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五好青年培养指南》
1. 重生
北盈域与东厄域的边界,千里黄沙道,狂风已然呼啸十天十夜,卷起的沙尘遮天蔽日,皆是此地天地灵气暴乱所致。
纵使这界域边疆一年内本就难有一月的太平日子,可如此凛冽的沙暴依旧罕见。一些修真界的大能或许仍可在此地来去自如,可此地既无什么天材地宝,也不是什么修行的宝地,会到此地的人素来少之又少,此时又恰逢沙暴,寥寥几位出于好奇想来边界一探究竟的修士,纷纷选择退避,先等这沙暴过去。
但此刻的千里黄沙道,并非毫无人迹。
对许多人来说,这是要命的沙暴,但对有的人来说,这是唯一一个求生的机会。
在沙尘的掩护下,一个人影艰难地向东跋涉。
得不到供给的水洼落入沙漠,很快便会被沙土掩埋,她体内的灵力亦是如此。天地灵气紊乱到无法吸纳,灵力只有消耗没有补充,以至于她一个修士,竟如凡人一般,仅凭肉身在沙漠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
但是,很快就要结束了。
沙暴之中难以睁眼,纵使睁开,眼前也是一片昏黑,只因黄沙已将天日遮蔽,但她晓得自己没有走错,她的五感依旧敏锐,已然听见夹杂在风声里的,属于那条浊河的涛声。
昔日的四方神女,在寂灭前为东厄魔域和其他三域设下了结界。
那道为了防止魔族入侵他域设下的结界,修为愈是深厚,愈是难以通过,反倒是凡人可以畅通无阻。她不是什么凡人,但身体重伤未愈,灵力几近枯竭,怕是比一些凡人还不如,足以通过那道结界。
而那天外天的神女,必会被结界阻拦在外。
只消过了那条河,她便真正的——逃出生天。
然而,然而……
一个月的逃亡,终究是功亏一篑。
天地寂静,尘沙顿止。
沙暴好似被生生劈开,露出头顶一轮炽日。她在昏黑中行了太久,早已不知时辰,此刻才知到了午时。
凡间要砍头的死囚,总是在午时行刑。
她逃了那么多年,从一介凡人成为搅乱仙门的魔修,终于还是迎来了这一日。
知晓自己绝不可能跨过那条界河,她没有再逃,而是回头,凝聚起体内剩余的所有灵力——她实在是个恶人,临死前也想着自爆身魂,给别人带来一些麻烦。
然而一柄雪白的剑,不知从何而来,好似一只轻飘飘的蝶落在她的颈间,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贯穿了她的咽喉。
此剑有霜雪色,她亦觉得四肢百骸都被这把剑冻结了,本该爆开的灵力瞬时沉寂下去,紧锁在这具身体里。
剑上有细纹,分明自上而下杀的她,却有鲜血被其牵引,漫上剑纹,好似在剑上开出一朵朵血花。
她目光不自觉被这血花吸引,循其向上,最后看到了一双冷冽的眼。
那双眼的线条本是极柔和的,竟也可以冷成这样,可见对杀她这件事没有丝毫迟疑。
也是,这些年她做的恶事,杀的修士与凡人,多到她自己都记不清,有什么资格被天外天的神女怜悯。
只是在身死魂消的那一刻,她还是很想问一句。
——既然这么想杀我,那当初,你为什么要救我?
……
将离猛地从梦中惊醒,脸色极为难看。
她恶狠狠地瞪向发出响动,扰她睡觉的小乞丐,开口便是一句:“想死?”
有一段时间不曾饮水,她嗓音多了几分嘶哑,大抵让她瞧上去更加凶神恶煞,吓得小乞丐身子猛地一颤。许是吓得厉害了,只知道在原地发抖,腿软得都没法逃跑。
将离拧着眉,盯着这半夜不睡觉,不晓得为什么鬼鬼祟祟摸到她身边来的小乞丐。
想要从她身上偷钱?她可半个子儿都没有。还是想要趁她睡着杀了她?将离若有所思地想,这倒是不无可能。
她是今日才来这间破庙歇脚的,来时庙里已经住了两大三小五个乞丐,这五个乞丐互相认识,好似结成了一个小丐帮。将离晓得乞丐很有领地意识,破庙就这么点大,多了她一个,其他人的地盘就要变少,乞丐因此记恨于她,想要害命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将离思索间,小乞丐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将离忽地明白过来,看了一眼身边她晚上吃剩下拿树叶包着的半条蛇:“想偷吃的?”
