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消消乐》
1. 第 1 章
烈日当空,滚烫的热浪泼洒在街头小巷,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赶忙着躲暑热。
金光下有一女子,影子在她身后缩成一团,逆着稀疏的人流,一点点往县衙面前挪去。
“咚。咚。”登闻鼓响。
沉睡的长街仿佛被鼓声惊醒,各处阴凉的角落里冒出无数好奇的双眼,瞧着那击鼓的白衣女子,纤瘦且单薄。
苏尔茗用尽全身力气抡起鼓槌,额下淌出来的汗被一同甩到鼓面,溅起一道令人眩晕的音浪。
她眼前逐渐发花,暗自咬紧牙关忍住暑热,正要再次挥起被震麻的胳膊,忽然被一道外力推倒在地。
眼前忽然天旋地转,她手中的鼓槌脱手而出,掌心传来一阵粗粝的刺痛。
来人身着衙役官服,顶着猛烈地日头,半眯着眼低头睨着她,往地上啐了一口:“沈夫人,怎么又是你?上次拒了你的诉状,今日便要击鼓。”
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刀,语气森然:“嫁夫从夫,不过是沈老爷打你几下,便要来县衙告状?再有下次,便以扰乱公堂之罪,压你入狱!”
他不耐烦地上下打量苏尔茗,伸出手扇着风,扭身想往衙门里的阴凉处去。
一双纤瘦带血的手,拉住了他右脚,声音恳求:“大人,天子杀人与庶民同罪,为何成了夫妻,打骂便合乎情理!”
男子用力猛地抽出脚,苏尔茗便控制不住地往前一扑,激起呛鼻的尘土。
那恶臭的布靴几乎擦着她的脸踏过,不带一丝迟疑地继续往远处迈去,冷漠地声音落在她头顶:“你若无错,他为何会打你?沈家乃恩自县首富,家里有你这样吃饱了撑的娘们才是夭寿!”
她摔倒在炽热的泥土上,整个身子仿佛置于火炉中,上下煎熬。
耳边涌来围观讥笑她的辱骂。
“苏家小门小户,能嫁到沈家多亏她那张脸蛋!这锦衣玉食的还不满足,竟然还敢反咬沈家打她!”
“既要又要,真不要脸!”
“沈老爷出钱给县里修路、荒年开粥棚赈灾,大方仁善!你被打,肯定是你的错!”
苏尔茗沉默地听着,这些话在她嫁入沈家的三年里,早已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无数次。
邻里、姐妹、媒人,甚至族长,都认为是她没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更何况三年无所出,没有被夫家休弃,已是沈家仁慈。
她后背早已被汗濡湿,此刻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将她吹得透心凉,她麻木地爬起身,宛如行尸走肉一般,回那牢笼般的沈家去。
沈万金守时重诺,若是她迟了午膳,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
她灰头土脸的赶回去,正因并未开膳松了一口气,扭头便撞见了锦衣玉带的沈万金,她一口气哽在喉咙。
沈万金一见她,脸色瞬间阴沉。高大的身躯三两步迈过来擒住她的胳膊,扯着她便往卧房去,声音却平和:“夫人,怎的弄成这样?”
她惨白着一张脸奋力挣扎,一旁的丫鬟都看不过眼,劝慰道:“夫人,您这衣裳脏了,确实该换了。”
她勉强认出沈家频繁更换的丫鬟,呼救:“翠珠,他根本不是要……啊!”
胳膊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要生生捏断她的骨头。
就这么一迟疑,洒扫丫鬟按规矩停在院外半米处。她在丫鬟困惑不解的目光里消失,被拖进了卧房。
“砰”地一声,声音和光线都被阻挡在特制的厚重卧房门外。
屋内陈设奢华,鎏金色的楠木在暗处生光,空气里漫着靡靡沉水香。
沈万金平静的脸色爬上狰狞,缓缓地摘下手里的玉扳指,冷声问她:“你方才,去了哪里?”
她身子抖如糠筛不断后退,却绝望地发现始终离他不过两步远,脑海中不断浮现的记忆,让她啜濡着不敢回应。
他慢条斯理地收起扳指,拿出上好的丝帕擦了擦指缝,随意地往地上一丢,抄起了手边的藤条。
咚。
她后退的双脚磕到了床边的脚踏。
下一瞬,疼痛像炸雷一样在身上裂开,全身一片火辣的麻木。
她被擒住手臂压在床上,嘴巴里掖了布巾,嗓子里的呜咽犹如困兽。
沈万金的声音里只有暴虐,一鞭又一鞭卷着风声落下。
“茗儿,你这副模样,又丢了我的脸!”
“上次县衙张大人同我用膳,知会你诉我家暴的事情,打得你五日没下床,我心如刀割!没想到你还是不长记性!”
“若不是你嫁给我为妻,你们苏家能有如今的生活?我不过对你要求严格了些,你便心生怨恨……”
藤条“啪”的一声断成两截,苏尔茗身上的焦灼不过停了一瞬,密集如雨的拳头便落了下来。
她看到自己乌紫的手腕,不堪折磨的泪水洇入锦被,绝望的眼神里映着金玉编织的帐顶。
“咚咚。”
卧房的门响得突兀,短暂的抽走了折磨。
沈万金瞪着猩红的眼往门口瞧,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深呼吸后,才一脸平静地问:“什么事?姨娘们的午膳先送去,夫人还未更好衣。”
门外丫鬟的声音并不熟悉,有点急切:“是夫人的妹妹,苏晴小姐,特意来探望夫人!”
苏尔茗听到妹妹的名字,心口一酸,眼珠缓缓滚动,看向了卧房门口,盈起了泪。
是妹妹救了她一命。
“知道了,前厅奉茶。”门外的丫鬟应声而去。
沈万金从容地自床上起身,捻着袖子整理自己衣襟上的褶皱,起身去提前备好的冰水中给手消肿。
半晌,他已恢复了往日里翩然落拓的模样,转头警告她,眼底一片冰冷:“换身衣服,别让我难做。”
片刻后,沈万金唤了芸娘,才出了门。
芸娘是正房的管事,带着两个婢子进来为她换药更衣。
“夫人。”芸娘福了福身,对她身上的伤口见怪不怪,“给夫人更衣上药。”
那两个婢女手脚麻利地脱掉她的脏衣,顺从乖觉。
苏尔茗双眼含泪,看到她们习以为常的脸色,终是暗了下去。她曾诉过一次苦,不过半日,便传到了沈万金耳中。
正院里侍奉的其他丫鬟不可靠近卧房半步,唯有芸娘和这两个丫鬟,是沈万金的眼睛。
价值不菲的药膏肆意涂抹在她的身上,火辣与痛感随之远去,变得冰冷。
事毕,她抿抿唇,轻声道:“谢谢。”
芸娘抬头看了她一眼,无悲无喜:“夫人言重了。”
不知何时飘来一朵阴云,给屋瓦蒙了层灰,院中的树木也变得有些病恹恹,失了生机。
苏尔茗急匆匆地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前厅,还未进门,便听到了沈万金爽朗的笑声,内心的不安几乎冲破理智。
踏入前厅时,她已经换上了一副温婉地笑意,轻声喊了“夫君”,便急忙走过去握着妹妹苏晴的手。
“晴儿,你今日怎得想起来看我?一早便赶路过来,累不累?等下陪我一起用午膳?”
苏晴惊讶地看着她,似是难得听到她一口气说如此多话,忙不迭地点头:“都听姐姐和姐夫安排!”
苏尔茗手微微一顿,听着苏晴兴冲冲地重复,方才沈万金答应包下她这几日采买花销的事情。
她假笑的唇角霎时有些挂不住,鼓足勇气瞧了沈万金一眼,却发现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苏晴身上,手中的扳指被捻得飞快。
那是他盯上一物思考如何得到时,惯有的动作。
她霍然低头看向苏晴懵懂清秀的容颜,心跳得飞快,顾不得方才的话,硬生生改了主意:“夫君,我想带晴儿去沐春楼用膳。”
一道阴森的目光立刻落在她身上。
苏晴全然不知,仍旧笑着闹她:“好呀好呀,姐姐最疼我,知道我念念不忘他家的八宝鸭!”
半晌,沈万金的声音响起,古井无波:“好啊,你们去。”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沐春楼的八宝鸭乃恩自县一绝,百里外的人皆慕名而来吃这一口。二楼精致的包间里,此刻只有她们姐妹二人。
桌上摆满各色菜式,香气扑鼻令人馋虫大动。
苏晴起大早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终于在大快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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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中得到满足。
苏尔茗撑着下巴,温柔地看着一年未见的妹妹。她手中筷子并未动过几次,心里细细描绘妹妹的模样,继而想起年迈身体不好的爹娘。
“爹还在做教习先生吗?”她轻声问。
苏晴脸颊上都挂着枣红色的酱汁,点头的时候甩到了腮上,像个花猫:“在呢。去年年末爹在雪里摔了一跤,养了半个月才好,可也只是歇了半个月。姐,你知道,我和娘都劝不动他。”
“爹做了一辈子教书先生,见不得穷苦孩子没有书读。”她心头一酸,想到幼年父亲严苛的教导,才有她如今知书达礼。
苏晴一见她难过,立刻安慰:“但是爹娘的身体有你常送去的药和补品养着,好得很!爹前几天还上山去采蘑菇,就因为娘说想吃那一口。”
她笑着看妹妹手里举着鸭腿,眉飞色舞地说着家里的事,柔声叮嘱着:“慢些吃,走时再给你带几只,回去同爹娘一起分。”
她掏出手绢,蘸了手边的热茶,起身过去仔仔细细地给妹妹擦净嘴巴,低头看着妹妹娇憨的笑。
“哎,姐姐,你这手是怎么弄得?”苏晴的嘴巴里塞着东西,本该模糊的问话在她心里像是惊雷。
掌心磨破的血迹,手腕边缘的红色鞭痕,在白皙细嫩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苏尔茗立刻扯下衣袖掩住伤口,不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踉跄着坐回座位,才飞快地解释:“我不小心摔倒,已经上药了,无碍。”
随即,她捻起筷子为妹妹夹了爱吃的菜送过去,打断她的思绪:“吃慢些,喜欢就常……”
她忽然想到沈万金看着她们离去时的眼神,顿了顿,继续说:“喜欢就今日多吃些。”
苏晴像是想起来什么,絮絮叨叨地说爹娘临出门前的嘱咐,她虽然已经年过十六,但不曾见过人心险恶,爹娘生怕她叫人拐了去。
她吐吐舌头,俏皮道:“姐姐出嫁时不也才十六岁,还遇到了姐夫这般好脾气的男子,高大俊逸,还带着点书生气,乡里人人都羡慕。”
“你都出嫁三年了,爹娘还时常想起你在的时候,上次煮蘑菇汤,一不留神便多做了一碗,原本是你的份……这才托我来瞧瞧。”
苏尔茗的手拂过手腕的伤口,心头酸涩难言,半晌才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
“爹娘,有你照顾我就放心。钱不够,缺什么,就告诉姐姐,我替沈家经营些庄子,收益不低。”
苏晴笑眯眯地应了。
午膳后,苏尔茗带着苏晴四处转转,采买了许多东西,才拎着大包小包回府。
一路上,苏晴老是奇怪地问:“姐姐,我这才来了第一天,还有四天才走呢!这些东西我临走前再买,不也是一样嘛?”
苏尔茗笑笑,敷衍妹妹,来都来了。
夜里,她心里的担忧成了真。
沈万金自成婚后鲜少来她的房间,尤其是不喜她房间里的药味,所以不会在她被打还未伤愈的时候过夜。
更何况那硕大的后院里,藏着十几房姨娘,都是沈万金拐骗来的良家女。苏尔茗作为正妻,争宠的风都吹不进她的屋子。
她累了一天回到卧房,等着芸娘为她摘下披风,准备好好泡个澡。
一扭身看到踏着月色而来的沈万金,心里的恐惧越发真实。
她福了福身,正要说话:“夫君……我……”
“我路过,来喝杯茶。”沈万金皱着眉挥了挥手,刻意同她拉开了距离,“芸娘,点香。”
屋内立刻燃起浓浓的熏香,浓郁得呛鼻。
尚在冒烟的热茶也在片刻后呈了上来,鎏金的茶碗放在沈万金手边。
沈万金睇了一眼芸娘,芸娘悄声退下、关门一气呵成。屋内只剩他们二人,一时间只能听到盖碗刮过茶杯的声响。
细碎,但刺耳。
苏尔茗盯着那碗茶,看着沈万金不紧不慢地轻轻吹着茶面,缓缓啜了一口,声音难得带了几分笑意,温柔似水。
“听说你那妹妹,今年十六岁,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
她蓦然抬头,神色惊惶。
2. 第 2 章
卧房里,浓浓熏香染成有若实质的白烟,笼得屋里晦暗明灭,将烛光都掩了大半。
沈万金说完那话,目光只落在手中的茶碗,并不看她,神情笃定。
苏尔茗想到今日沐春楼里苏晴贪吃的模样,想到后院里那些为了金银、雨露争风吃醋,最后香消玉殒,立刻便被新人填补了空位。
她心底缓缓飘起了烟,比呛鼻熏香更浓烈的黑烟,渐渐地燃成火光。
苏尔茗深吸一口气,紧盯着沈万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夫君,苏晴她年岁虽满,但仍是孩子心性,我爹娘怕她不懂事惹了祸端送命,打算在留她几年。
“到时候我亲自为她相看,就不劳夫君费心了。”
“当。”
茶碗被重重地撂在了桌上,碗内水波摇晃,映着沈万金几度狰狞的脸色。
片刻,他端起那茶碗牛饮一大口,怒极反笑:“我沈万金,在恩自县,还没有做不到的事!”
“啐!”
他将唇边的茶叶狠狠啐地到她脸上,迈着大步一脚踹开了门,往前院方向去了。
苏尔茗脚一软,身体滑落在地,捂着脸无声落泪。
芸娘进来的时候,她听到了动静,膝行几步哀求地拉着芸娘的裙角:“你救救苏晴好不好……求求你。”
芸娘的声音很冷,毫无波澜:“夫人,该沐浴了。”
“若是你的妹妹平安活到现在,她现在也该这么大了……”她手心的裙角一顿,仿若实质的目光落在她背上,她顶着那寒意,犹不死心。
“苏晴每次都记得给你带家乡的吃食,你我同乡,你也不愿她像那些人一样,不明不白地扔到荒郊野岭被野狗分食,对不对……”
芸娘幼妹的事,她听沈家的旧人提过,那时芸娘为了给父亲下葬、养育母亲和幼妹,卖身入府为奴。
后来十三岁的幼妹被沈万金看中,借口养在后院,却行禽兽之事。最终不堪折磨,芸娘在前院做活,时隔月余才知道此事,后来便成了这般。
芸娘沉默着,不动也不言。
她攥着芸娘的裙角,将青砖磕得咚咚作响,一边慌乱地重复:“我不求她富贵,只希望她平安快乐,不要像我一样……”
她的哭声回荡在屋内,传不到门外一分一毫。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冰凉的手阻止了她继续磕头的动作,她看到芸娘那三年里从未有过波动的眼瞳里,松动了一丝。
芸娘未说话,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她答应,明日找机会送苏晴离开。
苏尔茗两眼望着金玉编织的帐顶,一夜未眠。
晨起时,两个小丫鬟尚在给她梳洗,镜中人灰败的脸色和乌青的眼圈,难掩疲色。
她难得叮嘱一句:“今日帮我上妆。”
丫鬟们呆呆地点头,并不多话。
等她梳妆更衣完毕,前院的消息也适时传了过来——因暑热难耐,苏二小姐打算先回乡避暑,秋日再来探望长姐。
昨日的乌云散去,朦胧的光洒在院里,青砖有些湿意,呼吸间带着一股泥土的腥味。
沈家门口,马车已经备好,小厮们正帮忙将昨日采买的东西送上车厢。
苏晴一脸懵懂,被她拉到一边叙话,才谨慎小声地问:“姐姐,昨日出了何事?可是我花太多钱,惹姐夫不快?”
苏尔茗看着妹妹有些畏缩的惧意,伸手将她鬓边的乱发别到耳后,指腹温柔地扫过脸颊,语重心长。
“没有,但你终归到了要嫁人的年纪,现在我怕护不住你,让爹娘忧心。等……等以后好些,我把你今日的遗憾补上。”
她不等苏晴再抬头看清她眼里的泪,强硬着将妹妹扭过身,往马车的方向推去,嘴里若无其事地张罗着。
“芸娘,昨夜托你买的八宝鸭,记得给她拿上。”
苏晴到底是小女孩心性,一听吃食立刻忘记了方才的伤感,连蹦带跳地上了马车,“姐姐,那我等你来信!”
马车木质轮子的吱嘎声响起,转眼间便起了速度,苏尔茗终是不忍别离,匆忙提了裙角追出去。
不远处,从马车车厢的小窗探出来个毛茸茸的脑瓜,双手放在唇边,大声道:“我上次骗你说,多余的那碗蘑菇汤被爹爹喝了,其实那碗汤后来被放得发霉,娘骂了爹爹很多次,才恋恋不舍地丢了!”
那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苏尔茗极快地挥了挥手,决绝地转身迈回那扇大门,眼泪唰地落了下来。
她含着泪眼前一片模糊,芸娘扶着她往后院走,极轻地捏了捏她的手。
“她命好,昨夜老爷不在府上。”
沈万金回来的时候,后院莫名地有些喧闹。苏尔茗正在湖边的凉亭里避暑,核对近日里庄子的账册。
沈家的事情沈万金不让她插手,一切借由他定夺。但庄子上的小生意沈万金从不管,由她小打小闹,偶尔心情好时会指点两句,多半是由她自己操持。
她看着那盈利颇丰的账目,脑子里已经想到要采买哪些补品给爹娘送去,却听到不远处叽叽喳喳地议论声,微微皱眉。
“芸娘,姨娘们怎么出来了?”沈万金从不准她们出自己的院子。
芸娘循着声音往那边看了看,过会回来告诉她,是沈万金今日又带回来了一个女子,取名箐箐。
这是第十九房姨娘了。
“往常带回来都悄无声息的,怎么今日这般热闹?”她神色平静,极为大度。
芸娘声音难得顿了顿,莫名晦涩:“夫人晚些去瞧瞧就知道了,据说是抢了穷书生的姻缘。为了钱,昨夜送去了老爷的别苑,连夜抬了姨娘。”
以往,他都是挑些未婚嫁的女子,说是足够干净。
她想到昨晚沈万金说的话,手中的笔一颤,抖落出个硕大墨点,污了整张纸。
她目光缓缓落在账册的墨点上,猛地将那张纸扯下,撕了个粉碎。
她抬眼望向湖的另一端,缓缓游曳过一个粉色的人影,细眉圆眼,眼神懵懂,唇角带着三分笑。
酷似苏晴。
“芸娘,不必跟来。”她“啪”地丢下笔,大步出了湖边小亭。
胸腔里的怒气横冲直撞,此刻她眼前里见不得沈家的一分一毫,正巧后院角门敞着,她抬腿就迈了出去。
门外热浪扑面而来,抵不得她心里怒火的一分一毫。
沈家在恩自县不仅有金钱堆出来的名望,还有官商勾结、纵容包庇。她甚至能想到那个穷书生,如她昨日那般绝望,投诉无门被人赶出府衙。
沈万金今日能带箐箐回府,便是将昨日的话打在她脸上,在恩自县,没有可以管束他的王法。
只要苏晴在恩自县一天,他便能将她纳入府中。
潮湿而有些腥咸的味道席卷而来,丝丝凉意让她恢复一点理智,她竟然走到距离沈家很远的城西河畔。
混着泥沙的浑浊河水,缓缓从岸边淌过,将孤立无助地碎石卷起,没入深不见底的水中。
她呆愣地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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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听见了“哗啦”一声,一个粗布衫女子从河岸一跃而下,打断了她阴暗的幻想。
“来人啊!有人跳河了!”她下意识大喊,胸膛和脑中嗡嗡作响,扫过四周才发现只有她一个人。
可她不会水。
苏尔茗望着走向河水深处的人影,飞速思考,果断将自己的腰带缠在河边的树上,看准那不远处的蓝色衣裳女子,一脚踩入河中。
湍急河流的阻力立刻让她往旁侧退了两步,她勉强稳住身形,狠狠地踩住脚下的泥沙碎石,一步一步地往前,手臂绷得僵直,去够那女子的外衫。
“你要干什么!”她大声质问。
前面的呜咽声藏在河流声里,断断续续:“我孩子死了……也不能再有孩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苏尔茗听到她微弱的回应,心底燃起希望,趁她踯躅的那一刻,猛地一个箭步拉住了她的领子,手指用力攥得发白,拼命将她往岸边扯。
河流已经没过她二人的胸膛,她几乎用尽全力去吼:“凭什么死的是你!你若不能说服我,我绝不放手!”
那女子终于扭过头看她一眼,一双凌厉飞扬的丹凤眼,此刻灰暗无助。
嘴唇抿得死紧,几乎要咬出血来:“他打掉了我肚子里的孩子!那是我的命!若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
“我的父母兄弟都死在了那场饥荒里,只有我因为嫁的远所以活了下来!孩子是我唯一的亲人!”
女子大吼,她便趁女子心神不宁的时候大踏步往河边去,转眼间已经离岸不远。
女子一见河岸越来越近,神情激动地甩开她,扭头就要往河水深处去。
“刺啦”一声——苏尔茗腰间一松,仓皇间她瞥见腰带只剩树上拴住的一截,身子一歪,顷刻被河水没顶。
“救命……我不会水……”
女子还在向前走,她猛地一回头,只看到渐渐消失的发顶,大骂一声:“该死!”
……
杨柳岸边,树荫里落下一片清凉,河岸边并排躺着两个浑身湿透的人。
其中一个喋喋不休地大骂:“你是不是有病?我要死你也多管闲事?不会水还敢去救人,我死了都要被你搅得不得安宁!”
另一个病恹恹地,正是苏尔茗。
她有气无力地追问,还是那句话:“凭什么死的是你?”
女人像个怪物一样看着她,半晌,未作言语。
苏尔茗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她十分坦诚,将自己饱受暴力折磨和夫君对妹妹图谋不轨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女子听。
女子沉默着,丹凤眼里第一次有了她的影子。
“我叫林蕙,家中有个酒铺。我丈夫王虎爱喝酒,知道我有一手酿酒本事,便将我娶回家,开了店。”
“酒铺的生意有时不好,他便喝酒打骂我。几日前,我有了身孕,还未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想着开坛陈酿庆祝一下,他进门便骂我败家,动手了打我。”
“当晚,我便腹痛不止,他骂我娇气让我忍着。我们成婚五年,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就死在了那夜。”
林蕙粗暴地将脸上的泪胡乱一抹,声音冷静地吓人:“大夫说,因为错过了治疗时机,我再难有孕。”
苏尔茗静静地看着她,眼中一动。
她问林蕙的问题,其实也是在问自己。
为何……该死的不是他们呢?
3. 第 3 章
午后蝉鸣,声声不歇。
杨柳河边微风徐徐,夹杂着暑热与河水的泥腥味。
她们二人不知在此躺了多久,衣裳有些半干的时候,故事也讲到了尽头。
苏尔茗不自觉地重复:“为何……该死的不是他们呢?”
“对啊!你说的对啊!”林蕙大腿拍得啪啪响,“我这榆木脑袋,怎么没想到,我这就去把他杀了!”
“……不慌。”苏尔茗扭头瞧见林蕙两眼放光,抿唇一笑,“我倒是有个计策。”
苏尔茗缓缓才坐起身,摸着饥饿的肚腹,看着眼巴巴地等着答案的林蕙,“你救了我,我请你吃午膳好不好?”
林蕙肚子也适时的响起抗议声。她双手撑地蹭得站起身,不屑地撇撇嘴,上下打量:“你这样,还想去哪个馆子吃?进门就让人赶出来了!”
林蕙翻了个白眼,嘴上说着不中听的话,但还是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带她七扭八扭地去了一条小巷。
熟门熟路地敲了敲门,小声喊着:“赵春花,开门!”
没过一会,屋子里走出来一个怯生生的女子,左边眉头有一颗小痣,眼神湿漉漉地盯着苏尔茗瞧,无意识呢喃:“你怎么认识这么漂亮的娘子……”
林蕙唰地一下把门推开,像是自己家一样大大咧咧地走进去,口中不停地向她介绍:“她是我上月缝补衣服时候结识的娘子,今日你我二人借她这里凑合一下,洗洗这外衣上的泥,讨口饭吃。”
苏尔茗觉得赵春花有些眼熟,像是那日她带妹妹闲逛时,街边卖香囊的女子。
赵春花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回答:“西街走十米,左拐一条街,再走十米的小摊就是我的。除了做香囊,我还会缝补衣服、纳鞋……”
“好了。”林蕙毫不客气打断她的絮叨,帮忙找来了两个木盆,便开始借着打来的井水涮洗外衫。
苏尔茗麻烦赵春花拿着钱出去买了些吃食,再扭头看,林蕙已经把衣服洗好往杆子上晾了。
她抿抿唇,想到了那些人说她没有做到妻子的本分。那麻利且勤劳能干的林蕙呢,她为什么也要被打?
苏尔茗沉默着走上前,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声音坚定:“你今日说的事,先不要冲动。我手里有个庄子,你先去住着,就当是……帮我酿酒。”
“什么事……”林蕙忙着将衣服搭好,随口应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丹凤眼里泛出凌厉的光。
她直直地望进林蕙眼睛里,林蕙的果决映出了她眼中那一丝的犹豫。
“嗤,瞧你吓得。”林蕙不爽地笑了笑,终是隐去眼中的杀意,松了口,“我酿酒的费用可不低。”
她露出了难得自满的笑意,柔声道:“沈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后来,她们三人在赵春花家小小的院子里敞开肚皮吃菜,谈天说地,唯独不谈自己的夫君。
她嫁给沈万金三年,今日才觉得像是活了过来。
一下午的时间飞逝,二人同赵春花分别后,苏尔茗将庄子的所在告诉了林蕙,各自离去。
落日余晖打在灰色的墙砖上,泛着乌。她远远地看着沈家的大门,第一次感到了无止境的疲倦。
她面无表情的瞧着脚下自己长长的影子,慢腾腾地迈过了门槛,拖着裙摆一路走回正院。
她身上的伤口未愈,泡了水此刻才觉得更痛。
苏尔茗额头上生了汗,进屋便喊了芸娘。
芸娘见她身上有些狼狈,连忙命人备水沐浴更衣。更衣时,看到她有些发白的伤口,此刻泛着鲜艳的红色,大大小小交错纵横,十分刺目。
“夫人,您这是……”芸娘难得多问一句。
她倦极,摇了摇头,不欲多言。
当药膏涂抹在伤口上时,苏尔茗忽然被那一丝凉意惊醒,睁开了眼,瞧着那药膏,吩咐:“留下一瓶,若是掉了我自己也好补涂。”
芸娘应声,放在她枕边。
她终于沉沉睡去。
苏尔茗回来的消息,不知何时传到了沈万金耳朵里,她再睁眼,面前就是怒不可遏的沈万金。
她难得见沈万金粉白瘦弱的面皮涨得通红,两只眼睛似要喷火:“你把苏晴赶走了,出门躲着,便以为能逃?”
她掩下眼里浓浓的恨意,怯生答:“夫君……我只是听新人入府,一时伤神……便出去散散心。”
沈万金一把薅起她的长发,硬生生将趴在床上的她身子半提了起来,贴近她的耳边,磨着牙:“原本我今日还想让你和箐箐一同伺候我,享受一下娥皇女英……”
他直起了身,诡异一笑,忽然撒了手。
苏尔茗的下巴重重得砸到玉枕上,痛的她五官皱成一团,连话都说不出。
“可你这一身药味,扫了我的兴。茗儿,若是你今年再不能诞下一子,便由你的妹妹来替你还债吧。”
沈万金将擦手的帕子随意往她脸上一丢,迈着四方步,哼着歌出了门。
她留不住沈万金过夜,无论如何也不能有子嗣。但她受过的苦,绝不可能让妹妹再尝。
苏尔茗握着枕边的伤药,眸光渐深,缓缓收紧了拳。
一连过了半月,她都未再见过沈万金。
她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听芸娘说着姨娘们的事情。
自那日后,沈万金故意将后院的管事权交给了她,逼她要么争宠,要么送妹妹进府。
“半个月,老爷有十日都是宿在箐箐的院子里,剩下五日分别是不同的姨娘,轮不到的那些,便开始辱骂您,说您不公。”
她讽刺地勾唇一笑,看着镜子里疲倦的女人,淡淡道:“我能决定老爷的下半身吗?若是我能,恐怕没她们十九个人什么事。”
周围无人回应她的话,她忽然有些怀念直言不讳的林蕙。
门外的丫鬟通报:“夫人,箐箐姨娘在门口求见。”
芸娘将最后一只簪子插入她的发髻,垂首退到一旁。
苏尔茗扶着桌子缓缓起身,扫过眼前两个木然的丫鬟,转身向门口走去。
一个女子远远地站在正院门口,明媚的光照在艳粉色的锦缎衣裳,上面金线亮的刺眼。
苏晴从不会穿这等艳俗颜色。
她揣着手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瞧了一眼,便失了兴趣。
“不见,让她走吧。”
苏尔茗心底憋了许多话,她叹了口气,回屋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衫,打着去探查庄子的名义,坐上了去找林蕙的马车。
庄子由她管辖,自然无人敢多问。
林蕙顺利地被她接上了车,一路上她叽叽喳喳地讲,庄子上的生活十分自由惬意。
在马车上,林蕙坐得并不习惯,嫌垫子太软伤腰。进城后,她们便下了马车走去西街逛逛。
林蕙方才说,明日是赵春花的生辰。
正值夏秋,西街有许多卖花的花农,推着木车走街叫卖,一盆盆花,或含苞待放或娇艳欲滴,叫人眼花缭乱。
她挽着林蕙的衣袖,正在木车边上挑挑拣拣,忽然西街深处响起了似乎有些熟悉的哭喊。
“我不能给你!那是我和爹娘半月的伙食!”
“救命……”
她和林蕙对视一眼,确认那是赵春花的声音。
二人顾不得方才挑好的盆栽,拔腿就往声音源头处跑,挤开看热闹人群的时候,地上正躺着死死抱住一男子大腿的赵春花。
她脸上赫然有鲜红的五个手指印,眉头皱在一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地落。
男子手里攥着几个铜板,还有一个瘪瘪的荷包,他被拖着腿仍要往前走。眼里没有任何怜惜,只有对手中金钱的渴望。
苏尔茗三两步冲上去,扶起被拖行的赵春花,“快撒手,要钱不要命了你!”
林蕙生得高大,扯住那个男子就往地上推,一拳随后而至:“小贼,抢她的钱,还敢打人!”
眨眼之间,两拳下去,男子痛得在地上打滚,一把被林蕙抢走了铜板和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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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尔茗柔声哄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赵春花,正要开口将荷包抢回来的消息告诉她。
赵春花猛吸了一口鼻涕,囔着声音:“别打……别打了,他……他是我夫君吴大牛……”
林蕙顿时僵在原地,面露尴尬。
方才围观的人无人出手的寂静,忽然沸腾了起来。
“什么啊?夫妻俩的钱左手换右手,这娘们都舍不得?娶她进家,不赚钱不干活还有什么用?”
“你可瞧仔细了,那可是吴大牛!黑市赌场里的老客了,上次输了钱赔的倾家荡产,叫人家剁了一根手指!”
“要不是他老娘还有几分清醒,把祖产给儿媳拿着,早就流浪街头了!那赵春花,每天去菜场捡地上人家不要的菜吃,我都瞧见过好几回了!”
吴大牛腾得站了起来,捂着方才被打得眼睛,指着骂他的那人:“你放屁!要不是她不给我钱拿去赌,我早就住上三进大宅院了,娶她十个八个婆娘,谁还要她这贱人!”
他转身指着她们三人,眼中蹦出猩红的血丝,咬牙切齿:“赵春花,你长本事了!今儿这钱你不给,行,你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林蕙怒极,抄起手边的一块砖石,照着他拍拍屁股离去的身影就扔了过去。
吴大牛被击中后背,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指着赵春花,眼底漫出骇人的杀意,讽刺地笑:“你看看她们到底能护你多久?是护你,还是害你?你可想好了晚上怎么求饶!”
苏尔茗抚着赵春花颤抖的背,心底的火气被彻底激怒。
自吴大牛开口,赵春花就捂着脸躲在她的怀里哭,声音微弱、怯怯的。像是苏晴小时候受了委屈,第一个便冲到她怀里哭。
她缓缓开口,声音极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春花,别怕。你和林蕙,一起去我的庄子上住。”
马车缓缓驶向城郊的庄子,车厢外装饰用的金玉铃铛叮当作响,也遮不住帘内的哭声。
赵春花坐在软垫上,脸上的巴掌印肿得突起。一旁,苏尔茗连忙拿出前些时日要来的药膏,庆幸自己今日随身带着。
她缓缓挖出一点白色的膏体,轻柔地涂抹在赵春花脸上的伤处。
赵春花两只眼睛含着包泪,怕冲掉药膏不敢哭。两眼陷进她温柔的眼神里,扁扁嘴,泣不成声。
“他……他今日要抢走的钱,是我替别人没日没夜缝补了五日,熬得眼睛都花了才换来的铜板。他要拿去赌。”
“要不是你们今日来帮我,我……我可能就要被活活饿死,或者被他打死了。”
林蕙的声音突兀地截断她的哭腔,锋利且冷静:“他若死了,你就解脱了。”
她眼睛亮了一瞬,哭声哽在喉咙,结结巴巴:“杀……杀人是犯法的。”
“今日尚且有我们救你。你回去后,能活到明年生辰吗?”林蕙毫不留情地揭露事实。
赵春花呆呆地看着一本正经的林蕙,又看看毫不惊讶的苏尔茗,陷入了沉默。
吴大牛连她的生辰都不记得,又怎么会实现求娶她时候的诺言?
苏尔茗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解脱和轻松,蛊惑人心:“杀了他们,就解决了一切苦难的源头。该死的人,从来都不是我们。”
“所以,何不亲手送他们上路?”
她一把掀开马车小窗的帘子,外面的景色已是山林田野,远方湛蓝的天空里盘旋着高歌的鸟儿。
她扭头瞧着马车内二人脸上落下的光,松开手,帘子落下,残忍地切断了她们眼神中的渴望。
苏尔茗拉起她二人的手,语气沉稳而谨慎:“我想好了,我们可以交换杀人,制造意外,官府就查不到我们头上。往后,我们装作不相识,各自开始新的生活,你们可愿意?”
“我愿意。”林慧毫不犹豫。
赵春花瞪着一双肿似核桃的眼睛,嘴唇啜濡着,不知如何答。
她们炯炯的视线落在赵春花的唇上,将要缓缓轻启。
4. 第 4 章
赵春花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委屈,轻声说:“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哥哥徭役入伍生死不明,我还不想死。”
林蕙眉头竖起,正要开口,被苏尔茗捏了捏指尖,止住她口中的责骂。
赵春花错开眼,仿佛没看到似得继续说:“家公去得早,婆母也需要我来孝敬,我虽然缝补挣得银子不多,如果吴大牛不去赌,家中并不会贫穷至此。”
“所以,我不能死。”她抬起头,迎着二人期待的目光正视着,紧张地抿抿唇,“该死的人,只能是吴大牛。”
林蕙下意识扭头看向苏尔茗,眼中爆出惊喜的光芒,高声道:“太好了!”
她注意到苏尔茗看向帘外微微警惕的眼神,迅速捂着嘴,小声且快速地重复:“太好了太好了……”
苏尔茗低头看着说完这些话,眼泪流得像更加汹涌的赵春花,掏出帕子为她轻轻拭泪,暖意从二人相接的手中传递。
马车外,远处的飞鸟在高空中游曳到她们上方,清脆的啼鸣悦耳动人。
天空澄澈且广,日头洒下的金光拢着郊外的田庄,马车在田庄后门停住。
三人带着帷帽下了马车,沿着略微简陋木质的游廊,进入了一间卧房。
赵春花在迈进门时,便被这干净雅致的屋子所震惊,不自觉地半张着嘴,四处张望。
苏尔茗在门外简单交代了几句管事的刘妈妈,让她以后无事早上打扫一次便可,平时任何人不得靠近。
屏退刘妈妈,她进屋关上门,才让她们摘下帷帽,“春花,这是我以前来时常住的房间,还望你不要嫌弃,暂住一晚。”
赵春花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我……我从没住过这么好的屋子,哪里敢嫌弃!”
她的眼神停留在那些装饰的名家挂画、昂贵瓷瓶,甚至细绢糊住的窗棂,屋内还有盛冰的铜盆,暗自咋舌。
她扭头看到林蕙也大为震惊的模样,立刻小跑过去拉着她的手,撒娇:“我和林蕙姐一起住好不好?”
苏尔茗静静地看着二人交握的手,语气难得严肃:“为了往后的日子,我们三人从今日起便要装作不识,今夜你们二人一同住在庄子上,不但不能同屋,还要避嫌。”
赵春花下意识松开手,手脚有些尴尬地不知道放哪里才好。
林蕙看了看二人,难得叹了口气。
“计划尚未完成,在这屋里,我们就是最好的姐妹。”苏尔茗轻轻提起裙摆在蒲垫上坐下,温柔地招手让她们过来,亲自斟了三杯茶,“坐吧,我心里已有了大致的计划。”
“眼下最着急的便是解决吴大牛,他见过我们三人,还紧盯着春花不放,若是几日不归家,兴许官府便找上门来了。”
林蕙摩挲着掌心里的茶杯,有些不赞同:“她若是回去,可不一定再有命出来。”
苏尔茗从蒲垫上起身,缓缓走到屋中的角落,轻轻敲了敲某块地砖,掀起后取出一个檀木盒。
木色油润,雕花精致。
她将那木盒放在二人面前的矮几上,缓缓打开,单手推到了赵春花的面前,“这里是三千两银票,你拿着回去,吴大牛一定会饶你一命。”
赵春花身子半撑在矮几上,看看银票,又看看她的脸,半晌说不出话。
苏尔茗话锋一转:“但这钱只是一时之计,你需要将吴大牛的事情详细道来,合我们三人之力杀他,一定能天衣无缝。”
赵春花将吴大牛曾因心口痛,晕厥在赌场门口的事情说出。
话音刚落,林蕙凌厉的凤目一闪:“他可就医过?大夫说他有心疾?”
“林蕙姐你怎么知道!”赵春花十分惊讶。
林蕙拿起茶杯仓促地吹吹,喝了一口,声音有些怀念:“我爹曾是一名郎中,我懂些药理,酿酒时也会加些药材。”
“我记得爹曾说,有一味药材不可与烈酒同用……尤其是有心疾之人,切不可用药后饮酒。”
“咚。”
茶杯被重重放在案几上,杯中已空。
满室静谧,只剩一旁泥炉上滚着开水的咕噜声。
苏尔茗慢慢品了口茶,细细思索。
半晌,沉着笃定的声音响起:“吴大牛若是因饮酒突发心疾死在赌场,便与春花毫无干系,正符合我们交换杀夫的计划。”
“此事由林蕙去做,赌场那边我来买通人,去污蔑吴大牛抽老千。他死在黑市赌场,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茶重新被斟满,三人手中杯轻轻相击,“当”的一声,敲定了计划。
日头偏西,暮色渐沉,一辆马车自郊外庄子踏上了回县城的路。
第二日天刚亮,另一辆简陋些的马车轻快地入了城门,下来一个带帷帽的女子,正是赵春花。
她从腰间瘪瘪的荷包中,小心翼翼摸着那最小的的一颗碎银,在车夫等得有些不耐烦眼神里,缓缓掏出来放在车板上。
“穿得人模人样,这么抠搜,连赏银都不给!”车夫不屑地嘁了一声,甩着马鞭大摇大摆地走了。
赵春花委屈地扁扁嘴,摸着怀里鼓鼓囊囊的银票,闻到街边的米糕香气,肚子里馋虫发出声尖叫“咕噜——”
她咽了咽口水,默念着:“今日奢侈一次,就当是给我庆祝生辰。”
她摘下有些糊脸的帷帽,踢踏着不合身的繁复华贵衣裙,迈着轻快地步子走过去:“老板,给我装一块米糕!”
老板笑眯眯地哎了声,劝道:“姑娘,两文钱一块,五文钱三块。”
赵春花一听五文钱,连忙摆摆手,指着那块色泽白皙、最为方正的那块,“就这个!”
包着油纸的热乎,稳稳地落在她掌心。那块米糕进嘴的时候,只是软糯米香的普通味道,却不及她心里满是蜜糖般的甜。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连回家的步伐都变得有几分轻松,晨起日光将小巷照得光影明灭,把她影子投在墙院上,头上梳着俏皮的飞天髻。
“赵春花,你他娘的还有脸回来?!”
吴大牛的声音从后方袭来,她只觉精心梳好的发髻被人一把擒住,头顶瞬间传来一阵火辣且熟悉的刺痛。
她被拽着头发,顺着那力道原地扭了半圈,手中的米糕不经意间被人夺走,她下意识去抢,“哎!”
那米糕被吴大牛一口塞进嘴里,随即“呸”地一下吐到地上,剩下的也被一起丢进泥土,滚到一旁的角落里粘满了灰。
“败家娘们!没钱给老子去发财,浪费老子的钱去买这些!”
