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臣妻》
1. 第 1 章
夜河浮星,长桥横波。
七夕夜,小城河畔长棚铺成,灯火如昼。杂耍技人吞火走索,铜锣声、喝彩声与蝉鸣交融,卖巧果的年轻嫂子甜声吆喝,人流中穿梭着卖彩线的姑娘如翩翩彩蝶……河风拂面,送来阵阵荷香,空气中都是淡淡的香甜。
小心翼翼把写好心愿的粉彩莲花灯放入河面,巧儿用手轻轻拨了拨水,花灯里烛火微颤,晃晃悠悠汇向水中星河。
巧儿蹲在水边,望着自己的莲花灯默念了会儿心愿。
要是能像表姑一样有门好亲事,自己人生就完满咯。
“表姑,你不来放盏灯么?”
巧儿回头,与站在不远处的表姑说话,抬眸间神情不由呆了呆。
表姑长得实在美,站在河边台阶上浅笑盈盈,莺儿黄罗裙衣袂飘飘仙女似的,若不是表姑双手拿着两串糖葫芦,沾染了些俗世烟火气,巧儿就会以为七仙女今晚下凡人间了。
巧儿心中叹了一番,若是自己有表姑的美貌,确实不用放什么河灯许什么心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懂这个道理的,这么美的表姑就该京城的士大夫谦谦君子才堪配。
“你表姑用不着像你一样放灯许愿,接亲的人已在路上了!”巧儿娘笑着,看向身旁云湄,和声问:“表妹想逛些什么,我们一起去看看?”
巧儿娘可不敢怠慢表妹云湄。
表妹虽是孤女,但她结了一门好亲,是她幼时在京城的熟人。未婚夫晏琅龙驹凤雏,年纪轻轻已为四品御史中丞,名头说出来就能让人抖三抖。而且京城已来了信,晏家看重她,婆婆亲自来接云湄回京完婚。
巧儿娘原以为云湄好亲事轮不到自家沾光,长辈们都已仙去几年,离得远一年也难见上一面。没想到云湄去京之际,专门来金溪县城探望,念叨表哥是唯一的母家亲戚,待婆母到越州,定要让婆母来金溪,嘱托自家到时遣人去接了她和婆母来小住。
一家人欢天喜地,只要云湄婆母到自家来,街坊邻居一传十十传百,就算日后云湄远在京城不帮衬什么,小城里的人都会给自家几分薄面,自家生意再不担心招惹什么。
云湄明日就回越州,巧儿全家出门陪她逛热闹。巧儿娘以为,七夕节里姑娘家都爱放河灯许心愿应个景儿,云湄成婚在即,肯定想玩这个,不料姑娘的心思难于揣摩,云湄大概良人佳婿在手,根本不屑这些。
巧儿娘笑吟吟看着云湄。
云湄目光追随着数不清的河灯。
缓缓游弋的银河光火闪烁,晚风拂水,千万点银鳞碎散,像她宝贝多年的痴梦。
自母亲带她回了越州老家,亲戚们见面,都会或嫉妒或逗乐拿她京城的娃娃亲打趣儿。小小年纪云湄便知道,她的未婚夫学富五车,仕途得意,是世间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夫婿。
听着母亲含笑描述那样一个俊美少年,云湄也曾生出旖思,憧憬和情郎心意相通的美梦,可出了母孝,京城一封封来信述说各种变故婚期难定。
那美梦五彩斑斓颜色逐渐暗淡褪色。
转眼过了十八岁,这年给云湄的信中直白表示,婆母要来越州收她做契女,面叙旧情。
云湄看到信时,一瞬间心都冻成了冰。
拿着信的手不可抑制地发颤,却不忘抻出笑脸装作害羞,一把将信揉进衣袖,小女儿情态给婶娘解释:“是他的信。”
母亲身前隐忧到底成了现实,失去父母怙恃,昔年在京城时长辈们结下的浓情厚意终归散去。
未婚夫晏琅自高中探花后,仕途顺风顺水,即便二年前天子易位朝臣更迭,也丝毫未影响他步步高升。高高在上的朝廷重臣鼻孔朝天,看不上一介布衣孤女,似乎理所当然。
云湄没空自怜,没心思怨愤晏家,火烧眉毛得逃离叔叔的掌控。
自母亲病逝后,她在叔叔家几年过得尚可,她知道那是未婚夫晏琅步步高升带来的惠益。可叔叔当年与母亲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过继个儿吧,家里不能没了指望。”这桩婚约若没了,田契和家财不说,叔叔会把自己当作一桩生意,去谋换利益。
云湄日思夜想,趁着七夕找借口到金溪县城探望表哥一家,与表哥说好,待婆母来越州后,接她们二人到金溪小住几日,那时有了路引就是逃跑的良机。
表哥家一口应允,可云湄的心仍然沉甸甸,一想到以后孤身离开熟悉的故土,似浓雾迷了视线,心中惶惶。
云湄慰勉自己,人对未知总有种本能惶恐,母亲料想过最糟情形,她的话云湄记得分明。
“孤身亦可为光。”
“无论何时,光芒自照,必有前路。”
可以安心回越州了,只待婆母到来。
万千思绪在云湄脑海中转了一遍,她收回望向满河灯火的目光,对上巧儿娘的视线浅浅一笑,迎上走上台阶的巧儿,笑嘻嘻地将手中糖葫芦递给她一只。
“莲灯长耀,良缘早到!”
“拿好啦,我们去前面看杂耍吧。”
巧儿的脸红扑扑,她嘿嘿笑着低头,顺势咬了一大口糖葫芦,山楂酸得她呲牙裂嘴,但她没舍得吐出来:“走走走,我最想看!”
众人笑容满面地转身迈步向前。云湄眼角余光掠过一人,人流中那人身形异常高大难于忽视,她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青年站在丈余外往水埠头方向来的拐角空地,身形高出身后人流大半个头,戴着普通墨玉冠,着平平无奇玄青暗纹绸衫,可周身流动的气质彰示他并非一介布衣。
云湄想到一柄宝剑,一柄刚刚淬火不染纤尘、集水火天地精华的锋刃,笔直,坚硬,冷冽,尚未趟入人间俗世。
他的皮肤似雪擦过的白,鼻梁挺直,玉雕般线条干净流畅,尤为深邃的眼睛闪着黑曜石般光泽。
危险气息和空灵的美完美契合在一张脸上,令云湄过目难忘。
而这样一位美男子的眼眸正一眨不眨看着她。
云湄触碰上他的目光。
大多数时候,因着云湄美貌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含蓄而隐蔽,云湄看过去时,对方出于礼节和羞赧几乎不会和云湄对视,而这柄宝剑锋芒锐利,自然不同常人。
他的目光坦然直截,像早春冰河突然崩裂的一道水光,纯净冷寂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度,清泠泠地探寻过来。
偏偏这样的清寒气质糅杂了神色中的一丝痴态,他又正好站在一株盛放的木槿花树边,从云湄视线看过去,一朵开得正艳的银朱红木槿花似乎簪在他的发顶。
河风微拂,花枝轻颤,在这样一个清冷凌厉的男子发间红彤彤木槿花在跳舞戏耍。
莫名好笑。
云湄嘴角漾起似有若无笑意,她的目光往上,停在那朵红花上几息,再继续向上。
树梢上一抹细细的月牙清寂,云湄微微轻叹了叹。
韶华胜极,色衰爱弛。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此时此刻,高翊脑子里萦绕的只有这一句。他整个人似被雷电击中,全身麻麻的僵僵的,有什么破开他的身体,劈进了他的脑海,让他的世界变了样。
淡淡月晖洒在她的身上,似激发了她蕴藏的神采,她熠熠发光,笑如月华散落,在高翊的世界里闪闪发亮,那光亮照得世间都添了色彩,一切都美好起来。
呱噪的蝉鸣变得热烈生动,喧嚣的人声宛若潮音浩大悦耳,不起眼的小城充满喜乐……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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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正好,荷风温柔,花香浓郁,美人巧笑,高翊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心底涌出从未有过的柔软和安宁,无以名状的酩酊让他如坠梦幻。
原来可以如此轻松自在,世间可以如此令人惬意。
十年前握着糖葫芦的女娃娃再次出现,糖葫芦依旧,甜笑更胜往昔,仿佛逝去漫漫光阴只是眨眼间。高翊从未想过再见,却在不经意间邂逅,她长大了,高挑婀娜,美得动人心魄,笑得醉人神魂,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该是命运的馈赠,在他天下在握时,佳人袅袅而来,不早不晚,时间正好。
高翊凝视着她,胸臆间满满欢喜。
意识到云湄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只停留了须臾,如坠云端恍恍惚惚的高翊顿时沮丧。
她没有认出自己。
她的眼眸像盛满秘密的湖水,水光流转,明澈晶莹,此刻却落在旁人身上。
高翊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相貌,更让他心塞抓心挠肝的,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特意擢升的御史中丞晏琅,她的未婚夫,很快会与她成婚。
云湄与身边众人低低的谈笑声要刺破高翊的耳膜,他刚刚柔软无比的心像被人拧成了麻绳,她在他的世界里如雷电般只闪现了刹那。
姗姗走来,离高翊越来越近,她神色柔和,嘴角噙笑,像天上仙女照拂凡间,可经过高翊身侧,对他却视若无睹。
咫尺之间,高翊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仿佛自己呼出的浊气会污染了她。
裙裾轻曳而过,高翊的心揪着堵着闷着,他快要窒息,手掌似生出了神智,不堪痛苦伸出去想拽住她。
“筱筱,你怎么在这儿?”
云湄和表哥一家听得一愣,众人脚步顿住,目光齐齐看向高翊。
高翊迅速收回悬在半空的手。
话一出口,心中瞬间畅快了许多,
见云湄看着自己,他竭力平缓呼吸,调整气息再次问道:“筱筱,你怎么没在越州?”
云湄一脸讶异,“筱筱”是她的闺名,怎么从一个陌生男子口中唤出,他还知道她应该在越州。
她定定地细瞧他。
两人不过几步距离,云湄看得更清楚,俊美公子有着厚重双眼皮,瞳仁深得吸进所有光亮,此时宝剑入鞘,他冷意敛去,通体尊贵。
如此俊美逸群的公子,她从未见过。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还杵着一人,也是位身量高大的俊朗公子,抱臂胸前悄无声息地靠着木槿树,目光鹰隼般打量着人,如蛰伏草丛中等待扑食的猎豹。
“公子,认识我?”云湄问得有些迟疑,这二人都不像她该认识的人。
“认识,在你小时候就认识,”高翊答得自然流畅。
云湄脸上一片茫然。
没有期待中的回应,空气些微凝滞,高翊确认,云湄对自己没有丁点儿印象。
心中涌出一股深深失落,他微抿了唇,思索如何介绍自己。
尴尬气氛里,面对云湄稍显警惕目光,高翊向她弯了弯唇角,让自己显得亲和:“我从京城来。”
他琢磨该给自己何种身份,毕竟这次出宫极为隐秘,不可轻易让人知晓。
高翊的话有点卡壳。
见他支支吾吾,一旁一直盯着他看的巧儿听到这里猛地拍手,哈哈一笑:“京城表姑父来了!”
她就猜到,一口好听官话的美男子可不是路边那些见色起意的俗物,定和表姑有着渊源。
巧儿兴奋地向爹娘叫嚷:“表姑父来接表姑了!”
她羡慕的心思满溢了出来,笑着拉住云湄的一只手左摇右晃,偏头对着她气音说话:“表姑,你和表姑父天造地设呀!”
2. 第 2 章
众人神情各异。
在听到“在你小时候就认识”、“我从京城来”时,云湄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是晏琅?云湄随即否定这个猜想。
婆母亲笔信里写得明白,她将亲自来越州。而且晏琅颇得天子青睐,哪有空闲来越州为退亲费心思。
巧儿火热的“姑父”一出口,云湄整个人都绷紧了。当着表哥一家人的面,她根本不敢开口问对方名姓,唯恐破坏她和未婚夫两小无猜郎情妾意的人设。
她被京城来信折磨了月余,已不知道该如何扮演一个望穿秋水的姑娘,该红着脸亲热地迎上去还是颤抖着身子扑簌簌掉眼泪。
云湄目光黏在高翊的唇上。
她不知道晏琅模样。父亲病逝后她也染病快没气了,母亲万般无奈,带着她和父亲棺椁回乡,想着叶落归根葬回故土。幸运的是,回乡后她渐渐好了起来,只是病好后京城的时光全忘光了。晏琅虽是她幼时邻居,可于病后的她就是个陌生人,但母亲提过他长得很好,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
面前公子拔萃不群,确实一眼难忘。
广袖里的手不经意握成了拳,云湄手心里全是汗。
高翊心中很不是滋味,不知该气该恼还是怒怨怼。
他吃过苦流过泪发过疯饮过血,今夜头一遭品尝酸涩。堂堂天子,轩昂赫赫,他竟被错认为云湄未婚夫!
那个黑不溜秋麻杆儿,没有一处长得和自己相似,没有一点儿比得上自己!
高翊脸色暗沉。
他看着云湄,她神情一脸不可置信,可她并未言语,没有向身边满脸喜色的小姑娘澄清。
她的唇瓣绷得紧紧的,以至于微微发白,那只垂着的广袖现出几丝褶皱,袖口边彩蝶戏花的绣纹因而变了形,像暴雨冲刷后伤了翅膀奄奄一息的蝴蝶耷拉在摇摇欲坠的花瓣上。
高翊看明白了,原来她也不记得晏琅。
心里忽的生出一点儿隐秘快意。
云湄只见过自己一次,可她和晏琅应该见过许多次。
不知怎的,高翊心里,云湄不认识他的不虞竟消散了大半。
高翊不想占云湄便宜,不屑冒认自己臣子身份。他是天子,想要什么得不到,别说云湄尚未嫁人,就算嫁了人只要他想要,也是手到擒来。
只是眼前闲杂人等太多,他不想这些人知晓他的身份。
巧儿爹娘在一旁不动声色看着。两位公子年纪轻轻,却都是副生人勿近不可招惹模样,巧儿乱喊“姑父”,面前公子并未露出喜色,相反脸色不太好。
巧儿娘伸手攥紧女儿手腕,想止住她活蹦乱跳将要闯祸架势。“别乱喊,”她低声提醒。
巧儿撇了撇嘴,手上使劲儿想甩开母亲的钳制,却是徒劳无功。
“我才没有!”她不满地争辩。
她才不是瞎喊,她的小姐妹和竹马在一起时,那竹马就是这样扭捏拧巴的样子,有什么话总不直说,和表姑父一模一样!
气氛属实透着古怪,巧儿爹有些摸不清状况。按说晏琅不应该出现在金溪,可云湄没说不是,公子也不否认。
他脑子飞速转了转,以他经营药铺多年和无数人打交道的经验,眼前公子龙章凤姿,气度矜贵冷厉,挺符合探花御史身份。既然认识幼时表妹又从京城来,打招呼时还想拉住人,除了表妹未婚夫还能有谁如此唐突。难道他不喜云湄离开越州?幸好这里碰见不然他到越州就扑空?
巧儿爹微微躬身,向高翊作了个揖,斟酌词语犹豫间开了口。
“大人,民姚致远,是云湄的表哥,她七夕来我家玩几日,明日我就送表妹回越州。您是,”巧儿爹舌头有些打颤,但还是问了出来,“您是,来接表妹归家吗?”
云湄尚未成亲,姚致远不敢在四品御史中丞面前套近乎,恭恭敬敬地自称草民。
再次被认晏琅,高翊面色不虞:“我并非——”
云湄面色泛白,她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可她没感到疼痛,目光死死盯住高翊的嘴唇,在他说出来三个字后,云湄猛向他跨出一步,一把揪住高翊的衣袖。
“我并非——晏琅。”高翊要说的后半句在云湄突然举动中落回了胸腔,他垂眸,愕然看向拉着自己衣袖的手。
她的手纤细柔软,陷入玄青衣料中,更衬得肌肤莹润如玉,指甲并未染色,透明富有光泽,此时因用力而发白,那力度让手背上的血脉清晰可见。
她握得如此紧,指腹的温度似乎透过薄薄衣料传递到高翊的手腕,顺着手腕悄然潜进到胸口,引燃了他的心火。
呼吸间,血气翻涌。
高翊视线避开纤纤柔荑,抬眸对上云湄目光,前一刻春水般柔和,现下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深沉难测。
他怔了一瞬。
云湄紧紧攥着高翊衣袖,如同攥着自己命运缰绳。
他没有说完,来得及挽救。
她暗暗吐了口气,在这温柔夜风里,汗流浃背。
“我们,到那儿说说话,好不好?”云湄一手攥着高翊衣袖,另一只拿着糖葫芦的手指指河边,她刚刚走来的地方。
她的声音带着江南春色的柔媚,似小溪潺潺,若玉笛轻吹,听得高翊心里软软的,不假思索便点了头。
“大人!”胳膊被身后的人轻拉了一把,可高翊浑然不觉,衣袖被云湄攥着,神魂似乎也被勾了去,不由自主就迈开腿,跟着云湄往河边走了。
两人并排而行,步调默契得如同一人,云湄仍然紧紧攥着衣袖,不仔细看就像两人亲昵地牵着手。
河灯逐水,光影如梦,两人背影比画中璧人还好看。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
巧儿嘿嘿笑起来:“我就说嘛,隔壁珠儿和阿虎就是这样的,阿虎非要珠儿生气了哭了他才能正常说话。”
察觉有股冷飕飕目光扫过,巧儿看了一眼抱臂的青年,他这会儿站直了,目光锁在河边璧人身上。巧儿轻哼了一声:“等着瞧,表姑表姑父眉开眼笑地回来。”
她才不怕表姑父,做做样子的纸老虎,轻而易举就被表姑牵走,就像珠儿阿虎之间的情侣伎俩,她早就看得眼熟了。
抱臂青年的脸色如此时夜空。
他和陛下星夜兼程赶到此地,行程极为隐蔽,为的是给对手出其不意打击,一锅端得彻底。今日忙碌整天已部署好明日行动,晚上出门透个气,事情就莫名其妙起来。若不是自己寸步不离跟在陛下身边,他定会怀疑陛下被夺了舍。
河畔边两人拉拉扯扯,陛下和被夺舍也差不离了。青年别过视线。
姚致远一家各个伸长脖子目不转睛盯着,待看到“晏琅”温柔地给云湄擦眼泪,巧儿娘一把扭过巧儿的头,对自己丈夫递眼色提示道:“好了,嗯?”
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晏琅”在金溪遇见云湄,自家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一定要在晏琅面前表现一番。
河边,把“晏琅”拉过来的云湄总算松了口气,她极其害怕他不配合,直白的在亲人面前拒绝她。
想来即便退亲,他还是念着长辈们往日交情,给了她一分薄面吧。
云湄心里乱乱的。
她有很多的设想和计划,都是基于婆母来越州的考量,“晏琅”突然出现,一切变得不一样。
她没有时间细细思考,匆匆理了理思路,云湄抓住了核心。
她松开高翊衣袖,垂着头看着手中的糖葫芦,甜美的糖衣下全是酸涩。
酝酿了须臾情绪,再抬眸时,云湄澄澈的眼睛里水光流动。
高翊此时迷迷瞪瞪。
他被拉到河边,他还从未和一个姑娘如此亲昵接触过,脚步有点儿虚浮,心里酸酸甜甜的。
和喜欢的姑娘亲近,心情从未有过的愉悦,除了想到她糟心的未婚夫。
两人距离那么近,他能敏锐感触她从衣袖那儿传来的热度,还可以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他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他打算和她说点什么。
反正她不认识晏琅,和陌生人的婚约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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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不会说什么。
眼前人低着头看着糖葫芦像在思考,再抬眸时高翊从她水汪汪的眼眸中清晰地看到自己。
有一瞬间错觉,他以为她会像小时候那样,把手中糖葫芦递给他,告诉他味道很甜。
“大人。”
听到云湄不再唤自己公子,高翊恢复了神智,眉头微微蹙起。
“令堂的信我收到了。”
“大人身居京城要职,我布衣寒女,既无助力大人之财,又无理家之贤,与大人实难相配,勉强为之,于大人添累于我苦痛。”
“我早有退亲之意,如今自愿退亲。”
云湄声音低沉,说到后来细若蚊吟,头也渐渐垂了下去。高翊本沉醉在她色夺芙蕖的面容中,最后只看到她小扇子般的眼睫不停地扇呀扇,似乎想把眼中的泪水扇回去。
高翊眉头紧蹙,眼里渐有摄人之感。
手中拳头紧握,想象着晏琅的脖颈就在掌中。
竟然看人走眼,没想到他说一套做一套,不是说就要成亲么。
想安慰云湄,可她扇个不停的眼睫上已挂上泪珠,高翊一时不知说什么,担心一开口那颗盈盈欲坠的珍珠就会滚落。
云湄停了会儿平复情绪,视线正对着高翊胸口,他的胸口明显起伏不停,可他没有声息,想来是听进去了。
她接着说出最想说的话。
“我愿意退亲,但求大人带我离开此地,离开越州。”
“我不想被我叔叔嫁予旁人。”
“大人带我离开越州,只要我离开叔叔家,”云湄声音变得哽咽,话难再继。
她不想这样的,她只想在晏琅面前掉几滴眼泪,博得他几分同情和怜悯,答应带她离开越州就成。她只是演戏,可说着说着心酸难抑,眼泪不受控制流淌,想止也止不住。
云湄把头埋得更低了,她拼力控制颤抖,不让话音中带有哭腔。
“只要我离开叔叔家,我会退回婚书自行离去,和大人再无瓜葛。”
“大人可以带我走吗?”
面前的人没有一点儿声音。
云湄等了等。
哭得有些过了,不想被晏琅看到,她头埋得很低。
待眼泪止住了,她抬眸看向晏琅。
面前“晏琅”神色温柔,眼里深湖般静谧,将她的喜怒哀乐都收入湖底,有她想看到的怜惜。
这样的眼神给了云湄勇气和希望,她再次求他:“大人带我走吧。”见“晏琅”仍然没有回应,云湄伸手轻轻勾住他的衣袖,声音梨花带雨:“大人,求你。”
她的眼眸通红,鼻尖也带了点儿粉,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偏她还硬撑着神情自若,高翊心里早就软成一滩水,没空再想晏琅,伸手轻轻覆在她的脸上,指腹温柔地拭去了那滴泪。
像暮春一片花瓣轻轻拂落在云湄脸上,轻柔自然。
云湄呆住了。
指腹触碰脸颊的那瞬,云湄情不自禁眨了一下眼,密而长的眼睫上挂着的一滴泪再次滚落。
又一片花瓣轻轻拂落。
云湄惊讶得忘了呼吸,脸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一分一毫都不敢再动,唯恐“晏琅”再有什么出格举动。
高翊没有注意到她的颤栗,眼里的专注仿佛擦拭掉她的泪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云湄不知怎会如此,和自己想的完全不同,她看着他眼眸深深,疑惑地问了声:“大人?”
她不知高翊的心里已翻天覆地沧海桑田,起起伏伏走过千山万水,从最初的切齿愤盈到心中暗自欢喜,此刻心头唯有珍爱疼惜。
指腹间的湿润带来细微的黏腻,缠绕在高翊的指尖绵密不散,像有什么粘住了他吸住了他,心里也被什么粘住,好像生出一种如胶似漆从此黏上了她,再没法和她分开。
想到以后有她的日子,一股灼烫涌上高翊心间,滚烫而舒畅,这股炙热灼过喉咙急蹦欲出,高翊下意识张口,听见自己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颤噎:“我来,娶你。”
3. 第 3 章
云湄后知后觉“晏琅”眼眸深深里蕴藏着什么。
是一个男人的情愫,爱欲,占有,贪恋。
在七夕温柔的夜晚,无数盏河灯触碰神明,有天神倾听作证,俊美无俦的情郎深情款款,对自己许下心仪已久的诺言。
无数次在心底描绘过的美好景象,不经意间悄然而来,温润绮丽。
如果没有几个月前的那封信,云湄会沉醉不可自拔。
可那封信的每个字都已深深烙刻在云湄脑海,无数个夜晚将她心底烙烫得伤痕累累,她的绮梦早就破碎得连粒尘埃都不曾留下。
云湄微微吸了吸鼻子,距离太近了,“晏琅”的气息包裹着她。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陡然空开显见的距离。
“怎么了?”高翊心弦微动,随即问道。
他不害怕云湄怪罪唐突,他更忐忑云湄想起什么。在云湄眼里,他如果不是晏琅,只能是位面目模糊的路人。
“大人不是来退亲的吗?”云湄站定,“令堂信里写得明白。”
原来是这个。
高翊抿了抿唇角,微微笑道:“筱筱,我一眼就认出你,你怎么不记得我了?”
他神态温润自然,像久别回家的大哥哥,亲昵嗔怪不记得自己的妹妹,对着张和容悦色的俊脸,云湄属实难以拒绝回答。
母亲提过,在京城时两家紧挨着,几乎天天都要串门,他俩青梅竹马长大。
云湄讪讪道:“不是如此,回来病好后小时候的事全忘光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高翊惊疑,知道她大病一场捡回小命,但此时才知还有如此遗祸。
“嗯,我娘的信里没有提过么。”
“我没看过,我母亲——或许,我不太有印象。”他下意识回避这个容易漏马脚的话题,他不是晏琅,他的母亲永远不可能写悔婚信。
“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就行,”高翊恍然大悟模样,他向云湄走近一步,将刚刚她拉开的距离缩短了回来,“我记得很清楚,你送我糖葫芦。”
高翊目光掠过云湄手中糖葫芦,落在她的眼中挚诚温暖,“和这串一样。”
“好像什么都没变,除了你长大了,”他说着昔日旧事,像一个实心实意的邻居哥哥。
这会的“晏琅”温暖贴心,对上邻居哥哥,云湄没好意思再往后退,她想说点什么,可不知如何接茬,过去的记忆一片空白。
好在“晏琅”没计较这些,他温润地笑了笑。
两人静默片刻,似体味过去时光,高翊突然问:“现在筱筱见了我,觉得我怎样?”
云湄与“晏琅”目光相撞,他身后河灯里忽明忽暗的焰火似乎炙烈烁亮起来。
他脸上再无刚刚听到“姑父”时的不虞,星眸璀璨,脉脉含情,嘴角带笑,那眼中亮光一团火似的,热度蔓延到云湄脸上竟发热发烫。
锋寒宝剑变蓝田暖玉,带着春日艳阳的味道。
云湄神情微滞,贝齿不觉间轻咬住下唇。
他实在生得好看,带着情愫说话如流霞漫天,让人挪不开眼心生向往。
不等云湄回答,高翊粲然一笑,微微垂首似乎如此能离她更近一些,他轻轻问:“筱筱,我想求娶你,你可愿嫁于我?”
云湄的脸烧到耳根,脑子骤然晕乎起来,身体对他的话有感应似的涌起各种奇怪的反应。
明明才认识,那些消失的记忆似隐藏在身体某个角落里作怪,又或者身体认出了他?
脑子一片混沌中云湄突然想起来,她本要问信的事情,怎么说话间偏到这里,又意识到,“晏琅”故意岔开话题,那封信确实为晏家的句句真言,他初见面的那些行为一点也无求娶的姿态。
耽于美色而改了主意?
云湄立刻清醒,他是世间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夫婿又怎样,晏家一朝飞黄腾达便嫌贫爱富,日后美娇娘韶华不再,晏家必然也做得出弃如敝屣之事。
云湄脸上的绯红褪去,她语气有点儿僵硬:“那封信是令堂手笔,对吧?”
以为“晏琅”会说些什么辩解一番,可他凝目看了她少顷,竟低低笑出了声。那笑声虽轻却清朗悦耳,好像散尽他心底积郁,只余从容畅快,整个人都透出喜悦之色。
云湄不懂他笑什么,他笑得好似她月余的焦虑纠结难过痛苦是个笑话。
在高翊的低笑声中,云湄终于忍不住了,伸手轻戳了一下他的胳膊,声音带着点愠怒:“什么好笑?”
高翊意外她还动起手来,只觉她可爱之极,心里也畅快之极。
她什么没说,但他就是知晓,她认可他。
他还有什么可顾虑?心里既心疼又高兴还喜欢,看着她粉润润的小脸很想再摸一摸,但想到她刚刚退缩的那一步还是生生克制住冲动。今晚浅尝辄止,不要再吓到她。
“我明白,”高翊收敛了笑,正色道:“那封信还在吗?我并不知道那封信,这里面定有什么缘故,总之不会让筱筱受气。”
他拿到这封信,会直接向晏家要退婚书,晏琅哪来儿哪儿去,别再在京城碍眼闹心,最后一家人齐齐整整在某个地方消失。
当然,没这封信他一样能收拾。
“晏琅”说得端肃认真,云湄内心不信,可她离他如此近,他的眼神他的微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但她什么没看出来。
云湄不由得怀疑起那封信,虽然她已看过无数遍,从没看出过什么破绽。
幸好没有烧掉,她庆幸。
她曾有这个想法,但最终还是小心收起来。这次来金溪,担心叔叔家的人会翻动自己的东西,那封信也随身带了过来。
难道是假的?
