这样压抑的日子,久而久之,孩子的话越来越少,眼中的光也没了,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反呈出衰郁之气。 “儿子既然已回,便把崇哥儿接回我屋里,免扰母亲清静。”陆铭川说道。 “这孩子还好,是个不响的,也不吵闹,正合我心,毕竟是你的儿,你要带走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曹氏顿了顿,又道,“崇儿可是大房的独苗,日后指着他续香火,莫让他往上房去,自小便要教他亲疏远近。” “溪儿那丫头我是管不了,再者她总归要嫁出去的,我也懒得管,但崇儿不一样,那边再风光,陆铭章权力再大,也是个无后的,别看现在府里以他们母子为首。” 曹氏嘴角扬起一抹浅笑,继续道:“这府里的一切最后还不是尽归咱们。” 说罢,见自己儿子没有反应,声音陡然变厉:“我说的你可有听进去?” 陆铭川仍是不作声,过了几息,终于开口:“母亲这个年纪还是保重身子,别的事情不必操心,这府里有我和兄长,日后兄长有后,大房自有人掌家,兄长若是无后,崇哥儿就是兄长的孩子。” 曹老夫人一听,气得钗珠乱颤,两眼瞪视:“你这逆子,生来气我的不是?!崇儿是我的亲孙,你敢把他送给陆铭章!” “陆府重振全仰仗大哥,没有大哥运筹,哪有咱们如今的尊荣,母亲莫做那起子薄性寡义之人,叫人寒了心。” “你……你……”曹氏一手抚胸,一手颤抖,点着虚空。 曹老夫人毕竟是陆铭川的生母,也担心将她气出个好歹,于是缓下语调:“兄长还年轻,总会娶妻生子,不会后继无人,母亲更不必担心崇哥儿被人抢了去。” 陆铭川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之下,曹氏更加生气,将手边的茶盏挥落在地。 “滚,滚,迟早被你气死。” 陆铭川向上告退,带着儿子出了屋室。 …… 掌灯时分,戴缨依旧如往常那样,到上房陪同陆老夫人吃晚饭,饭罢,下人们收拾了桌面,戴缨又闲坐了一会儿,同老夫人絮说了些话,见时候不早,便起身退去。 刚出了门帘,还未走到几步,碰着前来的陆婉儿,谢珍如同影子一般随在陆婉儿身后。 陆婉儿死死看了戴缨一眼。而戴缨同样回看向她。 陆婉儿的五官并不出彩,可显赫高门中滋养的一身金贵气,常常让人忽略她的外貌。 于是,这种仰望之下,哪怕不美,也变得美了。 陆婉儿上前两步,并到戴缨身边,用只她二人听到的声音说道:“让你自在几日,就是我不出手,也自会有人出手收拾你。” 说罢,错开身,进了上房,不一会儿,屋里传出少女银铃般的笑声,还有陆老夫人温和的笑语。 归雁看了她家娘子一眼,担忧轻唤:“主子……” 戴缨从一开始就清楚,按陆婉儿的性子,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也会成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陆婉儿刚才说的,就算她不出手,也有人收拾她,说的应是她的姑母,戴万如。 戴缨如是想着,将目光放到树梢尖的新月上,轻叹一声:死容易,活着难…… 主仆二人举步离去。 屋内…… 陆婉儿挨坐到陆老夫人身侧,讲今日府外的趣事。 说到轻快时声音就像飞旋的鸟儿,说到关要时,声调又像管弦一样稍稍收紧,哪怕故事没甚趣味,光听她这抑扬顿挫的腔音,还有生动的表情,也是个趣。 老夫人笑着同石榴说道:“快给她一碗茶,别把嗓子哑了。” 一旁的石榴重沏了一碗茶,奉到陆婉儿面前:“小娘子润润嗓子。” 陆婉儿接过,石榴又亲自沏了一碗奉到谢珍面前。 陆婉儿倒真有些口渴了,啜了两大口。 在她饮茶间,陆老夫人的声音响起:“婉丫头,今日除了趣事,就没别的什么事告诉祖母?” 陆婉儿很快反应过来,想要替自己辩驳,可在看见陆老夫人那双通明的睛目时,生出几分心虚。 “祖母知道了?” 陆老夫人点头道:“你自小便在我跟前,虽未时刻亲督,然闺阁礼范未尝少教,缨丫头是我让人接她入府,到了咱们府上便是客。”声音稍稍一沉:“你就这般待客的?说出毫无涵养的胡话来?” 这还是头一次她在祖母跟前受责,哪怕从前顽皮,打失了祖母心爱的古董瓶,祖母也只是摆摆手,不作计较。 今日却为了一个不相干之人,对她严加斥责,不留半分情面。 “可知错?”陆老夫人见孙女儿红了眼,无奈道。 陆婉儿点了点头,唧哝道:“婉儿知错。” 到底是自家孩子,陆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说道:“缨丫头同你不一样,她只是暂住于此,你这个主人当尽待客之道,怎么同她反计较上了。” 陆老夫人又道:“话再说回,她同谢家小郎本有婚约,为的什么解除,你心里不清楚?更该对她好些才是。” 陆婉儿心里又是羞,又是烦腻,好似她的姻缘全靠戴缨施舍来的。 所以说,这人心思要不得,你让她得了便宜,她觉着是她该得的,反记恨让利者。 有些人不能沾,一沾就会烂肉,恰好,陆婉儿正是此类。 出了上房,陆婉儿让谢珍先回小院,自己带着几个丫鬟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适才上房里,陆老夫人当着谢珍的面,训诫陆婉儿,谢珍料定陆婉儿必是带人去揽月居找戴缨的麻烦。 她想随同一道看好戏,顺便报知她母亲,谁知陆婉儿不让她跟随。 谢珍所料不错,陆婉儿确实准备去揽月居,然而走了一程,蓦地改变主意,脚步一转往前院行去。 她要到父亲面前告戴缨一状。 祖母维护戴缨,她不能说什么,可若是父亲到祖母跟前开口,让戴缨离开,那就不一样了。 父亲乃一家之主,这府里谁不依从他?只要他一句话,祖母也不能说什么,戴缨自会灰溜溜地离开。 陆婉儿走到前院,院子里静着,屋里点着灯。 “安叔,我父亲可在里面?”陆婉儿问道。 长安立于门前,脸上是一贯的平和浅笑:“回小娘子的话,家主在书房里。” “安叔往里报一声,我要求见。” 长安应是,往里报知,没到一会儿走出:“家主让小娘子在院中静候,待他处理完手上文卷。” 陆婉儿并不意外,父亲处理公事时,不喜被人打扰。于是走到院中的藤架下,茂密的枝叶中结出青青的小葡萄,伸手就要摘取。 “小娘子万万摘不得,可是忘记了从前?”长安的声音从后传来。 陆婉儿的手在空中顿住,指尖仿佛烧着一般,猛地回缩。 是了,这处棚架自她记事起便有,院子里无论怎样修整,墙角的葡萄架从未变过,长势繁密、果实丰硕。 儿时,她见葡萄果儿一串一串结挂藤条,挨挨挤挤,紫红诱人,忍不住摘了一串,沉甸甸地拎在手里。 正待高兴之时,身后压来一片暗影,陆婉儿回头,见到的便是父亲冷沉的面色。 最后,那串葡萄让人收走了,她亦受了责罚,抄写千字文。 想到这里,陆婉儿打了一个寒噤,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走向院中的木案边,坐下。 不知过去多久,就在陆婉儿快要候不住时,书房里终于有了动静,召她进入。 陆婉儿将心底的话理了又理,一心要把戴缨驱逐陆府…… 第17章 赶出府门 陆婉儿进到书房内,陆铭章手边还摞着几卷书文。 “这会儿怎么来了?” 陆婉儿张了张嘴,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陆铭章用下巴指了指:“坐下说。” 陆婉儿依言坐到右侧一溜排的交椅上,抬眼望向上首:“父亲,咱们府里进了坏人,您管是不管?” “坏人?谁是坏人,说来。”陆铭章问道。 “祖母前些时让谢家姐妹住进府中,原是祖母好意,谁知招了一个‘事非’进府。”陆婉儿说着,又看了一眼上首,见父亲往后靠着椅背,双手搭在椅扶上,面上没有过多表情。 于是挤出几滴眼泪,继续道:“父亲曾说过,家和方能万事兴,如今府里因一外人,扰得人心不稳,岂不是引进一个潜在祸害。” 陆铭章“嗯”了一声:“你口里的外人是指谢家姐妹?” “珍姐儿倒还好,坏就坏在那位戴小娘子。”陆婉儿叹了一声,“女儿见她长得端丽标致,谁知内里藏奸,居然……” “居然什么?” 陆婉儿便把白日的事情讲了,只是她说出来的同实际情况完全两样。 “女儿正同珍姐儿在园子里散步,正巧碰到戴小娘子和溪姐儿,便上前同她们见礼。” “女儿想着,这位戴小娘子乃我陆府客人,是以,并不在意她商女的身份,好意相待,想着以心换心,以诚换诚,哪承想,真真是应了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 陆婉儿以指顶着帕,在腮上拭了拭:“那位戴小娘子,当面客客气气,孰料背过身,竟对溪姐儿说女儿不是陆府这棵大树结得果儿,身上流得不是陆府的血,还挑拨溪姐儿同我争了好一番。” “女儿心里委屈,想要质问,可一想到她是祖母邀来的,生生忍下来,这还不算完……” 陆婉儿起身,走到陆铭章桌案前,两手并搁到案上,身子稍稍前倾,表现出急切。 “父亲,你有无在听女儿说话?” 陆铭章抬起眼,在她面上睃了两眼,点了点头:“有在听,继续说来。” 陆婉儿不知怎的,父亲那双眼眸在抬起的一瞬,让她心里一紧,定是多想了,父亲的眼神本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得起的。 “她如今成日腻在祖母跟前,谗言惑道,哄得祖母只听她的。” “且,女儿听她同溪姐儿私语,想着哄祖母开心,然后给她指一家世显赫的官户子弟。”陆婉儿叹道,“可惜谢家摊上这样一门拐不清的表亲,难怪青山寺里急着退亲,合着早有打算。” 陆铭章摆了摆手,陆婉儿不解其意。 “去那里坐好,别在我跟前杵着,挡光。” 陆婉儿瘪下嘴,重新坐回交椅上。 “她还让老夫人给指一门亲?”陆铭章问道。 “可不是呢,居然有这样的野心,完全是利用咱们家,这样的人哪里能留,还有呢……”陆婉儿仍嫌不够,又追说道,料定只要她道出接下来的话,父亲一定容不下戴缨,必会让她离开。 “还有什么,一并道出。” “女儿心思浅,白日在园内发生之事并未放在心里,谁知她恶人先告状,到祖母跟前说我无礼无识,怨我不尽待客之仪,祖母听信了她的话,对女儿好一通说教。” “女儿受些委屈不算什么,可让这种搬弄是非之人侍在祖母身边,无异于养虎为患,欺祖母耳根子软,怎能让这种人留在府里……” 陆婉儿两眼湿红,说得正声情并茂,上首的声音骤然把她打断。 “我说的。” 陆婉儿一脸愕然,怔了半晌,磕巴道:“什么……父亲刚才说什么?” 陆铭章将胳膊凭着右侧扶手,松下肩膀,一字一顿道出:“我同老夫人说的,我向老夫人告的状,可不可以?” 陆婉儿仍没有反应,面色白了又白,喉咙像卡着东西,说不出一句话。 “无礼无识,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乖张刻薄,毫无一点待客之道……” 陆铭章每说一句,陆婉儿的脸就白一分,直到后面陆铭章又道,“如今再加两条,混淆是非!品性不端!” 陆婉儿心神摇颤,强撑着说道:“必是那起子小人到父亲面前乱嚼舌根。” “为父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何须旁人告知我,本想给你留些脸,让老夫人提点几句,你反告到我面前来?!” 陆铭章又道,“自你幼时入府,不论是我还是老夫人,从不曾对你有半点苛待,到了年纪,特意为你请了女先生并教养嬷嬷,现下看来,好的没学着,尽耍些阴私伎俩,哪有官户娘子的半点礼范和体统!” 陆婉儿有些怕了,一连受了两回训责,她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了失望。 这失望叫她心里又慌又惧。 若她失去父亲和祖母的庇护,才是最大的灾难,得不偿失,只有赶紧认错,方能博得父亲的怜惜和宽容。 “婉儿错了,婉儿知错了,父亲大人莫要气恼,婉儿不敢了。” 陆铭章还算了解自己这个女儿,或者说他更了解人性。 如此无心地道歉,同刚才一脸嫌恶的姿态全然两派,必不是真心悔过。就算他再说多些,她也不见得能听进去。 这种任性霸道的心性一旦养成,非朝夕可改,必要吃过一番苦,栽过大跟头,才能明晓其中道理,端看时间早晚罢了,早些了悟,还有得救,悟晚了,余生唯有坎坷。 “你若真对老夫人有心,常去陪她,而不是自己一边贪玩,一边怨恨旁人。” 这会儿陆铭章说什么,陆婉儿应什么,半句不敢顶撞。 “是,女儿知道了。” 陆铭章看向陆婉儿,又道:“今日之事是你无礼在先,现下晚了,待明日,去给戴小娘子赔不是。” “父亲!”陆婉儿睁愣着眼,有些不可置信。 “怎的,不愿意?”陆铭章淡淡一句。 陆婉儿咬着唇,低声道:“愿意,女儿愿意。” “下去罢。” 陆婉儿应声退下。 待陆婉儿走后,陆铭章从桌后起身,走出房门,长安提灯随在身后,两人行到葡萄架前。 “前些时已掐了须。”长安说道。 陆铭章“嗯”了一声,眼睛在绿枝嫩叶上来回巡视,然后伸出右手,一旁侍候的美婢赶紧把剪具递上。 陆铭章接过,把余漏的几绺须条绞了下来。 “这些卷须最好吸收养分,但凡长出来,就得掐了。” “是。”长安敛下眼皮,顺应问出,“谢家来的那位姑娘……找个由头请出府?” 白天在园子里,那位戴小娘子确有挑拨之意。 陆铭章继续在藤条中寻着,一有冒头的卷须,便给绞下,两瓣锋刃之间一截细条,新嫩的绿色,像知道自己的性命即将终结,在锋刃间颤了颤。 那晚的情形在陆铭章脑中浮闪,他告诉她私自篡改贡品会杀头,她惊欠着眼,带着一点懵懂,懵懂中又蕴着惧怕,讷讷说着: 我不懂…… “留着罢。”陆铭章说罢,将手中的剪具放回丫鬟手里的托盘,再接过半湿的巾帕拭手。 长安面上不显,心里却惊讶。好像只要涉及到这位小娘子,阿郎便有些不同。 上次,阿郎费口舌同她讲贡品事宜,他家阿郎是何人,统着整个大衍朝的调兵权,所掌司部同中书门下并称“二府”,一个主军,一个主政。 多少人费尽心机只求在他面前现一眼,若能得他一句话,那更是了不得,不知得多少便利。 他却跟一个商女谈毫无意义的贡品章程。 阿郎的脾性他很了解,面上温肃,实则内里明决机警,机锋暗藏,否则怎能这么个年纪同那些老狐狸分庭而峙。 长安收回神思,问了另一件事:“过几日便是花灯节,可要小的从暗处派人随在小主子身边?” 陆铭章眉头蹙起:“你去安排,再不能出现上次的丑事。” 长安应下,他家小娘子属实太胡闹,同谢家小郎共车私会。 虽说当时他们带兵开道,还是走漏了一星半点消息于官眷内部。这一星半点的猜忌足够影响婚嫁,就是没有什么,也变得有什么了。 否则,阿郎怎会看得上谢家。 …… 次日,戴缨刚从上房请安回揽月居,才在院中坐下喝两口茶,归雁气咻咻跑来。 “娘子,娘子,她们来了。” 戴缨一听这个“她们”,便知是陆婉儿和谢珍,当下理了理衣襟,不紧不慢地立起身,看向月洞门。 不一会儿,呼啦啦一大波人把月洞门映得满满当当。 当头一人正是陆婉儿,她的身后跟着谢珍,还有十来个五大三粗的婆子。 这一幕同前世何其相似,戴缨掐了掐手心,泛寒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咙。 她们来到她的面前…… 第18章 另有一种纤细的韧劲 就在戴缨以为陆婉儿下一刻会指使婆子对她动手时,陆婉儿却屈膝,福下身子,双手敛于身前。 “上次的事情是婉儿不对,还请戴姐姐莫要同婉儿计较,婉儿在这里给姐姐赔不是。” 戴缨呆了呆,血液从脑袋回流向四肢,麻冷的指尖有了知觉。 不仅仅是戴缨,就连谢珍还有揽月居的下人们亦睁愣着眼,回不过神。 戴缨很不想同陆婉儿客套,也不想搭理她,但她在别人家做客,且揣着私心,想通过陆老夫人为自己博得一丝转机,不得不虚伪应对。 于是回以一笑:“婉儿说的哪里的话,昨日之事我本就未放在心上,不过就是女儿家之间的拌嘴,你还特特跑一趟,我哪里当得起。” 陆婉儿见戴缨还算识相,收起浮于表面的笑,往院子里扫了一眼,又在戴缨身上打量,之后转过身,身后的婆子、丫鬟立马让出一条道,陆婉儿离开,丫鬟、婆子们如同分开的潮水再次聚拢,轰动着离开了。 “娘子,她怎么突然转性了?”归雁问道。 戴缨望着远去的人影,拿下巴指了指:“你看她那样子像转性了?” “不像,倒像是来完成任务的,生怕多待一刻。” 戴缨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去打听打听。” “是。” 在陆府想要打听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要肯花银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小半日的工夫,归雁将消息带到了戴缨面前。 “她先是在老夫人跟前诉屈呢,结果老夫人把她好一通说教。” 戴缨想了想,说道:“以陆婉儿的性子,不会因为老夫人几句训话就跑来道歉。” 归雁狠狠点头:“主子怎的这么了解这位陆家小娘子?” 戴缨笑而不语。 归雁往门外看了看,确认没人后,压着声说道:“后来她打发了表姑娘,独自带人去了前院。” “去了前院?” “是,前院的书房。”归雁补了一句,“陆家家主的书房,那个院子里的事情,婢子不敢再探。” 戴缨点头,难道陆婉儿寻到陆铭章面前,打算告她一状? 她是陆老夫人派人接入府的,在老夫人面前告状不成,反被训斥,便想让陆家家主出面,让她离开陆府? 这么一想便合理了。 只是不知她在书房说了些什么,那位陆大人又是怎样说的。 她可不认为陆铭章会为了一个外人去责骂自己的女儿,而且,当时她的言辞确实存有挑拨的意味,也怪当时没忍住。 “娘子,你的脸色怎么不好?”归雁以为自己带回的消息能让主子畅快,然而并没有。 “无事,你先出去。” 归雁不敢再问,敛门退出。 戴缨有些后悔,那日园内不该图口舌之快,现在叫陆铭章知晓此事,他会不会明面轻斥陆婉儿几句,暗里找个理由将她请出府?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得想想办法,就这么离开……不甘心呐,老天降下这样一个绝机,怎能一无所获。 她将目光投向桌布上的纹路,纹路渐渐虚化,整个人沉进思绪中。再一抬眼,两眼清明,有了主意。 傍晚时分,上房,丫鬟们开始摆饭。 老夫人坐当中,左右两边依序坐着小辈,二房的何氏还有三房的姚氏也来了,侍在一边传菜递筷。 待饭菜上齐,两人便侍在陆老夫人身边布让。 二房的老夫人逝去很多年,三房的老夫人还在,只是身子骨一向不好,晚间用饭比大房这边早许多。 所以,姚氏先服侍了自家婆母,又赶着往大房这边来。 “你们去罢,不用候在这里。”陆老夫人说道。 二人得了话,这才带人退下。 要说这二位夫人,天天往大房跑得勤,无非就是一个赛一个,想要在陆老夫人面前现一现眼。 待她二人退下,石榴立到老夫人身侧。 桌上众人开始用饭。 饭毕,下人们开始撤桌面,又有小丫头们端上盛清水的铜盆,给几位主子净手。 旁边一干侍候的,替主子们褪镯子的褪镯子,递巾帕的递巾帕,匀香膏的匀香膏……接而,各自的贴身丫鬟递上清茶,请漱口。 整个房间只听到衣袂窸窣声、脚步来去声还有器物磕碰的小动静。 下人们退下,陆婉儿依在老夫人左侧,陪着说话,戴缨坐在老夫人右侧,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笑。 陆婉儿同老夫人说话时,戴缨微笑静听,如若老夫人看向她,她应承一到两句话。 “祖母想要什么样的花灯,待花灯节那日,婉儿给您买了来。” 陆老夫人笑道:“那天人多,你别把自己玩丢了就是万幸。” “看祖母说的,婉儿哪就那般不中用,再者,还有护卫呢。”陆婉儿娇嗔一声。 “是得多带些护卫。”老夫人说到这里,侧过头,看向一直安安静静的戴缨,“缨丫头,平日你的话不少,今晚怎么这样安静?” 戴缨稍稍一偏头,说道:“有婉姐儿在老夫人身边逗乐子,我也沾沾老夫人的光,坐着享一享,就怕我再开口,叫老夫人乐得歇不下来,那可就罪过了。” 陆老夫人笑出声,拿指点了点。 老人家眼净心明, 有婉儿在时,这丫头便缄默不语,不掐尖要强,将光亮的位置让出,隐下自己。 相形之下,婉丫头的讨巧卖乖显得有些逞势。 她二人,一个无忧无虑,尚性弄气,因背后有家族可靠,一个忍让懂事,谨小慎微,只因身后无人可依。 可陆老夫人觉着,戴缨有一股柔韧的力量蕴在身体里,偶然间从那双流转的眸光透出,或是绽放在莞尔一笑的神态之间。 这股柔韧的力量最是难得。 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们的皮囊便是一张可通往任何地方的符牌,他们身着坚硬的甲胄,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尝遍世间欢乐。 女子们却不行,太多限制,无论是律法上的还是身体上。 撇开律法,单论身体差异。男儿挥拳干脆,一身气力显山露水,可这力量来得迅猛,去得也干脆。 女儿家骨架虽然纤细,却另有一种韧劲,藏在深处,不事张扬,看似随形就势,实则自有方向,这样一种深藏不露的力量,方是女子的独到之处。 在陆老夫人看来,戴缨是有这种力量的,她也擅长利用这股力量。 日后有可能,她倒不介意帮她一帮。再看向自家孙女儿,唯有一声无奈地低叹。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陆婉儿起困,掩嘴打了个哈欠,陆老夫人让她同谢珍退下,接着是陆溪儿起身告退。 “她们都走了,你也回院歇息罢。”陆老夫人说道。 戴缨摇了摇头:“现下还早,我再陪您坐会儿。” 说着,目光往外间探看,她在等,平时她会把时间故意错开,早些离去,以免碰到陆铭章,可今日有意留下,为的就是碰到他。 戴缨在老夫人身边念了一遍经文。嘴里一面念着佛经,心里一面念着凡尘: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 他要是再不来,她可真不知用什么理由侍候于上房。 在戴缨平缓绵长的诵读声中,老夫人半阖着眼,手支着头,歪身于椅榻上。 老夫人困了,她不好再待下去,阖上经书,正准备起身告退,门外丫鬟来报,大爷来了。 终是归来了,戴缨暗暗松下一口气。 门帘打起,陆铭章走了进来,仍是穿着公服,想是才回府,连衣也未来得及更,便往上房来。 “你公务冗杂,这么晚又跑一趟做什么。”陆老夫人话虽这样说,可腔调中无半点怨怪,只有心疼。 陆铭章向上见拜,然后坐于下首,说道:“总要来看看母亲,儿子心才安。” 陆老夫人面上露出笑。 戴缨趁着空档起身,近前两步,朝陆铭章见礼:“见过大人。” 陆铭章点了点头:“不必多礼,坐下罢。” 戴缨依言退到老夫人身侧。 陆老夫人见了儿子,心情甚好,问道:“可用过晚饭了?” “不曾,特意到母亲这里寻吃的。” 陆老夫人立马让下人们重新热饭,端上桌。 戴缨本以为陆铭章问过安后就离去,谁知他用起饭来,这让她有些坐立不住。 这情形一看就是母子二人有体己话要说,她该起身辞去,可一想自己今晚的目的,又有些迟疑。 正在此时,陆铭章的声音响起:“过两日便是花灯节,儿子让人把凌云阁重新扫洒一遍,摆几桌席面,晚间母亲可携家中人在上面观街市的灯火,也热闹热闹,赏赏烟火气。” 陆老夫人笑道:“不必太铺张,随便置几桌,她们那些小辈还是愿意到坊间玩闹。” “是。” 陆铭章吃饭并不禁言,不过他吃饭很斯文,一口饭,再拈一箸菜放于口中,细细咀嚼。 戴缨腰背挺直,坐于陆老夫人身旁,侧着身,眼中、耳中是这对母子的闲谈。 陆铭章放下手中碗筷,净了手,一手接过茶盏,一手以袖掩面,漱了口。 接下来,陆铭章同陆老夫人又说了些花灯节的相关事宜,见时候不早,便起身。 “儿子这便退下,母亲早些歇息。”说罢,将目光投向一直不曾开口的戴缨身上。 戴缨先是怔了怔,继而反应过来,朝老夫人欠身道:“不扰老夫人安歇,阿缨告退。” 陆老夫人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上房…… 第19章 刀口舔蜜 陆铭章用罢饭后,陪老夫人说了会儿话,起身告退,随后,戴缨也起身告退。 陆老夫人年纪上来,晚间精神不济,这会儿也有些乏了,点了点头。 灯火迷蒙间,陆老夫人半阖着眼,看着他二人离去,心头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不能细想,因为稍一细想脑中就是一片空白。 那异感太过迅速,完全捕获不住。 …… 出了上房,戴缨走在陆铭章身侧,预先想好的言辞在脑中翻来覆去滚过,终于唤了一声:“大人。” 陆铭章住下脚步,侧目看她。 戴缨继续道:“缨娘在这里向大人认个错。” 陆铭章仍是不语,等她说下去。 “昨日阿缨在园中碰见了婉儿,因着小事拌嘴,最后叫老夫人知晓了,转头训了婉儿几句,阿缨心中难安,思来想去还是该同大人说明一下,若是因我让老夫人对婉儿生了不快,阿缨实在担不起,不如……” 戴缨拖长话音,不将话语道尽。 “不如什么?”陆铭章问道。 “不如阿缨自请离去。” 一语毕,戴缨屏着呼吸,微垂着颈,视线落在对面之人镶有深青色的衣摆上。 与其让陆铭章找理由打发她,不如她先把事情挑明,认下错,表明态度再自请离开,这样一来,于情于理,陆铭章反倒不能施为。 戴缨是这么想的,不出意外就是她想的那种结果,说起来,这就是女儿家之间的小事,她将和盘托出,陆铭章接下来应当会说几句客套话,些事翻篇。 然而,她等了半晌,对面仍是没有言语,颈脖僵得咯吱咯吱作响时,陆铭章开口了。 “你若真想离开,不该同我说,向老夫人请辞便可。” 戴缨心里一紧,做不出任何反应,脸上热辣辣的,好在夜黑看不出来。身体里的脏器开始往内缩,缩成一团,更像是逃,只剩一身皮肉强撑。 脑子在短暂的嗡鸣后渐渐转醒。 一切的预设皆是她的自以为是,以为事情会按她的想法流动,然而她料错了一点,陆铭章不是会被随意带动的人。 她那点伎俩哪能瞒得过他?她玩砸了,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在思忖间,陆铭章进前一步,戴缨沉浸于反思过失,在陆铭章靠近时,下意识抬头。 距离小小的拉近,使她更加被动起来,因为心慌,或许还有心虚,心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蹦。 他的声音从始至终没有太大起伏:“小小年纪,莫要乱耍小聪明,做那刀口舔蜜的事。” 戴缨心里一紧,身子更僵了,不敢辩驳,只能应是。 “忘记上次那个故事了?”