小乞丐结结巴巴道:“我、我……”
我了半天,我不出来什么。
将离对别人的目光很是敏感,纵使目不斜视,她也知道其他乞丐正在偷偷看向这边。这小乞丐是乞丐堆里最瘦弱的一个,明显是被排挤支使的命,究竟是他想偷,还是其他人叫他来偷?
将离嗤笑了一声,手伸进树叶包里,揪着蛇尾巴,就把那半截蛇扔进了小乞丐怀里。
没流尽的血溅在地上,小乞丐呆呆看着怀里血肉模糊的一条。
将离今日去林中抓了两条蛇,一条不够吃,一条半刚刚好,多出来的那半条她没处理干净,少许蛇皮还黏在蛇肉上——小乞丐意识到自己接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后,吓得惨叫了一声,把断蛇胡乱甩到一边,他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地往乞丐堆里爬。
将离大笑:“连条死蛇都怕?”
她肉眼可见的乖张狠戾,那些偷看她的乞丐这会儿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拼命朝远离她的方向缩去。
将离也懒得多看他们一眼,她此时已然了无睡意,借着头顶残缺屋顶漏下的月光,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把玩,匕首在她手中快要舞出花来,难见刀身,只见刀光雪亮。
她甚至能一边玩着这把匕首,一边想些前世的事。
飘着灰尘的月光好不真实,让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自己究竟是重活了一世的人,还是只是一只亡魂。
重生,重生……世间竟有如此奇事。
不是死而复生,而是重来了一世。那一剑断绝生机,亦能摧毁魂魄,她连转世投胎都不可能,然而她竟然再睁开了眼,回到了自己十岁那年。
上一世她是个作恶多端的魔修,手上血债累累,只顾自己快活,半点人事不干。如果在修真界排个恶人排行榜,将离觉得自己怎么也能排个前四。太嚣张的坏人肯定会遭报应,天外天神女就是她的报应,哪怕她千方百计避着神女走,终究还是被人逮到,夺命奔逃一个月,眼见着就要越过界河,逃往魔修的大本营东厄域,结果还是功亏一篑,被神女一剑毙命。
每每想到这件事,将离都会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脖子,好似那道被剑扎出的口子还在上头。
距离她重生也有近两个月了,可她还是时不时便要梦见死时的那一幕,梦中的感觉是如此真实,就好像她又死了一遍一样。不甘、怨恨、恐惧……种种情绪,叫她醒后总是一后背的冷汗。
一想起叫她变得如此的那人,将离就恨得牙痒痒。
但是将离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除了在心里咒骂几句外不可能把那人怎么样,毕竟那人严格来说不是人,而是一位神。上古天地灵气充沛的时候,神魔应运而生,人亦可修炼成仙,而如今灵气稀薄,人是成不了仙了,魔不晓得还有没有,神却是还有一位,便是开辟了天外天的神女明涟。
成不了仙后,大乘期大圆满便是修士的至高境界,而神女更在大乘期之上,普天之下,无人是她敌手。将离上辈子被神女盯上后,就跟耗子躲猫似的,有点与神女有关的风吹草动便跑,说什么也不敢同她正面交手,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她的选择是很正确的,神女杀她,只要一剑。
心有余悸的将离,可不想重蹈一剑封喉的覆辙。
但她也没想做个好人。
从良是不可能的,重活一辈子也不可能的。将离反思了一下自己前世为何会落得那样的下场,最后得出结论,都怪她选错了修行的土壤!
在仙修的地盘修魔,是不可能有好下场的!