不可能,可云湄心里还是忍不住升起了一丝期待。
“信还在,我收好了。”
“下次带给我。”高翊语气硬朗,似要为她讨个公道,“绝不让筱筱受一丝委屈。”
见云湄眼中有怀疑,高翊冷哼了一声:“没人敢在我面前耍心思,父母高堂也不行。”
他语气带着冷厉霸道,好似宝剑就要出鞘,可寒光凛凛的宝剑为自己而露锋芒,不知怎的,云湄心里虽不太相信“晏琅”的话,但对他的怨怼少了些。
此刻高翊心情爽利颇为自信,他已了然云湄心思,她认可他,那身份之事便不急于此时一时半刻。
佳期难得,他不想周遭男女卿卿我我时刻云湄梨花带雨,不想她耗费情绪伤心或者生气,此时此刻良宵美景,高翊唯想和佳人甜蜜共度。
暂且做片刻“晏琅”,明日会与她再见,到时再和她细说。
“我们去逛热闹?”高翊热情邀请,视线看向喧闹摊铺。他不知道逛什么,但想看她逛和她逛。
正往这边看的姚致远一家人纷纷转移视线。
这会儿与“晏琅”辩不出信的真假,但他行止让云湄稍稍心安,不再担心被叔叔另嫁。而且婆母不来越州,不论信的真假,她都得依靠“晏琅”才能摆脱叔叔。只有跟着他,父母留下的家财才能一分不少全部带走。
这样想想,暂且依附“晏琅”顺他心意百利无一害。
云湄打定主意,只要信是真的,只要“晏琅”有一句假话,跟随他迈出越州地界,她就远远离开他。
这本就是她几个月来反复思虑的事。
她不会被他的皮囊蛊惑。
众人目光中,两人肩并肩齐步走了回来。
“晏琅”神色欣然,浑身散发着愉悦,云湄虽面色淡淡,但也看得出轻松自在,两个人和刚刚离开时明显不同。
不等俩人走到,巧儿一个剑步冲上去,“表姑表姑父!”边亲热喊人边挽起云湄胳膊。
照她纸上谈兵看来的经验,接下来表姑父该给表姑大买特买,是她可以沾光的好时机。
云湄给“晏琅”介绍众亲戚,他和颜悦色一一喊过去,听得姚致远夫妻心惊肉跳,连声“哎哎客气客气”,明明挺正常的一声“表哥表嫂”。
轮到“晏琅”介绍,他指着同行年轻公子,淡笑道:“我的长随,叫小季就成。”
季仲珩眼角直抽,他公明正大御林军大将军,就算婴儿时期也没人叫过他“小季”!
季仲珩眼角尚未平复,就听高翊对他道:“云湄,我未过门的妻子,这次带她归家。”
顿了一息,加了句:“你知道的。”
季仲珩怀疑陛下有未告知他的特别任务,他看了一眼云湄,收敛神色垂首恭敬道:“云姑娘。”
云湄还礼:“季公子。”
声音软和清亮,季仲珩眉眼微挑。
众人重新走回热闹的街铺。
人群摩肩接踵,高翊紧紧挨着云湄,像一道坚固高大屏风为她避开人流,除了巧儿姚致远一家识趣地与两人保持距离。
云湄没逛热闹的心思,脑子里被刚刚发生的事情萦绕,梦一般地魔幻。
她乖顺地回应着“晏琅”的问话,“叔叔家有没有让受委屈”,“有没有谁欺负过你”,“身体如何”等等,时不时投桃报李,给满脸悦色的他一个甜笑。
高翊心底丰盈、满足,第一次被整个世界温柔环抱,入眼的所有美轮美奂,绝伦美妙。
巧儿带着两人走到一个卖磨喝乐的摊铺前,她挑选了几个递到云湄眼前:“表姑,你喜欢哪一个?”
云湄手上一直拿着那只糖葫芦,自遇到“晏琅”她没好意思把糖葫芦往嘴里放,这会儿挑选东西它实在碍手碍脚。
好似心有灵犀,“晏琅”察觉她的不便,自然而然伸手拿过了她手中的糖葫芦,温声道:“帮你拿着,你选个喜欢的。”
云湄看着空空的手,脸色绯红地点点头。
不多时,众人手上就再拿不下了。尽管云湄一再推辞,高翊就像没长耳朵,不仅给云湄买,给所有人都买了礼物,连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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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份。
云湄抱着满怀的礼物,和“晏琅”商量:“再拿不下了,我们回去吧,明天你不是有事吗?”
高翊这才意犹未尽问姚致远:“表哥家住哪儿,我送你们回去。”
姚致远的家前店后宅,是金溪县最大的药铺,就在主街上,拐弯几步路就到。距离近得没必要送,但他体贴道:“有点儿距离!我来带路。”
高翊对他的“有点儿距离”颇有意见,他站在院门口镇宅兽边,看着台阶上的云湄,心里怅然若失。
好像宝贝至极的东西突然被人抢走,虽然明明天亮后就可以再见。
可惜必须得走了,明日还有很重要的事。
“明日傍晚我再来,先别回越州,”高翊叮咛云湄,“今晚和筱筱在一起很开心,明日和你说个更高兴的事。”
他看得出来,云湄今晚和他一样高兴,明天告诉她,他可以为她办到她想要的任何事,让晏家滚得远远的,她该多么欢喜!
他都能想象她脸上的喜色。
他简直要迫不及待了。
云湄温柔点点头,看着“晏琅”不动。
高翊道:“夜凉了,快进去吧。”
云湄看着他手里的糖葫芦:“这个还没给我。”
高翊笑笑,却将糖葫芦收了收:“粘了一路尘土,明天送你更好的。”
“进去吧。”
云湄没坚持,笑着道:“你们快回吧,等你们拐弯了我进去。”
高翊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二人消逝在街角,巧儿迭声催着云湄进门。
空荡荡主街上云湄能听到夜风轻拂的声音,她的眼里还映着“晏琅”的模样,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宠溺看着她,要把所有美好都塞到她怀里。
收敛去锋芒,他像一块美玉,让人想爱之珍之藏之。
云湄已努力克制自己不被皮相蛊惑,可他不仅姿容眩目,心性也魅惑勾魂。
如此让人眷念,让人沉溺,让人上瘾。
只有母亲的温暖才能与之相媲。
想起母亲的话,“你会喜欢他的。”
可是,那封信。
他怎么能做到把那封信不当事,以为可以轻松翻过呢?
那信是假的吧。
云湄第一次心生无比渴望,渴望一切全是误解。
明晚更高兴的事会是什么,这封赝品信笺?
*
高翊二人静默地快步行进在县衙方向。
季仲珩看了高翊一眼。
离开云姑娘,高翊才恢复了一点点往常模样,少言到像哑巴。
今晚他看着像个正常人,这很不正常。像他身体里突然滋生出截然相反的人格,这会儿这个人格沉寂,本尊才有机会露出来透口气。
高翊不言不语,季仲珩反而心里踏实,可在看到高翊倏地一口一个糖葫芦时季仲珩再也忍不住。
“陛下,云姑娘和我们要办的事有什么关联么?”
“没有。”
季仲珩沉默了会:“她有未婚夫。”
“所以呢?”高翊吃完了最后一口,把手中细竹签看了看不舍扔掉,“有问题?”
他知道晏琅是她的未婚夫,过去特意擢升他,可那渣滓做了些什么。
他心中犹豫只存在了一息。
他看到她就欢喜,她也心悦他,还有什么问题呢。
高翊细细回味今夜和云湄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好神奇。
原来动心就是这样,心甘情愿顺她的意遂她的心,看到她笑心底就像开出了花。
他的嘴角浮起不自知的笑。
“陛下。”
“你的话有点多,”高翊即刻打断了季仲珩,他睨了季仲珩一眼,顿了会儿问:“是想起她了吗?”
季仲珩没应声。
高翊默了会儿,叹了口气:“往前看吧。”
想起来什么,高翊道:“后面对外我是晏琅,你是我的长随。”
季仲珩没有回应,却突然低声:“姚致远的小儿子在我们身后。”
“我知道,随他去。”
县衙里的寝具虽是县令精心准备,和宫里御造相比仍是令人不适,但高翊这夜睡得格外香甜。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在门口站了站,她梳着两个螺髻,高举着一个糖葫芦,眼睛水亮亮,脸颊红润润,看到床上的高翊,蹦蹦跳跳兴高采烈跑向他。
待跑到床边,小女娃竟变为筱筱,她坐在他的身旁,瑰姿艳逸,眼波流转间轻笑盈盈,垂首把手中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递到他的唇边,声音如梦似幻:“很甜。”
高翊不由自主张口。
红彤彤亮晶晶触碰唇的瞬间,柔软温热湿润甜腻,竟是筱筱红馥馥柔软的唇瓣。
高翊四肢一阵酥麻,浑身为之一颤。
他喉咙干涩地醒来,然后发现,某个地方洇湿了。
4. 第 4 章
七月的初晨,霞光万道,若彩绢流辉。
姚家宅院里各人忙忙碌碌,伙计们挪开门板整理铺面,为生意做准备,后宅里巧儿娘带着丫鬟们在厨房里噼噼啪啪杀鸡宰鱼,挥汗如雨。
自家药铺在金溪最大最好,平日生活富足,巧儿娘不用下厨,丫鬟们会伺候。
但今日不同,表妹夫晏琅晚上要到家做客,大概是这辈子全家人唯一到四品御史中丞面前露脸的机缘。
姚致远做事谨慎,昨晚让小儿子偷偷尾随晏琅看清了他的落脚地。他不仅住在县衙,更得赵县令卑躬屈膝毕恭毕敬站在衙门口恭迎。姚致远彻底放下心,夫妻俩被窝里商量到半夜才睡。
一大早姚致远就去金溪最好的酒家松鹤楼找厨子去了。夫妻俩并非舍不得酒席钱,去酒家吃饭不如在自家方便,而且想饭后和晏琅多套套近乎。
巧儿娘在厨房指挥丫鬟们先做起准备工作。
巧儿使唤弟弟在院子里整理铺晒药材,云湄无事可做,和自己丫鬟碧盈给姐弟俩搭把手。
巧儿娘看到院子里的情形,迭声让云湄回房休息,呵叱巧儿不懂事,又呼喝着小儿子赶快去学堂。
云湄笑着答应,仍站在院子里看着。
大概血脉原因,云湄看到药草就喜欢,即使不记得太医父亲,即使母亲回越州后没再继续药材生意,她只要看到药草,就兴趣盎然。
嚼碎曼陀罗花会昏昏欲睡,捣烂白头翁湿敷能止痛……药草秘事无数,幻妙无穷。
母亲尚在时,她常常在自家药田里从早玩到黑,母亲不拘着她,她高兴就成。
后来母亲病重,她对药草兴趣更加浓烈,几乎翻烂父亲留下的书,可她大概没父亲聪明,没能留住母亲性命。
家族里遗憾父亲无后,叔叔硬要给死去的父亲立嗣子,云湄心里有一股劲儿,想会父亲会的,想懂得父亲懂得的,好像每认识一株药草,每掌握一项岐黄之法,就探知到父亲心灵中的某处,父亲模糊的影像就清晰了微微。
好像如此父亲在天上就能看到就会老怀欣慰,即使从无任何人如此要求过她。
表嫂进了厨房,云湄再次走到巧儿身边,站在硕大的竹筛跟前,笑着和巧儿铺弄药草。
草叶在她纤细白皙的指尖翻飞,她像施了神力,让草叶重新活了过来,在竹筛上轻灵跳舞。
姚致远从铺面冲进院子,口里呼着“媳妇”,看到云湄在院子里干活,“哎呀”一声,让云湄别脏了手,匆匆迈进厨房。
听到松鹤楼的厨子今日都没空,巧儿娘质疑姚致远办事不行:“他家好几个厨子,能都没空?故意的吧。你给他们涨工钱呀!”
“我涨了,还是不肯,他们真有事。”
巧儿娘眉头紧皱想了会儿,道:“我去陈家酒铺一趟,陈家媳妇厨艺好,以前在越州的酒楼做过事。”
巧儿娘忙去房里换衣裳,听见女孩子们在院子里笑闹,不忘提醒丫鬟给云湄送上茶果点心。
云湄看了一眼脚步不停的表嫂,心里感慨。
权势让人笑脸恭敬,她也要抱紧晏琅的大腿,出越州地界前打死都不松开。
门外传来车马声,随即敲门声响起。在院子里的巧儿离门最近,她绕过照壁跑去开门。
“表姑,姑父差人送礼物来了!”人没见着,巧儿清脆声音先传了进来。云湄闻言往照壁方向走。
刚表明来意的内侍薛勤听到面前小姑娘的话,瞳孔都大了好几圈。
他跟随陛下一路南下,几乎没离开过陛下身边。今日要随陛下出门,可陛下却让他给一位姑娘送糖葫芦,交代嘱托的事情细又密。
这种关系?!
怪不得站在陛下身边的季大人神色怪异。
薛勤按下心中震惊,跟随巧儿走进院子,迎面对上一位美人。
那美人穿着件浅绿色襦裙,右手随意轻握于胸前,指尖转着一片翠叶。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比世间最美的翡翠还美,她似雕刻过的,又是那样柔和自然,光和影在她的身上跳跃着,像翡翠盈光在流淌。
薛勤立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美人浅笑盈盈:“有劳公子,是晏大人让你来的吗?”
待美人又问了一遍,薛勤神魂才归位,想起前来的目的。他垂下眼眸,将手中锦盒双手托前,恭敬回道:“晏大人出门办事,我是他的小厮晏勤,姑娘叫我小勤便可。”
“大人交代,小地方糖葫芦粗陋,以后给姑娘买更好的。”
“姑娘等大人回来一起用晚饭,我会来接姑娘。”
云湄笑着接过锦盒,对巧儿说:“我们请公子进屋喝杯茶吧。”
薛勤抬眸又看了一眼,他在宫里看过的美人也不少,和这位姑娘比起来,宫里美人的美显得浅显和呆板。
她的美有着韵律,像翡翠有了灵性和活气,怪不得陛下办事之余还惦记。
云湄和巧儿要引薛勤屋里去坐,薛勤哪里得闲,他还有一堆陛下交代的事呢。
姚致远听到动静,从铺面里小跑过来,正碰上薛勤要离开。薛勤把刚刚说过的又向他说了一遍,特地交代晚上晏大人请大家吃饭。姚致远要谦让,薛勤没和他多话,抱拳致礼便走了。
云湄回屋摆弄她的糖葫芦。
锦盒木纹沉华,盖面上金线描着缠枝莲花,就这锦盒应该可以买许多糖葫芦。启开盒盖,红色丝缎里整齐摆放着六只口味不同颜色各异的糖葫芦,每个糖葫芦犹抱琵琶半遮面,晶亮糖衣上细致地包裹着一层米纸。
巧儿就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糖葫芦,她和碧盈叽叽喳喳笑着,口水都要流出来。
云湄笑着让她俩选,自己选了个黄澄澄橘子口味,轻咬一口,薄薄糖衣一声脆响,绵软果甜带着香蜜,从口中蔓延到心田。
想傍晚快些到来,也忐忑它的到来。
*
溪口镇沈家大宅小花园里,时近中午,沈大钦躺在竹椅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两个孙子站在竹椅边稚声稚气背着书,背到错处沈大钦举起手中竹片在孙子手背上轻轻拍一下,指出错误后让兄弟俩接着背。
两年前新帝登基,朝臣动荡,他趁机致仕,虽然远不到致仕年岁,当初还担心新帝不准,没想到毫无波折顺利回乡。
起初也有点儿壮志难酬的遗憾,但后来知道掉脑袋的朝臣越来越多,沈大钦在老宅里直呼庆幸!
唯一的波澜,半年前新帝曾召他复起工部侍郎,可那是掉脑袋的事,他称病婉拒。
黄河改道三年多死伤无数,昔日同僚因治水患不力砍头流放大半,沈大钦纵有多年治水经验,也不敢托大,何况新帝得位不正,嗜杀成性,稍不顺其意者便开膛剖腹,他半百年纪再不敢回京。
自从称病,沈大钦再不敢出门,也叮嘱家人尽量不出门,唯恐走漏风声被治欺君之君。半年过去风平浪静,沈大钦的心慢慢回落到胸腔,想来千里之外的帝王没工夫把时间花在一个糟老头身上。
沈大钦听着孙儿背书,心里想着开饭。
一声清亮口哨声尖锐绵长,响在树梢,把沈大钦吓得差点摔下竹椅。
他猛地站起身,视线看向声音来处,院墙上有个人影,沈大钦向其大声喝道:“谁在那儿?”
季仲珩从院墙上大剌剌飞下来,在沈大钦几步外站定:“沈大人声如洪钟。”
沈大钦看清来人,登时脑袋发晕,额头冒汗。
陛下鹰爪御林军大将军季仲珩怎么出现在自己家?!
他腿脚发软,顺势跪下来,战战兢兢垂首道:“民沈大钦卧病在床半年有余,最近病情刚有起色。”
季仲珩上前两步,伸手放在沈大钦一个孙儿的头上轻轻抚了抚,他的手摸得很轻,沈大钦却觉得摸在自己心上,随时会给自己一个痛快。
季仲珩声音冷厉:“小公子——”
沈大钦不等他说完,一把拉住自己孙儿跪下,拼命磕头:“稚儿无辜,稚儿无辜!”
沈大钦磕着头,就听前院声音嘈杂,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家仆慌慌张张飞奔进花园,大声喊着:“老爷!老爷!门口一堆官兵撞门!”
家仆四处张望,一眼看到竹椅边沈大钦磕头的情形,吓得再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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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
沈大钦回头看向家仆,吩咐道:“快去开门!”
“轰!”不等家仆反应,花园里众人都听到前院一声闷响,门被撞开了。
士兵哗哗跑步的声音越来越近,沈大钦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不怕死,但他怕家人死,怕孙儿死。
士兵们跑进花园站定,小小花园水泄不通。
沈大钦看过去,两个儿子嘴里塞着布条,被五花大绑地丢在地上。身边的两个孙儿顿时吓哭了。
“不怕不怕。”沈大钦安慰孙儿,心里怕得要死,欺君之罪,全家亡于今日!
他正要开口向季仲珩求情,就见他也跪了下来,声音低沉恭敬:“拜见御史大人,罪人沈大钦及家属俱已归案。”
沈大钦顺着季仲珩视线看过去,高大挺拔的身影自士兵中缓缓而出,年轻帝王向他走来,每一步如踏在他的心上,鲜血淋漓。
帝王面目凛然,气势森森,午时阳光此刻也带着寒气。
沈大钦眼前发黑,再也说不出求情的话,俯首磕头:“民罪该万死。”
只求给个痛快死法。
“沈大钦,你颇有殊荣,我亲自送你上路。”
高翊站在沈大钦面前,声量不高却让他浑身发寒。
赵县令将两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带到人群后,交给跪地的女眷,季仲珩看到高翊眼神示意,一刀挥向沈大钦。
“啊!”
一声惨叫,士兵身后跪地的女眷顿时倒了几个。
一旁侯着的大夫迅速上前,给沈大钦断掉的左臂包扎伤口,待他处理完毕,一盆水利落地浇在沈大钦头上。
沈大钦啰嗦着疼醒,意识到自己没死,颤着声音继续向高翊请罪。
他知道,只要辩解求情一个字,都会遭更多罪死得更痛苦。
高翊道:“且让你多活几日。
即刻去往滨州,不平水患便随水而葬,家眷亦陪你共赴黄泉。”
又对躺地上的沈大钦的两个儿子道:“你俩同去,你们爹有三长两短,你们孝顺最先陪葬。”
沈大钦大喜,颤抖着要高呼万岁,“谢”字刚出口,就被士兵一团破布堵住了嘴架了出去,大夫小跑着跟上。
高翊看向季仲珩,冰冻的脸色似被春风化开:“回金溪。”
*
田间小道上,两匹快马往金溪疾驰,带起一路尘土。清风在高翊耳边呼呼声像悦耳鸣奏,他心里酣畅淋漓。
登位后朝堂民间都有人指摘他弑父戕兄得位不正,九月他要登泰山举行封禅大典,祭天祭地印证自己天命所归。
但封禅大典并不能抹除高翊的心患。
他诛兄檄文便是帝王失德失道,天怒人怨致江河倒流。可他初登位时看不入眼那些旧臣,放走了能臣贤才,两年来水患治理既无起色,还耗费大量钱财使国库空虚,江南富庶之地税赋因水匪横行,难于通畅解送京都,背后皆是那些逆臣作怪,可京都的官可杀,地方的官盘根错节鞭长莫及。
高翊悄悄南下,想迅雷之势攻克心患:复起治水旧臣,诛杀水匪头目,铲除水匪背后逆臣,使江南税赋通达京都。这几件事情中,于他而言最棘手的是第一件。若沈大钦病入膏肓,他一时半会去哪儿寻治水良臣!
一路南下高翊心情烦躁沉闷。
遇到云湄,心中巨石被她轻易掀掉,还发现了一湾泉眼,汩汩清泉奔涌而出,心神被洗濯得俱清俱澄,似乎再没烦恼。
沈大钦的事儿就这么轻松解决了,昨晚他和季仲珩迈出县衙大门时,心里还是灰色。
姚致远随口提到,沈大钦沈家很久未到过他的药铺采买,高翊当时就觉得有戏,重病卧床之人可以不吃饭怎会不服药。
遇到云湄,一团乱麻之事瞬间就露出关窍,天地间予他的重负在她的笑靥中化作烟云。他的心柔软而明朗,好像有了神力笃定应对所有,万事如烹小鲜。
此刻,高翊想快点再快点回到云湄身边,看她甜笑生花,亲口告诉她,他也可以让她轻松应对任何事。
让她如同自己一般,心中只有高兴惬意和满足。
5. 第 5 章
马蹄骤雨般击打着土路,申时未到,天光正盛,金溪县城的灰色城墙已落入高翊眼帘。
“直接去姚家。”高翊改了主意,原本薛勤饭点会去姚家接人,可时辰这么早,他不想独自在县衙虚负良辰。
季仲珩闻言瞥了高翊一眼,细密汗珠在他鬓角泛着油光,发冠虽束得紧实,但一路风尘和颠簸,有几缕发丝不再服帖。季仲珩道:“这样去见她?”
高翊看他眼神,醒悟到什么,抬手摸了把脸,黏着沙土的油腻。他爽朗哼了一声:“回县衙。”
毕竟尝过情爱滋味,言行细腻自是不同,高翊悦服,心下又为季仲珩惋惜。
两人回县衙换洗一番,高翊乘着马车再次来到姚家。
门前静谧,似有女子笑闹声从墙内传来,高翊站在门口突然踌躇,想到马上见到她,心里盘复多遍的话似乎黏糊烫口,面糊般在胸膛里翻滚就是蹦不出来。
“我们站到何时?”季仲珩问。
高翊的手重重拍在门板上。
不过片刻门就开了,开门的丫鬟讶异了一声,唤了声“大人”低头抿笑将人引进院内。
刚刚听到的笑闹声更为清晰,如玉佩叮铛,又带着嬉闹的稚气,高翊转过照壁,就看到云湄和巧儿欢快地踢着毽子。
云湄双手提着绿色裙裾,足尖轻点,跳起来时像只轻盈的翠鸟,掠水而起,随时会飞到云霄去。
高翊的心被翠鸟牵引着,上下翻飞。
云湄一眼看到高翊二人,没想到两人这个时辰会来,跳得红扑扑的脸颊上绯色更深了一层。她忙停了蹦跳,示意碧盈收好毽子,自己快步走到高翊面前,羞赧行礼道:“公子见笑了。公子怎么来了,事情可都顺利?”
她身上蓬勃生动和欢愉的余韵侵染到高翊,他身心舒坦,看到她哪哪儿都喜欢,觉得她哪哪儿都长到了自己心巴上。
云湄仰着红润润小脸,笑意盈盈看着高翊。
高翊心里似有头小鹿乱撞,越看越燥心。
昨夜她像仙女下凡,轻盈飘缈得让高翊如坠梦幻,此时阳光下她熠熠生辉,像颗温润耀眼的明珠,柔和的光泽在细腻皮肤上晃动,高翊仿佛能触到实感,滑润柔嫩。
他情不自禁看向她的嘴唇。
和他梦里触碰到的一样,丰润红艳,像醇香红酒有着不经意的诱惑。
高翊不可自抑地干咽了一口,回神自己的动作,下意识避开云湄目光,垂眸正色回她的话:“办妥了便过来了。”
“今儿的这身真好看。”似解释自己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原因。
说完觉得不妥,又补充道:“昨晚的黄裙子也好看。”
云湄咬着唇笑看着他。
姚致远夫妻得了丫鬟通传,这会儿小跑过来,姚致远对高翊恭敬道:“时辰尚早,大人进寒舍喝杯茶歇会儿?”
“不必。”
巧儿娘很有眼力见地接过丫鬟端过来的茶盘毛巾,递到高翊面前:“天热,大人润个口。”
那茶盘上晶莹的茶汤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高翊看了一眼,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再抬眸时,又碰上云湄目光,她的视线似乎没有离开过他,见他放下茶盏,唇角翘起眸中笑意更深。
高翊的脸一瞬间火辣辣,好像自己心思被云湄看透,他掩饰般笑了笑,对姚致远夫妻道:“这就出门吧。”
站在一边的季仲珩看得明白,陛下动了春心。
吃饭地点在金溪最好的酒家松鹤楼。
姚致远夫妻以为,今儿时辰早,应该可以和晏琅在饭桌上说上几句话,没想到晏琅把大家安排到一个雅间,吩咐了店家上菜,就带着云湄出了房间。
薛勤站在门口,客气道:“各位随意,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店家和我,我就在门外。”
他得了吩咐,得守好这般人,别给陛下和佳人甜蜜时刻添乱。
松鹤楼另一处雅间里,硕大紫檀木圆桌上各式菜肴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俱是诱人菜香。
这雅间和菜式已是金溪顶级水准,虽然在高翊看来极为粗鄙,但和云湄一起,这些粗鄙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他问门口的季仲珩:“齐了么?”
“还有一道蒸菜。”
“关上。”
季仲珩配合地合上门,他和陛下总角之交,既是君臣亦是亲人,两人共进退多年,默契得如同一人。
合上门的雅间里温度骤然变高,第一次和晏琅单独在一个幽闭空间,本来心静如水的云湄心生不安,她看看满桌的菜碟,无话找话:“太丰富了,吃不完。”
高翊眉眼含笑,给云湄斟上酒:“慢慢吃,时间很早。”
云湄更想那封信,捂在自己衣袖中热乎乎的,她一路都仔细呵护惦记。
她挑拨了几口菜,想先说点淡话再说信。
“公子办完事,何时回京?”
高翊蹙了蹙眉,他不是晏公子,他不想听到这个称呼。
“以前,你叫我哥哥的。”
云湄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底有火似的,亮灼得让人心悸,云湄有些结巴:“我,都不记得了。”
憨窘的样子让人心猿意马想摸上一摸,高翊忍住冲动,淡笑道:“我说过,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就行。”
“现在你知道了,可愿像旧日那样称呼我?”
青梅竹马的情谊自然会水到渠成,可云湄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对着一个才见面两次的年轻男子,即便再有好感她也开不了口。
“这,不合适吧,”云湄推阻道,“公子出来办差,外人听到实在不妥。”
“也是,”高翊若有所思,后面会带她一路到京都,他想起另外一个称呼。
“六郎,筱筱可以叫我六郎,我家里排行第六。”
看到云湄狐疑的目光,高翊添补道:“家族里的排行。”
晏琅家中独子,有个庶子哥哥,高翊在知道云湄定亲后就把晏家底细调查得一清二白。
云湄轻“嗯”了一声。
“那你再问我一遍?”
“嗯?”云湄没明白高翊的意思。
“你刚刚问我的,再说一遍。”
云湄懂了,在高翊期待的眼神里她红着脸小声重复了一遍:““六郎,办完事,何时回京?”
高翊满意地笑起来,如春风拂面,他重重“嗯”了一声,答道:“最晚八月,应该到不了那个时候。”
“筱筱是想快点儿回京吗?”
云湄想到了信,此刻正是说信的良机。
“六郎,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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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令堂前,我想弄明白那封信。”
“那封信我今儿带来了。”
云湄从衣袖中小心取出信笺,双手递到高翊面前。
高翊放下了筷箸。
挺高兴的气氛里突然搀杂进硌人冷硬的冰渣,高翊心里咒骂起晏家每一个人。他接过信笺,将一张薄薄信纸抽了出来,翻开扫了一眼。
字迹清秀,应为女子所书,言简意赅表明会在七月亲临越州,收云湄为契女。
高翊一声不吭看完,把信笺收好放进自己衣袖。
他动作行云流水,除了微微蹙眉,无事人般把信笺收起,云湄看得满脑疑惑和惊讶。
在此刻之前,云湄心里极大希冀,晏琅提到的“和你说个更高兴的事”,便是这封信为他人伪信。即便高兴的事不是这个,那也是和信有关,和晏琅母亲有关。
昨晚她甚至梦到,晏琅一把扯碎信笺,气极怒极告诉她,这根本不是他母亲字迹!
