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被男孟婆缠上了》
1. 第 1 章
“黄泉专送!三日必达,丢件包赔!”
“生前债务,一律可查!只要九千九百九十九,帮你追债上门!”
“收香灰、收纸扎、收烛泪!高价回收,童叟无欺!”
“骨灰拌饭,卖骨灰拌饭咯,不要九千万,不要九百万,只要九十万冥钞!可扫码转账刷信用卡,现金打九五折哈!”
广场上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个小喇叭还不知疲倦地循环播放:“私下交易有风险,谨防诈骗……”
冉星缩在秦广王殿的屋檐下,抬头望着殿额上的黑金牌匾,又低头看看广场上一众奇形怪状的摊贩,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真的死了,还是只是做了个怪诞的梦。
明明前一刻,她还在殿里听书吏高声宣判:
“冉星,身份证号XXXXXX,阳寿廿四。”
“死因:行路途中,被天降花盆砸中,当场毙命,属横死。”
身份证号码没错,死因……应该也没错,本命年总是比较倒霉。
她今年被偷了四次外卖,电瓶车胎爆了两次,不得不走路赶公交。可刚出门,后脑勺就中招,死得干脆利落。
书吏继续道:“当世祖上两代,无因果牵连,阴世无亲朋庇佑,无宅邸,无户口。”
“生平无大错,无大功。功德累计一百六十,评定为——普。”
话音刚落,公案右下传来一阵算盘“噼里啪啦”急响,一个快得像机关枪的声音插嘴:“原阴寿四十八,功德折算十六,横死修正一倍二。最终阴寿:九十六。”
“请薛大人判。”
冉星用力转了转眼珠子,想看看堂上公案后坐着的这位薛大人长什么样,双眼却怎么也聚不了焦。
“可入人道。”
冷漠的声音落下,一缕轻烟忽地从冉星心口抽离,径直飞向堂上。秦广王随手一拂,那缕烟化作一道木牌,轻飘飘落回她怀中。
冉星只觉得周身一松,原本悬空的双脚重新触地,冰凉坚实。
“好了,”书吏抬眼淡淡道,“拿着身份证去轮回司登记排队,再去天地银行开个户头,这样有人烧纸你才收得到。”
“出去吧。”
冉星还没来得及迈步,只觉两侧景象迅速倒退,眼前一花,整个人已被推出了大殿。
于是就有了面前这一幅荒诞景象。
刚刚广场还静悄悄的,鬼影横七竖八不是躺着就是趴着。她一出来,那些鬼立刻诈尸似的蹦起来,吆喝叫卖。
冉星刚一脚踏出去,就被一堆东西围住了。乍一看人模人样,细看却一个比一个离谱:有的胳膊接反了,有的鼻子长在额头上,还有个眼球吊在外头晃来晃去,仿佛下一秒就要掉出来。
为首的是个拄拐的老太,眼眶里净是眼白。
她一把拉住冉星的手,笑眯眯地开口:“哎哟,这小模样,一看就是有福气的鬼啊!老婆子我有个孙女,跟你差不多大,每回见着像你这样的姑娘,就觉得亲切……家里有人接应吗?没有吧?没关系,老婆子我有间空房,安全干净,还带护身符加持,一晚只要八千八百八十八。”
还不等冉星反应过来,老太加快语速道:“对了,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阴福会?我们供奉地藏王菩萨,只用缴纳两万会员费,每个月还有一寸秽气补贴,这秽气可不易得啊……你再发展三个下线,就能升到金牌供奉,阴寿直接翻倍!”
还不等冉星反应过来,老太太那双青斑密布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摸来摸去。并晾干枯在她皮肤上一点点蹭着。
“别碰我!”冉星想抽回手,却猛地感觉有一股阴气在她的身上窜来窜去,宛如一只乱爬的蟑螂。
冉星吓地大喊一声:“什么东西!”
两手在身上乱拍,啪啪作响,活像一只被火烧着的鸭子。
冉星平生什么都不怕,唯怕虫子。
终于,那股阴影被她硬生生拍了出来,“嗖”地一声落在地上。她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下意识抬脚狠狠一踩!
“哎哟!”
脚下黑影惨叫一声,围在一圈的鬼影全都愣住,齐齐后退一步。
“你踩到我了!”那影子一阵翻滚,尖声嚷嚷,“哎哟哎哟,这新死的鬼居然还有阳气!痛死我了……”
冉星低头一看,只见那黑影像水墨一样团成一坨,渐渐勾勒出一个十来岁的小鬼模样,正龇牙咧嘴瞪她:“松开!你个穷鬼!”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冉星一边慌乱摆手,一边想挪开脚,可双腿却像失控了一样,咚地又踩了下去。
“啊!你还踩!”小鬼惨叫,“你妈……”
听到它口中污言秽语,冉星脸色冷了下去。她干脆连着几脚都结结实实踏在小鬼的脸上。
残留在她身上的阳气接触到鬼,立刻“哧哧”冒出青烟。
“真是,太没礼貌了。”
伴随着这句话,小鬼的身形骤然崩散。一阵阴风吹过,化作尘屑,消散无踪。
四周围观的鬼影瞬间作鸟兽散,秦广王殿前只剩下小喇叭兢兢业业地重复播放着:“谨防诈骗,谨防诈骗……”
冉星看了看自己的鞋底,又在旁边干净的空地上蹭了两下,正要离开,就看到一个穿着红马甲、脖子上挂着塑料牌的高马尾女鬼一路小跑过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边跑边喊,“我是今年当值的志愿者997号,刚刚引了一批新来的去轮回司,路上耽搁了点。”
“这群街溜子一见我不在就开始忽悠新鬼,你没上当吧?”
冉星摇摇头:“没有。”
“呼……那就好。”997号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您能等一下吗?我一次多带点新鬼过去。我们这边是两个志愿者轮班的,等996号过来等下一批新鬼,我们就能走了,可以吗?”
“可以。”冉星顿了顿,犹豫着说,“我刚刚好像踩死了一只小鬼……”
997号笑容不变:“哎呀,没事没事,阴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鬼,尤其是这种没家没业的小杂鬼。死了就死了,正好化为阴气滋养地界。”
冉星心里暗暗打了个寒战:好嘛,这阴间……怕是也不好混啊。
还没等她再从997号嘴里打探两句,就听到殿门口传来“咚、咚”两声沉闷响动。
冉星抬眼望去,只见又有一只新鬼踉踉跄跄地出来了。
那鬼的躯体七零八落的,尤其是头部,几乎被压得扁平,歪斜在脖颈上。它呆呆地杵在殿门口,风一吹,半边身子都摇摇欲坠。
冉星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997号却神情如常,快步走过去,温声唤了两句,顺势牵住那新鬼僵硬的手腕,把它带了回来。
她回头冲冉星笑了笑,解释道:“大多数新鬼都是这样的,保持着死前那一瞬的模样,头脑也混沌。等他们缓过劲来,养养身体,就能把自己收拾整齐了。”
说到这,她朝那鬼瘪瘪的头颅看了一眼:“这个……一看就是跳楼死的。哦,又出来一个。”
这回出来的新鬼形体完整,四肢俱全,只是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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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十分内向。
“嘿,996号来了!”997号眼睛一亮,冲着另一边招手,又对冉星说,“我们走吧,让996号在这等就好了。”
冉星和997号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听她说:“今天从一殿出来的人还挺少的。”
秦广王殿在十殿阎罗里排行第一。
“很少吗?”冉星一边和997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天幕灰蒙蒙的,没有太阳,植被稀少,干枯的枝桠居多。偶尔遇到的一些古朴的建筑,都像阳世荒废已久的庙宇那般,有些破败。
“现在阳世每天死两三万人呢。”997号说,“薛大人这里是最忙的,每个接引下来的第一批人都会先送到这儿。只要是无功无过,就会从秦广王殿出来。”
她把一个挡路的纸扎小牛踢开,继续道:“要是有冤案,或者功德折成了负数,就得送去别的殿里审,看该下哪个地狱。赎到功德归零,才能出来透口气。”
“今天我才接了十几个人。上次我值班的时候一天接了六百多个,可算给我赚爽了。”
冉星一听,忽然停下脚步:“姐,你这引路的活,不会要收我带路费吧?我可没钱啊……”
997号被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模样,我还以为就是那种阳世里迷迷糊糊的大学生,没想到心眼还挺多。放心,我不收钱。”
她拍了拍胸前的红马甲,正色道:“在阴间,做好事自动积功德。我这志愿者的差事,接引一个新鬼去轮回司登记完就能得0.1分。今天下来,我都赚十几分了。”
说到这,她忽然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低声道:“要我说,还是阴间好。在这儿虽然不一定能看到报应,但每做一件事都能直接算在功德上,明明白白。不像阳世……”
话音未落,只见997号的嘴角微微一抖,下一瞬,舌头竟“啪嗒”一声掉了出来!
那灰白色的长条软舌,如同松开的卷尺,一路“嗖”地滑落到胸前,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瘆人。
冉星脑子“嗡”地一炸,反射性地连退好几步。
997号倒是神情镇定,低头看了眼垂在胸口的舌头,露出个带点无奈的抱歉笑容。随后背过身去,两只手左右开弓,娴熟地把舌头卷起,像塞布条一样往嘴里一塞,腮帮子鼓动两下,恢复了正常。
“哎呀,抱歉抱歉,吓到了你了吧?”
997号转过身,正要继续带路,一抬眼,就看见冉星整个人紧绷着退在远处,脸色发白。
她陪笑道:“我是吊死的,难免会出点小问题,你别害怕。”
冉星仍觉得心里毛毛的。虽然自己都已经死了,但遇上这种掉出舌头的场景还是觉得很有冲击力。
她慢吞吞地磨蹭回来,刻意绕到997号左边一米处保持距离,小心翼翼问:“姐……你是被人害的?”
997号摆了摆手,神情坦然:“哪儿能呢,我是自己吊的。”
“七零年代啊,家里本来日子还过得好好的,突然飞来横祸。我不吊,也得被拉出去游街示众。还不如一了百了,自己先走一步,省得丢人。”
她说得含糊,冉星便没再追问。
997号很快收敛回神:“哎呀,扯远了。你们看,那边就是轮回司了。”
冉星顺着她的手看去,只见视线尽头有一个巨大的蛋壳一般的建筑,周身被一层厚重的灰雾环绕。唯有六道不同颜色的光柱立在前方,远远看去,很是显眼。
2. 第 2 章
一行四鬼顺着阴风向那边走去。
走近后,冉星才看清那座恢弘的殿门上高悬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轮回司”三个大字,苍劲冷厉。
殿门两侧各伫立着一尊高大的石兽,獠牙外露,四只血红的眼珠不停地来回转动,紧紧盯着队伍。
偶尔有胆大的鬼想插队,还未靠近,就被石兽俯身咬下,半边身子眨眼吞入口中,嚼得“咔嚓咔嚓”作响。
殿前六根灰白通天光柱,其中一根柱身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文字流转,字迹明灭不一,有的亮得刺眼,有的几乎黯淡到看不清。
那石柱下摆着一张古旧长桌,两名面色冷漠的办事员端坐其后,低头翻阅册籍,动作一丝不苟。
长桌之前,队伍蜿蜒如长龙,大多数鬼双眼呆滞,默默承受着石兽的注视。
“诺,那最长的队就是人道的,柱子上刻的是已经登记完的名字,排着队呢。”
“这么多!”冉星忍不住咋舌。
997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毕竟现在华夏的出生人口比起以前算是斩半了,每年也就七八百万,而死掉的人数却远远超出。想再世为人,只能慢慢排队。”
见冉星沉默,她话锋一转:“哦,要是你想投华夏以外的地方,速度会快很多。不过是随机投放,不可挑选的。概率最大的是……天竺,大概八成七吧。”
冉星沉默半晌,艰难开口问:“那我要排多久?”
“今天我带上一批鬼来的时候,大概是……129年。”
冉星嘴角抽了两下,不可置信地再次确认:“你是说,我要排队129年才能投胎?”
“也不一定啦,毕竟这个数字是动态的。”997号说,“要是阳世光景好,有意愿要孩子的人多,排队时间就会缩短。哦,还有要是有的鬼阴寿尽,或是不打算投胎了,还有那些出意外什么打架斗殴把自己打没了,也能腾个号出来。”
好好好,排队取号的风终究是吹到了阴间,太与时俱进了。
冉星还是乖乖去排队了,毕竟她可不想喝恒河水。
她站在队尾,身后依次是乖巧的跳楼鬼和沉默寡言的长发鬼。
997号突然消失不知去了哪,下一秒又像幽灵一样从旁边冒出来,把一本小册子塞进她手里。
是一本《阴间生存手册》。
997号仍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排队无聊嘛,看看这个打发时间。官方发行,绝对可靠。”
“哦,这种小东西,手册啊,身份证啊,往身体里一放就行了,不用担心会掉出来。”
997号腰间的什么东西“滴滴”响了两声,听起来像是BB机。她低头瞥了一眼,说:“我得走了,不用谢我,我是红马甲。再会!”
“诶……”冉星还想问点什么,可997号一眨眼就不见了。
于是,在缓慢前行的队尾处,冉星翻看起了《阴间生存手册》:
第一条:阴间与阳世时间一比一。推荐活动时辰:酉时至卯时。
还附有一行小字:强烈建议辰时前回到住所之中,没有住所的鬼请前往西南(见尾页地图)找到万鬼坑避开赑风,否则后果自负。
赑风是什么?冉星有些摸不着头脑,搁置一旁继续往下看。
第二条:功德不可转移。凡出售功德分的,均系骗子。
第三条:普通鬼魂建议每日进食一次,以保持魂体稳定。小字:阴间大食堂每日提供一顿免费餐食。
第四条:城区内行进速度禁止超过80公里每小时。
第五条:忘川河与冥海内禁止游泳,也禁止钓鱼、喂鱼、放生。
……
每一条都很简短易懂。
冉星随手翻到最后一页,一张灰白色的地图铺陈在眼前,抬头赫然写着:《大美阴间·地下一层全景图》。
四周边角处,密密麻麻标注了各种注记,山川河谷、道路城镇俱在其上。甚至贴心地用不同颜色圈出了“官方推荐居住区”与“高危禁区”。
最东边,是森森鬼门关,关外连着酆都城与城隍庙,入关的唯一通道被端端正正写着黄泉路。
最引人瞩目的是竟然有一片被划为了旅游区和游客集散中心。
冉星心下震动,感觉自己活着的时候的认知都被颠覆了,原来阴间还有旅游业务?
她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群阴差举着小旗子拿着小喇叭,带着一队半死不活的游客在黄泉边拍合影的画面。
那她是不是也能想办法弄个导游证?赚点功德?毕竟这差事看着就比997号接引新魂轻松。
正盘算着,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吵嚷。
只见队伍靠前的位置,一只圆滚滚的男鬼拥着一只婀娜的女鬼正对着长桌后的办事员甲嚷嚷:
“凭什么夫妻不能指定投胎到一个地方啊!”
办事员甲翻册子的手没停,眼皮也没抬:“阴司规章,不可干涉因果。”
男鬼气急败坏:“你知道我家老祖宗是谁吗!他在阴间可是有六十万功德福泽后代!”
周围几个没在队伍中的晃荡老鬼顿时齐齐抽气。六十万功德,那可是天文数字,都够投胎成熊猫了!
然而办事员甲只是淡淡抖了抖袖口:“那是你祖宗的,不是你的。”
“……”男鬼一噎,脸色青白交加,愣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女鬼赶紧上前一步,柔声撒娇:“办事员大哥,真的不能通融通融吗?我们夫妻俩感情深厚,同进同出、同生共死……人间打包销售还有优惠呢。”
旁边的办事员乙俨然不吃这套,翻起册子点名道:“陈奎。”
男鬼一愣,下意识挺了挺肚子。
“账目造假,挪用项目资金,克扣下属年终奖;同时,还私吞工程款二百三十万。”
办事员乙翻过一页,又加了一句:“外加婚内出轨十一次。”
男鬼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这……这算什么大恶?又没出人命,都是小节!小节!”
办事员乙眼睛没抬一下,径直翻到下一栏:“张莉。朋友?卖三无产品一千零六十份,致二十四人进医院。”
“二人死因:注射违禁药物过量。”
外围看热闹的老鬼忍不住开口:“喔唷,生死鸳鸯,毒里成双哦。”
男鬼正要张口,办事员乙宣判道:“记录在册,不容抵赖。”
话音一落,两尊石兽已经开獠牙,血盆大口里寒光闪闪。他抬起一只手,拦住石兽,喊道:“当值的牛头马面何在?”
大地猛然震了震,冉星只觉四周黑雾滚滚,煞气如刀,吹得她魂魄都痛了起来。
随后一道黑漆漆的裂缝从广场中心蔓延开来,伴随着浓烈的阴风,升起两个起码三米高的巨影。
其一牛头,黑角森然,双眼血红,鼻孔里喷吐着白色寒雾,沉重的铁链在他手中哗啦作响;其二马面,长口狭齿,脸形狰狞,手中执着一柄长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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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森然。
办事员乙指了一下面前两个闹事的鬼:“送去二殿。”
牛头冷笑一声,铁链甩出,精准套住两鬼的脖颈,与马面一起,二鬼一拖一拽,伴着铁链声与哀嚎声,将这对鸳鸯毒鬼生生拽入黑雾深处。
周遭鬼魂正暗暗心惊,便听办事员乙淡声道:“也不知道一殿是怎么办事的,莫不是受贿了吧。”
话音落下,冉星猛觉头顶天幕一沉。黑气翻卷,雷霆滚动,仿佛有一只无形之眼正扫了过来。
“不好!”
原本在外围游荡的老鬼们纷纷四散,争先恐后钻到轮回司殿门屋檐下,试图避开头顶的雷霆之威。
冉星也觉得背脊发麻,脚踝生寒,几乎想立刻缩成一团。
半空中陡然传来一道洪亮之声,如金钟大吕,震彻轮回司上空:“查察司应令。将调取一殿案卷,逐一核查。”
声音一落,天威收敛,电光消散,只余一片压抑与死寂。
围观的鬼魂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个个垂首不敢多看。
冉星心口“咚咚”直跳,指尖冰凉,却又在这阴森肃杀的气氛中,生出一种错乱的清醒。
原来阴间也不过如此,部门之间推诿扯皮、各怀鬼胎,甚至连监察流程都阳间大差不差。
人啊,最怕的是未知。一旦瞧见这“鬼地方”也循着熟悉的轨迹运转,哪怕再森严威压,也没那么吓人了。
经过这么一遭,清醒的、不清醒的鬼们都老实了不少。队伍推进得格外迅速,几乎是登记完就跑,生怕再惹出什么“马面缉鬼”、“天威核查”的乱子。
很快就轮到了冉星。
“身份证。”
冉星乖乖掏出那块小木牌递了上去。
办事员甲面无表情,把木牌往身侧一个发光的小台子上一点,淡淡“叮”一声,光芒一闪,随后便把木牌递了回来。
她低头一看,木牌背面有一行发光的字:
投胎倒计时(人道):一百三十年零七十九天。
冉星呼吸一滞,几乎要把木牌捏断。
明明刚才还说是一百二十九年!这排队时间怎么跟几年前阳间房市似的,越等越涨?
办事员甲见她杵在那儿不走,抬眼淡淡道:“还有事?”
冉星硬着头皮问:“我阴寿只有九十六年,若是等不到投胎的时候怎么办?”
正给后头那位跳楼鬼登记的办事员乙头也没抬,公事公办道:“阴寿尽,就魂归冥海。要么努力工作,积攒功德,兑换阴寿。”
办事员甲比办事员乙多了几分“人情味”,笑眯眯补充:“转投畜生道也行。猫嘛,只需等四十七年,狗三十一年,蟑螂蚊子老鼠一类的,更是免排队直通车。”
说着,他手就要伸过来拿冉星的木牌。
冉星一惊,立刻把小木牌塞回怀里,连声摆手:“不不不,不改投畜生道!我知道了,您忙,您忙。”
她逃也似的往旁边退开,正好轮到下一个“同期”,那只内向的长发鬼。
“露出脸来。”
那长发鬼慢吞吞伸手,将垂在脸前的发丝拨开。
冉星好奇地瞥了一眼,顿时心口一震,在那一头顺滑长发下,赫然是一张络腮胡子的大汉脸。
长发鬼显然也注意到她的目光,眼里闪过一抹受惊的慌乱,又“唰”地把头发放了回去。
冉星连忙朝他略略一躬,满脸歉意,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3. 第 3 章
出了轮回司,冉星顺着地图,直奔最近的天地银行。
一到门口,她便愣住了。
与轮回司的肃穆森冷不同,天地银行简直是另一番画风:整座大楼外墙刷得像冥钞一般鲜艳,粉粉绿绿,金光闪闪,镶边处还泛着浮夸的彩虹色。
远远望去,就像一张放大的冥币横在灰蒙蒙的街头。俗到极致,反倒显得气派。
冉星在门口站了会儿,才发现银行的玻璃大门紧紧关着,里面漆黑一片。她偏头看了看外墙上贴着的一张褪色黄纸:【营业时间:亥时至卯时】
她没有手机,不知道现在几点。抬头望天,只觉比刚才亮了些,恐怕已过了营业时间。
忽然,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脊背爬上来。
有东西盯着她。
冉星屏住呼吸,顺着感觉抬眼望去,只见厚重的玻璃门后,昏暗的大厅深处,依稀闪烁着几双眼睛。
那些眼睛并不连成完整的面孔,只是孤零零地悬在黑暗里,一明一暗,冷冷打量着她。
冉星头皮一阵发麻,立刻弯腰拱手,讪笑道:“打扰了打扰了,我这就走!您各位继续……继续看门,辛苦!”
说完,她几乎是倒退着离开大门,脚下还差点被门口的石阶绊了个踉跄。
街道冷冷清清,铺面全都紧闭着,只有头顶的招牌在雾气里忽明忽暗,时亮时灭。
“阴寿典当”“婚介所”“长租短租”“代办冥界通行证”……一个比一个更像是坑鬼的勾当。
冉星站在路口,四下张望,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投胎的队伍已经排上了,银行号也取过了,可接下来呢?没人告诉她。
阴风猎猎,灰雾缠绕。她每走一步,都觉得身体更轻飘了一分。起初只是头有些发晕,等走到半路时,竟觉得脚下虚浮得厉害。
她低头一看,自己左边的小腿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大腿以下全是空荡荡的雾气!
???
冉星一个激灵,整个身体都往天上飘,只得慌忙抱住路边一根招魂幡似的路灯杆,才勉强稳住身形。
正当她手脚发凉、脑子一片空白时,脚下的青石板忽然“咕噜”一声,荡起一圈诡异的水纹。
一张苍白的人脸慢慢从地缝里浮上来,眼珠死死盯着她,声音阴森森地飘起:“你该吃点东西了……不然啊,你这魂,很快就要散了。”
冉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猛地一抖,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了两米。
变成鬼了就是好啊,当人的时候爬树都没这么轻松过。
那张脸却并没有扑上来,而是“吧嗒”一声,把石板当作盖子一样推开,整只鬼从地底钻了出来。模样和寻常人差不多,只是下半身是一堆灰白碎石,好像没有腿。
他抖了抖衣袖,冲她笑得一脸热情:“吓着了?别怕,我是卖吃的。”
冉星:“……”
那小贩熟门熟路地从魂体里掏出个破竹篮,里面摆着些模样古怪的吃食。
他推销得眉飞色舞:“魂体虚了得补啊!这‘晦气馒头’,一口下去保你三天不透光。‘忘川水煮鱼’,补气血的,友情价八万八。还有新货——‘招魂汤’,喝了稳得很,阴风再大也吹不散!”
“……你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放心吃!千年老字号,阴司备案,查验无忧!你看你这腿都没了,再不吃点补的,等会儿一阵风就能把你吹没。”
见冉星还是迟疑,小贩补了一句:“小姑娘,饿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先掉腿,再掉腰,最后脑袋一歪,咕咚一下,就彻底回冥海,连沫子都打不出来。”
说着,他眼疾手快地从篮子里抓起一个漆黑发亮的馒头,递到冉星面前:“来来来,尝一口,立竿见影!”
冉星看着那团黑气缠绕的馒头,没接过来,只问:“……有肉吗?”
小贩眼底立刻划过一道精光,笑容比之前还灿烂:“当然有!想吃什么?鸡鸭鱼牛猪?现抓现杀,童叟无欺!一口价,六百万起!”
“……六百万?这价也太离谱了吧。”冉星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云淡风轻,“还不如去食堂吃。”
虽然她兜比脸还干净,连半张冥钞都没有,但身而为鬼,不能露怯。
小贩眼皮一抬,鼻孔里幽幽吐出两道黑气:“你知不知道咱们阴间能弄到新鲜肉是多不容易的事!新来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也懒得跟你掰扯了,你啊就去食堂吧!”
语气阴阳怪气的。
话音刚落,他身子一抖,“嗖”地一下没入地下,走了。
冉星低头望了望自己只剩半截大腿的魂体,脸色难看得要命。
“没办法,掉都掉了,只能认栽。”说着,她从身体里掏出那本皱巴巴的《阴间生存手册》,翻到最后一页地图,确认了食堂的位置。
确定方向后,她把书往回一塞,拖着一瘸一拐的步子向前进发。
二十分钟后,周围的景象逐渐有了变化。街道愈发干净整齐,空气中的浊气也淡了许多。
不远处,一栋小楼安静伫立,白墙黑瓦,古朴清雅,檐角勾勒得精致别致。门楣上悬着一块木匾,上书【阴间大食堂】五个古拙遒劲的大字。
门口的台阶一尘不染,然而两只长条扫把仍旧机械地“沙沙”左右摆动,来回扫着并不存在的尘土
冉星走近时,那两只扫把忽然像被惊到似的,立刻“哐哐”退到墙角,乖乖并排靠好,生怕来人同它们搭话。
她佯作不见,径直踏上台阶。
木门半掩,暖黄的光芒顺着门口倾泻出来,她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只要推门进去,就能回到阳间,能够吃到热腾腾的饭菜,还有网,有空调,有西瓜,冰激凌。
“吱呀。”
小楼内部与人间的食堂别无二致:成排的桌椅整齐摆放,气息干净。奇怪的是,偌大的食堂里空荡荡的,一只鬼影也没有。
冉星下意识放轻脚步,缓缓走到窗口。
只见玻璃窗口内站着一个长发白衣的男子,乌黑的长发自肩头垂落,冷白的肤色在灯光下如同玉石般莹润。眉眼清隽,眼眸深邃如夜,泛着淡淡的冷光。
唯一显得格格不入的,是他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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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无表情地用一柄长长的铁勺在锅里缓慢搅动。
这么好看的鬼,居然是食堂打饭师傅。
“那边拿碗。”
低沉清冷的嗓音响起,把冉星猛然拉回现实。
“哦……哦!”
她赶忙从一旁的柜子里拿了个木碗,递了过去。
白衣男子接过木碗,低眸,手腕微转,铁勺在锅里“哗啦”一声划过,锅里的液体瞬间翻涌而起。
碗中落下的,是一碗墨绿色的黏稠汤汁,咕噜咕噜冒着气泡,里面翻滚着模糊的影子,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混合青草腐败与墓土潮湿的味道,直冲鼻腔。
“拿好。”
男子声音冷淡,将汤碗稳稳放在窗口前。
冉星盯着那碗诡异的东西,眼皮直跳。
怪不得那小贩听到自己说还不如食堂时露出那副古怪的样子。
她心里满是退缩,只想转身就走,可偏偏清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冷冽的逼迫。
“……师傅,有勺子吗?”
“没有。”
男子抬眼扫了她一眼,声音比刚才更添几分冰凉。
冉星只好抱着那碗不明物体,缩到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背对窗口,却依旧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如影随形,只要她再做一个不合他心意的动作就会被撕成两半。
她盯着碗冒泡的诡异液体,犹豫片刻,终于颤颤巍巍端到嘴边。
第一口下去,喉咙仿佛被一股冷硬的黑泥淤塞,苦、涩、腥、腐,所有负面味道堆叠在一起。
“呃……”冉星痛苦地皱起脸,差点当场吐出来。
可那人的视线牢牢锁定在她身上,她只能硬生生把那股反胃感咽回去。
“轰隆——轰!”
就在她纠结要不要一口干掉剩下的汤时,外头骤然传来轰鸣的机车声,震得整座食堂的窗子嗡嗡作响。
紧接着,“砰”地一声巨响,食堂的门被粗暴地撞开,一个魁梧的猪头大汉挤了进来。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嘴里叼着半截没点火的香烟,右手还拿着一台大哥大,正扯着破锣嗓子对电话那头吼:“啥玩意儿?牛肚没啦?赶紧给老子加急送来!……啊?运费?艹,你小子胆儿是真肥啊,?欠削是咋地?!”
走到窗口前,他猛地啪地合上大哥大,把烟从嘴里拔下,指尖一捻,烟头“嗞”地一声化作一缕黑灰。下一秒,那凶神恶煞的气势骤然一收,猪头大哥立马腰一弯,恭恭敬敬对着白衣男子鞠躬。
“孟婆大人,老邱那嘎达清关出了点岔子,我已经给他骂得跟孙子似的了。您大人有大量,再宽限一天,明儿我保证他老实把货送到!”
见里面没回音,他忙又陪着笑压低嗓门儿:“要是明儿还整不明白,我就亲自带人去,把那老蚯蚓窝子给掀喽!”
猪头大哥之后说了什么冉星根本没听进去,只听到他喊里面的人“孟婆”。
男的,孟婆?!
她忍不住回身去瞧,却恰好与“孟婆大人”冷冽如刃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4. 第 4 章
只见“孟婆”继续搅着锅里的汤,猪头大汉忽然腾空而起,像破麻袋一般被无形的力量抛飞出去,“咣当”一声扔出食堂。
“嘶……”
猪头大汉的痛呼声被关在了大门外面。
紧接着,那人就开口问:“味道如何?”
冉星下意识望向案几上的那碗近乎墨绿的汤,只觉若答不好,自己也得跟猪头大汉一个下场。
于是她脸上瞬间堆起笑容,连珠炮似地夸赞:“啊,这汤……色泽如碧,入口回甘,香气绵长,简直是人间……哦不,阴间一绝!”
说完,冉星端起碗,一饮而尽。
那奇特的味道在她的食道里撞来撞去,几次反胃。
这时,猪头大汉一瘸一拐又爬了回来,满脸委屈:“孟婆大人,老猪我哪做错了啊?不是您说的,工作时候得按职务称呼吗?我咋就被轰出来了呢?”
他边走边拍掉裤腿上的灰,恰好看见冉星正把空碗放下,不由砸了砸嘴:“嘶……你这小鬼胃口还……还挺好啊。”
“聒噪。”
孟大人一句话,猪头大汉哪还敢再吭声。他也不敢进去讨人嫌,脖子一缩,腚一撅,走到新来的小女鬼旁边坐下。
“哎,新来的?一直没吃过饭吧?放心,喝了咱大人的汤,立马就能给你长回来,嘎嘎灵。”
冉星低头一看,果然,原本虚成雾气的腿,竟慢慢凝实了。
她谨慎开口问道:“大哥怎么称呼?”
“我啊?哈哈,我就是这食堂老板,猪头三。”
“啊?你是老板?那……”冉星头微微朝窗口那边偏了一下。
猪头三眼珠子骨碌一转,立马把嗓门拔高:“孟大人愿意来食堂做饭,那是咱这蓬荜生辉啊!”
“咱公家食堂的食材啊,那都是最鲜最顶的,外头你压根儿寻不着!”他满脸不屑,“那些小鬼就是不长眼,山猪吃不来细糠!免费的福利摆跟前不要,非得花冥币去外头买破玩意儿。”
冉星却觉得,要不是免费供应,这食堂估计不会有回头客的。
为了多打听点信息,她还是努力装出一副懵懂模样问:“我刚刚在街上,也遇到个小贩问我要不要买吃食呢……猪老板的意思是,那些都不靠谱?”
“嗨!你这话问得明白!”猪头三一听,脸上立马露出个“老大哥”似的表情,语气里还透着点得意,“算你机灵,没被忽悠。那些流动摊贩,营业执照、卫生证啥都没有,万一吃出事儿了,你上哪儿告状去?阎罗殿啊?”
他一甩手,语气里带点骄傲:“再说了,阴间吃食哪来的味儿?除非是阳间的亲人特意供的,否则……也就只有孟大人手底下做的饭菜,能让你尝得出个滋味儿!”
冉星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说:“大人的确厉害。”
听到这话,孟大人手里的勺子顿了一瞬,开始盛汤。
“哎呀妈呀,这天色不早了。”猪头三抖了抖身上的灰,“老猪我也得收拾收拾下班了。老妹儿,你腿也长得差不多了,赶紧回家吧。”
说完,他啪叽一巴掌拍在冉星肩膀上,力道大得差点把她给拍桌子底下去。
冉星试着动了动左腿,几乎和之前没有差别。她松了口气,但更严峻的问题摆在了面前。
“我……没家。”
“啊?没家?咋能没家呢?”猪头三眼睛一瞪,满脸不可思议,“你祖上在阴间一点儿德都不积啊?血亲呢?不会全投胎了吧?”
冉星只是摇头。
猪头三看了看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女鬼,觉得她有些可怜。毕竟这年头,阴间没有亲戚的才是少数。
他挠了挠脑袋,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害,这……要不老猪我载你去万鬼坑?虽然那边只能挤着,但也比露宿街头被赑风吹散了好。”
冉星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开口:“猪老板,食堂还缺洗碗的不?我不要工资,只要包吃住就行。”
“这……”
猪头三偷偷瞥了眼里头的孟大人,见他没反应,只说:“不缺,不缺。而且我们食堂这也不样打地铺啊。”
果然,这阴间真是一点缝隙都不给她钻。
冉星认命起身,说:“那我把碗洗了,劳烦猪老板送我一程吧。”
“哎哟,不用你洗,来来,碗给我。”
猪头三哈哈一笑,接过她手里的碗,手腕一抖,那碗登时亮洁如新,半点水渍都没有。
冉星眨了眨眼,问:“猪老板,这个,这要用什么法力吗?我能学吗?”
若是能学会这一手,试问阴间还有谁能在洗碗这条路上胜过她?!
“能学,咋不能学呢?”猪头三嘿嘿一笑,眉毛一挑,手指“唰唰唰”搓了三下,做了个要钱的手势。
冉星心头刚冒出的喜气立刻被泼了个透心凉。在阴间,没钱居然也寸步难行。
猪头三恭恭敬敬地对着孟大人抱了抱拳:“大人,小的这就走了。”
孟大人目不斜视,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看的不是锅,而是什么值得全神贯注照料的稀世珍宝。
冉星看过去,掠过孟大人那清俊的容色,暗暗羡慕他那一头浓黑如墨的长发,顺滑得几乎能映出光来。
她生前也算年轻,折腾过无数瓶洗发水,比这孟大人的头发差远了。
“老妹儿,走了。”猪头三从裤兜子里掏出一个工牌,在大门旁边的墙上“滴”地一声打卡下班。
冉星也朝孟大人鞠了一躬,随后快步追了上去。
食堂外,猪头三一脚踹亮鬼火机车,绿油油的鬼火瞬间“呼”的一声窜了起来把四周照得一片阴森。
他冲冉星招手:“来,上来!”
冉星小心翼翼爬上后座,还没坐稳,车子已“嗡”地一震,带着一股阴风飞驰而出,直奔万鬼坑的方向。
“猪老板,你知道哪里能找工作吗?”
“明儿个天黑你去中央区就行,有个人力资源市场。”
“谢谢老板。”
“老妹儿,你头七还没过吧?直接给你阳世的亲人托个梦,烧个几千亿冥币下来,有啥不能学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懂不?”
听到这话,冉星猛地来了精神:“猪老板,怎么才能托梦啊?我在阳世听说头七还能回魂,是真的吗?”
刚从一殿出来时,冉星虽清醒地比其他鬼更快,可根本没想到这档子事。如今在食堂喝了汤,脑子是越发活泛起来。
她亲缘浅,在阳世也没有多少羁绊,真正放不下的,也就只有把她一手养大的郑婆婆。
郑婆婆年岁已高,腿脚又不利索,白天还能在院里晒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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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到了夜里就只能靠拐杖在屋里挪动。冉星生前就常暗自盘算着要多攒点钱,让婆婆享福。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甚至比婆婆走得更早。
“是啊。头七当天不都能回去吗?”
听到猪头三回答,冉星一把抓住了他的老汉衫,声音急切:“猪老板,我不去万鬼坑了!你把我放下来吧,我要想办法回阳世一趟。”
鬼火机车猛然一晃,猪头三赶紧一脚点地,稳住了车子,索性一脚刹停。
“别急。”他斜着眼瞅了她一眼,“你先查查你死多久了再说。头七不是随便说走就能走的,早了晚了都回不去。”
冉星怔住:“那……怎么查啊?”
“身份证啊!”猪头三一摊手,“背面不是写着投胎排队时间吗?你喊一声‘小阎小阎,查询死亡时间’就行,它会给你播报的。”
这,这么先进?
冉星半信半疑,从身体里掏出那块小木牌,翻过背面,学着猪头三的口吻喊了声:“小阎小阎?”
“哎,我在呢。”
木牌里传出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带着一点不耐烦:“有事说事,赶紧的。”
冉星:……
本以为阴间与时俱进,和阳间一样用着人工智能,没想到是只有人工啊。
“查询本人死亡时间。”
木牌里顿时传来一阵哗啦啦翻账本的动静,过了半晌,那声音才慢悠悠地冒出来:“正在查询……您已死亡7天22小时。”
冉星暗道不妙。
她深吸两口气,努力镇定下来,挤出一丝乐观:“还有两个小时。猪老板,我来得及回去吗?”
迎上她那双殷切的眼睛,猪头三看了看表,脸色有些难看:“是这样的老妹儿,先不说你俩小时能不能找到人,就算找到了……还有十分钟就到辰时了。”
“辰时一到,阴间各部门都下班,短期返阳审批处铁定是关门了。”
见冉星不说话了,猪头三只好安慰道:“你也别灰心,不就是头七错过了吗?之后多往家里托梦就成,虽说这托梦时灵时不灵,但清明、中元、过年都有地气加持,说不准就成了呢。”
她咬紧嘴唇,还是不死心:“猪老板,这边去那个短期返阳审批处要多久啊?”
“不超速的话,十五分钟吧。”
冉星攥紧拳头,指甲在掌心生生掐出几道月牙印。心里两个声音此起彼伏:一个催促她去试试,万一赶得上呢?另一个却冷冷泼水道,不可能,时间不够。难道还真指望猪老板超速送她?
“猪老板,那个审批处在什么地方?”
“往东五十公里,有个边境办事处……诶!”猪头三话还没说话,就看到冉星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
魂魄轻若浮羽,无肉身的束缚后,突破阳间人体极限轻而易举。
阴风呼啸着从耳边擦过,衣角猎猎作响。冉星的速度节节攀升,很快就破了百,眼前的景色也模糊了起来。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明知大概率赶不上,却还是向那个方向奔去。
她只知道,在经历完这么荒诞的一天后,她特别,特别想再见一次自家那位圆脸老太太。
下一刻,空中骤然响起一道森冷的锐鸣:“检测到魂体超速,立即减速!警告,立即减速!”
5. 第 5 章
“怎么快下班了出这种事啊。”
阴云翻滚,夜游神巡查小队当值的四个人有三个原本正窝在黑雾里,一个趴着打呼,一个拿着执法令牌抠指甲,还有一个正偷偷烤地瓜。小队长那一声严肃播报,把他们全吓得一激灵,忙不迭爬起来,拍了拍甲胄,整出一副“时刻待命”的样子。
“来,轮到谁下去逮人了?老张?”
老张扶了扶头上歪得快掉下来的黑盔,立刻摆手:“我可不去啊,上个月就是我逮的人,折腾半宿才收尾,差点误了下班点。”
“开个罚单费什么事儿啊。”旁边的胡大撇嘴。
“你懂啥,要是碰上个穷凶极恶的,根本没法贴条!那魂体反抗起来一个顶仨,抓起来费劲得很!”老张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捂住腰。他上回追鬼摔了一跤,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我看那小女鬼,最高时速才两百,弱得很,一拎就走,轻而易举的事。”胡大瞅了眼远处疾驰的冉星,一点儿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嗯嗯,那你去啊,你比谁都看得清楚,一直跟我说干啥?”老张在巡查小队里是老资历了,可不吃这套。
胡大立刻噎住:“……我这膝盖旧伤还没好呢,上次巡逻崴的。”
“行了行了,少废话。”小队长黑着脸挥手打断他们的争执,“反正马上交班了,这活儿交给日游神小队就行。”
“那我们不追?”小胡试探着问。
“追是要追的,不追回头万一出事,查下来咱也脱不了干系。”
小队长叹了口气,指了指新来的那个,说:“小刘,你去骑马去,意思意思就行。”
小刘早就猜到要落自己头上,心领神会应了一声,手一抖,从袖口里召出一匹老马。那马骨瘦如柴,鬃毛稀疏,一出现就“哎哟”一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尾巴慢吞吞一甩。
胡大道:“这马顶多五十迈吧?怕是得追两个时辰,不散架就不错了。”
老张甩了甩手:“那不正好,撑到辰时就交班了,反正咱们也没渎职,规规矩矩派人追了,追不着那是马的事儿。交给日游神那边,他们要是嫌慢,自个儿接班去追,咱们一点责任都没有。”
小刘得令,爬上老马就朝冉星那边追去。
小队长在云上再次举起巡游专用大喇叭,喊道:“前面的鬼听着,你超速了!立即减速!重复一遍,立即减速!”
冉星心惊肉跳,脚下加速。
耳边的警告一遍遍轰炸,却始终没有别的动作。她忍不住回头,瞥见身后远远拖着一个黑点,那黑点骑在马上的身影越拉越小,几乎追不上来。
就在这时,东方的天边浮来一片白云。云气洁白明亮,与夜游神的阴云形成鲜明对比。
日游神小队也是一个队长配三个成员,其中一人还悠哉地拎着个竹桶,桶里“哗啦啦”晃着麻将牌。
“周队,你们干嘛呢?站这么整齐。”带头的杨队扯了扯衣襟,颇为懒散。
“杨队来了。”周队长赶紧把阴云往白云那边一靠,两拨人就开始一天两次的交班寒暄,“这不,有个小女鬼超速了。”
“超速了?”杨队眯起眼,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超速了怎么还不抓?不怕又重演两百年前的事故?”
“这不派人去追了?”
杨队盯着远处那匹老马看了两眼,气笑了:“就派这么个骨头架子去追?你们哄鬼呢!”
周队巍然不动,背手而立:“小刘是个新人,本来法力就弱,多锻炼锻炼,对他有好处。你说是不是?”
说罢,他低头看了眼手表,语气淡淡:“哟,还有三分钟就交班了。杨队,不如你们派人去追一下?”
杨队打了个呵欠,袖子一甩:“不急不急,我还是等到点再接班吧。要是在这三分钟里出了事,那也是你们夜游神的责任。”
日游神小队里一个年轻的成员突然喊道:“队长!那女鬼朝着阴阳边界去了!”
