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的人都死了(探案)》
1. 第一章
“嘿!我说姜渝,你现在还看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形势吗?不嫁给我还有谁敢要你!”凶横的壮汉敲着手中的木棍,一双圆瞪眼睛怒火喷溅。
身形单薄的少女无力的坐在地上,紧紧抱着病死的父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亲笔字画,眼睛里泪水氤氲,红唇紧咬,浑身发抖,连铺里的黑猫几下跑出街道都无暇注意。
“家里人都被你克死了,还被人退亲,”蒋二狗躬下身,拿起姜渝的画稿一下一下拍在她的脸上,羞辱道:“你掉价啦,知道吗?”
画铺外,有妇人经过看见这一幕,目露不忍,但被自家长辈拉走。
“别看了,蒋二狗这个泼皮纠缠姜姑娘很久了。就是仗着姜画师过世,姜家没人了,想吃绝户,吞了这铺子,霸占他女儿……之前有小伙子为她出头,被打的半个月没下得来床,我们帮不了。”
妇人惊讶,问:“衙门不管?”
长辈说:“蒋二狗姐姐是兴丰县太爷的小妾,没人管的着他!”
“那姜姑娘一个孤女如何斗得过这蒋泼皮……”妇人显然很是担忧。
“这都是命啊……”长辈哀叹一声,匆匆拉着她走了。
室内,蒋二狗和他的小弟气势汹汹,看着姜渝瑟瑟发抖的样子,他忽然色心顿起。
少女本就长得花容月貌,柔弱可爱,此时长睫簌簌,泪垂盈眶,更显得楚楚可怜,别有一番风情。
于是他嘴角勾起一抹邪笑,忽然凑近了她,伸出一只手欲摸上姜渝粉雕玉砌的脸蛋。
一股口臭混合着酒的味道铺面而来,那一口黄牙就凑到跟前,姜渝下意识后仰半寸。
“美人,你若是应了我,就不必日日受这独守空闺之苦,到时候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我对你好。”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完全没注意到眼前美人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无措与惊慌,而是平静到微微瘆人的冷淡,所有的怯弱情绪浮于表面,而根本无法触达眼底。
姜渝不动声色余光瞥向街道,看见那一抹衣角,知道那人来了,回忆正常人挑衅的模样,她学着脸颊微动,勾起一个微笑,忽然直视蒋二狗。
蒋二狗都看愣住了,自他认识姜渝以来,姜渝从未抬眸看过她,真真是柔顺内敛到了极致,从不反抗,逆来顺受,除了就是不答应他的求亲。
但此时她却反常的抬起了那双秋水一般的美眸,蒋二狗这才发现。
姜渝的瞳色很浅,甚至微微偏灰,美丽但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冷漠,就像茂密树冠中悄然盘结的毒蛇,竖起那双属于猎食者的可怖竖瞳,只等着猎物不知不觉踏入陷阱,然后发动致命一击。
姜渝微笑,柔软的红唇吐出堪称恶劣的言语。
这就是挑衅吧。
她用只有蒋二狗听得见的音量,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而又清晰的说。
“你配吗?烂人。”
蒋二狗彻底恼羞成怒,扬起一棒就想砸在姜渝肩上。
但姜渝动作出奇的快,瞬间躲过,避开到长桌之后。蒋二狗鼻孔喷气目眦欲裂,一棍子砸在桌子上,桌子迸开裂纹,书画哗啦啦落地,但姜渝岿然不动,他瞪着姜渝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咬牙切齿的说。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婊子装什么清高!给我砸!”
小弟们听大哥发令纷纷来了劲,怪叫着打砸铺里的花瓶罐子,嘻嘻哈哈的把纸丢来丢去,踢桌子砸椅子,把黑猫吓得炸毛跑出了店,而姜渝退到最里面,忽然开始哀哀戚戚的哭起来,浑身发抖。
蒋二狗觉得好笑,拎着棍子靠近姜渝。
“这时候知道怕了?”他高高扬起巴掌,冷漠地看着姜渝:“晚——”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暴喝,蒋二狗动作僵住。
“你们在做什么?!!!”
所以人都停了下来,纷纷转头,姜渝也转过头来,似乎想看看这个出手相助的人是谁。
只见光影斜照,一位翩翩公子走进画铺,收了伞,踏进门槛,他的随从也跟着走进来。
这个公子二十来岁年纪,长得斯文儒雅,但气质却与长相大为不同,有一种强大的气场与压迫感,让在场都噤若寒蝉,此刻他审视的扫视着在场的混混,最后眼神停留在蒋二狗身上。
蒋二狗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手不自觉就缩了回去,抬首正与男子对上眼光。
如果蒋二狗再多些见识,他可能会对这种气场感到熟悉,但是很可惜,他并没有到那样的档次。
于是他的第一反应是:坏了,这样姿态,怕是个贵公子!瞎逛路见不平,眼下正要替人出头呢!
蒋二狗再看他身边那个随从,年纪很轻,但看着就是多年习武之人,目带凶光,来者不善。
这是惹不起的人,今天碰上硬茬了!
这小娘们倒是运气好,次次有人替她解围,蒋二狗瞪了姜渝一眼,对方不理他,只是一味的发抖哭泣,就像惊弓之鸟。
“你是何人,为何要平白砸这姑娘的画铺?她哪里得罪于你。”公子威严开口。
蒋二狗为人跋扈,但本就是扯着虎皮耍威风,最能曲能伸能识时务,其实也就是欺软怕硬,他眼睛骨溜溜一转,脸上就绽开一个讨好的笑容来,呵呵笑道:“哎呦,误会!误会呀!”
公子见他刚才气势嚣张,瞬间又嬉皮笑脸,心下不喜,皱着眉头倒要听他怎么说。
“这姑娘欠了我许多钱,却迟迟还不上,公子呀,我们做这行也难,收不到钱可是要受罚的,这行也有规定,若是还不上钱,就要让欠钱人长点教训,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啊,可不要把我当坏人了……”
他耍滑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向来柔弱可欺沉默寡言的姜氏女开口了。
“你信口雌黄!”
蒋二狗一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又不由转向姜渝。
此时姜渝强忍泪水,眼中惊恐不定,一张小脸苍白如纸,手中抱着画卷,细细弱弱地说:“不是他说的这样。”
坏了,蒋二狗想,坏了,他本来就是仗着姜女内敛可欺,不知分辩,才放心油嘴滑舌避重就轻,谁晓得她竟然开始说话了。他有些慌了,下意识厉声训斥:“你闭嘴!”
姜渝离他太近,明显被吓了一跳,就像被踩了尾巴的幼猫,几乎要跳起来。她眼中那滴要落不落的眼泪就簌簌落下,嘴唇发抖。
实在是引人生怜。
公子随从显然是个任侠仗义之人,立刻出言训斥:“你吼什么吼!”
蒋二狗即刻软了,再也做不出之前的气势。但他感到非常奇怪,这个姜渝之前还能骂他呢,怎么如今怕成这样,大声一点都要吓死的样子,好像自己是天大的恶人。
那公子一看,这明显有鬼,混混当着他的面堵人的嘴了。转眼看到姜渝单薄的身形,心下怜悯,走过去拉住姜渝的手腕,将她护在自己身后,还不忘轻声抱歉:“冒犯了。”话是这么说,但他手上很有分寸,是隔着衣服拉的,并没有触碰姜渝的皮肤,根本谈不上冒犯。
姜渝余光瞥了一眼他温雅的面容,规矩的动作,若有所思。但表面上仍是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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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见她不安模样,不由柔声安抚道:“姑娘,我们在这里,你不要害怕,放心说话。”
姜渝却低下头,显得黯然神伤,微微发抖,似乎还是很害怕,不敢言的模样。
公子顿时更加不悦起来,转头扫了蒋二狗一眼,把蒋二狗吓得不敢看他。
看看这可恶的泼皮,把人家姑娘欺负的这样可怜!
他想到这里,语气愈加柔和了,甚至有些循循善诱:“姑娘,不要顾忌,我一定会替你解决这件事,而且让他们再也不能来骚扰你。”
他和姜渝套近乎。
“在下崔衍,字延卿,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姜渝细声道:“我……我叫姜渝,羊女姜,水俞渝。”
崔衍琢磨了片刻,笑着说:“那我们算是认识了,姜渝,你可以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他的随从简直抓耳挠腮,老天爷,有人这样和女孩子套近乎结果问完名字马上问事由的吗?这么不解风情,难怪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半个老婆。
姜渝点点头,怯怯看向蒋二狗,说:“他在我父亲病重时借了我钱,但是后来我凑足钱去还时又讨要了远超本金的利息,我还不起,求他宽限,但每次还钱总赶不上他要钱的利息长得快……后来他总是来骚扰我,还……还……”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咬牙切齿的说了出来:“还想要我以身抵债!我不从,他就带人砸我的画铺,之前有好心人替我出头,反被他们打伤……他姐姐是县老爷的小妾,大家都向着他,公子你是个好人,可是,还是不要惹火上身了。”姜渝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茶言茶语,姜渝在心里平静的给自己打了个勾:今天又学会一种表现。
她本就生的美,一哭更是梨花带雨,晶莹的眼泪断线玉珠一般从眼中滴落,连带着纤长浓密的眼睫也沾上泪滴,真是万分可怜我见犹怜。
崔衍看了顿感无措,既怜惜这女子被这样紧逼,已是下定决心为她讨回公道,又想到她受着这样的压迫,官府竟还成为泼皮混混们的帮凶,他更是气愤。
这件事他非管不可!
于是眉头一立,厉声问讯蒋二狗:“她说的可属实!”
蒋二狗明显眼神躲闪起来,但仍然死不认账。
“你有什么证据吗?在这里血口喷人!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他料想他们也无证据,没想到街坊邻居都听见动纷纷来凑热闹,人是越来越多。
有一个毛头小子见不惯他这副耍赖模样,跳出来就大喊:“我能作证!蒋二狗,你平日里就喜欢欺压邻里,调戏妇女,天天跑到姜姐姐这里生事!可恶至极!”
只要有人站出来,接下来大伙都议论纷纷,拿不善的眼神盯着蒋二狗。
蒋二狗平日里仗着姐夫横行霸道,但此时面对这么多双厌恶隐怒的眼睛,竟头一次感到害怕,不觉冷汗浸透后背。
他也是急中生乱,只想找回场子,昏了头直接质问崔衍:“这位公子,我敬你三分,才对你好言好语,可你处处偏袒,污我清白,难道你是衙门吗?竟能凭空给人定罪!?”
“我蒋二狗也不是好惹的,你知道我背后是谁吗?是县太爷,孙县令是我姐夫!”
本以为这样能唬住这年轻公子,却听崔衍嗤笑一声,带着万分嘲讽。
那年轻随从走上前来,满脸玩味,眼神中带着对智障的怜悯,从腰带里摸出一块玄铁令牌正对着他那张坎坷的脸,悠悠道。
“大理寺少卿在此,尔等安敢不跪!”
2. 第二章
接下来两个月永兴街的谈资都是英明神武的大理寺少卿青天大老爷降住街头恶霸蒋二狗的传奇故事,所有人都津津乐道。
没几天都快成为说书话题了。
话说那蒋二狗看见令牌瞳孔剧烈抖动,嘴唇哆嗦,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后来人拉都拉不起,腿也不是腿了,是两根煮过头软塌塌的面条!
这是当然,别说他姐夫是县太爷,就算他是县太爷都要给崔衍赔笑脸,一下惹上这么大的人物,当即现了原形吓傻了。
据说围观群众在蒋二狗被官府的人带走时还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据好事者猜测,这蒋二狗大概是尿了裤子。他的县太爷姐夫当街狠踹了他屁股好几脚给崔衍赔罪,承诺好好督办蒋二狗以往的大小罪行,给他关进牢房去了。
真是大快人心!
而姜渝此时坐在重新收拾过的画铺里,俯首抚摸着怀里的大黑猫,心里不知不觉又回忆起一个月前的事,这件事,虽是预料之中,但也有些地方出乎意料。
在崔大人将人交给县令,人群随之散去后。
姜渝整顿形容,向他道谢,说家中别无长物,唯有一些书画,尚且还能入眼,如果他不嫌弃,可以随便挑几张。
崔衍感到新奇:“这间画铺是姑娘经营?没有家里人帮忙吗?”
姜渝闻言神色暗淡,轻声说:“民女无姊妹,也无兄弟,母亲早亡,父亲死后,家中只我一人。远亲都在祖地,鞭长莫及,于是独自经营画铺。”
崔衍只知她死了父亲,不知她竟孤苦至此,一时感觉说错了话,有些愧疚,于是赶忙想要转移话题,手上翻开一页画纸,尚未看清画作就开始夸赞。
“不过姑娘的画技当真是高——”他的话语僵住,眼睛定定的凝在画上。
直到姜渝担忧的问他还好吗,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这次没有那么随意了,而是站直身子,表情严肃起来。
姜渝小心询问:“大人,可是画的有什么不妥?”
“不。”崔衍终于彻底观赏完这幅画,接着往下不住的翻,越翻越快,手越来越抖,直到翻完桌上所有画作,他才轻轻放下画纸,深吸一口气,面对姜渝,眼神复杂。
“不,姜姑娘,你画的很好。”
姜渝看起来稍稍松了一口气,抚着心口说那就好。
崔衍却心中惊涛骇浪,心情复杂。
本来他只是想要转移姜渝的注意力,没翻开前心里就打定主意,不管好看还是勉强都一股脑的夸,毕竟姜渝年纪不算大,身世又这么悲苦,没来的及学会手艺很正常。
但直到翻开的那一瞬间,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这哪是没学好,这笔力说是画了一辈子他都信,要不是画作的角落都落了姜渝的名字,他都要怀疑哪位不世出的大师的画流落民间了。
“姜姑娘,请问你年芳几何?”
“今年十九,怎么了?”对方眼中全然是懵懂与茫然,似乎对自己的水平一无所知。
这下崔衍更是深吸一口气,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竟然只是出门一趟,就遇到了百年难遇的璞玉。
“姜姑娘画的非常好,平日里大家找你画画,没有说你画的好吗?”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尽量平和的问道。
姜渝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说:“邻居都说我画的好,但是大家也没什么要画的,只是年节喜事会替人画几张,一般时候我都在帮人写信挣些糊口钱。”
崔衍一听,心道难怪,这就是身在陋巷,璞玉蒙尘了,简直暴殄天物,实在不想让她就此埋没,但又一时没想到合适的,于是四处打量,找到一个借口:“姜姑娘这画铺位置真不错,我以后可以常来么?”
姜渝看起来有些意外,但最后还是应下来,这让崔衍松了一口气。
只要给他时间多想想,难道还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吗?
就在这时他无意发现,画铺门口那只闲逛的黑猫,不正是叼着自己的扇子将自己引来的那只吗?
真是太巧了,这大概也是缘分。
……
“喵——”怀里的猫发出伸懒腰的声音,拉回了姜渝的思绪,小猫似乎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从她怀里跳出去,跑到街上玩去了。
姜渝看着小猫跑远,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她不完全是这个时代的人,在她出生在这个世界之前,她是一个现代画家,在经历了......一些变故后,逐渐被人们厌恶恐惧,于是逐渐离群索居沉默寡言,直到一个雷雨交加的黑夜,刹车失灵,姜渝的生命也在寒冷中熄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重新睁开眼睛。
“恭喜你啊,是个健康的女郎!”
于是此生的故事又开篇,这一世她装的不错,于是融进了这个世界。
崔衍的出现不算巧合,因为正是她观察到崔衍,而且用了一些小手段引过来的,为了彻底解决烦人的蒋二狗,但她并未想到会由此结识崔衍。
就像此时,堂堂大理寺少卿大人竟然万分自然地窝在画铺的躺椅上看话本。
这可是画铺的常客,据崔衍自己说,自己其实并不想当什么少卿,只是喜欢破案,结果被他父亲硬塞到大理寺去了,年纪轻轻很是尴尬。
姜渝没去打听崔衍的家世,不过想来一定位高权重但家教森严,否则崔衍怎么总说不想回家。
这个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大人把这当成安乐窝了,一想躲起来时就跑过来,有时还会盯着姜渝若有所思,真是看不透他。
两人有时会聊天,聊得意外的投机。
崔衍惊讶并惊喜于姜渝的博文广识,姜渝同样惊异于崔衍的无所事事。天知道这个崔衍为什么感觉从来不需要去办案,就整天到处乱逛。
此时,姜渝看着崔衍吃完葡萄嗑瓜子,实在没忍住问:“崔大人平日里没有案子吗?”
崔衍有些惊讶,但旋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这次开口带着一点自我挖苦和嘲讽,道。
“我太年轻了,官府里有的是人做事呢,有我没我都一样。”
“啊,这样啊,抱歉。”姜渝若有所思,想:已经因为资历被排挤到没有事做了么,那他现在最缺的应该就是案子了吧,毕竟只有作出政绩才能服众……
“你抱歉什么,没事的。”崔衍摇摇头:“没事做也好,说明人手够用,没有什么大案,比起我的前程,还是太平更好。”
姜渝眼睛微微睁大,没想到他是这样想的,非常吃惊,一下子有些被他打动。
可在这时,一声巨响,店外忽然传来众人惊恐的尖叫。
“死人了!死人了啊啊啊啊啊——”
随即动静不断。
姜渝还没反应过来,崔衍已经一个箭步矫健如猎豹般冲出去,陆白表情严肃紧随其后,转眼没了踪影。
姜渝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微微发愣,然后思索了一会儿。片刻,她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从篓子里拿出一块放的落了灰的木牌,擦干净,关上门,把木牌挂在了门口。
“主人暂离?姜姑娘守在这里这么多年没挂过牌子,是去看凶案了吗?”有老顾客看见木牌,嘀咕道。
……
酒楼里,官兵把门堵住,崔衍严肃的勘察现场,酒楼里的人惶惶不安,大理寺司直头顶冒汗,看着窗户下面脑袋摔烂的尸体,还有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年轻上司,生怕崔衍抓他错处杀鸡儆猴。
但实际上他属实想多了,崔衍心里只有案件。
看着现场的打斗痕迹,他缓缓起身。
“仵作检查完了吗?”
“我差人去问。”徐司直连忙回答,转头给手下使眼色,手下心领神会,不一会年迈的仵作走上来,向崔衍行礼:“老身见过崔大人。”
崔衍挥手:“不必多礼。”
“韩仵作,这人确系死于坠楼吗?”
韩仵作回忆道:“咽喉里没有毒性,应该不是毒杀。身上有打斗痕迹,刀伤及大量鲜血,看伤口位置,凶手不会比死者高。死者仰面向上,双眼未闭,浑身多处挫伤,头部受损最严重,颈骨已经断了,不出意外确为坠楼至死。”
“报——”一个官兵匆匆走进来,手捧一卷文书:“大人,查清楚了。”
“死者名为杨大勇,老家是外地,娶了京城打铁匠薛贵的女儿,入赘薛家,此人凶悍鲁莽,性好争斗,有很多仇家。”
“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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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还很多,这不是很好查啊。”做了十多年司直的徐司直不禁喃喃。
崔衍也感到有些棘手,于是问手下。
“你不是说有人看到一个穿着黑衣掩着面行为慌张的男人从一楼窗户翻出去逃走了吗?把那几个看到的人带上来。”
不久,三个人就都被带了上来。
第一个是佝偻的老人,他颤颤巍巍地睁开他那双浑浊不清的老眼,说道,那个人力气很大,逃跑时把他推倒了,没看清楚,只知道那个人很高,似乎比较胖,但脸很瘦,他躺在地上,感觉那人有一层酒楼高。
徐司直听了觉得非常荒谬,跟崔衍说:“什么人能有一层楼高?这老丈应该是老糊涂了。”
第二个是年轻的公子,他说当时酒楼人不多,他正在二楼到一楼的台阶上,看见那个人蒙着脸,眼睛狭长,感觉脸胖胖的,他动作很快,他也没看清,太远了看不出有多高。
徐司直于是说:“奇了怪了,一个人说胖,一个人说瘦,莫不是当时有两个人?”
第三个是对面胭脂店的老板娘,她有些惊魂未定,说她当时吓坏了,缩进屋子里,片刻才探出脑袋,正好瞥见黑衣人的斜后方,但没刻意去看,他皮肤较黑,可能三十多岁岁。
一阵询问下来,感觉什么也没得出来,尤其目击者的说法甚至相互矛盾,徐司直一个头两个大,一张脸皱作一团。
崔衍看着司直挨个询问店员是否有可疑人,也没有闲下来,让捕快仔细搜索房间和其他地方,
不久,捕快从翻倒的桌子底下找到一把带血的匕首,崔衍小心接过来,发现刀柄处竟然有“薛记”的题字。
一时,他心中千头万绪,看着这把匕首,想着。
这把匕首究竟是张大勇带出来的呢,还是凶手曾经在薛铁匠那打过匕首……这究竟是巧合呢?还是蓄意。
揣测着凶手的动机,崔衍渐渐不自觉地走向张大勇坠楼的窗边,推测着张大勇掉下去的姿态,不经意间往下看,却正好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对上目光,崔衍看见那人,顿时僵住。
只见姜渝那双比正常人瞳色浅上许多的眼眸,平静的看了一眼地上死相可怖的尸体,缓缓抬头,又一次和他对视,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崔衍顿时想起自己之前是在和姜渝聊天来着,结果一听见死人,他就大脑清空只剩下办案,不知怎么就已经到达现场,派陆白去叫人了。
他,完全把姜渝给忘了!
愧疚顿时铺天盖地的席卷了他,他想,姜渝那么一个没见过血的弱女子,听见死人,自己又不管不顾的冲过来,一定很担心自己,鼓起勇气过来就看见死人,肯定很害怕。
于是崔衍见证据收集的差不多,仔细嘱咐了手下事宜后,就匆匆下楼。徐司直见他如此着急,好奇的跟过去。
下了楼,官兵退开,崔衍见到了姜渝。
姜渝比他矮一个头,崔衍见到她就不由心生怜惜之情,感觉她不应该卷入这些命案,该离这里远远的,好好生活,不要沾上一点儿阴谋与悲伤。
“你怎么过来了?”崔衍关切道,随之抱歉的说:“是我不好,走都没有和你说一声。”
徐司直站在不远处,有些惊讶,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心想这两个人究竟什么关系。
只听姜渝抬头看着崔衍的眼睛,柔声说:“不打紧的,我听说,这人是坠楼死的。”
崔衍见她并不介怀,松了口气,听到她问的问题,点点头。
“目前尚未确定凶手,看到凶手的其中两个人口供也不一。”
只听姜渝口吻微妙,崔衍没有注意到她浅色的瞳孔转过一缕暗光。
“有目击者?如何口供不一?”
崔衍和姜渝走进酒楼,简单与她说了情况,说着说着他不由叹气。
“目前我们连凶手高矮胖瘦都无法确定。”
他本也是随口一说,但姜渝却并没有如他所料只是安慰他两句。
姜渝听他说了一路,神情很是认真,时而随着崔衍的描述,一一扫过窗口、楼梯以及街道,听见崔衍感到苦恼,却是微微一笑,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我想,我知道凶手长什么样子。”
3. 第三章
姜渝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一石惊起千重浪,连徐司直也睁大了眼睛,他马上就凑过来。
“当真!?你见过凶手?他长什么样?”
与徐司直的兴奋不同,崔衍很清楚案发当时姜渝正与自己在一块儿,绝无可能看见凶手。
只是,他也清楚姜渝不是喜欢大放厥词之人,那么她为什么这样说?
姜渝对徐司直摇摇头,说:“大人,我并未见过凶手。但我根据那几人的描述可以把凶手画出来。”
徐司直听她没见过凶手,顿时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脸色顿时不好,听见姜渝说可以画出来,更是嗤笑一声,他轻蔑道。
“小姑娘,画出来?怎么可能?我从来没用画像抓到过犯人,你又没见过凶手,听他们说的画?那你如何画的又高又矮又胖又瘦?这是不可能的事,不要说胡话了,早点回家呆着吧!”
他的话非常辛辣,崔衍虽然不满徐司直这样说姜渝,但是徐司正的话不算错。
如何把人画的又高又矮又胖又瘦呢?简直天方夜谭。
但姜渝被人劈头盖脸否定一顿并不改容色,只是转头看向崔衍。
“崔大人见过我画画的,一定像。”
崔衍闻言想起了姜渝给自己见过的人物画,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技法与其他画师颇为不同,就与真人没有差别,仿佛施了法似的。
于是他点头,对徐司直说:“我见过姜渝画画,与真人一般无二。”
徐司直见崔衍还为姜渝说话,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听说的故事,又看了两眼神清骨秀的姜渝,忽然反应过来。
美人,画画,姓姜,这不会就是那个画师吧!
少卿救美故事中的另一位!
徐司正想到这一步,顿觉崔衍的一切行为都合理了,这两人一定是相好了,自己也不能再这样说姜渝,得配合上官哄人。
现在上官都开口像了,徐司直赶忙站队。
“啊,这样啊,大人都说像,想必确实很像了,是小官孤陋寡闻。”当然他表面顺服,却不代表心就服了,反正他是不相信。
这时姜渝又说:“这街上有一家陶瓷店,我们可否去那儿一借场地,我向你们证明凶手的样子。”
崔衍和徐司直虽然都不怎么相信,却都很好奇她究竟想做什么,反正现在案子也没有进展,索性跟着她去一探究竟。
……
片刻后,陶瓷店内,两人都好奇姜渝为何一直在捏一块泥巴。
徐司直忍不住问:“姜姑娘,泥巴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姜渝头也没抬,说:“没关系。”
徐司直目瞪口呆,几乎要破口大骂,却只听姜渝轻柔的说。
“这是头骨。”
什……什么?!
徐司直脑子没反应过来,却见姜渝把她捏了不久的泥巴转过来,黑洞洞的眼眶,凹陷的鼻子,整齐的牙齿,正是一个标准的头骨模样!
徐司直今年四十有六,处理过的案子不计其数,腐烂的头骨自然见过,只是没想到姜渝能风轻云淡的捏出来放在手下。
他一下子失语了,眼睛瞪大。
旁边的崔衍更是诧异至极,惊讶至极。
他不由问道:“太像了,你怎么知道人头骨长这样的?”
姜渝自然不能说自己上辈子画过无数次这种东西,闭着眼睛都能捏出来,于是她随口编了个理由。
“曾经去祭祖时,坟被大雨冲开,骨头掉出来了。这不重要。”她转移话题,抛出一个更切实的话题,“你们看,这么一捏,颧骨是不是高了?”她手上灵活一动,头骨的颧骨顿时立起来许多。
两人一看的确如此但是一头雾水。
只见姜渝把两边捏的一样高,又开始一些他们看不懂但是非常精细的调整。
捏完骨相,姜渝抓起一把泥开始造皮肉,手指翻动间,一个高颧骨,下颌骨低平,侧脸宽阔,眼睛眼皮耷拉,下巴微微前倾的人头就出现在她的手下。
徐司直都看傻了,崔衍也震惊不已。
“这……这是?”崔衍难掩兴奋的问,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姜渝点点头,答道:“这是我根据目击者证词还原的凶手样貌。”
“可那证词那么……”徐司直好像在做梦一样,语气都有些虚浮,仿佛已经傻了。
姜渝开始向他们解释。
“老人说凶手很高大,其实并非虚言,这个我稍后解释。先说为何凶手被看到又胖又瘦。”
“这是因为两人看到的位置和角度不同导致的错觉。”
“老人佝偻,又被凶手迎面撞上,所以看到的是正脸,于是说凶手脸瘦;年轻人站在楼上,我刚刚在酒楼时特意观察过,那个位置看到的应该正好是侧脸。”
说到这里,崔衍脑中顿时灵光一闪,万事万物都通明起来。
他有些激动的沉声说:“我明白了!”
姜渝有些惊讶,显然没想到崔衍接受的如此之快。
只听崔衍接着分析。
“所以年轻人之所以觉得凶手胖,是因为他的侧脸很宽,又蒙着面,年轻人站的远看不清又是俯视的角度,所以显得凶手侧脸格外臃肿。”
“是这样吗?姜渝。”崔衍兴奋的转头看向姜渝,眼睛闪闪发光,仿佛一切光芒都蕴藏其中,灼灼热烈,似乎非常想得到姜渝的肯定。
这样的期待有些灼目。
于是她不动声色的垂下目光,不与这样的纯粹对视。
不过能让人高兴也行。
“嗯,是这样的。”她满足他的索求,开口肯定了他的想法。
崔衍仿佛因为姜渝的话陷入了某种极度的欢欣之中,似乎因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直来来回回的走来走去,口中热烈的分析。
“是这样的,我以前怎么没想到,事物有不同角度,我看到什么取决于我站在什么位置,只要收集还原每个位置的信息,那么最后得出的就是真相!”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开始喃喃自语,仿佛已经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
而姜渝看着他,微微有些不解:就这么高兴吗?
不过这也许就是她和其他人的沟壑。
“年轻人说凶手眼睛细长,很可能是因为凶手逃出酒楼时被外面的阳光照到眼睛,一时有些睁不开的微眯状态,女人说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有些黑,这个男人很可能是从事体力劳动,而且看起来上年纪,实际可能没有那么大,否则动作不会那么利索……眼睛的皮耷拉下来就是显老……”
他自顾自分析了一阵,忽然噤声严肃起来,向姜渝走来。
姜渝以为他有事要问,已经准备好回答,却没想到崔衍竟然直接向她拱手行礼。
“姜姑娘,今日你是我的老师,非常感谢你教会我这种方法,请受我一拜。”
姜渝赶忙避开让他不要客气。
一旁的陆白自从姜渝开始讲话就开始被打破刻板印象,已经被惊讶麻了,此时他麻木的看着自家大人。
“我们先办案,”姜渝对崔衍说:“现在这个头像只是我最开始最基础的判断,凶手的详细模样,能否让我再亲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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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目击者?”
崔衍此时无不应是,赶紧派人给姜渝找纸笔去了,陆白跟着出去,只剩徐司直站在屋里。
姜渝见他支支吾吾犹犹豫豫的样子有些奇怪,便好心问他:“徐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只见徐司直脸色有些发红,但还是憋出一句话来。
“姜姑娘,是我有眼不识珠,之前误解姑娘,抱歉了。”这句话说的飞快,徐司直说完就逃也是的跑了,一点也看不出是快五十的人。
姜渝才反应过来,不由捂嘴轻笑。
……
重新来到酒楼下,这次轮到姜渝惊讶了,因为她看到崔衍已经在派人和佝偻老人确定摔倒的位置。
徐司直不解,但他刚刚和姜渝道歉,脸上有点挂不住,就悄悄问陆白。
姜渝当然知道崔衍在做什么。
他是想根据老人摔倒的位置,还原当时的场景,然后根据老人对凶手与楼高的观测位置,计算出凶手的具体高度。
这就是她之前为什么说老人所言不虚。
或许在老人眼里,凶手真的有一层楼高呢?
只见徐司直听了陆白解释恍然大悟,崔衍也已经拿到结果,高兴的走过来了。
“姜渝,你猜,凶手有多高?”
他笑盈盈的模样就像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题让人难以破解。
姜渝盯着他,分析了片刻也没有得到答案,但她知道自己也应该微笑,并迎合他的问题。
不要让兴头落在地上,姜渝提醒自己,于是也绽开了一个柔和的微笑。
“五尺八丈。”
崔衍既吃惊又觉得正常,最后不由惊叹:“完全正确,姜渝,你真的太聪明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渝看着他的眼睛,如实回答:“算出来的。”
崔衍笑了,说:“能遇到你是我的幸运。”
姜渝听到了,微微歪头,心想:幸运么?
……
“这个崔衍疯了吧?”
大理寺中,另一位年纪四十出头,最喜欢讲资历的曹少卿鼻孔哼气,在自己的班底面前趾高气扬。
“要我说,崔衍还是太年轻了,做事一点也不稳重,出人命的案子,竟然叫一个丫头片子画几张画就以为自己能抓到人,真是不像话!”
曹少卿一发话,底下跟着他做了多年事的属下就纷纷应是。
“是啊是啊,怎么能这样?画像能抓到人吗?太轻率了,完全比不上我们曹少卿。”
“真是成何体统,崔少卿莫不是已经掉进温柔乡了。”
“他要是能抓到人,我给他学狗叫!”
众人一顿贬低,终于让曹少卿扭曲的心里舒服了一些,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假模假样的阻止属下。
“算了算了,也别说太过分,崔少卿也是办案心切,犯错误也是在所难免的,大家宽容些……”说着他觉得有点不对,于是问众人:“这次不是特地把老徐派去吗?他虽然办案……老实,但是好歹中规中矩,怎么没有阻止崔衍?”
……
画像一发出去,其实众人心里也是忐忑的,毕竟再相信姜渝,这样的事也是第一回,不免还是紧张。
姜渝自画像发出去就一直沉默寡言,似乎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而崔衍没有歇着,同时也在做二手准备。徐司正同样忙的团团转,生怕事情有变。
就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
一个捕快闯进屋内,满头大汗,一见到崔衍就喊。
“崔少卿,不好了!!!”
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沉。
4. 第四章
“崔少卿,不好了!!!”
在场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紧张起来。
徐司直最着急,一下子挤过去,抓住小捕快就紧张的一顿乱轰:“什么不好了,哪里不好了,是出事了么,哎呀你快说呀愣着干什么!”
小捕快被一顿晃下来,人都傻了,不明白司直怎么那么大的反应。
“啊?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们刚把姜姑娘的画挂上去一个没看住就不见了,大家都说没见过这么画的,真的像是要从画里蹦出来,抢着要看。我们没办法,所以想要求姜姑娘再画一些……”
徐司直、崔衍、姜渝:?
最后是徐司直开口了,他眼睛瞪大,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带着犹豫,缓缓道:“就这?”
小捕快更是一头雾水。
还能发生什么事?长官心,海底针。
最后是崔衍好笑的上前去将小捕快从四十老头的手里拯救出来。他终于明白大理寺为什么派徐司直来了,这徐老头万分的循规蹈矩,一点儿变化就会吓得他瑟缩的好像洞穴里的老鼠,这样的老实人做什么都好,就是办案不是快料,对他没有半分助力。
“哎呀,放轻松,不会出什么差错的,相信姜姑娘。”崔衍安抚道,抬头和姜渝对了个眼神,姜渝也对徐司直微笑。
……
“哇!今天这官府的画像真是不同以往,实在是太真了吧!”一个黝黑的汉子拿着汗巾擦汗,一边和身边的伙计指指点点。
“你看这鼻子这眼,啧啧啧,我都怕他跳出来。”其中一个汉子手指戳上来,奇怪道:“不过这是谁画的,不是说凶手蒙着面吗?这画师有透视眼?”
“呵呵呵!怎么可能?画师又不是神仙。”这时一个刺耳的声音传出来,原来是一个农夫和伙伴结伴路过,正好听见他们拿着画讨论,十分不屑,故出此言。
“凡胎肉骨的与我们无甚区别,我看就是编的,说不定随便从谁身上取个鼻子取个眼,拼在一起——”他还比着轻蔑的手势,作出东拉西扯的样子:“嘿嘿,成了!”
汉子听他一言,也觉得有理,把画纸递给他,他接过后,倒是挑了挑眉毛:“不过话说回来,确实也算有点本事。”
而他的朋友凑过来看,看了一会如有所思,眉头紧皱,忽然说。
“诶,你发现没,这画,怎么有点像住在村头那个猎户严虎啊?”
……
另一边,姜渝站在大理寺内,桌上笔墨纸砚俱全,桌边累着一沓厚厚画纸。
经过高强度的绘画,她的手已经微微发抖,但她的神情淡然专注,仿佛完全没有疲倦。
崔衍劝她:“姜姑娘,不如休息一会儿?”
姜渝闻言轻轻应是,道:“最后一张。”
“对了,之前你说仵作判断凶手的身高不会高,这件事我后来一直在想。”姜渝慢悠悠的说。
“为什么仵作会这么说呢?我想,大概是根据伤口位置,所以说这个人捅人时手臂位置一定是偏下的,那么为什么是偏下呢——”
“因为他手上有伤,抬不起来?”崔衍接上下半句话,不过他有些疑惑,于是他也问了。
“既然手上有伤,为什么还要用伤手,而不是另一只?”
姜渝此时已经画完最后一张,轻轻搁笔,听见崔衍的疑问,她也仿佛将这些线索当作一种抽丝剥茧的游戏,与崔衍一起慢慢揭开真相。
“我们还忽略了一点,”姜渝拿起一张画纸端详着手中的画像,眼睫低垂:“大人,试想如果是你杀人,你会到酒楼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杀吗?从他的做法来看手法甚至相当拙劣。”
崔衍也认真思索起来:“看来是临时其意,这人是与张大勇约好见面的!”
“好,我再去盘问一下他的家人,这次重点从最近和张大勇交往密切的人问起,尤其是有过肢体冲突的。”
他来回踱步一会,忽然看向姜渝:“姜姑娘,你要和我一起么?”
送佛送到西,姜渝点头。
……
薛铁匠家。
张大勇的娘子一直在哭,薛铁匠看着年纪也大了,看着自己爱如珍宝的宝贝女儿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不断地叹气,没有办法。
“大人,小女和那张大勇感情甚笃,这几天整日以泪洗面,要有什么事,可以问我,张大勇入赘我们家,我们一直住在一起,他平时就跟着我打铁。”薛铁匠五十多岁了,因为常年劳苦,又靠近火源,看起来要更老一些,一张脸老实巴交,看着非常本分。
崔衍看了薛娘子一眼,觉得有些唏嘘,于是转而问薛铁匠。
“听说张大勇性情冲动好斗,他平日里都得罪了什么人么?有动过手吗?”
薛铁匠看起来有点无奈,他又叹了口气,絮絮叨叨起来。
“大勇平日里性子是急了些,他莽莽撞撞的还有些讲江湖义气,听说来京城之前有一帮兄弟,他对我们倒是本分,进了我家之后干活从不曾偷懒,对我也很敬重,平时打铁有不会的……”
“等等,”眼看着薛铁匠逐渐跑偏马上就要追忆往昔一去不复返了,崔衍赶紧阻止他:“老伯,你说他有一帮兄弟后来怎么样了?”
“哦哦,他那帮兄弟啊有时会找他帮忙,他都会去给人家撑场子,我劝他别去,他没有听,有几次还受了伤回来……”
“受了伤?”姜渝问:“张大勇那时候有对你们说什么吗?他撑得是什么场子?”
“他一般不和我们说,只是有一次,他看起来有点郁郁不乐,难得和我们说‘以后我不会去杨旭那里了’。”
“杨旭是谁?”姜渝和崔衍异口同声。
……
永和县,褔元村,一间民居。
一个身形庞大的男人紧闭家门,手里死死抓着一把弓箭。他的眼睛瞪得极大,似乎就要从眼眶中脱出,眼白上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他状若疯癫,口中一直喃喃:“还有两个……还有两个……呵呵呵呵,马上,马上就可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模糊在他自己疯狂的话音中。
……
“你就是杨旭?”陆白抱臂昂着头,问眼前这个卑躬屈膝油滑狡猾的酒楼掌柜。
这个中年人长得一副尖嘴猴腮模样,但谄媚劲儿是足的。
“是是,正是小人杨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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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旭连连应是,一张笑脸小心翼翼。
“只是不知是什么风,把大人们吹来啦?”
崔衍没有和他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你以前和张大勇关系不错,应该也听说了,他前段时间被人给害了。”
杨旭的脸僵了一瞬,但旋即被他掩盖过去,他似乎很唏嘘的模样。
“啊,听说了听说了,他是在兴丰街那个泰达酒楼被害的吧,真是可怜他年纪轻轻就遭遇这样横祸……真是人生无常。”
崔衍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觉得古怪,但是那悲伤倒不像演的。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事找上你。”崔衍看着杨旭的眼睛认真道。
“啊,大人所谓何事啊?小人定知无不言!”杨旭并没有什么异常。
“是这样的,我们从薛铁匠哪里得知,张大勇曾经为了给你撑场子得罪过人,我要你把这事细细说来。”
杨旭闻言沉思了一会,说:“是有这么回事。”
原来,杨旭和张大勇曾经是同乡,两个人先后来到京城谋生,杨旭在前,他头脑灵活会做生意,和朋友合资开了一家酒楼,生意还行,但是有时会被同行使绊子,很是头疼。
后来张大勇也来了京城,刚开始没处落脚,是杨旭给了他一口饭吃,后来张大勇离开杨旭,因为感念他的旧恩,就经常来帮杨旭撑场子,事情就是这样。
“就这些吗?”崔衍问:“他有没有为此打伤了谁,或是得罪了谁?”
杨旭这时显得有些无奈了,说:“这样的冲突不是一回两回,大家也收着手的,不会给谁打死打残了,没有那么大的仇怨。”
这下线索又彻底断了。本以为杨旭会是突破口,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
崔衍看了看天色,觉得此时晚了,便离开万兴酒楼,准备送姜渝回家。
两人走在一起,陆白跟在后面一点,再后面是随行官兵,两人不想太引人注目,没有走人群熙攘的路。
路上崔衍有些苦恼的对姜渝说:“这个案子看似简单,没想到关键线索竟然全是断的,真是没想到。”
姜渝看起来若有所思:“我倒是觉得,我们的方向并没有错,我还有些问题,明天还想到薛铁匠家问问,这次我要问问薛娘子。”
崔衍想说些什么,但一声熟悉的尖叫划破夜空,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大事不好,一队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现场。
崔衍走在最前面,他一脚踹开紧闭的院门,一行人迅速将现场包围,只见一个妇人瘫倒在地,吓得浑身发抖,而她的眼前是一具直直倒在地上的尸体。
脖颈处有一道极大的刀子豁口,几乎砍断半个脖子,血液喷溅在门框上,地板上,尸体血迹斑斑,像是被砍了许多刀,血迹已经开始发乌,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崔衍立刻上前去观察现场,发现尸体的脊背上插着一把匕首。
他若有所感,缓缓将匕首抽出,只见那上面血迹斑斑,渐渐露出了它刀柄处的题字:薛记。
崔衍瞳孔一瞬间急剧收缩,他缓缓抬起头,和姜渝交换了一个颤抖的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见了相同的诧异。
5. 第五章
当徐司直闻言慌慌张张的赶来时,地上的血都已经凝固。韩仵作显然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两步跨进去,就放下工具,半跪在死者身边,开始尽职尽责的检查起来。
而徐司直一抬眼就看见那两个他万分熟悉的人。这对狗男女满脸无辜站在一旁,似乎天塌下来都不带怕。想到这徐司直立即就感到头痛欲裂。
“哎呦诶我的少卿大人,怎么又死人了!”徐司直痛心疾首,上一个轰动的命案还没结果,现在又添一桩。上面可对这命案关注的很,要是这么下去,自己恐怕提前告老还乡都是好的,这案子要是破不了,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那两人鬼使神差对视一眼,崔衍迈开步伐,对徐司直说。
“老徐啊,我们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徐司直看着他真的很想说自己此时什么都不想听,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徐司直嘴角抽搐,缓缓开口:“那……就好消息吧。”
崔衍诚实道:“这两个案子我们都有头绪了,凶手是同一个人。”
徐司直却没有松口气,他紧张的问:“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凶手可能还有目标。”
徐司直这会真的没憋住。
“啊?还要死人!”
……
“死者余世耀,今年三十一岁,米商,为人忠厚老实,就是喜欢喝酒,据街坊邻居说他一沾酒就停不下来,喜欢发酒疯。但平日里待人和善,大家都对他印象不错。他是雍州吉春县人,十年前来到京城谋生,后来在这里安身立命,娶妻生子,生意做的不错。”捕快很快调查好死者的背景。
“吉春县人?又是吉春县!”崔衍眉头微挑,道:“张大勇是吉春县出来谋生,杨旭也是吉春县出来的,这余世耀也是,看来问题的关键浮出水面了。”
崔衍转头看向余世耀的遗孀段氏,想要询问些什么,却见段氏看起来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姜渝看出他的不便,便上前去柔声安抚段氏。
她很清楚自己的容貌极具欺骗性,温柔婉顺毫无攻击性,最容易让人放下心防。
“段姐姐,你回忆一下,余大哥曾经有没有和你说过他来京城之前的事,他认识张大勇吗?”
段氏闻言缓缓开始回忆,听见张大勇的名字,姜渝看见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有些困惑:“张大勇是谁?”
“前几天,城东那边有人坠楼而死,那人就正是这张大勇,也是余大哥的老乡。”姜渝耐心的解释给她听,也在不动声色观察段氏表情。
段氏看起来很意外,口中喃喃:“难道是有人寻仇?”
这下姜渝和崔衍两个人都竖起耳朵,姜渝温声引导。
“对,很有可能是这个缘故,姐姐想起什么了吗?”
段氏努力回忆着,说:“郎君很少和我提到他的老家,当年他们一家人一起搬到京城投奔亲戚,之后再也没回去过,也没有和老家那边有过任何联系。”
“对了!”段氏忽然抬起头,说:“还有一件怪事。郎君他向来胆子大,但有一回喝醉了酒躺在床上,我不想吵到他便轻手轻脚的上床,黑灯瞎火,他眼睛一睁开看到我就吓得大叫。”
“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害怕,那种惊恐的眼神……”段氏咬着唇,似乎有些犹豫,但在姜渝鼓励的目光中还是缓缓吐了出来:“就好像见了鬼一样。”
……
一刻钟后,姜渝看着差役奉命将段氏和孩子先送回娘家缓缓,心里正在飞速的组织一切信息。
崔衍在检查余家的围墙,发现了上面的脚印。不是很明显,但是凶手的体重把一些泥石带到了地上,还带着一些血色,这足以让人推断出他的行动轨迹,也不难猜出他是如何杀了余世耀。
这时候韩仵作已经镇定的完成了他的工作,洗完手后还能若无其事的接过徒弟递来的茶水。
姜渝不免多看了这个气定神闲的老人几眼。
“韩老,如何了?”这段日子里崔衍也算结识了韩仵作,也不再仵作仵作的喊。
韩仵作拱手。
“大人,这余世耀的致命伤是脖子上的砍伤,这一刀让他彻底失去行动力,最后被凶手泄愤般砍了他二十余刀才离开。嗯,对了,凶手似乎是个左撇子,所有的伤都是左手所致。”仵作的话更加验证了两起凶案都是一人所为的结论。
这与崔衍的推测一般无二。
凶手踩点等到余世耀回家,待他快走进屋子时,迅速从墙上跳下,余世耀认出了凶手,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凶器。
那一刻,他即刻就明白了眼前人是来干什么的,看着凶手的眼睛,没有人知道他们那时的感受了,只知道两人僵持片刻,凶手迈出步伐挡住了大门口的路,余世耀转身往屋里跑,凶手疾步追上,一刀砍在他的背脊上,余世耀惨叫一声摔倒,下一刻他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外加上他和姜渝早就推出凶手很可能右手不便。
所以接下来凶手应该是疯狂的用左手举起大刀,不断的劈砍着余世耀不再动弹的身体,直至鲜血四溅把门口弄得一片狼藉。
真是深仇大恨。
这时,他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于是将匕首刺进余世耀的背脊,然后翻墙离开。
“不对。”这时姜渝却打断了崔衍的推论。
崔衍意外的看过去,却听姜渝说。
“你有一点说错了。”
“什么?”崔衍想不出来自己哪里有漏洞,但是他知道姜渝从来不会开没有把握的口。
果然,下一刻,姜渝补充了一个细节,她说:“你还记得那两把薛记的刀吗?”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段氏被夫君的惨状吓得瘫软在地,崔衍拔出那把薛记的匕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巧?”崔衍不敢置信,看着这把锋利的匕首,就像在看一个如影随形的魔鬼。
姜渝打量片刻,开口。
“或许,这根本不是巧合。”
崔衍疑惑:“?”