吴大牛拖着她的发髻往自家院门大步走去,她矮瘦身体步子跟不上,几乎被半拖着走,她痛得大叫:“救命!”
此时正是巷子里邻里们正忙的时候,不少人家探出头来看,一看是他们夫妻二人,叹了口气。
吴大牛瞧见了,更是怒气冲天:“看什么看,打婆娘没看过?再看连你一起打!”
赵春花苦笑着看邻里们爱莫能助,消失在门口,心里的念头愈发坚定。
她踉跄着摸到了自家粗糙的木门,刚稳住身子借此挣脱吴大牛,便被人扯着衣衫甩到了院内,右臂狠狠地擦过地面,隔着夏衫都觉得一片火辣。
她痛得眼里蓄了泪。
吴大牛目光落在她身上掉出来的一个锦袋,那锦缎鎏光质地,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他立刻双眼冒光地捡起,下意识拍了拍上面不多的尘土,手往里探去——扯出几张银票,他拇指沾了些唾沫,缓缓地捻开,“一、二、三……三千两!”
“赵春花,你昨夜去卖了身子?还是被哪个官老爷瞧上了,今日穿着跟那些富家小姐一样的长裙,怀里还藏着银票?”
他呲着那口黄牙,笑得牙不见眼,“早知道你能卖上这等价钱,我便亲自给你送过去。只是……这点钱,还远远不够。”
赵春花看着他令人作呕的笑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要去抢那银票:“你胡说八道什么!那是我同乡借给我开饭馆的银子!”
吴大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把将银票塞在怀里,忽然变了脸色,一掌扇在她脸上:“贱人!当老子我好骗的?”
“你那几个穷光蛋似得亲戚,还有你那等死的爹娘,哪个有银子?”
他反手又是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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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自己发红的手,诡异地笑了笑,“前几年我让你去借,你怎么不提这个有钱的同乡?”
说着,拳脚密集地落下,如疾风骤雨。她像一个任人捏扁搓圆的玩偶,无论如何躲、如何逃,那令人窒息的疼痛都阴魂不散。
一时间巷子里只剩下她呼救的惨叫。
终于,她受不住地松了口,“你放过我吧!那三千两都给你!”
吴大牛一口唾沫啐在她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外衫上,揉着手腕,双手肿胀得通红,“昨日我说过什么?她们能帮你几时?赵春花,你就是一条贱命,认了吧!”
他揪起来她的发髻,拍拍她肿胀不堪的脸,声音冷得刺骨:“三千两,饶你一次。要是不想死,明日,五千两。”
吴大牛将她往地上一掷,将那锦袋甩在她脸上,扬长而去。
赵春花眼前被凌乱的头发和血糊住视线,艰难地爬到门口,挣扎着起身关门,放下门栓,才敢长舒一口气,麻木地落了泪。
“林蕙姐,尔茗姐,救救我……”
晚些时候,林蕙穿着一身粗布的男装,赶着送酒的驴车,踩着县城关闭城门的时辰进了城,慢悠悠地往城南去。
黑市的赌场在日落时分才开门迎客,等她停了驴车将酒送进赌场的后门,正好瞧见吴大牛往前门去。
她挪了挪头上的布巾,散些碎发遮住眼睛,弯着腰、低眉顺眼的模样同吴大牛擦肩而过。
林蕙粗着嗓子和后门的守卫报备:“郊外无忧庄子,送酒。”
那守卫眯着眼看了看她,又看她身后驴车装得满当当的酒缸,谨慎地过去掀开了酒封闻了闻,才减了警惕:“瞧着你脸生。怎么,你们老刘头今儿病了?”
“他今天腹痛,托我过来送一趟。”她闷声答。
那人挥挥手,放行。见她拉着驴车向往里进,厉声阻止道:“哎!不懂规矩!车,不能进,酒一坛坛往里搬。”
她连忙招呼身后的伙计一同照做,在驴车的酒坛即将清空时。赌坊前门传来消息,说是忽然来了个贵客。
黑市后门原本森严的守卫,抽走了一半的人去前院盯梢。
恰逢其他的货商也到了,十几家的木板车堵得水泄不通,一人一物送进去,严查携带利器。同赌场合作供应的皆是老店,仆从们自顾自地忙着见怪不怪,进进出出。
谁也没注意某家送酒的小厮,似乎少了一个。
落日的余晖淌在沈府的湖面,风一吹,荡起一阵阵金红的波光。
湖面铺着碧叶粉荷,西边一座小亭,苏尔茗手捧书卷,品着荷叶茶,闲适淡雅。
她目光自书卷中恋恋不舍地离开,看着那天边的晚霞,轻声问了句:“芸娘,现在什么时辰了?”
“夫人,刚过酉正。”
她想了想,林蕙应该才进去一刻钟。
苏尔茗端起手边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心中盘算着她事先联系过庄子上的人脉,专门有人做指认抽老千搅混水的生意。
那人说,只需要派人去南市的茶肆吩咐一句,“要半斤茶酥,不要盐,要素油”,便立刻会有人去盯,当日钱来路不正的“贵客”。
她撑着下巴看着近日时常开始发呆的芸娘,无声地笑了笑,出口打断:“芸娘。”
“……夫人。”芸娘怔愣一下,才应声。
她眼里并未有责怪,揉着自己干瘪饥饿的肚子,像个小女孩一样撒娇道:“芸娘,我想吃南市门口的那家茶肆的茶酥。”
芸娘微微皱眉,温声提醒道:“夫人,等下老爷便要回来用膳……”
她伸出两根手指,扯着芸娘的衣袖晃了晃,颇为委屈:“我吃完饭喝茶的时候再吃,就要半斤,不要盐,要素油。”
芸娘被她磨得没办法,只得应声迈出湖边小亭。
走没两步,迎面遇到了回府用膳的沈万金。
苏尔茗心头一揪。
芸娘福了福身,不知和沈万金说了些什么,他立刻拧眉迈进了小亭,声音极为不悦,命令道:“马上用膳,吃什么茶酥?”
“芸娘,不准去,立刻布膳!”
5. 第 5 章
沈万金向来说一不二。
苏尔茗在他警告的目光里缓缓站起身,衣袖下紧握的拳头渐渐生了汗,她破天荒开口道:“芸娘,你等等。”
芸娘的步子慢了下来,但没有停。
沈万金阴沉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怒意。
“夫君,妹妹上次走得匆忙,忘记带他们家的糕点。”她在沈万金还未开口前,拉着他的衣袖到石凳上坐下,抬袖为他斟了一杯茶,捧到眼前。
“上次你说的事,我考虑了许久。本想借着送糕点的机会,明日连着一封家书寄回,劝劝爹娘。”
那杯茶冒着淡淡的白烟,模糊了沈万金的眉目,她只看见自己被热度烫红的指尖,不及内心痛苦的万分。
半晌,茶被那带着玉扳指的手接过。
他浅浅抿了一口便被放在石桌上,脸色翻书一般好转,语气温柔:“芸娘,夫人让你去,你便去吧。”
苏尔茗胃里泛起一阵恶心,面上却笑意盈盈,语气宠辱不惊:“……多谢夫君。”
芸娘在不远处听见吩咐,顿时调了方向,往门口疾步而去。
入夜时分,街上灯火初明,天边最后的余晖交映,照亮了南市门口的那家茶肆。
一身锦缎衣裙、年芳二十有余的姑娘,迈入茶肆直奔里间柜台,正是芸娘。
“老板,半斤茶酥,不要盐,要素油。”
及胸高的木质柜台后,那布巾包头的小厮立刻正了神色,上下打量一番,清了清嗓子谨慎回道:“这位娘子,别的东西还要吗?”
芸娘冷着脸摇摇头,只想快些提回去,晚些时候还要给伺候夫人沐浴。
小厮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装模作样地在算盘上随意打了两下,高深莫测地答:“二两银子,您稍等,立刻打包给您。”
芸娘麻利地掏了银子,只见那小厮消失在后院的布帘后。
很快,另一个小厮提了一个油纸包从灶房出来,递给了她。
“您拿好,事我已办妥。”
芸娘有些不解地微微皱眉,掂量了下有些分量的油纸包,没有多想,便转身离去。
后院,方才在柜台里接待芸娘的小厮,已经换了身青色衣裳,从茶肆后门出去,直奔黑市赌坊。
华灯初上,隐在暗处的黑市赌坊,门口一左一右插着两支融得过半的红烛,门后只有一条漆黑不见底的台阶,浸着水汽生了些青苔。
那名小厮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令牌,从门口守卫里接过一盏烛火,沿着台阶缓缓向下。
越往下,金光刺眼、人声鼎沸在同时一拥而上,骤然回响在只能由一人通过的狭长甬道里。
小厮步伐轻快,迅速找到了看似零散分布的守卫、实则紧盯不舍。那一桌上,一个身着粗布破衣,却出手阔绰的男人——吴大牛。
赌坊后院。
两刻钟前,林蕙藏在摆满酒坛的阴暗角落,看着赌坊的后门缓缓关闭,只留一线窄光。
赌坊的后院很大,同寻常院子一般,人手众多且四处挂有灯笼,稍有鬼祟动作便纤毫毕现。今日不知是何缘故,酒坛摆得很满,一直码到屋外,刚好形成一个可以藏人的角落。
林蕙半蹲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今日怎么进了这么多酒?”
“你没听说,上次黄三来喝了十坛酒,赢了足足二十锭金!近日来得客人们,人人都两坛起点,图个好彩头!”
“啧,就是辛苦了你我这些杂役,还得跑上跑下的送酒。”
二人声音逐渐靠近堆放酒坛的屋子,摇晃的光线也将林蕙藏身之处渐渐缩小,逐渐远去。
林蕙极力将自己高大的身影掖进暗影中,将衣角攥在手里,生怕露馅。她缓缓挪动的时候,手肘不小心磕到了酒坛,发出一声闷响。
“谁在那?!”
该死!她摸上了腰间的匕首,弓着身子蓄势待发。
脚步声急促向她而来,眼看灯笼的光线就要将那角落照得一览无余!
她若是先灭掉那盏烛火,便可趁乱一击命中一人,或许可以在不受要害伤的情况,连杀二人……
“你们俩做什么呢!还不快过来帮忙!”
一声喝止,让那光线停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其中一人解释道:“我方才听到有动静……”
“哪天这后院没老鼠,那才是奇事!别磨蹭,今日有贵客,赶紧过来!”
光线渐渐远去,林蕙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裳几乎被汗浸透。
她继续等待时机,打晕了一名来搬酒的仆役,将人拖到角落,忍着恶臭换上了他的衣裤,泼上酒装作他醉酒模样。
她端起酒壶,顺着向下的连廊往赌坊堂内去。
不同于黑市赌坊门外的昏暗,这里金玉为柱,白璧为砖,入目之处皆是奢靡。入目的金光在最初震惊过后,便如同废砖破瓦。
她来此,只有一个目的——杀人。
一道尖锐的声音忽然在她紧盯的那处响起,音调高得惊人,却字字清晰:“吴大牛,你抽老千!”
其他赌桌的人仿佛瞬间静止,在话音落下的刹那,哄笑声盈满了堂内。
“我就说吴大牛哪来的这么多钱,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想来这做白日梦!”
“楚爷不是说了,抽老千就要留下一只手,吴大牛上次不是刚被砍了小指,叫的像婆娘生崽,真丢爷们的脸!”
“哈哈哈——”
林蕙看到一拥而上讥讽的人群,便知时机已到,端起身边盛着特质酒液的酒壶,垂着头,往那人群中心挤去。
吴大牛涨红了脸,短粗的脖子青筋狰狞,指着那青色衣裳的人,破口大骂:“放他娘的屁!老子何时抽老千,你莫不是故意找茬?”
林蕙眼神一动,暗自瞥了那青衣男子一眼,平平无奇的面容,脸上甚至连一颗痣都没有,过目即忘。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来了赌场的护卫,几名仆役端着吃食和酒水挤进人群,张罗着让各位消消气。
她一脚跟上插在几人之中,将自己手中的那壶药酒放在了吴大牛眼前。
身旁另一名仆役也放了一壶酒,她正想要拿走,两壶酒被吴大牛一同扫落在地,瞬间飘起酒香:“滚!别想拿这点东西收买老子!”
林蕙几乎目眦尽裂,盯着那洒落一地的酒液发愣。
她……失手了……
另一个仆役见她傻站着不走,扯着她蹲下一同打扫碎片,小声警告,“新来的?这是你能凑的热闹吗?”
林蕙机械地捡起碎瓷,指尖一痛,顷刻淌出一道鲜红的痕迹。
她留神听着那青衣男子同吴大牛继续对峙,甚至站出来两名看客,证明吴大牛确实抽老千。
吴大牛忽然暴起,一拳挥向那青衣男子。
男子双手抱胸闪身一躲,诡异地笑了笑,躲在人群中讥讽:“吴大牛,这可是黑市赌坊,楚爷的地盘。你敢放肆,我可不敢。”
吴大牛气得双眼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抄起手边的椅子就扔了过去。
人群四散而逃。
他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地喷粪,还未转身,便被赌坊内的守卫一脚踢翻在地。
“你他娘的瞎了眼?老子今日是你们的贵客!是他污蔑我!”他犹自挣扎。
守卫健壮的手臂宛如铁链一般,将吴大牛死死捆在地上,膝盖顶着他的背,声音十分冷漠:“抽老千,原本只有一只手。现在,由不得你。”
三五个护卫倾身而上,一时间堂内竟只有拳拳到肉的声响,以及吴大牛逐渐有进气儿没出气的痛呼。
“你们……要钱?那三千两我不要了……饶我一命……”
守卫头领掏出腰间的利刃,手起刀落。
一条手臂被整齐地切了下来,掷在赌台上,手指还带着最后的挣扎。
残肢甩出的血,溅在了她的脸颊,带着铁锈的腥气。
“啊——”吴大牛嘶哑且走了调的尖叫,杀掉了满堂的杂音,几乎要叫破林蕙的耳膜。
守卫头领皱了眉头,“楚爷不喜欢有人吵闹。”
下一刻,吴大牛捏起下颚灌满了酒液,呛的说不出话。
守卫头领的声音响起,毫无波澜,像是捏死了一只苍蝇:“坏了规矩,皆此下场。今日见了血,想必各位今晚会玩得尽兴。”
“来人,把他扔到后巷。”他利落地挥挥手,听急匆匆赶来的仆役耳语几句,一声令下,“楚爷有令,今晚每桌送美酒一坛,给各位压压惊!”
看客们瞬间沸腾,眼中带着见血后的疯狂,各自回去抄起了筹码。
这边,仆役们一拥而上,利落地处理血迹和凌乱的赌桌。余光里,那挑事的青衣男子早就没了踪影。
林蕙混在清扫的仆役中,悄悄顺着连廊摸去了后巷。
后巷此刻一丝光线也无,被不远处的楼宇遮了月色,只剩下略有泥泞的地面还泛着最后的亮。
她踏着水声靠近,一言不发。
吴大牛右臂被切断的伤口此刻泡在泥水里,痛得他蜷缩在一处,忽而听到脚步声,他惊慌地求助:“求求你,救救我,我给你钱……只要你能带我去看大夫,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人高大却单薄,巷子太暗,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容颜。
他腰间一松,暗自有些欣喜,莫不是将他绑在背上带去医馆?
“对对对,你背着我,这样……嗬……你……”
那细长的腰带将他口中未尽的话扼死,逐渐收拢,布帛间发出摩擦的细微动静。
他感觉全身的血在一瞬间涌入头顶,眼球几乎要胀裂出眼眶,分不清是巷子里的暗还是窒息让他眼前一片黑暗。
他双脚拼了命地蹬地,左臂用尽力气卡入腰带间向外扯,妄图争取一丝生机。
“你……是谁……”
对方见他还能发声,双臂猛地一用力。
“嗬……”
酒劲上涌让他渐渐失去扭动的力气,脖颈处传来几乎断裂的疼痛,舌头不自觉地向外吊着。
脚下挣扎的动作失了序,渐渐缓下来。
再无半分声息。
月色被乌云半掩着,朦胧的月光照不亮小巷的暗面,黑如墨。
火把的噼啪作响,惊了那巷子里的暗,将它们烧个精光,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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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条巷子。
“咚咚咚。”
粗暴地敲门声响起,陌生男人不耐烦地声音紧随而至:“开门!县衙官差查案!”
隔壁邻里的院子听到声音被惊动,走出来一个沧桑的妇人,她听着动静,唤了声:“春花,有人敲你家门呢……不像是大牛,你别怕。”
那妇人又道:“夫君,你陪我们一同去瞧瞧。”
火把将狭小的庭院照亮如白昼,也将赵春花面上的伤口暴露得一清二楚。
那为首的官爷嘴里还塞着根木签,说话间有点口齿不清:“你就是赵春花?吴大牛是你夫君?”
赵春花木讷地点点头。
官爷上下打量她几眼,语气生硬地又问:“吴大牛,平日里可有什么仇家?”
赵春花怕得直哭,眼泪串珠子一样落。
那李夫人忍不住多说一句:“官爷,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春花胆子小,不禁吓呀,一向是她夫君吴大牛管家,这吴大牛也不在……”
“吴大牛死了!”他一口将嘴里那木签吐的老远,看起来彻底失了耐性。
赵春花一愣,眼前一片恍惚。
她脸色几番变化,耳根憋得涨红,才怯懦地回答:“他……平日里好赌,欠了许多人的钱,他也不准我过问。”
官爷旁边有人刷刷地记录着,他又问:“那你,今晚在他们家做什么?”
李夫人开口正要解释,便被官爷打断:“没问你,闭上嘴!”
赵春花瞧着那晃眼的火把,眼里还有未落完的泪:“我……没有钱,到李大哥夫妇家蹭顿饭。他们是我隔壁的邻居。”
官爷看过去的时候,两夫妇点头如捣蒜。
他往地上啐了口,叉着腰懒洋洋地留下一句:“吴大牛死在了赌场门外,知县大人确是仇杀,勒颈致死。明日仵作验看尸身后,待凶案破获才能下葬,节哀吧!”
官差们懒散地一扭身,同火光一起消失在小巷入口。
半晌,李夫人松了口气,“春花,你解脱了。”
她身边的赵春花,忽然抱住她放声大哭。
*
翌日一早,苏尔茗便将写好的信和茶酥,在沈万金眼皮子下送出了府。
沈万金近日常宿在箐箐姨娘院里,难得同她一起用了早膳,夸了小厨房的鸡肉粥。
他临走前,在桌上放了一锭金子,笑着吩咐她:“你今日出去采买些晴儿喜欢的东西,临湖的院子我已经让人腾了出来,你按照她的喜好去置办。”
苏尔茗握着那杯清口的热茶,垂着眼,缓缓地嗯了声,沈万金的身影却早已走远了。
她沉默地看着那锭金子,唇角讽刺地一勾,拿起净嘴的帕子盖了上去,起身回房里更衣。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自沈家往城西而去。
马车外,金玉铃铛欢快作响。
帘内,苏尔茗沉着脸,手里的帕子被她搅得不成样子。
路过县衙布告栏时,透过车帘忽然传来一声惊叹。
“哎呀,昨日夜里竟然发生了仇杀案!这才不到一宿就抓到了犯人,证据确凿!”
“我听人说,死得是那西街巷子的老赌徒吴大牛,被那讨债的犯人给勒死了!赌狗,真是死有余辜!”
“不愧是张知县,真乃恩自县的父母官!明察秋毫!”
苏尔茗手中的帕子一松,落在了脚边,她颓然靠在车壁上,放下了悬着一夜的心。
车轮滚滚向前,围观众人对知县的夸赞声渐渐远去。
不多时,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越靠近西市,人流越多,就越难行进。
苏尔茗掀开马车小窗的帘子,看见那条熟悉的小巷,吩咐车夫:“何老,前面巷子里停一下吧,人太多,不往深处去了。”
“哎好,夫人。”车夫应声。
马车停在巷子入口的阴凉处,她想要支开车夫,便道:“何老,西市尾街有一家卖胡饼的人家,你替我买两个。”
她将自己的荷包递过去,何老应声后很快接走。
马车一轻,年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巷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哭声,越往深处,空中便出现了白色的纸钱,被风卷起,飘忽着落下。
那片纸钱,被一双锦缎鸳鸯的绣鞋踩在脚下,狠狠碾进土里,碎成几瓣。
苏尔茗戴着帷帽,远远望着一身素白,脸上伤痕累累、双眼哭得肿似核桃的赵春花,鼻子一酸,眼里渐渐腾起了泪。
她在无人发现的角落悄悄拭泪,轻声道:“春花,你解脱了。”
一旁似乎有破空之声,她脚步一转便往马车走去,警觉地竖耳听着。
她走到马车跟前,小巷安静如初,未有任何异样,空无一人。
又静待了许久,才放心地摘下帷帽,踏上乘车的踏板,车帘却忽然由内而外被掀开——
口中的惊呼还未发出,便被一双温热粗粝的手死死扼在口中。
还未看清是谁,一股力道将她拉入轿厢,身影瞬间消失在帘后。
苏尔茗看不见来人,惊慌的视线里,只有恢复平静的轿帘。
好似她不曾离开过。
6. 第 6 章
轿帘落下后的车厢内,仿佛一个密闭而狭小的暗室。
苏尔茗温热的呼吸喷在比她更炽热的掌心里,陌生的男子体温和淡淡香气让她如坠冰窟。
她若是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拦沈万金娶苏晴入府!
她双手被擒住,腿被死死地挤在车壁和男子的膝间动弹不得,她唯一自救的方法只有钱。
“钱,你要多少……我都……”声若蚊蚋。
“嘘。”男子将她转过身,示意她不要多言。
她这才看清“刺客”的模样,一身鸦青蝙蝠纹锦袍,头束玉冠,比沈万金容色更为俊逸,却自有一股刚正之气,与他此刻的行事有很大的差异。
男子眼中盈满了愧疚,她却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有钱,便难以用金钱打动他。
若是图色……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带护卫和芸娘出门。
她越发警惕的眼神让男子暗暗心惊,他听着帘外刺客踏着瓦片飞檐走壁的脚步声,不得不冒险低声解释:“夫人,我无意得罪,实为求救。”
他从上京城到平远县,解决那极为棘手的连环杀人案。这才刚刚离开平远县,路过恩自县落脚,便有人在这候着要杀他灭口。
看那佩刀的精良程度和死士的等级,应当是京城的权贵。只要他连夜入京,在圣上眼皮子底下,他们便不敢轻易妄动。
眼下,他需借马车出城。
苏尔茗听着他刻意压低声音的解释,忽然想起她方才在小巷听到的破空之声,她露出了然的神色,摇头示意自己不会再开口说话。
男子见她不再奋力挣扎,缓缓松开了桎梏她的双臂。
她轻轻揉着有些发红的手腕,指了指外面,男子板着脸点点头,随即目光落在了她手腕上。
虽有一道抓握的红痕,已消退过半,但那手腕间隐约透出的陈旧伤痕,和她身上华贵的衣着并不相符。
身为大理寺少卿,他下意识便想探究其原因,却见女子惊慌地用衣襟将伤口遮住,掩在衣袖之下。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远去,正要开口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只听外面一道年迈的声音响起。
“夫人,您的油饼已经买好了。”是何老。
苏尔茗起身想要掀开帘子,将这来历不明的人彻底暴露,却在手碰到帘子的那一刹那,被不知什么东西击中了手腕,背后一寒。
男子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夫人,我并非恶人。我乃……”
“何老,给我吧,我现在吃。”苏尔茗的声音掩盖住了男子的身份,探出一只手臂,接过了油饼。
她不想知道为何有人穿着京中的贡品锦缎,出现在恩自县被人追杀,她也不想掺和到这件危险的事情之中。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想要保护她的家人和姐妹。
苏尔茗将手里的油饼递过去一个,十分冷漠地说道:“吃完了就走,我当做今日没见过你。”
她将何老递回来的荷包敞开,将那些银子都倒在男子的怀里,随后将荷包谨慎地放在了袖袋的深处。
男子静静地苦笑着,听她吩咐车夫:“何老,去南市吧。”
他只得顺从地收起银两,坐到离她最远的角落,默默吃了一口酥脆的油饼,心道:真是一个警惕的女子。
苏尔茗见到男子十分规矩地同她拉开距离,才松开了一直紧皱的眉头。
她看着男子坐着腰背都挺拔如松,斯文地吃完油饼,那油纸被他折好放进帕子里,塞回衣襟。
一举一动间皆是良好的教养,非一日能成。
半晌,在马车滚滚向前的声音掩盖中,她软了声音,决定好人做到底:“南市往来商人较多,人流纷杂。此处可买马乘车、打尖住店,你若要出城,南门守卫最松。”
男子清冷的眼神望过来,染了一层暖意,淡声道:“多谢。”
一进南市,男子的身影轻飘如燕,在轿帘的一开一合间,消失在人群中。
何老感觉马车一轻,颇有些迟钝地问了声:“夫人,您刚才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不曾。”车厢内传来的声音十分平静。
苏尔茗暗自抹了把汗,想起方才男子临走前问过的那句:“巷子里的那位遗孀,你可认识?我瞧你过去,还以为你会停留片刻。”
她心里猛地一揪,衣袖下的手死死掐住大腿,才能在他无所遁形的目光里,坦然地撒谎,“不认识,我只是听见哭声,有些好奇罢了。”
男子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才离开。
想到这,苏尔茗掀起帘子想要透透气,眼神却聚焦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一闪而过。
月上梢头,入秋后夜间暑气渐消,风里带起一丝凉意,吹黄了枝头的叶。
卧房正对着秋月的窗子大开,苏尔茗沐浴后穿着中衣,坐在临窗的榻上,静静地等着芸娘为她用小炉烘干长发。
因她松口答应苏晴入府,沈万金对她的管束松懈了许多,她自南市回来,便托芸娘派人出去打探了些消息,此刻那信正捏在她手里。
关于她下午见到的身影——林蕙的夫君,王虎。
王虎自林蕙消失后,曾到官府报案,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便被官府定为夫妻间家务事,许是一赌气回了娘家也说不定。
林蕙这一走,到如今还不到一个月,酒馆便被变卖了。
可眼前信里的证据,写了林蕙的丈夫王虎,在他们二人婚后的第二年,便找了一个相好,名为杜鹃。
苏尔茗看完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自觉地问出声:“这世间,女子不过是男子的玩物。可生子,亦可撒气,更可顶罪,借夫妻名义,行杀人之恶……”
“当啷!”
芸娘手中的手炉忽然落地,惊扰了她的思绪。
“……夫人,我这边去换新的手炉。”
她望着芸娘匆匆而去的步伐,陷入了深思。
……
三日后,郊外庄子上。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庄子后门,下来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后院内早已过了洒扫的时间,此刻空无一人。
苏尔茗沿着陈旧的木质连廊不急不缓地往前走,当她推开卧房门的时候,不远处的蒲垫上已经端坐着喝茶的二人,正是林蕙和赵春花。
赵春花脸上的伤口,涂了她先前给的药膏已经恢复了大半,如今只剩下还肿着的双眼,笑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窄窄的缝,左边眉头的小痣都带着几分喜气。
她方一入座,赵春花便主动斟了杯茶推过来,声音甜甜地道谢:“尔茗姐,这杯茶我要谢谢你!我昨晚一夜无梦到天亮,自从出嫁后,很久没有过这般轻松了!”
林蕙嘴角有些僵硬,笑得有点勉强,借着喝茶的动作避开了她的目光。
苏尔茗装作毫无察觉,撇开了眼,接过那杯茶,吹了吹缓缓喝下一口,才道:“接下来,你要去开个小饭馆?我那天瞧见你在西市租了个小铺子。”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姐姐的眼睛!等我挣了银子,就把那三千两还给姐姐!”赵春花的性子像是破土而出的幼苗,在得以喘息后,呈现出真实的模样。
林蕙听到她那句“瞒不过她的眼睛”,眼神一暗。
在满堂欢声里,她的沉默格外显眼。
“林蕙姐,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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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为什么吴大牛不是突发心疾,而是被人勒死,是那晚真的有仇人吗?”赵春花的话连珠炮一样问过去,每问一句,林蕙的脸色便惨白一分。
苏尔茗看着手里的茶,温声道:“春花,你问得太多,她哪里回答得过来。”
隔着热茶冒出的白烟,林蕙垂着眼,纤长的羽睫遮住了她凌厉的眼神。
半晌,她极快地说道:“是我勒死了吴大牛,我亲手勒死了他……我……”
她的手蓦地被温热的掌心覆盖,干燥而温暖的感觉通过皮肤,直直地传到三日前的那个夜晚。
她杀完人,慌不择路地跑到了河边,却看到王虎抱着一个小孩,用拨浪鼓逗他开心。
那孩子似乎两三岁的模样,开口叫他“爹”。
她不知道自己失魂落魄的去了哪里,最后摔倒在一家医馆门口,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
“那夜,我发现了王虎,他在外有个私生子。”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淡漠地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三年前,我便总觉得酒馆的银子总是莫名地少了些。原先酒铺生意尚可,消失的银子便不明显,可当这生意差时,我便有些生疑。王虎那时说不过我,便开始动手。”
“次年,他便时常离家,徒留我一人酿酒、售酒,生意渐渐忙不过来。我提出雇工,他不同意,与我大吵了一架,此后酒铺生意一落千丈。”
苏尔茗忽然想到那信上的话,他们夫妻二人时常会发生争吵,邻里便会听到林蕙被往死里打和酒坛摔碎的动静,大声责骂她不能生子。
而那杜鹃第二年同王虎生下一子,她一人一月便要花掉五两银子,比恩自县普通的五口人家花得多一倍。
那些钱,都是林蕙的血汗钱。
她清了清嗓子,安慰道:“你莫要难过,很快便解脱了。”
林蕙的眼中漫起绝望,轻声问:“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她实在不忍看到林蕙这般模样,极快地点了点头,将那日在街上看到王虎与一名女子一同逛街的事情,细细道来。
“林蕙,我派人查探了王虎与那女子。那女子名为杜鹃,是个孤女,似乎三年前便与王虎相识,独自住在城北的小院,她身无长物,全靠王虎养活……”
“……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林蕙握紧茶杯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原本高大的身躯此刻缩在矮几上,仿若一碰就碎,“王虎,在我们成亲第二年,在河里救了她。她说,她当王虎为哥哥,还亲昵地喊我嫂子。”
她将手中的茶似酒一般一饮而尽,滚烫的热度将她脸熏得泛红,眼里爬上了不甘的血丝。
“她那时,时常来我家中讨食。而后,她称自己遇到了意中人即将远嫁,我还替她高兴,托人打了只金簪送她。”
“可笑的人原来竟是我……”
她想起在医馆苏醒的时候,那名头发花白的老者问她:“你可是游医林致风的女儿?”
她缓缓点头。
那老者又道:“因弟子早夭,我一身妇科千金医术将要失传。你,可愿意做我的关门弟子?”
或许在那夜得知真相之前,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不能生子,但她可以带更多的孩子平安地降生,亦是一种圆满。
她扶着矮几,踉跄地想要站起身,赵春花神色慌张地搀扶她,却被一把拂开。
“不用你们插手。”她听到自己用几近冷漠的声音,同那天拒绝老者一般,作出决定,“王虎和杜鹃,我要亲手了断他们。”
“不。”
苏尔茗斩钉截铁:“林蕙,我将此事告诉你,是因为我已想好了计策。”
7. 第 7 章
话音一落,原本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戛然而止。
屋里地砖映着窗棂间露出的光,泥炉上小壶里面喷出带着茶香的水汽,不远处的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意。
林蕙一点点平息下来,颓然地坐回蒲垫上,语气落寞:“我又冲动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盈满歉意:“我这么说,是因为杀吴大牛的时候,第一次失了手,我险些害计划落空。所以……王虎的事,我才打算亲自来,杀一个也是杀。”
一杯热茶被推到她面前,紧接而来便是苏尔茗宽慰的细语:“林蕙,你受委屈了,辛苦你了。”
赵春花瞥到林蕙通红的眼眶,半坐着抱住她,郑重道:“林蕙姐,我皮厚着呢!这次不成我们还有下次!如今,你是我的恩人,我理应回报你。”
林蕙眼里映着二人,心头一酸,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紧紧地回抱着赵春花。
从那夜晕厥以后,已两日不曾合眼。闭上眼,就想起挣扎的吴大牛,和那幼小孩童稚嫩的一声“爹爹”。
她深吸了一口气,扶正赵春花的身子,在蒲垫上坐得板直,“说吧,需要我怎么配合。”
苏尔茗缓缓一笑,露出了若指掌的表情。
“杜鹃是个喜好攀比的女人,昨日她穿得那身衣裳,便是城中近日最流行的花色。春花如今要做小饭馆,便可以借此弄些时兴的花样传到街坊,让杜鹃上钩。”
“王虎变卖酒铺的钱并不够他们二人挥霍,到时候可以让人引他去借印子钱。沈家在背地里,有放印子钱的生意,到时候王虎还不上,定会被沈万金派人毒打。”
她纤瘦的手掌扣在矮几上,葱削似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声音愈发笃定:“那时候,我便是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泥炉上滚沸的茶水突然扑了出来,落在炽热坚硬的炉壁上,“哧”地一声化为了白烟。
鞭炮的尘烟横着飘在空中,带起一股虽有刺鼻但却总让人觉得喜庆的烟熏味道。
“噼里啪啦——”
赵春花满面红光,跳起来一把拽下遮住牌匾的红锦缎,露出高挂的“巷里香”三个大字。
她今日一身浅翠色衣裙,用料正是京中时兴的南云锦,上面绣着芍药的暗纹,一举一动裙间皆有粼粼波光似的光泽。
李夫人笑着看赵春花今日一身隆重的打扮,偏偏头上的珠翠因为未出丧期显得十分寡淡,同今日的喜气颇为不搭。
她走过去拉着赵春花的手,在众目睽睽下拿出了一只攒金红宝石簪子,插在了她的发髻间。
在纷杂喧闹的环境里,李夫人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声音很轻,十分温暖:“春花,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我们这些邻里都觉得你该穿得喜气些,这头上太素,不值得。”
“这是我们几人的一点心意,今日当作贺礼送给你,贺你新生,往后定会顺遂。”
赵春花摸摸头上的簪子,望见不远处那些熟悉的邻里,甚至还有些几位叫不上名的婆婆,她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
三日后,巷里香成了城西最火的小饭馆。
价格公道、味道家常,年轻貌美的老板娘穿着漂亮的衣衫,在结账的时候会甜滋滋地笑着问你,“今日可有哪里不妥?”
不仅饱食一顿,还直教人身心舒畅、宾至如归。
街头巷尾,那貌美老板娘绣着芍药暗纹的衣裙,忽然开始时兴,布庄的老板们闻风而至。
南云锦五两银子一匹,若是谁穿上了,上街定要饱受羡艳的目光。
时兴的风也吹入了城北一处民宅之中,搔得人心痒痒。
“虎子哥,你听说了没有?今日城里时兴了新的衣裙,我想穿给你看。”一道让人酥骨的娇声,勾得人魂不守舍。
王虎的声音十分轻佻:“穿给我?那不还是要脱的?”
杜鹃嘤嘤地小声啜泣,惹人怜惜:“虎子哥,往日你说我无父无母,你便是我的天,自然什么都肯依我。”
“如今,我为你生下一子,身材走样人老珠黄,你便翻了脸,不作数了?”
“好好好,都依你。”王虎宠溺地应声,杜鹃一点嘤咛,随男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看你今晚表现了……”
“梆——梆——噹!”
不远处更声响起,更夫的步伐逐渐接近,墙外一道人影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日晌午,少云的晴朗天气略带秋意,透彻的光线将小院子照得一览无余。
院子“吱嘎”一声开了门,水蛇似得扭出去一个人影。
过了一会,王虎打着哈欠边系个腰带,从屋里慢腾腾挪出来,借着打来的井水,抹了一把脸,眼睛里才多了几分清明。
他忽然一拍胸前,慌张地摸向自己的腰间,全都空荡荡,眉头一竖:“败家娘们!卖铺子剩的十两银子全都拿走了?!”
他不顾方才的辱骂惊醒了幼子,慌慌张张地追出门去,嘴里叨叨着:“天杀的林蕙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害得老子都没钱花!”
他迈过门槛前,将自己脸上的水抹净,正了正衣襟,最后调整好头巾,才继续步履匆匆地往外去。
经过一处转角巷子,那边有二人正在悄声说话,其中一人提着一袋水烟,吧嗒吧嗒地抽着。
见王虎一出现,那二人瞬间闭了嘴,往角落里躲了躲。
他缓了步子竖着耳朵听。
“你上工赚那点银子,还够你抽水烟?你家婆娘不管?”
“上工那点银子够干什么用的?这是去南边搞的……”那人指尖搓了搓,眼神还提防着不远处的王虎。
正巧王虎悄悄扭头,同他视线对上,“你偷听我们兄弟说话?”
王虎额头一绷,尴尬地笑了笑,索性利落地转身朝那二人走过去,脸上一派谦虚的模样,不见半点暴戾。
“这位大哥,大家都是邻里,有什么赚钱的好法子……不妨说给弟弟听听?赚了以后定不会忘了孝敬大哥。”
那抽水烟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王虎,猛吸一口烟,将那烟气吐在王虎脸上,看他眉头都未皱一下,才慢慢说道:“行,算你我有缘。”
午时,街边行人神色匆匆,部分忙着回家用膳,部分人躲着正午的日头,钻进了街边香气扑鼻的各色食店。
王虎面前摆着一碗清汤面,边上挂着两颗青菜,他板着脸瞅着那面,边瞥了眼,从木桶中挑出一双干净筷子,加起来,猛地吸了一口。
他眉头越皱越深,左手探向腰间摸到最后一个铜板,又放了回去,狰狞着咽下素面,吼道:“老板,加二两肉!要快点,面要坨了!”
“好嘞!客官,您稍等!”不远处小二应声,他不耐烦地视线跟着撇过去,见到一桌唉声叹气的人。
他们在似乎在抱怨恩自县上工的薪水,十分低廉,勤勤恳恳一个月,可能都不到二两银子,但是若是要坐地要价,立刻就有些外地人开更低的价格自愿去干。
小二将切好的棕红色酱肉放在王虎面前,便急匆匆地离去。
王虎夹起一筷子肉,香气浓郁、软烂入味,正巧听到那人说了句,“现在若是没点本事,光做苦力,在恩自县的薪水只会越来越低”,口中的肉忽然味同嚼蜡。
他身无长物,只会喝酒和一身蛮力。
他想起巷子里那位自称“刘大能”的人,给他支了个借印子钱的招。
只要从东边借,再借了西边补东边的窟窿,两边一倒腾,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花掉那最开始借来的一部分。
方才过来的路上,他去城北的那家当铺问了。那人看在刘大能的面子上,可以借他一百两,利息好说,十日内就只收他二分,教他放心就是。
酒铺向来都是林蕙打理,王虎不懂二分是多少,但那人既然说不多,那边便是不多,总要看在刘大能几分薄面在。
凭着刘大能的名字,他就可以平白无故的借出来一百两,什么东西都不需要给!
王虎真觉得自己今日走运得很,若是早一分、晚一分,说不定就碰不到那说话的二人了。
想到这,他将那牛肉一股脑夹起来塞在嘴里,将那碗半坨的稀汤寡水面推得老远,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小二忙不迭追出来,“客官,您还没付钱!”
王虎留了个背影,潇洒地摆摆手:“等着,老子过会就回来!”
……
城东的一家医馆里,林蕙正忙不迭地帮患者换药。
自从上次离开她们见面的庄子,她辞去了庄子里酿酒的工作,她原本引以为豪的酿酒手艺,有一部分是因为王虎夸她酿酒好喝,让她觉得自己被需要。
如今,她想到曾经的那些事情,便恶心的想吐。所以她离开了庄子,来到了医馆做了一名女医。
她并未答应老者收徒的请求,只说免费帮老者做工,只求能有管吃管住,她不想给老者添麻烦。
若他知道自己成为医者之前,先是一名杀人犯,又该如何作想?
林蕙垂下眼,默不作声地为患者贴上了新的膏药,耐心地嘱托:“这几日不可沾水,切记莫要再过劳。”
患者郑重地道了谢,才慢慢起身往门口去。
门口从天而降一个抱着孩子的身影,逆着光,林蕙看不清他的眉目,那人身形熟悉但衣着华贵,不像……
“大夫!大夫呢!快来看看我儿子,他得了什么病!”
林蕙身形被定在原地,如遭雷劈。
吴大牛怎的会来城东的医馆!
她看着穿着南云锦的男人,银冠束发、面洁须整,腰间还别着扇子,神情急切地抱着一个面色异常红润的孩子。
老者方才进入后院去取药,正巧堂内就她和另一位在角落里正帮人针灸的大夫。
她和王虎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视线。
“林蕙!你不是死了吗?”
后半句荡在鸦雀无声的堂内,林蕙瞬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焦聚在她身上。
她心头地火蹭得一下就冒了出来,但顾及这是在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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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医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竭力耐着性子问:“王虎,我好端端在这里,你咒我死?”
围观的人目光一变,王虎声音顿时弱了几分,方才他只想到,前些时日没钱时的窘迫,有些不忿。
他话锋一转,借着人多倒打一耙:“你若没死,为何不回家?你心里可还有这个家,还是你同别人私奔?”