几人齐刷刷望去,只见冉星的身影在晨光里越奔越快,直朝两界的薄雾边缘逼近。
“她不会是想硬闯回阳间吧?”
“不好!”
冉星喉间像被火灼,呼吸急促。正当她觉得自己快要力竭时,前方的雾障终于裂开一道缝,豁然出现一片整齐肃穆的长条建筑群,如一道横亘的城墙,冷冷立在她眼前。
最中央那栋最高最气派的楼宇上,悬着金字牌匾:【边境管理局】,阴阳二气缭绕于上。
冉星眼睛骤亮,心头骤然燃起一丝希望,她咬牙再度加快脚步,猛冲向那道门。
空中骤然一震,呼啸的阴风中,“砰!砰!”七道黑影从天而降,狠狠砸在地面上,溅起阴雾翻腾,挡住她的去路。
来者皆是面目森厉,煞气逼人,三人披着黑甲,铁链缠腰,四人一身白甲,冷光闪烁。
“站住!”为首的黑甲鬼厉声喝道,声若雷霆,“你欲往何处?是不是想强闯边境!”
冉星脚下生生刹住,几乎要撞上一人手中握着的戟。
就在此时,边境管理局那边也热闹起来,大门里陆续涌出不少工作人员,皆是一身白衬衫,胸口别着工牌,人形、妖形各半。
冉星慌忙挥手,急急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要强闯,我是去短期返阳审批处!我还差两个小时头七就要结束了!大哥们,能不能通融一下?”
她声声恳切,几乎带着哭腔。
巡查小队成员们内心暗自松了口气。
巡查小队互相看了一眼,紧绷的面孔终于微微放松。
周队一边低声嘟囔,一边翻出罚单,语气仍是不悦:“身份证拿出来开超速罚单,明天记得去缴罚金。”
“咚!”
就在这时,阴间忽然响起一声沉重的钟鸣,悠长而森冷,仿佛自九幽深处滚滚传来,震得天地都颤了一颤。
冉星脸色瞬间煞白。
“下班钟……”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只听“哗啦啦”一阵轰响,边境管理局的大门两侧骤然落下一扇厚重的卷帘门,随后从地下爬出几条铁链,急速盘绕收拢,沉重的锁扣“咔嗒”一声,封死了所有入口。
一个拎着钥匙的鬼差边吹着口哨,一边用食指转着钥匙扣,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等、等一下!”冉星急得嗓子发颤,拼命冲过去,高声喊:“大哥,大哥!短期返阳审批处在哪?”
那鬼差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随手把钥匙往腰间一挂,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声音散漫:“下班了,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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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再来。”
“不行……不行!”她猛地往前冲,可还没靠近,就被拦腰拽住。
两名黑甲巡查将她死死扣住手臂,冷声喝斥:“证件!身份证拿出来!”
冉星用力挣扎,眼泪急得打转:“我会交钱的!先让我去返阳审批处!拜托了,我快赶不上了!”
鬼差神色不变,手却越扣越紧,对她激动的情绪根本无动于衷。
日游神那边的杨队双手抱胸,叹了一声:“小姑娘,别闹了。这两年死的人多,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赶不上的?一殿那边排队排得长,延误了头七很正常。”
冉星的眼睛猛地睁大,盯着杨队:“正常?!”她喉咙里挤出的声音近乎尖锐,“对你们来说是正常!可对我来说这是唯一的机会!唯一的!”
杨队不为所动,只是耸了耸肩,语气淡漠:“规矩就是规矩。赶不上,就只能自己好好沉淀,托梦去呗。”
冉星浑身发抖,指甲死死嵌进掌心。那扇已经落锁的大门也像是讥诮着她为时已晚的徒劳。
心中情绪涌动,她猛地从身体里抽出小木牌,猛力朝夜游神小队长掷去!
“哼,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那鬼一抬手,轻而易举接住木牌,嘴角扯起一抹不屑的冷笑,“也就是七十年前阴间出了新规,不然你这种小鬼,我家看门狗一口能吞十个。”
一旁的胡大鼓动道:“周队别生气,罚她个妨碍公务,拉去地狱待上个三五天就老实了。”
“哟,下班点儿了这么热闹,说啥呢?我老猪好像没听清啊。”
远处一道粗声粗气的嗓音响起,紧接着轰隆隆的机车声撕裂阴云,一道鬼火疾驰而来,车头两盏青幽的鬼灯忽明忽暗。
猪头三跨坐在车上,硕大的猪头在火光里格外扎眼。他猛地急刹,车身甩出一圈火光,稳稳停在冉星身前。
“哎哎哎,你个老王八蛋抱着我老妹儿干啥?想吃鬼豆腐?松开松开!”
制住冉星的鬼差一愣,讪讪放开。
“猪老板?”
一旁看戏的杨队率先打了招呼,猪头三没理他,只是盯着夜游神队伍里的周队。
“超速,按规定罚款,2亿冥币,功德值扣1点。”周队长头也不抬,刷刷登记完冉星的信息,把小木牌随手递还给她。
没后台的小鬼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可若牵扯到有靠山的老鬼,大家心里都明白,以和为贵才是长久之道。
再说了,他也没真想为难这小女鬼。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拖沓沉重。小刘骑着那匹骨瘦如柴的老马,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周队长抬眼看了他一眼,吩咐道:“行了,都收队吧,下班了。”
夜游神巡查队瞬间消失,而日游神小队也重新归岗,回到那片白云里,按例巡查阴间。
唯有冉星还僵在原地,怔怔望着那道阴阳交界的薄雾,眼神里满是失落。
猪头三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咱们都已经是阴间人了,就安心在这边过下去吧,别再惦记阳世了。”
冉星吸了吸鼻子,低声应了一句:“是这个理……”
可她还是有些难受。
6. 第 6 章
“行了,走吧,再过会儿要起风了。”
猪头三正招呼着冉星,忽然,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仿佛有鼓声自地底传来。伴随着一股灼热气息,一个高挑的身影缓缓从阴土中升起。
身高近一米九,皮肤紫灰,身上衣裳布料甚少,金红披帛环绕双臂之上,随风翻飞。双腕叠戴的三五只金镯在动作间叮当作响,此刻正随着她伸手拧住猪头三的耳朵,响声脆亮刺耳。
“好你个猪头三!”她一声喝斥,声音里金铁之意,震得冉星脑中嗡嗡,“老娘在家等你半天,电话打到魂都飞了也不接!原来你躲在这儿泡小女鬼!”
“哎哟哟,疼疼疼!媳妇儿,我冤枉啊!”猪头三龇牙咧嘴,双手连连摆动,连硕大的猪头都被拧得偏向一边,狼狈得不成样子。
来人正是猪头三的妻子,铁夫人。
“这大妹子今天来食堂吃饭,我不过是好心送她一程!”猪头三被拧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急急喊冤。
“好心送她?万鬼坑可不是这个方向!”铁夫人冷笑。
冉星见状,忙上前开口:“这位夫人,猪老板原本确实是要送我去万鬼坑的,是我半道改了主意跳车跑到这边,被鬼差拦住了。若不是他刚才赶来帮忙解围,我可能……已经被押去地狱了。”
闻言,铁夫人拧着猪头三耳朵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缓缓转向冉星。
身为阿修罗,她的眼能洞察常鬼所不能见的因缘。
凡人、阴魂、神祇,在她眼里,身上总缠绕着无数因果之线,红的、黑的、灰的,纵横交织。哪怕最孤苦的游魂,也该有七八条断断续续的牵连。
而眼前这小女鬼,身上只剩下一根淡到几乎透明的红线,那线从她的心口直直往上,连接的似是阳世之人。
铁夫人松开猪头三的耳朵,但紧接着又毫不留情地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冷哼道:“妹子,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死猪头一天到晚在外边儿鬼混,都不知道往家里来个电话,真是欠修理了!”
“哎哟哟……”猪头三捂住后腰,疼得呲牙咧嘴,连忙分辩,“媳妇儿,这阴阳交界线信号不好,我手机没响啊……”
铁夫人手掌一翻,啪地在他大脸上拍了两巴掌,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没响!没响!叫你把那老掉牙的砖头机换掉,你死活不换!”
他刚要回嘴,铁夫人却已从腰间抽出一条九节鞭,寒光在黑暗中一闪。
“怎么,不吭气了?”
他闭紧嘴巴,疯狂摇头。
“走!回家!”
“这……这大妹子总不能扔这儿吧?”猪头三硬着头皮指了指冉星,“我这不也是想做点好鬼好事,积点功德么……”
“积功德?”铁夫人厉声一喝,鞭梢在地上抽出火花,“二十年前你烂好心一发作,沾染因果差点脱了一层皮,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走!”铁夫人一手扯着他的耳朵,像拎小鸡崽一样往北边拖去。
她步伐凌厉,每走一步地面都微微震动,猪头三则踉踉跄跄,满脸求饶,硕大的猪头被拽得快要歪到肩膀上。
他却还不死心,扭着脑袋死命往后看,两只眼珠子瞪得滚圆,时不时瞟向自家那辆鬼火机车,再瞟向冉星,急得直翻白。
冉星被这一闹,心口的郁结竟消散了几分。她捕捉到猪老板那直白到不能更直白的眼神,心下了然——大概率是让她把机车骑回食堂去。
只是……阴间开车要不要考驾照?她可不想再被罚款,毕竟还没在天地银行开户,就已经背了两亿的债。
冉星踌躇半晌,还是走上前去。
那辆机车通体黑铁铸就,缠绕着暗绿色的鬼火,车身厚重,用料上等。
她小心翼翼地翻身坐上去,正摸索油门。
“哟,新司机啊?”
一颗泛着幽绿鬼火的头颅从仪表盘上探出来,獠牙咧开,眼睛滴溜溜乱转,声音吊儿郎当。
“那猪头死了?哈哈哈,我也是熬出头了!”
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奇怪的事物,冉星的精神已经有些麻木,只淡淡问:“你知道回食堂的路吗?”
绿头鬼眨了眨眼,理直气壮:“不知道。”
“哦,那我就自己开着慢慢找吧。反正这机车应该不吃能源吧。”
“别!我……我突然想起来了!”绿头鬼眼珠乱转,笑得比哭还僵硬,“回食堂的路,我熟得很!您请上坐,上坐啊!”
她只是随意一诈,没想到真诈出来了。看来这绿头鬼至少是被限制在这机车里,无法挣脱出来。
话音未落,机车底下的鬼火轰然燃起,森绿焰光在地面拖出一道弧痕,催促她上路。
“左边是刹车,右边是油门,双脚夹紧,不然容易被吹下去。放心,有我导航,食堂门口一准儿把你送到。”
冉星双手握住把手,右手轻轻一拧。
轰!
机车如猛鬼般咆哮,尾部喷出一串绿色火焰,猛地窜了出去。冉星差点被甩飞,慌忙夹紧双腿,整个人几乎贴在车身上。
“哎哟!稳点!别撞上去啊!”仪表盘上的绿头鬼一边尖叫,一边兴奋地嚎笑,“哈哈哈!不载那死肥猪我能跑这么快!爽!”
没骑多远,远处便传来呜呜怪声,车里的鬼滋儿哇乱叫:“起风了!起风了!”
阴风骤起,像千万只无形的手,拽着冉星的魂魄,硬生生要把她从机车上扯下来。
“哈哈哈,小女鬼,要是魂魄被刮碎了,我可就能自由咯!”
赑风横冲直撞,四面八方扑来,冉星只觉五官都要被扯散,头发拍得她脸生疼。远远看去,宛如一只被风扯烂了脑袋的女鬼在骑车狂飙。
“闭嘴!”
冉星咬紧牙关,夹住座椅,双手死死扣住车把。她几乎连呼吸都成了煎熬,却还是死命没有松手,只任那绿头鬼带着她往食堂的方向冲。
“嘎!”机车在食堂后门猛地刹住。
冉星两条腿一软,扑倒在地,魂体随之涌起一阵阵抽疼。她翻了个身,背贴着冰冷的地面,仰面朝天,就这么静静躺着,良久才勉强喘过一口气。
她的胳膊满是被风划出的白痕,深浅纵横。好在她已不是血肉之躯,不然早就血流成河。
难怪生存手册里反复叮嘱鬼魂们,在辰时前务必回到住所,不要在外游荡。如今亲身经历,她才明白,那风……果然狠厉。
她又检查了新生的左腿,所幸只留下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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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的划痕,没有再化作白雾。
确认自己没有更严重的损伤后,冉星彻底瘫了下去,眼神虚焦,茫茫然望着头顶那片灰白的天。
那天色死寂,空洞,仅有光,没有太阳。
她死后的第一天,竟比活了二十四年的所有日子都要惊险刺激。
无尽的疲惫涌了上来,冉星忽然生出一个荒唐念头:死了也还这么累,不如神形俱灭,倒也干净。
“吱呀——”
食堂的后门被打开,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朝着这边接近。
灰白的天幕背景骤然被一张清冷俊秀的脸盖住。对方俯视着她,眼神如古井般,不见惊异,不见喜恶。
那人伸出手,握住她满是伤痕的手腕。掌心冰冷如白骨,令她陡然清醒过来。
“孟……”
孟大人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说:“下班了,称我为孟郎即可。”
冉星有些呆滞。这孟大人死了多久了,说话实在不像现代人。
愣怔之间,她整个人已被孟郎牵着往前走。
回到食堂后,孟郎松开她的手腕,语气不缓不急:“汤还有剩的,可以给你喝。”
他顿了顿,补充道:“受赑风影响,你魂体有损。”
冉星没有拒绝。
不多时,孟郎还是端来一碗墨绿色的汤汁,比先前更加浓稠,几乎与沥青有九成相似,表面浮着一层暗淡的光,散发着说不出的苦涩气息。
冉星颤着手接过,汤匙一舀,带着拉丝般的黏意。她强忍着咽下去,喉咙瞬间被那股苦意和寒凉割得生疼。
泪水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
每舀一勺,冉星就掉两滴眼泪。眼泪混着汤水落进碗里,使那墨绿色的汤看起来更浑浊。
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汤太难喝而哭,还是因为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死了,再也回不去阳间。
“难喝?”
孟郎露出了一种奇怪又困惑的神色,似乎根本不明白眼前这小女鬼为什么一边哭,一边还把汤一点不剩地往肚子里灌。
以往也有鬼说他做的汤难喝,一般都是一入口就吐出来,或者大喊大叫,浮夸至极。他秉承着不能浪费食物的原则,通常都是给那些鬼强行灌完后再扔出去。
冉星咽下最后一口汤,深呼吸几下调整好情绪,对孟郎说了刚刚的事。
待她说完,孟郎沉吟两秒,道:“托梦,我会。可以帮你。”
冉星忍不住问:“那大人你……不怕沾染我身上的因果吗?”
那位夫人临走前骂猪头三说的最后几句话,分明是特意说给冉星听的。她没什么恶意,只是不愿让伴侣平白背负旁人的因果。
孟郎仍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说:“阴间万事万物都要花费钱财,钱事两讫,便不会沾染因果。”
冉星张了张嘴,声音低低的:“那,那我要付出什么报酬吗?”
她说完,又急急补上一句,生怕对方误解自己的心思:“无论什么报酬,我都会努力赚取报答的。”
“我在此间千年,早已内修完满。他人因果,沾染不上。”
孟郎话音落下,食堂内的阴火闪了一下,昏暗光影映在他眉眼间,更添几分不可测。
7. 第 7 章
“无需多虑,帮了你,我照样会有功德收入。”孟郎道。
冉星却想,修行千年的鬼会缺这么点小功德吗?
她抬眼望去,只觉得他眼底一片澄澈,竟没有半分世故算计,与这处处都要钱财、讲究买卖的阴间格格不入,倒显得她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托梦……”冉星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口,“会不会对阳世人有什么……身体上的影响?”
“不会。”
她轻轻吐了口气,心头压着的石头似乎落下几分,“那就……麻烦你了。”
孟郎微微颔首,旋即指尖抬起,取下一根头发。那发丝在他掌间轻飘,被他缓缓捋直。转瞬之间,柔软的青丝竟凝为坚硬铁丝,泛着冷幽的金属光泽。
他抬掌一拂,似有无形之力朝那根头发汇聚而来。虚空中缓缓升起丝丝白雾,宛如从九幽渗出的寒息,在他指尖聚拢、盘旋,渐渐凝成一枚细长的烛身。
这以他发丝为芯的白蜡烛不过孩童小指粗细,质地半透明,表面流光微转。
“双手持烛,凝神观想。”
冉星屏住呼吸,双手捧住那细白的烛身。就在掌心贴合烛尾的一瞬,烛芯骤然“噗”的一声燃起幽绿火焰。
她回想起郑婆婆的模样。
在年幼的冉星眼里,婆婆是相当高大的。一双大手干燥有力,过马路时总会稳稳扣住她细小的手腕,让她觉得无论车流如何,婆婆的掌心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庇护。
婆婆似乎没有什么至亲,但老单元楼里的日子并不孤单。她不是那种会主动邀人跳舞、打牌的热络性子,但凡遇见街坊,总能聊上几句。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说,婆婆时不时回应一两句,对方便能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
冉星一直没有问过郑婆婆的家人,也从没走过亲戚,只有过节的时候偶尔看到她在外边儿烧黄纸。
随着观想的加深,四周渐渐升起一片浓白的雾气。
雾的深处,一把旧木摇椅晃晃悠悠,椅上坐着一位圆脸老太太,膝上盖着一张粉色小花毯子,正安稳打盹儿。
是了,每天晌午后,婆婆总会在客厅打这么一个盹。
只是这小老太太,似乎比以前矮小了许多。
冉星走过去,蹲了下来。郑婆婆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有些费力地睁开双眼。
“小星星啊,”她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笑意,“怎么才回来啊。”
冉星将头轻轻搁在婆婆的膝头上,用额头抵着那条粉花毯子,说:“婆婆,你是不知道,这边可好玩儿了。”
“我第一天从大殿门口出来,就遇见了好多小摊贩。卖啥的都有!有的摊子挂满白幡纸人,风一吹都‘哗啦啦’响,好像在拍手欢迎新客;还有的摊子,摆着一笼一笼的黑猫,说是‘驱邪保平安’,结果一靠近,全对我‘喵喵’叫,差点没把我吓一跳。”
“还有卖吃食的呢!他们卖的是黄泉米糕,看着雪白雪白的,咬一口却跟嚼冰渣子似的,冻得牙根直打颤。摊主还笑我脸色白,说我好像饿坏了。我心想——本来就是鬼啊,还能指望我红光满面么!”
“而且这边和上面日子过起来差不多,有银行,有执法队,还有免费食堂!”
除了最后一句,冉星都是胡诌的。
她抬起头,眨巴眼睛看着老太太,“婆婆,我查过啦,您还有二十多年好活呢!正好给我留时间,好好给您置办个大别墅!”
郑婆婆只是笑,眼角皱纹一层层堆起,“那你缺什么不?可别想唬我。”
“缺呀,肯定缺呀。”冉星立刻接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婆婆您给我烧本煲汤谱子吧。”
算是给孟大人的谢礼。
而且……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恐怕都得在这里吃饭了,她也不想每次都这么折腾自己的味觉。
“那边怕是吃不着咸鸭蛋吧?”郑婆婆笑着说,“我前几天正巧做了几个。”
郑婆婆刚收养冉星的时候,她才五六岁,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怯生生的,吃饭时总低着头。饭桌上摆着什么都不敢多伸筷子,只闷声扒几口白饭、白粥,好像怕自己吃多了会惹人嫌弃。
她看在眼里,却也不多说,只是每天把粥熬得软烂些,米粒开花,盛在搪瓷碗里热气腾腾。再剥上一颗咸鸭蛋,小心挖出半边蛋黄放进去。那蛋黄沙沙的,油润咸香。
头几次,冉星还拘谨,只敢慢慢咽。可渐渐地,她吃得快了,也多了。那双原本怯怯的眼睛,也慢慢亮堂了。
想到此处,郑婆婆忍不住伸手去抚冉星的头,却穿了个空。
冉星忙抬起脸,笑嘻嘻地打趣:“那婆婆就给我摆几个咸鸭蛋吧。可别摆太多,我还得琢磨琢磨怎么才能收得到呢。”
周围的白雾开始一点点消散,祖孙二人眼中的彼此也逐渐透明。
时间快到了。
冉星不由自主提高嗓音,急急喊道:“婆婆别担心我啊!逢年过节,我一定会想办法来看您!”
刚说完这句,冉星就睁开了眼,低头一看,掌心那支以发丝为芯的细白蜡烛已彻底燃尽,连一滴烛泪都没有留下。
而对面的孟郎,眼神似乎锁着向虚空的某个方向,眉峰微蹙,似有感应。
“厨房后面有个房间,你可以在那休息。”
她还未来得及道谢,便孟郎的身影消失了。
与郑婆婆再相会后,冉星心口微闷,索性顺着走廊一步步挪到厨房后侧。原本以为厨房后间会是一间堆了干货食材的杂物间,里面却什么都没有,异常干净。
她寻了个角落,缓缓蹲下,背贴着墙壁,把头埋在臂弯间,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奈何桥畔风声骤紧。
这座横跨忘川的石拱桥是魂魄投生六道之前必经的关口,把守森严。
六道轮回分为上三道与下三道:天神道、阿修罗道、人间道,以及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天神道与修罗道的魂魄最少,因凡人修行能达此境的寥寥无几;地狱道与饿鬼道则是惩罚与折磨之所,自然不必饮孟婆汤。
真正需要在奈何桥边饮下以忘川水为主体的汤药抹却前尘的,主要是转投人间道与畜生道的魂魄。
桥上有两道粗如手臂的锁链,每隔两三步,就有一名鬼差执鞭站立,冷目巡视。
左侧是投人道的亡魂。他们的眼神大多还算清明,虽或忧惧、或不舍,但身形尚与生前无异,举止间依稀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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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的影子。
右侧的畜生道,却是一片怪状。那些魂魄往往面目扭曲,或长出兽耳、或拖着鳞尾,肩背间凸起奇异的骨节,有的身上已浮现出毛发或羽翎的幻影;更有些魂魄眼神浑浊,张口吐舌,唇齿间已隐约露出獠牙或獠喙。
孟郎一人在拱桥最高点舀着汤,一碗碗递出,换来一张张空茫无欲的面孔。
右侧畜生道的队伍中,却悄然涌起一股躁动。
一个面貌佝偻的老鬼,鬓发皆白,浑浊的眼中却燃着不该有的光。他垂着头,唇角几不可察地翕动着。
“啧啧啧,看你身上这对獠牙,上一世做的是鬣狗吧?下一世还要当畜生……难不难受?”
“哟,肉猪啊,没活过两年又回阴间了吧?被人吃掉的感觉如何?”
“蚊子?噫,好恶心,别过来。”
“上辈子当畜生,下辈子还当畜生,当畜生当得一点人性都没有了,这么顺从,说不定还要轮回千儿八百次。”
“也是活该当畜生。”
低沉的话音犹如毒针,一点点刺进那些魂魄的心口。
畜生道的亡魂本就兽性未泯,情绪来得快也爆得急。片刻之间,原本还只是眼神浑浊的它们,眼珠渐渐泛红,呼吸愈发粗重。
“你们啊,就是不够团结,就这么一条锁链,要是一起冲,说不定就能冲出去呢。”
他垂眸,缓缓拉扯着自身的铁链。那锁链灼得他魂体焦灼发白,可他只是冷哼一声:“嘿,就这点力道,还不如老子在剪刀地狱和铁树地狱受刑百年时痛呢。”
“你们爱当狗就当吧,老子可不奉陪了。”
老鬼撂下这句话,背影一晃,竟在雾气里悄然消失。
这一幕,犹如火星坠入死水。四周的魂魄坐不住了,难道这老鬼真有办法挣脱锁链,不投畜生道?
队伍像被投下一枚石子的湖面,骤然泛起涟漪。
守桥鬼差反应极快,立刻挥鞭喝斥。铁链震得“哐啷”作响,声音令鬼魂们头疼欲裂。大多数鬼立时缩了回去,可那一小撮躁动的畜生道魂却越发激烈,如兽群躁乱,推搡着向外冲撞。
鬼差们不得不上前维持,鞭影乱舞,将魂魄重新逼回锁链之间。
趁着这阵混乱,那佝偻的老鬼却悄无声息地退向人群后方。他动作极轻,眼神冷静,像一条在暗流下滑行的鱼。趁鬼差注意力全在前列,他猛地一扯!伴着一声极轻的“噗嗤”,硬生生将自己魂体的手掌与脚掌撕断。
“畜生就是好用啊……”
佝偻着身影缓缓隐入浓雾,浑浊的眼底闪过一抹阴狠冷光。
这时,天空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嗡——”。
一只碗自高空坠下。
碗沿似玉非玉,泛着暗沉的光泽,坠落时却带着沉若万钧的威势。
“当!”
碗口正好扣在老鬼头顶,他身形一震,剧烈的吸力骤然炸开,他浑浊的眼睛猛地凸起,挣扎着嘶吼:“不!”
老鬼的残魂片片剥落,化作一道道灰影,被压入那看似浅浅却无底的碗中。
孟郎抬手一引,那碗便落回掌心。
随即他重新执起汤勺,舀汤,递碗,一如往日。
8. 第 8 章
“死猪头,你要是再出去鬼混,信不信我真把你吊在鬼门关上!”
铁夫人的嗓门震得整条小巷都回荡回音,连墙缝里的阴火都被吓得一闪。
猪头三缩着脑袋,陪着笑一路往后退:“冤枉啊,我这是正经去上班!孟大人点的食材,我还得去老邱那取,不早点儿走哪行?”
铁夫人双手叉腰,眯着眼睛瞪了他半晌,鼻孔里喷出两股冷气,才“哼”一声放人。
猪头三这才如蒙大赦,拔腿就跑。
天色刚擦黑,街灯尚未全亮,雾气里已有更多鬼魂走动。
一个瘦小的鬼扛着扫帚喝竹筐,边打呵欠边把街边的落叶和纸灰往一处扫。
“天天扫也扫不完,风一吹就又来……到底有什么必要干这活啊。”
另一个年纪大的老清洁鬼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这是给咱们这种没人烧纸的鬼创造就业机会,不然直接找几个扫帚鬼就行了,哪用得着我们?不雇你,你哪来的钱过日子?”
瘦小鬼张了张嘴,最后只得闷声叹气,继续挥扫帚。
猪头三一路小跑,心里还惦记着昨天托给冉星的事。
他足足攒了十来年才凑齐打造宝贝机车的材料,又特意花了大劲去抓能够依附在器物上的器鬼,强行封在车里,才造出了这么一件稀罕玩意儿。
没有器鬼,这车就是一堆铁皮,还得想办法找那群搞两界贸易的弄汽油,忒麻烦了。有了器鬼,它就能轰鸣着喷鬼火,在街头一骑绝尘,百公里也就耗一根香。
阴间并不时兴交通工具,鬼魂自身行动速度极快,城区里限速八十,城外跑到两千时速也无人管。
但猪头三偏不一样,他是个有追求的鬼。左右自己也不打算再投胎,此时不发展自己的爱好,难道等转世投胎再长个二三十年再去搞?
食堂大门敞开着,猪头三刚跨进去,就看见冉星正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发呆,眼神空落落的,连身旁那两把扫帚轻轻戳她椅腿,示意她挪挪地儿,她都毫无反应。
扫帚们只好互相“啪嗒啪嗒”一碰,绕过她去别处清扫。
“老妹儿,干啥呢?”
冉星闻声抬头,看见猪老板正抹着脸上根本不存在的汗,一脸心急火燎。
她努努嘴:“老板,你那车我给你开回来了,在后门。”
“诶?诶!”猪头三顿时眼睛一亮,喜得差点蹦起来,连连点头,“老妹儿你是真靠谱啊!”
说罢,他脚底抹油般地往后门冲去。
冉星静静听着,果然没多久,后门那头传来一阵绿头鬼有气无力的哀嚎:“猪哥,给我点吃的吧,我快不行了……”
紧接着,“咔嚓”一声,像是打火机的声音,猪头三点燃了什么,随即是一阵“嘶嘶”声,伴随着狼吞虎咽的黏腻声音。
没多久,猪头三便心满意足地折回来,还在拍胸脯:“这下行了,今儿它吃撑了,至少能安生一阵子。”
刚一抬头,就看到孟郎已静静立在堂中,眉目如同寒潭般清冷,看不出喜怒。
猪头三吓得魂光一抖,差点又往后门缩回去,赶紧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孟……孟大人。”
他立刻收起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弓着身子,恭恭敬敬地说:“我、我这就开车去老邱家取您要的食材,这就去,这就去!”
孟郎只是微微颔首,神色淡漠。
猪头三心里暗暗打鼓。
几十年打交道下来,他隐约觉得孟大人脾气不坏,却始终不敢生出半分懈怠。地府鬼神各有来历,他能摸透的寥寥无几。
再说了,孟婆这个职位,似乎与地府其他位置都不太一样……二十年前他还见过酆都大帝在孟大人面前也甚是客气。
由此想来,若真惹恼了这位冷面鬼神,自己说不定就要被细细切成臊子,成了锅中的一味食材了。
他赶紧转头朝冉星喊道:“老妹儿!你要是去人力资源市场,就找个叫范阿桃的,说是老猪我介绍的。不然啊,你八成得被那几个‘头’给宰了。”
什么头?猎头吗?
被被这么一叮嘱,冉星才像是被人猛地拍醒似的。
是啊,她这会儿坐在这儿发什么呆?眼下最要紧的事,不就是出去找个落脚的工作吗?
“谢谢。”
“害,跟我客气啥,我先走了嗷!”
猪头三一摆手,转身又冲向后门。
“轰隆!”鬼火机车被他一脚踩燃,绿焰从排气管里“呼”的一声喷出,车身狂抖,跟着一声“嗡嗡”震耳的轰鸣,便绝尘而去。
冉星也站了起来,朝那冷清身影行了一礼:“孟大人,我也先走了。”
“喝了再走?”
冉星心头有些发怵。
她悄悄探头往锅里一瞧,见那锅里不过是一池清水,心里立刻松了口气,脸上挂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就麻烦大人了。”
孟郎将汤勺缓缓一抬,为她舀了一碗。冉星接过来,端到鼻尖一嗅,毫无气味。
她小心尝了一口,依旧没味,心下稍安,便索性端起碗“吨吨吨”一口气灌下去。
然而清水才滑过半截喉咙,骤然如岩浆翻涌!火辣辣的灼烧感直窜嗓子眼,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烧穿。
冉星眼泪都涌了出来,却不敢吐,硬生生咽完最后一口。
她抬起那空空如也的碗,艰难挤出一个笑容:“大人,我先走了,再晚我怕找不到人了。”
孟郎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见她原本苍白的面色现今极其红润,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冉星这才如蒙大赦,红着一张脸,脚步飞快地跑出食堂。
刚踏出大门,她胸口一阵翻涌,猛地干呕一声,却没有吐出汤水,反而喷出一团火舌!
门口正守着的两把扫帚见状,吓得掉头就跑,扫帚毛抖得一阵乱响。
冉星无奈地掏出地图,辨清方向,往人力资源市场走去。胸腔里那股火辣辣的灼烧感,总算随着脚步一点点散去。
她暗暗扶着墙角,轻轻叹气:这孟大人的汤,可真是……厉害啊。
人力资源市场比她想象的还要热闹,四周摊位林立,阴雾缭绕,像极了阳间的集市。到处都是鬼差、闲鬼、工头在拉活,吆喝声此起彼伏。
“哒哒……”
一辆由黑骡拉着的灵车缓缓驶过,车身上挂着写满冥符的幡子。车后跟着几个工头模样的鬼魂,摇着铜铃,吆喝着:“招工啦!修坟缺人手!临时工一日结,管饭!来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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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鬼!”
街边立刻有几个闲散鬼魂凑上去,探头探脑地问:“工钱咋给的?是不是还包夜?”
工头甩了甩手里的账簿:“一天两千,干得好再加一根香烛,包你吃饱喝足。”
“不行啊,两千太少了!”其中一个鬼皱着脸,“上回挖坟塌方,压死好几个呢。能不能加点功德?修坟可是大好事啊!积阴德的!”
工头啪地合上账簿,冷笑一声:“嫌少就别干!后头一堆鬼抢活儿呢!再磨叽,我连饭都不包!”
这下几个闲鬼立刻蔫了,面面相觑,却还是不死心地凑近,压低嗓子问:“那……能不能预支点?”
冉星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对话,准备先了解一下市场,免得真被人坑了。只是这阴间的就业形势,看来也不比阳间好多少。
最后,冉星走到人力资源市场的中心台子前。台后站着个穿红马甲的女子,胸前别着一块歪歪扭扭写着“2048号”的工牌。
看起来和当初在一殿外接引她的997号差不多,只是这2048号看起来肢体有些僵硬。
“你好?”冉星试探着开口。
女子立刻摆出职业笑容,声音清脆:“您好!志愿者2048号为您服务!”
“我问一下,人力资源市场里有没有一个叫范阿桃的?”
“有,她在十八号铺子。”2048号微笑回答,伸手往远处指了指,那只手指还“咔咔”响了一下。
“好的,谢谢。”冉星点点头,正准备离开。
“诶,麻烦您稍等一下。”2048号忽然又探出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和一支半秃的毛笔,“能不能给我打个好评?”
“……可以的。”
冉星接过纸,低头一看,上面印得极其简陋:
《服务评价表》
非常满意/满意/一般/不满意(请勾选)
她刚抬起头,就发现2048号的脸几乎凑到自己额头前,眼睛睁得极大,眼睛一眨不眨的。
冉星猛地一激灵,打了个喷嚏。
“阿嚏!”
两条细细的火蛇从鼻孔里窜出来,“滋啦”一下,把2048号的脸熏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啊,抱歉抱歉,你没事吧。”
只见2048号依旧保持着那标准僵硬的笑容,答道:“没,没事。可以……给我一个好评吗?”
冉星心里直打鼓,只好干笑一声,飞快在“非常满意”上勾了个钩。
“谢谢您的支持!”2048号立刻把纸抽走,小心翼翼折好,塞进胸口后甚至还向她鞠了一躬,脖子骨节“咔咔”直响。
“欢迎下次再来!”
声音又脆又亮。
她汗毛都立起来了,连忙回了句“好的好的”,转身跑向了街边的铺子。
冉星走在人力资源市场的正街,两边的小铺子一个挨着一个,铺面都狭小逼仄,黑木门板刷得油光发亮。每家门口都挂着统一的“冥府劳动局备案编号”,招牌立得端端正正,乍一看几乎和阳间的招聘中介没什么区别。
她左手边第一家是安保服务社,玻璃门上贴着招聘简章:“急缺桥头巡逻员3名,限男鬼,要求凶相逼人,会瞪眼优先。”
9. 第 9 章
冉星边走边看,什么“阴宅物业管理”、“专业坟头守护”、“公关活动策划”、“高端人才服务中心”、“黄泉咨询顾问”……
18号铺子前挂的是“十八桃万事屋”,底下小字:打工、兼职、跑腿、问卜、代写遗书、专业托梦。
看起来很不正规啊。
她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推开那扇窄小的木门,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欢迎光~临~”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拉长的怪腔。
冉星抬头,发现门框上吊着一只布娃娃,笑得裂开一张夸张的大嘴。
屋子里光线昏暗,空间却比她想象中要深,一排排木架挤满了档案袋、竹简、黑漆漆的算盘,还有些看不出用途的破旧器物。墙角堆着几张没写完的招工启事,字迹龙飞凤舞。
柜台后,一个穿着红布绿花外套的年轻女子正翘着腿坐在高脚凳上,嘴里嚼着口香糖,唇边那颗黑痣一动一动。而眼睛却格外专注地盯着手机,时不时划拉一下屏幕。
听见门口动静,她头也不抬,声音懒洋洋的:“找工还是雇鬼?”
“找工。”
“会点啥?有文凭吗?”
“在阳世有文凭。”
“让你家人捎过来。”女子把口香糖咬得啪地一声,一边掏出一支签字笔,“要不然你就只能从临时工做起,没办法。学历、技能证、奖状、证书……能烧的最好全烧,不然我这边也不好给你往上推。”
冉星抬眼打量着这间逼仄的小店:昏黄的灯泡吊在半空,不时晃动,投下阴影在墙上拉得老长。墙角里堆着一摞泛黄的简历表格,纸边卷起。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我昨天刚托过梦……”
对方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哦,那暂时就别折腾了。人和鬼啊,都得攒点灵性才有机会冲破阴阳边界。先在那边填个表。”
冉星从旁边架子上抽出一张落了灰的表格,纸面粗糙泛灰,边缘还沾着一块暗红的污迹。她低头一看,上面除了基本信息外,还要填银行户头号。
“我还没来得及办卡,昨天去的时候下班了。”
女子闻言,嚼口香糖的动作一顿,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可不好办了。临近中元节,天地银行忙得很,就算你现在去取号,也得等上好几天。如今正规一点的工作都是直接把酬劳打到卡上,支付呢也基本是靠刷卡。”
冉星心念一转:“但猪老板说,范阿桃这里是整个人才市场里最靠谱最厉害的。”
她其实并不确定这人的身份,只是硬生生将“范阿桃”的名字抬了出来,想看对方有什么反应。
女人终于收起手机,抬头观察面前这小女鬼:脸色红润,精神饱满,像是刚死没多久的。
若不是有人介绍,说不准早就被别的老油条骗得怨气冲天,断然不可能是这副乖顺干净模样。
“哎呀,原来是老猪的熟人!那感情好说!”
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拍,坐姿从散漫一瞬间变得端正,眉宇间多了几分精明干练:“没错,我就是范阿桃。市场里哪家老板缺人、哪份活儿合适,我心里都有数。只要你信我,能吃点苦,我保准能把你往对口的岗位塞进去。要是缺点啥凭证,也好办,谁还没点朋友啊?”
说着,范阿桃从抽屉里摸出一沓卡片,哗啦一下摊开在台面,指尖敲了敲背面写得密密麻麻的联系方式,得意地扬了扬眉。
“我这人啊,没啥别的本事,就是消息灵、朋友多。你要找工,我能替你撑腰;你要避坑,我能提前打招呼。”
说完,她顺手从柜台底下掏出一本厚不拉几的册子,啪地翻开,又推了副眼镜上鼻梁,立刻变了副利落模样:“找临时工是吧?没银行卡也没事,现钞结算的活儿不少。”
“嗯……我看看。”整个店里都是她哗啦哗啦翻册子的声音。
“采摘彼岸花,计件,根须无损,每件五千……”她眼皮一掀,嚼着口香糖,吐了个泡泡,“报酬是不错,就是要命。彼岸花的花粉有毒,吸多了魂飞魄散。”
“给地藏菩萨抄经。要求字写得好看,报酬是每天八百。”她翻了个大白眼,啪地合上一页,“啧,八百?连个馒头都买不起。”
“啊,这个不错,中元节三天,西九街张家夫妇要去一趟阳间,找人帮忙照顾一下他家孩子,报酬是每天十万,外加1点功德,可现钞结。”
“张家那五个鬼童虽然闹腾了点,但张家夫人出手阔绰又弥补了这一点……”
突然,门口的布娃娃又阴恻恻地扯开嗓子:“欢迎光~临~”
一个一米三的小鬼抱着一本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册子蹦了进来,声音脆生生的:“阿桃姐,我回来啦!中元节的活我抢到不少!啊,有客人——”
话没说完,她整个人忽地一抖,倏然消失!半空里掉下一本册子,连带着一只巴掌大的仙人球盆栽,直直砸向石板地。
冉星条件反射就要去接,她脚尖一点,后竟拖出一道淡淡残影!下一瞬,两样东西已经稳稳落在她怀里。
范阿桃眼底掠过一丝意外,赞叹道:“姑娘好快的身手,在阳世应当也算健儿吧?”
冉星却有些疑惑。
她在世时并不算身手矫健,跑步也常常落在别人身后,更别提什么腾挪闪避了。若她真有个好身手,哪里会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中……
她又低头看了看落在她掌心的仙人球,轻轻颤着,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范阿桃从冉星手里接过册子,那一瞬,似乎有一缕极淡极冷的香气从冉星身上逸出,彷若月夜初化的雪。
她眼睑微垂,伸手戳了戳仙人球顶上嫩黄的花,说:“这是我店里的小伙计,小刺。比较怕生,见到死人魂魄就害怕,一会儿就好了。”
说罢,她眼镜一推:“来,看看这次中元节抢到的职位。都是官署备案的临时工种,规矩正规,以后写进履历也有分量。”
范阿桃手指迅速扫过几页,嘴里飞快念叨:
“志愿者岗位,基本是维护鬼门关附近的秩序,要求功德0以上,日新五千,每日额外加0.1功德点。”
“临时鬼安岗,要求功德300以上,胆气足,日常职责是巡逻,可能需要出差去抓捕滞留在阳间的鬼魂。薪酬挺高的,风险嘛……就看你敢不敢下手。”
冉星听得直冒冷汗。
别说三百点功德她压根不够,就算够,她一个刚死的新鬼,上哪儿敢去阳间抓鬼?十万日薪再诱人,她也只能摇头。
“中元节临时递送员:职责为将节日期间经阳世焚烧、登记在册的祭品逐一投递至对应魂户。任职要求:守时负责,能按名单逐一完成配送。薪酬标准:底薪三万,另设计件提成。”
“贡品清理员:岗位要求功德值一百点以上。主要职责为收拣、搬运节日期间无主贡品,并统一运送至官署仓库,以备集中管理和日后按例发放。薪酬标准:日薪一万五,另有加班补助。”
范阿桃抬起眼,盯住她,唇边那颗痣随着嘴角一颤:“对了,先问清楚。你功德是正的吧?官署活计只收正功德鬼,负的一律刷掉。”
冉星赶紧点点头,神色认真:“是正的。”
“你想选哪个,身份证给我,我给你报上去。”
冉星在快递员和清理员之间犹豫,这两个岗位听起来都算是正经差事,不必拼命,也不用太冒风险,正适合新人上手。
范阿桃瞧出她心里的摇摆,压低声音,像是私下传授门道似的:“贡品搬运这活啊,别光看账面上写的一万五。说实话,油水比那点死工资多得多。你想啊,那些烧下来的贡品,全是无主的,种类五花八门,质量也参差不齐。搬运途中若是掉了、坏了点,谁能查得清?”