“凶手给我们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就是故意为之,你说他想让我们注意到什么。”
“薛铁匠?”崔衍只能这么猜测。
姜渝摇摇头,轻声道:“也许吧,但唯一最为肯定的就是,他想让我们知道凶手就是他一个人。”
崔衍点点头,在等仵作来的时间里,他百无聊赖的观察着尸体的伤痕。
姜渝正打算去安抚一下段氏,就听见崔衍说。
“我有预感这不是最后一次命案,这个凶手还不会停下。”
这会轮到姜渝疑惑了,于是她虚心的问:“为什么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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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因为他已经被邪恶的复仇心彻底吞噬了。”崔衍忽然垂下眼睫,轻笑一声,带着一种微妙的自嘲:“你也看出来了吧,在泰达酒楼的时候,凶手其实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杀张大勇,或者说并没有杀余世耀这么狠辣果决。”
“你看这伤口,这么大的劈砍范围,是这把小匕首能捅出来的吗?我倾向于第一次捅张大勇他并没有蓄意。”崔衍说:“至于这次,以我的经验,这明显是砍柴的柴刀砍出来的,而这把匕首单纯成了他的一个标志,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留下的记号。他带走了那把柴刀,余世耀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现在,他已经彻底陷入杀人的泥沼,没有回头的余地,他会一个一个的报复下去,直到被别人杀死或是被我们抓住。”
姜渝微微有些惊讶,她偷偷抬眸瞥了眼崔衍的神情,发现他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脸沉寂下来,嘴角落下,仿佛有什么千钧重的东西压得他无法轻盈半分。
……
而此时姜渝说:“你还记得那两把薛记的刀吗?”
“既然凶手还有下一个行凶对象,那么你说,他怎么会用一种这么显眼的方式杀人。”
“就算他行凶时已经日落于地,但他砍了余世耀那么多刀,血腥味根本盖不住,所以他现在会很狼狈,甚至很可能立刻就被我们抓住,他不就不能继续自己的杀人计划了吗?所以我倾向于他对余世耀的确有恨,但一开始没有打算这么麻烦。”
崔衍听着她的分析,自己心里也没停下思考,忽然,他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我懂了。”
他激动的看着姜渝,说:“是余世耀激怒了他!”
“那这么说,很可能凶手在动手之前还主动和余世耀有过交谈。”
“但他们明显也出现了分歧,一种大到令凶手的愤怒彻底爆发的分歧。”姜渝接话。
崔衍反应过来:“也?”他忽然就明白了。
“你是说凶手很可能第一次找到张大勇时也和张大勇在这件事上产生了矛盾。”
姜渝接着说:“段娘子说余世耀曾经害怕鬼索命。”
崔衍嗤笑一声:“看来事情已经基本明了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那般害怕,怕是曾经也害过人性命,这一行人……从吉春老老少少的搬来,看来做的还不是一般伤天害理的事。”
“行,我这就派人把那个杨旭给抓起来,看他说是不说!”崔衍正准备吩咐属下赶紧去办。
就只听门外又是一阵喧哗。
只见捕快提溜着两个鬼鬼祟祟徘徊门外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崔衍见那两人虽然行为鬼祟,但长得倒是一副农夫模样,不知凑到官府面前是想说什么。
只见其中一个机灵的连忙开口:“哎呀大人,我们是来报官的。”
崔衍想到什么心口一跳。
果然下一刻,那农夫就开口:“我们认出来画像上是谁了,是永和县褔元村的猎户严虎,他最近都没有回家,我们又听说这里也死人了就来报案……”
但此时崔衍已经管不上这些了,他飞奔出去将马栓解开,一踩一蹬坐上宝马,对属下们说:“不好了,快!!!快走,跟上我!!!——”
“赶紧去万兴酒楼!严虎要狗急跳墙了!”
6. 第六章
天色早已褪去最后一丝光亮,此时彻底沉入黑夜,长街上亮起灯笼,告示牌上贴着一张崭新的犯人画像。
一个樵夫模样的人背着一个篓子经过此处,目光刹时停住,整个人僵在路上。有晚归的人看见他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于是加快步伐离开了。
这个樵夫非常高大,也很强壮,穿着褐色的麻衣,手揽着背上柴篓的绳索,整张脸陷入黑暗中。
他走近告示牌仔细地端详着画纸,看的尤为认真,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把戏,半晌,他喟叹般喃喃开口。
“画的真像啊——”
他随后走出两步,那张脸随即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首先是额头,然后是眉骨,灯光移动到他耷拉着眼皮的眼睛,高颧骨,宽面,薄唇,以及微微前倾的下巴。
他有些神经质的挠了挠头发,一些已经硬质化的东西粘黏在发丝之间。现在不过刚刚入秋,他却穿了两件衣服,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外衣胸口的颜色微微发深,就好像有什么从里面渗出来。
“还是被人看见,做不了人了啊。”
话中似有遗憾,但他的脸上却挤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严虎握紧手上的绳子,脚步一转,非常坚定,然后越来越快。
“也好。”
……
此时,崔衍正骑着快马飞快向万兴酒楼赶去。
“快,可一定要快啊。”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他真的不想再看见有人死了。
远远看见万兴酒楼的灯笼,现在正有许多人来这里设宴作乐。远见崔衍快马扬鞭,陆白在后面大喊:“大理寺办案!速速避让!”
一到酒楼崔衍即刻跳下马,脚步不停,门口小二见了赶忙迎上来。
“这位大人,这是……”
他话没说完,崔衍就打断:“杨旭!杨旭人呢!快叫他出来!”
这时杨旭急急忙忙下楼,看见是崔衍这个熟人去而复还,立刻就要说些客气话。
但崔衍等不了他了,直接开口。
“你们吉春县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方才又死了人,他正在赶往下一家,你还不交代么?!”
杨旭被他的疾言厉色吓到了,崔衍此时肉眼可见的凶神恶煞,完全不像今天下午那般和颜悦色好说话的温和公子模样,虽然年纪尚浅,但此时完完全全是大理寺少卿应该有的迫人气势。让杨旭这个滑头都说不出圆滑话了。
“大人!”
他一声凄厉的呐喊,噗通就跪在了崔衍面前。
“小民十几年前就离开家乡,对吉春县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啊!”
“还在耍小聪明!”陆白摁不住性子就要动手,把杨旭吓得在地上爬了两步远离他。
崔衍伸手拦住了陆白,招呼手下清场,把杨旭提到了一个包间。
见杨旭仍然跪在地上,开口道:“现在还不说?”
崔衍逼问:“难不成你也参与了?”
杨旭原先油盐不进,听到崔衍质问,立刻下意识反驳:“没有!”抬头却看见崔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于是意识到自己太急于撇开关系,漏了嘴。
看着杨旭懊悔的样子,崔衍收了笑意,沉声说:“你以为你不说,本官就查不到?”
杨旭附身磕头,道:“大人手眼通天,想知道什么自然有的是法子知道。”
“就是不能从你这里知道?”崔衍察觉到什么,双眼微眯,显得他那双凤眸幽暗无比。话落,崔衍的嘴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忽然起身走到杨旭身旁,动作亲和的躬下身,凑到杨旭的耳边,语气颇为和煦,但内容却令人胆寒。
“晚啦,杨掌柜,我实话告诉你。”
杨旭抬头,看见崔衍脸上带笑,但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我的这个案子,不能再死人了,你懂吗?”崔衍用他惯常说话的温和语气说:“天王老子来了我都办他。”
“还有,我今天这么大张旗鼓的来你这里,就算你不说……”他还恶意停顿了一下,为了铺垫邪恶的下一句:“也有人觉得你说了不是吗?”
杨旭额头汗珠滚滚落下。
“所以,”崔衍站起身来,微笑着邀请杨旭:“配合我们吧,我保你呀。”
黑暗的街道上,一个褐衣樵夫手持带血柴刀走在大路中间,大步往黄府走去。
他眼带血丝,面目狰狞,青筋疯狂攀升于他的臂膀。
街上无人,只有高悬的月光惨白的照耀在他身上。
正当他走到黄府前,几刀蛮力劈开黄府大门,在门房撕心裂肺连滚带爬的尖叫声中,正准备登门入室之时。
马蹄声踏出街道,一个青年男人纵马横空出世,他年轻勇武器宇不凡,看见严虎正在行凶,即刻大喝一声:“严虎,你已经无路可逃,放下凶器,束手就擒!”
严虎眼露凶光,刀口转向:“那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快马逼近,崔衍拔剑,一蹬马镫跳于马背,在颠簸中脚步极稳,恐怕也是个自幼习武的高手。
他一跃而起,一剑劈向严虎。
严虎竟不闪不避,竟力大无穷,蛮力横刀扛住这绝世一剑。
柴刀和宝剑刺啦闪出火花连绵不绝。
严虎动作不变,脚步却因这一剑倒退半尺。
两人动作都异常快速。
严虎侧踢扫劈,崔衍预判,飞身刺砍。
见状,严虎脚步一错,侧身闪躲。崔衍乘势转腕横扫。
这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严虎看着崔衍动作如电,迅速发难,极限推步抬刀横档,却不料大意换成曾经常用右手,一下子力道不足。
再加上这个青年内力深厚,这一剑下来避无可避,力量惊人,甚至堪称恐怖!
他究竟是什么人?!
森寒剑尖闪着月光从眼前划过,刮破面颊血液飞溅,严虎心跳已到极致。
竟然柴刀震颤脱手,宝剑已横于颈侧。
再抬眼,眼前是年轻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闪着寒光阴沉的眼眸。背后官吏纷纷赶到的声音传于耳畔。
他输了。
等差吏们疾驰而来,最为危险的杀人犯严虎自然立刻被按在地上,用绳索捆绑。
而崔衍一直站在他的面前,背着月光,神色模糊不清。
“严虎,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只听见崔衍冰冷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严虎脸上青紫,嘴角带着反抗捆绑时被小吏打出的血,被几个彪悍捕快摁在地上,他的柴刀被崔衍踢得很远的,上面还带着杀余世耀时没擦干净的血迹,逃过一劫的黄家人躲在门后扒着门框吓得瑟瑟发抖。
听见崔衍的话,他呵呵笑了两声。
“杀畜生,没什么好说的。”
崔衍眉头一皱,挥手道:“压回去,我亲自审他。”
手下们纷纷应是,于是一行人收拾着回到大理寺。
回去的路上,崔衍骑在马上,时而回头看一眼严虎,只见其面容平静似乎解脱。
于是崔衍不知不觉回忆起半个时辰前和杨旭的对话。
“大人,我当年离开吉春,是因为吉春是一个非常混乱的地方。”杨旭终于放下了他那副常年挂在脸上的谄媚表情。去掉了一切伪装,他的面目不再那么奸猾,这一刻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年人,有些沧桑,也疲惫。
“我们那里黑的很,官府和强盗、乡绅是一伙儿的,当地恶霸横行,我们村子还是有名的卖奴村。各种名目的税让人喘不过气,男人好赌,去镇上输了钱没有家当就典妻卖子。我家里早年有些钱,让我侥幸读了书,后来我爹把家里田地也拿去抵了……于是我带着母亲离开了那里。”
“我和张大勇是发小,我长他几岁,他知道我来了京城就来投靠我,我给了他口饭吃,让他帮我干活,后来他入赘了薛家,也经常帮我的忙。”
杨旭说到这里,神情开始落寞。
“但半年前,他忽然和我说不会再来了让我找别人,还给了我一笔钱说是还我的恩情。我觉得很奇怪就追问他,他支支吾吾不说,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但是也没有在意。”
“直到命案发生。”杨旭说:“我越想越不对,张大勇为人本分,怎么会?而且他在京城得罪了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于是我想起来九年前我回过一次老家,那是我父亲喝酒死了,我携妻子母亲回去葬他,那段时间,我在村子暂住,发现朋友们气氛怪怪的,但是问他们他们又不说,好像一齐被下了什么闭口咒。”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我小时的玩伴跟我说,不要再问了,难道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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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严猎户家没人了吗,我这才反应过来。”
“严家那一家五口人,全不见了。”
“大人?大人?”直到姜渝轻柔的声音响起,崔衍才回过神来。
“嗯,什么事?”
姜渝指着差役记录的口供,语气很是可惜:“严虎他,他这是没有办法了。”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
崔衍没有顾忌,直言道:“官民勾结,蛇鼠一窝!这姓黄的也是罪行累累,我已经把他扣押,上书朝廷追究他的罪行。”
杨旭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与严虎平静的供述交杂。
“后来我还是没忍住打听了一点,只知道这事与黄家有关。他们家世代乡绅,在朝廷做官的也不少,于是横行霸道。”
“那天我走了十几里山路从镇上卖了皮毛回来,兜里有了钱,店家给的很公道,我想自己买的起小妹看了许久舍不得买的钗子了。”
“似乎是黄家少爷调戏了严家小妹,小妹不从,于是……”
“但是小妹不见了,爹娘和我媳妇都很这着急,到处寻找,此时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了。我抛下东西四处打听,见到人就拉着问,直到遇到哭哭啼啼的小妹的好友……黄仁义这个畜生!”
“严小妹被他失手打死了,这件事里隐隐约约提到余世耀和张大勇。我就打听到这里,后来黄家的人来警告我,让我不要多管闲事,还暗示现在黄家在京城也有势力,我在这里开酒楼就要学会管住自己的嘴。然后我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因为张大勇是我发小,我觉得他不会犯事,所以没当回事。”
“那天我把小妹从乱葬岗背回来,去官府报官官不理,反倒将我抓起来拷打,让我不要捉着不放。”严虎说到这里已是咬牙切齿,似乎有两团炉火在他的眼里燃烧。
“我媳妇她央求牢头来看我,反而,反而被他们侮辱……”他的声音已经沉到一种让崔衍感到压抑的程度。
“她没想开,回去就上吊了。我爹悲愤之下活活气死,我从狱里回来,左手已经不利索,拉弓都拉不满,家里只剩下我的老娘,黄仁义不知到哪里去了,为黄仁义做假证的张大勇跑了。后来我才知道,黄仁义去调戏我小妹的提议是余世耀这个贱人提出来的。”
“我们的日子全毁了,我娘终日郁郁寡欢,最后也去了。安葬好我娘,我就背着家里的所有家当物什离开哪里,到处去找这些人渣。”严虎说着笑了。
“说起来还要感谢张大勇,要不是那天我去酒楼卖野味的时候认出他,其他人我还真不一定找的到。”
这是一个诡异的喜悦又古怪的笑容,崔衍看着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非常好猜了。
严虎跟着张大勇到了薛铁匠家,为了观察他们家,他要薛铁匠给他打几把刀,时不时来踩点,后来张大勇发现了他,他们约在泰达酒楼见面。
“张大勇,呵呵,其实一开始我没想杀他,毕竟他只是个帮凶,为了钱,或是被逼,至少没有直接害我。但他竟然对我说我小妹就是自己不小心摔死的,让我不要再执着于这件事了。”严虎哈哈大笑,一笑就有些停不下来,那刺耳的笑声在室内一层层的回荡,让人听了心里就不舒服。
“严肃点!”陆白呵斥。
“你们知道吗?哈哈哈!”严虎笑得几乎伏在桌子上,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他骗着骗着,自己都信了!”
“我一辈子都毁了,他换个地方继续生活,有贤惠的妻子,和善的丈人,一家人其乐融融,最后自己骗自己心里也舒坦了,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严虎停下他那刺耳的尖笑,微笑着与崔衍对视,道:“当时我就一刀捅上去了。”
“他和我扭打在一起,最后我们到了窗户,他踩到杯子一滑,半个身子掉出去了。”
“嘿!”严虎像是在讲一个好玩的故事,他还问崔衍:“大人,你知道最有趣的地方在哪里吗?”
“啊——其实当时我慌了,伸手去拉他,拉住他的衣领了,但是这只左手使不上劲,他只停了一下,就……”严虎伸手比划:“嘭——的一声摔死了。”
这时严虎忽然问崔衍。此刻他的面容竟然看起来有些淳朴,竟有一瞬间完全不像是一个杀人犯。
“大人,你说,这算不算是报应啊?”
7. 第七章
已是晨光初现,崔衍走出大理寺,脑海中回旋着严虎的话,心中百味杂陈。
有时候人不得不承认,命运这种东西真的很奇妙,当你以为自己废尽心思终于逃脱了它,却又会直到某一刻才意识到,它始终如影随形,只是在等待着,直到某一天,忽然降临。
正当他陷入一种低迷的情绪时,他忽然发现,清晨的街头上竟然早就等着一个人。
那人神情平静而宁和,背着晨光,竟带上几分神性。
是姜渝。
崔衍瞬间想起来昨晚事态紧急,他听到那两个报案人的话,即刻反应过来,立时就开始马不停蹄的奔往万兴酒楼,意图阻止严虎的行动,于是真的没有顾上姜渝。
顿时,他心生退意,不太敢迎接上去,但是身体比他的思想要诚实,他还是走了过去,与姜渝对上了视线。
“听说你抓到严虎了,他交代了罪行?”姜渝看起来很平和,一张可人的面孔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她抬起眼睫,关心的问崔衍。
崔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时他的话并没有这样多,但是姜渝开口之后,他就像倒豆子一样,事无巨细的与姜渝说了。
反正已经是第二天,崔衍只犹豫了一瞬间就提出带姜渝去看看案宗和口供。
这一番行为,看的站在不远处的陆白摇头叹气。
自家公子什么都好,平日里待人有道,怎么到了这方面就成了榆木脑袋。连带人家姑娘去吃个早饭都不知道。
不过……
陆白年纪轻轻却故作老成的看着这两人走进大理寺,心想:其实姜姑娘也不是什么寻常人,也许这也是他们的造化。
于是就有了姜渝指着差役记录的口供说:“严虎他,他这是没有办法了”的事。
现在两人坐在官署,开始复盘整个案件。
崔衍先开口,神情微微落寞:“说起来这是我当上少卿经手的第一个案子。”
姜渝放下手头的物什,转头专注的看着崔衍作聆听状。
崔衍看着她琉璃宝珠一般的眼睛,不知不觉就说的更多。
“我们大理寺是复核全国死刑,办理重大刑事案件和四品以上的官员案件……所以小案子衙门办,大案子又被曹少卿各种拿了去,我虽然家世尚可,但是这大理寺还是他们这样的老人把持,虽然他们表面对我从来恭恭敬敬,但我心里很清楚,他们并不服我。”
姜渝似乎想宽慰崔衍,但是万事皆通的她却唯独在这方面的确拙劣。她想像安慰前世的朋友一样伸手抚慰,又顾忌男女有别,想说些什么又无能为力,于是显得异常纠结。
崔衍从未见到过姜渝如此扭捏的模样,在他的印象里,除了第一次见面姜渝泪如雨下,这个女子就再也没有露出过任何为难。就好像一切对她来说都像流水浮云,根本不存在什么阻力。
她似乎很完美。
如今看着姜渝认真的眼睛,崔衍忽然觉得,这样有弱项的姜渝比如果真的做到天衣无缝的姜渝要真实可爱的多,至少这一刻他终于窥见了姜渝那张不食凡尘的仙子面孔下真实的一面。
“这个案子由我接手,也是因为这次我赶在了他们前面一步,这样他们没有理由再把我隐隐排除在外,否则就明显的图穷匕见了。”
姜渝点点头。
崔衍继续道:“其实这起案件我最懊恼的是,我一直在被犯人牵着鼻子走,他的行为永远快了我们一步,而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犯下凶案,却不能提前阻止他。”
姜渝听到这里,打断了崔衍。
她无奈的摇摇头,轻声说:“大人,你对自己太苛责了。”
“在严虎再次犯案前,你没有任何线索得知他会再犯,这案子无论是谁来办都不可能预测到他的行为轨迹。而且,你已经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了,黄家人自有律法惩治,严虎也没有犯下第三起血案。”
说到最后,姜渝抬眼直视崔衍,确确实实的给出评价。
“你已经尽你所能,其他都交给命定。”
崔衍闻言似乎有些动容。
却听姜渝轻笑一声,垂眸拿起卷宗,淡淡道:“难不成大人想用区区凡人之躯,干预因果轮回千机万理?”
她难得说玩笑话,这句话用她那种淡淡的语气说出来别有一番意趣。
崔衍没忍住笑了,姜渝斜撇他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结案了!”崔衍后知后觉现在已经晌午,而他和姜渝都没吃东西,于是他邀请姜渝道:“不知道姜姑娘是否愿意赏脸,和我一同吃个饭?”
姜渝看着他,微笑道:“崔大人看起来想请我,那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
另一边。
“什么?真让这他把案破了?”曹少卿听着亲信的报道火冒三丈。
“瞎猫碰上死耗子!可恶啊,怎么这样简单的案子就让他碰上了,”曹少卿有些焦虑的在房里走来走去,嘴里嘟啷着:“这案子惊动京城,影响甚广,所有人都在盯着他,要是他第一个案子没办好,以后建立威信就难了,我都特意把徐柯派过去了,怎么还是给办了?”
“这下坏了,这次案子过后他的威风大涨,我们也没什么理由推阻……难不成最后,这大理寺卿的位置真的要拱手让给这黄口小儿?”曹少卿为人刻薄心胸狭窄,又争名好利,让他把本来板上钉钉的位置让与他人,他怕是受不了。
亲信跟随他多年,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
曹少卿在大理寺摸爬滚打多年,做梦都想往上走,踩着这个踏着那个一路不择手段的往上走,终于在三十八岁时以平民出身的身份当上少卿,自此之后他就把大理寺卿之位当作囊中之物,为此还陷害了当年提拔过他的另一位少卿,只为确保自己的地位。
可以称作是走火入魔,但是就当他等着老上司退位他顺理成章补上的时候,崔衍出现了。
崔衍之前在办案这方面毫无功绩,也不曾从底层做起,尽管他的确考中了榜眼又如何,反正曹少卿抓准了他是个关系户,没有经过磨炼就轻松上位,让熬资历熬到头发开始发白的曹少卿情何以堪?
以家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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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来看,曹少卿毫无胜算,这晋升的天平已然倾斜。
他怎么忍得了年轻人站在自己头上?他怎么能忍耐自己觊觎了大半辈子,为此甚至失去了良心,失去了廉耻,失去了……才换来的机会被他人轻松摘走?
亲信想着,曹少卿大概要对付崔衍了,但没有说什么。他跟了曹少卿多年,受了许多恩情,他对曹少卿从来是唯其马首是瞻。
……
“嘿嘿!卢浦和,你上次不是在曹大人面前献媚说崔大人破得了案你学狗叫吗?哈哈哈,怎么不叫了,是要反悔吗?”
被称作卢浦和的司直则默默承受着同僚的挖苦,不发一言。
“呵呵呵,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厉老弟你就叫一声,给大伙听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一诺值千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你看你看,禁不起玩笑,灰溜溜夹着尾巴跑了!”
“卢老弟,别真的生我们的气了吧!别呀,大伙开玩笑呢。”
卢浦和面色铁青的绕开同僚往外走,心里耻辱到滴血剜心,手紧紧的攥着,指甲刺进肉里,这尖锐的疼痛才能使他稍稍冷静。
“崔——衍。”他咀嚼着这个名字,似乎要将名字给咬出血来撕碎。
“崔——衍——。”
他又近乎自虐的重复着这个让他陷入这样境地的名字,牙关紧咬,眼神愈发凶戾。
……
城东,康顺酒楼。
姜渝坐在桌子旁夹菜,她的动作慢条斯理,看着颇有教养。
而崔衍则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她,试图为她的行为找出具备的原因。
姜渝父亲一个小小画匠,纵使读了些书,能写字画画,但终究能力有限,又是怎么教出姜渝这样优秀的女儿?
崔衍探究着姜渝身上的疑点,就好像在进行一场有趣的推理游戏,姜渝出题,他一层层的将其抽丝剥茧,直到探出真相。
姜渝身上一直蒙着一层神秘的浓雾,吸引着他的目光,让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姜渝看向的每个地方。
“大人不用吃饭吗?”
姜渝轻柔的声音响起,崔衍才回过神来,掩饰的夹了几筷子菜,匆匆放进嘴里。
姜渝看了他一眼,让崔衍立时紧张起来,但好在姜渝没有戳穿也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就此将这事轻轻放过,这让崔衍暗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姜姑娘,还记得我曾问过你年龄吗?”
姜渝的记忆力很好,她即刻想起来他们初遇那天。
“嗯。”
“是这样的,”崔衍放下筷子,整理出严肃的容色,“自我第一眼看见你的画,我就觉得,你不该埋没在这市井里,明珠蒙尘。”
姜渝有些惊讶:“大人抬爱。”
崔衍却摇摇头,说:“不,你的才华毋庸置疑,当时我就想给你找个真正能施展才华的地方,但是我一时半会没想到。”
崔衍随即话音一转,用异常正经庄严的神情面向姜渝。
“而现在,我知道了。”
8. 第八章
崔衍随即话音一转,用异常正经庄严的神情面向姜渝。
“而现在,我知道了。”
“姜姑娘,姜渝,我想邀请你成为我们大理寺专职画师,随同我一同办案。”
姜渝睁大眼睛。
“我?这……”
崔衍说:“大理寺会给你丰厚的俸禄,我也会保证你的安全,我们真的很需要你。”
姜渝显然没想到崔衍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她刚开始帮助崔衍其实是因为看见了崔衍的困境,所以想要为他出一份力,来报答他为自己驱逐了蒋二狗的事——毕竟人总是要礼尚往来的。
但是她绝没有往在大理寺任职这方面想,只是想着完成了崔衍的首案就退出舞台,隐入尘世平平淡淡的过她的清贫日子,可是这算什么呢?
难道从此就要这样沾上因果吗?这样有意思吗?故事的结局会不会还是一样?她真的有这个能力这个本事吗?
仅仅是想到这里都使她的手心微微发冷,脑海中各种各样的思绪纠缠着打转,让她异常惊慌。
这样的感觉也已经陌生,情绪就像毒蛇将她的脖子勒紧,渐渐的让她不能得到片刻喘息。似乎有千千万万颗硌人的石头挤压在她的心脏,让她感到无比痛苦。
“我也没有帮到您什么,大人。人是您抓的,案是您破的,我的雕虫小技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姜渝试图冷静下来婉拒。
“没有你一路的种种分析,我不可能这么迅速了解事件,”崔衍否定她的妄自菲薄,目光坚定的大力夸赞她的能力:“还有,谁说这是雕虫小技?”
“没有你的画像,凶手不会因为看见通缉急于求成,他很有可能潜藏起来,等到时机再犯凶案,然后全身而退,然后案件就永远不见天日。”
“没有你的画像,我也不会那么快的时间里就判断出路上谁是凶手,也许就又让严虎得逞。”
“姜渝,不要这么否定自己,你本来就非常优秀。如果你能进大理寺,我们办案一定势如破竹,可以更快的侦破案件,还受害者公道,予恶人惩戒。”
姜渝听了他的话,竟然不知怎么反驳,半天说出一句。
“我不适合的。你不了解我,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起身,生硬的丢下一句:“抱歉大人我失陪了。”于是疾步推门走下楼,崔衍阻拦她她都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看似匆匆忙忙,实则心乱如麻,将这段路走的像是落荒而逃。她一直走着,直到跑出酒楼,直到她看不见崔衍,崔衍也无法看到她。
她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这样闹僵了,以后他也不会再来了吧。姜渝想。
闭上眼睛,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情绪。等到再睁开眼时,那双眼睛里的温情褪去,转而为一种冷漠的平静。
她回到画铺,终于又一次打开这扇关上许久的木门。
门锁解开,她推开门,一阵熟悉的墨香混合着书画沉寂的木香迎面而来,宽容的将她接纳进去。
姜渝走进去,开始整理当时没来的放好的画纸,将物件一件件物归原处,把毛笔洗净,窗格间斑驳的金色阳光稀稀疏疏的照进来,给室内带来温馨的温度。
渐渐地,在这样平和的氛围下,她慢慢放松下来。
最后,一切走上正轨,她坐在室内父亲那时就在的躺椅上,轻轻扇着扇子,感受这种安全感。
也许,我这辈子就这样也好。
她的思绪不受控制的飘远,闪烁不定,渐渐滑向昏暗。
她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直到无疾而终,但是几天后,有一个熟悉的人找上了门。
崔衍站在画铺外,陆白依旧跟在他左右。
姜渝微微惊讶于他的来访。却听见崔衍有些为难的说。
“严虎想见你一面。”
“严虎?”
崔衍点头:“他说他看到过那张画像,也没什么别的念想,就是临死前想见画师一面。”
“你想去么?如果不想就不去,全看你。”
姜渝心情复杂,最后开口道:“他的案件这就要处刑了么?”
崔衍也不好受,他说:“下个月,城东菜市口,斩立决。”
姜渝说不出话,双手轻轻攥紧,垂着眼眸不知她在想什么,最后她缓缓道:“我去见他。”
……
去往大理寺的路上,姜渝一言不发,抿着唇低头垂眸,崔衍看着她欲言又止数次,但不知怎么开口。
最后还是姜渝问:“你说,他会和我说什么?”
崔衍觉得她应该压力不小,于是出声安抚道:“不要管他说什么,无论他之前多么可怜,他终究杀了人,余世耀不说,张大勇罪不至死啊。”
“律法虽然无法理清世上所有案件,有时也没法做到绝对公平,但它终究维护了整个国家的基本秩序,严虎犯案的那一刻就他就应该做好准备预见今天。”
姜渝抬头看着他坚定的眼睛,似乎握住了某种恒定的力量,于是闷声应是,脸色稍好。
“我已经将案件上交上头,并且上书陈列了黄家的罪行,他们已经在被调查了,你放心,反正黄仁义绝对跑不掉,严虎也算夙愿已成。”
“嗯。”姜渝看出来,崔衍对她的关切,打起精神对他笑笑,示意自己没事。
……
进入牢房,隔着一层漆黑冷硬的铁栏杆,两人隔空相望。
一个平静的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一个站在栏杆外干净的地面上。
一栏之隔,身份悬殊。
严虎看起来很平静,看见姜渝,开口问道:“你就是画师?”
这是姜渝第一次真正见到严虎,这个这段时间一直活在他们推测里的人,一个杀人犯。
“嗯,我是。”
姜渝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问道:“听说你想见我?”
严虎点点头,看着姜渝,竟然憨厚的笑了,道:“你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
“怎么这么说?”
“没有想到你竟然是一个女子,这么年轻,看着只比我小妹大一点。”
姜渝知道严虎的经历,此时有些难过。就听严虎问:“我可以冒昧一问姑娘名讳吗?”
姜渝犹豫了片刻,但想着严虎命不久矣,还是回答了他:“姜渝。”
“姜姑娘,你知道吗?我看到你那幅画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以为见到了什么噬人容貌的妖魔,再仔细一看,竟然只是一幅画,旁边还写着通缉。”严虎有些不好意思的歪着脑袋挠着头。
姜渝笑笑。
“听说你甚至没见过我的样貌,我当时蒙着面,你竟然只是听了几个在场人的话就画出了我的长相。虽然有些地方还是有差别,但真的太令人震惊。所以,在我死前,我一定要见你一面。”严虎正色,认真的说。
姜渝有些惊讶,她观察严虎神情,竟然没有从他的眼中看见一丝憎怨,这让姜渝不解,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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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试探着开口问:“严虎,你不怨我吗?如果没有我的画,你也许不会被抓。”
却听严虎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全然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怨你干甚,我终于把那该死的黄仁义拉下水!值了!”
……
走出狱门,崔衍赶忙迎过来,忙问道:“姜姑娘……还好吧?”同时他心里已经开始隐隐后悔,怎么就答应姜渝不用陪同,放她一人前去呢,要是那严虎说了什么诛心的话,伤了姜姑娘可怎么办。
但姜渝转过头,却对崔衍说了一句他完全没想到的话。
“我答应你,成为大理寺的画师,帮助你们办案。”
“什么!?”崔衍惊喜的同时更多是震惊,他更加好奇严虎究竟对姜渝说了什么竟然让之前态度坚决的姜渝答应了这件事。
但此时他不敢多问,怕一耽搁姜渝即刻后悔,但时候他哭都找不着地方,于是不可思议的追问。
“真的?”
姜渝点头,语气肯定地说:“真的,我答应的事就不会反悔。”
“大人,以后请多担待。”
崔衍顿时被狂喜冲昏脑袋。
大理寺引进一位得力干将!好!太好了!
……
半月后,城东菜市口,人群熙攘,严虎从容踏上刑场,徐司正端坐上方。
姜渝带着帷帽站在人群后方,远远看着严虎一步步踏上台阶。
崔衍此时也是便服,站在姜渝身旁,为了减缓这样的气氛,他主动开口。
“说起来,当时逮捕严虎时,他没有反抗的很厉害,如果真想杀人,不必大张旗鼓破开大门。后来,他对我说,黄家做贼心虚,家里打手众多,其实他知道自己没法伤到黄仁义,但是就是故意引我们过去,把事情闹大,意在用这几起命案,让上头迫于压力调查黄家。”
“他真是个聪明人,”姜渝说:“如果没有遭到这些事就好了,想必一家人都会很和美吧。”
“真希望世上少一些这样的悲剧。”崔衍沉声道,此时似乎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显得情绪低迷。
而姜渝此刻没有心思关注他了,她紧紧盯着严虎一步步走向断头台,放在身侧的双手攥的死紧,她的心跳都不由自主的加快,浑身颤抖。
严虎上台后环视了一圈,忽然若有所感抬起目光,和一百多米外的姜渝对上目光。他似乎有些抱歉,憨厚一笑,好像用嘴型说了句什么话,然后就自觉的将头放在铡刀下。
姜渝血液都开始发冷,牙关微微打颤,似乎马上就要冻死在这还不算冷的入秋时节。
刽子手喝了口水喷在刀上,高高举起大刀。
下一瞬间人群一阵哄闹,但是姜渝却并没有看见那血腥的一幕,因为那一瞬间,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了她的眼睛,只听崔衍抱歉的对她说:“冒犯了,姜姑娘。”随后她整个人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眼前是黑的,但感受却是暖的,这驱散了一些她感受到的入骨寒意,甚至让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全。
“对不起,但我觉得你不要再看了,你的脸色太差了。”崔衍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语气很是无措,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口中话语上句不接下句,只一个劲的说着冒犯。
姜渝此刻脑海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人群哄哄闹闹,但此刻她感觉找到了落处。
这会不会是伊甸园毒蛇递来的苹果?
她随即本能的猜忌着。
9. 第九章
那天过后,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将这件事揭过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姜渝心里知道,自己是很感谢崔衍的。
接下来的一切事务都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树上的叶子黄了,落了,一阵强劲的风把冬天吹过来,走在安源街上的路人都添了厚衣。
现在即将入夜,但是有些男人却在此时穿戴得体从家里走出,看起来志得意满,兴奋期待极了。
一公子见到朋友偷偷从家中溜出,赶忙凑过去,两人立即勾肩搭背起来。
“诶!你也是去听怜兰唱曲儿的吗?”陈逸舒拍着好兄弟肩膀,嬉笑问道。
“怎么不是呢,怜兰可是微月楼唱戏最好听的姑娘,多少人为了听她一曲一掷千金,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抢到名额!”石朗推开陈逸舒的手,略带嫌弃道:“你重死了,别趴我肩上。”
“诶!你小子!”陈逸舒抬手一指直指便宜兄弟,两人随即一路打闹到了微月楼。
……
微月楼垂千纱帐,玉华堂闻九曲莺。
琴师和舞女早就做好准备,躲在帘帐之后,只等这场表演的主角开喉,然后收获全场看客的喝彩与倾慕。
“人生几时由己——”
“只换得残花催泪,不得海誓如——一。”
只见一人身披飘扬白纱忽然婉转入场,抬手葱白泛粉指间抵在脸颊边,垂眸可怜似落泪状,绕台一圈。
她的脚步宛若踏云乘雨,轻盈灵动,但又稳得头上珠钗不动。忽而抬眼,只见明眸光润,似秋水之泛清波,又如明月之映华光。睫长如蝶,唇嫣若花,云鬓飘飘,一张丽质天成的脸刹时照亮了戏台。
……
终是戏到了结。
怜兰水袖翻舞,最后凄然跪地,只听深深泣血。
“愿来世同为比翼鸟,白首莫相离!”
“白首,莫相离——”
“好!!!——”有人立刻捧场。
“好——怜兰唱的真好听!”大家争相竞逐,试图让微月楼最大的花魁注意到他们。
台下一片喝彩,怜兰茫然的往台下扫去,一张张各不相同的脸从她的眼前滑过,她能够最清晰的看见所有人眼中最真实的情绪。
觊觎的,阴暗的,打趣的,暧昧的,轻蔑的……
……
日子日复一日一起似乎没有分毫变化,只有天气悄悄变冷。太阳落下,黑暗渐渐吞噬这座皇城,打更人敲着铜锣走过街巷,随后街道重新陷入沉寂。
第二天早晨一桩命案敲开了大理寺的门。
不到半个时辰,崔衍已经火速到达报案发现尸体的景乐寺。
他站在这间偏殿的金佛前,瞳孔微微紧缩。一群小和尚躲在偏殿的木门后面,害怕的看向里面,而年长的方丈显得沉稳悲悯,手上盘着佛珠,直道阿弥陀佛。而姜渝穿着青色的厚衣,正在试图打量那具惊世骇俗的尸体。
发现尸体的青年和尚显然功力尚且不足,他虽然不像小和尚那么畏惧,可也没有十分镇定。
“这事,当真诡异。”崔衍的手缓缓摸上下巴:“陆白,传我令,即刻封锁景乐寺,不许任何人进入!”
“是!”陆白接令,立刻转身走向殿外。
接着崔衍转头看向青年和尚,开口问道:“这位师父怎么称呼?”
青年和尚双手合十,低头行礼:“小僧法号慧能。”
崔衍得知姓名,于是温声说道:“还请师父将此事与我细细说来,切勿遗漏。”
“诺。”
原来这慧能和尚是一个月前被派来打扫这偏殿的,起先还没察觉什么异样,但是半月前开始总觉得有一种隐约的臭味飘在殿中。
慧能老实,以为是自己打扫的不够干净,于是到处擦拭拖洗,直把窗格缝隙的灰尘都擦得一干二净。却还是没能清除掉那股有些让人不舒服的臭味。
于是他猜测可能是老鼠什么的小动物死在他没找到的地方,于是嗅着味道到处寻找,但是一无所获。
刚开始他闻不出那股臭味究竟从何而来,直到最近这股味道越来越明显,慧能于是慢慢找去。
看着面前散发臭味的源头,慧能惊了。
竟然……竟然是——佛像吗?!
可是佛祖向来讲究干净无尘,怎么会散发恶臭?
这样的想法算不算忤逆?难道自己真的是背弃佛门之人吗?慧能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于是他又强忍着克制了几天。
这处偏殿荒废已久,也就是他因为犯了戒,被主持罚来修行,所以才初有人烟。
忍到第三天,他实在忍不了了,于是劝自己也许有小动物不小心死在佛像后面,自己只是去清扫一下。
于是壮着胆子来到了佛像后面,眼见四下无人,佛像又十分高大,他一下子用了十成十的劲去搬。
结果这佛像看着有千钧之重,但他猛地发力才发现不对,怎么这么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高大的佛像轰然倒塌。
还没等他惊慌失措,自己竟失手犯下此等大错,就只见一个双手合十,盘坐在佛像里的恶臭尸体从巨大的裂隙里滚了出来。
“啊啊啊啊——”
他吓得失声尖叫,一蹦三尺,屁滚尿流的摔了几跤才爬起来哭爹喊娘的找主持。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
“嗯,我大概知道了。”崔衍听了眉头紧皱,似乎若有所思,然后道:“这件事非常恶劣,我们会着力调查真相,还景乐寺一个太平。”
主持听了,手上佛珠未停,只是垂首:“阿弥陀佛,多谢少卿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就尽管开口。”
接着他深深叹了口气,苍白的须发都被微微带动,只见主持转过身去,丝毫没有对死人的恐惧,而是开始悲悯的念其超度亡魂的字句。
崔衍问掌管寺内名录的老和尚要了景乐寺的人员名单和来客记录,开始认真询问起来,主要集中在前一个两个月期间。
此时韩仵作终于姗姗来迟,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
崔衍看过去。他知道韩仵作有个得意门生,半年前被派到地方辅助办案,正好今天回京,韩仵作一大早就高高兴兴接他去了,只是这案子来的突然,他们两个匆匆从城门赶来花了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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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怀啊,这是崔少卿。”
崔衍从来没看见过韩仵作这么乐呵呵热情的模样,只见韩仵作把徒弟拉上来,献宝一样给崔衍介绍。
“崔大人,这是吾徒陆谦怀。”
崔衍和陆谦怀对上目光。
只见这陆谦怀长得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衣着白衣长身玉立,其乌黑长发自然垂落肩侧,更添几分飘逸风雅。他的背上背着一个大木箱,神情冷淡。
倒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只是看着很是不好接触。
不知为何,出于某种直觉,崔衍一眼便断定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人,而且他敏锐的感受到对方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他微微抿唇,并没有丢了彼此体面。很快脸上便带上了一个浅淡的假笑。
“原来你就是陆谦怀,久闻大名。”
但陆谦怀显然就不是个好性子了,他一张冻死人的冷漠脸并没能挤出假笑,或者说他也并不打算虚与委蛇,只是行了一礼。
“见过崔大人。”
然后就完全不管崔衍,径直朝着尸体走去,显然是打算简单勘验。
“少卿啊,谦怀就这性子,您别介意。”韩仵作嘴上说着赔礼的话,却也一句没舍得说自己徒弟。
崔衍暗想,这偏心到明显至极的小老头!
此时姜渝带着布条制成的面罩,正在观察死者的面孔。
尽管这个死者因为实在是死了太久,也放在密闭空间太久,完全高度腐化,已经烂的不能再烂了,但她那双瞳色浅淡的眼睛并没有停下审视,反而愈加认真的拿着一个小本子一直记录着什么。甚至专注到并没有注意到此时正有人向她走近。
直到她发现影子遮住了一小部分尸体,才下意识抬头,正与陆谦怀视线对个正着。
还没等姜渝开口询问。
陆谦怀竟然开口了!
他的那双俊美的眼睛依旧冷淡,但他的的确确开口了!
“想必阁下就是姜渝姜姑娘。”
崔衍在旁边目瞪口呆,而韩仵作则是笑眯眯的抚着胡子。
姜渝:?
她感觉莫名,但还是点点头,继而又思考:既然对方知道自己,那应该礼貌回问。
“我是姜渝,公子你是?”
“陆谦怀,我是韩仵作的徒弟。”
姜渝恍然大悟,于是问好:“原来是陆仵作,久仰大名。”
陆谦怀点点头:“我也听师父多次说起过你。”
于是两人的对话意外的和谐。
但是一旁的崔衍心里就不是那么和谐了。他站在那里看两人其乐融融,忽然百般不是滋味。
姜姑娘自是聪慧可人,但这陆谦怀真是妄佞之辈,要验尸不验尸,在那里勾搭他的搭档,他的画师,肆意妨碍公务!
他的表情已经彻底沉下来,眼眸黝黑,没有一丝光亮,嘴角下撇,显然已经很不高兴。
崔衍家教甚严,他自小谨言慎行,端方守礼,脸上常年带笑。嫌少有这样不笑的时候,由此显得气压出乎意料的低。而且他不再说话,只是盯着那刺眼的陆谦怀。
这时,姜渝若有所感,转头看过来。
10. 第十章
崔衍瞬间变脸,温和的微微一笑,冲姜渝点头,仿佛岁月静好。
姜渝:?
总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不过她也没有过多关心这个,而是让开身位让陆谦怀验尸。
收起本子,她向崔衍走去,对崔衍说:“他死了太久了,我有些看不出来他的样貌。”
这很正常,崔衍瞥了一眼尸体,心想这就算是他亲娘来了也认不出,于是安慰姜渝:“莫灰心,虽看不出容貌,但我们调取京城近月失踪人口名录,据身高体型逐一排查,总能找到他是谁。”
姜渝点点头,可眉头微蹙,显然还有心事。
不久,陆谦怀结束事务,他立即去找地方洗手,似乎极为爱洁。
回来后,他冷淡的开口。
“死者,男,二十五岁上下,身高五尺七寸,体型偏瘦,死亡时间大概是二十多天前,天气较冷,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腐败,所以没有失去形态。”
“其颈部及遍身有刀伤痕迹,但这或许不是他的真正死因。”
姜渝好奇了,问:“怎么说?”
陆谦怀看着她的眼睛道:“今日仅为略微视察,等尸骨运回官署,我当详加查验。”
“嗯。”姜渝点头,于是不再管他,走到崔衍面前。
“少卿,刚才慧能师父的话,我都听见了。这把尸体藏于金佛之人,竟比寺庙师父更了解此处。”
崔衍闻言,反应过来。
“你是说……当年寺庙的修建者?”
姜渝点头,一双浅淡的眼眸里闪过锐利的光。
“在尚未清楚死者身份之时,这将是一个入手点。”
她说完,问道:“大人可有从名单发现端倪?”
崔衍将手中名录一并递给姜渝,眉头紧蹙,遥遥头。
“那几日与平日似乎并无不同。”
姜渝接过名单,目光上下一扫就开始翻页,一页页看过去,纸页发出频繁翻动的声响。她看的时间太短了,直让人怀疑究竟有没有在用心。但是她的表情并不随意,反而透着一种极端的严谨,又让人不好怀疑。
片刻,姜渝抬眼,将名录合上,停了半刻,似乎在整理思路,然后缓缓开口。
“上个月,也就是十一月十三到十七是死者大概的死亡时间,所以尸体不可能在这天之前运进来,于是可以看十日之后的名录,基本就在这个范围。”
“我看了这年的记录,发现有些人每月都会来景乐寺,他们的时间通常固定,但是这个月,有几个人来的时间有偏差。”
崔衍几乎目瞪口呆,他缓缓说出一个:“啊?”什么?这厚厚一叠,不到两盏茶的时间就看完,而且记住啦?
姜渝眼神平静,她的声音一向柔和而轻缓,此时她的神思似乎已经微微飘远,自顾自的分析起来:“这位杨夫人一向每月初一十五过来祈福,上月十五正是十一月十七,她没来。”
“这位樊小姐早了两日……”
“戴公子……”
……
“楚小姐晚了三日,还在几天后半晚又来了一次。”
姜渝自顾自背完,终于回神,抬眼对崔衍说:“大人,一一排查这些人,可能会有所收获……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也可能方向是错的。”
崔衍看起来笑眯眯的,他镇定自若的回头问陆白:“小白,都记下来了吗?”
陆白呆滞的点点头,手中的毛笔写的干涸,本子上密密麻麻是人名。
“一共三十人,都记下了。”他回答。
“那快去办吧。”崔衍挥挥手,笑着看陆白远去,这才转过身来,对姜渝说:“我觉得你的推测很好。”
姜渝想起人际关系的维护,脸上微微带上笑意:“多谢大人认可。”然后就自顾自的找了个位置坐下,认真写写画画,尤为专注。
陆谦怀则是跟着运尸体的人回了大理寺。
他走的时候不由多看了两眼姜渝,然后背上木箱随韩仵作出门。
而崔衍去视察寺庙,观察是否有别的痕迹留存。
崔衍一踏出门槛就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刚才他表明八风不动,实则内心震惊极了。他实在没想到姜渝竟然聪慧至此,不仅一目十行而且过目不忘,实在是绝世奇才。
这样的璞玉竟然是自己找到的?他实在不可置信。而且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当初姜渝会任由蒋二狗他们欺辱。
不对?姜渝刚开始是这样子的吗?