“是这医馆里的大夫?”他大摇大摆地在堂中逛了一圈,啧啧打量着破旧的医馆,随后指着角落里那个呆愣着忘记下针的大夫,鄙夷道:“就是他?”
那人连忙摆手,差点将手中的银针飞出。
王虎“嘁”地一声,转了转眼珠,将那怀里的孩子随便放在案桌上,抽出腰间的扇子,扇了扇:“你可知我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林蕙,你可后悔?”
林蕙忍着胃里强烈翻涌的呕吐欲望,顶着不知情众人鄙夷的目光,仿佛她是那个抛夫弃子的私奔女人。
终是忍不住冷声道:“王虎,你抱着你同杜鹃的私生子,到医馆来求我治病,还是炫耀你如今的富裕?”
王虎面色一变,似是想好的借口被人无情的戳穿。
人群忽然炸开了锅。
“我就说他怎么有点眼熟,原来是城北六巷的王虎。听说他跟人做生意赚了银子,近日街坊里都在传他的热心肠,说是那院子里的小娘子,可算是等回了离家多年的夫婿!”
“什么离家多年?你新搬来的吧?我从三年前就见着他时不时地过来,夜里再偷偷地走,那女人八成就是养的外室!”
“听听,私生子!今儿这是给私生子瞧病,撞到正妻了!”
“什么私生子!”王虎横眉怒目扫视那些议论纷纷地人,将扇子“歘”地一收,嘴里口沫横飞,“她是个不下蛋的鸡,总不能让我们王家绝后吧?我娘说了,还等着第二个孙子呢!”
趁王虎同人争执的时候,林蕙抄起一旁的草纸,刷刷几笔写完了一封和离书,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提起纸,吹着半干的墨渍,大声道出事实。
“三年前,你背着我同杜鹃媾和,你说将她视作妹妹。现在,她先于我为你生下一子。你喝醉打我,打掉了我们的孩子,致我不能生育,现在反咬一口。”
她大步走过去,二话不说一把将纸拍在了王虎胸前,声音格外平静,“既如此,那便和离。”
她旋即走到一边,她缓缓抱起孩子,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医者仁心,不管他是谁的孩子我都会救,但你我从此再无瓜葛。”
王虎下意识捞住那张纸,在所有人不齿的目光里,臊得脸红脖子粗,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都在蠕动:“你休想!!”
林蕙皮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睨着方才夸王虎热心肠的那名男子,讥讽道:“瞧瞧,衣冠禽兽不过如此,切莫被虚假的表象所骗。”
她不再与王虎争执,将孩子交给了听到动静连忙赶来的老者,随即消失在后院。
王虎气喘吁吁地环视四周,恼羞成怒:“她说什么你们便信?愚昧!”
他盯着手里那份和离书,正要将它撕个粉碎。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那传来:“你不会以为撕了,就可以一切重来吧?养了外室,还想重来,真是痴人说梦!”
王虎狠狠地瞪了一眼,大庭广众下,只得将它随意折了几下,塞进了袖袋。
暮色西沉,火红地晚霞映在小巷里,王虎抱着孩子满腹的怨气。
今日若是杜鹃不出去同那些姐妹炫耀她新买的首饰,怎会轮到他去医馆!
他正想着,巷子里拐角处几个人倚着墙,似乎等候多时,突兀地向他走来。
他抱着孩子地手紧了紧,幼童感受到不适,立刻放声大哭。
为首的那人掏出一块肮脏的抹布,抬手塞进了孩子的口中,声音森然:“虎哥,昨日去还钱的时候,怎得忘记给利息了?”
一旁的几人将圆环砍刀顶在肩膀上,狞笑着将他围了起来。
霞光将那利刃照得如烧红的烙铁,他忽然脚有些发软,想到自己明明多还了几两,便理直气壮地答:“你们要几分,我给了几两,还不够?!”
还好他昨日机智,磨了城南的铺子半天,才答应多借他几两!
那几人蓦地哄堂大笑,下一秒笑声一收,将刀贴着他的皂靴,插在脚边。
刀把左右的振动挥击在他的长裤上,两股变得有些震颤。
那人皮肉不笑地瞧着那孩子,扭头问他的兄弟:“你说这小孩,能值几钱?”
一人嫌弃地挥挥手:“没肉,不好吃。”
那人便将自己手里的刀,架在王虎的脖子上,半眯着眼,轻声道:“那只能由你,还上这剩下的十五两银子了。”
“不过遗憾的是,十五两是昨日的价格。今日,是三十两。明日五十,后日便是百两。”
“若凑不出……”他手用了力,割破王虎脖颈的皮肉,语气古井无波,“便将你砍去手脚,做成人彘。”
8. 第 8 章
夜幕降临,巷子里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笼,接替着方才晚霞的余晖,照亮了各自回家的路。
杜鹃哼着歌,抬手看着指尖格外精美的红玛瑙戒指,似乎想到了什么,羞赧地一笑,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
自家院门灯笼暗着,她皱了皱眉,推开门,“大晚上去哪儿浪了不回来,灯笼都不点……晦气……”
她眼尖地瞧见院子里呆坐着一个人影,连忙收了抱怨的嘟囔,立刻换了副热情的模样靠过去,嘴甜地喊着:“虎子哥,怎么回来了也不吭声?可用过晚膳了?”
王虎将视线落在他被纤纤玉手贴着的臂膀上,沉着脸没吭声。
杜鹃翻了个白眼,装作耐心地又问:“怎么了?可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王虎答非所问,盯着那她指尖的红玛瑙戒指,声音有些涩然,“多少钱买的?”
“……问这个作甚,反正是你前些日子给我的五十两银子,我喜欢就买喽。”杜鹃警惕地将手收了回来。
王虎眼神忽然变得阴沉,将杜鹃手一甩,破口大骂。
“给你二十两,你便如此铺张奢侈?平日里你一月五两,如今你手头可还剩几个子?明日便将它退了!”
“凭什么!”杜鹃脱口而出,看到王虎有些阴鹜的神情,忽觉自己说错了话。
她可不想将那贵人给的信物,变成那一点点的碎银。
“虎子哥,你若是遇到了难处,便同妹妹说……”她转了转眼珠,软着性子央求,贴近时竟发觉他脖子上一道血痕。
“那你现在便随我去当铺!”王虎一把扯起黏在他身上的杜鹃,铁手如同锁链,拖着她的臂膀便消失在院门外。
杜鹃挣扎和求饶在他耳边宛若蚊蚋,惊醒了街坊养的护院犬,也不曾让王虎心软半分。
他满心里想着:如今手里还有二十两,若是将能卖的都卖了,今日凑够三十两,便能将那印子钱还上。
直到,那关得严实的当铺大门,击溃了他所有的幻想。
王虎忍不住踉跄地退了几步,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摔坐在路边,半晌无言。
*
翌日,沈家后宅。
鹅黄日光微微透过窗棂,白色的细绢将屋内和屋外隔成两个温度,屋内四季如春,燃着沉水香。
纱帐里缓缓坐起一个美人,声音慵懒带着一丝沙哑:“芸娘,昨日夜里起风,今日换掉这纱帐吧。”
芸娘将净面的温热布巾递过去,苏尔茗抬手顺势接过,将湿暖的温度传到眼周,解了一宿噩梦的乏累。
她梦到她杀沈万金失手,他将妹妹接入府中。
半晌,她叹了口气,缓缓起身坐到梳妆台前,吩咐道:“早膳后,我要去城北铺子一趟,上次小周姨娘说要个花瓶,正巧妹妹屋中还缺点物件,我一并去取了。”
用早膳时,她将此事同沈万金说了。
沈万金亲自执起象牙筷,为她夹了一个汤包,温声道:“夫人只管去做便是,你的妹妹你最了解,若是人手不够,尽管吩咐芸娘去要。”
苏尔茗隐在袖中的手将衣袖攥得死紧,像是替妹妹高兴般缓缓笑了,柔声道谢:“多谢夫君体贴。”
她夹起那个汤包,操着大家闺秀的仪态,小口吃完,用布巾抿掉唇角多余的油花。
沈万金爽朗一笑,赞她:“茗儿,你终于懂事了。”
她咀嚼吞咽的动作一顿,忽觉口中油腻,恶心至极。
沈万金走后,她命人撤了膳食,连喝两杯浓茶,才压下那股腥臊之气。
放下茶杯,苏尔茗起身往前院走,在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似乎想起来什么,吩咐芸娘:“让何老送我,再叫两个护卫跟着。”
芸娘应声而去。
不多时,一辆带有沈家标记的马车缓缓驶向城北,精致的木轮滚过长街,带起一阵香风。
马车高大宽敞的车厢旁侧,紧收着两名孔武有力的护卫,可见车中人身份不凡。
车前铃铛一响,马车停在了城北当铺的门口。
苏尔茗正要掀开帘子,脚下方踏上木阶梯,便听不远处突然有了动静,直奔她而来!
“夫人!求求你,救救我!”
那人披头散发“扑通”一声跪在她马车前,仅着一身破烂的外衣,里面是上好锦缎制成的中衣,看起来颇为怪异。
“夫人,求您借我些银子!我看您家境富裕,想必不缺这些俗物。您若答应,我一身力气,之后可为您当牛做马!”
她定睛一看,随后立即冷漠地错开眼,垂眼踏着木阶梯一步步走下马车,遮掩住眼中认出王虎的惊讶,一副不愿多事的表情。
马车旁,腰间别着木棍的护卫立刻上前,不耐烦地挥挥手,“起开!不要挡我家夫人的路!不然,别怪我们兄弟俩不客气!”
王虎眼中只盯着那衣着不俗、气质不凡的貌美夫人。
趁护卫以为他安分些,立刻抽出其中一人腰间的木棍,一个打滚钻过二人的缝隙,麻利地起身后,三两步追上前,就要碰到那女子的衣摆。
破空之声忽然响起,他双膝一软,手腕不知被什么击中,仿若筋骨断裂一般不自觉地松开了木棍,摔倒在距离那夫人半步的地方。
苏尔茗被那熟悉的破空声惊得猛然回头,便见王虎丢了棍子,双膝砰地一跪,狼狈地摔倒在她面前。
不待她拧眉呵斥,那两个护卫连忙追上来将王虎架走,摔到路中间狠狠地拳打脚踢。
“住手。此事应报给府衙,有官府处理,切莫动用私刑,闹出人命。”
声音犹如悦耳动听的琴声,尾音极有磁性,让她莫名耳熟。
那人一袭青衫自人群中缓缓走来,脊背挺拔如松,面带浩然正气,距离她面前两步停下,一板一眼地问:“夫人,可曾受伤?”
是那日马车中的男子。
苏尔茗摇了摇头,错开他锐利洞察的视线,福身行礼:“谢过公子相救。”
不远处护卫方一停手,王虎一骨碌起身跑远,护卫还待要追,她叹了口气,阻止道:“算了,莫在浪费时间。”
她用眼神示意何老,借着福身行礼时又退了一步,缓声道:“小女子还有事,先行一步,还望公子见谅。”
何老从怀中掏出一个装着银子的锦袋,不待人拒绝,便塞给了男子身后的仆从,转身离去。
陆远望着苏尔茗远去的背影,扭头看到竹年手里鼓鼓囊囊的一包碎银,第一次露出无奈的神色。
他看起来那么穷吗?
竹年问:“主子,这……”
他摇了摇头,迈步离开了当铺门口,看向那马车上的沈家标记:“不知其姓甚名谁,贸然拜访着实失礼。这些,先同上次那些放在一处,以后还给她。”
竹年诧异:“主子,那不是沈家的马车吗,她自然是沈家的夫人!”
主子破天荒没理他。
他悄悄抬眼一瞥,发现自家主子的表情有些凝重,立刻改口:“主子,可我们明日便要离开恩自县了,下次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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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里有京城那些人的眼线,总有机会,不必急于一时。”陆远眼神幽深,看向了那古怪男子消失的小巷入口。
巷子里,王虎捂着被打得胀痛的腹部,仓惶踉跄地往巷子深处跑。
他想起今早他挨家挨户问,没有找到那个叫刘大能的男人,这分明就是有人故意算计他!
他心中愤懑脚下不停,跑过一个岔口,瞥见个熟悉的粉衣身影,心神一震。
“大人,您昨日说的话,可还作数?”那道娇声十分熟悉,正是杜鹃。
她对面的男子身量不高,被杜鹃遮住了头脸,只露出一角缂丝衣袍,指上带着老绿的翡翠扳指,非富即贵。
男子声音低沉且略带苍老:“昨日你不愿,我便将那红玛瑙送你留作纪念。我来此已有十余日,明早我便要启程回京,你……唉……”
“大人,昨日一见,杜鹃便被您的风姿所折服,但我无父无母,担心配不上您这般人才,故而昨夜暗自神伤许久。”
杜鹃小声啜泣,直叫人骨头酥麻,“如今……只想陪伴您左右,望您不弃。”
“好,那明日卯时城南见。”
“大人,杜鹃舍不得和您分开,我陪您一同用膳可好……”
脚步声响起,打断了王虎偷听的思绪,他竭力忍着愤怒,沿着墙边一点点往外挪去。
怪不得杜鹃今日不顾幼子大病初愈也要出门,又宁死都不愿变卖身上的衣衫和戒指,原来竟等着背叛他!
那人自京城来恩自县不足半月,可不正巧同那刘大能坑害他的时间对上!
说不定他们就是一伙的,为了这个贱骨头,想要将借刀除掉他!
王虎愤恨地脱下身上破烂外袍往头上一裹,急匆匆地往家里跑去。
夜色昏沉,弯月笼着半边云纱,暗了光芒。
巷子里的灯笼早已亮起,渐渐刮起些风,带着晚间的凉意和湿润。
杜鹃顺着小巷一路走到家门口,看到那亮起的灯笼,冷哼一声,停了口中肆意的小曲。
这个破院子、穷男人,也就让她在将就最后一晚。若不是要装作处子的矜持,打算回京以后套牢那位贵人,她今日决计不可能再回来!
哪有送人东西后,还要收回变卖的道理!没钱?没钱养什么外室!
她推开门进去,只想安抚住王虎的情绪:“虎子哥,今日我跑了好几个姐妹家中,她们都不愿借,我央了半日,她们死也不松口!都是些势利眼的贱骨头!”
王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莫名地发出一声讥笑,问道:“是吗?”
他眼神落在杜鹃手中的红玛瑙戒指,她背后突然一激灵,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她语气又软了半分,啜濡道:“是……是啊,虎子哥,你还不信我吗?”
王虎将她的身子拨开,没接话,迈着沉重地步伐往厨房走去,临迈过门槛前,轻声问了句:“你可用膳了?”
“没……没有。”她其实已在沐春楼用过晚膳,可此时看着王虎阴冷的眼神,她下意识选择了撒谎。
王虎诡异地勾唇一笑,消失在布帘之后。
杜鹃松了一口气,连忙进屋想要看一眼儿子。过了今夜,这孩子便与她再不相见,做娘的人,也只能狠狠心。
谁让王虎没了酒铺,彻底断了生路。
她前脚刚进卧房,后面便有王虎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她笑着回头:“不是说做饭……”
锋利的刀刃扬着突骤然明亮的光芒,携着风声向她剁来——
9. 第 9 章
“噗嗤——”
刀锋入肉的闷响,将杜鹃未说完的话和痛呼,全都淹没在涌出的血色里。
随即,更密集的银光落在她身上,将她视线砍裂成几瓣,她看到了自己的双股、后背……还有王虎逐渐疯狂的眼。
“贱人!若不是你,林蕙怎会要与我和离?”
“若不是养了你,她发现我偷钱,我又怎舍得打她?”
“若不是你,我怎么借那印子钱被人下套……”
王虎漠然地看着眼前黄红交杂的烂肉,手臂麻木地重复一个动作,直到刀口卷刃,“当”地一声卡在了坚硬的骨缝中。
他左手抹了一把脸,拨开血色糊住的视线,低低地笑着,诡谲怪诞的声音越来越大。
“桀桀桀——”
午时他回到家,他换了身破衣,正巧那封和离书从袖袋里掉出来。如今和离书正在他怀里,隔着衣服仿佛要烫伤他的心口。
幸好……只要他明日去城南杀了那富老头,还上欠的印子钱,他就可以和林蕙重归于好!
他将那把卷了刃的菜刀拔出丢到一旁,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昏睡的幼子,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家门,再未看过地上一眼。
王虎借着院中的井水将血渍洗净,换下了脏污的衣衫,这才趁着夜色往南门去。
天边渐渐升起一抹鱼肚白,城南尚未开门,南门前除了守卫的兵士,一派祥和宁静。
王虎隐藏在暗处角落,格外亢奋地盯着过路的行人,眼珠一错不错。
很快,他就可以……
然而,眼前并未出现那上京的马车,反倒是出现了那几个催债人。
他们二话没说,对他当头就是一棒。
王虎双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
一盆水像堵墙般泼来,扼住了王虎的呼吸。冰冷的井水兜头而下,瞬间唤回了他的意识。
他用力挤掉眼前的水,勉强适应昏暗的光线,半天才辨认出这阴冷潮湿的地方,散发着一股霉腐味道,似乎是个暗室。
他被束缚着手脚,绑在木架之上。
面前,是那日小巷里,用刀割伤他脖子的那人。
今日天一亮,便是第三日,理应还一百两利息。
被做成人彘的恐惧已经盈满他的心头,他连忙开口求饶:“大哥,求求你放过我,今天卯时出城那人,他有钱,他有很多钱!你们杀了他,足够花很久!”
那人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来人,给我好好伺候他。”
铁质的器具间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烙铁在烧红的炭火上带起一阵热浪,空气中逐渐弥漫出一股腥臊之味——王虎被吓得失禁了。
那人嫌弃地扇了扇风,手一指那烙铁,吩咐道:“去,把他命根子和后面都封上,赶紧用水冲掉污秽,今晚主子会过来,可不能污了主子的眼!”
那烧红的方型铁块,被人用手举着,直愣愣地向王虎靠近——
他哆嗦着想要往后躲,可粗粝的铁链将他死死地锁在柱子上:“我可以给你们当牛做马……不!!啊!!!”
“嗤拉”一声,烧焦的衣服和皮肉糊在一处,露出通红且糜烂的物什,下一块烙铁随后而至,狠狠地压死那处,腾起皮肉烧焦和腥臊的异味。
王虎的惨叫声响彻整个暗室,那人眉头一皱,将一块破布暴力地掖进他嘴里。
“吵闹。”
痛苦的嚎叫变成了抑在喉咙里的呜咽,在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格外骇人,可眼前的几人面色麻木,眉头不曾皱一下。
烙刑已过,王虎的衣衫被扯了个精光,将方才黏在衣服上的某处,也硬生生撕扯了下来。随即被泼上一盆盐水,带着倒刺的皮鞭呼啸而至。
王虎痛得双眼发黑,全身没有一块平整的好肉,像是皮肤正在一寸寸爆裂、鼓胀,最后炸成血肉的零星。
“呜……”
王虎模糊混沌的脑海中,勉强辨出那人格外嫌弃的一句,“这就晕了?给他上药,主子还没来,不能死!”
随后,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暗室门缝传出一道温润的年轻男子声音,带着几分威严:“今日有几个?”
“回主子,一个。”
沈万金转折手中的扳指,想起今早上苏尔茗说的那句,“如今爹娘已经松口妹妹进府的事,我想着多出去以她的名义做些善事,也好给她积积福”。
半晌,他嘴角噙了笑,挥挥手:“既然打过,就将他放了吧,今日权当积德。”
领头那人抠抠耳朵,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却见主子唇角一勾,往地牢外去了。
他想了想,传话道:“留一口气,主子说不能死这里。”
鞭声又起。
暗室之外,大风呼啸,方才满天星斗的天空瞬间被阴云所占据,不远处的黑云似碗,飘忽着要扣在恩自县上方。
苏尔茗盛着马车,路过当时曾救起林蕙的那条河,狂风将马车轿帘掀起,露出木桥的一角。
她借势将一只耳环甩出了马车外,待马车过桥后,惊呼:“我的黄玉耳环少了一只,定是方才那颠簸甩出了车外。何老,快停车!”
马儿长鸣一声缓缓停下,在疾风中不耐烦地跺着蹄子。
苏尔茗蹭得一下跳下了马车,往那破旧的木桥上跑去,神情急切,仿佛丢了至宝。
不远处马蹄声飞踏而来,来人似乎想赶着落雨之前出城,狂风卷着沙土,视野极小,眼看就要经过那只能两马并行的窄桥上。
“闪开!”有人大声呵斥,卷在风中听不真切。
苏尔茗匆匆回身,便只剩见那高高扬起的马蹄,穿透力极强的马儿嘶鸣声刺入她的脑海。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未开口的那人驭马术极好,单手勒住缰绳,身子随高高扬起马背一同掀起,不动如山,马镫上的双腿爆发惊人的力量,稳稳落下。
陆远看着马前难得神色惊慌的女子,露出一丝歉意,关心道:“夫人,风大急雨,为何出现在此?可是需要帮忙?”
她的神情迅速镇定,竖起戒备,“多谢公子,素昧平生,你我恩情也已扯平,自是不敢劳烦公子。”
“公子若是着急赶路,便请先行。”说着,她稳稳地从桥上退下来,做出请的手势。
陆远垂眼看着眼前在狂风中的身子纤弱,像是随时可被卷走的女子。她衣袖被吹得凌乱,又露出了那手腕上的旧伤。
像是鞭痕。
她眼神里的警惕,让他心头有些不适。他从未见谁次次见他,皆是一种提防的姿态。
她在怕什么?可是有什么委屈?
竹年在一旁提醒出声:“主子,再不出城,天黑之前到不了平远县。”
声音召回了他的思绪,他从那袖间的伤痕收回目光,淡声道:“竹年,走吧。”
终是轻轻一挥马鞭,缓缓地过了木桥,再不回头。
苏尔茗见他走远,那道窥探思索的目光消失,这才长呼一口气。
直到四处彻底无人,她才缓缓踏上木桥,拿掉了被提前锯开的木桩。
这座木桥年久失修,原本沈万金要请人将其做成石桥,可偏偏王虎偏爱这条近路,好掩人耳目找杜鹃私会。所以,他曾暗中带头阻拦此事,修桥的事便不了了之。
如今狂风呼啸,街上早已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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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一人,待河水上涨木桥便岌岌可危,届时必会坍塌。
她围着木桥绕了两圈,确认万无一失,这才急匆匆走回马车。
“何老,我们快些回去。”
在倾盆的大雨落下之前,马车稳稳当当地驶进了沈家。
苏尔茗从容地迈着步子,解开轻薄的披风,递给了候在一旁的芸娘,往花厅里走去。
芸娘小声提醒:“老爷还未回,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苏尔茗点点头,“多谢。”
晚膳的饭菜刚刚上齐,沈万金踏着风雨迈过门槛,借着芸娘端着的金盆净了手,用细帕仔细抹净,随手将帕子丢进盆里。
苏尔茗望着掀开前摆缓缓入座的沈万金,闻到了他身上一丝突兀的霉腐味道,曼声问:“今日遇到了棘手的事?幸好,你爱的花胶汤温度正好入口。”
沈万金睨着她,反问道:“可是怕我往后事忙,冷落了晴儿?”
苏尔茗筷子一顿,语气平静:“不算是,今日外头大雨,自然多在意夫君些。”
沈万金缓缓接过芸娘盛好的汤,斯文地捏着勺子吹了吹,仔细地抿了口,“不错。”
“今日有只臭老鼠出现在院里碍事。按你的意思,为晴儿积福,放了他一条生路。”
她沉默着放下汤勺,轻轻地点点头。
随后沈万金亲手为她添了一勺汤,用那种成竹在胸的眼神看着她,问道:“爹娘可说,晴儿何时入府?”
她抬起头,看向沈万金令人作呕的虚伪面容,神情真挚地一字一句道:“应该,就快了。”
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
暴雨夜,雨幕将眼前的方寸之地切割得发白,细长的雨滴坠落在积水的路面,溅起半明半暗的水花。
赵春花矮小的身影披着蓑衣,躲在那城北木桥附近的屋檐下避雨,静静等待她的鱼儿。
不多时,呼啸的雨幕中出现了杂音。
“行了,差不多扔这,死外面跟我们无关。”男人的声音十分不耐烦,“那边就是成片的院房,他爬也能爬回去了。”
“砰”地一声,一坨黑乎乎的重物被随行的二人丢下。
“这天做这差事,送到这已经算仁慈了!”
“冷死了,走走走,回去喝点烧酒!”
那几人抱怨着,踩进雨幕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远处。
王虎在被摔下后半晌,才迟钝地睁开双眼,露出迷茫的神色,入目满眼的黑,让他以为还在那地狱般的噩梦里。
他颤抖着蜷缩在地上,捂住头,喃喃自语:“求求你,别打了,别杀我……”
“喂。”女子软糯好听的声音响起。
“别打我,我还有妻子……她可以赚钱,她就在城东医馆做医女,她可以替我还钱!”
“……嘁,啷个麻卖批……”
女子鄙夷的语气,终于让王虎回了神。
他勉强地翻了身,指指自己的腿,软声哀求:“恩人,你可否帮我回家?我家就在那河对岸的巷子里。”
他心里想着他上身的伤,但他没钱瞧病,只能……
“恩人,若你方便,再帮我去城东的医馆说一声。那医女是我夫人,她可以付你报酬!”
“好啊!”女子爽快地应声。
片刻后,王虎借着女子递来的一根木棍缓缓起身,在女子的搀扶下往木桥挪去。
暴涨的河水擦着桥底呼啸而过,浑黄的泥沙从河底卷起,击在河岸,溅起几寸的浪花。
他们在木桥前站定,女子扶着王虎的脚步一顿,“呀”了声。
“哎你等等,我落了个东西!”
10. 第 10 章
王虎只觉身侧一松,女子在雨幕下的身影渐渐隐匿。
他撑着木杆,半步也移动不得,只能站在桥边呆呆地望着那河水,等女子回来。
背后却忽然有了动静,他正要回头。
“砰!”
麻木地痛感突然再次被唤醒,汇聚在他的背部,带起一股往前直冲的力道。
他身体像块破布,不受控制地向前飞去,砰地摔在木桥上,眼冒金星,嘴里的叫骂声还未出口。
喀啦一声,木桥轰然断裂。
“噗通!”
赵春花看到那浑浊的河水,溅起半丈高的水花。
王虎的身影随着破碎的木板和湍急的水流,顷刻间便消失在湍急的水流中,他望向赵春花的最后一眼,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呐,为了踢你这一脚,我练了十几日,盼了十几日。”赵春花收回高高抬起的脚,拍了拍裤间的雨水。
即便衣裤几近湿透,她仍旧笑着,站在桥边笑着挥手道别,“滚吧,人渣!”
轰隆的雷声里,雨势渐渐减弱,屋檐下的雨倾泻如注,垂落在阶前的青砖上。
沈家的书房里,萦绕着浓浓的沉水香,沈万金正在书案前提笔写字。
苏尔茗在书案两步之遥的地方站着,沉默不语。
半晌,沈万金满意的放下笔,将那张红底烫金的请帖拿起,她只能看清其中一角,他自顾自的说着:
“晴儿虽是姨娘,但毕竟是你的亲妹妹,不可亏待。我打算寻个由头,在她入府那日大办宴席。”
他扭头看向她的脸,彻底将那请帖展给她看,笑着问道:“茗儿,十日后便是个吉时,你明日便给各家下帖,如何?”
那纸上几行字自有风骨,却入目刺眼——
沈某偶得一物。
桌上油灯火苗如豆,盈亮的光线映得熏香的白烟,宛如空中游龙。
满室的安静里,沈万金等着她的答复。
看清那几行字后,苏尔茗的唇角却一点点落下,再难维持那点虚伪的笑意。
沈万金的手突然收回,将那请帖啪地合拢,扔到书案上,语气里带着质问的寒意:“你不说话,这是不愿?”
她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下,回了神。
她慢慢地抬起头,平静地盯着沈万金阴云密布的脸,轻声道:“夫君有所吩咐,我必定照做。只是,那后院的箐箐……我该如何同妹妹交代?”
沈万金古怪地笑了声,没有回答,他将毛笔甩到笔洗中,溅起一片尚未融合的墨点。
随即大步出了屋,徒留给她翩然风雅的背影,往箐箐院子里去了。
她眼神落在那请帖上,咬紧了牙关。
*
两日后。
苏尔茗已将大部分请帖送往与沈家交好的乡绅士族,不仅限于恩自县,甚至还有临近县城及京中。
请帖皆是沈万金亲自书写,可见他十分看重这次宴席。
原本由头是赏物秋宴,不知怎的苏晴进府的事情,在后院忽然就走漏了风声。
“姨娘们人心惶惶,偏生那风口浪尖的箐箐,还像往常那样,仿佛半点未受影响。”芸娘一边帮她梳妆,一边说着后院的消息。
她垂了眼,想起箐箐刚入府时爱穿的那抹艳粉,淡淡地笑了声:“即便是同一棵树上的叶子,也有所不同,或许她心中有数,叫人分不走她的宠。”
“她倒确有几分本事,入府不过才月余,姨娘里面数她荣宠最多,赏赐也最多。若不是夫人……”芸娘声音一顿,警觉自己多话,噤了声,“是芸娘僭越了。”
她摆摆手,示意无碍。
芸娘自从帮她放走妹妹后,时常会愣神,如今苏晴进府的事情定下,更是明显变得啰嗦。
苏尔茗垂下眼,认真思索着撬动芸娘反水的可能。
另一边,城东医馆。
近日因为狂风暴雨,秋意突袭恩自县城,城中百姓多染风寒,故而门口前来瞧病取药的人,难得排起了长龙。
“让一让,让一让!”忽然有个声音在人群中突兀的响起,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挤过人群直入大堂。
“快救救这个孩子,他不知饿了几天,眼瞅着就只剩下一口气了!”
刘大娘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童,孩童脸上几无血色,嘴唇发乌。
林蕙和白须老者舒柏,在百忙之中抬眼瞧去。一见是孩子,她下意识疾步过去,走近后定睛一看,竟觉得那孩子有几分眼熟。
她这一犹豫,被舒柏瞪了一眼,将孩子抱了过去。
不待她细问,刘大娘已经口沫横飞地开始解释:“那城北有一户出了人命,屋里死了个女人,这两日天冷,今日臭了才被我夫君发现报了官。”
“这孩子就在那屋里躺着,若不是摸着还有一息尚存,恐怕也一并盖了白布去。你们这里是恩自县最好的医馆,千万要救救孩子!”
林蕙眼睫一颤,似有所觉地垂了眼。
她声音平静地像是一汪死水,说道:“孩子是无辜的,你放心,我们会救他。”
刘大娘听她这句承诺,才松了一口气。
舒柏看了一眼神色看似平静的林蕙,垂眼看那面色发白的孩童,探了呼吸和体温,连忙吩咐仆役:“快去街上粥铺,买一碗米汤来!”
他一手抱着孩子,便急匆匆地亲自去药房里拿药。
林蕙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想要接过孩子,让舒柏少一个碍事的包袱。可舒柏将身子一侧,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林蕙,你去前面帮小卢配风寒药。这孩子的事,你不用管。”
林蕙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指尖颤了颤,点了点头。
等她走远,舒柏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他捻着胡子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你啊……不知该说你是有福,还是无福。”
喝过米汤后,幼童的体温渐渐回升,青白的小脸也慢慢有了血色。药房来寻医问诊的人,也终于仅剩堂内这十数人。
医馆外的光线已经由明亮变得有些昏沉,略微暖黄的光,斜斜地透在堂内的木柱上,落下温热的一片光斑。
佩刀与衣甲间摩挲的声音,就这么突如其来地从光线里出现,迈过了门槛。
为首的衙役单手叉腰,神情严肃地扫视了医馆,大声道:“谁是王虎的妻子林蕙?”
林蕙在看到这一队衙役时,心中便有了数,她假装惊慌地一路小跑,走到他们面前,压着声音答:“官爷,我就是林蕙。您……这是……?”
那衙役似乎急着交差,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那你跟我去趟衙门,有要事。”
他扭头便想走。
“哎,官爷!”她连忙走到衙役面前,拦住他的去路,看到那人眉头一皱,她低眉顺眼地解释:“官爷,您这不说清楚,我以后可不好在城里混了……”
她让开半边身子,堂内全是好奇且惊诧的目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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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几分惧意和惊诧,但又紧抿着嘴不敢多问。
舒柏抱着那刚刚入睡的孩子,步子又急又稳地过来,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还请官爷明示。”
那衙役看了老者怀中的孩子,惊讶道:“这孩子怎么在这?”
林蕙将上午刘大娘的事情如实道来,末了,还将刘大妈把孩子托付给医馆的事情也说了。
衙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面色阴鹜:“罢了,既然你们都知道……”
“今晨,城南的老张头钓鱼时,见到一浮尸,面目被河水泡涨,体内皆是虫尸。”
他抱着胳膊轻蔑地看着林蕙,意有所指:“有人根据他身上的刺青,认出是原城西酒铺的王虎。现与那死在城北宅院的女子杜鹃,居于城北。”
看着林蕙微颤的眼睫,他满意唇角一勾,一字一句道:“他们二人,皆在同一夜消失,疑似被谋杀。”
堂内负责针灸的卢大夫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心头大骂,死得好!疯疯癫癫!那日差点坏了他和林医女的名声!
门口处,林蕙的身影背着光,看不清她的表情,“官爷,我与王虎已经和离。他的事,与我无关。”
她声音陡然变冷,似是一句也不愿多提。
“府衙未收到和离书,你仍旧是王虎的妻子,要给他收尸下葬。并且你有最大杀人动机,需立刻回府衙接受调查。”
不待林蕙回答,衙役话锋一转,犀利地问道:“林蕙,两日前的雨夜里,你在何处?除了医馆之人,你可有其他证人?”
舒柏嘴唇微动,正要替林蕙解释。门口忽然又进来一位婆子,带着几个家丁,手中提了几个盖着红布的木盒。
她声音爽朗,吐字极为清楚:“多谢舒大夫和林医女雨夜救难,如今母子平安。我家老爷和夫人命我携礼答谢,还望二位莫要再推辞。”
那衙役面色忽然大变,林蕙暗中微眯了眼睛,心头升起疑惑。
舒柏招呼那婆子,指了一处空闲。婆子立刻命人将谢礼整齐地摆好,随后再次深深一礼,带着人阔步离去。
林蕙神色坦然,意味深长:“官爷,可还要强行带我回府衙调查?”
那衙役转了转眼珠,松口道:“既然如此……今日我便不多叨扰。”
说罢,几人匆匆消失在门口,堂内恢复了安静,落日的余晖再次映入堂中。
林蕙静静地立在门口,听到舒柏一声极低的问询,似喉间无奈的叹息:
“林蕙,你先前多有顾虑,可是怕给我添麻烦?如今……你还要拒绝拜我为师吗?”
她身子一颤缓缓转身,看着头发花白、面容沧桑的舒柏,看清他脸上的恳求和遗憾,终是双眼含了泪。
此生,她何其有幸,还能重来。
日薄西山,最后那一点亮光,终是消失在县衙大门的屋脊上。
从城东回到县衙,领头的衙役身上披着落日最后的余温,踏入了阴森冷肃的府衙内,缓缓俯身行礼。
“大人,蒋英带人去城东询问了王虎的妻子林蕙,其两日前雨夜里为人接生,有数人作证,并无动手时机。”
堂内明镜高悬之下,坐着一身官袍的张鸿志,他面白体宽,腰间的玉带将他身形横着一分为二,上面那半,听了蒋英的话,气得呼哧带喘。
他抬手将一盏茶甩过去,“不是让你将她带来,直接认罪伏法?!”
“没有罪人,你让我怎么把这案子收场?如何维护我的名声?!”
11. 第 11 章
茶杯携着怒意和滚烫的温度,卷着呼啸的风声而来。
蒋英脚下半步不敢退,硬生生接下那一杯茶,前襟湿透,他抹了一把烫得有些发红的脸。
“大人,林蕙过于狡猾,并非乖顺之人,若是硬来,怕污了大人的一世英名。正巧近日西北边的平远县也不太平,不如……”
他声音顿了顿,抬头看向目光精明的张鸿志,见到大人向他招招手,他立刻上前小声耳语。
“不如我们将此事推给平远县流窜的盗贼,用死牢里的人犯,像上次那般做个替死鬼。”
张鸿志手指放在桌上连着敲了两下,手边立刻出现了一盏泡好的热茶,他掀开茶碗吹了吹,缓缓喝下一口,咂摸着嘴。
蒋英低头弓着身,只能看见他锦缎衣袖间泛着冷硬的光,心里直打鼓。
半晌,张鸿志语气里再无半分责怪:“你先下去吧!”
等到堂内只剩下他和何师爷,只听何师爷开口提醒:“大人,那王虎……一身的伤痕,可是沈家的手笔。”
“哼!要不是为他遮掩,我还至于这么束手束脚?”
张鸿志将茶狠狠地往案几上一杵,呸地吐了口茶叶,“你让他明天午时,来沐春楼寻我。”
死个臭虫闹得人尽皆知,沈家不出点血怎么行?!
翌日,清晨风中已经带了几分凉意,沈家花厅里布好的早膳,冒着一缕缕的白烟,被闯进的风不断吹弯。
苏尔茗捧起那碗老鸭姜汤,缓缓喝了一口,面上不带一点浮油,辛香而味醇,熨帖干涸一宿的喉咙,暖意一直涌入腹中。
按照往日用膳的时间,她整整喝完了一碗汤,才见沈万金从院门口迈着急切的步子出现。
进了花厅,他这才露出一丝难得懊恼的表情,边速速在盆中净手,边沉声解释:“近日秋意越发明显,一场秋雨过后,连人都有些疲倦。秋乏,多睡了一阵。”
苏尔茗将一勺汤送入口中,低头看着碗里映出的自己,眼中情绪不明。
她知道昨夜他定是宿在箐箐那处,但箐箐此人……她有些看不透。
“自我入府,夫君如此困倦还是第一次。”她露出个缓和的笑意,亲自给他盛了一碗汤,递了台阶,“可是最近事忙,太累了?”
沈万金眼神凌厉地睨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坦然并不像试探,才缓和了表情。
“可能吧。今日午膳不必等我,张大人约我在沐春楼,商议城北修桥的事情。”
他似乎很渴,缓缓端起碗,喉间上下吞咽了两次,声音带着几分湿润,继续道:“三日前暴雨,那木桥被冲垮,我命人连夜去修,改成石桥。”
“那木桥垮塌,可有人受伤?”苏尔茗状似无意地问。
“当啷”一声,瓷勺落在空碗中,吓得侍奉的丫鬟一激灵。
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她头顶。
她低着头看着瓷碟里的笋丁肉包,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片刻后,只听沈万金咳了一声,随口敷衍:“未曾听说。”
她缓缓将一整个包子吃完,用细绢帕子擦了嘴,心里痛快便多吃了些许。
沈万金捻着筷子瞧她,语气难掩惊讶,“难得见你有此好胃口,你若喜欢,叫人常做。”
“……是觉得快见到妹妹,难免有些激动?”
她淡淡嗯了声,胃里涨得有些发硬,应道:“算是吧。”
还有七日,妹妹便要入府,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明日王虎下葬后,她们姐妹三人便可在城郊庄子,定下沈万金的死局。
苏尔茗戴着帷帽,站在人头喧闹的街头,看着眼前的布告栏,心中一片冰冷。
杜鹃和王虎死于平远县城流窜的一名恶匪之手,他将杜鹃残忍杀害后,凌虐王虎并将其推入河中,致其丧命。
“这昨日发现的尸首,今日就已经破案,张大人真乃神人也!”
“我们恩自县有这样的县令,何愁什么治安大患?跟破获平远杀人案的,那位来自京中的大人,叫什么……陆远,也不相上下。”
“陆远是咱们燕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他亲自去平远县破案,不到十日就破获压了半年的杀人奇案,真是少年奇才!”
“嘁,咱们张大人只不过就是年岁大了些,要是能去大理寺效命,指不定经验更丰富,哪有他陆远什么事!”
“别吵,咱们恩自县有张大人和沈老爷,就偷着乐吧!沈老爷派人新修的石桥,过几日便可通行了……”
苏尔茗默默地听着,眼前那告示字字不提王虎借了印子钱,也不提王虎的伤势,更与他沈万金无半分瓜葛。
百姓皆被其二人的表面伪装所蒙蔽,想要不引人起疑地除掉沈万金,难如登天。
这时,一道声音突兀的插入。
“我怎么听说,那平远县的连吃五人的嫌犯,昨夜逃到了咱们这呢?”
公告栏前,鼎沸的人声像是被泼了冷水,立刻鸦雀无声。
百姓们缓缓扭过头,看到说出这话的那名男子,人人面露恐惧。
有人鼓起勇气问:“吃……吃人?”
那男子操着奇怪的口音,思索了一下说道:“对,听说他只吃阴时出生的命格之人,平远县因为这事家家都不敢再过生辰,生怕被掏心挖肝!”
一道惊呼的女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糟了!昨日城西有个算命先生,说我爹娘命格皆阴,这可如何是好!”
苏尔茗带着帷帽的身子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从人群中退出,看向女子惊呼的方向,那女子侧着身子,她看不清眉目。
热情善良的街坊们还在劝,“姑娘你别说了,快回家躲着吧!”