陆铭章说道,“脑子倒是机灵,只是用错了地方……” 戴缨会过意,他说的是有关贡品的故事,苏家小娘子想办法补救破损的绣画,故事里苏家因祸得福,结尾皆大欢喜,可实际并不是。 “大人的话,阿缨记得,不敢忘。”戴缨重新低下头,如同一个受训的孩子。 陆铭章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待他走后,戴缨这才发现,自己身后汗湿了一片,夜风一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回了揽月居,孔嬷嬷早早让人备下热水。 沐间水汽氤氲,半人高的木桶里荡着水波,水面花瓣浮动,丝丝烟气腾起。 归雁替自家主子除了衣衫,扶她入到桶内,刚一进入,水面漫出,湿了地面。 戴缨靠坐着桶沿,戴缨靠坐在桶沿,水面恰好漫过隆起的胸乳。荡漾的波光里,那轮廓仿佛有了生命,追随着水的律动。 烛光浅黄,透着帷暮更显朦胧。 轻纱一样的淡光浮于整个屋室,那露于水面的肌比纱还要白,如同纱下覆着的雪肌,织物掩罩,却遮不住底下原本的颜色。 她家娘子生得好模样,在家中对下人们也好,又聪明,很会做生意,更会看账目,谁也别想瞒过她的那双眼。 只是出身比那些官家小娘子差了。 若是老爷能看重小娘子几分,就算身为商户又怎样,一样能过得好,偏老爷认为她家主子是女儿身,不能承继家业。 指着后院的姨娘们给他生儿子哩!不是她说,若真能生儿子,早生了。 归雁一边舀水替戴缨湿发,一面在心里打抱不平,手里搓揉着水亮的乌发,又是一声叹。 正在此时,外间的孔嬷嬷走了进来,因戴缨回来晚了,叨唠起来。 “小娘子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晚,这个天虽说不冷,却也下露水,这不,软衫上湿了这样一大片。”说着,将手里的衣衫往前一伸,“这样最容易伤风。” 孔嬷嬷是戴缨的乳母,从戴缨出生便随在身边侍候之人,她抱戴缨的次数比戴母还多。 戴缨的衣食住行,无一样不经她之手,是个极为细心尽职的妇人,这么些年的相依相伴,她早已把戴缨当自家孩子看待,不论戴缨年岁几何,在她眼中仍是未长大的模样。 孔嬷嬷说着走到外间,嘴里的话仍碎碎传来。 “女儿家晚回总归不好,夜里黑,坏事、脏事都是摸黑发生的,人心不可测,白日里尽藏着,一到夜里,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归雁隔着帷屏,笑道:“嬷嬷,你也忒谨慎了,这可是陆府,人前人后皆有人跟着,真要有什么坏事,不白养那么些人了?” 孔嬷嬷急急走进来:“你这丫头就是没心,被姐儿护惯了,坏人可会把坏写在脸上?他要害你时会提前告之于你?一个人真想害另一人性命,别管身前身后跟了多少人,总能让他寻到空档。” 归雁不甘示弱,回问道:“依您这样说,和着怎么样都不行,早回晚回又有什么区别。” “那也不是,小娘子若能听嬷嬷我的话,定能平平安安,百无禁忌。”孔嬷嬷说道。 前世,戴缨咽气时只有归雁相陪,孔嬷嬷在她嫁给谢容不久,被陆婉儿以莫须有的罪名赶出府,无非就是想让她身边无人,更好被拿捏。 她忘不了孔嬷嬷离开时看她的那一眼,不舍、忧惧,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她料准她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却不能伴在她的身侧。 戴缨心道,前一世孔嬷嬷若得知她身死的消息一定难过,然而两世为人的戴缨却不知,孔嬷嬷走在了她前面。 被赶出谢府的孔嬷嬷并没有回平谷戴家,而是留在了京都,靠给人做粗活为生,其实以她的本事,就算留在京都,再寻一户好人家当仆妇并不难。 但那样一来,便失了自由,而孔嬷嬷留于京都为的是方便随时应候戴缨的差遣、随时探知她的消息。 这位乳母不想离小主人太远。 因长时间劳累,再加上吃不好,从前丰腴的身子迅速干瘪下去。 一日,天蒙蒙亮,街上摆早市的还没出来,孔嬷嬷从一户人家做活出来,正穿过街面,一辆马车毫无征兆地从雾中驶出。 那会儿街上没人,等到熹光微露,天边染上一抹白,街上零星来往的人才看清,地上躺着一个人。 这件事情,戴缨无从得知,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只知孔嬷嬷离了谢府,回了平谷老家。 知道或是不知道,戴缨都不会再让身边的人有事,她会护好她们。 从前的她不爱听孔嬷嬷唠叨,可现在却觉得格外安心。 “好,好,我就听嬷嬷的,嬷嬷说什么便是什么。”戴缨笑道。 孔嬷嬷心奇小主子今日怎么这样好说话,当下也不唠叨了,开始铺床熏香。 待一切理毕,这才出了屋室。 戴缨靠着木桶,任归雁替她揉洗头发,洗净后,戴缨又在水中浸了会儿才起身。 归雁拿小暖炉给戴缨烘发,院里的下人们进屋清理沐间。直到服侍戴缨睡下,丫鬟们才退出房门。 夜已深,所有人皆已睡下,戴缨却睡不着,睁眼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叹了一口气后从床上坐起,趿鞋下榻,走到窗榻边倚坐,小几上的香炉已经冷了。 她将窗扇推开,让月光照进来,更显一室的寂静,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凉茶,呷了一口,压下心头烦郁。 清辉的月色落到窗下人的细绢衫上,熏风一来,裹现衣下玲珑有致的轮廓,映透着雪肤。 不知是不是老天垂怜,给了她一次新生,可就算新生,这路仍是不好走。 她的新生不代表周围人变蠢了。 前世的她,困在那一方宅院,郁郁虚度直至死去,这一世,两脚刚刚迈出,却又遇到一座鳌山。 那是陆婉儿最大的倚仗,她的养父,陆铭章。 不同的是,前世的她连见他的资格都没有,而这一世,她见到了这个大人物……只是,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第20章 心思被他戳破 戴缨将胳膊肘支在窗栏上,脸偎于掌心,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在窗台轻轻画着。 她思索事情时,便有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陆婉儿同谢家的婚事虽未定下,可陆家如今是默许的态度。 一来谢容这人外表清俊,时人大多还是看重外貌,再加上他本人才能出众,这两头为他增色不少。 二来,便是陆婉儿对谢容的痴意。 三来……这里面一定有些什么事情,譬如两人早已暗通款曲。陆家为了顾全家族的脸面,不得不顺应下这一门亲。 如无意外,他二人的亲事应该很快就会有眉目。 陆婉儿迫不及待想嫁她的意中人,而谢容又急于娶陆婉儿,借陆家的势,以达仕途。 …… 花灯节前夕,街市上已有小商贩支摊挂卖花灯。花灯各式各样,红的、绿的、黄的还有彩的,颜色缤纷。 不过这会儿的花灯少了节日的喜气,直到花灯节当日,它们才算真正亮起来。 陆府的下人们在天未亮起时,便忙碌起来。 戴缨睡得迷蒙,听到声响睁开眼,醒了一会儿神,支起身。 “娘子,起了么?”归雁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戴缨“嗯”了一声,房门开启,归雁一脸笑意地进入,一面打开窗户,一面说道:“今日花灯节,府里结了好多花灯呢。” 戴缨下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光已然大亮,院中的树杈上挂了几盏小果灯,灯罩染了颜色,看着又新巧又有趣,亮起时,应该更加好看。 耳边归雁的声音仍在继续:“今日穿鲜亮些?”自打娘子病过后,性情变了许多。 以前爱穿的鲜亮衣衫全都收起,把几套素服来回穿,一头乌云般的髻儿光溜溜,也不簪珠翠,左腕子上只有一对银镯和翡翠镯,连那白皙的颈脖也空着。 主子底色好,素着也是好看的,只是那明丽的五官和风姿合该用金、锦映着。 毫不夸张地讲,别家娘子称“千金”,她家娘子一旦妆成,那就是万金之姿。 戴缨点了点头:“今日不好太素,就照你说的。” 归雁忙不迭从柜中取了衣衫,又招了两个丫鬟一齐伺候戴缨穿戴。 落后,孔嬷嬷走进来,问可要上朝食。 见了戴缨的装扮,脸上立马露出笑来:“这才是,小娘子就该穿鲜亮些,之前我还纳闷,怎么一到京都,娘子就改换行头,妆也不上了,胭脂也不搽了,连那头上的花钿也除了,嬷嬷我还以为京都城时兴清寡样哩!” 归雁一面替戴缨簪嵌宝钗,一面俏皮道:“嬷嬷也该夸夸我。” “你这丫头也就这点好了。”孔嬷嬷说道。 归雁把脸一红:“嬷嬷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戴缨本是没有笑的,结果让两人的对话引得笑出声:“嬷嬷不轻易夸人,你能得她一个‘好’字,知足罢。” 归雁想了想,好像还真是,继续认认真真给戴缨妆扮起来。 揽月居的丫鬟们忍不住朝戴缨多看几眼。 只见其一身霓色阔袖长衫,交领处露出一片月白抹胸,上面横卧着微微凸起的锁骨,项上戴着镶宝石项圈。 这身衣服裁剪得十分合体,把戴缨身体的曲度勾勒出来,特别是那脉脉细腰,还有衣领间纤长的颈儿。 不装扮时,像是雨后海棠,饮了水,淹润的秀色。 而装扮起来,便是盛丽精琢的琼花玉树,惑得人移不开眼,闲雅也有,娇媚也有,殊丽也有。 这位戴家娘子……有些特别…… 戴缨近两日未去上房,只因上次晚归,被陆铭章惊出一身汗,真如孔嬷嬷说的,有些鼻塞声重,是以在屋子里休养。 “你们小娘子可起了?”门外响起一道人声。 “起了,正在用饭。”归雁将人迎了进来。 那人面上带笑,正是陆老夫人身边的石榴,一进入,一双眼珠子滴流流在戴缨身上往来。 “石榴姐姐快请坐,一起吃些?”戴缨让下人们添碗筷。 石榴知她客气,自己哪能真就坐下,遂说道:“快别忙活,我早用过饭了,老夫人特意让我来请小娘子过去,那边热闹得了不得,就差你了。” 戴缨随口问了句:“都去了?” 石榴顺着她的话回道:“二房、三房的也在,就连偏院的那位哥儿也去了,只是咱们家男主子们没在,皆有公务在身。” 戴缨暗暗松下一口气,自那日被陆铭章规训后,她一直提心吊胆,这病指不定就是忧心所致。 先是陆婉儿到他面前告状,之后她的小心思又被他戳破,随时可能被人请离,听石榴说他不在,放下心来,让归雁沏了新茶,又端来两盘茶点。 石榴于一旁告了座,喝了些茶,又拈了两块茶点吃。 “我也不能多坐,这就过去了,戴娘子用了饭就过去,老夫人念你好几遍。” 戴缨点头道:“好,我一会儿就来。” 石榴去了没一会儿,戴缨也往上房去了。 一路行去,园中的树木山石缀上了各式各样的绢灯,又用纱、绸系结张护,招展风中。 刚走到上房门首,里面传来欢乐的笑声,戴缨进入,同她初次来陆府时一样,屋内坐满了人。 上首坐着陆老夫人,她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华衣锦服的瘦小老夫人。年纪看起来同陆老夫人不相上下,只是周身萦着病气,精神不好。 戴缨猜测这位应该是三房的老夫人,也是姚夫人的婆母,袁氏,听说她身子骨一向不大好。 戴缨上前,叠着双手朝陆老夫人行了万福:“老夫人万福金安。”说罢又朝另一边行万福:“袁老夫人万福金安。” 陆老夫人让戴缨起身,又对袁老夫人笑说道:“缨丫头一来,把咱家的几个都比下去了,可知老天爷是公平的,精秀的人儿也不止生在咱们这些仕宦之族。” 袁老夫人笑道:“我听姚丫头说,家中来了个好伶俐的人儿,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众人也跟着应和。 陆溪儿起身走向戴缨,拉她坐到自己身边。 戴缨这会儿才发现,陆溪儿身边还坐了一小儿,看起来五、六岁的模样。 小儿粉妆玉琢,黑亮亮的大眼,睫毛很长,嘴巴粉粉的,嘴角还有一粒残渣。 眼前的稚儿让戴缨想到自己未出世的孩儿,若能长成,一定也是可爱讨喜的。 戴缨看着小儿的同时,小儿也看向她。 见她伸出一指,往自己的嘴角点了点,小陆崇眨了眨眼,不解其意,脸稍稍一红,扭过头,不理。 戴缨怔了怔,旁边的陆溪儿说道:“崇哥儿是我小叔家的孩子,出来得少,有些怕生。” 戴缨点了点头,眼珠轻斜,不由自主地又落到小儿的侧庞,肉肉的小脸红了一大片,一直红到耳梢,而那粒残渣仍骄傲地粘在嘴角。 “嘴角的渣滓留着明日再吃?”戴缨往小儿身边挨近,故意压低声音,像是说着悄悄话。 陆崇背部一僵,抬起手,若无其事地抹了抹嘴,然后将脸偏向戴缨,嘴巴往旁边一撅,示意她看。 戴缨摇了摇头,意思是没了,陆崇又规规矩矩重新坐好。 只见他小小的身板坐得直挺挺,双手搁在腿上,稚嫩的脸上却作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明明才五六岁的年纪,坐在椅上,双脚还够不着地呢,却做出一副老境样。 这孩子……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底色。 戴缨一抬头,发现对面的陆婉儿正看着自己,眼中神色不明,见戴缨望过来,扬唇笑了笑。 众人坐了一会儿,一面吃茶一面闲说家常,然后起身往园中去了。 陆老夫人和袁老夫人走在最前面,身边围簇着二房的何氏、三房的姚氏,还有一众丫鬟、婆子们。 陆婉儿和谢珍随后一脚,两人不知低声说着什么,这二人,一个心性带恶,一个狭隘虚荣,各怀鬼胎。 戴缨正思忖,感觉有什么扯自己的衣袖,低头一看,就见陆家的小阿郎正仰头看着自己。 “崇哥儿,怎么了?” 小儿抿了抿小嘴,眼中闪动着光,问道:“天黑后是不是可以出府看花灯?” 戴缨微笑道:“你想出府?” 陆崇连连点头,再次发问:“可以出去么?” 戴缨正要回答,陆溪儿拉住她,对她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摇了摇头,戴缨不解其意,陆溪儿附耳,压低声音说道:“别应下,躲远些,莫给自己找麻烦。” “这是怎么说?” 陆崇同陆溪儿血缘上更亲,怎的是这副态度。 陆溪儿张了张嘴,一脸难色,有些事情她不好道出,她亲祖母把陆崇看管得什么似的,虽说小叔回了,将崇哥儿接到身边教养,可她那个祖母简直没法说…… 有一次,她见崇哥儿成日困在房里,不是抄书就是呆坐,便把他带出院子,玩了半日。 结果,好嘛,祖母指着她的鼻子骂,说她吃里爬外,丢人现眼,为了去那边讨巧,让弟弟也跟着一起没脸。 不仅骂,还罚她在院子里跪了半日! 她堂堂陆府嫡出的姑娘,在下人面前罚跪,她不要脸么?后来还是上房来人,将她带走。 那日她在陆老夫人的上房歇宿,哭了一整夜。 自此,她只顾自己,再不敢沾陆崇的边了,就怕引火烧身,所以好意提醒戴缨,莫要多管闲事…… 第21章 不仅爱耍小聪明,还没有规矩 陆溪儿将这些不堪的往事含糊道出,听话听音,不必说全,戴缨一听便明了。 于是低下头,看向等她回答的小儿。 小儿望着她的一对眼珠黑黝黝的,嘴巴微微张起,面上带着紧张和期盼。 一只小手仍抓着她宽大的袖摆。 拒绝的话戴缨有些说不出口,让她对着一个孩子扯谎,又更羞愧,就在她迟疑间,衣袖一松,那只小手放下,眼中的光亮暗下去,整个人像蒙上一层灰影。 她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落忍,可自己也只是客居于此,哪有能力顾及他人。 思来想去,仍是说道:“崇哥儿,晚些时候可问问你父亲,他若同意了,咱们便一道出府赏玩花灯,如此可好?” 陆崇圆圆的眼睛重新燃起光亮,高高扬起嘴角,嘴角边镶着两个笑窝。 戴缨心里叹着,多好的孩子啊! 小陆崇伸出手,又缩回,最后重新拉起戴缨的衣袖,腔音有些唯诺:“姐姐,你知道我的名字?” 戴缨点头道:“知道,我刚才唤你了。” 小陆崇步调变得轻快,好像再走快些,便能飞起来。 “我去同爹爹说,爹爹一定会让我去的,姐姐出府时不要忘记带上崇儿,若是没看见,就问下人们,好不好?” 戴缨心软得一塌糊涂,应道:“好,若你父亲点头,我便带你出府。” “那咱们拉勾勾。” 小陆崇伸出小指,戴缨也伸出小指,勾了勾。 陆溪儿在一旁看着,故意逗他:“崇哥儿,你爹爹若是不同意,这勾勾不白拉了?” 小陆崇低下头,再次变得安静,回到先时怏怏不乐的模样。 不管高门还是蓬户,一般这个年纪的孩子,若是有人以唱反调的形式故意逗趣,他们便会以自己小小的气势去反驳,再不济也是嬉笑着回应。 而这孩子的反应不同。 他好像习惯了被压制,习惯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习惯以沉默应对。 上午是游园,宽阔一点的路面以石板铺就,路面光洁平坦,两边是打理过的绿茵席,绿茵之上零星种着几棵不知名的树作为点缀,那树叶绿色居多,间或杂着几簇红叶、黄叶。 小径上铺着形状不规整的灰白石,石缝间留有短茬茬的青苔。 路两旁密密匝匝着半人高的植木,再走一段,转到另一条小径,半人高的植木变为拂裙裾的矮丛。 风中送来潺潺的水声,穿过几座山石,是一片碧清的湖溪,说它是湖因为表面阔大,说它是溪,因为能明显感到水流的漪澜。 湖溪上搭着一座小石桥。 这石桥更像装饰,并不能过人,两三人还罢,他们这主主仆仆的呼啦啦一群,真要走上去,只怕桥体承不住。 两位老夫人走了一会儿,有些累了,坐到亭间休憩,那亭间设有桌案,案上摆了各类水果、茶点。 除了何氏同姚氏两位年轻的媳妇伴在两位老夫人身侧,其他人各自散开,继续游园。 戴缨寻了一处临水的敞亭,倚着栏杆坐下,拿帕拭了拭汗。 “娘子,我让人端些茶、果来。”归雁说道。 戴缨点了点头。 陆溪儿带着丫头走了来,坐到一边,腔调中带着怨嗔:“当真是恼人。” “刚才见你还晴着脸,笑呵呵地逗崇哥儿,怎么一转眼就阴了?” “本是想着晚间咱俩出府,我带你好好转一转京都,现在不能了。”陆溪儿气得跌了跌脚。 戴缨也想见识一下京都的热闹,遂问道:“为何不行,你出不得府?” 陆溪儿攥着帕子,使劲一绞:“出府倒是能出府,就是咱们须随着陆婉儿一道,府里只调出那么些护卫。”说到这里,陆溪儿语调一扬,“若同她一起,那还不是由着她?咱们倒成了跟班。” 戴缨沉吟片刻,今晚京都热闹,必是大街小巷人流如粥,各处皆需人手值守。 陆铭章是文职,虽能调兵,却不掌兵,掌兵权在三衙手里,制度虽是如此,但这东西不好说…… 不管陆铭章实际有无掌兵,肯定不会仅仅因为一个花灯节,调集人马给他看家护院。 是以,做出这种安排也合理。 理是这么个理,但戴缨比陆溪儿更不愿同陆婉儿出游。 陆婉儿这人太能生事,何况她看自己不顺眼,万一使出什么阴损手段,届时人又多又挤,自己岂不是防不胜防。 戴缨决定今夜不出街了,就在府里。 午后,众人回了各自的院子午歇,及至天色稍暗时,园中彩灯点亮。 戴缨仍睡着未醒,转了半日的园景,这一躺下便越睡越沉。 归雁立在院中,抬头往一个方向张望,云霭薄薄一层,映着绯色的辉光。 霞辉下,是一座七层高的楼阁,屋檐翘立,仿佛要穿插入云,楼里亮着,隐隐可观得人影走动。 “娘子,可起身了。”归雁轻轻叩响房门,见屋内无动静,又敲了敲。 戴缨从喉咙间呢喃一声,迫自己醒来。 归雁进屋点灯,伺候戴缨重整妆面,又重新换了一身翠色的花纱裙衫。 此纱稀贵,纱面由两种不同的纱质绞在一起形成暗花纹络,再加上纱质本身带着丝光,行止间便会有种别样的流彩,如云如烟。 戴家不少钱,吃穿上比一般权贵之家还要精细,戴缨对衣着很有讲究,缝人为她制衣,她会先让下人检查内里的做工。 若是做工不行,不论衣裳面料如何精贵,在她看来,这衣裳已经废了,根本不会上身去试。 是以,她所有的衣裳,必要做工细致,面料上乘,款式合身。 而此次戴缨来京,除了去青山寺为亡母乞佑,置了两套素衣,再没裁制过衣衫,这件翠色花纱衫还是从平谷带来。 妆扮好,主仆二人往凌云阁行去。 阁内灯火煌煌,戴缨一手捉裙,一手扶栏,拾级而上。 不知上到第几层,有些气喘,歇了一会儿,拿帕子拭了拭汗,又继续往上去。 好不容易走到顶层,已有丫鬟迎了上来,在前引路。 戴缨抚了抚胸口,气还没喘顺,已走到众人面前,上首仍坐着陆老夫人,只是三房老夫人不在,想是晚间没来。 其他人……戴缨来不及看,先向上行了万福,待老夫人笑着让她免礼,戴缨便起身,退到一侧寻位置坐下。 然而,就在她侧身走开时,周围的笑闹声骤然息止,说话声没了,笑声也没了,静着。 戴缨未醒完全的脑渐渐变得清明,因为安静得太过突然,她很自然地抬眼,先是看见不远处的陆婉儿,她的身边坐着谢珍。 她二人看向自己,脸上的神情带着幸灾乐祸的似笑非笑。 接着她的目光移到旁边的陆溪儿,只见她睁大双眼,眼皮下的眼珠不停地往一个方向溜去。 戴缨循着她的眼色往那个方向看。 这一看,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先时以为是自己的衣衫或头饰出了错,这才让堂间安静,原来不是,而是另一种更糟的情况。 那里坐着一人,就坐在陆老夫人的左手边,着一袭缂丝鸦青色的圆领袍,襟前压了珊瑚纽子,迎光能瞧见衣摆处隐隐流动的云鹤纹,腰间系着金带,侧边悬了羊脂玉佩。 未戴官帽,只用一根白玉束发。 她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陆铭章坐在那里! 那她刚刚做了什么?向陆老夫人见了礼,就转身退下了,所以直接把他略过了?! 他本就对她没什么好印象,现在好了,不仅爱耍小聪明,还没有规矩。 难不成这会儿她再走到堂间,行一次礼? 正在戴缨进退不得之时,陆铭章向陆老夫人说道:“这丫头是个记仇的。” 死寂的四围,因为陆铭章这句话渐渐活了过来。 而且他们发现陆铭章的面上竟带了一丝笑意,虽然这个笑很浅很浅,这下可叫众人瞠目。 陆老夫人好奇道:“怎么说?” 陆铭章倾过身,挨近老夫人,不知低身说了什么,陆老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看着戴缨说道:“既然有这一出,也是大人该的,不算失礼,是他有错在先。” 陆铭章将那晚训戴缨的话拣几句,向老夫人说了。 堂中众人不明所以,怀着好奇,姚氏最先出声,笑问:“大伯同老夫人说了什么?怎么不说出来叫咱们都听一听?” 平时姚氏也不敢这样发问,今日见陆铭章心情好,刚才好像还笑了,她便出头发问。 谁知陆铭章并不回答,只作未听见,姚氏面上又羞又急,不敢再多嘴。 而一旁的何氏却在心里叫好。这妯娌二人表面看起来和睦,其实私下并不对付。 三房姚氏会来事,嘴里俏皮话多,尤其到了陆老夫人跟前,比在自家婆母面前还会献殷勤。 二房的何氏嘴巴夯笨,可心里的窟窿并不比姚氏少,奈何嘴皮子不如姚氏油滑。 是以在陆老夫人面前她常常不如姚氏的脸,这会儿见姚氏被陆铭章无视,叫她如何不痛快。 陆铭章同老夫人说道:“天色再暗一些,家下人开始放烟火。” 老夫人点了点头。 陆铭章转头对两房夫人说道,“妹妹们同老夫人多说说话。” 两房夫人忙起身应是。 陆铭章又对老夫人道了一句:“儿子还要去那边,先告退了,若是小辈们吵闹,母亲多担待。” 凌云阁的家宴分男、女席。 女眷便是陆老夫人这边,陆铭章作为家主到这边来陪一陪,落后仍回男席。 “你去罢,只是让人把崇儿送来,那孩子在他爹跟前指定无趣,让他过来玩一玩。” “是。” 陆铭章应下,站起身,向众人说道:“大家且坐,我少陪片刻。” 众人起身,目送其离去。 过了一会儿,小陆崇被一个嬷嬷牵了来,来了后在人群搜寻,目光在触到戴缨时,瞬间亮起,甩开嬷嬷的手径直往戴缨走去。 “姐姐,姐姐,我父亲同意我出府了。” 戴缨怔了怔,可是今夜她不打算出府…… 第22章 那艘船要撞上来 从凌云阁可俯瞰大半个京都,视野极佳。 戴缨打算今晚就在凌云阁陪陪老夫人,也能看街市的灯花会,并不打算出府。谁知小陆崇兴兴头跑来,说他今夜可以出府。 “姐姐你别忘了,咱们拉过勾勾,不许反悔。”小陆崇爬坐到椅上。 戴缨看着小儿那双晶亮的眼眸,微笑道:“好,不反悔。” 一语毕,戴缨就见他的两条小短腿因为高兴而摆动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菜馔开始上桌,众人依次序就座。 莹莹灯火中,席间菜肴罗列堆叠,牛、羊、鸡鸭各类鲜肉,有蒸的、炸的、炒的,还有不曾见过的各类果蔬,丫鬟们执壶围侍,从旁递酒、倒酒。 因着节日,便把食不言的规矩撇到一边,只图热闹,这方语笑喧阗,亦能隐隐听到隔壁男席的说话声和盈耳的管弦声。 吃了一会儿,众人开始玩起游戏。 戴缨酒量不好,只吃了一盏,怕坐在那里叫她们再续,于是起身走到外间。 倚坐在栏杆边,手支着下颌,看街市的灯火。这么看去,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流萤一样浮动着。 这时,听到里面人说着:“放烟火了,放烟火了……” 屋里的人纷纷走出,天上绽放花火,五颜六色,坊市间的人们俱驻足观看,拍手叫好。 就在戴缨看得入迷之时,被人拉了一下。 “姐姐,出府观花灯。”陆崇拉着戴缨。 戴缨抬头往四周看了看,就见陆溪儿立在不远处对她招手,于是拉着小陆崇往那边走去。 “我同老夫人请示过,咱们可以出府了。”陆溪儿说道,“陆婉儿和谢珍已下去了。” 戴缨点了点头,两大一小下了凌云阁,七拐八绕出了角门。 门前停了三辆马车,头一辆坐着陆婉儿和谢珍,戴缨几人上了中间一辆,最后一辆是给丫鬟们。 马车走了一程,行到一个地方停下,此时已能清晰地听到沸沸人声。 几人下了马车,往正街走去,身后随着常服装扮的护卫。 街市的热闹同陆府光晕中的欢颜笑语不同,更有烟火气。 陆婉儿看向戴缨,又看了眼周围的护卫,最后将目光落到陆崇身上,低下身说道:“崇哥儿,城西那爿不仅有花灯,还有百戏呢,你要不要去?” 小陆崇听说,点了点头。 陆婉儿直起身,看向戴缨和陆溪儿:“崇哥儿想去城西,我和珍儿去城东的星月湖,坐游船赏湖景,咱们还是别一道了。” 陆溪儿巴不得一声,戴缨亦然,就这么,本该一齐的几人,分头走向相反的方向,一方往东,一方往西。 随从们也分成两拨。 谁知才走没几步,陆崇拉住戴缨的手,说道:“我也想去游湖。” “嗳!这么一说,我也想去观湖景。”陆溪儿插话道,“别去城西了,人多不说,就是些耍百戏的,几时想看,请到家里看也是一样,坐船游湖罢?” 戴缨想了想觉着可行,于是改了方向,往城东的星月湖行去。 城东的星月湖较偏远,需乘马车,湖边的游人相较正街稀少许多。 戴缨三人下了马车,从湖堤往湖面看去。 灯火和月色交映下,可观得湖边游人往来,湖面浮着不少船只,船上的光倾入水中,把水面染成鎏金色。 