崔衍想着想着,想到了这几个月与姜渝的相处。
姜渝非常文静端庄,有时崔衍看着她一举一动,就像看见了一位大家闺秀。而且她脾性极好,不管发生什么,崔衍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动怒——姜渝就像是一个完美的人……或者说她有时甚至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某种美丽却没有任何气息的生物。
人会是这样吗?崔衍有时忽然会有这样的疑惑。
不过……姜渝,她很好。
……
奇怪的是,寺庙干净的出奇,崔衍集结人力集中搜索,竟然都一无所获。
就当他开始向寺庙里的人投去越来越浓重的怀疑目光时。
一道从晦暗的层层深宫中传来的口谕将他暂时从案件中剥离开了。
这天身着官袍,披着轻薄外裘的内侍监大太监邓枢笑眯眯地出现在崔府,刚回家的崔衍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公公怎么来了,还请里边坐。”
邓枢却抬手阻止了他,对他说:“少卿大人,咱家来为陛下传话,虽然盛情难却,毕竟公务在身,还是长话短说。”
崔衍心中一跳,虽然在他看见邓枢时就已经猜到,但还是不免紧绷。
邓枢是当今陛下最宠信的太监,在何处不是呼风唤雨,但是却对崔衍很客气,甚至亲身到来传话。他五十岁人,长得慈眉善目,如今缓缓开口,还真像一个关心小辈的老人。
“少卿大人,陛下听说了景乐寺的事,希望您明天入宫去说话……”
最后他走的时候,似乎无意的道了一声。
“少卿,你知道的,景乐寺,很特殊。”
送走邓枢,崔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最后冷凝成沉思的模样。
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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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枢走后不久,下人来报有人来访,这是一个崔衍几乎完全没有预料的人——
是姜渝。
崔衍没等下人去将姜渝请进来,自己就跟着走到了大门。
朱红的大门被两个门房齐力推开,崔衍一眼便看见了外面的姜渝。
姜渝在大理寺入职几个月,俸禄远远超过她之前为人写信,但是她依旧生活简朴,并未多添珠钗,也没有买什么衣饰粉黛。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新衣,花纹很素雅,款式非常朴素,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挽起,戴着几只木簪,双耳坠着两颗银珠。
她的眸色依旧浅淡,配上这一身,显得文静娴雅极了,可背上却背着个很大的书笈,站在崔衍家门前的青石板阶上,看见崔衍,她即刻行礼:“见过少卿大人。”
崔衍下意识眉头微蹙,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姜渝这样叫他。但姜渝也没有叫错,他自己到底在在意些什么?
但此时他最好奇的是姜渝为何上门,又为什么背着那些东西。
“免礼。姜姑娘,远道而来,可是有何事?”
姜渝微垂眸,道:“大人,我此前并非专职,此等腐尸,想要辨明身份实有难度,但在其位谋其职,我想要试试一种复原奇术。”
崔衍感到奇怪:“那姑娘打算?”
“大人,小女此来,是向大人辞别。”
“什么?!”崔衍听到“辞别”二字,脑子轰的一声,想都没想惊讶出声。
姜渝随即解释:“不是的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是打算向您告假,我要用七天时间好好观察人的相貌,找到复原人物的那几个点……总之,我想要一段时间钻研,这段时间,恐怕不能跟随大人左右。”
崔衍这才冷静下来,他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常态,于是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姜渝又是一礼:“多谢大人,民女叩扰,就此告辞。”然后转身离去。
背影显得平和而坚定。
而崔衍靠在门上,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黄昏里,心里恍惚:刚才不该这么心急,应该等她进来,或许还能与她喝杯茶。之后竟要七天才能再见……
第二天清晨,崔衍理正衣冠,在铜镜里摆出一副严肃镇静模样,然后绕开家中人常常经过的道路,打算乘着马车就悄悄走掉。
但是显然并不幸运,他在经过一条石路时还是听见了上房中小孩刺耳的哭声。
天才微微亮,大多景物都浸泡在黑暗里,包括崔衍的半张面孔。
只见房中的灯被点亮,在残余的夜色中发出暖黄的光。
崔衍的脸上却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与恶心,他将头一转,看都不想看一眼,直接走了。
马车早已安稳的停在街道上,马夫不敢去看主子难看的脸色,只尽职的为崔衍掀开帘子。
崔衍坐在柔软的毛毯上,车帘被放下,也没人看得见他渐渐平静下来的脸色,夹杂着担忧、不定、疑虑、悲怜种种情绪……
这些情绪夹杂在一起,难以分辨也无法割开,最终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一路向着那座威严压抑的宫城驶去。
11. 第十一章
太阳缓缓从宫城背后爬升,整座宏伟的宫殿仿佛蛰伏在地上的巨兽,等待吞噬着一切。
崔衍进入宫城,开始下车步行,直到黑暗里现出一个小太监。
“是崔少卿吧,请跟奴才来。”
踏入帝王的宫室,崔衍只觉一切的光亮消失在密闭的穹顶,一阵寒气铺面而来渗入衣衫,直让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殿内没有点什么烛火,又空旷的可怕,暗影重重纱帐翻飞,两侧看不清全貌,昏暗的灯火遥遥燃在前方,就好像什么阴寒地府的尽头。
他愈加谨慎,跟在没有脚步声的小太监身后,一步一履轻轻地踏过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终于,来到了那座宝座下,崔衍没有抬头直视,而是直接跪下行大礼。
“臣,崔衍,参见陛下。”
这道沉稳厚重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敲得人脊背发凉。
厚厚的珠帘让人看不清帝王的脸,也看不到他的神色。
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从帘后幽幽传来。
“崔——衍——”
崔衍埋首更深:“臣在!”
两边侍立如青白雕像般的侍女动了,飘过去般悄无声息,缓缓拉开了帝王的珠帘。
微微发青的烛火映出了帝王阴郁的半张面孔,嘴角垂下,大部分情绪模糊在暗影里。
“你。”
“在办景乐寺的案子啊。”
他的嗓音非常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轻飘飘碾来缠绕不散的阴冷感,又没有一丝起伏,让人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
“是,陛下,我目前在着手侦查景乐寺无名男尸案。”崔衍答。
“无名男尸……”高据王座的帝王似乎喃喃自语。
一阵不知从哪儿吹过来的阴风把本就微弱的烛火吹得明灭摇晃。
帝王忽然轻笑一声,轻缓道:“那爱卿可要好好查啊——”
那一瞬间,崔衍有一种错觉,似乎有一只毒蛇轻缓的缠绕在他的脖子上,阴冷的趴在他的耳边嘶嘶吐信。
……
终于驶出皇宫,崔衍面色苍白的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他自从从皇宫出来一直一言不发,神情很是烦闷。
那种宫中带出来的阴冷如影随形,像是跗骨之蛆般绞缠着他,让他无意识搓着手臂,来缓解这种不适。
很久很久之前,皇帝不是这样的,或者说……表兄他不是这样的。
……
一滴雨水滴在手中的画册上,晕开一片昏黑。
姜渝微愣,抬头望天。
几颗雨珠滴落在她的脸上,接着更多更多接连不断的落下来。
“下雨了。”她轻声道,接着动作迅速的从身边书笈里抽出雨伞,然后背上书笈,打着伞开始回程。
走在京城外郊的田边,姜渝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说实话,她虽然画了一辈子画,但是这样专业性的画像师工作对她来说是很陌生的。
就像做点心和炒菜虽然都是制作食物,但是你不能说一个人会做点心就一定能炒菜。
所以……如何才能从那张脸上提取有效信息?
前世的记忆已经远去二十年,她搜索着自己微薄的记忆,试图从中获取一些思路。
看着手中厚厚的画册,她不由自主一页页看过去。
有劳作的老人、路过的健壮的青年、提着篮子的妇女、抓蟋蟀的小孩……
她看着看着,忽然在脑海里建立一个巨大的平台。
众生百像喜怒哀乐开始归类、提取、总结、假设、验证。
纷繁杂乱,一切飞速的运转着,那个世界的底层逻辑钩织着千丝万缕,莹蓝色的数据川流奔涌。
姜渝站在整个巨大的思考殿堂中心,一张张锁定,在面孔上定格五官。
锁定,剖开皮囊,解析肌肉,剖开肌肉,即见骨骼。
假设,反推——错误。
返回原样,整体出现。
推测身份,分析生长环境,解释肌肉变化,推测皮囊——接近。
观察细节,推测骨骼——暂留样本。
退出个人资料,收集地方群体样本——找到共性。
分析原因——得到经验。
姜渝在脑海中不断地分析,不断地分析,然后感觉自己经验不停增加。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几个青年,他们看见姜渝独自一人走在路上,有些好奇,便问了一声。
“姑娘是迷路了吗?”
姜渝回神,看见对方热心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没有,我是画师,来此处采集山水模样。”
那几个青年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然后其中一个忽然问:“画师姑娘是从京城来的么?”
姜渝有些疑惑,也开始防备,谨慎的点点头。
结果那几人面色古怪,似乎想说什么,但有有所顾忌
姜渝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下文,以为这场对话要就此结束,开始背着书笈继续走,却没想到为首的那个青年叫住了她:“画师姑娘!你除了山水,会画人儿吗?”
姜渝有些惊讶,但还是点点头:“会的,是有什么事吗?”
那青年看着姜渝清澈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
“这事其实有些……晦气,其实是不想叩扰画师姑娘的……但是,我们乡下实在没有画师……”
姜渝看他支支吾吾,似乎难以开口的模样,起了一点好奇,于是主动问道:“但说无妨,我且听听。”
这个青年身后的活泼少年性急,直接插话给姜渝解释。
“事情是这样,我们村子靠山,有野兽出没,半月前有几个孩童贪玩上山,有两个被叼走了,本来家人已经伤心透了,以为要死不见尸。”
“却没想到前几天,樵夫上山砍柴,正好发现了一具小孩尸体,于是村里帮忙抬了下来。”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有些愁苦。
“但是,这时候问题来了,两个小孩年龄身形相似,且这尸体被野兽啃咬严重,脸已经完全看不出,死了这么多天也烂的厉害,要不是掉到一处悬崖恐怕早就被吃没了。”
“现在两家人争论不休,根本没法分辨这到底是谁家孩子。”
说完,只见少年神情哀伤,深深叹了口气。
“现在都不知道该埋进哪家祖坟,还被停尸在庙里呢。”
姜渝听了始末,反应过来:“你们是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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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随即急切的说:“几个月前京城不是出了个大案么?我听说好像是有个人被推下楼摔死了,凶手蒙着面,只有几个人看见了凶手的背影,结果有一个画师,她只听了几句话就画出了凶手的样貌,最后把凶手给逮住了!你说神不神?!”
“原本我也不信,直到那天我去京城送货,亲眼看见了凶手行刑,好家伙!当真一模一样!”
他说完还期待的看着姜渝:“既然姑娘从京城来,不知姑娘听说没有?”
姜渝:啊?
她一向转的飞快的脑子此时竟然卡顿了片刻,而就在她卡住的时候,那性急的青年都耐不住性子开始自言自语了。
“自那以后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小地方的人,京城能人异士真是恐怖如斯,姑娘从京城来,也许也有那样的神异……诶,说起来姑娘和那位画师一样,也是女的诶……”
为首青年受不了了,推开少年,抱歉的对姜渝说:“真是冒犯了,孟明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还请姑娘别跟他一般见识。”
姜渝听了,却是微微一笑。
“所以你们想碰碰运气,让我来还原尸骨相貌?”
为首青年又腼腆起来,他支支吾吾道:“孟明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刚才我也是昏了头,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要求,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神仙都做不到嘛……姑娘你如果觉得不好的话,那就算……”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姜渝轻轻打断:“我可以试试。”
“了——啊?!”
……
“少卿,我们排查了所有人,他们似乎都有正当原因。”陆白看着一手扣在太阳穴上蹙眉阖目的崔衍,小心翼翼的报告。
崔衍此时看起来十分疲惫。
“知道了,给我一一汇报。”
陆白于是照着手下地上来的交谈记录开始念给崔衍听。
很长时间,崔衍一言不发,直让陆白怀疑他根本没有在听。
直到崔衍忽然发声。
“停。”
陆白一愣。
“把这个尹润霖的理由再念一遍。”
“尹润霖,商户之子,今年十九,说十六日那天吃坏了肚子,于是没有去。”
却听崔衍呵呵一笑:“寻常人求仙拜佛前往往斋戒三日,他倒是心大。”
陆白一惊,发现自己的确没有想到这点,竟然忽视掉了。
却见崔衍眼神冷漠,但嘴角微微笑着。
“叫人去查他的家庭背景和人际关系,还有祈福内容。”
陆白应是,正打算退出去,就听崔衍道:“那个楚诗怜,虽然她说的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她去的时间和节点太诡异,你一并去查查。”
陆白记下他说的话,告退后即刻着手去办。
很快就打着伞跑出去没影了。
而崔衍坐在空旷的偏殿中,阴沉的盯着那座倒在地上,半边摔碎,微微含笑的佛像。
外面的雨愈发大了,伴着隐隐轰鸣的雷声,檐上雨水串珠似的滴落,风铃被吹得叮当响动。
崔衍缓缓回头,看着昏黑的天空,感到一阵奇怪的情绪入侵了他的内心。
滴滴答答的潮湿。
今日不见姜渝。
12. 第十二章
村中的神庙里,姜渝正在观察木台上烂成几部分的小孩。
小孩被小心翼翼的放在一张老旧的布料上,显得十分凄惨。
这时两家父母都赶到老庙,村子中干完活的人听说了这事也都纷纷赶来,至于村中老人什么的更是早早占据重要位置,以至于庙里的人是越来越多,站出去的都有,穷乡僻壤少有新鲜事。也不求别的,听个响也好。
“这就是京城来的画师?怎么是个女娃娃?”众人议论纷纷。
“诶,陶家穆家的赏金都挺高的,不会是骗钱来的吧!”许多警惕的目光不时透射过来,让人浑身不舒服。
姜渝视若无睹,似乎早已习惯别人不善的目光。
“姜画师,你看出什么门道了吗?”村长率先发言,语气还算客气。
姜渝这才将目光从尸体抽离,她缓缓站了起来,对村长说:“我感觉这具尸体有些奇怪,但一时说不上来。”
“她说说不上来……”
“被野兽啃了,又烂成这样能不奇怪吗,这话我也会说!”一个粗野汉子质疑。
“感觉不太厉害啊这个画师。”几个妇人凑在一起议论。
众人怀疑的眼光越来越浓烈。
村长的神色也没刚才那么客气了,微微有些冷淡道:“哦?那就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么。”
站在后面一些的孟明有些焦急,但是他年纪地位都不够,没法站的太前面,也就没办法帮姜渝说话。
姜渝无视村长的冷淡,直接道:“这个小孩窄额头,方下巴,眼睛大而圆,鼻梁塌,有点瘦。”
“这!”
“这个描述,这不就是陶家孩子吗?!”村中老人大惊。
“她怎么看出来的,这孩子脸都被啃了半边,两家父母来了都分不出……”妇人同样惊诧。
“诶,孟明,是不是你小子告诉她的,来合伙骗这个钱?”有人撞了孟明一下,打趣他。
“没有,我真的没告诉她,”孟明显得有些茫然,他看到哥哥和朋友,立刻一指他们:“不信你问我哥他们,我们一起把姜画师叫过来的,谁都没说什么,大家可以互相作证!”
孟明的哥哥孟光看见大家都看向他,于是站出来开口:“我们真的谁都没说,我孟光的为人大家还不相信吗?”
孟光是村里出了名的诚心老实,这下大伙的怀疑才渐渐打消下来。
“我的儿啊——”得到大家的默认,陶母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嚎,立刻扑过去嚎啕大哭。
那份凄楚令在场所有人动容,村里人都摇头叹息,只有穆家父母脸色铁青。
“等等,你就看了两眼,我不服。你不是画师么,那就画出来啊!”忽然,穆家父亲出声质疑。
这下全场人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一时气氛压抑至极。
姜渝也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穆家父亲已经失了冷静,他忽然伸手指向陶家小儿子:“你说的出来,说不定就是根据弟弟说哥哥,胡说一通,然后领了那陶家的钱,就这样把我儿子埋进别人祖坟!”
穆家母亲是个柔弱女人,听了丈夫这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众人哄闹,现场乱的一塌糊涂。
“姜画师,你都能凭骨认人,就画呗——”几个凑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悠悠的起哄。
“是啊,这事谁家父母都没法草率,体谅一下吧姜姑娘。”和事佬开始搅稀泥。
“画出来!”
“画出来!”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喊,一群人跟着闹腾。
村里人多,此时真是气势迫人,声浪排山倒海,让人害怕。
孟明孟光兄弟一直在叫大家别喊了,但是收效甚微。
怎么能这样对姜画师,孟明看着目光兴奋带着点看热闹心思起哄的人群,一时觉得万分无力,他一瞬间厌恶这样的环境。
他转过头,看见姜姑娘苍白的脸,她虽然神情冷漠,但是却显得势单力薄且可怜。
“别——喊——了——!!!”
一阵怒吼穿透人群,一瞬间人群像是按下静止键,寂静笼罩了整个寺庙。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盯着孟明。
孟明一瞬间冷汗浸湿后背。
“穆老爷,你是从哪里看出来,觉得是你儿子的。”一道冷淡镇静的声音打破沉寂,解了孟明的困境。
大家的目光又重新转回去。
是姜渝。
姜渝没有一丝惧意,依旧冷静的直视穆老爷的眼睛。
一个女人,背后没有任何依仗,但那双眼睛沉稳的可怕,直把穆老爷的气势都压低。
但他此时不能败势,于是虚张声势大声喊:“我儿子小时候摔过一跤,小腿骨裂过一点,后来又自己长回去,所以摸起来比正常人突出来一块!这尸骨就是如此!大家都知道,由不得你信口雌黄!”
这下风向又一边倒,连陶母都不哭了,泪珠还挂在脸上,迷茫的看着木桌上的尸骨。
穆老爷本以为姜渝会就此慌了手脚,特意去看她神色。
却见她神色忽然微妙,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了一眼尸体,眸光发暗。
穆老爷心中一颤,正要发话,姜渝却率先开口。
“搬桌子来!我要画画。”
孟明立刻挤进去给她搬桌子,在场所有人都好奇万分,也就任由姜渝从书笈抽出画纸,铺开,用纯黑镇纸压住,拿出毛笔及砚台、墨块。
“孟明,请你为我倒水研墨。”姜渝俯首微偏头,那双浅色的眼睛看着孟明道。
“好!”孟明应是,片刻找来水,为姜渝研墨。
村里鲜少读书人,整个村只有一个秀才教书先生——正是孟明爷爷。
所以大家都见了新鲜,挤着凑过来瞧。
姜渝一面看尸体,一面利落抬笔。
笔笔慎重又坚定,宛如刀光剑影,又似柳絮拂面,看的在场所有人屏息凝神。
这一笔轮廓,那一笔阴影,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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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点睛。
挤在前排的人就眼睁睁见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孩浮于纸上,连老村长都瞪大了眼睛。
等到姜渝收着袖子将毛笔置于砚台,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孟明,请你为我拿起画纸,给大家看看,对不对。”
孟明十三四岁,正是最活泼的年纪,立刻拿起画纸,给在场所有人展示。
人们看见他挤过来,就像皂荚滴进油锅,犹如劈山排海,纷纷匆匆避开,生怕碰坏了画。
乡下人是见识短,但不是瞎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副画的水平。
一模一样!!!
仿佛画中人活过来,话中小孩露出一个调皮的笑,有点狡黠,又有点可爱——正是陶辰!
陶父陶母愣在原地,一时甚至不敢靠近。
“是陶辰。”老人瞪大眼睛。
“是辰辰啊,就是辰辰!”妇人几乎要跳起来。
“辰辰……”男人不由自主喃喃。
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多,众人看了越来越感慨,男人沉默,女人哭泣。
“辰辰虽然总喜欢来我们院子偷树上李子吃,但是他还会给送我们山上的菌子,笑得多好看啊……怎么就……”
“辰辰的名字就是我取得呢,现在我一把年纪,辰辰却……”
最后陶母痴痴的看着画像,嘴唇哆嗦着,然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痛苦起来。
“我的孩子,我的辰辰,他才七岁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啊啊啊啊——”
但此时穆老爷却哆嗦着抢过孟明手里的画纸,眼睛睁的极大,忽然哆嗦的说出一句:“这腿是我孩子的。”
一生柔顺的穆母趔趄的跑过来,一把推开穆老爷,盯着画像的腿死死的看。
忽然极其冷静的说:“是穆尧的。”
有妇人看她脸色不好,想要上前安抚,刚触到她的手就被冰的缩回去。
原来穆母看似冷静,其实已经浑身冰冷,剧烈发抖。
穆母向姜渝走去,第一步就差点摔倒,但她一步一趔趄,死死盯着姜渝道。
“画师,你怎么解释,怎么解释,为什么这个腿分明是我儿子的,你解释!”
妇人看她已经有些魔怔,试图拦住她,但是穆母此时的力气出奇的大,两个健壮女人都拦不住她。
她也不伤人,只是双眼大睁到恐怖的境地,发丝凌乱,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口中一直在追问:“你解释你解释你解释你解释你解释——你解释啊!!!”
她的最后一句是嘶吼出来的,声调高到可怕,刺穿耳膜,仿若妖鬼索命。
她前进一步,几个妇人拖住她,姜渝后退一步。
两人僵持片刻。
姜渝忽然道:“我明白了。”
穆母和众人俱是一愣。
“什么?”穆母问。
姜渝神色严峻。
“我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13. 第十三章
“什么?”穆母问。
姜渝神色严峻。
“我说,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因为这具尸骨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的,这是两具尸骨各取一半拼凑而成。”
樵夫和那天帮忙抬尸体的人大惊失色,樵夫失声喊道:“不可能!我当时明明就只看到这一具,要是真如你所说,那另外一具在哪里?难道是我藏起来了吗?!”
樵夫是个乡野村夫,脾气暴躁,一激动就脸红脖子粗,嘴边两缕斑白的胡须一抖一抖。
姜渝摇头:“老伯莫要动气,我并未怀疑你,只是你想想,你到底是在哪儿发现的尸体呢?”
姜渝说话和缓,而且并无兴师问罪之意,樵夫虽然性躁,但好歹不能伸手打笑脸人,于是渐渐冷静下来,开始好好说话。
“那天我很早上山砍树,干的好好的,走的是我常走的老路,但是忽然一阵阴风,我感觉天一下子暗下来,抬头一看,是天都灰了。”
他说起来找不到重点,有些围观的少年都急得挑眉瞪眼挠头,简直快要憋不住。
但姜渝神色平静,专注的听着樵夫讲话,长睫微微垂下,似乎若有所思。
“我当时就感觉不妙,想要赶紧下山,说起来也丢脸,一脚没踩稳滚了下去,结果忽然下起大雨,说来真的太邪门了。那坡很陡,雨大的可怕,爬都爬不起来,我柴刀脱手,只能往下滑。”樵夫回忆着,看着仍然心有余悸。
“后来山坡平缓了,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之前从未来过的地方,完全找不到出路,路上太湿滑,我只能沿着平坦处行走,试图下山。”樵夫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后来这路我越走越宽,直到彻底开阔,我才稍微放松下来,但就在这时——”樵夫的眼睛瞪大,胡须随着说话摆动:“我闻到了一股怪味。”
在场所有人都意识到什么,脸色都不好看。
樵夫说:“很久以前,在我还是个小伙子时,我闻到过这种味道。”
“那时我服徭役,有工友病死了,没有及时埋掉,堆在附近,大夏天太阳真大,他们散发出的恶臭,我一辈子都忘不掉。”老樵夫布满褶皱的脸凝聚着痛苦的模样,眼睛里闪着难言的光。
“而这股恶臭和那股恶臭一模一样,我就知道,这是尸臭。于是我想起来半月前走失的娃娃,就这么走过去,拨开草丛一看——一具娃娃的尸骨躺在悬崖边不远。然后我就把他拖上来,回村叫人帮忙。”
众人默哀。
姜渝这时开口:“你说离悬崖很近?”
樵夫看着姜渝镇静的眼睛,忽然脑中一惊,失声喊出来:“你是说!”
姜渝点头:“对,另外的尸骨很可能掉下悬崖了。”
“可是我发现时他分明离悬崖很远!”
“雨。”沉默了许久的孟明忽然开口,他接着抬起头来,目视所有人道:“是雨!而且孩子遭野兽啃咬,肢体十分可能相距一定距离,再加上这段日子时而下雨,泥沙流失,尸骨逐渐下滑,最终坠下悬崖。”
他看起来颇为激动,说完立刻看向姜渝,仿佛邀功讨赏般眼睛亮晶晶,脸上满是期待。
“姜画师,你说对吗?”
姜渝一愣,看着少年灿烂耀眼的黑色大眼睛,她微微一笑,轻柔道:“对。你说的一点儿不错。”
……
天色渐暗,深山密林中草木摇曳。
这地方从未有过人迹,树木参天,草有人高,野兽和毒蛇潜藏其中,忽然疯长的野草被拨开,乌鸦纷飞。火把的暖色照进深林,一群青年人黝黑朴实的脸庞出现在草丛边。
“大伙儿快看!是尸骨!”
“真的!真的是啊!”
“姜画师是神仙下凡——”
“姜画师是神仙!”
……
“尹润霖——你就是尹润霖?”身着绛色圆领公服,头戴黑色纱罗幞头的崔衍端坐高堂之上,威严的目视底下畏缩俯跪的男子。
两旁健硕小吏具抱臂而立,竖眉厉目,看着尤为吓人。
尹润霖本就是家里有钱才在外面逍遥蛮狠,可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下子就看见他的脸色涮的苍白了,听见崔衍的话,嘴唇哆嗦着道:“回大人,小人正是尹润霖。”
崔衍挑眉,见尹润霖神色不自然,目光闪烁,声音发紧,当即心里觉得有鬼,于是忽然重重拍下惊堂木,大喝一声:“你可知罪!”
尹润霖吓得浑身一颤,人都蒙了头,即刻疯狂在地上磕头,连声大喊:
“大人我冤枉啊——大人!”
崔衍见他竟然抗住压力,仍然装聋作哑,妄图蒙混过关,不由冷笑,直接质问道:
“你既说你冤枉,那本官就问你几个问题,看看你是否冤枉。”
尹润霖抬起头,神色竟然并无大变,只是脸色苍白,竟然心理素质可以。
“大人请问。”
崔衍冰冷目视他,开口问道。
“本官问你,你是否每月十五随母亲戴氏前往景乐寺祈福,三年不断。”
尹润霖:“是。”
“听闻令慈笃信佛法,虔诚供奉浮屠二十余年,这可属实?”
尹润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于是他想都没想就点头。
眼见尹润霖完全入套,崔衍微眯眼眸,知道要收网了。
于是他下一句开始正入主题:“当初官吏到你府上问讯情况,你说了什么。”
尹润霖下意识回答:“我说我吃坏肚子,所以养病在家,没有……”他忽然戛然而止,这一刻像是被卡住脖子的公鸡——他意识到自己这个理由说错了。
崔衍饶有趣味的说:“没有去?哦,怎么不说了,斋戒三天吃什么能吃坏肚子?是喝了凉水么。”
尹润霖抬头看着崔衍沉静的脸庞,忽然意识到,自己中了崔衍第二计——斋戒三天是没错,但是吃生冷东西也会生病,崔衍只是诈他,真正暴露他心虚的是方才方寸大乱的表现。
接下来一定要冷静,尹润霖暗想。不能……不能再出错了。
“回大人,小人兴许吃了什么不干净的菜蔬,故而如此,这也不能证明小人有罪啊!”
“好!”崔衍呵笑一声:“就当你当真如此吧,但是既然你如此不适,养病在家,第二天又为何活蹦乱跳,还能纵马出城!”
“这病就好的这么快?”
尹润霖一听崔衍所言,瞬间明白对方当真做全准备,竟然还去查了出城名单!
冷汗淋漓,尹润霖额上冒出汗珠,口中仍然不松口,咬牙憋出几个字来:“是的,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小人从小就皮实。”
在场所有人:?
这下崔衍倒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尹润霖进来时一股怂包样,眼神乱跑,但还真有些胆气和脸皮,这样了都死不松口。
这嫌疑是越来越大了,再加上他还出过城……崔衍眼神渐暗。
在场众人都惊讶于尹润霖的睁眼说瞎话,一时震撼忘言,倒是陆白依旧直爽,他开口就骂:“放你的狗屁!”
尹润霖硬着头皮,双眼死死盯着地板,就是不松口,只是一味的说:“大人,我真的和凶案没关系……”
崔衍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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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审视着他,发现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旁边的小吏们,似乎很为难纠结的样子,若有所思。
半晌,他缓缓开口:“你可有什么话要说,而且要借一步。”
尹润霖原本耷拉着的脑袋瞬间抬起来,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如捣蒜,就像是看见了救星。
崔衍:……
陆白看着尹润霖,也有些为难,于是他也问了,当然,是凑到主子耳朵边小声说:“大人,他这么大嫌疑,您为何要与他单独谈话?”
崔衍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看着这个十二岁就跟着他的小护卫,他耐心解释:“他啊,虽然说谎了,但很可能的确和案子没关系。”
……
尹润霖借到一步之后就倒豆子一样把什么话都说了。
他痛哭流涕说自己不该欺骗公堂,不该说谎,不该如此冥顽不灵……一大通,鼻涕眼泪流的满脸都是,明明是一个明年就及冠的大男人了,却哭的像个孩子。
崔衍扶着头头疼,陆白在旁边脸上的嫌弃都快溢出言表,白眼翻到天上。
原来这尹润霖家里非常有钱,就差个身份当牌面。他们家是商贾起家,当朝虽然并不鄙夷行商,但是终究算不得很体面。尹老爷就把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到处给他相看落魄贵族小姐。
这个尹润霖虽然没什么本事,还很顽劣,但在严父眼皮底下犹如鹌鹑。但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异常专一,他有个青梅竹马,两个人两小无猜相互喜欢。尹父坚决不同意,尹润霖都不放手,为此还挨过不少板子,甚至明着不行就暗着。
他一直哭着闹着不娶,尹夫人为此每月带他去景乐寺求姻缘。但是年轻人根本不会老实,每次尹润霖都借故暂离去后山见青梅。
但是时间长了,青梅对他说:“放手吧,我熬不起了。”
告诉他,她打算跟着父亲全家搬到江南,而且马上就走,对他说她走前会到景乐寺求最后一根远行签。
于是尹润霖那天先是骗家里人生病跑到后山找青梅,两人相对流泪无言,然后尹润霖在青梅走后又站了会离开。
第二天感觉还是放不下出门去追,快马加鞭,尘土飞扬,他一路跑到出城三十余里,看见弯弯曲曲延绵的古老官道,山麓消失在白云深处,知道此生就是这样了。
“对不起大人,男女私会对她的名声太坏,我实在不想她走之后还受人非议,于是不慎犯下此等欺瞒知罪。”尹润霖眼泪汪汪。
崔衍实在看不惯他这模样,扶着头道:“你的‘不慎’看起来已经非常慎重了。”
尹润霖:……
“大人,要罚就罚我吧!但我再次请求大人,千万不要牵扯上她啊!我求求您了,您是青天大老爷……”
“闭嘴。”崔衍终于忍不了了,开口阻止了他的拙劣马屁。
尹润霖瞬间噤若寒蝉。
崔衍沉声开口。
“百姓尹润霖,欺瞒官府妨碍办案,按律当处笞刑,四十大板。”
尹润霖深深俯跪,闻言浑身一颤,想到要被打四十大板皮开肉裂。但又他想到什么,于是极力克制害怕,尝试学会承担责任。
本来他已下定决心领罚,却听崔衍话音一转。
“然,念其年纪尚轻,且用情至深,回护之意亦为人之常情。”
“现今既已知罪,甘心受罚,已然幡悟,且并未酿成大祸。据此种种,特免笞刑,改为闭门思过,涤虑洗心,慎勿再犯。”
尹润霖听懂了,他愣怔的抬起头,看着崔衍严明公正的眼睛。
“尹润霖,记住,下次再犯,决不轻饶。”
14. 第十四章
尹润霖傻了一般,愣在原地,崔衍还忙着问询楚诗怜,于是起身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尹润霖喊住了他。
崔衍回头。
“大人,我想起来了,我刚刚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看见过一个人影!”
崔衍眼睛睁大,他立刻转过身来,走近尹润霖:“说!”
郊村,神庙。
两句尸体终于各归其位,两家父母流尽了眼泪,如今这一场悲剧总算落下帷幕。
陶母穆母抓着姜渝的手连连感谢,两个父亲眼里都有混着哀伤的释然。
人死灯灭,至少死已见尸。
“姜画师,姜姑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们真的很感谢你,这钱不多,但请一定收下,这是我们的心意......”穆母不由分说将一个布袋递给姜渝,姜渝一时不察,手上沉甸甸的,她微愣,抬头看着他们。
母亲们红红的眼眶,脸上干涸的泪水,父亲们隐忍的悲痛,他们的脸上都是这段时日日夜难眠的疲惫与苦涩。
但姜渝知道,他们还会振作起来。
他们感谢的眼神是真,想要报答的心意也是真。
他们可能见识差了一些,很排外,也会自私。但是淳朴是真,坚韧顽强也是真,这是无论遇到什么依旧会咬牙继续前进的生命不屈。
这是独一份的群体性情。
姜渝感觉有什么微微触动,但此时她说不出来,只能徒劳的把钱往回推。
“我不是为了钱……”
“您可以不要,我们不能不给,请您收下。”穆父走过来,看起来很抱歉,姜渝知道他是有些愧疚之前的恶劣态度。
看来这钱不收下他们不会安心,姜渝实在不擅长推脱,而且两位母亲的力气是那样大,最终那笔钱还是被塞进了书笈。
眼见天色已晚,村民们热切希望姜渝能留下来住一晚,明早再回程。
盛情难却,姜渝考虑到晚上的确不安全,于是答应留下来,他们考虑到姜渝尚未成亲,为免不周到,特意为姜渝找到了一位儿子出去闯荡的大娘家借宿。
大娘为人和善,细心替姜渝收拾客房,铺上被子,还烧好了炕,不可谓不周到。
大娘面庞圆润,双颊透出健康的红晕,眼角有笑纹,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家里也很干净整洁,被子上有一种晒过太阳的奇异味道,懒洋洋的,很容易就让人放松。
姜渝坐在床边摸着被子,有些微愣。
廉价的灯油发出“噼里啪啦”细小的炸响声。
她竟然又想到了从前——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姜同学,你要振作起来啊,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姜渝,你真的一定要这样么?那我付出了这么多努力算什么?”
“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这么揪着以前就是不放也不作出改变有意思吗我问你!迈出第一步很难吗别人都做得到为什么就你做不到!”
“你这种人一辈子就这样的,你没救了我告诉你。”
“对对对,你总是这副表情,好像什么都和你无关——你踏马是活人吗,这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摆给谁看!”
“行!你清高,你厉害!你这种人一辈子都没人爱!哦哦,你也不在乎是吧,因为你这样烂掉的人就没有心~”
“哎呀~终于变脸了呢,脸那么白是我戳到你心窝里了吗?你这个永远没办法正常的怪物!”
……
“你看,那就是姜渝,看着很文静是吧,我告诉你,她就是个冷血无情的机器,谁跟她深交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姜渝慢慢回忆前世,她喜欢在感到幸福时凌迟自己,人不能总是掉进同一个陷阱不是么。
眼眸从松动,逐渐变得冷淡,就像一双千年不动无风的湖泊。
但就在这时,窗户“啪”的一声被一块石头击中,惊动了姜渝,打断了这个进程。
“谁?”姜渝瞬间警惕起来。
她等了一会,只听外面一声压着声量的喊声:“姜画师!是我!等我一下,我——”只听外面嘭的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摔在地上。
姜渝听出来了,是孟明。
他来做什么?
姜渝推开窗户,只见院墙边孟明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沾了好些泥。
显然,刚才摔下来的恐怕不是什么物件……
姜渝没来的及开口,孟明就痛哭流涕的大喊:“姜画师,求求您收我为徒吧我实在是太想成为想您一样厉害的画师了呜呜呜呜,还有我是背着我哥跑出来的,您要是不护着我我会被他打断腿的师父!”
姜渝:?
等等,怎么就叫上了。
崔衍脚步匆匆,正走去问讯楚诗怜,脑海中还在思考尹润霖提供的线索。
尹润霖说当天晚上戌时左右,阴云密布,月亮被厚云遮住,显得夜晚愈加的黑暗寒冷,他已经在后山坐的浑身发冷,便打算偷偷溜回家去。
就在走下山的过程中,他忽然听见了像是人的脚步声。当时很诧异,也很心虚,就躲在草丛里等那人走开。
当晚实在太黑,他没有看见他的脸,只能判断那是一个瘦削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衣,走的很快,也是下山,不久就消失在树木的遮蔽中。
尹润霖等了许久确保不会遇见他才下山。
因为自己也是鬼祟的窝在山上,所以也没怀疑别人,而且旷日持久,直到刚才才猛然想起,于是赶紧报告给崔衍。
崔衍其实有些惊喜,因为总算又有嫌疑人浮出水面,而且至少也算有一个目击者,多少更有线索了。
正想着,只见前方走来一个穿着深绿圆领袍衫、头戴黑色软脚幞头的男人,看着三十来岁,额头光洁长眉舒展,直鼻薄唇,看着很是冷润。
倒是仪表堂堂。
看衣着是大理寺丞,瞧着也的确有几分眼熟,崔衍想着。
那男人看见崔衍,当即加快脚步,上前来行礼:“下官卢浦和,见过少卿大人。”
“你是来?”
“报少卿大人,我是这次协助您办案的从官。”
崔衍想起来这事,感到怪异,语气生冷,有些不善:“哦?是吗?这都第三天了,你怎么才来?”
卢浦和语气很诚恳,脸上挂着无奈的苦涩:“报大人,这,这实有苦衷……”
崔衍想起来曹少卿,有些厌恶对方的这些小把戏,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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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官员却不应该夹在两人中间受这样的波及,想通之后,他放缓语气:“算了,那你就跟着我吧。”
卢浦和看着非常机灵,态度也十分恭敬,崔衍看了他两眼,感觉挑不出毛病,觉得他应该会是个有能力的人——就是,怎么总感觉有一点不舒服。
是太敏感了吗?还是现在肚量变小?崔衍怀疑着自己。
他没有看见,温顺跟在他身后的卢浦和忽然小幅度的抬眼,那双眼睛里早已没有方才一点尊敬,只有幽深的恶意。
转入大堂,楚诗怜——或者说怜兰早已跪在地上。
崔衍坐上主位,翻看着怜兰的卷宗。
原来她就是这几年那个名扬京城的名伶么,楚诗怜是她流落风尘前的名字,已经鲜有人知。
她的父亲是因为结党营私被处死,虽未族三族,但被下旨抄家,男丁流放,女子为婢——这也很常见了,陛下登基后查处了许多官员及王侯,这样身世的人简直数也数不清,可怜是可怜,却似乎也看不出什么……
崔衍翻了翻,放下卷宗,开始正式审问怜兰。
“你就是楚诗怜?”
怜兰的头埋的愈加深,声音柔缓道:“大人,民女正是楚诗怜。”
并不出意料的回答,本也是个过场,之前不久才问讯过一个奇人,崔衍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再用心理战术,于是有些疲惫的中规中矩问:
“好,本官问你,为什么你平日常在十五去往景乐寺,却唯独上个月没有准时?又为何在两天后天黑后又匆匆前往景乐寺?”
这是在测验怜兰的神情,以及口供的一致性。
如果她说的和之前有异,那么说谎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怜兰开始微微道来。
“大人,原是如此,我常年拜佛,希望能让自己求得一位如意郎君,将我救出苦海……在十五前几日,我……”
并无差错。
崔衍分心听着,不经意看到怜兰的那张脸。
这女子的确花容月貌,也不外乎京城年少竞相争逐。
不对——忽然有什么闪进他的脑海。他忽然觉得怜兰长得有些眼熟。
但是,是谁?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正当崔衍想要细想时,怜兰已经停下讲述。
就在这时一个差役匆匆从外面赶来,似乎有急事要报。
崔衍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温顺的怜兰,最终将她放走。
然后差役开始向崔衍汇报。
原来景乐寺当年是由工部侍郎柳景胜统筹督建,柳景胜办事严谨认真,是个好官员,却莫名参与结党案被处死,全家获罪。
说了最关键的官差将卷宗递上,崔衍翻阅,发现上面写的都是当年何人参与修建,谁负责哪一块的设计和建造,各处耗资几何,从哪里运来材料......记录详实,款项繁多,实非一时可以看出门路。
崔衍思考着,总觉得柳景胜结党案处处疑云,于是将目光投向柳家。
“去查一下柳家人这些年都在哪儿活动。”
不久,差役给他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这个柳大人的小儿子就在京城,现在为人马奴,案发左右正跟随主人去过景乐寺!
15. 第十五章
这下这个柳大人的小儿子可谓嫌疑巨大,既是相关人物,还正好在那个时间去过景乐寺,实在很难让人不多想。
崔衍当即打算问讯这位曾经的柳公子,却见差役神色怪异,于是询问:“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差役噗通跪下来:“大人,还有一事,属下去陈府询问情况时,不止得知柳和玉当天去过景乐寺,他,他……他死了!大人!”
崔衍不可置信的猛地站起来:“什么!?死了?”
差役道:“属下也觉得怪异万分,怎么这所有事都这样巧,于是打听了详末:据说这柳和玉从来到府上身子就不大好,虽然吃苦耐劳,但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于是主人家怜悯,让他负责喂马养马。”
“这柳和玉上个月就生了一场大病,据说一直没好全,这户人家也算有心,于是上月十五让他随马车同往,也算沾点佛光好转一些。但是他命不好,七天前晚上疾病去了,听说府上的其他人叫他起床时发现他脸色青白,一动不动,再一探鼻息竟是没气了,在加上他在京城已经没有亲人,伙伴一商量,就把他运出城埋在城郊的坟岗。”
“现在已经埋了好几天了。”
崔衍听完差役的话,简直无话可说,他松了力气坐回官椅,阴晴不定的说了句:“好啊,查到哪里哪里就断了……”
左右都不敢应声,崔衍兀自坐了会,忽然森森然笑起来。
“本官倒是要看看,这柳和玉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
堂上众人交换眼神,都没明白崔衍的意思。
就听崔衍说:“走,陆白备马,叫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差役,带上铲子簸箕,即刻启程去城郊!”
陆白本来下意识就打算去办,但刚走出两步,他忽然反应过来崔衍的意思,惊得瞪大眼睛。
大人这是要……
下面的人也反应过来,同样惊讶万分,但迫于崔衍威压,又不敢说什么。
“崔少卿万万不可!”一声劝谏横空出世。
全场目光瞬间集中到出声之人身上,崔衍也缓缓转头凝视他。
竟然是卢浦和!
他现在俨然一副直臣模样,仿佛大义凛然,将要以微薄之身言大义之事!
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竟有一天还能扮演上这样正直的角色,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一个疯子!
虽然他很希望崔衍名声扫地,但是他也参与在这破事之中,定是要跟着同往的,这一传出去,搞不好名声跟着臭了。所以他必须硬着头皮假劝崔衍几句,以便之后把自己摘出去,稳坐钓鱼台隔岸观火。
当然,也不能真的劝动了,否则他不就吃力不讨好了么。
“少卿啊,求您三思,这掘坟之事,有损阴德。且官员无故毁坟,没有上报,不通知家属就直接行事,实在不妥!柳和玉的情况,家属不论,贸然如此也是万万不可!”
卢浦和话说的很委婉了,实际是律法规定:官员无故毁坟者,革职查办,还会失去民心,留下污名。
真的很严重了,所以卢浦和才会在心里骂崔衍疯了。
这可是一件可以一次性带走许多人的事。
众人显然更支持卢浦和的说法,在底下交头接耳。
而崔衍的目光就只沉重的压在卢浦和一个人身上。他也不说话,就只是平静的看着卢浦和。
那双向来温和的眼睛此时冷漠的让人发憷,就像一只怪物盘踞在高堂之上,那双黑沉的眼睛意味不明的注视着心怀鬼胎的进谏者。
如果有高品阶的官员在场,那么他一定会发现,此时的崔衍姿态竟然渐渐和当今圣上重合——真不愧是亲表兄弟。在某种时刻惊人的显露出相同的本质。
渐渐将卢浦和盯得冷汗直流。
他忽然莫名后悔。
但此时崔衍竟然开口了,那种冰冷的观察般的凝视消失,他的表情春风化雨般温和起来,竟然语气轻松地说:“谁说我要掘坟了?”
卢浦和:?
众人:?
那你说要赶紧备马,叫上强健大汉带上铲子簸箕出城,不掘坟是去看风景吗?
崔衍轻轻一笑,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这笑容带着和煦,但内容并不常规:“你们不觉得,我们立刻就出城作出要挖坟的样子,会有什么着急的人跳出来吗?”
众人恍然大悟,有人偷偷谈论:终于明白这个少卿为什么会是崔大人当了,这份智谋,实在是胜人千里。
只听崔衍微笑的喃喃:“真是……有趣。”
“你想拜我为师?”听少年说明来意,姜渝非常惊讶,忍不住问:“你爹娘恐怕不会同意吧。”
孟明挠挠头:“呃,我爹娘态度犹疑,但是我哥不是……呃,很同意。”
姜渝闻言正色:“拜师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你应该慎重,家人的意见也要听。”
孟明脸都要皱成一团,看得出来他也非常纠结。
姜渝到底是姜渝,也不会为难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于是岔开话题:“既然你说要拜我为师,但是为什么呢?”
孟明显然对这个话题更有话说:“姜画师,我是认真考虑了的,不是一时兴起。”
这倒出乎姜渝意料,因为孟明神情不假。
“姜画师,你觉得种地出的了头么?”孟明竟然反问姜渝,语气平淡,但是刹那尘土黄烟扑面而来,沉重的压在人的肩上。
这个问题……
姜渝竟然难以回答。
种地能出头么?千百年来没有,多少人的身影埋没在亘古红日之下,单单种地,只是种地,没有人能摆脱命运。
所以,姜渝说不出来。
孟明显然也没有为难姜渝的意思,他仿佛为了宽慰姜渝,笑了笑,但随即又开口:“我爹种了半辈子地,我爷爷算个读书人,科举就考到那里,是个秀才,虽然不算天才,但能识字读书,可以开私塾。所以我们家比只是种地要好,我爹不是读书的料,我也不算是。”
“我祖爷爷种了一辈子地,祖祖爷爷种了一辈子地……他们很勤劳,但他们都死了,那么多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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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的粮食并没有让我们温饱,家里仍然年年担忧吃穿。种地不是可耻的事,但是我不想再种了,我要出去,我要家人再也不用担心荒年饿死。”
姜渝没想到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少年竟然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实在是……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也。
姜渝深深的看了孟明一眼,幽幽发问:“走出去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不去行商,为什么不去学一门手艺——偏偏要学画画。”
孟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于是坚定的说:“因为姜画师就是京城那个帮助官府抓住凶犯的画师吧。我想,您这样的人,于此道定然巅峰至极,我想,我要做一件事情,就要把它做得绝对好,不是糊弄就行,也不是还行,或是有些厉害——是绝对好。我想,我想青史留名。”
竟然被他猜出来了,但姜渝没有很惊讶,因为她没有刻意遮掩,看过她的画认出来不算不可能。但是真正令姜渝高看一眼的是孟明后面那句:想要把一件事做到极致,想要青史留名。
姜渝不会觉得孟明好高骛远,她最欣赏这样的极致精神。
就像很多年前,另一个少年打着伞找上门来,对她说:“姜老师,请您收我做学生,我会尽我所能画画,直到超过您,超过其他人,成为艺术史新的丰碑。”
口气颇大,他的行动对的上他的野心。
他几乎做到了。
但人生无常,天何妒英才。
又是一个雨天,姜渝撑着黑伞胸前佩戴白花,在所有人既意外的目光中出席这场沉默的葬礼。
姜渝在此之前,已经七年不曾出席任何公众活动。
安息吧,我最好的学生。
一束纯白的百合安静的躺在黑沉的墓碑前。
雨一直下。
此时看着孟明的眼睛,他们两个几乎没有什么相似,又似乎很像。
姜渝的目光从淡漠变为深刻黑沉的审视,她轻缓开口,语气却少了那种对谁都一样的温和,甚至近乎挑剔的诘问:“哦?”