“我这里除了吃食和冥币外都收。你要是‘无意’捡到几个落单的纸元宝,拿来我这儿,照市价给你兑。”
她着重咬着“无意”二字。
“不过啊,真正稀罕的还是物件,比如什么小说、游戏机、碟片,阴间娱乐活动少,这些都可值钱了。”
冉星生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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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老实人,从来没干过这种从中刮油水的活。
见小女鬼犹犹豫豫,范阿桃道:“你都死了,还想着人间道德那套呢?地藏菩萨在上,拿无主之物不扣功德,别担心了。”
她装模作样叹了一声:“阳世里也有孝子,自家祖宗早投胎了,还年年烧贡纸钱。可惜咯,阴阳两界沟通费劲,无主贡品啊基本都被上缴,给那些个偷懒耍滑的编内鬼当年节福利,真真是浪费孝子贤孙们都一片心意咯。”
话都说到这了,冉星也不再矫情,干脆道:“阿桃姐,就帮我报这个吧。”
范阿桃眯起眼睛,像只得逞的猫:“孺子可教也。身份证拿来,我这就给你报上去。”
只见范阿桃用手机登陆了官方网站“冥府通”,又输入了她自己的店铺编号,在中元节临时招聘的页面里输入了册子右下角的编号,又将冉星的姓名和身份证号输了进去。
冉星的身份证上金光一闪,便通过了。
范阿桃道:“明天入夜你就去中央区,估计到时候会给你做做培训啥的。对了,这个给你。”
她从柜台底下翻出一个手机,塞进冉星怀里。
“我还没去银行开户……没钱买手机的。”
“嗐!一个手机算啥!你要是去搬贡品不知道能搬来多少手机。而且你要是工作,肯定得有联系方式啊,有时候还会拉工作群。”
“哪,哪介绍工作的报酬怎么算?”
“老猪介绍你过来,我哪能收报酬啊!我欠他人情都八年了!每次遇上他,都要听他叨叨一回。你也知道他这人嘴欠!”
冉星还想再坚持,却被对方打断:“你呀,要是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先拿到我铺子来,就算是给我的报酬了!”
听到这话,冉星没再推拒,接过一看,竟和阳世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没个两样。
“阴间手机不用充电,就是城区外信号差点。开机之后用身份证绑定,会自动生成号码。”范阿桃熟门熟路地指导。
“这是我的号码。”她报了一串数字,又补了一句,“老猪的也一并给你吧。以后要是遇上啥拿不准的,拍照发给我。”
冉星笑着点点头,心底却暗暗提醒自己:阴间的事没准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人情往来听个七八分,留两三分在心里。
临走前,范阿桃还提醒:“你去隔壁街那个银行找老宋,说是我叫你来开户的,估计能快点办完。他们银行下班最早了,也不知道上头是有谁罩着……”
冉星再三道谢,推开小店的门走了出去。
不得不说,范阿桃安排得周到,连开户的门路都替她想好。里头说不定有几分算计,但冉星并不排斥,人在陌生之地,总得先借力。
哪怕是在阴间,只要自己眼明心亮,日子也能慢慢往下过。
冉星一走,柜台上的小仙人球轻轻一颤,重新化成那个小鬼模样。
她眨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凑到范阿桃身边问:“阿桃姐,你平时抠得跟铁公鸡似的,怎么舍得那25%的抽成啊。”
范阿桃没好气地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嘿,你这小丫头片子,什么叫抠?明明我是这条街上最良心的中介了吧?别人那至少都抽30%的!再说了,要不多赚点钱,我哪买得起阳光罐子给你晒?”
小刺捂着额头,红彤彤的一小块,说:“那到底为啥啊?”
范阿桃原本吊儿郎当的笑意渐渐收了回去,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深了几分。她手指轻轻敲着柜台,缓缓吐出一句:“她身上孟……的味道。”
她不敢直言名讳。
“孟?”小刺瞪大眼睛,下意识就要追问。
范阿桃立刻抬手,按住了她的嘴。
鬼神名讳皆有感应。阳世离得远,心诚才传得远,可在阴间,同处一域,心头一念,正主就能听见。
小刺挣脱开来,低声嘀咕:“新鬼没钱,去食堂吃饭也很正常嘛……”
范阿桃双眼放空,盯着大门,想着冉星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冷香,喃喃道:“不一样。”
10. 第 10 章
中央区的天地银行比上次冉星路过的那家气派许多。整栋大楼黑沉沉的石墙,偏偏在边角嵌满鎏金花纹,远远望去就像一块镶金边的冥币立在街口。正门上方那四个“天地银行”的大字,金得刺眼。
巨大的旋转门镀着厚重的金边,门上还贴了“新户开户送豪礼”的鲜红纸条。旁边的电子横幅则更加夸张,左边一条“存款满百亿,赠送阴间游轮七日游!”,右边一句“功德理财,稳赚不赔,积德传三世!”
伴随着荧光色的彩灯,闪得人眼睛都快瞎了。
门口立着一个满脸粉腮红的老大爷模样的引导员,吊着嗓子喊:“取号排队哈,没号不接待!取款十亿以下去ATM机,别在大厅里堵着!”
门口排队的鬼魂们,有的拿着厚厚的蛇皮袋子,有的还抱着烧来的电视机、电饭煲,像是是来做资产登记的。
冉星心里忍不住吐槽:这哪像银行,倒更像个批发市场。可看鬼魂们排队的神情,又人人习以为常。
她刚排到队尾,一个穿着粉绿制服的年轻女业务员就笑眯眯迎了上来,手里还摇着一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小姐姐是新客户吧?我们天地银行专为新入驻的魂户推出‘灵息贷’,只需绑定身份证,就能提前支取两千万,利率低至每天千分之五,还送三个月免息期哦!”
冉星摇头婉拒:“我只是来开户的。”
业务员眼珠一转,笑容更热情:“那您考虑下我们的‘功德理财’嘛!只要存进来,每年稳保三成收益,功德还能自动升值,投胎时说不定还能加分呢!”
冉星心里暗暗腹诽:这阴间银行和阳世的套路一模一样,连理财陷阱都能玩得这么顺溜。
她冷下脸来,业务员的笑意僵了僵,还欲再劝。
冉星先一步开口道:“我找老宋。”
这话一出,对方立刻换上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恭谨:“原来是找宋经理啊,请随我来。”
她领着冉星朝大厅里走去,见状,立刻有几只鬼魂急了。
队伍里有人嚷道:“凭啥她不用排队!”
另一个老鬼推着一车堆得高高的泡面箱子,嗓门更大:“我先来的!我的货再不入库就全潮了!”
业务员却恍若未闻,脚步稳稳,不理会半句怨声,冉星只好低头跟着她往里走。
一脚踏进大厅,迎面扑来的光亮让冉星眼睛一花。
穹顶高悬,几乎看不见尽头,密密麻麻挂满彩色水晶吊灯,一排挨一排,明晃晃洒下光来,把偌大的大厅照得亮如白昼。粉红、翠绿、金黄、紫蓝光线交错,晃得人心神浮动。
大厅正中摆着一尊巨大的财神爷塑像,高有三丈,头戴金冠,身披红袍,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金元宝。乍一眼望去,确有几分威风,但那张笑脸却画得油腻刺眼,双颊还点着两团粉英英的腮红。
偏偏塑像前香火鼎盛,鬼魂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不少人还恭恭敬敬地掏出几张冥币,小心翼翼塞进元宝的缝隙里,口中低声祈愿。
塑像底座两侧摆放着数台自助机,屏幕光芒一闪一闪,不停弹出广告:“功德理财,积德升值!”、“鬼薪宝分期,轻松还款!”、“阴寿养老险,传世更安心!”
两人顺着旋转石阶下到地下三层,穿过一条长长的石砌走廊,石壁上挂着冷光水晶灯,映得甬道幽深。
走到尽头,业务员停下,推开一扇镶着鎏金花边的厚重红木大门,立刻换上毕恭毕敬的口气:“宋经理,有人找您。”
屋内陈设比外头更夸张。檀木书桌擦得锃亮,案头摆着一尊鎏金算盘,珠子一个个光可鉴人。旁边插着一瓶鲜艳欲滴的牡丹,但凑近一看,花瓣的塑料光泽暴露无遗,显得滑稽。
正中坐着一位中年男鬼,油头锃亮,西装笔挺,他正对着一面铜镜,极尽耐心地捋着人中那两撇八字胡。
“谁啊?今天日程表里没人预约办理业务啊。”宋经理语气带着几分不耐。
他放下镜子,才见门口站着个陌生的小女鬼,碍于公司规定,他也不能将顾客拒之门外。
“您好,要办理什么业务?”
冉星开门见山道:“阿桃姐叫我来的,办个开户。”
宋经理一听见范阿桃的名字,立刻收起先前的敷衍,快步绕过书桌,亲自请冉星落座。
“啊呀呀,原来是阿桃的妹子!”宋经理面上多了几分殷勤,“阿桃近来可好?我都有半个月没见着她人影了,可真是挂念哪。”
冉星见他态度不同寻常,又不知阿桃与他有甚关系,只得含糊道:“中元节事多,阿桃姐那边忙得很。”
“是了,是了!”宋经理连连点头,“阿桃那铺子啊,每逢中元、年关、清明,门口都挤得水泄不通。小妹,你可碰见那铁匠铺的去找她?”
冉星不知内情,摇头道:“未曾。”
宋经理似是十分满意这个回答:“好,那就好。哥先给你把户开了。”
语气亲切地仿佛与冉星已经是一家人了。
说着,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叠五颜六色的宣传册,铺展开在她面前,指头点得飞快:“我们天地银行的卡种可多啦。普通卡就不必说了,这黑金卡,每笔消费返点1%,年费只要两千万。还有这‘阳光卡’,绑定贡品,消费满额立刻返现,吃穿用度通通能用上。”
冉星心道,这些卡,不会全是坑吧?
宋经理见她没什么反应,也不恼,笑呵呵问:“对了,小妹,你的坟头住址报给我一份。这样将来有账单什么的,也比较方便。”
冉星摇摇头:“没有。”
宋经理愣了一下,笑容依旧:“呵呵,新鬼嘛,还没来得及安顿也正常。没关系,我们这里也能给你配个临时的信箱号,等哪天有了固定落脚地,再过来更改。”
“不过呢,小妹啊,还是得早些安顿下来。没有坟头,阳间亲人捎来的快递啊,可就送不到手了。诶……”他意味深长地凑近一点,八字胡轻轻一翘,“要是有意看看坟地,我这儿正好有相熟的坟头中介,可以让他给你介绍个风水宝地。没钱也没关系,你功德多少?越高,能贷下来的钱也就越多。可以给你一些房贷优惠,你要不要了解一下?”
见宋经理说个没完,冉星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索性道:“稍等,我打个电话问问。”
“小妹,你不会是要打给阿桃吧?”
宋经理心虚,他可没有要坑骗这小丫头的意思,都是常规推销,上头下达的指标,他又不是要强买强卖。
冉星拨通了猪头三的电话。她想问问,能不能先在食堂厨房后间落脚,哪怕临时过渡一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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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电话嘟了两声,被人接起。
“喂?”
听到对方的声音,冉星头皮一紧:“孟、孟大人?”
“嗯。”
“这不是猪老板的电话吗?”
“他出去了,手机没带。”
“哦、哦……”冉星觉得手心冒汗,莫名紧张了起来。
“有事?”
冉星顿时有些后悔打了猪老板的电话,但又不得不如实相告:“我在银行,想问能不能把地址填成食堂。如果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再想别的办法……”
她怕郑婆婆给她烧东西收不到。
“可以。”
冉星怔了下,急忙应声:“啊?哦!谢、谢谢孟大人。”
“嗯。”
“那、那我挂了?”
“好。”
挂了电话,冉星转头一看,宋经理脸色已经煞白,像刚吞了一只活□□,嘴唇直抖:“小、小妹,你刚刚打的电话……是食堂的孟、孟……”
“是啊。”
冉星也心有余悸,早上孟大人给的那碗汤还是太难喝了,搞得她都有心理阴影了,生怕下次打喷嚏又喷出火舌直接燎了自己的本就不多的额发。
宋经理咽了一口唾沫:“那,地址也填食堂?”
“嗯。孟大人说可以。”
“可以可以!”宋经理立刻换了副面孔,堆起来的假笑比他身后的塑料牡丹还艳,“既然是大人准的,那小妹您这开户啊,我给您配个特别优惠的新魂卡,零杂费、零年费,绝对是良心产品。您看,行不行?”
“就这个吧。”
看着对方比自己还紧张,冉星好奇道:“宋经理,你为什么这么惧怕孟大人啊?”
“虽然他气度不凡,”
不说话的时候确实有些骇人。
“煲的汤也有滋有味,”
有时候过于有滋味了。
“但他人也挺好的呀,又和善,又乐于助人。”
最后这句话,冉星是打心底里这么觉得的,说得十分诚恳,还多出一分真心实意的感谢。
而对面的宋经理则掏出一条手帕,抹着自己额角,冉星每说一句,他的八字胡就跟着一抖。
看这小丫头一副直言不讳的模样,宋经理几乎可以断定,她压根不知道鬼神名讳被反复直呼的后果。而他自己的灵感有限,根本分辨不出那位大人是否真在暗中投来一缕心神,只能强撑镇定。
“什么叫惧怕!”他干笑着,八字胡一翘一翘,“大人气宇轩昂,英明神武,威风凛凛,我等小鬼自然无事不敢叨扰。”
见冉星依旧满脸疑惑,他只好又挤出几分笑意,连声补道:“也许是你投了大人的眼缘吧,呵呵,不错,不错,真是羡煞旁鬼啊。”
话音落下,他赶紧低头去操作机器,生怕冉星再和他搭话,议论鬼神,惹来天听。
片刻后,机器里“叮”地吐出一张白金色的银行卡。
“小妹,你的卡制好了。”
冉星接过,认真道谢:“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你呀宋经理。”
宋经理忙不迭点头,几乎要把腰折成直角,一路送她到门口:“小事,小事。”
食堂那边,孟郎刚好收回目光,唇边勾起一弯笑意。
11. 第 11 章
办完银行卡,冉星在中央区闲逛,想先认认路。
这里的道路宽阔笔直,路牌、信号灯、斑马线一应俱全,几乎与阳间城市无异,只是马路上看不到任何车流,空荡荡的街面让来往的鬼魂显得更加突兀。
一幢青灰色的邮政大楼前,大门口进进出出的快递员尤其显眼,个个背着硕大的黑色箱子。
其中一个快递员停在台阶口,伸手掏出厚厚一摞单子,一边咬着笔头,一边低声抱怨:“阳间寄来的香烟、猪头、还有个什么同人志,全是急件!要是走得慢了,收件鬼又要投诉我。”说罢,他就一拱肩,把大箱子稳稳顶住背脊,脚步飞快地钻进了大厅。
“诶!”
冉星的手臂突然被人扯了一下,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女鬼站在台阶旁,穿着和快递员相同的青黄制服,背了个同款黑箱子,但肩带挂得松垮,鼓鼓囊囊的箱子里却没装什么东西。她一脸兴奋:“我认识你!”
冉星眯了眯眼,心里戒备:“……你认错人了吧。”
“不会啊!”女鬼急急摇头,笑得露出两排森白的牙,“你不记得我啦?”
冉星仔细打量,依旧毫无印象。
女鬼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提醒:“前几天我们一起从秦广王殿里出来的!”
对方索性伸手把头脸都揉扁,冉星这才想起来她是谁:“你……是那个跳楼的?”
“对!哈哈!”女鬼仿佛被认出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兴奋地拍了拍手。
冉星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若不是本人主动承认,她根本没法把眼前这个笑容明亮的姑娘和那副惨烈模样联系起来。
还不等她说什么,女鬼已经自顾自地道:“当时我意识是清醒的,就是控制不了身体。”
冉星只好点点头,接话道:“你……恢复得挺快的。”
“我奶是中央区有名的整容医生!”女鬼一挺胸,满脸骄傲,“很快就给我修好了!”
整容医生?鬼也有容貌焦虑吗?
“肖橙?肖橙到了吗?”
邮政大楼里有人喊。
女鬼应声喊回去:“到了!这儿!”随即又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我奶找关系把我塞进来了。你要是还没工作,不如也来报名当临时快递员?咱俩也好搭个伴儿。”
冉星含笑摇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那行!”
“赶紧进来!培训了!”
里面的人又在催。
“来了!”
肖橙应声飞奔,背上那只空箱子一晃一晃,很快没入人群。
“我先过去了!咱们改天再聊!”
冉星看着肖橙风风火火跑掉的背影,不知怎的,那份缠绕在心头的灰雾忽然散了几分。
她继续往前,走到一处开阔的广场,广场中心设有双层喷泉,只不过喷涌的不是水,而是一簇簇细碎的光点,像从地底冒出的萤火,升起后很快又缓缓消散。
鬼魂们三三两两在广场边坐着,有人低头刷着手机屏幕,有人聚在一起下棋,还有卖烤红薯的小贩,摊车上热气腾腾,只不过一点香味也没有。
冉星也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拿出手机。手机里已经安装了两个软件,冥府通和阴间新闻。
她先点开冥府通,正中挂着一句标语:【政务公开,功德透明】
就职备案,缴纳赋税,经营许可登记与查询,公示查询等选项醒目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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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中元节贡品清理员请于七月十三戌时到达中央区南二街27号报道】
阴间新闻界面热闹得多,滚动的头条在屏幕上刷过:
【中央区增设检测点,提醒过往鬼魂配合检查】
【冥府税务局新规出台:经营小摊也须报备】
【邮政局快递积压,官方承诺加派人手】
也有营销风格的【中元将至!你必须要知道十件事!】
正文如下:
亲爱的小鬼们,转眼间,中元节又要到了!
俗话说:“七月半,鬼门开。”
这三天可是我们阴间同胞们走访阳间亲友的黄金档期。为避免错过重要时刻,小编特意为大家整理了中元必备指南,送给各位死鬼。
一、时间别记错
鬼门开放三天(农历七月十四至十六),每天都有固定的通关时段。错过了?对不起,只能明年再约亲友啦。
二、穿着要得体
请避免血迹过多、形体残破影响市容。(小编提醒:各大整形修复诊所中元节前七天均有打折活动!)
……
十、千万不要滞留阳间(高亮)
阳间空气清新、灯火繁华,但请记住,留恋不是归属。逾期滞留将触犯律令,轻则削减功德,重则打入地狱。死鬼们也不想被牛头马面锁喉吧?
最后的重磅消息!
【幽都旅游局】现正面向全区诚招中元节三天的群众演员(要求:功德值200以上)。工作轻松,待遇优厚,最重要的是——可以免费看到阳间来旅游的生魂!是不是心动了?心动不如行动,递交照片简历发送至邮箱吧!
有了手机之后,果然不一样。活着时,互联网是冉星认识世界的窗口,死了,竟然还是。
就是不知道阴间流不流行直播……
冉星回过神来,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该怎么向孟大人和猪老板道谢。毕竟能在食堂后间落脚,可比流落街头强得多。
谁知她刚一回到食堂门口,忽然一阵翅膀扑棱声传来,一只乌鸦斜斜掠下,叼着一封信,黑亮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她。
“嘎嘎!”
难道是婆婆寄的东西?
她伸出手,乌鸦一松嘴,信封轻飘飘落下,安稳地落在她掌心。
拆开一看,却不是家书,而是一张罚单。
【冉星,身份证号xxxxxx,于七月十二日在东区边境被监测到超速行进,现罚款两亿冥钞,扣功德点1分。】
正发怔,手机随即“滴”地一响,冷冰冰蹦出一行字:
【您的银行卡已欠费。】
【当前余额:-2……】
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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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长串零,冷冰冰冲她呲牙咧嘴。
冉星呼吸一窒。
原本她觉得两亿冥币不算多,毕竟阳世冥钞面额动辄就是万亿开头的。可今天在中央区兜了一圈,才猛然弄清楚阴间的工资水平。
她这种三天临时工,能日入一万五就已经是烧了高香的运气。按这个速度算下来,想把这笔罚单补平,少说也得连轴转三十多年!
想到这儿,她差点没吐血。
先前范阿桃劝她在无主贡品里下手时,她心里还暗暗有点别扭,觉得那是歪门邪道。可现在?她可半点犹豫都生不出来,只想着早早还完这要命的债。
“老妹儿,杵门口干啥呢?”猪头三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左手拎着个小酒壶,右手拎了个黑色塑料袋。
“哟,这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咋的了?走走走,进去说。”
冉星走进食堂,便看到孟大人仍旧和昨日一般,静静立在锅炉前,神情专注地盯着锅里翻滚的汤水。
他整个人立在那里,背脊笔直,气度沉稳,像极了一只白鹤。
经过昨天的机车事件,猪头三是怎么看这小女鬼都顺眼,越瞧越觉得机灵。
他笑嘻嘻伸手,半是亲近半是照顾地就要往冉星肩上一搭:“有什么烦心事,跟叔说说。叔少说比你多吃几十年贡品,见过的场面多了,没啥坎是过不去的……”
然而他的手臂才抬到一半,一股莫名的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只见窗口后,孟大人正抬眼看着这边。那眼神不算锐利,也没有半点怒意,却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静静悬着。
猪头三打了个激灵,下一瞬,他动作一变,忙把手往腰间一收,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衣角上的灰,嘴里讪讪转口:“哎,老妹儿,我打了点酒,喝点不?这酒可有来头,是仪狄娘子跟前贡过的,味儿正,入口就是顺。”
仪狄作酒醪,杜康作秫酒。
她可是史籍里记载的华夏第一位酿酒人,若是在仪狄娘子跟前摆过的酒,说不定还真可以让鬼也能尝出味道。
“诶,我还买了点花生米。”猪头三把摇了摇手里那塑料袋,“孟大人,我去开个锅,行吗?”
明明这食堂原本是他管事,可自从孟大人来了,他是连厨房门槛都不敢踩一步。
“去吧。”
猪头三立马松口气,屁颠屁颠钻进厨房。没多久,一盘油炸花生米就端了出来,闻起来竟然是有香气的。
“大人吃吗?”
孟郎眼皮都未抬一下,只说:“不用。”
猪头三不敢多劝,只好分成两小盘,又找来两个杯子,把酒倒上,推到冉星面前,笑嘻嘻坐下:“来来,老妹儿,边吃边聊。”
冉星指尖轻捏起一颗花生米,放入口中。咬开时只听得“咔哧”一声脆响,舌头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有干干脆脆的口感在齿间散开。
做了鬼,竟连口腹之欲都被迫消失了。
念及此处,冉星的眼神又不自觉地落在孟大人身上,直到他抬头,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她才忙不迭移开目光,低头又去拨弄盘中的花生米。
12. 第 12 章
冉星对猪头三说了工作的事。
“不错,不错。”猪头三嚼着花生,含糊不清道,“这活儿辛苦点,但油水足,干一趟顶三趟。那你愁啥呢?”
冉星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老板,为什么城区不允许时速超过八十公里啊?”
猪头三正好仰头抿了一口酒,砸吧嘴,眉毛一挑:“这事儿啊,老猪我也说不准,好像是二十年前吧,有两帮子鬼在城区里闹械斗,飙车,搞追逐战,闹得鸡飞狗跳。后来上头一拍板,才把限速的规矩钉死了。”
说着,他忽然转了个话头,压低声音:“不过早在那之前,北边儿就已经限速了,尤其是翠云山地界,地藏菩萨坐镇的地方,规矩一向比别处紧。”
“你要是有任务往北边去的话,可以去那边瞧瞧。”
猪头三说到这儿,眼里闪过一丝神往,咧嘴笑了笑:“翠云山啊,整座山悬在半空,云雾缭绕,远远看去就跟绿玉堆起来似的。里头阴气纯粹,呼吸一口抵得上五天修炼了。”
“可惜规矩死严,我也就早年送货进去过一回。不是菩萨座下的人,或者是有大学生证件的,等闲根本进不去。”
“大学生?”
猪头三道:“你不知道吧?建国之后咱们阴间也开设了三所大学!”
建国以后,百废待兴。后土娘娘下令,重新整顿阴曹地府。一切都得对标阳间,与时俱进,不能墨守陈规。
为了培养人才,便也在阴间开设学校。
最古老的一所便是地藏大学,地处翠云山脚下,以佛法,超度,卜算等学术研究为主,不招本科生。
另一所,则是酆都大学,位于鬼门关外,对外交流,对外贸易都是王牌专业。还有一所,是21世纪之后才开设的幽都城市大学。
冉星听得心头一阵阵浮动:“这里的大学,是报了名就能去上的吗?”
猪头三摇头晃脑:“哪能那么容易?得考入学考试啊!当然,学费也是少不了的。”
冉星顿时泄了气,她身上还背着债呢。
“你要是没钱……”猪头三抬手比划,“银行也有专门的项目,先读后还。就是利率嘛……嘿嘿,多少有点高。”
冉星整个人都焉了:“算了,我还是先老老实实把眼前这三天熬过去吧……”
说完,她端起猪头三推到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酒。意料之外的,一丝淡淡的甜意在舌尖散开,虽比不得阳间酒水的醇厚,但……比孟大人的汤强了许多。
“说起来,老妹儿,你这清理无主贡品的活儿啊,可得长点心眼。”
猪头三抿了一口酒,把杯子往桌上一磕,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有些东西能拿,有些东西你碰都别碰,坑可不少哩。”
冉星忙竖起耳朵,眼睛亮晶晶的:“那……到底哪些能拿?”
“先说能拿的。”猪头三比划着手指,一条一条数:“水果,点心,花生瓜子,能吃的能嚼的,这都没问题。再比如衣裳鞋袜,要是贡的不是定制的金线银线,基本也没人追究。”
他晃了晃脑袋,眯着眼补充:“不过这些在阿桃妹子那儿卖不上价,除非你胆子大,自己跑去黑市摆摊。”
冉星点头,心里暗暗记下。
“酒水倒是个好门道。”猪头三眯了眯眼,嘴角咧开,“不过得看清楚。有的贡酒就是凡间的酒,啥二锅头、茅台的,捡到就是赚到;但要是标着什么‘开坛有灵’、‘三清佳酿’,你最好离远点。那是供神仙的,你要是馋嘴喝了,轻则拉肚子翻江倒海,重则天雷劈下来,把你劈得三魂七魄都冒烟。”
“现在有那些个年轻人现在喜欢贡奶茶,也算个时兴玩意儿。”
猪头三把杯子往那边推了推,冉星机灵地给他斟满。
“可记住,包装上有熊猫的千万别拿。前两年阴间收到好多,风评不太好,听说是因为里头含什么末,喝了嗓子眼儿糊得难受,小鬼们喝多了消化不了,最后全吐出来,搞得地上黏黏糊糊的。这牌子的名声就臭了。”
他打了个酒嗝,指头在桌面点了点,又压低嗓子提醒:“还有开过光的东西。那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对魂体有损。你一摸就知道,发烫,跟火炭似的。”
冉星一边听,一边小口抿着杯中酒。
“有人烧纸的时候喜欢糊点纸马、纸人。这些东西卖给那些个排场大的大户人家倒是不错,只是这种东西有时候真能活过来。你要是真胆子肥,把它们揣兜里……回头它半夜跑你怀里叫妈,你受得了不?”
冉星连忙摆手:“免了,免了,消受不起。”
猪头三见状,乐得一哼,摇头晃脑道:“嘿嘿,果然还是嫩啊。倒也不是没法子制服这些纸人纸马,不过……”
冉星眼珠一转,心下了然:这是要开口提条件了。
她果断顺势道:“猪老板有事尽管吩咐。”
果不其然,猪头三眯起眼,露出个笑来:“也不难,你要是能顺手给我带几个光碟回来就好了,最好是武打片的。李小龙的别带啊,我家里全套都有。”
冉星愣了一下:“……国外的呢?”
“我不挑,什么上天的入地的发射激光的都可以,”猪头三哼了一声,鼻孔里喷出两股白气,眉毛一拧:“就是别给我整小八嘎的。我八十年前还亲手收拾过不少死在咱地界的八嘎鬼呢。再让我看见他们拍的片子,老子三天吃不下饭!”
说完,他仰头灌了一口酒,哼哼两声,耳朵颤了颤。
“诶,我记下了。”
猪头三有些飘飘然:“你呀,跟着叔混就对了。叔这辈子见过的纸人纸马,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来,叔传你个咒,保你将来一声令下,那些纸货乖乖给你磕头作揖,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一边说,一边在桌上比划手势,嘴里含糊念叨:“天地无根,纸作凡胎……咳咳……听我号令——”
话音没落,忽然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巴掌拍了一下,脖子一歪,连带着胖身子“咚”地一声趴在桌上。酒杯歪倒,洒出半地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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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星吓了一跳:“猪老板?!”
只见猪头三鼾声大作,满脸通红,呼出的气酒味冲天,已然睡了过去。
正纳闷时,她忽觉背脊一凉。抬眼望去,只见孟大人不知何时已经从窗口内出来了。他负手而立,神情冷淡地站在猪头三身后。
“建国以后,”孟郎缓缓开口,“大部分咒法已被禁制。非佛道弟子,不得修行。”
“且灵力低微者擅用咒法会导致反噬。”
冉星心头一缩,暗暗叫苦:完了。
当务之急是赶紧认错,别再被罚了。至于纸人……她不碰还不行吗!
她忙低下头,老实巴交地认怂:“我知错,不敢妄学。”
片刻沉默,冉星偷偷抬眼,正好对上孟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挑唆你学御纸法,是他的错。”孟郎语气淡淡。
随后,猪头三整个人就像被无形的手拎起,扑通一声丢出了门外。片刻后,门外传来他熟睡的鼾声,竟睡得比先前更香。
食堂安静下来,只剩锅里翻滚的汤发出“咕嘟”的气泡声。
忽然,他开口:“自保的术法非禁法,你可要学?”
冉星猛地抬起头,脱口而出:“免费吗?”
她实在是没钱了。
下一秒,她听见了世上最能抚慰穷鬼心灵的回答。
他说:“免费。”
声音比天籁更加悦耳。
孟大人,简直是阴间的活菩萨,居然不收钱!
随即她又有些心酸,毕竟孟大人每天都兢兢业业熬免费汤,却没有鬼来喝,实在是太没品了!
明天,明天她一定多喝一点。
有机会她还要将孟大人的汤推广出去,让更多的鬼来光顾这里!
正想着,忽然眼前一闪。只见孟大人抬手,指尖凝出一粒细小的光点,莹白温润,像极了琉璃珠子。
那光点悬在他指尖半瞬,轻轻一弹,笔直地飞向冉星。
“咦?”冉星下意识往后一缩,光点却稳稳停在她额前,微微颤动。
冉星心脏怦怦直跳,忍不住抬眼去看孟大人,却见他神情冷淡,已经转身离去。
她自小没有父母,虽说郑婆婆对她极好,可在外头闯荡这些年,她早学会了察言观色。
此刻,冉星敏锐地觉出:孟大人似乎有些……不高兴?可她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啊,难道是自己不够恭敬,道谢太慢?
可还来不及细想,下一秒,那枚光点便轻轻一震,瞬间化作一道清凉之气,没入眉心。
冉星打了个激灵,只觉眼前一黑,趴在桌子上就睡了过去。
梦中天地灰白,有一道人影立于中央,看不清五官,也辨不出男女,只能依稀看到它抬手,反反复复地做着某个动作。
左手五指并拢按在心口,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合拢成“印”,往纸人额头方向虚点一下。
它反反复复念道:“镇形止意,纸听纸依;不得妄动,不得妄行。”
13. 第 13 章
冉星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她支起身子,浑身上下像被车碾过似的,又酸又痛。
食堂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鬼影。桌子上孤零零摆着一个小盅,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鸡汤香气。
孟大人留给我的?
冉星心头一暖,小心翼翼地把小盅端到自己面前。开盖之前,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一定要是正常的鸡汤啊,千万别再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盅盖一揭开,热雾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香气。冉星眼睛一亮,下一秒却僵住了。
汤不是金黄清亮的,而是一种诡异的紫红色,像是桑葚水煮出来的。最要命的是,汤里连一块鸡肉渣子都没有。
冉星深呼吸两口,闭着眼睛重复道:“这就是孟大人熬汤的风格,这很正常,这很美味……”
她举起瓷勺舀了一勺,小心送入口中——又咸又苦。
若真是杀了鸡熬的,那鸡怕不是白死了。
“喝吧喝吧……”
反正也不至于真被毒死,要是不喝,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呢……
汤一落肚,冉星胃里翻腾了一下,但没出大乱子。她抹了把嘴角,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离去报道还有一个多小时。
冉星端起小盅,提到后厨门口,却迟迟没有迈进去。
为什么……总觉得里面有人盯着我?
冉星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压低声音喊:“孟大人,我进来洗碗。”
“您没说不同意,我可就真进了啊!”
没人回应。
她壮着胆子,蹑手蹑脚走进去,动作利落地把小盅洗得干干净净,还特意用抹布擦干,生怕留下半点水迹。
洗完,她松了口气,环顾四周,这里干干净净的,连炊具都没有。唯一的存在,是那口静静立在角落里的大锅。
它黑黝黝的,锅身泛着冷光,好像深渊的洞口。
冉星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它吸住,脑子里同时闪过两个念头:
——里面到底煮了什么?好想看看……
——不能看,绝对不能看。
心跳加速,直觉疯狂拉响警报。
“还是……别作死了。”
冉星狠狠拽回目光,快步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就在门闩扣上的那一刻,厨房里的大锅忽然“咕嘟”冒了一下,雾气翻腾,一只蹄子伸了出来。
*
中央区南二街27号。
冉星低头看手机,对照了一遍门牌号,确认无误,才深迈步走进那个开在地面的洞口。
冷绿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勾勒出一条缓缓倾斜向下的甬道。
甬道尽头,两名黑衣鬼差笔直地立在那儿,神情冷硬,手里各自拿着一台方形机器。冉星一靠近,其中一个抬手示意:“身份证。”
她一边拿证件,一边在心里吐槽,这干个活跟见不得光的交易似的。
“滴——”一声脆响,绿光一闪。鬼差也不多看她一眼,摆了摆手,冷冷道:“走。”
她顺着甬道继续往前,忽然穿过一道如水幕般的透明屏障,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里头是个庞大的地下广场,穹顶极高,漆黑的石壁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符号。广场上已经聚了不少鬼,男女都有。大多数鬼魂模样整洁,就是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不像是同一个时代的,有的鬼穿着小吊带喇叭裤,有的鬼还穿着民国时期的长衫。
冉星缩在人群边缘,找了个角落站定,抱着手臂,竖起耳朵去听别人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今年东西特别多,今天就要开始试工了,说不定节后还要多上工几天。”
“啊?我十六号那天都定好下个活了。”
“啧啧,那你怕是要错过好几亿咯。”
“哎,我也是没法啊,我这个月再不还完那八十年的房贷,估计又要被扣功德了。”
“没钱还买房,套牢了吧?”
“我死的时候还讲究入土为安呢,谁知道阴间坟头这么贵。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混个长期工,至少不用隔一段时间就抢活。”
“长期工?呵,排队的人多得能绕忘川河三圈。你以为说要就有?”
戌时差五分的时候,广场台上出来了一个穿着绛色圆领袍的男鬼,手里还拿着一个扩音喇叭。
“喂喂?往前靠拢!找到自己身份证尾号对应的队列,别挤!”
整个广场头顶骤然亮起十道通天光柱,直冲穹顶,光芒森冷。顶端漂浮着从X到9,共十个数字。
广场上的鬼们一阵骚动,彼此推搡着寻找自己的队列,每个光柱下迅速聚拢了三五十只鬼魂,
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骚动,有鬼小声抱怨:“每年都这套,能不能我们进来之前就把队伍牌亮好?”
“嘘,别乱说,小心被记名。”
冉星提着心,跟着人群走到自己身份证尾号对应的光柱下。她前头站着一个瘦削的女鬼,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那女鬼察觉到她的打量,冷不丁开口:“头回上班?”
还不等冉星回答,她便自顾自说下去:“谁上班穿好衣裳。”
冉星噎了噎,心里嘀咕一声:也对。
台上男鬼清了清嗓子,继续喊道:
“今天先分发制服和工牌,护目镜要随身佩戴!之后由工头带队,先去认路!”
“记清楚:不准乱跑!不听指令者,直接清退!清退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吧?”
说着,广场另一侧走出来十个身穿黑色制服的鬼,腰间都挂着铜制的令牌,显然是带队的工头。他们各自拖着两口大木箱,“咣当咣当”推到光柱下,盖子一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摞摞灰色制服。
一叠黑底白字的工牌自另一口木箱里升空,哗啦啦散开,分流成无数细线,准确无误地落到每个打工鬼身边。
冉星抬手一接,工牌冰冰凉凉,正面写着“临时工”三个大字,下方是一串不断闪动的倒计时:167小时45分。
七天?
台上的男鬼举着喇叭开口:“你们看到了,本次清理任务并非三天,而是七天。上头有令,十五当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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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假,不用上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因今年无主贡品格外多,十三至十九日全数要搬运,日薪一万五不变。若十六日后有别的安排,须提前告知工头并交回工牌;擅自离职者,永不录用。”
“若在十九日前清理完毕,仍照七日工钱发放。”
此话一出,场下顿时炸开了锅。
“卧槽,我当临时工十年了,第一次见这么好的待遇!”
“哼,要不怎么大家都挤破头想进体制内呢。”
冉星听着这话,心头忽然一动,生出个念头:要是能在这阴司里谋个编制,岂不是衣食无忧?
就在这时,前头那个破衣裳女鬼回过头来,盯着她笑:“怎么,小姑娘,你也想进?”
冉星没正面回答,反倒抛回去一句:“你不想?”
女鬼摇头道:“阴间可不比阳间,这里职位一旦有人坐上去,几乎就是长久不动,谁也不会‘退休’。毕竟,鬼哪有大限。”
她耸耸肩:“再说了,我还惦记着投胎呢。当鬼忒没意思。要是考进去了,嘿,你就得在岗位上熬个几百上千年,连个头都看不见。”
不知怎地,冉星脑海里忽然浮起了孟大人的身影。
他是不是已经独自立在奈何桥边成百上千年,日日夜夜,看着新旧魂魄忘却前尘,由死转生?
“肃静!”
台上的男鬼一声断喝,广场立刻陷入死寂,周围的鬼嘴唇还在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穿上工服,戴好护目镜。”
冉星低头看着手里的制服,灰扑扑一叠,布料冰凉,散发着一股消毒水似的气味。
她抬眼偷偷看前面那女鬼把制服往身上一拍,刷的一下,破衣烂衫立刻消失不见,换上了干净合身的灰色制服。
她眼睛一亮,心道:好方便!于是照猫画虎,把制服啪地往自己身上一拍,下一瞬,布料仿佛自动贴合,袖口裤脚收得整整齐齐。
紧接着,她把护目镜往脸上一扣。
嗡——
此界原本残存的点点色彩,瞬间被压缩成黑与灰的单调色块,唯有地上亮起的数道交错纵横的轨道,如星光般汇入广场台下的通道。
冉星跟着人群鱼贯而入,里头意外宽广,尽头处赫然耸立着十扇巨大的黑铁门,门头上刻着她看不懂的文字,有些像小篆。
门前立着几名穿青色甲胄的鬼差,不苟言笑。
“到了。”
工头抬手指向那十扇门:“贡品只需送到库房门口,交给这些库房鬼差。切记,不得擅自踏入库房一步。更别打歪主意。不许窥探,不许停留,更不许伸手去碰他们管辖的东西。”
说罢,他又指了指门口一排水泥推车:“一鬼一车,上了轨道之后不限速,但不许互相冲撞。若因争抢路线造成贡品损毁,双方皆记过一次,三次直接清退!”
冉星心里啧了一声,好家伙,真是到工地了。
她拿起一辆车,一转身,就察觉到墙壁上密密麻麻亮起一对又一对的黄灯笼般的眼睛。
14. 第 14 章
瘦削女鬼见冉星正要老老实实推着水泥车走,忙伸手一拦,笑道:“诶。”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脚下纵横交错的发光轨道:“看见没?这就是正路。随便挑一条,把车轮卡上去。”
冉星凭直觉挑了一条,试探着把水泥车的轱辘卡了上去,车倒是稳稳地嵌住了,却什么别的动静都没有。
“你得坐上去。”
冉星狐疑地看着她:“你该不会在坑我吧。”
女鬼见状笑得更欢,手一拍自己车把:“放心吧,我跟在你后头,真出事我也逃不了。”
冉星盯着她,直到亲眼看见女鬼也把车规规矩矩卡在轨道上,才硬着头皮爬上自己的车。屁股刚一落下,轱辘“咔哒”一声扣进轨道。下一瞬,车身猛地一震!
嗖!
狂风扑面,耳边风声呼啸,她整个人差点被甩飞出去!
耳边呼呼生风,水泥推车带着她一路狂飙,跟疯了似的,完全不减速。
“啊啊啊啊!”冉星死死抱住车沿,心里咬牙切齿,顿觉被刚刚那个女鬼骗了。
而身后还传来那女鬼的狂笑:“哈哈哈哈!是不是很爽!”
冉星扭过头去,大喊:“你叫什么!”
“啊?”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承衣!怎么,你要报复我吗?”
冉星扭过头去,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脸都快抽筋,偏偏心里也有那么一丝快意翻涌上来。
耳边不止是风声,还有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尖叫和笑声混杂,颇有几分鬼哭狼嚎的意象。
这免费的阴间泥头车,还挺带劲的。
不过“带劲”只是嘴上说说,短短十分钟,冉星的魂都快被颠散了,就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甩出轨道时,推车稳稳停在了一座贡品台前。
她晃悠悠跳下车,腿都快抖成筛子,一旁的赵承衣却像没事鬼一样,把车子推到贡品台前,开始装东西。
冉星的视野依旧是灰白一片,但很快就发现了门道。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贡品里,大约有五分之一正散发着微光,而赵承衣装进车里的,全都是那些发光的贡品。
贡品台前站着一个穿着邮政快递员制服的男鬼,他背上箱子开着,手里拿着个机器,拿起一个没发光的贡品,扫描了一下,似乎在比对什么。
“祖父王老虎……怎么不写身份证号,也不写住址籍贯!系统里八百多个王老虎还没投胎,你让我怎么送!”
他嘟囔着把那件贡品放回去,摇头叹气,一副“工作难做”的模样。
护目镜的作用不止是辨认轨道,显然还能分辨哪些贡品是有主的,哪些是无主的。
冉星立刻推着车子绕到赵承衣更远的一头,挑了个没人挤的角落,卷起袖子,开始了她今天的“工作”。
贡品台上的东西堆得像小山,层层叠叠,乱七八糟。常见的果篮、纸钱、蜡烛,她干脆直接一股脑推到车里,但里头还混杂着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谁家孝子贤孙烧了一套暑假作业?谁又心血来潮烧了套牡丹花旧床单?更离谱的是,还有人把一桶半空的奶茶打包烧了下来,塑料袋口子没系紧,奶茶顺着贡品堆流了一大片,沾得纸钱湿哒哒的。
“……回头一定要去冥府通反馈一下,搞个垃圾分筛站,多好啊,既能节省人力,还能创造就业岗位。”
现在这样,她跟捡垃圾的有什么区别?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冉星才在贡品堆里清理出一个巴掌大的空地。她长出一口气,往那一坐,打算偷偷摸摸划会儿手机。
忽然,她眼角余光里看见一包东西。
“嗯?”她冉星狐疑地伸手,把那东西捡起来——包装已经皱巴巴的,里头却装着灰白色的粉末。
她不敢摘下护目镜,只能把袋子举到眼前,眯起眼,贴着镜片细细看,终于在粉末里辨出细小的籽。
这……好像是辣椒面!
她把包装撕开一角,轻轻一嗅,熟悉的辛辣味扑鼻而来。不呛,很香。
冉星四下扫了一眼,赶紧把工服拉链拉开,将那包辣椒面小心塞进里头。值钱不值钱另说,实在卖不掉,她也打算留着自用,以后啃馒头时蘸上一口,简直人间……哦不,阴间美味。
也许是这时辰“时来运转”,冉星一鼓作气又翻找了一个角落,竟给她翻出两瓶全新未开封的二锅头!