小陆崇两只眼睛,恨不得分开看,一只眼看湖面,一只眼看湖面上的小摊贩。 于是顾不上说话,拉着戴缨和陆溪儿往小摊贩奔去。 走到一个糖人摊,便说:“我想要这个。” 看顾陆崇的田婆子赶紧摆手:“这不行,这不行,吃坏肚子。” 陆崇又走到另一个摊位,指着五颜六色的糕点:“买这些,这些好看。” 田婆子上前瞅了一眼,说道:“我的哥儿,咱们不吃外面的东西,你若有个不好,回去老奴交代不了,要遭骂的。” 戴缨同陆溪儿对看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出无奈。 “你们不买别占地儿,往旁边去,咱们还要买呢!”后面一个妇人牵着自己孩子挤上前,低头问,“想要哪样的?” 小儿拿手点了几个绿色、黄色、玫红色的糕点:“娘,我要这三种。” 戴缨几人退到一边,往后再看,小摊前已排起长队。 小陆崇牵着戴缨的手,低着头不说话了,过了一息,又抬起眼,眼馋地看向其他孩子手里的油纸包。 戴缨想了想,说道:“崇哥儿,咱们去坐游船可好?” 陆崇一听,脸上露出笑,狠狠点头,于是众人下到湖边,找了一艘干净的小船屋。 这些小船是专程载客游湖来的,船内布置干净整洁,还有小窗,窗下设有桌几和座板。 戴缨三人上了船只,因船身小,带了几个随从,剩下的随从留在岸上。 船行湖中,船娘走了来,问可要吃食。 戴缨从前在平谷时常游湖,知道船上的餐食皆是提前热好的,不比酒楼现做的新鲜。 “拣些酸甜的果脯和其他小食来,再送几壶茶水。” 船娘子应着去了,不一会儿,每桌上了几碟果脯、小食,还有茶水。 陆崇趴在窗上,瞪大双眼,一会儿看远远近近的船只,一会儿低头看水面,又忙坐下,让嬷嬷给他净手,准备吃小食。 偏那婆子怕担责,准备唠叨,戴缨忙笑着开口道:“嬷嬷也别太操心了,这些船家都是代做水上生意的,府衙登记在册,不比随路的小摊,吃食还算干净。” 婆子听戴缨如此说,不好再说什么, 戴缨给归雁睇眼色,归雁会意,对田婆子笑道:“嬷嬷看顾小阿郎,看顾了一路,这会儿在水上呢,跑不丢的,您去咱们那桌坐坐,只当赏咱们脸了,吃吃茶点垫肚子。” 因着陆崇不同于别家子弟,曹氏的脾气又古怪,不好伺候,田婆子整日提心吊胆,照顾陆崇就如同供那座上佛,不,比那佛像还费心神。 而且,小孩家家有个小病小灾的,再正常不过,偏崇哥儿不能有,一有点问题,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尤其是她,少不了一顿责罚。 这会儿子出来,也想松松神,听了归雁的奉承话,心里受用,便随她往船尾那桌去了。 嬷嬷走后,小陆崇开始吃吃喝喝,一会儿拿这个尝两口,一会儿拿那个尝两口。 又自己给自己倒茶,茶水从杯沿漫出来,他便拿指头蘸着水渍在桌上写写画画。 玩一会儿,又跪坐在座上,把头探向窗外吹风,看湖上来往的船只。 “他倒是亲你,平日我同他说话,他都爱搭不理的。”陆溪儿往嘴里放了一粒果脯。 戴缨笑着拈了一颗红色的果仁,腕子上的玉镯和银镯因着动作,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陆溪儿目光落到戴缨的指尖,又将目光移到那一截雪白的酥腕上,伸手拉住,细细瞧,细细看。 “书上说,美人儿手,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陆溪儿喃喃道,“我还道是夸大其词,原来真有,缨娘,你姿容不俗,可世间并不缺姿容上乘的女子,千百种的美姿容。” “就拿咱们京都来说,宫里的太后娘娘,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儿,可你这双手却是少有,呐,你看……”陆溪儿将戴缨的手心朝下,背朝上,指点道:“指节均匀,甲壳饱满粉泽,指尖细细,你再瞧我的……” 陆溪儿说着伸出自己的手,同戴缨的手并在一起,戴缨笑着收回手:“咱们坐船赏景,你倒好,这样好的夜景不赏,专看手来?” 陆溪儿笑起来,不知想到什么,叹了一声:“可惜了,你这人哪哪都好,就是出生……” 说到这里,陆溪儿止住话头,转看向湖面,戴缨也将头转向湖面。 湖风没了白日的燥热,裹挟着凉凉的潮意。 戴缨眯了眯眼,看着被灯火映照的湖面,看着远处光晕中的一艘艘船只,慢慢放空自己。 这时,身侧的小陆崇叫了一声:“那艘船是不是要撞上来?” 戴缨和陆溪儿一齐看去,安慰道:“只是靠得近了些,船家会错开的。” 正说着,对面的船靠得更近了,渐渐地,两条船齐平,船头对船尾,船尾对船头。 两条船大小差不多,船上也搭了一个小屋,小屋开了一扇正正方方的窗,窗扇开着。 窗下坐着一双男女。 女子不知听到什么,脸上带着娇羞,掩嘴轻笑,对面的男子却将头转向窗外,在看到对面的戴缨时,眼睫一霎,怔愣住…… 第23章 姐姐给我爹爹当媳妇 大衍朝对女子抛头露面没有律法上的限制,尤其是底层百姓人家,毕竟还需女子出来做活补贴家用。 而权贵家的女眷们大多出门有车,有仆从,不怎么露脸。 可这男女私会,若叫人知晓会不光彩,不论什么样的人家皆是如此。 但花灯节这日不同,本身花灯就有寄相思之意,许多有情男女借着节日的热闹,私下见一见,这种事既公开又私密。 公开是因为大家默认了这一行径,私密是因为不能叫人发现,私会仍需避着,一旦拿出来见光,那就是件可小可大的事情。 戴缨一侧头便看见了谢容。他也看见了她,接着两只船身迅速错开。 戴缨有些不懂,不管谢容出于什么目的,既然选择了陆婉儿,为何被她瞧见时,眼中又闪过无措的愧疚,像是要解释,开了口却又不知说什么。 这让她不得不想到上一世,在纳她为妾后,他歇在她屋里。 他会搂着她,握着她的手,捏一捏她的指尖,然后将她的手放到胸口,去感受那处温热的起伏。 亦会极尽柔情地同她温存。 她从不怀疑谢容是否真心,是有的,有过真心。那可是自小伴到大的情谊。 她想不通的是……想不通的是…… 为何十年,整整十年,在她失了他们的孩子后,他不再看她一眼,不进她的院子一步,绝情到那样一种地步。 若是厌弃了,在她请求离开时,他又不放手。 最后,她的身体渐渐失了温度,他抱着她,近乎崩溃。 “缨娘,缨娘……” 戴缨回过神,发现陆溪儿正在叫她。 “怎么了?”戴缨问道。 “我刚才好像看见陆婉儿了,只看见一个影儿。”陆溪儿往窗外张望,“好像对面还坐了一人,像是个男……” 陆溪儿看向戴缨,压低声:“是你家那位表兄?” 戴缨笑着摇了摇头:“没看清。” 陆溪儿略带同情地看向戴缨:“那该是你的姻缘,却被陆婉儿抢了。” 戴缨淡淡回道:“若是我的姻缘,抢不走,能抢走的,也不牢靠。” 这时,小陆崇拉住戴缨,懵懂道:“什么是姻缘?” 陆溪儿噗嗤一笑:“姻缘就是给人当媳妇。” 小陆崇张了张眼,在戴缨面上看了又看,皱起稀疏的眉头,做下决定:“那姐姐给我爹爹当媳妇。” 戴缨正往嘴里送茶,一听这话,被茶水呛得猛咳,陆溪儿忙起身,走到戴缨身边,替她顺气。 等到好一些了,戴缨拭了拭眼角的泪星儿,心想着,若能得老夫人垂怜,指一门好亲,自然是再好不过,却也没想过给人当继母。 不及戴缨开口,陆溪儿却怕戴缨当了真,抢说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快别乱说了。” 以他们陆家的门第和盛荣,就算三叔续弦,也轮不上戴缨,怕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反害了她。 戴缨怎会不清楚,就算她愿意,这高门大户家的继室也轮不上她,自有家世显赫的贵女们相配。 游船在湖面转了几转,湖边的游人渐渐稀少。戴缨等人让船靠了岸。 众人到了岸上,归雁正帮戴缨整理裙摆,一人忙忙走了过来,开张口便是刺耳的调。 “你倒会享受,在陆府住了些时日便真当自己是陆家人,端得姿态越发高了,反叫我在岸边孤零零一个儿。” 戴缨看去,来人正是谢珍。 适才在船上没见着她,想是陆婉儿不让她跟随,独留她在岸上吹冷风,这会儿却把气撒到自己身上。 戴缨笑了笑,佯装道:“这可怨不得我,事先说好的,你同婉姐儿一路,莫不是你二人拌嘴了?她丢下你一人?” 谢珍咬了咬唇,憋了一肚子的气。 她同陆婉儿到了星月湖,她就将自己支开。以为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不就是私会她家兄长么。 谁知自己左等右等,却被告知,她已带人离开。 不过这会儿她在岸上专等戴缨,却是有别的事,于是将她拽到一边:“我母亲也来了,她要见你。” 戴缨心里一紧,戴万如来了?她找她总归不会有好事。 “姑母可说了什么事情?” “她要见你,还需什么理由不成?”谢珍说着向一个方向行去。 戴缨回身同陆溪儿招呼了一声,随上谢珍的脚步。 因游人逐渐散去,光亮弱了许多,树上悬挂的灯也已熄灭。没走一会儿,前面出现一间水榭。水榭里亮着昏黄的灯光。 谢珍立住脚,拿下巴指了指:“进去罢。” 戴缨往水榭行去,归雁想要跟着,却被拦下。 戴缨走到水榭前,捉裙上阶,心里有些疑惑,她在湖中泛舟,谢珍是怎么知道的? 陆婉儿告知于她?可陆婉儿上岸后并未和她碰面,径直回了陆府。若不是陆婉儿,那就…… 戴缨脑子一炸,当下转身就要离开,却也来不及了,一个力道将她拽回,跟着,谢容的声音冷冷传来。 “你先是让我当着陆家人的面解除婚契,如今你攀上陆府的高枝,我还道你心性单纯,原来藏了这等心思。” 戴缨挣脱不得,手腕被他攥得死死的。 “兄长说什么,缨娘不明白。” 谢容将戴缨往身前一拉,冷笑一声:“不明白?你当初怎么说的,说一切都是作戏,为的是长长久久和我在一起,是也不是?!” 戴缨不愿同他费口舌,气骂道:“谢容,你把手拿开!” 谢容不为所动,仍是沉眼看她,戴缨无法,缓缓吁出一口气:“兄长放手,你若真想要一个说法,缨娘给你一个说法便是,这样拉拉扯扯太过失礼。” 谢容怔愣的一瞬,戴缨才将手从他掌间抽出。 “兄长,我且问你,你先前说,娶陆婉儿只为借陆家的势,有没有这个话?” “不错。” 戴缨往临水的一面走去,走到窗边眺望湖面,声音随风传来:“既然如此,兄长又哪来的底气说出‘抬我为平妻’之言?” 谢容走到戴缨身后,想要再靠近,戴缨却开口:“兄长止步,再往前……缨娘便跳下去了。” 他没想到她避他至此,她才来时,明明不是这样,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 “阿缨,你要信我,待我寻到时机,必会兑现承诺。” 戴缨任风扑在面上,问了一句:“什么时机?要等多少年,十年?十年够不够?”说着,自嘲地笑了笑,又自言自语道,“十年不够。” 戴缨转过身,看向谢容:“兄长说纳我为妾的同时,有无想过,阿缨之后会过怎样的日子?” 谢容想要说什么,却被戴缨抬手止住。 “若陆婉儿欺压于我,兄长要如何?陆婉儿是什么脾性,你比我更清楚,毕竟……在阿缨还未到京都之前,你们就结识了,不是么?” 上次陆溪儿无意中说起,有一年的花灯节,陆婉儿乘着马车,堵于街市,明明有那么些护卫可送她离开,却死不下马车。 后来还是陆铭章调了禁卫前来开道,才让马车驶离。 花灯节这一日许多男女会借机私会。 那日马车里谢容也在,既然已经搭上了陆婉儿,却还让人接她来京都! 她恨戴万如的恶毒,也恨陆婉儿的跋扈,可她最该恨的是谢容。 “兄长有何面目来质问我?” 谢容垂下双眼,静了一会儿,开口道:“没错,在你来京都之前,我同陆婉儿已相识。” “都说我年轻有为,才能出众。”谢容嗤笑道,“天下才能出众者何其多,能真正走到人前,立于庙堂的又有几个?我若不替自己筹谋,直到死也只是一个破教书的。” “面上光鲜,手里却并无实权。”谢容抬头看向戴缨,脸上是一种难言的痛苦,“阿缨——我要权,权利!你懂不懂?” 戴缨冷眼看着,点了点头:“想要登极,此乃常情,谁人不想站得更高,可兄长不该贪心,两头都要,既要权,又要阿缨的依附,如此,将阿缨置于何地?” 谢容不明白,戴缨为何这样较真,他对她的心意绝不会因为一个陆婉儿改变,这一点他很肯定。 “阿缨,不论你怎么想,你最终的选择只能是我,至于你担心被婉儿欺压,放心,她既嫁入我府上,这种事情便不会有……” “若有呢?”戴缨截断他的话,直直逼问,“若有,你又能怎样,她的背后是陆家,是陆铭章,你谢容又算什么?!” 谢容怔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 他娶陆婉儿为就是借陆家的势,然而,他在享受这条捷径的同时,也受制于人。 两人正说着,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震动…… 第24章 大人在怀疑我? 谢容侧头看向声源,接着快步走到另一扇窗前,倾身往外张望。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只见远处的湖堤亮起许多火把,火把在移动,还有马蹄纷沓声。 “大哥,来人了,陆府来人了!你快走!”谢珍的声音从外传来。 谢容往戴缨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待谢容走后,戴缨从水榭走出,行到谢珍面前,在她未反应过来前,“啪——”的一声,一个耳刮抽了过去,将谢珍的脸打得一偏。 “你……你……打我?!你敢打我!” 戴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再有下次,别怪表姐不给你脸。”说着走到她的身侧,睨下眼,“我一个商女,不及表妹的金玉之质,用我这不值钱的命,换你的大好前程,怎么看,都是我赚。” 谢珍捂着脸,哆嗦着嘴巴:“戴缨……你……你……”说了半天,说不清楚一句话。 戴缨没空理谢珍,带着归雁往闹动的方向走去,她们刚才在那里上的岸,陆溪儿和小陆崇还在那里。 戴缨越是靠近,心越跳越快,好像出了什么事情。 那些人举着火把,身披轻甲,在岸上来来去去,甲衣刮擦出的铿锵声让空气都紧张起来。 沿河被火把包围,四围被照得通亮,她加紧步子,提着裙摆,近乎小跑起来。 陆溪儿见了她,立马迎上去,双目带着湿意。 戴缨见她这样,展眼四顾,只有陆溪儿和一众仆从,还有坐在地上号号的嬷嬷。 “崇哥儿呢?” 陆溪儿看了湖面一眼,呜咽道:“不见了……” 嬷嬷号得更大声:“哥儿说要去小解,老奴便带他走到避人的地方,他叫我走开,奴退了几步,离了一点距离,谁知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过来,叫了两声又不答应,慌着走去看……人就不见了……” 那嬷嬷一面号一面拍地。 这时,一个身着甲衣的禁卫走了来,向几人面上扫了一眼,抱拳道:“大人有请戴娘子。” 陆溪儿从旁说道:“崇哥儿在水边不见,老夫人惊得胸口疼,我祖母更是直接晕厥过去,大伯和三叔都赶了过来,你快去罢,应是要问一些话,咱们都问过了。” 戴缨点了点头,随着禁卫往就近的一座水榭行去。 走进水榭,水榭里灯火通明,陆铭章立在窗前,面朝外,一手背在身后,声调平平地问道:“你适才去了哪里?” 戴缨立住脚,恭声回道:“回大人的话,阿缨刚才被珍姐儿唤走了。” “崇哥儿不见,你却被人唤离当场?怎么巧事回回都被你碰上?”陆铭章转过身,朝戴缨走来,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立住。 “大人这是在怀疑我?”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一阵湖风,他袖间的香萦系过来。 “你得知婉儿来过书房后,就在怕了,怕我护短,借由头将你请离。”语气平静,字字凿心,“于是先发制人,特意在上房等到深夜,再演一出自请离府的戏,以退为进,叫我反倒不好同你计较。” 戴缨看着眼前之人,在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始终淡淡的,自己在他面前,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毫无隐秘可言。 人家说话已经这样不客气,连遮羞布都给她扯了,自己不能再留在陆府了,就是陆铭章不请她离开,她也没脸留下。 只是眼下有另一样比她脸面更重要的事。 “大人说得是,缨娘有私心,缨娘的小心计在大人面前如同儿戏,逃不过大人的厉目,只是,能否让缨娘帮忙找一找崇哥儿,寻到他,无需大人开口,缨娘自会离开,不叫大人为难。” 陆铭章静看向她,没有任何表态。 戴缨从水榭出来,呼出一口气,环顾四围,堤上堤下皆是移动的火把,呼喊一声连着一声。 以这番声势,只怕不止星月湖,星月湖周边应该都被围守起来。 这么些人来来去去搜找,到目前为止,仍未找到崇哥儿。再看那水面,似有暗影在游动,派人下水了…… 戴缨往前走去,陆溪儿立在那里,探着身焦灼地看向湖面,而田婆子仍坐在地上淌眼抹泪,嘴里不住地咕哝着。 “完了……” “完了……” “小祖宗不见了……” “老奴也要跟着去了……” 戴缨走上前,敛裙屈蹲到她的身侧,问道:“嬷嬷,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详细道来我听听。” 嬷嬷早已六神无主,双眼痴怔,被人一问,扯着嗓子道:“说什么?!哥儿没了,我也要没了,还说什么!” 话才落地,戴缨未及开口,一个厉声插进来:“你这老货!叫你说你就说,再号哭,爷把你甩湖里。” 婆子听那声音,吓得赶紧噤了声,这声音来得太突然,把戴缨也唬了一下,转头去看。 入眼的是一摊水渍,水渍里立着一人,赤着脚,裤腿湿缠在腿上,再往上看,衣摆掖在腰间。 浑身湿漉漉地往地上淌着水,发丝也湿着,半束半散在胸前。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他扬着下巴,双眼往下睨着,看向婆子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又拿下巴往婆子身上指了指,对戴缨说道:“问。” 婆子一骨碌爬起,朝那人磕头:“三爷饶命,老奴没看好哥儿。” 戴缨这才知道,原来这位浑身湿透之人是陆崇的父亲,也就是陆家三爷,陆铭川,字廷之的那位。 这时几个仆从躬身走来,牵起帷幕,准备替陆铭川更衣,陆铭川入帷幕前,说道:“她问什么,你答什么。” 婆子连连应是。 耳边是窸窣的更衣声,戴缨赶紧侧过头,重新看向婆子,问道:“你把当时的经过细细讲来,不要卯一句。” 婆子老老实实把当时的经过道了出来。 “小娘子走后,哥儿便拉着我,说要小解。” “我带他走到树下,他不愿意,说有光,别人会看见,无法,又带他往暗处去。” 戴缨点了点头:“继续说。” 婆子又道:“去了暗处,找了一个地儿,我准备替他松小裤,他躲开了,说他长成大人了,不要人伺候溺尿,叫我去一边。” “小祖宗的命令我这当下人的哪敢违抗,只好遵从,于是走开几步,让他自己小解。” 婆子说到这里便住了嘴,哭丧着脸把戴缨看着,落后又补了一句:“我走开几步,哥儿还嫌不够,让我再远些,说我在跟前他溺不出来……” 婆子又是一声哀号,“到底是不一样了,从小看到大的哥儿,如今却说我在跟前,他就尿不出来。” 头先一听陆崇不见了,戴缨跟着慌了一把,当时没多想,现下再听婆子的话,怎么小陆崇像是有意支开婆子。 为什么要支开婆子?一个五六岁的小儿,支开一个看顾他的下人,能有什么心思呢,戴缨低下头,将今夜的事情前前后后在脑子过了一遍。 手指无意识地在地面画着,指尖一顿,随后起身往湖堤行去。 此时的陆铭川已换上干爽的衣物,从帷幕走了出来,见戴缨双手捉裙,三步并作两步拾级而上,想也不想,跟了上去。 这边的动静早已报知于陆铭章。 当戴缨上到湖堤,抚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咽了咽凉凉的津唾。 游人早已四散,原本热闹的湖堤寂静一片,只有军卫们来回巡视,还有风中猎猎作响的火把声。 不宽不窄的路面上,散乱着小贩们没来得及推走的摊具。有四脚桌,有平板车,还有自制的手推车。 戴缨看向这些摊具,走向一个四方小木桌,木桌边斜了一个草耙子,上面插着各式各样的糖人。 她围着小方桌走了一圈,又折身到旁边的小推车边, 小推车上面架了一张桌面,桌面四周支了棚架,以布罩着,用来挡风,架子上悬了幌子,上面写着:王氏水果酥糕。 陆铭川不知戴缨在看什么,原以为她有了眉目,结果却对着几个摊位来回看。 戴缨走到推车后,架在车上的方桌以布盖着,布摆垂下,于是探手缓缓掀开桌布…… 桌布后是一方狭窄的格,格内堆着一些零散的木制器具,在这些杂物中,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影儿。 那小影儿鼓着腮帮子,嘴边糊着残渣,瞪着一双圆圆的眼。 下一瞬,戴缨将布帘完全揭开,伸出手,轻声道:“崇哥儿,怎么躲这里了?快出来。” 小陆崇见了戴缨,身子往外动了动,作势准备爬出。 另一边的陆铭川快步走来,先是看了一眼戴缨,接着将目光往桌下投去,眉目一凝,提着的心总算松下。 而陆铭川的现身,叫本要出来的陆崇又往回缩,躲到暗影里。 “小子,还不出来?!”陆铭川喝道。 陆崇吓得用小手把眼睛捂住,一声不敢吭。 戴缨看向陆铭川,说道:“大人,想是哥儿有些吓着了,我劝他出来罢。” 陆铭川双手叉着腰挎,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往后退去。 戴缨蹲下身,看向小车内的小儿,轻声道:“崇哥儿快出来,你爹爹走了。” 陆崇摇了摇头,只是不言语。 “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进去了,这么小一块地方,也不知挤不挤得下咱俩。” 陆崇听说,先是睁大眼,然后咯咯笑起来。 戴缨伸手将陆崇抱出,小陆崇环着戴缨的脖,将头偎在她的颈间。 陆铭川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大一小,心头烘出一捻温度,渐渐生出一个念头,走到他兄长身边,欲说些什么…… 第25章 你要娶她? 戴缨兜着小陆崇走了出来,欲将他放下,却发现他把自己环得更紧,像猴儿一样攀着一棵不算结实的树。 戴缨自己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小儿长得扎实,抱起时承得住,没一会儿小臂开始酸涩。 “你同我说一说怎么自己跑到湖堤上来了?” 陆崇弱着声气,说道:“我想吃甜糕,嬷嬷不让,不想她跟着。” “那怎么躲起来?咱们都找你呢。” “爹爹来了……不敢出来……大伯来了……更不敢出来……” 戴缨大概弄清楚始末了,正想再说什么,一个人风风火火跑来,将小陆崇从戴缨身上抱下。 “我的祖宗——你叫老奴好找,你若出了事,曹老夫人要剐了奴的皮。” 婆子拉着陆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陆崇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由着婆子拉走了,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戴缨。 远处的陆铭川见了,转头对他兄长说道:“崇儿好像很喜欢这丫头。” 陆铭章瞥了一眼陆铭川:“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陆铭川笑道:“自崇哥儿他娘亲走后,我也没有再续的心思,我看这丫头……” 陆铭川话未说完,陆铭章打断:“你在外面怎样我不管,别玩到家里来。” “外面的是外面的,我拎得清,我这不是说得正正经经地续弦么。” “你想娶她?” 陆铭川本想说再观察看看,陆铭章的话再次传来:“这位戴小娘子只是一介商户,身份低微,够不上咱们家的门第,就算你想娶,两位老夫人也不能答应……” 说罢又补了句,“我也不会应下。” 陆铭川怔了怔,问道:“大哥怎么也论起门第来?婉姐儿同谢家那小子,你不也没说什么。” “谢家门户虽低,谢容这人却有些才干,且再怎样着也是官户,这丫头有什么?行商的人家本就是末流,她自己又一身麻烦,同我们不是一路,做客,以客礼待之,娶不得。” 陆铭川本就一时的心思,不是非娶不可,毕竟没到那个份上,经他大哥如此一说,刚冒出头的心思也就淡了。 陆崇找到后,一众人返回陆府。 上房里灯火通明,原是一家人热热闹闹过节,结果出了这事。好在传了消息来,人找到了。 陆老夫人见了小陆崇身体无大碍,这才放下心,众人也都从旁宽慰。 这时,“啪——”的一声脆响,让屋中安静下来,众人看向声源处。 只见一个珠翠满头的老妇人收回手,举着尖尖的指,戳被她打耳刮的婆子。 “好你个老泼贱,走之前一再交代,叫你把哥儿带好,你那耳朵灌了黄汤不成?!我看你就是成心的,想把我的崇儿丢了,好报复我,要我的老命!” 田婆子胁肩缩脑,捂着脸呜咽。 “你还有脸哭,我当你早该一根绳子吊死在外头,也好过站脏我这地,菩萨跟前我磕了多少头才得这么个金孙,交到你这老杀才手里,你敢把他看丢了。” 老妇人刻薄的话一句接一句,骂得头上的珠翠乱颤。 戴缨从旁看着,老妇人的年纪看起来同陆老夫人不相上下,结合她刚才的话,不难猜出这位应是偏院的曹氏,也就是陆溪儿和陆崇的亲祖母。 喝骂声还在继续。 “哥儿若是少一根头发,把你全家老小捆一处剥皮抽筋也抵不得!” 田婆子扑通一声跪下,拿额撞地,磕得砰砰响。 “老奴知错了,老夫人饶了这回罢,再不敢了。” 满屋子只听到这沉闷的磕碰响,一声又一声。 陆老夫人看不过眼,出声道:“行了,行了,起来罢。” 曹氏走到陆老夫人跟前,抹泪道:“姐姐不知,崇儿就是我的命根子,咱们大房又只他这一棵独苗,他若有个不好,妹妹哪有脸下去见老大人。” 二房的何夫人同三房的姚夫人对看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屑。 好似提醒所有人,她那院子里出来的才是正苗。 陆老夫人先是受了一场惊,这会儿又是吵又是闹的,不得闲静。 陆铭章走了过去,一旁叽里呱啦的曹氏见了,立刻掐灭了话音,闭上嘴,身子跟着晃了晃。 在场之人皆看出来,刚才态度嚣张刻薄的老妇人在怕,她怕陆铭章。 陆铭章扶着自己母亲坐下。 陆老夫人看了屋中众人一眼,开口道:“听说是缨丫头把人找到的?”