“你是说,你要把画画做到极致?”
孟明微妙的感觉到什么变了,他吞咽一口紧张的唾沫,声音略有些干涩的回答:“是!”
姜渝步步紧逼:“你要想好,你有这辈子和它打交道的觉悟么?”
“你有死都不能放下的决心吗?”
“你有从一而终誓死不变的信仰么?”
姜渝说一句逼近一步,迈着压迫感摄人的步伐,让孟明不由自主一步一退。
姜画师在谈及画画时竟然这样恐怖,与之前那个情绪稳定又温柔和煦的画师形同两人。
姜渝睁着她那双弧度姣好隐约透着偏执的眼睛逼近孟明,轻声问道:“你做好准备了么?”
孟明已被她逼到角落,冷汗直流。
但他的确所言非虚,于是鼓起勇气坚定的回答。
“我已经做好准备。”
“好。”姜渝像幽魂一样轻声道:“记住你今天的话。”
“带路,我去说服你的爹娘。”
16. 第十六章
一行人大张旗鼓出城,装备齐全,毫不避讳。
崔衍沉着的骑着马跟着陈府那天埋人的下人往坟岗走去,马蹄哒哒作响,仿佛踩着什么诡异的旋律。
陈府下人额上冒出冷汗,他的目光闪烁,看着有点紧张。
崔衍看在眼里,却并没有戳破,反而一副心情轻松毫无察觉的模样。卢浦和同样骑着马,跟在崔衍身后,看起来有些低落。
这条路不算很远,马上就来到坟岗。
这里很荒凉,黄土杂草石碑组成的图景让人不觉一阵发寒。
陈府那个下人叫唐瑞,他带着一行人翻过几个小山头,终于来到一座小土堆前。
土堆前立着一块简单的木牌,也没有像其他人的那样或多或少写了写其他的什么,柳和玉的墓碑相当简单,竟只写了姓名。黄土堆成的小土包还很新,没有来的及和其他陈年土堆一样长出除也除不尽的杂草。
唐瑞解释道:“我们对他也不算了解。他人不错,来府上八年真诚没有心眼,大家都很喜欢他。但他从来不提以前,所以实在不知道要为他写什么了。”
一个人竟能在一个地方呆八年,而伙伴对其丝毫不知吗?
崔衍摸着下巴推断,此人心性颇沉稳,能忍耐。
唐瑞看崔衍一直不说话,于是忍不住问:“少卿真是来掘坟的么?”
崔衍似笑非笑,他仿佛玩笑般开口:“不是真的,难道是假的?”
唐瑞瞬间冷汗从脸颊滑落,崔衍还关切的问:“怎么流汗了?”说着好心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手帕。
“快擦擦。”
唐瑞战战兢兢的接过手帕,僵硬的擦汗,但是汗越擦越多,越擦越流,最终在崔衍诡秘难测的微笑中腿软跪地。
崔衍眯着眼看了看他,嘴角勾起一抹轻笑,他蹲下来与唐瑞对视,温声问:“是身体不舒服么?”
明知故问。
唐瑞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重重跪下而不发一言。
崔衍站起来,转身对差役说:“好了,现在可以挖了。”
众人原先不敢发言,但眼睛耳朵可是敏锐,早明白了崔大人的手法,于是纷纷应是,拿走墓碑,开始你一铲我一锹的铲起土来。
而唐瑞感到大势已去,脸色苍白的看着新鲜的坟土被一层层挖开,两侧渐渐堆出松散的土堆,渐渐的一具黑色的棺木逐渐裸露出来,所有人即兴奋又紧张。
兴奋终于可以揭晓谜底,知道这柳和玉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紧张的是害怕事情和他们预料的并不一样,柳和玉真的死了,并且真的躺在棺材里面,那他们将要看到一具腐烂的尸体,这实在是太损阴德。
但他们只是小小的差役,一切还是要听上官的命令,命令之外的事他们不能去做,命令之内的事他们必须履行。
最终,他们沿着棺材一直挖,直到整个棺材露出地表,然后他们退至两旁,领头站出来汇报崔衍。
“大人,已经将棺材挖出。”
“嗯,你们做的很好。”崔衍走上前。
现在事情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开棺验尸。
这件事崔衍不会为难为了养家糊口来做事的差役,他亲自来做。
于是他正色上前,把手放在棺材简陋的棺盖上,此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结果的揭晓,包括卢浦和,不过在场只有他一个人希望这是崔衍的误判,柳和玉真的死了就好了。
他全神贯注的盯着棺材,此刻死人也不怕了,而是真诚的诅咒的崔衍——快让他倒霉吧!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刻,事实上也许没有三个呼吸,但是对崔衍来说,他的心思却并没有放在是否有尸体上面。
此刻他沉静的看着漆黑的廉价棺材,这一刻在想的是:如果柳和玉真的死了,竟然有人愿意在死后出钱为他置一口薄棺。
虽然这口棺材并不名贵,也不算好,但已经很不错了,对一个寻常百姓、一个脸上刻字的奴仆来说,算的上这一世最后的体面。
下一刻,棺材推开——空空如也。
唐瑞闭上眼睛,当这柄悬于头顶的剑终于落下,他竟然有些释然。众人大松一口气,卢浦和遗憾的扯着袖子。
而崔衍面色没有变化,他似乎早有预料,接着用力,将棺材盖一把推开,重重的落在地上。
这声巨响让唐瑞浑身一激灵,他感到有什么遮住了阳光,一抬头,崔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里已然失去所有温度,显得冰冷而严厉。
他这个人实在让人琢磨不透,他的脸上忽然微笑起来,仿佛什么事都能笑出来。
只是这笑阴冷而戏谑。
“呀,死人跑了,你说他跑到哪儿去了呀?”
孟明这个晚上一直是处于被震撼的状态,直到姜渝拍拍他的肩,让他回去收拾东西早点睡,明早跟着她走,他才堪堪反应过来,呆滞的告别姜渝回家。
他怎么也没想到,看着不善言辞的姜渝竟然如此能言善道,竟凭寥寥数言打消爹娘担忧,说服固执的哥哥。
看着姜渝的背影,孟明很久没缓过来。
直到孟亮骂他傻站着干什么,他才回过神来,此刻他脑海分明一片空白,心跳却不由自主加快,就像有什么已悄然发生改变,或者说命运终于缓缓偏离了原来恒定的轨道。
此时他还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浑身轻颤,直到等到很多年后,他才会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他的灵魂比意识更早一步作出反应。
第二天一早,当太阳的第一缕晨光照射到平高村人家的窗户上。
所有人早都齐聚一堂,站在村口,欢送姜渝以及她新收的徒弟孟明。今天正好村里有人要拉着货物去城里送货,提出可以送他们一程。
姜渝终于成功以路途遥远携带不便的理由推拒了大家送来的果蔬,而孟明正在与家人告别。
“你小子,倒是命好!以后跟着姜画师一定要勤快、听话,不许忤逆师父知道吗?”
爹娘嘱咐完,孟亮一直抓着孟明不放,说了半天,让孟明觉得耳朵当即要起了茧子,看着都快要逃跑。见姜渝正在打量他,仿佛见了救星,立刻从孟光手上逃走:“哥!师父找我!”
“诶!你小子!”孟亮笑骂。
溜到姜渝身边,孟明赶紧冲乡亲家人挥手:“大家!我到了京城一定好好画画,学成好本事,大家保重啊——”
“哎,这孩子长大了。”看着他长大的妇人捂嘴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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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出息啦。”
“出发了——”车夫有力的吆喝一声。健壮的棕毛壮牛拉动小车,载着姜渝和孟明摇摇晃晃又稳稳的出发了。
村头站满了人,孟明的家人站在最前面,陶穆两家人站在旁边。
孟明一双眼睛兴奋而激动的看着大家,手一直不疲惫也不停歇的挥舞。
“保重啊——”
乡亲有些也很感慨,纷纷对孟明呐喊。
“孟明你可要好好学手艺啊——”
还有人衷心的祝福。
“姜画师祝您一路顺风,万事遂意——”
姜渝被这样的气氛微微感染,她犹疑的伸出手,仿佛初次尝试一样举起,平日握笔毫不抖动的手,此时略有些僵硬的抬起,随着风挥了挥。
她轻轻地说了声:“你们也保重。”
牛车渐远,刚开始清晰可见每个人鲜活的面孔,到逐渐模糊,越来越小,只能看见女人们挥舞手帕,而男人们笔直站立。
直到一个拐角,大家都消失不见了。
孟明放下手,忽然不知所措。
清晨微亮的阳光和煦的照在他的脸上,风吹的路边野草摆动,簌簌作响,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发出细小的鸣叫。
忽然空荡荡,只有延绵不断的路横亘地面,车轮碾过石子的轻响,还有牛的喘气声。
孟明环视四周,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陌生。
他安静下来,开始愣愣盯着不断后退的土路,时间仿佛在此刻失去了意义,现在是没有度量的时间的开始。
姜渝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的状态。
她知道对新鲜事物的新鲜感下降后,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那个最熟悉的环境,而完全进入一个新的生活的时候。茫然和恐惧,以及对故乡的思念会随着时间慢慢爬上他的背脊,并且成为接下来一段时间他最无法适应的状态。
但这是很正常的心理,每个人都要经历也几乎无法避免,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而这是孟明自己选择的道路。
“师父。”孟明忽然开口。
姜渝温和的看过去,不出意外的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茫然与对未知的恐惧。
“嗯。”
“师父,您可以和我说说话吗?”
既然是师徒,那么闲谈一二相互了解自然无可非议。
姜渝点头:“可以,你想聊什么?”
她猜测着孟明可能的话题,但事实证明事物的发展总是难以预测。
孟明小心翼翼的说:“师父,就是,能请您给我讲些故事吗?路上好远,我感觉有些害怕。”
果然还是小孩子啊,想听故事也是合情合理,但是……姜渝眼神微暗,她可不是个会讲美好故事的人。
只是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积压在心里多年的黑色终于溃出一条细小的缝隙。
“哦?讲倒是可以讲,但是故事的结局很坏,你也要听吗?”姜渝幽幽的说。
孟明哪里懂近乎完美掩藏在姜渝皮囊下的那份暗色,他只当姜渝真的与他讲故事,于是乖巧的点头。
“要。”
“好,”姜渝微笑,轻声道:“那么故事开始了。”
17. 第十七章
“这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
在某个朝代,在一个繁华的州府,曾经有一户何姓世家大族,何氏家族盘根错节显赫百年。在何家庞大的体系下有许多支系,有一支从事经商,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这支支系的掌权人叫做何大老爷,他雷霆手段,威信十足,年纪轻轻就闯出家业,几乎坐断某条东西行商,手下拥趸云集,可谓一代人杰。
这何大老爷在立业之初娶了一位贤能夫人,这夫人娴雅有度,往往能出化险为夷之策,两人风雨同舟互为知己。
多年以来,夫人共出一子一女,长为姊名燕,次为弟名衡,皆□□聪颖,少有才名。
至女见长,不习治家,无心婚娶,甚爱木工,日夜雕琢,每有会意,必废寝忘食,至言有大作为,将鸿鹄振翅于飞。
老爷有心分托家业于女,见女此状,尽为旁门左道雕虫之技,而轻于继业,闷怒厌责,多出斥言,父女龃龉。
子其不肖,无心女色,性缓而言和,父责母劝,阳奉阴违为计,似有断袖之好。
至于何父夫人无故暴亡,官民商士,鬼胎各异,群起而逐鹿,一时大厦倾颓,朋友避之,求者鄙之,可谓众叛亲离,可见世态凉薄,天下熙熙之逐利。
姊弟处境,若浪尖之浮沫。
女投笔肩挑,千里奔亲以求援,然,人言断尾求生,道好自为之。
回乡视弟见弃于人,家中残垣,雨从屋漏,分文无有。
“师父别说了。这个故事听着就让人很难过,我有点害怕了。”孟明终于开口,他看起来情绪低落。
姜渝叹了口气,她果然还是不会讲故事。
却听孟明犹犹豫豫,支支吾吾道:“虽然师父说结局很坏,但是我还是有些好奇......”
“哦,这个呀,”姜渝笑笑,包容道:“我直接告诉你就好了。”
孟明竖起耳朵听。
姜渝轻快开口:“很老套啦,最后何衡死了,何燕也死了——就这样。”
“绝户了!?”
姜渝道:“对。我们可以说点其他的,我给你说说之后怎么跟着我学艺吧。”
在崔衍的逼视下,唐瑞终于吐露真言——柳和玉的确没死。
唐瑞颓然跪在大理寺的地板上,低着头娓娓道来:“他对我有恩。”
这并不意外。
崔衍坐在椅子上,手指轻敲桌面,淡淡的看着唐瑞。
“当年我得罪贵人,如果不是和玉为我出主意,我恐怕早就被那人整死。”
“所以当和玉对我说他感觉的到自己命不久矣时,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原来柳和玉身体不好是真的,之前家道中落,他成为一件可以随意转手的货物,受尽屈辱和折磨,最后遇到好心的陈家人时,身体已经被掏空。
“大人,您这样生来高贵的贵人不能明白我们这样卑贱的人的奢望。”
“和玉脸色已经像是死人,他无力的咳嗽着,手轻轻搭在我的手上,眼睛里泛着泪光,对我说‘瑞,我将要死了,但还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最后一段时间能自由的走在天地之间,那么死了也已经知足’。”
唐瑞眼神悲戚自言自语道:“我说这些做什么......读书人的话我不太明白,但我确实答应了,我假装把他埋藏,然后和他握手分别。之后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或许已经死了。”
见他神情竟完全不似作伪,且问也问不出什么,崔衍挥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收押。
崔衍随即要发布对柳和玉的通缉令,差役叫来画师,将要去走访认识柳和玉的人,画出人物像。
崔衍之前对此并不在意,但如今听见画像却是微愣。
看着四十多岁长得苦大仇深的老画师,崔衍忽然意识到某人的缺位。
“姜渝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说个时间。”他轻声喃喃。
放职归家,但崔衍并不愿回到那个让人作呕恶心的地方,于是又不由自主开始在城里打转,致力于绕到天黑,最好在没人进府遇不到任何东西的时候。
天色开始发昏,太阳半壁嵌入城墙,光亮从孔洞透出,照出斜长的光影。
走在街上人来人往,大家提着篮子背着背篓牵着孩子都开始收拾,渐渐的人少了,街上有种稀疏的空寂。
“三月天,风吹花落触琴弦——”
“花落弦动双飞燕——”
忽闻戏声传耳来,那样热闹,在这样苍凉的环境下,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崔衍感觉有些熟悉,闻声提步寻过去。
渐渐地,一座四层的花楼出现在眼前,崔衍脚步一顿,抬头只见头顶高悬着三个风雅的大字:微月楼。
这个名字……崔衍想起什么,若有所思。
回头见陆白面色微微古怪,崔衍招招手让他走过来些。
“别害怕,上次是意外,这次你应该有经验了。”崔衍温声细语:“进去看看。”
随即迈开脚步跨过门槛。
这一迈进去顿觉敞亮,与外面即将落日的氛围截然不同,脂粉清香扑鼻而来,来来往往的各色女子用手帕掩唇而笑,飘然而去。
歌舞酒宴,杯盘来往,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摇骰弄杯,弦歌相和,鼓点旋舞——欢乐似天上人间。
楼上还有花瓣扬扬洒下,纱带微垂,烛明如昼。
崔衍抬头,只见花楼顶端,竟然用灯烛环绕一周成圆月状,外围镂空环绕西域琉璃,透出星空与黑夜。灯烛中间贝壳螺钿镶嵌,遮天蔽日,在各处巧妙的灯光折射下,就像一轮永不落下的明月高悬于顶——不愧是享誉天下的第一名楼。
名作微月,竟还是谦逊含蓄婉约了。
这楼,真的许久未来了。
崔衍想。
这时侍酒已经发现崔衍,虽然崔衍穿的是常服,但他可是京城贵胄,并不是寻常人物,这样的人早就被见过他的生意人记好。侍酒并不是头一回见过他,于是赶忙笑盈盈的迎上来。
是的,微月楼虽然也有些灰色生意,但并不算酒楼,这里的接待也自然不会是青楼那一套叫法,男的雅称侍酒,女的唤作陪言。
“崔大人,您许久未来,这一见,竟然更加风流倜傥!”侍酒讨好道。
“嗯,闲话先别说,刚刚是谁在唱戏?”崔衍并没有过多客套的想法,于是直接询问。
“您问的是怜兰姑娘?刚刚就是她在亮嗓子。崔公子来的正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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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马上就开场了!”侍酒呵呵跟崔衍套近乎:“说起来怜兰姑娘成为这两年的花魁,正是靠着这把好嗓子呢,以前怎么没人注意到呢?”
崔衍闻言没什么反应,只是眼睛骨碌碌转过去看了侍酒一眼,看不出他的想法。
随即他变换面容,温声道:“哦?是这样吗?微月楼的花魁一定很多人慕名而来吧,我会不会挤不进去?”
侍酒见崔衍和他开玩笑,于是也笑,带着些谄媚:“怎么会,崔公子是何等贵客?微月楼永远为您留置雅座!”
崔衍见他乖觉,不由哈哈大笑,径直踏上台阶长扬而去,长袍随意飘动,显得格外肆意潇洒。
许多女子都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发愣。
而陆白早已会意,利落从腰间取下一只荷包,抛给侍酒。
侍酒赶忙接住,捧着手不断道谢。
陆白没再看他,几步跳上台阶追上崔衍,侍酒赶紧迈着紧促碎步跟在后面。
在他们踏上第二层台阶之时,只听楼上刹时安静,意识到好戏即将开场,崔衍加快脚步。
走上去的那一刻,怜兰如夜莺般美妙的歌喉轻缓传来。
“只恨年年明月夜,怨君何相弃——”
崔衍放轻脚步,这时速度慢下来,侍酒终于追上,气喘吁吁。
“公子,请随我来。”
崔衍坐在楼上的包间里,伸手陆白就递上一把风雅的玉骨雕枝扇,崔衍自然接过,哗的一声打开,一副梅花图随即现出模样。他悠悠的扇起来。
虽然现在已然入冬,但崔衍一向有随身携带扇子的习惯,他有个怪习惯,随时可能忽然扇风,尽管他并不热。
这个高度和角度非常的好,可以将底下的一切一览无余。
包括怜兰的表演,人们的状态,清清楚楚。
崔衍就这样一直扇着扇子,盯着怜兰,又扫视底下的人群,面无表情,让人琢磨不透。
直到怜兰谢幕,下面那群男人像是疯了一样喝彩,扔彩头还有呐喊。
非常热闹,以及——吵闹。
崔衍感觉到头颅随着人群疯狂的声音渐渐嗡鸣起来,带来一种让人难以克制的类似烦躁的感觉。
但他的脸上不见任何端倪,没有任何人感觉到他的异常,只能看到他的表情冷了几分,除此之外,再无端倪。
就在崔衍即将起身离开之时,他垂首间正与一双平静的眼睛对视——一高一低,一暗一明,穿越重重阻碍,简直是命运不可能的巧合。
这个男人相貌平平,衣着朴素,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特点,放在外面就会消失,此时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与崔衍目光相接。
崔衍莫名心头一跳,一种奇异的感觉袭上头脑,崔衍分不清这是种什么直觉,只是本能的感到警惕,就像见到一截生锈的铁剑,那种潜藏的风险。这一瞬间,这个陌生男人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像……太像……
素衣男人与他对视一个呼吸,忽然垂首,一下消失在崔衍的视线。
巡视密密麻麻的人群,崔衍再也没有找到他。
这时,他无意间抬头,正好看见怜兰捧袖道谢。
一道闪光划过脑海,电光石火间,他知道怜兰像谁了!
18. 第十八章
怜兰,楚诗怜,姓楚,又长得这番模样,难道她父亲是楚绍元!
当年崔衍尚且年少,与这位官员有过几面之缘,因为楚绍元生的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印象深刻。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时过境迁,他的女儿竟然近乎流落风尘。
崔衍后知后觉权利的碾轧是如此的逼近。
最重要的是,楚绍元正是因为工部侍郎柳景胜的缘故才被牵连!
天呐,崔衍心中暗叹一声,心说这件事情总算开始转机,按照他看公文的速度,就算今天没有认出怜兰,发现两人的关联也是迟早的事。
实在是太巧了,巧到蹊跷。
崔衍随即起身,深深的看了台上的怜兰一眼,转身离去。
回到大理寺,崔衍扑进公文卷宗,一直看到深夜,蜡烛静静地燃烧,一滴一滴熔铸在铜盘的底部,堆积起一片不规则的痕迹。
崔衍从公文中抬头,眼中都是疲惫与惊骇。
虽然公文中写的非常含糊隐晦,但是崔衍仍然凭借着一种诡异的直觉,察觉到了其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此案发生时崔衍才十五岁,正被父亲关在府中的偏僻院落“治疗”,所以完全错过了这件事的始末。
只知道皇表兄以不可动摇的决心和让人闻之色变的铁血手腕血洗了朝中逆党,自此开始了彻彻底底的独裁时代。
崔衍的父亲也在这场血洗中元气大伤,退缩幕后,迫于皇帝的压力开始小心谨慎,放松了对崔衍及其长子崔游的控制。
所以等崔衍出来时,这件事仿佛被大家不约而同的遗忘,当时的他完全没有心思了解这些事,于是他没问。所以这次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一场巨大的政治洗牌,死的死贬的贬,流放的流放,牵扯甚广数不胜数。
那么这场七年前的浩劫和如今的金佛藏尸案又有着怎样的联系呢?
崔衍沉思,最终发现一切的线索还是断在了死者的身份上——查不出是谁死了,那么一切又从何谈起呢?
只是崔衍想,一般人失踪早有家人或是朋友前来报案,再不济也该四处询问,寻找一番,怎么这人死了这么久,却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人发现?
忽然灵光一闪,崔衍忽然想起确实有这样一类人,长途跋涉,认识的人也不多,这类人居无定所,数量庞大,失踪了一个两个也不会轻易引起怀疑。
是书生!进京赶考的书生!
家乡遥远的书生们通常会提前几个月不等出发,以预防各类突发情况,顺利参加次年二月的春闱考试,这个时间通常会是一个月到半年不等,波动极大,而且很有可能在途中遭遇意外。
这样的人就算消失了,短时间内也不会引起怀疑!
此时的崔衍感觉自己的手微微抖起来,心跳加快,这是兴奋的表现,他真的非常想此刻就叫人从这方面入手查起,但看着昏黑的天色,还是强忍下来。
月亮已经高高的悬挂在枝头之上,崔衍躺在大理寺的床榻之上,不由自主开始推测。
这具尸体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如果真的是名赶考书生的话,说明他是个举人,虽然本朝最年轻的举人十二岁,但二十多岁考上也算很有本事,如果根据这个排查,能不能缩小范围?
而且这样年轻有为,难道是和人结仇,或是遭人妒害?崔衍一件件罗列着可能性,慢慢思索。
他的思维渐渐发散。
杀人有很多种方式,毁尸藏尸也有很多方式,可凶手为什么独独将他放入佛像?在这背后又潜藏着怎样的寓意?
书生、歌伎、马奴。
目前浮出水面的人,究竟和案件有着怎样的联系?方向真的正确吗?谁又是真正与案件有关的人呢?
这些都是没有解决的问题。
在繁重的思索中,崔衍渐渐闭上了眼睛。
“衍——”
“衍——”
遥远的呼唤仿佛招魂的挽歌幽幽飘来。
崔衍浑身冷颤,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跪坐在晦暗的室内,视线变得很低,面前是黑木案几,上面寂寞的放着一些笔墨,空气中浮动着残余的冷香。
竹帘被风微微吹动,庭中槐树暗影摇动。
似乎要下雨了。
此时他的身形不知何时发生改变,竟然只有小孩高度,面容也稚嫩青涩起来,而他的心理似乎也跟着被放小了许多许多,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感到无助、害怕。
起身,仿佛有什么在追赶,崔衍频频回头,身上穿的衣服太端正也太沉重,让他感觉被无形的束缚着。
一角白色的衣物飞速掠过书架,崔衍猛地转头看过去,却只能看到深不见底的黑暗。
崔衍回头,试图逃出这间房间,却忽然感到肩上轻飘飘落下重量。
他浑身一僵。
只听女人的声音吹着阴森寒气而来。
“衍,你是在躲我吗?”
眼前场景陡然发生一种诡异的异变,扭曲成色彩昏暗滴滴答答的模样。
崔衍忽然发觉场景又一次发生改变。
他的头是低着的,似乎覆盖着什么粗糙的布料,他伸出双手,发现自己穿着苍白的麻衣——是孝服。
抬眼,一具黑漆木棺刺入眼帘,屋内白布飘扬。
措不及防,崔衍手中丧盆脱手。
发出“嘭啦”一声尖啸。
鸡皮疙瘩瞬间爬上背脊。
“起棺——”看不清面孔的扛夫一声呐喊,抬起棺材。
刹时间唢呐声起,引魂幡被支起,孤独的飘在空中。
死白的纸铜钱被洋洋洒洒的洒在空中,仿佛人间下了一场盛大的雪。
崔衍愣愣地看着引魂幡,茫然的环视了一圈四周的“人”们。
他们都没有面孔,只有一片窜动的黑气徘徊脸部。
纸铜钱在他们背后悄无声息又一刻不停的飞扬,被风吹的到处都是。
“快走。”忽然有人从背后推了崔衍一把。
崔衍一个趔趄,被迫迈开脚步,他一走整个队伍瞬间欢欣鼓舞的启程。
乐班鸣锣开道,规模宏大声音响亮。
仿佛这是件什么大好的喜事。
可是,崔衍看着即将落下的太阳——怎么是在夜间出殡呢?
出殡一般选在清晨和上午,寓意逝者走向新世界。
为什么选在晚上,为什么?
崔衍四处寻找,试图找到那个高大而严厉的身影。
没有找到。
“嗒——”
“嗒——”
是什么落在脸上?崔衍摸了一把脸颊,手上抹开一大片鲜红的痕迹。
抬头,一双靛蓝的绣花鞋悬于头顶。
白纱垂下,在开门的风中轻轻摇晃。
多凉薄。
一阵难以言语的寒冷和空茫侵入四肢百骸。
崔衍感觉自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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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严冬的冰湖之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下落,冰水灌入口鼻,掠夺着他最后一点呼吸,一切的一切将他不止息的推向深渊。
闭上眼睛。
槐花簌簌,四月春光。
崔衍双手抓着两边的绳索,荡秋千。
这颗槐树想来很老很老了,非常高大非常魁梧。
树高过楼,华盖如顶,光影斑驳。
白花摇晃,花香醉人。
一双柔软纤细的手轻轻推着崔衍,让他一次又一次的荡起来,双腿伸收,发丝随风飘扬。
此时好像没有任何烦恼,也没有算计,没有一切忧伤。
崔衍忽然想要回头看一眼。
就一眼。
岁岁年年,再也不见的那一眼。
却只感觉双眼被一双温柔温暖的手轻轻盖住。
再也看不见。
却感觉一道白绫系上脖颈,身后那人猛然发力,带着喋喋不休的恨与狠绝。
“咳……”崔衍下意识用手拼命抓住白绫,用尽全力挣扎求生。
可背后那人却没有一丝心软,对他的挣扎碎语视而不见。
直到眼前发黑,在意识的最后一刻。
崔衍眼里倏忽滑下一滴泪水,顺着脸颊落到女人手上。
他流着泪,沙哑而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娘!”
女人僵了一瞬,手下也停滞了刹那。
这时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少年脚步极快的奔来,从女人手中抢走了崔衍。
崔衍闭着眼睛,意识模糊,只听见哥哥的声音。
“他可是你的小儿子啊!!!”
敲锣打鼓,唢呐奏响,有人高头大马着吉服,有人凤冠抬轿跨火盆。
好大的阵仗,一路吹吹打打,花瓣喜钱,好让整个京城知道的大喜事。
亲朋好友竞相祝贺,道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喜气洋洋乐不可支。
拜堂成亲,皆大欢喜。
崔衍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被哥哥的死死扯住衣袖,阴沉的看着这副人间喜乐如意图。
也怨恨不解的看着那个一扫平日凛颜厉色,如今笑逐颜开的男人。
所以,现在你才真正开心,真正满意是么?
原来你说我不行,不是因为我不够勤学,不够聪慧。而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那之前的都算什么?
我们都算什么?
月光如水。
崔衍披头散发,趴在地上,门缝的光斜斜的的照进来,照出门内一只泛着血丝圆瞪的眼睛。
“我没疯。”他的嗓子沙哑的可怕,仿佛被砂纸磨得面目全非,但依旧倔强而坚定。
“放我出去。”
门外的男人居高临下,阴沉而严厉,投下的目光带着厌恶与与不齿。
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我没疯!疯的是你!是你们!为什么把我关起来!为什么!?”
“放我出去——!!!”
整个后院响起尖锐而凄厉的嘶吼。
乌鸦惊飞。
但无人在意。
“啊!”崔衍猛地从床上坐起,汗水打湿头发沾上脸颊,他不住喘气,平复自己的情绪。
看着窗外微微亮起的天空。
他以手扶额,疲惫的闭上眼睛,喃喃道:“怎么又梦见……”接下来的话语模糊在越来越小的声音中。
19. 第十九章
在一切谜团尚未得到解答之时,总算来了个好消息。
差役报告崔衍:“大人,柳和玉抓到了。”
崔衍即刻起身去见柳和玉。
这个人很关键,也许他能给事情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崔衍见到柳和玉的第一想法就是——竟然病成这样。
形销骨立,面白如纸,嘴唇发紫,颧骨都显出形状,一直在断断续续的咳嗽,不是激烈的呛咳,而是仿佛要出气,却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的那种无力。
简直一眼就可以即刻判断,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一脚迈进鬼门关了。
这个男人瘦的脱相,骨头微微从皮下显露出来,长发梳的非常整齐,可以说一丝不苟,但是再怎么样也掩盖不了其枯黄干杂的事实。他穿着朴素,但非常干净,看的出是个体面人,可身上活气已然消散无踪。
难以看出他今年才二十四岁。
崔衍神色莫测的绕着柳和玉走了一圈。
最后幽幽开口。
“说吧,为什么假死?”
柳和玉闻言,伏跪下来,长发垂落在地,头磕在冰凉的地板上,双眼紧闭。
“大人,我是一个将死之人,已然没有牵挂,只想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的去死。”
“因为想逃,所以逃了。”
“你倒是坦荡。”崔衍说,然后迈步走向堂上,坐在官椅上。
“行,那说说,你去景乐寺做什么?”
柳和玉抬头,神色茫然。
“大人,什么景乐寺?”
崔衍一拍惊堂木,呵道:“大胆!还在装模作样,你上月十五没有随陈家人去景乐寺吗?”
柳和玉仿佛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那小人的确去过。但大人何出此问?”
“你当真一点不知吗?”崔衍审视着柳和玉。
但柳和玉看起来实在是太无辜了,眼睛迷茫而疑惑的睁大,就像对这些事情都全然不知、完全置身事外一般。
难道此事真的与他无关?
崔衍却有一种直觉,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
“好,你既然不知,那我单单问你,那天你去景乐寺,都做了什么?不要隐瞒,都仔细道来。”
柳和玉无奈道:“大人,这也太久了,上个月的事,我哪里记得清楚,就只记得些大概,不知道大人愿不愿意听。”
“说。”
于是柳和玉娓娓道来:“呃,那几天天气应该不错,于是夫人带着少爷去寺里烧香,少爷见我这副模样,于是生了怜悯之心,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去求一求神佛,保佑我这病早日好。”
“可是呢,其实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哪里是能好的样子。但少爷纯良,我也不愿辜负他的期望,于是跟着一同前往。”
“夫人在景乐寺礼佛多年,自是认识几个师父,于是带着少爷留下吃斋饭。我们几个下人自然也是讨得一些饭菜,便凑在一起吃尽。”
在柳和玉说话时,崔衍也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语气。
发现他虽然一口一个下人,姿态却不卑不亢,平稳沉静,没有一点儿自轻自贱的感觉。似乎堂堂公子跌落成为马奴,也并未折断他的风骨。
“吃过饭已是午睡时刻,伙伴们都打了瞌睡,我因为生病一直胃口不好,也睡不着,便找着个年纪小些的伙伴一起聊天。”
“你那个伙伴叫什么?”崔衍忽然发问。
“时同方,他今年才十四岁呢,正是个天真的年纪,一聊起来真是停不下来了。”柳和玉说。
“所以你和他一直聊到回府?”崔衍打断他。
“哦,这倒没有。他后来睡着了。”
“那就是说,之后的时间,没有人能证明你的具体动向。”崔衍一针见血。
柳和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是的,大人。”
崔衍垂眸,手中拿着一卷卷宗,翻着页似乎漫不经心的的问:“姑且信你,那之后呢?你又去了哪里?”
柳和玉道:“那时大概是申时,我感觉腹中犯痛,酸水上涌,实在难忍,于是想找师父们讨些粥饭来勉强入口,压制腹中疼痛。”
崔衍:“你有旧疾?”
柳和玉点头:“早年饥一顿饱一顿落下的病根,时常发作。”
“于是我寻去庖厨,一位唤作慧明的小师父给了我一碗白粥。吃完后,我感觉腹中疼痛稍好,于是又回到伙伴们身边。”
崔衍问:“你什么时候到的庖厨,又是什么时候回到他们身边的?”
柳和玉无奈而苦闷道:“大人,这么久了,事情我能想起大概,可这时间......”
崔衍见他无奈模样,宽容的笑了笑。
“没关系,本官自会问他们。”早在抓到柳和玉前,崔衍就把所有和柳和玉有关的人控制起来审了。
柳和玉看起来没什么波动。
崔衍又问:“之后呢?我听你的同伴说,你在接近天黑时刻独自一人去如厕。”
柳和玉道:“大人都知道了,何必问我?”
“为什么之前大家一起去的时候独独你不去,偏要等天黑时刻,还去了好些时候。”
柳和玉:“大人,人有三急,不可能每个人都一样,至于为什么去了许久,大概因为我气虚无力,走过去再回来,走一段歇一段,所以耽搁了。”
崔衍见他对答如流,也不做评价,只道:“好,那我问你,为什么你回去后忽然说要去找大夫开药。当时已是酉时,天都黑了,什么时候开药不行,偏偏在这样的时间。”
柳和玉不动如山:“大人没有生过我这样的病,不知道那种忽然感到自己身体急转直下的惶恐和突然。当时我感觉心快了几拍,砰砰直跳,随即眼前发黑,于是跑去夜敲大夫门。大人不信可以去彭南街问沈大夫,他可以为我作证。”言罢,他深深俯首跪下,一副希望崔衍还他清白的模样。
崔衍眯起眼睛,神色莫测,直到寂静笼罩这片区域,才开口:“行了,押下去吧。”
还不忘叮嘱:“动作小心些,他禁不起折腾。”
手下人会意,两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仿佛对待瓷瓶一样要把柳和玉押下去。
这时,一直非常配合的柳和玉忽然问道:“大人,自我假死逃脱,嫌少与人交际,但也知若不是大事,您不会叫我问话,不知可否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也许我能回忆回忆。”
崔衍闻言眼神微暗,但仍然沉稳:“好啊,告诉你,景乐寺死人啦。”
柳和玉被押走后,崔衍才朗声道:“出来吧。”
只见一个略微拘谨的人从屏风后走出来,他挠着头,看起来有些楞——竟然是尹润霖。
崔衍招招手,他赶紧屁颠屁颠的走过来。
“怎么样,看清了?是他么?”
尹润霖眉头皱成一块,似乎很纠结:“似乎很像......”
在场所有人都提起精神。
“又似乎......有些不像。”
众人:......
陆白率先做出行动,他那只因常年习武,扎实有力的手重重拍在尹润霖的肩上,森森道:“你在耍我们吗?”
尹润霖哪里背的起这么大的罪名,一下子软掉,无助的细声道:“我没有!”他下意识转身求救,看到崔衍仿佛小鸡见了老母鸡,当即大喊:“崔大人崔大人!您明鉴啊我真没有这个意思呜呜呜......”仿佛崔衍是他的救命稻草。
被当做救命稻草的崔衍:......头疼。
他扶额:“小白,别吓他。”
然后对尹润霖道:“闭嘴。”
尹润霖当即闭嘴。
陆白不情愿的放开尹润霖,在崔衍看不见的角度,对尹润霖翻了个白眼。尹润霖自然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崔衍耐心问道:“怎么个像,又怎么个不像法?”
尹润霖找到了方向,自然是拼命回想。
“就是,他的身形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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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像,但身高似乎高了,而且时候过去太久,我也不能确定......”
崔衍:“你是说,感觉柳和玉比那人要高,身形相似?”
尹润霖点头:“当天那个人束着发,脚步稳健有力,动作迅速,所以今天我看见柳和玉这副模样,实在不能确定。”
这倒是。
崔衍闻言缓缓抬头,凝望着柳和玉被押走的方向,对陆白说:“找人去核对柳和玉说的真伪。”
这个柳和玉行踪处处可疑,偏又镇定自若自圆其说。
那么事情的真相究竟会是什么呢?
忽然,崔衍忽而想起昨天在微月楼遇到的那个男人。
那个人的样貌在他的记忆中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退散,现在他的头脑已经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唯有那双眼睛清晰可见。
崔衍意识到,如果他再不去寻找,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将再也不会被他寻到踪迹。
于是他即刻更衣起身。
“陆白,我们去微月楼。”
陆白看起来有些惊讶,不明白平日对查案穷追猛打的大人,怎么忽然话音一转要去那种地方。
崔衍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嘴角抽搐,颇有些咬牙切齿的说:“在想什么呢你?陆白,我是去查案!查案!”
陆白讪讪,哈哈两声,让崔衍拿他没办法。
又一次来到微月楼,今天显然又与平日不同。
这条热闹的街巷,愈加热闹非凡了,简直是人头攒动。
陆白看着街上的盛况,简直目瞪口呆,拉住一个行人问道:“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在抢着买酒和首饰,放到吊下来的篮子里?”
行人惊讶道:“你不知道吗?”
陆白睁大眼睛:“知道什么?”
行人打量他一圈,恍然大悟:“哎呀,我知道了,你是第一次来,是也不是?”
陆白还没开口,行人就热心介绍起来:“这是这边的传统啦!每月都会有这样的集会,男子们给自己喜欢的歌伎清倌们送书信呀、首饰呀、美酒呀之类的东西,放在篮子里,由她们拉着绳子吊上去,很有趣哩,这传统还有一个雅称,叫做垂风取酒。”
听行人兴高采烈讲了半天,陆白回来时已神思恍惚,他对崔衍说。
“天呐,他们把事情弄的好正经。”
崔衍噗呲一声笑出来,没做评价,只是淡淡笑了笑。
此时忽然听见全场一阵齐声哄闹。
崔衍根据身边人抬头的方向,转头看去。
只见怜兰身着一袭雅致素衣端手出现在窗口,神色淡然,仿佛仙子临世。两个侍童分立两侧,正在扬手往下撒花瓣。
怜兰看见底下注视她的众人,垂眸轻笑,婢女随即到窗边拉绳,开始将美酒书信往上拉。
但崔衍并没有将目光投向怜兰,而是暗自在人群中寻找,但是一无所获。
于是他转换方式,开始找人搭话,结果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陈家公子陈逸舒。
陈逸舒正好转头,也看见了崔衍,当即就要跟他行礼。
这还得了,崔衍一把抓住他,将他拉到一边人少的地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不必多礼。陈公子怎么在这里?”
陈逸舒就是柳和玉的主家,也是那天去过景乐寺的人,不过他跟随母亲一直在听大师讲经。没有嫌疑,也就被崔衍放了。
还有就是这人的形象。
陈逸舒生的浓眉大眼,眼神清澈,面容明朗。一种不经世事的感觉扑面而来,实在让人提不起戒心。
“啊,大人,我很喜欢怜兰姑娘的歌,所以来给她送东西。”
崔衍:“哦?你很喜欢她?看来应该也很了解她的事了。”
陈逸舒红了脸:“不是不是!我对怜兰姑娘是欣赏......不过我的确知道一些她的事。”
得到了预料中的答案,崔衍随即引导道:“原来如此,那可以和我说说吗?”
20. 第二十章
天下城邑,繁华之最,当属晋都。
熙熙攘攘,行旅商队,藩邦来客,百姓豪绅,充盈京城。
孟明手中抓着一包蜜饯,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嘴边落了残渣都浑然不觉。
路边包子笼被老板掀开,翻涌出乳白的蒸汽,两个包子被油纸包好递给客人。“上好的馄饨嘞——”店家腰间系着粗黑麻布,大声吆喝。
孟明避开擦身而过的运柴牛车,眼见着妙龄女子三三两两丝帕掩口,笑眼弯弯从胭脂店走出,小孩子们拿着糖葫芦互相追逐穿街过巷。只见前方街侧斜斜竖着一面布旗,上面写着“孙记面馆”四个大字。另一边人声鼎沸,人们围成一个圈,大概是有杂耍表演。
“番邦人!”他忽然轻轻拉住一直沉静的跟在他身后姜渝的衣袖,兴奋的瞪大眼睛:“师父快看!他们头发是金色的,眼珠泛蓝,当真与我们晋人有所不同!”
姜渝闻言向他所指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远处一行番邦人牵着骆驼缓缓行进,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不过大家有些阅历的都见得不少,也没有很关注,只有小孩子见一次新奇一次。
只不过,姜渝眯眼看着远方的西域来客,心想这几年来朝拜的藩国真是越来越多了。
“当然,以后你在京城还会遇到很多番人呢。”姜渝转而微笑对孟明道:“你看他们不仅毛发眼睛颜色与我们不同,不知道你是否注意,他们的面部轮廓都要较我们深邃,正所谓高鼻深目、虬髯赤鬓。”
孟明听了姜渝的话,转过头仔细打量他们,半刻若有所:“真是如此!”
姜渝循循善诱:“你往后跟着我学习,可不止要画京人,还要画各种地方的人,画的越多,你越能体会到人的相似之处和不同之处,并渐渐能根据长相判断他们来自何方。”
孟明惊异道:“这也可以么?”
姜渝耐心道:“既然能据口音辨明地方,如何不能依靠长相。”
孟明一想,连连点头。
“你是说,怜兰以前是舞姬?”崔衍确认道。
陈逸舒应是:“我和朋友倒不是好色之徒,就是喜爱热闹,家中又管的严,便喜欢跑出来到处吃酒,大概三年前,我第一次遇到怜兰姑娘。”
“她当时还在跳舞。”
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身姿轻盈,仿佛从枝头飘落的桃花一般,一身浅粉渐变衣裙,旋转着旋转着,衣袂飘扬。
她站在台中央抬起一只手,伴着琴师由缓至疾的弹奏声,和着鼓点声,踩着节拍提着裙子旋转张臂,又忽而以身为轴,踏步翻身,随即起跳,就像一只鸟儿……这只鸟儿飞扬在许多同样的鸟儿之间,并不显眼。
她很有灵气,但这里永远不缺更有灵气的,于是埋没成了大多数人的宿命。
直到有一次表演,主唱嗓子哑了,有人动了手脚想让她出丑,将她临时推上台前,第一次作为主角登场。
人们起哄,审视,质疑。
直到怜兰唱出第一句戏词——全场寂静。
那一天微月楼喝彩声震天,老妈妈惊掉了下巴。
于是一代歌伎怜兰的名声自此传开。
“原来如此,那你知道怜兰与哪些人交往甚好么?”崔衍问道。
这时陈逸舒回过味来,他愣了一下,竟然有些小心的说:“崔大人,是怜兰有问题么?”
还挺敏锐。
崔衍微笑:“难道你知道什么?”
他本是开玩笑随口一问,却见陈逸舒脸色犹疑。
崔衍瞬间意识到陈逸舒恐怕真有什么想说。
他刹那正色,压低声音:“陈公子但说无妨。”
陈逸舒缓缓道:“其实,最近我总感觉有些奇怪,但没想起来哪里不对。直到刚才与大人说话,方才忽然发觉。”
崔衍微有些紧迫追问:“发觉什么?”
陈逸舒说:“怜兰姑娘有个爱慕者,往年常常跑来捧场,比我还要先发现她,此人经常给怜兰写信送礼物,省出钱来也要见怜兰一面……可这几个月鲜少见他,近一个月更是毫无踪影,我实在觉得有些不对。”
崔衍急切问:“那人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是什么身份?”
陈逸舒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甩的晕头转向:“大人,我与此人数面之缘,只能彼此点个人头,他的身份姓名,我实在不知……不过他目视不过而立之年,应是年轻。”
“他身边没有同伴吗?都是一个人来往?”
陈逸舒仔细回忆,最后摇了摇头:“在我印象,他大多独来独往,眼里只有怜兰姑娘,只有一次我看见他与一个男子吵闹推嚷。”
哦?发生争执?
崔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逸舒的回答又一次超出崔衍的预料,他说:“去年了,好像是春天的事。”
去年的事?
时间真久远,会与今年冬天的凶案有关吗?还是说只是一次无关痛痒的冲突?
“另一个人的样貌身份你有印象吗?”崔衍不报希望。
果然陈逸舒摇摇头,崔衍又问了他一些问题,可他也不太清楚。接下来的集会崔衍没有兴趣,于是招呼陆白打道回府。
殓房中,祝谦怀结束了所有的检验,放下工具后即刻迈步去洗手。
他神情冷峻,连洗手都不肯放松眉头,永远微微皱着,就像一尊严厉的雕像。
他的长发端正严谨的系在脑后,脸上带着一块浸了酒为了隔绝尸臭和浊气而戴上的白布。
他纤长的睫毛顺着视线自然垂下,在窗棂折射进来的光线中显得非常清晰明朗,尽管他那双黑色的眼瞳永远不会沾染一丝情愫。
仿佛某种偏执的习惯,他反复的洗手、搓手,似乎永远不觉得满意。
当手微微发红,他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才忽然顿住,将手从铜盘移出,拿起一旁洁白的毛巾,用力的擦手——直到没有一丝水痕镶嵌指缝。
他盯着手看了几眼,将毛巾放回,来到门口,打开大门。
门外正是崔衍。
祝谦怀微微眯眼,看着崔衍温和的假笑。
他第一眼看见这个人就不喜欢。
表里不一,画地为牢。
这是祝谦怀给崔衍的评价。
祝谦怀在打量崔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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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崔衍也在打量祝谦怀。
自命清高,轻世傲物。
这是崔衍给他的评价。
还是对这个人一点儿喜欢不起来。崔衍的假笑都微微垮下去一些,他的眼里毫无疑问也没有笑意。
不过公事还得公办。
崔衍笑呵呵问:“祝仵作,这也好几天了,你看出什么来没有?”