在她准备将两瓶都收起来时,忽然生出个主意。她把其中一瓶收进怀里,另一瓶则装进车里,只露出半个瓶口。
接着,她在贡品堆底层翻出一个皱掉的纸盒子,打开一看,竟是两条整整齐齐的香烟。
冉星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全数塞进工服里。这个她就舍不得“未雨绸缪”留下一条在车里了,毕竟香烟按照包都能单卖不少钱了。
收获不错,就是没见到猪老板想要的光碟。
“也是,都2025年了,谁还看碟片啊……”冉星一边咕哝,一边叹了口气,正准备放弃时,却瞥见角落里静静躺着两个闪着微光的纸元宝。
她心头一动,伸手去抓。可眼前忽然一花,那两个纸元宝竟像被风吹走般,往远处飘了一寸。
“咦?”
冉星微微眯起眼,脚步跟上去。可才走近两步,那元宝竟又悄然挪开,似乎正与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什么东西?她只听过纸人纸马会活,元宝也会?不会是仙人跳吧?
她想了想,低声念起昨夜在梦中学到的口诀:“镇形止意,纸听纸依;不得妄动,不得妄行。”
咒语一出,那两个纸元宝仿佛被扯断了线的木偶,“扑通”一声同时跌落在贡品堆上。
冉星眼疾手快,弯腰一把抓起,却不敢往魂体里存放,生怕上面有什么古怪害了自己。于是她紧紧攥着,快步回到推车边。
然而,才一转身,她便正正撞上了一个伸过来的手。那手骨节分明,正攥在她车里一瓶二锅头的瓶颈上。
冉星一把便擒住其手腕!
“哎呀,被发现了。”
被抓了现形的赵承衣却一点也不慌张。
“我就知道你跟着我没安好心。”冉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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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安好心了?”对方眨了眨眼,佯装无辜。
冉星加大了手底下的力道:“偷我车里的贡品难道是好心?”
“诶,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不是同一组的吗?反正最后都要交回库房,这叫什么偷?”
听这样理直气壮的狡辩,冉星有些沉默。
她虽抓了赵承衣现行,但却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上报。再说工头也没交代过“组员之间不得互相拿贡品”,这似乎就是一种变相的鼓励。
而她,也并没有足够的手段制住赵承衣。
“你手伸太长了。”
“小姑娘火气别那么大……哎哟,你弄疼我手腕了。”
赵承衣吃痛,手指一松,二锅头终于脱手落下。她低头看着被紧紧攥住的手腕,眉心微微一拧。
本以为这小丫头就是个清澈的小肥羊,没想到居然还有制住纸物的本事,自己反倒在她手里吃了个闷亏。
冉星没有理会她的表演,只说:“没事的。如果你不想随时提防我伸手去翻你的车,或者追查到你的老窝,你大可以继续嘴硬。”
她自小在法治社会长大,解决纠纷第一反应永远是报警,从没说过这种半威胁的话。但这里并非文明社会,阴差要是有用,还会发生这种事?
既然不能以法制人,那她只能另辟蹊径了。
两人僵持片刻,气氛紧绷如弦。最终,还是赵承衣先败下阵来,扯出个笑:“对不起嘛。”
“就一句对不起?”冉星仍不松手。
“那……我以后不偷你东西了?”赵承衣眼珠滴溜溜一转,声音放软。
“没诚意。”
“那你想怎么样?”
“十倍返还。”
“十倍!?你干脆去打劫好了!”赵承衣险些跳脚。二锅头在黑市可是二十万起步,十倍就是二百万,她翻一天贡品也不一定能赚到这个数!
见冉星神色坚定,不为所动,赵承衣眸色一暗,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有话好商量嘛。这样吧,到我车那边去,你挑三件,随便拿。”
“行。但这两个纸元宝我就不还给你了。”
赵承衣没再争,沉默着领着她往自己的车走去。
那推车已经放得满满当当,堆成一座小山,再多一些,连移动时都会有掉东西下来了。
冉星从赵承衣的车里挑了一副扑克牌,一包茶叶,还有一把未开光的匕首。她不清楚匕首是否能对鬼魂产生伤害,但她现在确实需要一把防身武器。
抬眼时,她恰好捕捉到赵承衣眼底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像是在嘲讽她眼力不济。或者说,真正值钱的东西早就被对方先行收入囊中了。
冉星看在眼里,却没点破,撒开手,说:“你走吧。”
赵承衣深深地看了一下这个小菜鸟,说:““小姑娘,你挺有意思的。那套制住纸物的术法卖不卖?你开个价。”
冉星冷冷摇头:“不卖。”
话音未落,她一个利落的转身,轻轻一跃便重新落到推车上。车轮咔哒入轨,转瞬间便消失无踪。
15. 第 15 章
冉星推着满载贡品的车回到中央区。库房门口,她这组的工头正靠在门柱边,嘴里嚼着什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诶,你,你等等。”
工头直起身子,吊着眼皮打量她。
“车子放下。”他一步上前,手已经搭上贡品堆,另一只手却从腰间摸出一个小银铃,铃身冷光一闪,显然是要唤出那些具有监察功能的妖物。
冉星面上不动声色,手底一使劲,推车轻轻一晃,二锅头的瓶口便从层层叠叠的贡品里露了出来,透明的酒液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光泽。
工头眼尖,目光立刻黏在瓶口上,原本半眯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些,手上动作也停了,把银铃又别回腰上。
“啧。”他喉结动了动,伸手把推车把手接过来,语气里已经多了几分笑意,“行了,你出去吧。车我来推就成。”
冉星恰到好处露出几分意外和天真,道:“啊?谢谢工头!不过我还要用车……”
工头眼角一抽,摆出一副大度的模样:“那你在这等着。”
“好的,工头。”冉星乖巧地站住了脚,靠在一旁。
接下来的时间,她又往返了两趟,收获不小。直到魂体里什么都塞不进去了,才打卡收工,径直往范阿桃的店去了。
卯初,中央区正是热闹的时候,下了班的,在收摊的,两个看不出性别的手牵着手压马路的……
若不细看“行人”模样,恍惚之间,与人间并无两样。
冉星拐了几个弯,推开门,心底涌上一股隐秘的期待,连门头上吊着的人偶发出的“欢迎光临”的声音都不觉得刺耳了。
她努力绷住自己的表情,打了个招呼:“阿桃姐。”
范阿桃正倚在柜台后头,手里把玩着一串乌油油的算盘珠子,听见声响才抬起头来。
“下班了?可有收获?”
冉星点点头,走到柜台前就开始从魂体里往外掏东西,范阿桃也从柜台底下掏出一把算盘。
两个纸元宝,一包茶叶,一副扑克牌,还有没有棋盘的黑白棋子,一套乐高,两罐看起来不怎么值钱的蜂蜜,一瓶清凉油,还有三套礼盒装的云腿蛋黄月饼,一碟子寿桃……
她每掏出一样,范阿桃就“啪啪啪”打算盘,脸上喜意愈发浓重。
“这寿桃的碟子倒是精致,比寿桃还值钱些。”
这话又给冉星打开了一些思路,器皿也能换钱。
她又取出一瓶二锅头。
阿桃眼前一亮,伸手就把瓶子往自己这边拢:“好家伙,这可是硬通货,拿出去能换不少东西。”
最后,两条烟放上台面。
阿桃呼吸微微一滞:“小姑娘,第一次下工,就捡到这等宝贝……运气很好啊。”
她半靠在柜台边,目光上下打量冉星。做他们这行的,多多少少都学过一些观气、看相之术。范阿桃生前又是两百年桃木孕出的灵,对灵气更是敏锐。
眼前这位,本是短命之相,身上气运比普通人还差些,只是魂魄清明纯粹,叫人心生好感。
这般好的福运,大概率是沾了贵人的光。
冉星掏完东西,双手背在身后,眼底带着三分期待,又担心自己太不沉稳,被对方看出来压价,便不由自主抿住嘴角,却还是殷殷切切地望着范阿桃。
范阿桃被她那模样逗得心口一软,指尖一转,算盘珠子“咔哒”一声停下,轻笑道:“先解释一下,我这儿一般按市价对半的价格收东西……”
冉星正要说什么,她又道:“不过……冉姑娘还挺对我眼缘的,我就只收三成,如何?”
“我在这儿开店,是因为我有几十年经营下来的信誉和交情,以及对买卖双方来说都稳定的渠道。有人敢在我这里拿假货、砸场子,那就是跟整条街过不去。”
“你若是把这些东西抱着,自己去找买家,的确能卖得贵些,但风险又更大了。阴差巡查、黑吃黑,甚至买家半途翻脸。你一个新来的小姑娘,挡不挡得住?”
冉星也知她说得在理,只先问:“那我这些东西,值多少?”
范阿桃把算盘往柜上一推,叮咚一串声响脆亮。
“我这边算下来可以给你付一百八十九万。姐姐我添个零头,付你一百九十万,如何?”
冉星心口“砰”地一跳。
她当一天无主贡品清理员的工资才一万五,这么点零碎的东西,居然能换来工资的百倍,难怪都说这活油水足!
想到这里,冉星几乎要笑出来,又生生忍住,只让唇角一点点翘起。
范阿桃看到一丝浊气自地下升起,悄悄攀在了眼前这个小姑娘身上。
她暗叹一声,果然人类魂魄就是过不了欲--望这关。想来这小姑娘身上格外干净也只是因为新死,还未来得及沾染这些俗气。
然而,就在她暗暗惋惜之时,那缕浊气竟悄然散去,如风中烟雾般无声消弭,冉星的魂魄重新恢复了纯净剔透的样子。
范阿桃指尖捻着算盘珠子,动作微顿。
这可不寻常。
大部分普通人类之所以在阳间还能不被“利欲熏心”做出一些丧心病狂的事,是因为阳间有法规约束,论迹不论心。
但阴间就没这么多条条框框,死都死了,谁还在意那些约束?心念动,浊气便见缝插针,浸染魂魄。
“谢谢阿桃姐,我对这个价没意见,之后要是能找到什么好东西,我也会拿到你这儿的。”冉星神色如常,“只是……我今天就遇到了个小偷,有没有什么法子能防身?”
“只要驱赶,不要想伤魂的东西好找,若是想要些杀伤力更强的,得看你的需求了。”
“我想要些震慑力强的。”
毕竟冉星也不是真的想要别的鬼神形俱灭,能让心怀不轨的鬼不觉得她好欺负,远离她就更好了。
“你若有趁手的武器,在上面抹点特制符粉就好了,戳那些小偷小摸的鬼可疼了。”
说着,阿桃从柜台内走出来,戴上手套在两侧的货架上翻翻找找。
“啊,找到了。”
对方递过来几张皱巴巴的黄符,冉星看到黄纸上还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图案,但却能感受到黄符灼热的气息,退开两步,才感受不到那股压迫感。
“把这个烧成灰,抹在武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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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记得戴手套啊,这玩意儿烧手。”
“多少钱?”
“不要钱,送你,毕竟你安全了,我才会有更多货源,不是吗?”
阿桃拿着黄符回到柜台,把四张皱巴巴的黄符整齐地放进一个透明带封口的小袋子里,递给冉星:“钱转你卡上吗?”
冉星想了想,说:“十万现金,其余的转进去吧。”
她卡上的余额是负数,转进去也用不了。不如留些现金,置办些东西,毕竟她现在住的地方连床都没有。
虽然她现在变成鬼了,但她还是保留着生前的生活习惯。
“行。”
范阿桃拿出一张十万面额的粉绿色钞票,说:“回头注意看看天地银行公众号上发布的科普视频,教你怎么辨认优质冥钞,免得别人找你□□。”
“阳间那种动不动就万亿面额的太夸张了,烧下来几乎用不了。你要是缺钱,下次还是托梦给家人,烧点老式的黄纸和纸元宝。一张黄纸一千块,一个纸元宝一万,几乎是无损兑换。”
冉星再次道谢,在开始刮风前与范阿桃道别。
*
冉星吹着室外的阴风,只觉得这是她死后最完美的一天。
只是,油水不是凭空掉下来的馅饼,而是一条带着风险的河流。巨大的利益也带来额外的风险,而她并不是那种一尝到危险的滋味就会觉得热血沸腾的人。
相反,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早已将“守规矩”“走正道”深深刻进了骨子里,注定了她只能做一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穷鬼。
想到这里,冉星轻轻叹了口气。或许等这七日临时工干完,她还是该去找一份“正经”工作,哪怕清苦无趣,至少心安。
冉星捏着那张十万面额的冥钞,边角锐利,有些割手。
明日……去订一张床吧,棺材也行,有安全感。
冉星推开食堂后门走向自己卧房,只见原本空空如也的房间,如今摆了一套宋式紫檀木家具:一扇雕花屏风隔开了外间的风,一张花案上摆着素净的青瓷小瓶,香几与圆凳成双而立,沉稳古雅。
最里头,一张低矮的木塌安安稳稳地放着,上面铺着浅色布褥,布面平整,角落里叠放着一条绣纹枕套。
她环视屋内,略感疑惑,又探头往屋外看了看,索性走去前头问问。
厅中灯火摇曳,映出一个硕大的身影正弯腰用力擦桌子。
“猪老板?我来帮你吧?”
猪头三猛地直起腰,连忙摇手,眼珠子瞪得圆溜溜:“别别别!我这是……呃,被孟大人罚的!”
说到一半,他又急忙改口,满脸堆笑:“呸,我是自愿的,自愿打扫卫生的。你下班了?今天收获如何?”
“还行。”冉星说,“我房间里的家具,是你帮我置办的吗?”
猪头三正动作麻利擦着长凳,听到这话颇为惊异地看了冉星一眼,道:“我要是给你花钱置办东西,第二天就得被我媳妇儿拖去菜市场剁了卖肉!”
冉星一怔。
既然不是猪老板,那就只能是另一个人了。
她转头看向食堂窗口,里头没人。
16. 第 16 章
翌日,冉星揉着腰背走进食堂。
古代的床看着精致,可连枕头都是硬邦邦的,睡了几个时辰,她是腰酸背痛。
但她可不能嫌弃挑剔,只是暗暗决定下了班要买个柔软的枕头。
食堂里空无一人,正中央的长桌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口砂锅,盖子边缘还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
今天也有“盲盒”开!
冉星心中振奋,走过去,双手搓了搓,揭开盖子——
“哇!”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带着烤焦的苦涩,却难掩其中翻涌的浓烈肉香。冉星鼻尖一颤,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居然是肉!
砂锅里的东西黑得像炭疙瘩,边缘焦卷,怎么看都像是被火烤坏了,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实打实的肉。
冉星喉咙轻轻滚动,忍不住用筷子挑了一下。只见那焦黑的外壳轻轻一碰就裂开,里面的肉嫩得轻松脱骨。
她挑了一块,试探着放入口中。
嗯?羊肉?
这次……似乎没什么古怪的气味?大概只是火候过了。膻味很轻,大部分都是焦炭味,没有碳化的部分九成都没有味道,但还能尝出一点肉味。
肉香迅速弥漫口腔,化作滚烫的暖意,顺着喉咙一路涌入腹中,再渐渐扩散至四肢。
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满足感,让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巴掌大的小脸上漾开一点点笑意,如春水泛波。
冉星洗完砂锅后,又在食堂里转了两圈,在一个角落找到一个意见簿和一支圆珠笔,提笔写下:
「多谢孟大人慷慨,让我暂居于此。
房中陈设雅致,古意盎然,想来应是孟大人所赐。小女初来乍到,原本空无一物,如今能安稳歇息,实在感激不尽。」
她咬着唇尖,目光落在纸面上,犹豫了好一阵,才继续写下:
「每日总能见一盏砂锅、一盘菜肴,不论滋味如何,皆让我觉得阴间也有了几分人间的温暖。此恩此情,谨记于心。
冉星敬上。」
孟大人每天着宽袍大袖,给她置办的家具也透着几百年的古意,应该死了很久吧?
冉星竭力让字句用词看起来不那么“现代”,一笔一画,端端正正。最后将自己的留言轻轻放在孟大人常驻足的案边,上工去了。
冉星一走上街,便觉出身体的异样。
“咦?!”
她才刚抬脚,身子就被带得往前冲,就像有人在背后推着她似的。两条腿像是被火焰从骨缝里点燃般发热,热力一路窜上,让她满头大汗。
冉星心慌意乱,手臂乱挥,想要稳住重心,可上肢与下肢像是脱节了一般,根本跟不上双腿的节奏。
“这……怎么回事?”
下一瞬,冉星的身体猛地失衡,直直往街边的石栏冲去。她急急伸手去抓,手心一滑,指尖才刚勾到石栏的边缘,身体已被惯性带得一晃,整个人摔了个四仰八叉!
“嘶……”
魂体摔在青石路上没有血,但疼还是实打实的。她倒吸一口凉气,灰头土脸地翻身坐起。
双腿还在隐隐发烫,冉星不敢贸然站起,只能抱着膝盖喘息,心中浮起一个越来越离谱的猜测:
孟大人的汤……不会给她加了buff吧?
之前她喝了汤还喷火,今天,是强化双腿?加快速度?
冉星露出一抹苦笑。
孟大人啊孟大人,您一片好心,却想不到我是一个受不住这么强的效果的弱鸡女鬼吧?
她在地上坐了足足三分钟,才敢试着爬起来。
双腿仍旧烫得像两条炭火铁棍,冉星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慢慢来,慢慢来……
可一旦站起,腿就像不受控的骏马,猛地往前蹿去。她吓得赶紧扑住街边的石栏,整个人挂在上面,好半晌才稳住。
冉星额头冒出冷汗:“这种汤……应该想办法送去阳世,有这个,火箭都不用燃料了。”
事已至此,还是得继续驯服四肢,毕竟她只是一个社畜女鬼,不能不去上班。
冉星深吸一口气,试探性地抬起右脚。
“稳住……稳住……”
结果才迈出一步,腿猛地往前一蹿,惯性带着她往前直冲,差点把一个挑着担的小贩撞翻。
小贩瞪大眼睛,骂道:“哪来的疯子!”
街边几个正闲聊的鬼也纷纷侧目,见她眼神复杂。
冉星心里叫苦不迭,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前行。走到一半,她终于摸出点门道:每次迈步时,先深呼吸,把重心放低,再让双腿顺势蹿出去,硬生生靠上身的力量拽住它们。
几番尝试后,冉星勉强驾驭住这双过于强壮的腿,赶在上班前两分钟刷了卡,随便挑了一条轨道,坐上推车。
幸好这份清理贡品的差事,多数时间用的是手力,少有走动。只是今天似乎运道不佳,直到快下班,才从贡品堆里翻出一套紫砂茶具和几包茶叶。
冉星正把最后一车贡品推到轨道边,手还扶在车把上,就听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道女声。
“要超时了,要罚钱了……”
冉星抬眼一看,远处一个娇小的邮递员边跑边低头看着手里的机器,背上箱子并未塞满,在她背上一颠一颠的。
那邮递员靠近贡品台时,脚下猛地一滑,正踩在一块不知哪个缺德鬼丢下的西瓜皮上!
冉星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呀!”伴随着一声惊叫,那身影连人带箱直直栽倒,滚到轨道之上。
偏偏这时,前方一辆推车呼啸而来。
“让让!让让!”
喊声才起,惨剧已成。
“啊——”
只见那娇小的身影被硬生生碾过,上半身和下半身直接分了家,背上的大箱子也被压得扁。
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快得连伸手救人都来不及。
冉星手心冒汗,只想尽快把对方残破的魂体从铁轨上拽下来,免得再有车冲来,酿成第二次惨剧。
她只迈了一步便踉跄着抓住肖橙的胳膊,把她往轨道外拖。
“哎哟!小姐姐别忘了我的腿!还在轨道上!!”
将对方拖到安全的地带后,冉星再度折回去,弯腰抱起那被碾得歪歪扭扭的双腿,放到只剩上半身的鬼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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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双手环抱着腿,道:“谢谢你呀,好心人……嘶,好痛!我这回是真要没了!”
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肖橙?”
“诶?你是……啊!不管了!”肖橙疼得脸色煞白,还是挂上一个笑容,“小姐姐,快、快帮我找编号21309847的包裹,收件人姓钱,还有四十分钟我要超时了!!我今天已经超时两次了呜呜呜,第三次起就要扣工资了。”
“那你的伤?”冉星忙问。
“没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说着,肖橙把手机那扫码的机器往冉星手里一塞,双手合十,做出一副恳求状:“拜托拜托。”
冉星接过扫码器,回到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贡品堆,专门找着那些有主的、不发光的物件。
“滴!”
忽然,机器响了一下。
冉星往左跨一步,“滴”的声音立刻清晰了一分;可脚一偏向右,声音就戛然而止。
于是,她就像阳间扫雷似的,拿着机器左右试探,听着“滴、滴、滴”的频率加快,如同催命鼓点。
终于,在贡品堆的一角,她停下了。
钱家的包裹很是显眼,足有冉星有一个半人高,用麻布裹着,外头的封口用两道铁扣死死扣着,贴着一张写着“中央区牡丹街OO伍号钱府收”的标签。
她探出半个身子,对远处的肖橙喊:“找到了!不过,这东西太重,我可搬不动。”
肖橙抱着分离出去的双腿,喊:“没关系!麻烦你先扫完条形码,然后把我的背包拿过去。”
“不管多大的东西,都能塞进去!”
冉星身形一动,原地几乎只能看到她的残影。见状,肖橙眼睛都瞪大了。
这、这么快的速度?
转瞬间,冉星就拎着那只黑色背包靠近扫完码的包裹,白光一闪,超大件包裹竟瞬间被吸入其中,重量只多了寥寥几斤。
嚯,好东西!跟个压缩包似的。若是她能有一个,不知道能装进去多少无主贡品……
她回到肖橙身边,就看到对方一脸希冀地望着自己,说:“小姐姐,你,能不能帮我把包裹送一下啊?我今天就这最后一单了!还剩三十五分钟!”
冉星想了想,说:“可以。”
就当行善积德了。
“那你在这里等我?”
听到这话,肖橙脸上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但随即有些难为情:“要不就让我跟着一起去吧?送完包裹后,可能还得麻烦你送我回一趟我奶家。不然,我就得用双手一路爬回去,还得拖着腿……”
说到这儿,她自己都觉得尴尬,飞快补充一句:“放心!我们一定会付报酬的!”
“我还得带我的推车呢。”
肖橙认真提议道:“你背着包,我抱着腿,坐在包上如何?我奶说我命轻,魂魄也轻,不会给你增加多少负担的!”
冉星想了想,那画面还是太美了。
她摇了摇头,提议道:“你坐推车上吧,我推着你走。送完你,我再回去打卡。”
“来得及吗?”
冉星看了看自己的腿,说:“来得及。”
17. 第 17 章
库房的推车和轨道只在起点和终点停靠,中途一概不管。
冉星无奈,只得把那只吞山纳海的黑色背包死死扣在肩上,一手推着贡品车,车轮在石板路上“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她脚下飞快,另一只手还得时不时伸过去稳住推车里东倒西歪的肖橙。
就这样,她们跟着导航,一路跌跌撞撞往牡丹街去了。
牡丹街位于中央区东部,被称作阴间最负盛名的住宅区之一。
街口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石牌坊,三间四柱,气势巍然。整座牌楼用青白石砌成,檐角飞翘,层层叠叠。
牌坊两侧的立柱与明楼上,满是精雕细琢的浮雕,石狮、卷草、祥云,纹理细腻。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柱子上雕着的盛放的牡丹。
花瓣层叠,石质却雕出了柔软丰盈的质感,宛如鲜花凝固于白石之中。
牌坊下方香烟缭绕,门前摆着成排的石灯,灯火在阴风里摇曳不灭,映得整座牌坊仿佛被一层幽光笼罩。
这条街上的宅邸,多数是中式阴宅:高墙深院,飞檐翘角,门前石狮蹲坐,门楣上悬着“周”“孙”“刘”等带有姓氏的牌匾。
每座宅子门前都点着长明灯,香火不断,透出与别处截然不同的富庶与森然。
但也有像是这两年刚入住的,建了翻版的阳间别墅,落地窗、花园草坪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西式的尖顶小楼。
过了两个路口,二人看到一片荒芜的空地,似乎什么都没有。可走近一看,才发现大地像被挖开一个巨口,底下竟是整整一片宅院,灯火微幽。
这户竟然是下沉式阴宅。
只要家里香火不断,供得起,这边什么都能实现。
“豪宅区的门面啊。”肖橙感叹了一声。
“我昨天送了一天快递,大多数鬼就是个土坟包子,再竖一块石碑,写着生卒年和姓名。手艺好的还能自己动手刻几笔,手艺差的……唉,那碑文跟鸡爪子抓出来似的。更惨的还得算万鬼坑那边,一喊收件人名字,十几只鬼同时‘来了来了’,你就看着一堆灰扑扑的身影从坑里往外挤。”
她说到这,调侃道:“有钱人就是有钱人,死了都住得比别人气派。”
冉星她静静看着一处石灯笼里燃着的幽火,语气反而平淡:“我连坟头都没有呢,还是借住。”
不管人家是世世代代在阳世有大功德,还是祖宗先人积阴德,都跟她没关系。如果她能在阴间有个正经营生,再过上个几十年,说不定她也能给婆婆挣个阴宅了。
肖橙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没事的,我也是啃老的。”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松快了几分。
说笑间,两人总算在倒计时只剩十分钟的时候,找到了目的地——钱宅。
红墙金瓦,檐角高翘,门前挂着两盏宫灯,描金勾画。两侧一对石狮雄雌对峙,鬃毛雕刻得繁密细致,张口怒目。
院内隐隐传来戏腔,悠长婉转,尾音拖得极长:“咿~呀~”
冉星和肖橙对视一眼,上前敲门。
“咚、咚、咚……”
片刻后,伴随着铁栓移动的摩擦声。大门缓缓开了半扇,门缝里探出两张脸,一身蓝布直裰,黑色布鞋,油亮长辫垂在胸前。
是两名清时打扮的门房,脸色灰白,眼窝深陷。
“干什么的?有帖子吗?”一个仆役声音嘶哑,带着鼻音,傲慢地扫了她们两眼。
“我们是来送东西的。”冉星道。
“送东西?”另一人眼角一挑,嘴角带着冷笑,“去后门。正门不是你们这种能来的地儿。”
他们说话的神态,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清朝余孽架子,举手投足里满是高高在上的冷漠和轻蔑。
冉星心下生厌,肖橙还堆出个笑脸:“两位大哥行行好,帮忙签收一下,要超时了。”
门房却哈哈一笑:“那等你超时完了我们再签吧!”
另一人立刻附和,眼神里尽是幸灾乐祸,甚至双手抱臂,像看猴子似的看着她们。
“你!”
冉星冷冷眯起眼,说:“好声好气跟你们说你们不听,也不怕耽误了你们主子的事。”
“急什么?”那门房冷笑,鼻孔朝天,“十分钟之后就签。且等着吧。”
“我们真赶时间。”肖橙道。
另一个门房更加跋扈:“让你等你就等着!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这可是皇上亲封的国公府!”
冉星退了一步,抬眼一瞥,门额上挂的牌匾分明写着“钱府”二字,并非“国公府”,想来阳间的敕封也带不来阴间。
她又仔细看了看两个门房的样子,不像是纸人,反倒像主人家陪葬的鬼仆。
冉星干脆一把扯开背包,将那只沉重的超大件猛地甩出。
“国公府?大清早就亡了!”
轰!
包裹重重砸在门房身上,那仆役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被死死压扁在超大件包裹下面。另一名门房吓得连连后退,满脸煞白。
冉星冷着脸走过去,弯下身,硬生生抓住那被压得动弹不得的鬼仆手掌,猛地按在机器屏幕上。红色的手印“啪”地一声烙下,屏幕闪烁片刻,显示“已签收”。
快递送达,肖橙也支棱起来了:“皇帝都死多少年了,看门狗还在这装什么?”
钱府的门房何时吃过这种亏?就算鬼差来办事,也得给他们递上二两草烟!
被压住的鬼眼珠一翻,脸色狰狞,竟朝院里吼了一句:“来人,放狗!”
铁链声骤然炸响,八条浑身漆黑的中华细犬扑出大门,眼眶里燃着绿火,獠牙森森,涎水腥臭,口中发出低沉的吼声。
肖橙尖叫一声:“跑!”
冉星双手握紧推车,脚下飞速,狂奔而去。
车里的肖橙被颠得七零八落,整个人东倒西歪,只能死死抱住自己的腿,生怕一歪,自己的双腿就被甩出去喂狗。
“追!咬死她们!”
还好她今日喝过孟大人给的汤,脚下生风,比往日快了数倍。鬼犬在后咆哮狂追,獠牙几乎咬到她裤角,却始终差了一线。
“汪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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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沿街的鬼魂们被惊得四散而逃,有的提着纸灯笼一头撞在墙上,有的端着贡果吓得把盘子都丢了,刚咬了一口的苹果就飞了出去。
“左拐!下个路口右拐!”肖橙在推车里大声指路,生怕冉星听不到。
她猛一转弯,贡品车轮在石板路上擦出尖锐的摩擦声。鬼犬们扑到拐角时,有几只直接撞上墙壁,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剩下的紧追不舍,可始终差了一步。
冉星控制着自己不超过80千米的时速,她实在经受不起再吃一次罚单了。
好在鬼犬也要讲究生物圈基本法,没有多少狗的时速是能超过80千米的。奔逃了十几分钟后,犬吠声终于渐渐远去,消散在风里。
冉星这才敢停下脚步,浑身冷汗,而推车里的肖橙揉了揉被撞青的额角,说道:“姐,你跑得真快啊,吃啥死的?”
冉星脚步一顿。
不到一个小时,称呼就从“小姐姐”变成“姐”了。
“吃的免费食堂。”
肖橙惊呼:“我奶叮嘱过我,不到走投无路,千万不可以去吃大食堂的东西,吃了虽然魂体稳固了,但鬼也会半死不活的。”
“哪有说得那么可怕,我吃了好几顿了,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车里的肖橙抬头盯着她,眼神复杂,最后只憋出一句:“那是姐你天赋异禀吧。”
冉星无语,伸手把车子推得更快:“别喊姐了,我叫冉星……你叫小冉也行,随你怎么叫。”
对方眨眨眼,回:“好的冉姐,没问题冉姐。”
两人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中央区金桂街,在一个铺面前停下。
杨氏整形美容所。
肖橙大喊:“奶,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大门就“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门旁竟还特意砌了一道斜缓的小坡,像是为残缺鬼魂准备的无障碍通道,正方便她将肖橙推进去。
大厅里没有人,左侧里间传来一些“嘶嘶”的动静,压抑着痛呼。
肖橙伸手指了指那个方向,示意推她进去。
越往里走,冷冽的檀香气息越发浓重,打了帘子,里面是一间摆满铜镜的屋子,四角堆满了药罐和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正中央放了一张不锈钢的手术台。
一名年轻女人正站在手术台边。她不过二三十岁的模样,肤若凝脂,柳眉凤眼,一袭碧色旗袍衬得腰肢纤细。
她正俯身,纤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一抹土黄色的敷料,细致地往台上的鬼魂身上涂抹。
那鬼魂半边身子焦黑蜷缩,像被烈火焚过。土黄的敷料一覆盖上去,立刻“滋滋”作响,冒出一缕缕白烟。
“小橙啊,帮我递一下那边的纱布。”
说着,女人抬头,艳丽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很快转为恼怒:“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成两截了?上次我修你,费了我多大工夫!这才几天啊,这倒霉孩子!”
肖橙讪笑着缩了缩脖子:“意外,意外。”
冉星倒是颇为惊讶,眼前女人看模样不过二三十岁,模样年轻俏丽,竟然是肖橙的奶奶?
18. 第 18 章
看肖橙都断成两截了,肖橙的奶奶——杨琼云叹了口气,还是自己转身去了柜子旁,姿态优雅地抽出一叠纱布。
她纤手翻折,给涂了敷料的地方裹上纱布。
手术台上的病患忍着疼,声音颤颤:“杨医生,我……我还要来几次,才能好全啊?”
杨琼云垂眸,语气温婉:“再来两次就差不多了。你看,你另一半早先做过的地方,不是白嫩得很吗?”
病患抖了抖,想点头却不敢动,怯怯道:“杨医生的技术是中央区最好的……就是这药太疼了,疼得要了我的老命。”
杨琼云嗔了她一眼:“你这烧伤本来就难治,换成别人,怕是连一半都修不好。你再忍忍,再撑两个疗程,马上就能变回大美人。到时候啊,连你自己照镜子都要喜欢上自己。”
她抬手比了比自己的面庞,明艳如新玉,一双丹凤眼带着说不出的妩媚风情:“看看我,我的脸。谁能看出来,我死的时候已经四十五了?你要是治好了,肯定也不比我差。”
病患眼中闪过羡慕,急忙奉承:“那是!杨医生你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唉,谢谢杨医生。”
杨琼云轻轻“嗯”了一声,手上的纱布再度压下去,病患又“嗷”了一声,立刻慌张地用那只尚好的手死死捂住嘴,肩膀一抽一抽,额角冷汗直冒。
推车里的肖橙忍不住扯了扯冉星的袖子,悄声央求:“冉姐,等下你给我证明一下啊,不然我奶不信。”
“小橙啊,你俩嘀咕什么呢?”
“没、没什么!”
杨琼云没追问,只是回过头来对冉星说:“诶,那个小姑娘,留下来吃个早饭吧。”
冉星下意识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比下班点晚了半小时。她抿了抿唇,婉拒道:“不了,杨……杨医生。”
她实在是喊不出“奶奶”这个称呼。
“我还得回库房那边打卡,现在已经有点迟了。”
“哦,那你先去吧,耽搁了正事可不行。车是你们部门的吧?你把她扔地上就行,我待会儿把她缝起来。”
肖橙看奶奶笑得甜美,不禁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问:“奶,你会给我敷麻药吧?”
“你把自己搞成这样,还好意思让我给你敷麻药!不敷!让你长点记性!”
一听这话,手忙脚乱地扒拉住冉星的衣摆。
冉星忙解释了一通之前的事:“……真不是她故意的。”
“嗯嗯!”
“行吧,暂且饶过你一回。”杨琼云把包好的病患扶了起来,“好了,你也回去吧,下个月十四也积记得来。”
病患连声答应着,满头冷汗,腿脚发虚地走了出去。
杨琼云忽然转头,唤了一声:“诶,小姑娘,过来一下。”
冉星乖乖地走了过去。
杨琼云先在水盆里净了手,又擦了一点香膏,随后伸手握住冉星的手腕,轻轻摩挲了一下,眉眼间透出几分满意:“嗯,不错,不错,小姑娘骨相极佳。”
冉星被杨琼云身上的冷檀香气晕了个五迷三道,又听对方说:“身份证拿出来一下。”
她不假思索地便递了过去。
只听“滴”的一声,身份证上的功德点数赫然涨了一点,从159跳回了160。
冉星这才猛地清醒,怔道:“诶?!”
“谢谢你带小橙子回来。”杨琼云眼底露出一丝慈祥,“你去忙你的事吧。”
冉星还欲拒绝,却见杨琼云纤细的手臂忽然一伸,竟轻而易举地单手把肖橙从车里提了起来,扔在了手术台上,转身抽出一根几乎与手掌同长的银针,指尖一转,银光寒芒令人心底发凉。
“那,那我先走了。”
“去吧。”杨琼云笑眯眯地摆手,眉眼弯弯,像送走自家客人一样和煦,“下次来喝茶啊~”
冉星刚走出大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哀嚎:“奶!麻药,麻药您忘了!”
她脚步一顿,唇角微微翘起,眼底却有两分惆怅。
*
冉星推着车回到库房时,天边已泛起一丝白。库房口早没了别组的身影,只剩她这组的工头背手立着。
“哟,总算回来了。”工头皮笑肉不笑道,“我还以为你死外头了呢。”
冉星愣了下,解释道:“抱歉,我途中遇到了一些事,所以耽误了……”
工头微微颔首,像是耐心听着,却忽然伸手从她的车里捻起一只被压得扁平的供果,指尖轻轻转了转,才缓缓放回去。
“嗯,确实能看出来,你‘遇到了一些事’。”
他的眼神又在推车里扫了两下,不紧不慢道:“可惜啊,不论是什么事,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工作时间擅自离岗。”
冉星微微垂下头,这点,她无可辩驳。
“今天的事,我会上报。”工头甩了甩手,“至于上头怎么处置你,等消息吧。”
话落,他轻轻一摁打卡机,发出一声“滴”,拂袖而去。
冉星将贡品推入库房门口,交给看门的鬼差,转身出来时,风恰好从长廊拂过,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冷意。
她站在门口冷静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伸出手,把自己的卡也打了。
“滴。”
心好累,不愿再工作了。
双腿的灼热总算退尽了,冉星拖着步子往食堂走去。许是今日事多,累着了,她只觉得脚下每一步都像被什么黏住似的,沉得很。
堂中灯火未灭,孟大人正背手立在窗口内,身形清瘦挺拔,幽微烛火将他衣袖镀上一层暖白的光泽。
冉星与他对视了一瞬,勉强打了一个有气无力的招呼,又从旁边桌下抽出一条板凳。
她将板凳拉到后院,把它搁在朱红的柱子前,自己背倚着柱身,又支起双腿,膝盖微弯,轻轻搭在板凳上。
食堂的后院光秃秃的,阴间的天空也没有什么星星月亮,一片灰蒙中夹杂着浅浅的黄。
不多时,后门传来马达声,猪头三骑着鬼火摩托赶来,风风火火的,还问了一嘴:“老妹儿,咋了?今天收获不顺?明儿就会好转,别灰心啊!”
说完也不等冉星回答,他已快步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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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前头,又急匆匆折返。
临上车时,还不忘扯着嗓子安慰一句:“老妹儿,放宽心,会好的,都会好的!我先走了,明天陪媳妇去逛酆都白市。”
猪头三走后,院子里又安静下来,连鸟鸣声都没有。
会好吗?
冉星怔怔望着天,想从那层灰黄的天幕里凿出一个通往阳世的洞,全然不知屋内有一道目光静静地落在她有些突起的肩胛骨上。
孟郎凝视良久,心中只浮出一个念头:太瘦了。
他垂下眼,修长的食指一点一点在手机屏幕上划过。那对话框里,几乎都是他发去的简短词语:“牛”“米”“盐”……
而猪头三的回复,总是一连串聒噪的吹捧与承诺。
孟:明日,豚肉。
猪头三:别别别啊!孟大人,我又做错什么了?别吃我!!!
孟郎眼睑微敛,继续用指尖在屏幕上书写,动作缓慢。
他自七岁起便再未写过楷书,直到十余年前,猪头三送了他这样一个“小盒子”,他说可以传信,不必再捏鸽子。他才逐渐放下那套老法子。
手机这个小盒子挺方便的,就是识别不出他平日的字迹,必须要写楷书才行。
孟:送豚肉过来。
猪头三:哦!是我误会了!抱歉抱歉!明天?明天是中元节,我得陪媳妇儿逛逛,一年就这两三回啊。大人,能不能通融一日?后天,后天我就给您送上好的黑猪肉!
屏幕暗了下去,孟郎未再回复。
几十年前,阳间似乎将字简化过,他既未去学,也懒得辨认。偶尔猜得出,更多时候索性忽略。反正他少言寡欲,所需无几,猪头三总能办妥。
今晚他从奈何桥那边回来,见案边静静放着一本意见簿,封皮覆着薄尘。
他微一伸手,那层尘埃便自行散去,不着痕迹。
魂似琉璃,不染尘埃。
这是九百年前,他接下“孟婆”一职第一日的事了。
他捏住意见簿一角,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案几,落向后院。
灯火已灭,那道纤瘦的背影静静坐在微晞的天光中,肩胛骨起伏,似在颤抖。
是冷吗?
他向前走了两步,听见她极轻的呼吸声在夜色里缓慢起落。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他问:“怎么了?”
小女鬼似被惊到,连忙从凳子上站起,袖口胡乱擦过眼角鼻尖:“没什么。”
昨夜入夜前,他隐约察觉今日她行运不顺,特意将那只不安分、总欲蛊惑人心的羊宰了,熬成一盅热汤,为她添补气力。
按理而言,她今日该平安无碍,顺顺利利才是。
他虽能自远处洞悉万象,但她并未念诵其名,他也不好擅自窥探她今日发生了何事。
“大人,我先回房了。”
冉星低着头,忙着掩盖自己的表情,看不见孟郎眉心微蹙。
就在这时,后门忽然响起“咚咚”的敲击声。
“这是冉星女士/先生的住所吗?有您的快递。”
19. 第 19 章
冉星小跑向院子,打开门,果然看到和肖橙一样打扮的快递员。
“是本人吗?”