天下共有北盈、西泽、南照、东厄四域,其中北盈是仙修的领地,凡人则多数居于西泽,南照被妖族占据,东厄作为群魔殒身之地,自然而然成了魔修的地盘。东厄域有没有仙修不好说,但其他三域确实混进了一些魔修,将离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出身西泽域的凡人,偶得魔修功法,毫不犹豫地修炼起来。考虑到东厄域魔修云集,本来就很不合群的她觉得自己去了那边可能不太好混,又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没准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决定在北盈域将自己的修魔事业做大做强。
但她现在知道了,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
魔修在东厄域以外的地方发展不起来是有原因的,要么夹着尾巴做人,要么就等着露头后被仙修打死,就是修炼得再厉害,别的仙修奈自己不得,上头还有个天外天神女呢!
想要修魔,还是得去东厄域!
当年离开“家乡”后往北边去的将离,这一次毫不犹豫地往东边去。
一路上将离风餐露宿,比上一世顺利了点,可也没顺利太多,毕竟她知道四域边界容易撞上修士,在抵达东厄域以前她不敢修魔,只能靠一具会渴会饿会累会睡的凡人之躯赶路。好在就这样坚定不移地往东赶了快两个月的路,她终于接近了东厄域。
再过五日,她就能重回魔道!
思及此事,将离因梦境郁郁的心情可算好了一点。
只是好了没有多久,匕首便划开一滴水,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水滴透过残缺的屋顶砸在了地上。将离眉一皱,抬头只见乌云蔽月,竟是下起了雨。
“啧。”将离烦躁地往尚有片瓦的地方挪去。
这一避作用有限,三两滴雨过后,雨势蓦地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瓦上,叫人直怕把那残瓦摧垮。积水很快便漫了满地,将人用来睡觉的枯枝堆浸得湿透,寒气丝丝缕缕侵入衣物,这一夜,谁都别想睡了,连坐都无处坐,只能站着。
大雨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停,将离闭了闭眼,心情很差劲。
破庙的屋顶东破一块西破一块,能避雨的地方不多,也就将离看着实在太不好惹,才自己占了一块地,那五个乞丐则是紧挨在一隅。然而空间已然如此逼仄,今夜破庙竟然还能来一伙避雨的人。
人还未至,将离便排除雨声的干扰,听出了鞋踩进湿水泥地的脚步声。
她睁开眼,冷冷盯着庙门口,果然没过多久,就有四个轿夫抬着一顶暗红漆的小轿,进到庙中避雨。
轿夫们看见庙里竟有这么多个避雨的人,也是吓了一跳,见其中人大多衣衫褴褛,意识到他们是住在庙里的乞丐,连声道:“叨扰,叨扰。”
说罢,便想抬着轿子往里挤,只是仔细一看已无多少避雨的地方,只好为难地对轿子里的人说道:“小姐,轿子无处放了。”
轿子里传来年轻女人不疾不徐的说话声:“无事,我在里头本就淋不着雨,将我在个少雨的地方放下便好,你们先去避避,可莫要淋坏了。”
那轿子精致华美,坐在里头的人大抵也非富即贵,性情却如此宽厚,不仅轿夫们露出感恩戴德的神情,乞丐们也对他们能在这样的小姐手下做事感到羡慕。
只有将离心比石头硬,半点想法也无。
轿夫们将轿子停在有几片瓦的地方,自己再去寻地方避雨,乞丐那头已然挤不下人,他们目光自然而然投向将离这边。
只是步子还没迈开,便先见了她手中快耍出花儿的匕首,又见那身形瘦小,好似也就十岁的小孩抬眸看向他们,眼神却是大人都少有的冰冷。
步子下意识拐了个弯,轿夫们和破破烂烂的佛像挤在了一起。
威慑完人,将离又垂下眼睫,她才不管别人站得舒不舒服。
长夜漫漫,大雨久不停歇。
雨声不绝,躲雨的乞丐和轿夫却因那持匕的小孩,愣是一声也不敢吭。待在轿子里的小姐却不知外面是何等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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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轿子里待得实在无趣,于是出声问道:“庙里可还有旁人?”