她醒来时怅然许久,这封信的字迹和过往几年的信笺字迹一模一样。
“我们先吃饭,这个等会儿再说。”高翊重新拿起筷箸,抻出一个浅笑。
云湄看着高翊不耐的表情,心中的疑惑惊讶渐渐变为惘然黯淡,心里似被忽然抽空,空落落扯着胸口一片疼痛。
“所以,是令堂的信,对吗?”
她看着高翊夹了口菜,色香味俱全,可自己口中涌出的全是苦涩。
不详的预感心中骤生,头顶如乌云罩顶,压得她喘不过气。
高翊方体察到这封信对云湄的巨大压制。
寄住在叔叔家的孤女,全部人生希望都被这封信击碎了。
可没关系,云湄有了自己,这些都算得了什么呢。
高翊想说,自己就是章武帝,可他设想过多遍的情形,与云湄温情脉脉时自然而然说出这句,向她表明心意,要为她撑天拄地,而不是急张拘诸的此刻,给她一个炸雷。
可云湄意兴阑珊满脸失落,高翊看着这张蔫蔫的脸,感到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
“这封信,我得拿回去对质,”高翊斟酌着字句,“但筱筱放心,我绝不放过一个欺辱你的人。”
“不管是谁!”
云湄动了动嘴角,想认可他的话,却发觉开不了口,这些话他昨夜就说过,那时像点燃了她的心火,让她暖烘烘的。
可等到今天说话方便时,以为他会有更有力的说辞,却是一字不错的重复。
曾经掷地有声的话语不过强弩之末,轻飘飘地落了地。
“其实,四品御史没什么了不得,不过当今陛下一句话。”
“如果,有一个权势更大更喜欢你的——”高翊观察着云湄的神色,她刚刚进房间时眸中熠熠神采似乎被菜肴腾腾升起的气氲给掩住了,高翊挥挥手,想赶走遮蔽她目光的水雾。
“权势更大更喜欢我?”云湄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重复,眼眸凝视着高翊。
“嗯,为你撑腰,为你做任何事,他很喜欢你,你会,”两人目光在烟氲中碰撞,“你会喜欢吧?”
原来如此!
云湄如坠冰窟,又似落入火坑。
面前的男人想做吕不韦,把小妾赵姬送贵人谋利,换日后尊荣一国之相,可自己才不是赵姬!
6. 第 6 章
云湄的心翻江倒海。
含情脉脉求娶自己的是他,神态自若提出有权贵更喜欢自己的是他,这中间相隔时间还不足一日。他怎么能心无波澜不以为耻地说出这番话!
是了,毫无底线无耻之徒就是这样做派,云湄想到叔叔和婶娘,当年他俩围着丧夫不久心情哀伤的母亲“关怀备至”,全心全意劝说为父亲立嗣子。那是他们心中母亲下半辈子最好的出路,他们从未觉得此举深深伤害母亲和自己,相反,对此事未成颇有怨怼。
在晏琅心里,能让一位贫家孤女攀附上她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见上一面的权贵,那是他才能带给她的天大福气和幸运。
他怎会理不直气不壮呢。
他要说的更高兴的事就是这个吧。
昨夜与高翊的那些时刻在云湄心里一一浮现。
初见时,他神情愣怔,毫无与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未婚妻重逢时的喜悦,他是在自己哀哀戚戚求带离开时才突然改了神色,冒出求娶之言。
是灵光一闪,不想枉费一个美人么。
他想把自己送给谁,何时送呢。
云湄的心冻成冰坨,浑身却因愤恨而似火烧。在这极致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中,她脑子异常清醒,晏琅是比叔叔更可怕的人。叔叔压制她的是礼法和血脉,而晏琅手中的权势像天眼,锁住一个人就再难逃脱。
云湄直直地看着高翊,声音平和:“六郎,你要说的高兴的事就是这个吗,有更有权势之人喜欢我?”
高翊被问得噎住。
此时情形和他想象的迥然不同,气氛恢诡谲怪。
他想告诉她的,可她亲口说了出来,神色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家闲话。
一样的意思,可感觉完全不是那回事。
见他默不作声,云湄验证了心中猜想,她继续问:“更有权势是多大的权势,三品二品还是一品?”
“还是全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当今帝王?”
高翊面色一紧,她可聪明,但为什么自己毫无预想的喜悦呢。
“便是帝王的权势,也未必长久稳固,仗恃不倒。先帝不是当今圣上亲兄弟么,登位没享几天好日子便被圣上赶下了宝座,死得凄惨。
我听说,当今圣上得位不正,把兄弟宗亲杀了个干净,可没有威胁自己的兄弟,吃不饱腹的白丁比比皆是,说不得哪天就反了,逃难的天子哪有权势可言,李隆基逃难路上亲自送自己爱妃上路呢。”
“你——”高翊脸色渐渐暗淡,听到提及自己的不堪言语爆脾气瞬间飙了出来,“大逆不道!”
他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这两天初尝情愫滋味,那些乖张无常不知不觉隐了去,就像孩童初进学堂,在夫子面前谦和懂礼般,可本性从来只能隐得一时。
这声斥责音量低沉,却似宝剑出鞘寒光摄人,云湄寒毛竖立心都颤了,想起来初见晏琅印象,杀人的宝剑斩天裂地,只是后来他温润亲和,云湄陷入温柔乡忘了这茬儿。
她垂眸闭口不言,筷箸在菜肴里扒拉着。
她得打消掉晏琅将她送人的念头,至少暂时搁置。晏琅必须在叔叔面前带走她,她要拿到路引,带着全部家财离开。
“六郎,尝尝这个?三丝鱼片,我们这儿特色菜,很鲜很软。”云湄舀了半勺鱼片递到高翊碗盏前,脸上讨好的神色一目了然。
高翊没有胃口,满腔兴奋劲儿被云湄的话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心里啰嗦着又冷又痛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得不承认,云湄说得一点儿没错。
若不是寝食难安,忧心水患不平酿成更大人祸,他会秘密出宫跑到越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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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灾民举事,他征讨兄长的檄文可以只字不改的被拿来讨伐自己。
这样想来,手中无上权势竟然比不上晏琅四品官帽,他进可为官退可安民,自己退路只有血淋淋头颅。
云湄温柔看着高翊,眼含期待希望他尝上一口。
看着这样一张动人艳逸的脸,高翊忍不住想,云湄根本不记得晏琅,她喜欢的归根结底是自己,她只是不了解,受了那些传言蛊惑。
待平了水患,没有了祸事,云湄所忧全都不复存在,她本就爱慕自己,还有何理由拒绝自己呢。
高翊面无表情时,眉目间隐隐有股肃杀之气,云湄虽眉目含笑,对着这样的冰冷,心里惴惴不安。
他会放弃自己么,和他母亲信里写的一样,直白地要与自己做兄妹,云湄不敢深想。
“店家上菜。”季仲珩敲敲门,在门外通传了一声。
小二端着一大盆冒着热气的蒸羊肉,满脸堆笑地走进来。他一边热情介绍菜名,一边把蒸羊肉放在桌上。
“呕——”云湄突然身子一颤,猛地向侧首弯腰,捂住嘴干呕。
小二惊呆了,不知云湄举止是否与自己与菜肴有关,目光慌乱地在高翊和云湄身上游移。
高翊一个剑步走到云湄身边,半蹲下扶住她颤抖的身子,声音关切:“怎么了?哪里难受了?”
云湄抬眸,高翊体贴心疼的眼神映入眼中。
她摇摇头:“没什么,这道菜的气味有些不舒服。”说着又呕了两声,忙垂首在衣袖中翻找绣帕。
一块方方正正素白梅花暗纹手帕递到眼前,手帕下高翊的手指修长有力。
云湄毫不迟疑接过手帕,顺势握住了高翊的手,紧紧地,严丝合缝。手心温度倏地火般燃烧到高翊,他手和心俱热,反手握住了纤纤柔荑。
7. 第 7 章
薄薄手帕根本阻碍不了手掌间情谊流动,反倒添了几分含羞带怯情欲意味。
站在一边惊慌失措的小二看到这儿,顿悟了过来,不管高翊云湄两人有没有看到,躬着身子作着揖连连后退,就要退出门去。
高翊仿佛长了后眼睛,突然回头看向小二,厉声道:“撤下!滚!”
不过三个字沉闷却似屠龙刀,猛然劈下,地动山摇,小二心胆俱裂,脚步都微晃,他连忙到桌前端起羊肉盆,身后有厉鬼索命似的飞逃出门。
云湄也被这声突如其来呵斥吓得一颤,那声音冷厉得似在铁血沙场,杀气腾腾。她抬眸飞快看了一眼高翊,他侧脸眉骨深峻,颧线如刀,半垂眼皮压制着冷鸷,大概地府阎王爷也不过如此。
心颤中高翊骤然侧转回来,眼中杀意就在这一息间玄妙消失,神情温和好似变了个人。
云湄压下心中恐惧,迅速垂下眼眸,回避了高翊的目光。
只是还被握住的手心愈发燥热发汗,胸前不自知地微微起伏。
他晏家可以得势后就毁婚,他本人可以见她后即刻改了主意继续求娶,如果晏琅识破她现在的伎俩,知道她虎口拔牙的心思,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短短两日间不到十二个时辰,他冷肃过温柔过亲和过羞窘过森寒过,似百变仙君,云湄无法辨识哪个是他的真身,此刻她不能自已地心抖身颤。
落在高翊眼中,云湄被那道气味难闻的羊肉恶心坏了。
他松开握着云湄的手,拿起手帕轻轻擦拭云湄唇边并不存在的污渍。
手帕触碰云湄的那瞬,她身子都僵直了。
门外守卫的季仲珩恰好此时敲了敲门,“大人?”看到小二面色苍白地把羊肉盆原封不动端了出来,季仲珩想问问。
“无事。”高翊给云湄擦着唇角,对外面的季仲珩回应了声。
似在浓厚迷雾中惊惶时忽然被耀进一道亮光,季仲珩的声音及时地让云湄找到被打断的情绪。
事到如今,她没有别的选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寻求生机只有死路一条,她必须得摸老虎尾巴,她只能演好戏不露一丝破绽,行差踏错半步就是悬崖深渊。
“喝点水。”
高翊正要拿开手,想给云湄递茶盏,拿着手帕的手倏忽间被云湄的手覆住。
他的手贴在云湄唇角边。
高翊微微动了动手指,手指间的帕子轻轻落下,指腹像在最柔嫩的花瓣上弹跳。
云湄覆住高翊的手,脸颊贴在他的手心,像贴在最温暖的云朵里。
“六郎,昨夜求娶之言可还算数?”
她眼眸中水雾迷蒙,高翊望着这双盈满泪水的眼,顿然清醒。
他顾虑重重,字斟句酌间想表明身份,如身陷庐山不识情路,却把忧思多月的云湄误绕了进来,她想岔了他的意思。
“怎么会——我想求娶你!”
“筱筱可是答应了?”想到她心悦自己,高翊刚刚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他嘴角上翘,眼神闪亮,很想将眼前人拉进怀里温存一番。
云湄笑了,羞涩点头间长睫上挂上了泪珠。
她只求这句话。只需他办差结束后在叔叔面前将这句话重复一遍,其余皆不重要。
高翊心里又甜又酸,心脏麻麻酥酥,他解释:“我刚刚说的,权势更大的人就是我,”话到嘴边还是迟疑,“章武帝”三字让他患得患失,不知从来杀伐果断的自己在云湄面前怎么变得瞻前顾后,好似说错一个字一句话就万劫不复。
他不想让云湄厌弃,让她惧怕,被她拒绝。他渴望,她像儿时那样主动快乐地迎向他,没有任何目的和心机,只为给他一口甜,予他一个安心。
云湄既确认高翊仍然愿意求娶,见他话说半截,就不在意“权势更大的人就是我——的上峰”或者同僚或者恩公,反正她不会同他回京。
“六郎,我母亲曾说,只要我见到你,就会喜欢你。”
高翊刚刚绽放的笑意变得有些僵硬。
云湄以为他有点儿臊,她继续道:“母亲说的一点儿没错。我见到六郎就心生喜欢,可我担心六郎如信里所说,是来与我退亲的。现在知道六郎心意不变,我实在高兴。”
最后几个字声带哽咽,睫上的泪摇摇欲坠。
“我父亲爱重你,他没有看错过人,今日有六郎这句话,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生是晏家人死是晏家鬼。”
高翊拂落从她眼睫上滑落的泪,动作僵硬,心情复杂。
他高兴的,但为何这种情绪总有一丝苦涩。
他艰涩道:“筱筱心悦我,心悦你面前的这个人,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变,是不是?”
云湄体味出他话中有话,但她不在意,她只需要晏琅“愿意求娶”的承诺保持很短暂的时间,不需要漫长到去京都,不需要展示给除了越州叔叔家以外的任何人。
云湄言笑晏晏,轻握住高翊为她擦泪的手:“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是晏家媳妇,对不对?六郎会为我撑腰,向高堂问明信的缘故,消解他们的心结,是不是?”
高翊微叹了声,笑意清浅:“我会娶筱筱,为你撑腰。”
再找其他时机和她说实话罢。
她心悦自己,已是彼此相知的最好开端。
两人心意“相通”,这顿饭吃得还算高兴,行将尾声时,见气氛尚好,云湄问高翊:“六郎办完差事后回越州见叔叔吗,我闲着没事,可需要我帮着准备什么?”
她想知道大概时间,心里更踏实。
高翊正想着如何开口带走云湄。
没有表明身份,晏琅的御史角色还得继续扮下去,他俩得避开随时可能抵达越州的晏琅母亲。
他回道:“我俩这么多年未见,我想与筱筱多说说话,筱筱你随我办差,可愿意?”
云湄讶异一瞬,随即道:“我不会骑马,会不会拖累六郎办差。”
自高翊提到有贵人爱慕云湄,她就像浑身有刺的刺猬,随时都是防御状态。
她不想随晏琅办差,她得回越州处理财物,能变卖的全换了银钱带走。
她也对晏琅的话充满怀疑,作为天子重臣在外秘密办案,会不知轻重带个累赘女子在身边么。
他有什么目的?
可云湄刚刚对情郎说过情意绵绵的话,她不能立刻打脸毁了一心恨嫁的人设,在听到高翊回答“无碍”后,云湄又道:“我们问问表哥吧,他得知会越州的叔叔。”
表哥应该不会同意,未嫁女子孤身一人和一群男人在外奔波月余,即便这群男人中有女子未婚夫,那也是不合礼法之事。
云湄祈祷表哥给力。
云湄还是看轻了“晏琅”,她以为他与表哥的交流是征询,实际上高翊只是告知。
在姚宅门口,高翊吩咐姚致远夫妻:“明日我会带云湄离开,辛苦表哥跑一趟,明日送云湄到县衙。月余后我俩再回越州。”
云湄惊呆了,直觉“晏琅”不对劲,为何执拗带她办差?
姚致远面对御史中丞的威赫气势,他的反对像秋日的炊烟,现形就散了。
另云湄想不到的是,始终沉默寡言的“晏琅”长随季公子突然开口,言辞激烈地反对。
姚致远夫妻听着“危险”、“负累”类似的词,头如捣蒜。
可季公子只是一位长随,他反对家主的意见注定无果。在“晏琅”一声严厉喝止后,姚宅门口众人各个噤若寒蝉。
在松鹤楼“晏琅”让云湄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冷酷狠戾,此刻他的权势带来的威压不仅盘桓在云湄头顶,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被压得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云湄心底绝望一点点凝聚,变成磐石横压心口,她甚至猜测,她这位竹马会不会办差路上就把自己送给某位能助他登云梯的贵人。
看着“晏琅”冰块般的脸,云湄做最后努力:“要不六郎写封信说明缘由,让表哥送去越州,让长辈放心。”
一封信无法阻拦做坏事的人,但留下书证对坏人也是种威慑。
云湄语音刚落,意外高翊瞬间同意了:“可。”
他看向姚致远,交代道:“表哥写封信,明日我让越州李知府送给叔叔。”
拿不到他的信,有越州知府做人证也行,云湄自我安慰,天子屠戮兄长都知道矫心饰貌写个檄文,“晏琅”作为巡查地方的御史不至于在陌生环境里明目张胆行恶吧。
云湄“晏琅”对视一眼,云湄浅浅一笑,似乎极为期待即将开始的旅程。
如春水上浮冰转瞬消融,高翊的脸色即刻缓和。
*
翌日清晨,姚致远如约带着云湄和满满一车行李来到县衙。
下了马车,云湄看过去,金溪县衙大门厚重森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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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乌黑的瓦片闪着亮光,从门外往里看,县衙内布局井然,庭院深深。
想到孤身一人将要和一个才认识不过三日的男人共渡月余,云湄心生惧意,可熬过这段时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的脚底似乎又有了气力。
门口一直侯着的衙役见了两位,小跑过来招呼:“是姚爷和云姑娘?请随我来,大人们正在议事。”
姚致远和云湄跟着衙役,走进了县衙。
刚刚走过一进院,甬道上出现一群人迎面走来,衙役和姚致远云湄二人忙靠边站立,给这群人让路。
擦肩而过的瞬间,姚致远从这群人里看到熟人,他奇道:“沈大人吗?大人们怎么在这儿?”
姚致远经营金溪最大药铺,消息灵通。他知道京城大官沈大钦已致仕几年,住在金溪下面的镇里,平时除了日常采买根本不到金溪来,更不和官府打交道。可这会儿一家人神色严肃整整齐齐出现在县衙,实在奇怪。
他再定眼一看,沈大钦走路虚浮,似乎少了个胳膊,空荡荡衣袖上方有着不明显的暗色血迹。
看清楚了的姚致远一哆嗦。
沈大钦也认出了姚致远,淡淡点头:“姚老板。”
沈大钦的二儿子沈珏与姚致远更熟悉一些,问道:“姚老板,您这是?”
虽然有些后悔打了招呼,但姚致远还是很高兴在人前介绍自己和御史大人的关系,尤其在金溪县衙里。他应道:“我陪我表妹来,她是御史中丞晏琅晏大人的未婚妻。”
云湄给沈家三位男人福礼。
沈珏神色古怪,轻轻“哦”了一声。
姚致远抱拳道:“那不打扰大人们了,晏大人在里面等我们。”既让过路,三人继续向前。
“等等,”沈珏突然叫住人。
姚致远云湄顿住脚步,齐齐回头。
沈珏笑笑,看向姚致远抱拳还礼:“京城人各个人精,乡下布衣莫要沾惹。”
姚致远愕然,这是提点他莫要生攀附之心以招祸事?
人群走远,姚致远还立在原地,沈大钦空荡荡的衣袖仿佛还在面前飘荡。
“走吧。”衙役道。
三人继续往县衙里走,云湄问衙役:“这位官爷,刚才那几位大人犯事了?”
衙役本得了命令不得多话,但知道这位姑娘是御史大人未婚妻,她又温柔客气,便答道:“哪能呢,是沈大人起复了,我们护送着去做官呢。”
云湄看了一眼表哥,和他一样讶异。
那沈大人一家被人包围得密不透风,各个神情凝重,丝毫无起复的喜色,尤其说话的那位男子,和表哥说完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眼神复杂。
云湄回味着那个场景,总觉得男子像暗示什么。
大概知道“晏琅”品性,提醒自己?
云湄隐隐感到,“晏琅”在新帝登位后高升为御史中丞,不是什么好事儿。
乡下人不懂,听到晏琅步步高升便以为文曲星下凡,佩服得五体投地,孰不知新帝弑父戕兄才抢来宝座,能臣贤才不是直言抗声被杀,就是自请还乡不复朝政。
晏琅在如此黯淡朝堂下竟一骑黑马,被先帝点探花,被新帝委重任,必是心思玲珑之人。
或许就是与新帝气味相投,沆瀣一气。
云湄心里叹气,十年时间,被父母看着长大,父母心中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少年完全变为一个陌生人了。
他甚至大言不惭,告诉自己美人当配更有权势之人。
云湄二人被引到偏厅等候。自甬道撞见沈家人,二人各有心思,姚致远刚刚在马车里尚未叮嘱完的话也忘了继续说,偏厅里安安静静鸦雀无声。
“晏大人到!”门口侯着的衙役大声通传。
云湄和姚致远赶紧站起来,还没迈出步子,就看到台阶上现出“晏琅”影子。
高大轩昂的男子站在偏厅门口,阳光洒在他的肩头,他像披上了金光的彩衣,亮闪闪的。
“筱筱。”
高翊温柔地唤了一声,看到云湄时,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在高眉弓的阴影下耀着钻石般的光。
云湄看得呆了一瞬,心弦仿佛被他的声音轻轻拨弹了一下,颤颤地发着微不可察的余音,痒痒地涨涨的。
若不是亲眼目睹这几日里“晏琅”天差地别的变化,云湄大概会耽溺在这一眼中。
8. 第 8 章
“六郎!”
云湄迎到高翊面前,仰着小脸柔柔唤了声,眉间炽艳,秋波盈盈,韵调含情。
高翊的心就在这软软柔柔的语调中化了。
继续披皮晏琅的不快,昨夜和季仲珩大吵一架的郁闷,对行程可能延搁的隐忧,统统在这声吴音软语中消为无形。
天高地阔,云淡风轻,自此行路上有她的陪伴,高翊只觉人生没有比这个更好更畅快的事了。
她本就心悦他,他爱重她全心全意对她好,她日日亲见他所言所行并非流言那样不堪,那她知道真相那天,定做不到铁石心肠弃他而去。
“可都收拾好了?”高翊温声问。
云湄点点头,她来金溪时只有几个包袱,这会儿要随“晏琅”出门月余,表哥表嫂为她准备了一车的行李。她担心会遭“晏琅”嫌弃遇到白眼,可这是她及笄后第一次出远门,还跟着一群男人,那自己便利最重要。
高翊颔首,问姚致远:“表哥的信,可带来了?”
姚致远连忙把信掏了出来,双手递上。
见“晏琅”收了信,云湄心里的担心缓了一半,他主动提这个事,那这次办差就是单纯办差吧。
众人在偏厅里说完话,出了院子高翊对赵县令交代了几句,一行人再到县衙门口时,云湄瞧见门口变化,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堂前空地上黑压压一片骑兵,少说也得百来人,如森然铁墙轰然耸立。骑兵们整齐肃立,各个冷厉如鹰,战马匹匹雄健,昂首立蹄训练有素,这么多人马却安静无声,只有战马鼻间喷出的气息微微作响。
云湄的马车在这群骑兵中格格不入,幸好还有一辆马车搭伴,那辆车更高大宽阔,云湄猜想应该是给“晏琅”准备的。
骑兵为首者季仲珩向高翊行礼:“大人,均已妥当。”
高翊向骑兵们挥手,他眸光冷冽坚决,声音带着金属的铿锵:“启程!”
浑然天成的威严气势仿佛天生战神,令山河俯首,让敌军尸横遍野。
云湄尚未从震惊中反映过来,就被高翊一把拎进了马车,她如梦方醒,赶紧撩开车帘,向同样震惊的姚致远挥手:“表哥,保重!”
姚致远也挥挥手,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车马转眼间消逝,姚致远心里不得劲。他和表妹云湄年纪差距大感情没多深,但也希望她过得好。这还没嫁人就被“晏琅”强带着跑出去几个月,根本不是守礼人家能做出的事。
唯愿这位大人真心爱重表妹。
金溪县城不大,转眼车马就出了城。
云湄坐在马车里有些不自在。马车虽然比她以前坐过的要宽敞许多,但身边“晏琅”高大魁梧,再宽敞的马车在他人高马大身形衬托下都逼仄了几分。
高翊似乎也沾染上云湄情绪。待马车出了城,他从和云湄并排的主位上挪到车窗边的绣凳,拉起车帘看窗外风景。
有风吹了进来,云湄顿觉拘束少了几分,她目光顺着高翊的视线看过去,一碧如洗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荒野,间或有零星的树木和开垦出来的小块田地。
来时便是这般景致,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他好看。
见“晏琅”认真地欣赏车外风景,云湄的目光便肆无忌惮,无遮无掩地落在“晏琅”身上。
千面郎君。
云湄回忆着刚刚在县衙门口那幕,他一介文臣怎的就突生了股凌云之势,对着百骑人马却似统御三军的将首。
可这会儿又变回温润公子,竹月色锦衫顺光流彩,轻柔雅致,侧颜清俊,眉峰舒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分外和煦温润。
云湄有点儿怕他的,可这会儿那点惧意不知怎么就没了,虽然戒备心思始终不曾松懈。
要是一直这幅模样就好了,云湄暗暗祈祷,人畜无害的翩翩公子,自己陪伴他平平安安出门,全须全尾回来。
“看什么?”高翊忽的转头,目光和云湄撞个正着。
他看着云湄嘴角含笑,神情似乎一个极度兴奋的厨娘,刚刚抓着米缸里偷吃大米的老鼠,满是得意和爽利。
云湄的脸瞬间红绯,随即意识到,他根本就知道她在看他!
让他得意洋洋,让他爽到心花怒放,如此以后某刻他生出利用她抛弃她放弃她的念头时,会不会有一丝不舍,会不会犹豫一息而改变主意?
云湄几乎没有多想,迎着高翊的目光脱口而出:“看我夫君郎艳独绝。”
说出来这句话时云湄舌头还是有点儿打结的,太羞耻了。虽然昨晚已经在他面前表了忠心,生死都要做他家的人,但“夫君”二字还是太僭越了。
没有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个称呼而已,说了少不了银子掉不了肉,这么短的时间不给他下重药,他随时改主意卖了云湄时,云湄喊他老祖宗都晚了。
高翊耳朵都红了,他以为可以逗趣云湄,她定会含羞带怯躲闪,实在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好像倒反天罡他成了那个被调戏的小媳妇。
偏偏云湄还看着他,一点没躲闪的意思。再看下去,他的脸比她的还要红了。
“不许看。”高翊低低斥了一声。
云湄应声转过脸,唰一下拉开她身侧的车帘,手肘搭在窗框上,脸都快探出车窗外了。
那姿势,就是眼角余光都看不到车厢里一丝一毫。
风吹在云湄脸上,她凉快了许多。
云湄舔了舔唇,火烫的温度。
真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我夫君郎艳独绝”这句话杀伤力如重锤,狠狠敲击在云湄心上,她的心“咚咚”的响,那声音大得她都担心“晏琅”听到。
没关系,多练练,熟能生巧,以后便不会如此羞涩了。而且,效果似乎还不错,他只是让自己别再看他,没说不该说。
这会儿说不定美滋滋回味呢。
云湄看看马车前后的骑兵,威风凛凛的铁骑提醒着她,身后马车里的人绝不是表面那样的温润和善。
她给自己鼓劲,在娘面前在叔叔婶婶面前不是挺能说么,把“晏琅”当根何首乌好了,他那块头精壮结实,和何首乌没两样。
车厢内高翊脸色恢复如常,他的目光被云湄牵引。
她舔了舔唇,她四处张望,她脸上红绯渐渐淡去,她拢了拢乱飞的发丝……可她就是不转身,余光都不往车厢里扫一眼。
他等了一会儿,云湄仍然没有动静,像根藤蔓似的,趴在车窗上一动不动。
自己吓着她了?高翊仔细回忆了刚刚说话的语气,嗯,好像是第一次那样和她说话,确实有点点严厉。
但她也确实豪勇,和自己想的完全迥异。
就——还挺好。
高翊不想云湄大敞着小脸,大剌剌被骑兵们看到,更不想对着她的背影,孤单单地胡思乱想。
“这一路你都保持这个姿势吗?”
“哦,”云湄慢慢退了回来,又像刚刚钻进马车那会儿正襟危坐,只是脸微微侧向窗外,目光绝不试图往高翊这边扫一眼。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嗯,”云湄有问有答,发了会呆开始扣衣袖边的云纹绣花。
就是再不看高翊一眼。
高翊目光把车厢细细扫了一遍,犄角旮旯也不曾漏过。
须臾,他坐回了主位,倾身把榻上角落里的一个包袱拿出来,放在隔在自己和云湄之间的小几上。
云湄老僧入定,视线老老实实,不受任何外物干扰。
高翊把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件衣衫和一个小巧精致的黑漆描金纹的妆奁盒。
“以后你穿这些衣裳。”高翊看向云湄。
云湄终于转移了视线,目光落在这些衣裳上。各种颜色好几套,样式简单但布料都是上好锦缎,里面似乎还有几套男装。
她忍住扒拉的好奇心,淡淡看了一眼。
“有些寒酸,但你要扮我的丫鬟和小厮,暂且受点委屈,”高翊打开妆奁盒,拿出一只玉簪看了看,神情对簪钗还算满意。
他把玉簪递到云湄眼前,没有说话,就淡淡一笑。
他的意思都在淡笑中明明白白,云湄怎会不懂,她乖顺接过玉簪,投桃报李般笑了笑。
高翊心里,云湄刚刚的置气就应该翻篇了。
云湄对这些首饰不感兴趣,她自己的首饰都打算能变卖的变卖,尽量折成银钱便于带走。这些首饰她不便变卖,便不愿多碰。
她把玩着手中玉簪,问高翊:“我戴自己的不可么,我这些头面还是你送我的,是京城的款式呢。”
高翊的目光落在云湄头面上。
这是一整套金质镶嵌红宝石头面,发间是一对金镶红宝石蜻蜓簪,缀有红宝石流苏,耳间挂着镶红宝石金耳坠,胸前压襟是整块嵌金红宝石,手腕上——衣袖遮挡得严实。
一看就价值不菲,且适合年轻姑娘。
云湄见他目光落在自己头面上,带些讨好语气笑道:“你忘了吗,及笄礼时送来的,在叔叔面前可长脸了,我很喜欢。”
高翊笑笑,伸手便拔下她发间蜻蜓簪。
见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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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拔下另外一只,云湄虽觉奇怪,还是主动取下剩下一只,递到高翊手中。
高翊看着手里两只金簪,品评道:“过时了。”
“可这是我的及笄礼呀,越州都没有,我很喜欢。”
“耳坠也给我看看。”
云湄乖乖取下耳坠。
高翊目光又落在她的衣襟前衣袖上,云湄看出来他的意图,将这套金质镶嵌红宝石头面全都取下,完完整整摆放在小几上的托盘里。
“全在这儿了?”