其他人也面色忧愁地纷纷离开告示栏前,口中说着要告诫家人谨慎小心,却并未有一个相信张县令可以护得满城安宁。
苏尔茗唇角讽刺地勾起,正要转身离去,看清了方才说话的那女子,酷似苏晴的面容。
她下意识动了唇,险些喊出来,堪堪压在喉间的声音,逼得她心跳如擂鼓。
幸好,只是府里的箐箐。
她今日难得未穿艳粉,一身月白的素色衣裙,头上插满了华贵的攒金簪子,看起来不伦不类。
思及箐箐方才说的话,她想起沈万金从不准姨娘们出门,更别说归家,她竟可出府,足见沈万金的疼爱。
那她……为何当众说出这些?
苏尔茗投去的目光似乎引来箐箐的警惕,在即将要扭头的时候,她先一步转身融入人流中,消失在那道视线里。
箐箐站在那一步不动,看着四散的人群,唇角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她掏出面纱遮住面容,走到一旁的巷子里,随手扔了一包银子过去。
接住银两的那人,正是方才告示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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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口音奇怪的男子,他掂了掂那袋银两,露出个满意的笑,字字清晰:“多谢小姐,事成之后……”
箐箐目光嫌恶,立刻撇开眼神,声音有些不耐烦:“别废话,自然少不了你的!”
话毕,她干脆利落地迈出小巷,上了通往城南黑市的马车。
再出来已是黄昏夜色,她头上只剩下一只挽发的木簪,束成少女的样式。怀里一个破布的包袱,里面有两件新衣、一封信,衣服的袖袋里还藏着上千两的银票。
箐箐走到拐角的镖局,迈着从容地步子进门,声音甜甜地唤:“李哥,近日生意可好?”
那镖局的镖头一看,眼睛亮了亮,露出个真挚的笑:“文琴,你怎得来了?今日可是还给你那小书呆子寄衣裳?”
箐箐入府前,原名文琴。
她听到着月余不曾有人唤过的名字,一怔。随即缓缓点头,眼神里荡出暖意,低低地嗯了声,“是给江幸的冬衣,今年最后一次了。”
镖头熟练地接过包袱,往柜台上一放,翻看着账册里记录的单子,给了句准信:“大概五日,正巧有一批货送往京城。”
“他如今该入秋闱了吧?可有说中了状元回来娶你?”镖头扒拉着算盘,看看她身上普通的衣裳,又抹了两个算珠,“老顾客,少算你点。”
箐箐笑意不减,像是没听到那句话似得,从腰里摸出来一点碎银,交给了镖头,羞赧道:“多谢。”
镖头难得没听到那句,文琴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江幸他家中虽清贫,但他有大志向且重诺,一定不会负我。”
他挠了挠头,看着文琴干脆利落远去的身影,莫名觉得有些凄凉。
箐箐脸上的笑意,在转身的那一瞬便荡然无存。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笃定,鼻子一酸,抬头看了看灯火通明处的沈家,一头扎进了昏暗的小巷。
巷子里漆黑一片,常常伴有莫名地骚味和腐臭,偶尔路上会响起老鼠被惊吓的吱吱声。
两侧都是昏暗拥挤的破屋,窗棂上破着大大小小的洞,秋冬日里寒风可以从这间,刮到巷子里最里那间,毫无阻碍。
箐箐脚下一步不停,直到站在屋外打扫得最干净的那家门口,推开门,里面是同其他户一样破旧的屋脊。
院子中的妇人穿着格格不入的新衣衫,头戴小指粗的金簪,见到她便下意识眉头皱起,口中责骂从那宽宽的齿缝中漏出:
“你怎么回来了?可是伺候不好沈大人,他将你赶了出来?我重金给你买的秘笈,专讨男子欢心,你都当耳旁风了吗?”
箐箐听到娘亲第一句责骂的时候,面色却平静地像是早已习惯。
她柔声反驳,唇角挂着笑意:“娘,我今日得了老爷允许,特意回来探望您和爹爹。正好我们一家许久未见,我上次托人带的银子可还够用?”
“哼!还算知道孝顺!”妇人翻了她一眼,扭身往灶间去,麻利地戴上了围裙,“要不是我和你爹费尽心思托人给你送去沈家,你可有如今的好日子?说不定往后与那穷书生,都住不上咱家这样的破屋!”
箐箐神色未变,垂着眼走到她娘亲的身后,从腰间缓缓摸出了一包药粉,倒在了身后滚烫的粥米中。
那粉末落在粥水中结成几坨,随着木勺的搅动,转瞬不见。
她看似懵懂的眼瞳里,染上了莫名的情绪:“娘,往后你们不必再受苦了。”
12. 第 12 章
破屋里点了两只烛,将方寸之地照得透亮,从破旧的窗棂里流出几缕,散在院中。
屋内布满泥垢的棕黑色旧木桌上,放着三只崭新的瓷碗,碗里的粥米冒着热气,拢着中心那两碟小菜,一荤一素。
箐箐母女二人尚未入座,条凳上就早早地坐着一个男人,手边一个泥壶,另一只手指甲间还带着黑泥,搓着那花生米红色的外衣,丢进口中。
文野懒洋洋地看了箐箐一眼,目光落到她腹部,声音带着醉意:“怎么,还没动静?那天不是折腾到快天亮?”
母亲文氏一听,把手中的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戳,睨了箐箐一眼,“还不快坐下吃饭?他醉了,你也糊涂了?”
箐箐一反常态没有立刻乖顺地坐下,反而木着脸漠然地环顾四周。
文氏将筷子分给文野,想要递给箐箐的时候,见她还在身后站着,不耐烦地责骂:“现在知道屋子破了?前几天让你寄钱回来换个院子租住,你还推脱?神经!”
她粗暴地把筷子塞在箐箐手中,端起自己的碗,粥米还没入口。便听到一旁,仿佛投喂牲口时,发出疯狂吸入饭食的呼噜争抢声。
桌上唯一的那碟酱牛肉,被文野一筷子夹去大半,口中还在嫌弃:“就这么点?都不够老子塞牙缝。”
青菜他看也不看,用牛肉将粥送下去大半碗,唇边胡子上还挂着米汤,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文氏极为不悦地皱眉,却未说一句话。
箐箐缓缓坐在桌上,鼻前喷过来父亲口中腐臭的味道,也未遮住口鼻,面上全是轻松愉悦的神情。
她夹起最后那几片薄薄的牛肉,放到娘亲碗里,轻声说:“娘,以后有的是好日子。”
不待文氏开口,旁边半撑着手臂的文野,突然砰地倒在了木桌上,像是醉晕了过去。
文氏脸色忽然褪去血色,下意识看向箐箐同样慌张的眼,颤抖的手指触到他鼻前的呼吸,猛地松了一口气。
她端起粥碗喝下一大口米汤,将气喘匀,这才开口:“醉在饭桌上,成什么样子!”
箐箐眼睁睁地看文氏喝下粥,松开了紧抠在桌下的手指,夹起一片青菜放进口中慢慢咀嚼,苦涩和寡淡的味道从口腔漫延。
直到响起“砰”地动静,文氏也昏迷在木桌上。
她抚着衣袖,慢条斯理地将筷子放在一口未动的粥碗上,从胸前徐徐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刀锋划过温热而柔软的皮肤,涌出粘稠且带着腥气的液体。
一男一女,被掏空了心肝,齐齐地躺在院中,身体逐渐变得僵硬发白。
箐箐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着不远处啃噬内脏的野狗,细眉圆眼的脸上,头一次有了恶毒怨恨的表情。
她站起身,走进屋里将蜡烛吹熄,再出来时,身上已经换上了往日常穿的艳粉色衣裳,屋内渐渐跳动起隐隐的火光,飘出一缕黑烟。
正当她要迈过院中的尸首,想要推门而出,颈间忽然横了一柄剑。
那剑锋在漆黑的巷子里,却能比天上的月色更加盈亮,一缕凉意贴着她的皮肤,带着与她手上同样的腥气。
沙哑而厚重的声音响起,“听说你,伪装我杀人?”
箐箐呼吸一滞,迟疑地收回了脚步。
那人自巷中扭身出来,将她眼前最后一缕光遮住,身后的火光映得他脸上明灭可见,带着疯癫的杀意。
“忘了自报家门,我是平远县的高奉。”他看着不远处地上开膛破肚的夫妻,面无表情地讥讽,“我不爱吃年纪大的老东西。”
箐箐抬头看他一眼,语气冷意更甚:“你一个逃犯,同我费什么时间?要杀便杀,你若是早来一步,说不定我还能从狗嘴里分你一口吃的。”
他用剑身拍了拍箐箐的面颊,看着那满脸麻木的女子,勾唇一笑:“你倒是有意思。”
身后的火光逐渐漫延,他提起箐箐脖颈后的衣料,不顾她脚下的拖沓,将她拖出了破屋。
他的声音响在箐箐耳边,像是低声的诱惑:“我缺钱,你若是能给我指个路,我可以顺手帮你个小忙。不然,你也可以死在今日。”
钱?
箐箐从袖袋里摸出在文氏头上拔下的金簪,抬手递过去,那人却表情嫌弃地接过,贪得无厌地补充:“这点不够,逃不过那朝廷走狗陆远的法眼。”
她垂下眼,心里浮现那清冷的面庞,一个声音低声告诉她:“说吧,她不无辜,她会阻碍你的计划。”
她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巷子里,却无一家亮起烛火。
“从这里往北,灯火通明的那一家姓沈,沈家的西边正院住着县城首富沈万金的夫人苏尔茗,你可以寻她。”
……
半个时辰前,天刚擦黑,一份来自庄子上的账册匆匆送往沈家后院。
芸娘自外院丫鬟手中接过账册,脚下生风地进入正院。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早,晚些时候沈老爷回来,便该用晚膳了。
正院卧房窗外树影婆娑,一盏烛灯亮在临窗罗汉床的矮几上,一旁斜依着个手握书卷的女子。
芸娘越过门槛,走到苏尔茗面前,将账册往桌上轻轻一放,连忙拿起薄毯,盖在她身上。
“夫人,夜里秋风凉,我替您把窗户关上吧。”
苏尔茗眸光落在那卷账册上,将毯子往身上提了提,“关上吧,你也去外间歇歇脚,等下用膳时再喊我。”
等芸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屋内,苏尔茗才将那账册拿起,从中间抽出来一封薄薄的家书,是父亲写来询问苏晴入府一事。
父亲同她想的一样,担心苏晴性子活泼惹事,靠女儿攀附权贵也非他们所愿,更不用说姐妹共事一夫。
苏尔茗苦涩一笑,爹娘都不晓得沈万金的真面目,尚且不愿嫁妹妹。若是知道他后院还有十几个抢来的良家女做姨娘,又该如何为她提心吊胆?
桌上那盏烛火映得她眼睛酸涩,她摸了摸信纸上父亲的字迹,放在鼻前闻着那股淡淡的熟悉墨香。
半晌,她叹了口气,终是让那封信化成了灰烬。
不多时,外面传来芸娘的声音,“夫人,该去前厅用膳了。”
苏尔茗徐徐从罗汉床上撑起身子,看到不远处剩下的最后一份请柬,是沈万金交代他要亲自送给县令大人的那份。
她用手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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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装着腿麻故意拖沓了些步子,状似无意地问:“近日,我瞧着夫君有些咳嗽,可叫府医过来瞧了?是有些风寒还是过敏?”
芸娘思索一番,答道:“并未请医。老爷身子向来康健,自我来府上还未见老爷因何过敏,许是天气干燥所致。”
苏尔茗暗自叹息,口中却柔声叮嘱道:“叫小厨房做些清燥润肺的汤,给老爷端去。明日早膳后,我得去庄子上瞧瞧,老爷的身子你帮我多留心。”
芸娘应声。
二人来到花厅时,正巧沈万金也从月亮门里阔步出来,见了芸娘第一句便是,“方才怎么只见箐箐的丫鬟,可是她出门去了?”
“老爷,您允了她今日回家探亲,想必这会子还在用晚膳。”芸娘不假思索。
沈万金哦了声,像是方才看见苏尔茗,招呼着她入座用膳,难得亲自给她装了一碗汤。
她敛着衣袖,双手避开沈万金的手指,徐徐接过那精致的瓷碗。他翠色的扳指擦过碗底,响起细微的动静。
沈万金眸色落在她持着碗的细白手指上,眼神暗了下去。
他声音微哑,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说道:“夫人上次的伤似乎已经养好,多日未去你房中,今日便留下陪陪你。”
苏尔茗咕咚咽下一口热汤,滚烫的温度逼得她想要张口获得些凉意,她硬是生生忍下痛意,闷着声点了点头。
为了妹妹,她不得不再虚与委蛇,试探出沈万金的弱点。
因为她的乖顺,席间,沈万金颇为满意地为她夹了几筷时蔬,偶尔轻咳两声。
苏尔茗借着喝汤的时机留心看向沈万金,发现他脸上带着微不可察的疲倦,和眼下淡淡的青黑,似乎看起来只是有些劳累。
可他如此在意自己的名声和身体,怎会有如此的纰漏?
她正要张口试探,院外忽然响起匆匆地脚步声,直奔花厅。
“老爷,出大事了!张大人派人来报,箐箐姨娘家里糟贼人谋害,只有姨娘侥幸夺回一条命!”
沈万金霍然起身,怒喝:“怎么回事!箐箐人呢?”
“姨娘被送到了城东的医馆,刚醒就嚷着要见老爷您,也不肯喝药,说是想要您带着蜜饯去……去安抚她!”
他只思考了片刻,立刻吩咐:“芸娘,带上府医,打包些吃食,随我去城东。”
在他即将抬脚迈过门槛,扭身向苏尔茗投来自上而下的目光,不见方才的半分旖旎,像是施舍般淡声道:“你总是运气不好,下次吧。”
苏尔茗静静地望着他们忙乱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缓缓将筷子放下,落在碗边“叮”地一声。
她原本略带湿意的眼眸经帕子一抹,只留眼尾一抹红,嘴角的笑意转瞬即逝。
苏尔茗慢悠悠地起身,沿着曲径通幽的小路往正院去,外院各处的丫鬟被芸娘管束地格外严格,迈步间只能听到枝丫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她抬步进了正房,命外院的侍女为她备下热水,刚合拢门,一柄剑刃轻飘飘地落在她喉间。
高大的身影将她的影子完全覆盖住,来人声音沙哑,语气不善。
“你就是苏尔茗?”
13. 第 13 章
那柄剑锋一侧还染着血,带着腥气飘散在空中,令人背后生寒。
男子身上风尘仆仆的味道,让苏尔茗一下回想起今日在告示栏前,得知平远县嫌犯逃窜一事,她额间硬生生滚下一滴冷汗。
她艰涩地发问:“你想要钱?还是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把刀挪开。”
高奉看着眼前女子微微颤抖的身躯,轻蔑地一笑。
比起那个心狠手辣杀掉自己父母的女人,似乎差得远。
那女人硬是主动要他一掌打晕后,丢在巷子里。如今还在医馆中假惺惺地做戏,就是为了除掉这么一个货色?
他将刀锋贴的更紧,逼得苏尔茗喉间连吞咽都不敢,玩味地声音喷在她的耳廓:“你说的那些我都要,还有你的命。”
她呼吸瞬间乱了。
三两盏烛火将屋内照得通明,一个忙忙碌碌的身影映在窗棂之上。
苏尔茗在屋中四处翻找,将所有值钱的物什都拿出来放到桌案上,那人借着桌布将刀刃上的血色一抹,森冷的锋刃直直瞄准她。
“这刀,随时可以出现在你身上的任何一处,你莫要耍花招。”
她翻找值钱物件时,发觉屋中毫无任何可以保护她的东西,那条沈万金用来抽她的藤鞭,在方才就成了磨刀的一条断枝。
她被迫重新站回到那眼神疯狂的男人面前。心里暗自盘算,若是在出城前被人发现她失踪,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粗使丫鬟怯怯地声音响起,“夫人,热水好了,我帮您送进屋内可好?”
苏尔茗下意识想要答应,那柄剑却在高奉手中像一条蓄势待发的银蛇,直取她喉咙。
他做了口型:“让她进来。”随即,他闪去了屏风之后。
那个小丫鬟进门后闷头只顾脚下,一左一右盛满热水的两只木桶,直奔那屏风的方向。
沈家规矩,外院的丫鬟不可入夫人房间,更眼神乱瞟。但芸管事和大丫鬟们不在,夫人有吩咐也只能由她们应承。
她咬紧牙关憋着通红的脸,缓缓往屏风挪去,那躲在暗处的银蛇与她的脖颈几乎就要相缠。
一双纤纤玉手忽然拉住小丫鬟的肩膀,吓得她打了个激灵。脚下的步子急停,桶内的温水随着力道一晃,撒了些许落在地板上,飘着的白烟在空中扭动。
“夫人……?”丫鬟稚嫩面庞和懵懂的眼神,让苏尔茗终究不忍。
她只得皱起眉,大声呵斥:“看你笨手笨脚的,还不快滚?”
那丫鬟脸色煞白,“砰地”地将桶往地上一放,慌张地跑到门口,还边用袖子抹了泪,红着眼眶将门带上,怯怯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消失在门后。
“哟,夫人仁慈。”
高奉从屏风后走出来,指尖擦着那刀锋,用舌尖微微舔上刀刃,面不改色地划出一道血痕,卷入口中。
他用剑指着她,命她将热水倒入木桶,随后他缓缓进入木桶中沐浴。
那柄剑,依旧指着她的肚腹。
“既然你放走了我的干粮,那你就来替她。原本受人之托,只想给你个痛快。”
苏尔茗坐在不远处的鼓凳上,手里握着一杯早已冷掉的茶水,猛地喝掉一口,声音听起来十分苦涩:“她为何要你杀我?”
“谁知道你们有什么过节?”高奉想到那女人平静地掏出自己爹娘的心肝,眼中露出一丝狂热,言语中染上些许兴奋:“或许,你挡了她的路。”
苏尔茗垂着头不再言语,她甚至不曾与箐箐正式地见面说上一句话。
许是因为苏晴要入府,她便要下手为强,先除掉她们两姐妹。
而高奉……更非什么能听进去她苦衷的善类,他是个吃人的疯子,她手无寸铁。
她手死死地攥紧茶杯,骨节绷得发白。
天微微亮,沈家门房前燃着一支蜡烛将息未熄,灯盏被熏得发黑。
小厮正靠着木门打瞌睡,未等到一夜未归的沈老爷,就瞧见夫人的马车缓缓地出了府。
过了两刻钟,何老系着腰带出现在车马房,揉着眼打了个哈欠,“夫人的车呢?”
小厮看了看何老,又抻着脖子往外瞧了眼,纳闷:“你刚刚不是驾着车出去了吗?”
二人面面相觑。
安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马车木轮滚过的吱呀声,以及马儿困顿的鼻息。
城门处缓缓透出一丝光亮,漆黑巍峨的远山在城门逐渐变宽的缝隙间缓慢生长。此时的县城还蒙着一层雾,被光亮一照,露出月金色的朦胧感。
两匹快马从城外疾驰而来,卷着飞扬的尘土,混在雾中看不清面目。
马车缓缓行驶在城门的隘口,守卫一见马车上陆家的家徽,熟练地放行。
城门外,竹年拿出令牌,大声亮明身份:“我家主子乃大理寺少卿陆远,有要事进城!”
守卫上前仔细查看,片刻后,喊道:“放行!”
木制的栅栏被移开,城内的马车率先一步从城内出来,陆远和竹年连忙勒马,马儿打着急促的响鼻,不得不为其让路。
陆远看着那熟悉的沈家族徽,视线落在那车前的马夫身上,正巧有风将车帘卷起,遮住了那车夫的半边身子。
那车夫还带着一个竹编斗笠,难以辨认。
他看着那马车驶出城门后,车轮很快掀起了尘烟,微微拧眉。
竹年出声提醒:“主子,再晚一步,说不定高奉便跑了!”
马鞭高高扬起,清脆的落下,胯下马儿嘶鸣一声开始疾驰,与那马车背驰而去。
晃晃悠悠的车厢里,苏尔茗揉着发酸的脖颈缓缓坐起身,马车疾驰时掀动的车帘,让她看到外面天光大亮,心头一紧。
今日原本是她要去庄子,同她们商议杀死沈万金的计划。眼下,这车窗外的景色却入眼一片翠绿,似在密林中穿梭,车厢颠簸得她几乎扶不住。
高奉在怕?可是方才遇到过什么人?
苏尔茗看着被马车远远甩在身后的石子土路,静静地蜷缩在车帘边,趁高奉不注意,咬咬牙,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你这娘们疯了?!”
高奉的叫嚷声她全然不顾,一门心思地往路边草丛中跃去,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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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时脚踝处传来彻骨的疼痛。
“嘶。”她咬牙忍着痛呼。
她两下扑落卡在掌心处的石子,强撑着起身往密林处去,将扭伤的脚缓缓踩地,一瘸一拐。
她额头绷紧淌下豆大的汗,咬牙坚持,只想走得快些,再快些。
密林中有斜着生长的低矮灌木,她走得急,时不时便有枝丫剐蹭到她,将发髻勾乱,她随手一抹别到耳后,继续向前。
她只能听到自己犹如擂鼓的心跳,以及脚下踩到枯枝落叶里的动静。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响起,疼痛炸开在她未被扭伤的那条腿上。
她被那力道带得狠狠向前一扑,摔在地上,回身发现腿上正中一剑。
剑光宛如银蛇。
她看着远处一人不急不缓地走过来,看着她的眼神,像是看到了陷阱中的猎物。
风吹过一片低矮的枝丫,发出簌簌的响声敲打在窗棂上。
树叶遮盖住屋檐,日光透不进昏沉的屋内,只能看到纱帐里躺着一个女子,床旁边伏着宽厚的背影。
芸娘端着汤药,推开卧房的门,惊扰了在床头小憩的沈万金。
“药熬好了?”沈万金一夜未眠,方才回府才打盹小憩一阵,此刻声音十分沙哑疲倦,“药放这,你回夫人身边伺候吧。”
芸娘将木托盘放在矮几上,棕黑色的药液还冒着白烟,同屋里浓浓熏香的白烟搅在一处。
“夫人今日晨起便去庄子上了,不在府中。”
她看着帐内明显并无大碍的箐箐,语气公事公办,眼底看不出情绪。
沈万金听后一挑眉,似乎有点意外,不悦道:“她耍什么小性子?”
“算了,莫要管她。既然她不在,你今日就在箐箐这里伺候。”话毕,沈万金苍白着脸咳嗽了几声。
芸娘紧盯着箐箐的目光,发现她眼皮一颤,显然是在装睡。
她面不改色地垂下眼:“老爷,您先去休息,此处交给芸娘便好。”
沈万金点点头,缓缓从床边起身,身子似乎累得有些晃。
他摆摆手拒绝了芸娘的搀扶,回身帮箐箐掖好被角,柔声道:“好好休息,你父母的丧事,我替你办妥。”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眼角忽然有所感应似得,落下一串泪。
沈万金用指腹轻轻抹去,亲吻了一下箐箐的额头,“别怕,以后你还有我。”
芸娘冷眼看着,直到沈万金消失在屋内,她才端起那温度适宜的药碗,掀开帐帘。
她声音冷漠:“姨娘,既然醒了,就该喝药了。”
半晌,双睫如蝶翼般颤抖着睁开,细眉圆眼的脸上带着无辜的神情,眼神懵懂。
“芸娘……你同我装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比谁都恨他。”
床边的人似乎愣住,语气古井无波:“姨娘怕是被梦魇着了,说胡话。”
箐箐起身抢过芸娘手里的药碗,当着她的面将那汤药倒进窗边的花盆中,神态自若。
“你若识相,就该替我保密。毕竟,这沈家的女主子,很快就要换人了。”
14. 第 14 章
床边的窗户忽然被箐箐打开,带着寒意的风从外面扑进屋内,吹散了一室甜腻的香薰味道。
芸娘猛地深吸一口气,才觉得自己昏沉的脑袋清醒几分。
她声音染上冷意:“还请姨娘注意自己的言辞,莫要对夫人不敬。”
箐箐似乎并不生气,闲闲地抬起胳膊,单手拎着碗边,等着她去接。
“咚咚。”
两下敲门声,打破了二人无言的对峙。
门外传来大丫头轻声提醒:“芸管事,车马房的何老有事求见。”
芸娘听罢,立刻上前接过空空如也的药碗,漠视箐箐玩味试探的眼神,端起木托盘,镇定地走出了卧房。
门在被彻底合上之前,透过那一缕光,箐箐看到了芸娘攥着托盘发白的手指,似乎有些颤抖。
她倚在窗台上,轻轻一笑:“沈万金,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另一边,城外的庄子上。
苏尔茗的卧房中,泥炉上的泉水已经再次滚开,赵春花提起小壶将开水冲入茶碗,再将茶碗里近乎无颜色的茶水,添给林蕙面前冷掉的杯中。
林蕙握着温热的茶杯,叹了口气:“这茶都喝了一肚,她怎么还未到?可是今日有事?”
屋内只有小泥炉中炭火爆开的噼啪声,听不到院外一点动静。
赵春花匆匆起身去卧房门口,打开门缝往外瞧了一眼,院内空无一人,只有半焦黄的落叶打着旋落在庭前。
她关上门往回走,皱着眉呢喃:“小饭馆客人们聊天,没听说沈家出了什么事。”
“沈家?”林蕙低头沉吟。
她想起昨夜医馆临关门前,忽然收诊了一个病人,恰逢城中王夫人生产。
她与那病人正巧错过,见到了送人过来的马车,有些眼熟。
“那沈家的马车,可是有海棠图样?”
赵春花小口喝着茶,点点头:“是呀,先前你不是坐过一次吗?这么奢华的马车你都不记得!”
“糟了!”林蕙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洒落的茶水将她手背烫得瞬间发红,仿若未觉。
“昨夜有个沈家的病人来医馆,我今晨从王家出来直奔庄子,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赵春花连忙从怀里掏出帕子,按在林蕙的手上,语气同样焦急:“你可瞧见了?是苏姐姐?”
林蕙摇了摇头,“我走前只看到个背影,艳粉色的衣衫,不可能是她。”
二人沉默许久,泥炉里的炭火渐渐熄灭,偶尔响起几声窗外的鸟鸣。
赵春花像是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抄起自己的帷帽,熟练地戴在头上。
“我命人去沈家瞧瞧,就说她预定了我的雅间。若有消息,我叫小二去你那里走一趟。”
“好。”
林蕙将案几上的茶杯摆好,伏在案几上闭目小憩,待赵春花走后许久,才缓缓起身离开房间。
秋风中天高云淡,日头格外热烈。
不知过了多久,先前疾驰进恩自县城的两匹快马,追着沈家马车的印痕,一阵风般消失在官道上。
陆远瞧着那车轮的痕迹直往小路上去,心头不好的预感逐渐放大。
“主子,方才你到底瞧见了什么?这么着急从府衙里出来?”竹年在马背上气都喘不匀,缓了许久才开口问。
“方才那沈家的车夫,就是高奉。”陆远的声音稳稳传来,砸下一句惊雷。
“什么?!”
竹年想要再细问,却见陆远沉着脸,手握马鞭将马儿抽得一声惨烈嘶鸣,低声道:“乌岚,再快些,她有危险。”
黑色的乌骓马身轻如燕,自密林中穿梭而过,转眼间便看到了那辆在密林中飞驰的马车。
陆远的目光紧紧锁在车厢,见那车轮被石子卡住高高颠起,他立刻拧眉去看地上的车辙。
车辙印变浅,马车上空无一人!
“吁——”
乌骓马背高高扬起,并未发出惊动山间鸟儿的高昂嘶鸣,训练有素。
陆远策马转身便往来处去,“竹年,你去截停那辆车!看看是否有物证!”
竹年领命,二人迅速分头行动。
林间小路的车辙印被马蹄践踏得有些凌乱,早已分辨不清人是在哪处下了马车。
直到陆远眼尖地发现草丛里挂在荆棘上一寸的衣料,细腻有光泽,正是苏尔茗往日常穿的锦缎。
他飞身下马,直奔那处似乎刚刚被闯入的灌木丛中,看见不远处一滩红褐色的鲜血,瞳孔一缩。
那血迹十分新鲜,只有一小块飞溅,滴落的血迹也并不多,说明伤者受了轻伤,尚不致死。
沿着血迹的树丛中有明显拖行痕迹,他拔出手中长剑,毅然前行。
“我定不会让你有事。”
密林里,只能瞧见不规则的光斑,和不断向眼前袭来的带刺灌木。
苏尔茗的头发被高奉扯在手里,不受控制地被拖入密林深处,腿上流下的血缓缓拖成一条细长的引线。
“玛德,又一个疯婆子。”高奉一边骂,一边往山上走,“还好老子提前有准备。”
走到半山腰的一处开阔巨石,他终是扯得胳膊有些发酸,将苏尔茗狠狠掼在地上。
他看了一眼她狼狈的两只脚,已经寸步难行,再拖着她只会成为累赘。
他凶恶地啐了下,将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放下,拔出剑,用剑尖挑起她的下巴。
“要不你就死在这里吧,用你的心肝继续陪我上路。”
苏尔茗身上早已痛的麻木,挣扎着缓缓挪开半寸,扭头避开那剑锋。
比起沈万金对她的暴行,此刻她仍旧可以保持清醒,“我听闻,你只吃阴时之人。可我不是。”
高奉对她此刻还能挣扎十分惊讶,脸上生出兴趣,蹲下身子平视她。
她寸步不让,盯着他的眼睛。
半晌,他扯出个诡异的笑容:“你比她们都聪明,也更想活。”
高奉摘下腰间的细绳,套在她的脖颈上,提起来便往不远处那棵老树上一甩,三两下捆在了树上。
“可你,没有活的理由。我就算不吃你,也不会放你回去。”他一屁股坐在树旁边的巨石上,将一根草枝塞在嘴里,神态悠闲。
“死了却不吃,眼下着实浪费。”
他弯起膝盖,脚踏上□□的巨石,将手中的剑在石头上简单的磨了几下,剑锋对准她。
“放心,一下就好。”
“你为什么吃阴时之人?我听闻平原县曾有一个奇女子,可窥阴阳、看命格、观前世。”她脸色惨白,平静地看着那剑锋。
苏尔茗被麻绳死死地捆在树上,反而减轻了两只脚同时落地的痛楚,她细致地观察高奉的表情,手里悄悄摸上麻绳的束结。
高奉面目有一瞬间狰狞,而后淡然一笑:“奇女子?吃起来同其他人并无不同。”
苏尔茗暗自心惊,发现剑尖停住后,她继续大胆试探:“她是你妻子?”
“你倒是聪明。”高奉将剑鞘杵在地上,长叹一口气,眼神瞥过来时,她手上立刻停下动作。
“她说我前世作恶多端,此世以后的六世,都将轮入畜生道。除非我在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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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洗心革面,才能被原谅。”
“可我凭什么信?分明是她红口白牙诅咒我,想让我按她的想法活着,做梦!”
苏尔茗看着陷入恩怨中的高奉,耳边传来几声突兀的鸟鸣。
她装作不经意往来时的方向瞧,空无一人,在这深山老林里,能救她的只有自己。
她眼神还未收回,剑光先至,横在她眼前。
“我说过,你聪明。”高奉“呸”地吐了草枝,利落地站起身,将剑缓缓靠近她脖颈上,“但不意味着我会放松警惕。”
“故事听够了?上路吧。”
他手腕一抖,剑光直取她颈间。
苏尔茗在刹那间挣脱了麻绳,用力一蹬树干,狠狠地向另外一个方向摔去!
她面朝着神色讶异的高奉,完全顾不得地上有锋利的石子,准备咬牙忍痛,借机将手中的金簪脱手而出!
“叮!”
金簪被打落在一旁,斜钉到一旁的树上。
“我的耐心耗尽了,苏尔茗。”高奉阴沉着脸,走向她。
他双手握住剑柄,将手中的剑高高举起,狠狠向下一戳!
苏尔茗正想用手握住剑尖,却听耳边呼啸而来的风声,直冲高奉项上人头!
她火速就地一滚,却忽然摸到巨石崖的边缘。
卷起的石子,顺着方才的力道,坠入被树叶遮挡深不见底的山下。
眼前忽然多了一青袍男子,拦在她前面,出招皆取高奉要害,硬生生将他逼到另一处。
苏尔茗眼中神色复杂,张了张嘴,才发现她并不知他名姓。
陆远趁机扭身将她扶起,看到她右脚脚踝肿胀如拳,左腿上还有尚在淌血的伤口,声音带着温柔的安抚,“我带你回去。”
苏尔茗鼻尖一酸,错开了他担忧的眼神,点点头。
“得罪了。”
他抄起她的胳膊,将大半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利落地将她背起。
他听到她因为痛而隐忍的呼吸,再看向眼前持剑相向的高奉,胸中多了一股无名火。
苏尔茗伏在陆远的背上,男子炽热的体温让她苍白的脸色恢复点血色,陌生又熟悉的淡香萦绕在鼻间,此刻竟觉得安心。
她绷住身体,尽力让自己不要影响到他。
抬眼一瞧,却见高奉从不离身的包袱不知何时不见了。
不远处响起细微的动静,立刻引起了陆远的警惕,但为时已晚。
高奉从背后拿出两个巨大的火药,引线即将燃尽。
“哈哈哈去死吧!”他开怀大笑,直挺挺地向他们走来,眼底只有嗜血的疯狂。
“这时候我还能再拉两个垫背的,那婆娘能说会道又奈我何!”
陆远下意识向后退去,想要足尖一点跳离崖边,但点燃的火药袭来,爆炸声在下一瞬响起。
仿佛天动地裂,崖边的巨石顿时被炸得四分五裂,浓白的尘烟瞬起,飘出一股焦糊的气息。
巨大的力量裹挟着飞石将陆远狠狠击退,混乱中臂膀不知磕在了何处,将苏尔茗震得手一松。
“啊——”
二人从悬崖掉落,不受控制地向下摔去,陆远将长剑插入崖缝却并不能完全稳住身形。
背上的人渐渐力竭,慢慢从他肩膀滑下,他立刻勾住崖边上的藤蔓,反身死死地擒住她的手臂,“抓紧我!”
苏尔茗抬头撞进陆远焦急的眼中,却眼尖的瞧见藤蔓禁不住两人的力道,开始从崖边断裂。
被人护在怀里坠崖的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救苏晴。
15. 第 15 章
“噗通——”
苏尔茗只觉得冰冷的水自四面八方将她包围,入水的瞬间水面好似一块铁板,将她拍得头晕脑胀。
她在晕眩中下意识想要呼吸,却呛入了冰冷的河水,让她鼻间迅速布满刺痛的酸意,四肢开始下意识挣扎。
男人的声音隔着水面听不太清,直到她被从水中捞起。
“苏尔茗,坚持住!”陆远额间还在渗血,单手将她搂在身前,想要往河岸游去。
她艰难地动了动唇,却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慢慢随水浮沉。
她身体逐渐被冰冷的河水夺去体温,眼皮似有千斤,迫切地想要合上。
陆远咬牙拼命地向河岸游去,但奈何上方瀑布不断灌入,水流湍急,推着他们不断向前。
水中时不时还藏有巨石,伏击在暗处划破了他的左腿。
他正觉得怀中人太过安静,在间歇中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她眼神迷蒙,双眼将合未合。
“苏尔茗,醒醒!”
他不得不将她搂得更紧,用手去掐她的人中。
此刻若是昏迷,那生还的希望将更加渺茫。
他分心去将她唤醒,却瞥见前方河流像是从天边断开,俯冲而下!
陆远暗骂一声,双手死死地箍紧苏尔茗,随湍急的河水一同坠落。
“咚咚。”
暮色西沉,沈家门房的小厮正打算去伙房领吃食,却见一个搭着白布巾的店小二上来敲门。
小厮急着去吃今日主子们午膳吃剩的荤菜,不耐烦地问道:“你找谁?”
那小二个子矮小、眉清目秀,先恭恭敬敬地一拜。
说话却又急又快,声音尖细:“我乃城西巷里香饭馆的伙计,沈夫人在我们那定了今日的雅间,却未见人到,老板叫我来问问。”
“巷里香?”门房小厮咂摸一下嘴巴。
前两天还有同乡夸过他们的菜色便宜好吃,他便软和了态度,“你等等,我去给你问问管事。”
门房小厮一溜烟闪进了垂花门后,消失不见。
后院中,灯火逐渐亮起,将小路照的通明。
芸娘正忧心忡忡地沉思,她手里拿着管事的账册,却一页都未翻看。
她想起何老说今日他还未起身,马车便已经从府中出去,着实异常。
况且夫人每次去庄子上,天黑之前一定回家。眼下已近晚膳时间,莫不是有事在外用膳?
她忍不住想到箐箐的那句话,心中渐渐烦躁。
“芸管事,门房说外头有个饭馆小二求见,说是夫人预订了今日的雅座,人却未到。”大丫鬟匆匆过来通报。
“什么?”芸娘蹭地一下站起,将账册重重地摔在一旁的石桌上,箐箐那句话忽然在她心底生了根。
她那时笃定的眼神和语气,绝非善茬:这府里的女主子,很快就要换人了。
芸娘当机立断:“你拿一锭银子去回绝那小二,就说夫人临时有事。”
大丫头一愣,默默应下,只见芸娘怒气冲冲四地往箐箐院子方向去了。
门房的小厮得了准信,将那锭银子转交后,正想喜滋滋地送走小二,去伙房用膳。
小二恭敬地接过银子,又补了句:“今日劳烦小哥,若是往后来店里用膳,小店定多送两个小菜。”
小厮脚底下忽然就打了个转,三两步迈到小二面前,耳语道:“我今早瞧着夫人天不亮就出去了,应该是有急事没回,并非故意爽约。”
小二转转眼珠,脸色依旧公事公办:“小的明白,多谢。”
像是着急回禀一般,店小二脚下生风地从沈家门口离开。
半路上,忽而扭头转进一个小巷,正是赵春花。
她将小厮的衣衫一脱,胡乱塞进包袱皮里,往身后一挎,一脸焦急地巷子里横穿过,直奔城西医馆。
医馆门前所剩病人不多,赵春花破旧衣裙戴着面纱并不显眼,她直奔堂内尚在诊病的林慧。
半路却被一个白胡子老者拦住:“这位姑娘,可是有哪里不爽利?”
赵春花眉眼间全是急切,她见林慧往此处一瞥,轻轻摇了摇头,瞬间变了脸色,一副愁苦相。
声音包含羞涩与委屈:“大夫……此病,我有些难言。可否让我找那女医瞧病?”
舒柏瞧着那姑娘杀气腾腾地直奔林慧,还以为出了大事。
没想到翻书似的变脸,眉毛一搭,连带着左边眉头的小痣都有几分委屈,也不好再多阻拦。
“那,姑娘请便。”
赵春花抱着包袱默不吭声地等上一位患者离去,才慢慢地坐在林慧面前,假模假样地伸出一只手。
“大夫,我癸水有些不准,先前走了,就没再回来过。”
林慧伸出去准备把脉的指尖一顿,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点点头。
林慧为她开了几副药,像往常一般叮嘱几句病患,将人送走。
舒柏有些不放心地走过来问:“方才那个姑娘是何病症,可棘手?”
林慧垂下眼,将眼底担忧的神情遮住,摇了摇头,“只是普通的癸水不调,她有些担心罢了。”
她不紧不慢地将东西收起,缓缓看向门外已经亮起灯火的街头,心乱如麻。
城中夜色尚有灯火点缀,而城外某处的河水将昏暗的暮色,照在岸边两个昏迷的人身上。
陆远扶着额头缓缓坐起身,那青色的衣衫如今卷着泥土变得有些污浊,头上的玉簪也不知何时被冲散。
蓦地惊醒般,连忙扭头去找苏尔茗,直到探到她一丝微弱的鼻息,才长舒一口气。
他将衣摆利落地撕成条,长发随意用布条一束。起身将苏尔茗扶起,轻拍背部,直到她将呛入的水咳出来。
苏尔茗缓缓睁开了眼,她脸色苍白,眼神懵懂,声音带着干涸的沙哑:“我们……还活着?”
“我会带你回恩自县,放心。”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桐油纸的包裹,取出一瓶伤药,想要递给她,尽快处理伤口。
苏尔茗手撑在地上,连坐起身都很勉强,想要接过药瓶却在将要触碰到时,扭到伤口缩回了手臂。
她最终抿抿唇,缓缓伸手将裤脚挽起,露出被水泡得发白的狰狞伤口,神情无助。
陆远叹了口气,用拧干的布条替她清洁伤口的沙石,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尽量轻柔。
随后,他擦干净指尖,挖出一块药膏,声音有些艰涩:“这药需用手涂抹,苏……沈夫人……请恕在下失礼。”
沈夫人的闺名他曾暗地里打听过,可这并不是光彩的事情,瞬间便改了口。
但她反应似乎有些迟钝,像是没听见似得不吭声,只愣愣地看着那药膏,缓缓点了点头。
他指腹将那药膏捂得半热,涂上的时候能感受到指下似冰一样冷的皮肤,令人生忧。
这药涂上去巨痛无比但效果甚佳,便是竹年经常受伤,每每涂药还要闷哼出声,但她一声不吭,动也不动。
半晌,苏尔茗轻声地问:“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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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名字?沈家……往后定有重谢。”
陆远手上动作未停,瞥见她衣袖垂落至肘间,不经意露出小臂上的伤痕,话到嘴边改了口:“我叫竹奕,是个打手,听闻平远县不太平,本想来碰碰运气。”
“夫人,可要考虑雇我?”