为首的轿夫应道:“有五位乞者,还有……还有一位孩子。”
轿夫看了将离一眼,艰难说道。
不像孩子,但偏偏确实是位孩子。
小姐轻轻啊了一声:“竟是有这般多人么……我虽看不见轿外如何,但听雨声阵阵,滴滴打在近处,也知此庙定是残破不堪。如此多人,栖身于这方寸之地,实在叫人不忍……”
她声音低柔悲悯,叫听者也觉得自己可怜起来。
“不知几位可有家人,可有其他住处?”小姐说道,“若是皆无的话,不如来我府上做事?我家离此地不远,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能叫下人也穿金戴银,至少不会让府里人缺衣少食,总好过几位栖身庙宇,风餐露宿。”
天上掉馅饼似的好事,砸得几位乞丐晕头转向,不敢置信地问道:“小姐、小姐说的可是真的?”
“自是真的,我家有些偏僻,许多人有家有口的,不想在离家人太远的地方做事,府中总缺人手,几位若是愿来,那真是帮了大忙了。”小姐说罢,思忖片刻,又抬高了声音问道,“那位小姑娘,或是小公子?你若无家可归的话,可愿来我家中?实不相瞒,我与家中三位兄长皆无所出,祖母盼曾孙心切,早便想收养一位孩子,你若是愿意的话——”
“免了。”不等她说完,将离便打断了她,“我没兴趣。”
她语气冷淡,却有小乞丐急切道:“我、我也是小孩子!”
见有人先开口,另外两位小乞丐也连忙喊道:
“我也是!”
“还有我!”
他们声音稚嫩,听得轿中小姐心疼不已:“小小年纪便受流浪之苦,实在可怜……祖母喜欢孩子,多少个都养得起,你们一道过来吧。”
闻言,小乞丐们欣喜不已,年长的两个乞丐则不自觉流露出嫉妒的神色。
以前他们仗着自己是大人,能对这几个小乞丐呼来喝去,小乞丐们也不敢反抗,可要是入了府,这三个小乞丐要成少爷,他们却只能做下人。
但不管怎么样,总好过现在这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还没亮,雨总算是渐渐停了。
小姐急着归家,雨一停,便命轿夫继续赶路。五个乞丐自是毫不犹豫地跟上,哪怕一夜未眠,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过上好日子,他们便无半分睡意。
在离去前,小姐又一次招揽将离:“那位小姑娘——听你的声音,应当是女孩儿吧?你当真不愿跟我走么?我祖母最喜欢女孩儿,你若是来,她一定待你比待其他人都好!”
听见她话的人羡慕得不行,恨不得代将离答应下来。
但将离只是淡淡道:“晓得了,但我还是更喜欢自己一个人。”
更重要的是,她可不是那几个听到有好处,就迫不及待往上凑的乞丐。
她不信任何人。
荒郊野岭,不知哪来的大小姐张口就要收留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天底下有这种好事吗?
她可不信。
“真是可惜。”轿中的小姐轻轻叹道,“我的祖母,是真的很想要一个曾孙女……”
叫她叹息的对象,再没回应她。
小轿被轿夫抬起,没过多久,这一行人就消失在将离的视线里。
破庙顿时安静下来,于将离而言,可比挤满了人时舒服得多,只是地面依旧湿漉漉的,没法坐下或是躺下休息。
将离合上眼,干脆就站着闭目养神。
她呼吸变得平缓,但并没有睡着,意识清醒得很。不在安全的地方,将离很难彻底放松,而能让她感觉安全的地方,总是少之又少。
先前她入眠,睡得就格外浅,睡着时仍警惕着外界,不然也不至于小乞丐稍一靠近她,发出微末动静,便能把她惊醒。
然而本不该困倦的将离,却在某一时刻,感到困意汹涌而来。
这不对劲!
她心中倏地一惊,立时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好似被黏住了,怎么也睁不开。
她仍勉强站在原地,强令自己不要倒下,可是一对冰冷的手臂,却抱着她,将她往一处带去。
她被带进一个同样冰冷的怀抱里。
将离握紧了匕首,然而一只手以她无法抗衡的巨力,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匕首落进了旁人手里。
“小孩子怎么可以玩这么危险的东西呢?”小姐轻柔的声音叹道。
果然是她!