“嗯,”不知道高翊想法,但这套头面委实好看,云湄据实夸赞:“我觉得不过时呢,巧儿都说好看,一看就花了许多心思选的,是不是?”她落在头面上的目光移到高翊脸上,却发现他似乎真的不太喜欢。
“我平日都——”云湄下意识改了要说出口的话,“都舍不得戴”变为“都不怎么戴”。
话音未落,就见高翊手起手落,头面连带着托盘瞬间从车窗飞了出去。
“过时了,以后买更好的,”他淡淡道,“现在你可以戴这些。”他的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那个描金妆奁盒。
云湄一点儿不心疼这套头面,当初有多喜欢,在收到退婚信后就有多恶心,若不是到表哥家需要搏个晏琅心爱自己的名声,她根本不想再看一眼这套头面。
可“晏琅”问也不问一声,就将其弃如草芥,也太欺负人了!她才是这套头面的所有者!
不过云湄自小玲珑剔透,觉察出高翊态度有异,和刚刚“不许看”的涨红脸不同,这会儿阴沉着脸离想杀人也差不离了。
云湄有着与高翊前几日相处的经验教训,心中怒海咆哮,可脸上的怒色在心思几经回转中消散了。
他说一不二,小山般壮实的长随被他一句话吓得敛声屏气,她又能奈他如何,不顺着他的意,下次他扔掉的就是她了。
云湄捻起那只玉簪,小心翼翼插在发髻上,又在妆奁盒里找了对玉耳环戴上,全都戴好了后先拿着妆奁盒里的小镜子照了照,然后才对着高翊嫣然一笑:“这样好看了吧,别生气了。”
高翊心口一震,完全没想到云湄会如此。
那套头面好看又贵重,她那么喜欢,高翊以为她会生气会哭,最少也得埋怨几句,他连哄她的说辞都想好了。
可她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却是笑着来哄他。再想想前面她“厚颜无耻”唤他夫君,被他斥责后吹了半天冷风,高翊心里难受非常,心疼坏了云湄。
她为何“厚颜无耻”,为何没错却温言软语给自己说好话,她是个孤女啊,害怕再被抛弃再被伤害再被捅刀子。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马车还没驶出两里地,他已伤了她两次心。
就算和她说了,她肯定会笑着说没事儿,心里真实想法根本不吭气,想到这儿,高翊恨不能拿刀子戳自己两下。
“啪啪”,高翊直接给自己两耳光。
声音响亮得让薛勤在车窗边探出脑袋:“大人?”
“无事。”
薛勤牵紧马绳退后到马车尾部,心中诧异,陛下脸上分明两个耳光印,难道云姑娘所为?那陛下做了什么才至于此?
想到此,他赶紧摇了摇脑袋,把这些不能想的念头赶出脑海。
车内云湄吓丢了魂,身体僵直得像不属于自己。
见高翊转过头和自己说:“我不喜欢那个头面,但我以后再不这样对你。”云湄神魂才迅速归位,她赶紧摆手,结结巴巴道:“本来就是你买的,不喜欢就不喜欢,你不是还会给我买吗,你以后别这样了。”
高翊猜到云湄会这样说,他伸手握紧云湄一只手,应道:“嗯,我以后不会这样。”
不会这样伤你的心。
手被高翊紧攥,感受到他手心极烫,云湄垂首,用自己另外一只手微微拨开他的手掌,见他手心里红得胜火。
云湄看一眼他脸上的巴掌印,撇撇嘴:“你再别这样,别人以为是我打的。”
云湄的手指在高翊手心里轻轻拨拉着,他很痒,但心里似被这痒痒牵拉着,却很是舒服。
高翊心情好了点,嘴角微微翘起:“我替你打。”
见云湄神情没刚才那幅取悦样,高翊对自己的气总算顺了,他微微躬身,离云湄近了些。
云湄不知他又要做什么,心里很是紧绷。
高翊靠近云湄,看了她一眼,却又迅速垂下眼皮回避了云湄目光,气音说话:“像刚才那样叫我一声。”
云湄毛发森竖,这是怎样一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啊。
9. 第 9 章
马车“哒哒”疾驰,车内寂静,高翊微微向云湄倾身,面容红肿,像受伤的孩童向长辈展示伤口,等着她的安抚。
云湄看着他脸上两个清晰巴掌印,心中震惊还未散去,他这副巴巴等着的模样,她更没胆量忤逆。
“何首乌,何首乌,”云湄心里念叨着,倾身向前,小小声音在高翊耳边低低唤了声,“夫君”。
好似车里还有第三人听着看着。
这么近的距离还没有红脸,进步了!云湄在心里夸赞自己,冷不防高翊倏的抬眸。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长长眼睫扇了扇,嘴角漾起了笑,眸光似玉盏里的清酒,清香带着点醉意。
脸挨着脸不过寸许距离,云湄对上这突如其来一缕醉意,好似自己喝了一盅似的,脸上渐渐显出酡红。
“疼不疼?”云湄目光赶紧转移到他的脸颊,问道。
“很疼。”
刚刚下了狠手,高翊脸上火辣辣的,经云湄这么一问,更觉烧脸,他真觉得疼,那痛感和刀剑伤挫伤很不一样,在神经和骨头间反复拉扯呢。
云湄:“……”
她不过随口一问,这会儿得小心伺候他了吧。
“这车里有药吗,脸有些肿呢。我带了药,在我那辆马车里。”
高翊想了想,掀起床榻上垂到床沿的锦毯,显出几个抽屉。他一一拉开抽屉看了看,找出来一个白色瓷瓶,瓶胎中间贴着红纸写着药名。
“这个。”他把瓷瓶递给云湄,动作一气浑成。那举动流畅得好似她给他搽药天经地义。
云湄也没在意,小时候就喜欢给干活跌打损伤的老仆们搽药,后来母亲病了,她搽药敷药服侍母亲极为熟练。
她把瓶塞拔开,鼻子凑近瓶口闻了闻,然后笑起来:“这个味道挺香,是上好的药。”顺手就把瓷瓶递到高翊鼻尖,想他也闻一闻。
伸出去才想到,“晏琅”御史中丞,吃穿用度哪样不是顶尖,哪里像她乡下姑娘没见过世面,这样想着刚刚伸出的手旋即收了回来。
“嗯?”高翊微微扬眉,一把抓住她握着瓷瓶的手,鼻尖凑过去,深深嗅了嗅。
云湄红绯刚刚褪下的脸隐隐又有了点红晕。
高翊看着这样一张芙蓉面,第一次生出了捉狭的快乐。
心里开心脸上藏不住,他抿着唇无声地笑。
见云湄的脸越来越红,他识趣地闭上眼,躬身往她的方向凑近了些,吩咐道:“搽药吧。”
云湄这才自若了点,她红着脸一边搽药一边道:“六郎不想我做什么,和我好好说,我又怎会不依六郎呢。”
“幸好无人看到,不然多损你的威严。”
“嗯。”高翊漫不经心地应着,心想他再不会做伤她心的事。
他的脸很红很烫,云湄指腹蘸着药膏触碰到高翊脸颊时,猜测他应该没多舒服,可他脸上表情似沐浴春风里享受明媚春光,又像冬雪夜浸泡在汤池,一脸沉溺。
云湄心思便有点活。
“你这样既伤着自己,又吓着我了,下次可别这样了。”
“嗯。”
“那你下次还自伤,怎么办?”
“我不会。”
“你下次还这样,还吓我,那就允我一件事以示惩罚。”
高翊睁开了眼,打量地眼神看着云湄。
他的眼神似鹰隼搜捕猎物,云湄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刚萌出的那点儿心思立刻被掐灭,她嘿嘿笑道:“六郎堂堂男儿一诺九鼎,肯定说不会就绝不会。”
高翊神色却变得端正,似乎思考着什么:“筱筱想让我做什么事?”
云湄不过见他心情好想为自己搏点便益,以后说不定用得上,即便他的话像她一样做不得真,但哪天他心情好说不定呢,四品御史中丞轻启檀口,都是普通布衣身上一座山。
可他一脸严肃地问起来,倒让云湄莫名心虚。
云湄道:“没什么事,我顺口而已。”
高翊却不怎么相信,生活顺当美满的人根本不会有求人的念头,只有遇到事儿的时候这种想法才会时不时冒出来。
他追问:“叔叔一家如何欺负你的?”
“没有,叔叔待我很好。你别想了,我真的随口说说。”
云湄发现,不能和“晏琅”耍心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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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像鹰隼狩猎一样,不把猎物噙到嘴里绝不罢休,她可经不住专门审查官员的人精刨根问底。
“搽好了,”云湄岔开话题,“隔会儿再搽,希望下车时就能好。”
“行,我答应你,”高翊应道,“我再做同样的事就应你一个承诺。”
他都想立刻再来一下,看看云湄所求何事。
“真答应了?”云湄意外,她本以为他的承诺会极为谨慎。
“嗯,”高翊侧身在妆奁盒里翻翻找找,翻出来一根细细金链。他把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取了下来,挂在了这根金链上,然后看着云湄道:“戴上。”
“什么?”云湄不明白。
高翊已站起身,要亲手给云湄戴上这根挂上他玉扳指的金链,云湄虽不明白,但也顺了他的意。
云湄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玉扳指项链,笑着嗔怪:“不好看。”
“后面找家店铺改好看点儿,”高翊欣赏着自己的玉扳指,“就当压襟,时刻提醒我答应你的事儿。”
话音一转,高翊看向云湄:“你若愿意现在告诉我,你想让我办什么事,也可以不戴。”
玉扳指是块好料,可挂在细细金链上不伦不类,可以称得上丑,高翊目光里含有期待。
但他还是失望了,她总让他意外。
云湄垂首抚了抚胸口玉扳指,抬头笑看着他,幽幽道:“它的触感像六郎的手,甘润、细腻。”
高翊目光从云湄的脸落在那只玉扳指上,那里她白皙纤柔的手指还在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感受某种余温。
高翊的手微不可察随之微微发颤。
他悄悄将手隐进袖口,嘴唇抿紧近乎直线,这次他没有转过脸,目光又回到云湄脸上,直直看着她,大剌剌迎着她的目光。
云湄却移开视线,低头掰弄着金链。
“不看我了?”高翊语气带着戏谑和获胜的得瑟。
“不想看,难看。”
高翊随手拿起妆奁盒里的小镜子,看了一眼后烫手似地迅速丢在一边,蓦的又挪到绣凳上,脸朝车窗看向外面风景。
脸上红印不褪他绝不回头看一眼。
10. 第 10 章
车窗被高翊身形挡了大半,马车疾驶带起晨风,那风从车窗绕过高翊吹到云湄身上时,不多不少刚刚好。
云湄看不到高翊的表情,对着他的后脑勺静静享受会儿晨风清凉,见他纹丝不动专注看向车外,不由多心。
一直这么互不搭理,井水不犯河水,他等会儿会不会不高兴又生事。那套头面他家千里迢迢送来,那么好看,就因她不顺他的意,不想戴妆奁盒里的首饰,他就生气扔了。
云湄想了想,对着高翊背影温柔问道:“六郎,小时候在京城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们小时候是怎样的?”
是亲如一家的邻居。晏琅母亲闲在家中无事,会带着年幼的他天天串门,后来晏琅大一些上了学堂,晏琅母亲独自来串门时,有时会带回云湄去她家玩儿。
晏家全家无不爱她至极。
这些和母亲闲话时,云湄听过无数遍。
“晏琅”没回头,也不吭声。
果然不高兴,云湄等了会儿,期冀道:“我怎会送你糖葫芦啊?”
她的声音像清晨滚落喉间一口蜜水清甜,也像此刻掠过耳畔的柔风温绵,高翊没法儿充耳不闻。
可说什么呢。
甜蜜后总留下苦涩,愉悦和痛苦从来如影随形,愉悦是痛苦的前奏,痛苦是愉悦的回音。
在她送给他那串糖葫芦后的翌日,他就离开了京城,远赴人烟稀少荒凉艰险的北地,直到回来抢夺大宝。
而她的父亲命丧当夜。
那串糖葫芦滋味他压根儿没有印象,他只记得他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每一簇血肉都绷紧到极致。
而她毫无杂质天真无邪的甜美笑容骤然出现,对他轻轻一笑,递给他只糖葫芦只为告诉他:“很甜。”
这个世界很甜。
那一刻她像来自一个异世界,特为他而赴这个即将被黑暗湮没的人间,为他把永夜黑暗的空间照亮一瞬。
她做到了,他逃出生天。
而现在他也知晓,这个世界真的很甜,她还在这儿,在他身边。
高翊嘴唇微微蠕动:“因为你喜欢我。”
和心中所想并不相同。
她不记得,那就只藏于自己心底,深埋,铭刻。
云湄挑眉,那时她一个小娃娃,哪里知道什么喜欢。
不过,听出高翊语气还算正常,云湄很配合地轻笑出声,带着小女子的羞赧和欢喜。
高翊的声音传来:“以前的事都不记得,筱筱对想起以前有没有执念,可曾求医问药?”
云湄笑了:“我家行医世家,叔叔近年还得了官府嘉荐,有杏林永誉的匾额。”
“就这样啦,没有执念,能想起来很好,想不起来也没什么。”
知道父亲如珍若宝的爱她,就够了,虽有遗憾,但这世间哪有无憾之事,哪能尽得人心所愿。
高翊默默颔首,他特意命人赐给云家一块牌匾,也不知道云湄是否沾了点光。
“我们记住今后。”
见他又没话了,语气也淡淡的,云湄绞尽脑汁道:“我虽不记得,但我母亲和我说过许多从前的事。我知道六郎好多小时候的事呢。”
“何事?”
云湄当然要捡好的说,便是母亲描述晏家里的一株草,她这会儿也要雕刻渲染成一朵花儿。
“说六郎打小聪明,读书过目不忘,小小年纪能言善辩,我们那片街坊无论长幼,无人能与六郎争锋,最难得的是,与六郎辩论过的人,无不心服口服均折服于你。
长得也好,小时像天上仙童,大了翩翩美少年,让人一见倾心呢。”
云湄说得身当其境,却听见“晏琅”嗤了一声,还带点儿冷。
说得还不够?内里外在都夸了啊,她都有点脸热呢。
还是没说到心坎上?
云湄顿了顿,心思一转:“偏偏六郎从小就只对我一人好。邻里孩童无论男女都爱找六郎玩,六郎只带我玩儿。”
云湄话里真真假假,总之让他以为她一心痴恋他爱慕他全心全眼都是他就对了。
只要他的良心也好善心也罢,保持到与叔叔见面即可。
见“晏琅”不再嗤声,云湄认为自己找对了路子,继续道。
“六郎教我读书认字,陪我做了许多玩具,还和我一起养鸟。再后来,六郎给我的信里从来叮嘱我养好身体,每天要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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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心,总问我想看什么吃什么玩什么,全都托人给送到越州来。”
“六郎,你对我真好!我每每看到你的信——”
“行了,这些不值得说,”高翊打断云湄的话,“你也不用记着。”
云湄被猝然而来的打断浇了一盆凉水,这是适得其反了?反而激起他的不快,引发内心挣扎?
她像一巴掌被拍瘪的球,耷拉着小脸不再说话。
“睡会儿吧。”高翊突然道。
云湄不明白他为何让她睡觉,大概是希望她闭嘴,她视线斜睨了一眼床榻,回道:“我不困。”
这空间太小了,她做不来在他面前睡觉,那哪能是休息,是折磨。
没料到高翊蓦的转过身,红着一张脸道:“睡吧。”
他就那样直直看她,语气并不严厉,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没有不高兴,也没开心的神色。云湄心里却生出一股惧意,这么多的肺腑之言溢美之词都换不来他一丝笑容一句温言,那稍有忤逆就会落得和头面一样的结局吧。
云湄“哦”了一声,即刻伸手挪开小几,立马躺倒。
她背对着高翊躺下,顺手拉上薄薄被衾:“六郎,我睡会儿。”
我闭嘴了,再不说话。
云湄侧躺在榻上闭眼小憩,心里没有睡觉的念头,耳朵留心着身后动静。不过她什么都没听到,“晏琅”似变成一尊雕塑,再没发出声响,云湄甚至不确定他看着自己,还是转头看向窗外。
大概昨晚收拾行李到深夜,今日又起了个大早,马车的颠簸中,云湄没想到,她竟然晃着晃着睡着了。
高翊看着云湄绷紧的肩膀渐渐松懈,身躯僵硬曲线缓缓变得流水般自然柔软,她呼吸渐缓,全身松开软绵下来。
像欣赏一朵紧致的花骨朵静静绽放到盛时,肆意松弛。
“筱筱,筱筱。”高翊轻唤了两声。
见云湄没有回应,他站起身,一步迈到床榻边,无声无息坐在了她的身侧。
和梦里是相反的,但其他一般无二,一切都是真的,可嗅可触可感。
她瑰姿艳逸,她柔软温热,她甜香醉人。
高翊情不自禁伸出手。
11. 第 11 章
云湄没有施脂粉,她的唇色饱满红润,唇线丰盈自然,从高翊视线看过去,就像朵娇嫩莹润的玫瑰花瓣,透着令人欲罢不能的蛊惑。可她的眉眼又是纯真的,眉似远山新黛,睫如蝴翼轻覆,她的睡颜静好,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有着毫无防备的本真,对她的任何触碰似乎都是亵渎。
高翊的手停在云湄唇瓣上方。
指尖感受到她呼吸的温度,她的气息轻轻拂过指腹,一呼一吸间似乎在逗弄戏耍着他。
怎会心怯呢。
他的手,执刀饮血拧断咽喉而从未犹豫,他出手快如电光破空,可这会儿却徘徊踯躅。
她定喜欢的,不是吗,她唤他夫君,赞他郎艳独绝,她心里定然开心的,像他一样。
……指腹终落在那瓣花瓣上,触感柔软温润,似绸似绮带着暖意,高翊忍不住轻轻摩挲。
云湄的唇微微颤动了一瞬,高翊的手指倏的收了回来。
他悄无声息静默了一会儿,见云湄继续熟睡,慢慢地轻轻地倾覆下身躯。
高大的身形完全盖住了云湄。
高翊再无法克制,唇瓣在云湄脸颊上轻轻一碰,似蜻蜓点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可一息间心尖颤动,带着他全身抖动了一瞬。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刚刚触碰过的地方,似验证似眷念,随即低下头再次触碰,这一次他极轻地舔过那片柔嫩肌肤,动作几乎微不可察,像拥簇着一块一碰即碎的珍宝。
……许久,他凝望着她安睡的眉眼,神色欢喜餍足,心灵如孩童终归得到心爱之物纯粹安宁。
*
云湄是被高翊叫醒的。她一睁眼就对上高翊轩然霞举的脸,巴掌印已消退,明亮的眼眸中蕴藏笑意,本来脑袋一团浆糊睡眼惺忪的她立刻清醒,一咕噜坐起来,发现马车停了,外面也很安静,再没有“哒哒哒”马蹄声。
“我们到了?”车厢两边的车帘都放了下来,外面光景云湄一无所知。
高翊只笑问:“睡好了吗?”
云湄点头:“嗯,我睡了一天?!”
“还早呢,这会儿人马休整。我们也下去透透气。”
云湄感叹自己竟然没心没肺睡着了。她拿出妆奁盒收拾了一下自己,才和高翊一起下了马车。
阳光刺眼,云湄眯起了眼睛。
这里是一片林地,枝叶大多染黄,地上落叶层层铺展,走在上面发出清脆沙沙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溪水泛着晶亮的光芒水波粼粼,不少马匹在那儿饮水,周围骑兵们三三两两或坐着休息或吃着干粮,并没有人闲谈,也没有目光聚集在刚刚走下马车的两人身上。
云湄稍感自在,跟着高翊步伐走。
高翊先往溪边走,再顺着溪流往上游方向行进。云湄跟了一会儿,见高翊越走越远,已经远离大部队,她提着裙裾跟在他的身后问:“我们要去哪儿?”
高翊停了下来,回转身看向马车方向,人车隐没在树林中隐隐约约。没人能看到他们,他便从剑鞘里抽出了剑。
云湄心里一惊!
幸好他动作迅速没给时间让云湄误解,他拔剑后“唰唰唰”几下,脚下杂草丛生的灌木丛现出一小块齐刷刷平地。
“你在这儿方便,我去那边等你。”
“有事儿叫我。”
他指指来时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湄顿时红了脸,本想说“不用”,见“晏琅”已经几步之外没有停留回头意思,便观察了一番,等他走远后迅速解决了问题。
见小溪在眼前,云湄走到溪边洗了洗脸,等脸上热度退了才原路返回。
走到高翊身边时,本已散去的热意又涌了上来,云湄加快步伐目不斜视:“我们走吧。”
云湄从高翊面前走了过去,高翊微微抬脚,脚边已候多时的一块小石头悄悄飞了起来,精准落在云湄脚下草丛里。
云湄不知踩到什么硌了一下,脚底一崴失去重心,“啊”了一声身不由己往后倒,不偏不倚倒进了高翊怀里。
“看路。”高翊抱了个满怀,对着怀里的人笑笑。
云湄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这真是欲速不达,心想事反。
她倒在高翊怀里,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身后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他的双臂箍着她就像她躺在他的怀里撒娇,云湄呼吸都不会了,面红耳赤地挣扎着想站好,高翊及时放开她。
云湄站好,弯身捋了捋衣裳上的褶皱,避开高翊目光期期艾艾道:“对不起,我好像踩到石头没站稳。”
“脚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
云湄一边答着一边飞快往前走,高翊在她身后喊:“别那么快,小心再摔着!”
云湄不怕摔,摔地上狗啃泥没事儿,摔在他怀里就有事儿!
她的底线让“晏琅”占点儿口头上的便宜,可没想过和他肌肤之亲!
这才第一天,后面他对自己动手动脚怎么办!
保持距离!保持距离!滚得远远的!
云湄提着裙裾走得快飞起来。
季仲珩等人看着云湄满脸通红一路小跑回来,飞似的钻进了马车,他们的陛下落在远远后面,不紧不慢走着。
季仲珩等人垂下头继续吃干粮。
高翊很是郁闷,他轻轻抱了一瞬,还没体味到什么,她就受惊似地跑开了。
到底是喜欢还是害羞,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很想问问人,他往季仲珩的方向扫了一眼,他正大快朵颐,压根没看他。
高翊走到车边,掀开车帘看清车内情形,他唇角不觉微挑,几欲失笑。
云湄一动不动躺回榻上,连被衾都盖得严实。
高翊坐在绣凳上,对着床榻上的人笑道:“睡得着吗?”
云湄背对着高翊嗡声道:“有点儿困呢。”
就听见高翊走近的脚步声,云湄缩在被衾里闭紧了双眼,双手揪住了被衾。
他总不会掀她被衾吧。
念头才起,身上被衾嗤啦一下被高翊拉开,一把丢在榻角。
云湄闭着的眼睛倏的睁得又圆又大,空空的双手晃悠了一瞬攥住自己的衣袖。
天真!他都逼着自己陪他办差,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高翊抿着唇坐到云湄边上,手指点点她的胳膊:“到底是困还是害羞?”
“以后成亲还有更害羞的事,那要整天蒙着被子吗?”
云湄坐了起来,小声道:“我们还没成亲呢。”
“回去就成亲。”
“成亲后我就不会害羞了。”
高翊看了云湄一眼,她脸红红地真挺羞赧,可他就想和她做一些害羞的事,他等不及回京城,他想正大光明地搂着她亲吻她,还想她喜欢他这样做,这可如何是好。
高翊把小几摆回了床榻中间,不由分说摆上棋盘:“我们下棋吧,赢了可以提个要求,输的受罚必须照做。”
“我不会下棋。”
“我教你,我也不是很会。”
“那你得让我几子。”
“行。”
高翊信心百倍,他棋艺不精,儿时在宫里时学过,后来离开京城再没功夫和心情去碰,但对付不会下棋的云湄,闭着眼都能胜吧。
他尽力压住嘴角的笑,心里盘算着等会提什么要求,能让云湄勉为其难地接受。
云湄很聪明,很快弄明白围棋规则,两人试着来了一局以云湄认输结束。
“规则会了吗?”
“会了。”
“想我让你几子?”
“让十子,我先行。”
“好,你可想好了,输了不能赖帐。”
“不赖帐。”
高翊看着云湄认真地摆放黑子,也拿上一颗白子跃跃欲试,别说让十子,让二十子他都没问题。
车外车轱辘声隆隆,车内安静落针可闻。
小几的棋盘上黑白子分明,局势井然。
高翊成竹在胸,看着面前云湄一脸凝神专注的模样暗暗好笑。
此局不过小试牛刀,胜负开局即定。
可他实在没想到,手中棋路渐渐受阻凝滞,高翊笑容慢慢淡去。他的目光时不时瞟向对面之人,却见云湄以手托腮,眉头深蹙,目光落在棋盘上一眨不眨,显然也困苦于深陷囹圄。
再后来,高翊薄汗沁出,他连连喝了几杯茶,却越饮越燥,抬眸间对上云湄目光,她眼波微转,眉眼含笑,高翊更热了。
中间马车再次停车休整时两人均未下车,继续在车上厮杀,薛勤来请示时被高翊不耐烦地赶走。
这一局持续近两个时辰,至局终时,高翊轻叹,弃子认输。
云湄抿了口茶,安慰道:“六郎好棋,若不是让我十子,我哪有机会?”
她言语宽慰,可面上春风得意,一点儿不掩藏心里的欢喜和得意。
高翊郁闷地问:“你不是一点儿不会吧?”
云湄嘿嘿地笑,眼中流光溢彩。
看得高翊牙根发痒,很想按住她,狠狠把她捏扁搓圆,在她的脸上脖颈上做上自己的标记。
见她笑得咯咯的,高翊不服气道:“不准骗人,你会下棋的,对不对?”
他好歹学了几年,棋艺师傅是全国顶级棋手,这样能输给刚刚知道规则的云湄,要么他是傻子,要么云湄天纵之才。
云湄笑:“六郎不能赖帐噢。”
高翊取下手指上金镶玉戒指,串到云湄胸前那个丑丑的压襟玉扳指上:“一言九鼎,绝不赖帐。”
挂好后不甘心道:“现在可以说实话吧,你会的?”
云湄看着胸前两个难看的承诺,见好就收:“怎么说呢,我闲来无事时背过棋谱,是我爹的藏书,但我周围人没人会这些,我自己瞎琢磨。”
高翊心里好受了些:“下次我们再来。”
云湄嘻嘻笑不接话,她都以为要输了,九死一生后才柳暗花明。她傻了才会和他再来。
天边余霞成绮时,一行人抵达今日落脚地一处官驿。这处官驿很大,驿舍、马厩、仓储等设施一应俱全。驿长得知御史大人到来,亲自迎接,给高翊安排了最好客舍。
高翊把这间上房给云湄居住,自己住其隔壁。
云湄没有丫鬟,高翊让内侍薛勤帮着收拾马车上的行李。云湄看着薛勤跑进跑出累得够呛,便给他斟了杯茶让喘口气。
薛勤接过茶道了谢,小口尝着,歇一会儿。随陛下出门在外,这些力气活儿本轮不到他做,但云湄是姑娘家,现在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物,她的事儿除了薛勤,其他人都不合适。
薛勤歇息空档,云湄和他闲话:“晏公子在大人身边服侍多年了吧?”
薛勤客气道:“姑娘叫我小勤即可,也就最近几年。”
在宫里,贴身服侍陛下的内侍还轮不上薛勤,是他的干爹刘永祥,自陛下儿时就在陛下身边伺候,但现在刘永祥年纪大了,出远门的差事陛下便不让他做了。
云湄却想着,小厮这样的角色应该是打小跟着小主人的,薛勤看起来不是少年,才跟了晏琅不过几年,那肯定是晏琅的缘故。
“小勤,大人平日里好相处么。”
薛勤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让陛下觉得碍眼,不忤逆他的旨意,吩咐下来的事情按规矩完成,陛下并不会吹毛求疵找麻烦,该给的赏赐也会给,可一旦碍了他的眼,忤逆了他的意思,不好好做事,那下惨不是可怖就是凄凉。
“姑娘和大人接触一日,感觉如何呀?”