她点点头。
快递员打开了黑色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半立方米大小的包裹:“您的包裹,签收一下。”
对方将机器屏幕递到冉星面前,她按了下掌纹便显示“已签收”。
“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冉星俯身,将沉甸甸的包裹拖进廊下,心里微微一动。
这肯定是婆婆捎给她的东西。
但她左看看,右看看,又伸出手在光滑的表面上摸来摸去,使出八分劲想拆包裹,指尖都微微泛红,那层包装却纹丝不动。
正当她左顾右盼想寻些什么工具时,前忽然探来一只手,如玉般莹润。手心安静地托着一把银色小剪,柄朝她,尖朝外。
孟郎原本已转身欲走,阴间的投递,多半是阳世亲人托梦焚烧而来,属极私密的事,他向来不会逗留旁观。
她接过剪刀,说:“谢谢。”
孟郎轻轻颔首,若无其事地退到一旁的阴影里。
冉星蹲在箱子旁边,将剪子抵住封角,轻轻一划。厚实的封皮应声裂开,露出一道窄口。
她小心撕开层层叠叠的纸壳,一股夹杂着灰烬气息的气味溢了出来,几乎同时,手机在怀里“叮”地一声,短信提示:
“您的银行卡到账:177563000”
“当前余额:-20637000”
冉星盯着那几行数字,鼻尖泛酸。
今日被工头一通阴阳怪气,本以为节后就要被清退,罚单不知要还到什么时候。心口憋着焦虑与迷茫,如今忽然看见余额减少,她才有些发怔。
还剩两千万出头,她很快就能还完了。
只是,一张黄纸是一千冥币,婆婆得在她坟前烧多少黄纸啊……
冉星接着拆快递。
最上面是一篮子咸鸭蛋,青白色的壳上还带着泥点。数了数,整整齐齐十二只。
还有一个匣子,里边儿是糖。往下,是几套叠得方方正正的衣裳,有旧的,也有新的,还有一件看起来是婆婆亲自织的毛衣,很厚实。
她心中默念:婆婆啊,我已经是鬼了,不会怕冷了。
衣裳下面,是两对纸折的小猫小狗。她生前喜欢小动物,但碍于种种现实原因,没能养成。
再往下,是两本煲汤的书,书下压着厚厚一叠纸元宝。
最下方,是一封信。
冉星迫不及待地拆开,纸页上是一行行钢笔字,端端正正,出自婆婆的手。
「小星星:
昨夜我做了个梦。
有人说梦见亡人是缘未断,我不信,但你来梦里说自己在下头一切都好,我心里还是慌,只怕你在那边受苦。
我小时候,人家说我命硬,克夫克子。那时我也不过笑笑,谁料这话并未全无影儿——先是老伴走了,后来自己的孩子也没能长久留下。
四十来岁,断了亲缘念想,可又让我遇到了你。小小一个,被遗弃在村外的河边。
我看着你,又生起了些念头,想着若是能养活,也算功德一件。
不过我想,也许那些人说的不是全没道理。你虽是我收养的,可到底也走得太早。唉,我不该多说这些,只是忍不住心里难受。
不说这些了。
烧了些鸭蛋和你爱吃的小零嘴,还有你要的菜谱。
说来也怪,谁都说人老了就该学会看淡,我倒越发不擅长。也罢,近来邻里尚可,街坊们常来串门,日子还算过得去。你不用惦记这边,我有饭有人,有柴有热,倒也能把日子过稳当。
你若念起我,就在梦里多叫两声,老太婆我听见了心里就亮堂些。」
郑婆婆字里行间平静温和,只是有几处,钢笔的墨迹成了几朵小小的云。
冉星读到一半,心里急得发慌,恨不得立刻冲回阳世,去婆婆身边握着她的手,告诉她那些算命先生是胡说八道,自己并不是因为她才早逝。
她又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心中盈满了一汪水,再多一些就要从眼眶里溢出。
冉星轻轻把信贴近胸口,长久地停在那儿,仿佛能借着这几页纸,抵住胸腔里翻涌的波澜。
就在这时,院外风起,赑风准时而至,呼啸着卷过廊下。
眼看纸猫纸狗就要被风刮走,冉星慌忙站起,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晃,一只有力的手稳住了她。
被风这么一撞,从冉星眼里掉下两滴泪来,其中一滴恰好落在了孟郎的虎口处。
温热真切,不似尘埃。
“我的……”她下意识开口,声音被风吞没。
轻飘飘的纸猫纸狗被无形的力道护住,乖顺地伏在原处,纹丝不动。
“放心。”
“谢谢孟大人。”
她又站了一会儿,直到眩晕退去,再回头见那些纸物安安稳稳,心头的紧绷才松开一分。
“我帮你抬进去?”
“好的,谢……”一个谢字在嘴边,冉星又吞了回去,“孟大人,我可以借用一下厨房吗?”
孟郎拿着她的包裹正要跨入室内,闻言脚步一顿。
“你要做什么?”
冉星忙不迭摆手解释:“啊,是婆婆寄来了些咸鸭蛋,我想熬锅白粥,请您也尝一口。”
“做什么?要什么材料?”
“大米和清水就行了,配白粥就很好吃!”
孟郎点头,放下包裹,转身就要往厨房去。
“诶,大人,我来吧!”冉星忙追了两步,脸上有几分慌张,“区区白粥,不劳您亲自动手!”
孟郎道:“只有我能用。”
冉星一怔,眨了眨眼,心里暗忖:孟大人果然不喜旁人碰他的东西。
见她误会,孟郎补了一句:“厨具是特制的,唯我能催动。猪头三用的是普通的锅,做出来的饭食也是没有味道的。”
原来如此。
冉星恍然大悟,又想起他的手艺,忙道:“那孟大人能否按我的法子来做?”
“你说。”
“两杯米,一大锅水,文火慢炖至软烂,什么都不用放!”
孟郎点头,往厨房去了。
冉星心里却有些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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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粥……特意叮嘱了别的都不用放,应该不可能翻车吧。
想到这里,她忙追过去,说:“大人,我能否进厨房看看?我保证,什么都不碰!”
“可以。”
冉星心头一暖。
孟大人的脾气,其实真的挺好啊,不知道为什么猪头三和那个银行经理那样惧怕他。
厨房与上次进来时没什么不同,依旧干净到挑不出一丝瑕疵。冉星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也不踏进去,只静静看着孟郎的动作。
只见他用极其朴素的动作架起了那口他常用的圆腹深锅,又走到一旁,打开水龙头接了清水,看上去同凡人做饭并无二致。
那为什么之前的汤尝起来都和人间饭食相去甚远?
锅里渐渐响起轻微的沸声,蒸汽袅袅升腾。冉星踮起脚,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看他会不会临时兴起,往里添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可她发现,孟郎始终按她说的做,没有添加任何多余的调味料。
“嗯……”她盯着锅,眸子里亮晶晶的,“照这样熬出来,味道一定不会差。”
白粥配上咸鸭蛋,简直阴间美味!
孟郎垂眸凝视,火光与蒸汽交织间,映得她的面庞柔软明亮,他的眉心极轻地舒展了下。
锅里的水翻滚着,渐渐泛起乳白色的粥香,香气浓郁纯粹,往外飘散。赑风猛烈,粥香散出去很远,不少身处室内的鬼魂挤到窗棂边,脸贴在缝隙处,拼命吸着这股香气。
多少年了?多少年没闻到过孟大人做正常食物了!
几个早已放弃投胎机会、只在此间蹉跎的老鬼,竟忍不住眼眶湿润,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滚落。
两个扫帚鬼也偷偷摸了过来,装模作样地在院角清扫,眼巴巴地望着厨房的方向。
而身处厨房的冉星却对外界的异常毫无察觉。
她只是静静站在门口,看着粥色由清转白,闻着那愈发浓郁的香气,心里涌起说不出的安宁。每吸一口气,都像是有清泉荡过魂魄,带走浮尘与疲惫,令人神魂俱静。
粥熬得正好,乳白粘稠,香气温润。孟郎关了火,拿过一只小碗,将粥盛出。
冉星眼疾手快,抢先一步,从案几上取来两个小碟子和两把勺子,笑着道:“我来端吧。”
孟郎只低低应了一声,将粥放到她手边。冉星又递过去一个空碗,眼神清亮又笃定,仿佛认定他今日该坐下与她同桌。
孟郎指尖微顿,终究又舀了一碗,递到她另一只手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厨房,并肩往前厅而去,脚步平稳,不急不缓,竟有几分人世间清晨的安宁气息。
就像世俗凡人,在不用匆忙出门的早晨,也会优哉游哉地与伴侣共进早餐。
到了前厅,冉星小心将两只碗对放在桌上,又快步回去,从包裹里取出两颗咸鸭蛋。她将一颗推到孟郎面前,笑盈盈道:
“这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大人若不嫌弃,也尝一尝吧?”
说着,她动作俐落地剥开一枚,脆裂的壳声在安静的室内清晰可闻,白嫩的蛋白裹着流油的橙红蛋黄,晶亮诱人。
20. 第 20 章
冉星夹下一小块,蛋黄在齿间一抿,油润得近乎要化开,咸香瞬间在舌尖弥散开来,带着几分沙沙的绵软。
她眼睛轻轻一眯,眉梢随之舒展,笑意更深:“咸香正好,配白粥一绝。”
其实她感动地想落泪,但碍于在“厨子”面前,不敢露出一丝一毫对之前饭食的嫌弃。
孟郎垂眸,也学她这般,将一小块蛋黄拌进粥里,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冉星眼中带着期待,问:“怎么样?”
孟郎放下碗,抬起头,道:“不错。”
言辞寡淡,脸色平静,但冉星还是悄悄松了口气,这种级别的鬼大概也不屑于虚与委蛇。。
她忽然想起,人类最早的语言是火光下的眼神,而最早的仪式就是分食一碗饭。
从旧石器时代起,部落围坐篝火旁,分一块烤肉,就不只是为了果腹,更是为了确认“你和我是一伙的”。自此以后,无论是婚宴还是祭祀,餐桌上的一碗饭、一杯酒,始终在替人类维系情感。
分享食物本就是人世间最朴素的欢愉。哪怕成了鬼,这份习惯仍旧像烙印般刻在灵魂里。
此刻,她和孟大人不过一碗白粥,两枚咸鸭蛋,却也因此生出某种微妙的联结。
冉星又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正要送入口中,忽听得“吱呀”一声,食堂厚重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一辆黑白配色的“剁椒鱼头”车呼哧呼哧地朝这边拐进来。车身下半沾满了泥点子,前杠只剩半截,开到门口时还哐当两声,看起来随时要散架。
车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下来了两个鬼影。一白一黑,左边儿高瘦,右边儿矮胖,皆头戴高帽,身上挂着乱七八糟的家伙事儿。
矮胖的人催高瘦的:“快点儿!什么棒子链子伞都别带了。”
结果他自己下车时脚一绊,差点仰面朝天栽倒在地,险些把怀里的铜铃摔得叮铃乱响。
高瘦的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胳膊,嫌弃道:“急着投胎呢!”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踉踉跄跄往食堂里挤,走到正厅,才忽然瞧见桌边端坐的孟郎。
空气里似乎骤然一紧,他们原本吊儿郎当的神情瞬间收了个干净,跟被绳子勒住似的,腰板笔直,齐刷刷弯腰行礼,声音洪亮:“孟大人!”
冉星差点被粥呛着。
她的视线顺势往他们头上扫去,就看见高个儿白帽上写着:早点下班。矮个儿黑帽上写着:谢谢合作。
冉星看这俩打扮,疑惑道:黑白无常?可她记得,民间传说里黑白无常的帽子上,分明写的是“一见生财”“天下太平”。
打过招呼,两人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立马恢复了先前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矮胖的黑无常拍着肚子嚷嚷:“哎呀,这香味儿,老远就闻到了,馋死我了!”
白无常也不客气,直奔食堂窗口,长脖子往前一探,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碗,咽了口唾沫:“大人既然开了火,那咱哥俩,是不是也能蹭一口啊——”
“我来我来!”黑无常两眼放光,手臂伸得长长的,像是要把胳膊从窗口缝里伸进去,去掀那口锅的盖子。
冉星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们,又偷偷看了眼桌边不动如山、仿佛完全没看见的孟大人,心念一转,埋头继续喝粥去了。
“咦?怎么掀不开?”
黑无常的手已经摸到了锅盖的把手,却发现不管怎么使劲,那锅盖纹丝不动。
白无常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说:“你是弱到连锅都打不开了?”
“胡说八道!”
黑无常加大手劲儿,却感觉手上传来的温度越来越热,声音骤然拔高:“不好!”
只见从锅底隐隐涌起一簇白焰,先是像火苗一样舔上来,转眼便沿着锅身窜到盖子,火光一跳一跳,呼吸间就要烧上他的手。
“烫烫烫烫,哎呀!”黑无常惊叫一声,想要松手,可偏偏手就像被焊死在锅盖上,“孟大人?孟大人!我错了!”
白无常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却又幸灾乐祸,猛地“锵”地一声,从怀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在黑无常胳膊上比划了两下,阴恻恻地道:“老黑,你这手啊……怕是留不住了。要不,我帮你剁了,正好留给孟大人当柴火烧锅?”
黑无常脸都吓白了,拼命摇头:“别别别!剁手也不行啊!咱哥俩还要干活的!”
他一急,脑子一转,立刻“呼啦啦”地从怀里往外掏东西,一掏就是一把,落地摊开,全是亮闪闪的纸元宝。
“孟大人,咱讲和,讲和!小的知错了,这些阴钞都孝敬您,您看行不行?崭新的,还带香味儿呢!”
白无常在旁边看得笑弯了腰,捂着肚子直拍大腿:“哈哈哈!老黑,瞧你这衰样!”
他笑着笑着,忽然闻到一股灼热气息低低扑来,低头一瞧,竟是一丝白焰顺着地砖窜到自己脚边,“噗”地一下贴上了袍角。
“哎呀!烧到我了烧到我了!”白无常吓得嗷地一嗓子,活像被谁点了尾巴的猫,整个人蹦到半空,足足有两米高。
他连声喊:“孟大人,这关我什么事啊!别烧我别烧我!我也给钱,也给钱!”
随即一边叫唤,一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铜钱、冥票,叮叮当当地洒了一地。
奇怪的是,那白色火焰像长了眼睛一般,对地上一堆元宝纸钱都视若无睹,偏偏就追着黑白无常两人绕。
直到两人把身上带的黄纸和元宝全都掏得干干净净,连靴子里藏的大额冥钞都抖出来,那火焰才像被安抚一般,“嗤啦”一声缩了回去,重新隐没在锅底。
黑白无常却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咚咚”几步蹦回桌边,整整衣襟,换上一副满脸堆笑的神态。变脸速度之快,让冉星暗自惊叹。
“大人,我是真想喝一碗粥,您看……”
白无常接话,笑嘻嘻地把空碗举得高高:“闻这味儿都要化了,哪怕一小口,也算咱哥俩沾点福气。”
“问她。”孟郎道。
两只鬼影的笑容一僵,齐刷刷顺着他的视线转头,眼神齐齐落到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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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身上。
冉星正低头抿粥,被两双眼睛看得浑身一紧,手上的勺子差点掉进碗里。
“咦?怎么这里还有只小女鬼?”
“看起来像没死多久。”
“喔唷,怎么还被运贡品的小头头骂了?别怕,丫也就一编外的,根本开不了你。”
“诶,还欠钱了?”
黑白无常你一言,我一句,差点把冉星老底都扒光,她赶忙打断道:“别看了,这侵犯他人隐私!”
“咱们阴间啥时候有这规定了?”
“不知道。你说,为啥孟大人让咱俩问她?”
“难不成……孟大人老房子着火了?”
“老树开花,老蚌生珠……唔唔唔唔唔唔。”
话还没完,“唰”地一声,空气中骤然拢起一股冷厉的力道,黑无常被封住嘴,扔去了门外。
白无常则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珠子一转,他猫腰悄悄挪到冉星身后,整个人几乎把自己缩成一团,只敢露出半只眼睛窥探孟郎。
他悄悄问:“小姑奶奶,你跟孟大人什么关系啊?”
冉星心中有些恼,冷声道:“你不是什么都能看见吗?”
白无常眼神又往孟郎那边飘了一眼,只见那位大人仍是低眉收神,慢条斯理地喝粥,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讪笑道:“嘿嘿,现在看不见了。”
“哦。”
这时,黑无常从门外爬了进来,矮小的身体发出了洪亮的声音:“你还没死多久吧?按理来说功德不到200的鬼是无法申请节假日阴阳通行证的,我可以给你一张,让你在中元节回阳世一趟……只要你让我喝一碗粥!”
他一骨碌爬起身,抖了抖灰扑扑的衣袍,两只眼直勾勾盯着食堂窗口,目光几乎要被那股子清香勾走了魂。
“我也可以!”白无常见状,飞快接话,生怕自己落在后头。
冉星心头一震,手指紧紧攥着勺子,心思陡然翻涌。
通行证?那岂不是……她或许能回去看看郑婆婆?
思绪翻涌间,她不自觉抬眸,目光忍不住落向孟郎,眼中带着掩不住的犹豫与渴望。
孟郎放下碗,目光如雾般冷清:“本来就是用你的方子熬的粥,你同意,他们就能喝。”
“不过……两张通行证没什么用。柯辛白,拿一张护身符出来。”
“啊?!”白无常下巴差点掉下来,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凭啥老黑一张通行证就能打发,我还得掏护身符?!这护身符可是比通行证贵多了!”
他嘴上抱怨,语气里满是委屈,但手脚却一点没停,飞快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
那是一枚叠作三角的符纸,纹路细密,古朴幽玄,似乎隐隐缠绕着墨色的篆字。符纸边角透出淡淡金光,若有若无地浮动着,好似晨雾里初现的霞彩。
护身符正中穿着一缕朱红丝线,正巧可以挂在脖子上。
“有了这符,便能护住魂魄不被阳气侵扰,在阳世行走自如,也不容易被那些个滞留阳世的凶煞恶鬼冲撞。”
21. 第 21 章
白无常把护符递过来,朱红细线在他指缝间垂落,轻轻晃荡,映着灯光泛出一层淡淡的金边。
冉星的手悬在半空,犹豫了一瞬,好像心里打了个结。片刻后才接了过来,将将护符仔细收进怀里,抚平了几下,确认没有折到角。
随后抬眼望了孟郎一瞬,对方眉眼低垂,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心里清楚,孟大人这是找机会帮她,她无以为报。但她又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毕竟她如今真的很需要这些机会。
冉星唇角动了动,最终只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快步往外跑。
“诶!通行证!”黑无常急忙喊了一声。
冉星脚步一顿,折返回来,把通行证接到手里。黑无常还不忘叮嘱:“记清楚啊,七月十六亥时,定要回鬼门关。若误了时辰,等着被牛头马面捉去,那滋味可比咱哥俩伺候人狠得多。”
白无常在旁插嘴,咧嘴一笑:“对!那哥俩可没咱这么和气。”
冉星正要走,孟郎却伸出手,递过来一只折叠精巧的纸猫。他道:“纸物有灵,若有意外,或许能助你逢凶化吉。”
她接过,那纸猫忽然“嗖”地抖开,化成一只异瞳纯白狮子猫,左眼金黄,右眼碧蓝,轻轻一跃便站到了她的肩膀上,稳稳当当。
黑白无常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勾肩搭背,念叨着:“走走,喝粥去!百年难得一遇啊……”
“什么百年!自我当上黑无常这两百八十七年来,我就没见过!想来七爷八爷那时候也肯定没见过这般情景,也是赶上好时候了啊……”
冉星认真望着孟郎,眸光坚定:“谢谢大人,我快去快回。”
“嗯。”
冉星走后,孟郎看着大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能盛一碗。”他忽然开口,语气冷淡。
黑无常一愣,动作僵在半空。白无常眼珠子一转,立马抓起一个比脸还大的吃面碗:“一碗就一碗!老黑,你说是不是?”
黑无常咬牙切齿,偏偏手里只摸到个小碗,一勺下去就满了,脸都快气歪:“好你个柯辛白,得了便宜还装乖!”
说着就要去抢白无常手里的碗。
两人扯扯拉拉,吵得不可开交,下一刻只听“轰”的一声,两人被一股冷劲儿掀出门外。
“砰”地一下,食堂的门彻底关闭,就算是阎罗来了也打不开。
堂中重归寂静。
孟郎独自坐在原处,指尖轻叩碗沿,眼眸半闭,神色难辨,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呵呵。”
孟郎抬首,只见梁上端坐一名女童,身着素色灯笼裤,双足悬空而垂,眉目却端庄若刻,不似孩童。
“好生难得。”
女童身影轻巧一跃,落地无声,道:“小孟也是做起这些‘俗食’了,七十年来,大家都变了不少啊。”
“人世百味,便是执念之源。你我居于此界久远,常言无欲,却终究不及他们一饭一粥来得真切。”
孟郎避而不答,转移话题道:“您大驾光临,有什么事吗?”
女童身影一滞,道:“小孟都能煮粥了,那能否给吾做个辣椒炒肉?水煮肉片也行。”
“您受人供奉千百年,还缺这一口?”孟郎淡淡道。
“缺呀。”女童撇嘴,双手背在身后,踢着鞋尖,“你不知道,那些凡人啊,供奉的东西千篇一律,不是瓜果糕点,就是清汤素食。好吃是好吃,就是没滋味。上一次吃川蜀的辣菜,还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十八年啊,都够凡间的一个小人儿长大了。”
孟郎说:“无主贡品里应当有。”
女童嘿嘿一笑,扑腾一下坐到他对面的小凳上:“吾早就不理阴曹那些事啦,谁还会惦记吾?自然也没人想着送点合吾口味的东西。”
“东岳大帝也不想着您么?”
女童翻了个白眼,嘟囔道:“那小子是个人间迷!大半时间都在看人间又出了什么新奇玩意儿,能不能想办法弄来地府。前几年把网接过来后就一直沉迷那劳什子冲浪,哪里顾得上吾!别岔开话题,你就说做不做吧!”
“不做。”
“你也真是……”
孟郎截断她:“过节,忙,我这里没材料。”
“啧。”女童双颊鼓起,又很快泄了气,摆手道:“罢了罢了。”
孟郎起身,打算再给自己添一碗粥。
女童探头望去,眼睛一亮:“那你给我盛一碗!”
“只得我手里这一碗,不够给您的了。”
女童瞪了孟郎一眼,小小的脸绷得紧紧的,而他视若无睹,低头喝了一口。
忽然,女童恼怒之气转为好奇:“小孟啊,我记得你不是天生没味觉么?怎现在享受起来了?”
“与尔无关。”
*
冉星怀里揣着通行证与护符快步往鬼门关去,肩头的纸猫一点重量都没有,却稳稳地蹲着,尾巴轻轻一甩一甩。
别的鬼魂能有三天探亲的时间,她却只有中元节这短短一日,第二天还得继续回去上工。
社畜的无奈啊……想到这,她的脚步不由得更快了几分。
街巷的景象逐渐热闹起来。两侧的长明灯一盏盏悬起,幽幽青白的光亮映在石板街上。鬼差们穿梭巡逻,铜铃声叮叮当当地响着,竟有几分节日的喜气。
几个孩童模样的小鬼追逐着纸风车,风车“呜啦啦”直转,竟发出婴啼声。他们疯跑着拐过街角,差点正面撞上冉星。
冉星急忙往旁边一闪,肩上的猫尾巴蓦地竖起,低低发出一声“嘶”音。
小鬼们却全然不顾,嚷嚷着从她身边窜过去,硬生生撞翻了一个卖糖人的担子。
“啪嗒!”一地的糖人碎裂,摊主当即跳脚大骂:“小崽子们,赔钱赔钱!”
小鬼们立刻一哄而散,躲进人群缝隙,咯咯笑得肩膀一抖一抖。摊主刚要追,又听见自家孩童指着那会哭的风车嚎:“我也要!我也要会叫的风车!哇——”
摊主脸色一僵,顿时顾不得骂人,忙蹲下哄孩子,嘴里吹着气,把糖浆塑成一条小蛇:“别哭别哭,来,吃这个,他们可没有!”
小鬼们又偷偷探出头,咯咯笑着。
街角的摊子前,一位白发老鬼正与小贩讨价还价:“十五万一壶冰心酒?上次不是十万么?”
摊主是个半透明的中年鬼,正捋着胡子:“节日嘛,东西紧俏,你看这酒气腾得多旺,今天人多,再过会儿你想买都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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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着!”
老鬼却舍不得走,掏出通行证在手里晃了晃,嘟囔道:“没钱了啊,我几年身家都放着上面了。”
摊主眼珠一转,中气十足道:“那更得喝一壶壮胆,喝了,走阳世才不虚。来来来,这边扫码支付。”
周围的游魂立刻附和:“对对对!喝一口,胆子大三分,上去酆都城逛逛!”
渐行渐近,冉星望见远方高耸的城门,和一条长长的鬼魂队伍。
鬼门关前,悬着一块巨大的铜制告示牌,青绿的铜锈在灯火下泛冷光。其上篆刻的条文不时自行浮现出来,伴随着低沉的嗡鸣声,循环播报:
“持通行证者前往阳世,须于十六日时亥前归返。逾期不归、滞留阳间者,牛头马面必至拘拿,功德削减,生死簿上留案。”
“通行期间,须佩符护身,不可扰民,不可取命。违者削三世福报。”
“凡有假证冒充者,当场销形,永堕幽狱。”
鬼门关自七月十四夜里就开,如今已是十五日清晨,放行速度极快。队伍在铜铃声与鬼差的吆喝声中不断向前推进。
冉星站在队尾,两旁还有不少挤在一起看别人出关的鬼。
左前方,一个长舌鬼舌头垂到胸前,嘴巴张得几乎裂到耳根,满脸不甘:“凭什么就我没抽中?去年就说谢谢惠顾,下次一定,今年还是没抽中!是不是后台黑箱!”
他“啪”地一跺脚,舌头乱甩,他旁边一个青面獠牙的鬼直接给了他舌头一拳,道:“你口水喷我脸上了!”
旁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浑身湿漉漉的。她抱着膝,眼神幽怨:“我那儿子在阳世才八岁,不,今年已经快小学毕业了……可惜我没证,过不去啊。”
冉星排着队,打开手机,看了眼阴间新闻。
《报!七月十四出关鬼魂总共十七万,同比增长13%》
《城隍庙交通指挥处:因出关流量过大,新增两条阴阳临时通道》
《最新公告:冥币伪造案频发,已有三十余鬼被销形》
《酆都夜市开张!阳世贡品五折起,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往下滑到最底端,竟跳出一个直播页面。点开一看,是幽都旅游局的官方账号,直播标题赫然写着【中元节活人旅游一团day2】。
画面中几个有十来个胸前挂着旅行证件的活人,统一穿着橙色马甲,头戴红色鸭舌帽,正好奇地左顾右盼。道路两旁很明显是新修出来的残破建筑,在他们眼里似乎成了新奇的古迹,指指点点,不住低声讨论。
不知是阴阳隔阂,还是旅游局刻意处理,他们的脸部都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真活人啊!】
【瞧他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那骨头都不是人骨也怕!】
【哈哈哈哈旁边那个头装反了的群众演员是我大姑。】
还没等她仔细看,前头就传来一声喊:
“下一个——”
冉星赶紧收好手机,将通行证和身份证递过去。
值守鬼差扫了一眼,将证件放到一块散着冷光的铜碑上,“滴”了一声。
他的目光在落到她肩上的猫时微微一顿,又慢悠悠移开眼神,像没看见似的地挥手:“过。下一个。”
22. 第 22 章
跨过鬼门关,冉星跟着人潮走下石阶,一股喧闹扑面而来。与关内冷寂阴森的灯火与纸灰味不同,这里空气里带着阳气的躁动。活人的气息混着街头的油烟、汗水与喧哗……这混杂的气息让她胸口发闷。
门口有两个小喇叭,循环播放着:
“探亲访友者,请前往中央广场快速通道,凭证件可直接登记还乡。”
“提醒各位:十五晚上,酆都大游街正式开启,届时阳阴共庆,敬请提前准备。”
冉星心中一动,任由人流推着,拐过两个街角,便踏入最热闹的步行街。
城中街道纵横,商铺林立,叫卖声、笑闹声此起彼伏。乍一看,满街尽是红尘烟火,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可若细细辨认,才会发现有些身影影影绰绰,阴气缠身,而其余活人则浑然不觉。
街角蒸笼冒出一缕缕白气,一位女子正俯身吆喝。她肤色苍白如纸,眉心一点猩红痣,笑容却温婉,双手灵巧地揭开蒸笼盖子,取出一枚通体微红的饼,递到顾客手里。
“新出炉的彼岸花饼,四块一个,甜而不腻,一口安魂,一夜好梦。”
对方只当她是用“彼岸花”当噱头招徕生意的小贩,随口还价:“四块钱一个太贵了,三块卖不卖?”
“大过节的,还跟我讲价……唉,算了算了,三块就三块吧。”女子收下钱,便将饼塞到那人手里。
对方接过,咬了一口,眉开眼笑地走了。
再往前走,一个卜算摊子立在街心。
简陋的木桌,铺着一块发黄的布,桌前坐着个戴小墨镜的男人,两鬓花白,看不出年纪。他正往桌子上摆卦书、易经、八卦盘。
桌子前还挂着一块幡,上书两个大字——【神算】。
他见冉星经过,猛地抬手一指,声音拖得长长:“美女留步!你今天有凶煞冲身,不算一卦,怕是要招灾啊!”
冉星脚步一顿,狐疑地盯了他一眼。
见她停下,那算命的立马精神一振,推了推鼻梁上的小墨镜,说:“不准不要钱!”
冉星突然起了心思,便慢吞吞走过去,在摊前的小马扎上坐了下来。
“来嘛来嘛,手给我。”算命的手指一勾,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声音压低,“我这一双眼,阴阳皆辨,生死可知。”
冉星将手腕放在了桌子上,男人搭上她的手掌,正要闭眼掐算,忽然动作一僵。
“你……你……”
见他结结巴巴,冉星反而露出一个淡笑,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不似活人。
“先生看出什么了?有何等凶煞能冲我身?”
话音一落,肩头的纸猫忽然跃下,轻巧落在桌案上。它尾巴一摆,绕着八卦铜盘踱了两圈,金碧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算命的。
算命的唇哆嗦了两下:“没,没什么!什么凶煞都冲不了姑奶奶您身!”
“哦?那先生可要收钱?”
算命的连连摇手,差点把摊子上的铜钱都扫落:“不收钱!不收钱!”
敢收鬼的钱,他怕不是嫌命太长!
“我还有事,那我就走了?”冉星淡声说着,轻拍肩头,纸猫利落地一跃,稳稳落回她的肩上。
“您走好!走好!”算命的恨不得起身鞠一躬送客。
冉星带着纸猫背影渐远,渐渐隐没在人潮里。算命的只觉冷汗顺着脖颈直淌,背脊凉得像结了冰。
他啪地合上卦书,哆嗦着手开始收摊:“今天才七月十五的白日,第一单就撞鬼……不吉利,不吉利啊!”
他正胡乱往麻袋里塞东西,忽然见一个短发女子走了过来,脚步凌乱又急切。
“老……先生,”她压低声音,眼神还忍不住往冉星离去的方向追去,手指颤颤地比划了个动作,“刚刚那个……是……”
她从头到尾都站在角落里看着。
那姑娘与常人无异,只是格外单薄苍白,细看之下,脚尖竟未曾真正沾地……
算命的神色慌张地四下张望,急忙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短发女子原本愁苦的脸色,却因这动作陡然亮了几分。
她开口,声音微微颤抖:“果然……果然是真的。我还以为,酆都和中元节的传说都是假的……”
传闻,中元节酆都鬼门大开,鬼魂能够再回阳世,而活人亦能趁阴阳二气交融时骗过鬼差,进入阴间。
她忽地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抓住算命摊前的木桌,急声道:“老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算命的正收拾摊子,吓得一哆嗦,狠狠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什么老先生!我今年才四十!四十!”
他又看到对方眼下乌青浓重,眉心紧蹙,犹豫着把刚折起的小马扎重新放下,说:“唉,坐下说说吧,先说好,我不保证能帮到你。”
若换做平时,他可不会说得这么保守,但今天是他在酆都三年来第一次撞鬼,他可不敢瞎保证。毕竟自己的确是个半吊子,但又不是对这方面一无所知的骗子。
*
中央广场上,酆都大帝石像端坐云台宝座之上,祂冕旒垂落,面容肃然。宽袍大袖铺展如云海,双手合握笏板,脚下祥云缭绕,镇守阴阳。
日头虽被阴云遮蔽,却仍在雕像背后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冉星看到阴影里设了几个红布台子,熟悉的红马甲正坐在那台子后面,给几个刚上来的鬼指路。
志愿者服务真是太有必要了!不然像她这样的新鬼,找半天都不知道怎么回乡。
冉星拿着身份证快步走了过去,低声说:“返乡。”
志愿者接过证件,利落扫了一眼,点点头,将一块写着“返乡”的小木牌递给她:“好嘞,从雕像下方通道进去,直走就行。记住啊,不要停,不要回头。走快速通道眩晕是正常的,等不晕了再睁眼。”
冉星接过木牌,朝一旁的评价表点了个五星。
红马甲见状,顿时笑容更添热络:“探亲结束,捏碎牌子就能回来。一路顺风啊!”
冉星走向酆都大帝石像下,脚下凭空裂开一道暗口,幽深无底。
她深吸一口气,捏紧手中的木牌,举步跨入其中。甫一踏入,四周瞬间天旋地转,光怪陆离的色彩在眼前疯狂拉伸、交织、旋转,如银河倒灌。
肩头的纸猫却巍然不动,尾巴时不时拍在冉星的后背上,以示安慰。
不过几个呼吸间眩晕感就停止了,冉星先闻到的是那股独属于老小区的香樟味。再往前几步,便是几个社区小店,什么“张记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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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家常小馆”,“好吃面馆”……
多少个清晨,她拎着书包从巷口经过,便能闻到从张记冒出来的面点香味。
此刻,张记门口蒸笼上的雾气依旧氤氲,笼屉里传出肉馅与面皮蒸熟的香气。老板张姐戴着一条洗得泛白的围裙,歪在小板凳上打着盹,头一点一晃。
冉星轻声试探:“……张姐?张姐?”
张姐毫无反应。
她的视线落在蒸笼上鼓起的盖布上,正准备伸手去碰。忽然,身后来人,冲张姐喊道:“来俩鲜肉包子!”
张姐立刻醒了,动作麻利地揭开蒸笼:“好嘞!三块,扫码就行。”
冉星不住上前一步,抬手在张姐与客人之间用力挥了挥,她心头慢慢松下来。果然,没人能看见她。
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的情绪浮上心头。
她低头凝望蒸笼里白白胖胖的包子,心中忽然生出几分馋意,忍不住伸出手想戳一戳,然而手指径直穿过热气与包子,扑了个空。
不是贡给她的,她碰不了。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朝郑婆婆家走去。
老单元楼都是楼梯房,一梯两户,邻里都熟,白天只要有人在家,大部分人不会反锁大门。
冉星走到3-1,站在门口就能看到坐在客厅摇椅上的郑婆婆,带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两支粗粗的毛线针,正慢悠悠地织着一条灰蓝色的围巾。
旁边沙发上坐着的是二楼的刘婆子。
“哎呀,我那孙子啊,今年可算是争气了!进了市重点,还拿了个什么竞赛奖,老师说以后保送大学都有戏呢。”
郑婆婆笑着抬眼,针线在手里穿插不停:“你家小志啊,从小就聪明,小时候背唐诗也快,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刘婆子一听,更是得意:“就是就是,小志是随了他爸,也孝顺,暑假的时候还拿了一堆东西过来看我,就是这孩子大了也忙,还没休息几天呢就又要去补课……”
冉星就站在门口听她俩闲聊。
“诶,最近是不是没怎么看到你家对门那个?”
刘婆子话里指的是3-2的伍秀,早年离异,带了个和冉星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叫袁胜天。
“是没怎么看到。”
“唉,也是可怜,离了婚,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一个意外,又没了。原本多爱说笑一人,现在门老是关着,家里黑灯瞎火的,看着怪可怜……”
正说着,楼下就传来沉沉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影慢慢出现在楼道拐角。正是住3-2的伍秀。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旧衬衫,袖口卷得乱七八糟,整个人形容枯槁,眼神空空。
“哎呀,伍秀!”刘婆子见自己说谁谁到,有些心虚,声音特意拔高,“下班了?好久没见你了!”
可伍秀像是没听见似的,径直走到自家门前,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门一开,她整个人迅速缩进昏暗的屋子里,随即“砰”地一声,把门关死了。
笑意正扬在脸上的刘婆子愣了愣,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讪讪地收回:“唉,这人啊,自从孩子没了,就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冉星鼻尖忽然嗅到一丝极轻极冷的阴气,从3-2紧闭的门缝里溢出来。
23. 第 23 章
“不说这个了。”刘婆子在伍秀那儿碰了个硬钉子,撇撇嘴,转移话题,“诶,你知道不?六楼和七楼又闹着要加装电梯呢!”
“听说了。”郑婆婆针脚没停,线在指间穿来绕去,又主动先抛出话头,“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刘婆子一拍大腿,声音压得低,却带着火气,“我当然不同意!让我二楼也掏钱?我根本用不着电梯!你们三楼也一样吧?”
“确实。”郑婆婆笑了笑,神情淡定,“我还能爬好多年呢。”
她也是不太乐意装电梯的,主要不是因为钱不钱的事,只是听说加装电梯似乎有安全隐患。
郑婆婆又想起梦里她家小星星说她能活百岁,手里织围巾的动作愈发慢了,好在对面刘婆子并未察觉。
“那可不!自己买了六楼,爬不动了怪谁?真不行,儿子接去电梯小区住啊,凭啥拉咱们垫钱?”
站在楼道里的冉星则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忽然闪过算命摊前那句“有凶煞冲身”,视线下意识地落在对门。
伍秀……会不会真的在家里养了什么东西?
冉星脚步放轻,一点点靠近了3-2,侧耳贴了上去,里头静悄悄的。
“唰!”
一只漆黑枯槁的手猛地从门板里探出,冰冷指尖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被那股力量拖拽,直直穿过门板。穿过实体的感觉诡异至极,寒意从脊背一路爬上头皮,脖颈上的护身符骤然亮起一层淡金微光。
她的魂体本就比寻常游魂凝实,那只手才触到她,便发出灼烧般的滋滋声。
“卧槽!”黑影猛地一抖,掌缘竟被烫得缺了一块。
冉星肩头的纸猫双眸骤亮,似两点灯火,利爪疾出,划开那条手臂,顿时撕裂出数道深痕。
黑影惨哼一声,手上一松。
冉星借机猛地挣脱,拉开距离,余光瞥见脖颈间红线断裂,护身符滑落,连忙接住,迅速收回体内。
屋里气息阴冷,仿佛被水浸透,窗帘紧紧拉死,半点光都透不进来,还有一股焦糊的气味,屋主人似乎经常在室内焚烧物品。
一个鬼影正立在屋中央。
冉星望过去,那张脸……几乎不能说是完整的脸。
半边面颊塌陷,碎裂的骨头从皮肤下突起,额角还有一道狰狞的裂口,衣服破破烂烂,上面粘着暗褐色的血迹。他的腹部深深凹陷,手掌宽的口子里甚至有肠子滑落出来。
“咦?怎么是你?你也死了?”
虽然对方没个人样,但声音还是熟悉。
“冉星!是我啊!小袁!卧槽,我刚还以为是尾随我妈想进来的孤魂野鬼呢!”
果然是伍秀的儿子袁胜天。
“你都死了三年了,怎么还在这里?”冉星眉头紧蹙。
她虽然不清楚具体事宜,但也明白亡魂滞留阳间绝非好事,更何况还与活人共同生活。
“我的也不想的啊!我妈她……把我强留下了。”
袁胜天苦笑,声音里满是无奈。
三年前,袁胜天刚考上大学不久就死于车祸。其母伍秀将他的骨灰接了回来,又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些法子,在客厅里装了个灵龛,将他的骨灰和牌位供了起来。
头七那夜,她焚符念咒,竟生生把儿子的魂魄唤了回来。
伍秀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只是对着牌位哭泣,自言自语般说道:“胜天啊,如果你在,就吹一下蜡烛。”
烛火果然微微一晃。
她当即破涕为笑,抱紧牌位:“妈就知道,你舍不得丢下我一个人。”
自那以后,她更是日夜烧符,又以猪血、鸡鸭血供他。
“说实话,我压根不吃那些血呼啦的东西。”袁胜天说,“而且时间一久,我妈精气神越来越差了。”
冉星一边听,一边环顾屋子。纸猫早已跳下肩头,不知跑哪去了。没走几步,她便在落灰的电视机上方瞧见墙上嵌着的灵龛,骨灰盒、牌位与香炉并列,其上积着一层灰尘。
袁胜天似乎很久没和人说话了,眼底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渴望,像是干涸河床里最后的几滴水,珍贵又脆弱。
生前,他们关系不算亲近,也就是普通邻居见面点个头的程度,没想到两人死后还能坐在他家客厅里谈话,还露出了些许真实的疲惫。
“我妈精神头不好,就有些游魂跟着她过来,每次都是我处理掉的。”
说到这里,袁胜天身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煞气,让冉星不禁皱起眉头。他身上气息混乱沉滞,不似地府中鬼那般纯净。
袁胜天领着她走向卧室,低声道:“我觉得,她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我。”
冉星望向床上侧躺着的那副形销骨立的身体,看到往日精神抖擞、最爱炫耀的伍阿姨,如今竟衰败至此,只觉世事难料。
“你就没想过离开?”
她心底仍有些警觉。
“想过。”袁胜天的笑意苦涩,“可我走不了。”
他不是没试过踏出家门,一步,两步……最多走到门口两米外,便仿佛被人揪住魂魄,痛得撕心裂肺,再也迈不出去。
“而且我妈根本听不到我说话。”他低声喃喃,眼神灰暗,“你知道那种崩溃吗?三年了,她就是不肯……不肯放下我,也不肯放过自己。”
“这三年,都没有鬼差找到你?”冉星问。
袁胜天怔了怔:“……鬼差?什么东西?”
冉星跟他简单说了阴曹地府的事,袁胜天像触了电似的弹起身,半瘪的脑袋几乎戳到四楼地板里。
“那不都是些骗人的吗?一点也不科学,不唯物主义!”
人在走到无法解释的边缘,常会用所谓的常识来抵御恐惧。
冉星淡淡回了一句:“那你现在不也是鬼了,这又怎么讲得通?”
袁胜天不说话了,他的眼底先是涌起慌乱,随即被一层恍惚覆盖。
“那阴间和阳间一样吗?”他迟疑地问。
“差不多,也有手机、有网络。”冉星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动作干脆而自然。
袁胜天凑近,戳了戳屏幕,“我三年没碰过手机,你知道这有多煎熬吗!好想玩游戏啊,消消乐也行……”
冉星却说:“等你下去了,找个门路弄台手机,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至少比现在这样,谁也看不到你,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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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更好。”
袁胜天眼神闪了闪,随即望向床上昏睡的伍秀,声音骤然低沉:“我是真想……你知道这么多,一定能帮我吧?咱俩好歹算是青梅竹马。我妈还打趣过,要是我们长大了能成一对。结果现在倒好,咱俩都死了,算不算另一个缘分……”
冉星垂下眼睑,不知在思忖些什么,接话道:“能帮我肯定帮,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怎么会因为几句话而计较呢?”
她相熟的鬼,大概只有阿桃姐有人脉能够叫来鬼差。但伍秀显然用了某种方法屏蔽了阴差的锁魂,这其中牵扯的手段,绝非寻常。
“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备,”冉星提醒道,“滞留阳间太久会被视为重罪,挨罚在所难免。”
“我不怕,只要能获得解脱就好。”袁胜天立刻应下。
冉星点头:“我打电话问问。”
就在她背过身的瞬间,床上的人坐了起来。与此同时,袁胜天也动了,他另一只完好的手,掐在了冉星的脖子上。
冉星猛然回头,只见他面容笼罩在黑灰交错的气息中,狰狞而扭曲。
“你怎么死了也这么好骗。”
冉星脖颈转了个180度,眼神冷冷掠过袁胜天,看向他身后的伍秀。只见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红色的符纸,用打火机点燃,火苗一蹿,符纸化作黑烟翻滚,腥气瞬间充斥整间屋子。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吃饭的事,怎么叫骗呢?”
“伍秀”开口,却是道苍老阴厉的男声。
冉星定睛一看,只见伍秀的面容干枯到近乎可怖,薄薄的人皮紧贴在骨骼上,俨然不是一个正常活人模样。
“袁胜天!”她厉声道,“你妈被鬼害死了你还帮着他?”
“诶,说的什么话。”老鬼怪笑,“我可没害他妈,只是暂时借了她的身体罢了。等我吃了你,说不定还能大发慈悲,饶她一命。”
他抬了抬下颌,道:“至于这小子,他早被我炼成伥,乖得很。你就别痴心妄想激他反抗了。”
伥鬼,乃被猛兽或恶鬼控制住的魂魄,被迫受制,专替主人勾魂索命,毫无自由意志。
伴随着这句话,袁胜天眼神愈发呆滞,掐在冉星脖颈上的力道愈重。
“哎呀呀,还得是中元节啊,平日里哪里能抓到魂魄这么纯净的鬼?今日算是大补,可遇不可求啊……”
“伍秀”道脸几乎贴到冉星眼前,枯槁面皮上的沟壑清晰可见,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伍秀的身体在他驱使下摇摇欲坠,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冉星沉声喝问:“你在阳间为祸,不怕牛头马面来抓你?”