将离想要挣扎,困意却好似有千钧重。
“你长得可真标致,比以前那些都漂亮,要是被祖母知道我错过了这么好看的孩子,她一定会很难过的。”仿佛哄孩子睡觉般,冰冷的手抚着将离的后背,“所以,我还是回来找你了……睡一觉吧,等睡醒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将离知道自己是着了道了。
此时的凡人之躯,终究是敌不过法术带来的睡意,将离紧绷的身体,到底是无力地软倒在小姐怀里。
她再醒来时,能感受到身下是柔软的褥子,身上盖着同样柔软的被子,然而这二者却带着丝丝缕缕霉气,被她敏锐地嗅到了。将离没有睁眼,因为她的床边,正坐着一个人。
那人的呼吸缓慢得诡异,不似常人。将离闭眼装睡,想要等到那人离开,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此人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将离终于装不下去,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
“哎呀,你醒啦?”那人立时便发现她醒来,女人苍白的面容,映入将离眼帘。
这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脸,但此人的声音却很熟悉,正是那位轿中的小姐。
“你这一觉,都睡到第二日的晚上了。”小姐担忧道,“你一定饿了吧?快快起来随我去膳厅,我们正要用晚膳呢。”
将离心想,早知道就再装一会儿睡,装到你去吃饭了。
2. 祖母
“一定要去吗?”将离试图逃避,“身子没力气。”
“就是要好好吃饭,才会有力气呀。”小姐抿唇一笑,笑容清浅,言语温柔,但落在将离眼中,只看到了说不出的诡异。
面色苍白的女人伸出涂着蔻丹的手,就要把她从发着霉气的被子里拉出来。
将离在心里头骂了一声,自己坐起来了。
在人眼皮子底下,逃是逃不掉的,能用她未能察觉的手段将她弄晕带到这里来,这女人绝对不是凡人。
她的运气实在是不怎么好,两世想要逃往东厄域都在成功的前夕功亏一篑,上一世好歹还是死在神女的手里,传出去一代魔头竟逼得神女出手,她脸上也有面儿,这一世要是栽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手中,将离都觉得自己冤得很。
她起身下床,垂眸便见平时挂在腰上的匕首只余刀鞘,心情又差了几分。
走出拔步床,入目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卧房,家具陈设一应俱全,似乎都上了年头,带着一股形容不来的旧气。小姐没有立刻领着将离去卧房,而是带着她绕到一扇屏风后,将一件挂在衣架上的裙装取下,吩咐她换上。
衣裙用了好缎子,入手柔滑,将离拎了拎垂到脚面上的裙摆却觉难受,她素来讨厌这种拖拖拉拉的衣服。然而此刻却不得不低头,衣裳穿齐后,小姐又递来披帛,将离一声不吭披在了身上。
“不错,不错。”小姐赞叹道,“这身衣裳衬你,祖母见了定是欣喜。”
将离又被招呼着在梳妆镜前坐下,她头发不长,风餐露宿的没时间打理,干脆自己拿匕首削了,堪堪过肩,平时只拿根发带乱糟糟地绑着,叫旁人都难看出她是位姑娘。小姐大抵也是头一回梳这么短的头发,费了些心思,才梳出颇具童趣的双髻。
将离看着铜镜里那张变得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脸,问道:“家中除了曾祖母,小姑姑,三位叔叔,还有什么人?”
小姐喜道:“你竟是还记得我说的话。”
关于那三位兄长,她只提过一次。这孩子年纪虽小,但似乎格外聪明。
将离自然记得,雨夜遭逢生人,她怎么可能不提防,一行人说的一字一句她都记着。
既然一不小心落入贼窝,她自然得搞清楚这贼窝里到底有几个贼。
“家里头人不多,彼此相处还算和睦,到时候你不必拘谨。”听见将离这般主动认亲,小姐笑容愈深,“祖母下头,我与三位兄长上头,只有一位爹爹,你到时候唤他爷爷便好。”
梳好了发髻,小姐牵着将离往外走。
屋外是一条长廊,廊侧是一方庭院,只是院中没有点灯,将离只看见了黑漆漆的矮树影子。将离一边走向长廊尽头,一边问道:“奶奶在哪里?”