这两人在公事上勉强观念相和,祝谦怀缓缓道来。
“死者身上多处杂乱刀痕,大抵菜刀、匕首所为,手脚皆有,这点蹊跷,疑非偶然。脖颈处血肉模糊,却暗藏勒痕,于伤口之下,翻出皮肉之表,若非细察,难以发觉。”
“且死者手臂覆有深浅不一抓痕数道,初断为人指所抓,或深入皮表,或交错纵横,位置不似死者自可为之。右手手腕骨断,为死后所致。”
“且死者面部头颅有轻重不一殴打痕迹,非器物敲击。脚上步鞋有拖拽所致磨损,皮肉淤青,盖拖拽时尚有气息,且磨损不均偏向一侧,鞋有清洗痕。”
……
祝谦怀用他古井无波的冷淡语气说了很久,直到身边记事差役马上就要哭出来,才停止叙述。
他无声的清了清嗓子,依旧神色平静。
崔衍挑眉。
这个祝谦怀虽然性子不好,但本事还有几分。
于是心中不满消散些许,他夸赞道:“祝仵作做事就是仔细,这些对我们大有助益。”
祝谦怀只是点了点头。
崔衍知道这都算给面子。
虽然不怎么尊重,但是对于人才,他总是愿意宽宥几分,于是没有计较祝谦怀的失礼。找了个位置坐下,翻阅新鲜出炉的尸检卷宗。
崔衍越翻越觉得一种古怪感扑面而来。
真的很奇怪。
一般来说,人只有一种死法,是单一的。但这具尸体的迷惑实在太多,又是手脚的杂乱刀痕,又是刀痕之下的勒痕,还有脸上头部的打击——那么问题来了,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死?
是哪种方式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呢?
尸检,这不是崔衍的专长。
术业有专攻,崔衍偏头看向祝谦怀。
祝谦怀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还没等崔衍开口,他就率先回答:“少卿,他死于何种方式,我不知道。”
直言不讳,竟然非常坦荡。
这令崔衍意外。
“那你是怎么判断死者手腕伤是死后所致?”
祝谦怀道:“这个简单,若是生前骨折,必然手部出血,若未破皮,就会血肿,形成血块。而死者皮下只有血液浸染状,并未凝血淤肿。当是人死后血液停流,惯性使然,缓缓溢出。”
“而死者死因我无法断言,正是因为无法观察肉身之内,难以判断。”
崔衍点头。
这的确没办法,总不能把死者剖开来看看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开膛破肚太过残忍,有伤人伦。
崔衍只好放弃这个问题的探究,正当他冥思苦想不得正法之时。
“咚咚咚——”
殓房的木门被人清脆敲响。
21. 第二十一章
“咚咚咚——”
殓房的木门被人清脆敲响。
这个时候会是谁?屋里人纷纷向门口投去目光。
差役很有眼力见,马上就跑过去开门。
门缓缓打开,一只黛色的绣鞋迈过门槛,带动枝荷的裙摆轻轻摆动踏进室内,另一只缠枝花纹的鞋接着迈进来,稳稳落在石砖上。
目光上移,是玉色素绒绣花袄,此人袖着手,淡然而立。
然后只见她耳旁坠着的银鸟耳坠轻晃,就像活过来一般悄悄飞起来。
崔衍一愣,才发现她走过来。
原来她嘴角右侧下巴处有一颗小痣么?
那双浅色甚至微微泛灰的透亮眼睛正视前方,正视崔衍。
是姜渝!她回来了。
连崔衍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但心跳微微加快,应该是很惊喜。
她一步一步走到崔衍面前,却是端正一礼。
嗓音波澜不惊,平静而淡然。
“见过大人。”
板正而疏离。
崔衍一愣,明明这么平常的动作,明明其他人也是这样,但为什么此刻感觉一盆冷水迎头泼下。
到底在失望什么?
“不必多礼。”崔衍脸上下意识扬起假笑,甚至非常自然,就开口询问:“姜姑娘,此次历练如何?”
姜渝道:“有遇到一些意外的事,但也收获良多,对了,还要给大人介绍一个人。”
介绍一个人?什么人?
崔衍没来得急疑问。
就听姜渝转头向外面道:“别在外站着了,过来见过崔大人。”
只见门后期期艾艾探出个脑袋,一个少年僵硬的一步一步同手同脚走进来。
然后噗通一声在崔衍面前跪下。
“草民孟明,拜见大人!”
崔衍疑惑的看向姜渝。
只见姜渝看着孟明表情柔和了些,缓声道:“他是我新收的徒弟,唤作孟明,很是听话。”
“徒弟?”崔衍简直反应不过来,什么,出去一趟就带了个学徒回来吗?
姜渝点头:“跟着我学画画,也算继承我的衣钵。”
这话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又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崔衍表情有些古怪。
就是姜渝自己今年顶天也才二十岁,而且尚未婚配。这孩子看着也有十三四岁,会不会不合礼法?
在崔衍瞻前顾后之时,姜渝已经完全不受影响,也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她缓缓走近台上的尸体,与祝谦和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起来。
崔衍懊恼,赶紧叫孟明起来,给他安排了个地方站着等他师父。
片刻,姜渝向祝谦怀点头道谢,表示已经了解情况。
然后她问崔衍:“大人最近有什么进展?”
崔衍闻言拉着姜渝走到一边,忽视祝谦怀冷漠凝视的目光。
“我在你走后,一直顺着名录查下去,发现两个可疑人,一个叫尹润霖,另一个叫楚诗怜……”
接下来是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
崔衍娓娓道来。
其实他完全是凭着本能在讲述,前言搭不搭后语都不知道,只是发现了一件新奇的事。
原来谈论攻公务时,姜渝总是会专注的注视着说话人,那双浅色的眼睛透亮平和,映照着他的倒影,就好像此时此刻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而她永远会认真对待你的讲话。
之前闲聊时姜渝总是垂眸,别人看不见她的情绪,崔衍还以为她就是这样的性子,现在看来——原来她只是对正事格外认真。
很奇怪的一个人。
“所以,目前就是这样。”崔衍缓缓吐出一口气,为这段叙述划上一个句号。
崔衍本以为姜渝会严肃的回答一声:“我知道了,多谢大人。”却没想到姜渝微微一笑。
“看不出大人是会吓唬下属的人。”
淡淡的笑意,但的确是在与他开玩笑。
简直可以说是铁树开花。
崔衍讶异至极,虽然不知道姜渝这次外出历练遇到了什么,但可以看出她的心情应该不错。
这样平时不动声色的人忽然活泼一些总是让人受宠若惊。
崔衍下意识心里觉得一定要接住话,带着一些自己都未察觉的讨好,脸上微有羞赧。
“那时感觉耍滑头的人实在太多了,像是在耍本官,就使坏想要出其不意,当然也的确成功炸出了和柳和玉串通的人,如果不是他着急了,偷偷跑去见柳和玉,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将他抓住……”
姜渝不吝赞扬:“我倒觉得大人这是真真实实的智谋,很有趣。”
崔衍没想到她这样说,完全反应不过来。
不过姜渝随即又敛了容色,对崔衍说:“给我一些时间,我可以将死者的样貌复原。”
崔衍更加震惊了,他偏头看向那具将要流出尸水的可怖尸体。
复原?怎么可能呢?这实在是天方夜谭,这要如何做到?
但姜渝的眼神平静而坚定,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古怪力量,崔衍不由自主改了想法。
或许……真的可以吧?
“我需要笔墨纸砚,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姜渝说。
一炷香后,崔衍和陆白等人都站在殓房的门外发愣。
“大人,在我自己出来以前,如果没有什么事,请不要让人打扰,绝对不要让人进来,多谢。”这是姜渝进去前说的话,声音似乎还响在耳边。
姜渝真是个一点儿也不废话,说干就干的女人。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崔衍微愣。
他们以为姜渝或许晚上就会出来吃饭,但没想到姜渝一直没有出来,直到深夜,崔衍仍然可以看到殓房明亮的烛火。
一个弱女子,就这样一整天与尸首为伴,她没有一丝害怕么?
崔衍想起去年新招了几个杂役,有一次需要帮忙搬动尸体,结果几个人毛手毛脚打翻了担架,死人倒下来,当场就吓瘫了一个胡子大汉。
姜渝只是画匠出身,为什么毫不畏惧?
这些谜团一直笼罩在崔衍心间,却始终无法得到解答,最后变成了姜渝众多疑团中的一部分。
第二天早上,终于看见姜渝走出房门,她看起来非常憔悴,脸色苍白,显然这一晚一定无眠。但她的眼神却非常平静,甚至可能透着某种诡异的兴奋。
崔衍没来的及与她说上话,她便匆匆走进殓房,关上门,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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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绝起来。
这一呆又是一天。
崔衍的脸色也越来越担忧。
这样的作息真的不会太伤身体么?
他想起与姜渝初识那段时间,那时他们正在处理他的第一个案子,也就是严虎案。
姜渝似乎从那时起就显露出了端倪。
差役说画被抢完了,需要再画一些,姜渝就毫不犹疑,不吃不喝,就提起毛笔一直画一直画,身边的纸越叠越高,墨磨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毛笔开始掉毛,崔衍忍不住阻止她,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似乎有一种病态的固执。
平时不显山露水,只在绘画时稍显一隅。
又是一天。
崔衍从天黑一直坐在殓房外的石凳上,直到天微微发亮,发现屋内的灯火始终燃烧不息。
终于再也坐不住。
不能再让她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了,崔衍想,哪怕这样可能会打扰到她的作业,也实在不能这样下去了,三天不睡觉真是不要命了。
于是崔衍大步上前,就打算打开门,但是将要推门的手却不由自主变为屈指,轻轻地叩在门上,发出“咚咚咚”的轻响。
无人应答。
崔衍心下一跳,这次没有犹疑,毫不犹疑抬脚踹门。
然后他完全愣住了,似乎见到了怎么也没有想到过的场景。
姜渝没有端正的像是一个夫子般规规矩矩的坐在桌子后,椅子前。
而是,以一种侧坐的方式坐在地上。
而地上的纸页堆积如山,乱七八糟,又诡异的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弧度,凌乱成一个巨大旋涡的模样,每张纸上都画着一张脸,有的还带着许多诡异的红色线条,有的被几笔飞溅墨点的打叉划掉。
或者说整个殓房都是这副模样,墙上窗上都贴满了各种各样的人脸。
这些多的数不胜数的纸张涡旋着,凝聚成一个中心,而在中心之间就是握着毛笔,一只手撑在地上绘画的姜渝。而她身后的木台上就是盖着白布的尸首。
崔衍从未见过这样的姜渝。
眼睛大睁,闪动着诡异兴奋的光芒,眼下有明显的青黑,眼见着疲倦。乌黑头发有些乱了,落在肩侧,几缕发丝粘在白皙脖颈,半侧脸上还有一些飞溅的墨点,她神色平静而古怪,脸色苍白,嘴唇却潋滟出一种奇异的绯红。
此时正歪着头仿佛漫不经心般盯着眼前这个不礼貌的不速之客。
她的眸色本就浅淡,这下彻底显露出这样眸色带给人的感受——不像人,倒像是某种妖鬼之内的诡谲生命。
崔衍完全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于是是姜渝率先开口,她的声音带着某种压制到极致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大人来的正好,我画出来了。”
她竟然显得更为平和,很快就调整好表情,又显得柔顺平和起来,缓缓从地上站起,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衣裙,将头发捋至脑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让大人见笑了。”
然后她很高兴的从地上捡起一张画。
语气明显非常轻快,是她从未有过的轻快和欣喜。
“大人快看,我觉得这人大致就是这般模样了。希望能给大人一些帮助。”
崔衍愣愣接过画纸。
22. 第二十二章
崔衍拿到画像,立刻马不停蹄召来陈逸舒确认。
陈逸舒先是一头雾水,还带着几分怀疑,但当他的眼睛扫到画纸上,霎时就挪不开了。
“这......这......”他仿佛忽然话都不会说了。
看得崔衍着急。
“这怎么了?像是不像,是不是这个人!”
陈逸舒惊叹:“就是他!一模一样!大人,天呐!真的!”
崔衍顿时大出一口气。
将画纸递给陆白。
“小白,把这张画拿去城门张贴,凡识得此人上报者,有赏。”
陆白小心接过画,就前去找差役。
清晨,京城的百姓们都提着菜篮、牵着孩子三三两两走上街道,却看见城门边围着一大群人,于是纷纷踱过去凑热闹。
“哟,这画像怎么画的,怎么像是真人一般,没见过这种画法。”
“怎么没见过,前几个月不是就靠着这画像,抓到凶犯了么?记性忒差。”
“说起来,我家请过画匠,他们就不是这样画的,拿那毛笔勾描细细研磨一番作罢,将我的爷爷和父亲画的一般无二,仿佛浑然一体,放在一起连我都分不出谁是谁!”
“这个画师倒是自成一派,看这里用的是淡漠,这里浓墨,这里又是白描勾画,似乎将山水的焦、浓、重、淡、清用到人像之上,兼多种微妙笔法,无一笔多余,精简丰函,难能可贵在融合却不突兀,浑然天成。”有位身着朴素的老人摸着下巴眯着眼若有所思道。
“啊,这些我听不懂,但我觉得这画画的很像真人。”
“你们怎么都在说画,这是大理寺发的告示诶,谁来告诉我写了什么,是通缉令吗?我不识字,来位义士给咱念念啰。”
有人嚷嚷道,然后果真有热心人站出来,被大家让到最前面,他抬头睁大眼睛看,口中念道。
“不是通缉,是寻人,官府要找这个人,说是认得此人为官府提供信息者,按功有赏......凡提供线索者三贯打底。”
人群中有人惊呼:“我一个月工钱都没三贯!”
众人一听见赏钱,仿佛油滴进热锅,轰得炸开,大家议论纷纷。
“三贯还是打底,真是好多钱,够我们一家老老小小省着点吃两个月了。”
在人群中有人看着热闹叽叽喳喳,有人沉默不语神色阴沉,有人眼冒金光兴奋难耐......总之,一切就这样不可阻挡的行进着。
提供线索的人比崔衍预料的来得快的多,告示上午贴出去,下午就有人敲响大理寺门。
崔衍一见来人就知道自己的判断对了。
头戴幞头,身着褐色圆领袍衫,腰系深色布带,脚踏黑色皮靴。
虽然不像寻常读书人那样白净,甚至有些庄稼人的黝黑粗糙,但他的胡须被修理的整整齐齐,目光清正,衣着简朴干净,三十岁上下,身上有一股文气——是书生模样。
此时姜渝大概是补觉刚睡醒,她悄无声息来到众人身后,像一只沉默的影子,眼睛侧睨着这边,无声的观察着。
仿佛一只优雅踱步的狸奴,寻着自己的角落舒适坐下,漫不经心偶尔注视一眼无趣的人类。
而崔衍一见此人心中暗自确认八分,但面上端着,当是一副威严模样。
这人也颇懂礼数,见到崔衍就行礼,十足十的标准。
“草民匡嘉德见过大人。”
崔衍点点头:“不必多礼,想来你有消息要说。”
匡嘉德站着有些拘谨。
“大人,草民认得告示上所画之人。此人名唤廖光远,今年二十八岁,剑南道人,九年前考中举人,于是来京城参加春闱,两次不第,耗时六年铩羽而归。”
“我与他道中相识,相互照应,一直交好。当年我们约定今年再考,不知怎么没有见到他,我还以为他许是暂时不考了,没想到在告示看到他,也不知是何事……说来,廖弟为人古道热肠,还曾对我有恩。”
果然,如崔衍所料。
他下意识寻找姜渝的目光,果不其然姜渝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一眼,默契一笑。
不过崔衍还要仔细盘问匡嘉德,于是这笑转瞬即逝,转头面向匡嘉德时瞬间严肃。
“小霍,都记下来了么?”崔衍发声询问。
坐在一旁小案上的年轻小吏连忙应是:“都记下来了大人!”
“好,匡嘉德,将你与廖光远相识和你知道的关于他的事一一如实道来。”
匡嘉德拱手应是。
六年前,距离京城五十里的路上。
二十七岁的匡嘉德背着沉重的竹制书笈,腰间一把乡亲所赠的短剑,一手扶着头上草枝翘起的斗笠,一手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病驴,粗糙皮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因为下雨而泥泞不堪的道路上。
“好冷啊,这雨下了三天了,怎么就是不停?”他将扶斗笠的手短暂放下来放到口边吹气,试图让僵硬的手得到一些缓解。
此时正是冬季,而京城左右却是一反常态淫雨霏霏。
这就苦了像匡嘉德这样的赶考人,他被冻得瑟瑟发抖,晚上烧着火都睡不着,现在放在外层的粮食也被一刻不停地雨水尽数打湿。
那些干粮都是自家面粉做的馍,是爹娘在他出发前夜用粗糙的手一块块包好给他带上的。
都被雨水打湿,馍被浸透后从包裹里流出乳白的水。
匡嘉德补救的时候已经晚了,馍水流的到处都是。
他心疼的看着软烂的馍,用手小心翼翼心痛的捧着拢着聚到一块儿。
他想起了家乡勤劳一辈子苍老佝偻,却还要弓着腰奋力举起锄头凿向并不丰饶土地只为养活他们一家人换取生活的爹,还有早起晚睡,一天到晚缝衣补鞋,做饭带孩子的娘。
这些馍是爹一滴滴汗水浇灌出来,娘精打细算从家里七口人口中一点点省出来的,他不孝,没什么本事,二十七岁才考上举人,耗尽了家中钱财,才有资格来到京城。
爹娘的期许,兄弟姊妹的期许,乡亲的期许——好重好重。
他不能失败,他一定要出头!
将混着雨水潮味的馍拼命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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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里塞,匡嘉德吃的狼狈而绝望。
接下来路愈加难走,他艰难行进。
直到脚下一滑被书笈的重量带着重重摔在地上,手中绳子脱手,病驴受惊跑走,斗笠掉下山崖,书本被褥散落而出。
匡嘉德绝望的喊着驴,但驴跑的很快,不久消失在路的尽头。
雨淅淅沥沥,打湿匡嘉德单薄的夹棉衣袍,沉重而寒凉。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轻弹泪水?
可是,话是这样说,匡嘉德却控制不住眼泪倾眶而出。
想起一路来的艰辛,不管如何努力总是处处不如人的失意。
在这样的深山老林中没人会看见、嘲笑他的软弱。
嚎啕大哭。
眼泪与雨水混做一团,匡嘉德坐在泥里,绝望而茫然。
就在这时,一只斗笠被扣在他的头上,挡住了连绵不绝的冷雨。
匡嘉德茫然抬头,却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一把拉起。
“大哥,你也是去参加春闱么?”
那是一张年轻明朗、意气风发的笑脸。
“所以,廖光远帮你找回驴子,邀请你一同进京,此后他也经常喊你一起参加酒会,让你也顺利融入举子们。”崔衍说。
“对,”匡嘉德感慨:“廖弟真是个顶好的人。”
“之后呢?廖光远喜欢与谁交往,又与谁发生过矛盾、争执之类?”崔衍直击重点。
匡嘉德沉默片刻,却没有回答崔衍,而是问了崔衍一个问题。
“先前廖弟未来,后又看见告示,我就一直不安,现在看来已然确信,大人,廖光远——他出事了是么?”
崔衍看他尚算平静,于是点点头。
“他也许已经遇害了,所以我们正在调查有关事件。听你所述,他助你良多。”
匡嘉德神色不变,但声音已然微微不稳,看得出他极力维持平静的态度:“好,我一定知无不言,为廖弟……讨回,公道。”
接下来小吏笔下如飞。
再加上后来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知道廖光远的人。
你一言我一语。
廖光远的信息被一片片琐碎事件、只言片语、道听途说、偶然交谈补上。
他的形象在众人的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结合众人口述、回忆。
可以知道廖光远是一个非常热心开朗的人,虽然家境不算富裕,却不卑不亢,才思敏捷,就是考试差了些。
他第一年来考试之时就一直在捧一个舞姬,那个舞姬那时藉藉无名,虽然漂亮却并不亮眼。但廖光远就是喜欢,着了迷的喜欢,不管不顾的喜欢。
他去看她的每一场表演,省吃俭用给她买首饰钗环,包下她。给她写了很多很多数不清的书信。甚至还有一次他为了给她出头和人打架,被打的鼻青脸肿都不退缩。
当年朋友戏谑他真是世上第一大情种,他红了脸,说没有。
那个舞姬就是怜兰。
在很久很久以前,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这个小小的舞姬时,他是她唯一的看官。
23. 第二十三章
好啊,真是串上了。
死者的身份彻底明了,可以确定是廖光远无疑。
而廖光远还和怜兰关系甚密,这真是……感觉真相已经逐渐浮出水面。
崔衍感到一阵亢奋。
“匡嘉德,你对廖光远和怜兰的关系了解多少?”
匡嘉德摇头。
“我为了养活自己在京城找了份营生,后来很忙,也很少与廖弟相聚,所以有关怜兰,我是道听途说。”
崔衍也不丧气,毕竟之前陈逸舒说过在微月楼见到廖光远总是独来独往他就有心理准备。
现在这些小阻碍都不足为虑,方向已然明了。
崔衍让差役将赏钱按约定分发下去,就跑去重新翻阅怜兰当天的口供。
而匡嘉德接过钱后沉默着行礼走出大理寺。
手上的铜钱沉甸甸的,一掂量就知道分量不少。
又能撑过一段时间了,可以不那么窘迫了啊。
可是……
一滴温凉的液体落在胸前,染深了薄衣的颜色。
崔衍仔细端详着怜兰的供词。
“我常年拜佛,希望能为自己求得一位如意郎君,将我救出苦海……虽然佛祖可能并不渡我这样的人。”
“我本有每月十五去景乐寺拜佛的习惯,但在那月十三,岐山王召我赴宴唱戏。”
怜兰的面容神情还仿佛历历在目。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倏忽阴沉下来。
“第二天晌午我回到微月楼,病了,所以暂休。这点我的丫鬟小厮都可以作证,我每天按时喝药,几日后稍好一些,便去重续香火。”
崔衍还记得自己那时问:“就算是你说的这样,那为何两日后傍晚你又再次前来。”
怜兰神色不变。
淡声说:“因为我之前烧的香断掉了,实在是大为不详。我回去就沐浴更衣,吃斋念佛,请了个师父为我算时辰,于是两日后我踩着良辰入寺,虔诚祈求佛祖护我逢凶化吉。这些那位师父和寺里的师父都可以为我作证。”
“再之后我与大师又聊了半个时辰佛法,然后就乘车回去,我还记得回到微月楼后,不知是怎么有人吵嚷起来,我还看了一会儿才回房间,之后我就没出过微月楼。”
这就是全部了。
加上崔衍找人去确认过真伪。
可以知道。
上月十三怜兰的确受邀前往岐山王府上唱戏,回来后的确病了,而且修养在床,每天都要按时喝几副药,而且找到的师父的确为她算了那个时辰,寺里的和尚也可以作证怜兰的确去跪拜过佛祖。而当天晚上也确实有人发生冲突,也有人看到了怜兰。
看起来无懈可击,找不到漏洞。
加上当时虽是崔衍亲审,却被差役带来的消息打断,继而全心追踪柳和玉,倒是忽略了这个女子。
“大人也发觉了么?”姜渝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背后。
崔衍下意识回头看她。
“尽管口供很充分,但楚诗怜与每一件事都有微妙的联系,这也太巧了。”
姜渝缓缓走到案前,轻轻拿起文书,手中翻页、扫视。
“这件事涉及太多,信息繁杂,不如我们捋一捋,我来开个头。”
崔衍点头:“请说。”
“首先就从凶案本身说起。”
姜渝翻了几页文书,记住内容,然后转腕从桌上抽出一张空着的纸,拎起毛笔,一手将衣袖捋住,随即从砚台里沾墨,在边缘处调整毛笔的笔端,最后行云流水的在纸上落下几个字——金佛藏尸。
崔衍这才发现,姜渝的书法也相当惊人。
稳中带锋,遒劲建秀,与姜渝万事气定神闲的之气相去甚远。这样稳健有力的字样,若不是亲眼所见,旁人完全无法想象出自姜渝之手。
在崔衍走神之时,姜渝已经平静的分析起来。
“这具尸体不是在别的地方找到,而是佛寺,且不仅是佛寺,是佛像里。”
崔衍闻言回神,也跟着思考起来。
“是啊,佛像里,是闻所未闻的方式,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任何人做事一定有他的缘由,或者说,原因和动机。我们要探究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什么让他排除了其他的方式,而知道这个就可以反推他的心理,从而接近真相,这是我的设想。”姜渝垂眸,在纸上写下:动机、心理。
“的确如此。”崔衍看着纸上的四个字,努力思考,尝试反推凶手的想法:“我之前有过一种推测,就是假设廖光远是自己主动走进佛寺然后被杀,被凶手顺势藏进佛像。但是我一细想,又觉得不对。”
姜渝抬眸看向崔衍,似乎等待他的说法。
“因为凶手完全没必要将人费心费力藏进金佛,如果是我,我就直接将尸体拖到后山埋掉,做什么非得把人藏进佛像?”
姜渝闻言若有所思。
“大人说的有理。这么说故意而为之的可能性极大。”
“说起来不知道大人注意到没有,”姜渝那双浅色的眼睛注视着崔衍,缓缓说:“我们接到报案的时间是十二月七日,当时祝仵作判断死者死亡时间在二十天往上,这个左右。”
“而慧能师父被派到这处偏僻荒废的偏殿的时间,是十一月十二日被派到偏殿打扫,其实与死者死亡时间也十分相近。”她一边说一边往纸上记,这个方法很好,一下子就清晰起来。
“你是说……”崔衍眼睛睁大:“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死者是在慧能前去之前被藏进去,一种是死者在慧能去之后。”
姜渝忍不住抬头看了崔衍一眼,不禁有些赞赏。
难得有人和她的思路这么快就能对上。
“是的,所以我们就要考虑两件事。一是去前被放,二是去后。以及讨论凶手想要完成这个事情,分别要面临的挑战和阻碍。”
崔衍分析。
“如果凶手是在这之前,又根据慧能并没有发觉这一点,可以看出,他进入这座离其他殿宇有一些距离,偏僻、许久无人打扫的偏殿时,一定没有破坏原本的灰尘和痕迹,又或者是不怎么明显。”
姜渝接上下一段:“而如果是之后放进去,他就必须避开慧能,这样势必需要满足几个条件——一、他很了解慧能打扫修行的时间和动向,二、他能悄无声息的拖着尸体潜进寺院,三他做这一切的动静一定不能大且没有痕迹。”
说到这里,崔衍真的非常不解,他没忍住发出疑问:“如果是这样,那真的太复杂了。如果是后者,那究竟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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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样的原因能让凶手不惜冒这样的风险和精力,都要这样做?”
这是个好问题。
姜渝沉默片刻,忽然意味深长的说:“佛像是一个很具象征意义的东西。”
崔衍微愣。
只听姜渝缓缓道:“或许是因为偏执呢?”
“什么?”
“死者在他的心里很重要,甚至到达了某种与神佛相似的特质,所以凶手想要把他捧起来定格起来。于是高塑神坛,俯首膜拜。”
“或者失手了,后悔了,用这样的方式试图弥补,希望他有人叩拜,或者凭享香火,奔向来生。”姜渝用一种平静的、毫无波澜的,但又微渺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崔衍一阵头皮发麻,然后雷击一般忽然想到什么。浑身血液都瞬间发冷,眼前忽然不那么明晰,世界的色调变得像是将山雨欲来的苍茫。
这一刻,似乎又有什么轻纱似的东西略过脖颈,他下意识望向窗边。
此时,一条苍白的、绵延的、阴寒的轻纱正勾过窗架,寂寞的飘扬在风里缠绕。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此刻僵直的坐在坐垫上,冷的打颤。
此时世界里只剩下那条泛着诡白微光的轻纱,耳边渐渐响起竹帘的摇动声,似乎有树叶的簌簌隐隐约约。
就在此时,一只温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按住他不住的轻颤。
那只手不算温暖,但有力而坚决。
这一瞬间,那些若隐若现的声音卡顿了片刻,然后尽数消失。
崔衍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是姜渝。
依旧是那双不可动摇的浅色眼睛。
只是此时她的神色挂上了担忧。
“大人,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舒服么?”随即那只抓住他的手一转,落到崔衍手腕脉搏之上。
“民女略懂医术,给大人看看。”随即她正色,就打算认真为他把脉。
崔衍瞬间反应过来,猛地抽手,甚至动作大到椅子都嘭的倒在地上。
姜渝被惊了一跳,抬头惊疑不定的看向崔衍。
崔衍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大,连忙找补。
“对不起姜姑娘,我忽然想起有件家中要紧事要办,先走一步!”随即头也不回的逃也似的疾步走出去。
直到来到屋外,崔衍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的手慢慢用力攥紧。但姜渝握住他手的温凉触感仿佛还残留其上。
让人既贪恋又恐惧。
他的神色逐渐痛苦而绝望。
对不起。
姜渝。
对不起。
我实在不能让你知道,让你知道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
这么多年,老大夫给出的结论都是一般无二。已经没有办法了。
或许只有现在这样才是最好吧。
这么多年不是都习惯了吗?怎么就独独今天这么狼狈,是太久没有看到就不能接受了么?
崔衍逼迫自己冷静,渐渐的,他的指甲刺入血肉,带来鲜明的疼痛。但他毫不在意,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清醒。
他冷静的想。
就破案吧,埋头破案,不要再想其他了,还能奢望什么?
24. 第二十四章
看着忽然离开的崔衍,姜渝歪歪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案子还是要破的,姜渝相信崔衍不久还会回来,于是并不着急。
说起来,该去看看孟明了。
姜渝起身。
她已经给孟明布置了练习任务,是时候看看他的进度了。
崔衍又一次来到了景乐寺,陆白照常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边。
崔衍皱着眉头检查发现死尸的偏殿。
“大人,这里都翻过来检查了,找不到什么了吧......”陆白看着崔衍仔细的模样,挠挠脑袋,很费解的模样。
“我自有我的道理。”崔衍的声音有些生硬,和以往都不一样。
陆白诧异,没想到平日总是温和待人的大人也有这样的一面,顿时仿佛犯了错,不敢说话了,一双眼睛盯着崔衍,观察他的神情。
“看我做什么?可以用心找一找吗?”崔衍微微转头,刮了陆白一眼。
陆白赶紧迈开脚步,东张西望模样,但显然摸不着头脑。
“大人,你在找什么啊?”
崔衍没有看陆白,只是环视着这间宽阔的偏殿,缓缓道:“我在找痕迹。”
陆白一头雾水:“什么痕迹?”
崔衍没有说话。
陆白不知所措了。
沉默在偏殿蔓延,陆白简直要坐立不安。
崔衍才开口:“要多想。”
“大人......”陆白要哭了。
“属下真的不知道。”
崔衍转过头,看着这个一直跟着自己的侍卫,还是松口了。
“那就学——我问你,偏殿是不是都仔细搜过好几遍?”
陆白点头。
只听崔衍微冷的声音:“那上面呢?”
上面。
陆白猛的反应过来,想到什么,浑身一激灵。
......
“把梯子搬过来!”陆白指挥着差役。
“陆大人,梯子长度不够啊!”领头的差役摸着脑袋,一脸苦大仇深。
陆白一顿,然后扬声道:“找工匠,去找人打一副长的,结实的!”
“可是工匠打造也要一些时间。”
陆白挥手挥退他,吩咐道。
“去去,给他们加钱,让他们越快越好,都一起来,这总算快了吧?”
说到这里,陆白睁开眼睛看了中年油滑的老领头一眼。
“对了,做好了,你也有赏。”
“喏,接着。”
一个钱袋子飞过去,被领头跳起来接住。
他欣喜若狂,一张灰败的脸霎时妙手回春般涨红起来,直道:“好勒好勒,大人就放百八十个心!这事交给我好了,小人准保给您弄好!”
陆白看他那样子,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嘴上却赶着人:“快走吧你。”
处理好梯子的事,陆白去报告崔衍。
出乎意料的,崔衍穿着庄重的官服,端正的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正在慢条斯理地煮茶。
崔衍一向不喜欢奴仆,凡事总会亲为。
但在陆白眼里,这些琐事哪能让崔衍亲自来?
他赶忙走上前接过崔衍手里的一应物什,一边为崔衍煮茶,一边报告情况。
崔衍听了梯子的事并不意外,接过陆白奉上的杯子。
轻抿一口,开口:“把怜兰召到公堂,我要审她。”
“大人要审楚小姐,我可以在场么?”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
崔衍僵住,手微微一抖,没抬眼。
姜渝缓缓走进来,笑容温婉。
“可以。”崔衍低声道。
这是姜渝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楚诗怜。
楚怜兰红唇雪肤,明眸皓齿,眉间似有非有三分愁绪,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但这样一个人,与命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姜渝坐在一旁思索着。
戏子,书生。
很熟悉的组合。不管怎么说简直绕不开她。
所以她会是凶手吗?
总感觉有些不对,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姜渝看着楚诗怜,微眯双眸。
却听一声惊堂木响,提起在场所有人的精神。
堂下楚诗怜下意识浑身一颤,俯跪下去。
崔衍猝然沉声喝问:“楚诗怜,你为什么杀廖光远!”
姜渝第一次见崔衍审人,被他雷霆声势所慑,很是意外。
她不经不动声色打量崔衍冷硬侧脸。
不看不知道,一看姜渝心中又是一惊。
一直以来崔衍在她面前都是一副亲切和煦的温润公子模样,和声细语从善如流,以至于她完全忽略了崔衍本身的样貌。
这是一张多么具有冲击力的脸!
轮廓棱角分明,高鼻薄唇,剑眉星目,那双凤眸瞳仁漆黑如墨,眼尾弧度微微上扬——此刻仿佛注意到姜渝的目光,斜斜瞥过来。
两人一个位高堂,一个居下座。
忽然遥遥对视。
姜渝率先低头,她仿佛忽然对案上公文有了莫大的兴趣,伸手拿过来捧起来看。
直到感受到那双存在感极高的视线挪开。
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楚诗怜听见廖光远几个字,却是陡然抬头,再不见往日的矜持淑雅。她满脸荒诞,甚至惊诧到嘶哑:“光远他怎么了?!”
崔衍微微皱眉。
却见楚诗怜双眼大睁,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大人,什么叫杀了光远?谁?光远他还活着吗?”
崔衍呵道:“肃静!”
“楚诗怜,事到如今你还在兔死狐悲什么!?”
楚诗怜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有眼泪无助而无觉的流淌。
“大人,民女冤枉......”
“我怎么会害他呢?”
崔衍见她没有异样,于是换了方式。
“楚诗怜,你承认自己与廖光远关系非凡了?”
楚诗怜掩袖抽泣。
“光远是我的相好,没什么好瞒的,大人去微月楼一问便知。”
“哦?什么相好死了个把月,另一个都不知道?”崔衍玩味。
楚诗怜应答如流:“大人知道我的身份,我们这样的人,相好多了去了。我不能远走高飞,但其他人我管不着。”
“哦,即是如此,看来廖光远与你也没甚特别,你方才那么激动做什么?”崔衍问。
楚怜兰一愣。
崔衍注意到她的停顿,挑眉。
楚怜兰神情阴沉下来,甚至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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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是个傻子,对他一片真心,但谁知道他究竟怎样想,平日作为,大概也是将我当做玩物吧。我早就做好准备,所以当他不再来,我怕自取其辱,没有深究。”
姜渝抬眸。
楚诗怜对廖光远的感情相当复杂。虽然喜欢但又有自己的尊严,廖光远对楚诗怜很好,却没有认真平等的对待她。
“行,那廖光远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这你不会不记得吧?”崔衍坐正,继续问道。
楚怜兰刚刚放了狠话,但跟着崔衍又想起从前,竟又崩溃的哭起来。
“我怎么知道他后来是死了......我以为他抛弃我了,日日夜夜守在窗口,他一次也没有来,我恨了他好久,原来是死了......”
她失去冷静,没有回答到问题,只是前言不搭后语,断断续续。
“啊啊啊,为什么呢,我怎么没想到他遭遇不测了,我怎么就怀疑他不声不响的走了,他怎么会走呢?”
楚诗怜一直哭,看着已经完全沉浸在悲伤中。
这样一个弱女子看起来真的很无辜。
说也不是骂也不是,全场都手足无措。
此时姜渝从座位上站起来。
她悄无声息的来到楚诗怜身边,轻轻抱住她。
楚诗怜这才发现姜渝,浑身一僵,但她抽泣的太厉害。一张脸上遍布泪痕,胸膛起伏,呼吸一抽一抽。
缓缓抬头,看见的是一张温柔宁静的面容。
楚怜兰看的呆了。
面前这个女人不像女人,像是慈悲的神佛,像母亲,像一位长辈,像一切可以包容的角色。
她的面孔淡然生色,像从光波里绽放出百亿朵纯色莲花。
那双浅色眼睛在光亮里没有任何东□□独只映出她眼前的楚诗怜。
“哭吧,诗怜,人生还很长。”她抱住楚诗怜,轻轻拍着她的背脊,用哼唱摇篮曲般的轻柔语调低吟道:“我不会劝你放下,但你一定要好好过日子。”
楚诗怜与她素不相识,但却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关切,以至于她不由自主追问道。
“姐姐,你是?”
......
姜渝稳住了楚诗怜,她虽然哭哭啼啼,好歹可以说话,就这样崔衍完成了问话。
将楚怜兰放走。
崔衍却拉住姜渝。
“姜姑娘,我找人问过,廖光远三月前与朋友说过要回家一趟,之后就没有见到他回来,我们查过城门记录,廖光远最后一次记录是一个半月前从家乡回来。但楚怜兰说廖光远半年前就不再找她。”
姜渝明白他的意思——楚诗怜的嫌疑小了。
但崔衍的眉头并没有舒展,他很严肃的沉声说。
“可我还是觉得很蹊跷,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奇怪。”
还没等崔衍说出更多,几个差役扛着一个特别长的木梯兴高采烈的向崔衍他们走来。
“少卿大人!梯子造好了,可以用了!”领头差役献宝一般大声汇报。
崔衍倏忽一笑,道:“做的好!”然后转过身来,微笑着邀请道:“姜姑娘,我要验证一个有趣的想法,你要来看看么?”
姜渝看了一眼木梯,又望向崔衍笑意盈盈温柔和煦的眼睛。
她回答:“好啊,那就却之不恭了。”
25. 第二十五章
差役们都在争着摆梯子,一时冷清的偏殿中热闹非凡。
姜渝跟着崔衍走进偏殿时就明白了崔衍的意图。
是啊,下面没有任何痕迹,那上面呢。那个近在眼前却又极其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
差役架好了梯子,陆白就走到崔衍面前,拱手请命:“大人,让属下来吧!”
姜渝看了眼崔衍,想起对方的身份,想必这些是要交给手下来做的。
但崔衍的回答出乎姜渝预料。
他忽然转身,拉起姜渝的手,将一把系在腰间的扇子拍到姜渝手中。
“姜姑娘,请帮我拿一会儿。”
说着一脚踏上木梯,仿佛踏风飞燕,几步就跳上横梁,身体线条起伏,仿佛迅捷的猎豹。
姜渝抬头看着崔衍仿佛步若闲庭般的姿态,不觉有些担心,手不自觉攥紧扇子。
“大人!小心些!”
崔衍向她微微抬首,示意不用担心,随后四处检查,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找什么。
姜渝看着这高度都感觉心惊胆战,于是一直紧紧盯着崔衍。
陆白走过来。
“姜姑娘不必担忧,我们大人自幼习武,师从征北将军萧将军,及江湖高人飞云逸客,武力高强,这点高度不足挂齿!”
姜渝有些意外。
没想到崔衍平日一副文士模样,原来竟是习武么?
不过,姜渝此时重新审视崔衍,这才发现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崔衍很高,比姜渝高上一个脑袋,只是姜渝向来不与人相距太近,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情感拉近。但姜渝又恰好记忆超群,所以她从记忆里拉出有关崔衍的片段。
是的,其实崔衍从来腰间佩剑,且宽肩窄腰,一眼便知。
他习武也算不得意外。
忽然,姜渝反应过来。
想这个做什么?之前没有关心过,如今了解又有什么用么?
没等她想出什么所以然,崔衍的声音忽然从上方响起。
“找到了。”
姜渝瞬息抬头。
“大人,你找到什么了?”
崔衍摸索着手下的痕迹,难掩欣喜。
“这是吊过绳索的磨痕,灰尘不多,应该非常新,我认为就是这起案件的关键之处。”
说着他仔细观察痕迹,仿佛要把它彻底记在脑中。片刻,他站起身,几步踏着木梯飞跃而下,正正好落在姜渝面前,动作轻巧而潇洒,卷起一阵清风。
姜渝将扇子递过去,崔衍自然接过,温声道:“多谢。”
姜懿却好奇他想到搜查顶上的思路。
“大人,你是怎么想到要搜查上边?”
崔衍轻笑,脚下方向一转,侧过身,一边对姜渝说:“姑娘随我来。”
他走到一个朱红柱子面前,对姜渝说:“请仔细看。”
姜渝凑过去,眯起眼睛,果然从刚开始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到能看出细微的痕迹。
这痕迹一圈一圈,绵延而上,不深,像是磨损……姜渝随着痕迹附着的方向缓缓抬头看去,只见痕迹一路到达柱子的顶端。
“果然……这是……绳索。”
“对。就是绳索所致。”崔衍说,“想必姑娘也想到了他的手法。”
姜渝猛地看向崔衍。
“借绳子捆结之力,攀登而上,然后实施其他——难怪没有痕迹,因为痕迹就不在地上。”
崔衍点头,紧接着他对姜渝说:“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我在微月楼遇到的那个神秘男子吗?”
“记得。”
只见崔衍忽然笑起来,这一笑带了些意趣,显得阳光而春风拂面。
“姜姑娘应该没蹲过人吧?想不想和我去微月楼蹲一蹲他。”
半个时辰后,微月楼对面茶楼二楼窗户边。
崔衍点了一桌子菜,又吩咐人上茶,时而瞥向窗外,似乎漫不经心。
而姜渝拿着崔衍贴心递过来的筷子,实在没反应过来。
不是说蹲人么,怎么忽然吃起饭来了?
姜渝一脸狐疑,时而看崔衍一眼,但崔衍八风不动,毫无破绽。
“现在也到饭点,我们一边吃一边等。这件事靠运气,总不能干坐着。”崔衍手上倒着茶,放到姜渝手边。
“嗯。”姜渝便道谢,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却听崔衍问。
“姜姑娘以前就是画画吗?还有其他的喜好么?”
是闲聊么?
姜渝思考了一番,然后心中一跳——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已经避世太多年,什么喜好,什么兴趣,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画画。
画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笔一笔落在纸页,一步一步走出爱恨。
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喜欢到一定要吃的,没有喜欢到一定想穿的,没有一定要做的事,没有什么想想的,没有很讨厌的,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她像一颗树,长久的站在原地,然后被蛀空。
眼神微沉,姜渝却笑。
“喜好?我喜欢赏花。”
编一个好了,反正只是搪塞。
“赏花,颇为雅致,与你气质相合,不知姑娘喜欢什么花?”
姜渝随口说:“梨花。”
“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梨花,洁白无瑕,实在令人欢欣。”崔衍先是赞誉,却忽然话音一转。
“梨花亦是愁物,不知姑娘有何烦恼?”
姜渝微微发愣,下意识道。
“我没有烦恼。”
崔衍抱歉:“冒犯了。”
正当两人有些尴尬时,姜渝开口打破了僵局。
“那崔大人有什么喜好么?”
崔衍听见大人二字,似乎微不可察皱眉,但他很快接话。
“我喜好文墨,尤其书法,以及喜欢练剑骑马,然后就是探案。”
姜渝有些提起兴趣。
“听陆大人说,大人你师从征北将军,及飞云逸客?”
崔衍道。
“我母亲出身义安侯府,为我祖父第三女,征北将军萧宏深是我舅舅,自幼我便跟随他习武,至于飞云逸客,这就得说到儿时的一次奇缘——姜姑娘想听么?”
姜渝自然点头。
“在我六岁时,有一次哥哥偷偷带我溜出府去赏花灯,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元宵了。”
十六年前,闹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十岁的崔游紧紧牵着弟弟的手,穿梭在鱼贯蜂行般的人群中。
小小的崔衍穿着不合身的朴素衣裳,一只手握在哥哥手里,一只手拿着糖人,好奇而兴奋的睁大眼睛,看着府外的一切事物。
花灯璀璨,忽然许多礼花飞上天空,炸出群星闪烁,流转而下的美丽图景。
华灯之下,少女妇人挽着臂膀拎着兔儿灯、莲花灯之类交谈而过;青年们四处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还有商贩,都热闹非凡,叫卖声、吆喝声伴着珠宝钗环,糖糕元宵什么的闪花人眼。
“哥哥,我们这样偷跑出来,会不会不太好啊?”崔衍抬头看向虽然年纪不大,但一副少年老成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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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崔游。
崔游转头看向弟弟,露出一张粉雕玉砌,甚至带了些阴柔的面庞。
如果不是他身着男装,且神情稳重,当真会让人认为他是一个女孩。
听见弟弟的询问,崔游秀气的眉头皱起。
“衍,你忘了哥哥为什么要带你出来了么?”
崔衍即刻想起那座鸡飞狗跳,压抑可怕的黑暗府邸,顿顿摇头如拨浪鼓。
“衍记得,衍不要回去,衍要跟着哥哥!”他死死抓住崔游的衣袖,仿佛怕这个唯一关心他的人离开。
崔游小小年纪,却沉重的叹了口气,将手抚上崔衍的脑袋。
“怕什么,他们正闹着呢,没人会关心咱们去了哪里。衍,你就尽管玩,父亲怪罪下来,就说是我拉你出来。”
崔衍一听。
这怎么可以!
父亲向来对哥哥严厉非常,动辄罚跪,时常关禁闭,家法责打,要是让他抓到机会,哥哥就糟了!
“不要,我不要哥哥被罚。”崔衍抱住崔游,哭喊道:“哥哥,我们回去,我们回去吧,我不要看花灯了……”
崔游拉开崔衍,看着崔衍满脸的眼泪,无奈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要随便哭,否则以后娶不上夫人。”
崔衍擦着眼泪,气鼓鼓的说。
“我才不要娶夫人!家里没有一个人开心,还要这个家做什么?”
崔游感到心中一刺,但作为长兄,他不能在同胞弟弟面前展现,只是劝慰道:“不是……不是我们这样的,还有很多人家里很好,就像舅舅家……”
实在说不下去,崔游眼睛一转,索性一指远处。
“瞧啊!那边有人喷火!”
崔衍的视线即刻被吸引,崔游趁机转换话题。
“衍,我们去看喷火怎么样?哥哥给你买烧饼吃。”
小孩的注意力实在太分散,崔衍不自觉就说:“好!哥哥好!”