苏尔茗呆呆地盯着他涂药的动作,她浑身发冷,那指尖的温度就像是她的救赎,但却只能让她温暖一点点。
耳边嗡嗡的声音像是隔着水雾,她胡乱点了点头,慢慢地伸出手抓住了那炽热的手掌。
陆远看到她点头答应,正要说些什么,那冰凉无骨的手便勾住了他的小指。
他动作一顿,便见苏尔茗身体猝然卸力,晕了过去。
陆远连忙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腿上,把她双脚的伤口涂好药膏,用布条缠好。
自己的伤口也胡乱地处理一下,将她抱起来便往河流下游走去。
此处地势开阔且有水源,容易碰到野兽,也就意味着定然有猎户。
秋日深林里夜寒露重,渐渐地,他感受到怀中的苏尔茗有些发烫,需得尽快找一处地方生火驱寒。
没过多久,他顺着山脉找到了一处矮小的山洞,看起来像是猎户们歇脚的地方,洞内只有一些干草和陶土的炊具。
他小心翼翼地将苏尔茗放在干草上,只留了足够她一人歇息的位置。
剩下的干草被放在一旁,用桐油纸包里的火折子点燃。
山洞背风,顷刻间温度便升了起来。
陆远伸手探着苏尔茗越发急促的呼吸,轻轻地将掌心贴在她额间,温度异常的烫手,将她的脸熏成病态的红。
他望着她身上的湿衣,还有透过衣裳刮蹭的大大小小的伤口,陷入两难。
她已是她人妇,而他此番言行皆已逾矩,便是想要为此负责也无门。
可眼前救她的方式,却只有让她先扛过这一夜。
火光将他长长的的影子盖到苏尔茗身上,一半弯折在山洞的洞壁上,此处只有他们二人。
他指尖颤抖着碰到她手背的皮肤,迟缓的动作抚上她的衣袖,下一瞬,他逃离般转身出了山洞。
苏尔茗烧得意识有些昏沉,她梦到了自己幼时习字偷懒被父亲打手板,还有出嫁前爹娘喜气洋洋的神情……以及,妹妹天真无邪的笑脸。
“嘶……好痛。”
爹爹的手板打得她浑身都好痛,尤其是双脚,像是断了一样痛。
她做错了什么事?自她懂事,爹爹再也未打过她。平时给她上药的人,只会是心软的娘亲。
她开口撒娇:“娘亲……我好怕,沈家……”
“沈家待你不好?”
是男人的声音,却不像爹爹。
她眼里淌下大颗的泪珠,不断抽噎着:“别让妹妹来……折磨……”
她浑身冷得发抖,摸索着找到娘亲的袖子,拼命想往温暖的地方靠近,往最热的那处去。
“不可以过去。”陆远将她拦在火堆旁,却顷刻被她缠上,嘟囔着他听不清的话语。
他不过出去打了碗水,跑着回来就发现她在哭,哭得让人心里一揪。
沈家,似乎让她吃了很多苦。
陆远低头看着自己被她扯烂的衣衫,最终将她湿漉漉的外衫脱下,晾在火堆旁。
隔着干草将她抱起,拢在怀里,借着火堆的温度,为她取暖。
他想,今夜这件事,他会烂在肚子里。
即便不能担负责任,也要竭力护她平安。
16. 第 16 章
夜色渐深,沈万金处理完箐箐家的丧事,自外面回府用晚膳。
他脸色有些阴沉,未去花厅,反而脚步匆匆直奔后院。
院子里灯火通明,正巧碰见府医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丫鬟手中托盘上飘出一股药膳的香气。
他大步上前,拦住那府医:“箐箐身子如何了?她今日用了几次药?”
府医见到是沈万金,想要恭恭敬敬行礼却被免除,便如实说来:“姨娘身子尚可,只是突遭变故导致心神不宁、过度悲伤,白日里有两次险些哭晕过去。”
他捋起袖子,颇为得意地回身介绍那丫鬟手中的药膳,“这鸡汤有安神功效,另一碗山楂羹可开胃消食,让姨娘早日恢复安康。”
沈万金目光落在眼前谄媚的府医身上,忽而想起昨夜城东医馆里那白胡子老者,便问道:“那医馆开得药可给她继续喝了?”
府医身子一顿,登时冒冷汗:“姨娘说那药太苦,不想再喝……”
“胡闹!”沈万金少见地露出怒色,吓得府医立刻躬身请罪。
他摆了摆手,指着那药膳:“将这些先送去,立刻把药熬好送过来!”
话毕,他大步流星地进入了箐箐的院落,正瞧见芸娘在门口候着。
他下意识想起苏尔茗,随口问道:“夫人还未回?”
芸娘恭敬地一福身,将店小二前来问询的事情说了,末了补了句:“夫人甚少在外用膳,可是被什么绊住了手脚?”
沈万金正要推开门的手缩了回来,走到芸娘面前,声音有些莫测:“你带着两个大丫鬟去她屋里瞧瞧,看看她到底耍什么花样。”
“留二人在此伺候,我今晚在此用膳。”
芸娘眼神平静,应声而去。
沈万金急切地跨过门槛,就见帐子里半坐起个纤弱的人影,他连忙上前几步,将人扶在怀里。
“你可好些了?”他低头瞧着箐箐红肿的眼睛,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用指腹轻轻抹去,“既然醒了,怎的不叫人服侍?”
箐箐伸手捧着沈万金替她擦泪的手,将脸颊依偎进他的掌心,轻轻地蹭了蹭,声音带着哭腔:“习惯了院子平日里的清静,妾听到老爷声音,就想着赶紧到门口去迎。”
沈万金听出这话里浅浅的责怪之意,也并未生气,只柔声道:“那调两个大丫鬟给你,这几日让芸管事也多替我关照些,可好?”
箐箐缓缓地摇了摇头,双手溜进他的衣袍里,环抱住他结实劲瘦的腰身。
撒着娇,晕湿了他胸前的衣料:“不要,妾只想要老爷。妾……也只有老爷了。”
沈万金眉眼温柔地抚着箐箐的长发,拥着她的肩,并未答话。
直到不远处的小桌上摆好了晚饭的膳食,他一把将箐箐抱起,落座在鼓凳上,稳稳地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
沈万金颇有耐心地哄着:“今晚我陪你用膳,你乖乖吃药,快点好起来。”
箐箐扁扁嘴,将眼泪一抹,露出个柔柔地笑:“好。”
一旁,大丫鬟将盛好的汤碗晾到适宜入口的温度,再放到沈万金面前,眼神不经意地扫过二人的亲昵,暗自心惊。
在苏尔茗那里伺候,夫妻二人从来都是相敬如宾,更别说沈万金从不陪姨娘用膳。
这后院,怕不是就要变天了。
正当她想着,退去一旁,便见芸娘急匆匆地从院外而来,手里拿着断成两截的藤鞭。
“老爷,夫人似乎出事了!”
沈万金手里拿着瓷勺正在喂箐箐喝汤,闻声脸色一沉,冷声道:“芸娘,你的规矩呢?”
芸娘心头一跳,“噗通”地跪在地上,磕头认错:“奴婢等下自领杖责二十。”
沈万金不紧不慢地又盛起一勺,缓缓送入箐箐的口中,再轻轻吻掉她唇角滴落的汤。
箐箐的拳头轻轻敲在他的胸口,不痛不痒,娇声软语:“老爷……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笑着睨她一眼,松了手。
眼风扫过两边服侍的大丫鬟,一人立刻上前扶起她,一人熟练地给她披上外衫,将她送回内间。
沈万金慢悠悠地拿起温热的布巾,擦掉唇角的油花,见箐箐消失在内间,这才朗声问:“发生何事了?”
芸娘闻言膝行几步,将手中断开的藤鞭高高举过头顶,呈到他面前,“老爷,屋内发现了此物。并且,夫人所有值钱的首饰全都被洗劫一空。”
他垂眼看向那藤鞭,伸出手摩挲那锋利的断口,刮得指尖发痛,想起张县令上午提点过他的话。
“京中来人,说平原县杀人案的嫌犯流窜到我管辖的领域。昨夜剖心肝之事,定与那贼人脱不了干系。”
“眼下他人并未落网,还请沈大人莫要声张。县衙昨夜发现火情,派人灭火。此事只因烛台掉落起火,文家夫妇不慎小心,葬身火海。”
张县令拍拍他的胸口,意有所指:“恩自县,可不能乱。”
“老爷?”芸娘疑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万金松手将那藤鞭放回芸娘手里,半晌,下了定论:“许是她一赌气回娘家了,过几日我亲自将她接回。”
芸娘瞬间错愕地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他眼睛里,口中似不敢置信地喃喃:“夫人她……天未亮就出门,车夫也不是何老……”
沈万金粗暴地打断她,眼神阴鹜,“芸娘,你是谁的人?”
她无意识地吞咽着唾沫,声音涩的发紧,最终跪地俯首:“奴婢省得,老爷若需要安排车马接回夫人,还请吩咐。”
头上传来沈万金拂袖的动静,他吹了吹茶水,慢慢喝下,声音似恩赐般吩咐:“箐箐这边还需要你,那二十杖先欠着,再有下次,一起清算。”
“下去吧!”
她干脆利落地磕头谢恩,强撑起跪得有些发木的膝盖,缓缓出了门。
她低头看着手中两节藤鞭,手忽然收紧,被扎破掌心也并不松劲,像是在艰难抉择。
半晌,她又换上那副平静的面孔,带着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离开,“走吧,先收拾一下夫人的房间,今夜回这里伺候。”
日夜交替,晨光照入林间时,零星的光斑也透进了山洞洞口。
苏尔茗眼睛被洞口的光亮影响,缓缓睁开了眼。
她手臂撑着坐起身,看到脚腕的伤口都被处理妥当,身上细碎的痛苦也减缓许多。
一件青色的衣袍从她身上缓缓滑落,露出她身上整齐且干燥的衣衫,微微放下心。
她静静地环顾这个矮小的洞口,空无一人,只有眼前刚熄灭的火堆还散发着温热的余温。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双脚根本使不上力气,光是想要挪个位置,将足以让她浑身冒汗。
“你醒了?”
洞外忽然传来声音,一个人影背着光向她急切地走来,手里还捧着些东西。
直到那人进入洞中,苏尔茗才认出他是竹奕,即便长发散落、衣衫狼狈,依旧自有刚正的风骨。
“你……我以为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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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将手中的野果放在干草上,挑出个颜色最漂亮的擦擦干净递给她,语气轻松:“你昨日说要雇我,我为何要走?”
雇他?
她深思一番,脑海中只有模糊的印象,记得他是个打手。
她视线落在他淡青色的中衣上,扭身将方才身上掉落的那件青色外袍递给他,接过了野果。
她慢慢啃了一口,清甜里带着外皮浓重的涩味,在此刻却像珍馐美馔。
“多谢你。”她不打算戳破自己遗忘雇佣一事,反而更有利她,“既然我是你的雇主,等下我们便启程上路,我要尽快回恩自县。”
她晚一日回京,便少一日计划的时间。
妹妹苏晴等不起,算上今日也仅剩五日,便要嫁入沈家。
倘若她不在,届时无论爹娘是否愿意,妹妹都会被沈万金强行娶回。
她三口两口将手中的果子吃完,端起陶碗也不顾是否干净,闭着眼饮牛一般喝了半碗水。
她用袖子将嘴角一擦,眼巴巴地望着竹奕。
陆远接过外袍后,起身走到一旁方才穿好,就见苏尔茗双眼发亮地紧盯着他,他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腰带,声音迟疑:“我……可是有何不妥?”
只听她低声重复:“我要回恩自县,越快越好。”
山洞内光线弱,他晦暗不解的表情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他垂下眼,声音干涩:“好。”
陆远随意吃掉两个果子,将剩下的塞入袖带,而后蹲在苏尔茗身前,露出宽厚的脊背。
“你上来,我背你走。”
身后静默了一瞬,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最终一双手臂搭在他的肩头。
苏尔茗伏在竹奕的背上,他双手攥拳托住她的腿,稳稳地往外走。
洞外的光线变得十分刺眼,她耳边响起竹奕的温声提醒:“闭上眼。”
她下意识闭上眼,却脊背挺得板直,克制着自己的身体,同他保持些距离。
陆远感受着她的僵硬,并未多言,闷头继续沿着河岸往前走。
二人沉默着,日头顶着晒得人发烫,才见到远处有一个木屋。
木屋门前挂着些野物的皮毛,还有石块搭建的火堆,火堆里的黑灰十分新鲜,像是方才还有人在此。
有人,意味着他们将可以确定这里是何处。
苏尔茗不禁有些雀跃,正巧那木屋里忽然出现一人,她立刻激动地喊道:“敢问大哥,出山的路往哪边走?”
“别……”陆远阻止的话语还未说完,那名男子闻声而来。
随即,简陋的木屋里又走出一名男子,见到他们二人,面上忽然变得有些热情。
陆远正要阻止苏尔茗继续说下去,那两名黑瘦的男子转瞬已经到他二人面前。
细长眼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们,“这里是原东山,你们……这是迷路了?”
另一人肤色黝黑,手里还拿着柴刀,隐隐同细长眼男人形成夹角之势,语气热切:“我看你们夫妻神色疲惫,不如进来歇歇脚?我兄弟二人,晚些可带你们一同出山。”
苏尔茗正要辩驳,却听到竹奕语气带笑说:“好,那我和内子便叨扰二位。”
她捏在他肩头的手指一紧,感受到竹奕轻点她的膝弯,只好抿唇点了点头。
那兄弟二人便勾肩搭背地往小屋方向去,给他们引路。
竹奕极快地扭头看她一眼,神情出乎意料得严肃。
这二人……莫非哪里不对?
17. 第 17 章
破旧的木屋门前,猎户兄弟其一先推开门,掀起一块由各色布帛拼接的门帘,屋里的肉香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十分简陋,正中一个火炉上吊着个瓦罐,旁边插着几根木签,上面穿着半生的肉。
火炉附近,只有劈开的木桩当做板凳。
往里瞧,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卧房,只有边缘被磨得光滑的木板床和用得发黑的破棉絮被子,墙边支着一杆木枪,枪头锋利。
另一人等苏尔茗他们进去,才缓缓将门合上,将手里的柴刀放在门边,走到木桩旁和细长眼男人挤坐在一处。
“先坐吧,不用客气。”他用手指了指,留给他们二人单独一个木桩,“我叫尤大,他是我弟弟尤山。”
陆远蹲下身轻轻地将苏尔茗放在木桩上,这才抱拳:“多谢二位兄弟,我名竹奕。”
他掀开衣袍随意落座,带着几分潇洒不羁,落在苏尔茗眼睛中,她眼神微动。
苏尔茗甫一落座,立刻感受到两道视线落在她脸上。
她想起方才在门外她冲动招呼,此刻忽然生出些惧意,抿抿唇,缩在竹奕身后。
那兄弟二人见她不说话,尤大笑了笑,将烤好的肉串递过来:“你们赶了多久的路?先吃些东西吧。”
陆远伸手接过,另一只手已经将腰间的玉佩扯下,他轻轻地摩挲两下,正要递出去,却发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住。
“夫君,你这块不如我的成色好,用它吧。”
苏尔茗将自己的玉佩递过去,随手拿起他腰间的那块,塞进了自己的袖袋。
陆远微微一怔,原本情急之下想要把母亲所赠的遗物用来救急,不过片刻犹豫就被她发现,心中不由一软。
他柔声道:“好,就依你。”
尤山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你们夫妻二人感情可真好,怎么新婚燕尔跑到这山里来耍,还受了伤?”
陆远不答,反将手中的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玉佩递给尤大,“小小心意,还麻烦二位兄弟为我们引路,届时还将有重礼相谢。”
尤大接过玉佩狠狠地用牙咬了两下,对着火光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才收进怀中。
他立刻用胳膊肘杵了下尤山,黑着脸一瞪。
“哎呀,我也就是好奇。”尤山打着哈哈,捻着唇边的两撇胡,眼神却一直落在苏尔茗身上。
苏尔茗收回目光,发现陆远接过肉串后却并不着急吃,先掏出来早上摘下的野果拿给她。
她乖巧地接过,用衣袖擦干后又递回给他一个,看起来似如胶似漆的小夫妻。
自从陆远眼神严肃地警告过她后,她就不曾再主动开口,只默默地观察这兄弟二人。
一顿午膳简单的糊弄完,尤大站起身,身量几乎与木屋的门框边缘齐平。
他伸了个懒腰,状似无意地问询,“小兄弟,正巧我要去取陷阱里的猎物,你媳妇的脚也受伤了,要不你跟我一同出去,捡点木柴?顺便还能给她做个夹板。”
苏尔茗瞬间扭头看向陆远,若是他们二人一同离去,意味着她和尤山将共处一室,而且她因为双脚的伤,几乎还无还手之力。
陆远眉头微微一皱,还未开口。
尤山立刻插话道:“你们这吃也吃喝也喝了,不会帮忙捡个柴都不愿意吧?”
他们坐着的木桩十分低矮,尤氏兄弟二人站起身俯视他们,给人格外的压迫感。
半晌,陆远面无表情地笑了笑,站起身护在苏尔茗身前,寸步不让:“内子胆小,离不开我。既如此,不如我背着她一起去。”
尤山脸上猥琐的笑意瞬间凝固,捻着胡子的手停了下来。
他扭头看向尤大,使了个眼色,装模作样拍了下额头,:“嗐,你看我,忘记玉佩的事儿了。那我跟大哥去吧,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尤山边说着,慢慢往里间走,拿起来那杆木枪,顺手将水囊背在后身,一副要出门打猎的模样。
苏尔茗在他回身进屋的时候,咬牙忍着脚上的痛楚,悄悄挪过去,将那柴刀握在手里,借着衣袖的遮掩递给竹奕。
她趁那二人使眼色的时候,重新爬上了竹奕的背,她十分清楚眼下自己才是累赘,更是这兄弟二人古怪言行的目标。
眼下她能依靠的人,只有竹奕。
如她所料。
那木枪,却在尤山即将走回外间时,枪尖状似无意地对准了陆远。
“哥,我们走吧……”尤山说着,那锋利的枪头自一个刁钻的角度直冲陆远心口!
尤大在弟弟出手的时候,便随手往门口放柴刀的地方一捞,没成想竟然落空!他半弯着身子往地上一瞧,门边空无一物!
他霍然抬头,只见枪尖直戳而去。
陆远动了,青色袖袍划出半弧,亮出一抹光。
一刀,携万钧之力。
“喀嚓——”
那木枪的枪头应声掉落,力道震得尤山不得不将木棍脱手,狼狈后退几步。
尤大只觉面前一道呼啸而过的烈风,带着锈边的柴刀直直他的面门。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你……你要做甚!”
陆远冷着一张脸,掷地有声:“这话该是我问你!”
尤山一见那柴刀在陆远手中指着尤大,吓得哆哆嗦嗦后退,却被木枪杆绊倒,跌落在地。
他颤声道:“你……你欺负老实人,我们只是这山中的猎户!觉得那报酬不够,想再问你要些罢了!”
“是吗?”陆远环视这间破木屋,毫不留情地拆穿,“身为猎户,将兽皮挂在屋外,却盖着破棉絮被子。门前门内各两个火堆,且外面那个刚刚熄灭不久,分明是早就知道我二人要来;门帘上拼缝的布料竟然还有昂贵的南云锦……”
“种种破绽,你说自己是寻常猎户?倘若普天之下猎户都如你们这般阴险狡诈,那我大燕的王法才是一纸空谈!”
那两兄弟却在被拆穿后,惨白着脸“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跪拜求饶。
苏尔茗靠在陆远背上,感受到他说话发出的强烈震动,才发觉他似乎有些气愤。
一个……似乎颇为正义的打手。
她没想到他在进木屋之前,就发现这二人的端倪,却因她心焦想要尽快回去,出声问路而拖累了他的计划。
她垂下眼,不再看那尤氏兄弟惊恐的眼神,心底只有无尽的后怕,放在他肩头的手不自觉地缓缓收紧。
陆远微微偏头,视线落在肩上,却没言语。
她紧盯着那诈降的尤氏兄弟,轻声提醒:“你小心些,他们……”
话音未落,伏倒在他们眼皮下的尤大,忽然从胸前掏出一把匕首,扬起来便要狠狠往陆远身上扎去!
陆远早就有所防备,抬腿便将那匕首踢飞,险些插在尤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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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柴刀一转,手起刀落将尤大击晕,行云流水。
他用柴刀指着尤山,面上再无一丝情绪:“立刻用绳子把他捆起来,随我出山。”
尤山吓得脸色惨白,身后渐渐濡湿,“大人,是……是我哥哥他贪财,我只是……吃点残渣剩饭……”
无论尤山再说什么,那柄柴刀都离他越来越近。
他一骨碌爬起身,从里间那破旧的棉被里翻出来一条手腕粗的麻绳,上面还有干涸的棕黑色血迹。
柴刀悬在他头顶,尤山三两下便将自己的哥哥捆在屋中的木柱上,打了个死结。
陆远冷硬地命令:“带我们出山。”
另一边,原东山脚下的小村落。
竹年昨日将马车追上后,只见马屁股上插着一只金簪,车内空无一物。
正当他要上山与主子去会合,半山腰上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动静,山石从空中砸落,松动的石块自上方滚滚而来,他连忙逃窜。
待动静一过,回去的路被山石死死封住,他看到了废墟之中插着一把剑。正是陆远平时所用,几乎从不离身。
竹年大惊失色。
等他另寻路找到爆炸之处,看到地上躺着平远县半年未抓到、如今却生死不明的高奉,他不得不将人送回恩自县大牢,再派人搜寻主子。
一日一夜的搜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顺着原东山的山脉与河流,找到了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
回恩自县的路如今被巨石所堵,最早也要明日才能彻底恢复通行。
他猜想,主子数次死里逃生,若是活着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村中他已打听过数遍,这两日并未有落难的行人来村中借住。
于是,他手里紧紧地握着找回来的剑,在小村庄的门口直挺挺地等着,直到黄昏时分,他心头的希望同日头一起消失在天边。
竹年长叹一口气,浑身筋疲力竭、腹中饥饿,他捧着那剑缓缓蹲下,慢慢红了眼圈。
拖沓带脚步声响在沙土地上,他带着惊喜霍然抬头,却只见一个背柴的村民自山中回来。
竹年眼神中的光彻底熄灭,疲倦如同潮水一般涌来,跌坐在地。
“竹年。”
有人在唤他,他这两日无数次地出现这样的幻听。
他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皂靴,只见陆远风尘仆仆、满脸倦容,他前面拴着一根绳子,牵着一个……哭得涕泗横流的男人。
“主……!”他猛地一下站起,眼前黑了一瞬。
他眨眨眼睛,忽然看清睡在主子背上的女子,竟是那沈家的夫人!
“竹年。”陆远用眼神阻止竹年脱口而出的话,淡声吩咐:“这人和山中木屋的人,明早叫人一同带去最近的府衙。”
竹年木讷地接过绳子,眼神还停留在沈夫人和自家主子身上打转。
“你报官后便去休息吧,我明日送她回恩自县。”陆远回头瞥一眼,确认没有惊动背上熟睡的人,才缓缓往小村落里走去。
原本安静的村落在见到他后,忽然起了波澜。
“就是他!”
“我在山里看到了,就是他惊扰了山神,才害得老李家的儿子被山神降罚,至今尚未苏醒!”
先前那名进村的樵夫,拿出柴刀正对着陆远。
渐渐地,村里的人抄起各自的农具,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18. 第 18 章
远山隐在暗处,宛如蛰伏的巨兽。方圆十里,只有一处平坦的土地孕育出了村落。
而这小村落里,家家户户的男丁举着火把,神情厌恶地盯着村口。
为首的村长手持着犁地的钉耙,指着刚刚进村想要借宿的陆远,“你们惹怒了山神,还有脸进我们的村子?滚出去!”
陆远拧眉,感觉背上的人被责骂声惊动,神情渐渐不悦。
他不打算与村民争辩,正要另择他去。
人群中忽然跑出来一个妇人,扯住他的衣袖,横眉怒目:“你说走就走?我儿子的命怎么办!”
“明明是你们的错,凭什么要我儿子来受罪,他才十二岁!”
陆远被这猛地一扯晃了晃,他立刻避开,但这番吵闹动静还是吵醒了苏尔茗。
她揉揉眼睛,明亮的火把让她睁不开眼,声音带着点沙哑,“怎么了?”
陆远冷脸将衣袖扯回,淡声安抚:“无事,是个误会。”
妇人一听更不乐意,“什么误会?李二叔亲眼瞧见还能作假不成?!”
一旁,竹年连忙上来解释:“昨日山上的动静是有人用火药炸山,并非什么山神之怒,那罪魁祸首已经被官府抓走了!你若需要治病,可以去县城的医馆,不可平白无故讹人!”
竹年的解释令村民更加震怒。
那妇人不依不饶地扯住了竹年,硬是将他往村里拖去。
陆远原本不想惊扰苏尔茗,倘若是他一个人,亲自将那受伤的孩子送去就医便可,哪怕是想要些银钱也使得,可……
“姜婶?”苏尔茗的声音虽轻,却像是泼了一盆冷水,让村民瞬间安静。
姜婶听着声音的方向,三两步靠过去,陆远警惕地后退了两步。
直到姜婶看清了陆远背上的苏尔茗,瞪着大眼认了半天,喊道:“哎呀,茗丫头!怎么是你!你不是嫁去县城沈家了吗?”
被村民围住的竹年,猛地松了一大口气。
矮小却温馨的小屋里,灶房烧炭的热气缓缓传到屋中,隔绝了山里入夜的冷风。
苏尔茗坐在屋中唯一的椅子里,双腿搭在木板凳上,她低声解释:“那日我被贼人从恩自县掳到山里,他想要杀了我,幸得这位竹奕大哥相救。”
她看着默默站在她身后的青色衣袖,顿了顿,“但贼人狡诈,想用火药将我二人炸死,我们落入山中河流,被带来此处。”
屋里站着几个村中管事的男丁,听完皆是满脸凝重。
不远处,另一间屋子的床上躺着个悄无声息的孩子,头上的布巾还染着血。
他们齐齐围在屋里,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姜婶一手一碗热粥,从男人们中间挤过来,放到她面前,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是抱歉,误会二位兄弟,先前……是我们心急。”
姜婶边说着往孩子那边看了一眼,眼圈渐红,淌出大颗的泪,“可我那儿子小胡桃,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村里通往县城的路,最早也要明日才能通行,去县城瞧病。”
"我实在没了法子,要不……要不我也不会信山神将罚。”
苏尔茗想要拿出自己的帕子,摸了下袖袋,却只有一块冷硬的玉佩,她只好拉着姜婶的手柔声安抚。
“父亲从前来村里教书,就是不愿你们再信这些。明日我回县城,姜婶你可以随我一同,带上小胡桃去诊病。”
姜婶的丈夫李旺在一旁直叹气,他双手死死地攥紧缝缝补补的衣裤,面上尴尬羞赧:“可我们……付不起那诊病的钱,不然背也背他去县城了。”
苏尔茗缓缓端起桌上那一碗稀粥,喝下一口,声音染上几分暖意:“今日我承你们的恩,小胡桃的诊金由我来付。”
姜婶脸上还挂着泪,惊讶地抬头看她,下意识喃喃道:“哎……哎好……”
她手忙脚乱地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去衣柜翻出来自己半新的一套衣裳,堆到她怀里。又连忙杵了一下自己的丈夫,让他去烧水。
她这才破涕而笑,“茗丫头,别嫌弃,今晚你就宿在我屋里吧。”
苏尔茗望着她忙前忙后,动了动唇,还是没再客套。只见姜婶将那些男人一股脑轰了出去,只留苏尔茗和陆远在里间。
她将手边那有些结了膜的粥水端给陆远,示意他坐下吃些东西。
“我父亲以前曾来过这个村子教书,做了快一年的教书先生,我那时随他过来待过一段日子。年纪小,差点不记得。”她轻声解释,声音有些怀念。
那时候她还并未出嫁,只是爹娘的女儿,在村子里不用做一板一眼的淑女,可以下河摸鱼,去树上摘果子。
陆远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接着端起碗的时候,不经意地瞥过她微微翘起的唇角。
他十分清楚,即便如此,她明日还是坚持要回恩自县。
他将粥碗放下,肚腹中暖和几分,但心头有些憋闷。索性将怀中的那瓶剩下的药膏放在桌上,站起身,往外走。
“你好好休息,有事再叫我。”
远远地传来一声“嗯”,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忽然觉得背后空落落的。
他推开门出去,一股冷意灌到鼻腔。深吸一口气,看到了一旁目光好奇的竹年。
“竹奕?”竹年脸上虽有疲色,但难掩揶揄。
陆远接过竹年手中的包袱,没给竹年一个眼神,径直走向河边去沐浴。
竹年抬头瞧了瞧被吊在树上的尤山,摇了摇头。
边走边自言自语,不知道说给谁听:“啧,你完喽。”
月上梢头,繁星如许。
陆远才见姜婶从主屋里出来,手里拿着苏尔茗换下的旧衣。
他拦住姜婶,淡声问:“她可睡下了?那伤口可还好?”
姜婶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不答反问:“你……不是沈万金吧?”
见他一时语塞,她围着他绕了两圈,有些恶狠狠地警告:“她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今晚你同老李一起睡去!”
“她是我的雇主,我要保护她的安全。”陆远神色平静,并不反驳。
“呸!”
姜婶狠狠一啐,颇为怀疑:“你别以为我们小村子里没见过世面,那家的护卫能长成你这种模样?我看你啊,趁早死了这条心!”
她不再同陆远纠缠,手一指厢房,告诉他那是他过夜的地方,哼着歌去打水洗衣裳了。
陆远望着那小屋中的烛火,往前走了两步。却见烛火忽然熄灭,院中一半陷入昏暗,只能听到不远处的狗吠声。
他终是换了方向,身影渐渐隐入屋檐下的暗处,消失在屋内。
冷硬的木床上,苏尔茗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看着另一间屋里姜婶忙忙碌碌为儿子擦洗身体的身影,鼻子发酸。
然而她终是累极,眼中的泪还未滑落,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唤醒苏尔茗的是熟悉的菌菇香气。
她鼻翼翕动,连日的惊吓劳累过去,让她食指大动。
她连忙坐起身,看到消肿的后呈现青黄痕迹的右脚,缓缓试探着想要下床。
这时,屋门忽然被打开,陆远一手端着热乎的汤碗,另一只手连忙去搀扶她。
力道不轻不重,待她稳住身体在床边坐稳,他便收回了手。
自脱离危险后,他毫不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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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脚还没有完全好,先不要着急踩地。”陆远将早膳放在不远处的小案几上,端着那案几放在坚硬的床上,递给她一双木筷。
她点点头缓缓接过,眼睛里望着那蘑菇汤,飘起的淡淡白烟熏得她视线模糊。
姜婶的蘑菇汤,还是同父亲学来的手艺。
她端起碗吹了吹,大口地喝着,眼泪落入碗里顷刻不见。
胡乱将眼泪一抹,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不吃吗?这些我一个人吃不完。”
面前一碗汤,还有两个野菜团子,一碟咸菜。这几乎是她小时候常吃的食物,此刻是她日夜思念的味道。
陆远低头看着她微红的眼角,手指动了动,终是背在身后攥成拳,“我在灶间吃了些,今日要赶一天的路,你多吃些。”
苏尔茗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第一次听他提起赶路,她捻着筷子想了想:“你放心,到沈家我就会付你应得的报酬。”
陆远顿了顿,淡声道:“好。我先去准备一下。”
他大步往门外走,却在即将迈出门槛时悄悄放缓了步子,看到苏尔茗吃下菜团那一瞬间眯起眼睛开心的神情,眼底稍稍一暖。
随即,脚步轻快地出了屋。
不远处,姜婶边吃边和夫君李旺说悄悄话:“茗丫头真是个有福的,嫁了个县城首富不说,这个傻小子,还一大早去山里采蘑菇、挖野菜,跟骗我说是茗丫头哭着想吃这一口。”
“这讨好姑娘,哪有用这种东西的?要是这东西好吃,那些城里人怎么都不吃?”姜婶撇撇嘴,狠狠地啃了一口手里的菜团,“好在他给我些银子,不然我才不受这个累!”
李旺闷声道:“你少说两句,今天有白吃的东西就不错了。小胡桃的病,还得指望着茗丫头。”
姜婶放下碗筷,抹抹嘴:“你自己看家,我收拾收拾带小胡桃去瞧病。”
日头翻过高山,照亮山中的小村落,一辆马车自村中平稳地驶入了官道。
马车比较小,只能让姜婶和小胡桃挤在车内,苏尔茗和驭马的陆远坐在车厢外的木板上。
晃晃悠悠,马车终是在日落之前进了恩自县,停在了城东医馆的门口。
小胡桃被竹年帮忙抱进医馆,姜婶背着包袱亦步亦趋的跟着。
陆远正想调转车头往沈家方向去,苏尔茗却忽然说:“既然来了,不如让人帮我瞧瞧这脚上的伤,你扶我进去吧。”
他牵着缰绳的手一松,跳下马车,却见苏尔茗已经执拗地用脚踩在了地上,只将一只手递给他。
他拖着她的胳膊,二人慢慢挪入堂内。
堂内原本因方才竹年带着昏迷的小胡桃求诊,而吸引了诸多目光,林蕙和舒柏都围上去瞧,连忙让竹年将孩子放在一旁的针灸木床上。
舒柏一边摸脉象一边琢磨药方,林蕙立刻去取纸笔。
她目光扫过门前忽然出现的人影,顶着落日的光看不清眉目,但显然发现那粗布衣裳的女子腿脚似乎受了伤。
她下意识迎了上去,看到苏尔茗熟悉的脸,怔了一瞬,立刻垂下眼看她受伤的脚,掩藏住眼中的惊讶和喜悦。
“先过来这边坐,”她手一指旁边的木凳,将纸笔交给堂内其他的伙计,赶去给舒柏帮忙,自己落座在苏尔茗面前,“你这双脚,可否掀开衣摆给我瞧瞧?我好为你配药。”
苏尔茗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马车停到沈家门口时,夜色已深。
门房的小厮一见陌生的马车,立刻上前询问,却见那车上下来一个粗布衣衫女子,还拄着拐。
小厮愣了愣,大惊失色:“夫人?你不是回娘家了吗?!”
19. 第 19 章
沈家后院,下人们来来去去,撤掉用过的膳食,为屋内重新燃起熏香换上热茶。
沈万金坐在木椅上,缓缓喝下一口茶水,咕噜噜地漱口,转身吐在芸娘手中捧着的瓷瓶里。
箐箐端着一盏茶,单手提起桃红的裙摆迈过门槛,款款而来。
“老爷,今日不妨尝尝妾身泡的茶,可还入得了口?”
沈万金没等她将茶碗放在案几上,抬手从她手里接过,放到鼻前一闻,语气带笑:“何时学了这么一手?放了十二窖的茉莉花?”
箐箐笑而不语,示意他尝尝。
他掀开碗盖,浓郁的花香带着升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呛得他喉间有些发痒,“咳咳……”
端着茶碗的手,立刻被晃荡出来的滚烫茶水烫红。
箐箐焦急地掏出锦帕,迅速将他手上水渍抹去,轻轻地吹气,娇声嗔怪:“老爷,别急嘛。你若是烫出个好歹,以后谁来疼妾身?”
她身子一扭,依偎进沈万金的怀中,借着那茶碗轻轻地喝了一口,便要往他唇上吻去。
这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自院外而来。
芸娘不动声色地看向那碗茶水,抬步正要阻止来人。
可那粗使丫鬟眉眼间怯生生地,却带着一股倔劲,索性站在院内扯着嗓门通报:“老爷,夫人回来了!”
沈万金听闻,身子下意识一闪,避开了箐箐吻上来的唇,眉头登时皱起。
箐箐满脸错愕,只得将口中茶水咽下:“老爷……”她伏在沈万金的肩头,往院门口怨毒一瞥。
这个女人当真是好命,这都能让她活着回来!
沈万金低头抚上箐箐面色潮红的脸蛋,眉头渐松,将茶碗放在案几上。
而后在她腰上轻轻掐了一把,柔声安慰:“晚点回来陪你。”
箐箐从善如流地起身,眼睛却悄悄落在那盏茶上,轻声撒娇:“老爷,妾身泡的茶,你一口都不喝,就要忙着去看她吗?”
她眼底疯狂闪动。
只要沈万金喝下这杯茶,沈家话事人就是她和苏尔茗之间的事。
沈万金离去的身形一顿,回身替她将耳边的鬓发别到耳后,只给她个安抚的眼神。
芸娘从门外丫鬟口中问询清楚情况,匆匆赶来回禀:“老爷,夫人似乎出了些意外,正房丫鬟们正伺候着更衣沐浴。”
沈万金即将迈出屋门的步伐,终于收回。
他盯着芸娘的发顶,声音波澜不惊:“是吗?她出了意外,回来第一件事竟是要沐浴?”
屋中回荡着沈万金冷冷地质问,吓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他抬袖捋了捋身上由箐箐弄出来的褶皱,将手背在身后,转身看了一眼那茶碗,轻声说了句:“箐箐,待我回来,你再重新泡一杯吧。”
然后抬脚迈出了屋门。
芸娘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灰败的箐箐,终是什么也没说,跟上了沈万金去往正院的步伐。
箐箐见沈万金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跌坐在木椅上,一脸颓然。
她眼里猝不及防地涌出一串串泪,双手缓缓掩住脸颊,喃喃道:“江幸……我等不到你功成名就,回来见我的那日了。”
两日不曾亮起烛火的正院,此刻终于有了几分人气。
丫鬟们忙着烧水更衣,平日木讷漠然的脸上终于多了一点喜气。
沈万金见着一个小丫头捧着一盒银票往前院去,眼中刚露出一点深究之意。芸娘立刻叫住她,问清缘由。
小丫鬟顺从地交代:“夫人命我将三千两银票交给门口等着的车夫,说是感谢之用。”
沈万金眼神落在那银票上,沉吟片刻,扭头吩咐芸娘:“既是他对夫人有恩,再去库房拿几样值钱东西,一并送去,让他把嘴闭上。”
芸娘应声而去。
沈万金继续前往正房,刚刚迈过院门,便见正房的屋门忽然打开。
一个粗使丫鬟瞧见他,兴冲冲地往屋里喊:“夫人,老爷来看你了!”
沈万金更加不悦,大声吵嚷,成何体统!
他沉着脸迈进卧房的门,就见苏尔茗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旁边放着一副拐杖。
她双脚皆有厚厚的纱布缠绕,散发出一股令人极为不爽的药味。
沈万金的脸色越发难看,他一挥手清空了屋中所有的丫鬟,看向平时放藤鞭的位置,才想起那日藤鞭已断。
“你去了何处?”他冷声问。
没成想苏尔茗的声音比他怒意更甚,她将那双拐往地上一掷,冷眼瞪着他:“这话,应该问问你那心尖上的姨娘!”
“问她何时与高奉勾结!”
沈万金被彻底点燃了怒火,他阴鹜地盯着她,一步步走近:“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高奉是平远县头号通缉犯!”
“那我告诉你,他如今人就在恩自县县衙的大牢!”她头一次分毫不让,直直地对视着沈万金。
那日的恐惧,让她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颤音。
她隐在袖子下的拳头握紧,“箐箐和高奉二人合谋害我!我侥幸逃出,你不但不报官寻我,还谎称我回娘家,是怕损了你沈家的名声?”
“你!”沈万金的手高高扬起,怒不可遏,“胡说八道!”
卧房大门忽然被推开,忽然迈进来一个桃红的人影,细眉圆眼,看起来懵懂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憎恶。
沈万金目光极为不悦地扫向大门,一见来人是箐箐,立刻柔和了眉眼。
“是我做的又如何?”箐箐挑衅道。
沈万金似是不敢置信,倏地放缓了声音问:“箐箐,你为何要这样?我向你保证过,她抢不了你的任何。”
箐箐目不斜视地从沈万金眼前走过,她缓缓弯腰将那双拐捡起来瞧了瞧,俯视着苏尔茗:“你能从高奉手里活下来,还让他蹲了大狱,当真算你命好。”
“可若不是你突然回来坏了我的计划,这沈家就将是我的了。”
苏尔茗眼里写满了诧异。
她噗嗤一笑,扭头看着同样愣住的沈万金,讥讽道:“你不会觉得,我真的爱你?”
他难以置信地捂住胸口退了两步,更加错愕的模样似乎极大地取悦了箐箐。
她大笑着斜倚在罗汉床的凭几上,一口啐在他脚边:“沈万金,你有什么值得我爱的地方?”
苏尔茗被这一番话震惊地无话可说,她眼见着沈万金的额间绷出青筋,双目赤红地死死地盯着箐箐。
他大口喘着粗气,声音像破漏的风箱,时不时呛咳几声。
就连被他习惯性摘下后,死死地握在掌心的扳指,手指用力到发白,也不曾对箐箐挥出下死手的一拳。
她忽然讽刺一笑,端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
没想到沈万金也有朝一日,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沈万金脸上憋得发红,连连咳嗽,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箐箐,你不要说气话来激我!只要我还在一日,就能保你一日富贵,你还有何不满足?”