这照理说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小姐却道:“这件事……你以后会知道的。”
府邸内部似乎很是复杂,将离被带着拐了数个弯,还没看到府邸的外墙。
“待会儿与你一同用晚膳的,还有你的三位兄弟……如果,他们能成为你的兄弟的话。”小姐说完这句话时,将离看见不远处有座建筑点了灯,隐隐约约有人声从其中传来,如果她没想错,这间屋子就是膳厅。
将离上回吃的东西,还是昨日日暮时烤的一条半蛇。
她已然饿了十二个时辰,腹中空空,却对即将到来的晚膳和要见到的“家人”只有抗拒。小姐说的那三个兄弟,应该就是庙里头那三个小乞丐,可小姐说的那一句,“如果他们能成为你的兄弟”是什么意思?
将离心一点点沉了下来。
府中人手好像确实稀缺得厉害,将离一路来没见到其他人,膳厅外也无下人相迎,就由小姐直接领着她走进去。门扉未启时,将离便听见里头传来老妇的笑声:“你这孩子,可真会说话。”
一个孩童的声音立刻接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曾祖母是我见过最慈祥的老太太!”
将离记得这个声音,小乞丐里领头的那位。
进屋后,果然见那个最机灵的小乞丐拿自己能想出的所有好听话吹捧坐在主座上的老妇人,哄得老妇人笑得合不拢嘴。
有人来后,吹捧的话才停了停。老妇人看见领着将离的小姐,连忙挥了挥手:“小窈来啦,快过来坐下,祖母给你留着位置呢……这孩子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儿?也坐到曾祖母身边来。”
将离扫了饭桌一眼,圆桌是按人头摆的凳子,这会儿就剩老妇人一左一右还有位置,显然是给府里的女子留的。
先前捧了半天人的小乞丐,看见将离一来便能坐到当家人边上,不禁流露出嫉妒的神色。
这一家子除了刚加入的人,脸上都没什么血色,好似一个个病秧子,只有当家的老妇人面色红润,很是和蔼地把将离的手拢在手心,关切问道:“小窈说你身子不适,先带你去屋中歇息着,可歇好了?”
老妇人的掌心皱皱巴巴,将离快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做不到像小乞丐那么谄媚,只能干巴巴地说出三个字:“歇好了。”
她态度冷淡,老妇人却一点儿也不恼,乐呵呵道:“休息好了就行……哎呀,这腕子细的,曾祖母摸着都心疼。你以前受苦了,待会儿可要好好补补……”
见将离来后,老妇人注意力全扑在她上头,不甘受冷落的小乞丐忍不住插嘴道:“曾祖母,这会儿人来齐了,晚上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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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笑道:“你们中午回来得急,只吃了几个饼,曾祖母特地交代了厨房,晚饭一定得做丰盛点,多做一些我们平时都不能常吃到的。”
听见她这么说,平时饥一顿饱一顿的小乞丐脸上满是期待的神色。
将离却只觉得不对劲。
没什么缘由,大抵是多年死里逃生培养出来的直觉。前世靠着这直觉,她硬是躲过了神女数年的追杀。
晚膳事实上已然做好好一会儿了,只是在等将离与小姐前来,方才一直没有上菜。席上一个年轻男子,大抵是小姐兄长中的一位低声吩咐了唯一一个伺候在一旁的下人,下人弯腰领命,退至将离看不到的暗处,没过多久,他便与另外一个同样木讷讷的下人回来。
两个下人两手皆端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上放着碗碟,即今日的晚膳。这家人原来不是一大家子吃一桌菜,而是将晚膳分到小碗小碟里,每人只吃自己分到的那一份。
上菜的顺序以老妇人起始,然后两个下人才自老妇人左右按顺序上菜。将离看见碗碟里的东西,要比坐在末席的小乞丐更早。
将离一低头,便看见碗碟里没有半粒米,只有一块一块的肉。
这肉……
将离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惊疑不定起来。
老妇人在一旁劝道:“快吃吧,这些可是好肉,都是从腿上取的,已然剔了骨头。”
将离拿筷子拨了拨:“这也是腿上的肉?”