薛勤心道,好不好相处,您已处了一日,心里有数了吧。
云湄笑着点点头,心里确实有了数。
好相处的主子,对近身服侍的下人仆妇尤其好,他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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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主人恩德,都会真心夸赞几句,这晏勤看着挺和气的一个人,说话拐弯抹角的,可见晏琅平时多难处。
薛勤见云湄笑,猜测陛下对她不错,毕竟陛下脸上的巴掌印无声无息地落了幕,这要发生在宫里不死几个无法收场。
薛勤便也笑着应和:“大人爱重姑娘,前所未有。”
说到这儿,薛勤忽然想到怀里的东西,又觉陛下的爱重实在奇葩。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兜,递给云湄:“姑娘掉在路上的东西,恰好被我捡到,姑娘可收拾好了。”
云湄奇怪,可摸上布兜,她就明白了,那是被“晏琅”扔掉的头面。她本不想要,可想到晏勤巴巴送来,不好当面打脸,便笑着收下:“劳你费心。”
薛勤松了口气,这是御林军大将军季仲珩让他送来的,还再三叮嘱让他保密,勿要第三人特别是陛下知晓,那严肃谨慎的架势让薛勤以为这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云湄又问了一些关于晏琅的事,可从晏勤这儿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眼看晏勤喝完茶水,云湄想再斟上一杯,晏勤回绝了:“我赶紧忙完,姑娘便可早点休息。明日一大早还要赶路。”
云湄问:“我们去湖州到底做什么呢。”
晏勤:“去剿水匪。”
“剿水匪?”
“是呢,湖州湖泊众多,最大的水匪头子就在那儿。大人没说吗?”
云湄摇摇头,一路悬着的心终于快回归原位。
她不敢问“晏琅”,担心他带她出来别有目的,巴巴去问他非但问不出实话,反而打草惊蛇。
晏勤回答得自然流畅,八成应该是真的。
可刚刚放下被“晏琅”卖了的担心,新的担忧即刻冒了出来。
就这么点人手,能成功剿灭人数几倍于自己的水匪么。
云湄深深为“晏琅”担心——为自己发愁,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是克父母克丈夫的扫把星命格,那时不是嫁人的问题,而是被强迫送到庵堂赎罪的命运!
见晏勤要继续干活,云湄忙喊“等等”,转身从包袱里找出两个香囊送给他。
“我这儿没送得出手的,这香囊防毒驱虫特别好,用的自家方子和药材,外面买不到这样的。您帮了我的忙,这个您别嫌弃。”
薛勤本要推辞,余光瞅见一个高大身影往门口靠近,他赶紧道了声谢收下塞进袖中。
这刚放好呢,身后传来高翊声音:“晏勤,你出来。”
薛勤向云湄点个头,小跑着出去了。
隔壁房间,高翊仔仔细细盘问薛勤与云湄的对话。除了头面之事,薛勤都照实做了汇报。
高翊问:“香囊呢?”
薛勤赶紧从袖中拿出来呈递给高翊。
高翊浑不在意地接过放到桌上:“去忙,赶紧帮她收拾完!”
等薛勤出了门,高翊拿起两只香囊对比着左右翻看。
嘴里嘟囔道:“有必要成双成对的送?”“小气!”
*
晚间高翊云湄终于吃上了一顿正经饭。
高翊对饭桌上的云湄道:“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问我。”
“我没什么问题呀,”意识到高翊所指,云湄解释道:“我就随口问问晏勤而已。”
“你现在就可以随口问,随便问。”
云湄笑而不语。
高翊认真严肃道:“我没什么特别爱好。”
“别人都以为我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其实是有的,臭腐乳,我一年都吃不上一回!”
云湄“扑哧”一声笑出声。
“我最喜欢的,”高翊盯着云湄,“就是你。”
云湄笑容在唇边顿住了,昨天他还脸红来着,现在脸皮也噌噌长得厚实,两人互相切磋,进步都是一日千里。
高翊道:“那现在你说说你的。”
“我喜欢捣鼓草药,我最喜欢吃越州菜。”
“我最开心的,”云湄眨巴眼睛,“就是听到六郎说娶我。”
高翊满意地笑了,下颚高高扬起,声音都高了一个调:“吃饭!”
饭菜异常的香,高翊边吃边问:“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了。”
云湄想了想,问:“我们真去湖州剿水匪?”
“我去剿水匪,你留在湖州府。”
“你以前剿过水匪?你会功夫?会凫水?”
高翊回想晏琅资历和条件,他应该不会让晏琅做这个事,得找个会功夫的。
“没有,但陛下既然信任我,我赴汤蹈火,不负陛下所托。”
云湄怀疑道:“我们这儿的水匪可不是一般的水匪,我娘年轻时做生意走南闯北,那时行船就得给水匪交保护费。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带着这么点人马,陛下是不是对你有意见,让你来送命?”
“不可胡说,”高翊想给自己美言几句,“水匪盘踞此处几十年,历任帝王视若无睹,只有当今天子登大宝未几,便心系百姓矢志荡平此患,此等拳拳爱民之心可敬可颂,我才疏力薄,也愿追随圣心,杀尽群匪,还百姓安宁!”
他慷慨激昂一番,却见云湄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我说的哪里不对?”
云湄缓缓道:“都说天子是暴君,六郎说得千古一帝似的。”
高翊气不打一处来:“说不定他想呢。”
云湄垂首,脸上带着笑,却不吭气了。
高翊气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想,他就是想!难道我不辨龙蛇,大愚不灵?!”
云湄见他生气了,赶紧给他顺气:“玲珑如你,怎会一叶障目,我只是担心你。”
“不说这事了!”高翊尤仍忿忿,吃饭都没了胃口。
“不说了!以后都不说!”云湄附和地坚决表示,“谁再提一句天子,谁是狗!”
高翊:“……!”
12. 第 12 章
佳肴美馔在沉闷中结束,云湄吃得心惊胆战,心里直后悔作甚要和高翊唱反调,教训吃得还不够么。
她有心换个话题说说剿匪的事,可听着高翊筷箸和瓷器碰触的叮叮当当响声,对上他虽面无表情但清清楚楚透着郁气的脸,她想说的话不自觉就缩了回去。
饭后各自回房,经过高翊房间,云湄特地顿下脚步,想与他道句晚安,可高翊一言不发从她身边走过,一点儿没有回房休息的意思。
想到自己房间坐坐?
长长衣袖扫过自己裙裾,见高翊目不别视地从身边走过,云湄赶紧跟上他的步伐。
也好,她也想继续说说剿匪的事儿。
云湄房间里,她先点上了灯,给高翊和自己都斟了茶后,在他身边坐下,侧首看向他,浅浅地笑。
高翊微垂着头,手掌摩挲着青釉茶杯杯腹,指腹反复描摹着那上面的山水图案。
云湄觉得,他再擦几下,那幅图大概能被他扣下来。
突然,高翊指尖一顿,随即转过脸,一脸认真地看向云湄,那神情庄重严肃得仿佛御史大人面对一众官员,即将宣布一项重大国是。
云湄被这突如其来的威肃气势震慑,她不由屏息,睁大了眼睛。
高翊道:“你对陛下有什么意见,不可不说,定要说给我知道。世人或惧怕权势,或担忧性命,对陛下不敢多言,而我身在局中,很多时候亦看不清楚。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上达天听,陛下圣明,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云湄一头雾水:“我没有意见啊!”
“我远离京城,只知道换了皇帝,好多朝臣致仕回乡,越州就有几个,大家都说新皇帝为人暴虐,嗜杀成性。”
高翊脸色微沉:“那些都是胡说,陛下并非如此。”
无非弑父戕兄,高翊并不认为有什么,恁谁面对大宝一步之遥能心智坚定不受其惑?谁都会心狠手辣消灭这一步距离中的任何障碍,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父兄他们手下败将斗不过而已。
和父兄相比,高翊甚至觉得自己已是极为尽责的帝王。历任祖宗皇帝哪个在北地抗击胡虏多年?会亲身跑到江南杀水匪?会忧心水患治理?虽说做这些事时他的出发点并不是什么百姓安危,但无论他追求大宝也好稳固社稷也罢,最终百姓能受益,他难道不是个好帝王?
想到这些,高翊道:“我十分了解陛下,你想知道他什么,尽可以问我,勿被流言蜚语蛊惑。”
看着高翊凛然坚持,满心维护自己上峰,云湄算是明白了,他和天子穿一条裤子呢。
他的生死荣耀富贵全系于天子一人,他怎可能对上峰有不敬之言呢。
人人都知道天子不是个好东西,“晏琅”不仅站队暴君,还为他死心塌地卖命,只能说他和天子臭味相投吧。
云湄不想探究他是否和天子沆瀣一气作恶多端,能毁婚能卖妻求荣的人,她还有何必要花心思琢磨呢。
“我们做什么要提陛下?”云湄笑道,“陛下高高在上,我在乎的是身边的你呀。”
“我不想你对陛下有偏见,进而认为我明珠暗投。”
云湄还真如此想,也不认为自己想错了。
晏琅寒门出身,年纪轻轻想出人头地,明君暴君无论哪种,唯有侍君才有出人头地机会。也正是因为毫无背景和依仗,才愿意干剿水匪这种风险收益均巨大的事。
所以他认为陛下为明君不足为奇,陛下给他建功立业机会给他一场权势富贵,怎么不是他的伯乐他的明主呢。
云湄不想和晏琅在这个事情上纠缠。
想不想的,有什么关系呢,她也就和他同程这段路而已,等拿到路引便分道扬镳。
“我在乎六郎,相信六郎,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云湄轻轻抿唇,她嘴角轻笑,眼神明澈,仿佛心中最深的念想全都袒露无遗,似乎眼前人就是她的全部依靠。
她眼眸中映着自己,高翊望着这样一双柔情如水的眼,不由自主信服她的话,可也掩不住心中失落。
她对天子对真实的自己没有任何感觉,如果有,那也是极其糟糕的世俗印象。
如果她和天子有什么牵扯,那也是因为晏琅,因为现在的“晏琅”希望她那样做,希望她那样想。
高翊眸光暗淡。
云湄看出来了,她语气温柔地附和高翊说辞:“六郎天资聪颖,眼明心亮,必仕明主,相信天子定是心系百姓的明君,便是朝臣百姓心存误解,假以时日,岁月自明。”
她说的实在动听,高翊也知道,她口中的明君绝不是自己。
他郁闷更甚,不在意明君暴君,而是饭桌上她根本不是这种想法,她为了让自己高兴,真实的想法可以全部隐藏起来。
可高翊偏偏只稀罕她的真实!
虽然真实得让他气恼。
“那你现在可以高兴一点了?”云湄侧身垂着头看过来,试图看清高翊的表情。
高翊就知道,她为了让自己高兴什么都可以妥协。他怎么会高兴呢!他垂着头紧抿着唇。
云湄头垂得更低,终于对上高翊视线,她问道:“六郎怎么还不高兴呢?”
高翊没好气道:“不高兴就不高兴,不高兴没关系,为什么一定要高兴!人吃五谷杂粮,难道只能有高兴一种情绪?”
云湄伸手轻轻拉上高翊衣袖的边角,动作小心又温柔:“可我希望你高兴啊。”
高翊的郁气就在云湄温暖的笑容和轻轻一扯中消失殆尽。
他的心似忽然被她轻轻拉扯了一瞬,又酸又胀。
虽然她不记得从前,可她和从前一样,无论儿时还是现在,只希望他高兴。
有这样的美人纯粹地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高翊的心突然敞亮,他覆住云湄的手,语调温和柔情:“我的不高兴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高兴了。
以后你都陪着我,让我天天高兴,好么。”
高翊忽然深情起来,云湄愣了愣。
好在相处一日,她已知道点儿高翊脾性,阴晴不定的夏日天气,前一刻艳阳高照,倏忽间便暴雨倾盆,若寻得了伞,可能刚刚撑开,就雨过天晴。
当然,若是不摸清他的性情,这暴雨瞬时变成龙卷风,只会残留一片废墟。
他的问话恰好中了云湄心意,云湄高兴道:“好啊,我陪六郎,那我们一起去剿水匪的地方。我会很听你的话,不会拖累你。”
高翊看着她雀跃情态,眉头微拢:“剿匪生死攸关的事情,你跟着我去想做什么?”
云湄担心他没了性命累及她呀!
那水匪盘桓在平湖中的小岛上几十年,哪是晏琅百来人马能搞定的事!云湄对晏琅一行人等没太大信心,虽然单个拎出来各个虎啸龙吟,但再厉害敌不过水匪人多势众还熟悉水性地势。
云湄只想跟着晏琅保他一条性命,不用太久,有口气活到见叔叔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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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想法从云湄口里冒出来时,变成了“我懂很多,我想帮你!”
这话说出口云湄其实没什么信心说服晏琅。
她是乡野长大的粗鄙姑娘,虽然看了些医书,但就念过两年书,老师不过附近村里的穷秀才,母亲因她生过大病,也不要求她必要学会什么,能认字不做睁眼瞎就成。
而且这些事情晏琅都知道,母亲曾写信提出退亲,就是考虑云湄乡间长大,与京城浸淫诗书的晏琅不堪相配,但那时被晏家回绝了。
这也是云湄深恨之处,当初退亲不允,可母亲去世晏琅高升后晏家即刻改了主意。
果然,晏琅道:“你在湖州府乖乖等我,就是帮我。”
云湄流下眼泪:“不要,我可以呆在靠近平湖的村子,或者小镇也成,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在湖州府。”
见晏琅不为所动,云湄眼泪流得更凶了:“我不想和你分开——”
“这个事情不可,别的都可以答应你,”高翊拿出手帕为云湄擦眼泪,“别哭了,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他微微倾身,动作温柔地给云湄擦掉眼泪,旋即直起身来:“快去休息,明早得继续赶路。”
衣袂一荡,就要转身离开。
望着高翊起身的背影,云湄心头猛地一紧!
求也不管用,哭也不顶事,难道她在湖州府坐以待毙?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世人说起来都会是她狐媚,勾着他让他办差带她而出的事儿。
即便不要她殉葬,但云氏家族为了名声能把她关在庵堂一辈子,和殉葬也差不离了。
高翊向门口走了一步,两步,三步,云湄心里似有猛兽左冲右突。
好好活着,要活得有滋有味。
母亲临终的话言犹在耳。
她怎么这么难啊,还能怎么做,还可以做什么!
在高翊伸手拉开门扉瞬间,云湄疾步冲了上去,猛地从他身后环抱住了他,紧紧地,密不透风,像粘糕一样沾上了他。
“六郎,带上我!求你!我不要在湖州府!”
柔软的身子贴上来,带着她诱人气息,高翊后背酥麻,像陷入一团温润池水,身心随波荡漾,一瞬间腿脚发软,几乎快要站不住。
他强撑着找回了思绪,垂首想掰开云湄的手。她的手因用力而颤抖,察觉高翊想掰开时,十指握紧像藤蔓,纤细却有力,而手背因过度用力青筋浮现。
“筱筱,放开!”高翊的声音低沉而冷,像寒刃出鞘毫无温度,“生死一瞬,不可儿戏!”
云湄整个人偎在高翊后背,颤抖着哭着,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仿佛哪里松懈便会被高翊寻着契机,毫不留情地甩开。
“我想和你在一起,你答应了我就松开。”云湄抽抽噎噎回答。
她哭得肩头一抖一抖的,呜咽声时不时从喉间溢出,似玉珠滚落瓷盘上碎成砂,恁谁听了都心疼心碎。
她哭自己身世孤苦,靠着一个滚烫坚实的后背,却知道那不是温暖不是依靠,哭知道晏琅心思不纯却不敢违逆,还得小心曲意奉承,哭不断突破底线紧搂着他滑向未知深渊。
哭即便付出了这么多受了这么大委屈,却仍然撼动不了一个心志绝情之人,此时的晏琅待自己冷如冰棱,声音冷,动作也冷,想掰开自己手指的动作一息不停,像一柄要斩断俗世情缘的绝情剑。
云湄哭得失了力气,双手就要握不住了,她也不想再这样抱住一个冰坨子,感受他浑身寒冰。
13. 第 13 章
掰开柔弱女子的手,以高翊惯常力道轻而易举,可不知怎的,云湄掌心温度像烈焰灼痛着他,烙在他的心口,使他积聚的力气使出来便尽数消解。
而她的颤抖像涟漪般蔓延不歇,让他的手也随之颤个不停,只能僵直地硬拉着她的指尖。
后背衣裳更是被她泪水濡湿,紧贴着她滚烫的面颊起伏的胸口又热又凉,侵入他的肌肤,和他胸腔里的火烫交锋撕扯,让他每一息呼吸都是煎熬。
明明她那样纤弱,却执拗得倔强,声音都发着抖,手上的劲儿一丝也不松懈,仿若他是世间至珍至宝,一松手就会彻底失去。
高翊忽而慨叹,他何其幸运,他何等幸福!她这般爱他,所有软弱和深情毫无保留压在他身上,高翊心中倏的涌出一股酸涩,继而又被甜蜜包裹,再化作隐隐疼痛,酸酸疼疼难以言说的滋味里,高翊心里欢喜和怜惜汹涌如潮,原来被一个人全心全意爱着,是如此又痛又快。
腰间力道忽然一松,云湄原本紧紧箍住高翊的手似失了力气,再也撑不住般滑落下来。
高翊下意识伸手,牢牢扣住她的手指,顺势转过身,对上云湄。
云湄泪水潮涌纵横,脸上水洗一般红润润湿漉漉,她微垂着头,眼皮耷拉着,细而密的眼睫上湿润润地挂着许多小小水珠,遮挡住她的眼神。
看着可怜极了。
她似乎讶异高翊的转身,紧贴着他的姿势让她下意识身体后仰,却被高翊伸出的另一只手紧紧环住腰立在原地。
两人面向而立,身影紧紧相贴。
高翊早就缴械投降,如果不是极力克制,他想把人紧紧搂进怀里好好疼爱一番。
云湄眉眼低垂,想着高翊就要斥责她,心像暴雨前的乌云,暗淡低沉。
低垂的视线里突然闪过胸前那根丑丑的压襟金链子,云湄举起那个金镶玉戒指,抬眸对上高翊视线:“你答应过的,我想你带着我,在你身边。”
高翊伸手就包裹住云湄的手,包裹住这枚戒指,将它推回云湄胸前。
云湄就知道,什么一言九鼎都是这些大人们逗趣的乐子,他们只会在无关痛痒的事情上丢根不名一文的骨头,以明证他们守诺。
她抿紧了唇,随手挽起衣袖擦脸。
哭对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没用,她再不想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她本不是爱哭的性情。
她在脸上一顿乱擦,本就哭出红晕的凝脂般肌肤顿时一擦一个红印子,娇柔而惹人疼惜,高翊看得又心疼又有些好笑。
他刚刚给她擦过眼泪的帕子还带着润,他取出来,手指微微蜷缩着,小心翼翼给她擦泪。
“以后不要再这样哭哭啼啼。”
云湄猜到他这样说,她垂下手臂木然站着,随他折腾。
高翊看着云湄的脸,轻轻给她擦着泪:“筱筱担心我想帮我,是不是?”
“离京出发之际,陛下与我一起做了周密部署。我带来的人马虽不多,但各个都是陛下亲自挑选,是能以一当百的猛将。”
“这边亦有官吏接应,我要做的,不是斩尽作恶之徒,而是撬开铁板上第一道裂缝,其余自有人在我身后收拾。”
“明白了吗?还担心吗?”高翊把云湄胸前金链上的戒指顺好,抹平她胸前衣襟,“这个戒指不能这么浪费,以后你再想别的。”
高翊的话让云湄心中阴霾散了些,但她还是担心。
寒门出身之人,为改变一生机运涉险搏命,累见不鲜,晏琅敢赌敢干搏天子近身之臣,她想的却是万分之一的败机。
她沾不上他得道升天的光,可他死了,她难独善其身,她不过想自由自在地活着而已!
云湄抬眸,目光凝重地问高翊:“你的武士虽厉害,可你不是武将,你带着我,万一遇事我可以救治你。”
云湄强调:“我擅医,我家世代行医。”
高翊笑了,嘴角翘起明显弧度:“陛下御赐了最好的药物,阎王来索命都得等上一等。”
云湄想起白日晏琅擦脸的药膏,她闻闻气味便知药材甚佳,效果亦好,晏琅脸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可这些不过医治皮外伤而已,她有秘药可以生死人,只要不是人头即刻落地,她都可以为其续命上一天半日。
云湄想提,却极为犹豫。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将秘药贡奉给晏琅,现在告诉他,似乎就决定了这颗药丸的命运,她舍不得。
云湄刚刚舒缓的眉头又蹙了起来,神色暗淡:“六郎坚不带我?我在湖州府形影相吊,不如回越州等你。”
她开始考虑独自回越州,趁晏琅全须全尾的时机,回叔叔家想办法提前拿到路引。越州知府已受了晏琅嘱托,带了信给叔叔,叔叔知道晏琅到来,那她提前开口要路引或许也能拿到。
晏琅死不死的,就没太大关系,她已桃之夭夭。
云湄垂眸思量。
冷不防被晏琅敲了下脑门,云湄按着脑袋,眼神微怒。
晏琅笑道:“想什么这么入神?你离我太近让我分心,离我远些我才安心,但不能太远,我会挂心。”
这意思也不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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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云湄咬紧了唇。
“不要动不动哭鼻子,这次带你去平湖边镇上,下不为例,”高翊沉声,以示威严和慎重,“以后再哭也没用。”
却未从云湄脸上瞧见一丝恭顺和惧意,她的眼眸瞬间明亮,眼底有火似的一下子窜得亮堂,脸上冻住的神情像遇上春风微雨,细无声地化去了,变成春风里一朵颤微微的海棠花,娇媚潋滟。
对着明媚春色,高翊的心也在这刻舒展了,妥帖了。
仅此一次,绝无例外。
她的笑意未完全绽开,却在眉梢在眼尾在脸颊在嘴角,悄悄泄露出来,勾得高翊神魂荡漾。
高翊给自己筑起的心防骤然间轰然倒塌,他忽而伸手,双手轻柔而坚定捧住云湄的脸颊,拇指在她柔嫩肌肤上微微摩挲。
她的唇瓣像最艳最红的玫瑰花瓣,因为惊诧微微张开,却意外形成完美弧线,饱满润泽,微微喘着气,像静静等着被采撷。
“筱筱,”高翊轻轻唤了声,下意识舔了自己的嘴唇,干涸枯涩,急需花瓣雨露的滋润。
高翊身体微微倾斜,他闭上了眼,整个人倾覆下来,向他向往已久的柔软温热甜腻。
云湄微微喘着,她想过,底线不断突破后会没有底线,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
怪谁呢,怪自己口没遮挡故意招惹,怪自己明知深渊还要冲动抱紧他。
也换来了她想要的,在她濒临绝望时刻。
两人身体贴合得如此紧密,她甚至能感觉出他腹部变化,所以他一定会。
云湄想退,可被高翊牢牢禁锢着,她像猎豹眼中的饕餮珍馐。
他闭着眼俯低再俯低,柔和眉眼红润唇瓣在云湄眼中变大再变大——
云湄伸手捂住了高翊的唇。
就见他意外非常地睁开了眼。
寸许之间,云湄呼吸都不会了,她微喘着气,手指轻轻抵着他的唇,颤着声音唤他:“六郎……”
别的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翊浅浅笑了起来,他直接吻上云湄手指,吻她的指节,吻她的指尖,舔舐她的掌心。
云湄再不敢收回手,手指痒痒的,湿湿的,任凭高翊贪婪吻噬,像在舔舐啃咬她的心,酥酥麻麻,软软黏黏。
忽的,指节一瞬疼痛,他失控地咬了她一口。
云湄想收回手,却被高翊猛冲一息,手被抵在了两人唇瓣间,动弹不得。
他的气息盈满了云湄鼻间,她听到他喃喃埋怨。
“不公允,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14. 第 14 章
夜阑人静,往日早该沉睡的时刻云湄却在梨花木架子床里辗转反侧。
窗外风吹过竹林沙沙响声分外清晰,云湄还能听到马厩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马匹嘶鸣声。
云湄看着帐顶,黑暗中看不清帐幔上的花纹,但她能闻到帐幔床褥新崭崭的味道。
这一天的行程,一切都是新的,新鲜新奇。
晏琅给她的,全是簇新体验。
他给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也带领着她裹挟着她驱迫着她浅尝了一些只有至亲夫妻间才有的亲密。
云湄不想回忆,可那一幕幕情景像节日里高悬的人人可见的走马灯,闪亮亮的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才第一天呢。
如果不是以手遮挡,他的亲吻肯定躲不过去。可今夜虽躲过去,他亲吻手的时候,气息失控,眼神灼烈,力道难以自持,淫靡得和亲吻也没什么区别。
他还咬了她。
云湄下意识去抚触指关节,那里留下了他的咬痕,触碰的那刻,似乎他的唇齿还停留在那儿,咬着她不愿意松口。
是对她不愿意的惩罚么。
摩挲着齿痕,云湄意识到,晏琅只是暂时放弃了。
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是他的未婚妻,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亲她吻她,对她为所欲为。
偏她还不愿意离开他,待他黏黏糊糊地似乎随时在引诱着他。
云湄没有任何办法,他不是何首乌,不是一棵没有意识的木头棒子,他是会咬人的狗,天子豢养的猛獒。
就当被狗咬了几口,在狗彻底发疯前逃离他的视线。
这是获得自由的代价。
这个世界上得到什么不都得付出代价么,除了父母的爱。
同一片夜空,高翊同样翻来覆去,但他却是柔肠百结。
许许多多第一次,在这短短几日和云湄一起发生,惊喜兴奋高兴开怀,高翊回忆体味,一时高兴一时郁闷,他似乎能够一眼看穿云湄的心思,又好像许多时候隔着层软纱,无论他如何揉擦眼睛,她却始终迷离惝恍。
他一会儿意满志得,一会儿心怀惴惴,下一步怎么做,一时坚定不移,一时疑虑不定。
怎么比指挥万马千军还更让人难于掌控、困惑不堪呢。
高翊想捅破与云湄之间的那层纱,撕下隔离他和云湄的所有障碍,让彼此间开诚相见。
他都说过要娶她,要为她撑腰了,这样的表白还不够直接吗。
高翊回忆和云湄之间的对话。
他是一个话极少的人,可和云湄在一起的几日,他说过的话顶得上过去几个月的。
还不够,远远不够。和云湄对他的爽直热烈直白相比,他说得实在太少。
在床上滚来滚去难以成眠,高翊一把扯开被衾,直直坐了起来。
不多会儿,季仲珩听到了陛下在门口轻唤他的声音。
高翊极少半夜找人,季仲珩以为遇到什么要事,抓起外衫边穿边开了门。
淡淡月光下,高翊穿着常服站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尊雕塑般冷峻沉默,和往常没两样,季仲珩看他这副模样心下稍安。
季仲珩:“大人。”
高翊抬了抬下巴,示意到院子里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子角落一片竹林边,视野里所有驿舍一览无余。
夜晚的官驿静寂无声,两人身影被淡淡竹影掩盖,似乎两人已悄悄渗入夜色中。
高翊站定,对季仲珩低声道:“云湄会跟我们去浦口镇,到时在浦口找个地方让她呆着,我们事毕再带她走。”
季仲珩本松开的手指突然攥紧,随即又松开,他愣了一瞬,眸光微微转动,视线在高翊身上反反复复扫过几遍,才开口问:“大人,色令智昏?”
他声音淡漠,和平日无异,可说的话却像一根引线,倏的一下燃起了高翊心中的火。
昨日在姚致远家门口,因着人多,高翊对季仲珩没说什么狠话,他似乎真当高翊不过一个四品御史,胆子越来越放肆了!
高翊冷厉斥责:“脑袋长在身上,不自在了?”
“出门一趟,你越来越不像你。”
“你知道,我的忍耐极为有限。”
季仲珩沉默不语,只觉这些话同样适用高翊自己。
高翊:“我通知你一声而已。”
“是,”季仲珩应道,“大人唤我出来就为此事?若无他事,我先行告退。”
季仲珩徐徐转身。
昨日他因反对带云湄同行,已和高翊争执了几句,今日他刻意回避高翊,不到他的面前碍他的眼惹他不快。
可高翊半夜都要把他叫到面前,他做不到听到后无动于衷。
敢在高翊面前顶撞他的没几人,季仲珩知道,高翊其实欣赏他的做派。
但说完就撤为上策,各自回屋静心消化,以息纷争。
“站住。”高翊喝止了他。
季仲珩顿了脚步,视线看回来。
就见高翊张了张口,又轻轻抿住,再松开嗫嚅几声似乎说了什么,却小到没有声音,眼神在地上青石板和草丛间扫来扫去,似乎搜寻什么,可那里一目了然什么都没有。
季仲珩等了一会儿,见高翊仍然没有进一步动作,他才开口:“大人?”