“苏尔茗是沈家的主母,是我沈家的门面。沈家名声是我沈万金多年来的心血!除此之外,你要什么都可以!”
话音刚落,箐箐抬手就将她方才喝过的那盏茶,泼在沈万金脸上!
“我要你死!”
箐箐一把将罗汉床上的矮几推到地上,掏出怀里的匕首,趁沈万金反应不及,一个鲤鱼打挺扑过去!
沈万金猝不及防一声闷哼,脸上还有滚落的茶水,让他睁不开眼。
她下意识用手紧紧地握住刀刃,硬生生止住了匕首力道,仅没入了刀尖半寸。
鲜红的血自刀刃间滴落,不过眨眼功夫,沈万金咬牙用力一拧,挣脱了箐箐的力道,便将那匕首甩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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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他抬脚将匕首提到角落里,满是血的手擒住她的脖子,迫使她看向自己的眼睛,“我这么疼你,我从不舍得动你一根汗毛……”
他缓缓收紧卡在箐箐脖子上的手,眼见她脸色由白转红。
“咚咚。”大门忽然被人敲响。
“老爷,发生何事了?”芸娘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似乎有些担忧,“方才我听到些动静,可是需要人帮忙?”
苏尔茗正挣扎着想要自床上起身,闻言立刻看向门口,心头生疑。
不待她细想,芸娘已经推门而入,正巧看见箐箐被沈万金掐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她倒吸一口冷气,竟愣在原地。
苏尔茗不露声色地观察她的表情,却看到沈万金忽然冷着脸将手松开,受伤的手垂落在一侧,血滴落在地上。
他胸前的伤口也渗出血迹,糊在破损的衣襟上,脏了他平日的潇洒风姿。
箐箐身子一软滑落在地,像是濒死的鱼大口喘息着,眼睛里含着泪,哑着嗓子喊:“下不了手吗,沈万金?惺惺作态!”
沈万金捂着心口盯着看了她半晌,终是迟缓地抬步往门口去,背影萧索。
他倦极,淡声留下一句嘱咐:“将她送回院子,好生照料,不得再出房门半步。”
箐箐伏地痛哭,被芸娘带着丫鬟架走,很快消失在屋内。
苏尔茗看着地上那摊血被下人收拾干净,像是这一场争执从未发生。
府门外,那辆陌生的马车缓缓驶离沈家大门。
陆远支着腿坐在硬木板上,手中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地落下,面露深思。轿帘被风掀开,露出一角被随意丢在车厢内的金银。
方才,一名衣着不凡的年轻女子,端着些金银珠宝和五千两银票赠与他,作为酬谢他救了沈夫人的奖赏。
他只瞥了一眼,便知恩自县首富的沈家,果然名不虚传。
女子木着一张脸并不看他,面色却透出几分急切,快速交代:“我家老爷希望恩人可以保守秘密,不要再有其他人知晓,对夫人的名声不利。”
她见他沉默地点点头,把赏赐往车板上一放,急匆匆地消失在垂花门后。
陆远又想起门口小厮见到苏尔茗的惊讶,只觉得沈家处处透出古怪。
他回身盯着那盘车厢里的金银,自嘲地一笑,像是说给自己听:“按我一月俸禄来算,这些钱,怕不是要给她做一辈子打手。”
马蹄带着马车嗒嗒地远去,拐入了沈家旁边的小巷,消失在明亮的月色里。
当日夜里,沈万金病倒了。
而距离苏晴入府的时日,只余三日。
苏尔茗晨起时用早膳,不见沈万金的人影,她胃口也好了些许。想到三日后的宴席,她单独留下芸娘问话。
芸娘将先前她准备的清单一样样核对过后呈给她,末了,说起宾客,“张大人的请柬还未送出,可要派人亲自走一趟?”
苏尔茗顿了顿,想起自己被掳走前,屋中桌子上那张请柬。
这两日,沈万金竟一步也未踏入过她的屋子,莫非当真对箐箐情根深种?
她将礼单放下,神色莫名:“老爷可能有自己的安排,不要多事。”
芸娘应声,正准备退下。
她话锋一转,拦住芸娘的脚步:“你何时成了箐箐的人?”
她的卧房是沈万金命人特殊处理过的,极为隔音。可芸娘却在昨日,第一次冒失地进门打断沈万金,救了箐箐一命。
芸娘转过身,逆着光看不清她的表情,轻轻答道:“芸娘只是个奴婢,算不得人。”
不待她回答,芸娘绕到她身后,推动了她身下的轮椅,直直地往箐箐的院落里去。
箐箐想要见她一面。
芸娘说:“只要夫人完成她一个心愿,后日沈家将易主姓苏。”
20. 第 20 章
院落里一片诡异地宁静,连平日的粗使丫鬟也都看不见人影,只有轮椅的木轮和青石板的细碎摩擦声。
偶尔蹦起一颗石子,落入旁边的草丛,惊起飞鸟。
苏尔茗听完芸娘转述箐箐的话,半晌没言语,任由芸娘将她往院子里推去。
直到见到屋内一身月白素色衣衫的箐箐,一支木钗挽发,素面朝天像是换了个人。
芸娘将她推进屋,而后轻轻走出去,带上了门。
屋里奢华的陈设消失不见,一眼看过去便觉得空荡冷清。
空气中泛着一股秋风冷冽的味道,与平日里烟熏雾绕的浓烈熏香,极为反差。
苏尔茗冷眼看着颓废躺在矮榻上、与苏晴八分相似的脸。她错开了目光,淡淡开口:“箐箐……”
“我叫文琴。”文琴声音十分倦怠,像是陷入回忆里,“我这辈子,都只有这一个名字。文采斐然的文,琴瑟和鸣的琴。”
“我原本……与他约定过,等他秋闱结束、衣锦还乡时,便回恩自县娶我。结果,我被爹娘下了药,出现在沈万金的别苑。后来,你应该也都清楚了。”
苏尔茗不置可否。
“所以我想杀了你,”她高高举起手里的茶杯,像是喝酒般一饮而尽,神情落寞,“若不是你拒绝让苏晴入府,我也不会出现在此处。”
苏尔茗皱眉,十分不赞同:“这是何道理?沈万金强抢民女,苏晴亦是受害者,怀璧者便是有罪?”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并不想听你的苦衷,也不可能原谅你。”她失望地垂下眼,缓缓转动轮椅想要离开,“你若安生,沈万金不会为难你。”
文琴斩钉截铁:“我今日拜托芸娘将你带来,便是要同他做个了断。”
她缓缓起身,月白的裙摆在她脚边像翻腾的浪花,明明不是京中盛行的淑女的步态,却别有一番自由的姿态。
她从桌上拿起厚厚的一叠信,硬塞在苏尔茗手里,用手将信封死死地压在她掌心。
“待我死后,你将这几封信,每月一封寄往京城。”她口中残余的茶香,浅浅的喷在苏尔茗面上,语气十分温柔,“然后替我寻一处好地,将我葬了。”
她说完便懒洋洋地直起身,姿态散漫,眼神却死死地盯着苏尔茗的反应。
苏尔茗低头看向手中的信件,粗略一看竟有数十封以上,收信人无一例外都是江幸。
信封上的墨迹似乎是方才干透,有些边缘残留着被水渍打湿的痕迹,微微有些不平整。
她抬头看向目光紧锁的文琴,发现她眼下浓浓的青黑,原来竟是一宿未眠。
她郑重地把信拿起,抬手递回去:“你自己寄,我可以放你走。”
文琴不接,反而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提来,一股脑的堆在她怀里,里面的东西竟压得她腿发酸。
“这些你帮我一并给他。”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轻快地拍了拍手,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哦,忘了告诉你。是我亲手杀了我爹娘,高奉落网,我必死无疑。”
苏尔茗豁然抬头,“你……”
文氏夫妇惨死之事,街头小巷到处都在说是高奉所为。
杀人后剜人心肝,手段残忍至极。
文琴的手缓缓地摸上自己的小腹,里面孕育着新的生命,可她脸上并无喜色:“我原本想杀了他们以后,再杀死沈万金。待江幸归来,我便可以用沈家的家产来弥补我对江幸的亏欠,哪怕不能再嫁,我也甘愿。”
“可是你回来了,没让他喝下那杯茶。不然他必死无疑。”
苏尔茗沉默着,不发一言,掌心薄薄的汗意泄露了她的紧张。她对沈万金的杀心,本不应该让第四个人知晓。
但文琴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向她保证,“你帮我完成方才我说的心愿,我就告诉你那杯茶的秘密。”
苏尔茗平静地看着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文琴继续自顾自地说,“江幸教我读书写字,见我有调香之能,寒冬腊月吃不饱、穿不暖,也会买书送我,只为让我有一技之长。”
“入府这一个月,沈万金在我精心照料下早已身中奇毒,想要他死,不过是你一句话。”
良久,苏尔茗的声音干脆且利落。
“好,我且信你这一次。”
苏尔茗离开箐箐院落的时候,正好瞧见芸娘还在门口守着。她看了芸娘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独自推着轮椅离开了。
芸娘顶着烈日守了半个时辰,脸晒得发红、额头布满汗意。
她望着苏尔茗离开的背影,喃喃道:“夫人,芸娘……可能还要再背叛你一次。”
日头高挂,几缕光透过封着围栏的天窗,照在大牢某间牢房中的稻草席上。
干枯的草席上躺着个翘着二郎腿的男子,嘴里叼着一根草杆,对旁边温热的饭食看都不看。
高奉一个鹞子翻身从稻草上站起,抬脚踢翻了那碗菜饭,冲着牢门口嚷道:“老子要吃人的心肝,畜生才吃这种杂食!”
他的怒吼荡在空荡的牢房里,无人回应。
小县城的牢房没有几个要犯,这片区域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人,死气沉沉。
忽然,门口渐渐传来脚步声,火把的光将人影投在墙壁上,缓缓向高奉而来。
来人一身白青色长袍,正气凛然,正是陆远。
他身旁跟着一路小跑过来的县令张鸿志,他连连擦着额头上的汗,腰间的腰带还未系好。
张鸿志问:“陆大人,这高奉已经被恩自县缉拿,大人可是要将人带走?”
陆远不答,直直地走到高奉的牢房门口,看到了那踢翻的饭碗,目光再落到高奉身上,变得沉静而狠厉。
高奉见到他上下打量一番,挑了挑眉,吹了个口哨:“哟,这不是我们英雄救美的陆大人吗?还没死啊?”
陆远扭头示意牢头将门打开,抬脚迈进牢房,一把抓住了高奉的衣领,将他抵在木栏之间,冷斥:“平远县十二条人命,一共五人被你活生生虐杀,你不仅不知悔改,竟又添两条人命!”
若不是他及时发现,还差点将她害死!
高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大人这就冤枉了我不是?恩自县那俩可不是我做的。”
他舔了舔干涸的上唇,想起来那晚闻到她颈间的香气,心头一动,“但,我知道是谁。”
若是有那疯女人陪他一起上路,倒也不错。
陆远登时就看向张鸿志,松开了高奉的衣领,拧眉质问:“张大人,那文氏夫妇二人的尸首,可有勘验?”
张鸿志支支吾吾,回身看向何师爷,手肘一戳,厉声道:“陆大人问你话呢!”
何师爷躬着身子,满头大汗,啜濡着:“大人,那场大火起得突然……那尸首被烧焦,家属伤心过度,赶忙着下葬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文氏夫妇不小心导致屋内烛火自燃,就……就没有尸检。”
陆远沉着脸,一步步走向何师爷和张鸿志,语气极为严苛:“那自燃的证据在何处?为何你们迟迟拿不出文氏夫妻的卷宗?为何案情与谣传事实出入甚远,是有人刻意造谣扰乱民心,还是文氏夫妇死因尚未查明?”
他的质问声回荡在牢狱间,县衙的人被逼问得满脸通红,呐呐无言。
片刻后,牢内安静得能听到小窗外树叶簌簌的风声。
“陆大人,你问他不如来问我。”高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脸上洋溢着古怪的笑意,轻蔑地瞥了一眼张鸿志。
“文氏夫妻就是文家幸存的女儿亲自动的手,我记得她如今是沈家的一个姨娘,名为箐箐。”
陆远招招手,竹年立刻拿着炭笔和草纸刷刷记录。
他缓缓下了结论,不容置疑:“张大人,后日我要将高奉押送入京,由大理寺出面审理此案。恩自县文氏夫妇的案子尚无并案证据,还望张大人能在一日之内查明真相,将真凶缉拿归案。”
张鸿志的脸色瞬间煞白。
“大人,这……这高奉乃是在我恩自县的地界抓到,按理来说,朝廷应该有所嘉奖。”张鸿志急得满头是汗,顾不上礼数,“大人,您亲自押送回京,这是要我的命啊!”
“哦?”陆远的声音无悲无喜,深潭似得目光隐在暗处,“那请问张大人,高奉是如何出现在这牢狱中的?是他自己走进来的吗?”
张鸿志脑子里拼命回忆着那日报官之人的模样,却惊觉自己那日并未出面,而是在后院和新收的小妾一起对弈。
更何况,这两日陆远并不在县衙,怎会知晓此事!
于是他壮着胆子,答:“当然是我派了县衙的官兵,亲自将他捉回!”
竹年忍不住开口讥讽:“胡扯!”
陆远衣袖一甩,示意竹年闭嘴。他认真地盯着张鸿志的眼睛,淡声道:“张大人,倒是惯会说笑。”
不待张鸿志哆嗦着唇角再说些什么,他大步走出了牢房,冷冷吩咐:“竹年,下午拿到高奉的证词,再将人看好。”
“陆大人!”张鸿志伸手一抓,白青色的衣摆从他指尖滑落,他赶忙追上去,“……您应该也累了,我带您去沐春楼用午膳……可好?”
张县令的声音渐渐远去,牢房门口只剩下何师爷和蒋英面面相觑。
何师爷说:“一日之内查清文氏夫妇的案子,这……这怎么可能?尸身都已下葬。”
高奉抓着木栏,将脸挤在中间,眼睛里闪着光:“我都说了,就是沈家的姨娘,你们将她抓来就结案了。”
何师爷和蒋英对视了一眼,蒋英忽然正了神色,一脚踢在锁死的牢门上,:“要你多嘴?!老实待着,等死吧你!”
高奉格外好脾气的笑着,直到那二人彻底消失在大牢,他唇角的笑意顷刻不见,只剩眼底的疯狂。
……
沐春楼的雅间,侍女素手添香,舞姬在堂内扭动身姿反弹琵琶,翩若惊鸿,得一旁落座的张鸿志拍手叫好。
陆远视线冷冷地看向张鸿志,见他安静后,继续低头用膳。
“张大人,我家主子食不言寝不语,还望大人理解。”
竹年温和的解释,却逼得张鸿志不得不将舞姬赶出去,继续陪着笑。
张鸿志单手扶住袖子,拿起酒壶亲自斟酒,正举起杯想要与陆远碰杯,却被冷脸无视。
张鸿志悻悻一笑,只好将酒杯对准竹年,“竹大人,来,我敬您。”
竹年将杯中酒向后一泼,在张鸿志震惊的表情下斟满茶水,轻轻一碰,“张县令,公事不饮酒。还望县令明日之前,能将恩自县文氏夫妇的卷宗备好。”
“那是自然。”张鸿志将额头上的汗一抹,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张县令反而像换了一个人,向陆远吹嘘自己多年在恩自县的功绩,治下安宁、百姓爱戴。
即便陆远冷眼看着,半句也不曾回答,他仍旧喋喋不休。
半晌,陆远板着脸放下了筷子,看着大半桌的剩菜,彻底冷了脸。
还不待他斥责,张鸿志立刻问:“陆大人近日可是住在驿馆?恩自县条件不比京城,大人要不要考虑……在沈家住上一晚?”
沈家……恩自县首富沈家。
陆远拿起茶杯的手微微顿住,他垂眼看到杯中的涟漪,声音淡淡:“不必了。”
他将茶水递到唇边,缓缓喝了一口,涩口之余带着极强的回甘。这种堪比贡品的新茶,不可能是县城的酒楼所有,或许正是沈家授意。
他目光落在张鸿志的官服上,神色晦暗。
他站起身行至窗边,开窗吹散满屋的靡靡熏香气味,忽然一低头,看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轮椅上,往药房方向而去。
他登时返身行至桌旁,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那饭桌上,淡声道:“八宝鸭不愧为恩自县一绝,今日多谢大人指路。”
张鸿志立刻眼神清醒了几分,无措的怔愣着。
设宴讨好却被陆远迎头一棒,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却见陆远匆匆离去,留下最后一句:“张大人,我还有要事,告辞。”
“哎——陆大人!”
白青色人影很快消失在门后,张鸿志原本晃晃悠悠站起的身子颓然坐下,气得摔了酒壶,“好你个姓陆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抢老子到嘴边的功绩!”
摔杯的动静,自然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竹年望着楼上的雅间方向,抱着剑站在店门口同同陆远打趣:“主子,我瞧着恩自县水很深啊,宁愿撒谎也要保他自己的功绩。天子脚下,他都敢明着贿赂。这要是在京城……”
陆远神情严肃地理了理衣袖,毫不在意,眼里只有远处消失在药房内的身影。
半晌,做了决断,“待高奉的事情结束,再回来抓他的尾巴。”
竹年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得大惊失色:“那……老夫人安排的相看小宴,岂不是又要泡汤?!”
“主子,这都已经第三次了,老夫人说你要是再不去,就直接抓阄,挑中哪个就去下聘!”
陆远抬步迈出沐春楼,直奔那药房门口被沈家仆从护着的女子。
末了,只丢给竹年一句,“那是她娶回来的孙媳,与我何干?我志在平世间不公,而非延续陆家香火。”
竹年张了张嘴,无法辩驳。
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县衙大牢而去,暗自磨牙:“主子,你不想成亲,可我想啊!”
人群的另一边,苏尔茗刚刚按照文琴所说的配方,将药品采买齐全。
为了避人耳目,她提前让林蕙为她开过药方,将那几味药藏在了跌打损伤的药材之中。
大丫鬟夏南帮她付了银钱,接过掌柜递过来的一串串纸包的药材。
苏尔茗将纸包放在腿上,用衣袖压住,由丫鬟推着轮椅离开药房。
刚一出门,便见到了消失了两日的竹奕。
一袭白青色衣衫,高大落拓,自有正气风骨。
她立刻想到了那块玉佩,剔透,无一丝杂质。
昨日,芸娘从她旧衣里翻出来的陆远的玉佩。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撒了谎,说是捡到的,过几日命人归还。
“你……”二人同时开口。
“夫人不是说要雇我?”他俯视着她,眉目隐在檐下的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苏尔茗仰着头,看到他的眼神,反驳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
药房门口人来人往,她只得叫丫鬟推着轮椅,到一旁叙话。
大丫鬟和家丁跟在不远处守着,竹奕就站在她面前。
她还未开口,脖子却仰得有些酸,抬手在肩上轻轻捏了两下。
陆远眼神一动,立刻蹲下身子,与她几乎平齐,温和地看着她:“夫人只给了报酬,却没说雇佣条件,我实在良心有愧,故而来追问。”
他的呼吸似乎轻轻的落在她的面颊,苏尔茗的手忽然捏紧了膝间的纸包,发出突兀地响声。
她抿抿唇,错开他的眼神,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贴的死紧。
低声道:“你救了我,那些就是你的报酬。”
陆远身子一顿,轻笑了声。
“不愧是沈家夫人,出手阔绰,救你一命便可换金银无数,五千两银票。”他自嘲地笑笑,像是有些失望地站起身,“那……夫人既然想与我两清,我自当保守秘密。”
苏尔茗从未见过陆远这样的神情,她有些困惑地皱眉。
她分明让丫鬟好生感谢一番,并未如此不近人情。况且,银票的数额也同她吩咐的不同。
她扭头想要为自己辩白,却只看到他幽深的眼神凝视着她,似乎很想要一个解释。
她动了动唇,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沈万金的授意,终是没说出口。
而后,听到他淡声问:“那……沈夫人,可以把玉佩还给在下吗?”
她眼睫微颤,目光落在墙缝角落里的一棵枯死的野草上,声音平静:“好。大概三日后,你来府上取。”
“嗯。”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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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应声。
他利落地转身,混入人群中渐渐消失不见。
*
翌日清早,沈家正门,一顶低调的四抬小轿停在门前。
不待何师爷掀开轿帘,轿内的张鸿志急切地冲出来,踏上沈家的门。
门房小厮一见那官服,连忙起身迎接:“张大人,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老爷先前留了话,若是大人来访,直接请入书房!”
张鸿志生怒的脸色微霁,熟门熟路地大步而入,开门见山:“我今日不去书房,沈万金他不是病了吗,我亲自去瞧瞧!”
小厮一听这话,眼珠一转:“哎,大人您请,小的给您引路!”
一旁的丫鬟得了眼色,连忙去通报。
后院池塘东侧的清净院落,正是沈万金养病的地方。
芸娘得了消息,匆匆前来,直奔正屋卧房。
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询问:“何事?”
芸娘回身一看,隐约瞧见那张鸿志带着人已经过了桥,语气急切:“张大人带着何师爷登门,说是来探病,但面色很差,像是有急事。”
门内静了片刻,才传来沈万金的答复:“知道了,芸娘,奉茶吧。”
不一会,丫鬟们引路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张鸿志走到院子门口,额头上已经生了汗,肥胖的身躯喘着粗气,在秋日里凉爽的天气十分突兀。
他阴沉着脸一抬头,看到屋里一身淡色衣衫看起来病恹恹的沈万金。
沈万金并未起身,他抬眼看到张鸿志和何师爷,淡声招呼:“张大人、何师爷,我今日身子不爽,烦请见谅。”
不待二人客套,他吩咐芸娘:“芸娘,拿出来今年最好的新茶,给两位大人奉茶。”
张鸿志嘴角一抽,同何师爷对视一眼,不得不耐着性子坐下。
张鸿志干脆道:“沈老弟,这茶我就不喝了。”
沈万金拿起茶碗的手一顿,神情凝重地看向张鸿志,双唇紧抿:“大人有话请讲。”
他挥了挥手,让芸娘出去候着,手中的茶一口没喝,被利落放下,正襟危坐。
张鸿志开门见山:“你府上那个叫箐箐的姨娘,交出来。”
沈万金面色瞬间阴沉,皮肉不笑:“为何?还请大人给个说法。”
张鸿志想要掏出卷宗的手一顿,反而未将卷宗拿出,一脸诡秘地看着沈万金:“我让你交,你还想包庇不成?”
屋内气氛瞬间凝固,何师爷看着二人针锋相对,大气都不敢出。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硬着头皮道:“想必沈老爷这几日病着,还不知那文氏夫妻的惨案,乃是这箐箐姨娘文琴亲手所为。她的同伙高奉,已经将她的所作所为都交代了,签字画押绝无作假。”
“这箐箐,你是交还是不交?”张鸿志冷声质问。
半晌,无人回话。
沈万金久久地怔愣着,像是一座雕塑一般一动不动,他自听完何师爷那段话,便面如金纸,冷汗频频。
他回想起那日箐箐歇斯底里的咒骂,将刀刃拼了命地刺入他的胸膛。
原来竟是真的恨文家,恨他入骨。
那穷书生当真就那么好?他如此的偏爱都没让她心软半分!
沈万金缓缓抚上心头未愈的伤口,脸色古怪地笑了几声,忽而猛地喷出一口血,几近晕厥。
一旁的张鸿志和何师爷忙不迭从椅子上站起,看着地上黑红的血渍,脸色发白,慌乱的大声喊人:“来人!快!”
芸娘带着几名丫鬟破门而入,堂内登时乱作一团。
何师爷得了张鸿志的眼神,试探着上前查看沈万金的情况,却被一把他紧紧地抓住衣袖。
沈万金低声重复:“箐箐……不能。我出十万两,换……换一个……容貌近似的人,救……箐箐的命。”
何师爷心头一震继而露出精明的眼神,但被沈万金死死拉着走不开,只能与张鸿志挤眉弄眼。
张鸿志紧盯着沈万金并不清明的眼神,却将何师爷的衣袖用力攥到骨节发白,轻蔑地一笑。
他走过去,拍了拍沈万金的肩,对他耳语:“二十万,行,你就点点头。”
沈万金极力挣扎着,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而后彻底晕了过去。
张鸿志神色满意地让开,任由丫鬟和府医手忙脚乱抬将沈万金抬走,闲闲地理着衣袖:“沈老弟,你好好养病,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他掌心正中,塞着一枚碧绿通透的扳指,正是沈万金昏厥前塞到他手上。
海棠雕花,正是沈家的信物。
他将那扳指套在手上,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床边,芸娘看到沈万金拇指空空如也,神情复杂。
……
傍晚,夕阳落在后院湖泊洒下金光,映得院子里十分亮堂。
苏尔茗从城西的“巷里香”回来,自角门直接进了后院,被丫鬟推回正院卧房,挣扎着坐上了窗边罗汉床,一脸疲色。
她拿出盒子里妥帖存放的玉佩,轻轻擦点灰尘,抬头对丫鬟说:“把针线筐给我,我要打个络子。”
大丫鬟夏南不多话,只照做。新买的丝线和小剪刀一应俱全,被放在苏尔茗面前的案几上。
夏南又拿来凭几,方便她累的时候可以倚靠。
苏尔茗认真地拿出丝线和玉佩的颜色进行比对,刚觉得有些口渴,手边忽然被放了一杯热茶。
她笑了笑:“多谢,你也累了,先下去吧。晚膳时候再喊我。”
“是,夫人。”夏南将油灯放在案几边上,随即轻手轻脚地走开。
屋门合拢,立刻变得安静下来。
苏尔茗许久不曾打过络子,手有些生疏,刚开始总是编了拆,拆了编,渐渐有些急躁。
过了许久,她才长叹一口气,慢慢松开紧拧的眉头,丝毫没有发现窗外的夜色早已月上梢头,却无一人喊她用膳。
直到她手里的蝙蝠络子初见雏形,终于满意地笑笑,对着油灯看了又看。
这才发现外面早已一片漆黑,却异常安静。
“芸娘?夏南?”苏尔茗轻声唤道。
她在窗边望着,院内的小路上没有任何动静。
她心中忽然回忆起那日被高奉劫持时的恐惧与寂静,慌乱地看向屋里,眼前却只有一盏油灯照亮方寸,她渐渐瑟缩在罗汉床的一角。
她抱膝将脸埋在臂膀间,眼神惊慌得似林中的鸟雀,耳边慢慢响起不规律的蜂鸣声。
出乎意料,她忆起今日陆远的话。
“夫人不是说要雇我?”
陆远一袭白青色衣衫,自有正气风骨,却偏偏总是对她一再试探,甚至满口谎话。
打手?
京城中能有这样一脸正气、腹有诗书的打手吗?
可他却一再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她,在山洞、在他的背上酣睡,几乎是她这三年里难得的好眠。
苏尔茗抿抿唇,竟生出些悔意。
若是她想要再雇他,该去哪里找?
“夫人?您找我吗?”芸娘破门而入,打断了她的思绪。
苏尔茗迅速镇定下来,脸颊不知为何有些微微发烫,她清清嗓子,问道:“现在几时了?怎么方才无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芸娘意外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极为不自然:“无事,只是晨间张大人过来探望老爷,老爷待客后可能有些疲累,方才才醒,并无胃口。晚膳可能要夫人自己用膳了。”
苏尔茗狐疑地看了芸娘一眼,没再多问:“那就在这里布膳吧。”
膳食很快被送了过来,她不紧不慢地吃,慢慢观察着芸娘的神情。
直到她沐浴后熄灯入睡,芸娘都未同她说过什么。
苏尔茗满腹疑惑,但想着被她藏在衣柜的草药包,以及给沈万金下毒的计划,她闭上眼心事沉沉地入睡了。
明日。
就是沈万金宴请宾客、迎苏晴入门的日子。
21. 第 21 章
阴湿墙壁上挂满了火把,将地牢里照得通明。
何师爷一本正经地拿着一份签字画押的认罪书,从高奉的牢门前走过。
高奉一把抓住了何师爷的衣袖,带着几分不自觉地期盼,呲牙问道:“那箐箐可是被抓来此?就在西北边那间,是不是?”
何师爷上了年岁,力气拼不过高奉,扯不回衣袖。
没好气地道:“是又如何?两案无并案证据,天一亮你便回京受审,她也要人头落地!”
一旁京中大理寺的官差立刻过来,二话不说一脚踢在木栏杆上。高奉毫不在意地诡异一笑,松开了手,死死的盯着那西北边的牢房。
何师爷和身后的蒋英对视一眼,对京中大理寺的人生出些惧意,没多纠缠就匆匆离开了。
待人走后,高奉不顾官差恶狠狠地警告,依旧大声叫嚷,声音带笑:“疯娘们,你可还记得老子?不记得也没关系,我看上你了,我记得就行。”
“你先上路,老子之后就来陪你,有什么怪罪的话,留着以后说吧。”
西北边的牢房,寂然无声。
唯有夜里的寒风瑟瑟,穿过潮湿而腐臭的石阶缝隙,发出哭嚎。
地牢外,何师爷捧着那认罪书和卷宗,一路送到衙门堂前坐着的陆远手里。
“陆大人,罪人文琴已认罪伏法,念在女犯,已赐毒酒。”
竹年立刻质问:“陆大人让你们一日之内递交卷宗,不是让你们一日之内处死犯人然后草草结案!”
陆远抬手止住竹年的质问,目光沉静地接过卷宗,细细翻看。
人证、物证、供词,样样齐全,甚至作案动机和手法都写得天衣无缝。
陆远将卷宗放回桌上,紧盯着何师爷满头大汗的脸,毫无笑意。
半晌,他移开视线,轻声道:“既如此,辛苦张大人和何师爷。明日天一亮,我便启程归京。”
寅时刚过,一队人马悄然出城,直奔上京。
一个时辰后,沈家后院忽然响起铜盆落地的声音,惊了邻里的狗,狂吠不止。
院子里一个丫鬟慌张地往外跑,“不好了!姨娘她上吊了!”
刚出院门,撞上了一个人,丫鬟抬头一看,竟是芸娘。
“芸管事,姨娘她……姨娘她!她死了!”
此时天边刚亮,整个院子里还拢在晨间的薄雾里。
芸娘的眉目有点看不清,丫鬟只听到她十分镇定的吩咐:“先找人将她救下,放在屋内,晚些时候夫人自会处置。今日是老爷宴客的日子,此等小事,先不要声张。”
丫鬟慌张地点了点头,见芸娘转身就走,忽然心头一阵无措,下意识扯住芸娘的衣袖。
“怎么?是害怕了?”芸娘问。
丫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摇了摇头,又忽然猛点头:“芸管事,我……我也不知怎的。”
芸娘忽然摸了摸丫鬟的双髻,语气十分温柔:“你是新来的,才十三岁,未曾见过此事,害怕乃人之常情。但,箐箐她生前不曾苛待你们,死后亦不会害你,莫要怕她。”
芸娘的声音忽然变得悠远,似是忆起来什么,“她在那处,或许是等了你很久,等你救她下来。”
“姨娘她,之前还亲手给我簪花,她不会害我。”小丫鬟懵懂地点点头,脸色一点点转好,擦了眼泪告谢,反身去叫人帮忙,匆匆离去。
芸娘望着箐箐的院子,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里。
箐箐的死讯,像是随着日头升起晨雾散尽,而渐渐消散了。
直到日头掠过正院繁茂的枝叶,照进丝绢蒙着的窗棂里,屋内大亮。
床头纱帐蒙着的狭小空间,皱着眉与噩梦挣扎的苏尔茗,终于被这点光亮点醒。
她猛地坐起身,头晕目眩,只得一手撑住头,掀开帐帘,被刺目的光线照得眯起眼睛。
“芸娘?夏南?几时了?”
“夫人!”夏南端着铜盆,手里拿着布巾,和端着膳食的小丫鬟一起鱼贯而入。
苏尔茗十分惊讶,还未等话问出口,便听夏南解释:“不知怎得,今日正院的诸位都睡得昏了头,方才老爷的院子里也是一阵兵荒马乱,听芸管事说,还好接亲的轿子天不亮就按时出发了。”
“老爷可有说什么?”苏尔茗问。
“未曾听说,只说是让您先用了早膳,尽快梳洗。再过一个时辰,宾客就要入府了。”
她抬手接过夏南递来的温热帕子拭了面,缓缓垂下了眼,暗自叹息:“险些误了中午的宴,他竟然如此宽宏大量。”
夏南没作声,只默默扶她起身梳妆,伺候用膳。
苏尔茗见夏南还要再往她身上穿戴繁复的首饰,抬手阻止:“今日的重头戏不是我,莫要喧宾夺主。”
“是。”夏南将首饰收好,放回妆奁。
苏尔茗起身望向窗外,透过院门可见后院仆从来来往往,十分忙碌,唯独不见芸娘的身影。
她缓步走到门前,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夏南,你可见着芸娘了?”
夏南竟停下来,仔细地思考了一番,才答:“今日未曾见过,听说芸管事今日事忙,许是不在此处吧。”
苏尔茗点点头,坐到鼓凳上端起入口温度适宜的粥米,斯文地用膳。
她的眼神落在不远处那最后一封未送出的请帖,原本是给张鸿志张大人的,最后一日竟也未送出。
“将那个拿去烧了吧。”苏尔茗用眼神示意。
夏南得了命令,拿着请帖和火盆去了院子里。
苏尔茗三口两口将那碗粥喝完,起身走到衣柜前,想要翻出她前日买的草药包,却一无所获。
衣柜里面,除了衣衫,什么都没有。
苏尔茗心头一瞬间升起怒意,能自由出入她的屋子,并且刚刚背叛过她的人,只想到了一个。
芸娘。
“夫人,老爷说您快点去前院,芸管事忙得见不着人影,沐云楼的厨子已经就位,宾客马上就登门了!”
苏尔茗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原本她昨日去巷里香与赵春花商议,让她今日混在沐春楼的厨子里。
等她命人去厨房煎药的时候,春花将那草药里分好的药包偷偷取出,放在宴请宾客的茶水里,只等沈万金当着宾客的面喝下那茶水,便大功告成。
眼下,药包不见了。
苏尔茗急冲冲得迈过门槛,大步出了正院。
沈家的膳房里如今热火朝天,来自沐云楼的大厨们将原来膳房的人通通挤了出来。
一群人围在门口想要往里偷看,却被几个小学徒围住,隔在外面。
其中一个个子不高,左边眉头有一颗小痣,戴了块粗麻色的布巾围在头上,脸上还挂着锅炉上的黑灰,让人一时间分不清男女。
“哎!这里不能进!”赵春花瓮声瓮气地拦着,寸步不让,“你们沈家再有钱,也不能请了我们大师傅掌勺,还想着偷学?给多少钱都不行!”
旁边的几个小学徒被她逗笑,不知道还以为她来了多长时日,这么向着沐春楼。
分明是昨日在沐春楼吃了一桌子名菜,又给不起银子,硬是要在后厨打工,才有今日带她过来的“赎罪”。
摘菜、削土豆皮等等他们平日里最不爱干的活,通通交给了她。
赵春花假模假样地忙着,只等苏尔茗派人熬药,将那药包送进厨房。
不远处,一行人疾步而来,为首的正是苏尔茗和她的丫鬟。
她今日一身水红色衣裙,头戴红宝石头面,看起来富贵逼人,但眼神里依旧神色淡淡,沉静而睿智。
她走近开口:“今日膳房休息一日,还请各位离开此处,莫要影响老爷今日宴客。”
夏南拿着两个锦袋,给每人发了些碎银子,围观的人这才渐渐散去。
眼前只剩下了沐云楼的人手,苏尔茗站在一旁吩咐:“还请各位今日多多用心,沈家将重重有赏。”
夏南从怀里拿出一把金叶子,分给沐云楼的众人。
赵春花结接过银子的时候,悄悄地瞥了一眼苏尔茗,看到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心下了然。
她一把搂住旁边学徒的肩,拿起手中的金叶子同他打哈哈:“你看我真是好运气,今儿收了工,咱们几个就用这个吃酒去!”
余光里,苏尔茗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前院的道贺声,还没到垂花门就能听得到。
一声声恭喜,在苏尔茗耳朵里听来尽是讽刺。
所幸她提前给父亲写信,今日那花轿里不可能有新娘。
但,想靠茶水堵死沈万金的计划已然失败,沈万金若是知晓那轿中空无一人。
今日宾客面前令他丢人现眼,或许她活不过今晚,必定要拼死一搏。
她躲在垂花门后,看着沈万金惨白着一张脸,穿了一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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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的里衣配青色外袍,脸色疲惫但笑得喜气洋洋,明眼人都知道他今日究竟是赏物还是赏人。
她随手叫了一个粗使丫鬟,吩咐道:“你去后院箐箐姨娘的房间里通报一声,说我有事寻她。”
小丫鬟怔住,扁扁嘴,眼里盈满了泪:“夫人,姨娘她……”
苏尔茗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姨娘她不在了……”
小丫鬟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暗红的字透过纸张,隐约能看出是封信。
小丫鬟抽噎地继续说:“这是我在姨娘衣裳里发现的,我不识字,原本想着交给芸管事,可我没找到她……”
苏尔茗缓缓接过,看到上面文琴的字迹,心神一震。
“沈万金,我文琴宁死,也不要你来救我的命。”
暗红的字迹,分明是用毛笔沾了血写就。力透纸背,字字诛心。
苏尔茗缓缓将信折起,放回小丫鬟手里,神色晦暗:“等一下喜轿入门的时候,你把这件事和这封信,大声说给老爷听。”
小丫头懵懂地看着她,点点头:“是,夫人。”
“你去忙吧。”
苏尔茗抬头看着装扮得到处都是红锦缎、红灯笼的后院,想起文琴时常穿的那身艳粉。
“我从未想过,那竟是你心里寿衣的颜色。”
苏尔茗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文琴,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
吉时已到,鞭炮唢呐齐鸣,一顶红色小轿从角门悄然入院。
宾客坐在后院湖边的一侧,瞧得很是清楚。
“沈老爷,今儿要让我们赏的绝世宝物,可是那春日的海棠?娇艳欲滴,一旦尝过,可让人难以忘怀!”
另一人喝醉了酒,说话更加肆无忌惮:“要我说,沈老爷一后院宝贝,方才那过来敬酒的夫人都让我等垂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说是不是?”
几人酒杯一碰,瞧着不远处的苏尔茗,眼神猥琐。
偏偏坐首的沈万金听了那些话毫无反应,只盯着那湖面另一端缓缓驶来的喜轿发呆,手边的酒也不曾喝下半杯。
苏尔茗眼见那喜轿越来越近,心逐渐提到了嗓子眼。
喜轿落,溅起地上些许尘埃。
苏尔茗的心渐渐沉到谷底,她缓缓后退,却不小心撞在了一名侍女身上,洒了她满身酒液。
“夫人,抱歉,奴婢不是故意的!”小丫鬟的道歉声竟引得沈万金看了过来。
沈万金面上毫无血色,眼神淡淡,声音疲惫:“茗儿,你去换身衣服。这里……先不用你伺候了,叫她过来吧。”
她。
自然是文琴。
苏尔茗浅浅福身,应声:“是,老爷。”
她刚刚走开几步,余光里看到宾客齐刷刷看向喜轿的期待眼神,连忙走得更快,生怕被沈万金叫住。
喜轿帘子被一双纤纤玉手缓缓掀开,登时得了满堂惊呼。
“好!”
“好一双莹洁如玉的手,小爷我身子都酥了半边!”
苏尔茗脚步一顿,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去。
只见那人缓缓下轿,一身大红喜服、锦缎盖头,莲步轻移、香风阵阵。
一个小丫鬟忽然冲了出来,拦在那新娘前一步进了宴席。
“老爷,箐箐姨娘她昨夜上吊,今早香消玉殒了!”
席间瞬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向坐首的沈万金。
沈万金面如金纸,艰难地捂着心口,似是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这是姨娘写给老爷的信!”小丫鬟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愣愣地将信拿出来,却忘了上前递给沈万金。
沈万金艰难地从席间起身,脚步沉重,身子有些摇晃。
他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封信,在看清的瞬间,一口血喷在那信纸上。
沈万金哑声大喊:“箐箐!你当真就如此恨我!”
停在那不动的新娘,忽然有了动静。
她一把掀了盖头,手里寒光匕首乍现,绕过那拦在身前的小丫鬟。
在沈万金心神大震时,挟着呼啸的风声,用尽全力将那匕首没入他的胸膛。
“噗嗤——”
刀锋入肉,被持刀者扭动刀柄,响起令人牙酸的奇异动静。
随后,匕首被猛地拔出,血溅到新娘的脸上,妖艳莫名。
“沈万金,你可想过今日!”
22. 第 22 章
宴席上的众人被这刹那间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原先醉意熏熏的几个浪荡子,吓得连滚带爬地直奔前院大门。
院中那些布置的喜庆红色绸缎,此刻像极了溅在砖瓦上的血。
“杀人了!沈家出人命了!”
“血……都是血!”