她拨出一块薄薄肉片,肉片表皮皱得厉害,就好似……就好似一道疤。
老妇人将那块肉夹走,直接放进自己嘴里。她虽面色红润,看着身体康健,但鸡皮鹤发,少说也有七十岁了,然而她却有一口不输年轻人的森森白牙,嚼着肉块时,发出清晰的咀嚼声。
嚼着嚼着,她皱起了眉。
“定是厨子把其他地方的肉掺进去了。”老妇人不满道,“罢了罢了,饭桌上不提这些糟心事。满儿,待会儿你去厨房,好好敲打敲打厨子。”
被她点到的年轻男子连忙应是。
将离却没有再动筷,她脑子里仍想着那肉块,想着上面疤似的痕迹。
她记得大乞丐中有一位,脸上就有这样的疤。
将离本欲旁敲侧击问一问另外两个乞丐在何处做事,只是还未出声,便听见耳边蓦地响起一声惨叫。她下意识往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小乞丐目眦欲裂,惊惧万分地甩掉了刚捧起的碗。
碗掉在桌面上哐啷滚了两下,里头的东西掉了出来。
“手……这是人的手!”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小乞丐,哆哆嗦嗦地说道。
那只碗里,掉出来了一只被烹熟的人手。
3. 一家疯子
分到将离眼前的肉被剔去骨头,切成小块,已经难以辨认是从哪里切下的。可小乞丐的碗里,却掉出了一只完完整整的、人的手掌。
与其他动物截然不同的手掌。
坐在他两侧的小乞丐也尖叫起来,有人在自己碗里发现了手指,有人看到砍下来的足跟。同类的肉被烹得烂熟,泛着叫人作呕的油光。
听到他们尖叫,席上的中年人脸色沉了下来:“大呼小叫什么?饭桌上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爹,别这么凶孩子。”小姐拍了拍他的胳膊,温声软语地劝,“吃呀,你们怎么不吃?”
一个捧着碗的小乞丐哆哆嗦嗦道:“跛叔、跛叔的脚后跟就缺了一半……这是跛叔的脚!”
他抖成了筛糠,手里的碗终于也掉在了桌上,滚出缺了一半的脚后跟。
将离彻底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没错。
两个大乞丐里头有一个脸上有疤的跛子,被小乞丐们叫作跛叔。这些乞丐没有鞋穿,平日都是赤脚踩在地上,使将离清楚地看到那人行动不便,是因为脚后跟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缺了将近一半。
不到一天一夜的时间,觉得自己撞了大运能到大户人家做工的乞丐,有一位就成了这家人的盘中餐。
有一个小乞丐跌下凳子,手脚并用地想要往外跑。见到有人要逃,席上人神色纷纷变得阴沉,就连慈祥的老妇人脸上也没了笑意。
小乞丐跑出去没两步,就被下人制住,一左一右给他架了起来。
小姐起身走到他跟前,蹙着眉:“大家一起吃了饭,从此便是一家人,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小乞丐怕得根本说不出半个字。
小姐端起被他扔了的碗,用筷子夹起一根手指头,往他嘴边送去:“吃呀,快些吃。你不是想做我们家的小孩么,为什么不肯吃我们吃的东西?”
手指挨到唇边的时候,小乞丐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小姐后退避开秽物,将碗用力放在桌上,生气地拂袖离开。
一个小乞丐开了头,其他人也吐了起来。老妇人沉着脸发了话:“把这些人带去厨房。”
小乞丐们的脸唰的惨白,带去厨房会怎么样?会变得和碗里的肉一样吗?然而连求饶的话都没说出几声,他们便被下人一掌劈晕,拎小鸡崽似的带了出去。
等到膳厅里清静下来,老妇人才将目光投向将离。看她也瞧见了那些肉,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心里满意,只是见她同样没有动筷,又有些不悦。
“你怎么不吃?”老妇人问道,眼睛直勾勾盯着将离,“和他们一样,也不想吃?”