说着,看向戴缨,朝她招了招手:“来。” 戴缨走了过去。 “这次幸亏有你,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样。”陆老夫人说道。 戴缨低下头:“老夫人不计较,哥儿同我一道出府的,真若有什么,阿缨也有一份责任在。” 陆老夫人拍了拍戴缨的手。 陆铭章的目光很自然地低下去,落到那双柔白的手上,再从那双手间抬起,看向手的主人。 戴缨感觉到从旁射来的视线,只作不知,左右她也要离开了,这会儿反倒放松下来。 在离开陆府的前一夜,在回谢家的前一夜。所以,也不去迎合讨好了,就那么冷着神情,立在陆老夫人身侧,包括陆婉儿那幸灾乐祸的眼神也被戴缨忽略。 似是嫌屋里太过安静,曹老夫人又是一声“高唱”:“快,快,把我的崇儿牵来。” 那高高的腔调,像是特意现眼一般,让所有人知晓,她不是无依的,有个流着大房血脉的亲孙儿。 小陆崇听见这一声,吓得一激灵,甩开他父亲的手,一溜烟跑到戴缨身后,紧紧攥住戴缨的衣袖。 这一幕又突然又滑稽。 曹氏傻眼了,众人强忍住笑意。 陆老夫人也想笑,但她知道曹氏的德性,怕她觉着没脸,为难戴缨,于是说道:“看来崇儿喜欢缨丫头,也难怪,派出去那么些人都没找到,偏她找到了,这就是缘分。” 曹氏顺着话头下梯子:“不错,不错,崇儿除开我,不随意亲近人,难怪我见了这丫头也喜欢,这就是眼缘。”说罢,看向戴缨,“日后你常到我的桂兰居来,也陪着我说说话。” 戴缨福了福身。 曹氏满意了,面上有光了。 有惊无险,人已找到,其他人相继散去,陆崇也被嬷嬷带回院中歇息。 戴缨侍在老夫人身侧,等人走得差不多时,想了想,就这会儿请辞罢,现下说了,明日直接出府,想定后,正要开口,一个声音插进来。 “夜已晚了,母亲早些歇息。”陆铭章给石榴睇了眼色。 石榴赶忙上前,扶着陆老夫人起身,往里间行去。 戴缨目送老夫人离开,陆铭章开口道:“崇哥儿和你投缘,这孩子不常说话,你多陪他。” 戴缨听出话里的意思,所以说,她不用离开了? 虽说她也不想离开陆府,府里老夫人待她好,府中的下人们得了打赏也都听指派,日子过得还算舒心,比在谢府强。 在谢府,一面要提防谢容,一面还要同戴万如斗智斗勇,再加上时不时恶心人的谢珍。 可这么被陆铭章呼来喝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你让我走我就走?让我留我就留? “大人先前的话莫不是忘了,缨娘身份虽不高,却也是要脸的,陆府高门显贵,缨娘攀不起,打算明日向老夫人请辞。” 陆铭章一声笑,问道:“我先前说什么了?” 戴缨面上一红,这要怎么说,说他看穿她的伎俩,她让人打听陆婉儿的行踪,最后被他察觉? 今夜在星月湖的水榭里,他一改往日沉静的态度,言辞逼人,那会儿,戴缨才算意识到自己面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还只是他愿意展露的一角。 是了,三十出头坐到那个位置,大衍朝的枢密使,以文驭武,手握调兵权,隶属其下的三衙则统兵、率兵。 按典章制度来说,这两方虽为隶属关系,实际是互相牵制。 枢密院有绝对的“调兵权”,三衙屈居其下,却拥着“统兵权”,也就是说纵使陆铭章想调兵办事,可他手里没有一兵一卒。 然而,今日一看……并非如此,利用相权压制武将,再一点点渗透,看来,制度典章终是敌不过政治操作。 戴缨不敢再往下想,这些也不是她一个小人物该思考的事。 陆铭章见戴缨面色变了几变,想是自己先前的话说重了,说道:“你是个聪明的,或走或留自己决定,脚长在你身上,来去随你……” 第26章 红粉佳人 陆铭章说罢,往外走去。 戴缨在原处立了一会儿,跟着出了上房,已见不到那人的身影。 回到揽月居,她挺着四肢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脑中浮闪今日的事情。 归雁披衣,执了一根新的香烛来,把案头快要燃尽烛的换去。然后走到榻边,见戴缨还未睡去。 “娘子怎么还不睡,夜已深了,快些睡罢。” 戴缨往床里缩了缩:“我这会儿睡不着,脑子里塞满了东西,陪我说说话。” 归雁笑着爬到床上,躺下,两人从小一起伴到大的,名义上虽为主仆,情谊却深厚。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戴缨问道。 “娘子问得哪方面?”归雁侧过身,看向戴缨。 戴缨自顾自说道:“要不咱俩逃走?” “逃走?” “对,逃离京都,逃离平谷,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不再受姑母和父亲的钳制……”戴缨说着说着,嘴角噙起一丝笑意,眼睛也变得悠远,像是跳出了眼前的世界。 归雁跟着笑道:“娘子又在说胡话了。” 戴缨回神。 “先不说这样可不可行,咱们能去哪儿呢,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归雁的声音在耳旁絮絮说着,声音很轻。 “就算找了一个落脚之地,赋税时,差办来了,问户主呢?娘子和我都是女儿家,哪有户主?那个时候又该怎么说?” 黑夜里,戴缨沉出一口气,不语,归雁又道:“娘子心里都明白,这是行不通的事,就算想立女户,那也得族中直系和旁系的男子都没了才可。” 戴缨又是一声叹,是啊,衙差来查,没办法应付,这世道,女子想要单立门户,几乎不可能。 若是住到偏远的山间,更不实际,连最起码的安全都不能保证。 这样看来,她出了陆府,又落到戴万如手中,还不如赖在这里,若陆老夫人能给她指一门可靠的亲事,眼下窘迫可解,起码比现在好过一点。 “娘子别多想,这脑瓜子再费神可就要生白发啦,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世事难料,谁能预料以后的事情。”归雁宽慰道。 戴缨确实思虑太过。两人又说了一些夜话,睡了过去。 次日,戴缨去了上房,把辞去的话掩下不提,给陆老夫人问了安,用过早饭,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回了揽月居。 孔嬷嬷正指着下人扫洒院子。 “如今的天越来越热,多往地上洒些水。” 树上的蝉声还没起势,偶尔吱啦一下,尾音骤然断去。 戴缨回了屋,走到窗榻边,踢了鞋,盘坐到榻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喝了几口,放下杯盏,有些无趣,不知要如何打发时间。 “去拿两本册子来我看。” 归雁应下去了,知道她家主子口中的册子不是书集,而是账本。 归雁将册子拿来,又从行当中取来算盘,一并放到小几上。 戴缨翻看账册,这还是前年绸缎铺的账目,从平谷临行前抽了几本带上。 看着账目上的数字,戴缨有种找到实处的感觉,她就喜欢这些明明白白的数字。 不像文字那样,一句言语可以解读出多种意思,数字不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两者合一起就是三,一目了然。 若是有人作假,只需将它们通算一遍,盘一盘,便什么都清楚了。 戴缨一面想着,一面用灵活的指劈里啪啦指拨算珠,一只手快速打着盘,一只手翻着书页,不一会儿,到了最末一章。 在珠粒的碰撞间,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她如今的困境无非是姑母的刁难和压制,而姑母之所以敢这样明目张胆,不就是因为父亲不维护么。 戴万昌妥妥的商人思维,觉着女儿无用,总是要出嫁的,若是能利用出嫁的女儿再得些好处,那就是两全其美,利益最大化。 可如果她让戴万昌觉得,她还有更大的价值,他自会有另一番思量。 戴万昌的态度至关重要,关系着戴万如对她的态度。 她要怎样做呢…… 正是这时,院子里响起一串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她屋里响来。 “哎哟,我的哥儿,您慢些,当心着……” 人还未到,说话声先传了来。 戴缨回头,就见陆崇鸟儿一般扑了进来。 一进屋,先拿眼往屋里四下张看,在看到窗榻边的戴缨时,甩腿跑来,把小靴一踢,爬到榻上。 “我来啦。”说着,眼睛不闲,扭着小脑袋继续好奇地打量屋里的摆设。 婆子走上来,向戴缨福了福身,说道:“扰了小娘子清静。” 戴缨笑道:“不怕他闹,我还嫌这院儿里太静了。” 这时下人们端来茶点和几碟零嘴。 归雁手里端了一盘果拼,走了来:“咱们这儿的吃食,嬷嬷总不会担心了罢。” 婆子赶紧摆手:“不担心,不担心……” “带嬷嬷下去喝茶。”戴缨对归雁吩咐,又转头看向婆子,“哥儿到了这里,嬷嬷只当得闲,别把自己太累着。” 田婆子也是可怜,遇上曹老夫人那样一个难伺候的主,头上磕的伤结了薄痂,抹了些黄色的膏子。 婆子一走,陆崇不再端着身板,将两只胳膊横在小几上,头枕着胳膊。 “你今日怎么到我这里来了?昨日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我以为你不能出来了。”戴缨打趣道,并不把他当孩子哄,正正常常地和他说话。 陆崇往窗外看了看,跪坐于榻,探身说道:“姐姐附耳来。” 戴缨隔着小几,侧过耳。 “我是偷跑出来的。”陆崇悄声说罢,将头往后仰,眨巴着眼看戴缨的反应。 见戴缨一脸了然的微笑,知道自己的谎言被看穿,改口道:“爹爹回来了,我不用在祖母院子里。” “所以,你父亲知道你来我这里么?” 陆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戴缨问道。 陆崇嘻嘻笑了一声:“父亲说,以后我不必拘在院子里,只要不出府,想去哪就去哪,若是想出府,同他说一声。” 戴缨从陆溪儿那里得知,小陆崇常年不得自由,想要出院门都难,脾气养得有些古怪,不过就她这么看着,这孩子性子倒还好。 说话间,陆崇的眼睛看向小几上的册子。 “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账本。”戴缨给小陆崇倒了一盏茶,递给他。 陆崇抬起头,双手接过,捧着喝了起来,喝的时候,眼珠子从杯沿往账本上滴流。 “账本?”陆崇放下茶盏,把账本拿到跟前,煞有介事地来回翻看,“这同我读的书不一样。” 戴缨笑道:“当然不一样,崇哥儿读的书是增长学识的,这账册是用来盘数字,做生意用的。” 陆崇睁大眼:“做生意?姐姐在京都有生意?” “没有,我家在都中没……” 戴缨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对啊!他们戴家世代居于平谷,生意也只在平谷,如果她给父亲去一封书信,让他把生意做到京都。 在京都开几家分号,而她正好在京都,能代管铺子,就像从前一样。 如此一来,父亲看在这个份上,对她会多一重考量。 这是她目前能为自己争取的。 “姐姐,你怎么了,说话怎的只说一半?”小陆崇丢开账册,又去扒拉算盘珠子,“你是想说,你家在京都没有生意么?” 戴缨拿起一块软糯的栗子糕,送到小儿嘴里,轻松说道:“有,姐姐家很快会在京都打开生意。” “真的?!”陆崇嘴里包着栗子膏,含糊道。 “嗯,会的,姐姐想办法,一定让它开起来。” 陆崇狠狠地点动脑袋。 戴缨沉在自己思想里,心里一旦起了念头,便有了盼头,又是想着书信的内容,又是想着如何在京都城打开店铺。 戴万昌若是同意她的想法,届时一定让她全权料理,他不会操一点心,这在从前不是没有过。 他知道她的能耐。 戴缨心里盘算着,发现对面有些太过安静,抬眼一看,就见小儿梗着脖,手揪着衣襟,小脸皱到一块。 赶紧给他倒了杯茶水,喂他喝下,起身拍他的背:“怎么噎住了。” 这孩子若是有点什么,她可担不起,就像曹氏说的,他是大房的独苗。 陆崇喉咙里的糕点终于和着水顺下去,咽了咽喉,像个没事人一样,咕噜爬下榻,穿上小靴,在屋子乱转起来。 一会儿这看看,一会儿那摸摸。 看了一圈,估计腻烦了,又颠颠跑到戴缨跟前:“姐姐,我不想在屋里,咱们去园子玩。” 戴缨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崇哥儿,外面可热,你听——” 小陆崇侧过耳朵,静了半晌,问道:“听什么?” “有蝉声,外面热燥起来了。” 陆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戴缨,等她继续说。 戴缨是不愿去园子的,她生平有两怕:一怕热,二怕晒。 旁人日头下久了,至多是肤色深几度,她却不同,晒狠或热狠,一身皮肉便如染霞蔚,泛起连绵绯红,久久不散,活脱脱一“红粉佳人”,只是这“佳人”当得属实辛苦。 世人常打趣“脸皮薄易脸红”,说的是心思浅、易难为情。 可戴缨的“皮薄”却是真的,得亏她养在富户,有好衣料穿,不然就她那一身皮肉,穿麻衣都嫌膈,看着小陆崇期望的眼神,拒绝的话溜到嘴边又悄然咽了回去。 最后两人往内园行去。 戴缨淡妆意闲,身着一质地轻薄的绢衫,颜色是极淡的天青,烟纱下的婉转线条若隐若现,头戴一顶檐边宽大的帷帽,檐围垂挂月白色轻纱,用来遮阳,风起,露出精致小巧的下巴。 小陆崇在丫鬟的伞下欢蹦。 归雁随在另一侧,手里擒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挎着布兜,另一只手里拿着捕蝉的纱网…… 第27章 天儿热,小娘子受累 几人到了内园,没往凉亭去,没往湖溪去,而是径直走到蓊郁的树木下。 三个大人,一个小人立在绿荫地里,耳边是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吱啦吱啦的蝉声…… “快,快,你们把东西拿出来。”陆崇挥开丫鬟手中的伞,迫不及待地说道。 归雁将手里的大、小物放下,面有难色地看向戴缨。 戴缨知道自己丫头,唯怕虫子,于是也不勉强她,当下摘了帷帽,揎起衣袖。 陆崇走了过来,问道:“姐姐你会捕蝉?” “没捕过,但可以试一试。”戴缨从前也只看家中小厮们玩过。 陆崇跟着把衣袖揎起,小大人似的叉着腰,蹙着眉头,对戴缨的捕蝉技术一脸怀疑。 戴缨见他那样,本是无所谓的心态,瞬间起了兴儿,想要露一手。 “这有何难,不过就是把面筋糊在竹竿上,往蝉身一捅,且看我的罢。”戴缨一面说,一面从瓷罐中取面筋,捏到竹竿顶端。 “真能行?”小陆崇仍有些怀疑。 戴缨拿着竿走到树下,笑道:“小哥儿,瞧好罢。” 树上的蝉像是故意作对似的,骤然安静下来,唯有树叶翻腾的沙沙声。 戴缨在树下仰着脖,睁着一双清湛湛的眼,搜寻树干上、树杪间附着的小东西们,看了半晌,愣是没找到一个。 陆崇在旁边指说道:“那里!姐姐,那里有一只!” 戴缨将身子微屈,顺着方向看去,看了又看:“哪儿呢?” 陆崇再指:“那儿啊!那儿呢……姐姐你看……” 陆崇急得要不得,两只小手捧着戴缨的脸,扳到他认为的方向,若不是他个子矮小,他都想亲自上阵。 戴缨总算看见了,不敢眨眼,生怕一晃神又难找。 她直起身,拿着竹竿的胳膊举起,将粘有面筋的顶端往蝉身上一杵,不出意外……飞走了…… “哎呀!”几人跟着一声惋惜。 戴缨骨子里不服输的劲儿蹭蹭窜起,好在很快又寻到了一只,再次举臂,结果又没粘到。 她已经很小心,一点声音不发出,动作还算迅速,怎么那蝉就像预知了一样,甚至飞得不慌不忙,一点不带怕的。 就这么一会儿,一只蝉没捕着,反燥出一身汗。 归雁上前拿帕子替戴缨拭额角的细汗:“娘子要不歇息会儿。”递上一杯凉茶。 戴缨接过,喝了一口,眼睛笔直地盯着树上的某一处。俨有不成功捕到一只蝉,誓不罢休之势。 “拿着。” 戴缨将手里的茶杯递回,走到另一棵树下,这些蝉鬼得很,像是能看见她似的,于是避到它的后方,单手举竿,慢慢靠近,在快碰到时,快速朝蝉的翅膀一戳。 陆崇最先跳起来:“抓住了!” 戴缨心头狂跳,跟着笑起来。 两个丫头笑闹拊掌:“有了,有了……” 这时,一道清朗的笑声响起。 在戴缨还未反应过来时,陆崇先嚷了出来:“爹爹——” 戴缨循着看去,只见树后的阁楼里凭栏倚着一人。 那人一身朱色常服,窄窄的袖口卷起,翻出里面绵白色的里衣,两条胳膊松松闲闲地搭在栏杆上,嘴角带笑地伏栏看着他们。 戴缨认了出来,这人是陆铭章同父异母的兄弟,陆铭川,也是小陆崇的父亲。 陆铭川本在楼阁品茶,后起身凭栏吹风,就见几人走来,便好奇地瞥了眼,这才发现是那位戴小娘子领着自家小子,不知要做什么。 看了一会儿,发现原来为了捕蝉。 他觉着有些意思,便伏着栏杆观这一幕趣事。 那丫头一双眼很好看,这是陆铭川的第一感觉,仰起头时,脖颈的弧度有种别样的美,一双眼睛里映着斑驳闪烁的流光。 光影在那张俏脸上熠着,小巧的下巴因扬起的角度,有点傲然的意思。 她举着双臂,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退到小臂弯,那一身白皙粉腻,倒真有些刺激到了他的眼。 被树隙剪碎的日光落在其头身上,像是融融春雪。 不同于陆铭川的闲适思量,戴缨有些惊异。 他怎么在这里,在这里看了多久?在她思忖间,陆铭川的身影已消失在栏杆处,进了楼阁。 “网兜拿来,把蝉放进去。”戴缨说道。 陆崇忙不迭将网兜拿来,撑开网口,戴缨小心翼翼地将蝉取下,任它在她指间扑腾,一把丢进网兜。 “姐姐,再来一只。” 戴缨从归雁手里接过水,满满灌了一口,看着网兜里的蝉,再看陆崇小脸上欣喜的崇拜样,很有成就感,于是重新在竿上粘面筋,很快又捕获一只。 就在几人欢喜时,陆铭川从树后走来,陆崇见了他父亲,拎着网兜给他父亲看。 “捕了两只。” 陆铭川先看了戴缨一眼,适才隔得远,看不出来,这会儿才发现,她面上泛着霞色,浅浅地一直蔓延到衣领间。 鬓角微湿,细碎的软发湿了汗,黏在腮颊上,小巧的鼻头沁出细小晶莹的汗珠,显然是热着了。 于是接过儿子手里的网兜,将网口系紧,再递回。 “父亲怎么系口了,两只太少,还要捕呢。”陆崇嘟囔道。 “两只够了,爹爹再给你捕一只,你拿手上玩,可好?” “爹爹也会捕蝉?!”陆崇问道。 陆铭川走到树下,抬头看了看,双足力点,跟着腾身而起,眨眼间,人已越至树杪,探手一摘,只听到“吱——”的一声,落地回身。 陆崇眼中仰慕的光立刻从戴缨转向他父亲。 陆铭川离京时,陆崇还不知事,待他归家,陆崇已近六岁,他发现,原来他的父亲这样厉害,居然会飞! 别说陆崇,就是戴缨也是一脸惊奇。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轻功?!她以为只在书中才有,今日却亲眼见识到了。 戴缨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拿眼度量刚才的高度。 陆铭川将蝉递给陆崇,走到戴缨面前,戴缨反应过来,欠着身道了万福。 陆铭川侧过身,颔首道:“天气热,戴小娘子受累。” “大人客气了,我本来也无事,出来走一走也好。”戴缨回道。 花灯节那晚,天色暗,光线不明,虽离得近,她未看清这位陆家三爷的面目。 而今这充足的光亮里,两人不过几步之隔,自是能清楚地观得对方的样子。 陆铭川的样貌同他兄长陆铭章有几分肖似。 不在整体轮廓,只在眉眼之形,可再看时,又觉得不像了,且这种相似感越来越淡。 陆铭川看起来任达不拘,给人一种英朗外向的气息,而陆铭章更偏沉敛温肃,这二人……全然两派。 “听说,你是从平谷来的?”陆铭川问道。 “是。” “可有想家?” 戴缨点了点头,怎会不想了,上辈子直到死,她都没能回平谷。 陆铭川笑道:“这个容易,几时我外办,你若想回平谷,我携你绕道走一趟平谷,只怕你不愿意。” 戴缨猛地抬起眼,两眼睁视着陆铭川,想从他的脸上确认他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 陆铭川似是看出她的想法,说道:“没同你玩笑,只是我才回京,手头有许多公务料理。” 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戴缨有那么一瞬被触动,不过并未当真,仍谢道:“大人的话叫缨娘感激不尽,山高路远,归家非易事。” “山虽高,路虽远,你不也来了京都,既然能来,那么照着来时的路,回去便是。” 照着来时的路回去……戴缨呢喃着。 陆铭川一副疏朗之态,轻扬的言语并不显张狂,好像所有事情到他那里都变得简单明了。 “大人说得是,照着来时的路回去便是。”戴缨嘴角噙笑。 陆铭川摆了摆手:“你把这里当成自家,不必太客气,也别叫我大人,叫……” 陆铭川想了想,好像还真不好称呼,叫三哥罢,差了辈分,叫三叔罢……怪怪的。 捉弄知了的陆崇跑来,振振有词地说道:“我喊缨娘为姐姐,那缨娘该同我一道,叫父亲为爹……唔……” 陆崇话未说完,已叫他父亲一把捂住嘴,立在一边的缨娘并两个丫头俱掩嘴笑了起来。 这时,从湖亭处拐来两人,身后跟了几名奴仆。 待两人走得近了,这才看清,是陆婉儿和谢珍。 陆婉儿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陆铭川,上前几步福身施礼:“小叔。” 陆铭川点了点头。 一旁的谢珍也跟着福身道:“三爷。” 这一声,叫戴缨身上细毛立起,她从未听谢珍这样软着腔调说话,遂往她脸上看去,居然红了。 正在戴缨思忖间,谢珍碎着步子走到陆崇面前:“哥儿可还记得我?” 陆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满眼警惕地盯着谢珍。 谢珍讪笑道:“花灯节那晚,姐姐一直寻你来着,嗓子都快扯哑了,想来你是不记得了。” 说着眼梢往陆铭川身上轻轻一撇。 任谢珍如何拿话逗陆崇,小儿只是不回话,小嘴抿得紧紧的,一时间叫谢珍有些下不来台,可话已说及此,只好自己没话找话。 “你手里拿的什么宝贝?怎么还藏在身后,快别小气,拿出来让我瞧一瞧……” 第28章 什么长辈,又不是一家 陆崇双手背在身后,手上拿着他父亲给他捉的知了。 那知了早被他盘得半死不活,反正也不想要了,眼前这人想要看,他便拿出来,怼到她的脸上,让她看清楚。 谢珍没有防备,眼前突然袭来一物,细小的支节动着,像是爬到她的脸上,“吱——”的一声在她耳边响起。 当她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嘴巴先一步发出尖锐的叫喊:“啊——”顿时花容失色。 陆崇见了,反倒咯咯笑起来。 “崇儿,不得无礼”陆铭川轻斥道。 陆崇止住笑,走到戴缨身后。 陆婉儿赶紧扶住谢珍,责怪道:“呀!崇哥儿,你把珍儿姐姐的脸都吓白了。” 谢珍确实被吓到了,一张脸白得回不过血色,眼珠黑得不正常。 戴缨也怕谢珍出事,她虽不喜谢珍,可在外人看来,她同她是表姊妹,不好太过冷漠。 “归雁,快拿些水往她脸上拍拍。” 归雁应下,从牛角壶倒了水,湿了手,拍向谢珍的脸,就这么轻轻拍了一会儿,谢珍才缓过气,散了的神重新凝聚,只是心里仍失衡地跳着。 “快扶她回去,请大夫来瞧瞧。” 陆铭川指着身边的仆从前去搀扶,谢家人在自家做客,且是自家小子惹出来的祸,于是也跟着去了。 等人都走后,戴缨将陆崇从身后拉出,蹲下身,同他平齐,问道:“怎么吓她呢?” 陆崇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知了拿出,丢在地上。 “我不喜欢她。” 戴缨好奇道:“不喜欢?这又是为何?” 谢珍先前并未同小陆崇有过接触,今日这算是头一回招呼。 “她撒谎!那晚她根本没有寻我,我看见了,她就杵在那里,像块木头一样,二姐和嬷嬷也没找我,她们吓傻了,一个劲儿地哭,只有姐姐来找我。” 当时陆崇窝在车里,不敢出来,却把湖堤下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戴缨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她说谎是她不对,可你吓她,万一她有个……” 戴缨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过话头,一面拿手打扇,一面佯装道:“咱们回院子,再不回,只怕我也要热倒了。” 陆崇重拾笑脸,拿起网兜,随着戴缨往回行去,在揽月居玩到掌灯时分仍不愿走,还是他父亲派人来接他,这才离去。 用罢晚饭后,戴缨让下人们备水,沐洗毕,天色将晚,玄月已挂枝头。 戴缨散着微湿的发,走到书案后,铺开一张空白的纸页,研了磨,提起笔管,凝思半晌,迟迟不能下笔。 她欲给戴万昌休书一封,说动他将店铺开到京都,这是她想要的,却不能在信上这么写,需得用一种能让他意动的说法。 若她通篇只说京都城的好处,戴万昌这人猜忌心重,必不会依她之言,只会适得其反。 她需把个中利弊分析出来,让他知晓,而他在度量过后,觉着利大于弊,再做取舍,只有这样,此事方能成。 戴缨把思绪重新整理,终于落笔: 自离平谷,久疏问候,然女儿于京都之中,未尝一日不念及父亲身体安康,近日思及一事,斟酌再三,或可为我戴家另辟新途,故修书一封,与父亲细细商议。 京城乃天子脚下,商贾云集,其地繁华非平谷所能及,若在此设分号,其利有三: 其一,买卖易兴,京都人口稠密,富户众多,利润可增数倍。 其二,商机易得,京师官民混杂,消息流通极快,若能扎根于此,更易洞察朝政动向、市场风气,甚至可承接官府采买之单。 其三,于京城立号,虽初时规模未必宏大,然可助我戴家声名远播。 然女儿亦不敢只报喜不报忧,京师虽好,却非遍地黄金,其弊亦须深思: 成本高昂,投入甚巨,京都地价、人工皆极昂贵,初设分号恐需投入大量银钱,且官商应酬、节礼打点等开销亦不可省,若经营不善,恐反损本金。 另,京都规矩繁复,易惹是非,稍有不慎便可能触犯规章,或得罪权贵,需时刻谨慎,步步为营。 写到这里,戴缨顿了顿,机巧地补了一句,此句正好对应上述: 姑母一家现于京都为官,昔年我戴家曾对其有恩,若遇难处,或可求一二照应。 戴缨将自己真正的目的隐于信尾,浅浅带过,如此写道: 利弊并存,父亲大人斟酌,视行情渐次试探,女儿愿在京都多方打点,竭力为父亲大人分忧。 戴缨提起信纸,吹了吹,又搁置了会儿,及至墨干,折好,收入信套,封了泥印。 次日一早遣人将信寄往平谷,接下来就是等戴万昌的回信。 之后的几日,戴缨的揽月居都会来一人,不是别人,却是谢珍。 “表姐,我亲自做了些糕点,且不会太甜腻,特意拿来你尝尝。”