宴席上的人转眼便跑了个精光,只余苟延残喘的沈万金和一脸狠心绝情的新嫁娘。
沈万金眼瞳涣散,说出口的话再难成句:“芸……芸娘,你……”
他却将那血书的信纸攥得死紧,如同倾倒的木偶一般砰然落地,血迹将信纸·的字迹晕湿。
“你当初害死我妹妹的时候,可想过这一日?”芸娘甩了甩手中匕首的血渍,一刀刀反复扎在沈万金的身躯上。
血飙入眼中她也毫不在意,随手抹掉,直到沈万金再无声息。
“我等不到你遭天道报应的那日,只好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芸娘一身红衣,早已辨别不出来是原本的颜色或是血渍。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尸首,半晌,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笑声,渐渐变成肆意张扬的大笑。
“这一天,我等了太久。”
红衣在风中猎猎,秋风卷着门前鞭炮的硝烟味道,一直吹到此处。
枯黄的树叶在低吟的簌簌声中掉落,打着旋飘进湖中,浮浮沉沉。
苏尔茗站在不远处,宛如一座雕塑。
她眼前的芸娘,不再是那麻木的低眉顺眼模样,反而渐渐和她心头的几个身影重叠。
为了家人、为了自己,在律法不能及的角落里苟且偷生,直到奋起反击的那一刀。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过去的,再回神,已经轻轻抬手擦过芸娘脸上的泪,“芸娘……她们若是泉下有知,定会在梦里都笑出声来。”
苏尔茗思考许久,终是没能将责怪的话说出。或许用一杯毒茶,根本难以消解芸娘的心头恨,妹妹的死也让她再无苟活之意。
垂花门那处忽然有了动静,似是刀鞘与衣甲的摩擦声,一道道闪过身影似府衙官差的模样。
芸娘擦了擦手上的血,将苏尔茗往身前一拉,极快地交代:“夫人,我和文琴的后事,就拜托给你了。沈万金书房账册的钥匙,埋在文琴院子里的海棠树下。”
“沈万金为保文琴的命,用沈家信物的扳指作为抵押,若是夫人想要接手沈家,必须将此物要回。”
她咬咬牙将苏尔茗一推,语气决绝:“今日事皆是我一人所为!我曾背叛夫人两次,今日你我便两不相欠了!快走!”
苏尔茗被她狠狠推了个趔趄,不待她再说什么,张鸿志的声音已然靠近,“大胆贼人,竟敢在我治下行伤人之事!”
她望着芸娘的背影,看到她将匕首高高抬起对准自己,她下意识转身不忍再看,步履匆匆消失在树丛后。
“住手!”
“大人!嫌犯畏罪自尽!”
她身后传来喝止的声音,终是让她再也忍不住眼角的泪,迅速在衣襟上晕开。脸上万般狼狈,她脚下却一步都不敢停。
再抬眼,苏尔茗神色坚毅,只余眼角的微红,直奔正院。
她进院便吩咐夏南。
“我衣衫撒了酒,给我更衣。”
原本不想让丫鬟们掺和宴席,眼下正巧她们都不知宴席上沈万金横死,还在死守沈家各院消息并不互通,万般皆由芸娘调度的规矩。
这给了她些许时机,只要能熬过官差的审问,她就能够妥善处理芸娘和文琴的后事。
夏南手脚麻利,很快为她换上了新的衣裙。
院子里忽然跑来了那个送信的小丫鬟,神色慌张:“夫人,官差将芸管事带走了!他们还要抓我,我……”
“来人!把这后院的女人通通都给我抓起来!都是嫌犯,一个不能放过!”张鸿志的声音在正院门口突兀地响起。
苏尔茗只见官差们涌入院子,不管仆从们是否反抗,见到人就狠狠按在地上擒住,一脸得意的邀功模样看向张鸿志,她的手隐在衣袖下隐隐颤抖。
张鸿志这副模样,分明是想趁火打劫。
不远处,一个模样勉强周正的衙役,眼神闪着邪淫的光,盯上了那个报信的小丫鬟。
他狞笑着上前:“逮到你了!还敢跑?”
那小丫鬟吓得脸白如纸,仓皇地往后退,却被脚下的石子绊倒,眼看就要被那衙役靠近。
苏尔茗冷脸大步上前,拔下头上的发簪便那人手上狠狠扎去。
衙役见状不好立刻收手,抱胸与她对视。
“这位夫人,包庇窝藏嫌犯,可是重罪。”他上上下下打量苏尔茗,眼神令人极为不悦,“若你们是同党……”
他从腰间拿出结实的绳索,敲打在掌心,“就休怪我不客气。”
苏尔茗递给夏南一个眼神,见那小丫鬟被夏南扶起,才掠过那衙役径直走向张鸿志。
“张大人。”
张鸿志站在正院的门口,正在四处张望,呼幺喝六地命人将擒住的“嫌犯”送往府衙大牢,手中翠玉扳指极为惹眼。
他见到送上门来的苏尔茗,微微眯了眯眼,捻起一缕胡须:“沈夫人,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
苏尔茗福了福身,做足姿态:“张大人,大驾光临沈家,民女有失远迎。按理应请大人上座,但不知沈家犯了何事,让大人如此大动干戈?”
“明知故问!”蒋英骤然发难。
苏尔茗眉头一皱,轻轻摇了摇头:“民女方才不小心在宴席失仪脏了衣衫,这才换好衣衫出来。”
张鸿志冷声打断她的话,紧盯着她的反应:“沈万金方才被人用匕首刺死,你不知情?”
苏尔茗一怔,慌张地抬起头,忽然向前一扑抓住张鸿志的衣袖,凄惨落泪:“大人,您莫要吓民女!夫君他怎么了?!”
张鸿志被她扑个措手不及,想要后退避开,却被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装模作样,此事定与你有关!先前两次三番向本官递诉状,本官好心劝和,如今你干脆对自己的夫婿痛下杀手!”张鸿志彻底被惹怒,拂袖一挥,将她摔落在地。
“蒋英!把她也抓走!一并带入大牢!”
苏尔茗身子一歪,狠狠磕在院门的假山石上,痛呼一声。
“夫人!”另一个小丫鬟灵活的绕开身前衙役,身子撞开那前来擒拿苏尔茗的蒋英,扑着护在她身前,“夫人她刚刚回来,你们冤枉她了!”
苏尔茗痛得眼前发花,艰难地捂住臂膀坐起身,看着小丫鬟双髻上的绒花,认出来是高奉劫持她那夜,提着木桶来送热水、反被她呵斥赶走的那个。
沈家粗使丫鬟换得极为频繁,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小丫鬟的名字。
“你……”
“夫人,奴婢名为早苗。”小丫鬟脆生生地答,扭头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
蒋英步步逼近:“是不是冤枉,到衙门审问一番自有结果。若你是清白的,张大人定然不会冤枉无辜。”
苏尔茗扶着早苗的臂膀,将手中的扳指偷偷塞在她掌心,借着缓缓起身的动作,极快的嘱咐:“你和它一起藏起来,等我回来。”
早苗瞪大了眼睛,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热乎的小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
蒋英已到早苗身前,她将早苗往身后一揽,正视蒋英:“大人说我是嫌犯,自然手中有证据,若如此,抓我去大牢候审,民女愿意配合。但,我这沈家后院里十几姨娘,二百多名仆役,是否都需要一一带走审问?”
她看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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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袖手旁观的张鸿志,厉声质问:“不知大人,是否都有证据?”
“你!”张鸿志指着她,气得满脸通红,“花言巧语!”
“此事定是她做的,给我把她带回去严刑拷打!将沈府封锁,一只蚊虫都不准放出去!”
*
京中,大理寺。
陆远将高奉送入大理寺地牢里,已是入夜时分。
大理寺卿温正远走过来,看着他一脸愁苦,纳罕道:“怎么?人抓到了都不高兴?明日上朝,陛下定要嘉奖你一番。”
陆远像是飘走了思绪,直到温正远问出第二遍,才回了神。
陆远低声正色道:“温大人莫要调笑在下,嘉奖并非我所求,方才……我只是在想些私事。”
“将一国百姓视为自家,誓平天下不公的陆少卿,竟也有了私事?可真是难得。”一旁大理丞李默也踱步过来凑凑热闹,挤眉弄眼,“若是这私事,沾了些别的心思,京中指不定多少闺阁女儿芳心破碎。”
他边走边叹息,过去拍了拍陆远的肩:“就连我家三岁的女娃,都说长大了以后要嫁陆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更别说那些适龄的小姐们。”
大理寺卿温正远捻着美须,颇为欣赏地看着陆远,似乎也想等他一个答案。
陆远却问:“李大人,恩自县从前可有上报的案件?”
李默无奈地摇摇头,思忖一阵,犹豫地问了句:“你说的是哪位县丞在任的时候?”
“张鸿志。”陆远紧盯着李默的神情,心里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
“张鸿志嘛,他在任十余年,是恩自县当地十分有名的父母官,其下治安颇好,民风淳朴。这在任期间,似乎从未有过上报的案件,朝廷也曾派人去求取经验,张鸿志还曾被立为县治楷模。”李默答。
温正远忽然补了一句:“我先前见过他一面,此人……”
“舅父!舅父!”不远处,一道惊慌的声音快速接近。
他们立刻迈出门,只见一个男子从大理寺衙门门前连滚带爬地下马,神色惊惶,险些被衙门的门槛绊倒,踉跄着扑到李默的面前。
“启川?你不是去恩自县吃喜酒,怎得这么快就回来了?”李默惊道,连忙将人扶起。
“舅父!那……那那恩自县,出人命了!”李启川上气不接下气,嘴唇干的发白,眼神的惊恐仍未消退,“我那笔友万金兄,被他的新嫁娘给杀了!”
“你说谁?”陆远的声音横插进来,藏不住的急切。
“恩自县首富,沈家,沈万金!”
陆远忽然捂住心口,咯噔一下,方知刚才的心慌早有预兆。
李默不知陆远的心思,一心想着问清情况:“当时是什么情形,被害人可还活着?那张鸿志可出面处理此事了?是什么缘故?若是恶性案件,明日便应该上报到大理寺。”
“舅父,我在那宴席上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多看!”李启川回想起宴席上那一幕,眼里的泪唰地流下来,“后来我出城时,好像听人说,是他夫人早有不满,故而痛下杀手,如今应该已经被关押入狱了。”
“唉……陆兄,你说你这个乌鸦嘴……”李默回身一看,陆远早已不知所踪,“人呢?”
门口马儿嘶鸣声划破夜色,一声大喊自门外传来。
“温大人,在下身负要事需离京一段时日,嘉奖便免了,还望大人准我此行!”
话虽如此,夜色下那匹乌骓马顷刻消失不见。
温正远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背在身后,踱步往衙内走,留下一句:“正巧,这事就让他去处理吧。”
李默和李启川对视一眼,李启川呆呆地问:“舅父,陆大人平时都这么古道热肠吗?”
“……总感觉这次不像。”李默答。
23. 第 23 章
一匹快马连夜出京,风驰电掣,直奔恩自县城。
几个时辰前,沈家血光之灾的事情,传遍了小小的县城,杀夫的流言愈演愈烈。
“先前那苏尔茗就到县衙击鼓鸣冤,好在张大人心明眼亮,没让那毒妇的诡计得逞!这下好了,自寻死路,放着好好地贵妇不做,非要当囚徒!”
“男人嘛,不就是爱玩了点,换做是我做沈夫人,沈老爷抬几十个我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我怎么听说,那沈老爷脾气不好,经常打骂夫人?”一个杂役打扮的人,突然插入路边几个妇人的议论中。
“打人?”妇人嗤笑一声,双手抱胸,白眼都翻上天去,“花沈家那么多钱,打你两下怎么了?没钱的,不照样打骂还得伺候?不知足!”
“听说沈家娶她一个落魄书生的女儿,花了上千两银子大办排场。”另一妇人手里磕着一把瓜子,呸地将瓜子皮吐掉,“别说千两,给我一半,我都愿嫁!保准不给沈老爷添麻烦,可惜了……这顶好的夫婿。”
“要我说,这苏尔茗就应该千刀万剐!”
“对!”
杂役模样的赵春花沉着脸,远离了那几个越发激愤的妇人,一脚拐进了小巷子消失不见。
不远处,两个沐春楼的小学徒手里拿着个小荷包在那等着。
“那小子怎么上厕所这么磨磨蹭蹭?都多久了还不回来?”
“保不齐是吓坏了,今日这场面他哪里见过?方才说腹痛让你拿着荷包免得弄脏,我们先回沐春楼等吧。”
二人渐渐远去,长街上早已没有了赵春花的身影。
县城的府衙里,张鸿志提着小泥壶正在往嘴里灌茶,一脸怯意。
堂内的蒋英正在上报:“大人,消息放出去之后,几乎没有人质疑。这沈家夫人苏尔茗本就甚少出门,在恩自县三年更是无一亲友,她爹娘妹妹都在城外的村子,无人知晓她入狱的消息。”
何师爷站在一旁暗暗点头,捋着胡须,眼中精明万分:“大人,我看不如……借这个机会,把沈家……”
他单手合拢攥拳,抓了一把空气放入袖袋,抬头看着一脸兴趣的张鸿志,挑了挑眉。
“这可是个送到嘴边的肥肉。”
张鸿志斜倚在圈椅中,双腿搭在公案上翘着脚,颇为得意地一抬袖子:“这不……我的扳指哪儿去了!”
张鸿志本就不是个有钱人,平日里根本没有带首饰的习惯,方才便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何师爷提醒起来,他竟才发现那戒指不翼而飞!
“我连如厕睡觉都不曾将它摘下,今日,只有那女人进了我的身!”张鸿志几乎是从桌椅间跳了起来,丰腴的肥肉还未停下波动,便随着他一同去往地牢了。
何师爷和蒋英对视一眼,何师爷点了点头,“去吧,把刑房的老赵叫来,或许等会用得上。”
蒋英领命,带人直奔刑房。
何师爷将手背在身后,慢吞吞地往牢房去,叹了口气:“女人啊,目光短浅……”
夜里,冷风透过监牢里高高的狭小天窗将潮湿霉腐的味道吹散几分,反而更添刺骨的寒冷。
发霉的干草堆上,苏尔茗面无表情地抱膝坐着,呆呆地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块石砖。
沈万金的死其实与她并无直接联系,但张鸿志的神情,分明是想借机将她定罪处死,然后将沈家吞并。
无论她有罪无罪,一个富甲一方的寡妇,都会是他们眼里的肥肉。
她垂着头,手指落在布满潮湿水汽的石砖上,无意识地划下一个“竹”字。
竹奕。
昏暗的台阶忽然被火光照亮,传来急促地脚步声。
她胡乱用手将那字迹抹掉,抬头看向来人。
“沈夫人,我原本想给你个痛快。”张鸿志身量偏矮,官帽遮住了火光,看不清他阴暗的表情。
“民女不知做了何事,惹大人不快。”苏尔茗缓缓站起身,俯视着张鸿志,眼神坚毅,“大人说要给我个痛快,民女不知触犯了哪条刑律,还请大人将证据明示。”
“莫要跟我装傻充愣。我只问你一句,”张鸿志接过狱卒手中的食盒,掀开盖子,立刻迸发出饭菜的香气,“扳指在哪里?”
苏尔茗看都不看,淡定地垂下目光缓缓一笑。
“大人,民女听不懂。不知大人问的是自己的扳指,还是别人的?”
“放肆!”蒋英大喊。
她转头看向蒋英:“蒋大人先前说带我进来审问,怎么如今直接定了我的罪?这便是大人所说的不冤好人?”
“你!”张鸿志将那食盒摔在地上,拂袖而出。
他站在牢门外,神色阴狠地吩咐:“来人,嫌犯拒不交代,给我用刑!”
两名狱卒二话不说将擒住苏尔茗臂膀,将她带往旁边的隔间,捆上刑架。
铁链捆在她手腕间,隔着衣袖冰得她一个激灵,浅色的衣裙上立刻蹭上了铁链上暗褐色的脏污痕迹。
整个刑房里都弥漫着一股无法消散的血腥气味,不远处火盆里噼啪声,还有烧红的烙铁发出滋滋的声响。
张鸿志捋着胡须满意地眯起眼睛,脸在半明半暗的火光里格外阴森。
他转身吩咐负责刑讯的老赵:“让她开口。”
又将何师爷手里卷起的一个纸卷拿过来,递给老赵:“还有这口供,让她签字画押。”
老赵接过纸卷,缓缓展开,上面赫然写着“因不满沈万金纳妾……遂痛下杀手,意图霸占沈家财富”等字样。
老赵连连点头,抱拳回答:“大人,小的省得。”
张鸿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人将刑房的门合上。
老赵将那口供往桌上一拍,朗声问:“你这个时候若是识相点,或许还能留你个全尸。”
“张大人!”苏尔茗强装镇定,颤声质问,“我乃高奉案件中唯一的生还者,若是京中大理寺传我入京作证,不知大人该如何答复?”
张鸿志隔着木栏同她相望,眼神疯狂闪烁,未发一言。
老赵在一旁挑选刑具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看着张鸿志的反应。
何师爷附在张鸿志耳边小声说了什么,时不时看了她几眼。
半晌,张鸿志古怪一笑:“他?你活不活着,高奉都必死。更何况,眼下你是个阶下囚,还轮不到京中大理寺过问你一个村妇的生死!”
“老赵,给我用烙铁狠狠地把她的嘴封上!”
“得令!”
老赵举起那通红的烙铁便直奔她而来,滚烫的热浪在几米以外就能掀起一股烧糊的气味。
忽然,牢房的石阶上连滚带爬地下来一个衙役。
他口中大喊:“大人,京中的陆大人要见您,现在正在堂内等着呢!”
张鸿志嘴角的笑意一收,正了神色。
他看着那不远处即将按上白嫩皮肉的烙铁,心里痒痒地,想要听那一声皮肉发出滋啦的声响,而后痛苦扭曲的嚎叫声宛如天籁。
苏尔茗惨白着脸,看着近在咫尺的通红烙铁,翘起的发梢在烙铁上顷刻化为灰烬,脸上已被它的热度熏红,她额间不由得淌下大颗的汗珠。
爹、娘……
她眼前忽然闪过一袭青衫,那人语气带笑问她:“夫人,可要雇我?”
她认命地闭上了眼。
“老赵,等一下。”张鸿志喝止。
滚烫的热浪远离脸上的一瞬间,苏尔茗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脱力地靠在刑架上。
老赵面无表情地笑了笑,将那烙铁按在了一旁的木桌上,立刻腾起一股黑烟,他语气遗憾:“就这点胆量……啧啧。”
不远处,张鸿志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先将她送回牢里,等我回来。”
张鸿志大步迈出地牢,刚一出大门,便碰上了满脸严肃的陆远。
他想起方才苏尔茗的话,转了转眼珠,连忙恭敬行礼:“陆大人,大人深夜寻我,可是高奉的案子落了东西?”
陆远从身后掏出一本卷宗,上面写得正是沈家杀人案,张鸿志左眼皮跳了跳。
陆远将张鸿志的表情看在眼里,面上却丝毫不见急切,一脸正色道:“高奉的案件已经移交大理寺,不日便会出结果。我来此,是因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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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鸿志刚松了一口气,准备打个手势让人继续刑讯逼问苏尔茗。
只听陆远道:“大理寺卿听说恩自县今日出了件杀人案,命我连夜过来,以防恩自县出现第二个高奉。”
“方才我看了这卷宗,沈万金尸首的勘验结果以及嫌犯的作案工具和证物,嫌犯已经畏罪自尽。不知大人下一步打算如何?”
张鸿志从衣袖中伸出的手一顿,立刻缩了回去,抬起手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他思忖许久,才道:“陆大人对着恩自县的情形有所不知,沈家的夫人苏尔茗平日里对死者沈万金心生怨怼,曾多次递交诉状,控诉沈万金家暴一事,但据我所调查此事皆为苏尔茗捏造,所以她具有作案的动机,本官不可不查。”
“羁押罪犯需要证据,不知大人可有人证、物证证明?”陆远低头看着张鸿志,手中的卷宗被他不自觉捏紧,手背青筋分明。
张鸿志忽然便有些磕巴:“嗯……这个……当时的诉状已被处理,现场的人证……暂时都被封锁在沈家……”
陆远不耐地打断他,厉声质问:“那便是没有证据便抓人,大人是要打算屈打成招?莫非大人这多年来无一上报案件,便是靠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张鸿志被说中心事,越发的心虚。
他瞥着陆远面无表情的脸咂摸不出意图,心里七上八下,只得撒谎敷衍:“陆大人……这就言重了,是下官这次心急,疏忽了。”
见陆远沉着脸,他连忙吩咐身后的蒋英:“去,把沈家的女眷送回去,快去!”
张鸿志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伸手想要从陆远手里接过那卷宗,却不防他突然将手抽回,手里落了个空。
张鸿志手愣在半空,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假笑,低声问:“陆大人,这是何意?”
陆远将那卷宗同手一起背在身后,神色莫测:“大理寺卿温正远命我来处理此案,还望张大人多多配合。”
张鸿志张了张嘴,急得推了一把何师爷。
何师爷只得上前,行了一礼:“陆大人……这”
不待何师爷再说什么,陆远利落地转身离去。
“此案须在明日天亮一个时辰后,将案情公布于众,还望大人和诸位同僚,辛苦一番。”
徒留张鸿志与何师爷二人面面相觑。
半晌,张鸿志微微眯起眼,脸色涨红,一拳狠狠砸在掌心,正要破口大骂。
何师爷连忙劝慰:“大人,此事还需徐徐图之。那陆远,还能日日在这恩自县不成?”
张鸿志看了眼何师爷,这才露出个笑模样,拍了拍何师爷的肩膀:“你说得对。”
二人不慌不忙地往府衙院子里去了。
月上中天,此时正是夜风最寒的三更天。
苏尔茗被人从地牢里粗暴地推搡出来,从那阴暗潮湿的地方迈出,抬头便见天上明亮的月色,恍若隔世。
她下意识抱紧自己的双臂,瑟缩着苦笑了声。
身后突然一暖,一件带着残余体温的披风,覆上了她的肩头。
苏尔茗如同受惊的鸟儿,下意识将那披风拂开,往前迈一大步与身后的黑影拉开距离。
这才敢回头瞧,入眼便是那一袭熟悉的青衫,风尘仆仆、满是泥泞。
“竹奕……”她看着他举起披风的手,生出几分愧疚。
陆远立刻收回手,将披风搭在臂上,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表情:“看来又是我自作多情,夫人根本不需要我的好意。”
他眼神紧盯着她,见她并无大碍,还是松了一口气。
而后却发现,她自认出他便错开了眼神,不敢再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始终沉默着站在那。
心头忽然生出烦闷。
他垂下目光不再言语,利落地转身迈开步子,打算送她回去。
刚迈出一步,衣袖忽然被身后的人扯住。
他脚步一顿,板着脸缓缓回身。
盈亮的月色里,他看到她眼里框着泪水,鼻尖微红,手里攥着他的衣袖,用力地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她带着哭腔,柔声问:“你……能不能别丢下我?”
24. 第 24 章
陆远怔在原地,眼神一暗。
他抬起手准备拭掉她的泪,却忽然停在半空,最终还是拿出了怀中带着体温和淡淡香气的锦帕,折起一角,小心翼翼地贴在她的眼角。
半晌,他轻声说:“是夫人一再要与我撇清,不曾需要我。”
黑色的眼瞳极为认真地看着苏尔茗,像一汪深潭,吸走了她所有的不安。
锦帕上淡淡的皂角香气,让她慢慢从那种噩梦般的阴湿牢狱里醒来。
“对不起,那些金银并非我本意。”她接过他的帕子拭泪,鼻翼悄然翕动,但仍旧不松开抓着他衣角的手,“那……是沈万金的嘱咐,我害怕被他知道……先前的事。”
他似乎有些无奈,看着她用力到发白的手背:“夫人,在下暂时不会离开,不必攥得这么紧。”
“抱歉……”她突然松开手,无措地绞着帕子,声若蚊呐,“若我反悔了,你先前的话可还作数?”
陆远眼见她越说头越低,耳鬓边的一缕碎发散落下来,落在她细白的面颊上,平静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
他心头冒出一个想法,就当做是给自己风尘仆仆而来的一个交代。
“我先前说过的话有很多,不知夫人说的是哪一句?”
苏尔茗瞬间有些慌张,她急切地看向他,却撞入了一双藏着笑意的眸子,到嘴边的话立刻变得有些磕巴。
“你……你说要,做我的打手。”
她转开的眼神又落到他身上,抿抿唇,声音慢慢变得坚定,“竹奕,我想要雇你。”
陆远唇角的笑意慢慢地变大,带着几分得逞的意味。
在苏尔茗焦急等待他答复的时候,再次望进他眼中,他已然收了笑意,朗声答应:“好,都依夫人。”
他缓缓拿起手里的披风,双手绕到她颈后将披风披在她的肩头,极有分寸地避开她的下巴,轻轻系上了一个结。
“夜深了,我先送你回去。”他温声道。
陆远抬步往前走,从角落的阴影处牵来一匹乌黑的马,示意她上马。
苏尔茗谨慎地握住马鞍,脚蹬在马镫上,感觉腰间被一股力道轻轻一推,转眼已经离地三尺高。
她瞬间脸色有些发白,但随即身后一坠,陆远翻身上马,将她圈在缰绳与身前的空间里。
耳边是他柔声的安慰:“夫人莫慌,乌岚很听话,不会摔了你。”
苏尔茗低低的嗯了一声,马儿便带着他们在长街飞驰而过。
夜风呼啸,她身上裹着披风,却再也感觉不到像刚出地牢门口时那样的遍体生寒。
她挺直的脊背在马背的颠簸中,缓缓松懈。
陆远眼中一动,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
沈家门前红色的喜事灯笼还未撤掉,门口府衙的人方才撤走,徒留门前一地狼藉。
陆远轻轻一抖缰绳,乌岚便放缓了步子,刚刚停在府门前,不曾惊动附近的宅院。
“夫人,我扶你下来。”
陆远利落地翻身下马,随即将有力且炽热的手掌握在苏尔茗的手臂上,待她稳稳落地,便立刻稳妥的收回。
“多谢。”
她没有细想,只得下意识道谢拉远距离。
陆远牵着马,发觉她刚刚急切的苗头似乎又缩了回去,淡淡地笑了笑,没再为难她。
原以为会再客套几句,没曾想她径直抬步迈上台阶,拉起门上的铜环敲了敲。
门内的小厮提着灯将门打开,一见是苏尔茗,喜出望外。
“太好了,我就说我们夫人是冤枉的!夫人你一走,这府里大家都慌得不行,外面说您是杀夫凶手,我们才不信!”
苏尔茗将披风裹紧,摇了摇头,没接话。
她回身看向等着她吩咐的陆远,意外地问:“你不进来吗?”
这下轮到陆远怔住。
还没等到他拒绝或是答应,看门的小厮已经热情地上来,极其自然地牵过缰绳,将马带入了马房。
陆远想起他在衙门前放下的狠话,无奈地笑了笑:“夫人……”
苏尔茗想了想,似乎觉得下人房有些委屈了他,改口道:“我院中东西两侧的厢房都空着,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挑一个住。其他院子,离我有些远。”
陆远的目光落在她衣袖上沾染的陈旧血迹,终是没再说出拒绝的话。
“好。”
沈家的大门,缓缓合上,将冷硬的风阻隔在门外。
门房小厮先一步通知内院,他们二人往后院走时,昏暗无声的院落里渐渐亮起了灯,走到正院更是灯火通明。
苏尔茗放缓了步子,轻声提了一个要求:“我可以给你月例百两,护我平安。但……今夜,我希望你能在房门口守我一夜。”
她神色坦然,并未有半分旖旎之意。
望着他似乎有些不解的眼神,她轻声解释:“自从被高奉掳走,我便时常心神不宁。在山洞中那夜,是我这几年难有的好眠。沈家和这些仆役都还需要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陆远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他想起入城时听到的谣言、曾在她身上见过的陈旧伤痕,心不由得软了几分。
对于沈家的案子,他心里渐渐生出新的猜测,似乎……并不是激情杀人这么简单。
他点头应声。
刚行至正院门口,一个身量不高的小丫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头扎进苏尔茗的怀里,呜呜地哭。
院内,夏南领着一众丫鬟,平日里素来麻木的表情,慢慢红了眼眶。
她缓缓低下头,熟悉的小丫鬟发髻,正是早苗。
“早苗,别哭了,我没事。”她拿起胡乱塞在衣袖里的帕子,蹲下身,轻轻给早苗擦泪。
早苗脸上还挂着黑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夫人,他们……进院子里搜东西,若不是夏南姐姐死命拦着,险些扒了秋絮姐姐的衣裳!”
“我……我藏在了那小厨房的炉灶里,才躲过一劫。”
苏尔茗深吸一口气,强制自己忍住怒意,揉了揉她的小脑瓜:“辛苦你了,让她们带你去好好洗洗。”
早苗将那个翠绿的扳指戴到她手上,警惕地看着她身后陌生面孔的陆远,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苏尔茗站起身,手里的帕子被黑灰染得几乎不成样子,她回身看着陆远:“过几日,我还你一个新的。”
陆远原本十分严肃的神情,忽然有些放松,他一挑眉:“夫人现在不仅欠在下一个玉佩,还要再加一张帕子。”
苏尔茗被他的话逗笑,这才松开紧皱的眉头,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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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迈入正院,吩咐夏南:“给他收拾出一间最大的厢房,以后他就住在府里,是我的贴身护卫,名叫竹奕。”
夏南应声,吩咐好丫鬟们给正房送热水,才点了几个人往厢房去。
苏尔茗喊住夏南,目光露出几分怀念:“芸娘不在,往后这府里的事情,还要你多帮忙。”
夏南恭敬的一福身,再抬头,眼里落下了泪:“是,夫人,夏南一定幸不辱命。”
正院在她回来后着实小小的热闹了一番,而后沐浴更衣才歇下。
直到正院的卧房内吹熄了烛火,天边的夜色似乎都有些变淡。
陆远抱着剑站在卧房门前,月光将他的身影映在窗棂上,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
他静静地听着里面逐渐变得绵长的呼吸,又多等了一阵,才足尖一点鹞子翻身般上了屋顶,直奔府衙。
府衙内,张鸿志和何师爷早已睡得东倒西歪,就连蒋英也抱着剑靠着柱子合上了眼。
陆远见状立刻沉下了脸,想到苏尔茗被铁链捆锁的痕迹,他拿起案上的惊堂木,狠狠一拍。
“啪!”
一声巨响。
张鸿志头上的官帽砰地落了地,一头稀疏的头发露了出来,双眼怔愣,下意识破口大骂:“谁?谁他娘的敢吓老子!”
何师爷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艰难地爬起身,看清陆远略带怒意的面容,连忙拉了拉张鸿志的衣袖:“大人,醒醒,是陆大人回来了!”
他揉揉眼,看清陆远身旁竟然被一把刀指着,连忙呵斥蒋英:“还有你,快把刀收起来!指着陆大人,成何体统!”
蒋英这才迷迷瞪瞪地将刀收回刀鞘,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啊呀,原来是陆大人,失敬失敬。”
陆远一声不吭地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忆起离京前李默曾夸奖张鸿志的话,唇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恩自县从不上报案件的原因,分明就在眼前,蒙蔽朝廷、欺骗百姓。
一个京郊县城的父母官,却在这并不富裕的小城里,吃得脑满肠肥。
他走到堂前,将张鸿志从圈椅上扯下,拿起卷宗翻了翻:“何师爷,将恩自县近几个月的所有案件的卷宗送去张大人的书房。听说张大人断案十分厉害,我也正好借此机会,学上一学。”
“陆大人,可那些案件已经结案……”何师爷下意识就想到文家的那个案子,那可是花了银子买了条人命!
若是叫这铁面阎王知晓,这个府衙都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结案了便不能看了?”陆远凌厉地目光扫过,惊得何师爷一个激灵。
张鸿志只得赔笑道:“能看,能看,不知大人这沈家的案子如何结案?待结案后再看往日的卷宗,倒也不迟。”
陆远将那沈家的卷宗往案上一掷,极慢地扫过他们的眼睛,逼人的气势压得他们几人几乎喘不过气。
他冷声质问:“我办案,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
点在堂内的蜡烛,噗地灭了一只。
昏暗的床帐内,苏尔茗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她回想起牢狱里,张鸿志停下对她的折磨,似乎是因为京中的陆大人。
她呢喃出声:“大理寺少卿……陆远?是他救了我吗……”
25. 第 25 章
睡在苏尔茗床边脚踏上的早苗,一听帐子里传来声响,立刻惊醒:“夫人,你怎么了?”
只见床帐里忽然钻进来一个小脑瓜,眼里还有半分迷糊,睫毛扑扇着,一脸关心。
苏尔茗伸手摸了摸她拆掉发髻后毛茸茸的脑瓜,清了清嗓子,柔声道:“我没事,你在我这里睡不好,夏南叫你走你也不愿,往后不长个子了可不要哭鼻子。”
早苗鼻子一皱,调皮地做了个鬼脸:“为了保护夫人,就算是妖怪吃我我都不害怕,更别说是不长个子!”
苏尔茗无奈地笑了笑,最终往床榻里面挪了半个身位,拍了拍:“我一个人害怕,那你上来保护我。”
早苗眼神一亮,抱着自己的小被褥就钻进了帐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爱娇道:“夫人,你好香呀~”
“贫嘴,快些睡。”苏尔茗轻点早苗的额头,轻声呵斥。
待到早苗面冲着她在床边躺好,她看到床帐露出了一条缝,伸手想要过去合拢,却看到门前月光投入屋内的影子,少了那个令人安心的身影。
她抿抿唇,垂下了眼,看着早苗困倦地打着哈欠,没再说什么。
“睡吧。你们都累了。”
不过这一会功夫,早苗已经进入了梦乡。
她躺在那里,满心纠结竹奕是不是真的在门外,最终还是怕吵醒早苗,没有迈出门去瞧。
她闭上眼,静静躺着。
或许,那日山洞里安心的一眠,不过是个偶然。
天边夜色被日光冲散,露出一抹鱼肚白。
陆远坐在正院卧房的屋脊上,手中撑着剑,静静地打量晨雾中的沈家宅院。
小妾的院落共有近十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十几名姨娘们就生活在那方寸的院落里,至今都不知道沈家发生了何事。
如果沈万金没有踏入院子,她们就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的生活。
就连牢狱地囚犯都有终结这样生活的一日,可她们被锦衣玉食、名医好药的养着,有的人早已成为行尸走肉。
他方才拿着卷宗回来,听到几个姨娘的丫鬟晨起后在议论,沈万金近日不来院子,定是又被那箐箐夺了魂。
“箐箐……文家文琴。”陆远呢喃的声音散在风中。
直到他察觉一道审视的目光。
如今是沈家管事的夏南,在院子正中冷冷地看着他,神情戒备。
“夫人命你在门前守着,你便偷懒,在屋顶上坐了一夜?”
陆远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没言语。
足尖一点,从屋脊上落在铺满青石砖的院中,拦住夏南:“沈家眼下无事,不急着喊她这一会吧?”
夏南好似心虚一般,气势忽然落了下来,只得平静地点点头,转身便要走。
陆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是不是想提醒她,尽早处理东边院子里的那具棺材?”
夏南身影一顿,没答话,脚下步伐却加快了速度。
陆远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中,趁着晨雾还未散去,悄悄攀上屋脊,顺着摸到了那具有棺材的院子。
果然,他见到了夏南。
夏南毫不避讳地迈入院中,直奔那停在正中的棺材。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悄悄地推开一尺宽的缝隙,掀开白布看到尸首还未腐烂,悄悄松了一口气。
陆远远远地一眼,看清了那人的脸。
文家文琴。
颈上勒痕,面部涨紫舌头外露,显然是被吊死或者勒死,绝非何师爷口中被毒酒毒死的那人。
他心中的疑惑更加强烈,几乎可以确信沈家、张鸿志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沈家的丫鬟、管事、姨娘……甚至还有她,似乎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陆远捏紧了袖中的卷宗,见夏南带人将棺材抬走,他才毅然赶回正院。
无论如何,他都要护她平安。
苏尔茗再睁开眼时,身侧熟睡人早已消失,她摸到已经凉透的床褥,下意识喊了声:“早苗?”
她起身掀开床帐,屋内早已被外面的天光照得大亮,窗棂落在地上的格子都变成小小一块,缩在门边一处。
屋门忽然被推开,凉风绕过屏风,缠上她没有穿鞋袜的脚踝。
“你醒了?”陆远见她有些瑟缩地抱紧双臂,立刻将回身将门关上。
苏尔茗听到声音后,似乎有些怔愣。
她重新缩回床上,用被子将身体裹住,看着屏风后晃动的男子身影,小声抱怨:“你在京城里,都是这么直接闯入女子闺房的吗?”
陆远把装着温水的铜盆放在桌上,将布巾浸入水中打湿:“在京城,我还没做过女子的护卫。”
他想了想,补充了句:“一般,都是和一些穷凶极恶之徒打交道。”
屏风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苏尔茗见他似乎不打算绕过屏风,才放心下床,更好衣服,才走过去。
陆远抬手将手里温热的面巾递给她,头扭过一边,似是避嫌,状似无意道:“她们都去忙了,好像是给某个姨娘出殡。”
苏尔茗冰凉的脸颊被布巾熏热,她悄悄发出舒适的喟叹,听到这话,下意识嗯了一声。
随即,她感受到陆远直视而来的审视目光,立刻警觉起来:“人吃五谷,难免会有生老病死。以前这些事,都是芸娘去做的。”
陆远的眼神变得有些深思,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恩自县皆知文琴已经死在了府衙大牢,这等亲手弑亲的恶人,尸身只会被丢在乱葬岗,决不准被人带回,更别在家中停灵、做法事。
她原本担心耽误的时辰会对安葬文琴不利,幸好夏南已经做主处理了此事。
“沈家经常会有姨娘去世吗?”陆远问。
她将布巾丢在盆里,淡淡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岔开了话题:“这是沈家的事,你这么好奇做什么?做好我的护卫,不需要知道太多。”
她不再看陆远的表情,抬步迈出卧房,院内阳光正好,晒在身上都不觉得秋日寒冷。
她深吸了一口气。
迈入这方院落三年,她方觉今日才有认真欣赏这院中一草一木的心情。
“我饿了,竹奕。你同我一起用膳吧。”她回身看向屋内隐在暗处的人,露出了个极为难得的笑。
陆远微微眯起眼,缓步从屋里走出,日光将他的眼眸点亮,唇角挂着极淡地笑意,“好的,夫人。”
角落里,给院中除草的早苗,手里抓着几根草杆,闻声看向并肩离去的二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喃喃道:“这个……好像比老爷更配夫人啊……”
沈家的下人向来不多话,见苏尔茗带着一个陌生男子用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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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看一眼,默默布菜,而后站在一旁候着。
夏南自城外回来时,便见到二人相对坐着,虽不说话,但显然那男子总是在暗暗打量苏尔茗,似是想要记住她的喜好。
夏南的目光落在陆远执筷的动作、用膳的姿态,甚至比对坐着的夫人更要规矩三分,似乎受过极为严苛的教导。
苏尔茗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看到夏南急匆匆迈步进来,立刻将筷子放下,用锦帕擦过唇角后,才问:“事情都办妥了?她不喜欢热闹,先前我忘记叮嘱你。”
夏南一怔,立刻明白是陆远透了信,回道:“芸管事先前叮嘱过一次,还请夫人放心。”
苏尔茗端起茶杯的手轻轻一晃,一点的茶水浸湿了她的指尖,带着灼热的温度。
半晌,她垂下眼,喝了口茶,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流到心里。
芸娘,早就计划好了这一日。
她将文琴的事情安排妥当,才了无牵挂地上路。
她声音有些艰涩:“好,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夏南点头,提起另一件事:“夫人,沈家的生意虽有各处掌柜打理,但眼下沈家群龙无首……”
她看到苏尔茗拇指上有些宽大的扳指,继续道:“您是老爷明媒正娶的夫人,自然应该由您来继续沈家的生意,以免被旁支插手。”
苏尔茗抬眼看到了夏南别有深意的眼神,想起芸娘死前告诉她书房账册的钥匙。
此番提醒,大抵是芸娘死前的最后嘱咐:让她接下整个沈家,夺了沈万金一生的心血。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晚些时候我会去处理。至于那些掌柜,继续由之前的方式联络即可,不必通知他们沈家换人的事,减少麻烦。”
夏南走后,陆远看着陷入沉思的苏尔茗,没有出声打断。
“我要去书房处理账务,你不用时刻跟着我。”她忽然开口,神色平静地看着他,“竹奕,昨夜你辛苦了。”
陆远整夜的奔波、疲累,似乎都在这一句话里变成了灰烬。
他察觉自己喉间紧得发涩,端起茶杯仓促喝了一口。
被水濡湿过的声音,落在耳中格外动听:“只要夫人吩咐,在下皆全力而为。”
苏尔茗见他即将抬眸,立刻站起身错开了视线,月白色的裙摆扫过木色的门槛,“我知道了。”
随后,婷婷的身影消失在了月亮门后。
陆远收回目光,忽觉口中极强回甘的味道有些熟悉,他看着手里的那杯茶,轻轻咂摸两下,又喝下一口。
一旁服侍的丫鬟走过来打算为他续上一杯,难得多一句嘴:“这是今年的新茶,沈家茶庄的贡品,以往老爷最喜欢喝的一口。”
陆远轻轻拦了下杯口,神色幽深:“不必了。”
这茶,同他在初次和张鸿志在沐春楼用膳喝过的茶,分明是同一种。
他心里想着事,不自觉地走到了曾停有棺材的小院门前。
树下,正蹲着方才说要去书房看账册的苏尔茗。她手里握着一把小铲,在翻找着什么。
陆远站在院门口,北风呼啸着穿堂而过,他却只觉得眼前是一片寒风都吹不散的迷雾。
信息不通的古怪院子,频繁早死的姨娘,有预谋杀死雇主的女管事……
而苏尔茗,正是这层层迷雾中,最关键的一环。
26. 第 26 章
“夫人,你在找什么?”