“嘻嘻,三十年了,你看他们能奈我何?”
话音一落,他双腿猛然一僵。只听“哐啷”两声,两道森冷铁锁从地底破土而出,重重扣住了他的脚腕,黑色火痕瞬间沿着小腿蔓延。
“啊!”他惨叫一声,魂魄被直接从活人身体里勾出,伍秀的身体轰然倒地。
袁胜天手上力道松开,慌乱地扑去想要扶母亲,却只抱了个空影。
冉星把脖子慢慢转回正面,轻咳两声:“不好意思啊,我们阴间早就步入新时代了。手机上能直接报警,还有一键定位。”
24. 第 24 章
那锁链自脚踝一路缠绕,宛若活藤般疾速攀爬,将那附身的老鬼捆了个结结实实。铁链盘绕至颈下,再猛地一合,硬生生将他嘴巴封死。
阴风骤起,两道魁梧身影凭空浮现。
“牛头7439号,马面8125号,接到群众举-报出警。”
牛头马面与黑白无常职能不同,前者负责缉捕,后者则负责常规引路。
牛头是位女执法,盔甲紧束,肩宽背厚,紧握住锁链的另一头。
马面则一身整肃制服,腰间挂着铁簿与勘察令,手中举着一枚形似摄像机的“执法记录仪”,镜头对准那挣扎的老鬼,声音沉冷如铁:“嫌疑鬼自述,在阳间潜逃三十余载,多次伪装附身,借活人之体行不轨之事。”
“其罪行包括并不限于:恶意拘禁亡魂,炼化为伥;附身凡人透支其精血;疑似犯下吞噬他人魂魄多起案件;多次逃避阴差追捕,扰乱阴阳秩序;建国之后仍在凡间使用禁制术法,情节严重。”
话音一落,他“啪”地合上本子,将记录仪镜头对准冉星,公事公办地说道:“证人证言已录,举报业绩有效。冉女士,稍后请在回执单上按手印。”
冉星点头,又看了一眼那被封住嘴巴的鬼,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她。
她从一进门就觉得不对。
这个袁胜天,太活泼了。若不是死状里还能勉强辨认出他的模样,她几乎要怀疑自己认错人。
仔细回想才明白,他那古怪的脸色,那不自然的眉目挤动,分明是在拼尽全力提醒她这里另有隐情。
掏出手机试探后,她确认了。
虽然她和袁胜天并不熟悉,但好歹是门对门的邻居。老单元楼隔音一般,小时候的袁胜天活泼、调皮,总因为贪玩被母亲伍秀训斥。“再玩游戏就给你腿打断!”“要是把玩游戏的心思放在学习上,早就超过隔壁了!”
然而,压抑久了,人往往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越长大越变本加厉,拼命去弥补童年的缺口;要么彻底放弃,再也不去碰那些让自己挨骂的东西。
而袁胜天,毫无疑问属于后者。越长大越沉默,绝不会是今天见面后这般跳脱张扬的性格。
冉星清楚得很,伍秀虽在她面前维持着邻里间的客套,却几乎从未掩饰过对她的偏见。在伍秀眼里,3-1的祖孙俩,从骨子里就是“天煞孤星”,不祥之人。
在袁胜天意外去世那年,冉星中秋假期提前回家,刚好就听到郑婆婆和伍秀的争执。
伍秀满面泪水,崩溃吼道:“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两个克亲克友克身边人的,我儿子怎么会死?!肯定就是你们克死了他!”
郑婆婆倒是很冷静:“你这是什么话?你孩子的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不去找肇事司机算账,反倒把罪名扣到邻居头上,荒唐!”
伍秀浑身颤抖,她猛然转头,目光撞上了正站在楼道口的冉星。两人视线交汇的那一瞬,伍秀像是彻底失控,狠狠撞开了她,跌跌撞撞回到自家屋里,“砰”地一声,将门重重甩上。
当时冉星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淡淡的悲哀。
刚才听到什么“青梅竹马”“长大后成为一对”,她几乎可以肯定全是袁胜天故意编出来的。
所以她报警了。结果还真没错。
这协助执法的感觉,太妙了。
牛头将那鬼往身边一拉,说:“感谢您举报并协助捉拿潜逃恶鬼。功德点奖励需待崔判官查明判决后统一结算,具体结果请留意冥府通罪犯判罚公示栏。”
冉星点点头,转身又看到蹲坐在毫无知觉的伍秀身边的袁胜天,说:“这里还有一个,你们也要带回去吧。”
马面正忙着收缴屋内的异常物件,头也不抬:“是的,所有沾染术法痕迹和阴气的器物,均需带回审判。”
牛头手中锁链一抖,便往袁胜天身上套去。
袁胜天倒是很配合,只问:“我妈她……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马面淡淡答道:“被鬼附身,自然会折损寿命,具体折多少,不是吾等基层能判的。”
牛头则更为冷厉:“况且她施术强留你魂魄,又暗中遮掩亡魂踪迹,死后至少要入两重地狱。”
袁胜天低下头,道:“我愿一并承担她的罪罚。若不是她舍不得我,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
牛头看了他一眼,面色不改,只冷冷道:“是否分担罪责,不由你说了算。此事得回去,由崔判官和十殿阎罗亲判。”
袁胜天脸上闪过一丝落寞,旋即抬头恳求:“那带我走之前,能否让我和我妈说上几句话?我怕她心里还有执念放不下。”
牛头微一沉吟,终是点头:“规矩上,未到殿堂前可作最后告别。但时限极短,不得逾矩。”
袁胜天眼底泛起湿意,转头望着身旁昏迷的伍秀,声音沙哑:“谢谢……”
话音一落,他与伍秀身周忽然生出一层缭绕白雾,仿佛隔绝出一个独立的梦境空间。冉星退了两步,坐到一旁,纸猫不知从何处钻出,轻巧地跃上她的膝盖,蜷成一团,舒舒服服睡觉了。
那边母子二人已被白雾隔绝入梦,牛头马面一时松了紧绷的神色。马面甚至露出一个略显生疏的笑容,说:“冉女士,也多亏了您这只猫,不然我们还进不来。”
“嗯?”
冉星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牛头替她解惑:“那符纸燃尽之后,灰烬化烟,凝成了一层结界,将此处死死包裹。可以理解成一种自成一体的‘隔膜’,能屏蔽阴气波动,遮蔽鬼魂阴气。等闲鬼差,哪怕循着发来的坐标,也会像被蒙了眼,找不着真正入口。”
“那我的猫……?”
马面笑道:“你这猫是有些灵性的。那层膜在别处厚实得像铜墙铁壁,可在它落脚的地方,却会自然变薄。那一处薄如蝉翼,我们才能轻松破开,进到这里来。”
“若没有它,我们恐怕还得调更多鬼差,费上好些时辰。”
冉星低头,摸了摸它身上的柔软顺滑的长毛。它此刻安静蜷在她膝头,眼睛半眯,正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可下一瞬,柔软的触感倏然一空,毛茸茸的狮子猫重新化作一张薄薄的纸,安静躺在她手心。
她微微一慌,刚要开口,牛头道:“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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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附的力量消耗殆尽了。”
冉星这才舒了口气,将纸猫收了起来。
牛头忽然偏头,语气颇为认真:“你要不要考虑来我司工作?我可以给你内推。”
冉星:?
难不成她还有抓鬼天赋?
马面笑道:“我们拘鬼使在编内待遇可不差,月俸稳定,节假日三薪,还有公房分配,加班和出差补贴。”
冉星眨了眨眼,问:“不是先要有文凭才能考取编制的吗?”
“非也非也。”马面摆了摆手,“我们这岗位又不是文职工作,要文凭也没用啊!我们领导最喜欢你这种头脑机敏,心性坚定,不轻易被恶鬼蒙骗,又魂体凝实远超他人的鬼。”
冉星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可我……不是牛,也不是马,这样也能当牛头马面吗?”
马面哈哈一笑:“我们这是工服!天下哪来这么多开了灵智的牛马来当拘鬼使?”
牛头也点点头,正色补充:“最早的确有一位牛首鬼与马面鬼建下威名,自此千百年来,民间传说不断为二位大人的形象赋了灵力。领导们也因势利导,让拘鬼使穿此打扮,既能震慑游魂,又能统一执法形象。寻常野鬼一见,心底先惧三分,我们展开工作也更加顺利。”
冉星听得连连点头,心下觉得颇为新奇,忍不住喃喃道:“竟是这样……那我,会考虑考虑的。”
牛头与马面互视一眼,点点头,皆不再多言。
三分钟后,袁胜天红着眼睛站了起来,主动走到牛头马面中间。地上的伍秀依旧昏迷不醒,脸上毫无血色,却流下两行清泪。
“走吧。”马面收起执法器具,语气又恢复了冷峻的公事公办,“女士,要随我们一同回去吗?”
冉星摇头:“我回来是探亲。”
“好的,祝您此行顺利。”
牛头马面离开后,冉星也站起,绕过伍秀,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自3-1飘了出来。是香烛的味道。
这和孟大人做的餐食完全不一样,冉星没有尝到任何味道,可就是莫名地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让她心神舒展,魂体充盈、满足。
冉星缓缓走了过去,穿过门,回到了她的家。
她五岁开始和郑婆婆一起生活,七岁才搬到这里来,住了十年。
大学是在本地上的,她也依旧选择随大流住宿,只有不忙的周末才坐两个小时车从大学城回到这里。毕业后,她在离公司更近的地方租了房子,将房间布置成她喜欢的样子。
可那些都是她的住处,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并不宽敞,客厅兼着餐厅,狭长的过道连着卧室和厨房。采光一向不好,即便是白日,窗外的光线也要穿过密密的防盗网和灰暗的窗纱才能勉强洒进来。
香烛的味道从她的房间里缓缓飘出,带着一股温热的安心感。
冉星走进去,看到郑婆婆正往她的书桌上摆相框。桌面一尘不染,几只相框一字排开,上面不是黑白遗照。而是她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的毕业照。
照片上的她,都是彩色的。
25. 第 25 章
冉星环顾了一圈这个不足8平米的小卧室,一切布置还保留着她生前的模样,只是角落里那张小床蒙着一层淡灰色的防尘罩,边缘露出熟悉的小碎花床单。
她站到站到郑婆婆身边,看着那双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拧紧半湿的抹布,一下一下细致地擦拭桌面,再换成干布,耐心地把相框的边角揩净。
动作轻柔,好像怕弄痛了照片里的孩子。
待香烛燃尽,郑婆婆把烛台收拾好后就走出了房间。
冉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客厅老旧的电视柜里翻出一袋折好的黄纸,接着又蹲到阳台的角落,搬出一个早被烟熏火燎熏得发黑的搪瓷盆。
她把黄纸放进去,正要点燃,厨房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滴”。
电饭煲跳到了保温。饭熟了。
冉星下意识跟着郑婆婆走了两步,鼻尖已经捕捉到米香和肉香。
厨房台面最左边是冉星第一次找到实习时买的电饭煲,右边则是去年她送给郑婆婆的电蒸锅,带有防干烧的保护功能。
老人家上了年纪,牙口和记性都不比从前,蒸锅既安全又省心。只是当初那一千三的价格,她特意谎报成三百,婆婆依旧嫌贵,摇头念叨:“竹蒸屉才几十块,坏了再换就是。”
蒸锅的盖子被掀开,雾气腾腾。
第一层是嫩得晃一晃就要化开的蒸鸡蛋,表面光滑如凝脂,郑婆婆又往上面放了些薄盐酱油。第二层是莲藕蒸肉丸,藕丁切得细碎,肉丸的油脂在热气里慢慢溢出,裹着藕粒的清甜。
郑婆婆将菜端上旧餐桌,又拿了两副碗筷。一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副摆在了冉星常坐的那个位置上。
“小星星,”她一边摆,一边絮絮念叨,“婆婆不知道你今天会不会回来,也就随便做了两道菜。”
“这鸡蛋羹嫩得很。你不爱吃葱,我就没放。”
冉星坐到了郑婆婆对面,她拿不起碗筷,却清楚地尝到了莲藕蒸肉丸的脆与香,热气与味道都能穿透阴阳的界限,落到她的舌尖心口。
因为这是特意做给她的。
“咦,我是不是忘记放盐了?”郑婆婆吃了一口,皱了皱眉,随即又自言自语道,“算了,淡一点也好,对身体好。”
冉星倒是清楚,被亡魂用过的食物,会失去味道。
郑婆婆低下头,慢慢扒着饭,一口鸡蛋羹,一口米饭,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在与对面的人一起共餐。
桌上的另一副碗筷没有动,却在袅袅蒸气的映照下,显得不再空寂。
吃完饭,郑婆婆起身将阳台上先前准备好的黄纸拿起来。搪瓷盆放在地上,打火机点燃,细小的火焰亮起,随即吞没纸角。
“小星星,婆婆给你烧点纸钱,你在那边……要过得好,不要受苦。”
“我念你,你能听到吗?”
冉星站在一旁,说:“听得到。”
但郑婆婆毫无察觉,只是自顾自说着话,好半天才回到客厅,披上毛毯午睡去了。
冉星在这里待了一整天,直到夜色降临,郑婆婆睡熟了才离开。
踏入回酆都的通道时,她下了个决定。
——她要考编。
婆婆把她养得很好,她却先一步死了,都没能让婆婆享福。
但人有终时,她们总有一天会再相见。到时候,她要带着自己挣下的家业去秦广王殿外接婆婆。
对打零工,她并无偏见。
但今日与牛头马面打交道,让她发现编内工作有着更大的价值,哪怕她并不能成为拘鬼使中的一员,也能付出一份力建设大美阴间。说不定还能管管阴间地产,把坟头价格打下来,让每只鬼都有个遮风避雨的容身处……
念及此处,冉星不禁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能考编上岸,大展身手。
通道尽头的光怪陆离骤然消散,等她回过神时,已立在酆都广场上,街景与离开前大不相同。
街道两旁插满了红烛,火苗摇曳,像一条燃烧的河流,把整条街烘托得明亮而诡谲。
普通人都规矩地站在烛火外侧,探头张望,里圈则留给游街的队伍。
冉星老远就看到队伍里有一台车,车上竖立着一尊纸扎的高大神像,眉目威严,手持令牌,灯火从腹腔透出,将彩绘的面孔映得半明半暗。
走近一看,只见十六名仪仗开道,八名青壮抬轿,锣鼓喧天,浩浩荡荡,声势隆隆。
他们打头,后面就是抛撒纸钱的,圆圆的纸片像成群的蝴蝶扑簌簌而下。
再后头有杂耍的,踩高跷的,翻跟头的,还有搞中式鬼新娘cosplay的。大红花轿被高高抬起,帘子没放下,能看到姑娘红盖头下露出雪白的下颌,艳丽又瘆人。
冉星看得清楚,里头表演着的都是活人,而围在两侧看热闹的观众里,却三五步就能瞧见一只鬼。那些鬼魂或与凡人并肩而立,或探头张望,眼神热切,甚至不时与身旁的活人搭话。
“快看快看,今年的城隍像,好像真活了一样!”
“哎呀,你别胡说,这是神像,哪能乱讲。”
“可你瞧见没?刚才那眼睛,好像在动啊,瞪得我心里一紧。”
“啧,工匠手艺罢了,灯火一映,就跟真的似的。”
“胡扯,我活了五十多年,看过多少次游街,今年这尊像可不一样——说不定真是城隍爷显灵了呢!”
“嘘,小声点,神前莫要失礼。”
冉星抬眼,原本那尊纸扎的城隍神像只是工匠手艺精巧,眉目虽威严,却依旧带着几分呆板生硬。
这时忽觉面容间的笔墨线条已然活了过来,眼光炯炯,似能洞穿人心。一股极细微的气息自神像处流淌开来,扫了一眼周围,活人只觉如春风拂面。
哪里是“好看”那么简单,分明是城隍亲临了。
而人群里的鬼魂先是低下头,随后一个个悄然往后退去,不敢再靠近这片游街的正中。退得稍远些,他们便齐刷刷地半跪下来,额头几乎贴地,口中含糊不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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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叨着什么。
鬼走得七七八八,阴气散了不少,周遭阳气骤然炽盛。冉星只觉胸口像被一团火炭压着,不得不缓缓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返回地府的时间还未到,她还可以在酆都城中逛逛。喧嚷声随着她往外走,显得愈发遥远。
冉星靠在街边的灯柱上,准备休息一会儿,忽然怀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
原本轻飘飘的纸折小猫,此刻竟在她怀中舒展开来,纸一般的身体因充盈的力量而变得立体,重新化作狮子猫的模样。
它从她怀里钻了出来,抖了抖身子,姿态从容优雅。接着懒懒地伸了个长长的弓背,长长地伸展四肢,动作里带着几分矜贵与闲适。
“你恢复好啦?”
冉星蹲下看它,伸出手去抚摸狮子猫的头,猫也不躲,只静静地望着她。
一金一碧的异瞳极为澄澈,宛如两汪清潭。
“谁家小咪这么可爱呀。”冉星忍不住笑出声,指尖顺着它的额头慢慢抚下去,滑过背部如丝绸般柔顺的毛发。
猫也不拒绝,只半阖着眼,默许她的亲近。没过几分钟,它的喉咙里就滚出低沉而满足的呼噜声。
冉星抿着嘴,眼底带着一丝满足。
生前没有养上宠物,这纸做的小猫,好像更乖巧省心些。
地府。
一袭白袍的人端坐案前,长发垂落肩侧,正一个人坐在窗前煮茶,窗外庭院里只有一颗粗壮的枯树,配上永远灰蒙蒙的天,显得更加寂寥。
跟炖汤不同,孟郎煮茶倒是规规矩矩的,并未添加任何不该放进茶水里的调料。只是此刻,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白毫银针清香四溢,他倒了一杯,送入口中,却依旧尝不出任何味道。他习以为常,只当做白水喝。
孟郎的目光不自觉飘向远方,透过那双金碧异瞳看到了一名女子的身影。她眉眼弯弯,语气轻快,毫无防备,竟像在同他对视。他端着茶杯的手一顿,迅速将自己的气息从纸猫身上撤下。
紧接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待紫砂壶中倒不出任何茶水后,还是忍不住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灵念,悄悄落了回去。
*
猫给冉星的纵容只有五分钟。
它轻轻挣开冉星的手,起身朝旁边一条幽深的小巷走去,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仿佛在确认冉星是否跟上。
冉星跟着狮子猫七拐八绕,穿过几条狭窄的弄堂,走过几个上坡,竟来到了一个没有点灯的旧看台前。看台的木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此处地势高,冉星倚着凭栏远眺,西边正是她刚过来的地方,还能看到那一串蜿蜒的灯火长龙,还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欢呼声。
东边则是亮着微光的城隍庙。
也许是做了鬼,她夜间视力好像好了不少,隐约看见城隍庙那紧闭的侧门处,有一个瘦小的黑影,正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那人确认四下无人后,便迅速拉开一条门缝,钻了进去。
26. 第 26 章
冉星低头打开手机,屏幕幽幽亮起,在输入栏里敲下“悬赏抓鬼”几个字。
她原本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去追那个形迹可疑的东西,当她看到搜索结果时,那点迟疑瞬间像肥皂泡一样“啪”地破了。
页面上整整齐齐挂着在逃鬼魂的正面免冠照片,还配着姓名和身份证号,划拉下去有一百多号鬼。
最末尾写着:
“以上为本期在逃亡魂,共计178只。若广大市民遇到相关鬼魂,请立即拨打666102上报拘鬼使,不要擅自行动。”
“提供逃犯线索奖励三百万,协助抓捕作恶通缉鬼,奖励一千万冥币起,上不封顶。若发现形迹可疑鬼,并证实与逃犯相关,奖励一百万。”
她不是个轻易冒险的人,除非……有人给得太多了。
四下无人,只有风吹过看台的木栅栏,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冉星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高度,心口忽然升起一种陌生的亢奋。
她如今是女鬼了,她要大剌剌跳下去!
这念头像一道火光,猛然划过冉星的脑海。随即,她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着地如同掉进棉花堆里,毫发无伤。
冉星抬头看向远处的亮着微弱灯光的城隍庙,抓起狮子猫,飞也似的朝目的地而去。
“一百万、三百万、一千万……”
赏金的诱惑下,冉星贴着墙角绕到殿外,猫着腰从一扇半旧的窗子往里张望。她一只手攥着手机,随时准备上报,另一只手也不自觉紧了紧,若是打草惊蛇,说不定要和“在逃通缉鬼”正面交锋。
殿内灯影摇曳,影影绰绰地聚着一大群身影,三三两两散立在一起。
冉星眯了眯眼,越看越觉得奇怪。里面的好像都不是活人,却又不太对劲。他们面色虚浮,神情恍惚,站着也东倒西歪,脚下影子也暗淡。
而其中还混有好几个身形凝实、充满阴气的鬼,表情那是相当开心,如同中了大奖一般,伸出手把这些恍惚的人影一一拎起又放下,让他们乖乖排成队。
明明只隔着一层窗户,殿里鬼影们嘴巴一张一合,却一点声音也传不出来,像是被什么屏蔽了似的。
“生魂离体?非法集会?”她狐疑地咬了咬指尖,“还是拐卖?”
冉星正贴着窗缝看得出神,冷不防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窜上来。
有谁……察觉到她了。
那一瞬间,殿里几个身影忽然同时偏过头来,眼神整齐划一,直直朝窗外投来。冉星心口“咚”地一跳,几乎要当场掐灭手机屏幕。
“吱呀——”
门窗被推开,一股嘈杂的声音潮水般涌了出来。
“哎哟,我鞋呢?我鞋刚才还在脚上……”
“这是做梦,梦里鞋在不在就是一瞬间的事,你多给自己下点暗示,水晶鞋都能穿上!”
“诶,你看,我弄出点黄金!诶诶诶,怎么一下就没了?”
“各位游客请注意!”领头的导游鬼高举一面小旗子,声音洪亮,带着职业化的热情,“阴间一夜游就要出发了,我是本次旅游的导游小刘。请各位旅客务必跟紧队伍,不要乱跑!若在途中惊醒,将自动送回阳间,本团概不负责!”
人群里响起零星的应声与哈欠。
“稍后会有志愿者分发本次旅游团的标识——小黄帽。带上小黄帽,保您性命不虞。”
冉星:“……”
她还以为自己逮住了什么地下组织,没想到竟是旅游团。怀里的狮子猫“喵”了一声,像是在提醒她,发财梦也要黄了。
冉星正打算退后一步,悄悄溜走,偏偏导游小刘眼神一撇,正好和她撞个正着。
“哎呀!”小刘眼睛一亮,像是看见救星,“你就是今天刚分配过来的新志愿者吧?可算来了!今年人多真是忙不过来,原本一个导游三个志愿者的配置竟是不够用,我临时去申请分派新志愿者都不知道能不能给我派,都快愁活我了。”
话音未落,对方便利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件红马甲,后背上大字赫然写着【阴司文明游览志愿者】。
“啪!”
马甲不容拒绝地套在了冉星身上。
“来来来,赶紧帮我盯一盯四组,他们最容易掉队,一个个梦游似的。”导游鬼拍了拍她的肩,熟门熟路地把小旗塞到她怀里,“记得数人数,少一个可得写检讨!”
冉星呆立在原地,怀里抱着猫,手里攥着旗,完全没想到自己直接被“抓壮丁”了。
“刘导游,我……”不是志愿者啊!
殿里那群戴着黄色小帽子的游客们正稀稀拉拉地打着哈欠,东倒西歪。一个大爷从人群里挤了过来,拉住导游,中气十足地问:“导游啊,我们团里管饭吗?我有点饿了。”
“待会儿统一在夜市门口发餐券!”小刘回答得行云流水,“咱们阴间小吃可多了。”
“诶,那边的,帽子分发完毕了没有?”
“好像少了一顶。”
刘导游叹了口气,说:“旅游局怎么搞的,这也能漏发?要是上了直播被看到了不得说他们渎职?”
他皱了皱眉,随即“啪”地摘下自己头上的那顶小黄帽,往那志愿者手里一塞:“我的给旅客。安全第一,帽子必须人人有,不然迷路了回不去阳间可就糟糕了。”
小黄帽下,小刘的地中海顿时在灯下熠熠生辉,他浑然不觉,只问:“人都到齐了?”
另一志愿者说:“应到40,实到41。”
旅游团分了四组,每组1个志愿者和9个活人,再加总导游。
小刘点点头,想着新来了个志愿者,道:“嗯,没错,出发!”
话音一落,他抖开小旗走在最前头,气势十足,后面跟着四个队伍的生魂旅客,以及四个志愿者走在最后,谨防游客掉队。
冉星就这么被裹进队伍,完全没机会解释一句。
“各位游客请注意!”小刘导游精神抖擞,嗓门带着练出来的穿透力,“本次夜游地府的路线安排是这样的:首先,我们要参观几个经典打卡点——鬼门关、黄泉路、奈何桥、三生石,都是旅游必到的地标!”
“之后呢,会带大家去看看阳间最耳熟能详的几处地狱,实际观看一下。别的我不敢保证,开眼界是肯定的!”
队伍里有人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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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举手:“导游,会不会很危险啊?”
“戴好小黄帽就没事!”小刘立刻拍胸脯保证,“咱们是官方团,安全有保障!绝对把大伙儿原模原样送回阳间!”
“最后,我们还会走访一下普通鬼魂的居住区。到时候大家可以参照一下,多在阳间积点德,日后归来好歹也能分个大house,别委屈了自己。”
冉星原本还想绕过去请辞,毕竟她本来就不是原定要来的志愿者,可听到这导览行程,她心口微微一动。
她平日里真没闲工夫四处参观,之前东奔西跑,光忙着还账单了。难得的“带薪假期”,探过亲,还能顺便免费跟团逛逛。
队伍鱼贯而行,不多时便抵达鬼门关前。可眼前的景象,却和冉星当初出来的那道门并不一样。
巨门巍然,铁链垂挂,两侧石狮子怒目圆睁,威严逼人。但她分明能看出来,这门头石料普通,没什么岁月沉淀的质感,倒像是刚从厂子里拉出来的便宜仿古件,连做旧工艺都没有。
正门前赫然立着一排自助闸机,上头闪着绿灯,屏幕上滚动着提示:“请依次有序排队,一人一票,一票一闸,文明参观,请勿喧闹。”
队伍里有个生魂眼尖,嘀咕道:“这门怎么这么小啊?不会是个仿制景点吧?该不会……咱们被骗了?”
导游小刘笑容可掬,嗓门洪亮:“各位旅客请放心!这就是传说中的鬼门关……的侧门!正门平时可不对外开放,专供鬼魂们年节进出使用。像咱们这种夜游团,都是活人,走侧门更安心,免得被鬼冲撞了,回阳间落下心病。”
“倒是在理……”有人小声附和。
“诶,快看,门口那俩!”
顺着目光望去,只见两名鬼差正并肩而立,浑身黑甲,手执铁戟,面貌狰狞。一个嘴裂到耳根,獠牙毕露,眼窝里燃着幽幽绿火;另一个头生短角,舌长过胸。
生魂们一阵骚动,呼吸急促,不少人下意识往后缩。
只听左边那位鬼差冷声开口,带着压迫感:“查票。”
小刘连忙挥旗应对:“来来,都把票拿出来,鬼差大人绝不会为难大家。”
他表面上应付得体,却暗地腹诽道,这次选的群众演员也太吓人了,这样一来,估计明年回头客都要少一半。
也不知道那些生魂是从哪掏出了一张褪色的红票,闸机上一扫,就亮起绿色的灯光,同时传出阴恻恻的电子音:“欢迎来到阴间,望您感到宾至如归。”
这下可把一名游客吓得猛地一跳:“什么宾至如归!你们不会不让我走了吧?我不玩了,我要回去!”
小刘连忙安抚:“不会的,不会的。您老母都来过这里顺利回去了,不是吗?票也是她给您弄的,您忘了?”
那游客愣了愣,半信半疑地抓着票,又瞄了一眼周围的鬼差和绿灯,慢慢放松了下来。
正当队伍准备继续前行时,门右边的鬼差皱眉开口:“怎么人数对不上?”
小刘立刻指向冉星,解释说:“嗐,我跟旅游局申请加派了一个新志愿者,多出一个正常。”
那鬼差却道:“不,是多了两个。”
27. 第 27 章
这种“经典桥段”一出来,生魂们心口同时一凉,冷风呼啦啦地往后背钻,如同有一只冰冷鬼手在他们脊柱上来回摩挲。
“哈哈,这是新排的戏?我没接到通知啊。”小刘硬着头皮打圆场,“大家都有票啊,哪能凭空冒人出来呢?”
看门的鬼冷冷盯着队伍,铁戟在地上一顿,咔哒一声,地砖都震出裂纹震得生魂们腿肚子直抖。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别别别别生气,”小刘硬撑着职业笑容,“我先数数,数数。”
他一边喊一边掰手指,心里直打鼓。数到第四组时,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咦?第四组怎么是十个人?!”
“有人混进来了?”
正僵着呢,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吆喝声:“注意注意!官方直播团入场!”
一群穿着工服的鬼浩浩荡荡走过来,好几个肩膀上扛着摄像机,空中则飘着三五个灯笼鬼,那散发出惨绿惨绿的灯光,照得众游客的脸也绿油油的,格外有氛围感。
“来,我们先拍个大场景,然后就找几个角度跟拍。等游客们游玩结束后再找人采访采访。”
小刘一看这阵仗,急了。毕竟他根本没想到官方直播间抽中的是他这个团!
要是平时,他高兴都来不及,毕竟上过官方直播自己肯定能名声大噪,会有更多的鬼指名要他带活人进来参观,可现在?他带的团出了岔子,要真让几百万阴兵看到了,他苦心经营八年的名声和口碑就全完了!
他脑袋嗡嗡直响,滴溜溜打了个转,竟真从脖子上“咔哒”掉了下来,咕噜噜滚到鬼差脚边。
他自己慌忙弯腰,一把把脑袋捧起来,往脖子上一摁,咔哒一声又卡回去,笑容重新摆好:“哎呀,您二位大人,行个方便!观众都等着呢!这要是卡在门口直播不进去,后面的行程还怎么办?”
“怎么还没放活人进来?”鬼门关内竟也传出抱怨声,听口气还挺不耐烦,“快点啊,里头演员都候场半天了。”
“活人不进来我们看什么!”
“耽误了特意过来的钱夫人的时间,你担待得起吗?”
左边鬼差沉吟半晌,手一松,看样子是要放行。
“只要有票就能进,没票的不行,这是规定。”
“那当然,我们旅游团里肯定都是有票的!来,继续往前,验票。”
“滴,检票通过。”
眼见着闸机外的人越来越少,江芜秋缩在阴影里,心口急促乱跳。她低着头,正准备趁乱找个空档蹿进去……然后,她的胳膊就一紧,被死死钳住。
转头一看,竟然是她在酆都算命摊边见过的那个女鬼!
方才在庙中那几个鬼清点人头时,她只顾着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免得被发现端倪,根本没注意最后混进来的竟是她!
江芜秋用力挣了挣,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她心里一凉:这女鬼想做什么?抓了自己去邀功?
想到这里,她心中涌上些许绝望。还没在地府里找到人,结果连鬼门关都没进去就要折在这里了么?她不甘心。
冉星拉着她,走到导游小刘身边,低声问:“导游,没票的不是可以补票么?”
小刘眼睛一亮,道:“正是如此!”
他再看江芜秋,眉毛一拧:“你没有票?怎么进来的?”
只见原本人模人样的导游如今脖子上的脑袋一直在360度旋转,江芜秋心下害怕,更不敢说实话。胳膊上又传来重重的力道让她镇定下来,索性学着之前那些迷蒙的生魂,只装作自己没有清醒的样子,半阖着眼。
“啧,这人不会是八字太轻,在中元节离魂了吧?不然不至于到了这里还清醒不了。哎,没办法,我先给她申请个临时通行证。”
小刘也不管这生魂来历,只想赶紧糊弄过去,别在官方直播间里出岔子。
冉星顺势问道:“导游,像这种误入旅游团的活人很多吗?”
“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每年中元、清明都有那些个八字轻的或者撞了鬼的,或是被人用了什么残破的法子害了的。魂魄离体飘入鬼门关好像去年就有一个……”
江芜秋竖着耳朵听,没想到刘导游说了一半就去和转过来的镜头打招呼,她心急,但又不敢开腔。
倒是冉星,仍挂着笑:“导游,直播镜头都转过来了,赶紧给这人开个通行证吧,不然几百万观众看到了不好。”
“对对对,你说得对。”
小刘掏出一个机器,三下五除二就打印了一张纸片,递给冉星旁边的短发女人。
“你叫什么?很不错,很机灵啊,没有兴趣来我这工作?”
冉星笑容不变,对小刘说了姓名,道:“刘导游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这点小事,我也不敢居功至伟,咱们还是先进去吧,不然里面的群众该等急了。”
听了她的话,小刘心下却更满意了,这人机灵又不居功,自己今年要是不出纰漏,指定升棺发财了。镜头正飘过来,他只好按捺住想夸的心情,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记你一功。走。”
江芜秋在冉星的指引下,顺利检完票进去了,心底却还惦记着导游方才的话。
那会不会,就是她要找的人?
一行人鱼贯而入,跨过鬼门关,顿觉天地陡变。
街道深处,冷雾翻滚。铁骨镶嵌,灯笼高悬。耳边传来吱呀车轮声,却看不见牛马,只见几辆黑轿忽隐忽现,轿帘间偶尔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行人。
见此情形,游客们一颗心直往下沉。
雾气里,无数张脸正紧贴着墙壁浮出来,眼珠子鼓得老大,静静打量着他们。那目光既好奇又兴奋,像是看稀罕物。
“你过去点,别挤我啊!”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这批活人。咦!咋一个帅哥都没?”
“哎,你说,他们真的看不出来这里是一个人造景点?”
“那肯定看不出来啊,我们土木三局都是根据阳间传说给造的,难不成还真带他们去里头看真货?那不得吓死鬼了。”
“确实,我隔了这么远也能感觉到生魂的味道,好浑浊,像我老家的旱厕一样成分复杂。”
游客们看不见躲在一旁挤着的鬼,只听见雾气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笑,嘶嘶啦啦。众人心惊胆战,只觉得这笑声是鬼魅狞笑,不敢抬头,只能缩着脖子往前走。
刘导游见状赶忙拿出小喇叭安抚:“放心,放心,带了帽子,没有鬼会真的碰到咱们……”
“啊!”忽然人群里传来一声惨叫,一个年轻游客脸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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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没栽倒,“有、有、有只手在抓我的脚腕!”
冉星循声望去,果然有一只灰白的手臂从地底探了出来,青筋暴起,指甲缝里都是泥,死死拽着那游客裤脚。
“诶,你怎么回事!”小刘立刻黑了脸,“我们排练的时候可没这个环节。”
一颗脑袋从地底冒了上来,七窍里都是土,含糊不清道:“你们踩我坟头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游客脸都吓绿了,双手合十,急急忙忙道歉,“放过我吧,我给你烧纸,烧一万亿!”
导游却冷笑一声:“这里是旅游景区,不是住宅区!你在这儿私自挖坟,我立马给土建局打电话,把你家坟头连根刨了!”
那鬼一个激灵,立刻缩回地下,逃得无影无踪。
【直播间弹幕】
“哈哈哈哈你看那活人的表情,感觉比我孙女给我烧的电视剧里的小鲜肉演技好。”
“我上网就是为了来看这个的!这才有过节氛围!”
“真想看看这群活人参观地狱时的样子……”
“今年是去哪?”
“听说是楚江王那边的几个小地狱。”
“啊?二殿那几个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九殿看点敲骨灼身、脑箍拔舌、蚁蛀熬眈……”
……
弹幕里的讨论冉星自是不知道的,她兢兢业业走在第四组所有游客之后,履行职责。然后她就发现,先前自己拦下的那个短发女人越走越慢,越走越落后,几乎要与她同一个身位。
“谢谢你呀。”女人说。
冉星余光扫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可对方却显得有些急,压低嗓音说道:“姐妹,你能不能……”
“哦?那边俩人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搞直播的几个鬼像闻到腥味的鲨鱼,举着摄像机呼啦一下飘了过来,几个红红绿绿的大灯劈里啪啦直晃眼。
“莫不是要来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人鬼情未了?”
“你想啥呢,这是俩女的!”
“俩女的怎么了?你这思想简直比死了两百年的我还封建!只要演得好,看啥不是看呢?”
“导播!导播!镜头拉近!收音杆再伸点!我耳背,听不清楚!”
几百万观众的眼睛正盯着,冉星淡淡丢下一句:“一句话,一捆黄纸。”
江芜秋一愣,还没来得及回话,前方阴雾一震,地面像鼓皮一样炸开一道长缝。
下一刻,几十具穿着清代官服的僵尸手脚僵硬地“扑棱”着爬了出来,青面獠牙,眼白翻滚,鼻尖还挂着几缕枯草。
“呜啊!”游客们一片惊叫,摄像头立刻追了过去,镜头摇晃,在场众鬼全都兴奋无比。
“妈呀这扮相太磕碜了。”
“演员还是太敬业了,给我日薪百万我都不愿意剃半月头。”
“谁是造型指导师?我镶黄旗,实名反对半月头作为我朝代表发型,我们明明是金钱鼠尾辫!”
“别说了,那更辣眼睛!”
趁外面乱成一锅粥,冉星将江芜秋拉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说吧。”
“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冉星:“非恶鬼百捆黄纸,恶鬼翻倍,男的再翻两倍。”
28. 第 28 章
江芜秋一口答应下来。
毕竟她在阴间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对于眼前这个女鬼,她不了解,但她知道对方对自己暂时没什么恶意,不然刚才也不会救她了。
“我要找的人,叫丁程,1980年生人。她……是我大嫂。”
准确地说,是前大嫂。
江芜秋是江家的第四个孩子,上头有三个哥哥。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熬到江芜秋上小学就走了。
那一年,丁程刚刚嫁进江家。
江家家庭还算不错,江父早年做煤矿生意,算有点小钱,不然也不可能交得起超生的罚款。
“为什么要生下我呢?”江芜秋后来常常这样想。
明明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还要让47岁的妻子怀孕且冒着生命风险生下第四个。而母亲因高龄生产后的并发症而被折磨时,父亲却并没为此自责,甚至觉得他的人生终于凑了个“好”字,儿女双全,格外圆满。
江芜秋有时候觉得她爸看她只是看一个符号,一种人生成就。至于她本人以后会怎么样,他从未在意,只是把她往丁程怀里一推,就算了事。
生理知识,为人处事,自我保护……都是丁程教的。名义上是大嫂,实际上,在江芜秋眼里,丁程就是她的“母亲”。
“既然嫁进来了,就是家里的一份子了。家里总归是要长子长媳当家的嘛,我老了,只要你把家里操持好就行了。”
江父一开始是这么说的,带着几分威严,又带着几分假意的宽厚。可几年后,丁程的肚子还没动静,,他的口气就全变了。
“一个不会生的女人,要你有什么用?我江家养不起摆设。”
三个儿子里,老大最听话也最有出息,被江父定为接班人/偏偏老大的媳妇生不出孩子,他就觉得丢人!尤其是带着江大出去应酬的时候,同行和合作伙伴意味深长的眼神,跟针一样戳在他背上。
“趁还年轻,赶紧离了再找个!”江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江大最初是不愿意的,因为他和丁程的感情还不错,她体贴温顺,他自己也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没孩子就是没缘分呗。可他是个“孝子”,可不能逆着他爹的意思。
江芜秋那时候才刚上初中,却把丁程离开那一天记得特别清楚。
她背着书包往家里走,还没进家门,就看见丁程拎了一个行李箱站在路口,像是在等人。零散的枫叶从树枝上旋落,簌簌落在两人之间。
“小秋,我走啦。”
丁程拍拍她的肩膀,叮嘱道:“好好学习,好好吃饭。”
于是江芜秋在失去生母后,又失去了另一位“母亲”。
好在丁程还总是来看她。
江芜秋上的中学是封闭式的寄宿学校,她对此甚至是乐见的,毕竟家中根本没有她牵挂的人。只要她拿得出好成绩,她爸也不管她回不回家。
每周日有半天时间可以松快,丁程总是带东西来看她,有时候是小零食,有时候是一箱牛奶,水果。青春期的女孩子发育快,丁程还会给她带内衣和生理期用品。
江芜秋那时候还带着点别扭,总爱嘴硬:“不用给我带,我什么都不缺,你自己留着用,不用破费。”
丁程只说自己在超市上班,东西是员工福利,不拿就亏了,而她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
江芜秋成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江家断了关系,江父只说你不回来也别问我要钱。
不回就不回。江芜秋在心里冷笑:她有手有脚,难道还能饿死?
第一次打暑假工赚到钱时,她兴冲冲地跑去丁程曾说过工作的那家超市,想着给丁程一个惊喜。可到地方才知道,人早在几年前就辞了职。
她愣了许久,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便打电话细细追问丁程。
丁程沉默了很久,最终才开口。原来,她早就在做保洁,日夜不停地接单,平台要抽三成,公司还要再抽三成。一个月拼到极限,拿到手也就四千出头,连五险一金都没有。
两人见面后抱头哭了一场。
江芜秋说:“丁姐,我考上一本了,等我毕业,我们一起去大城市打拼。”
冉星越听越沉默。她知道世道不易,可当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站在她面前述说时,心里难免有些堵。
她实并没有几分把握能真把人找出来。
阴间消息驳杂,真假难辨,但对活人来说,几捆黄纸换一个“机会”,不算什么大价钱。她可以带人去找范阿桃那种掮客,做生意的,消息贩子,开多高的价,能不能付得起,反正不是她冉星该操心的事。
但现在,听了江芜秋的事,她竟生起一种不合时宜的怜悯……还没入行,就已经对潜在顾客产生感情了,这“外快”是真不好挣啊。
江芜秋没主要冉星的表情,接着说:“我们确实过了两年好日子,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两个人相依为命,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只是好景不长……丁姐失踪这事,说起来还得怪我。”
冉星抬眼看她。
“那时候,有人给丁姐说了个对象。”江芜秋的手指在袖口拧了又拧,仿佛带着些愧疚,“对方是个家里有底子的男人,丧妻,膝下有个上高中的儿子。”
“她犹豫的时候,我还劝过她呢。”江芜秋勉强笑了一下,“我跟她说,丁姐,你又不是没资格追求自己的幸福。你辛辛苦苦过了大半辈子,凭什么不能试试?”