谢珍提着两屉食盒款款走进屋中,进了屋,便拿眼四下探看,“今日怎么没见着崇哥儿?” 戴缨心中好笑,谢珍这点心思恨不得写脸上。 她才来京都时,谢珍一口一个表姐亲热叫着,见着她有好物,便讨巧卖乖地问要,后来,她搭上了陆婉儿,转头对自己又是另一副嘴脸。 戴缨之前还想,自己是否无形中得罪过她,后来明白,有些人的恶意是没由来的,你稍有如意,她便不如意。 谢珍在艳羡地看向她的那些首饰和衣物时,眼中是盖不住的贪婪和妒恨。 而现在……提着吃食殷勤地往她这里来,进屋就问崇哥儿。 戴缨可不觉得谢珍喜欢孩子,为的却是孩子他爹。 “崇哥儿也不是每日到我这里来,他还有学业。”戴缨往那糕点上睨了一眼。 谢珍眼中透出失望,笑容淡了下去,不知又想到什么,眼中一亮,将食盒里的糕点拿出,放到圆桌上,不待人请,自顾坐下。 “崇哥儿同表姐亲近,表姐可否平日里在他面前替小妹美言两句。”谢珍说着腮颊透出两团胭脂。 “珍儿表妹这是……”戴缨故作不知。 谢珍面上更红了,咬唇道:“表姐好伶俐的人,怎会看不出珍儿的心意。” “我可真是不知,表妹不妨直言。” 谢珍抬眼看戴缨,说道:“自花灯节那日见过陆三爷,珍儿心中窃慕……” 戴缨心下想着,谢珍这心思不知陆婉儿可知,想来应是不知,毕竟谢珍看中的是她的小叔父,若真让她成了,陆婉儿岂不是要唤谢珍儿一声叔母? 以陆婉儿的性子,若知晓自己的小姐妹有这等心思,必不会善待谢珍,她怎会让低自己好几等的谢珍,爬到她的头上。 戴缨倒是有些佩服谢珍,在陆婉儿身边还敢生出这等心思。 于是故作震惊:“表妹说得什么胡话,那陆三爷按辈分,你我二人当随婉姐儿叫一声叔父,你怎么……” 说到这里,戴缨拿帕子羞地捂脸,侧过身,不去看谢珍。 谢珍急得一跌脚,走到戴缨身侧,故作娇痴道:“什么长辈,又不是一家的。” 戴缨并不想搭理她,她倒好,没脸没皮地求到自己跟前,于是找了个理由,推脱道:“表妹你是知道我的,一言一行,哪一样不听姑母?何况你这事……非同儿戏,我可不敢主张,别到头来惹姑母不喜,又是一通责备。” 谢珍撇了撇嘴,绞着帕子坐回原处,鼻管里哧哧两声:“不愿帮便不愿帮,拿我母亲出来说事。” 她还不了解她母亲,她要是能嫁进陆府,她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 不过戴缨这话还真提醒了她,该回府同她母亲商议一番。 谢珍将桌上的糕点收进食盒,想到什么,侧过头看向戴缨,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差点忘了,有件事只怕你还不知。” 戴缨等她说下去。 “婉儿同我兄长的亲事定下来了。”谢珍说这句话时,一双眼直直盯着戴缨,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点她想要的表情。 震惊、失落,还有被人抛弃的伤戚和愁怨,然而都没有。 戴缨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这样快,随即又想,若陆婉儿嫁去谢府,那她不是要回谢府? 好在谢珍后面补了一句:“亲事虽定下,不过老夫人舍不得婉儿,想把她在身边多留两年,不管怎么说,这亲事已是铁板钉钉。”说罢,提着食盒离开了。 对于这件事,戴缨没多想,知道也就知道了。 掌灯时分,上房的石榴前来,让她去那边一趟,老夫人有话说。戴缨重理装束,带着丫头往上房去了。 进了上房才发现,屋室里不止陆老夫人,她的左手边坐着陆名章,正低声同她说着什么。 陆老夫人眉目微凝,全神听着。 想是觉察到她的进入,陆铭章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又对老夫人说了一句什么,老夫人也朝她看了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29章 大人为何戏耍我? 戴缨进入后,两人停止了交谈。 戴缨上前,先是朝陆老夫人欠身问安,又侧身朝陆铭章欠身行礼。 谁知她才屈膝,陆铭章便起身离开,经过她时侧目瞥了一眼,径直出了屋室。 “缨丫头,你来,坐过来,我有话同你说。”待陆铭章走后,陆老夫人说道。 戴缨察觉出一点异样,走了过去,敛衣于老夫人身侧安坐下。 陆老夫人再次开口:“下午那会儿……你姑母遣人捎信来,叫你回去住几日。” 戴缨指尖猛地一颤,强扯出一丝笑意:“是了,不知不觉已离开谢府有段时日,阿缨也该回去瞧瞧姑母。” 陆老夫人点了点头,又道:“回去安心住几日,仍是回来。” 戴缨应是。 “行了,你去罢。”陆老夫人没再多说什么。 戴缨起身,行过退礼,出了上房。 老夫人让她回谢府住几日,仍是回陆府,在戴缨看来,那不过是客套话,她同陆府又不沾亲带故,若离了陆府,哪有脸自请回来。 再一想适才进去时,屋里的情形,脚下的步子顿住,折过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归雁随在身后:“主子,这不是回揽月居的方向。” “不回院子,去前面书房。” “书房?那不是……”归雁住了嘴,不再往下说。 陆府很大,从后院到前院要走上一段,等戴缨寻到这院子,后背已出了层细汗。 院门守着几名小厮,见了她,问了好,其中一人引她在院中等候,前去报知。 然而小厮并不入书房,而是去了书房旁边的侧屋。 不一会儿,从侧屋出来一人,那人修身挺立,着一身布衣直缀,面目温和。 这人缨戴记得,陆铭章的亲随,叫长安的。 “戴小娘子找家主?”长安问道。 他听小厮说,那位戴小娘子来,问见家主,乍一听有些惊异。 戴缨点头道:“是,缨娘请见陆大人,劳通传一二。” “眼下夜已深,家主仍有公事处理,无暇见小娘子。”长安说道。 戴缨看向长安,嘴角挂起一抹冷笑:“还未报知,掌事怎就知道陆大人不见?还是说……事先得了命令,故意找理由避而不见?” 长安怔了怔,怎么这女子腔调中透着怨嗔,似是同阿郎牵系,这可就奇了。 “小娘子误想了,这个时候……除了老夫人那边的事,阿郎谁也不见。” 戴缨往亮着的门窗看了眼,心里壅堵的气只能生生压下,摇了摇头,她这是做什么呢,于是无奈转身,正待离开时,门里传出人声。 “让她进来。” 听到这话,长安心下一惊,不免多看了戴缨两眼,阿郎处理事务不喜人打扰,哪怕婉姐儿来了,也得乖乖在院里候等,不得命令不许进入书房。 有一次候久了,闲着无聊摘了一串院中的葡萄,后被责罚。 长安将戴缨引到门前:“小娘子进去罢。” 戴缨理过衣襟,拂了衣袖,双手捉裙,迈过高槛,踏了进去。一进书房,就见陆铭章伏于案后,手执笔管,不知写着什么。 戴缨看了一瞬,心道,这么晚还写东西,不会坏眼么?再看他手边的青瓷盏,里面的茶水已空,只剩残叶。 要不要给续上?以作示好? 还是算了,这会儿她来,不是为讨好他的,而是把话说清楚,左右明日她就离开,这口气需得捋顺。 “坐。”陆铭章头也不抬地说道。 戴缨寻了一个离他不近不远的位置,敛裙坐下,继续一声不吭。 陆铭章提笔煞尾,搁下笔管,将纸页放置一边待干,然后抬头看向戴缨。 “何事?” 戴缨毫不避让地回看过去,说道:“深夜前来叨扰大人,确实有事。” 陆铭章漠然地看着,眼神淡淡的,等她继续说下去。 戴缨想了想,接下去说道:“明日缨娘便从陆府离去。” 陆铭章仍是缄默。 “大人就没什么说的?”戴缨紧紧合握着双手。 陆铭章一面给自己续了茶,一面问道:“说什么?” 戴缨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在别人眼里什么也不是,当下把心里的不忿宣泄出来。 “花灯节那日,崇哥儿失了踪迹,大人见了我,不问缘由先是一通怀疑,大人对我不信任也合情理,缨娘毕竟是外人,且不是那厚脸涎皮之人,见大人似有驱逐之意,缨娘想着待找到崇哥儿自请离开。” 戴缨缓了一口气,继续道:“万幸,人找到了,本要同老夫人请辞,大人又换了一副态度,缨娘斗胆揣度,大人想让缨娘留下……” 陆铭章双目微凝,神色有了一丝变化。 戴缨仍不顾不管地说着:“我确实有些私心,不过是想借陆家这个大树的荫蔽,可大人不该这样戏耍于我。” “前面还夸我呢,说我是个聪明的,脚长在我身上,或走或留由我自己决定,今晚这又算什么?!想让我离开直言便是,何须在老夫人跟前……” 戴缨说得激愤,没发现陆铭章眉头蹙起。 她不敢停下话语,怕自己一停,就不敢往下说,遂一咕噜悉数倾泻出。 “都说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大人当不得这话,专以戏人为乐,分明是心胸……” “放肆!”陆铭章的喝止声从上首传来。 戴缨立马噤了声,两眼睁愣,眨了眨,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惧意一点点从骨头缝滋出,找补似的说了句:“我给您沏茶?” “出去!” 戴缨一激灵,双肩一缩,应了一声“嗳”,乖乖立起身,合着双手置于身侧,欠了欠身,退出了房门。 长安守在门外,别的没听到,就听到他家阿郎那两声,一个“放肆”,一个“出去”。 再见这位从书房出来的戴小娘子时,那眼神便不一样了。能惹他家阿郎失态的她是第一人。 戴缨出了院门,脑子完全乱了,不过仍把腰背挺得直直的,一直走回揽月居,回了屋。 “你去外面。” 归雁应是,带上房门。 屋中只剩戴缨一人时,那肩背渐渐颓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握杯的手抖了两抖。 彼边,陆铭章坐在桌案后,沉着眼,静了一会儿,拿过一本册子,翻开看去。 看了一会儿,放下,然后目光落到烛焰上,眼神渐渐虚化,脑中浮出一双惊欠的双眼,澄澈中有一种胆大的神情,被他喝止后,便滞在那里,叫人气也不是骂也不是。 罢了,罢了,他跟一个不知世务的小丫头计较什么。 …… 次日,戴缨早早起身,因着昨夜没睡好,眼睛有些浮肿。 “东西都收好了?”戴缨问道。 孔嬷嬷在屋子里转看一番,回道:“本也没什么,只几件衣衫和饰盒,都收齐了。” 这时归雁插话道:“老夫人不是说让咱们过去住几日,再回来么?” 孔嬷嬷拿指点了点归雁的额:“叫我说你什么好,人家老夫人那是客套话,你就当真了。” 说罢,孔嬷嬷暗暗一叹,归雁也跟着怏怏不乐。 她们不为自己,主要是忧戴缨,这一回谢府,哪还有自由可言。 戴缨又何尝不郁悒,只是面上并不表露,叫人端看,也看不出什么。 正要出门时,院子里响来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快步来到她的身边。 “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陆崇问道,他的身后还跟着陆溪儿。 戴缨微笑道:“姐姐归家几日。” “所以几日后就回么?”陆崇继续问。 戴缨不知该怎么回答,还是陆溪儿从旁道:“那是自然了。”说罢,陆溪儿看向戴缨,“走得好急,我一早才得知,去问了老夫人,她什么也没说,不知是何原因。” 戴缨笑了笑,执起陆溪儿的手:“能客居陆府,于我而言已是不敢想,怎好一直叨扰,日后……若我能回平谷,你同小陆崇来找我,我作东道,带你们在平谷享用美食,游转山水。”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道了别。 出了府门,马车已在侧门等候,仆从放下踩凳,归雁扶戴缨上了马车,随后,谢珍也上了车。 马车启行,缓缓朝谢府驶去。 路上,戴缨眼皮微敛,静坐。她想清静,可旁边有个谢珍,注定是清静不了的。 “我觉得你那话说得有些道理,那件事是该先同我母亲商量,所以我回院后立马捎话给我母亲,咱们今日回谢府,你可想好怎么说?” 接着警告似的说了句,“可别坏我的好事。” 戴缨心中一动,转头看向谢珍,问道:“你捎话给谢府?” 谢珍掀开车帘,看走到哪里了,眼睛往外张望,嘴里回道:“是呀,我让人捎话给我母亲,她这才让我们回。” 所以老夫人说让她回谢府暂住几日,落后仍是回来,不是客套话。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又一咯噔,昨晚她跑到陆铭章书房,对他出言不逊…… 戴缨的脸刷地臊起来…… 第30章 痴心妄想 戴缨肤白,皮肌薄细,一窘迫,脸上绯红。 谢珍仍自顾自地说着:“我说的话你听……”,接着咦了一声,“你的脸怎么这样红?莫不是染了风寒?你可千万别把病气过给我。” 戴缨拿手扇了扇:“车里太闷。”一面说一面将车帘打起。 “你回了府,在我母亲面前多替我言语,日后我能做陆家的大房奶奶,自会看顾你几分。”谢珍洋洋得意地说道。 戴缨看了谢珍一眼,然后转过头,不再看她。 这人简直是痴心妄想,戴万如那人还算精明,怎么生了谢珍这么个蠢货。 马车行了一程,停歇,到了谢府,几个下人在门外闲候着,见她们下了车,迎上,引进府里。 一进府里,先往上房去。 戴万如一见谢珍,拉着手好一番阔叙寒温,又问有关陆府之事。 “母亲,那陆府可气派,光那内园,走一圈下来能把腿脚走疼。” 戴万如歆羡道:“再怎么也是簪缨士族,同一般权宦之家自是不一样。” 谢珍又道:“女儿还见着陆相了,原以为是不苟言笑的老头,谁知还很年轻,只是看起来不太爱笑,但面目是温和的。” 戴万如笑道:“那陆家千金是陆相抱养的,真论起来,就算是亲子,他这个年岁也差不离。” 家贫者且不说,像权贵之家,男子年十五,女子年十三以上,听婚嫁,早早立下家室,男子三十多岁,子女也有好大了。 谢珍眼珠一划,又道:“是呢,女儿竟不知,陆家大房还有一位主子爷,比陆相小几岁,当得是一表人才。” 戴万如想了想,悟了过来:“那是陆家三爷,才从地方调回,我听你父亲提过一句,这兄弟二人好似是同父异母。” 两人絮絮说了一盏茶的工夫。戴万如这才把目光投向戴缨,拿下巴指了指。 “既然回了,坐罢。” 戴缨依言寻了一张交椅坐下。 戴万如想着,先前因戴缨自作主张解除婚约,那会儿一怒之下砸破她的额头。 当时一来心里怒不可遏,二来想灭灭她的气焰。现在看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看来还是有成效的。 再一想戴缨是娘家侄女儿,加上谢容同陆婉儿婚事定下,心情不错,于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两句。 “行了,你仍是回你那院子歇息,既是回来了,便多住几日。” 戴缨应是:“缨娘这便告退。” 戴万如“嗯”了一声。 戴缨回了院子,孔嬷嬷已指着下人把屋室重新打扫一遍,归雁替她铺好床帐,不知不觉到了用午饭的时候。 饭菜摆上,戴缨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饭,让下人撤了桌面。 戴万如召她回,老夫人不好说什么,虽说只住几日,还要回陆府,可戴缨并不敢完全松懈,谢珍那点子心思,一回来少不得向她母亲袒露,想给陆铭川做续弦。 戴万如虽说精明,可在贪念之下,那份精明便荡然无存,反会更添蛮横不讲理。 谢珍若能嫁于陆府,戴万如巴不得一声。 且,戴万如必会找她问及此事,届时她要如何应付,若是说得让她稍有不如意,她随便使点绊子,都让她好受的。 有一点戴缨很清楚,谢珍想当陆铭川的续弦,简直是天方夜谭。 谢珍最后落得什么下场,戴缨一点不关心,就怕把自己带累了。 毕竟在外人看来,她二人乃表姊妹,不会分开来看,认为你是你,她是她,只会说,这一家人都一个德行。 是以,谢珍若被嫌恶,她亦会不受待见。 那么戴万如问询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她要如何说。 说不合适?以戴万如那狭窄的心胸,必会以为她有什么别的想法,或因她轻视谢家而恼怒,若她赞成,最后又使自己境况艰难。 果不其然,晚间时分,前面来人让她过去。 “你表妹的事情,可知晓?”戴万如让下人看了茶点。 戴缨暗忖,戴万如这是故意拿话探她,遂点头道:“表妹同缨娘说过。” “你对此事怎么看?那陆三爷同珍儿是否合配?” 戴缨默不出声,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为何不说话?”戴万如又问。 “这种事情,缨娘不好多嘴……”戴缨故作为难道。 “无事,你只管说来。” 戴缨这才开口:“陆家三爷先前丧妻,留有一子,表妹韶华芳貌,且是待嫁之年,给人做续弦……” 说到这里,戴缨瞥向戴万如,只见她嘴角抿成一条线,眼色发沉,心中暗道,你既然心里早有成算,还问我做什么?接着将话头一转。 “陆家驷马高门,先祖乃开国帝君的佐命之臣,虽说中间有过衰落,可到这一任家主手里,尊荣比之从前更盛,那陆三爷乃陆相亲兄弟,品貌不凡,正是好年岁,倒也嫁得。” 戴万如点了点头,面色这才转好:“正是,我也是这么认为。” 戴缨心里冷笑,以陆家的门第,由得了你怎么想?好似你觉得可行,人家就会娶你闺女似的。 不过这话戴缨可不能说,她得顺着戴万如的意思来,把毛捋顺了,才好听使唤。 “只是……”戴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戴万如双眼微微觑起:“只是什么?” “缨娘听说表兄同陆家千金已然定下亲事。” 戴缨说这话时,略略显出失意,“亲事虽定了,然,陆家老夫人想留孙女儿在身边一两年,姑母试想想,表兄娶的是陆家女,而那陆家三爷又是陆婉儿的小叔父,中间有这层关系……只怕珍姐儿这事叫陆家人知晓了,会不好想哩!” 戴万如心里一紧,她只顾着往高处看,却忽略了眼前的紧要。 戴缨接下来的一番话,叫她直接打消了把女儿嫁进陆府的心思。 “不怕别的,就怕陆家人生恼,反把已做成的‘好事’给搅黄了,那表兄的仕途前景……” 话不道尽,戴万如在心里已有了取舍,虽说她也疼谢珍这个女儿,相形之下,还是儿子更重要。 “多亏你这丫头提出来,我糊了心,竟忘了这一岔!”戴万如看向戴缨,“你表兄和娶陆家千金一事,绝不能受半点影响。” 说到这里,戴万如又是抚额叹息:“珍儿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这可怎么同她说呢,就怕她不依,到底也是我心头的一块肉。” 戴缨差点破口大骂,合着你是半点心不操,全指着我想办法? “这也好办,姑母不必表明态度,待表妹问及时,您只需模糊下来,就说,亲事得分个长幼先后,待兄长同陆家千金完婚,再为她计议。”戴缨接下去说道,“她若再问,姑母只提母女之情,舍不得她,表妹自来孝顺您,纵使有疑,也只能暂且捺下。” 戴万如点头,再次看向戴缨的眼神缓了两分:“我就说你这丫头脑子好使,百伶百俐,这番话可算说到我心坎上。” 戴缨笑而不语,仍是一副谦恭的姿态。 “行了,你去罢。”戴万如摆了摆手,突然想起一事,又道,“对了,忘记告诉你,后日,你同珍儿陪我赴宴。” “赴宴?” 戴万如“嗯”了一声:“员外郎夫人家中设了筵席,你二人随我同去。” 戴缨应是,退了出去。 这员外郎乃谢山的直系上司,他的家宴,戴万如携谢珍去就算了,居然携她一道?只怕另有一番用意。 她可不会认为她这个姑母一时慈心,带她开眼界。 戴万如对她商女的身份万分看不上眼,好像她的存在时刻提醒旁人,她自己也是商女出身。 …… 次日,戴缨哪也没去,在院中待了一日,这中间没见谢容,听人说,他去了外城办事,几日后才回。 就这么的,到了员外郎家宴这日。戴万如携着戴缨和谢珍乘马车往员外郎府去了。 这员外郎家的府邸比不上陆府阔大,显赫,却也看得出来下了功夫。 有山有水,有幽径高台,有亭轩楼阁。 而这宴席,无非就是置办几桌丰盛美味的菜馔,一群官阶差不多的官眷们吃吃喝喝一场,再聚着看看戏,听听曲儿。 或逛逛园子,或三五聚在一起闲叙。吃喝在其次,看戏听曲更在其次,重头戏是逛园子说长论短。 在这说长论短中,有人倾听,有人递话,有人高姿态,当然也有人被排挤打趣,被冷嘲热讽,被排挤嘲弄之人便是戴万如。 通常情况下,她们会先享用美馔,再走到园中赏景,借着赏景的工夫,开始由景及人,含沙射影的话总能狠狠刺激到商户出身的戴万如。 每次赴宴回来,她必受一肚子气。 然而,纵使这样,每有宴请,戴万如仍会盛装赴宴,一次不卯。明知被那些官妇人瞧不起,也执意要融入进去,这已成了她的执念。 谢山虽说在京都为官,可她却不被那些官妇们接纳,叫她这个官夫人当得没甚滋味。 只有被这些出身书香世家、名门望族的妇人们承认,她才觉得自己洗去了这一身商户的身份。 今儿,她不是去吃席的,而是去正名的,在那些看不起她的人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一番,顺便给她那侄女找一门姻亲…… 第31章 他不听我的,却听你的 看了两场戏,官妇们相携着往园中走去。 这些官娘子们多是谢山同僚的家眷,以前戴万如行于其中,总随在人群尾,几乎快同仆妇们一列。 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员外郎乃谢山的顶头上司,他家夫人自然也就压戴万如一头,不,不止一头。 今儿不同,那员外郎夫人亲切地携着戴万如,行于队首。 “你这身料子看着不凡,京都似是少有。”员外郎夫人的一双眼往戴万如身上看去,满口称赞。 旁边一众女眷跟着应和:“这衫服的织法看着不一般,颜色也难得。” 戴万如拂了拂衣袖,面上被光抚过,对着众人说道:“诸位夫人可别笑话我眼皮子浅,这料子啊,倒真真是稀罕物,你们瞧瞧这暗纹,要迎着光才见得真切,用的是双面缂丝的法子,过水不皱,沾尘不染,此料娇贵,勾丝了便是神仙也难修补的。” 说着,话锋一转,“只是……” 众人追问:“只是什么?” 戴万如抿嘴,笑从嘴角溢出:“这料子虽难得,到底不及陆老夫人赏赐的恩情重,每每穿着,总觉沾着相府的福泽。” 官妇人面色各异,有艳羡的、有嫉妒的,也有讥讽的,最后俱化成一声叹:“谢家夫人好福气。” 戴万如喜笑盈腮,头上的簪珠晃动得就没停下来过,只见她侧过身,眼梢睨向后方一贵妇人。 “瞧我,得了这点子好东西就忍不住显摆,到底比不得王夫人身上那匹妆花缎贵重呢。” 那王家的,平日挤对她最狠,总是最先挑起话头,今儿也要她尝尝这滋味。 王夫人心里火起,脸上却还笑着迎合。 一旁的侍郎夫人跟着说道:“王夫人这料子好是好,只是颜色花式老气了些,不时兴了。” 其他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跟上,把那位王夫人说得面红耳赤,明明气得手抖,嘴角却生生扯起笑来。 戴缨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女人们的战场……家宅之内,市井之间,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丝不易察觉的嘴角抽动,无有疆界,无有休战之时…… 就这么走着,说着,终于,话头从王夫人身上转到了张夫人,再转到周夫人。 最后转到戴缨身上。 “缨娘,你来。” 戴缨就知道戴万如引她来有目的,这不就来了么。 戴万如执着戴缨的手,说道:“这人呐,当真是讲眼缘,我这娘家的侄女儿原以为是个没造化的,谁知在陆家得了老夫人疼惜,连陆家的哥儿也人前人后唤她姐姐。” 戴万如这么卖力夸戴缨,不为别的,就为她自己,叫这些人知道,你们从前看不起的,如今却受陆老夫人的教化和喜爱,这就是面儿! 员外郎夫人笑着执起戴缨的手,不住眼地打量,嘴里啧声连连:“好个标致的小娘子,早早就注意到了,年岁几何了?” 戴万如抢说道:“前些年我那嫂子走了,她守了三年孝,把年纪拖大了,如今十九了。” 另一人接下去问道:“哟十九了!可曾许了人家?” “不曾许过人家。”戴万如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众夫人们相看相看,若是合意……把她领了回去。”说着,把戴缨往前一带。 那些贵妇们纷纷打趣儿,再看向戴缨的眼色便带了审量物件的轻视。 戴缨面色涨红,银牙暗咬,攥在袖里的指狠狠掐着手心,不过戴万如到底没有太过,从戴缨身上转到其他话上。 …… 这一日,戴万如把从前失的面子悉数挣了回来,回去的路上嘴角一直高高扬起,眼睛里泛着光,看谁都顺眼了两分。 过了两日,不等陆府来人,她便让下人备车,将戴缨和谢仍送往陆府。 进了府宅,院子里下人们的神色有些不对,行色匆匆。 戴缨没作他想,先去了上房,向陆老夫人问安,谢珍走了后,她又留了会儿。 陆老夫人向她单独问了些话,说话间老夫人面上隐有愁思。 “老夫人可是有烦心事?”戴缨问道。 陆老夫人看了戴缨一眼,想说什么终是没说:“无事,你回院罢。” 戴缨心中有疑,但老夫人明显不想说,她也不好再问,于是带着丫头回了揽月居。 揽月居一直有下人打理,戴缨回来歇宿无需重整,一切都很方便。 这边前脚刚回院子坐下,后脚院里莽莽奔来一人,一进来就四顾张望,拉着人问:“戴小娘子呢,可回了?” 归雁走出屋,说道:“这不是田嬷嬷,怎么慌里慌张的?” 这田嬷嬷是贴身照顾小陆崇的婆子。 “我的姐姐,你家主子呢?可在屋里?”田嬷嬷急声问道。 “在呢,这不才回……” 归雁话音未完,田嬷嬷已冲进了屋里。 戴缨正在摆开她匣子里的首饰,一个影闯到她的身边,唬她一跳,未及她开口,田嬷嬷扑通一声跪下去。 “哎哟!嬷嬷这是做什么?!”戴缨抬她起身,奈何田婆子赖跪于地,不肯起。 田婆子死死抓住戴缨的胳膊,一抬头,戴缨才发现她哭得涕泗横流,心里顿觉不好。 “是不是崇儿出事了?!” 田婆子点点头:“小娘子去看看,好不可怜,晕晕又醒醒,醒了谁也不要,晕时嘴里只念姐姐。” 戴缨霍地站起身,卷着风一般往外走去,在田婆子的引带下,一路往那院中行去。 谁知还未行到院前,一个声音从旁响起:“拦住她。” 戴缨侧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陆铭章,他的旁边还立着一脸愁容的陆铭川。 “大人,我想进去看看崇儿。”戴缨说道。 陆铭章没有回答,而是瞥了田婆子一眼,田婆子吓得身子一缩,不敢抬头。 戴缨觉得古怪,往周围探看,那院子隔着好一段距离,远远看去,院前看守之人,俱以白布遮挡口鼻。 院中人影幢幢,来来去去的身影亦是如此。 这是…… 陆铭章的声音适时响起:“如今还在烧,无法确诊是不是天花。” 戴缨脸色一白,很快反应过来:“疹子未出么?” 