苏尔茗刚刚摸到钥匙的手,立刻捏住它,缩回袖中。
她拿着小铲缓缓站起身,看到身后眼神探究的陆远,并没有回答,反问道:“不是让你先去休息?”
陆远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神色无辜:“沈家宅院错综复杂,我方才迷路,可巧这处没有丫鬟,我正好瞧见夫人想问个路。”
她静静地看着陆远,回身将那土坑埋平,才迈步离开小院。
“走吧,我顺路带你回去。”她走在前面,声音有些疲倦,“这里的规矩,许多都是老爷生前留下的……”
陆远隔着几步距离,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她似乎在抬袖拭泪。
他垂下眼睫,胸口有些闷痛。
“斯人已去,还请夫人节哀。”
苏尔茗一路引着他回到正院的脚步不停,她站在正院门口,眼尾红红的回眸看向陆远。
“多谢。我现在只希望官府可以将夫君的归还与我,我好将他安葬,尽一个妻子最后的义务。”
她似不愿再多说,叹了一口气,转身往书房去了。
身影萧索。
陆远怔怔地抬头看向院门上的匾额“永安”二字,想起隔墙之外的风言风语,袖中的拳头忽然收紧。
他脚步一转,翻墙出了沈家。
沈家的内书房在湖的另一边,紧邻着沈万金养病时候所住的院落。
平日里这边向来有沈家护院看守,不准后院女子靠近。
苏尔茗走到书房门口,两名护院恭敬向她问好,但下一瞬,两根木棍交叉着横在她眼前。
“夫人,没有老爷的吩咐,任何女子不得入内。即便老爷已逝,此处不可由沈家以外的人踏足。”护院义正言辞。
沈万金身死的消息瞒得住后院姨娘,瞒不住出入自由的护院。外院的人,现在都在蠢蠢欲动,想要偷偷给沈家报信。
若是荣城沈家知道沈万金身死,定会立刻来人接受沈万金的生意,到时候他们就是新主子眼前的红人。
苏尔茗轻抬衣袖,露出手指间那颗翠绿滴水的扳指,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们。
二位护院眼中极度震惊,手中木棍都松了一下,险些落在她脚边。
其中一人立刻反应过来,恭敬跪下:“夫人,此物……”
“此物是夫君重病时交于我,如今沈家六神无主,为了沈家还能在恩自县站住脚跟,还有沈家上万人的生计,这书房,今日我必须要进。”她低头审视着二人,极为严肃。
想到护院皆是随沈万金在恩自县扎根多年的忠仆,她意有所指:“你们可以去荣城沈家通风报信,到时候,我也可以离开恩自县这个伤心之地。”
沈家来接手的旁支,一定会清洗沈万金的资源和势力,为自己立威。到时候,他们这些已经久居恩自县的人,一定会被迫离开。
妻儿、爹娘,这时就是他们的软肋。
二人恭敬叩首,不再拦路。
苏尔茗唇角勾起一丝讽刺的笑,缓缓迈步进入院子。
她的呢喃像一声叹息:“你的人,偏偏比你更重情重义。”
推开书房的大门,屋内腾起一股散不去的熏香味道,刺鼻得让她有些皱眉。
屋内陈设奢华,一点光线透入,陈设间折射的光竟让昏暗的书房变得格外明亮。
白玉地砖,翡翠书案,金玉点缀随处可见。
苏尔茗的目光缓缓落在博古架上的一个小木盒上。
她缓缓走近,拿起那个上锁的木盒轻轻晃了晃,里面似乎是一些纸张之间发出的摩擦声响。
她将袖间藏着的钥匙,放在装着清水的白玉笔洗里面轻轻搓洗,试探着将它塞到锁孔里。
只听“咔哒”一声,锁扣应声而开,里面弹出塞得满满的纸张。
她把手在衣裙上胡乱一抹,连忙拿起其中一张细细查看。
“四月十二日,京城王侍郎父亲大寿……五千两银票并红珊瑚树、百年龟甲一对……”
“六月十七日,京城刘尚书升迁……百两黄金并象牙雕花扇、鎏金瓷瓶一对……”
她看向这些记录的卷首,“代恩自县张鸿志……”
苏尔茗手中的信纸开始微微颤抖,一条条、一张张记录,全是自张鸿志上任后,沈万金与张鸿志二人之间的交易往来。
沈万金有钱,张鸿志有上京的人脉,所以才有沈万金成为恩自县首富,恩自县县令成了京郊六县的典范。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即将所有的信纸折好归于原位,合上了那个木盒。
眼下,沈万金已死,张鸿志似乎还未想到此事。
这木盒,才是个烫手山芋。
苏尔茗看着书房大门的方向,忽然有些迷茫。
这院子里,她处处受敌,似乎无人可信、无人可用。
她眼前缓缓浮现一个刚正的眼神,却被她顷刻否定,“他只是一个护卫,不是万能的救命稻草。”
她自嘲地笑笑,将那木盒归于原位,缓缓打开了桌上的账册,却一行也再难入目。
另一边,府衙后院。
张鸿志打着哈欠从床上起身,一旁的小妾立刻起来为他更衣。
他伸着手臂在小妾身上摸了两把,呵呵笑了两声,“天杀的陆远,害得老子昨日都没能好好睡上一觉,还亏待了你。”
他一把将给他系腰带的小妾搂在身前,想要俯身亲上,只听门前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大人,陆大人他又来了!”何师爷急促道。
张鸿志眉头一拧:“不是说让老子不要管吗,他爱干嘛干嘛去,你去配合他办案!”
他继续亲近小妾,却被轻柔地推开。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但何师爷的声音未止。
“大人,上次你说他不领情是因为钱不够多,我在那书房的卷宗里塞了六千两银票,方才我一过来,发现就在您门前放着呢!”何师爷的声音急得冒火。
张鸿志手一顿,彻底松开了小妾。
何师爷在门外焦急的踱步,听着屋内的动静,纠结还要不要再敲门。
手刚碰到门板,门从屋内被打开了。
张鸿志衣衫整齐,一脸阴暗神情:“走,去会会他。”
他们二人走到堂内,却只见陆远留下一张纸。
上面写着:沈万金勘验已毕,可允许家属下葬。其致命伤为胸前一刀,与另一死者芸娘手中的匕首形状吻合,但其心肺部有变,尚不能确定全部凶手,不能结案。
张鸿志和何师爷二人面面相觑。
“那人都捅成一块烂肉,还能看清心肺有变?咱们府衙有这么厉害的仵作吗?”张鸿志问。
“老李他……”何师爷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他昨天身子不舒服,我让他今天休沐了……”
张鸿志立刻撒手扔了手里的信纸,大骂:“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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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当日下午,匾额上挂了锦缎白花。
沈家夫人重金请了城外寺庙的高僧来做法事,府内哭声日夜不停。
有百姓自发进府悼念沈万金的慷慨仁义,为百姓造福。
城北的石桥还未建成,他们想要将桥的名字命名为万金桥,以此来纪念沈万金。
在沈万金灵位附近,入府的百姓皆能看到,一个身着孝衣却难掩清丽绝色的夫人。
他们纷纷唾弃,“呸!要不是你克夫,沈老爷能走得那么早?”
“你这个祸害!明明就是你害死的沈老爷!”
两日后,苏尔茗捧着沈万金的牌位,走在出殡队伍之首。
她双眼累得无神,强撑着一步步往前走,漫天的白色纸钱飘散,她只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
雪白的队伍在长街中缓缓游动,一旁小饭馆的老板娘,原本正在喜气洋洋地招呼客人,看到这一幕忽然收了笑容。
方才迎了客人入座的小二,见自家老板娘站在门口愣神,将擦过桌椅的抹布往肩头一搭,赶忙过去问:“老板娘,你看什么呢?”
赵春花静静地看着队首憔悴但是眼中仍旧坚毅的苏尔茗,任由街上的不知情的百姓辱骂、责怪,甚至有人往她身上扔烂菜叶子,她都面不改色。
小二顺着她的目光一瞧,了然道:“嗐,那是首富沈家的夫人,大伙儿都说是她害死了为人和善的沈老爷。”
“是吗?”赵春花回神,面无表情地笑了笑,“我太忙了,先前都不曾听说这等事。”
但小二却说:“我瞧着,她倒也不像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先前,我婶娘的姨婆认识那文家的姑娘,说是被爹娘强行送给沈老爷的。”
“还有其他的姑娘,并非是收留和教养穷苦女儿,送去京城嫁个好人家。”
他悄悄靠近赵春花,耳语道:“听说,那些姑娘都在他府上成了妾室。”
赵春花挑眉,一脸不信:“这可是强抢民女。照你这么说,怎么其他人像不知道似得?”
那小二撇撇嘴,下巴指了指那边刚过去的队伍:“沈家有钱,那些人家都穷怕了,拿了钱,哪里敢说实话?”
赵春花忽然转身走进饭馆,拎着小二的衣领:“走吧,干活。那些大人物的事情,跟你我可没有关系。”
角落里,陆远面前放着一碟青菜,一碟豆腐,还有一碟卤牛肉。
他眼神盯着走进门的老板娘赵春花,想到在卷宗上看到的:这一个月内,身故了三名非自然死亡的男人。
分别死于斗殴、溺毙、刺杀,而卷宗上的仵作记录,和实际案情的结果皆有出入。
赵春花,就是第一个死了夫婿的寡妇。
陆远用筷子轻轻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口中,酱香浓郁、咸度适中,但距离京中的饭馆仍有不少差距。
想到方才赵春花二人在门前的对话,他问向对面风尘仆仆赶来的竹年。
“你说,在恩自县开这样一家饭馆,需要多少银子?”
竹年正在大快朵颐,闻言叼着口中的筷子,仔细打量了一下饭馆的陈设和装潢。
“这块地段好,面积也不小,虽说是个小饭馆,怎么也得有个几十两、上百两的积蓄。”
“一个赌徒的家里,能存得住这么多钱吗?”陆远道。
竹年怔住,眼神落在陆远手中露出一角的卷宗上。
那上面赫然写着,王虎的妻子:赵春花。
27. 第 27 章
“主子可是觉得这案子结果有异?”竹年问。
“张大人断案,自然……需得好好学习一番。”陆远将那卷宗放入布包,拿出炭笔和草纸刷刷写上一个名字,“方才他们二人提到了文家的事,我晚些时候亲自去验证。这两日,你帮我去打听两个人。”
竹年接过草纸,上面写着——“褚芸、褚宁”。
“这是杀了沈万金的芸管事?”竹年将那张纸收进怀中,抠抠头,“那这褚宁是谁啊?她母亲吗?”
陆远夹了一筷蔬菜,清淡爽口、滋味不错,“我暗中查看了沈家的部分单据,上面都有褚芸的印章。我私下里确认过,就是她入沈家之前的名字。”
“据沈家的下人透露,褚芸有一个妹妹。勘验时,我在她身上见到了一个用针刺在心口的旧伤疤痕,就是褚宁两个字。但沈家下人里,查无此人。”
竹年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严肃,他试探地问:“褚宁……是否已不在人世?”
陆远想到夏南那双戒备的眼睛,神色幽深:“外院的仆从大多数是沈万金定期要求更换的新人,对几年前的事情并不知晓,而知情的人……对我十分戒备,不如你先从外面打听。”
“好。”竹年应声。
竹年背对着大堂,陆远忽然眼神瞥过去,他瞬间噤声。
只见方才在门口说话的那个店小二,端着一份米粒分明、色泽金黄的炒饭过来,葱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小二笑嘻嘻地将盘子放在正中,客气行礼:“客官,您的菜已经上齐了,请慢用。”
“慢着。”陆远的声音阻了小二的动作。
小二挂着笑的脸未有任何变化,看过去,等着陆远的吩咐。
“请问你们这店,开了多久?生意如此好,我瞧着甚至有城南的人专程过来吃。”他盛起一碗炒饭,将一勺饭粒轻轻塞入口中,细细咀嚼。
用料虽普通,但是价格公道分量大。
亲民的价格和味道,与沐春楼吸引的是截然不同的顾客。
小二搓了搓肩头上的抹布,察言观色:“我们巷里香开到现在刚满一月,请问客官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他夸赞:“你们老板娘有双慧眼。”
小二紧绷的神色立刻松了些许,他颇为自豪地介绍:“别说是十里八乡,我看就是京郊六县,也找不出这么勤奋聪慧的老板娘,第一次开店就成功了。”
“原先这里的小饭馆,不是价格贵就是味道不好。只有她刚开业的时候,不满意就免费退菜,邻里们才愿意尝试。要我说,她就是该有这么好的生意!”
陆远端起茶杯,吹开碎茶叶末,缓缓喝下一口茶水,冲淡口中残余的味道。
他继续问:“她既然是第一次开店,那她原先是做什么的?可是给沐春楼做帮工?”
他想着卷宗上寥寥几语,故意说错。
果然,小二当即反驳:“哪有!先前我们老板娘就是个缝补的小绣娘,她夫君不幸去世后,她还有公婆和爹娘要养,就开了一间饭馆养家糊口。”
竹年看着陆远沉思的表情,立刻有眼力见地打岔:“既如此,那就照顾你们的生意,再加一份卤牛肉来。”
小二笑呵呵地应声而去。
走到柜台前,扒拉算盘的赵春花抬眼叫住了店小二,问道:“方才那桌客人可是对菜品有什么不满?”
小二呲着牙,挺着胸脯回道:“那可不是!他们许是吃了您了菜觉得好,和我打听您呢。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他们又加了一碟菜!”
赵春花没由来地心头一紧,想到了一个先前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沉下语气叮嘱:“以后不管是谁和你打听,不要多嘴,有事喊我来处理。”
小二见她脸色严肃,立刻收了笑,板着脸点点头。
小二离去后,赵春花身子缩在柜台后,瞧着角落里的陆远和竹年。
忽然一道审视的目光自那处而来,硬生生擒住了她想要慌乱错开眼的动作,她竟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看穿的错觉。
她扯出一个无害的笑容,眉间的小痣也跟随着一动,打声招呼:“客官,吃好喝好啊,务必尽兴!”
见那人冷淡的收回目光,她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漫不经心地扒拉着算盘珠,想起苏尔茗曾说过的那句话:“若是我们三人都得手,便没有再见的那一日,我们知道彼此过得比之前好,就足够了。”
她抬头满意地看着自己人来人往的小饭馆,闻着后厨传来的灶火香气,轻叹:“……但愿,这样的日子可以长长久久。”
一张白色的纸钱打着旋被吹进堂内,被她用脚踩住,团成了一个小球扔进了竹篓里。
漫天的雪白,游曳的长龙终于靠近城门。
苏尔茗身上的衣襟早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但她毫不在意,静静地在城门前候着,等候守卫问询后的放行。
城门中的甬道里,缓缓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蕙带着医药箱自城外回来,一脸疲惫,身上还染着棕褐色干涸的痕迹。
她不经意抬眼一看,看到了队伍正中首位的苏尔茗,原本迷离的双眼立刻变得清亮,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身边的另一个医女。
“这是哪家的丧事,办得这么大排场?”
那医女神色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见旁人都被她的声音所吸引,她才扭头靠近林蕙的耳朵悄声转述,末了问了句:“这是首富沈家的老爷出殡呀,前几天吊唁你没去吗?”
林蕙摇了摇头,解释道:“舒老先生救了我前夫的私生子,但他并没有太多精力照顾,最近那孩子半夜哭闹,我累得很,不曾知晓此事。”
她们边小声议论着,边同送葬的队伍错开了身。
一人进城,一人出城,互相再没有看对方第二眼。
直到沈万金的棺椁被埋入土中,渐渐地挖过土的痕迹被填平,铁锹拍在土上发出的闷响,让她从未有过的踏实。
苏尔茗轻声开口:“夫君,沈家还有我帮你,你安心的去吧。”
郊外的山风很大,她单薄的身影被呼啸的风勾勒,素色衣袂扬起,像是要随风而去。
远远看着,那消瘦的肩头要扛起沈家的重担,还要面对城中的蜚语流言。
在场的家仆无不觉得夫人可怜,悄声唏嘘。
苏尔茗红着眼,缓缓回身,柔声吩咐:“你们先回吧。我再陪夫君说说话。”
沈家的奴仆将自己的衣裳裹紧,看了最后一眼沈万金的墓碑,缓缓离开了。
队尾,一个人悄然无息的留了下来。
正是匆忙赶来的陆远。
他远远地看着苏尔茗站在坟前,抬臂浇了一壶陈年佳酿,而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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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前放上了一只带刺的藤鞭。
风声将她的声音吹得模糊,听起来十分温柔:“夫君,这是你往日最喜欢的东西,我将它修补好带来还你,记得带着它一同上路。”
陆远的目光落在那藤鞭上,微微皱起眉头。
这形状……似乎和她身上的旧伤痕迹十分吻合。
他走上前去,摸出自己的帕子递给苏尔茗,她却没有理他。
陆远伸出的手执着地僵在半空,呼啸的风将帕子一角吹得扬起,露出她绣好的青竹。
这帕子是她昨日听说他身子不适,在出殡之日要告假半日,才拿出来给他。
还有他腰上挂着的玉佩,是她亲手打的络子。
这几日沈家事务及其繁杂,难见她合眼好好休息,却还有时间想着他的物什。
“夫人,如今连我的帕子也不愿用了吗?”
他偏要站在沈万金的墓前,得她一句首肯。
苏尔茗缓缓转身,脸色有些发白,眼尾和脸颊的红痕为她染上一抹脆弱的神色,可她的眼神却十分清亮。
她终于抬手接过,却立刻转身面向那墓碑,喃喃自语:“夫君,我自当坚强,替你好好地完成心愿。”
在帕子掩住的眉眼下,唇角微微勾起。
她忽觉得眼前一白,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倒去,顷刻间天地移位。
“夫人!”陆远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头,才觉掌心里的骨骼竟比上次遇险更加清晰。
她竟瘦了如此多。
陆远摇晃着苏尔茗绵软的身子,却得不到她任何的回应,始终是紧闭着的双眼,病态泛红的脸颊。
他探手一摸她的额头,竟有些烫人。
陆远登时打横抱起她,飞快地往车夫何老那里奔去。
苏尔茗靠在陆远的怀里,半眯着眼轻轻瞥向那墓碑,极淡地勾起了唇角,再次放心地闭上了疲倦地双眼。
风声呼啸,坟前那酒坛,忽然碎裂成片。
马车里,陆远将苏尔茗放在软垫上,飞驰的马车却让她的身体难以稳固。他不得不再脱下外衫,再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护着她的头。
忽然她似梦呓一般握住了他的手指,抓在脸颊边蹭了蹭,轻声道:“夫君……别走……”
一滴泪落在他掌心,比她额头的温度更加灼人。
他第一次生出对一个死人的嫉妒。
“夫人,节哀。我是你的护卫,竹奕。”
半晌,他抽回手,用外衫将她双臂也一并缚住,将脊背绷得板直。
直到将她送回院子,陆远也未再说一句话。
当晚,苏尔茗喝下了药,一夜好眠。
屋檐上,陆远手中提了壶酒,吹了一夜的冷风,看了一夜的星星。
日升月落,凉意习习。
苏尔茗再醒来,看到的是熟悉的帐顶。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真的睡了过去,但脑海里却浮现竹奕说过的那句话。
她慢慢坐起身,知道这场夫妻恩爱的戏码,终于演到了尽头。
“咚咚咚”,房门被敲响。
“夫人,您父亲今日忽然登门,吵着要见您!”
夏南的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声音年迈的怒喝。
“茗丫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人人都说你是杀人嫌犯,你若是知错悔过,就立刻随我去府衙自首!”
28. 第 28 章
父亲苏鸿文的声音,让她登时掀开了床帐,一阵头晕目眩。
顾不得穿鞋,她披上一件外袍便打开了屋门。
“父亲,您怎么来了!”
冷风扑面,将她身上好不容易积攒的热气一点点吹散。
屋门外,站着身着缝补旧衣、拄着木质拐杖的苏鸿文,年过四旬,额鬓间已经斑白。
他站在屋门外,看着她衣衫不整地打开门,气得将拐杖杵得咚咚响。
“你瞧瞧你,日上三竿还在赖床!以往我教给你的规矩,都忘到脑后去了吗?”
苏鸿文被冷风一呛,躬着身子连声咳嗽。
她赶忙上前,扶着他的臂膀,柔声劝道:“父亲,先进屋。坐下来我慢慢同你解释。”
一旁的夏南赶忙过来扶着另一边,补了句:“老爷子,夫人她为了沈家几日都未曾合眼,昨日直接昏倒在墓前,晚上高烧了一夜。”
苏鸿文迈出去的步子一顿,扭头看了一眼脸色明显不好的苏尔茗,焦急的神情才算有所缓解。
他在屋中的木椅上坐下,拍了拍臂膀上苏尔茗的手,缓和了语气:“天凉,快去把鞋穿上。”
苏尔茗听着父亲的关心,鼻头一酸,她立刻返身去屏风后,想要穿鞋,却见脚底早已黑黢黢一片。
早苗却及时的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她眼前,“夫人,这是竹大哥让我送进来的。”
她眼中微动,没有多言,立刻将脚浸入盆中,温度正宜。
她想了想,轻声吩咐:“早苗,你帮我吩咐膳房,今日的午膳多做些驱寒的汤,每个人都去喝一碗,别着了寒气。”
“哎,多谢夫人!”早苗蹦蹦跳跳地走了。
铜盆边还挂着擦脚的布巾,她简单清洗了下,迅速用布巾将脚擦干,换上鞋袜衣襟,走出屏风。
“父亲,女儿来迟。”
苏鸿文正喝着夏南泡好的热茶,屋门被关上,冷风吹不透,但还未到冬月,屋里还没有放上烧炭的火盆。
见她出来,苏鸿文放下了茶盏:“你这屋里的茶叶不错,可见沈家人也没有亏待你。”
他话锋一转:“你可知,你杀夫的谣言已经传到了乡里,我和你母亲的脸面倒是次要,我听闻沈老爷时常殴打家暴与你,你去官府递交诉状、击鼓鸣冤。你老实告诉我,这杀人的事……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苏尔茗一怔,十分诧异:“官府尚未公布案情,只说仍在调查之中,如何就传到了乡里!可曾对您和娘亲,还有妹妹的亲事……”
她不由得想起了张鸿志,还有那盒子里的信笺。
先前想要让她屈打成招,成为杀死沈万金的幕后主使,她原本以为张鸿志只是想吞并沈家的银钱。
如今……
苏鸿文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那都是次要的。今日我过来,就是想替你母亲一起问问你,这沈家,这些年对你到底如何。”
苏尔茗正想让夏南出去候着,门外却正好送来了汤药。
棕黑的药液浓稠得挂在碗边,形成一道清晰的边界线,热腾腾的药味已经开始让她嘴里泛苦。
她深吸了一口气,端起药碗浅浅抿了一口试下温度,继而仰头一饮而尽。
苦得几乎让她眉眼都挤在一处。
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个油纸包,散发着香甜的果脯味道。
“你娘这几日连夜做的果干,本想着再攒攒,过几日让人把山货一并送来,没成想……”苏鸿文缓缓打开了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包,捻起一颗杏子干,伸向苏尔茗,“来,张嘴。”
入口先是干燥且毛茸茸的杏皮,继而酸甜味道涌入,渐渐冲淡了舌尖的苦味。
她眼里缓缓蓄了泪,笑着说:“爹,我如今还连累你们为我操心,着实是不该。”
夏南端着药碗悄然推门离开,只留他们父女二人在屋里叙话。
苏尔茗去衣柜里取了一件厚实的斗篷,盖在苏鸿文的腿上,“沈家的事,说来有些复杂。”
她望着父亲疑惑的眼神,头一次撒了谎。
“老爷他……因为我无所出,有时语气重些,便会动了手。事后他又会觉得亏欠,让我好好修养。”她坐在木椅上,看着地上石砖的缝隙,眼神麻木,“我在沈家自然是过得好,锦衣玉食地养着,连看医用药都是顶好的,还能允许我帮衬家里……”
“只可惜我肚子不争气,不能为老爷诞下一儿半女。所以上次来,老爷便瞧中了妹妹。”
苏鸿文端起茶喝了一口,声音有些沉重:“你妹妹……性子调皮,她来沈家也只会给你添麻烦。我们当初答应这门亲事,是看在沈老爷他诚心求娶,想必婚后不会亏待你,你也首肯了。”
她转过头握着父亲略微冰凉的手掌,继续道:“我同老爷商量了,可他不同意,于是我便向父亲隐瞒了此事,只想着待到抬姨娘那日,花轿为空,有什么事都是我一人之过。”
“可我后来听说,那花轿里,走出来了我正院的管事,芸娘。”她声音渐渐有些颤抖,似乎不愿相信,“后来,我才想起一件事,芸娘的妹妹,早年前死在了老爷的院子里。”
门外似忽然起了风,树影落在雕花镂空的窗棂前,止不住的摇晃。
屋内燃着淡雅的香薰,衬着满室的静默。
“茗儿,沈万金他……”苏鸿文忽然改了称呼。
苏尔茗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将另一只手也放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声音带着几分怅然:“他在我入府后,陆续纳了十几房姨娘,不过……都过去了。父亲,眼下我必须要留在沈家。”
长久的沉默后,苏鸿文抚膝长叹,没再喝一口那茶。
她倒掉杯中的茶叶,起身给添了些热水,安慰道:“父亲,娘亲的病还需要好药养着,我这点苦,不算什么的。还望父亲回去,莫要让娘担心。坊间的谣言,待案情公布,迟早会消失。”
苏鸿文摇了摇头,老泪纵横,“是我们拖累了你。”
渐渐到了午膳时候,她扶着苏鸿文起身,静静听着父亲的唠叨:“我用过饭就回去,你母亲那里离不了我,待你有空,常回家看看,她也想你想得紧。”
“好。”她推开门,叮嘱父亲小心台阶,而后被夏南扶过去,二人先去了花厅。
苏尔茗看着枝头枯黄了一半的树叶,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正要下台阶。
只听身后一句:“这便是你愿意忍受他折磨的原因吗?即便他用藤鞭家暴你,你也不愿和家人说出实情?”
陆远抱胸站在檐下,手中握着长剑的剑鞘,用力到指尖的血色都消失,似乎顷刻间就可以将它捏成齑粉。
方才他原本从府衙回来,得知竹年调查褚芸有了新的线索——褚芸原本是临近村落的穷人家的女儿,卖身葬父才入府为奴。
他从府衙回来,调出了褚芸的户籍,却在她窗前得知了褚宁的死讯,和她谎言中藏着的所受苦难。
她对褚芸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不愿意再相信官府,也……不相信他。
苏尔茗的身影沐浴在日光下,脸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惨白。闻言一怔,脚下的枯枝喀嚓一声断裂。
他与她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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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两步距离,却静得像是双双溺在水中,耳边除了四周的动静再无其他。
听不清,也说不出。
半晌,她摘下枝头那片将落未落的枯叶,“世人规劝女子相夫教子、三从四德,我亦不能免俗。”
她抬步继续前行,将那落叶踩在脚下,给他的答话却散在风里。
“但这是我的事。竹奕,你越界了。”
苏尔茗的身影消失在秋风萧瑟的庭院里,冷风将落叶吹起打了个旋,那地上的碎叶,被搅得看不清模样。
陆远喉咙发干,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自己声音嘶哑,终是变成一声苦笑。
“是啊……我只是一个护卫。”
苏尔茗在院门外,见庭院里矗立的身影终于离开,她叹了一口气,继续往花厅去。
竹奕的质问于她而言,更像是她想问多年前自己的话。
可那时的她,已经给出了答案,报官无路、反抗无门。
和离,亦是需要官府批准。
她别无选择。
花厅内,早苗乖巧地拿着碗筷帮忙摆好,父亲苏鸿文摸着她的脑瓜,慈爱地说着些什么,一旁的夏南忙着布菜,温馨、热闹。
她猜,父亲是在问:“女娃,你今年几岁了?可有书读?”
苏尔茗站在回廊下的阴影处,低头瞧自己看似白净的双手,忽然握紧了拳头。
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正巧听到父亲那一句“可曾读过书”。
她笑着答:“往后我亲自教她识字,就像您教我那般。”
这才是她应该拥有的生活,她无须觉得愧疚。
苏鸿文笑着让早苗坐下一同用膳,“坐下,一起吃饭才热闹。茗儿,你要是有个……”
他忽然住了嘴,改口:“眼下,就这样也挺好。”
苏尔茗拿起调羹喝下一口热乎的汤,看着早苗开心的模样,方觉融进这其乐融融的氛围,冰冷的四肢渐渐回温。
她没有回应父亲的话,只点点头,一勺一勺地喝着。
忽然,她转头吩咐夏南。
“今日菜色,挑几个口味重些的,也送一份去我院子里的西厢房。还有那驱寒的汤,一并捎着。”
苏鸿文的眼中露出不解,“你院子里还有客人?这般轻慢可不合规矩,不如叫他一同用膳。”
她放下调羹,为苏鸿文添了些新的热汤,才道:“是个护……是个有恩于我的人,他不喜热闹。”
另一边,陆远面前皆是他偏爱的菜色,平静的眼中泛起一丝波澜。
夏南离去前,向他郑重行了礼:“夏南先前对先生多有得罪,不知先生竟是夫人的恩人,还请先生见谅。”
陆远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淡淡道:“无妨。”
直到门被合上,他夹起一筷子菜,入口滋味十足、带着几分辛辣。
陆远忽然无声的笑了笑,“夫人,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吗。”
……
恩自县各街的告示栏上,忽然张贴了沈家惨案的案情结果。
罪犯褚芸,用匕首捅了死者沈万金??二十六刀、致其失血过多而亡后,当场自杀。
城西的告示栏前,众人围着指指点点。
人群里不知谁说了句,“这女管家在沈家多年,好端端地怎会杀了自己的雇主?定是被人妖言蛊惑!”
“还能是谁,不就是那苏尔茗??!”
“决不能让沈家落入这种人之手,官府奈何不了她,就有我们为沈老爷讨个公道!”
一行人,自城西直奔沈家而去。
29. 第 29 章
巷子拐角处,一顶低调的四抬小轿静静地停在那里。
何师爷唰地打开扇子扇了两下,颇为自得地俯身轻声向轿内汇报:“大人,成了。今儿这么一闹,她想在恩自县混下去,那就是天方夜谭。”
“送往荣城沈家的信,如何了?”轿内传来沈万金傲慢地问话。
何师爷掐指一算,恭敬地回应:“应该今日晚些时候便能收到消息,到时候一定会派人过来接手沈家。说到底,苏尔茗不过一介妇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你做得好。若是那陆远跑来质问,就说我身子不爽,不见。”张鸿志从容地敲了敲轿壁,轿夫立刻会意,将轿子抬起,慢悠悠地往府衙而去。
“等到他拿到京中大理寺的文书,沈家早就易主了。”
何师爷露出一个得意的笑,直起身,随着那小轿一同消失在巷子里。
街上声讨沈家夫人的百姓,随着队伍走过热闹的长街,越来越多。
有的人甚至抄起了耙犁、铁锨,还有拿着木棍、铁器,来势汹汹。
竹年拿着炭笔和草纸,正在街角和一个大娘套近乎,“大娘,您这些年可见着褚宁了?我上京之前,还答应等她及笄后,给她带上京的吃食呢,现在却见不着她人了!”
“褚宁?”
大娘浑浊的眼珠缓缓地转动,半晌,才继续道:“我家那口子也是褚家村的,听说褚芸二姐妹进沈家为奴,没过多久就只剩一个了!外面都说是身子不好,病死的。”
“什么!”竹年装作惊讶,继续探问:“她那么年轻,怎得就……”
大娘看着那些神情激愤的人潮,叹了口气,往小巷里走去,“他们啊,都不记得当年的事,光想着沈家眼前的好。前荣城沈家,就是靠着官府强征田地,再雇我们去干活,一点点发的家。”
“沈家人好色,那褚宁……是被沈万金在后院里被打死的,从旁门裹了个草席丢出来,天亮以后拉到乱葬岗埋了。”
“大娘,这事可是您亲眼所见?”竹年刷刷地记下,一边瞧着街上那人流,心急如焚。
大娘点点头,“那日天亮,我孙女吵着要吃油饼。我出门正巧看见,认出了褚宁脸上的胎记。她衣衫不整,被打得浑身青紫,七窍都是血。”
“后来,我告诉了褚芸,帮她悄悄葬了褚宁。就在城西十里外的山上,坟前有一棵新种的梅树就是。”
竹年不敢在分心,火速将所有的事情记在纸上,却见那大娘问:“小子,你是不是京城的陆大人?恩自县的县衙里,没你这样的人。”
竹年的炭笔一顿,尴尬地挠挠头,“我不是陆大人,但……您何出此言?”
大娘推开自家的院门,拿起门边上板凳,坐在那里开始摘菜:“我只是个农妇,你们的事情我不懂,但每次县里出了事,不到一日就能抓到凶手,可依旧不断有各种事情发生,却没人觉得治安不好,都在夸县里的张大人是定海神针、是个好官。”
“可若是真那般好,县里又怎会频频出事呢?”她看向站在门口不踏入院子一步的青年,因在外长年累月奔波,皮肤晒成了小麦色,神情却依旧正直、热诚,“你这样的眼神,他们都没有。”
竹年望着双鬓斑白的大娘,陷入了沉默。
他想起陆远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誓平天下不公”,在这一刻,忽然有了它最真切的意义。
他不再觉得笔下的字只是记录着一个人的生平、一件事的始末,而是千千万万百姓在这座城中的缩影。
今日有褚芸,明日就会有刘芸、王芸……
而府衙里坐着的那个人,在天高皇帝远的县城里,成了真正掌人生死的阎罗。
“大娘,你放心。陆大人他如今就在城里,你们的苦和冤屈,我们会为你们一一抚平。”
大娘摇摇头,对着手里摘掉的菜叶挑了又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喃喃着:“我已经老了,苦不苦的,这辈子都过去了。”
竹年静静地关上小院的门,抹掉眼中的泪,迅速消失在门后。
他要去寻城外十里褚宁的坟墓,他要将沈万金的面目揭露于世!
竹年最后看了一眼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人群,吹了口哨,暗卫应声而来。
“此次老夫人派你们来,就是要保护好主子,一切皆以主子安危为重!”
暗卫得令,立刻攀上屋顶追随人群而去,直奔沈家。
此刻,沈家后花园,苏鸿文与苏尔茗正坐在院内喝茶叙话。
午后的阳光暖意十足,晒得人十分困倦。
苏尔茗大病未愈,如今饭后更加疲累,强撑着精神,仍旧止不住地打哈欠。
苏鸿文看她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将带来的土产细细交代给夏南,终是依依不舍地站起身。
“茗儿,你年纪轻轻,往后就要过上守寡的日子……若是……”他拄着拐杖,站在她面前缓缓地抚上她被日光晒得发烫的发顶,忍不住落泪,“若是还有机会再嫁,别为了我们、为了那点黄白俗物,拖累了你的一生。”
她仰起头,父亲的泪水就那么滴落在她脸上,风一吹冷嗖嗖的。
一生古板严厉的父亲,头一次在她面前落泪。
她缓缓点头,握着父亲略带凉意的手,不忍反驳:“好,我听您的。”
她扶着父亲来到角门,本想着可以让父亲少走几步路,却没想到一开门,门前不是候着的马车,而是迎面而来的石子。
“就是她!沈家夫人!”
“是她害死沈老爷,贪图沈家家产,她原本不过是个村妇之女!现在飞上枝头,反而倒打一耙,害死了心善的沈老爷!”
“这样的恶毒女人,怎么可以安然无恙的活在恩自县!”
开门的瞬间,她听到叫骂,下意识护在父亲身前。
登时被石子击中,额角一道带着痒意的热流顺着流下,右眼立刻被鲜红色的液体蒙住视线。
“父亲,我们先回去!”她抬袖护住苏鸿文的身体,急忙往宅院里退。
苏鸿文教书育人一辈子,何曾被人如此指着鼻子骂过,更何况那是他引以为傲的女儿。
他抬手拉住她的手腕,苦苦相劝:“茗儿!你若真的没有做,便同他们说个清楚,乡亲们都是明事理的人,定是有人在其中挑唆。”
“父亲,您先进去,此事不该牵扯到您!”苏尔茗急忙把父亲往院中推,奈何拗不过他。
苏鸿文急得直冒汗,呼吸急促:“茗儿,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这边还在门前僵持,人群里几个地痞对视一眼,推搡着前面的人往院门口挤。
“你这老头是谁?莫非就是教唆他夺人家产的贼老子?!”
“要我看,今日便该将你们一同赶出恩自县!”
“乡亲们,我们上!”
人群霎时开始涌动,一些原本神色犹疑的人,也被搡着驾到前面。
耳边充斥着“鼓励声”:“他们是恶人,我们这样做是替天行道!”
顷刻间,沈家角门处的几名护院就被人群淹没,那地痞藏在其中,伸出的手勉强能够得到石阶上苏尔茗的腰带。
那地痞眼中一亮,若是能让苏尔茗当众出丑,今日也算头功一件!
那只于暗中蛰伏的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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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爪,眼看就要摸到月白色的衣裙。
“啪!”木棍重重击打的声音响起。
“哎哟!”
人群中发出惊呼,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顷刻间那想要扒人衣带的地痞就被孤立出来。
“看什么看,我被沈家的人打了,他们仗势欺人!”
众人看着他手背上紫红色的木棍痕迹,半步未动。
那地痞气极,啐了一口,借机隐入人群中,却被身后一道声音阻止。
“慢着。”
陆远手中木棍在人群中一指,“你、你、你……还有你,你们五人受何人指使,来沈家门口聚众闹事?”
话毕,几名身着沈家护院衣衫、身手矫健的的人,立刻跳入人群中将那几人擒拿,把他们的身子死死地按在地上。
“你在胡说什么,放开我!”
“苏尔茗敢做就不敢认吗,我们不过是替死去的沈老爷讨个公道!”
几人的说辞,出乎意料的一致。
苏尔茗察觉身后动静,将苏鸿文交给急忙赶来的夏南,返身回到角门石阶上。
她盯着护在身前的熟悉背影,身着沈家护卫衣衫,脊背挺拔如松。
“竹奕……”
语气里带着明晃晃的庆幸与心安。
陆远目光落在她额角干涸的血色,手中的木棍握得更紧,心头漫过一阵自责。
他回身将帕子直接塞在她的掌心,语气沉重:“抱歉,是我来迟了。此处我来处理,夫人快些回去上药。”
苏尔茗眼神坚毅,双唇紧抿:“不,今日我定要问个清楚。”
她用帕子将额头上的血渍胡乱一抹,掏出自落难后随身带着的药膏,厚厚敷上止住了血。
她走上前几步,朗声问:“不知诸位乡亲从何处得知的消息,说我害死了夫君沈万金?”
人群里,一个颇为不服气的妇人责骂道:“沈老爷被杀的案情,方才就已经贴满了大街小巷!我们大伙认识褚芸多年,是个性子沉闷话不多的人,她一个管家,怎么会杀死沈老爷!”
那妇人还待要骂,被陆远突兀地质问打断:“我昨日还听案情尚未明朗,还需时日调查,怎么今日就出了告示?”
“我还能骗你不成!”那妇人满不在乎地反驳。
陆远使了个眼色,其中一名护卫立刻揭了最近的告示,赶忙递给他。
他越往下看眉头越紧,脸上再难遮掩住阴沉的神色。
苏尔茗眼神平静地扫过那张告示,上面内容与她猜得别无二致。
却见陆远三两下将那告示折起塞进衣襟,双眼露出一丝狠厉。
她不动声色地错开眼,将心中的疑虑按下,目光落在那神色得意的妇人身上。
妇人见她看过来,双手抱胸鼻孔朝天:“看你还有什么可以狡辩!分明是这个妒妇嫁入沈家,不满沈老爷收留可怜女子,甚至多次到官府递交诉状污蔑家暴。”
“府衙张大人耳清目明,不受理你的无理要求,你就挑唆她就犯下如此大错!”
陆远平静地扫过眼前的众人,厉声反问:“这便是你们为她定罪的理由?红口白牙,凭空捏造,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他目光所及之处,有部分人纷纷错开眼,不敢与他对视。
“若是沈万金害死了褚芸的妹妹呢?”苏尔茗冷声道。
人群鸦雀无声,继而像铜壶里的水一样爆裂地沸腾起来。
“绝不可能!”
“沈老爷根本不是那种人!”
她从身后的早苗手中拿过一个册子,高高举起:“倘若,我有证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