高翊终于下了决心,眼皮低垂着似乎看着自己黑色鞋面,吞吞吐吐低声道:“你以前,怎么和她,表明心意的?”
“我想知道,都说些什么,然后你们心意相通。”
季仲珩瞳孔放大,一脸错愕。
说他“越来越不像你”,高翊本人才根本不是从前的他!
不过季仲珩也知道,高翊已深陷情网,心有所系患得患失就是这般模样,何况他还一身伪装,哄骗的人是别人的妻子。
除了强取豪夺,季仲珩想不到烂摊子如何收场,睡不着是高翊他罪有应得。
但不能带累兄弟们!
季仲珩思考了几息,回道:“总得先让她知道你是谁吧。”
“她和晏御史打小认识,她喜欢的都是想象中的晏御史应该有的样子,根本不是你。”
“你在她面前也不是你本来的性情。”
“她总有知道真相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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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坦白了,与她好好相处。你心头石头也落了地。”
这几日季仲珩已从姚家人闲聊中知道了云湄晏琅婚约之事,他内心认为高翊鸠占鹊巢,干的都是饮鸩止渴之事。
他亦同情云湄,她被高翊耍得团团转,不知她得知真相那天,想到她的未婚夫,该有多么煎熬和难过。
高翊默然。
季仲珩说的不错,可这样做太冒险。
如果云湄不再理睬他怎么办,他现在没有时间哄她。
他不想看她生气难过不开心,他就希望她天天欢喜,看到她无时无刻不黏着自己,和自己说情意绵绵的话。
就像看到一轮初生朝阳,高翊希望美好时刻永远绵延不断。
但季仲珩有经验,高翊愿意听听他的建议。
“如果我向她坦白,她不喜欢我怎么办?”
云湄说他是暴君,应该没什么人喜欢暴君?他确实杀了许多人,杀了很多人就是暴君?高翊想不清楚暴君的标准该是什么,他杀人多多少少都有理由。
看着让他恶心厌恶算不算合适理由?如果皇帝不能杀一个让自己恶心厌恶的人,这皇帝做的有什么意思?
“据实以告,”季仲珩道,“若不喜欢,便是二人没有缘分。天下之大,大人难道还愁找不到一个喜欢自己的人?”
高翊怀疑季仲珩根本没有说出他过往经验,他糊弄自己,就想把云湄弄走!
“你就想她回去,是不是?”
高翊强忍怒意:“这些都别说了!你就说,心意相通是什么感觉,你怎么做,就明白她是喜欢的,她心里很欢喜。”
高翊很想知道,云湄为何以手拦住自己,她到底是害羞还是有其他心思,下次他应该用强还是继续忍耐,那他得忍到什么时候?她明明那么喜欢自己。
季仲珩慢吞吞道:“水到渠成。”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没有半夜睡不着觉,可以一觉天亮,不会找人问东问西的时候,就是该到的时机。”
“你给我滚!”
季仲珩点个头迅速转身。
看他疾速离开的背影,高翊心中恨意顿生,他猛地一脚,草丛里飞出一块卵石,直直飞向季仲珩。
季仲珩听到身后动静,微微闪身躲了过去,脚下步伐更快了。
高翊狠狠踢了几下草丛,犹不解恨,手中顺手扯下竹枝上几片竹叶,恼怒地撕成碎片。
在竹林边静静呆了会儿,高翊平复了情绪,独自回屋。
走到门口,忍不住看向云湄的房间,她的屋子漆黑一片,周围寂静得高翊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可她真睡着了吗?
今晚她哭得伤心欲绝,后来又笑意盈盈,他还亲了她,虽然离亲到她还差那么一点点。
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心事重重睡不着。
高翊呆呆地看向云湄房间,从木门看到窗棂,又从窗棂看回木门,仿佛能看见云湄在床上蹙眉,轻轻地叹息。
脚底好似生了意志,载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走了过去。
高翊指尖轻轻触碰到门扉上。
15. 第 15 章
屋里氤氲着淡淡香气,云湄纤腰被男人的一只大手掌控,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男人怀里颤抖凌乱。
男人另外一只手掌着云湄脸颊,肌肤的触碰让云湄全身绷紧。
“筱筱。”男人轻轻唤着,唇瓣压了下来。
云湄避无可避,只得低眉承受。
滚烫气息拂过云湄的脸,从她的唇瓣一点点蔓延到鼻尖,到眼眶,到额角,她浑身火烧般烫人、颤栗。
“筱筱。”男人柔柔唤着,细细舔舐。
红润唇瓣被蹭磨,被湿润,被汲取。
“筱筱。”男人软软唤着,声线低沉,如古琴弦音,温柔流淌。
他的唇像他的声音一样,温泉般软软温温地包裹着她。
云湄身子软成一滩水,倚靠在男人怀里忘了呼吸。
耳边只有男人粗重鼻息和细微水啧声。
“筱筱。”
黑暗中,云湄自梦中霍然惊觉。
眼前还是那顶昏暗的帐幔,但耳边确有唤“筱筱”声音。
云湄揉了揉脸,彻底清醒过来。
窗外极淡的月光,门扉上映着一个身形高大男人身影。
万籁俱寂,晏琅的声音清晰真切,唤着她的名字,嗓音低沉,和梦里一样,只少了那点情欲。
云湄被自己下意识的比较惊了一瞬,她旋即撩起帐幔,趿了鞋披了件外罩长襦,就往门口去。
高翊站在门口轻声唤着,听到屋里有了动静,刚停下声,门扉“吱呀”一声就在面前打开。
屋里黑漆漆没有点上灯,云湄站在门口迎着他,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皮肤泛着玉色的光泽。
高翊一怔,方才静默门口半天,反复操练了几遍的腹稿忘了大半。
“怎么,这样?”高翊脱口而出。
她脸上睡得红扑扑,乌黑青丝随意披散,像瀑布洒在肩上胳膊上,明亮眼眸在黑暗中闪着光,像夜色里的妖魅,妖艳蛊人。
更不论松垮垮中衣里,胜雪肌肤若隐若现。
高翊目光不知该放在何处。
云湄顺着他的视线垂首看了看自己。
中衣外套了罩衫,虽于礼法似乎不合,但和白日衣裳相比,并没有透露什么。
不过她还是拉了拉中衣的衣领,让它将脖颈围得更密实些。
高翊侧脸看向他处。
云湄一边整理衣领一边问:“这么晚,六郎唤我何事?”
“进来说吧。”
云湄要去点灯。
“不了!”高翊忙道,“我就几句话,就在这儿说。”
她穿成这样,高翊对自己自制力没太多信心。
云湄:“什么事啊?”
高翊搜索着刚刚腹稿里的关键词,身份暂时不说,但定要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今晚,我,嗯,”高翊结结巴巴,“唐突了。”
“但我们回京就要成亲的,我一时没忍住。”
“嗯,”云湄应了一声垂下了头,想起了刚刚的梦境,她怎会做那样的梦呢。
是了,都是他唐突冒犯所致。
对面没了声音,云湄抬眸看了一眼,高翊没有看她,眼皮垂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高翊用只有两人间才能听到的低声:“筱筱,我很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所以想亲你。”
“你也喜欢我,”高翊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可以亲你吗?”
云湄心里突然间撞进了一头小鹿,迷路似的,在心里乱跑乱撞。
身体被小鹿撞得莫名兴奋,脸上发起了烧,耳朵里嗡鸣不停,血液里似乎有悍马在奔驰,梦中被高翊搂着亲吻的软榻榻模样占满了脑海。
毋庸置疑,眼前人艳美绝伦。
他背着月色而立,肩背线条冷峻,淡淡月影下高挑鼻梁的峰影孤傲,眉目如刀裁玉琢。
可再美他也是优雅凌厉的猎豹,天然有势不可挡的锐气。
云湄心跳如鼓的“咚咚”声慢慢缓和,理智重新支配了她。
他半夜三更找她说这些做什么呢。
伸出逗弄猎物的爪锋,心意未遂想再来一遍吧。
“还是,”云湄踯躅了一会儿,“不要吧。”
“还是成亲后。”
云湄飞快地瞟一眼高翊,撞上他期待的目光,双方跟火烫了似的赶紧各自避开,但云湄还是清楚看到,高翊眼中闪亮在听到自己的回答后黯淡了下来。
两人门里门外对面站着,都不再说话。
良久,高翊道:“我知道了,我会克制住。”
“嗯,”云湄听出了他的不悦,但她若点头了,岂不是被他吃得渣都不剩,她的手指还疼着呢。
云湄双手交握,摸了摸自己的指节。
看到她这个动作,高翊顿时明白,他伸手抓过云湄的手,拉到眼前细瞧。
指节间有个小小红色牙印,高翊用指腹轻轻抚了抚,心里责骂自己失控不知轻重。
他摸着云湄的手,对云湄道:“我再不这样了,你同意我再亲你。”
云湄心里有点点踏实,有了这句话他应该不会像梦里那样对她搓圆揉扁。
高翊放开她的手:“那你快去睡。”
云湄伸手关门,高翊突然拦住她的动作:“下次无论谁半夜唤你,都得穿好衣裳再开门,记住了吗?”
云湄没来得及反应,他又道:“不是,如果是男人,不许他进门,知道吗?”
云湄心道,除了你没人会这样敲门。
高翊没睡几个时辰。
虽然找了云湄把话敞亮说了,可得到的反馈完全出乎意料。一想到成婚前都不能与她亲昵,云湄的样子也没有要松口的意思,高翊心里深深失落。
他明白她的心思,她是孤女,担心被人欺负,虽然洞悉理解,但内心完全接受却极为艰难,他怎会欺负她呢。
可再想到云湄手指上的印记,又觉得自己活该。
被失落懊恼心疼反复折腾,天色不知不觉就亮了。
一行人继续赶路。
许是昨晚那番话的缘故,高翊明显感觉到云湄无论话语间还是微动作,对他的亲昵黏糊劲儿都少了许多,他内心后悔不迭。
完全没有了和云湄交底说出身份的想法,他现在没有功夫收拾那样可怕的局面。
临近午时,终于进了湖州城。
提前派人送过信,湖州知府李俊霖携幕僚早早迎在府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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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自有一番接风洗尘。李俊霖家眷亦在湖州,被他安排款待云湄。
李俊霖在京城时面圣过,知道高翊身份,面对他的到来战战兢兢,可对云湄,李俊霖猜不透其中关系,但绝不敢怠慢,仔细叮嘱了夫人来人极端重要,务必认真相待。
云湄就在李夫人和其女儿李雪慈的热情招待下,筋疲力尽过完了这天。
先一起用膳,再去逛了湖州城,首饰店布庄书画坊等等一一逛过,云湄从未有和官夫人和小姐打交道经验,想推拒又想向她俩打听水匪的事,裹挟着累了一天。
高翊忙完来找她时,就见她靠在美人榻上睡着了。
美人榻临窗而放。
夕阳柔和余辉落在云湄脸上,像给她镀了层浅浅金光,她宛若有了神性,整个人都散发着超脱尘世的柔光。
高翊看了一眼,喉头一紧,一股战栗兴奋感倏的过电般在全身转了一遭,他迅速转身轻轻掩了门扉和窗棂,蹑手蹑脚走到榻边坐了下来。
像一颗熟透了的蛇果。
昨晚什么克制、同意的话都被高翊抛之脑后,怎么克制得住呢。
她这么诱人。
她不会知道。
睡着了的云湄在高翊眼中,像最心爱的布偶,怎么心疼爱惜都不够。
一场酣畅淋漓地贪婪之后,见云湄气息微乱眉梢轻颤,将要转醒,高翊立马坐直身体,快速整理了口唇,正襟危坐一边看向她。
云湄眼眸慢慢睁开,带着几分迷蒙,视线落在高翊身上,眼神亮了起来。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嘴角带着笑意:“六郎何时来的,我睡着了呢。”
嘴唇有点儿不舒服,像被热茶灼过一瞬轻微发烫,却又湿湿润润,云湄抿了抿唇,微微舔了舔,奇怪的气息和味道。
高翊及时取出帕子,微微倾身帮她擦了擦。
刚刚慌里慌张,没来得及给她擦擦,以后会更有经验。
云湄微微蹙眉,察觉出一丝怪异,但随即被他的问话岔开了心思。
“下午都做什么了?累睡着了?”
云湄有许多话想和高翊说。她起身走到墙边长几边,指着上面堆满的各色物什,向高翊解释原委。
“她们带我逛了许多地方,送给我这些礼物,我推辞不下。”
高翊走了过来,随便翻了翻堆成小山似的礼物。云湄事无巨细将三人行程详细讲了一遍。
她不想收这些东西,架不住两个人的合围,她还想打听事儿,最后就这般情形,现在她担心身为御史的晏琅怪罪她。
“就这些?”高翊问。
云湄看看那些首饰布匹字画,一路上她就算过账,抵得上父母半生积蓄,怎会是高翊口中“就这些?”
高翊看过来:“喜欢吗,喜欢就留下。”
他语气稀松平常,仿佛经历过无数次类似情境。
云湄有点儿愣怔。
他不是御史吗,他不应该监督百官的贪污、渎职和不法吗,他不应该清正自守吗?
高翊拨拉了两下,似乎对这堆东西不满意,见云湄也没喜欢的神色,对她笑道:“都是一般货色,明日给你买更好的。”
云湄没来由地为高翊松了口气。
16. 第 16 章
礼物之事就此划过,云湄更惦记心里记挂了一路的事。她向李知府家眷打听清楚了,平湖里的寿山岛上水匪有近万人,平日为渔民,向过往船只收取过路费,几十年来俨然已成规制,水埠码头上都有他们收钱的固定地点。
平湖水域面积大,周围几个府衙陆上的管不到水上的事,更重要的是,没钱财支撑没跨地界的权限,而且据说这些水匪背后有比州府更有权势者暗中照拂。
云湄将得来的信息添油加醋一番,忧心忡忡问高翊:“这些你不知道吗?”
她的额角拧着快形成一道皱纹,说话间时不时轻轻叹气,眼尾耷拉着,眸中有着难以言说的忧虑,高翊听着她说话,心里美滋滋想的却是另一番事儿。
病西施也美不过眼前人。
待云湄追问个不停,高翊安慰地糊弄她:“陛下实有周密计划,不可向外人道。总之,筱筱不用担心。”
“若你落入水匪手中,可有安排谁救你?”
云湄一脸紧张,穷追不舍,高翊只觉她可爱极了,剿水匪之事似乎无足轻重,手到擒来。
对,自他遇到云湄后,无论再遇到何事,他就生出了气定神闲之感,就如当下水匪之患,高翊并不觉得棘手,和李知府商谈细节后,亦觉一切皆可掌控。
他想了想,对云湄道:“我会武功,可以自保。”
看着云湄瞪大的眼眸,高翊解释道:“陛下行伍出身,以武立国,只会动嘴皮子的文臣怎会入陛下的眼,我专门请了师傅,从未懈怠练功。”
他说话时眼神明亮坚定,语气沉稳笃定,这些话落在云湄心上,心中一些疑窦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戴扳指有佩剑,怪不得他身形矫健,步履间锋锐威慑毕现,第一眼就给人锋利之感。
云湄细细想着,母亲口中晏琅勤奋、喜好钻研,这应该是目标明确如他能做出的事。
他可真是善揣人心又敢破釜沉舟竭力而为的人中龙凤。
难怪暴君治下,他也能如鱼得水。
心中焦虑去了大半,她不在意剿匪成败,只心牵晏琅性命安危,她叮嘱道:“那六郎答应我,性命第一,若大势已去逃命要紧。天塌下来有天子顶,你可不能为他枉送性命。”
高翊微微抿唇,随即笑出了声。
他不禁想,若是晏琅如此做,会是怎样下场?
天涯海角他定会抓回这个临阵逃脱的胆小之徒,当着众将士的面亲手砍掉他的头颅,还要诛他九族。
劣等血脉没有延续的必要。
他,确实是个暴君?
高翊很好心情地应了声:“好,我会记住筱筱的话,绝不让你做望门寡。”
云湄随即捂住了他的嘴,低低声音含着斥责的味道:“不许胡说。”
“快说呸呸呸。”
高翊旋即按住了她的手。
云湄想抽回手,却已来不及,脸上现出红绯,她垂下了头。
自昨日半夜晏琅敲门,云湄在心里已警醒自己多次,对晏琅亲切不可亲昵,对他关心不可关爱,不然迟早玩火自焚。
可看他对声势汹汹的水匪浑不在意的样子,云湄一时心急失了分寸。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从不是晏琅的情爱,但晏琅永远不会知道。
他会坠入对她的情爱?
云湄希望如此,但又不想如此。
避开晏琅视线,似乎勇气也涨了几分,云湄微微使劲儿,想抽回自己的手。
出乎意料,手轻易地离开了晏琅的唇边。
他握着她的手,滑落到腰侧。
云湄耳边传来晏琅慢而有力的声音:“呸,呸,呸。”
她抬眸看去,晏琅说得极为认真,眼神如炬,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心底,让她一瞬间心神安定。
他定然不会有事,会安然无恙地回越州,带着她拿到路引和家财。
云湄轻松地一笑,如春日湖面微澜,清澈轻快,煦暖熙和。
下一刻,她被高翊搂在怀里,轻轻的吻落在她的额间。
他的气息清新淡雅,像晨日林间草木清润的味道,他的唇柔软温暖,若春日绿波柔拂,和亲吻指间的酥麻感觉完全不同,和梦里的霸道蛮横也不一样,此刻,他的亲吻柔和珍重,好像没有男女之间那种情欲,只是两个人的心灵相依相偎,互相温暖。
云湄感到有涟漪自额间荡开,让她舒舒服服徜徉在暖日下,温汤中。
她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心生反感,反而有点儿迷恋,有些迷失。
迷蒙的情绪中,云湄想。
晏琅是有点儿喜欢自己的吧。
不得已出身没法选择,门第低微如他,想人生有一番成就注定要考虑太多,在各种诱惑中不得不做出利益最优选择。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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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自己,不也每说一句每走一步都充满核计,草根如自己,想要活出来每一步都是艰难又必需的抉择。
这些想法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云湄便从迷失中清醒过来。
她推了推高翊,想离开他的怀抱,喉间刚发出声音,就被高翊的一只手蒙住了嘴唇。
“你总先招惹我,又不允我,”高翊语气埋怨中带着委屈,“你不能这么霸道。”
“只亲亲额头,这怎么不可以,你不能这么小气。”
云湄想说话,被他捂着嘴,想挣扎,被他箍住腰。
好吧,就当被一只小狗舔吸了一下,云湄放弃了。在他的亲吻中,她想起她的八哥小黑,她精心伺养它十来年,小黑生气偶尔也会啄她呢。
晏琅,等他咬人的时候就撒腿跑吧。
只是,晏琅得寸进尺,把她的无法反抗默认为同意,额间的亲密渐渐变了味,他又弄痛她了。
在云湄狂拍高翊胳膊时,他终于松开她。
云湄抚着被他啃咬过的额头,愠怒道:“你又咬我,你弄痛我了!”
高翊看着她额头一小块红,也上手摸了摸,辩驳道:“没有咬,只吸了吸。”
“我第一次,掌握不好力道。”
“我也很饿。”
云湄拍了一下他放在额间的手,自己又继续摸额头。
好像是没那么痛,不像手指被咬疼了好久。
不过她仍然不高兴道:“吸也不行。”
“那不咬不吸就可以?”高翊低头凑近云湄额头,飞快地又亲了一下。
云湄推开他:“饿了就去吃饭!”
“好,去吃饭。”高翊牵起云湄的手,拉着她往门口走。
云湄跟着走了两步,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感,虽然只亲了亲额头,两人似乎亲密了许多,她心里对他的许多抵触莫名消散了不少。
云湄暗暗提醒自己,不可被美色迷惑了神智。
她有意放慢步伐,不想跟随高翊亦步亦趋,也想甩开他的手。
不过她尚未付诸行动,高翊倒顿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伸手在她额间扒拉出一些碎发,遮挡住了额头。
云湄刚要皱眉,高翊闪电般俯身,在她刚成的刘海上快速啜了一口又继续往前走。
动作迅疾如电,云湄递出去的眼刀子毫无威慑力落在了他的后脑勺。
17. 第 17 章
白日在湖州府云湄根本见不着晏琅人影,她虽没事儿可做,可也没心思出门逛,婉拒了李夫人再次游玩邀约,李夫人遂遣了女儿李雪慈与云湄作伴。
李夫人想着,两位碧玉年华少女相伴,较之有她在旁,更得清雅自在。
李雪慈年方十六,比云湄小两岁,生得秀美,身姿静雅,性格也如其名,柔顺温婉,云湄和她相处甚为轻松。
不过半日,两人较前一日更为熟悉。
云湄方知道,这李俊霖一家俱是京城人士,李俊霖携家眷到湖州不过堪堪两年。
在云湄看来,李雪慈琴棋书画,样样入妙,她盈盈而坐,纤手轻拢,抚弦成音,那清越之声似绕梁之音,令云湄心魂俱醉。
一曲终了,云湄诚心赞道:“雪慈妹妹的琴音,如清风明月,令人心折。”
夸赞溢美之词总归令人开心,而且云湄眉眼弯弯,眼里全是真心欣赏,不是奉承之语,李雪慈莞尔,又有些遗憾叹气:“以前在京城时,家里专门有请太常寺乐官指导琴技,来这里后没有合适老师,这两年自娱自乐,技艺大不如从前呢。”
“以后回京,怕是各方面再难拿得出手。”
“不过,也许不会回去了。”
云湄好奇:“外任不是有期限吗,任期届满难道没机会回去?京城里亲戚们不能帮着跑动么。”
李雪慈摇头叹息:“姐姐有所不知,我爹特意跑动才寻了个机会来湖州。”
见云湄不解,李雪慈解释道:“当今天子刚登大宝那会儿,每日不是三省就是六部,这个官员砍头,那位官员流放,我爹出门上值,全家都胆战心惊晚上能否再见,后来我爹费劲儿一番才得以到此任职,总算能出入平安,一家人安稳过日子。”
云湄早就听说过当今天子章武帝恶名,但那不过亲戚们在民间口口相传,而晏琅近身伺奉天子,说得完全不一样。李知府一家可是亲身经历者,她忍不住打听:“当今天子果真暴虐无道,凭喜好随意杀人?”
“或许官员办事不力,或许就单纯嫌恶旧日朝臣,日日有人死伤,官员们或者致仕,或者想方设法外放,留下的都屏声息气,大概就这样。”
云湄默然。
晏琅也是旧日朝臣,还是先帝亲点的探花呢。
她眉头不自知地拢起来,李雪慈便明白了,忙安慰道:“姐姐不用担心晏御史,我爹说,便是这趟差事不成晏御史也不会有事。”
云湄抬眸,疑惑:“为何?”
李雪慈反倒沉了声音:“我爹说,这剿水匪之事若是不成,晏御史代表天子不会受罚,要死也是我爹死。”
李雪慈不知,她爹李俊霖自知道章武帝高翊要亲来湖州剿水匪,便事事如履薄冰,时刻危惧人头不保。
云湄想起她劝晏琅自保的话,问李雪慈:“胜败兵家常事,这水匪存在了几十年,难道李大人一时剿匪难胜就得死?”
李雪慈黯然点头:“京城里被砍头的官员,都这样死的。若是累死战死在任上,倒没什么,若是办事疏忽,临危退缩,那会累及九族。”
“至于是不是办事疏忽,不过陛下一句话。我爹提过,宁愿死水匪手上,被天子骂句庸才蠢材,不会累及家人。”
“都不能死天子手里?累及九族?!”云湄脸色发白,第一次真切体会到暴君的恐怖和威压。
苛政猛于虎,这是暴君怖胜匪。
她没和晏琅成亲,律法上不是他的九族,可暴君亲自给晏琅遴选的士兵各个都看见了,他办差都带着她!
若晏琅剿匪失败,她就是该千刀万剐的祸水。她拿着路引跑到天南海北,能跑出暴君的五指山?
还是晏琅想拿她讨好的权贵是暴君?
晏琅办差为何要带上她?
云湄不禁打了个哆嗦,身上冒出冷汗。
她脸色变化明显,蹙着眉唇角紧抿,一个字都不再说。
李雪慈知道云湄被吓住了,她在京城时每日听到周围熟悉的人谁谁死了谁谁被抄家了,也是吓得这般脸色煞白,晚上觉都睡不着,来了湖州才慢慢好了。
李雪慈喜爱这个真挚不矫饰的姐姐,她安抚云湄:“姐姐不用担心,晏大人应该没事,我爹说,陛下可爱重他呢。而且,有晏大人亲自坐镇,我爹还有都尉们通力协作配合,想来绞杀水匪不过早晚之事。”
云湄胡乱点点头,心思根本收不住。
当初想得简单,晏琅保命要紧,但暴君拿着铡刀站在他身后呢,他前有狼后有虎,所以他宁愿拼死一搏富贵险中求。
可她得想最坏的情况啊。
她不想给晏琅陪葬。
“姐姐出身杏林世家,令尊还是太医,姐姐可会医术?”李雪慈不想纠缠沉重之事,这些政务内宅女子无能为力,她岔开了话题。
“略通一二,从未给亲人以外的人看诊过。”云湄心不在焉应答。
李雪慈觉得有戏,她猜想,云湄父亲为太医多年,她总该知道些秘方奇方什么的,毕竟岐黄之术都是父传子继,一家人就靠秘方吃饭。
李雪慈有点儿羞涩:“不瞒姐姐,我自从来了月事,每次来时腹痛难忍,浑身大汗淋漓,痛苦不堪,在湖州和附近寻了许多大夫,喝了无数汤剂,均无效果。姐姐这儿,可知晓些对此症的上方遗方?”
云湄纷乱心思忽被打断,她的目光在李雪慈身上流转片刻,心中起了浓浓兴致。
她的父亲最擅妇科,是宫里娘娘们最爱召唤的太医,父亲的手记她倒背如流,不过从未有过用武之地。
云湄眼里闪着光,对李雪慈道:“你还真找对了人,我父亲生前专给娘娘们看病,我知晓许多妇科良方。”
“不过,”云湄有点儿犹豫,“我从未给人诊过妇科。”
“不打紧!不打紧!”李雪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姐姐尽管在我身上试!”
“现在就帮我诊脉吧?”
她被此病折磨得心力交瘁,每月都得在床上躺上七八天,爹娘更担心此病对她说亲和生儿育女的影响,母亲愁得饭都吃不下,但凡听到擅此症的医者和药方,都给她寻来让她试,可从未有改善。
所谓病急乱投医,现在得知有当朝太医的良方,李雪慈喜出望外,恨不能当场喝上汤药。她将衣袖撩了起来,直接向云湄伸出手腕:“烦劳姐姐就帮我看一看吧。”
见李雪慈言辞行为干脆利落,云湄不再犹豫,纤指搭在她的手腕上,感触她的脉搏。反复诊了几次确认无误后,又详细问病史经血颜色形状过去药方等,看过舌苔细致触过腹部后,云湄才道:“有个方剂可以试一试,需要月事来之前至少提前喝上三日,最好喝上一周,月事来时不用喝,若有效果,可继续服用至少三个月。”
自四处寻觅大夫诊病以来,从未有大夫触诊腹部,就云湄这一个动作就赢得李雪慈无比信任,更不论她问的许多问题都让李雪慈第一次回忆细微之处,李雪慈顿感病情有了希望,喜不自胜道:“好好好,姐姐快写药方,我恰好月事快来了。”当下便安排丫鬟抓药煎药。
后面几日,两人琴棋书画之余便是琢磨病症,云湄详细问询李雪慈服药后各种感受,细细观察脉搏舌苔等变化。李夫人更是亲自道谢,备了银钱和谢礼,不过都被云湄婉拒愧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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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言她第一次看诊妇科,只是尝试和试验。
在李雪慈月事来的第一日,她的腹痛大有改善,李雪慈拥着云湄,和李夫人一起三人都喜极而泣。
这日傍晚,高翊也早早回来。之前几日,他连和云湄一起吃饭都没有时间,夜深了才和众人回府,简单和云湄说上几句便回房休息。
高翊兴致很高:“今日我们早些吃饭,然后我们出去转转。”
云湄完全没有出门兴致。
自从李雪慈口中得知,剿匪事败极有可能被赐死,云湄就想和晏琅好好谈一谈,前几日她没有机会和他详说,但她每晚反复琢磨,渐渐有了主意。
云湄:“事情都办妥了?我不想出门,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说。”
高翊“哦”了一声,没有改变主意:“吃饭的时候说,出门的时候也可以说。”
云湄还想强调事情重要性,已被高翊拉起手出了房门。
小厮丫鬟在门口等着主子传唤,等到了饭厅,侍候的人也川流不断,高翊问云湄要说什么,云湄看着眼前时不时出现的丫鬟们,随口道:“李小姐才情横溢,琴棋书画皆臻妙境,实在让人艳羡。”
高翊轻笑着“嗤”了一声。
云湄真心觉得李雪慈是完美无缺的可人,听闻这一声嗤,皱眉道:“我赏过她的画,和她对弈过,还听过她的琴,她般般好,六郎没听没看过,嗤什么?”