对方姓卢,比丁程大三岁,说话不急不躁,举止带着书卷气。丁程起初拘谨,可慢慢地,她发现这个男人颇为体贴,会帮她拉开椅子,会认真听她说话,还记得她爱喝半糖的豆浆。
几次见面下来,丁程脸上渐渐有了久违的笑意。江芜秋甚至看见她捧着手机发呆,嘴角会弯起来。那是少女才有的神情。
不久,丁程带着卢先生来见江芜秋。
卢先生很有礼貌,甚至特意给江芜秋带了些伴手礼,一看就是问过丁程。而丁程在旁边笑意盈盈,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神态柔和得像换了个人。
可江芜秋眼里,却有一种说不清的异样。
那男人看丁程的眼神十分炽热,却不像是在看人,倒是有点像在看……一颗快要结出果实的树。
更让江芜秋心里泛冷的是,男人看她时,甚至比看丁程时更炽烈,眼底藏着一股几近亢奋的光,和一些思索,有些像在考虑明天要买哪块肉,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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烹饪才最好。
“江小姐,”卢先生彬彬有礼,“如果一切顺利,我和阿程年底就去领证。咱们都是二婚,不必铺张,摆一桌给双方亲人就够了。”
“有些太快了吧?”江芜秋忍不住问。
卢先生微微一笑:“我呀,得赶紧把阿程定下来,不然阿程这么优秀的女性,要是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江芜秋听到这话也感觉怪别扭的。丁程又不是物件,什么抢不抢走的。
送走卢先生后,江芜秋忍不住追问丁程相处的细节。丁程却满脸羞涩,说卢先生不仅体贴入微,还替她找了份新工作,工资比以前高出不少。
江芜秋始终不放心,又耐着性子问出了卢先生的家庭住址与工作单位,暗暗记了下来。
此后的日子,丁程变得越来越忙。每次出来见面,她都显得很疲惫,眼下泛青,饭量也小了。但奇怪的是,她却像被某种力量滋养了一样,愈发纤细美丽。
等到正日子临近,丁程却忽然发来一条短信:
【小江,你年底也忙,我的酒席你不用特意请假来了。他的亲戚你也不认识,我怕你尴尬。过两天我单独跟你约?】
江芜秋看得目瞪口呆。
几天前,丁程还亲自给她挑了一条裙子:“虽然只是一起吃个饭,但合照肯定少不了。我还想和你单独拍一张,到时候洗两张裱起来。”
一个还在认真准备合影的人,会临时改口?而且,丁程从来不会叫她“小江”。
江芜秋几乎是立马打了电话回去,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真正见过丁程。起初还能偶尔收到只言片语的回复,说自己“忙得抽不开身”。到后来,所有发出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了。
丁程失联的第三天,江芜秋报了警。警察根据她提供的线索去调查,却扑了个空。
“我们公司没有姓卢的员工。”
“2栋15-1?那房子是姓卢的没错,但早在七八年前就没人住了。”
警察怀疑她被拐去了东南亚,可无论是出境记录还是车票信息,全都空白。她连最后的手机信号都是在市中心的大街上。之后,便彻底中断。
“丁姐是被人害了。”江芜秋笃定道
“为什么?”冉星问
江芜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梦到她了。我梦到了她杀人的场景。”
她梦见丁程的身形干瘦到近乎枯槁,脸颊塌陷,眼窝深得像两个漆黑窟窿。她浑身沾满血污,干枯的手紧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一刀接一刀,机械般地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上捅去。
血花溅起,滴在她那几乎透明的皮肤上,立刻被吸干。
“既是她杀人,你为何这般笃定她是被人害了?”冉星问。
“她不是那种人,就算她真的杀人,那也是走投无路……”
越说,江芜秋越觉得自己的话语苍白,鬼都不会信她的话的。
沉默许久,直到清朝僵尸表演结束,导游拿着喇叭喊集合,江芜秋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我并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想知道她是死是活,身在何方。”
“不都说,地府有生死簿么?”
29. 第 29 章
“各位游客!下一站即将发车了!”
随着刘导游的一声呼喊,不知从哪摇摇晃晃开过来七八个纸做的小车。
“今年待遇这么好?去年那批全靠自己双腿,从鬼门关走到黄泉路,走了足足三个时辰。”
“说明去年是真赚到钱了呗,不然怎么可能批经费弄车?”
“看人走路几个小时也怪无聊的,走到最后累得面色蜡黄,眼神涣散,表情全僵了,没意思。”
阴影里的鬼窃窃私语道。
冉星带着自己这组游客走上前,把他们逐个安置在车里。那些纸做的座椅虽然薄得仿佛一戳就能破,但一群生魂坐上去竟没有任何问题。
她自己也坐下,落在江芜秋身边,又变回那副没有表情,对生魂游客们说的话充耳不闻的样子。
旅游局派来的直播队伍里,有个拎着话筒的鬼飘了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各位观众朋友们,现在我们正要进入的是黄泉专线!全程无缝衔接,安全舒适,沿途您将欣赏到彼岸花海、望乡台、三生石等经典景观。”
“友情提醒:奈何桥仅供远观,切勿靠近,否则后果自负。”
“待中元节结束后,我们将开放车队给普通鬼众。单程仅需六万六!”
此话一出,弹幕炸了。
“我去,我说怎么这么好心改专线,原来是要卖车票了。”
“六万六小贵啊……”
“光从鬼门关到奈何桥有啥用啊?我工作地点又不在奈何桥!”
“阴建局什么时候修地铁?”
纸车嘎吱作响地开动了,青幽的鬼火灯一闪一闪,路面忽然浮现出一行巨大的荧光标语:“安全出行,从我做起。”
车速极快,冉星回头一看,车尾竟是两个小鬼,汗流浃背地推着车狂奔,顿感无语。
采用原始劳动力来移动,怎么好意思对公众开放的?为了在直播间骗天使投资人融资吗。
纸车本就是敞开的,阴风呼啸着灌进来,冷得能刮掉魂体上一层皮,把生魂们穿戴的衣物吹得七零八落。几秒钟之后,不少游客身上只剩下那顶显眼的小黄帽,魂体瑟缩着,像一群被吹秃的鸡。
“各位游客,稳住稳住!”刘导游急得嗓门都变了,“快观想!观想你们的衣物!不然直播间要被下架啦!”
“笑死我了,导游比游客还慌。”
“谁观想失败了?那哥们裤子都没了!”
“呜呜呜我屏幕怎么打码了,是不是违规啊?”
二十分钟后,车终于冲进黄泉路。
江芜秋抬头,天空一片灰黄,无星无月,只有几丝病恹恹的云,悠悠荡荡飘着。
前方是黑得发亮的水,蜿蜒的黄土山,以及两岸像血一样汹涌的彼岸花海。
生魂们一时间安静下来,纷纷屏住呼吸,被这荒凉却极致的美震撼。
这种自然景观是没办法做仿古复刻的,正好这边平时也没有鬼会来。
“别看花海里面。”冉星提醒道。可这提醒来太晚了。
江芜秋眼睛聚焦,看到那花的土里,倒插着一条条森白人腿,残肢与彼岸花的茎干交织缠绕。几朵大花花蕊处,竟嵌着一只眼珠,微微转动,盯着经过的游客车队。
显然,这场景并不是她一个人看见了,有几个灵感高的生魂倒吸凉气,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导游,这车要坐多久啊?”
“快了快了,诺,那边就是望乡台。下车下车,思念家乡的可以去看看哈。”
他手一指前方:
“望乡台啊,各位游客!这是专门给各位魂灵设计的人文景观平台,站在上面,可以看到生前家乡的幻影。无论是高楼大厦还是田园炊烟,只要您心有所系,就能望见。情感疗愈,思乡解压,非常适合打卡拍照留念!”
“友情提醒:部分游客在望乡台上可能出现强烈的思乡情绪,哭到魂体脱水,这是正常现象。请大家注意补水。”
“各位游客请珍惜机会哦,这种幻象可不常开。错过今天,就要等来年啦!”
前方便是一块高耸的平台,形状宛若天然崖壁,石台表面泛着灰白色的光。风在此处呼啸,夹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寒意。
生魂们战战兢兢地走上去,站在边缘往下望。
“我看到我自己了!在床上睡挺香啊。”
“哎呀,我的天,怎么是隔壁老王在我家吃饭?”有个老头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跳下去揍人,“这王八蛋还坐我椅子上了!”
“你不在你家?”
“我这不刚好回老家上坟吗!”
“别激动别激动!”刘导游赶紧拦着,“不要拥挤,不要推搡。魂体跌落可是没保险赔付的哦。”
冉星被人群挤到望乡台边缘,无奈低头往下看,看到的果然是郑婆婆。她正要起夜,从旁边抓了件棉衣披上,慢吞吞地走到客厅,拎起保温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而江芜秋看到的,不是江家,也不是她的出租屋,更不是丁程所在的地方。只有一团深不见底的漆黑,还飘来丝丝寒气。
她竭力装作轻松,好像只是个随口抱怨的游客:“导游,我这边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啊?乌漆嘛黑的一片。”
刘导游说:“可能是系统出bug了哈,您可以到出口扫码联系客服,提交售后申请。”
“如果不是系统bug呢?”冉星适时接话。
“那就是她想看的人已经死透了嘛。”刘导游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口解释旅游合同上的一条小字,“望乡台只映现阳间现世,看不到咱们这头的景象。”
对方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做实了江芜秋的猜想,她指节绷紧,拳头捏得死白,转身走到一边。
这时,一个年轻人凑了过来,犹犹豫豫地问:“导游……咱们这趟旅游团,有没有探亲环节啊?我买票就是为了见我爹一面。当初他遗言没说完就走了,后来也没托过梦。”
刘导游看了他一眼,眯着眼笑:“没这个环节。”
年轻人眼眶瞬间红了:“可我……”
刘导游已经吹响了小喇叭:“各位游客注意啦!五分钟后回车集合,下一站是奈何桥!桥头有小吃街啊,放心吃,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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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咱们团全包,不限量,饿鬼套餐管饱!”
“导游,不是说要去看三生石吗?”
“嗐。”刘导游摆手,“你们还没死呢,真让你们看了前世今生未来,那旅游局还不得被查封?意思意思就好,远远看一眼,拍个照,回头做纪念品挂历嘛。”
于是车又被小鬼们推着,吭哧吭哧往奈何桥方向去了。
到了地方众人才知道,忘川河上,不止一座奈何桥。
宽阔的河面上飘着浓重的灰雾,能见度极低,却能看到不同高度,竟有四五座拱桥,桥的材质也不同。石桥最大,上面的人也最多。金桥,玉桥上则只有一个长发白衣的身影端坐最高点,并无其他魂魄排队。
距河边稍远的地方有一条灯火通明的街,两侧悬挂着一溜儿纸灯笼,那灯芯眨巴着眼,望着来客。
游客下车,看到街道两旁都是些仪容端正的鬼,此起彼伏吆喝着:
“今日特调口味,龙井、菊花、冰美式,随君挑选!”
“来来来,黄泉辣条,入口麻辣,后劲绵长,保证你一辈子忘不掉……”
“要吉利,请吃鸡。正宗白羽鸡,没开智,放心吃!”
游客们面面相觑,本来还心有余悸,可闻到飘散过来的香气,居然有人咽了口口水。
“哎,这……能吃吗?”
“咱们不是活人吗?吃了会不会出事啊?”
刘导游信誓旦旦:“放心吃!全包!旅游局有专门合作的食品安全监管部门,出了问题直接给你们赔冥币。”
“诶,那中间那个是不是孟婆?”
生魂大多看不清鬼的样貌。听到这话,冉星望过去,的确是孟大人。在她目光投过去时,他也恰好抬头,与她遥遥相望。
孟大人真忙啊……不知他到底有多少化身。
只一瞬,冉星便移开了目光,跟正在刷手机的刘导游说:“导游,你觉不觉得,咱们这个旅游团,好像爆点不够多啊。”
刘导游刚好就看到一条说“无聊”的弹幕,手一顿,抬头看她,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咱们不是待会儿要参观小地狱吗?那个项目应该精彩些,但纯粹的吓人手段,大家应该看腻了吧?”
“要不在里面安排一点亲人重逢戏码?不管是大快人心的恶有恶报,还是催人泪下的温馨场景,不都挺精彩的?”
“小冉,你鬼点子还蛮多的嘛。”
冉星微微低下头,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我这也是从刚刚那个游客身上得来的灵感,咱们旅游团项目精彩,等这群游客回去口口相传一下,拉新客也容易些。”
“就是不知道安排谁的戏更精彩点。”刘导游沉吟思索道,“还需要安全,不能讲些不能播的东西。”
冉星提示道:“买票不是要实名制认证吗?局里查查,看谁的更有爆点。”
“真是个小机灵鬼啊!”刘导游喜出望外,但口中仍说道,“这事我得先打个电话问问。”
冉星看他面色,只觉得这事十有八九能成,便回到江芜秋旁边,递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30. 第 30 章
“小冉啊。”
“诶,导游有什么吩咐?”
“刚才那个年轻人家庭好像挺有看头的,就是他父亲好像不在地狱里啊。”
“唉,那就没办法了。”
“我还得带团,麻烦你帮我仔细查一下?”
“什么麻不麻烦的,导游用得上,我乐意还来不及呢。”
小刘在旅游局里资历算是最浅的一批,平时挨骂比挨夸多,哪里遇到过这么尊重他的鬼,心里那点自尊被轻轻拍了两下,登时舒坦极了。
“那麻烦你啦小冉,我这边得先去维持秩序。”刘导游心满意足地拍拍她的肩,转头去应付游客。
冉星目送他走远,才接过那台老旧的旅游局工作机。
她没有立刻输入丁程的名字,而是照例打开了“生魂档案同步系统”,开始例行地对照游客关系网,查核数据。她指尖移动得很慢,却在某个角度,正好让江芜秋看到。
于是江芜秋顺理成章地请求冉星搜索一下丁程的名字。
防人之心不可无,冉星必须规避风险。有游客、导游、直播组这么多眼睛在场,若出了岔子,也没人能扣她个“擅自操作”的罪名。
“找到了。”
丁程,就在二殿的寒冰小地狱里。
……
“二殿乃楚江王所掌,专司活大地狱,又名剥衣亭寒冰地狱,以及十六小地狱。”*
“凡是在阳间伤人肢体、奸盗杀生者,皆需入此地狱接受惩罚。根据罪恶之轻重不同,会被分配到各个小地狱——比如拔舌、冰冻、剥皮、挖心。受刑期满之后,再押解至第三殿,由宋帝王复核罪账,决定转世还是继续服刑。”*
刘导游走在前面,一边绘声绘色介绍道。
“当然啦,各位不用害怕,这一站我们只是参观,不涉及真实入狱体验项目!”
生魂们发处几声紧张的笑。
冉星随手理了理袖口,打量着周围,才知道阴曹地府的地狱并非是一层一层往下的,十殿阎罗除秦广王殿外都有自己的大地狱,大地狱里又分了不同的小地狱。地狱所在处与地府维度不同,因此普通鬼魂不会误入,而被打入地狱的鬼同样也不会轻易冲破限制回到地府。
“来来来,开门开门。我们旅游团打过招呼了,是可以进去转转的哈。这种参观地狱的,只有官方旅游团才有项目哈,非官方的只能带你们去看他们建的假的。”
刘导游叫门,门边的阴差探出半个身子。
那阴差穿着印有“地狱管理处”四个字的制服,胸口别着一个工牌,脸色青灰,眼下挂着沉重的黑眼圈,一看就是长期加班的样子。
“团号?”他声音沙哑。
“D-429,旅游局接待团。”刘导游立刻报出。
到了这里,几乎就没有鬼魂跟着过来给游客开门自己也溜进去看热闹了,大多数鬼都选择在外头蹲着看直播,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为了kpi把无辜的鬼抓进去充数的事。
如今管理正规起来,但信任却不是那么好建立的,尤其是地府还有许多几十上百年不肯投胎的老鬼,孜孜不倦地给新来的传授“经验教训”。
阴差扫了一眼手里的生魂名单,又瞥向镜头方向:“行,别乱拍啊,上头查得紧。”
话音落下,他将那块嵌在门心的铁牌一扭。
“咔——”
一声极重的锁链摩擦声在整个地宫回荡。
门缝先是透出一道幽蓝的光,紧接着寒气汹涌而出,如浪一样拍打在众生魂身上。
“注意保暖啊各位!”刘导游高声道,“观想羽绒服、棉服,快点啊!”
生魂们自梦中而来,观想是有用的,像冉星这种死鬼,根本没得观想。
她低头看着地上,是一条无穷无尽的冰原。冰下浮着一张张面孔,在冷光中若隐若现,偶尔会有一只手缓缓贴上冰面,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地上的人。
冉星拉着江芜秋,稳稳地跟在队伍中间。
“掉钱了?哪里掉钱了?”一名灵感颇高的女游客忽然停下来,低头寻找着。
“我的钱……我的钱……”
她神色恍惚,眼珠子颤抖着,不规则地打转。
“别看,走!”一个志愿者鬼赶紧伸手去拉,可那女游客仍拼命往回扭头,嘴角泛白,像被什么勾着。
“我的钱……有人在喊我过去拿……”
镜头恰好对准这一幕:
【一年一度的云游地府经典项目,灵感过高遭殃了(嗑瓜子)】
【财迷啊,估计是听到冰下的说地上有钱了。】
【别笑,你也过不了这一关。】
志愿鬼好不容易将那女游客拖回来,刘导游干笑两声:“小插曲,小插曲啊,各位别慌。估计刚才在小吃街那位游客没吃东西,饿着就容易听到奇怪的动静。”
他赶紧对准镜头:“接下来呢,我们正式进入参观环节,请大家跟紧队伍,不要乱跑,不要乱摸,更不要和冰下的居民互动。”
“地狱的刑罚都有针对性。”刘导游举着喇叭,声音在寒气中显得刺耳,“比如说……咱们先来看这位。”
一块厚冰之中,囚着一个男人,形容枯槁,双眼翻白。
导游对镜头比了个手势:“此人名唤张启林,是上世纪某地房地产开发商。强拆民屋、逼人跳楼,判入黑云沙小地狱。每日受黑沙灌喉之刑,舌烂如泥,仍须诵读业障经。”
【这个我记得新闻上有过啊?】
【我是新死的,怎么感觉地府办事效率比阳间快。】
“再来看这位。”刘导游往前走两步,脚下冰层泛出血色光。那血光来自地底深处,一块“脓血泥”缓缓翻滚,散发着腥臭。
“这是脓血小地狱。里面的是一名假医,生前卖假药,坑害病人,被没收行医执照后还去乡下当游医,破坏妇女儿童身体健康。”
“他现在每日被迫饮自己害人时炼的药液,脓血化为食,永不得饱。”
几个游客忍不住作呕。
“别吐啊,这边是开放景点,不允许破坏环境。”导游提醒道。
“那是多铜斧小地狱,专罚那些仗势杀生、嗜血成性者。每一斧下去,不断其命,只碎其骨;碎完再聚,聚完再碎。楚江王说过一句话——‘杀人者不知痛,必令其日日自尝血气之腥。’”
【楚江王真说过这句?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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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拍马屁的吧。】
【一看就是公关稿。】
导游继续带着人在地狱里七拐八拐:“再前面,左手边是饥饿小地狱。那边的犯人,多为阳间富豪与贪官。生前大鱼大肉,死后千年不得一餐。若伸手去抢,立刻被推入隔壁的渴小地狱,饮尽脓血之河。”
江芜秋越走越不安,怕下一秒自己就看到丁程,又怕走完也看不到她。
最后,他们走到了寒冰小地狱。走廊左右两边都是透明的幕墙,里面白蒙蒙一片,就像雪地上站了一个又一个的雪人。
刘导游合上讲解本,笑得和蔼:“总之,各位游客啊,阳间的事,别以为死了就完。十殿阎罗,各司有职。希望大家看了以后,回去都能积点德,别做什么缺德事。阳间的罪责好逃脱,咱们阴间的……嘿嘿,可不好逃哦。”
他停顿片刻,又换上一副“普法教育”的语气:
“咱们这寒冰小地狱里关的,全是杀人犯。阳间那些判个无期、十几年就放出来的,在这儿可没那么好命。这儿的刑期是照业报算的,一念一命,一命百年。”
听到这里,江芜秋忍不住了,说:“那要是别人先害了她,她反杀,也要在这里受刑百年?!”
“呵。”刘导游转过头,笑容依旧,“不管什么理由,杀人就是杀人。”
“我不服。”
这一声,竟有两道重叠的回响。
空气倏地冷了一瞬。听到这声音,江芜秋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只见幕墙内,那一排“雪人”中,有一个影子微微晃动。
下一秒,冰层“咔”的一声碎裂,那“雪人”竟朝他们的方向缓缓爬来。
一瞬间,整个参观走廊乱成一团。
“啊!”有人尖叫着往后跌倒,另一名生魂一头撞上墙,直接崩溃。
见连导游都倒退了一步,光秃秃的后脑勺碰上了寒冰砌的墙壁。
【卧槽卧槽卧槽!】
【什么神力,居然能破寒冰小地狱的封层。】
“报报报报警,赶紧喊二殿的人过来加固封印!”刘导游慌了。
那“雪人”还在缓慢地朝他们爬过来,几乎已经触到墙壁了。她的双手被冻紫,指头肿大,张开嘴,呼不出一点热气,只是一味地想爬出来。
江芜秋蹲下身,脸贴着冰冷的透明幕墙,心跳震得耳朵嗡嗡作响,眼睛死死盯着里面,极力辨认。但她认不出来,里头的人已经面目全非,肿胀的脸上几乎都被冰雪覆盖。
“丁程,丁程姐,是你吗?”
江芜秋不抱希望地呼喊着,但里头的人显然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缓缓地将头转了过来,眯着眼睛努力辨认着外面的人。
“我是小秋啊!”
江芜秋将手放在透明的幕墙上,对方也缓缓地将手放了过去,手心相对。
“小秋……”
她的声音沙哑、粗糙,像刀割般刺耳,但江芜秋就是能确定,里面一定是丁程,一定是她。
“让开!”
一分钟不到,二殿的狱卒就如鬼魅般现身。
打头的牛头手里握着长长的锁链,只见他大步上前,胳膊一甩便进入幕墙,套住了丁程的脖子!
31. 第 31 章
“放开她!”
江芜秋猛地扑上前,双手死死按在那层幕墙上。但幕墙像是活的一样,在她指尖下泛起细微的波纹,又倏然弹回,震得她整个人往后一退。
刘导游慌了,连忙去拦:“别碰!这层是寒狱封壁,你再动就连你一起吸进去!”
可江芜秋听不进去。
她的视线死死锁在那根锁链上,狱卒拉得极用力,锁链在冰面上刮出刺耳的响声,丁程被拖着滑行,身后留下一道浅浅的黑痕。
她进不去,怎么办?怎么办?!
江芜秋环顾四周,心急如焚,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一幕吓傻了,惊恐、慌乱、无措,一张张面孔都定格在寒气里。再看自己身旁那女鬼,眼神似乎定格在她的脸的上方。
对了,帽子!
江芜秋立刻将头上帽子摘下。
“别!”导游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声音破了音,脑袋在脖子上飞速旋转,几乎又要掉了下去。
但这并没能阻止一心想要追进去的江芜秋。
帽子一离头,她整个人便像是被水吸入,成功地穿了进去。那幕墙极为冰冷,她的魂魄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生魂弗一进入,忽然齐齐抖动,身上的霜雪簌簌坠落,露出一张张发青、僵硬的面孔。
他们都醒了。
“完了,完了……”刘导游的声音颤抖着,从喉咙里艰难挤出。
他转头一看,那几个不知死活直播的还将镜头对准了里头,拼命在拍。
“完了!全完了!”
上千万的鬼观众全都看到了这一幕,直播间的阴兵数量仍在暴涨。
雪人们朝江芜秋爬过去,最近的一只几乎要碰到她的脚。丁程见状,挣扎更加剧烈,但脖子上的铁链几乎要将她的喉骨绞碎了。
“胡闹。”
天地俱寂,阴风止息。
黑暗里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头戴蓝色方冠,身穿蓝袍褐披,八字胡须,眉目如斩铁刻刀。
他一出,万顷寒气退避三分。
“尔等竟然扰乱阴司?”
声音低沉如钟,震得墙壁生出一道道裂纹。
刘导游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脑袋咕噜咕噜滚出去老远,嘴里却还打着招呼:“楚、楚江王……”
楚江王微微垂目,冷峻的目光落在江芜秋身上,气压骤降,寒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关闭直播,都关了!”导游命令道。
“不!为什么要关!生怕大家知道你们判罚不公吗!”江芜秋在里面,声嘶力竭喊道。
不能让他们关掉直播,不然她根本不能为丁程争取到一线生机。她自然也不知道阴间是否会像阳世一样在乎群众舆论,但求一试。
【卧槽,这小姑娘够胆啊,在楚江王面前还说得出话】
【关直播?想捂嘴了??二殿就这么霸道啊?】
【放什么屁!楚江王要是想捂嘴早就把旅游局的扔出去了,用得着这样?】
【嘻嘻,支持不关,我要看好戏】
【判罚不公这罪名可大咯,搞不好要惊动上头的鬼……】
【谛听大爷如今在地府吗?】
“放肆!”
屏幕骤然一花,直播画面被寒气吞没,只余下一片雪白。
【卧槽我屏幕冻住了?!】
【有人录屏吗!刚刚那眼神!】
【史上最刺激直播,仅次于千年前某猴大闹地府!】
这时,冉星适时走出一步,垂手行礼,语气不卑不亢:“请问,里头那女鬼究竟犯了何罪?您若明言,也好让这生魂死心。”
楚江王眼神一转,冷得像锋刃。他身后走出一个身着青袍的小吏,手里捧着一卷罪簿,朗声道:“她杀了人。”
小吏继续念道:“人杀人,判百年;鬼杀人,判千年。罪鬼丁程,以鬼身杀人,阳间一命,阴间千劫。现判入寒冰小地狱受冻刑千年。因其生前积德行善,特准折算刑期八百九十三年。”
“此为地府明律,不容申辩。”
此言一出,又在观众里掀起轩然大波。
【卧槽,居然真敢害人啊!!】
【杀人的不都是厉鬼吗,她怎么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
【好像有哪里不对……】
【别吵吵!我就想看这生魂敢不敢继续顶嘴】
“证据呢?”江芜秋咬牙道,声音因怒意而发颤,“你们根本不让她说话,自然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听到这话,楚江王自是不满,换作七十年前他早就叫这生魂变死魂了。
小吏正要开口,却被冉星截了话头:“她生前既行善积德,总不可能是天生性恶怨毒,死后自动化为厉鬼的吧?”
楚江王双眼微眯,只冷冷注视着她。
冉星继续问道:“既然判她‘以鬼身杀人’,那她为何成鬼?是谁杀了她,使她化厉?若前因不明,又何以定后果?”
她一语戳破判词中的逻辑漏洞。
那小吏愣住,罪簿上的字似乎都晃了几下,一时答不上来。
万里之遥外,一个身影本歪在榻上看直播,听这一言,立马坐直了身子,直呼“有意思”。
【有内鬼,终止审判!】
【这女鬼有脑子啊,终于有人问重点了!】
【打起来,打起来!】
“让她说话。”楚江王沉声道。
狱卒放开了丁程身上的锁链,她几乎是跑着来到江芜秋身边,抱住她。
“小秋……”她的声音破碎,“你快回去吧,活人到地府待久了,对身体不好……”
江芜秋却牢牢抓住她的手腕,眼圈通红:“到底是谁杀了你?”
丁程微微一怔,眼底闪过恐惧,唇瓣颤抖。
楚江王冷哼一声,白雾四起,画面在雾中浮现。
起先是丁程和卢元升相处的片段,后来是丁程带卢元升去见江芜秋的画面,他眼中的贪婪几乎一览无余。
冉星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阿程,喝这个吧,美容养颜的。”卢元升日日都递给丁程一杯石榴红的果汁,丁程自然甜甜蜜蜜地喝了下去。
“这个,味道怎么有些怪?”丁程觉得有些腥气。
“添加了人参还有其他中药成分。”
卢元升这么解释,丁程也没怀疑,毕竟喝过之后,她的肌肤果真一天比一天光滑,连敬酒的礼服都穿得格外好看。
直到敬酒前一天,她有些紧张,睡不着起夜,看到卢元升的书房还有些许灯光。
丁程不知怎地,悄悄地走到门口,听着里头的动静。
“快了,她就快养好了,明天他们吃完席,我们也能享受上了。”
“姓丁的还是老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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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想办法把姓江的骗过来,她年轻,都不用养,直接取血就很滋补了。”
“唉,那丁程没什么社会关系,结婚了就相当于自家的事了,就算消失也没人找的。”
“也是。对了,你记得把她手机拿上,免得有人来问。”
“那肯定啊,我还指望着小江过来做客呢,嘿嘿……”
虽是对话,但在她耳中,分明都是卢元升的声音!
他想干什么?又想对小秋做什么?
丁程心中不安,正要蹑手蹑脚离开,书房的门却骤然打开了!
“阿程怎么在这里?”
寒意沿着脊椎窜上脑袋,丁程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勉强镇定着说:“我起夜,看到你这边还亮着灯,想来给你送水呢。”
“水呢?”
“哦……我忘记拿了。我这就去给你端来。”她声音颤抖
她想走,脚下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卢元升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柔道:“别忙活了,回去睡觉吧,明天还有得忙呢……老婆。”
丁程心下一悚,想挣扎却动不了,脑袋里晕晕乎乎的,身体却很听话地往卧室走了。
“必须提醒小秋……”她努力在脑中挣扎,可意识和身体几乎脱节。
她躺下,拿起手机,想发消息,却被手指控制着输入:
【小江,明天一定要来我的酒席哦,吃完之后我还想带你逛逛我们的新家……】
什么?丁程惊恐地看着屏幕,拼尽全力删掉,可手指又像有自己的意志,再次输入同样的文字。
反复几次,她终于成功编辑,提醒江芜秋不要来。随即,她彻底失去了身体的自主权。
翌日,她看着自己和卢元升的家人孩子吃完了席,等卢元升把孩子送回寄宿学校后,又带着她回了家。
她看着自己给老板打电话,声音甜腻:“老板,之后我应该就不回去做活了。嗯,对,我老公他要带我去大溪地度蜜月……”
大溪地?度蜜月?这些词语在她耳中却像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割在心里。
都是假的!假的!
丁程拼命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像被封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着自己软软地倒进床里,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只有眼睛里翻滚的恐惧和愤怒。
过了一会儿,又看到卢元升进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准备好了,走吧。”
“丁程”如行尸走肉般跟在卢元升身后,顺着楼梯一路往下,来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空空如也,中央有一架手术台,四角有四把椅子。
“丁程”躺了上去,她想挣扎,想用手去抓卢元升,可意识与身体完全脱节。
卢元升从口袋里取出一根小臂长的针,轻描淡写地扎进她左手的静脉。他坐下,悠哉悠哉地顺着导管开始吸血。
每一天,卢元升都要吸血一升。
丁程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身体逐渐干瘪,皮肤泛白,眼眸里却仍翻涌着无助与恐惧。每一次针管刺入,她都会感到血液像火焰般被抽走,心脏狂跳,四肢无力。
如此一月,丁程的身体越来越干瘪,而卢元升的精气神却愈发地好了。
最后一天,卢元升慢慢放下手中的导管,伸手拍了拍她冰冷的肩膀,温柔道:“阿程啊,你安心地去吧,我会替你照顾你妹子的。”
32. 第 32 章
丁程的意识在一点点下坠。
血液的流失让她的身体几乎透明,耳边全是血液被抽出的嘶嘶声,就像有一条毒蛇盘踞在她的耳边,吐着冰冷的信子。
她的手指早已僵硬,无法动弹,可脑海里却忽然闪过江芜秋的脸。
六七岁的小姑娘刚失去母亲,每天晚上睡觉都紧紧抱住她送的毛绒玩偶;十四五岁,因男生出言不逊,江芜秋打架被叫家长,自己心底认同她,面上还是得训她;再到她长大成人后,自力更生打双份工,回到出租屋累得一沾沙发就睡着的倔强的脸。
丁程的呼吸越来越浅,她感觉自己快被拖入深渊,但那抹笑脸却始终亮着。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害小秋。
一股剧烈的恐惧与愤怒在胸腔中炸开,如火焰在冰层下燃烧。
卢元升起身,抽出已经导不出血液的管子,轻轻抖了抖,满意地点点头,又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别怪我啊,阿程。你知道的,凡事都是为了长远。人间这般美好,我当然要多活几百年。”
他温声低语,用手给她整理额发:“你不是说,我开心,你就开心吗?我们两个一起,也算和和美美过了一段日子了。”
“和和美美?”
一道女声,低低的,却在空气中如雷炸开。
卢元升的笑僵在脸上,他猛地转头,一张干瘪苍白的脸正贴在他耳边,双眼漆黑,没有一点光。
“卢元升……”
她每吐出一个字,空气便随之震颤,桌上的器械轻轻颤响。那具还有残温的尸体剧烈抽搐,而丁程的魂魄已从中脱壳而出。
地下室的灯泡“啪”的一声炸裂,整片空间陷入黑暗,只余应急灯发出幽幽绿光,把四壁映成地狱的颜色。
“你说……你会替我照顾小秋?”
她的声音忽高忽低,里头带着阴冷的笑意,又似乎夹杂着哭腔。
卢元升疯了一样去抓门把,却怎么都拧不开。冰冷的汗从额头滑下,顺着脖颈钻进衣领。
他惊恐地回头,只见丁程的魂影如雾般凝形,双手缓缓抬起,十指极长,黑气缠绕其上。
“阿程,听我解释……啊!”
一声惨叫。
丁程猛地扑上去,指甲深深掐入他的肩膀,划破他的皮肉,轻轻一扯,整片皮就被撕了下来。
卢元升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极低的呜咽,身体猛地一抖,双手乱抓,指甲嵌入自己的掌心,鲜血直流。
“阿程……我错了……我……我是爱你的。”
她没有停,反而伸手慢慢地撕开他的衣襟,冰冷的手掌探进去,直没入他胸膛。她的五指紧紧攥住他的五脏六腑,指尖微微一收,便像泡泡纸一样“啵”地一下被捏碎了。
爱?她又不是二十岁的年轻人,那么好骗。
但她发出的声音却温柔得几乎怜悯:“你这么爱我,当然要永永远远和我在一起。”
卢元升的眼珠开始往上翻,嘴唇发紫。
“我的血液在你的身体里,”丁程低声呢喃,“你的血肉,当然也要在我的魂魄里。”
她猛地收手,卢元升发出一声被扼住喉咙的惨叫,身体僵硬地抽搐几下,终于瘫软倒地。
丁程静静地跪在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抚摸那滩烂肉的脸,指尖划过时,皮肤如灰烬般剥落,露出下面苍白的骨。
灯光彻底熄灭,一片黑暗里传来了一阵模糊、湿腻的咀嚼声。
“别看了!别看了,小秋,别看了……”
丁程的声音打破了画面,白雾散去,包括直播间观众在内的所有鬼都又回到了寒冰小地狱。
【这、这不会是编排的节目吧?哈哈,比鬼片都恐怖……】
【旅游局排节目能让楚江王本尊来演?有这么大面子?】
【呜呜呜小姐姐好可怜啊,那男的死得好!】
【可怜啥啊!这么看楚江王判得没错啊,这么恶毒的女人,居然还有脸不服。】
【去你丫的!冤有头债有主,害了人不允许鬼报复??这么说我把你爹杀了你也别来找我哈,你爹该死。】
弹幕骂起来了。
“姐姐,姐姐你受苦了。要是我能早点发现不对过去找你,说不定就能把你救出来了……是我不好。”
江芜秋的泪水一串串落在冰面上,迅速结成细碎的晶痕。她的双手仍紧紧攥着丁程的手腕,哪怕那触感冰冷如石,她也没有半分退缩。
“如何?尔等还有异议?”楚江王负手而立,声如钟磬。
江芜秋只是抱着丁程,将额头贴在丁程的肩上,低声:“如果救不了你,我就在这里陪你。”
她的眼神没有惧意,只有悔恨。
丁程脑中疼痛,艰难吐出半个字:“不……”
“且慢。”
一声清亮的嗓音,犹如银铃坠地,自死寂的寒狱中响起。
众鬼朝那边看去,只见冉星从幽雾中走出,侧脸被灯笼鬼发出的光映得若雪染霜。
楚江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略显不悦:“小鬼冗言,于阴律何补?”
“丁程虽以鬼身复仇,但她之怨非始于恶,而生于被害。”冉星缓缓道,“人死有因,鬼作有由。若非那卢元升以邪术夺命、逼魂成厉,今日何来此祸?”
一众小吏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观她魂体,未见血腥杀气,反而有自我收敛痕迹。”
冉星的语调不疾不徐,双眼极亮,又继续上前一步,问道:“丁程,你死后……是如何入的地府?”
丁程抬起头,眼中仍有余悸,唇瓣轻颤。她望了江芜秋一眼,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没:“我……清醒过来后,看到卢元升已经死了,我不敢逃,也不想逃。”
她顿了顿,似是在回忆那一夜的阴暗与疼痛,声音渐渐哽咽:“我去找了最近的城隍庙,跪在庙门外,一直跪到天亮。庙里香灰落在我头上,我就求城隍,收我魂,别让我再害人。”
“既是自首,”冉星再度上前,长发微扬,气势如莲开雪上,“理应酌情宽免。”
她环顾四周,目光缓缓扫过众阴吏:“如此魂灵,却仍被投入寒冰小狱,谁定的案?谁核的卷?”
小吏们纷纷低头,不敢应声。
楚江王眉头微蹙,沉声道:“此乃例判。”
“例判?”冉星抬眸直视楚江王,“那卢元升呢?他生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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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不知害了多少人,魂魄如今身处何处?又判了什么罪?”
“例判是律,非理。若只依例而不审理,那阴司与冤狱,又有何异?”
“我要,申请重判!”
此话一出,万鬼屏息,阴风骤涨,灯焰齐颤。
刘导游不知什么时候把那滚出去的脑袋又按了回去,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纸灯笼,硬是鼓起一点勇气,颤声道:“小冉……不不不,冉小友,刑罚既落,可没有重开的先例了……”
冉星转过头,语气平静:“并非没有重开先例。阳间历一一四九年,徽州亡商诬冤案;一九二四年,湘西鬼市冤魂案,皆为重审再判。”
“这——”刘导游脸色煞白,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淌,“那、那可是上百上千年前的事……”
如今可不是当初的领导班子了……这句话,他是没敢说出口的。
“改?谁改的?改在哪一条哪一款?公告何时颁布?”冉星淡声反问。
刘导游被问得结结巴巴,喉咙里只挤出一点气音:“这……这我、我不知啊……”
小吏终于回过神来,厉声喝道:“大胆!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质疑阴律!”
冉星面上笑意极淡,话语锋芒毕露:“哦?既然要讲阴律,那我倒要请教一条。”
“按律,凡枉死者,应先入枉死城,由十殿联判,方可定性。那丁程被害,死状惨烈,怨气非自起,缘何直接送来寒冰狱?是哪位官吏批的卷?”
这一问,声如裂冰,四周彻底寂静。
楚江王垂眸,似在思索,而众小吏面色骤变,互相推诿的眼神在阴影里闪烁。
冉星在车上的时候可没闲着,草草察阅了一番冥府通上公布的阴间律法。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救出丁程,只能尽力抓住漏洞。
她在阴间这几天,一直觉得这里很有违和感。一边是森严的等级、陈旧的官署习气,以及熟人社会关系网的作风,另一边却又引入很多现代的科技设备,试图建立全新的系统以及规则。
科技的外壳裹着腐朽的骨,不知是积重难返,还是小鬼们阳奉阴违。具体问题,她在这里时日尚短,不敢贸然指摘。
但她很清楚,若把这些漏洞堂而皇之地揭到台面上,按照这里的风气和“习俗”,应当是糊弄不过去了。
观众们也反应过来了。
【嘶,细思极恐!】
【对!把丁程送到枉死城来,我东梧大酒店不收她房钱,想待多久待多久!】
【什么时候地府也有干律师活的了?这小姐姐电话号码多少?我也要打官司!】
【太牛了,对面的脸色比我这种死了二百年的老东西都难看,哈哈哈哈】
冉星的声音再度响起,掷地有声:“若不重判,我会请查察司亲至!”
“区区小民——”那名小吏再度呵斥,却被她打断。
“哦?这位大哥的意思是,身为群众,我无监察、无质疑之权?那这‘律’,究竟是为亿万魂灵立的,还是为你等官吏遮身设的?”
楚江王深深地看了冉星一眼,道:“既如此,便重新判决罢。”
“来人,将那卢元升的魂魄拘来,一并带去大殿。”
33. 第 33 章
楚江王衣袖一拂,阴气骤起,似有无形的漩涡在半空成形。
冉星只觉一股强烈的寒意裹挟着自己,天地陡然一暗。下一刻,自己已身处幽深大殿内,身旁是丁程与江芜秋,其余闲杂人等均不见。
梁柱上盘绕着铜铸的龙蛇,吐着缕缕黑烟。殿中央悬着巨大的魂灯,灯芯燃着淡金色的火焰,映得整片空间如昼似夜,明暗交错。
四周站立的阴差整齐如壁,空气中弥漫着金石的味道与幽魂燃尽的焦腥气。
楚江王已立于高座,衣袍在风中微拂,声若沉钟:“此处为冥司正殿。丁程案,重判自此始。若有不平之意,皆在此堂尽陈。”
江芜秋心中自是不平的,在她看来,丁程是无妄之灾,至少都该还阳去!
冉星看了她一眼,制止了她想说的话,开口道:
“楚江王大人,我观阴律第1382条,受人戕害报复者,酌情减刑。第9876条,阳世游魂自首主动投案,罪减两成。”
楚江王神色不变,也并未给出回应。冉星又问:“卢元升何在?”
后方传来一阵铁链拖曳的“哗啦”声,阴气滚滚而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牛头马面一左一右,押着一个形容枯槁的魂魄踉跄入殿。
那魂魄披头散发,双目深陷,面色青黑,浑身污浊。腥臭的脓血与粪水从他口鼻流出,滴在地上,瞬间被腐出一个个坑洞。随即又被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白雾补足。
即便如此,见到他的第一眼,丁程身上的气息就开始不稳,胸口剧烈起伏。若不是江芜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恐怕她会第一时间冲上去讲其撕成碎片。
楚江王看了她一眼便压住了她身上的怨气。
“卢元升,”楚江王身旁的副手狱判开口,声音沉沉,带着回荡的金石之声,“生前以邪法摄血养身,此罪一;残害五名女子,罪加一等。”
副判翻开魂册,宣读道:“依律判入粪泥尿地狱五百年,刑满后转入三殿继续受炼,永不得超生。”
每念一字,殿顶铜钟便“咚”地一响,震得阴气滚滚。
冉星静立殿中,细细端详那跪伏的卢元升,只见他魂光破碎,印堂暗沉,早已神志不清。此人罪孽深重,连辩解之词都说不出口。
“如此判罚,尔等可有异议?”
冉星问道:“卢元升以凡人女子血液养身,是否延长了他原本的寿命?”
副判显然未曾想到这里,抬头看向楚江王。
楚江王道:“七十年前开始,阴司不再以生死簿定凡人寿命。男性平均死亡年龄69,女性75,此数为计算所得,每年还会重算一遍。凡早殇者,折算阴寿;若超限而不死,皆为命数所赐。”
“能活多久,天命占一成,运道占九成。”
“张副判,查一查卢元升几几年生。”
副判哗啦啦地查找魂册,片刻后,他脸色骤变,惊道:“卢元升系一九四零年生人!”