崔游大松一口气,赶忙拉着崔衍去挤着看杂耍。
人群熙熙攘攘,实在没办法挤进去,看着弟弟期待又失望的眼神,崔游想了个办法。
他转头看了看不算太远处,那里有一座地势较高的寺庙,其耸立高山之上,下面有许多延绵的台阶,松柏林立,或许可以登上去远远看看,还可以等下一波烟花。
于是他把打算给弟弟说了。
弟弟很听话,乖巧的点头。
崔游看着崔衍天真无邪的模样,忽然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心疼。
他想。
崔衍出生的太不是时候了,虽然这个家终究会走到这一步。
但至少,以前还是有平静幸福的日子。
崔游还是感受过爱的。
但是衍,他在这样刚刚记事的年纪,就深陷如今这样分崩离析,一切虚情假意被无情撕破的局面。
这样的孩子。
崔游不由拉紧了崔衍,希望能尽力让他有个幸福的童年,尽管他的力量是那么的微薄。
带着崔衍登山,崔游还好,但崔衍是真的走不动了,于是崔游背起崔衍,背一段休息一会儿。
终于,兄弟俩爬到半山腰,终于可以把半个昌阳城收入眼底。
巨大的烟花从城南升起,在两人面前漆黑如墨的夜空炸开。
与底下的人间灯火,还有缓缓升起的夜明灯交相辉映,共同构成了一副前所未有的美丽图景。
但就在崔衍呆呆注视烟花时。崔游却感到一阵细微的风吹起了他的一缕发丝。
他极端敏锐,当即冲远处缓缓摇动的黑色树林大喝一声。
“谁!”
26. 第二十六章
却无人应答。
崔衍感受到哥哥的紧绷,赶紧躲在哥哥身后。
崔游头上冒出汗珠。
“谁?谁在哪里!此处离市集不过数百步,请阁下三思!”
风吹过树林,刮出沙沙作响的诡秘动静。
崔游拉着崔衍,一步步谨慎后退,就在他们两个即将要踏上下山的台阶时——他们两个都听见了一声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太近了!
崔游猛地抬头。
只见一个黑影抱着剑,高立于大树之顶,在夜风中披风随风飘扬。
什么时候!
此人简直神出鬼没,功夫更是高深莫测,完全没有让人察觉。
这样的人,要是想对他们不利,简直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你们两个小屁孩倒是有趣。”
黑影悠悠发声,语调轻松,姿态自适,似乎像是玩一般。
话落黑影一跃而下。
十几丈的苍天大树,他说跳就跳,毫不犹疑,悄然落地,没有惊动地上的蟋蟀,甚至只有一小片草叶随风摇动。
崔衍盯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人可以做到的事。
“好厉害的武功!”他喃喃,手中还抓着哥哥给他买的还没来的及咬上一口的烧饼。
黑影抬起头,扶了扶头上斗笠,他蒙着脸,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笼罩在黑影下的眼睛。
月黑风高。
他似乎笑了,竟然悠闲地走近了些。
“你这烧饼吃不吃?”
崔衍完全没想到这个走向,不过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就直直把烧饼递过去了。
那人也不客气,一把接过就咬了两口,接着狼吞虎咽,好像几辈子没吃过饭,和刚才世外高人的形象南辕北辙。
崔游见状,赶紧道:“既然前辈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带弟弟回去了。”说着就拉着崔衍打算走。
“站住。”对方喝道。
崔游闭了闭眼睛,知道最不愿发生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只好回头。
“前辈还有何事?”
男人早就几口吃完烧饼,他擦了擦嘴巴,忽然抽剑架在崔衍的脖子上。
月光下,那把剑寒光闪烁。
崔衍一阵头皮发麻。
只听见崔游极力压制的声音。
“前辈想做什么,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不要冲动,他还小,我们不会对您不利。”
只听男人咯咯笑起来。
“你这小子,才几岁,说话这样老气,这是你弟弟吧?我对他的命不感兴趣,但是现在没钱了,就委屈一下他吧。”
看着崔游凝重的表情,男人呵呵笑道:“别说没钱啊,我可看见了,你们是从奉国公府偷溜出来的,一看就不是奴仆的孩子,想必就是两位公子吧!”
“赶紧拿个几袋金银财宝给本大侠,我就放他走,对了!不要告诉你们爹娘!否则我即刻杀了他远走高飞!”男人张牙舞爪的嚷嚷。
崔游闻言脸色更加难看。
没想到竟然早就被人盯上,还是他太冲动了,竟然将自己与弟弟置于此等危险境地。
“你明知我们身份,怎么敢作此行径,不怕招致奉国公的报复么?”这时崔衍竟然开口。
男子歪歪头。
“我得罪的人多了,不差什么王侯将相,我现在只要钱!”
崔游明显没有料到在刀口下的崔衍竟敢威胁对方,明显担心。
却听崔衍稚声稚气平稳道:“哥哥,不要担心,我想这位大侠只想谋财,却并没有害命的想法。”
男人挑眉,这时当真对崔衍感兴趣起来。
“小子,你怎么这么肯定?”
崔衍看着横在自己脖子前雪亮的刀锋,很平静。
“你杀了我没有好处呀,没好处的事你为什么要做?”
这个道理不难,但出自一个刚到人腰间的稚子口中就格外令人惊诧。
没错,男人的确没有真要动手的打算。
摆脱,这可是国公之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得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他又不是傻子,这样赔本又丧良心的事他不干。
既然崔衍说的这样明白,又毫不畏惧。
飞云逸客失了想要逗他们玩的心思,没趣的将剑收回腰间。
“真没意思现在的小孩。”他嘟囔着抱怨。
崔游作势上前一步,男人就将崔衍拉到身边,用手拽住衣领。
“喂喂,我可没让你们走。”男人提醒。
“小子,把你身上的钱交出来,我就放了你弟弟。”
崔衍不禁侧目。
什么嘛,怎么一说底线越降越低,这样就出来打劫了么?
崔游如今只想赶紧股饿了吗钱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这个怪人,于是从腰间取下袋子就递给男人。
男人一把就夺到手里,在手上掂量几下,就拆开袋子一个个数。
男人的脸被黑色布条遮住,但崔衍可以感觉到,他大概此时正眉开眼笑。
“我们可以走了么,前辈?”崔游已经迫不及待要赶紧下山。
这男人也是爽快,当即把崔衍一推,就让崔游接住了崔衍。
然后崔游一把抱起崔衍,也管不了那么多,即刻就往山下跑。
崔衍却一直盯着男人,忽然挣开崔游的怀抱,转而对男人说:“你受伤了?”
男人一愣,数钱的动作都停下来。
崔衍说:“我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你是被追杀了吗?”
“关你什么事?!”
崔衍却说:“在昌阳城生活可不容易,你想要源源不断的钱吗?”
……
姜渝简直不敢相信。
“所以大人就偷偷养了一个江湖人士在城里?”
崔衍笑笑。
“小时候想一出是一出,当然,也不是毫无根据。我是猜出他身份,且多方面考虑,才冒险一试。”
“怎么说?”
“他身上没有杀气。”
“我自小久居深院,常常靠着人们交谈闲语打发时间。所以刚巧了解飞云逸客的故事。”
飞云逸客,传言他是北地奴仆出生,是一户人家奴仆的家生子。
这户人家刻薄吝啬,年幼的飞云逸客常常吃不饱饭,于是瘦弱非常,便常常偷偷爬墙去偷庖厨饭菜吃。于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练就了一番飞墙凌地的绝顶本事。
他自小没了父亲,后来母亲病死,他也就逃出主家。开始四处晃荡,靠着他轻功的本事劫富济贫,四处生事,招惹了许多大人物。
又因为他神经大条,想一出是一出,不太聪明死脑筋,于是空有一身本事,却混的十分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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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上一次听人谈论,飞云逸客的踪影似乎在霍山一带出现。
霍山离昌阳只有两百里路,飞云逸客完全有可能出现在这里。
再加上崔衍看这个轻功出神入化、简直称的上天下无双的男人想一出是一出,看着没有一点规划,又胆大包天的样子。
心里当即就冒出了这种可能,这一对比,几乎十成十,他不想错过这样难逢的机会。
当然,后来这个人也的确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天呐,加上他也不敢对你动手,看似危险,其实这件事就靠胆魄……”姜渝感叹道:“常人遇到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不能抓住,所以是常人。如今见到大人这样的人,我才知道什么叫做非凡。”
崔衍谦逊道:“姑娘过誉,在下只是运气比旁人好罢了。”
姜渝歪头想了一阵子,忽然发问。
“如今飞云逸客还在昌阳么?”
崔衍摇头。
“他啊,完全坐不住的主,早两年跑出去‘游历’了,今年年节估摸着会给我写封信……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姜渝低眉笑笑。
“我一直对习武强身什么的神往已久,可惜未有机会得以见识。”
话是这样说,但姜渝的思绪却已经飘得很远。
她一直觉得上辈子死的太草率。
那么努力的想要活下来,那么多的困难都咬着牙,泣着血走过去。
明明生命的最后一眼是搜救的灯光。
“人在这里!看到她了!”
“她快不行了,快点过来啊!”
“担架!!!”
可还是晚了一步么。
姜渝后来复盘过自己的死,最终发现除了有蹊跷的地方,还有一点就是她自己的身体太差了。
禁不起这样的灾难。
所以她听见崔衍说起习武,莫名被吸引。
现在的她也太弱小了,如果去新学一门东西,会不会一切会更好?
不过看来她还是没有这个运气。
“姜姑娘?”
姜渝回神,原来是崔衍在叫她。
“姜姑娘你想学轻功么?”
姜渝点头。
没想到崔衍笑了。
“我可以教你呀。”
姜渝惊讶:“大人是在说笑么?”
崔衍却轻轻摇头,甚至有些温柔的说。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姜渝看着他黝黑却闪着细碎光斑,潋滟得像是一泓井水般清亮的眼睛,忽然心头微动。
可以再次相信么?要迈出这一步么?最后的结局会不会还是以不幸收场?
一切会不会都一样?
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摇摆,天平左□□斜,最终开始向一边倾倒。
为什么一定要接触其他东西呢?未知是一件可怕的事。这让人害怕。
算了吧。
正当姜渝想要说些言不由衷的漂亮话打过圆场。
一阵哒哒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两人的交谈。
陆白喘着气跑上来。
“大人,刚才有差役来报,柳和玉忽然发起高烧,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姜渝和崔衍同时站起来。
“什么?!”崔衍脱口而出:“请了大夫没有,这种时候,他绝不能死!”
27. 第二十七章
“大人,请大夫了,正在给他喂药,但是……喂不进去,得使人扣着他嗓子眼灌进去,又咳得厉害,让人不忍心。大夫一直摇头叹气,说是这病长年累月,又没好好养护,已经沉疴难起……”陆白简直不敢看崔衍。
好啊,案子还没破完,嫌犯先死在牢里,这让其他人怎么看大理寺?怎么看官府?况且崔衍有预感,若是这柳和玉一死,这案子的有一部分恐怕就要永远不见天日了。
“大夫救不了是么?”崔衍转身,目光阴沉。
陆白羞赧,不敢看他。
“好!这个大夫救不了是吧?那就请其他大夫!一直请,直到救的了为止!”
崔衍冷目灼灼,看的出非常重视此事。
陆白不敢耽搁,当即要去招募更多医师去救治柳和玉。他走出两步,只听崔衍冷沉的声音:“慢着。”
他当即转身,恭敬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崔衍道:“柳和玉之前的大夫是谁?既然治得好之前的,应该也治得好现在的,把他找过去,全力以赴吊着他的命,不用省着,大理寺批不下来就从我俸禄里拿。”
他说完本想让陆白赶紧去办,但忽而转念一想。
“陆白,怎么就你在做事,那个卢浦和去哪儿了?不是说来协助我,人呢?去哪儿了?堂堂大理寺司直,怎么如此庸怠渎职!”
陆白回忆一番,开口道:“大人,您不是说他在现场帮不上什么忙,让他去翻卷宗去了么?”
崔衍想起来这回事,嘀咕道:“想起来了,但他这几天没有向我汇报,你去催催他,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是。”
陆白领命,又哒哒哒下楼离开。
这段饭因为这个小插曲而转变气氛。
姜渝还没忘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于是主动开口。
“大人,说起你在微月楼看到的那个男子,你还有多少印象?”
说起这个崔衍也是万分无奈。
“我知道姑娘专长于此,但也是我的问题,竟一点儿也无法想起他的全貌。”
姜渝点头。
“我知道,大人与我说过,此人没有任何显眼的特征,一眨眼就会隐入人群,你只记得那种感觉了。”
崔衍感慨。
“正是如此,拖累你与我一起用这种傻办法在此守株待兔。”
姜渝摇头。
“大人何谈拖累,我愿意陪大人去等这个可能与案情有关的人。”
崔衍缓缓转头,看着姜渝。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手慢慢攥紧。
不动声色。
姜渝没有注意到崔衍的反应,只是垂眸专注的思索着开口。
“我相信像是这样探案之类的事情,就是非常需要直觉的,你提出,我们一一去验证。”
“不过,这段时间当然也不能白白度过,不如我们来继续前几天的推断?”
当姜渝认真理完事情的逻辑,话音落下打算听崔衍回复时,却发现现在异常安静。
她感到意外,于是抬头。
发现崔衍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她。
那双英朗的丹凤眼黑沉如墨,暗的像是万丈深渊,令人不寒而栗。
此时正视着姜渝。
让她忽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于是惊疑不定的问道:
“大人?”
崔衍才仿佛被惊醒了般,刹时寒冰消融春风化雨,他的面容忽而脱离了那种琢磨不透的怪异,重新回到了沉稳儒雅的范围。
“好啊。”
他言笑晏晏。
姜渝却感到一种些微的古怪,但她觉得大概是自己的错觉。
崔衍一直以来都很守礼温和不是么?刚刚一定是看错了。
怎么又草木皆兵了。她在心里暗嘲自己杯弓蛇影。
“上次我们说到藏尸的象征,现在我们有了更多的线索,或许可以继而推测手法。”
“我先来说说我的看法,可能有不对或是不够全面的地方,到时还请大人不吝指正。”
姜渝下意识想找些什么可以记录或是写画的东西,但这是酒楼,还真一时半会找不着。于是有些懊恼。
崔衍柔声贴心道:“不如我着人去买些笔墨?”
姜渝摇头:“怕打草惊蛇,其实笔墨不是必要,只是我的习惯罢了,沾些茶水照样能写。”
于是她从茶杯中倒出一些水来,沾着就写下:绳索、横梁、无血、尸身纵横刀痕、生前死前、人数。
她是一边写一边说,茶水一边儿消失。但是通过她对崔衍的了解,应该也只需要她写一遍,就可以完全记于心中,这样不留痕迹,又方便两人随时讨论。
“姑娘觉得凶手不止一人?”
姜渝微笑:“大人应该也推测过。根据这些伤的用途,就可以推断出这些伤的另外一种可能。”
崔衍点头。
“尤其是廖光远手腕的死后骨折,极有可能单纯只是为了泄愤,而这又与金佛藏尸的意图不同,所以我想过多人作案。”
“不过这也很灵活,或许凶手想法复杂。暂且不论。”姜渝说:“自尸检结果出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死者手脚皆有刀痕,如果想杀人,这就多此一举——除非这是为了掩盖一件更为关键的信息。”
“我觉得这些刀痕就不是为了折磨死者。”
很有趣的推论。
崔衍当真好奇起来。
“看来姑娘已经有想法了。”
姜渝点头。
“大人有没有想过,或许这样的行为可以联想到另一件事物,比如说——放血。”
崔衍瞳孔微缩,眼中带了一丝惊愕。
“难怪殿中没有血液。”
随即他回忆其他特征,开始深入参与此次推论:“祝仵作检查发现死者手臂有深浅不一的抓痕数道,为人所致,交错纵横,证明死者身前与凶手有过近身搏斗,且对方能抓伤死者,自然死者也能弄伤对方。或许到时可以用伤痕来对比查验。”
“死者生前遭遇拖拽,明显不是在偏殿那样的光滑地面形成,所以偏殿不是第一现场。”姜渝道。
崔衍想到横梁上的磨痕。
“姜姑娘,还记得我们在横梁上发现的绳索痕迹吗?”
姜渝点头,当然记得。
“我感觉,这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只是现在手上的线索还是太少,还无法完全确定。”
姜渝说:“但我们可以从中推断出凶手的部分特征——比如身手了得吗,至少不会是体弱之人,否则难以做到与死者搏斗、爬上横梁、拖拽尸体等等行为。”
崔衍想到什么,继续道:“还有,既然偏殿并非杀人现场,死者又遭拖拽,但其他地方又没有分毫痕迹?如果是放血,血总要处理,能不能从这一块下手……还有就是那第一现场又是哪里?”
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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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闻言脸色凝重。
“大人说的对,这也是疑点。或许凶手是背着死者?血液,这个我们还没有发现,不过想必总会露出端倪……至于第一现场,还要等其他线索。”
崔衍点头,叫了几个差役上来,将搜集城内外可疑丢弃物的任务交给他们。
谈论了这么久,姜渝略显疲惫,在崔衍吩咐下属的时候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等到崔衍回来,她刚刚放下茶杯。
“说了这么久,大人也渴了吧?”姜渝推及已人,于是拿起茶壶,以极标准的姿势给崔衍倒了杯茶。
“请。”
崔衍端起茶杯,视线却没有落在杯子上,而是盯着姜渝,微笑道了声多谢。
姜渝又坐回座位,时不时看一眼窗外,才发现崔衍一直没有松懈,原来一有人经过就会微微移目。
正当姜渝想要说些什么时,崔衍忽然起身悄然向窗口走去,侧着身,盯着窗外。
姜渝瞬间意识到他应该发现了什么,于是立刻噤声,也缓缓转头,将身体方向调转,侧身使自己不被窗外人看见。
崔衍看了片刻,当即轻声道。
“就是他。”
姜渝垂眼远眺。
只见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左右观察一番,提脚迈进微月楼。
人物消失了。
崔衍当即动作,不过这次他没有忘记姜渝,快速的嘱咐:“姜姑娘,微月楼你不方便进去,我去会会他,刺探一番他的身份,你等我。”
然后无声无息的踩着步伐下楼去,很快消失在姜渝的视线。
姜渝转头,又一次来到窗前,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上,然后和门口侍者说了什么,阔步走进微月楼。
半个时辰后,崔衍走出来,似乎若有所感,抬头一看。
与窗口平静注视着这边,神情无波无澜的姜渝对上视线。
他展颜一笑,眉眼弯弯。
姜渝垂眸,朝他招了招手。
不久崔衍上楼,难掩欣喜。
“我让侍者找到了他的姓名身份,走,我们快回去查查。”
回到大理寺,卢浦和就笑着迎出来。几天没见到他,崔衍觉得这真是稀奇了,倒想看看他想说什么。
这卢浦和先是恭恭敬敬的给崔衍行礼,随即就迫不及待开口:“大人,下官已经调查清楚景乐寺的佛像缘故。”
崔衍挑眉。
“说来听听。”
“下官派人去一一检查,发现除了正殿佛像,其他所有的佛像都是空心。”
重大工事事故,严重偷工减料,这或许还能翻出一件尘封多年的贪腐案。
崔衍感到诧异。
“发现此事后,下官立刻就派人按着名单挨个寻找当年参与佛像造像的匠人。”卢浦和眉飞色舞。
“大人,真的没想到如此顺利!您知道我找到了谁?是负责修建景乐寺的工头!他现在就在堂上,您来的正好,正可以好好问问他。”
这倒是意外之喜。崔衍点点头,对卢浦和道:“很好,你做的不错,好好做事,你的路宽着。”
既然工头已在堂上,那男子的事就暂且放放,待问完话再说。崔衍想。
鼓励完下属,他提摆跨进大门,大步流星。姜渝看了一眼恭敬躬身拱手立于旁侧的卢浦和,不知在想什么,转过头,便也跟着进去了。
宽大的衣摆遮住卢浦和没有表情的脸。
28. 第二十八章
走进大堂,崔衍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灰扑扑麻衣的老伯。
老伯上了年纪,没有戴帽子,斑白的发丝胡乱生长在黑色的发丝之间,混着一些灰尘,嘴唇上下有些胡子,也都像头发一样杂乱。脸上的褶子深刻的堆在眉间颊侧,在黝黑的皮肤上就像干涸的河道。背有些驼了,看起来有些别扭。
崔衍只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个干了一辈子的老工头。
“听人说你叫袁安福?”
袁安福对大理寺很是恐惧,连连称是。
“你既负责修建大理寺,总不会不知道佛像的事吧?”崔衍缓缓走到他身侧,颇为和煦的问。
但他和煦,袁安福却并不会就此觉得放松,反而手心出汗,呼吸急促。
崔衍半蹲在他身边,平静抬眼注视着他。
“看来是知道。”
袁安福猛地磕头,伏在地上,也就是默认。
崔衍一步步绕着他走,开口仍然平静:“佛像是空的,那钱去哪儿了?”
袁福安似乎叹了一口气,因为跪在地上而弯曲的脊背颤动着,似乎酝酿着什么将要出口的情绪。
“大人,就没有什么钱!”
这句话一出,崔衍动作一顿,二十几岁的人,出生钟鸣鼎食之家,自小见惯朝廷风云。于是下意识的,脑袋不经思考就已经跳出结论。他已经知道了。
“什么叫做没钱?”他听见自己说。
袁福安深吸一口气,似乎已经破罐子破摔。
“修建景乐寺,上面只拨了一半的钱款,完全不够,可又下了死命令,我们没有办法。”
崔衍问:“督办的主官知道吗?”
“知道。我,铸像的工匠,搬运的劳工,还有当时的侍郎大人都知道。”
“就你说的这些人知道吗?还有其他么?”崔衍问。
“哪里敢,这样的事情,巴不得偷偷做,最好叫只有天知道。”袁福安苦涩道。
“好,还记得是那些人么?把你记得的罗列出来。”崔衍转头挥手招过来坐在一旁记录的。
“小霍,你来问他,把他说的人记录下来,然后交给卢司直,让卢司直去办。”
年轻的大理史霍兴修躬身作揖,朗声回应。
“是!大人。”
“好。”崔衍拍拍他的肩膀,阔步离开。
“这下可以缩小范围,我们将要知道究竟谁知道佛像是空的,并有机会利用这点了。”姜渝道。
崔衍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见姜渝莫名的看他。他敛了笑,但笑意还挂在眼角眉梢。
“我是在笑今天听到的话。”
姜渝显然没明白,不过崔衍随后就解释。
“你想想啊,袁福安说只有他和铸像的工匠,搬运的劳工,还有当时的侍郎大人知道。那么,当时的工部侍郎是谁?”
姜渝脱口而出:“柳景胜。”
崔衍说:“没错,柳景胜啊,他的儿子此刻正巧合的卷入这件事,且待在我们的监牢之中呢。”
姜渝:“大人是说……柳和玉?”她的神情有些微妙,又有些凝重。
崔衍道:“这就是有趣之处了,你看柳和玉那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这样的人也能杀死一个正值青年,身强体壮的男子么?”
姜渝缓缓道:“不知道能如何做到。”但她一顿:“或许他不用动手。”
“哦?”崔衍被这番话勾起兴趣:“你是说……”
“很简单,动手的另有其人便说的通了。”姜渝不自觉摩挲起自己的手指。
“他提供信息,另一个负责杀人,两人再配合收场,就说的通了。”姜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又说:“当然,这是我没有证据的推测,或许不该默认柳公子就参与其中。”
听闻此言,崔衍却摇头。
“姜姑娘,且不提他身上多的数不清的巧合,和他的嫌疑。你啊,太瞻前顾后了,这样不好,会很有压力的,自己给自己的压力。”
姜渝没有说话,但她心里清楚崔衍说的一针见血。
“嗯。”她说。
崔衍看她。
她低眉垂目,神色平静,双手拢在袖子里,看不出是什么想法。
“对了,不知道柳和玉情况怎么样,你想去看看么?”崔衍问。
姜渝抬眸,似乎看向地牢的方向:“去看看吧。”
大理寺的地牢里昏暗潮湿,刚踏进来一股霉湿的味道就萦绕而上,爬升在人的身边,姜渝跟在崔衍身后,第二次涉足这个特殊的地方。
刺眼的,被框定的光线从一个个铸上铁栏杆的小窗口照射进来,但这些并没有驱散这座监牢的黑暗与冰冷。
脚步落在灰黑的石砖上,发出突兀的敲击,在死寂的监牢荡出幽幽的回声。
姜渝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番左右牢房的情况。
有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嘴唇苍白开裂,目光空洞的靠在墙上望着窗子。有人看不见脸,只能看见他形销骨立的被裹在一张乌黑发霉的毯子里。
崔衍不知道什么什么和她走的很近,见她一直左右看着,忽然轻声说:“他们都是关了十几二十年,永远不能出去的囚犯。”
姜渝被他的距离惊了一瞬,但随即又被他的言语吸引了注意。
“永远?”
崔衍的神色在昏暗的烛火下并不清晰,只听见他的声音。
“他们犯的罪不可说。”
虽然只是这样平静平常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刻意恐吓或是渲染的加工,但姜渝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路还很长,陆白跟在很后面,只能通过他的脚步判断他还在吗,而身边的崔衍是最接近的。
在沉默了一阵后,崔衍忽然开口。
“万事总是如此不是么,为了一些东西,搞出许多祸患来。”
姜渝一惊,没法从他这样简短的语言中判断他究竟想要传达什么。甚至不是很敢贸然接话。
崔衍自己似乎也知道,声音沉寂一会,又自顾自的响起。
“人都在争些什么呢,又好像无时无刻不在争端之中。”
没有听懂这样的衔接究竟有什么样的联系,但他的话却兀的撬动了姜渝的一块感知。
争端。
人心不足。
防不胜防。
耳边似乎传来汽车猛烈的撞击声,那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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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感,心跳前所未有,而意识清晰无比——我就要死了。
“轰——”山石崩塌,树木折断,刹车片被完全磨光,发热生红,围栏撞断,车窗破碎。
死亡一般的翻滚碰撞,耳边轰隆一片。头撞上不知道什么东西,玻璃划烂脸颊脖颈,弹出的安全气囊折到手臂,似乎有温热的东西四处飞溅,让她睁不开眼睛,还因为剧烈的摇晃胃部绞缠,车灯失控的乱闪,树枝石头砸进车内。
等到再次恢复意识,呼吸已经刺痛钻心。
颤颤巍巍地摸索着,才摸到自己湿透的衣物,胸膛上有一片插进肉里的玻璃。
好重的血腥味。
她倒挂在车里,安全带系着让她悬空,头发下垂。
只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打在下方。
那失控的车灯此时早就熄灭,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姜渝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但她作出了一个决定。
右手大概断了,她用左手摸索着。忽然她摸到了那个东西,往下一摁,她陡然掉下,“啪”的一声撞在车里不知道什么东西上,大概是变形的操作区。
“呃。”她痛的躬身,虽然事先撑开了臂膀,没有让玻璃插得更深,但她感觉什么东西从嘴里缓缓溢出来,下意识用手去擦,才发现右手的骨头似乎冒出来了一些。
简直毛骨悚然。
不能死。
我不能死。
她心中冒出一股巨大的绝望和茫然。只是徒劳的不顾一切的摸索着车窗的位置。
手指大概划烂了。
那双艺术家的手,那双曾经灵活价值千金的手此时扭曲的扒拉着树枝,毁于一旦也不在乎。
我要活下来。
孤独的悬崖下,河谷与丛林的乱石交界处,一个鬼魅一样黑暗,爬虫一样狼狈的人,用着那双鲜血淋漓的手抓住了车外的第一把碎石。
全是血,可以这样说。
这个女人以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信念爬了一里路。
碎石滩上触目惊心一道长长的血痕。
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呢?
为什么总是要争夺要残杀呢?
姜渝耳边嗡嗡作响,整个身体震颤起来,一种巨大的愤怒不可遏制的充盈了她的大脑。
这么多年修身养性,没有过的情绪,汹涌成滔天巨浪。
“是啊——”姜渝忽然开口,此刻显得冰冷而恨恶。
“总有人去争夺,而且不给别人留分毫活路,哪怕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必要,但他们总是乐此不疲。”
崔衍没想到姜渝竟然会这样说,这几乎完全不是姜渝平日所表现的模样。
字字声音平稳,却又好像渗着洗不掉的血痕。
但他觉得姜渝说的太对。
这一刻他震惊而微妙,怎么会有一个人能与自己的感受完全同频。就好像凭空孤独的呼喊了好多好多年,忽然有一天听见山坡的那头传来清脆的回声。
心波动了。
溅起一海的涟漪。
崔衍完全无法控制向姜渝看去。
两双眼睛对视。
崔衍从她的眼里看见了另一片空荡的海底。
29. 第二十九章
“姜姑娘。”崔衍下意识脱口而出,可说出来却陷入茫然。
为什么忽然这么想叫一声她的名字?叫了,然后呢?
崔衍忽然陷入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中。
欲辨已忘言。
见姜渝看着自己,他下意识为自己的失言下意识自然接上了下一句:“快到了。”
姜渝也是一愣。
对,他们是来看柳和玉的。
狱卒恭敬而殷勤地为他们打开另一边的铁门。
于是他们踏入到了另一种氛围的牢房。
这里有人气多了,可以看到走道的尽头,一个小童在端水倒水,另一个坐在小墩子上拿着扇子扇药炉。
崔衍走在前面,为姜渝引路。
渐渐地靠近柳和玉的囚室。
崔衍的脚步停住,姜渝在后面一些,再走了两步才看到柳和玉所处的环境。
这里比先前的地方干净些,但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甚至柳和玉也并不是那个吸引住别人第一眼目光的人。
而是——那个坐在柳和玉塌边吹药的男人。
这个男人穿着很朴素,色彩很淡,几乎要晕开成为白色。他的乌黑长发不算紧绷也并不松散的绑在脑后,显得别有一番疏淡气质。
但他闻声转头,却是露出了一张璀然光映的面庞。
太惊人了。
他的眼尾走势是向下微微垂着的,弧度很微妙,向上一分不好,向下一分也不好,就是现在这样最令人心悸,偏偏他的睫毛又长又密,随着眨眼一晃一晃,就在光波流转间映出一种别样的忧郁,尤其是像现在这般不经意间斜眼看来,最是惊心动魄。
姜渝心里一惊,目光随即落在他身边那个木制的药箱上。
原来这就是柳和玉之前的大夫么?似乎姓沈?
沈大夫看见崔衍身上的官服,立即反应过来,将盛了深棕药汁的碗轻轻放在桌子上,就给崔衍行礼。
“免礼,沈大夫,他怎么样了?”崔衍等他行完礼,便直接进入正题。
当然,虽然真实情况要问医者,但并不耽误两人进来时打量躺在床上的病人。
姜渝还好。
崔衍看到柳和玉的状态,震动才是最大的。
要知道他第一面见到的柳和玉简直是半截入土。当时柳和玉形销骨立,面白如纸,嘴唇发紫,一身骨头看着都刺人,一直咳嗽没有停歇的时候,哪里有如今这样安稳。虽然还是瘦,头发也还是干枯,但脸颊上好歹有了人色。
这才请过来一天,效用竟这般大,这大夫简直起死回生啊。
崔衍不禁看了几眼沈大夫。
“他许久前忽然与我断了联系,我想是给他开的药没吃,果然迅速恶化,我现在也是吊着他的命,当下好多了。”他说话也如他的长相一般风格,低缓而平和,带着几分医者的悲天悯人。
“他自己不惜命么?”崔衍喃喃。
沈大夫脸上是一副伤感而无奈的模样。
“可能他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吧——要喝药了,正好,我把他叫醒。”说着他走到柳和玉床边,缓声喊他。
崔衍默认了他的举动,也没有继续话题。
柳和玉睁开眼睛就是一副药汤。皱着脸喝完,才发现崔衍和他身边那个陌生的女子。
“小柳,崔大人来了。”沈大夫和缓道。
柳和玉复杂的看了沈大夫一眼,但这个举动太微小,以至于除了他们两人,没人能发现。
沈大夫微微笑了一下,便提着药箱退到一边。
柳和玉自然看见了崔衍,但他没有下床行礼,就直接躺在那张简陋的床上,盖着被子,没有要动的意思。
人活到他这个地步,没什么好怕的,也不想敬畏什么了。
当然崔衍也知道他的情况,没有摆着架子,反而随和的走近他,亲切的坐在他的床边,还伸手提他掖了掖被角。
尽管柳和玉没什么好怕的,但还是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可崔衍似乎没有发问的意思,竟然就温和的看着他,一直看着。
终于,柳和玉受不了了,他干脆率先开口。
“崔大人既然来了,想知道什么就问吧,不要绕圈子了。”
“我问你就会说实话吗,柳和玉。”崔衍和煦的笑。
柳和玉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将死之人,还能骗你不成?”
崔衍闻言点点头。
“柳景胜知道金佛是空的,那你呢?柳公子。”
不知道是什么刺激到了柳和玉,他脸色一变,陡然厉声仰起身来。
“少卿大人何必戳人伤疤?这与我父亲何干?!什么金佛!”他太激动了,以至于气喘不匀。
“诶——”崔衍将他按回枕头上,给他顺气:“不要激动嘛,你自己也受罪。”
柳和玉平复气息,但语气却生冷起来。
“我父亲当年的确是督建景乐寺,但什么叫金佛是空的?圣上与大理寺当年判处我父亲结党营私,我们全家被抄,男为奴女为婢,我们都认了,但大人此言何意,难道想说我父亲贪墨么?可家父的为人想必大人也知道,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崔衍听着他的控诉,但心思并不在柳景胜是否贪墨,而是在柳和玉的行为逻辑上。
第一反应是贪墨么?竟然毫无破绽。
那接下来怎么说。决计是不能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之类的,否则落了下风。
于是他开口:“我问的是,你,是否知道。”他咬字极端清晰,一字一句,落在囚室掷地有声,尤其是那个“你”字,指代异常明确。
连激动的柳和玉都铩羽噤声,顿了瞬息,他才生硬的回答。
“家父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知道。”
崔衍却摇着头,笑了笑。他的笑容甚至有一种包容感和说不出来的笃定。
“他知道。”
刹时,整个囚室鸦雀无声。
柳和玉:“大人怀疑我?觉得是我杀了人么?”他说着噗嗤一声笑了:“我这样怎么杀人?这副样子这么可悲,趴在床上像一只丧家之犬。”他说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凄凉。
“这个样子也要为人背锅么?为什么哪怕我有一点点有价值的地方都会被人不遗余地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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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
声声泣血。
简直让人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似乎再多说一句都会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
但崔衍没有停下询问。
他仍是坚定的,没有丝毫动摇的,不慌不忙的,和煦又冰冷的,一字一句的询问着,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对方的影响,在这一刻近乎不近人情。
他说:“你做不到,但并不代表你不可以告诉别人,和别人一起——这样就可以完全撇清么?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吧?”
"还有,你一定认识怜兰吧,嗯,应该叫楚诗怜,这是她以前的名字,你们的父亲是好友,想必你们也是青梅竹马,总角之交,你不会不知道她。"
“正好呢,这件事死的人刚好是她的相好。和玉,你有什么头绪么?这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柳和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崔衍却穷追不舍,他的平静就像一把尖刀,直直刺入,毫不留情。
“想起什么了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瞒不下去了么?很难撇开吧,你可以解释么?”
最后,他摊开手,对柳和玉说:
“坦白吧,不要再挣扎了。”
柳和玉被他的连环发问逼得嘴唇哆嗦,脸色变幻莫测,但最终还是咬牙切齿的坚决说:“大人就凭这些便断定了吗?证据呢,没有,我就没有!”
崔衍见状也不再发言,他对一旁的沈大夫点了点头,说了句好生照料他,便起身离开。
走在路上,崔衍对姜渝说:“他的神情在听到楚诗怜的时候不自然,而且几乎接近耍无赖,但是从他最后的表现可以看出他的决心,问他是问不出什么了。”
姜渝道:“罢了,反正可以知道此事绝对与他有关了,不说十成十也是九成九。”
崔衍点了点头,两人有一阵没说话,在要走出监牢之时,崔衍问:“姜渝,你会觉得我冷血吗?”
这是崔衍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平日里他总是很保守,很守礼,总是姜姑娘姜姑娘的叫着,以至于姜渝从来没有从他的口中听见过自己的名字。
不过惊讶归惊讶,崔衍的问题需要审慎回答。
姜渝思索片刻,缓缓开口:“大人怎么会这样想?是因为审问柳和玉显得很冷漠么?”
“我这样去逼问他,你会不会觉得太不讲人情?”
姜渝听了,粲然失笑。
崔衍奇怪的看着她。
“我不会觉得大人不近人情,反倒觉得大人一直很清醒。”
这个回答也在崔衍的意料之外,他微微挑眉:“哦?怎么说?”
“大人的身份是大理寺少卿,他是嫌犯,重大嫌疑的嫌犯,这是讲仁义的时候么?如果每个嫌犯都这样做,每位大人都要迫于道义讲人情,这就不是道义,是不公——对死者不公,谁为死者讨公道?”
姜渝看到崔衍眼睛微微睁大,向来被她的话语惊到,但想了想,感觉还是有话说。
“大人先前说我瞻前顾后,这个我没办法辩驳,但我对自己这样并不代表我对别人也这样,我读过书,明事理,晓是非。”
30. 第三十章
“这个人,对,慕汇,查出来了么?”崔衍站在负责宗库整理的小吏身后,问。
“大人稍待,快了。”小吏手脚麻利,翻阅的非常快速,简直达到了常人难及的地步。
看的崔衍不由夸赞:“你这个小吏做事不错,叫什么名字?”
那小吏受宠若惊,连忙回答:“崔大人谬赞,这是小人的本职,日夜对着这些卷宗,记不得也记得了……小人的名字,小人姓吕,贱名敏博。”
崔衍拍拍他的肩:“敏博,好名字,你做事踏实,好好做。”那小吏红了脸,手上的动作都慌乱了几分,崔衍见他这副样子,哈哈一笑,也不给他压力,眼神示意姜渝外边说话。
在走的路上,崔衍忽然想起之前姜渝在景乐寺翻看名录的事——她之前从未接触过名单,却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记住且分析出不同之处。
这样一想,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这样一想,忽然一个问题也就进入了崔衍的脑海,他忽然想——那这样的人只是在大理寺挂上画像师的名号,会不会太屈才。但是,一个女子,又该将她安置在何处?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不得其解。
姜渝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踏实的想事。
两人坐在庭中的石凳上,看着树影摇晃。
姜渝难得有空闲观察一下大理寺的环境。
在他们的石桌石凳背后,是一棵巨大的槐树。
这颗槐树大的成了精似得,深棕色的树干粗壮的要四五个大汉环抱还不止,从地里蓬勃而出,使得它脚下的地势都要比寻常高些,仿佛一颗钻破土地的钉子。但它的枝干却异常宽大,延展向四面八方,就像绽开的花一样,不过这朵花格外的高大,姜渝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它的树冠。
接下来就是其他地方,松柏自是不必说,却没想到这大理寺深处别有洞天,还有水池溪流,假山假石,虽是秋冬时节,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于是姜渝赞叹道:“寺里面的景致真不错,这颗槐树至少百年了吧。”
崔衍却笑着摇头:“不止。”
随即他温声道:“姑娘可知这颗槐树是谁种的?”
姜渝自然不知道,但他既然这么问,这槐树想必一定有什么非同凡响的地方,那么这种的人,想必也不是常人。于是她虚心求教:“是谁呢?”
崔衍道:“前朝开国皇帝楚太祖所手植也,迄今北斗星移,五百载矣。”
原来是前朝皇帝,听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号,姜渝暗自恍惚。
熟悉是因为民间尚有这位帝王的故事传唱,陌生是因为——终究不是那段故事了。
夏商周,秦汉三国东西晋,魏晋南北,隋唐五代,十六国,北南宋,元明清。
这个时代的故事改流在十六国。
那之后的事,所有兴衰悲欢,姜渝都没办法再与人说了。
没有人懂了,没有人知道了。
镇守着一块巨大的、漆黑的墓碑,回首是漫天迷眼的风沙,再也回不去了。
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隔着不能计量的时间与空间后知后觉的追咬上来。
姜渝瞬间陷入一种莫大的悲茫。
就在此时,崔衍的声音清晰的进入耳朵。
“不过这样老的树,不止这一颗。”
姜渝被从忧郁里打捞起来,抬头看向崔衍。
只见崔衍嘴角似乎勾着笑,嘴唇平和的张合:“我府上也有一颗,就在我儿时的庭院。”
“哦?”
“我小时候经常在那颗大槐树上荡秋千呢。”
姜渝忽然想起了崔衍的身世。他的身世实在是显赫惊人。
父亲是当朝奉国公,父亲背后的颍南崔氏家族更是盘根错节,朝廷五大家族第二,遍地崔氏高官。亡母是义安侯府三小姐,他二姑是先太后,长兄为一方县令,表兄是当今皇帝,舅舅是如今风头正盛的征北将军萧宏深,更不用说其他一些亲戚。
天潢贵胄,手眼通天,贵不可言都难以形容崔衍的身份。
虽然姜渝后来也很奇怪,既然崔衍身份这么高贵,为什么还能有人去排挤他,不是巴结都来不及么?
姜渝虽然并不崇敬封建等级制度,但不得不说,这真的是非常奇怪的一点,并且她暂时得不出答案。
不过话说回来,他家里有一颗百年槐树真是一点儿不奇怪呢。
姜渝接话:“那颗槐树一定很美很高大。”
崔衍点点头,但他没有就槐树如何美这件事讨论,而是忽然抬头看了看头上遮天蔽日的槐树。
“凛冬将至,这金黄的叶子也要落完,姜渝你知道么,这槐树开花时雪一样白,挂在树上,垂下来,非常美。”
“但……”他忽然不说话了。姜渝感到奇怪,也抬头向上看去。
树叶是落的空荡了,交错纵横的深色枝丫胡乱的割裂开天空,有一些乌鸦立在树上,又忽然飞走。
天空有些灰暗,但树上的确什么也没有。
于是姜渝更加摸不着头脑,疑惑的看向崔衍。
但崔衍的状态此时更为古怪,他仰着头,视线投向前上方一只粗壮的树枝,他的目光太具体了,明显不在走神,反而异常集中,就好像哪里真有什么东西似得。
难道是自己看漏了?姜渝便悄悄把头凑过去一些,接近了崔衍的视角,仔细眺望过去。
视线四处张望,姜渝用崔衍的视角看过去,忽然发现崔衍其实并没有再看树枝——他看的地方是一团空气。
什——么——也——没——有——
姜渝忽然感到一阵惊悚的人电流自尾椎骨闪电般爬升而上,她一瞬间冷汗淋漓,猛地后退了两步。甚至因为太急迫而撞到石凳,发出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
崔衍终于将视线从那团诡异的空气移开,缓缓看向姜渝。
姜渝这才发现崔衍的肤色其实十分苍白,平日里有些人色看不出来。但此时没有任何人色,映着漆黑的发丝更显得不像活人。
那双眼睛更是深黑到恐怖。
姜渝由于躲开而站立,崔衍却仍冷静的坐在石凳上。
两人对视。
崔衍的眼瞳跟着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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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移动。
而姜渝一时惊疑不定。
忽然崔衍动了,他缓缓抬起右手,竖到唇边,动作轻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得。
“嘘——”
姜渝一阵头皮发麻。
崔衍却陡然站起来。
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人,又生的高大,一下子给人带来极强的压迫感。何况现在姜渝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然后他忽然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向姜渝走来。
姜渝下意识要往后退,崔衍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像是铁箍一样攥的死紧,姜渝甚至感觉到了疼痛,但她完全掰不过崔衍,被拉着走了几步,然后一路趔趄着走进了宗库。
这样的崔衍陌生到可怕。
姜渝的心跳的扑通作响,这一刻她又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无力感。在健壮的成年男子面前,一个女子的无力。还有对崔衍古怪状态的恐惧。
这时之前那个宗库的小吏正捧着卷宗要找崔衍,就看见崔衍拉着姜懿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吓了一跳,手中的卷宗都滚落一地,“啪嗒”作响。
这似乎惊醒了崔衍,他看到姜渝苍白恐惧的面庞,猛地像是触到烧红的铁块一般松了手。
姜渝一经自由,立刻往后连连退了几步,甚至踩到裙角险些摔倒也在往后退,如见妖鬼。
这样下意识恐惧,避之不及的模样完完全全鲜活的展示在崔衍眼前。他一瞬间如坠冰窟。
姜渝也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控与失礼,慌张的看向崔衍,却正对上他不知所措无助的受伤的眼睛。
一时两人寂静无言。
此时连窗外的风声都是那样清晰,但两人之间的心声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再也听不清了。
还是小吏吕博敏率先反应过来。
虽然少卿大人和姜画师的气氛十分压抑古怪,但毕竟要事在身,他还是硬着头皮打破沉默:“少卿大人,找到慕汇的全部卷宗了。”
两人都偏头看向发声人,小吏陡然对上两人的目光,更加紧张,完全是硬着头皮看着崔衍。
“呈上来。”崔衍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沙哑声音低沉道。
小吏赶紧把卷宗捡起来恭敬的呈递给崔衍,然后慌忙的故作镇定告退逃走了。
一时又只剩下两人,窗外风声呜咽。
两人脸色都不好看。
但崔衍终究没有让姜懿找话开口,他生硬的找话。
“看卷宗。”
姜渝也要给他面子,至少掩饰一下刚才那样的态度,于是僵硬的点头,两人就万分不自然的找了个人多的地方读起卷宗。
这下,那位神秘男子的身份总算揭晓。
慕汇,男,三十一岁,京城人,他在户部做官,官不大,但也还行,是个本司主事,从九品。至于家庭,父母俱全,妻子皆有,虽然没有兄弟,但是日子过的不错,可谓一家人其乐融融,纵享天伦之乐。此人老实能干,与人和善,手上的事都做的很周到,应该这两年就可以晋升。
至于他具体的为人和平日的各种事情,还得具体去考察一番。
31. 第三十一章
那么现在知道了对方的信息及住址,那么下一步就是去探查了。
但此时天色已经变黑,两人此刻又实在不自在,陆白先前被崔衍派去盯着楚诗怜,现在就他们两个,气氛十分僵硬。
崔衍想了想,道:“我找些人,去探查他一番。”
姜渝点头,然后略有些不自然道:“现在应该没有需要我的地方了?大人,我有些不适,先回去休息了。”说着想转身。
但还没等崔衍做出反应,一个满头大汗急得冒火的差役就猛的冲进来,姜渝就站在门边,见他模样,停了一下,惊讶的看着他。
但他接下来大喊的话却使崔衍姜渝两人都陡然变了脸色。
他说:“崔大人不好了!陆大人那边出事了!楚诗怜跳河自尽了!”
跳河自尽?这个冷的打颤的天气么?简直惊悚。
崔衍当即问道:“什么!?他们在哪里?带路!”
差役分道两行,推开拥挤着指指点点熙攘的人群。崔衍跳下马从开出的道路上疾步走过去。
姜渝不是很想暴露在人群的视线中,虽然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这显然与她大隐隐于世的愿望背道而驰。
但人命关天,对楚诗怜性命的关切远远占据上风,于是她脚步不停,硬是跟着过去了。
围观百姓认得大理寺官差的衣服,见状纷纷讨论起来。
“刚刚走过去那位大人,好生年轻英武,是谁?”
“看服饰,应该是少卿大人。”
“少卿大人?哪位少卿?我记得曹少卿和苏少卿不都不惑之年了么,这是……”
“哎呦,我的娘,老兄你是哪年的消息了?苏少卿去年就因为徇私枉法被革职了,现在这位是今年新上任的少卿大人,奉国公府的二公子!”