这出疹并非什么好事,但不出疹没法确定是不是天花,可一旦确认为天花,就会非常棘手,治不好就是死,治好了,留一脸的麻花。 陆铭章点头道:“回自己院子待着,这段时日莫要乱走。”若是确诊为天花,整个府中的人只怕都要隔开。 她以为只是一般病痛,她也想到那孩子跟前留守,陪陪他,让他不至于那么害怕。 可这是天花,死率极高且会传染的毒王。 她不是大夫,去了能做什么?戴缨说服自己,她不是怕被传染,不是怕死,就是搭不上手,就是……还是不要去添乱。 于是转过身就要离开,一抬眼见田嬷嬷含泪看着自己,无声地张合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戴缨低下头,不去看她,往回走了几步,院子里哭闹声还有剧烈的咳嗽声远远地传来。 隔着老远也能听得清楚,这周围实在太安静了。 待那一阵嗽声过后,一个口鼻遮挡的丫鬟端着药碗从屋中出来,接着院子里开始慌动,隐隐听得人声叫喊着。 “还是不肯喝,咳狠了,全吐了,全吐了……” “崇儿身边总得有个人,我进去罢。”陆铭川说道。 不及陆铭章开口,从后传来一个声音:“不行,你不能进去。” 众人回头去看,正是曹老夫人,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众奴仆。 “母亲,崇儿身边需要人。” “那么些人不是人?偏你进去。”曹氏指着周围的下人们,“平日都白养你们了,要主子冲在前?!” 陆铭川接话道:“母亲,院中伺候的人不少,但孩子身边没个亲近之人,他害怕。” 曹老夫人怔了怔,然而只是一瞬,打着哭腔道:“我难道不心疼?崇儿是我的亲孙,可你不能进,你若进去,染了病,我就没指望啦!” 说罢死死拽着陆铭川的胳膊,再转头看向陆铭章,叫着他的小名,哀求道:“晏哥儿,你可不能叫你弟弟进去啊,他不听我的,却向来听你的话。” 陆铭章沉着双目,不出声。 戴缨看不过,想那孩子亲近自己,终是不忍,上前对陆铭章说道:“可否让大夫再探仔细些,手心、脚心,或是口舌内,若真是天花,照说这个时候该出疹了。” 陆铭章给下人使了眼色,那人急着往院中趱赶,好一会儿,跑了回来,喘粗气说道:“出疹了,出疹了……” 戴缨轻声问道:“出在哪里?” 那小厮咽了口唾沫说道:“大夫说手心冒了几粒,口舌内没有,但眼下刚发出来,未能确认清楚。” 嘴里没有是好事,就怕嘴里现在不发,晚些时一并发疹。 “大人,疹子发在四肢,可能不是天花,我儿时曾得过水疱疮,崇哥儿这症状倒像是,不如让我进院中陪侍。” 陆铭章沉吟片刻,问道:“你从前染过水疱疮?” 戴缨点头道:“是。” 水疱疮前期也是身体发热,不发疹前同天花很像,不同的是,水疱疮从四肢开始出疹,而天花则从口舌往外发疹。 虽说水疱疮相较天花温和,却也“过人”,都是极为麻烦的病症,不能掉以轻心…… 第32章 大胆的要求 在戴缨等待陆铭章点头之前,一边的曹老夫人听说戴缨愿陪侍自己孙儿,迫不及待想让她进入院中。 “既然你有这份心,还耽搁什么,速速进入院中,待我孙儿痊愈,咱们陆家必不会亏待……” 曹老夫人话音还荡着,陆铭章一个眼神斜来,立马噤了声。 “来人,送曹老夫人回院。”陆铭章吩咐道。 曹老夫人一声不言语,被仆从簇着离开了。 戴缨见过这位老夫人跋扈的样子,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就连陆老夫人都被她嚷得锁眉闭目,却在陆铭章这个小辈面前唯唯诺诺。 陆铭章的声音将戴缨拉回神:“从前当真染过水疱疮?莫要逞能。” 戴缨点了点头:“当真。” 陆铭章在她面上看了一眼,似是在分辨这话是真是假,落后给一旁的小厮使了眼色,小厮躬身走到戴缨身侧:“娘子请随小的前去。” 戴缨颔首,朝院子行去,田嬷嬷紧随其后,丫鬟替她们戴上白巾,进入院中。 立于远处的陆铭章双手背在身后,定定地看着。 “兄长,若是这次崇儿能平安,那丫头能平安……”陆铭川转头看自己兄长,认真道,“身份上的事……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陆铭章缄默不语,背在身后的宽大衣袖在热风中鼓动。 …… 戴缨走进院中,仆人们虽立在院中,却离台阶远远的。 她拾级而上,推门进入,屋里光线很暗,尽管窗扇开着,室外的光线像是无法透进来,好像也怕来着,气势汹汹地落到窗台,又偃旗息鼓,被削得只剩灰淡淡一片,铺洒到屋室的地砖。 鼻息下萦绕着浓浓的药味,整个屋室都是窒闷的。 两个丫鬟躲得远远的,立在帷屏外,大夫从里间出来,见了戴缨,上前施礼。 “小娘子怎的进来了,还未确诊,出去为好,莫要过上病气。” 戴缨还以一礼,问道:“只是手里出疹,嘴里没有?” “眼下是没有,不代表一会儿不出疹,仍需观察一日。” 戴缨点了点头,往里去走,大夫没再阻拦,知道既然能进屋,必是得到应允。 里间,戴缨见到床上的小人儿,四肢摊开,就那么仰躺着,衣襟前还有黄色的汤汁,脸是红的,唇色更红,一探手,身上烧得发烫。 田嬷嬷在一边淌眼抹泪,嘴里唧哝着:“都是一群不尽心的白眼狼,生怕过上身,哪有看顾,就这么撂手不管哥儿,等我出去,我非跟主子爷……” “嬷嬷快别哭了,去打盆温热的水来。”戴缨说道。 田嬷嬷现在唯戴缨马首是瞻,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忙不迭地应下,不一会儿,端了热水来,铜盆边搭了毛巾。 戴缨坐到榻边,先翻看孩子的手心,有几粒不太明显的红疹,若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当下不再犹豫,把他的小衫褪去,将毛巾浸湿再拧干,轻轻地给他擦洗上身,一来保持干净,二来降温。 她儿时得水疱疮时,娘亲就是这么耐着性子,一遍一遍替她擦拭身子。 田嬷嬷又拿来干净的衣衫,给陆崇换上。 换衣衫过程中,陆崇睁开眼,看向戴缨,弱着声气喊道:“姐姐。” 戴缨赶紧回应:“崇哥儿别担心,过三五日就好了。” 陆崇乖巧地“嗯”着,又道:“我渴了。” 戴缨转头吩咐田嬷嬷:“倒杯温水来,再叫大夫进来,趁哥儿醒着,看看要不要喂药。” 田嬷嬷照着吩咐去了。 不一会儿大夫进到屋里,在陆崇身上诊看一番,让丫鬟们重新端药进来,戴缨不借他人之手,亲身一点一点喂陆崇喝下,喝了小半碗,好在没有吐出来。 大夫见了,面露喜色:“能吃下去就好,老儿再开一副外洗的方子,用来降热解燥。” “有劳大夫。”戴缨说道。 就这么,戴缨衣不解带地守在榻边,只要陆崇身上烧热,她便替他擦洗身体,一晚上不知更衣多少次。 经过一夜,大夫终于确诊,陆崇染得不是天花,而是水疱疮,这让戴缨松了一口气,也让整个陆家上上下下松了一口气。 之后便是出疹,在出疹时小陆崇的体温高得吓人,大夫说水疱干瘪结痂时,体温才会降下去。 所以在此期间,戴缨更是不敢马虎,又要替他用药水擦身、涂抹膏药,还要防止他抓挠。 大多时候全靠戴缨,因为水疱疮虽不比天花凶险,却也会过人,就这么看顾了三日,总算有了好转。 看着榻上的小人儿,脸色正常了,体温也降了下来,呼呼睡得正香。戴缨才算宽下心,连日累积的疲乏汹涌袭来。 她整整三日没有合眼,出了这方院子,差点晕厥。 陆铭川又是感激又是感动,这丫头算是第二次帮崇儿。 “想要什么,只要你提出来,我一定应下。”他这话不单单随口应诺,有更深的意思。 戴缨回看向陆铭川,他看向她的眼神很专注,他的那句话很有分量,让她恍惚觉得,无论她的要求多大胆,他都会同意。 “三爷,我现在只想回屋睡觉。” 陆铭川先是一愣,心情甚好地朗笑出声,然后吩咐下人们,送人回揽月居。 戴缨回了揽月居倒头便睡,醒来时天已黑,院中掌上灯。 门外归雁敲响房门:“娘子,起了么?” 戴缨揉了揉额,迷蒙地“嗯”了一声。 归雁推门而入,进来点了灯,说道:“适才老夫人那边来人,送了好些贵重物件,见你睡着没敢打扰,问了两句,让娘子你好好休息。” 戴缨听着,欠起身:“倒杯茶来。” 归雁端着茶水走到榻前,又道:“行鹿轩那边也来了人,问了娘子你的情况,也送了好些礼,都是稀罕物儿。” “行鹿轩?” 戴缨一抚额,想起来了,陆家三爷陆铭川的院子,她在那里待了几个日夜。 归雁仍细细说着:“孔嬷嬷把礼都收到侧屋,摞得榻上堆不下呢。” 戴缨“唔”了一声,把手中的茶饮了半盏,递回给归雁, 归雁接过,转身,突然顿住,“哎呀——”一声:“看婢子这记性,差点把最重要的一头给忘了,陆家大爷那边也来人了。” “陆相那边也来人了?”戴缨问道。 “是呢,是一个高高的,看起来脾气很好的人来着,叫什么……长安,对,叫长安的,他说娘子若是醒了,去前面书房一趟,陆相要见您。” 戴缨下榻趿鞋,归雁上前替她穿戴衣物,重梳妆容。 妆台边烛火摇曳,镜中人,双眼很新,很亮,可神态间又带着饱睡后的慵懒,连发丝都是软倦倦的。 她将手半握着,脸依在掌上,像是还没醒完全,有些痴怔。 “娘子?”归雁轻唤道。 戴缨将脸埋在双手间,一副还想再睡会儿的模样。 归雁有些着急,这会儿各院已经掌灯了,于是又唤了一声:“娘子?” 戴缨抬起脸:“走罢,去前院。”说着,站起身出了屋门,归雁在前提灯,一路行到前院的书房。 长安见了来人,往里报知,转身出来:“小娘子请。” 戴缨点头,进了书房。 同前次不同,陆铭章虽伏于案后,她一进入,他便搁下手头事务,并从案后走出,坐到屋中的罗汉榻上。 “坐下说话。” 戴缨半侧着身,坐到他右手边一溜排的第二把交椅上,隔出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这次崇儿能好全,有你的功劳,若有要求尽可提出来。”陆铭章说罢,便把戴缨看着,见她双眼星欠,粉面薄腮,一副没睡饱的样子。 “缨娘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想那么多,只是一心想崇哥儿快些好。” 戴缨说罢,对面静了下来,于是缓缓抬眼,就见陆铭章一手搁于矮几,一手撑于腿上,姿态端阔闲适,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很轻,却有些意味不明。 也是在这寂寂的一刹那,她会过意来。 陆铭川让她提要求,是纯粹感激,想要给予回报,而陆铭章让她提要求,是在探她的态度。 “戴家行商,你父亲戴万昌膝下无子,便让身为长女的你帮忙料理生意,你虽身为女儿家,经商却是在行,来京都之前,戴家有不少商号皆由你打理。”陆铭章下巴微抬,“说得可对?” 自家的事被人漫不经心地道出,让戴缨有些难堪,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是。 陆铭章点了点头,继续道:“既是商人,那还是谈利较妥当。” 戴缨眼睫微颤,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明明先前说话还客气,态度也温和,怎么这会儿生冷冷的。 她哪里惹恼了他,是因为上次的误会?可他这样大的人物,哪会为一点小事耿耿于怀。 “大人召缨娘前来,说了这些话……是在担心什么?”戴缨抬头问道。 陆铭章静静看向对面的戴缨,并不回答。 戴缨心中了悟,原来如此,转而轻笑一声。 “大人担心我挟恩图报,对陆三爷生出不当妄念,而三爷素重情义,必不忍相拒,致使局面难以收拾,遂不谈情,只言利,缨娘说得可对……” 第33章 扑通扑通,欢跳起来 戴缨早该想到,陆铭章乃一家之主,是整个陆家的掌舵人,无论陆家三房之间怎样龃龉不睦,又如何明争暗斗,那是他们内部,对陆铭章来说,皆是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一旦问题触及根本,他便不会坐视不管,譬如眼下。 戴缨将话语道出。 陆铭章有些欣赏这丫头的聪颖劲,不用他把话说太明、太透,她自己能了悟,如此甚好。 “丫头,你很聪明。” 戴缨双手合在膝头,眼皮半敛,正巧这半虚半实的视线落到陆铭章腰际的白玉带上。 三品以上官员的专属,不仅仅是一条白玉腰带,更束上了权利、地位还有皇恩…… 戴缨再次抬眼,说道:“既然大人夸缨娘聪明,那缨娘便斗胆在大人面前求个恩赐。” 陆铭章并不意外,点头道:“说来。” 戴缨静了一会儿,把心里那个大胆的要求道了出来:“求大人赏缨娘一次活命的机会。” “此话何解?” “戴缨眼下什么也不要,只求日后有难时求到大人跟前,望大人保缨娘一命。” 陆铭章拿指在桌案上点了两下,说道:“你若做出伤天害理,杀人放火的事来,我也保你不成?” 戴缨敛衣跪下,再次呈情:“不违天理,不涉人命,不叫大人为难,只求大人略略抬手,给缨娘一线生机。” 陆铭章看着跪在烛影里的女子,一身素色交领长衫,镶滚着如意纹的细窄衣袖下是一截腻白的细碗,双手合叠置于腿间。 微垂着颈儿,光洁的额前溜下几绺不听话的发丝,尖尖小小的下巴看着也倔强。 灵动而净澈的眼睛,此时顺服地低下去。 “好,我应了。”陆铭章说着,“不过……希望你不要走到这一步。” 戴缨暗暗吁出一口气,得了陆铭章这句话,她算是多了一层保障。 “缨娘在此谢过大人。” 说罢,伏地磕了一个大大的响头,再抬眼发现对面的坐位空了,陆铭章已走到了书案后,继续处理文书,只见他手执笔管,一面伏案书写,一面启口道:“去罢。” 戴缨缓缓起身,走到书案前,再次福身退了出去。 出了院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夜风带了一丝丝恬静的香息,空气里水分足,沁人心脾。 次日,戴缨往上房去,陆老夫人对戴缨的欢喜又多了几分,谁知还未说上几句,桂兰居那边来人,说曹老夫人请她去一趟。 陆老夫人拍了拍戴缨的手,说道:“你救了崇小子,她这个做亲祖母的也该当面谢你,去罢。” 于是,戴缨从上房出来,往桂兰居去了,曹氏见了戴缨说了几句客气话,也没多留她。 戴缨才出院门没几步,碰见立于路边的陆铭川,想避让,却被叫住:“专在这儿等你,你躲什么。” “大人可是有事?”戴缨问道。 “别叫大人,太疏离,就按之前那样。” 戴缨笑了笑,问道:“崇哥儿可好些了?” “好多了,只是还不能出屋,怕闪了风,嘴里一直念你,说等他身子好了,就去找姐姐。”陆铭川说完这话,便把戴缨看着。 戴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身,说道:“若是无事,缨娘这便……” 陆铭川接过话:“先前我说的那话作数,你救了崇儿,这个情……你就没什么求的?只要你说,我没有不应的。” 他已找人查问过,她从平谷前往京都投亲,同她表兄,也就是谢家小子有婚约,后自请解除,婚契解除后没多久,谢家小子便同婉儿定亲。 陆铭川哪能不知这里面的门道。 对她来讲,好好的一门亲,就这么没了,她那姑母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货。 如今留在京都必有一番不得已,陆铭川看向戴缨的眼神多了一分怜意。 “三爷客气了,我也喜爱崇哥儿,他病时嘴里念我,人心是肉长的,不忍见他受病痛,只望他早日病愈,不为别的。” 陆铭川看了她一会儿,想她是女子,有些话不好说出口,于是不再相问,点了点头。 戴缨辞去后,陆铭川心里已有定数。 陆府的园子很大,山水皆有,阁楼林立,除开凌云阁这座冲天高阁以外,还有几幢矮阁,皆三、四层高。 其中一朱红楼阁隐于茂盛的树后,楼廊上的矮几边坐着两人。 几上摆着茶器,小炉上盄着砂壶,壶盖冒着烟,里面的水咕噜咕噜沸响。 陆铭川拿过厚棉纱,将壶取下,先给对面烫了杯,温过杯壁,沏上一盏茶。 落后再给自己沏上,将壶放下后,开口道:“这两日弟弟想了想,房里还是当立一位妻室,崇儿也需有个人管教。” 陆铭章拿起茶盏,轻啜一口,“嗯”了一声,说道:“既然你有这想法,叫两位老夫人帮你相看便是,你房里的事,不必向我说明。” 陆铭川看了对面一眼,又道:“我已相看好一位,性情贤淑,举止温柔,仪容不俗……” “那便让媒婆子前去讨话。” 陆铭川听他兄长说罢,心头掠过一丝疑虑,觉得哪里不对,一时间又说不上来,不过他现在顾不上多想,继续道:“媒婆子肯定是要找的,只是还得先请示兄长的意思。” 陆铭章抬眼看向陆铭川,淡淡吐出两个字:“不行。” 陆铭川以为自己听错了,睁着眼,复述一遍:“兄长刚刚说……不行?”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兄长就否了?! “你以为呢?”陆铭章反问,又补了句,“难道让我同意你娶一个商户女?” 陆铭川一怔,大哥竟早就看出他的心思。 “她虽为商户,可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在意。” “你是不在意,可你母亲能不在意?她那个脾气若闹起来,你自是无所谓,那小丫头还要不要活了?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陆铭章一句一句说下来,陆铭川便没了声儿。 陆铭章继续道:“你想娶她,不过就是为偿还恩情,还恩情的方法有很多,你偏把自己搭进去,这些年没一点长进。” 陆铭川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他有些摸不清自己到底是想偿恩,还是别的什么。 可兄长这样说,应当是偿恩罢,毕竟从小到大,兄长的话从来没错过。 兄长看待事物比他更透彻。 “缨娘这次救了崇儿,这样一份人情,用金银俗物填补不太够。”陆铭川说道。 陆铭章抬眼,看向地板的绿影,在漪澜的光皮中浮晃,于是站起身,走到栏杆处,看向楼前长势葱茏的树木,树间蝉声浩荡,“吱啦——吱啦——” 陆铭川跟着起身,走到兄长身侧,向下看去,倏忽轻笑。 “那日她带着崇儿捕蝉,那样子有些好笑。” 平日那丫头看着觉稳,内里却也有顽性,热得一张脸红扑扑,衣袖兜到臂弯,手拿竹竿,往树间刺探,乍一看像呆笨的习武小童,等着被师傅敲打。 别说他了,当时就连兄长也被逗得笑了一下。 熏风吹来,蝉声有节奏地响起…… …… 这日一早,天气阴沉,时而一阵风来,风里裹挟着潮意,屋里光线微黯,戴缨凭着窗栏,将手里的经文读过一遍,这是她上次去青山寺为亡母请回的一册经文。 今年母亲的忌日,只怕她不能去坟头烧纸祭奠了。 正想着,归雁走了来:“娘子,外面有小厮传话,说陆三爷在院外候等,有事告知。” 戴缨将经文放下,趿鞋下踏,简单理了衣妆,带着丫鬟出了揽月居。 小厮打前引路,行到一座湖亭,陆铭川坐于亭内,见了她来,笑道:“先坐下,邀你前来是为告诉你一件事情。” 戴缨谢过,依言坐到对面。 陆铭川开口道:“可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说的话?” 上次?戴缨一时间没对应,上次是哪次? “你带崇儿捕蝉那次。”陆铭川提醒道。 “缨娘记得,那次三爷腾空而起,徒手捉了一只蝉,当真厉害。”戴缨真心道,她头一次见人可以跃至半空,身体那样轻盈,落地也是无声,怎么做到的呢。 陆铭川笑道:“我这都不算什么,你是没见……”说到这里,陆铭川想起自己找她的目的,于是掉转话头,“不说这些,让你来是同你说一件好事。” 陆铭川接下去道:“可还记得上次同你说的,若我离京外办,你若愿意,可带你绕道去一趟平谷?” 戴缨心怦怦跳动,越跳越快,平谷,上辈子直到死,她都没能回去。 “三爷要外办么?可以带缨娘回平谷?”戴缨出口的话带着轻轻的颤抖。 戴缨微红的眼尾使陆铭川呆了呆。她见他不语,以为自己多想,面上的动容一点点平复。 陆铭川赶紧解释道:“我才调回京,新进步军司,外办一时半会儿轮不到我头上……” 戴缨点了点头,腾起的心缓缓回落,然而陆铭川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再次扑通扑通欢跳起来。 乌沉的云层里,雷声隐隐,陆铭川的话语随着潮湿的凉风传来。 “不日兄长会出访青城,探访旧臣勋贵,舆图之上青城同平谷毗邻,端看他愿不愿带上你……” 第34章 叔父怎的不疼我? 戴缨两眼睁亮,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身子微微前倾。 “对,对,青城我知道,驾车到平谷不过一日工夫。” 陆铭川将戴缨激动的模样看在眼里,她似是忽略掉他的最后一句话。 戴缨稍稍平息,这会儿才留意到刚才那句话里的重点。 出京外办的不是眼前随性的陆三爷,而是不苟言笑的陆家大爷,陆铭章。 那可不是一位好说话的主儿,她在他面前从来就没讨到过便宜。 陆铭川似是看出了戴缨的顾虑,说道:“不如这样,你先去求一求,看能不能讨得他的话,若他应了,那最好,若他不应……我去帮你央浼一番,你看这样可好?” 戴缨哪有不应的,她到京都,除了陆老夫人,便是眼前这位陆三爷给她关心。 戴缨从座位站起,欠下身:“缨娘在此谢过三爷。” 陆铭川起身,抬了抬手:“不必多礼,现在兄长不在府中,午时过后再去寻他,那会儿应当在。” 两人又说了几句,方散去。 一大早,天阴得厉害,直到戴缨用罢午饭,雨也一直没有落下来,呜呜的风将头顶的云层吹散,天光倾下来,灰蓝色调。 如今渐热起来,午后时分,戴缨通常会小困一会儿,然而今日她有要紧事。 戴缨去了前院书房,院前守着两个小厮,见了来人,躬身行礼。 “大人可在里面?”戴缨问道。 小厮笑答:“还未归呢。” “可知几时归府?” “这个小的并不知,大人白日少在府里。” 戴缨点头表示知晓,陆铭章不仅白日少在府中,还时常晚归,这个她是清楚的,先前在上房,他好晚才去老夫人跟前拜见。 她到底一女儿家,总不能守他到夜里罢。 沿着小径,戴缨慢腾腾往回走,归雁在后打着衣袖扇风:“娘子,这天太窒闷,不知几时落雨,下他个一场,也好凉快凉快……” 戴缨突然顿住脚,跟在身后的归雁刚要发问,就见她家娘子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娘子,咱们去哪儿?”归雁追问道。 “福兴楼。” 归雁一听,忙说:“那婢子让人备车。” 戴缨一面往府外去一面说道:“不必,从这里去福兴楼,穿过一条窄巷便是,乘车反而远了。” 两人出了府门,行过一程,穿进一条窄弄,走出,左手边的拐角便是福兴楼的两间通铺。 戴缨一进店里,店伙计迎上来:“戴小娘子近日可好?好久不来了。” 戴缨笑着应了两句,一双眼沿着楼阶看向二楼:“二楼有客?” 店伙计点头道:“客人包下了,小娘子若是不嫌弃在一楼……” 戴缨打断道:“小哥儿,可否上去帮忙传个话儿?” 伙计听了,摇手摆脑道:“可不敢,可不敢,那上面……不行,不行……” 戴缨给归雁睇了个眼色,归雁会意,从荷包掏出一锭子,塞到伙计手里。 那伙计捏着银子,苦笑道:“小娘子这是……小的若上去走一遭,这手头的活计就丢了。” 归雁插话道:“小哥儿怎么想不转,你帮我娘子传个话,就算丢了手上的营生,我们给的酬劳难道还不够你吃一辈子?我家娘子也不能让你吃亏。” 店伙计一想,也对,这位小娘子出手阔绰,指缝里随便撒点星沫,一辈子都花不完。 当下不再多说什么,从旁边的桌上拿过木托子,又往上放了一壶茶,三步并作两步,往二楼登去。 店伙计手执托盘,刚上到二楼口,就被一个身量修长的身影拦了下来。 “干什么?”声调不高不低。 伙计的目光越过那人肩头,踮脚往里看,喊了一声:“大人,下面有人找。” 伙计话音刚落,察觉不对,身上一股冷意,汗毛瞬间立起,没等他想明白,掌柜的已跑了上来,一巴掌呼到伙计头上。 “安爷莫见怪,这伙计是个浑的,我现在就把他撵下去。”掌柜说着,把伙计衣领一提,压着声喝骂道,“贼猢狲,你这双眼睛是出气的?!惊了里面的爷,你我有几个脑袋都吃罪不起,滚去前堂好好杵着。” 伙计收了戴缨的银子,实心想着,他若不把话带到,岂不是银子也没了,还空挨一顿骂,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当下扭过脖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她说她姓戴,有事求见大人。” 掌柜恨得兜头又给了店伙计一巴掌:“你是我祖宗。” 待人下了楼,长安走到楼阶扶栏处,睨眼去看,就见立在楼口处的戴缨。 戴缨抬眼对上,福了福身,长安颔首,回身往二楼里间走去,过了一会儿长安走到楼下。 “小娘子请移步。” 戴缨一手扶栏,一手捉裙,拾级而上,二楼堂间空着,戴缨目光径直往平台看去,那里坐着一人,半隐在门栏后。 于是走了过去,福身道:“缨娘冒昧,扰了大人。” “坐罢。”陆铭章说道。 长安从旁给戴缨看了茶,退下。 “什么事,找到这里来?”陆铭章问道。 “大人可是过些时会离京外办?” 陆铭章点了点头。 “可是去青城?”戴缨又问。 “不错。” 戴缨双手环着杯,指尖点了点杯壁,一烫又惊得缩回:“大人此次离京可否捎带上缨娘?” 陆铭章微微颦眉:“我离京乃公办,你随同一道做什么?” “青城同平谷毗邻,缨娘有些念家……” 一语未毕,陆铭章已表了态:“不可。” 戴缨早有准备,可听得如此说,心里仍是一紧。 “缨娘只是随行,必不搅乱大人行期。” “你既念家,可自行回乡。”陆铭章出言道。 戴缨将食指往热烫的杯壁靠去,低声道出:“缨娘跟着大人才能出京……” 说罢,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眼中噙着泪珠,一副泫然欲泣状。她看不来女子扮柔弱装可怜,这会儿为了达到目的,却演上了。 “不行。”平平的声音不带一点起伏,不为所动。 戴缨听罢,拿手背把眼睛一揉,将一汪眼泪拭了个干干净净,再把眼睛睁瞪。 “大人何故这般无情,先时老夫人还让我唤您一声叔父,叔父怎的不疼疼我这个小辈?” 陆铭章眉梢一跳,脸上情绪难辨。 戴缨也是豁出去了,她回平谷有两件要紧事,若没这个契机便罢了,可眼前有这样一个机会,岂能错过。 不知哪户的窗户没关严实,啪的一声,被风刮打响,楼下的毡棚哗啦啦颤晃。 乌云如浪一般压下来,一道轰雷裂响,天光再次暗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大雨,噼里啪啦下了起来,砸在地上生成白烟。 风起,把雨刮到平台内,脚边的裙摆湿了,戴缨低头看去,“嗳”了一声,将身子往里侧了侧,看着污了的裙边,眉心拧出一点点愁意。 “行程定于初五。” 陆铭章的这一声让戴缨顿觉裙摆上的泥点子可爱起来。 心下暗忖,果然,马好在腿上,人好在嘴上,先时求了半天,他不应,结果叫了一声叔父,他就应了。 