高翊不以为然:“贵小姐们学这些,不是为了互相攀比时的脸面,就是取悦他人的手段,又不是真心喜欢。但凡你花点儿时间,学得比她们还好。”
他语气有点儿怨意:“你不过背了本棋谱,就赚我一个戒环。”话锋一转,抬眸看向云湄:“你想学什么,我找人教你,但要是你真心喜欢,不用攀比愉悦任何人。”
云湄凝眸看他,思绪不自觉神游九天。
李雪慈淑女典范,在云湄眼中挑不出错处,这样的好姑娘在晏琅这儿竟得了一声“嗤”。
是美味珍馐吃得太多,也会偶尔念想些野菜?
京城贵女们各个完美得像个假人,所以她这样不晓得什么规矩啥都不会的就形成鲜明对比,自带活气,入了晏琅的眼?
“看什么?”高翊见她拿着筷箸呆看着,举起手在她眼前晃晃。
云湄回过神,她不过随口一说,这几日她要么钻研妇科药方,要么想晏琅剿匪事败后的出路,她笑一笑继续随口道:“我想学医,想看太医院里和妇科有关的医书呢。”
父亲手记里多次提到太医院的各种医书,勾得云湄心痒也想看,但她知道,这不过一个幻想,她没有身份去接触这些官家保密的医书。
高翊有点儿讶异:“这是你要说的重要的事儿?”
李俊霖提了一嘴云湄给李雪慈诊病,高翊当时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云湄如此上心,高翊轻松一笑,“我可以办到。”
云湄刚刚吃下的一口饭含在口中忘了吞,她发出含含糊糊声音:“六郎是去求陛下?”
她檀口微张不敢相信,可也有兴奋在眼底雀跃,高翊很欢喜,云湄第一次向他开口,她心里不可能之事他轻轻松松就能办到,假以时日,以后她知晓他身份时,知道她也可以享无上权力无所不能时,他不相信她无动于衷。
“嗯,陛下事事照拂我,”高翊眼眸熠熠发光,“这天底下只要你想,我全能办到。”
云湄看着这张神采熠熠傲骄的脸,听着这忘乎所以狂妄自大的话,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他是暴君的死忠,他在高高云端太久,忘了身系大地来自草根,忘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韶华胜极。
18. 第 18 章
傍晚湖州城,流霞赤火,尘嚣渐歇,晚风拂过树梢,掠过青石街巷,吹进马车半掩的车窗,扬起云湄鬓边几缕碎发。
云湄伸手把脸上碎发拨弄到耳后,两眼无神地看向车窗外,不知眼前闪过些什么,耳边晏琅絮絮叨叨的声音,也没一声入进她的耳。
“湖州附近有座仙女峰,以飞瀑碧潭闻名,等我忙完差事,回去时我们去看好不好?”
“平湖风光据说也很不错,过几日我们可以去赏湖。”
云湄随口“嗯嗯”应着,忧虑萦怀。
刚刚晏琅说,明日出发去浦口。
与水匪正面搏杀就在这几日了,晏琅生死和自己命运也会瞬息间定格。尽管晏琅浑不在意似乎胜券在握,云湄实在忧思难遣。
问他,回答永远都是无忧,均已安排妥当。
可他终归一位刚过弱冠之年的文臣,没有带过兵打过仗,就算熟读兵书不过纸上谈兵,而据云湄所知,他循规蹈矩在京城求学考取功名,应该没读什么兵书。老道圆滑如李知府,官场浸淫多年,李雪慈提及她爹剿水匪之事也心情颇为沉重。晏琅年纪轻轻,云湄真不知道他自信从哪里来,大概以前官运亨通太过顺遂。
高翊意气盎然筹划此次事毕后,和云湄游山玩水的好去处,可提了几处,她都兴致缺缺。
他伸手戳了戳云湄胳膊,微微扬眉颇有不爽:“想什么呢,不认真听我说话。”
“是李雪慈的病症?”
想到李雪慈病情改善,云湄打心眼里高兴。父亲最擅妇科,留下医书中亦与妇科相关为多,可她接触不到妇科病人,便是叔叔也极少接诊妇科疾病。那些本该光耀夺目的医书药方似故纸堆,这次李雪慈病情大有改善,云湄仿佛看见那些书重新璀璨夺目起来,父亲站在那堆闪闪发亮的书后笑眯眯地看着她。
云湄嘴角漾起笑意:“我给她治好了呢,还得观察时日,可惜我们不在这儿了。”
“你可以留在湖州府继续给她诊病,我看你和李雪慈处得还挺好?”
“不要!”云湄倏的转过头,担心高翊改主意,“你答应了我的,要带上我。”
高翊很高兴。
只要和云湄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就发发呆,他都很开心。再听几句她舍不得离开他,看她软磨硬缠讨好就为和他在一处,心里甜得泡在蜜水里似的。
但她不能不搭理他,应付他。
“不愿意和我出门,出来了也心不在焉,不如就留在湖州府。”
“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云湄躬身凑近了高翊,目光锁着他的眉眼,攥紧他的衣袖,好似他即将遁走。
“我没有不愿意,只是一想到马上你要和水匪一决生死,我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我好想帮你什么。”
世上还有什么情话能动听过此?她全身心系于自己,一颦一蹙皆因自己而生,她不是做作演戏,是心底沁出的至诚真意。
高翊心中悸动,胸臆间涌出温热,心里柔柔软软,他反手握住云湄的手,柔声道:“答应过你,不让你做孀妇,就一定不会。”
云湄脸上泛起红,她看着高翊,想笑可心里闷闷地实在笑不出来,抿起唇角刻意弯出一点儿弧度,云湄问:“万一不能成事,陛下会不会失望震怒而杀你?”
高翊哈哈笑出了声:“怎么会,陛下知我,绝不会对我如此,这一点筱筱大可放心。”
李雪慈也是这般说辞,但云湄不敢相信,晏琅满打满算在天子身边不到两年时光,没听说他有什么特殊的殊勋茂绩,暴君怎会为一个携女眷办差还办砸了的普通御史网开一面呢。
或许晏琅和天子之间的许多事外人不知?
云湄刨根问底:“我听说,官员办事不力的下场凄惨,不是砍头就是流放。六郎,你——”
云湄话未说完,听到马匹嘶吼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高翊接上她未说完的话,安慰道:“陛下圣明,非不分青红皂白,筱筱多虑了。”
他砍谁的头也不会砍自己的头。
他站起身,掀开车帘下了马车,手未松开车帘转身等云湄。
云湄探出身,发现眼前是湖州最大的银楼宝兴楼,李夫人母女带她来过。
“李夫人带我来过这儿。”
“给你买更好的,我说过。”
在宝兴楼门口侯着的薛勤小跑着迎了上来,向两人行礼后对高翊禀报:“大人,都安排妥了。”
一边侧身引路,将两人带到宝兴楼专待贵客的雅室。
云湄和李夫人母女已来过一次,也是在雅室里由宝兴楼专人接待。不过,这次在雅室里侯着的人看着年纪大上很多,像是掌柜。
桌上陈设也更为奢华。
硕大檀木圆桌正中摆放着一只雕花红漆盘,盘上覆着一块绛红云纹锦绸,锦绸下首饰突起,那锦绸上云纹在柔光映照下似在流动。
掌柜待高翊云湄坐定,笑着躬身,轻轻拉开锦绸。
一时室内金光火彩,光线似乎都亮堂几分。
红漆盘里一套金光闪闪头面,样式繁复大气,金为底玉为缀,凤鸟飞天,似有帝王之气。
掌柜笑着介绍:“这套凤飞九天头面,仍我店镇店之宝,大人和姑娘看着可喜欢?”
那头面金光闪耀,云湄第一眼被亮得睁不开眼,眨了好几下眼才看清楚头面状貌。
云湄目光看向高翊,到底他见多识广,看不出喜恶。
高翊碰上云湄目光,微笑问她:“喜欢么。”
云湄目光又落回头面上。
晏家前两年来信时,提到刚换了新宅院手头紧,因此婚事还得往后延一延。晏琅为四品御史,按他的收入这两年不吃不喝,他也买不起这套头面。
“像成亲时头面。”云湄评品道。
高翊明白了云湄意思,他也没觉得这套好,虽然亮闪闪贵气逼人,但论灵动娇俏,那套被他扔掉的金质嵌红宝石头面更胜一筹。
心下便觉得薛勤办事不行。
“就没适合姑娘家日常佩戴的么?”高翊目光扫向掌柜。
“有有有!”掌柜拍拍手,有伙计应声推门而入,掌柜低声吩咐了几句,伙计行礼端起这套头面退下。
不一会儿,连着进来三个伙计,各自端着一个红漆盘,小心翼翼将其放置桌上。
掌柜接着介绍这些头面,有金嵌粉玉的,金镶东珠的,鎏金珐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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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虽琳琅满目,令云湄目不暇接,可内心她还是喜欢晏琅扔掉的那套。
但见晏琅一心要买的模样,云湄不敢拒绝,她摸摸这个,掂量掂量那个,拿不定主意。
“你们先下去,我们比较比较。”高翊抬眸,吩咐掌柜。
待屋里只有二人,高翊拿起粉玉金钗插上云湄发髻,左看右看后取下,又依次让她戴上其他几套。
云湄笑问:“六郎,这真是你的钱买么?”
高翊拿着簪钗的手微微一顿,他压根没考虑银钱的事,这几套他也不是很满意,但这里就只有这些,先给她戴着,回京后再给她更好的。
“当然是我的钱,为何有此一问?”
“不是,就是,”云湄想着如何开口,她不想戴来历不明之财晃荡一路,“不还有庶出哥哥吗,还没有分家,这得花很多银钱呢。”
“陛下赏赐我许多银钱,我走自己的帐,”高翊神色悠然,“筱筱只管你的喜好。”
云湄有点儿怀疑,天子和晏琅是异父异母兄弟。
云湄选定了金嵌粉玉的头面,因她留心到晏琅在这套头面上驻目时间最长,在说出自己选择后,显然晏琅是满意的。
“我们回去?”云湄问。
“不急,你还没给我买礼物。”
云湄目光流露出无措,高翊笑了,不忍心再逗她,问道:“送晏勤荷包,还一次送俩,怎么不送我一个?”
“那不过是驱蚊的香囊,我有好些,六郎想要都送给你。”
“一点儿没有诚意,送我的和送晏勤的一样?”高翊目光在云湄眉眼间流淌,拂过她的额头,描摹过她的眼眸,落在她丰盈的唇上,“送我一个特别些的,我独有的,”高翊轻轻地说。
送一个吻呀,笨蛋。
他目光灼灼,云湄却垂眸看自己身上。
云湄想解下自己的香囊,她刚把手放在香囊上,就被高翊窥破心思。那香囊和送给薛勤的几乎无二,除了绣纹有所不同,其他中规中矩平平无奇。
“这香囊买的吧?”
“不是啊,是我的丫鬟碧盈做的。”
“你要送这个给我?”
“这不独特吗,我一直戴着呢。除了碧盈做的,我没戴过别的香囊。”
“而且味道很独特,我们自己配的香方,你闻一闻。”
云湄还想解下来,被高翊按住了手。
“除非你亲手做一个,我要她的做什么。”
“那,好吧,”见晏琅这么想要礼物,云湄不想扫他兴,毕竟他大手笔买了头面,她没那么多钱回礼,刚刚还担心晏琅真要她买什么呢,做个荷包礼轻情意重。
“但有言在先,我女红不行,做的还没碧盈的好看。”
“那是你不上心,拿出你背棋谱的心气来,”高翊伸手捏住了云湄下颚,轻轻把她目光从香囊转向自己,“对我用心些儿,做个拿得出手的。”
云湄拍下他掐着自己下颚的手。
心底突然生出一丝意外的慌乱。
云湄发现,晏琅对自己的黏糊日渐放肆,可却越来越娴熟自然,而她拍打他的举动,也不假思索地流畅,仿佛重复过无数次,带着近乎习惯的亲昵。
19. 第 19 章
湖州府到浦口镇不远,云湄一大早出发坐了大半日马车,不到申时便到浦口。进入小镇时,马车辘辘声,商贩吆喝声,嘈杂议价声,源源不断传入云湄耳朵,她好奇地掀开车帘。
小镇热闹喧嚣。街道两侧铺子林立,卖湖产的店铺前悬挂摆放着各种湖鲜,船行、脚行的牙人站在铺门口吆喝招揽,还有贩卖渔网、桨橹的作坊,铁锤声不绝于耳。
马车停在一处安静二进院落,丫鬟仆妇站在门口迎着,高翊带着云湄迈进了门。一进院落不大却极为整饬,青砖雕栏,墙角石缸养着几尾锦鲤,步入二进,一株高大遒劲的木槿花映入眼帘,枝叶舒展,粉瓣颤颤,花香浓郁,令云湄瞬间想起初见晏琅时,他头上那朵极致盛放的木槿花。
“凑合几日,我们在这儿不会很久。”高翊站在天井里,环视周围。
云湄觉得这处很好,闹中取静,甚至有点儿过于安静,她问:“就我们俩住这儿吗?”
“你还想要谁住这儿?我叫人来陪你?”
“不是,就特别安静。”
这处院落只有两进,二进院里的厢房没几间,属实住不下多少人。云湄不论住乡下还是越州叔叔家,家里都热闹,就是前些日子在湖州府时,仆妇丫鬟众多,还天天和李雪慈在一处,现在换到个静谧之处,很有些不习惯。
高翊拉上云湄的手,浅浅一笑:“就几日,正好你安心做荷包。”
接下来几日,云湄就依高翊安排,听话地做荷包。不过,她的听话仅限于高翊在时,等他一出门,云湄就丢开荷包,关起房门摆弄自己从表哥姚致远家带出来的各种药材。
表哥一家担心她出门不便,给了她许多好东西。云湄打算跟着高翊偷偷上船,各种药材她得选最紧要的,包裹好了随时带走。
她和高翊说过自己的担忧,剿灭水匪不利,万一天子怪罪下来,要砍头怎么办。
可高翊根本听不进去,他似乎笃定旗开得胜所向披靡,就算云湄反复追问极端情形,他也坚定不移相信,天子定会捞他。
云湄能有什么办法,他就像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者无畏,她只好自救。
荷包终于在高翊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他每日都会看看监工,云湄很花了功夫费了心思,做出来效果很满意,可算是她最好的绣品。
香囊用的是两人在湖州时一起选的青黛缎料,触感温润紧实,囊面以月白色丝线绣成一簇修竹,节节挺立清劲有神,旁侧绣有竹报平安,式样端方但精巧玲珑。
云湄把碧盈做的香囊里的香料取出来,放到这个竹报平安香囊里,晚饭间给高翊看。
高翊拿在手中仔细瞧看,嘴角上翘:“帮我戴上。”
自己举手就成的事,非要云湄多此一举,但云湄现在有些了解他的性情,他就是要唯一,要与众不同,要一枝独秀,她离开座位走到高翊身边,乖顺地把香囊系在他的腰间,看着香囊满意点头:“我做的最好的呢。”
“可见你得上心。”
“里面装着驱虫的香料,和你身上熏香混着,味道有点儿杂。”云湄品鉴道。
晏琅和她这样的平民百姓不同,身上衣料金贵,均细致熏过香,香气淡而幽很好闻,参杂这个香囊浓郁味道,不伦不类倒有点儿降低他的品味。
“让晏勤不要再费事。”高翊一句话结束这个话题,“明天出门,可能几日不会回来,你想要什么打发时间,我们这会儿出去买。”
云湄的心瞬间揪成一团,她扬起脸一脸紧张:“明天就去剿水匪了?”
“嗯,”高翊心气平和,“去换身衣裳,把粉玉头面戴上。”
云湄回房飞快换了身衣裳,头上插了只粉玉金钗就出了房门,高翊已站在天井里等她。
见她头上只有一只金钗,高翊有点儿不悦:“怎么就戴一只?”
“散步而已,要这么隆重?”
头面都是成套的,钗环项镯,一套戴下来梳头整理要花不少时间,云湄根本没心思折腾。
高翊脸色微凝,云湄担心叫她重新回房佩戴,攥上他的衣袖往门口拉:“下次定戴全,这会儿时间不早,我们赶紧出门买东西。”
高翊缓慢挪动了脚步,走过木槿花树时抬手摘下了一朵花,簪在云湄发间。
正疾步往外走的云湄顿住脚步,伸手抚上发髻上的木槿花,回头看向高翊。
他面色凉凉,唇角紧抿,表情实在算不上悦色。
云湄摸着发间的芳菲,向高翊扬起脸莞尔:“好看吗?”
“不好看,”高翊板着脸道。
云湄脸上的笑凝住,她轻轻敲了下高翊胳膊。
“没你好看。”
云湄唇角弯了起来,拉住高翊继续往外走,谦恭诚挚认错:“下次一定戴,不戴六郎罚我。”
傍晚的小镇热闹不减,云湄早想好了要些什么,去书坊买了几本话本子,就央求高翊带她去码头边看看,她向丫鬟打听过了,平湖码头离浦口镇不远,走路不到半个时辰,她多求一会儿高翊应该能答应。
云湄一个劲纠缠,言语间尽显执念,“没有看过大湖,”“看一眼就放心,”“不看不想回去,会睡不着,”高翊终于答应了,去码头转一圈就回来。
云湄蹦蹦跳跳地,想快点飞去码头,高翊走得不紧不慢,闲庭信步间还买了一篮水蜜桃,叮嘱云湄:“每天吃两个,吃完我就回来了。”
又看到卖玩偶瓷人的,瓷人通体白色,只有拇指大小,卖瓷人的老师傅是个画手,依买家要求在瓷人上画色着彩,几息功夫间栩栩如生的一个小人在他手中活灵活现。
高翊看到便走不动路,让老师傅比着他和云湄模样在白瓷人上描摹出一对男女。
老师傅画工不赖,善于抓住人物精髓,连云湄头上粉色金玉钗和高翊腰间佩剑和香囊都点画了出来。
高翊眉眼间尽是满意,他小心收好“云湄”,将“自己”塞到云湄手中:“没事时可以玩一玩。”
云湄看着手中的“晏琅”脸红了,她抬眸看高翊,他笑眯眯看着她,心情好极了。
她日日无所事事,时时玩“他”?
去码头的路上沿途人来人往,马车载着各种箱笼、布包等物什川流不息。
到平湖湖畔时,夕阳已斜,远处起了薄雾,近处波光潋滟,湖面似铺上一层金纱,舟楫星星点点点缀其中,岸边商船林立,船帆高鼓,旗幡猎猎,伙计船工们忙着搬运货物,空气中俱是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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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水气。
云湄第一次见平湖,天高湖阔,巨船巍然,庞然之势让她心神俱震,眼睛几乎承受不住,好一会儿才问高翊:“我们的船在哪儿啊?”
高翊指着最大的一艘船:“那艘最高的。旁边几个稍小点的,也是。”
那艘巨船高至三层,船身修长厚重,帆影沉稳,给人稳如泰山之感,仿佛坐上其中,任风浪东西南北,均可安然无虞,边上稍小一些船只也有二层,云湄稍稍心安。
官家才有如此财力,水匪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船吧。
云湄尝试着问高翊:“这船让人心安,我从未坐过船,六郎带我上船吧。”
高翊眼神冷冷看过来,云湄赶紧自找台阶:“真的没有坐过很想体验,等六郎办完差带我坐坐,好么。”
高翊点点头,牵着云湄的手往船的方向走。
伙计们忙着往船上搬东西,船头站着几人,面色沉肃地看着。云湄定眼瞧去,为首者是晏琅长随晏季。
晏季也就是季仲珩,看到两人走来认出了人,遂下船迎上来。
云湄定住脚步,对高翊道:“我在这儿等,六郎去议事吧。”
高翊看看周围,人来人往都各自忙事儿,遂放下竹篮在云湄脚边,嘱咐道:“就站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云湄站在湖边,眺望湖上傍晚夕阳。
这边高翊和季仲珩碰上,季仲珩意外这个时辰高翊竟然还来一趟,向高翊道:“万事俱备。大人可以在浦口等的,毕竟——”
“怎么,胜券在握,你要独享胜利功劳?”
“唯大人马首是瞻!”
季仲珩唇角微显出一个弧度,从少年时陪伴高翊离京去北,无数次冲锋陷阵,两人并肩作战,生死与共。只是回京后再无战火,而高翊已贵为天子,令季仲珩不由不想多一些。
季仲珩禀报了装船的细节:“水匪那伙人不满交的船只费,来了好几次要再给一些,被我打发走了。”
他抬眼看去,发现要钱的人又来了,身形异常高大壮硕的虬髯莽汉,身后跟着几个小弟,大摇大摆走来。
“那个虬髯莽汉,码头上唤他成哥。”
只是成哥这次未径直过来要钱,他走过云湄身边,停驻了脚步。
“小娘子,在这里等谁呢。”
这里是装货的码头,成哥从未见过年轻小娘子单独出现在这片地带。
而且小娘子眉目如画,美得像仙女,成哥见了一眼脚底就生了根,目光长在了云湄脸上,只想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话也是美的。
云湄闻声看了成哥一眼,像座山般高大压迫,她往边上连走几步,又看向高翊方向。
成哥赶着走近,脸上挂着笑,继续问道:“小娘子要找谁,不是我托大,这块地儿我是老大,你有事儿只管跟哥说。”
他挨得太近,云湄再走几步就要掉到湖里,她紧张道:“我同伴来了!”
“六郎!”
成哥以为云湄诳他,回头间却见几个男人迅速过来,他看清其中的人,正是这会儿该收钱的船老板。
“你们——”成哥拧眉,刚发出来一声,来人小跑上来一拳挥向他,他躲闪不及“扑通”掉进了湖里。
20. 第 20 章
小弟们七手八脚赶紧把成哥从湖水里捞了起来,浑身湿漉漉成哥肿着脸,站在岸边气势不减,破口大骂:“今日你不跪下来磕头叫爷,你走不出这片地儿!”
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小弟们迅猛地扑向高翊一行人,一群人舞刀弄枪缠斗得难解难分。
云湄脸色煞白,和高翊站在打斗的中心,她死死攥着高翊衣袖,手微微发颤。
这虬髯莽汉身材一人顶俩,他又是这里的地头蛇,她深恐高翊脱不了身。
高翊抚过她的胳膊,将她半搂在怀里防止被周围刀枪伤到,安慰道:“几个混混而已,无事。”
云湄认得和混混们打斗的人,并不是船夫伙计,都是天子精选出来随晏琅而行的精兵。可这会儿精兵人数太少,地头蛇人数众多,周围不少人还源源不断加入混战队伍,为虬髯莽汉助势。
扬起的沙土里,云湄看见虬髯莽汉狰狞的笑。
双方僵持缠斗中,高翊向季仲珩打了个响指,下颚往虬髯莽汉方向抬了抬。
默契多年,季仲珩心神领会,一个纵身跳出缠斗人群,轻松落在成哥身边。
成哥惊了一瞬,电光火石间抽出匕首奋力捅向季仲珩,只是他一个粗野莽汉,如何抵得过季仲珩多年训练有素,季仲珩一个闪身,右手拧住成哥脖颈,“咔嚓”一声,成哥轰然倒在了季仲珩面前。
云湄控制不住尖叫出声,高翊紧搂着她轻抚她的背。
季仲珩高声向打斗人群道:“恶霸仗势凌人,长期祸害乡邻,横征船税,鱼肉黎民。今某替天行道,斩此奸徒!不服者自可报官,若执意缠斗,某必送他同恶霸相伴黄泉路。”
这一番高声怒喝登时让打斗人群安静了几分。成哥是这片码头主心骨,就这么轻易不流一滴血死掉,在场跟班各个心惊胆战。有后加入进来本想在成哥面前表现一番的混混,见此情形悄悄收了手,偷偷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有一就有二,不断有人遁走,打斗之人迅速减少,不多时地上躺着几具尸身,围观的人群也散了干净。
云湄颤着声音问:“他们去报官了吧?”
“我们就是官,何惧之有。”
高翊拍拍长衫,也给云湄拍了拍,拂落打斗时沾染上的尘土,对云湄道:“我们回吧。”
他向季仲珩交代了几句,捡起地上竹篮,转过身牵起云湄的手,就往来时路走。云湄心颤颤地跟上他的脚步,回头望时,发现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
高翊步伐随意自然,一边走一边安慰云湄:“我们就是官,真无须担心。”
“我不对,我不该由着性子到码头看热闹,”云湄反省着自己,卑微道。
若有下次,她仍然会来,但会紧紧跟着高翊,一步都不离开,不过云湄担心高翊心里有想法,主动认错讨好不会出差池。
“无妨,不用再想这事儿。”
见云湄闷着头半天不说话,高翊故意取笑她:“还说要和我上船,这么点事儿就害怕了,那在船上得吓得走不动路。”
“你要真带我上船,我不会害怕,”云湄语气突然坚定起来,“杀水匪为民除害,所行为天地正道,我有什么害怕的?”
高翊意外地看向云湄,她眼眸澄澈,干净地像面镜子,映照着自己模样。
见高翊看过来,云湄问:“我不害怕,那六郎带我上船?”
高翊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抿了抿唇:“下次带你赏湖,就我们俩。”
回到小院时辰不早,明日高翊就要出发,两人洗漱各自回房休息。
想到明天的事,云湄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睡得脑袋疼,无奈爬起来点上灯,坐在桌前百无聊赖翻看晚间买的话本。
其实也看不进去几个字,不知为何,心里就像没有着落一般,空荡荡的隐隐作痛。
再看看桌上刚刚买的小瓷人,云湄拿起它在手中把玩。
青丝缕缕分明,脸色白里透粉,唇角含着笑意,眼眸中老师傅还点了极淡的一点儿白,似画龙点睛般让瓷人眼神有了光采,灵动得似乎会开口说话。
“要是你一直这样笑脸,就很可爱了。”
“你很凶很霸道,知道吗?”
“你到底行不行,可千万别死啊,我指着你呢。”
“筱筱,怎么还不睡?”窗外突然传来高翊的声音,云湄吓得心跳漏了一拍,飞速回想刚刚说过的话。
没什么好话,会惹他挂脸吗。
“睡了睡了,我这就睡。”云湄心虚得一口吹灭了灯。
“睡不着就出来。”
“噢,”黑暗中云湄应了声。
出去还是不出去,云湄脑子转得飞快。
他应该听到她说的话,还是出去解释一下说几句好听的哄哄为妙。
“我就出来。”云湄记得高翊曾经的叮嘱,重新点上灯,把衣裳一层层穿好,把头发也简单地拢了梳起来。
站在天井里的高翊,看着窗棂上灯火映出来的人影,将视线移到天井里的花树上。
云湄出来时,高翊坐在天井里木槿花树下的石凳上,悠然喝着茶。
云湄很有些讶异:“明日不是一大早出发吗,六郎也睡不着?”
“是啊,睡不着,我们说说话。”
多少次战场厮杀,远比明日凶险可怖,高翊从来沾床就睡,可今晚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想云湄吗,她明明就在身边。
听她絮絮叨叨自言自语,高翊第一回体会到出征战士心有牵挂的那片心底柔软。
高翊望着立在台阶上的云湄,柔声唤她:“筱筱,过来。”
云湄慢慢走过来,在高翊身边坐下,犹豫地问道:“我刚刚说的,六郎都听到了?”
“嗯。”
云湄脸有点儿发烫,幸好是下弦月,月晖暗淡,廊檐上的灯也昏暗。
“我在玩那个小瓷人,随口乱说的,六郎可别不高兴啊。”
“六郎有很多优点呢。”
“哦?”高翊淡淡应了一声。
“是啊,你勇敢无畏,敢当重任,不怕诋毁。”
这是他么,高翊甚至想笑,第一次有人如此形容他。
可云湄眼睛异常明亮,似乎发自内心深以为然。
虽并不相信,但高翊心里很甜,就算她哄人的话,他也爱听,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口气淡淡地问:“就这些?”
“当然不止了,”云湄认真夸赞,“还最在意我,给我住最好的,买最好的,什么都是最好的给我。”
云湄素来夸人有感而发,从不空中楼阁生编硬造,对“晏琅”若论迹不论心,他确实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待她好的人,虽然他脾气烂心思多。
“真这样想?”高翊语气听不出喜乐,“筱筱睡不着,是担心我吗?”
“自然担心的,今晚码头上那事儿,我担心你们已经暴露了,明日登船就会被盯上。”
“不碍事,已做好了各种准备。”
两人陷入沉默,院落间回荡着虫鸣,还有风过头顶木槿花簌簌地轻颤声。
“我给六郎吹首笛子,就去睡好吗?”云湄觉得哄好了高翊,为了明天他得休息了。
“好啊,”高翊轻轻笑起来,“我还不知你会吹笛子。”
“不怎么会吹,你听了就会想睡觉,”见高翊笑了,云湄彻底放下心,她笑道,“李雪慈送我一只竹笛,我听着音色好,就收下了。”
和李知府家眷见面时,她们送了一堆礼物,云湄都没有收,后面和李雪慈熟悉了,李雪慈弹琴来她吹笛,再送她吹过的那只竹笛时,云湄便收下了,音色是她拥有过的竹笛中最清澈纯粹的。
云湄回房间里找出竹笛,在高翊身边重新坐下,开吹前不忘再次叮嘱:“不许笑,我向邻居大爷学的,我们都是无师自通!”