“啊!崔家!难怪这么年轻就当上……”
旁人赶紧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说:“你不要命了!?”
于是这个心直口快的人反应过来,一身冷汗就灰溜溜逃走了。
另一边是在讨论姜渝。
“诶,这个年轻女郎跟着少卿大人走过来,官差没有阻拦,是什么来头,有人知道么?”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认出来。
这是当然,这些年姜渝深居简出,恨不得窝在画铺,自己划出一方世界,认得出她的脸的人还真不多,就局限在她生活的那个巷子,至于其他人,大多只知道老画匠有一个女儿,当年被高中的书生退婚了。
不过这也不重要,老百姓自会跳过,然后继续讨论。
“长得真俊俏啊,是京城人么,我们怎么都没见过?难道是哪家高门大小姐?”
“什么大小姐穿着这么朴素的衣料,脸上不着粉黛,你们见过这样的么?”
大家摇头。
“好吧,看来不是了,那她是谁?竟然可以跟在少卿大人身后,难道是大人的夫人?”
“你眼瞎了?没看到人家头上是少女发髻吗?再说了,少卿大人没有成亲,当年这事闹的沸沸扬扬,你不知道?”
“什么事,给我说说呗。”
“哎呀,也没什么,就是少卿大人的父亲奉国公要给少卿大人许婚,少卿大人那时候还是崔公子呢,父亲给他许亲他不乐意,直接在家里倒油,说要烧个干净。”
“啊!!!什么?他要把全家人烧死么?”
“呃,这倒没有,他趁奉国公和夫人还有他的弟弟妹妹在厅堂的时候去烧宅邸,说是''您要卖儿子,儿子也不能让您数钱''。”
“天呐!那最后烧了么?”
“没有,陛下亲临奉国公府,劝和了这次闹剧。从此没人敢劝崔二公子的婚。”
“这……这真是……”
“别讨论这个了,这样牵扯天潢贵胄的事,说不定掉脑袋,赶紧撇开,我们继续说那姑娘吧。”
“诶,说起姑娘,前段时间那个仅凭几句话就画出凶手的画师不就是女子?”
“诶呦,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前段时间景乐寺金佛不是掉出来一句腐尸么。听我在大理寺当差的表哥说,那尸体简直烂完了,但这个画师画出来了。”
“你说的是前段时间城门张贴的告示么?哇,这个我知道,我有一个朋友就认识画上的人,当时一看就认出来了,叫着拉着我去领赏呢,他可笑死了,领了四贯钱呢四贯!”
“老天爷,真的像你们这样说的话,那这女子还是人么。”
“呵呵,反正我不信!”
不管旁人在讨论什么,崔衍和姜渝都没注意,飞速赶到这条两旁商铺林立,花灯璀璨,画舫乌蓬鱼贯的昌阳城最大城内河边。
那里,几个小丫鬟畏畏缩缩的挤在一起哭,而陆白浑身滴水,站在一旁焦急的看着大夫救人。
而那被放在毛毯上,面色苍白泛着青紫,发丝衣裳湿透,紧闭双眼的女子正是昨天才见过的楚诗怜。
大夫正隔着一层毯子按压她的胸腔排出腹水,一些水流缓缓从她的唇侧流出,显得毫无生气。
大夫的背影有些眼熟,但姜渝的视线已经完全被楚诗怜吸引。
姜渝看见她就是心里一悸。想起了一些相似的场面。崔衍也是眉头紧皱。
“她怎么样了。”崔衍低声问一旁的陆白。
陆白这才陡然惊醒般,一看到崔衍就是脚下一软,就噗通跪在地上。
“大人,属下无能!没能阻止楚诗怜跳河。”
“这些以后再说。”崔衍倒是没有什么波动,眼睫垂下。
陆白苦涩道:“我不知道,要不是沈大夫正好在这边,可能楚诗怜就死了。”
听见这个熟悉的称呼,姜渝这才发现那个在急救楚诗怜的男人竟然就是今天上午在监牢见过的沈大夫。
但还没等她作出什么反应,就听“唔”的一声,楚诗怜像条鱼般弹起呕出了大口的水,混杂着一些细小的水草。
在场所有人,包括姜渝崔衍还有围观百姓都是一喜。
“醒了醒了!”大家欢呼着。
而姜渝赶紧上去扶住虚弱的呕吐咳嗽的楚诗怜,不顾楚诗怜浑身湿透,沾着泥巴水草,毫无芥蒂的搂着她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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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着她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诗怜。”
楚诗怜感受到温暖,下意识靠在她的怀里,安静得像一只幼鸟。
“我的天,也是救回来了,这寒冬腊月说跳就跳,十一二月,这六桥河里的水冻死过人呐。”围观的老百姓叽叽喳喳。
姜渝一愣,立刻伸手握住楚诗怜的手。
这一入手就是“嘶”的一声,姜渝当即暗道:坏了!
她失温了!会死人的!
她顾不了那么多,下意识就对崔衍喊:“大人!毛毯!她需要一张干的毛毯!”
崔衍闻言瞬间行动,在众人的惊呼中几步飞身就登上一旁的二层布坊,片刻一张羊皮大裘飞旋下来,被陆白身手敏捷接住,动作利落半跪递给姜渝。
姜渝管不了这么多,飞速扔掉楚诗怜身上包着的那件湿透了的毯子,给她严严实实裹上大裘,然后手上一使力,竟然将楚诗怜抱了起来。
陆白以为是自己抱,还在想怎么不冒犯楚姑娘,尽量不损毁姑娘家家名誉,却完全没想到姜渝竟然直接抱起楚诗怜,然后走向最近的有火炉的店家。
旁边原先是围了很多人的,但竟然都被她的气势所动,一路走去,仿佛劈山排海,她走一步众人推开几步,无人不退,以至于现场相当震撼。
站在她背后立着的沈大夫缓缓抬起他那双忧郁的眼睛,看向姜渝的眼神带了几分惊讶。
姜渝把楚诗怜放到火炉边,然后对陆白吩咐:“温热糖水,汤婆子,衣服。”
陆白本是崔衍的近卫,只听崔衍发号施令,但姜渝的口吻实在太过坚决有力,他下意识就像对待崔衍一样跑去做事。
这时候崔衍下来了,沈大夫也赶来。
沈大夫毕竟是专业人士,二话不说就给楚诗怜把脉。
“她现在好多了。刚刚姜画师你做得很对。”
姜渝点点头,慢慢将楚诗怜交给她的丫鬟还有沈大夫。
她默默想要退出这里,刚想走,却被崔衍叫住。
“姜渝!”
她下意识回头,却感觉到一件毛裘被轻轻盖在她身上,刹那间她感到被温暖的触感包围,一愣,抬头看去。
崔衍微微偏头不看她,但声音很温柔。
他说:“你身上也湿了,当心别着凉。”
姜渝愣住,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身上冷的打哆嗦,刚才忙着救人,她完全把自己忘了。
但是,她抬头,看着崔衍。
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是姜渝道谢,然后退步走了,一转身,没入人海。
而崔衍一直站着,背后是沈大夫和其他人在照顾楚诗怜,陆白在急急忙忙送东西,其他寻常老百姓在探头探脑看情况。
但是这些都远去了,变得好模糊,一切的背景成了光斑,只有她离开的地方清晰。
她似乎带走了什么。
崔衍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最终轻轻道了一声:“对不起。”声音太小,也没有人发现。
于是究竟对不起什么,成了一个谜。
32. 第三十二章
本来时候就不早,姜渝回到家天色已经深黑。
她的画铺后面就是居住的地方,这段时间她让孟明安顿下来,但由于挪不开手,只是给他布置了一些任务,而没有亲自指导。
可今天的事情让她恍然醒悟,她只是一个画师罢了,为什么要管那么多呢,真的完全忘记自己的原则了么?
看着画铺窗纸上映着的仍微微亮着的烛火,姜渝心中柔软了一些。轻轻敲门,听见里面笔落在纸上的声音顿了一顿,接着是砚台上传来细小的碰撞,脚步声转向门口,越来越近。
听见少年青涩的声音:“谁?”
姜渝道:“是我。”
于是下一刻,门栓被抽走,铺门大开。孟明惊喜道:“师父!你今天回来的好早!快来看看我今天的画。”说着蹦蹦跳跳跑走,片刻提着一张草纸献宝似得给姜渝看。
一张纸密密麻麻画着姜渝给他的稿图。
可以看出,他的画线的手还是不稳,但胜在努力。
姜渝摸着下巴端详一番,没有评价,而是先问:“今天练习了多少,让我看看。”说着走到画铺中间的那张长桌之前。
说起来,现在这张桌子也没换,上面还留着最初蒋二狗找麻烦打烂的痕迹。但是姜渝向来念旧又思及桌子尚能使用,于是干脆自己找了木板在桌下加固,然后向隔壁木匠家借了几把凿子和雕刀之类的,反将这处缺陷变成了一处雕花,倒变得比之前更可观赏。
“怎么只点了一只蜡烛?”越是走近,姜渝越是发觉光线的不好,于是轻轻皱眉,发问。
孟明小拇指及那一侧都沾上了黑色的墨汁,但他没发现,听见姜渝的话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一只蜡烛够了,看得清,再多浪费了。”
姜渝微微一顿,那双浅色的眼睛偏转过来看着他,神色依旧很平静,但口中道:“以后多点几只,师父还不差这些钱,不要看坏了眼睛,否则后悔也来不及。”
孟明像是犯了错似得扭捏不安。姜渝见状,微微笑了。
“你能简朴勤奋,师父很高兴,但对自己不好,师父不赞成。你父母哥哥将你交给我,我就会好好待你。”
孟明低下头。
“可我有什么是可以为师父做的?”
姜渝一愣,半天没说话。
孟明见姜渝沉默,心中慌乱起来,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急忙找补。
“师父,我不是说您收我为徒是要取得什么,是我,是我自己觉得您教我技艺,我应当也为您做什么,我读的说不多,但记得爷爷给我讲过''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所以……”
见他这样慌张,姜渝凝视着刚到自己胸口高度的少年,缓缓开口:“我没生气,你是个好孩子。”
孟明不知所措的看着姜渝,从姜渝的角度,看见一双纯净的眼睛。
“你啊,可以跟着我跑腿,也可以继承我的衣钵,为我养老呢,怎么会担心自己没事做。”她忽然笑了,像是开玩笑般,将气氛缓和的轻松。
孟明嘿嘿傻笑:“当然,我一定会好好做事,也给师父您养老!”
姜渝道:“闲话少说,我要看见你今天画的画,呈上来。”
孟明感觉从桌上扒拉了一叠纸,恭敬地递交给姜渝。
悠悠接过画纸,姜渝顺势就坐在躺椅上,一边漫不经心的问:“是按画的顺序画的么,打乱了没?”听见孟明说没有,她点点头:“以后都按今天这样来,不要打乱了,让我看见你练的过程。”
姜渝看东西向来快,翻这些稿纸更是扫一眼就过,显得万分游刃有余以至于轻松悠游,但站在一边的孟明就没那么轻松了,他瞄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工笔画,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忽然汗流浃背。
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发现这也是问题,那也是问题。
终于,那夺命的翻页声终于停止,孟明深吸一口气,打算接受命运的审判。
只听姜渝慢悠悠的声音:“二十三张,倒算勤奋。”孟明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姜渝继续:“速而不达。”孟明背后冷汗,一颗心又吊在嗓子眼。就又听:“不过也有进步。”
孟明实在是怕极了姜渝了。
姜渝见他模样,就明白一切,看了眼他的手道:“墨迹未干就匆匆落笔,沾的手上都是,急躁了。”
孟明下意识就将手藏在身后,但显然晚了,脸上也红了。
姜渝噗呲一笑,从躺椅上起身:“过来,我教你到底怎么画。”
孟明赶紧凑过来,就见姜渝轻车熟路拿起毛笔,将一旁的摹画本扯过来,摆正,随即又将孟明的画稿放在一边,开始讲解。
“看你线条画的已然稳定,叫你画这些人像,不过我却没想过你可以一蹴而就,这是完全做不到的,所以你也不必紧张。”
“其实练人像只是为了让你明白这些转折关系,以及磨炼手感。”
姜渝偏头看向孟明:“先前叫你一日不停地画线,倦了吧?是不是叫你画人还挺高兴?”
师父简直料事如神啊,孟明瞪眼点头如捣蒜,姜渝轻轻拍他脑袋一下:“别光顾着点头,听着。”
“说实话,你能画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但是,自己看看,是不是对比下来还是有差距?”姜渝将毛笔提起,向着摹画隔空一点。
孟明目光跟着她的笔转过去,点点头。
“你看你的画,每条线都跟着画了,每一笔都只差了一些,但是整体下来就相差甚大。”
孟明似懂非懂。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是因为积少成多么?”
“你这样说不算错,但并不是关键。”
孟明反复转头看两幅画,感觉自己实在想不出来:“师父,我不知道了。”
姜渝微笑:“慢慢来,不急。今天,我就告诉你,这个很重要的点。”
“你之所以画的不准确,不规整,甚至看起来总觉得不够正规,原因在你的视角问题。你只是照着纸上的线条描,但你没有想过每一笔意味着什么,它对应着什么。孟明,绘画画的是什么。”
孟明此刻有些呆滞:“人,物。”
姜渝点头:“你说的不错,绘画就是描人绘物。可要分清概念,你学书上的形状,心里想的却要是真的物。”她将笔尖点向摹画的衣裳:“看过来,看这些衣褶。”
孟明立刻看到姜渝指向的地方,哪儿有些密集的线条,说来神奇,离远了就成了衣服。
“这些衣褶是一些单纯的线条么?”姜渝忽然发问。
孟明没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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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渝见他没有反应过来,便耐心解释:“这些线条是有目的的,也是合乎事理的。就像这处,它为什么逐渐稀疏,这是为了体现衣服沿着人体轮廓舒展开的姿态啊。”
孟明沉思片刻,忽然兴奋起来,他的眼睛重新亮晶晶起来,充满热情的看向姜渝:“师父!师父!我明白了!我好像明白了!我少了目的,目的!”
姜渝看着他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藏在衣袖中的手指摩挲了几下,脸上也不由自主漾起浅淡的笑容。
她看着重新扑在画纸上作业的孟明,渐渐心中泛起一些感慨:还是纯粹学习的时候最快乐啊。没有任何理由只为体悟到道理也快乐。
姜渝不会打压徒弟高涨的热情,便也没说什么早些休息这样的话,只是欣慰的笑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深夜,姜渝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一直盯着空无一物的黑暗。
第二天早上,姜渝照常起床,不过她没有再往大理寺赶,而是打开铺门,然后坐在躺椅上发呆。
半天她才发现自己心不在焉,于是打算拿起毛笔画几张画放松心情。
画起画来,她的思维瞬间集中而专注,完全察觉不到时间和身边的变化,直到孟明起来,大惊失色。
“崔……崔大人!”
姜渝被惊动,她下意识抬头,没有看见崔衍。然后转头,才发现崔衍坐在店里的小凳上,正和从内屋揉着眼睛走出来的孟明对视。
他来做什么?
孟明要行礼,被崔衍抬手制止,崔衍见姜渝也看见他了,干脆向她走过来。
姜渝看见他还是心有余悸,但好歹过了段时间,她以自己超凡的自制力克制住了退步。
于是她站在原地,而崔衍走到她面前,两人之间距离不到五步。
崔衍当真长了张好脸,是那般丰神俊朗,那双凤眸又是那么弧度姣好,以至于总使人忍不住心中一悸,而他的眼瞳则乌黑剔透似潭中秋水——这样一个人,看向她时眼神为何带着悔与哀。
姜渝下意识躲开他的眼睛,道:“对了,你借我的衣服。”就要转身拿。
但她被一声甚至带着哀求的呼喊截停了。
“姜渝!”
崔衍一只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袖,却不敢再抬手,手上动作就停留在半空,显得苍白而无力。
姜渝没有转头。崔衍只能听见她平静到冷漠的声音。
“少卿大人有何吩咐?”
她很少这样全称他为“少卿大人”,这个称呼把两人瞬间拉远。虽然近在眼前,在那抬手不敢触及的咫尺间,却好像相距千万里之外。
崔衍心中没来由一空,又是一拧。
“姜渝,你和我回去吧,我们一起讨论案子。”
姜渝似乎笑了。
“我只是个画师而已啊,大人。”
崔衍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的!你不止是画师!你和大理寺其他画师都不一样!”
姜渝转身看向他:“哪里不一样?”
崔衍脑中空白,但又好像异常纷乱,以至于血液迅速沸腾起来,向脸上涌。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你是,我的……好友。”
姜渝一愣,抬头。
“好友?”
33. 第三十三章
好友么,陌生的词汇,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这个词语了。姜渝想。
这样的身份差距,当朋友?而且还是对方上位。她心里不自觉冒出几声微讽的笑。
崔衍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就是好友,姜姑娘,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们总是很说的来,我也知道姑娘绝非等闲之辈,我很欣赏姑娘,私心里一直将你当作朋友的。”
姜渝微微勾唇:“能得大人青眼,是民女的荣幸。不过朋友……民女身份低微,恐怕无福消受。”
崔衍第一次发现姜渝也有棱角——甚至称得上尖刺,用温和掩饰的不满。他心里知道昨天的冒犯,但也有些想不明白姜渝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可他现在完全没有办法,只能苍白的说着:“你不要这样说,我要是在乎身份,就不会邀你进大理寺,我是真的……”
姜渝的脸上还是没什么波澜。
崔衍见孟明还傻站在哪里,很多话实在也说不出口,于是道:“姜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渝终究点了头。两人便移步酒楼。
坐在满桌的佳肴前,姜渝终于开口:“大人在此设宴,案子怎么办呢?”
崔衍本来在倒茶,闻言重重叹了一口气,把茶壶放下:“别说了,现在的情况乱作一团,楚诗怜轻生是我们谁都没想到的,她做的太绝了,大家都觉得她简直没把自己的命当命,实在是一位痴情的女子。”
提到案子,姜渝明显有所松动,但她仍然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崔衍实在没有办法了,索性放下一切,诚恳道:“姜姑娘,昨天是我不好,我昏头了,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原谅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是这么的诚恳,那双标志的凤眸也透露着祈求。
怎么就低到尘埃里?
姜渝总算抬眼看他。
“嗯。”她就说了这一句,然后沉默的喝茶。崔衍根本理不清她的意思,只能试探着问:“你原谅我了?”
姜渝点头。
崔衍感觉一阵庆幸与惊喜涌上心头,简直有些小心翼翼的彷徨与无措。
但随即,姜渝开口了,这次的语气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崔大人。”
冷冽,不复平稳,竟然一反常态带了凉意。
崔衍脊背一寒,瞬间正色,看向姜渝。却看见姜渝锐利的眼神。
她说:“虽然大人身份高贵,民女却也有自己的原则,尽管可能是他人不能理解的。”
她一字一句仿佛咬牙切齿,似乎字字都要嚼烂在齿缝间:“我此生,最讨厌别人让我感到身不由己。”
“——虽然这样的事总在发生。但如果大人真想和我做朋友的话,请您记住。”
崔衍愣住。
这个秋冬不知怎么的,总是下雨,丝丝的寒气就这样侵入人的衣裳,让孙化不自觉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嘟嘟囔囔抱怨了几句,但是今天还是不能空着手回去。
他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京城外堆放垃圾的地方,看着洼地中堆积成山的垃圾,他自己都忍不住倒仰屏气。
钱难赚屎难吃,为了省些闲钱,他忍了!
于是他瞅准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坑就往下跳。半天总算是有些收获,他用坑里的破布擦了擦从垃圾中拾出来的烂了一个角的罐子,感觉洗洗还能接着用,放到一旁,又从坑里拔出一件破衣裳。他一喜,提起来左右看看,发现只是褪了色,烂了一些,但大体还是完好,回去让婆娘洗了缝了,这个冬天又会好过一些。
既然今天运气不错,索性再扒会儿,但是接下来的运气却不算好,真就空着手,找到的东西通通烂透了,于是垂头丧气,打算离开。
他用衣服裹着罐子,打算爬出坑时,脚腕却似被什么扯了一下,他一下没站稳“哎呦”摔了一跤,这一摔坏了事,这不堪重负的罐子总算完全碎了。
孙化顿时火了,倒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害得他倒了霉,结果凑近一看,才发现自己是被一团埋在垃圾堆下毯子屈起的一角弄的这么狼狈。他心中生气,倒要看看这毯子,于是一用力,将这个毯子从垃圾里扯了出来。
这一扯出来愣了神,毛毯很厚,已经很脏了,但是仍然可以从上面看到大片黑色凝固的痕迹,恶臭扑鼻,还因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在一滴滴往下流水,那水的颜色——透着一股诡异的黑红。
孙化下意识像碰了烙铁一般把这张诡异的毯子扔出去,不敢多看立刻捡了衣服连滚带爬跑走了。
荒凉的显阳城外,只有灰冷的雨,凉丝丝的下着,给一切裸露在空气中的东西,挂上一层水雾。
楚诗怜暂时被安置在沈大夫的医馆里,崔衍之前安排了陆白在这里守着她,以防又有什么意外。
此时姜渝和崔衍已经来到医馆的那条街,姜渝远远便瞧见了那家医馆,因为这家医馆与其他医馆有些不同。
它的名字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叫做济安堂,是医馆寻常的字眼,但它的布置倒是与其他不同,主人在门口摆了两盆高高的山茶,花开的红红艳艳,热热烈烈,很是扎眼。
姜渝倒是没想到,沈大夫那么忧郁的气质,竟然喜欢这样的装饰。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她没多关注,抬脚踏进了医馆,崔衍紧随其后。
一进去就正好看见沈大夫正轻声细语和药童交代些什么,看见姜渝和崔衍来了,他正了身子,带着药童过来行礼。姜渝看了两眼他们和崔衍,心里忽然想到。
以前窝在画铺,大家都是一个层次的人,向来相处自在,但自从留在崔衍身边,天天都是各种礼节,每次都在提醒着这种差异。
“不必多礼,楚诗怜在哪儿?”崔衍开门见山。
沈大夫道:“大人跟我来。”便引几人进去。
姜渝跟在后面,下意识观察医馆的环境,发现里面相当的素雅,一切井井有条,空气中飘着药草微苦的味道,倒是让人凝神静气。
来到楚诗怜床前,姜渝看见她衣衫齐整而厚实,就坐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就偏着头,寂寥的看着窗外。陆白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她。
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来,还没有动作,崔衍先开口:“你不要动。”于是楚诗怜没动,只是道了一声“崔大人”,又看向姜渝,眼神稍有波动:“姜姑娘。”
姜渝是在场唯一一个女人,而且她的容貌气质非常具有安抚性,于是她自觉上前,坐到楚诗怜的床边。
“楚姑娘,如今好些了么?”她轻轻握住她的手,见她不抗拒,便顺势握得紧了些,以来焐热她冰凉纤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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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诗怜看着她的脸点头。
姜渝心疼的说:“何故这么折腾自己?不是说好了好好过日子?”
她想去看看楚诗怜的脸,却发现一颗泪珠已悄然落下。一愣,抬头,看见楚诗怜眼中盈满泪水。姜渝慌忙从袖子中找出手帕,为她拭泪。
楚诗怜悲哀而茫然的看着她,却是喃喃问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姜渝:“什么?”
她又重复了一遍,姜渝这次听清了,心中百味陈杂。傻孩子,这就算好了么?她看过她的卷宗,加上记忆力很好,所以记得,楚诗怜家中出事时,她才十三岁。
现在年纪也不大,才刚刚二十。虽然她的年龄与这个世界姜渝的年龄相仿,但姜渝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上辈子更是活到可以当她母亲的年纪,于是对小姑娘,她心里总有几分怜爱。
她说:“你值得更好的,何必为了无法改变的事,搭上自己所有的未来呢?”
楚诗怜愣住了,她的表情在听到未来两个字的时候变得有些茫然,她喃喃开口:“对我这样的女子,有什么未来呢?”
姜渝心中一痛,但她向来沉稳,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缓缓说:“你现在跳进水里,固然现在的痛苦没有了,但是一切变好的可能也没有了。”姜渝说到后来,感到苍白,因为楚诗怜说:“可是一切也没有更好怎么办?”
姜渝彻底没有话可以说,她的嘴唇张合,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终究没有说出口。
是啊,如果没有变好呢?一切的坚持难道都会有结果吗?一切的困难尽头就会是美好了吗?——但事实是,姜渝本人没有等来第二年百花盛开,没有等来幸福。
怎么劝呢?我真的有这个权力去干预别人的生命吗?死亡会不会也是一种选择,她陷入一种持久的沉思中。
就在这时,崔衍走过来,忽然开口,顿时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谁的人生可以完全预料?你没办法等到承诺就不活了?为什么这样看轻自己的生命?楚诗怜,别人看不起你,你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么?”
姜渝惊到。
好尖锐的语言,完全不像是崔衍能说出口的。她第一反应是去看楚诗怜,只见楚诗怜似乎激动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天!姜渝暗道不好。
崔衍还在说。
他平静的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言语,连一旁的沈大夫都睁大眼睛。
“还有,有件事我感到很奇怪。楚姑娘,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觉得未来不会更好了,为什么第一想到的是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你自杀了,对你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也没有改变什么,只是单纯死了而已,你不觉得很不值么。”
崔衍一字一句道:“你都敢去死了,说明你已经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要知道,历代英雄豪杰,再厉害的人物都怕死,而你克服了这种恐惧,你应当更是勇士才对。但你只选择了伤害自己,这是我不理解的一点。”
他盯着楚诗怜的眼睛:“楚姑娘没有恨的人么?没有想报复的人么?没有想放肆痛斥的人么?没有觉得不公的事么?你一定有的。但既然你都要死了,决心放弃人间的一切了,为什么不勇敢一回呢?换句话说,我认为——一个敢死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34. 第三十四章
姜渝睁大眼睛看着崔衍,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他看起来不像玩笑,也不是反话,更不是嘲讽。就像是他真真切切这样疑惑着,而且这个疑问不是一朝一夕累积而成,倒像是酝酿了很多很多年,只是借着这个契机,一口气抒发出来。
楚诗怜盯着崔衍,像是失语了,浑身发抖,最终像是无力的松了力度。随后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
而姜渝起身,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崔衍。
崔衍也没想和楚诗怜这里得到答案,他现在在和陆白说话:“陆白,这里不需要你看着了,让其他人跟着她,你跟着我。”陆白自然应是。崔衍点点头,转身对姜渝说先回大理寺。姜渝自然没意见。
于是一行人返程。
但是刚到大理寺门口,姜渝就敏锐的察觉到今天的不同,只见几个差役和卢浦和及一个穿着寒酸畏手畏脚的中年男子,正说着什么向门口走来。
差役和卢浦和看见崔衍纷纷行礼,那男人有些吓着,慌手忙脚的跪倒地上。
崔衍问卢浦和:“这是?”
卢浦和一脸笑意,他道:“这百姓一大早赶来,说是有关于案子的线索,我想是看了我们之前粘贴的告示。”
之前金佛藏尸案一经调查,崔衍就派人粘贴了告示,让看见可疑人物和物件的人前来报发,当然,是有赏钱的。
这么久过去,崔衍都快忘了,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那这位就是告发人吧,你叫什么名字?”崔衍问。
孙化躬身缩颈,畏缩的有些不自然,他耸起肩膀,努力从脸上小心翼翼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他说话也像他的模样一般,低声下气诚惶诚恐。连忙:“大人,小人孙化。”
崔衍点点头:“发现什么了?”
“小人今晨去城外废坑捡还能用的东西,结果被一张毯子绊倒,捡起来一看,那毯子都被血浸透了,吓死小人了,小人先是吓得爬出坑底,然后回过神来,觉得这要报告官府。”
崔衍扫视了一眼他的穿着,心中想着:“全是旧的烂的样子,天下百姓过得如此艰辛么,竟要从垃圾中翻找,以前甚至闻所未闻啊。”
但他口上说:“你做的很好,现在你是在为他们引路么?”虽然问是这么问,但崔衍已然了解情况,转头对卢浦和说:“我也一并去。”卢浦和自然没意见,弯身作揖:“诺。”
崔衍站在垃圾洼地的高侧,没有下去。
不久差役合力将毯子尽量原封不动的抬上来。
崔衍一看就知道这毯子遭到了破坏。雨水将上头的血迹冲散了许多,不过还好,上面洗不掉的轮廓痕迹还非常清晰。
姜渝看了看这周围的环境,到处都是洼坑,这就是专门掩埋城内垃圾的地方,她敢说,就算谁偷偷在这里的垃圾中挖了个坑,把一具尸体扔进去,都不会有人知道。
用来裹人的毯子被扔了,那么其他的东西呢?有没有可以找到?尸体没有扔到这是不是也考虑到不好通过城门的检查。
那这毯子是怎么扔出来的,能不能通过它上面附着的东西反推一下?
在姜渝思考间,崔衍已经在和卢浦和吩咐:“凶器和一些辅助杀人的东西还没找到,你负责这件事,往后带着人来重点找绳子,利器什么的。”
卢浦和听见让他带人负责返程垃圾,眼皮一跳,但他很能忍,面上俯首帖耳:“是,大人。”
姜渝无声无息的走到崔衍身后,崔衍转身想找她时被吓了一跳。
姜渝才不管他,径直开口,说了自己的想法。
崔衍摸了摸下巴,觉得她说的对,于是打算回去找祝谦怀去看看。
祝谦怀一看到这张摆到他面前的毛毯,当即神色变了,几步走上前端详了片刻,才站起身来,问:“这张毯子从何处寻得?这血液分布,基本可以确定是廖光远的那张。”
崔衍将情况与他说明,他点头。
“这张毯子交给我吧,我查验一番,确定他的受伤顺序,推测死因。”
姜渝此时走上前来:“各位有见过这样的毯子形制的么?我认为这张毯子本身也可以尝试追根溯源。”
祝谦怀看她,道:“的确如此。”
崔衍想了想,问:“你大概多久可以推测出死因?”
祝谦怀:“给我一天。”
这个时间不长,崔衍点头,对陆白说:“找几个记忆力好的差役过来,让他们记住这条毯子的形制和材质,立刻去各家布坊衣店探访……”他话没说完,忽然想起:“不对。”然后转身,果不其然和姜渝对上目光。这般默契,他一笑:“这事是姜姑娘专长,可否麻烦姑娘将这张毯子画下来?”
这是小菜一碟。
“不麻烦。”她说:“可否换个地方,给我些笔墨纸砚?”
其实这张毛毯是有色彩花纹的,但是先不提现在这个时代颜料太珍贵稀缺,就算用些廉价的替代,它的上色技术也太繁复,而这是一件需要急办得事。姜渝也很多年没画过其他颜色,所以她直接略过了色彩。
心随笔动,黑白深浅的一一还原,最终大功告成。
将画纸交给差役,姜渝去洗了洗手。
在这个过程中崔衍和祝谦怀都没有离开,等到她画完,祝谦怀才开口:“姜姑娘的绘画技艺果真名不虚传。”
姜渝拿出另一张备用的手帕,擦净手,微笑:“祝仵作谬赞,只是手熟一些,接下来的事还要仰仗你。”
祝谦怀点点头,就开始作业。
姜渝和崔衍不便打扰他,于是走出屋子。
这时一个颇为眼熟的官员,正向这边走来。姜渝眯眼瞧了瞧,认出来了。这是上次崔衍交代把工头说的人名记住的大理史霍兴修。昨天崔衍要他把这件事交给卢司直干,但现在卢司直在城外带人挖线索,所以他大概为此找来。
果然,霍兴修呈递上来一份名单。
崔衍接过名单,看了一遍,发现霍兴修已经默默将这些人的基本情况列在下面,字迹端正严谨,这份差事做的相当不错。
崔衍抬眼多看他一眼,见这霍兴修一副沉默埋头做事的模样,心下记住。
然后看着名单,他发觉在其他线索显露出之前,很难通过这样一张苍白的纸页得出什么。先留着,他想。
“卢司直不在,这件事就交给你,去找名单上的人了解情况,问问他们有没有在这些年里把这件事说出去,告诉他们如果如实说来,这事概不追究。”
“诺。”
安排完这件事,接下来就没什么要做的,只需要等结果就可以了。
不对,还有一个人。崔衍脑中电光火石。
慕汇。
上次刚查出他来,就听到楚诗怜跳河的消息,还没派人去问呢,差点就略过了。
“还有慕汇,”他喃喃念出声,然后看向姜渝:“姜姑娘,反正如今没什么事,不如我们上慕府看看?”
姜渝自然没什么不赞同,不过她想了想:“大人之前提到过一个人,似乎叫陈逸舒,他好像看见过廖光远和人争执。还有那个尹润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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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衍忽然想起来,睁大眼睛向姜渝看过来:“你是说?”
姜渝:“万一呢,为什么不试试。”
于是半刻钟后,众人齐聚一堂。
阳光开朗好奇万分的陈逸舒,两眼放光崇敬的看着崔衍兴高采烈的尹润霖,还有抱臂离尹润霖很远的陆白,及观察的姜渝,无奈的崔衍。
“你们两个人,到时候假装我的护卫。对了,陈逸舒,你要伪装一下,他很可能也认识你,带个斗笠吧。还有……”崔衍看向尹润霖,发现他眼睛简直在放光:“你……算了,你也穿上护卫的衣服,带个斗笠,比较对称。”
陆白此时开口:“大人,我呢?”
崔衍道:“你没事,难道慕汇一个九品官员,还能管到本官头上吗?你就跟在姜姑娘身后即可。”
交代完事项,崔衍整理一番打算出发了。
毕竟对方好歹是个户部的主事,而且崔衍无凭无据,也不好太无礼,还是温和一些,见机行事。
但临出发,崔衍还是对陈尹两人不太放心,又再三叮嘱:“千万千万,发现认识也不要显露声色。”
“会打草惊蛇!”尹润霖抢答。
崔衍看他一眼,继续:“对,不要打草惊蛇,可以暗示我,就偷偷告诉陆白,陆白就跟我禀告明日还与人有约,早做准备。我就明白了,你们记住了吗?”
三人都应是。
崔衍本来觉得大概都考虑到了,打算出发,但陆白再次发出疑问:“大人,听您的意思是要去慕汇家中做客,虽然可能仓促,双方也心知肚明,但是姜姑娘要以什么身份跟去呢?”
这个问题就非常突然但是十分值得考虑的,也只有崔衍的心腹才敢提醒。
崔衍转头和姜渝对视,一时两人面面相觑。
是啊,以什么名头去呢?
姜渝心里立刻萌生退意,在她心里,自己本来就是为了打发无趣而漫长的生命,以及对严虎请求的承诺,才一直跟进着案件。
虽然她一直乐意帮忙,但并不代表她心里就有执念。比如在这种时刻,她就非常愿意退出。
但崔衍却不这么认为。
崔衍打量着姜渝。
这个非常不同的女子。她在崔衍这里已经脱离了寻常他对女子的看法。她很聪明,也非常适应探案,甚至常常超过他。所以崔衍认为,如果案子有她的帮助,一定会进展迅疾。再然后就是私情了,他也很希望姜渝能留在他身边,他们一起做好每件事。这感情很复杂,他一时说不上来。
“大人,不如我回家……”
“姜渝,你就以我朋友的身份……”
两人竟然同时开口。
姜渝卡壳了一瞬间,崔衍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迅速说完自己的想法。
“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带几副书画去讨论讨论,他必须陪着我,你就作为我请的大师一同前去。”
“啊?”姜渝这次真的有些震惊:“我,大师?这,这……会不会太年轻了?”
崔衍:“管他呢,他还敢质疑我不成?”
天!多么理直气壮的睁眼说瞎话,古代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像崔衍这样的更是横着走,真是……以势压人。
这样的内核挺让人无奈,但姜渝还是没忍住笑了。
罢了,哪里不是这样的规则,能更好的做事就不论是什么方法吧,有利的条件就要利用呀。
姜渝掩袖笑弯了眼。
忽然她意识道,自己竟然有一瞬间觉得崔衍竟然有一点……可爱?
35. 第三十五章
慕府。
茶汤在青瓷茶盏中漾开微波。崔衍慵懒坐在慕家惊惶找出来的的榆木擦漆四出头官椅上。姿态很放松,似乎深陷椅中,但脊背却并未弯曲,反而笔直而□□。
他并未急着开口,而是看着正在拘谨为他倒茶的慕汇,似笑非笑,骨节分明坚劲有力的右手手指屈起,搭在茶褐色的木扶手上,一下一下意味不明的敲击着。
屋内没有人说话。
只有倒茶的水声幽幽响着。
两个头戴黑色斗笠,身着劲服的高大护卫,腰配宝剑,手就按在剑柄之上,似乎随时出鞘,分立崔衍两侧。
慕汇不敢多看,只好挪开目光。
一个看着就桀骜不驯实力莫测的年轻人冷目抱臂注视着他,峙立在坐在桌边淡然饮茶的姑娘身后。
慕汇悄悄瞥了一眼那个处变不惊,气定神闲的女子。
这个女子看起来年纪不大,看着只有十七八岁,那张面容尚且残留几分少女的柔和,轮廓没有成熟女性的分明。垂眸时纤长浓密的眼睫垂下,与尚且留着丰润组织的面颊在光下映出一种异常纯粹的美,她的棱角在此中洗练,别有一番出水芙蓉的清净。
不——说是芙蓉可能并不贴切,她没有太暖的感觉,反而清泠泠的,更像什么浅淡清雅的花。而且最为重要的是,顶着这样一张年轻的脸,她的气度却完全不让人轻视。
那是一种韵,沉沉敛敛,无声侵袭而来。
“笃。”
“笃。”
“笃。”
扶手的敲击声响在寂静的房屋中,清晰的令人头皮发麻,每一下都敲在慕汇心跳的间隙里,让他随着每一次敲击提心吊胆。而他的妻子坐在另一边,也显得不安而局促。
终于,慕汇终是没按捺住,恭顺将倒好的茶杯递上,同时谦卑开口:“大人,您可有什么要与下官交代?”
姜渝不动声色抬眼,轻飘飘向他投去一眼。
而崔衍忽然笑了,他伸出两指抵住慕汇递来的茶杯,不接。慕汇刹时僵住。
好在他总算开口说话了,这让气氛略微缓解。
“哎呀,这么紧张做什么,只是来你府上说说话而已,怎么额头上都是汗?”崔衍口中的话语非常关切,但他投来的目光意味深长,就好像他已经抓住了什么关键,而慕汇在他面前完全透明。
慕汇讪笑:“大人威仪,下官望而生畏。”
“哦?”崔衍忽然变脸,声音冷沉:“你是说本官仗势欺人么?”
慕汇完全没想到,也瞬间变色,马上就要扑倒在地上:“大人!并非此意,小人不敢!”
“诶,”崔衍一把扶住他,没让他跪下去,然后使力给他推回座位:“开玩笑呢。”他又笑得如沐春风,但那双眼睛又黑又深,让慕汇看的头皮发麻。
“你啊,禁不起玩笑。”崔衍好心给慕汇拍拍身上的灰尘,慢慢说:“其实,本官来找你,是来与你谈论书画的——听说你也雅好笔墨?”
慕汇不敢随意动作,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疯少卿又变脸。
“巧了,我最近识得一位年少有为技艺高超的画师,你碰的巧,我们一起来看画如何?”
崔衍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按着他的肩膀,脸上笑眯眯,手上的力道却是重若千钧,慕汇极力承受,才勉强维持体面姿态,对着盯着他的崔衍,脸上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能和大人一起,真是三生有幸。”
崔衍却并不满意,他一瞬间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征兆,慕汇吓得发抖,却听见崔衍阴冷的声音:“再高兴一点。”
慕汇拼命笑。
崔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松手。却随即转身面对那个卓尔不凡的女子,但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忽然就一百八十度大旋转,简直万分和煦温柔,仿佛忽然春暖花开,过堂风刮起满城风絮。
慕汇惊疑不定的看着两人。
女子站起身来,先是向崔衍点头,随即转过身来对着慕汇自我介绍:“慕大人,你可以叫我姜画师。”
慕汇:“……好。”
这个姓姜的女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片刻就布置好陈设,而慕汇也在身后崔衍的示意下,一同观看绘画。
刚开始,一切正常。
姜画师似乎在画一些横七竖八的线条,每一笔稳得可怕,仿佛有一把无形的矩尺在她的笔下,以至于超乎寻常。
倒有些神通,但只是这样似乎算不得登大雅。
慕汇想着,崔衍大张旗鼓风驰电挚的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些?
但接下来的部分就令他冷汗直流了。
因为,姜画师在画一尊盘坐的“人”。
那个人的形象先是由大片铺张的墨块一笔一笔渐渐清晰,细节浮现,逐渐让人头皮发麻。
那旁边的线也在她每一笔意想不到的落笔中逐渐具象,笔走龙蛇。
任何人都看得出,这是一座大殿。
而那个“人”端坐在大殿视觉引导的中心,线条紊乱但是又表现的极端真实,简直跃然纸上,让人一瞬间被那种恐怖氛围摄住。
那就不是“人”——而是一具高腐的尸体!空洞的眼睛和皮肉都烂的流着可怖的脓水!
慕汇吓得连连后退。但被不知何时凑到背后的两个黑衣护卫拦住,而他惊恐的向前看去,发现姜画师和崔大人同时回头,神色冷漠而冰冷,脸色似乎还微微泛着诡异的青白,而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慕汇脱力滑到地上。
而姜画师先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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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此时完全睁开。
又浅又冷,带着猎食者般的无机质,就像他童年时候见过的可怖毒蛇。
她的声音出奇的阴寒,冷森森道:“慕汇,你为什么杀我?”
慕汇头皮完全炸开了。
而姜画师就这样盯着他,微微歪着头,仿佛真的疑惑一般。
不像活人,像鬼!
慕汇拼命摇头,大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崔衍的声音此时阎罗一样响在头顶,让慕汇头脑中嗡嗡作响。
“慕汇,你杀人那天做了什么?”
“我没杀人!”
"你上个月中旬去景乐寺做了什么?"
“我没去景乐寺!”
“你去了。”
“没有!”
“那你在哪儿?”
“我申时就在家中,我的家人,我夫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是吗?”
“就是这样!”
“我没有问你哪一天。”
空气刹时凝固。
慕汇僵住,头一截截咔哒抬起,看见崔衍冷静而肃穆的脸。
所以人都看着他。
慕汇脸上惊恐的神色就僵硬在那一刻,显得滑稽而诡异,然后他的脸一寸一寸又一次鲜活起来。
“大人,我吓坏了,胡言乱语,我分不清。”
崔衍不说话,就只盯着他,半晌才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意味不明道:“是吗?”
慕汇从地上连滚带爬挣扎着手脚都不能控制般向他吓呆了的夫人爬去。
“夫人,夫人,我上个月中旬一直抱病在家,你知道的,你给我送药,我都按时喝了是不是,是不是?”他形容有些癫狂了。把她的夫人吓得发抖,简直想要甩开抱住她腿的慕汇。
“是,是,我可以作证!”她声音又尖又慌。
姜渝和崔衍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令陆白带着其他差役留在慕府看守他们一家。
然后向大理寺回程。
在马车上,两人心灵相通似得同时在心里整理思路,都没有说话。
不久,崔衍忽然抬头,对姜渝笑。
“真巧了!”
姜渝也感慨点头。
实则他们本来没打算来这么一出戏的,至少来的时候,崔衍一直觉得是不是自己神经太敏感,或许人家根本和案子无关呢。
但来到慕府,见到慕汇的一瞬间,鬼使神差般,崔衍就转头看向陈逸舒,陈逸舒向他点点头。
好,这下崔衍放下一些心来,看来这人有关的可能真的大大提升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才真正让崔衍起了疑心。这才演了这么一场酣畅淋漓出人意料的大戏。
36. 第三十六章
半个时辰前。
慕府的地段比较偏僻,脚一进去,崔衍就感到了憋仄。
懒散的门房听见他们的身份,跑着进去禀报。不久慕家一家人包括为数不多奴仆都纷纷急忙迎出来。
崔衍打量着。
发现慕家一共有十口人。慕家五六十岁的父母,慕汇,他年龄相仿的妻子,还有怀抱里六七岁的小女儿。以及五个仆从,分别是那个门房,一个老妈子,一个老厨子,还有两个小丫鬟,分别站在慕家老太太夫人身边。
慕汇迎在最前,说起了行礼和问候的话。
崔衍应付着,却在观察他的模样。
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神情却与在微月楼一见完全不同。
在微月楼,他抬首,露出一张平淡冷漠的面孔。
崔衍难以形容那种心中兀的不舒服那一刻的感受,只能描述为:非常诡异的感觉。如果硬要形容,只能说,像一把钝在刀鞘里锈迹斑斑的刀,带来不那么尖锐,但如跗骨之蛆般潜藏的危险感。
但现在,完全不同了,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崔衍记住了他的面部轮廓,确认过他的身份,还真的会怀疑自己找错了人。
慕汇在自己家里,气质简直温顺的像一只绵羊,带着一种老实巴交的木讷感。见到崔衍来访,更是没有半分在微月楼看到的挺直背脊,让人不容小觑的气势。
胁肩谄笑,一副唯唯诺诺的小官员作派。
崔衍本能的感到不舒服。
他不经意间打量着在场的其他人。发现了一个微小的,却不同寻常的细节。
大家都知道,在平常不经意的站位和微动作间,是可以反映潜意识与心理的。通常集体的站位可以反映很多东西和信息,而可以通过这些信息,来进行一个简单的推测,和对情况的认知。
姜渝此时也悄无声息的站在队伍中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们一家人的各异神情和反映。
很快,她也发现了那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慕汇夫妇,是不是站的太远了。
一般来说夫妻,本应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应该下意识的靠近才对。
但慕家截然相反。
他的妻子拉着孩子,站得离他的父母近,而离慕汇本人很远,两人也没有任何契合的感觉。
总体来说,家庭中儿媳与婆婆的关系更难平衡,但慕家看起来倒是比别人更加和谐。
和谐到,慕汇站在前面,倒是孤身一人了。
这些微小的信息又分别代表着什么呢?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异常。姜渝思索着,决定暂时将这个细节放在心里。
一边的崔衍舌灿生花,已经将并不充分的理由说的万分高大上,且官腔民调,一套一套,老实的慕家人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哦哦”称是,还一边聊一边迎,一行人就要走进厅堂。
姜渝跟着走在后面,神色复杂。
真是没想到崔衍还有这样的本事。
一走进厅堂,就听见崔衍“诶”了一声。他清晰的声音传来:“你们府上还供奉了好几位菩萨呀。”
菩萨。
这个关键词进入姜渝头脑。
景乐寺就是佛寺,而且这里离景乐寺不远。
不过当今世上信佛教的人很多,连先太后和当今陛下也笃信浮屠,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姜渝走进去,听见慕老太爷在和崔衍说他们几代人信佛的事。姜渝没有说话,也不想引人注意,只是无声无息走到旁边,观察着那几座正对大门,放在厅堂尽头佛龛上的三尊佛像。
果不其然摆的很讲究,供桌上整齐干净,一尘不染,一看就是经常打理。供果新鲜鲜亮,铜香炉插着三根点燃的香,灰白的细小烟气正在悠悠的笔直向上延伸飘荡而去。
姜渝忽然感觉到,太整洁了。
这个供桌的摆置简直不偏一分一毫,两边的物什,就像对称复制了一般。
姜渝偷偷伸手比对了一下两边的距离,然后惊讶的发现,自己多年绘画的功底和眼力竟然都找不出一处距离不一样的地方。
这也太齐整了。
她悄悄挪开视线,观察起厅堂布局。
然后发现了另一个令人心里有些发毛的地方——全屋的布置都像有强迫症一般,摆放的各式物件全都待在被框死的位置上。
这......姜渝头脑飞速思考。
一边慕汇正要让几个仆从各司其职先行散去,却只听一声不容置喙的沉稳声音:“慢着。”
几个仆从立刻不敢动了。
却听崔衍的声音又缓和下来:“本官听说最近这边有盗贼出没,好几家人家遭了殃,不知道你们府上是否有少什么么?”