殿中一时寂静。
楚江王的目光凝如寒冰。以此推算,卢元升被丁程所杀时,寿数已满八十四。可他死前的容貌,却仍是个精气充盈的中年人。
四五十年代,阳世动荡混乱,一些偏门邪法并未彻底破除,让他得了这法子。
殿中几名阴吏面面相觑,脸色愈发难看。
冉星沉吟片刻道:“卢元升所修邪法,源自何处?此法是否仍在人间传播?可有牵连者、继承者?”
狱判与几名阴吏对视,面露惶色。
刚刚在众人面前一通质疑,又被直播放了出去,现在想来,两方都被驾在了台面上。如今她点出关键,也算给了楚江王一个台阶。
若能将此事解决,不仅为阴阳二界解决一桩祸事,也能平息外界舆论风波。
“此事,吾会上报。”
“至于厉鬼丁程、生魂江芜秋……”
二殿外,竟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阴街九曲,幽灯成列,无数鬼影从四方汇聚而来,黑压压一片,层层叠叠,浪潮般将整座二殿围了个严严实实。
低阶游魂趴在屋檐上,吊死鬼蜷在廊柱间,孤魄藏在碑后探头观望。连几个执役的阴差都被挤到墙角,脸色铁青,额上阴汗直冒,手中的锁魂链哗啦作响,却不敢真挥。
空气中弥漫着好奇和躁动。
旅游团那边早被楚江王一袖扔回旅游局门口,直播信号自然断了。但地府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凡手上暂时无事、脚程稍快的鬼,全都一窝蜂地往这边赶。
“唉,不知道里头怎样了。”
“这么多人看着,总不能把来伸冤的也拘留了吧?那生魂也是颇具勇气,竟敢混进鬼门关。”
“嘿,你说旅游局这次要吃罚不?居然让活人混进来了,还闹得这么大阵仗。”
“罚?我看不一定。”另一个吊死鬼哼笑两声,在枯枝上晃来晃去,“这热度怕是上了冥网头条,旅游局长乐都来不及呢。”
“那女鬼又是什么来头?看起来面生。”
“不知道啊,这么年轻,魂魄又这么凝实,可能是哪家大户的鬼二代、三代吧?寻常鬼哪敢叫板阎王殿。”
“我还挺欣赏这种不畏强权的鬼的,也就年轻的有激情,老东西全都滑不溜秋,不粘锅。”
“哼,我看呐,除了那生魂,另外两个都讨不了好。”
“让让,让让!新闻网来了!”
雾气翻涌间,几只穿着“冥界传媒”背心的笔仙飘了进来,脚下踩着发光的竹简板,一边悬浮一边开着灵像机。跟在后面的,还有两名记者鬼举着话筒,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
“快、快拍!要是赶不上这一场现场直播,恐怕本月奖金都要完了,到时候只能去喝西北风!摄像头给我对准大门!里头哪怕是飞出来只苍蝇都要给我拍到。”
“观众朋友们晚上好,这里是冥界传媒的特别现场,我是驻二殿前线记者贾叁叁。”
“此刻我们正在楚江王殿外为您进行现场直播报道。您可以看到,我身后聚集了上千名来自各街坊的鬼魂群众,现场气氛可以说是阴气滔天,热度爆表!”
“或许有刚打开手机的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以下是前情提要……”
“目前楚江王殿内尚无动静,请继续关注本台《鬼闻联播·特别现场》或下载APP阴间新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为您带来后续进展……”
话音刚落,正殿的门就打开了。张副判率先出现在门口,他身着深玄官袍,手执魂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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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不怒。
四周顿时骚动一片。众鬼窃窃私语,压低的声音交织成一片阴翳的嗡鸣。
见他不说话,现场才逐渐安静下来。
张副判朗声道:“厉鬼丁程,阳寿四十四,生前为卢姓男子所骗,修邪法摄其血供养己身,持续月余,致丁程惨死。因怨气积聚,阴魄不散,终化厉形。后亲手斩杀卢元升,报仇雪恨。”
“鬼身杀人,情有可原,然法不可废。应判千年小寒冰狱受刑千年……”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
“凭什么!”
“嗨呀,那女鬼不是白为其辩了?”
张副判抬起手,场面归于寂静。
“然,丁程生前行善积德,未曾害人,且此事事出有因,情有可恕;又于案发后自首投庙,求镇魂之法,不愿为祸人间。依阴律减刑五百年。”
“刑满,即刻释放,免转他殿再受刑罚。”
“好!”群鬼振臂,掌声、呼声交织成一片。
阴风携着无数魂影,一浪高过一浪,殿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连厚厚的灰色天幕都被震得明亮了几分。
就在此刻,阴间唯一新闻网的记者贾叁叁趁乱钻上前,话筒几乎要怼到张副判的鼻尖。
“张副判张副判!请问当事鬼能否出来接受采访?”他一边问,一边拼命冲摄影鬼挤眉弄眼,生怕信号断了。
张副判微微一顿,金墨官袍上的阴纹轻轻浮动,他抬眼淡淡地瞥了贾叁叁一眼,目光冷得像能将鬼瞬间冻成化石。
贾叁叁本就对此不抱希望,接着问:“那生魂呢?”
张副判合上魂册:“自是送回阳间了。”
贾叁叁轻轻“唉”了一声,神情间竟透出一丝惋惜。刚准备退下,又突然像被什么灵光击中似的,猛地抬头,眼珠一转,急声问:“那位志愿者呢?”
……贾叁叁注定是蹲不到她了。
冉星刚一出门,肩头那股紧绷的力气才缓缓散去。她下意识揉了揉肩膀,转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廊下。
“孟大人?”她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之前无论是在旅游团里还是在楚江王大殿上,身边几乎全是陌生的鬼,如今乍见熟人,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放松。
她脚步轻快地走到他身边。
孟郎依旧是一身白袍,大袖垂落,长发被一条绸带低低地束住,衬得整个人如月下冷松。
“外边儿太挤……”
冉星伸头一看,刚好看到贾叁叁带了一群人过来,吆五喝六的:“快快快,别让那个热心女鬼跑了,这可是大新闻啊!”
她条件反射就要往殿内躲。
“无事,”孟郎伸手轻拂她的袖角,声音低而稳,“在我身边,他们看不到。”
冉星舒了一口气,放下心,和他并排着往外走。
“孟大人是来接我的?”
“嗯。”
“那你也看到我之前……”冉星有些尴尬。
自己一时冲动,没想到会搞出个大事,再陌生人面前倒也算了,在熟人面前难免有几分羞赧。
“看见了。”他答。
孟郎顿了一下,又认真地看着她说:“做得很好。”
34. 第 34 章
似是觉得自己的话太过突兀,孟郎顿了顿,又平静地补充道:“三十四年前,也来过一个寿数异常的魂魄。那时无人细查,只按常规流程过了一遍,便投入畜生道,未再追究。”
他语调平缓,没有情绪起伏。
冉星也没追问,毕竟这系统里盘根错节,弯弯绕绕数不胜数。她能在这件案子里让二殿正视疏漏,已是不易。
她有自知之明,有多大能力办多少事。现下能为丁程争得减刑,又助江芜秋心愿得偿,还能让阴司去追查卢元升背后的事,已是最好的结果,她尽力了。
就是不知道能有多少功德入账……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楚江王殿,朦胧的月光照下来,在青石板上照出一层黯淡的光。
冉星忽而抬眸问:“孟大人,阴间的几所大学里,可有法律专业?”
如今阴差阳错下,她名头已经打了出去,不如趁机给自己在地府的职业添砖加瓦。
孟郎微微侧头,似在思索,片刻后才答:“有。不过学成者多入十殿,为阎罗记案、修律、断狱。至今,未曾听说有设立‘律师’之职。”
冉星“哦”了一声,眼底闪过一点小小的失望,面上却仍打趣似的笑道:“也是,每天死六位数的人,再多一道程序,不知得排多久的队了。”
孟郎“嗯”了一声,淡淡接道:“而且,为了生存,人类惯会扯谎。十句有九句都是假话。”
冉星先是连连点头,到了后半句,笑意渐僵。她不敢抬头,只得盯着脚下的影子。
毕竟,她自己也是为了生存,昧着良心夸过他做的饭好吃……
青石路两旁的路灯一闪一闪,光影像潮水一样,推着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地晃。
气氛正微妙得很,忽听“喵”的一声轻响。低头一看,那只被她叠在兜里的纸猫不知何时又活了过来,化作实实在在的一只小狮子猫。
圆眼一转,竟没有像往常那样往冉星肩上蹿,而是抬头望了孟郎一眼。
“别……”冉星刚伸出手去,话还没出口,小猫已经利落地一跃,稳稳落在孟郎肩头。
她微微抬头,本想去瞪那不听话的猫,却忽然怔住。
月光从殿檐的阴影间泻下,在孟郎的颊侧浮了一层淡光。道路两旁灯火光影在他颊侧轻轻流转,映得他眉眼愈发静谧,脸上有一种极为克制的平和,并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狮子猫伏在他肩头,安静得像一块柔软的毛团。
冉星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是那猫乖巧,还是他天生就有让万物安静下来的气场。
不过,孟大人……好像挺好看的。
她心里突地冒出这个念头,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连忙移开视线,假装去理自己的衣袖。
狮子猫“咕噜”两声,仿佛也察觉到了她的窘迫,轻盈一跃,重新落回她怀里,蜷成一团睡去。
二人一猫,肩并着肩。
阴间的冷风吹散了身后的喧哗,也让他们的影子渐渐融进那一片温柔的灰暗。
……
翌日,冉星被手机闹钟响起。困意还没散去,脑子里浮现的都是昨夜的在寒冰小地狱里和楚江王一行人对峙的场面。可等她穿上工服,一切又回到了现实。
名气归名气,今夜还得勤勤恳恳翻供品。
她都不敢想,节后堆积的无主供品得多少!
“叮——”
【银行卡到账:27809000元】
?
冉星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几秒,脑子才慢慢转过弯来——哦,大概率是江芜秋给她捎钱来了。
她原本只是信口胡诌的数,没想到江芜秋说到做到,一点也不带糊弄鬼的。
如今,冉星银行卡的余额已经由负转正了。
冉星正打算合上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咦?还有一条短信?
【乙巳年七月十五,您的功德增加1880,当前功德2040点。】
“诶?!”
这么多!
997号接引一个新鬼才增加0.1功德点,这么多功德,得接连不断接引十八万新鬼,还不算被别的志愿者瓜分掉的数量。
她一边惊喜,一边感叹这人人都能有阴司功德系统是真好啊……要是阳间也能这么算绩效,早就不用打工了。
以后也要再接再厉,多做好鬼好事!
冉星飞快打开【冥府通】,点进“功德用途说明”。
第一行便写着加粗的字:功德不可变现,不可交易,不可抵押。
可用于申请购买阴宅(附录1);指定投胎物种、地区、家庭成员构成;临时公务工作门槛(附录2);申请领养动物;“生死两界通信特批”等特别项目……
冉星看得眼花缭乱,点进了最感兴趣的阴宅项目,不同的功德分段对应的是不同类型的住宅。
比如,普通坟头外加木棺材仅限功德200以上的鬼才有资格购买,额外付1亿冥币即可。
不过由于阴曹地府如今鬼魂多,阴建局开发的政府系坟头住宅区已经鬼满为患,一墓难求。虽门槛低,但要排队,一个鬼魂一个坑,前头那位不投胎,你便只能干等。
此外,还有树葬坟,可享“绿色归根计划”(500功德);山葬坟,即悬棺或崖墓,附赠“山风通幽”音效加成(800功德)。
若有鬼魂仍怀念生前的都市生活,阴建局也贴心提供了“现代住宅系列”。
普通楼房,一室一厅,一千功德;两室一厅,两千功德……依此类推。
但冉星定睛一看,楼房却是建在地下的,越往下的自然越安静,但也没有任何景色可言了。
系统还贴心地备注:部分高楼层(-200层以上)不提供窗户补光服务。
阴宅项目中,功德仅仅是作为购买的必要门槛,钱多,但功德低,一样住不了大房子。
至于冉星最喜欢的那种地上式的独立小院落,则需要两万功德以上才有购买资格。
地段影响价格。同样的独立院落,建于地藏菩萨所在的翠云山脚下,和坐落在万鬼坑那等嘈杂地界的小院,价格相差万倍不止。
目前在售最低价格,大写数字也是万万亿开头的。
冉星盯了三秒,心里一阵微妙的疼。
“……呵。”她合上界面,心平气和地吐出两个字,“算了。”
还是住食堂吧。免费吃住,不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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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汤,还真不香了。
冉星刚走进食堂,就被一股酸得直冲脑门的味儿迎面扑来。那味道又酸又臭,夹着一丝油腻的发酵气,像是谁把整缸酸笋倒进锅里炖了个通宵。
要不是窗口内没人,她甚至以为孟大人在煮螺蛳粉。
她绕过一排空桌,来到靠近窗口的位置。那儿照例摆着一个小盅,里头还传来“咕噜咕噜”的冒泡声。
冉星走过去,揭开。
一摊白花花的脑花正静静地浮在乳白色的汤里,汤面上还簇着一圈细密的白沫,偶尔有气泡破裂,发出“啵”的一声。热气裹着浓烈的腥味扑面而来,直冲天灵盖。
冉星没忍住,连连后退两步,脚后跟磕在凳脚上,发出一声闷响。
之前他做的汤,虽然卖相比较差,但闻起来都很正常,这次的却好似翻车了一样。
冉星迟疑地舀起一勺,吹了吹,硬着头皮尝了一口。
腥、酸、涩、苦。
味道在舌尖炸开,像有人拿生铁和酸笋搅成泥塞进她喉咙。她“呃”了一声,险些当场吐出来,只能死死捂住嘴,脸都憋红了。
可她又不敢吐。
于是,她闭着眼,咬牙喝第二口、第三口……直到最后一滴都喝光。
放下碗时,冉星整个人都有点恍惚,心想:他是不是生气了?
是不是因为昨天自己太唐突了,直勾勾看着他,他才以这种方式,含蓄地表达不满?毕竟孟大人是死了千年的古人,被冒犯了也不好意思制止。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下次她再也不敢被孟大人的美貌所惑了!
吃过饭,她便将护目镜戴得严严实实,上街去了。
果然今日街上比之前热闹多了,卖水果、香烛、夜油的小贩此起彼伏地吆喝着,阴间在节后的喧嚣中慢慢恢复了往日秩序。
摆摊的人也多了起来,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谈论着昨天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
“诶,你们见过那个热心群众了吗?”
“没见过……”
“我也没有,刚好回去探亲了!唉!就这么错过了难得一遇的场面。”
“我在现场!!哈哈哈!”
“你亲眼见过她?”
“那倒没有。”那鬼挠挠头,“毕竟我又没报上旅游团名额,我是在二殿外边等的。她那不是没出来嘛……”
“我前几天倒是见过一个长得挺像的,不过走路歪七扭八的,看着不太正常。我看那直播回放,那女鬼四肢健全,模样俊俏,气势还大得很,不像同一个。”
“唉,不过那姑娘真厉害啊,”有人感叹,“一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小女鬼,居然敢在寒冰小地狱和楚江王叫板。要是我,早被冻成冰棍了。”
“我看呐,”有个老鬼咂咂嘴,神秘地说,“八成是旅游局炒作。听说那姑娘是他们临时请的演员,就是为了给新开放的景区造势。你看现在多火?票价翻倍都卖光了!”
“啊?我听说新建的是个游乐园,还有那个什么摩天轮呢!和寒冰地狱有什么关系?”
冉星听得脑门都快冒汗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低下头,迅速往库房的方向去了。
35. 第 35 章
到处都在谈论自己。
冉星这下是真的怕了。
好在还有护目镜遮着脸,领完推车挑了条最偏的路线就要开溜。刚到路口,就有同事朝她招手:“哎,你昨晚看那场直播了吗?”
冉星一僵,干笑两声,含糊道:“啊,看、看了一点儿。”
她可不敢说没看,生怕对方拉着她开始给她“细说”,她已经看到对方掏出手机打开截屏了。
同事眼睛一亮,刚想和她交流一通,冉星抢先开口:“我得走了,节后忙死了。”
说完,她推着车一路小跑,坐上轨道后终于放松下来。
“阴间的娱乐手段还是太少了……”她气喘吁吁地嘀咕,“抓住一点新鲜事就能聊半个月。”
她一边这么安慰自己,一边暗暗祈祷:过一阵子就会没人提了吧?毕竟她也就是个普通人,做事可以,但承受不来这么大的关注度。
可等冉星到了供品台一看,顿时转变态度。
中元节后,整个供品台堪比大时节爆仓,祭品堆了五层楼那么高。供果摞得像金字塔,香烛蜡泪流成溪。还有什么快餐盒,奶茶,螺蛳粉,各式贡品杂乱无章地叠在一起。
护目镜给的特殊视野中,发光的品类比之前只多不少。
冉星站在那儿,仰头看那座纸灰与水果混成的“高山”,整个人都有点发晕。
这得理到啥时候?
她还是去当网红吧,这清理供品也不是好鬼能干的活……
她叹了口气,戴上手套,把袖子一挽。
“好嘛,”她自言自语道,“看来今天要搬山了。”
谁也没想到,刚在阴间出了名的“热心女鬼”,此刻正在勤勤恳恳捡垃圾。而且,一捡就是四天。
这四天里,冉星搂了个盆满钵满,每天下班都拖着满载的身体着去范阿桃那里出货。上次说过她的工头也没再为难过她。有时她推车回去,想给他暗送点好处,他也像没看见似的,目不斜视,一身正气。
这一天下来,冉星只剩最后一车,再回库房交付后就可以结算下班了。她也不用再捡垃圾,毕竟已经还完了债,她应当为下一步做打算了。
想到这儿,她心情格外愉快,连脚步声都轻了几分。
冉星弯下腰去拿供品台上最后一个发着柔光的玻璃瓶。那瓶子泛着淡金色的辉光,里边儿好像还有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然而另一只手却比她更快一步。
那手从供品堆的阴影里探出,轻巧地提起那只发着微光的玻璃瓶,瓶中那点金色的残念被她捏在掌心,像被困在笼中的火星。
对方手腕微微一转,正对着冉星的方向。
“这是你要的?”
冉星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立在供品堆交错的阴影之间,风衣下摆被地缝里升腾的阴气轻轻卷起,整个人如同在烟雾中生出。
是赵承衣。
她说:“大明星,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冉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往后退了半步,手放进怀里,随时准备摸出抹了符粉的匕首。
但赵承衣却将瓶子放入推车后双手举起,做出一副无害的样子,说:“我没有恶意。”
听到这话,冉星果断掏出了匕首,问:“没有恶意,那你找我做什么?又是谁给你的我的消息和行踪?”
赵承衣抿嘴一笑,周身的危险气息淡了下去:“还用得着打探消息呀?你每天都去范阿桃店里,一看就知道还在捡垃圾。”
冉星面色不变:“那你是怎么在1888个供品台中找到我的?”
她每天都是随即挑选的线路和小推车,有时候清理完一个供品台后她会继续挑选新的线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会去哪。
“这个嘛……”对方卖了个关子,慢条斯理道,“不重要。”
冉星警惕不减,语气更冷:“那你来找我到底干什么?”
赵承衣这才正了脸色:“我想请你帮我捞个鬼。”
中元节那天晚上她并没有在看视频,还是听手下的鬼说起才去看的,结果一接过平板发现是她之前遇到过的小女鬼。
“哦,”她直起身,平静地说,“那我不想帮。”
她觉得赵承衣这个鬼城府极深,从业不详,素质……小偷小摸级别,她本能就不想和这种一看就不好惹的鬼有什么牵扯。
同时,冉星也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如法炮制一遍中元节那天的事,哪怕赵承衣要她捞的鬼是个绝世大好人。
如今,主动权又回到了她手里,她有拒绝的权力。
“唉,你别急啊,不想听听我开的条件?”
“不想。”冉星语气冷淡。
“求你了。”
“你怎么不跪下来痛哭流涕求我?”
“扑通!”
赵承衣果断跪了下来,嘴里还给配了双膝跪地的音效,然后一把抱住了冉星的大腿,声泪俱下:“呜呜呜呜,我求你了,球球你了!”
那哭声凄惨至极,震得纸钱灰烬满天飞。
冉星身体一僵,完全没想到对方刚刚还一副“我有事要你办”的霸道模样,现在竟能毫不犹豫地跪下,还哭得天地同悲。
若是对方以利相诱,或是言语威胁,她都自有一套对付方案,可看到她这副不要脸的样……冉星没招了。
“起来。好好说话。”
哭声戛然而止,那双死死抱着她小腿的手瞬间化作一阵烟雾散开。灰尘未定,几步之外,真正的赵承衣正笑吟吟地站着,衣摆一尘不染。
果然阴间套路深,偏偏她是吃了一套又一套。刚才抱着她腿的,绝不是赵承衣本人。
赵承衣指了指冉星手里的推车,说:“要不,你把车交了,下班我们详谈?”
冉星面无表情,直接推着车上了轨道。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回去就结算,结完跑路。谁爱详谈谁详谈,她要是还信赵承衣一回,名字倒着写。
反正赵承衣就是再胆大包天,也不可能在食堂乱来。
至少,冉星当时是这么想的。
忽然,她怀里的纸猫钻了出来,爬上她的肩膀,对着她身后哈气。
“喵嗷——!”
冉星回头一看,只见赵承衣也化作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纸人,正稳稳贴在她背上,姿态轻盈得像只蜘蛛。
“诶,”赵承衣的声音从她脊梁上传来,软绵绵又带着点嫌弃,“你这小猫还挺凶的啊,差点咬我。”
冉星皮笑肉不笑:“你下去。”
“我不下。”
“你下去。”
“我要是下去了你肯定直接把我甩掉。”
冉星沉默三秒,面无表情地挤出一句:“……那你也不用贴在我背上吧。”
赵承衣理直气壮地说:“那我贴哪?我可不坐垃圾车。”
冉星心说,刚认识你那天可不是这样的,坐垃圾车还是你教的呢。
最后只吐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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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字:“衣服口袋。”
“哦。”
赵承衣倒也听话。
只见那巴掌大的小纸人一跃而下,灵巧地钻进她的右边口袋,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在外面。风一吹,纸做的头发还飘了两下。
*
冉星最终还是没能摆脱赵承衣这个牛皮糖。
只是在对付提出要“找个地方好好聊”的时候,她坚持要自己挑。
于是,冉星就带着纸人赵承衣去了食堂。
食堂里,孟大人仍是不在。
冉星已经连续喝了四天的脑花汤,也一直没见到他。
他不会是在躲着自己吧……毕竟以前她喝的汤可是日日不重样的。
她有些失落。
赵承衣的声音从她胸前传来。下一刻,小纸人从口袋里一跃而出,轻盈落地,眨眼功夫就恢复成了人形。
她走到大堂旁的茶水缸边,拧开龙头,接了一杯热茶。
“嘶……这茶水好苦。”赵承衣咂巴了两下嘴,“我还没来过食堂呢,没想到这里的东西居然有味道,我都五十年没喝过有味道的茶了。”
冉星打量了她一眼。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实际上是个至少在阴间待了五十年的老鬼。
“说吧,什么事。”
赵承衣将茶水一饮而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有个副手,叫洪宣,前几天被抓进了三殿,被判七十五年。”
冉星眉头一挑:“犯了什么事?”
“……掘墓被抓现行。”
听到这话,冉星顿时无语了。
这赵承衣不会是那种偷盗组织头目吧?她要不还是报警算了。
“被抓现行还有什么辩驳余地?”冉星不解,“而且阴间的墓,不都是别人家吗?这属于非法入侵了吧。”
赵承衣道:“且听我给你细细道来。”
阴间除了城里这些规整的住宅区,还有大片荒地、旧林、废丘、沼泽,自打千年前就没人管过。
早些年,阴间可没现在这“现代化”的概念,哪有什么城市规划。只要鬼一抓进来,进了鬼门关,谁都懒得管他们住哪儿。被风刮死,就死了,反正也没人在意。
许多孤魂野鬼也就在在大路上给自己挖个坟,就地一躺,当场“安家”。
后来阴间大改革,搞起城建,城市规划,以及住宅规范化。可二十世纪初就死透的老鬼们,能服这规矩?
城里不让住?那他们干脆打包棺材出城,扎营郊外去了。地契不要,户口也不要,反正死都死了,还能怎么罚?
于是,野外就成了真正的“法外之地”。那些坟被掘、被盗、被“入室”,全都“不在管辖范围”。
毕竟地太大,鬼太散,阴司也懒得管。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折腾。
这洪宣也是专门在野外找那种无主的坟头淘金的。
坟头的主人可能是和别的鬼打架斗殴魂飞魄散了,也可能是期满投胎去了。无主坟里常常能挖出点好东西,比如首饰、陪葬瓷器之类。况且,这些老鬼的存货,要是家里有个杯子,那没准都是晚清老物件。
听到此处,冉星腹诽,没想到死了还能有盗墓的鬼。
“他是被做局了。”赵承衣语气果断,眼神却阴沉下来。
“这阴曹地府里非城市管辖区都有六千七百万由旬,除非有内鬼通风报信,我不信阴差能这么精准找到,且蹲守抓捕他。”
36. 第 36 章
“那问题出在你们内部,你该抓内鬼,找我干嘛?”
赵承衣一听,神情又恢复成那副厚脸皮、黏人的模样,笑嘻嘻地靠在桌边,作出一副亲密的模样:“多少钱能请得动你出马?”
“我不缺钱。”冉星干脆地回。
这倒不是虚话。她这几天在范阿桃那换了不少纸钱,积蓄足够。她吃住都在食堂,在阴间属于无房无贷,一鬼吃饱全家不愁类型,基本不需要花钱。
赵承衣打量她一眼,旋即又笑开:“那你要什么?我看看我能不能搞定。”
冉星语气淡淡:“我要上大学。最好是阴间城市大学。”
赵承衣愣了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提这种条件。
这几天,冉星在心里盘算地清清楚楚。
阴间现存三所大学——地藏大学、城市大学和酆都大学。地藏大学高高在上,只收研究生;剩下两所是大众鬼魂的去处。
城市大学以土木、市政规划为王牌专业,负责阴间基建和地底线路铺设;酆都大学则主打对外交流与贸易,除了和阳间往来之外,偶尔还会接待从其他地方来的非人个体,比如中西方死后世界交流会,以及现在几乎没有听过的天界来人。
不过,冉星不想去这两所大学的王牌专业。
她只想……学律法。
阎王殿的书吏如今全靠考试选拔,也算是个“铁饭碗”,只是七十年内没有新的判官上位,升迁无望,许多聪明鬼都打了退堂鼓。
可冉星是真想做事的。
阴间暂时还没有“律师”这个职业,这方面在阴间还是一片蓝海。冉星都想好了,如果真的在里面做书吏起到的帮助微乎其微,也许哪天,她就能在人才市场挂牌。
“冉氏律所,专捞冤魂”。
但在真正独立出去做事之前,就得先拿到正规的学位,专业为基础,再稳扎稳打,在官方机构工作几年积累经验。
若能当上判官,……她不敢继续想。
城市大学虽底蕴不及酆都大学,但政策友好:考上即可免学费,成绩优异还能领奖学金。对冉星这种“社会底层从业鬼”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问题是,时间不站在她这边。
现在是阴历七月半,报名早在六月底就截止了,而大考就在八月二十日。错过这次,就要等二月再入学了,而二月只有几个热门专业开启招生,根本没有她想去的专业。
她不想再等一年。
现在就看赵承衣有没有本事在本期就把她给塞进去了。
赵承衣勉强笑了:“姐姐,我虽然有些渠道,但却没有通天的本事直接把你塞进大学啊。非得去大学吗?我可以给你找几个供应链上的岗位,我和他们都是老合作伙伴了……”
冉星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是要走后门直接进去,我只要一个考学名额。没弄来名额前,我是不会替你办事的。”
“那我先去打听打听,之后……”
“之后你来这里找我就可以了。”
赵承衣走了。
冉星这才长出了口气,整个人往后靠去,坐在板凳上伸了个懒腰,肩膀“咔”的一声轻响。
狮子猫见陌生鬼走了,晃着尾巴从角落里喵喵咪咪地跑过来,跳上她的腿,一屁股坐下。
冉星顺手从它的耳根摸到下巴,揉了几下,叹道:“小咪啊,你说他是不是在躲着我啊?”
“谁在躲你?”
一道声音平平淡淡地在身后响起,像一阵微风掠过水面,惊起一只女鬼。
冉星突如其来站起的动作让猫也猝不及防,“咕噜”一声滑了下去,不满地甩了甩尾巴。
她回过头去,果然说孟郎,孟郎就到了。
真·神出鬼没。
“孟大人。”
孟郎正站在食堂窗口里,晨光从半掩的窗棂洒进来,照得他身影朦胧。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冉星,神情平和,似乎在等她回答方才那句话。
冉星被他那双眼睛盯得心虚,只好转移话题:“孟大人最近很忙吗?”
好几天没看到他了。
孟郎答:“因着上回你在二殿提出的那事,的确忙了几天。”
“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说有什么隐患?不会是因为我那天多嘴了吧?”
孟郎摇了摇头,神情如常:“无事。我只是被拉过去开会。”
“那开会是在说什么?很棘手吗?”冉星连忙问道。
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联想:难不成卢元升背后其实是个大势力,就连地府也忌惮?还是牵扯甚广,一时半会儿拿不下?
孟郎却说:“没有,我在没听。”
……好你个孟大人,身在开会,人在摸鱼是吧。
见冉星不说话,孟郎还以为她在担忧此事,认真解释道:“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以前这种小事只要查清楚后,交给有索命权限的无常去就好,也不开会的。”
顿了顿,他眉梢微蹙,似乎在回忆,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好像是十多年前开始的吧。每次只要出现一点内部管理不严的情况,就会召集我们去开会。”
这么一说,冉星立马懂了。
她工作过的地方也是这鸟德性,开什么周会月会季度会,项目组会和对接……能坐成一圈的,都能叫“meeting”。
“哦,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冉星又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神一亮,急匆匆转身往宿舍方向跑去:“孟大人,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片刻后,她小步跑着回来,怀里像抱了东西。
“孟大人!”她喊了一声,眉眼弯弯。
“我知道你喜欢炖汤,所以特意让婆婆帮我捎了两本煲汤的谱子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语气认真得像是在递交什么重要文件:“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小小心意,希望不要嫌弃。”
孟郎接过那两本厚实的全彩图册。
第一本:《广府靓汤》。
第二本:《天下汤羹》。
页边印着清亮的汤盅、褐金色的药材、飘着热气的勺子,一派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气。旁边的小字工整印着食材克数、炖煮时间,大多数字他都认得,唯有少数几个被简化得面目全非,让他看得微微蹙眉。
冉星还在解释:“之前是事多,一时忙忘了,前两天想起来,又找不到你……”
“可以给我打电话。”
“诶?”
冉星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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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自己还真是被孟大人的外表言谈欺骗了,以为他是不通科技的纯古代鬼,根本没想起来如今在阴间也能用手机通讯,对方还天天被拉去开例会……
“那,孟大人的手机号是多少?”
“……我不记得。”
孟郎垂眸想了想,索性将手机解锁,动作极其自然,点开通讯录,递给她。
“麻烦你输一下。”
眼神格外诚恳。
冉星接过手机,小心翼翼地在屏幕上输入自己的号码。
刚输完,一个消息弹了出来,震得她一愣。
“@孟郎你是不是把我的宠物抓走炖了???我的小珍猪呢?????”
冉星赶忙移开了手机,生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也就没看清到底是谁在控诉。
孟郎见状,接过手机,眉目间平静如水:“怎么了?”
“孟大人,有人在群聊里找你呢。”
她交出去手机后就退出了通讯录,只看到孟郎手机主页面一片红点,都是未读的通知和消息。
“我不怎么看群聊。”
话刚说完,孟郎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他皱着眉,挂断了电话。
“大人,也不接电话?”
冉星开始怀疑,要是自己给他打电话他也不会接了。
孟郎道:“不接陌生电话。”
……孟大人不会是社恐吧?
这个念头一出,冉星突然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孟大人大概是那种“能独处就绝不群聊,能发消息就不语音”的极度社恐型鬼魂。因为社恐,不常与人打交道,别人也无从得知他真正的性格。加之孟大人气度不凡,寻常鬼魂不敢接近,对他误解颇多。
于是,她大着胆子问:“孟大人,前段时间一直炖的那个脑花汤,不会就是刚刚那个人说的小珍猪的吧?”
孟郎:“这几天各处都忙,没空送新鲜食材过来,我就自己去抓了点。喝腻了吧?”
这倒不是腻不腻的问题,主要是太难喝了……这话冉星却不敢明说。
“而且我抓的也不是什么小珍珠,而是散养在西边的狪兽,和千年前的狪比起来血脉稀薄不少,只有脑才对魂体有一定补足效果。”
她根本没听过这种兽类,是《山海经》里收录的那种吗?回头得查查,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大人的食材都不是凡材吧?”她小心问。
孟郎垂下眼睑:“偶尔。随便做做。”
他扬了扬手里的汤谱:“明天你想喝什么?这上面提到的虫草花?我让人尽快送食材过来。”
冉星连忙摆手:“啊,不不不,我不着急的。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挑食的。”
孟郎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冉星看着碗里的汤,十分后悔说了上面那句“不挑食”。
因为,她碗里是一堆翻腾蠕动的虫子。
那些虫子在汤面上游成一个“福”字,十分努力。而冉星的脸色则比新烧过来的纸钱还精彩。
“大人,这个……我真的喝不了……真的、真的喝不了。”
“还有前几天剩的脑花汤吗,我喝那个,我爱喝那个!”
37. 第 37 章
她,冉星,最怕的就是虫子,就算死了也一样。
比起喝下这碗正在“活蹦乱跳”的虫子汤,她宁可再得罪一百个做饭的孟大人!
但今天孟大人还是不在。而碗里的虫子像喝了三碗鸡血似的,扭来扭去,咕嘟几下竟还冒出气泡。
她呼吸一滞,紧紧闭着眼睛,心里默念:“看不见,看不见,把盖子盖上,盖上就好……”
冉星慢慢伸出手去摸她放在一旁的盖子,一阵冰凉黏腻的触感从她手底下传来,又顺着她的手心往手背爬去。
“啊——!!!”
她尖叫一声,像被火点着的猫一样蹿起,脚尖在桌上一点,竟直奔横梁而去,三步并作两步,轻飘飘地挂在半空,死死抱着柱子不放。
下方,那碗汤安静地滚着热气,几只虫子悠悠探出脑袋,像是在打量她。
几息之后,一阵冷风掠过。
从会议室早退赶来的孟郎抬头看了看横梁上几乎要吓出裂纹的冉星,目光里微微浮出一点迟来的困惑。
“……你怎么上去了?”
冉星指着桌上的碗,手还在发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细的“嘶”音,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孟郎顺着她颤抖的手势望去,沉默两秒。见她满脸恐慌,他后知后觉生出两分懊恼,抿紧嘴唇,手一挥,桌上的东西消散无踪,只余一缕微苦的药香。
“好了,下来吧。”
冉星仍然挂在梁上,整个人僵硬如石。
她试着挤出一丝笑:“大、大大人,我感觉我也没必要天天大补……喝点清粥小菜,维持魂魄稳定就行了。”
孟郎点了点头:“嗯。你下来吧,我去煮粥。”
说着,他就往厨房里走。
冉星怔怔地看着他背影,心里却像揣着一只小鼓,咚咚乱跳。
孟大人……这是生气了吗?
她一时间有些慌神,手一松,从空中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几乎脚没沾地就追了过去。
“大人,您听我解释!”
她急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袖角,那布料冰凉柔滑,从她手中滑走。
对方停了下来。
“我是真的害怕虫子,不是嫌弃你做的东西!我对你做的汤……一直都很……很感激!”
孟郎沉默片刻,定定看着她,一双清潭般的双眸中,倒映着她略显局促的影子。
“是我思虑不周。”他声音低缓,带着惯常的从容,“下次换别的,就从你给的汤谱里选吧。不过得提前选好,食材比较难寻。”
“今天煮粥。”他又道,“明天做汤谱第三十七页的冬瓜汤,如何?”
昨日他学了简体字。
冉星愣愣地看着他,那双清淡如月的眼眸仿佛有光,在空气里微微荡开。她一时忘了回答,只觉得胸中有些什么轻轻一动,细微又难以言明。
“孟大人,您要的排骨……嘶。”
猪头三双手一左一右,提着两个漆黑沉甸甸的袋子,大步跨进门就看到冉、孟二人相对的场景,他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扫过,手心出了汗。
进也不是,退……于是猪头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后退,连门都没顾上关,逃跑似的跑了,生怕晚了一步就被孟大人扔了出去。
“诶,猪老板。”冉星忙叫住了他。
她还没从方才那种莫名的晕眩感里缓过来,不敢再去看孟郎一眼。
“猪老板,你要的武打碟片我给你找着了。”
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语气轻快。
那套碟片并不是她在供品堆里找到的,而是专程跑去范阿桃那里,翻出一套八九十年代的老武侠动作片。
闻言,猪头三又屁颠屁颠回来了。
“哎呀,那感情好!那个,孟大人,你要的食材到了,到了。”
冉星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幸好还有点正事可说,不然真不知该怎么打破刚刚的气氛。
猪头三把食材飞速送进厨房,出来后,他猪手一挥,食堂那面空白的墙壁“哗啦”一声,降下一幅泛着幽光的投影幕布。
“快快,让我看看是什么片!”他搓着手,兴冲冲地拍下播放键,眼睛几乎贴到了光幕上,“哎哟,这可是好东西,居然是李连……”
话没说完,一阵冷意如针尖般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那寒气不急不缓,先是扫过他的脚面,再顺着裤腿往上爬。猪头三打了个抖,后脖子一紧,像被谁捏住似的,立刻哑了嗓子。
他偷偷朝厨房方向瞟了一眼。
只见孟郎垂着眸,衣袖微卷,神情淡淡地看着锅底的火势,眉目如霜雪雕成的线条,半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要不,我还是……”回家看吧。
话只说了一半,猪头三的猪鼻子却突然一抽。
从厨房方向,隐隐飘来一阵清香。那香气极淡,却像一根丝线,轻轻缠住鼻尖,一寸寸往心里钻,勾得他魂魄差点原地升天。
猪头三不安分的屁股立马稳稳当当地坐回了板凳上。
什么“如坐针毡”,他老猪皮厚,根本不怕。
“妹子,还没吃饭呢?”
冉星还没从方才那种莫名的晕眩感里缓过神,心口鼓动得厉害。明明自己都死了,为什么还能有心跳过速的错觉?
“啊?嗯。”
猪头三没注意她的反常,整个人都被那阵香气勾得魂飞天外,鼻孔张得老大,一脸陶醉。
“好香啊……”
在他说出这三个字后,顷刻间,一层半透明的白雾从门槛处蔓延开来,将整个厨房笼罩其中。
粥香味,就那样在一呼一吸之间,彻底消失了。
猪头三愣住,连鼻子都皱成一团,拼命嗅了嗅:“诶?刚才那味儿……咋没了?”
孟郎端着两碗粥径直走到冉星对面坐下。桌面上的两碗粥雪白如玉,雾气袅袅,连碗边都映着淡淡的光。
猪头三眼巴巴盯着那碗粥,表情有几分谄媚:“孟大人,我能不能……?”
“不能。”
猪头三急了:“那大人也不能开结界,香味也不让老猪闻了吧?!”
冉星低头喝粥,假装自己是个聋子,只全神贯注喝粥。
明明没动勺子的时候一点味都闻不到,入口时香味竟能全在口腔里迸发出来,连喉咙都泛着柔甜的余韵。
这种术法,建国后竟不能学了,真是可惜。
“大人啊——”
猪头三眼珠子一转,立刻换了招,声音一哽,手往眼角一抹。
“俺媳妇儿在家养胎呢,”他语调哀切,“十几天都没下得了床,闻什么都要吐。您这粥香得老远都能闻到……俺想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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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能带一碗回去让她尝尝,多少也算图个喜气。再说,您做的食物,那是灵气缭绕、福泽无边,肯定能保她母子平安,顺利生产!”
孟郎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平:“什么时候带回去?”
“现、现在!我这就去打包!”猪头三瞬间精神抖擞,脚下都起风了。
“去盛吧。”
“嗳!”
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提着碗就往厨房冲。
冉星看着那硕大的身影一阵风似地消失,忍不住小声问:“大人,猪老板的夫人真怀上了?”
她想起之前见铁夫人的时候,身形高大健壮,中气十足,不像猪头三口中说的什么孕反严重,只能卧床养胎的样子。
“自是没有。鬼与阿修罗生不了。”
冉星一口粥没咽下去,差点呛出眼泪来,咳得脸都红了。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孟郎微微皱眉,抬起手,似要替她拍背,手掌在空中悬了片刻,又放了下来。
“鬼,既是死了,感官与生机皆失,自然也无法孕育生命。”
冉星突然想起之前一户人家,说道:“我之前找工作的时候,中介还说哪家要回阳世探亲,要找人看孩子……”
“嗯。”孟郎语调平静,听不出情绪,“那一家子,应当是一起死的。”
冉星手下一顿,勺子轻轻碰到碗沿,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她垂下眼,心底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怅然。
不知那家在阳间发生过什么事,才会一起共赴黄泉。
“那,孟大人是怎么死的呢?”
话音刚落,冉星整个人都僵住了。
直到那种静得可怕的安宁在空气里蔓延开,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问了多冒犯的问题。
她强打起精神想将话题扯远一些,声音发虚地笑着道:“我、我是个倒霉蛋,上班路上就被花盆砸死了,哈哈……”
那笑声干巴巴地落在空气里,连她自己都听得出尴尬。
坐在对面的孟郎很久都没有说话,冉星也不敢看他,只好一勺又一勺地喝着粥,直到碗里见了底,才听到一声:
“我是自愿赴死的。”
声音平淡,没有悲怆、愤慨,亦没有自怜。
千年以前,他所在的城遭逢大旱。山河龟裂,井底干涸,连蝉都懒得鸣叫。
孟家并非显赫世族,但是靠地吃饭的。佃农苦,孟家自然也不好过。
人心惶惶,城中大户请了卜者来测天意。卜者掐指一算,说是“水神震怒,须以血脉祭之”。于是城里人开始寻找“合命”的人。
孟家出了个旁支少年,命格阴润,生来温吞,从不争不抢,可以说乖顺,亦可以说是性格淡漠。
那卜者看了他的八字,说他正合天意。
就这样,少年被选中。
少年答应了祭献,只提出一个条件:“我愿赴死,但得以千石相换。”
大户们当然应允了。
入祭的那日,风卷着黄尘吹过干裂的田野,天光晃得人眼疼。十六岁的孟郎穿着新换的白衣,被四个力士抬着,缓缓行向村外的泥塘。
他被埋进了地里。
古话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用现代话说,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
所以,孟郎死后,那里还是没有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