竹笛素来是乡间老农自娱自乐玩意,竹林里随便找根竹子砍砍削削,一根简陋竹笛便成了,兴致所至随意吹吹,令人十分欢快。
云湄不知自己水平高低,肯定高不到哪儿去,但从来吹竹笛都纵情欢畅。
她试了试音,吹起了一首她极为熟悉、认为很欢乐的曲子。
笛声清幽,在夜晚流水般回旋在天井,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云湄心无旁骛,仿佛随着笛声在药田里奔跑,在溪水边嬉闹,高翊静静看着,默默听着,一时有些痴了。
一曲终了,云湄看向默不作声的高翊:“六郎,要睡着了吗?”
高翊握上云湄抓着竹笛的手,点评道:“这首曲子里有心事。”
“有心事?”云湄回想揣摩,这是首欢乐的乐曲,她竟然吹出来心事?她确实颇有心事,想明天上船,想晏琅生死,想拿到家财安安生生过日子。
她低头回想,不经意间身子一轻,竟然被高翊抱坐在膝上。
“六郎,”云湄心慌脸热,不知道高翊下一步要对她做什么,手足无措中手中竹笛“哐啷”一声,滚落在石板上。
坐在高翊膝上,被他紧搂在怀里,挨着他厚实滚热的胸膛,云湄听到“咚咚”心跳声,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高翊的。
“抱一会好吗,”高翊低低声音在云湄头顶盘旋,“筱筱,让我抱你一会儿。”
想推阻的手抚在高翊胳膊上,可听到他从未有过的轻柔语气,还带着祈求意味,云湄使不出力。
她不想挣扎忤逆他,既怀疑会引起他更为激烈举动,也想着明日他要与人搏杀,此时片刻亲昵或许给他莫大抚慰和勇气。
云湄在高翊怀里僵硬地撑着。
他的头垂了下来,亲吻落在了她的发顶、额间。
云湄乖顺地依偎,任他舔舐。
可他的吻逐渐找不着方向,慢慢地落在她的眉眼,她的鼻尖,她的脸颊……快到她的唇角。
云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在高翊又一次迷失时,云湄倏地扭身,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了他的胸前。
头顶传来高翊轻笑声,他的胸膛震鸣良久,许久后他亲吻着她的鬓边,轻轻道。
“怎么这么招人。”
“放心,我很行。”
“明天不用送我。”
云湄压根没想过送他,但她心里有事很早就醒来,耳朵留心着房外动静,一大早听到门口马车声渐远,她飞快窜出了门。
这个院子里仆妇加护卫没几个人,早上会一起在厨房吃早饭,云湄早观察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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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细节,她跑进一进院,叫上看守大门的护卫一起去厨房吃早饭。
护卫比云湄想象的尽责,坚守岗位不愿离岗,云湄无法,自己跑到厨房拿了馍馍端了粥,表示回房去吃,乘人不备在粥里下了药。
她用了翻倍的量,只要沾上,确保会昏睡上半天。
狼吞虎咽下馍馍,云湄将手中的粥端给了门口护卫。
人美心善的姑娘亲手送来早餐,温声细语劝说保重身体,年轻护卫哪里招架得住,三口两口就喝完了。紧接着全身发麻,口不能言,晕乎乎倒在门口。
云湄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将护卫拖进一进院角落,好在这处院落幽静,时间尚早天还没亮,倒是没碰上路人。
再去厨房看一眼,倒的倒趴的趴,云湄心下松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细汗,飞速回房换了身男装重梳了头,背着早就准备好的包袱跑出了门。
叫了辆马车,云湄奔向了码头。
早上平湖边薄雾氤氲,人声鼎沸,挑夫们肩扛箱篓,脚步急切,客商们携各种货物,指挥着马车行进。
云湄远远地就看到了高翊的大船,她不敢靠得太近,心里也没多大谱儿,就像刚刚出门迷晕众仆妇一般,凭的全是一腔激情和勇气,不论后果不想结果。
看着众人都进了船舱,船夫在岸边开始解缆绳,云湄藏不住了,向着大船狂奔,总算在船夫撤掉跳板前跑到大船前。
“等等,还有我一个!”云湄跑上跳板。
船夫不认识人,将云湄拦了下来。云湄认识那些骑兵假扮的船夫,她向最近的几人招手:“晏大人等着我,快放我上船。”
那几名假船夫面面相觑,这个时候了这位姑娘也来?
但还是命船夫放了人。
云湄气喘吁吁跑到假船夫面前,镇定地道了谢,问晏琅在何处。待骑兵们说出了晏琅房间位置,云湄大模大样登上了舷梯。
转头周围没了人影,云湄小跑起来,边跑边搜索可躲藏之处。总算找到了一处货舱,虽然大门上挂着锁,但云湄在窗棂边探头试了试,那窗间栏杆比较稀疏,正好容她钻进去。
关好窗户,云湄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早上身心紧绷,这会儿总算可以休息片刻。
视野里全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箱笼,应该是运输的货物,云湄暗想,高翊一行目的是剿水匪,这船舱里的货物应该不会搬动,这是个极佳躲藏之处。
若剿水匪如晏琅所说诸事顺意,她都没有现身必要,到大功告成时挨顿说罢了,若万一晏琅有事,她的药可要派上大用场。
这样心里盘算一番,船舱里又不通气,云湄靠着箱笼不知不觉睡着了。
云湄睡得香甜,突然脸颊上一阵凉飕飕的疼痛,她一下子惊醒过来,就见晏琅蹲在她身边,脸色比锅底还黑。
云湄脑晕手脚也麻,全身都不对劲了。
她应该没睡多久,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
“我,我,”云湄“我”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现在送你上岸,其他的事我回去再说。”高翊不由分说拉起云湄,把她拖出了船舱。
迎面吹来湖上疾风,云湄的头更晕了。
季仲珩和船夫打扮的众骑兵站在船舱门口,见高翊拎着人出来,垂首等候示下。
“放条小船下去,谢均带她回去。”
云湄被拉到船舷边,看着骑兵们放下绑在大船上的一条小木船。
费尽心思千辛万苦地努力,成功在即却功亏一篑,云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想向晏琅求情说好话,但他脸色从未有过的黑,他不看她,也不和她说话,云湄怀疑晏琅也在尽力克制自己,避免冲动下将她丢到湖里喂鱼,就像他丢那套头面一样。
小木船被解开了绳索,叫谢均的侍卫已跨步上了小船,正色看着晏琅等候命令。
高翊毫不迟疑连拉带拽把云湄往小船上拽。
云湄哭着想挣脱高翊的手:“你弄痛我了,我自己会走。”
高翊松开了手,云湄也没有动。
“还不走?”高翊低声呵斥。
“我,我和你说几句话,”云湄指指甲板上一处空档,抽抽噎噎道,“就我们俩。”
高翊看了云湄一眼,往她视线那处空档走去,云湄小跑着跟上。
见众人已隔开了一段距离,高翊停住脚步转身看向云湄,眼神冷厉:“什么话快说,磨蹭时间没用。”
云湄默默褪下手腕上金镯,把它举到高翊面前,向他演示这个金镯上的关窍。
原来这个金镯并非实心,空心部分藏了两个极小的黑色药丸。
云湄把金镯复原,塞到高翊手心,流着眼泪道。
“这两颗药丸,是我父亲心血,只要头没掉,再重的伤势这药丸都能给人续命上半日甚至更久。
希望六郎不要用上它。
祝六郎马到功成,我在岸上等你回来。”
她将金镯塞进高翊手心,头也不回转身向小船走去。也不用任何人吩咐,翻身爬进小船里,安安静静坐在谢侍卫对首,垂着头看着自己膝盖。
高翊怔了一瞬,随即攥紧了手心里金镯,厉声命令众人:“放船!”
21. 第 21 章
四条绳索挂住小船首尾四处铜环,小船被慢慢放到水面。
云湄埋头端坐,眼泪啪啪落在自己膝头,在月白色长衫上润出两个圆圈。她伸手想用衣袖抹掉眼泪,却发现手腕上被晏琅攥出一圈红印,触碰时隐隐作痛,云湄眼泪掉得更凶了。
坐在对首的侍卫谢均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靠近云湄,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谢均有点儿手足无措,想安慰几句又觉身份不合适,见船已放稳在水面,他想岔开云湄心思,对她温声道:“姑娘可抓牢坐稳,风浪大,一不小心会掉水里。”
“姑娘会凫水吗?”
云湄抬头看看自己周围,船舷边有扶手,她胡乱擦了把眼泪,伸手抓紧。
“会点儿。”
谢均已放开绳索,他抬头向大船船舷望去,手伸进嘴里吹了一声长长口哨,大船上亦传来相同哨音,谢均拿起桨,对云湄道:“这平湖里会点儿可不行,姑娘千万坐好了。”
船桨划了没几下,小船便离开大船船身,整个大船全貌落在云湄眼中。虽然她想过再不去看晏琅,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向上张望。
晏琅就立在船头,他体态修峻,气势沉凝如山,视线就落在小船上,可大概是察觉云湄目光,他竟往后退了几步,云湄视野里他迅速消失了。
云湄的心一阵抽痛。
即便让她走,也可以有许多方式,而不是这般弃如敝屐避如蛇蝎,似乎目光触碰都脏了他。
昨夜还搂着她与她温柔亲昵的人呢,云湄只觉晏琅心硬情冷,她收回视线。
没了大船遮挡,湖风瞬间大了起来,小船被吹得荡悠悠的,云湄脸上泪痕很快被吹得无踪无影。环顾四周,她突然发现,湖面茫茫无边,竟只有这一艘船。
她心里一惊,问谢均:“大人只有这一艘船?”
“不是,还有三艘。”
云湄的心略略安定,追问道:“那其他的船呢。”
“不远处。”
云湄转着头,使劲看向四周远方,可什么都没看到。
谢均道:“看不到的,大概隔着半个时辰距离。”
云湄没有死心,抬手遮在眉间阻挡刺眼阳光,视线仍然看向远方。
“那儿有艘船,是不是那艘?”云湄指向远处。
谢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远远天际边有个小黑点正慢慢靠近。
可谢均知道,他们的船不在那个方向。
谢均手中船桨渐渐慢了下来,回头再看大船,船上哨兵向他挥动着红色旗帜,那是让他上船的信号。
“大人让我们回去。”
云湄目光倏的一滞,看向大船。
船头之人面貌已模糊不清,可她知道,晏琅仍立在那儿,看向她。
他的身边有人挥舞着红旗。
是吓一吓她,让她长个教训?
云湄抿紧了唇。
小船很快回到大船边,可绳索并没有放下。
直到天际边小黑点渐渐清晰,一艘乌篷小船直往大船而来,云湄所乘小船终于被拉回大船甲板。
众人都凝目在那艘乌篷小船,似乎没人在意刚刚从小船上下来的云湄和谢均。
谢均向云湄作了个揖,回到他本来位置,剩下云湄孤零零站在一边。见没人搭理自己,云湄往船舷边走了几步,透过人缝往下看。
乌篷船直奔大船而来,距离大船丈许外停下。
船尾坐着划桨之人,斗笠遮挡住面貌,船头立着一位中年男人,身着素采长衫,脸上白净,带着精明的笑,似乎商贾之人。
那中年男人抬首向大船上的人作了一揖,高声道:“各位,开门见山,昨日之事,兄弟们多人伤亡。咱老大发了话,八千两银子,咱老大既往不咎。
八千两银子赔偿各位死伤兄弟,实在不多,诸位自行掂量,是给银子了事,还是——啊!”
他话未说完,大船上一只冷箭电光般飞向他的面门,他想躲闪,可接连两箭紧随而来,三只箭矢插在他的身上,他白净脸色变得乌黑,缓缓倒了下去。
船尾坐着划桨之人应声跳到水中,箭矢落雨般飞向水面,水面翻腾,白沫飞溅,那人再未出现。
云湄心脏狂跳,脸色有点发白。
大船上的弓弩手们仍站在船舷边。
几只带着火星的箭矢猛扎进乌篷船的篷布,瞬间,干枯的篷布被点燃,烈烈湖风里火舌窜起,黑烟弥散,噼啪作响,没一会儿,乌篷船的蓬顶烧得塌陷,那倒在船头的中年人被火光湮没。
高翊收回落在乌篷船上的视线,走到云湄身边:“走吧。”声音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云湄默默跟随他,走下船舷走进底舱,来到舱中一个房间。
高翊站在门口,他推开门扉,示意云湄进去。
“这是间书房,你看看还需要什么,在船上你就呆在这儿,哪儿都不许去。”
云湄目光看向房内。
这是底舱里的一间房,看不到外面景色,但宽敞雅致。
靠门一侧置着一张阔大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香炉里青烟袅袅,秘色茶具泛着浅碧光晕,淡淡茶香似有若无,案角处琉璃宫灯明净柔和,映得书案仿若一面明镜。
东面一整堵墙皆为书架,层层叠叠堆满各类书籍。与它对面的西墙上悬着四幅山水花鸟,笔意清远。
房内正中五扇高大红木绣屏将房间分隔为两半,绣屏漆底描金,苍松白鹤添几分幽意。绣屏之后,隐约可见一张床榻,铺着青缎薄衾,应是小憩之处。
云湄不能更满意了。
她走进房间,四处看看,高翊却没有跟进来,看了她一眼,道:“会有人送饭食来。”
顿了一息,添补道:“空了我会来。”
云湄向他点点头。
高翊合上门扉,一把锁挂在门扉上。
“这是做什么?”云湄快步过去推门,门锁被推得哐啷哐啷响。
“免得你乱跑找不着。”高翊声音渐远。
云湄颓然坐在书案边。
她推推面前窗棂,却发现是个死窗,根本打不开,撑着手对着窗棂上雕花发了会儿呆,云湄去书架上挑了三本书。
或许书看完了,事情就全结束了,比呆在货舱舒适太多。
底舱里极其安静,不知过了多久,云湄一本书看到一半时,舱里响起了脚步声。
云湄已熟悉高翊脚步声,她即刻站起身,唤道:“六郎!”语调中带着不自知的高兴劲儿。
高大身形现在门扉上,不是他又会是谁。
高翊拎着一个硕大食盒,走了进来。
他脸色没先前那么难看,虽面无表情,但云湄敏锐感受到,他没了冷冽威压气息。
云湄飞快收拾好书案,把食盒里餐食一一拿出摆好,书案上被堆得满满当当。
红烧羊腩油亮鲜润,酱色深沉,清蒸桂鱼晶亮如玉,椒盐脆鸡金黄香酥,红油茄子令人垂涎,芥兰碧绿脆嫩,鸡茸银耳汤晶莹剔透,还有几样点心和水果。
云湄口舌生津。
看着满桌精致美食,再看看食盒里两套餐具,云湄莫名开心起来,她添上两碗米饭,将其中一碗放置在高翊面前,嘴角噙着笑:“快吃吧。”
高翊不搭理她,端起碗开始大快朵颐。
云湄边吃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过了,吃完歇息一会儿就睡。”
云湄点点头,继续问:“晚上你睡哪儿?”
高翊瞥了云湄一眼。
“这儿太安静,你睡我隔壁房间吗?”
高翊点头,又道:“晚上大概睡不了,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你只管睡你的觉。”
“这里很安全。”
这儿离甲板最远,万一水匪上船,得过几道关卡才能抵达此处,高翊不会让这种可能发生。
云湄便知道,今晚会和水匪有场鏖战。想再叮嘱什么,又觉已经说过太多,嘴唇开合之间,她轻轻道:“六郎可要小心呐。”
饭毕,高翊提来铜壶送来洁具,他道:“简单擦洗下便睡吧,顺利的话明日便下船了。”
云湄点头,接过他手中毛巾,可他没有旋即出门,静静站在门口看着云湄。
云湄用毛巾擦着手,对高翊道:“你去忙吧,我这就睡了。”
高翊目光在云湄脸上巡梭,最后落在她手腕上,那里一圈红色已变成青紫,在她白皙如玉的手臂上特别可怖。
高翊拉起这只可怖手腕。
云湄道:“不疼了。”
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却是徒劳。
下一瞬,高翊的唇碰上这片青紫。
密密的吻落在云湄手腕上。
云湄很难描述心中滋味。
明明白日气愤又伤心,难受得涕泪交加,念叨过再不想他的破事,可由他陪着吃了顿好饭,心情就好多了,这会儿心底残留些许难受似乎被他的吻抚平,她甚至揪着心,担心起这个夜晚。
“快去忙吧,我就在这儿等你。”云湄轻轻道。
她的眼睛亮得像在发光,再无先前暗淡失神,高翊忍不住一拽,云湄跌进他的怀里。
就在云湄以为他要做些什么时,额间落下一个轻吻,高翊放开了她。
他眸间映着琉璃宫灯的柔光,语气也温柔:“忙完回来陪你。”
“到时给你赔罪。”
云湄心中不虞消失殆尽。
上榻时云湄没有灭灯,这个底舱似乎独属于高翊,与外界隔绝,安静空荡,几乎听不到外面声音。
她不知何时睡着,也不知何时被巨大动静吵醒。
整个船身在晃动,琉璃宫灯上流苏摇摆不停。
刀剑碰撞铮铮作响,戟矛撞击船舷“咣当”不停,似乎石块砸过“轰隆”巨响,“咚咚”“哗哗”重物落水之声接连不歇,男人们呼喊此起彼伏。
云湄再也睡不着,底舱里仍然寂静,可她心里似沸水翻腾,浑身又热又躁,她穿好衣裳,坐在书案前开始看书。
如她能出船舱,会震摄于此刻湖面,宛若人间地狱。
桅杆摇晃“嘎吱嘎吱”,铁索哐当作响,弓箭齐发,毒箭带着青黑光芒,穿破夜空直射水匪,将火焰与鲜血同时带入湖底。烈焰在湖面吞没一片又一片帆杆,火光映红江水,像湖面燃起血色火海。钢索猛甩,铁爪紧锁船身,撕裂木板,船上男人们在火与血之间翻滚,惨叫声被夜风带向四面八方,回荡在湖面,如来自十八层地狱里哀恸。
大火和哭喊声持续许久,湖风吹不尽烟火呛人气息,烟雾与血雾弥漫,似乎天地间只剩下杀戮。
船舷边,季仲珩向高翊禀报:“大人,水匪二当家和三当家已尽数剿灭,大当家今晚未来,但他儿子许大郎已被擒获。”
高翊:“人呢?”
捆成一个粽子的许大郎被拖到高翊面前,他浑身湿透气息微弱,身上辨不出颜色尽是血污,无数伤口正淌出黑紫血水。
高翊皱眉:“中毒了?”
季仲珩:“只要有伤,必中毒。”
此次计划里刀剑都需抹上毒药,水匪即便侥幸逃脱,没有解药性命也就一两天的事儿。
不过,大当家未死,他儿子许大郎还得继续活。
高翊道:“唤大夫。”
随船大夫疾步走到许大郎身边。
高翊:“先救活。”
大夫闻言,从药箱里取出相应药物,给昏迷的许大郎服用。许大郎咳嗽几声后,身体有了动静。
高翊冷声:“吊在桅杆上,看好,别死了。”
许大郎双臂吊悬,被挂在大船的桅杆上。
高翊抬眸看了一眼,吩咐道:“火把多些,务必让人看清楚。”
浓黑夜色里,广袤湖面只剩匪船被烧得噼叭做响的声音。
高翊望了一眼对面火船残迹,看向季仲珩:“喝杯茶歇一歇。”
几盏茶的功夫,哨兵来报:“远处至少十几条小船正悄悄靠近,未有灯火。”
高翊:“戒备,弓弩手待位。”起身走到船舷边。
乌云蔽月,伸手不见五指的湖面,除了船上火把的光线,一切都被吞噬在黑暗中。
十几艘小船驶进了幽昏的光线里。
季仲珩挥手,带着火星的箭矢飞射向小船,不多时,湖面上星星点点火光,燃烧的黑烟将大船围绕。
高翊在船舷边仔细察看:“他们会潜在水里,船舷边安排上人。”
大船在水中轻轻晃动,船舷摩挲水面,发出低沉水击声。
突然水面炸裂,几十道黑影如利箭般冲出湖水,激起无数在火光下闪着寒光的水花。水匪们如脱缰猛兽,顺着大船外立面攀爬而上,每一步都带起“匡匡”的木板颤鸣。
水匪爬上船舷,脚步凌厉,手中长刀闪出寒芒,砍断绳索或挑烂小船。惊呼声中剑已出鞘,阻挡汹涌的黑影。
船身随着水匪小船的冲击猛烈摇晃,火把摇曳,光影交错,映出男人们一张张狰狞面孔。水花飞溅,湿透衣衫的水匪们翻滚、跳跃,每一次撞击都像重锤砸在船体上,震得人心发颤。
湖风呼呼,水声、喊杀声、小船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噩梦般笼罩整片夜色。人心随船晃动而紧绷,剑与刀碰撞铮铮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高翊厉声:“杀了那个桅杆下的胖子。”
精兵们脑海里早就印刻上重要水匪的模样,这桅杆下的胖子正是这片水匪之首许大。
季仲珩飞身迎上,与许大正面厮杀。
几个回合之间,高翊已看出许大颓势,他抱臂胸前,安静等待这场战役最终硕果。
“轰”一声巨响,船身猛然一倾,直往湖水斜斜倾倒。季仲珩和许大瞬间都滑向船舷一边,季仲珩紧紧抓住甲板上一块固定木杆稳住身形,刚刚取得的优势顿时化为乌有。
许大嘴角噙笑,趁着季仲珩停滞瞬间,他顺着桅杆往上爬,那桅杆顶上吊着他奄奄一息的大郎。
有侍卫艰难疾步来报:“大人,水匪把船底掀了个窟窿,船,怕是要沉。”
“我们小船毁损许多,不够装人。”
船身已明显倾斜,高翊脸色黑如锅底。
“放信号,能卸下来的木板全丢到湖里,诛杀许大赏金百俩!”
他丢下这句话往底舱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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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舱内,云湄在书案边胡乱翻书时,一声巨响震得大船摇摆,她浑身一颤,耳鸣不已,心悸地站起身,跑到门扉边喊人:“有人吗?有人吗?”
余响不断,声源就在云湄附近,响得她心慌意乱,可她出不了门,站在门边拼命拍打门扉。
“匡匡!”突然间,船身倾斜,云湄身后五扇绣屏瞬间倒向她,书架床榻也随着船身倾斜滑落过来,压在绣屏之上。
琉璃宫灯的火焰忽地熄灭,船舱里伸手不见五指。
云湄一瞬间头脑空白,反应过来后已被绣屏和床榻死死压在门扉上。她动了动身体,庆幸书案挡住了绣屏一部分,给她留下了一点儿活动空间,身上除了被一些零碎砸到疼痛,似乎没有大的伤口。
云湄继续喊人:“六郎,救命!来人呐!”
可此刻身边船舱里是连续不断船板被水流击破的“哗哗”声,水流冲击的巨大噪声让云湄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脚底浸入水中,水的高度迅速上涨,从脚踝到腿肚子,从腿肚子到膝盖,再到大腿,再到臀部,再到腰身……
云湄使出洪荒之力想推开身上的绣屏,可船已倾斜,她根本没有着力点,那绣屏就像长在她的身上,纹丝不动。
湖水不断上涨,漫到胸部,漫到脖颈……
云湄眼泪不知不觉淌下来,或许不是眼泪,是漫上脸的冰冷湖水……
哗哗水声变得细碎刺耳,冰冷湖水像冬日寒风呼啸,钻进云湄肌肤,钻入她的骨缝,她牙齿轻轻打颤,再发不出声音。
湖水在她口鼻附近流淌,她微微一动水便漫进鼻腔口腔。云湄拼命仰着头,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像最后一次,空气湿润全是水意。
眼里一片黑暗,像陷入寂静大荒,湖水像无形手掌,一点点攫取她的空间。
意识开始浮沉,耳边只剩下水声与心跳的回响。云湄咬紧牙关,试图保持清醒,可四肢沉重发麻,连带着意识也时醒时昏。
舌尖触水,鼻息带着咸涩,她轻轻挣扎,微微扭动。眼中涌出泪水被湖水瞬间吞没,融入湖水包裹着她。
云湄心中涌起绝望的洪流,却带着奇异的宁静,四肢在水里微微抽动,像败落的枯叶,任凭水流将她慢慢吞没。
清醒时,知道自己无法挣脱,往昔像薄雾般飘渺,一片片飞进她的识海。
母亲攥紧她的手:“要好好活呀。”
她怎会困在这里呢。
她是为了活呀,为了自己的活,为了晏琅的活,可晏琅,晏琅……
“我来,娶你。”
他真的来娶她吗?
她却真的要死了。
多么想活,活在阳光下,活在人间烟火里。
“六郎,六郎……”云湄在心里呼喊着,她很想大声喊,可心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她自己都慢慢听不见。
“筱筱,筱筱……”似乎听到六郎唤她,云湄伸手,可指腹碰上的尽是冰冷的木头。
六郎能握住自己的手么,云湄好想。
高翊憋住呼吸,黑暗和湖水吞没了一切。
他在水中艰难摸索,手脚边全是碎木与瓷片,他奋力游进,摸到门扉上的锁,咬紧牙关,拔剑。
一声暗吼,他抡起剑,劈向那黑暗水流中的障碍。
木屑在水里闪现,漂浮散开。第一剑,第二剑、第三剑,他疯了似地砍。
哗,终于,门板崩裂,高翊旋即拉开门板,摸索着附近物什。
无比幸运,手中一触,是一片柔软的衣角,云湄身体柔柔软软,可冰冰冷冷,没了任何动静。
高翊的心骤然一紧,几乎停了跳动。
他手脚发麻,心里呐喊着“不要!不要!”整个人被恐惧吞没。
他紧紧抱着她,跌跌撞撞游着黑水而出。
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乱、急,几乎要炸开。
高翊抱着云湄跃出了湖面。
大船已大半没入湖水里,湖面上一块块木板被系成片,精兵们和水匪的厮杀还在继续,但水匪数量已肉眼可数。
“季仲珩!大夫!”高翊高声呼喊,他视线扫过水面,急切寻找救治云湄的人手。季仲珩从小会水,是凫水高手,他定有办法。
季仲珩几步跃了过来,一把将高翊拉起,湿漉漉云湄毫无意识地伏在木板上。
高翊拉住季仲珩胳膊,声音嘶哑焦急:“她溺水了,你快救她!”
大夫也从木板上艰难跑过来。
季仲珩和大夫翻了翻云湄眼皮,她的眼神已涣散,季仲珩心下一沉,沉默地掐了把云湄的人中。
毫无反应。
大夫头上冒出冷汗,他打开药箱想给云湄喂颗药丸,可云湄根本吞不进去。
尝试再一次失败,大夫犹犹豫豫道:“恐怕,可能——”
高翊大喝一声:“救不了你陪葬!”
大夫紧抿双唇,抖着手努力试。
季仲珩把云湄翻了身,仔细清理了她的口鼻,她发丝纠缠,面色苍白如纸。
湖风冷得刺骨,可云湄肌肤比湖风还冷,冰得冻手。
“别睡,醒来!”高翊在一边低声喃喃,握着云湄的手腕发抖。
他几乎感受不到她的脉搏。
季仲珩扶起云湄的上身,让她俯靠在自己膝前,一手托着她的胸口,一手按在她的腹下,略一用力按压,只听“哗”一声,一股冰冷的水从她唇角涌出。
高翊似乎看到希望,大声催促:“继续!继续!”
季仲珩继续轻拍云湄的背,按压她腹部,反复几次,云湄吐了几口水,可仍旧毫无声息。
长长睫毛紧紧贴在她的眼眸,上有几颗极小水珠亮晶晶晃而不坠,她像伤心大哭过一场,沉沉酣睡。
“快醒醒!”高翊声音低哑,每一个音节都在发颤。
惧意潮水般漫上来,就像刚刚船舱里无尽黑暗湖水,铺天盖地挤压他,让他无法呼吸,高翊不敢想,她像在熟睡,可若她从此再不睁眼,他该怎么办。
是他,是他自己,把筱筱置于如今境地。
他锁住她的时候,她只轻轻问了一句,就乖顺地服从了他。
她从来想着他,顺从他,担心他,而他理所当然,变本加厉……
高翊蜷着的手心握出了血。
季仲珩把云湄放平,双手不停按压她的腹部。
他的手劲太大,一松一按间湖水漫过木板,带着湿气与血腥味,半湮没着云湄。
季仲珩俯下身,听着她的心口,仍旧一片死寂。
湖水一漾一漾地没过云湄的脖颈,退去,再湮没。
四周火光映照在湖水里,云湄脖颈似缠上了一条水润丝带,在她脖颈间发着暗光。
一漾一漾地索要她的命。
季仲珩眼里似乎有了重影,他的月桦躺在他的面前,脖颈上的白绫发着幽光,像此刻水润丝带,冰冷冷没有一丝热气。
他触不到月桦,可他能触到眼前女子。
她的身体还柔软,她的面目没有灰败,他可以拉她回人间,他不会让她像月桦那样冰冷地孤零零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