慕汇似乎想说话,但却被家里老厨子出声打断了。
“秉大人,东西物什倒是没少,就是不知是不是老奴眼花,总觉得家中小刀新了些。”
慕汇那张带着点憨厚的神色沉下来,他的眼神也暗了些,看了厨子几眼,没说什么。动作虽然不明显,却还是被崔衍敏锐的察觉到。
崔衍看着他们家里的氛围,若有所思。
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
“小刀?”崔衍道:“拿来给我看看。”
那老厨子自然唯唯应是,不一会儿呈上来一把锃亮的小刀。
崔衍掏出手帕,轻轻拎起来。
这刀通常用来切琐碎东西的,用途广泛,虽然被用了一段时间,但还是能看出来这的确是把新刀,而且......
“你旧刀用了多久?”
老厨答:“三年。”
崔衍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慕汇:“的确古怪。”
“慕主事怎么看?”
慕汇的脸色恢复如初,他显得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崔衍深深看他一眼,将刀递给陆白,陆白接住这把被手帕抱住的小刀。
“这真蹊跷,我带回去查验一番。”
慕汇自然不敢有二话。
崔衍处理好刀子,姿态轻松的四处打量了厅堂的环境。
“慕主事家里当真清贫,倒是我朝难得的清官。”
户部主事,想要捞油水就多的是路子。
“不敢不敢。”慕汇羞赧推脱。
崔衍却看着他笑了,慢悠悠的凑近他,却是在他耳旁,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不过,在外面,慕主事还是北地第一楼——微月楼的常客呢?”
崔衍侧目观察,他能感觉到慕汇身体微僵。
见慕汇不说话,崔衍继续加码。
“慕主事还很专一呢,次次都是去看一个人。怜兰姑娘不是想见就见得到的,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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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汇颤抖了,他嗫嚅着辩白:“也,也没有很多钱......我平日节俭朴实,也有一些祖上的私产商铺,虽然不多,但省下来......至于去微月楼,我家中只有一妻,未曾纳妾,哪个男人可以完全克制自己呢......”
崔衍听见他的话,却是脸色倏忽沉下来。
为什么这种伪君子这么多?他看着一脸老实巴交的慕汇,却像是在看什么污秽的东西,眼神里透着几乎快要掩盖不住的厌恶。
但在慕汇眼里,崔衍简直阴晴不定。他的大脑飞速运转:难道是商铺没有让他打消怀疑?
“你的夫人知道你在外面还有人么?”
啊?慕汇很诧异,为什么问的是最寻常的方面。
“不......她不知道......”
崔衍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哄着孩子,看着就温柔得体的女子。
“她有什么不好的么?”
慕汇一下子卡住了,那模样就像一个忽然出了故障的机关。
半晌,他低声缓缓吐字:“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对不起她。”
慕汇像是终于歇了气,他仿佛叹息了一声:“重要吗?”
崔衍神色莫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兀的,他笑了。
“罢了,既然你说钱是商铺带来的,那想必也不会介意我们查查,作为户部主事,我希望你坚守了应有的原则。”
慕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咬牙道:“悉听遵命。”
崔衍放松坐到椅子上,开口:“让令尊令慈带着孩子走吧,你和你夫人留下,我有事要问你。”
......
“姜姑娘,你对于这慕汇,怎么看?”崔衍知道自己精力大多在与慕汇周旋上,难免有没有注意的地方,于是虚心求教。
姜渝的面容很沉静,但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有点复杂。
“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对,不是其他,不是油滑,也不是唯诺,而是——奇怪。
“不知道大人是否察觉,他家中的整个气氛,给人的感觉似乎正常,甚至趋于毫无特点,但是在细微处,却处处透着一种诡异。”
这个说法很新奇,崔衍没有观察到这方面。他只发现了他们家中隐约的关系,但这条信息现在却并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使用。
“哦?你看到了什么?”
姜渝缓慢道:“他的家人关系,主仆关系,还有家里摆放物什的细节。”
崔衍点头:“他们家人之间的确。其他的怎么说?”
“按道理来说,他的父母年纪着实不小了,慕汇三十岁,父母看上去有六七十,所以慕汇才是这个家中的主心骨才对。并且他作为主人,可以说在家庭这个区域——他应该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但是你看,当你与他说话时,一个老厨子却可以随意插话,慕汇没有当即呵斥,甚至看上去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惩罚。虽然慕汇官职不大,但也是朝廷的主事,怎么会容许仆从冒犯自己的尊严——但他容忍了。”
崔衍恍悟,他虽然注意到了不敬,但却没有往这方面想。
这么一看。的确。
“以及他们家中的摆置,太一丝不苟了,每个物件都有特定的距离,一丝不差,这是寻常人家会做的吗?”
37. 第三十七章
这不是寻常人家会做的,没有人家里这么诡异。
崔衍忽然感到一阵细微的凉意爬上背脊,附在背上挥之不去没有想到看似平静的慕府,似乎也没那么简单。
姜渝宽慰道:“不过我们大理寺的任务就是查清有关案件罢了,如果他家里和此事无关,我们也不必深究。我总觉得似乎忽视了什么,如果我想明白了,再与大人您说。”
崔衍喜欢她说“我们大理寺”这样的称呼,这显得他们是一边的,让人高兴。
心情好些了,崔衍也分享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慕汇问题不小啊,他那样的表现,令人怀疑——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是那把刀实在是太可疑了。所以我打算拿回去给祝仵作,让他看看是不是这把凶器。”
姜渝点头:“倒也是。”
说话间大理寺到了。陈逸舒和尹润霖也在这里下车。
陈逸舒走上来:“今天与大人的经历实在有趣,以后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大人也可以叫上我。”
崔衍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好,好,陈公子,今天辛苦了,换了衣服早点回去休息吧。”
陈逸舒行礼告辞。
但尹润霖可没走,他走到崔衍身边:“大人,这慕主事和我当日所见之人身形差异很大,他比那人要高要壮,恐怕不是他。”
崔衍闻言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不过先和他说话:“没事,至少也排除了人,你今天做的很好。”
尹润霖的脸微微发红,他嗫嚅:“我也没做什么......大人还有需要我做的事吗?”
崔衍想了想,道:“暂时没有了,你也回去做自己的事吧。”
尹润霖遗憾的点点头,老实的行礼告退了。
崔衍转过身去,就即刻对姜渝说:“我刚才又想起一个重要的细节。”
“哦?”
崔衍回忆道:“你记得吗,我在诈他的时候曾用力按住他的肩膀给他施压,本来我以为他会有些接不住,收着力道,但随即我发现,他肩上竟然是实的——这说明他经常锻炼,体格很不错。而他的官职只是文职,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于是我又加重力气,但他都一一抗住了。”
姜渝有些惊讶:“真没想到,现在天气冷了,衣服厚了没有看出来。不过这也证明,他具有犯案的能力。”
两人已经走进大理寺,于是说话也放松许多。
“现在我在想的是,”崔衍看着姜渝的眼睛:“那么如果是他,动机是什么呢?”
姜渝若有所思,片刻缓缓开口。
“我认为情杀的可能很大。”
“我也是这样想的。”崔衍道:“他们年纪相仿,而且身份微妙,且是男女之间。这样的案子屡见不鲜。你看,现在我们知道的关键人物是哪些,我来梳理一下——死掉的书生廖光远,他爱怨交织但似乎一往情深的相好楚诗怜,知道他藏尸地、和楚诗怜可能关系密切的罪臣之子柳和玉,以及喜欢楚诗怜表现诡异,似乎与他发生过矛盾的户部主事慕汇。似乎已经逐渐明确了。”
“的确如此。”姜渝思索着:“各个环节已经浮出水面,我们现在缺少的,究竟中间缺失的是什么将他们连结在一起的东西。”
崔衍不禁多看了她两眼,没想到她的思路和自己这么契合。
“我们现在少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动机。”姜渝沉静的、一字一句道。
“是的,动机。究竟是谁杀了廖光远,又是为什么呢?”崔衍下意识拿出腰间的玉骨雕枝扇,在手里反复摩挲。
“难道楚诗怜只是因为廖光远要离开她就要杀了他吗?可她为什么在知道廖光远的死讯后,寒冬腊月就跳了河呢?就算是做局,但她就能保证自己不死在水里吗?如果不是做局,那她究竟有没有参与杀害廖光远?”
“楚诗怜是神思恍惚间越过栏杆,从那家可以看见烟花的酒楼三楼掉进河里的。感觉这样很难保证安全,有人会冒这样大的风险消除嫌疑吗?”姜渝也提出推测。
“好,就算我们越过楚诗怜,那么柳和玉是怎么做得到的呢?”崔衍将玉扇打开些许,看着上面鲜亮的梅花图:“廖光远再怎么说也是个康健的成年男子,柳和玉不被他反杀就不错了。”
“再说慕汇吧,他的嫌疑最大,但很奇怪的是,他和景乐寺根本没关系,他家是去不远处的另一佛寺祈福的,景乐寺从来都没有他的记录,他对景乐寺根本就不了解,人会在不熟悉的环境杀人吗?”
姜渝听到这里,忽然道:“慢着,我想起一件事。”
崔衍当即停话,洗耳恭听状。
姜渝缓缓道:“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景乐寺其实也没有廖光远的名字。”
这句话仿佛带着阴风,让人一瞬间背脊发凉。
“所以,”姜渝说:“廖光远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是主动走进景乐寺,死在里面。还是早就死了,被拖进寺里。”
在崔衍沉思间。
却听姜渝轻声道:“大人,到了。”
崔衍抬头,才发现已经走到殓房。
祝谦怀走出来行礼。他还是那张似乎不会笑的板脸,虽然长的得天独厚,但很遗憾也拯救不了他那种让人退避三舍的气质。
他依旧没什么废话:“大人,此人死于头部重击伤,后被放血,还有一系列损伤,至于详细,我已经写好了。”然后,他对他身边的一个少年轻轻撇了撇头,少年便自觉捧着一本册子走上前来,递给崔衍。
崔衍这才注意到祝谦怀身边的生面孔,顺手拿起册子,略有些好奇的打量那个乖巧的少年
这少年生的清秀可爱,皮肤雪白眼睫纤长,有些内敛,崔衍看着倒是很顺眼。但看着看着,发觉不对了。
眉毛渐渐蹙起。
这眉眼,这模样,怎么有点眼熟呢......在哪里见过?
崔衍无意识地抬头,但他面前几步只有祝谦怀,于是便顺理成章的看到了祝谦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崔衍:?
他看看少年,又看看祝谦怀。
不是,怎么有点像啊?
看着祝谦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不像是能成家的样子啊,什么人能受得了他。不过二十多岁有个十岁的孩子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崔衍目光转向祝谦怀,又示意他身边那个少年:“这孩子是?”
祝谦怀语气毫无起伏:“回大人,是谦怀长兄之子,十岁侄儿,名唤鹤轩。”
名字倒是其次,崔衍首先注意到,他的用语很有讲究。
事实上两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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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差,祝谦怀从事仵作,严格意义上是吏,而且这个行业最为末作,又与死人打交道,婚娶都会受影响,身份使然,他最合礼节的是面对崔衍自称“小人”或是“小的”,但他没有。
说来也是,像祝谦怀这样清高的人,怎么会这样称呼自己,包括崔衍都想不出来他说这几个词的样子。所以他宁愿用较为亲昵的自称其名来恶心崔衍,也不愿自轻。
倒是不卑不亢。
崔衍琢磨着。
而姜渝何其敏锐之人,同样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这让她不禁多看了祝谦怀几眼,眼里其实有欣赏。
自从“意外”身故后来到这个世界后,她的生活就被封建制度给包围了,鲜少再看见祝谦怀这样位卑却不折节的人了。
说起来,祝谦怀看着一表人才,怎么会选择这样的职业呢?
不是姜渝也和古人一样忌惮死人,惧怕晦气,她本人对仵作毫无偏见。但也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仵作之类的职业,的确前途晦暗。祝谦怀为什么偏偏要干这个呢?
“鹤轩,祝鹤轩?”崔衍笑眯眯的蹲下来看着小孩。
小孩脸皮薄,又白,似乎还有些害羞,脸慢慢红起来,他“嗯”了一声,小跑躲到叔叔身后去了。
这点倒是和他的冷板子叔叔不一样,小孩子还是鲜活。
崔衍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不逗小孩了,清了清嗓子,交给祝谦怀正事。
“祝仵作啊,你看看,这把刀和伤口对得上么?”
陆白捧刀上前。
祝谦怀拿起,仔细打量了一阵,忽然道:“稍待。”便转身入屋。
姜渝崔衍对视一眼,于是跟上去。
只见祝谦怀眯着眼对着伤口仔细比对,换了好几处伤口模拟,又忽而作捅刀状,似乎在还原场景。
姜渝好奇的打量着祝谦怀的举动,有一些她可以推测出是在做什么,有一些就不知道了。但不妨碍她觉得新奇。
崔衍注意到姜渝的目光一刻不离,不知为何感到有点微妙的不高兴,他有一种赶紧打破这种感觉的危机感。
于是他小声开口对姜渝说:“姜姑娘,如果真的是同一把凶器,那这个案子的关键在哪里?”
本来姜渝在专注的观察祝谦怀,闻言果然被分走注意,她想了想,开口道:“关键就是——”
“他和廖光远之间一定有一个很关键的矛盾点。”
“或者说,仇恨的节点。”
崔衍闻言愣住,忽而低头一笑,这个动作无声无息,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中的激荡和翻涌。
姜渝,姜渝,她说话总是这么出奇而精辟,实在是让人......没办法再绕过她。崔衍同样。他此刻就在想,如果能一直和姜渝说话,一定是件很令人开心的事。
此时,祝谦怀已然做出判断。
他来到崔衍面前,眉头紧蹙,道:“就是这种形制的刀所致。不过不是这把。”
这在意料之中,崔衍没有感到太惊讶,但接下来祝谦怀的话语才真正让崔衍即刻进入严肃状态,连姜渝都转过头来。
祝谦怀说:
“但是现在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通过这把刀,我刚刚发现了一件之前被忽视,现在看来却对整个案子的性质非常重要的地方。”
38. 第三十八章
“什么?”崔衍正色问道,神情严肃。
祝谦怀说:“这刀伤不是一个人所为,是经历了二次损毁的。”
“两次用刀的手法、力道,近乎完全不同,这也就意味着,下手的大概率不是一个人,换言之,这是一场多人参与的谋杀。”
祝谦怀语调平稳,但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推论证实了姜渝和崔衍之前的猜测。
没有非常意外,但是它背后潜藏的恶意和意义却还是令人感到不舒服。
同是人,却几个人杀了一个人。
就在此时,门外差役走进来。
“报——大人,寺外有人找过来,说是剑南道渡陈府平辰县前县丞,廖光远之父,廖良畴,来京城认他失联几月的儿子。”
在座所有人都一振奋,崔衍更是直接迈步走向外边。
“快请他进来!”
小差役道:“已经请进来了,他现在正在前堂等大人召见。”
见到廖良畴的第一眼,姜渝心中就是一沉。
这位老人年纪真的不小了,看着七八十有余,满脸皱纹眼睑下垂,头发花白如雪,脊背佝偻,拄着一根拐杖,身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照料着他,看模样与廖光远的复原画像相像,大概是他兄长。
剑南道离京城千里迢迢,他们怕是差役到他们家询问的第一时刻就出发了,日夜不休一路水路陆路轮换,才来的这么及时,二十天就到了,简直神速。
这样颠簸的路途,这么大的年纪,算是要了半条命去也要来看儿子。
但他的儿子……
姜渝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见到崔衍,老人颤颤巍巍站起来行礼,口中告罪:“大人见笑了,老朽风烛残年,力有不逮,路上颠簸,病成这副模样。”
崔衍见他年长自己许多,又失子老病,心有不忍,便叫他坐下先休息休息。
谁料老人摆手谢绝,只说要见儿子。
崔衍无法,眼神示意陆白赶紧去收拾收拾,自己则是陪着这位老人慢慢走。
老人话不多,但直道:“我真的不希望真的是他!”叫人听了心里也跟着难受。
虽然陆白动作很快,但这具尸体实在放了太久,还受过损坏,当老人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掀开白布的时候,还是一下没站住,差点倒在这里,幸好另一位跟来的家属扶了他一把,否则非摔出好歹来。
最后他们含泪确认,这人就是廖光远。
将他们带到可以坐的厅堂,休整一番。现在的情况是就算廖光远的家人来了,似乎也只能平添些压力,并不能加快案子的破获。
崔衍和姜渝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于是崔衍坐下来与廖光远的家人唠家常。于是他们知道了,那个一同前来的中年男子,的确是廖光远的长兄,廖平勋。
聊着聊着,崔衍惊讶的问:“你们说,廖光远在家乡有一位未婚妻?”
老人抹着眼泪:“前几年就订亲了,本来明年开春就要成亲。”
崔衍道:“他与未婚妻关系怎么样?”
老人道:“怎么不好?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那姑娘拉着他的手哥哥哥哥的叫,他看见那姑娘也笑,那时就说要娶她。我们两家门当户对,自然早早订了亲,但是现在......唉,可怜小姑娘等到这样的年纪,我们家对不起她。”
崔衍心中千头万绪,心说:原以为这廖光远对楚诗怜一往情深,结果竟然在家里早有婚许,这算是什么感情?一个人的心可以那般大么?竟然能同时爱两个人。不过他的感情问题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样看来,楚诗怜知不知道这件事?如果她一直被蒙在鼓里,那当她得知真相的时候,会不会因此生出杀意呢?
送走安置好廖氏父子,姜渝对崔衍说:“你觉得楚诗怜知道这件事吗?”
崔衍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她知不知道,对此案很关键。”
第二天,当崔衍和姜渝计划着再去医馆试探试探楚诗怜时,整个案子发生了突转。
卢浦和带着差役回来了,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们找到疑似凶器的物件了。还有一些可疑的东西,是一并翻出来的。
就在此时,他们派出去的差役回来了。那张毛毯的出处,找到了,同时还带来了另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这对案子来说真是双喜临门、拨云见雾。
听完差役的报告,崔衍一言未发,陡然站起来就迈开步伐,大步流星的向地牢走去。
哗啦哗啦,一扇扇铁门为他的脚步而列次大开,狱卒们见之行礼,有的偷偷抬头,好奇着这位年轻的少卿大人的目的。
姜渝跟在崔衍身后几步,再次打量了地牢的布局,眼里闪动着不明的光波。
轰——哗啦啦,推开那扇铁门,崔衍上前就一脚踏上那张简陋的木床,他阴沉的发声:“柳和玉啊,你好演技。”
柳和玉脸色瞬变,但他即刻掩饰,表情夸张急言反驳:“大人说什么?!小人听不懂!”
崔衍拍拍他那张消瘦的脸,口中仿佛透着一股子阴森寒气:“演上瘾了吗?看来还没死心,那本官就让你认命——那张毯子找到了。”
柳和玉失声了一刹,随即他刚想说话就被崔衍打断:“是的,就是你想的那张毯子,用来包住血液的那张毛毯,上有忍冬纹蓝色的那张,需要我帮你回忆吗?”
柳和玉:“什么忍冬纹,大人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崔衍看着他明显掩盖不住慌乱,但仍强作镇定的脸,忽然笑了,也不步步紧逼了,反而平静地坐在他的床边,还拍了拍他的被子。
“何必呢,买毯子的是你,扔毯子的也是你。都有人证,你应该也想不到那天竟然有人看到你了吧,毕竟那么晚了,那条路又人迹罕至,按道理来说不会有任何目击者,而你的事也将永远成为一个谜——但很可惜呢,上天没有帮你。”
不知何时,姜渝走了进来,但对峙中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她像世上脚步最轻的猫儿,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悄无声息绕到了柳和玉的侧边。
她静默的看着两人,在她的角度,可以看见柳和玉额上细密的汗珠,还有崔衍俊美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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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庞。
她知道,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已然对柳和玉的反应了然于心,甚至说有了判断,而此时他只需静待猎物自投罗网,就像一个最娴熟的猎手,或者一个相当称职的官员。
很有魅力的年轻人。
姜渝知道,接下来自己可以暂时袖手,只需静静等待崔衍的发挥即可。于是她转了个圈,开始端详着这年代久远的地牢石墙上层层叠叠,时间跨度极长的刻痕和一些字句。
柳和玉显然并不打算轻易相信自己暴露,他深知崔衍喜欢诈人,常疾言厉色步步紧逼,就是为了让人急中生乱,从而掉进他的心理陷阱。
他仍在装傻:“我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如果大人急于破案,想要让小人顶罪,小人也毫无办法,请大人不要再吓小人了。”
他以为崔衍还会继续逼问他,就像从前几次一样,只要他顶住压力,还可以蒙混过关,可当他正义凛然的看向崔衍时,心却陡然冷了半截。
那是一双万分镇静的眼睛,乌黑坚定,那双眼睛透露的意思令柳和玉头皮发麻。
游刃有余、胜券在握。
整个迸发出一种全然的自信与笃定,那种坚定不移的信念就像高悬的日光一样烈烈的照在人身上,直叫一切晦暗与谎言都无处遁形。
柳和玉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羞赧从脖子上爬升上来,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拙劣的小丑,在完全清醒理性的人面前苍白的喊着滑稽的口号,这样的羞耻感烧的他两颊滚烫。
但他已经无路可走。
于是他硬着头皮道:“大人说有人证,还有那些什么毛毯,那么人呢?东西呢?”
崔衍看着他,缓缓微笑起来,轻描淡写地对陆白挥了下手。
人证一个个走进窄小的牢房,柳和玉的脸色一点点褪成青白交加的颜色,冷汗从下巴啪嗒滴落,洇开一片深色,直到那张血液凝固的毛毯被差役抬来扔到面前。
柳和玉终于颓然跪倒。
崔衍抱臂站在旁边,姜渝摇了摇头。
看到柳和玉失魂落魄的模样,崔衍发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柳和玉却双眼溃散,他的嘴唇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水而皲裂,渗出血丝,但他好像全无感觉,忽然轻声说了句什么。
崔衍没有听清,于是他半蹲下来听柳和玉在说什么,只听柳和玉在说的是:“上天从来没有帮过我。”
崔衍心头一跳,只见柳和玉行尸走肉般转过头来,无神的看着崔衍,道:“没有什么好说的,人的确是我杀的,大人,恭喜你,猜对了。”
崔衍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柳和玉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坐到床上,然后把脚伸进被子里,用被子裹紧了自己。
现在立冬很久了,天气很冷,他把自己裹得非常紧,甚至有些可怜了。
崔衍姜渝就这样一点点扭头,看着他那双无神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床尾,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嘴里却喃喃絮语出可怕的话语:“哪有那么多理由,想杀就杀了。硬要说的话,我真的很讨厌他这种人。”
39. 第三十九章
眼看着柳和玉开始回忆往昔,崔衍和姜渝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任凭柳和玉说下去。
“我啊,你们都知道吧,这辈子没有顺遂的时候。”柳和玉轻轻摇晃着身子,似乎有些恍惚。
“说幸运吧,出身在官宦世家,父亲是工部侍郎,正四品的官,不小了。然后我平平安安长到十四岁,一切都变了。”
“父亲被斩首在东边的菜市口,母亲上吊跟着去了,剩下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为奴为婢,一世……万世不得翻身。”
“衬得前尘,就像一场梦。”
柳和玉他缓缓抬头,看着长着青苔的牢顶。
“噩梦一样,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为什么当时不像大哥一样撞死在柱子上呢?是我没骨气,我害怕了。然后活的像一个苟且偷生的婊子。在那种地方,我活的人不像人,连骨髓也要被吸干,所有人都疯了,有时候觉得我读过的那些书我宁愿没读过,我学的礼义廉耻我宁愿没学过,这样会不会我就可以不那么痛苦?”
“我真的不明白,那些人真恶心,我也好恶心,我恨不得杀了所有人,在杀了自己,死在火炉里,烧烂我的每一滴肮脏的骨血,什么也不要剩下的好……”
他越说越空洞,越极端。
按理说,这时应该要打断他,让他说重点,不要扯些有的没的。
但奇迹般的,崔衍没有打断他,姜渝也没有,他们两人沉默地垂眼,没有一个人打断。
反而倒是柳和玉自觉地笑着说:“真是的,说的有些多了呢。你们还要破案呢。”
“你们知道的,我是陈家家奴,而陈二公子又有雅好,喜欢听曲,他很喜欢去微月楼,而我读过书,且身为马夫,自然常常一同前往,就是在那里,我见到了廖光远。”
柳和玉仿佛回味一般:“他年轻、俊俏,家里有钱,朋友众多,也很有才华,很幸福,这样的人,很令人嫉妒呢。”
崔衍:“你想说你因为嫉妒杀了他?”
柳和玉摇头:“不不,嫉妒是我很平常的心理,这不会让我杀人的。”
他叹了口气:“不过我确实很讨厌他,他这个人,最喜欢呈口舌之快,哗众取宠,极其讨厌我这样被卖到过那种地方的人,又恰巧认识我,而且喝醉酒就有点忘乎所以,他出言侮辱我,我那一刻就想杀了他,但是,陈家对我终究有恩,我不能让陈家因为我受累,所以当时我忍了下来。本来想着这样就算了,但是,他几次三番,于是我就动手了。”
崔衍道:“继续。当天你怎么杀的他?你身体这么差,打的过他?”
柳和玉微笑了,这个微笑令人毛骨悚然,随后他轻声道:“我身体是不好,但也没有现在这样差,当时我还没服毒自杀,再给他下点药,这些不成问题。”
“你服过毒?”此时一道轻缓的女声忽然插进来。
柳和玉偏头,看到一张冷静美丽的面庞。
“一点小试验罢了,姜姑娘。”
姜渝那双浅色的眼睛注视着他:“试验什么?”
柳和玉说:“试验一下自己该死还是该活。当时没死,我还以为从今往后可以好好活呢。”
“你把自己的命当把戏玩吗?”
“是的,姑娘。”
姜渝沉默了,片刻她开口:“你这样的人说的话,我们怎样去相信?”
柳和玉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无所谓了,剩下就是大人和姑娘的事了。”
……
接下来,柳和玉断断续续说完了自己是如何杀死廖光远的经过。
执笔差役一刻不停记了好几页纸,而崔衍和姜渝出来的时候也深感疲惫。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这个案子破了,凶手都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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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伏法了,看起来很圆满。
柳和玉的说法总结起来就是:他观察廖光远良久,得知廖光远非常喜欢歌女兼他的青梅竹马楚诗怜,于是他作出计划,通过多年青梅竹马对楚诗怜的了解,他仿照楚诗怜笔迹写信将廖光远十一月十五约去景乐寺的偏殿。
那信上有毒,触碰久了会使人使不出力气,所以廖光远比平日虚弱,而且柳和玉是偷袭,据他说一棒子敲在廖光远头上,廖光远当时就晕了。柳和玉就把他吊上大殿的横梁,在他身下铺上厚毯,等他醒来慢慢折磨,直到廖光远奄奄一息,但就在此时,柳和玉听见了远处人的脚步声,暗道不好,于是将廖光远解下来夹着毯子一起藏身在金佛之后。
好在那个人的脚步声只是停留在殿口,不久就离开了,期间垂死的廖光远试图爬出金佛,被柳和玉踩断了手腕,然后割喉。柳和玉就用毛毯捂住他的脖子洗干净血,然后小心翼翼的拖着尸体从佛像出来。这时他已经有些紧张了,毕竟据他了解这偏殿之前从来没有人。所以他想尽办法也不知道该怎么不留痕迹将廖光远拖出去。
于是心头涌上一个疯狂的想法——给廖光远放血,让他快速变成干尸。为防止廖光远之后被发现时被人认出身份,他毁了廖光远的脸。
把廖光远藏好将佛像堵严实摆回原位后,柳和玉抱着毛毯和绳索等东西溜出偏殿,藏到后山,想找一个地方埋东西,最后到山的高处,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东西和脏衣服埋了。然后他就溜回陈家装作若无其事,等到一天晚上翻墙爬进景乐寺,把东西挖出城带出去扔掉。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听起来非常合理,甚至大部分事件都与事实相符,与崔衍姜渝两人的推论相合。
于是崔衍问:“姜姑娘,你觉得他的话怎么样?”
却见姜渝面色沉凝,她缓缓道:“他在说谎。”
40. 第四十章
“楚诗怜,你床下的隔墙里,那些书信,找到了。”
如坠冰窟无外乎此,楚诗怜浑身剧烈震颤,她知道那里面写了什么,也明白自己已经无话可说。
茫然无措地,她四处张望,看见了姜渝。姜渝侧着身,闭着眼,没看她。
瞬间心理崩塌,楚诗怜双手抱住头,扯着自己的发丝,状若癫狂声嘶力竭:“你们都知道了吧!你们都知道了吧!”
“廖光远就是个贱人!负心汉!我就是没办法原谅他,我死也不会让他就这样抛弃我转头娶妻生子过上天伦之乐的好日子的!”
“我就是要他死!我要他死!”
“啊——”她发出刺耳悲哀的尖叫。然后起身就拿头撞墙。
姜渝的速度快得惊人,她甚至超过了崔衍的动作,一把抱住了楚诗怜的腰。而这一瞬间,楚诗怜的额头离墙壁只有一线之隔,差一点就要血溅三尺。
“楚诗怜!你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吗!”姜渝一把将楚诗怜甩回病床,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肃面冷斥:“有意思吗?!”
崔衍非常惊讶,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姜渝发怒。
姜渝生气的样子很有威慑力,就像每一个从来不发脾气的人一但生起气来,总是令人惊惧。
楚诗怜显然也被呵懵了,她本来骨架就瘦小,此时可怜巴巴无助的半支起身,睁着她那双睫毛粘着泪珠的大眼睛软弱地仰望姜渝冰冻的凝着怒意的冷脸。
“我......”楚诗怜不敢说话,激烈的情绪一下被理直气壮的打断,一下就泄了气,反而显得无措茫然了。
姜渝冷冷开口:“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你就是这样过日子的?”
楚诗怜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就像小孩子犯了错,在长辈面前的心虚与羞赧。她不敢直视姜渝的眼睛。
姜渝走近她,她比遇到崔衍还要惊惧,在床上一直往后退,但比不过姜渝走近的速度,最终姜渝俯身抓住她的手,她立刻举起另一只袖子偏头遮住脸,仿佛天鹅折颈。
但这显然逃不过姜渝的掌控。
楚诗怜看不见姜渝,却能听见姜渝的声音,冷静的、平稳的声音。
“楚诗怜,你知道吗,廖光远家中老父今年六十七岁了,他听说儿子的死讯,当即就从剑南道出发,颠沛流离二十天就到了昌阳,他年纪很大了,禁不起折腾,但他还是来了。”
楚诗怜僵住了。
“他哥哥也年纪大了,一起过来,一行人扶着搀着。你要知道,杀人,牵扯到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们两人或是几个人的事。现在,死者的家人朋友难过,你们的朋友不敢置信,城里的百姓,你们的街坊邻居恐惧,我们官府也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你觉得这是儿戏吗?还有柳和玉,他决定为你独自担下一切的罪名,这会让他死。”
楚诗怜不会说话了,整个身体冰凉的像是一块冬日河面上的厚冰,姜渝感觉到她的手渐渐冰凉,就像是那天从河里捞出来一样。她无言,却慢慢摸上去,握住了她的手,紧紧攥紧了她的十指,仿佛要这样给她力量。
她轻声安抚:“你知道做了错事,就要承担责任的是不是,你能明白的对吗?我相信你把廖光远放置在佛像中,一定也或多或少有后悔的心思是不是?”
她就像一位温柔包容的母亲,似乎有着无论犯了怎样不可挽回的错误都能给人托底的力量。楚诗怜忽然想起了自己去世多年的母亲,那个已经快要记不清容颜的女人,她的怀抱也是这么温暖,让人觉得哪怕天塌下来,也有一处容身之所,而人的一生,很难重新寻找到这样一个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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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归宿。
她像是被蛊惑一般,忽然将头从袖子中探出来。姜渝可以看到她眼眶中颤颤欲坠的晶莹泪珠,就像一颗世上最纯净的水晶,倏忽滑落。
楚诗怜极力睁大眼睛,试图让泪水不要那么不争气的流下,尽管这无济于事。
她茫然而绝望的,却又带有那么一丝丝希冀的天真问道:“我后悔了,可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真的后悔了,我好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好希望回到从前,我希望廖光远没死,哪怕我们有缘无分,他离开我也没关系,我们从来都不曾认识也没关系,什么我都愿意付出,只要他活着......我该怎么办呢?”
姜渝沉静的看着楚诗怜,看着她就像一支枯残在泥沼中的残荷,露珠被风一吹就滴滴答答的坠落。
这个世界上,只有生死是毫无办法的。
这点姜渝深有体会。
她伸手轻轻拭去楚诗怜年轻美丽的白皙面庞上的纵横的湿痕,她怜惜却坚决到冰冷:“孩子,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承担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一切结果,无论悲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你要学会承担后果。”
楚诗怜的眼泪像一条永不停止的溪流,姜渝怎么也擦不干净,也没有办法。
忽然楚诗怜崩溃了一般扑进了姜渝的怀里,像一个孩童般嚎啕大哭,喊着:“我......我知道,但我......我好害怕,我不想被关进地牢,我不想死呜呜呜......”
姜渝抚摸着她柔亮顺滑的发丝,哀怜的叹了口气,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饷,楚诗怜忽然停止了抽泣,静止了一会,缓缓从姜渝的怀里坐起来。她的眼睛红肿,发丝凌乱,脸上却消失了慌乱,她抬起头,看着姜渝,对她说:“我明白了。”
41. 第四十一章
她说话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崔衍皱了眉头,但没有打断。
“我问他为什么明明有未婚妻,而且也不是被迫,并且确实很喜欢对方,那又为什么来招惹我。”
“你知道他怎么说吗?”楚诗怜忽然笑起来,笑得异常璀璨,那泛着血丝的唇张合,吐出几个带血的字来:“他说他也是真心喜欢我,真的真的很喜欢,没有说过半句假话。”
崔衍没有说话。
而楚诗怜似乎有些疑惑的喃喃:“什么叫做也真心喜欢我?两个人都喜欢吗?他的心是什么做的,他把我当什么?”
“你想要一份独一无二的爱?”
楚诗怜有些惊异,她转头,发现竟然是崔衍在开口说话,这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她惊讶归惊讶,却下意识回答道:“是吧,也许是的,但是……但是我又感觉不是这样,我说不出来。”
崔衍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楚诗怜猜测他在回忆。
半晌崔衍开口:“你继续说吧,接下来你做了什么?”
楚诗怜有些疑惑,但也没有深究。
“我就对他说‘我真恨你啊’……我用一块布堵住了他的嘴,我不想再听他说话了,我在他身上划口子,他吓得一直扭动,看起来很害怕,而我看着他,忽然意识到,到了这个份上,如果我放了他,他一定会报官的,那我就会被关进大牢,然后被处刑。”
“但是我真的很害怕大牢,黑漆漆的,血和死人的味道堆叠在一起……我全家下狱的时候真的呆够了,我死都不想回去——是的,就是现在这个地方,但是当我走进来,发现原来一切早就过去了,我没有那么害怕,所以当时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就注定往后怎么做都是错。”
她黯然失色。
“所以我就鬼迷心窍的松开他嘴里的布块,最后问了他一遍‘你可以不娶那个未婚妻吗’——他犹豫了一瞬间,”楚诗怜说:“就在那一瞬间,我抄起一块转头砸到他的头上,刹时就头破血流了。”
“我仿佛听见我的血在身体里沙沙的流,看着他不动的身体,我知道我真的做了一件杀头的事。然后我什么也没想,开始挖坑,打算把他埋了,这人迹罕至的后山,把他埋在树木间,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挖了很久,然后解开绳子打算把他放到里面去,但是,这时候他竟然猛地睁开眼睛就推开我,我一时不防,被他推到地上,他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力气,顶着一头的血,竟然跑的那么快!”楚诗怜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似的,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大睁着看着半空,语气竟然有些激动:“天啊!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就想,我一定不能让他跑了!”
“然后在树林中,我们你追我赶,他疯了一样的跑,我疯了一样的捡起石头追,最后大概是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不慎摔倒了,我扑上去就补了一砖头,果然,他挣扎的力道刹时小了,有一些小血珠溅到我的脸上,当时我一定像是发狂了,喘息着,这时我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动静,我才发现我们追逐的过程中竟然已经快到寺院附近了,而我竟然没发现——我感觉我的血液当时一定瞬间就凉了。我心里有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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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道:完了。”
“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我紧张地转头,却看见面色苍白的柳和玉拨开草丛。”
“我心里瞬间一松,我想,我认识他!他是我的好友!有救了!于是我赶紧扔掉了手里的转头,向柳和玉求助。”
楚诗怜说到这里,神色忽然变得非常忧伤,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哽咽道:“我不该把他牵扯进来的,他那么好的一个人,都怪我。”
“但是我求了他,他犹豫之后还是帮了我。我们都不算强壮,没办法把廖光远搬得太远,而在寺院附近挖坑也太引人瞩目,所以我们暂且将他藏在草丛里,互相收拾后暂时离开,营造我们都不在场的假象,我离开,柳和玉找到合适的时间再次返回,打算把廖光远处理掉,这时候竟然走来一对男女。”
“两个人一直在说话,向这边走来,柳和玉见藏不住,便卯足了劲把廖光远拖进最近的偏殿里,等那对男女走开,结果他们一说就是许久许久,柳和玉为了不引起怀疑,先把廖光远藏在金佛之中,自己先离开去和一起来的伙伴汇合,本来天色就晚了,柳和玉跟着走的时候将近天黑,后来借看病之由离开又一次来到偏殿,不久我也趁病倒之由假装我在房中,实则偷偷溜走,翻墙进了景乐寺,和他一起处理廖光远的尸体。”
接下来的事情和柳和玉说的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就是做这件事的变成了两个人。
崔衍听完楚诗怜的话,没有做什么问话,而是思索着什么,离开了大牢。
一出去就碰见了正向他走来的姜渝。
42. 第四十二章
曹少卿:“什么?”
崔衍却说:“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曹少卿此言倒使我听不明白了——怎么说的像是本官与画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
“还是说,曹公眼里只看得到这些男女之防,内外之礼?!”
曹少卿迫于他的气势,一时说不出来话来,于是崔衍趁胜追击,步步紧逼。
“曹大人,本官本不欲与尔多加交际,为何求追不舍?汝言及吾之伙伴,以其女子之身大做文章,言及‘红袖添香’‘日夜相对’云云又是何等意味?莫非觉得本官以公谋私,亵渎公务邪?!”
曹少卿:“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衍道:“哦?那曹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曹少卿涨红了脸:“崔贤弟,你不要这么激动嘛,我没有打趣你的心思,这是误会了,让你误把我当成坏人了啊!”
崔衍抱臂,倒要看看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曹少卿一副崔衍误解了好人的模样,长吁短叹:“哎呀,也是我说话不好听,但是忠言逆耳啊贤弟,不如听老兄一言。”
“你看啊,我们晋朝乃至上古典籍中,也是从未有过女子介入刑察之先例啊。贤弟心思我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惜才——谁不惜才呢?姜姑娘的才华,我也是敬佩已久,只是可怜生错了男女。”
“若她为男子,想必大有一番作为。可她毕竟是女子,贤弟不为自己着想,终归也要为姑娘家家想想。”曹少卿拍着自己的手,痛心疾首。
“贤弟想想啊,姜姑娘本来就父母早丧,还被那负心书生退了婚,孤苦伶仃,婚娶艰难。现在又机缘巧合进了大理寺,又沾上刑诉生死,这又雪上加霜。现在频繁抛头露面,与官员差役混在一起,又与贤弟你相交甚密。”曹少卿故意顿了一顿,然后看着崔衍的脸色:“坊间的风风雨雨,可是人言可畏啊。”
崔衍本来好整以待,在等曹少卿胡说八道,但没想到曹少卿说的竟然还有几分道理,他竟然不由自主思考起来。
对的,确实影响姜姑娘了。感觉愧疚涌上心头。
曹少卿看他若有所思,也不知道误解了什么,张大了嘴:“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贤弟要娶姜姑娘?”
崔衍本来在认真思考,结果曹少卿的话撞进耳朵里,一下把他撞的昏头转向,甚至有一瞬间,他的头脑都完全空白了。只有一句话:我我......我娶姜渝吗?
曹少卿还在说:“那这可麻烦了,看姜姑娘的样子,不像是个愿意做妾的。”
崔衍霎时:“妾?!”
曹少卿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对啊,崔贤弟,汝可还曾记得,汝家世代簪缨,而姜渝一个小小蓬门荜户之女,看得上她是她祖坟冒青烟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此女看上去像是遗世独立清高之相,怕是不会轻易答应,倒是要劳烦贤弟多费一番周折才能如愿。”
崔衍被他一番言论说的头昏脑涨,只从牙缝蹦出几个咬牙切齿的字来:“我此生绝不会纳妾!”
曹少卿被他激动的神色吓了一跳,下意识喃喃:“崔老弟啊,没想到你这么不厚道,竟然连个名分都不给......”
崔衍不想和他探究这个了,他挥手:“曹大人!就此打住吧,我们的私事不要再论了,不要再说什么了!告辞!”然后他就头重脚轻、脚步虚浮地走了,只留下曹少卿摸不着头脑又烦忧。
姜渝虽然一直走到一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经不住那曹少卿屡屡看来,她再能不在意都没法忽视,料想他们一定谈及了自己。
待崔衍走来,她便观察崔衍神色再决定开口说什么。但是崔衍的表现很不寻常,他一直垂着眸不直视她,而且走到她身旁只是有些急切又模糊不清的说了声:“我们走。”就大步往出去的方向离开,好像逃跑似的。
这让姜渝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转头看了曹少卿一眼,发现对方也像是搞不清状况,便快速行了告别礼,脚步一转,跟着崔衍的方向去了。
姜渝脚步轻盈,马上就跟上了崔衍,但对方不知怎么就是没法用正脸朝向她,这让姜渝愈加疑惑,不禁猜测那个看着油滑至极的曹少卿究竟跟他说了什么。
姜渝很少主动开口,但她觉得此时崔衍状态可能不太对,可以借话头试探一下,于是斟酌后问:“大人?怎么了吗?”
万幸崔衍还没有到不会她话的地步,只是语气怪怪的,但姜渝也说不出来。
“没事,只是牙有些疼,可能有些肿,怕你笑话,之前你要说什么,不如现在我们讨论一下。”
牙疼?只是聊天就牙疼了么?姜渝何等聪颖之人,立刻就反应过来崔衍有事瞒着她。虽然她挺关心崔衍,但对方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她不会去探究。于是就坡下驴,姜渝那比常人浅淡些的眼眸略略一转,就接了崔衍后头的话。
“原来如此,大人,之前我是说,楚诗怜很可能并不是凶手,但我还不是很确定,所以想要问问大人楚诗怜究竟是怎么陈述的犯案经过。”
崔衍仿佛抓住救星,渐渐的语气恢复平常,细细将楚诗怜的全部复述了一遍。
姜渝听完,首先问了他一个问题:“大人,楚诗怜说这些的时候经常停顿么?或是说卡壳、前后时有矛盾?可以把她的状态与我说说吗?”
崔衍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但他对姜渝有一种毫无理由的盲从,于是仔细回忆:“没有,她停顿的很少,几乎没有卡壳,是一口气说完的,前后没有矛盾,条理很清晰……怎么了吗?”他转头看姜渝神色。
却见姜渝忽然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崔衍起初不解,但他也不是傻子,只是还太过年轻,经验不足,姜渝一点,他就明白过来。
“我知道了!”他有些高兴,好像被点破了什么迷障似的,忽然拨云见月:“她说的太精确,条理太清晰,太详细了!”
姜渝听他此言,就知道他也反应过来。
事实的确如此,如果有足够的生活经验就会知道,如果一个人在说谎,那么他的话语会变得格外的多。
正因为他心里清楚的知道自己说的是一个虚假的东西,才会心理上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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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感,而这种不安感的弥补,往往表现在表达的详细准确。
距离凶案发生已经两个月多,楚诗怜记得实在是太清楚了。
“对了!姜姑娘,你说要去翻书信,是翻出什么线索了吗?”崔衍想起来。
姜渝点头:“大人跟我来。”
摆在两人面前的是满桌的书信,被姜渝按照有日期的按日期从早到晚,没有日期的按直觉依次摆放。
崔衍打量着桌上的书信,问:“姜姑娘,这些没有日期的书信,你是按什么顺序摆放的呢?”
姜渝站在离桌子有些远的位置,居高临下,有些冷淡的看着桌上的物什,清浅地说了句:“按情感的流动。”
“啊?”崔衍有些诧异,他一直以为姜渝情绪很淡,总是不动声色,却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感知力,不由得悄悄看了她几眼,刮目相看。
姜渝感受到他的目光,也猜到他的心理,于是解释:“我的确不易喜形于色,但感知并没有问题。”
被猜到心思,崔衍有些脸红,赶忙投身案件,观察着桌上的书信,忽然,他发觉不对,发出一声“咦”。
“这怎么少了一封?”
原来,排列整齐的书信,唯独最后一排,有一个地方有缺口,正正好少了一封。
“对,就是少了一封。”姜渝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崔衍阻止她,一根手指抵在自己唇间,忽然笑着道:“别告诉我,让我猜一下。”
姜渝一愣,看着他勾起的唇角和骨节分明的手指,视线停留,果真没有说话。
于是崔衍转头分析这些纸张的异同之处。
不久,果然给他看出门道。
他像只孔雀似的和姜渝说:“是墨痕对不对?我发现有一张纸上面有泪痕,但是泪痕的位置没有任何字迹,这说明这张纸当时底下一定还有一张纸,那张纸上有字,泪水浸透染上来的,但是我找了一遍,再没有发现另一张有污痕的纸。”
大概是一口气说这么多字有些喘不过起来,他小小停顿了一下,换了口气:“并且,我看了一遍所有书信,发现感情的变化在缺口两侧的纸张中衔接不上。”
他问:“是不是这样?”
而姜渝抚掌,喃喃道:“我正是这样想的。”
崔衍道:“现在关键来了,那丢失的一封信——在哪儿?”
姜渝道:“不止,大人,你说楚诗怜告诉你,她趁病倒之由假装在房中,实则偷偷溜走,那么她是怎么溜走的呢?你我都去过微月楼,要知道,楚诗怜这么大的名角儿,她的门口可是守着人的,她不可能从门走。”
“窗户!”崔衍道:“窗户!就是这样,她是靠着窗户上的绳索跑出去的。对上了!她窗台上两道不同的磨痕,那么、那么……”
姜渝替他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她既然可以凭借绳索溜出微月楼,那么别人也可以凭借绳索爬上去。”
“柳和玉和楚诗怜都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把一个成年男子吊上殿梁。”
“这个案子,还有一个隐藏的第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