看来以后得多叫一叫,兴许关系不知不觉就亲近了,于是欢喜道:“缨娘在这里谢过叔父。” 陆铭章指尖一颤,当下站起身,往外走去,走了几步,侧过头:“还不走?” 戴缨忙起身跟上。 一楼堂间,掌柜的战战兢兢,骂店伙计的声音就没绝过。 “短命奴才,你这是要钱不要命呐!” 正待再骂,听得楼上传来了动静,一抬头,就见那位大人往楼下行来,而那位戴小娘子静静地跟在身后。 掌柜的反应过来,躬身相送,又是让人赶马车来,又是让人备伞,殷勤备至。 陆铭章踏着踩凳上了马车,戴缨迟疑不前,长安撑伞走来,说道:“小娘子移步上车。” 戴缨这才提着裙摆,踮着脚尖,踏着雨水,上了踩凳,入到马车里。 马车缓缓启行,一点点消失于雨幕。 待人走后,掌柜的喃喃道:“了不得,了不得,这位戴小娘子不简单,以后得当菩萨供起。” …… 车里,陆铭章端坐正中,戴缨坐到侧面,身子微微避着,屏着声息,马车内部整阔,可戴缨却有些局促,像是空气被杂糅成团,她这里稀薄得很。 这不相熟的人坐在一起,静时显得尤为窘迫,时间被拉得又细又长。 车轮轧着泥水,雨点打着车棚顶,嗒嗒嗒。 静的时间长了,戴缨再静不下去,寂然过头的环境总需一个人来打破,必须找点话说,显然,这个人不会是陆铭章。 “上次是缨娘不懂事,误会了叔父,惹叔父生恼……” 话音未落,陆铭章截断道:“还是唤‘大人’罢,或是唤我的表字。” 戴缨呆了呆,转念一想,也好,“叔父”二字得关键时候用,如此效果才显著…… 第35章 她的事你过于在意了 两人坐于马车内,落在马车棚上的雨响得清晰。 当陆铭章说出,让戴缨仍唤他“大人”,也可唤他表字时,戴缨脑子里想的是,陆铭章的表字是什么?好像叫晏清来着。 晏,天清也。清,伏清白以死直兮…… 如此温雅的两个字,然而,陆铭章这人的名声算不上清正,朝堂民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他直臣,夙夜在公,也有说他独断专行,党同伐异。 或忠或奸,当下难以论述,只能留于后人评断。 当然,陆铭章说可唤他表字,戴缨却不会真这么做,还是称呼“大人”稳妥。 “大人莫要见怪,上次之事是缨娘无礼,冲撞了大人。” 戴缨又自顾自地说道:“所以大人并未生缨娘的气?也是,大人有大量,怎么同我一小女子计较。” 陆铭章瞥了戴缨一眼,再把眼珠转回,直直看着前方:“当不得这番言语,本院不是宰相,心胸狭窄,小肚鸡肠,肚子里撑不得船。” 那日戴缨没有道出的话,陆铭章亲自说了出来,戴缨语塞,羞脸低下头,不出声儿了,早知道刚才就那么静着,也比眼下的情状好。 车里再次静下,比先前还要静,在这份寂然中,陆铭章开口道:“没同你计较。” 戴缨抬起头,恰巧这时陆铭章瞥向她,戴缨眼睛一缩,将目光转向对面的车窗,窗间微湿的风吹进来,吹动他的袖袍,袖口有一片湿渍。 她的目光随着风飘到了他的身上,才发现他的衣衫湿了好大一片,湿皱的袖下,双手微蜷于腿上,手背静伏着淡青色脉络。 马车停下,两人先后下了车,各自回了院。 这一宿,戴缨睡不着,再过几日,她就可以启程回平谷。 她的书信寄出已有些时日,不知戴万昌见了后怎么个看法,每日无不盼着他的回信,若她能回平谷,向他当面说明,这样更好。 母亲的忌日也快到了,回去祭拜。 次日一早,戴缨起身,想着初五便要启程,该准备些物什路上备用,于是告知了孔嬷嬷。 孔嬷嬷听后,理了理路上需用的行装,欢欢喜喜地带了人去街上置办。 用罢早饭后,揽月居来了一人,正是将将痊愈的陆崇。 戴缨拉着他的小手,左看看右看看,又转陀螺似的,在他周身细细打量:“都好了?” “好了,好了,头不热了,也不瞌睡了。”小陆崇嘻嘻说道,嘴角镶两渥笑。 “你父亲可知晓你来我这里?”这孩子金贵,不得不多问一句。 “怎么不知,他本也要来的,同我一路走呢,却被大伯差人叫去了。” 小陆崇登登跑到罗汉榻边,爬上去吊脚坐着,嘴里说着话:“我知道大伯叫我爹去做什么?” 戴缨觉着好笑,小小的人儿,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顺着他的话问道:“做什么?” 小陆崇眯起眼,咧开嘴,招了招手:“姐姐,你附耳来,我告诉你。” 戴缨笑着走了过去,弯下身,侧着耳。 “府里来人啦——” 戴缨“哦——”过之后便没有了,陆崇却是一脸你快问我的期待。 戴缨于是问道:“来的何人?” 陆崇捂着嘴,弯眼笑起来,勾起戴缨的好奇,就听他说道:“是大姐的未婚夫婿。” 戴缨怔了怔,谢容?他来陆府了?也对,他同陆婉儿定了亲,只是日子还未敲定,陆婉儿如今年岁十五,老夫人还想把人留个一两年,大一点再嫁过去。 想来陆铭章要替他这位未来女婿筹谋了。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陆崇拿手在戴缨面前晃了晃。 戴缨回过神,笑了笑,陆崇继续说道:“我刚才跟过去,偷偷看了一眼,大姐夫长得真好看,比我爹爹还好看。” “比你父亲还好看?” 谢容的样貌确实不俗,芝兰玉树一般的人,一众年轻子弟中,他最挑眼。 如若不然,陆婉儿也不会非他不可,情愿低嫁。 然而,谢容的外在到戴缨这里是模糊的,她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张皮,是岁月舒展开的褶皱,永远抹不平整。 陆崇又深深思考,回道:“可我父亲比他高,大伯也比他高,还是我父亲和大伯更好。” 戴缨笑了起来,小儿家家,说来说去,还是自家人更好。 …… 陆府内园…… 三层塔阁的中间一层,卷帘半束,屋中光影摇摇,楼外树木蓊郁,绿荫成片撒向光洁的地面,融进去。 宽整的厅间摆着一方长案几,案上香炉升起细烟,案边坐着一人,一身天青色直缀,腰背挺直,端坐于圃团。 侍人走了来,重新续过茶。 “谢官人,已着人向前报知家主。” 谢容颔首:“有劳了。” 侍人退到一边继续候立,默默观着这位年轻阿郎,衣服并不显贵,甚至比不过他们府上的掌事。 他听人说了,这位是他们未来的姑爷,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层原因,侍人觉得他很不同,哪怕穿着平常,也是一流的清贵。 这时,廊间远远传来脚步声,一点点响过来。 谢容起身,拂了拂袖,整好衣束,面向门。 一人背光走了来,谢容举臂,刚要施礼,看清了来人,并不是他久盼的陆相,而是另一位,陆相之弟,陆铭川,这人他是见过的。 “下官拜见大人。” 陆铭川抬了抬手,虚扶谢容说道:“无须多礼,坐罢。” 待陆铭川坐下后,谢容才告了座。 侍人立刻上前斟茶。 “敢问尊字?”陆铭川离京两年,回京后事务杂多,对眼前这个小辈知道的并不多。 谢容回道:“贱字长珏。” 陆铭川点了点头,说道:“陆相临时有事,不能前来,莫怪。” “岂敢,是长珏叨扰了。” 陆铭川看了谢容一眼,端起茶盏喝过,接下去说道:“如今任国子监丞?” 谢容应是。 陆铭川示意谢容喝茶,谢容这才端盏轻啜一口,放下盏后,双手规矩放于两腿上,端方坐着。 “不必拘谨,日后都是自家人。” “是。”谢容垂眸。 “今日让你前来,有一事,你只作知晓,集贤院的编修工作,陆相替你谋下了。” 谢容听罢,面上不显,一颗心却开始腾升,扑通扑传入他的耳鼓。 编修工作,听起来枯燥,同权之一字不沾边,就是修整文书,却是文臣们极度向往的清华之选,这馆阁经历便是镀金,未来升任的资历。 又可发挥他本职优势。 纵使谢容再稳沉,这会儿也有些压持不住激荡的内心,攥了攥手心,手心已经出了汗。 若只凭他,一辈子也挣不来的机会,对他未来的岳丈来说,不过就是信口一句话的事。 陆铭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谢容,又道:“等把这份差事领了,认真完成,之后,我兄长对你另有安排。” 谢容赶紧起身,深深作了一个揖:“谢陆相提点,谢大人提点。” 两人又说了些话,陆铭川留谢容在府中用饭,谢容哪敢,再三辞过,方离去。 待人去后,陆铭川去了一方居,他兄长居住的院子。 长安见了来人,将人迎进。 “我哥呢,可在屋里?”陆铭川问道。 “在呢,小人这就去通报。”长安说道。 陆铭川一摆手,径直上了台阶,叩了两下门框,不等里面回应,推门而入。 “哥——”一进入,环眼四顾,发现外间无人,隔断的帷屏传出窸窣声。 “你差人叫我去,原是你还未起身。”陆铭川转身走到门首,对着院里的丫鬟招了招手,“进去伺候。” 丫鬟们垂手进入,绕过帷屏,进到里间,听得衣料窸窣,不一会儿,陆铭章走了出来,坐到桌边:“人走了?” “嗯,走了。” “大哥既然不喜谢家小郎,为何又替他谋差?”陆铭川问过后,方觉自己多此一问,左不过为了婉儿,总不能真叫她嫁一个七品之家。 直至现在,陆铭川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年兄长见了婉丫头,都没多想,便决定收养她。 那会儿兄长也才十五六年岁,仅是因为起了怜意? “我离京后,府里的事情,你多操心。”陆铭章说道,腔音沙浅浅的。 陆铭川点了点头,没有接过话头,而是问道:“兄长嗓子不适?听着有些沙哑。” “昨儿淋了些雨,不打紧。” 陆铭川倒了一杯热茶递上:“兄长不日就要离京,千万保重身子。” 陆铭章接过,应了一声,将热茶润入喉咙,然后抬眼看向仍坐在对面的陆铭川:“还有事?” 陆铭川犹豫片刻道:“戴家那丫头有没有找兄长……” “她会随同一道。”陆铭章把杯往桌上一放,淡淡说道。 陆铭川放下心。 陆铭章看了自己弟弟一眼:“她的事……你过于在意了,拿捏好分寸。” 陆铭川微微颔首:“小弟知道,只是偿还人情,没作他想。” “行了,若是无事,去罢。” 陆铭川退了出去,刚走出一方居,迎面冲冲行来一人…… 第36章 极力的忍耐和压制 陆铭川出了一方居,就见不远处行来几人,正是他那侄女儿,陆婉儿,带着几人往这边急急走来。 陆婉儿行得太快,没注意到陆铭川,碎步连连,走到跟前才恍然,赶紧慢下步子,行到陆铭川跟前。 “小叔。” 陆铭川点了点头:“这么急着做什么去?” 陆婉儿脸上一点点红,小声问道:“刚才府里来客人了?” 陆铭川“嗯”了一声。 “是不是谢……”陆婉儿话未道出,就被陆铭川截断,“问这个做什么,女儿家家注意好分寸。” 把陆铭章的语调学了个十成十。 陆婉儿呆愣住,小叔父为人随和,对她不曾有过一点责问,从来都是笑言笑语,怎么今日心情不好似的,于是不敢再言语。 “你父亲自有道理,你莫要多问。”陆铭川说罢,阔步离去。 陆婉儿急奔奔跑来,挨了一顿吼,心里受了气,不敢跟陆铭川急眼,转头却把气撒到谢珍身上。 “看看,看看,我这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谢家。” 谢珍一双眼仍望着刚刚离去的那人,连陆婉儿埋怨的话也未做理会。 陆婉儿怨过后,没听到回音,看向谢珍,就见她痴立在那里,一双眼不知在看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再收回,一脸了然地睨向谢珍,嘲弄道:“我还道你不声不响,原来憋着大主意哩!” 谢珍回过神,脸色涨红,不承认:“什么大主意?哪里来得大主意?不知你说什么。” 陆婉儿正要再说什么,往谢珍身后一看,惊唤一声:“小叔。” 谢珍赶紧回身,低下头,脸上的红晕升到了耳尖,柔着腔子轻唤:“陆大人。” 结果对面没有任何回应,一抬头,哪里有人,陆婉儿满含嘲讽的声音响起:“还不承认,不是我唤你,你的魂都跟着我小叔走了。” 谢珍拿帕子捂脸。 “你别肖想我小叔,他可不是你能想的。”陆婉儿冷声道。 “为何?”谢珍从帕子上抬起脸。 陆婉儿同谢珍亲近,那也只是面上,全然看在她是谢容妹子的份上。 这谢珍连自己的身份都认不清,不说他们陆家如何显耀,单说她小叔就任步军司,那是什么品阶,岂是她一个小官之女能惦记的。 “你可知我小叔头一位妻室是什么身份?” 谢珍摇头。 陆婉儿嘴角一勾:“我那过世的小叔母是宣平侯家的嫡长女。” 谢珍咬了咬唇,一声不言语。 陆婉儿说得差不多了,又缓下语气道:“虽说我家小叔你够不着,可是你看……等我嫁入你府上,凭着我父亲的帮衬,你兄长日后必不会差,届时你再找个门户相当的,也不是难事。” 陆婉儿话里话外,三句两句不离她给予谢家的惠泽 谢珍捺下心里的恼意,转而扬起笑:“婉姐姐说得是,珍儿无不盼着你早日入我谢家呢。” 陆婉儿心下受用,她本是来打听谢容,听下人说他来了,于是急急赶来,被小叔训了几句,更不敢往一方居去。 遂掉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行去,谢珍面上的笑一点点变凉,紧随其后。 …… 临行前一夜,孔嬷嬷和归雁打理行当,以备次日出发。 “我的主儿,让老奴跟着一起罢,从来不曾离过眼的,怎么放心得下呢。”孔嬷嬷一面包好妆匣,一面说着。 戴缨走到孔嬷嬷跟前,打开包裹,将妆匣拿出重新放回屉中:“你跟着我去了,谁替我看院子呢,屋里好些贵重物什,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只放心嬷嬷一人。” 孔嬷嬷听后,又是欣慰又是忧心。 归雁走了来,指了指自己:“有我呢,我能照顾好小娘子。” 孔嬷嬷在归雁面上看了两眼,道出:“更不放心了。” 戴缨扑哧笑出声,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去,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是个晴好的天气。 次日,天还未亮,戴缨从床上睁开眼,趿鞋下踏,推开窗户。将明未明的天上挂着几颗星,院子里已有了很轻很轻的动静,厨房那边升起白烟。 这个时节,天亮得快,没一会儿,幽蓝的物影清晰起来,显露出本来的颜色。 女子披着一头柔发,跪坐在窗前,那长长的乌发缱鬈于小腿边,两条手肘支在窗栏上,薄薄的纱袖被晨风轻轻吹起。 归雁披衣走出隔间,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早上还有凉气,小娘子可不敢这样兜风。”归雁说着,将窗扇掩上。 因要出远门,戴缨只作简单装束。 一身鹅黄翻领窄袖长衫,以素罗制成,领间精绣云纹,里面衬着月白色的抹胸,腰间束着一条淡黄色的轻绢长裙,裙裾自然垂下,并无过多纹饰。 乌云般的发绾了个简单的髻儿,几朵宝珠攒成的花饰,缀于发间。 在戴缨妆束间,孔嬷嬷已让人将行当装入府外的马车内。 戴缨先去了一趟上房,向陆老夫人问安并辞行,这才知道,原来陆铭章比她更先来过。 刚出上房的院子,小厮早已在旁立候。 “戴娘子可准备妥当了?” 戴缨点头,随着小厮往府外走去。 陆府门前已列了一队身着轻甲的军卫,并马车几辆,前后军卫开道、随护。 戴缨看了一眼,正中间那辆阔大的车内坐着的应是陆铭章,后面还有好几辆马车,想来里面坐的是陆铭章的随行属官和文书。 小厮引她到另一辆马车前,在丫头的搀扶中,踏着踩凳,上了马车。 待她坐定,队伍缓缓启行。军卫清了路面,很快出了城。 就这么走了一日,到了夜间,歇宿于驿站。 随行的人马很多,停当间却井然有序,不论是随行的军卫还是仆从。 戴缨下了马车,被引至驿站二楼,一间看起来很宽整的屋室。 不必另外吩咐,房里上了热饭和热水,全都是事先备好的,专迎他们到来。 用罢晚饭,沐过身,戴缨换了一身软绸衫,烘干发,早早躺到榻上。 白日因坐久了车,一躺下,感觉床板颠动,无法,只能闭着眼,强行让自己入睡。 不知几更天,她被一串声响惊醒,睁开眼再听,从隔壁传来: 咳……咳咳…… 那声音瓮在喉管里,带了一点点的沙哑的破音。 咳嗽声再次响起,听得出来墙那边的人在极力忍耐和压制,可这咳嗽哪里能忍得,终是压不住,咳出声。 尽管嗓音与往日不同,戴缨仍听了出来,墙那边的人是陆铭章。 这人病了? 她刚闭上眼,咳声又起,断断续续,轻轻重重。 过了一会儿,“笃笃笃——”隔壁的门被敲响,接着房门打开,听得压低的人声,听不清说什么,想来应是送药来的。 墙那边静了,戴缨再次闭上眼,睡了过去,只是睡梦中仍伴着细隐隐的咳嗽声,朦朦中不知醒着还是睡着。 不知几更天,那边终于彻底安静。 然而,这份安静没有持续太久,走廊有了来去的脚步声,楼下动静也传了上来。 戴缨一睁眼,天亮了。 用罢早饭后,戴缨出了屋室,隔壁的屋门大开着。 下了楼,驿站前人马来去,戴缨往陆铭章那辆马车瞥了一眼,门帘闭得严实,昨夜的不宁有些不真实,她走上前,仍是坐上自己那辆马车。 整装毕,再次启程。 就这么停停歇歇走了三日,队伍途经一城。 当地官员早已于城门迎候。戴缨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中间那辆宽大的马车仍无动静,同地方官员会面见礼的是陆铭章身边一副官。 之后那些冠冕公服的大小官员们走到陆铭章的马车边,躬身作揖,再侍立于路边,让队伍先行。 最后停于一府宅前,一行人住到府里。 此处府宅是当地一富户的私宅,听说枢密使大人暂歇于此地,愿将自家宅院作行馆。 戴缨被安排进一方院落,院子里一应都有,连伺候的丫鬟都是齐备的。 一路的行程安排,她并不知晓,可照这样走两日停一日,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到青城。 当下把心里的想法捺下不提,到了夜里,小院静谧,除了草间的虫鸣,没有其他闹动,这让她睡了个好觉。 次日一觉起来,天已大亮。 戴缨从床上坐起,看了看窗上刺眼的日光,心里一突,慌着下了榻,朝外喊了一声归雁。 归雁应声进来。 “多早晚了?怎的不叫我起来,迟了可怎么是好?”戴缨一面从床架取衣,一面说着。 “娘子莫慌,今日不启程,仍在这里住着。” 戴缨手上一顿,问道:“不启程?” “是呢,适才婢子问过了。”归雁走到戴缨身边,为她穿衣。 “可有说什么原因?” “好像是陆大人病了。” “病了……”戴缨呢喃一声。 梳洗毕,房里开始摆早饭,一钵油亮亮的鲜汤面,上面浮着白乎乎的鱼肉丸,点缀葱花,几碟翠绿的时蔬,还有嫩肉脯,鲜肉炸,并几种不同的果儿,最后又端上饭后甜奶羹。 只是一顿早饭,几乎摆了一桌面,活像备得小宴席。 戴缨简单吃了一些,让人将餐盘撤去。 也就是说今日还得在此处歇一日,想到这里,戴缨脑中不免荡起那晚驿馆中,压持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他病了啊…… 第37章 指尖触碰的异样 怎么就病了呢,那日在福兴楼还好好的。 她能跟他出来,顺道回平谷,是得了他的点头,于情于理,她都得去看一看。 戴缨走出院子,往一个方向去了。 他住的院落离她暂居的小院有一定距离,走进院中,萦绕着苦阴阴的草药味,院里的下人们默然侍在各自的位置。 房门闭着,白墙上的一扇窗半敞。 门扇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人,见了戴缨,先是一怔,面色温和地走来:“大人病了,行程只怕要耽搁几日。” “安掌事,大人染得什么病,要紧不要紧?” 长安定了一会儿,说道:“说是风寒,湿邪入体,已服过药,才睡下。” 戴缨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很安静,不知是不是夜里咳得狠了。 “是福兴楼那日?” 长安点头道:“那日嗓子便有些不适,大人没太在意,埋了隐患,夜里又受了凉,一并发作了。” 若阿郎依照医嘱调理,这头疼脑热的病症不上两日可压下去。 然而他常常关在书房,丫鬟按着时辰将汤药送进去,他并不立马饮用,待处理完文书,从屋里出来,碗里的汤药凉得透透的,动也未动。 病情就这么被耽误了。 “麻烦安掌事代我问过大人。”戴缨说道。 长安道了一声“好”。 戴缨回了自己的小院,就她观得,依着这个情形,队伍一时半会都不能走了。 病来如山倒,陆铭章这病来势汹汹,头重脚轻,浑身酸痛,夜里咳得整宿不得安眠,哪怕喝了药顶多缓一缓。 这才不得不在城中暂歇。 就在戴缨以为要在城中歇个十多日时,入城的第三日,队伍准备再次出发。 行馆前,车马已候,戴缨出了门,在前走着,归雁随在身后,走到马车边,正要提裙上车,长安走了来。 “小娘子可否换乘另一辆马车。” “另一辆马车?”戴缨不解。 “是,算是小人的不情之请,大人病症未好完全,长安希望小娘子能与大人共乘,一路上看顾些。” “随从里不是有贴身侍婢么?”她并不想同陆铭章共乘,那日从福兴楼出来,只那么一小段路,她险些坐不住从车内逃离。 行路本就颠簸,若是连车内都不能有一时半刻的松散,还要遵规守矩,岂不难受? 长安说道:“侍婢们若能规劝,大人的病也不会拖成这样。” 戴缨想说,既然侍婢不能规劝,我又有何德何能。 长安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继续道:“论起来,戴小娘子算是阿郎的小辈,你的话……他多少还是顾着的。” 那日他可分明见识到这位戴小娘子惹怒了阿郎,关键是,事后人家仍好好的。 长安之后又补了一句,让戴缨不再推脱。 “戴小娘子也不想行程再度耽误罢。” 戴缨只好应下,她这是什么命,顾了小的还得顾大的,之后随着长安走到中间那辆马车前,踏着踩凳上了马车,进入车内,敛裙坐到侧面。 刚一坐定,马车缓缓动了。 低垂的余光中,她见陆铭章端坐,两手自然地搁在腿上,双腿微微分开,撑着衣摆。 正在走神之际,陆铭章的声音传来:“已让人修葺你所乘的那辆马车。” 声音低哑着,像是半透的上等纱织,相互摩挲出轻微的沙感。 她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应是长安找了个由头,说她的马车坏了,然后报知于陆铭章,他才点头让她同乘。 “是。”她应了一声。 在她的印象里,陆铭章是文人,有着文人的渊雅和内敛,宽大的袍衣下是清劲的身躯,不如武将魁伟,却是坚毅、强韧,像是兀立陡削的岩崖。 然而这会儿,他的神态间透着病中的弱气。 兴是刚才开口说了话,他的喉间起了不适,捂嘴闷咳了两声。 案几上摆着一个圆肚壶,她用手碰了碰,还是温的,于是倒了一小盏,双手递上:“大人喝些茶。” 陆铭章一手接过,慢慢饮下。 接下来,戴缨便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偶尔打起车帘看一眼外面的风景。 陆铭章多半时候拿一本书卷翻看。 人马停下时,丫鬟端来煎熬的汤药,戴缨接过,放于案上,期间不时用手去探药温。 凉得差不多时,陆铭章仍默看手中书卷。 戴缨往前探了探身,轻声道:“大人,药凉了。” 陆铭章从书中抬眼,视线落到案几上的药碗,点头道:“拿来罢。” 这自然而然的语调,让她感觉自己成了他的侍婢,双手捧着药碗奉到他面前。 陆铭章一手掩袖,一手端碗,仰头将药汁饮下,喝完后将碗往旁边一递。 戴缨接回手里,见陆铭章锁着眉心,赶紧将盛放蜜饯的小碟拿到他面前,他拈了一颗放入嘴里。 “大人,您照这样按时吃药,不下几日身子定能好全。”戴缨把手上的蜜饯往前递了递:“大人再吃一颗。” 陆铭章又拈了一粒放入嘴里含着,然后起身欲下车,戴缨急忙劝阻:“大人不能闪风,不如待身子好些再到外面。” 陆铭章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仍是起身下了马车。 她挪到窗边,揭帘看去,心道,劝我是劝过了,这人不听。 陆铭章身后随了几个侍从,一齐往远处的杂从走去,侍从们散开,拉起一道帷幕……看到这里,她慌得把车帘一甩,坐回自己的位置,心里怦怦跳动。 陆铭章走回车边,丫鬟倒水净手,又以巾帕拭干水渍,这才回到马车,瞥了一眼戴缨,无事人一般执起案上的书卷继续翻看。 走了一程,马车轻轻晃晃,安静中响起书页清脆的哗声,戴缨循声去看,就见那书卷散开,随摆在座位上。 没有力量握它,它便撒了欢,一下翻一页,一下翻三、五页,再呼啦一声全阖上。 她的视线从书页往上移,靛蓝色的宽大衣袖服帖于身侧,身子歪倚着,一条胳膊支着额,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这个时候的他,面上没有防备,肃然气息尽敛,闭上眼就是一个平常人。 看了一会儿,她也来了困意,侧过身,歪倚着车壁闭眼小困。 接下来的几日,陆铭章不怎么咳了,只是声音还有些哑,好得差不多了。 这中间他没提让她换车,戴缨却有些坐不住了。 这日,她寻了个间隙,说道:“大人,我那车想是修理好了。” 陆铭章看向她,没说什么,曲指叩了叩车壁,马车停下,长安的声音从车帘外响起。 “阿郎有事吩咐?” 陆铭章启口道:“去看看,戴娘子的马车可修整好了?” 长安应下,戴缨便听到脚步远去的声音,心道,待回了自己的马车,她就可以慵倦下来,或坐或半卧,怎样适意怎样来。 不像坐在这里,时时把背打得直直的,生怕让陆铭章觉得她没规没矩。 他那温肃的神态,没由来得让她有些畏惧和唯诺,她就像私塾中最顽皮的那一个,总不被先生喜欢。 正在思索间,车外响来脚步声,没等她缓回神思,长安的话透着车帘传来。 “戴娘子的车辇,修是修好了,只是里面堆满了杂物,塞得满满当当,坐不得人……” 戴缨不等长安说完,掀了车帘,跳下马车,问道:“安掌事,您这是什么意思?” 长安看了一眼马车,压低声:“戴小娘子也体谅体谅小人,实在是……” 说着停顿了一下,示意戴缨随他走到一边,再次开口:“别看我家阿郎身量匀长,有那么高的个儿,身子却单薄,打小身子骨就不太好,您看看,谁吹个风,沾点雨,就病成这样的?” 不知怎的,长安说这话时,戴缨脑子里闪现陆铭章那双静伏着青筋的手背。 戴缨不言语了。 长安又道:“小娘子只当帮小人一个忙,替我费神看顾看顾,小人感激不尽。” 说着,朝戴缨作了一揖。 戴缨赶紧侧过身,避了避:“不敢受安掌事这一礼。” 长安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贯的笑:“再者,原先坐的那辆车,里面真堆了杂物,小人并未乱言,戴小娘子若是不信,可前去查看。” 戴缨还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 “小娘子受累,这样,之后我叫下人们赶快清出来,您再坐回那辆马车,如何?” “就依你说的。”戴缨只得转身上了马车。 她原以为待陆铭章病愈,便可换回自己的马车,谁知接下来仍要同乘,如此端坐一路,哪里受得住。 这么想着,试着把身子往下放,再往后靠着车壁,在发现陆铭章只关注手里的书卷,并不将目光投向她后。 戴缨卸了身上的防备,伸手去拿桌上的蜜橘,一点点剥开,第一个先递上。 “大人吃水果。” 陆铭章的目光从那双白皙的手上划过,移到她微卷的掌心,从中拈了两片。 他的指碰上她的手心窝,有一捻捻痒感,戴缨缩回手,将橘瓣掰开,也拈了一片放入嘴里,若无其事地将手掩于袖中,蜷着指,揉了揉掌心的异样。 “想家里人?”陆铭章问道。 戴缨“唔”了一声,说着又塞了一片橘瓣到嘴里,结果汁水染到手上。 陆铭章将桌上的巾帕递去:“你先随车驾到青城,我另外让人送你回平谷,如何?” 戴缨接过巾帕,声调透着一丝欢快:“缨娘谢过大人。” 因着母亲祭日,她急于回平谷,出发前算着日子还算宽松,谁知路上陆铭章因着病情,耽误了好些时候,待到青城时,陆铭章还有公务在身,又折进去一些时日。 只怕会错过母亲的忌日,可他说另派人送她回平谷,如此一来,再好不过。 之后又听陆铭章说道:“我会在青城待几日,不会太久,你在平谷料理好事情,若是还想回京,便到青城寻我,若是不来,行程不等人……” 第38章 心凉了半截 戴缨听了这话,应下了,她倒想留在平谷,可事不由人。 接下去又走了一个多月,在这期间戴缨困了会在车上打盹,渴了自己倒茶吃,不时会要些甜点和水果。 之前的不自在,在这一个多月的共乘中慢慢消磨,她在车里的行止变得随意。 譬如,先时,她若想吃东西,会先呈于陆铭章,再给自己。现在不同,她想吃什么,径直取了享用,顺便问一嘴对方。 当然了,她的随性并不是放肆,会拿捏好一个度,不至于太过无礼,却又能使自己闲适。 快到青城时,她的马车终于腾挪出来,重新回到另一辆马车上。 就这么又走了几日,到了青城,城中官员如何隆重接迎自不必提。 因远途劳乏,到了青城后,戴缨先在行馆歇了一晚,次日一早,她向陆铭章辞行,孰料他正同青城官员聚议,没能见到人,遂让长安带了话,落后随着马车往平谷而去。 平谷同青城毗邻,乘车不上一日工夫。 戴万昌并不知戴缨要回,当下人传知于他时,他还宿醉未醒。 前一晚应平谷县令的宴请,喝得多了,回来后倒头就睡。 戴家在平谷行商,必须同当地官员交好,哪怕这种交情是用金钱堆出来的。 下人将房门“啪啪——”拍响。 戴万昌从混沌醒来,抚着胸口喝骂道:“没规矩的王八羔子!谁教你这样敲主家的门?” 骂过后,又闭眼睡去。 谁知那敲门声再次响起:“老爷,大姐儿回了。” 戴万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猛然睁眼,脑子还未醒,话已从嘴里跑出:“谁?!” “小主子,小主子回了。” 戴万昌霍地从床上坐起,拍了拍头,趿鞋走到门前,“啪”地打开门,脸沉得像黑水,道了一句:“替我更衣。” …… 戴宅后园…… 一满头珠翠的妇人坐在交椅上,妇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模样,手端茶盏,指上染得红艳艳的丹蔻,茶盏送到嘴边,顿了顿,唇瓣微启,叹了一息,又将茶盏放下。 随着她的动作,两只腕子上的玉镯,磕得叮当响。 这妇人是戴万昌的妾室,姓孙,戴家上下唤她一声孙姨娘,她还有另一个身份,戴缨母亲的贴身侍婢。 戴缨的娘亲,姓杨,行三,人称杨三娘。 一次醉酒,戴万昌在杨三娘怀着戴缨之时,把她的丫头给收用了,之后抬了起来,给了名分。 “还是一口也不吃?”孙姨娘问道。 立在下首的仆妇回道:“才端了去,全都给扔了出来。” 孙姨娘沉出一口气,白生生的面上浮出担忧:“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仆妇又道:“老爷让云姐儿嫁给小衙内,那小衙内是个狠手,才被他活活打死一个,云姐儿过去不是白白送命么!” 孙姨娘拿尖尖的指揉了揉额穴。 如今家中只戴云一个女儿,老爷一心巴结新来的吴县令,竟把女儿许给吴县令之子。 那小衙内成日鹰犬走马,风月场上有一号的人物,这还不算,吃了酒便发诨,才打死一房妾室。 这样的人,她家云儿哪里能嫁,这不是白白送一条命去嘛,她只这一个女儿,怎么舍得。 这不,把自己关在屋中已有几日,不吃不喝,可纵使如此,作为父亲的戴万昌态度上不见半点松动。 正在这时,一婆子急吼吼走来,咽了口唾沫,喘着粗气:“姨娘……回了……大姐儿回了。” 孙姨娘立马站起身,两眼睁张:“戴缨回了?” “是,被老爷唤了去,眼下正在老爷的书房哩!” 孙姨娘眼皮微敛,再缓缓坐下,不知想着什么。 彼边…… 戴缨看着太师椅上之人,不上四十,一袭乌紫色绸袍,蓄着两撇八字胡,镶金石的腰带束着圆圆的腰,腰下的肚子微鼓。 这人正是她的父亲,戴万昌。 “父亲可收到我那书信了?”戴缨问道。 戴万昌点了点头:“你就为这事回的?” 戴缨回来的途中,预想过她说完这话,戴万昌的回应,要么还没收到书信,要么收到了,却一直不能决断。 然而现下一看,戴缨的心凉了半截。 很显然,他早已收到了书信,这样反问的语调,全然没把她信中的提议当回事,并且根本没打算给她回信。 “父亲以为如何?”戴缨仍是问了出来。 戴万昌不答反问:“你解了婚契?” “父亲知道了?” 看来,送往平谷的书信不止有她的,还有戴万如的。 “为什么解除婚契?”戴万昌的声音沉了沉。 “想来父亲已看过姑母的书信了?” 戴万昌一拍桌案,呵责道:“我问你呢,你倒反问起我来?!” “谢家并不打算同我戴家结亲。”戴缨捺下性子说道。 “你怎就知道谢家不欲同我戴家结亲,分明是你提出解除婚约,还是当着旁人的面,你姑母不得不同意。” 戴万昌当时看了书信,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戴缨也来了气,看向她父亲,扬起声调:“父亲怎的不弄清事情原委就怪我?谢家表兄在我去京都前就同陆家千金相交,早已有了别的主意。” “这都只是你的猜测,又或是谁人在你耳边乱传,让你生了误会。”戴万昌继续道,“既然回了,你在家住几日,仍是回京都,我写一封书信,你捎带过去,你姑母念你年纪小,不会计较……” 戴缨将戴万昌的话打断:“父亲可知晓……谢家表兄同陆家千金已定了亲。” 戴万昌把眼一眯,没有再说什么,静默了好一会儿,在戴万昌思忖之时,戴缨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 希望戴万昌气愤谢家失信,破口大骂,希望他宽慰自己两句。 然而……谈不上失望,因为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先住几日,之后还是回京都,你姑母不会同你一小辈计较。”戴万昌仍是那句话。 戴缨冷笑一声:“父亲打得什么主意,这是准备拿女儿的终身做买卖么?” 戴万昌把眼一瞪:“你的亲事我自有主意,由得你在这里质问?” 戴缨低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不出去?!非要气死我不成?”戴万昌喝道。 戴缨咬了咬牙,蹦出一句:“不去。” “什么?” “女儿不想再去京都,就留在平谷。” “哐嚓——”一声,盛着热茶的瓷盏碎裂在地,戴万昌抖擞着手,指点道:“好,好,好,这就是你娘教出来的,同她简直一个犟样儿!” 戴缨把手一攥,说什么她都能忍,唯独不能冒犯她的母亲。 “爹怎么有脸提娘亲,若不是您和孙氏,她也不能走那样早!” 当年,父亲在母亲有孕期间同她的贴身侍婢厮混到一处,使她心气郁结,生产时伤了根本,之后便一直靠药调养。 戴万昌气得又是一拍桌案:“你也别同我扯这些,其他的心思也不要有,住几日,我让人送你回京都,什么在京都开分号,哪有那样容易的事,人家早已占好的码头,岂容我们这些外城人去分羹。” 戴缨从书房出来,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 戴宅东南面的另一方小院。 院前守着三四个小厮,屋门前立着两个半大丫头。 孙氏带人走进院中,示意丫鬟将门打开。 门扇开了,孙氏刚要迈进门槛,一个枕头砸来:“滚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 好在孙氏避得快,躲了过去。 “你这是连我也厌上了?”孙氏说道。 屋子里光线不明,床榻上伏着一女子,发丝半散着,女子听见声音抬起头,见了来人,仍是无精打采,重新将头埋在衾被中。 这半边身子伏在榻间的少女正是戴云,孙氏所出,也是戴缨同父异母的妹妹。 孙氏走到榻边,侧身坐下,拍了拍女儿的肩:“你就是饿死在这屋里,你父亲也不会改变主意。” 少女开始耸动肩膀,呜咽起来,双手死死揪着被褥,哭了一会儿,抬起脸,伤心道:“女儿不要给那小衙内做妾,那不是个好人,若是嫁过去,女儿焉有命在。” 孙氏抚了抚手上的翡翠镯,略含深意地说道:“姨娘知道,姨娘清楚,所以这不是来给你想办法了么……” 第39章 替嫁 戴云慢慢从榻上撑起,看向孙氏,抽出帕子拭了泪。 “姨娘能有什么法子,爹爹打定主意把我许给小衙内,女儿这么闹腾,他知道了只当不知道的,姨娘又不是没央过,结果还不是讨了一顿没脸。” 孙姨娘悄声道:“眼下不同了。” “如何不同?” “你大姐姐回了。” 戴云先是一怔,惊声道:“大姐回来?” “是,才回不久,我也才知道,她去了你父亲书房,不知说什么。” 戴云想了想说道:“大姐不是同表兄定了亲么,怎么这会儿回了?” “前些时,我听你爹院子里的下人说,你姑母那边来信,你爹看了后发了好一通火。”孙氏说,“我估摸着那事没成。” “没成?姨娘说的是大姐同谢表兄的……可两家不是有婚约么?” 戴云话未道尽,孙氏点头,接过话:“你不了解戴万如那人,她以前当姑娘时,就是个张扬跋扈的,心气比天高,吃戴家的,穿戴家的,却又瞧不上戴家的一切,曾有一次府衙娘子相邀,她去过一次后,便常常挂在嘴边,恨不得别人的屎都是香的,之后,更瞧不上戴家的物事……” 孙氏又道:“还有……” 戴云见她娘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有事藏掖,追问道:“姨娘快说,还有什么?” “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我说了,你听一听,放心里。” “哎呀!姨娘快说——” 孙氏眼珠往门外瞥了眼,低声道:“你那姑父……对从前那位有别样的心思。” 她曾是杨三娘的贴身侍婢,她的事情,她比旁人清楚。 戴云惊睁双眼。 “你大姐姐就是托了夫人的遗传,一身细皮雪肤。”孙氏掉转话头,“戴万如是谢山的枕边人,她难道觉察不出他的心思?她看夫人能顺眼?” 戴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看夫人不顺眼,看戴缨能顺眼?戴万如是个记仇的,夫人性子也刚强,可惜,我那主儿走得早,不然还有得好戏瞧呢,试想想,戴万如如愿以偿当上官夫人,又把容哥儿培养得一表人才,怎会甘愿接纳你大姐姐作儿媳。” 孙氏哧哧两声笑:“你大姐去之前我就料定此事成不了,果不然。” 戴云会过意来:“所以大姐这是被戴家退婚了?” “应当是了。” “那姨娘的意思是……” “她一个被夫家退婚的小娘子,遑论什么好前景,眼下回来,不正好化解你的困境么。”孙氏嘴角牵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戴云双眼一亮,拊掌道:“这个主意好,让大姐替嫁小衙内,大姐容貌比我美,那小衙内见了大姐姐只怕更喜欢……只是不知父亲应不应。” “放心,有姨娘在,必叫你父亲点头,我的儿,姨娘怎能让你进那虎狼窝。”孙氏掏出帕子,拭了拭脸上不存在的泪珠,叹一声,“只能委屈你大姐了,她比你伶俐,想来抬过去可以过得好……” …… 掌灯时分,孙氏张罗了一桌酒菜,叫人去前面把戴万昌请到屋中。 “知道老爷忙,妾身今日得了一坛佳酿,不敢私藏,特意请老爷前来共品。” 她如今不再青春,戴万昌对她也就新鲜了头几年,后院进了新人,便不常往她院里来。 不过她跟他时间久,且顺着他的意,又生了云姐儿,他对她还有些情意。 戴万昌看了这一桌酒菜,坐下,孙氏忙上前于一边侍候,亲身布菜,又往杯中满上酒。 酒香四溢,萦绕屋室。 戴万昌嗅了一下,拿下巴指了指:“坐罢,一起用些。” 孙氏依言坐下。 在戴万昌喝过几盅后,孙氏往他脸上觑去,见其有了醉意,遂开口道:“妾听下人说大姐儿回了?” 戴万昌拈着菜,嘴里“嗯”了一声。 “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回了?可是婚事有了变动?”孙氏探问道。 戴万昌一腔烦心事,这会儿喝了酒,叹出一口闷郁。 孙氏趁此时机说道:“老爷宽心,缨娘只是年岁长了些,可那模样不愁嫁的,在咱们平谷,多少人家争抢呢。” “叫妾身说,既然缨娘回了,比云儿更适合吴县令家的小衙内……” 戴万昌摆了摆手:“不可。” “有何不可?”孙氏追问。 “事先已定下云娘,怎能换缨娘,再说,那小衙内是见过云娘的。” 孙氏替戴万昌新倒一杯酒,把语调温上几分:“老爷这话也不对,小衙内虽是见过云娘,可缨娘不知比云儿强上多少,而且再怎么样,缨娘是长姐,哪有当姐姐的还没出阁,反让妹妹先的。” “知道的说是心疼女儿,多留留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姑娘嫁不出去呢。” 戴万昌听罢,沉吟半晌,仍是摆手摇头:“不可,不可,缨娘不可。” “老爷,云儿不愿去吴家,闹着要死要活的,缨娘回了,这不正正好的事么。” 戴万昌把眉一提:“什么正正好的事,那能一样?缨娘是我戴家嫡出的姑娘,能给那小官之子做妾?!她是要往京都去的,有更大的用处,你一妇人懂什么!” 孙氏两眼一红,淌眼抹泪道:“缨娘是老爷的女儿,云娘就不是老爷的女儿了?是了,是了,都怨妾身,谁让我这个当娘的身份低贱,这么些年,奴不奴,主不主的,叫她跟着我受屈。” 戴万昌念她跟了自己这些年,缓下语气:“我这也是替云儿着想,嫁于那小衙内如何不好?莫要听信外界传言,皆是没有根据的事。” 说罢,站起身,丢下一桌子酒菜,往别院去了。 孙氏绞着帕,一滴滴眼泪往外蹦,指节因过力而发白,什么“嫁”,不过是一顶轿子抬于人做妾。 当戴云得知她父亲的态度后,打着哭腔道:“这可如何是好?姨娘快想想办法。” 孙氏双眼微微眯起,安抚道:“既然戴缨回来了,就别想抽身,总要拉出来替你挡一挡灾,放心,姨娘已有一计,给小衙内为妾的只能是她!” 戴云得了这话,放下心来。 …… 戴缨原想着回平谷,说动戴万昌在京都开分号,孰料戴万如的书信先一步到了。 那里面能有什么好话。 结果,戴万昌让她住一段时日,仍回京都。 这日是戴缨之母,杨三娘的祭日。 戴缨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用珠簪将一头云发在脑后半绾,带了几个仆从乘车去了城外。 城外有一座小山,山脚有一功德寺,戴家向寺庙捐赠香火田还有一些丰厚的财物。 戴家坟茔就位于寺庙旁,寺里的僧人平日负责打扫、清理杂草等维护事宜。 寺前的小沙弥拿着笤帚扫洒院门,忽然闻得远处传来嘚嘚马蹄声,抬头看去,是一群锦衣玉带的年轻男子。 于是丢了扫具,忙不迭往寺里跑去。 “小衙内觉着如何,弟弟说得不错罢,这里风清景明,地界宽敞,一会儿到下面走走马。”其中一瘦长脸的年轻男子扬鞭说道。 被唤作小衙内的男子,大眼,浓眉,乍一看,长得端方,再看,眼珠黑黝黝,滋出一股狠劲,鼻梁过高,在面上有些突兀。 此人名吴胜,乃吴县令之子。 “倒真不知有这样一个好去处,得亏叫你发现了,我说你这猴儿怎的非要到这里来。”吴胜同几人笑道。 另几个鹰犬子弟笑着随声附和:“你小子今儿立了功,小衙内快把花院里的小鱼仙赏他一夜。” 那瘦猴儿一听,眯起眼,笑道:“小娘们没意思,我叫她出来,她只应咱们小衙内的,别个看也不看一眼,把脚儿翘得高高,叫咱们够不着。” 又一人说道:“小衙内马上要得新人,待后院进了新人,小鱼仙只怕没处哭。” “衙内纳的可是戴家的?”瘦猴儿插话问道。 吴胜笑了笑:“是他家的,那小娘子我见过,有些姿色。” 瘦猴儿摇了摇头,“啧”了一声。 吴胜把眼一斜,问道:“怎的,又藏了什么话?” “小衙内才来平谷,不知内情,这戴家啊,还有一位……” 正说到关要时,寺庙里的僧人们慌张迎出来,双手合十道:“小衙内驾临敝寺,这便是菩萨显灵了。” 吴胜笑道:“那菩萨可太闲了……” 其他几人跟着大笑出声。 就在这时,吴胜的眼睛突然定在某处,嘴里呢喃道:“菩萨当真显灵了。” 几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就见山下一女子,松懒懒绾一头乌云,一身白色素衣,广袖飘在风中。 “那女菩萨是谁?”吴胜早已心摇目荡,定目注视山下那道影儿。 寺庙的僧人上前道:“回小衙内的话,那位小娘子是戴家的大姐儿……” 第40章 上门提亲 碧空之下,衔山环水的风水地,四野油翠。 女子双手合十敛目,纸烟冉冉,迷迷障障。 僧人见小衙内问,如实回答:“那位祭香的小娘子是戴家的大姐儿。” 僧人说罢,吴胜疑惑了:“戴家的?可是行商的那户?” “正是,咱们平谷说起戴家,只有那一家。” 瘦猴儿接话道:“适才小弟正要说,戴家有两位小娘子,一位就是衙内欲要纳的云姐儿,她上面还有一位长姐,便是这个了,单名一个缨字。” 他收了钱,不管事情成不成,把人引来了,把话带到了,并将戴家大姐儿在京都解亲一事托出。 有意思,有意思……吴胜打马走之前,又看了一眼山下的女子。 彼边,戴缨走到坟前,烧了几陌纸钱,插上香,磕头,并不知自己被人惦记上。 祭拜过亡母,她也该启程了,乘车去青城。 陆铭章说他拜访过青城的勋贵老臣,便要回京,掐算日子,也就是几日后。 明日她便整理行当赴青城,来得及。 与其让戴万昌差人送她回京,她情愿同陆铭章共乘,没由来的安心。 …… 吴胜回了府衙后宅,径直去了他父亲的院子,有事相商,这才想起来他父亲去了青城。 说是京都的那位大人来了,他得到跟前迎候。 可他等不及,不见还罢,今日见了那女子,神魂俱失,誓要把她弄到手不可。 当下带着人走了一趟戴家。 戴万昌听说吴县令之子来了,忙将人迎至厅堂,下人们看了茶。 “衙内今日怎么得空到鄙人宅上?” 吴胜半点不绕弯,开门见山道:“戴叔家中既有长女待字闺中,怎么反把小女儿送出来。” 戴万昌一怔,反应过来,解释道:“小衙内误会,长女已许了人家,不日便要返回京都。” 吴胜冷笑一声:“许了人家?戴叔莫要哄我,我已探得,分明是解除了婚契的。” 戴万昌身上直冒冷汗,他一大把年纪,被一小辈如此逼问心头恼火,却也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且这小衙内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怎么就盯上了缨娘,这可如何是好。 吴胜将话峰一转,打一巴掌,赏颗甜枣,好言语道:“这事也好办,戴叔只需把小女儿换嫁成大女儿,便可。” “这……” “怎的,戴叔难道不情愿?我一官衙子弟配不上你家?” 戴万昌无话可说,只能应下。 吴胜一刻也等不得,次日便让媒婆子上门说亲,下了聘礼。 戴缨全不知情,叫家下人整理行当,落后去了她父亲的院子,欲要辞行。 谁知戴万昌不在院里,而在后园,于是又寻去了后园,终于在湖棚见到了人。 “父亲让女儿赴京,女儿不能不依,只是……京都开分号一事,还望父亲斟酌。” 戴万昌看了一眼戴缨,收回眼,不语,眼神似是躲避,戴缨喊了一声:“父亲?” 戴万昌叹了一口气:“不必去京都了,就在平谷罢。” 她行当都整备好了,如今又不让她去京都,以为戴万昌想通了,语调中带上欣喜:“父亲是说,女儿留在家中,不赴京了?” 戴万昌“嗯”了一声,看了一眼身边的鼓凳:“坐,为父有话同你说。” 戴缨坐下,心头萦上一缕疑影。 接下来,戴万昌将小衙内欲纳她为妾的事情道了出来。 这一消息凭空蹿出,戴缨怔愣了半刻才反应过来,脸色变得惨白。 “我还说怎么突然改口不去京都,原是就近找到了买家……” 戴万昌鼓起腮:“那小衙内亲自上门,点你的名。”喘了一口气,又道,“我还没问你呢,怎么招惹上他的?” 戴缨难受得眨眼,她能说什么,回来一趟,所有的事情都偏离了。 “你也别多想,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好歹也是府衙子弟。” 戴万昌说罢,招呼一声:“来人,把大姐儿送回院,看好了,有任何闪失,仔细你们的皮。” 立时上来几个护院,齐声应下。 戴缨看着这些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接着脸上的所有表情收得干干净净,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 孙氏把这一消息告诉了自己女儿,同一时,院外的看守没了,去了另一方院落。 戴云心道,长姐啊,这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回来得不是时候,可话说回来,你这个时候回来,也是天意,老天让你替我挡灾,怨不得我。 正在母女二人叙话间,下人传话:“孙姨娘,老爷让你去一趟。” “姨娘……” 在戴缨未抬入吴家前,戴云仍不能彻底放下心,就怕又生变故。 孙氏宽慰道:“无事,你安安心心在屋里,我自有道理,姨娘定要给你搏个锦绣前程。” 说罢,起身走了出去,杨三娘啊……杨三娘……我尽心伺候了你半辈子,风水轮流转,也该偿还了,只可惜你是个短命的,便让你的宝贝女儿来报罢。 从前你为主,我为仆,如今咱们也换一换,叫你的女儿尝一尝做小的滋味。 孙氏去了前院,就见戴万昌在廊下坐着,于是上前见礼:“老爷……” “啪——”的一声,话音被打得变了调,戴万昌扬起的手顿在空中,还未收回。 周围侍立的下人们,全都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孙氏一手捂着,满眼的不可置信。 不及她发问,戴万昌开口:“是不是你捣的鬼?” 孙氏双眼滚泪,摇头道:“妾身不明白老爷的意思。” “还在这里给我装,为了不让云娘嫁吴家,你就把缨姐儿推出去,不是你却又是谁?!” 孙氏知道瞒不过,扑通伏跪于地,泣声道:“老爷!妾只云儿一个,她若去了吴家,就是要妾身的命啊……老爷若只心疼缨娘,把云儿抬进吴家,那好,妾也不活了,不如就此撞柱,死了干净。” 说罢,就要往旁边的廊柱撞去,被戴万昌拉回。 “你若想死,自寻一个地方死去,别当着我的面做戏。” 孙氏便不啧声了。 戴万昌沉了沉声,叹道:“本想让缨娘赴京,就是当不得谢家的妻,能为谢家的妾……或是叫她姑母再择一官户子弟,也是好的,这下倒好,全被你这愚妇给搅了!” 孙氏顶着半张红脸,挨坐到戴万昌身侧。 “既然缨娘被小衙内相中,这也是天意,老天想将她留在老爷您身边,不愿让她走远。” 戴万昌听后,没说什么,此事已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相形之下,他在大女儿身上倾注的心血更多,于他个人而言,还是偏疼戴缨多些,只是事已至此。 孙氏见缝插针,继续道:“既然缨娘去不得京都……不如让云娘赴京罢?” “让云娘赴京?”戴万昌问道。 “是,将缨娘抬入吴家,云娘替她去京都,正是两全。”孙氏看了一眼戴万昌的面色,接下去道,“她二人本就是姊妹,住到姑母家又有什么问题,不过是大女儿换作小女儿,于谢家而言,没什么两样。” 戴万昌是个精明的商人,他虽多疼戴缨,可在利益算计前,仍是将“得失”二字放于首位。 如今缨娘是去不得京都城了,不如就照孙氏所说,让云娘替戴缨赴京,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 戴缨伏于窗台,算着日子,从她被软禁起,已过了五日,这期间,她从下人口中听说了,那位小衙内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陆铭章的车驾应该准备返程了罢,临行前,他告诉她,不会在青城待太久,若她回京,便去青城寻他,若是不去……行程不会等人。 他不会等她,这会儿想是已经动身了…… …… 青城府衙后宅,敞厅…… 一身着青色官袍的男子,看上去五十来岁,深锁眉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哼叹着。 这青色官袍男人正是青城县令。 “那边还没消息?” 书吏从旁回道:“回大人的话,没有。” 青城县令来回走了两步,像是脚下撩了火星,斥责道:“你们怎么探得消息!” 书吏忙躬身道:“下官让人探问过,陆相那边确实原定前两日返程,这也不知怎么回事,过了时候,却没有一点回京的迹象。” 这下叫青城县令更是头大。 陆铭章来青城,说是为着探访勋贵旧臣,结果就头两日赴了一位致仕老臣的席面,再之后,轮到他们这些地方官员设宴接待时,他便婉言相拒,只在行馆坐卧。 这还不算,青城大小官员还得将卷书奉上,供其查验。 这哪里是来探访旧臣,分明是借着慰问之由,行巡查之实。 关键是当官之人经不住查,他们如今天天就盼着这座大佛什么时候归位。 否则天天如此提心吊胆,工作上的问题没被查验出来,自己先把自己吓死。 正想着,下人来传,平谷的吴县令前来拜见,已在厅上等候。 青城县令眉头锁得更紧,这平谷县令不是个好人,先时听说陆相来青城,急得跟见他亲娘似的,带着平谷一众大小官员跑了来。 预要在陆相面前趋奉,如今待在青城也不离去,成日守望着,盼见陆相一面。 青城县令往前走去,走到前院的厅堂前,一改愁容,焕上笑来,向前一揖:“我当吴大人已回了平谷,想不到仍在青城。” 吴县令回礼道:“陆相来了青城,老哥哥好歹引荐引荐,怎么总是不得见,莫不是怕弟弟沾了这份荣光。” 青城县令暗骂,是我不引见么?我自己都见不着! “吴大人哪里的话,陆大人来青城,也就只有头一日的宴席露了脸,你也在场,再之后,谁人得见?” 平谷县令哪里肯信,心里反骂青城县令老狐狸,肯定极尽迎奉那位大人,以获提拔。 正在二人各怀心思,暗暗较劲之时,文吏急步走来:“两位大人,速速准备,行馆那边传来话,陆相传见二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