她说话间,露出那口才嚼过人肉的森森白牙。
将离冷静道:“曾祖母,我已经饿了许多天了,饿太久的人,是不能沾荤腥的。”
每天都会打点野味填肚子的将离睁着眼睛说瞎话,反正这些人也无从验证。
老妇人是第一次听见有人会如此作答,一时无言,将目光投向其余人。小姐说道:“祖母,好似是有这个说法。饿久了伤胃,得吃点清淡的养养身子。”
老妇人思忖片刻,吩咐道:“那让厨房做点稀粥。”
她又看向将离:“你是回自己屋中吃,还是留在这里吃?”
将离不假思索道:“我留下来陪大家一起吃。”
老妇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离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关暂且过了。
稀粥很快便送了上来,一起送上的还有一小碟咸菜,算是意外之喜。
而“家人们”已经大快朵颐了有一会儿,将离的神色从始至终没什么变化,没有厌恶,别人问她问题也语气如常地回答。
她很快便知道了这一桌人的称呼。一大家子都姓孟,当家做主的是年龄最长的孟老夫人,老夫人膝下就孟老爷一个儿子,将离得叫他爷爷。孟老夫人没决定好让将离做谁的孩子,因而孟老爷那三儿一女,将离就按辈分叔叔姑姑地叫。
带将离认了一家人,孟老夫人又慈祥地问道:“你以前可有名字呀?”
这世上有魔修能拿人的名字做文章,虽然这种手段少见,往往还得辅助生辰八字,但将离可不敢随随便便把真名告诉这些人,她随口胡诌了一个:“阿合。”
问清楚是哪个合字后,孟老夫人笑道:“这名字不错,可有姓氏?”
将离摇头:“我没有姓。”
孟老夫人满意地点头:“好,好……那以后,你便同我们姓孟了。”
将离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她从没有过姓氏这种东西,对于别人想要她姓什么,她完全不在乎。
一群食人魔吃人肉吃得津津有味,将离喝白粥也喝得很香。用完晚膳后,她故意装作自己记不得路,跑到孟小姐身边,抓住她的衣袖,一边叫她小姑姑一边让她送自己回房。
孟小姐将她送回房后,还给她指了自己的住处:“我就住在隔壁的院子,如果你想要去什么地方,可以叫小姑姑带你去。”
将离仰头问她:“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吗?”
“这是你的家,当然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呀。”孟小姐弯下腰摸摸她的头顶,“不过阿合还太小了,所以要乖乖待在家里,不要跑出去哦。”
将离面上乖乖点头,心里却在冷笑,这是她还没吃过人肉,或者还没变成和她们一样的疯子,没有通过这家人的考验呢。
孟小姐一走,门一关上,将离的表情就冷淡下来。
孟小姐离开时点了根蜡烛,她却坐在离蜡烛最远的阴影里。将离下意识将手抚过腰间,想要拔出匕首,却在摸了个空后,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身行动不便的装束,匕首也早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她烦躁地啧了一声,支着腮,盯着远处的一豆烛火想事。
毫无疑问,这一大家子都是魔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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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世虽然还没开始修炼,但前世的经验不是白积累的,要现在还判断不出这群人的身份,那她上辈子真是白活了。
看见这些人食人的行径后,将离只能说,魔修在修真界人人喊打,真的不是没有理由的。
身为曾经差点被打成修真界四害的大魔修,将离清楚地知道修魔的利弊。好处就是修为增长真的很快,如今修士被划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渡劫、大乘八个大境界,上辈子许多同辈还在金丹打转的时候,将离已然一路突飞猛进迈入化神期,死时更已是合体期大圆满,虽然她很有修魔的天赋占了不小的原因,但修魔本身的效率也是不可忽视的。
可修魔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容易变成疯子。
混沌初开后,天地间便充斥着清浊二气,皆为天地灵气。昔日神脱胎于清气,魔脱胎于浊气,人族或是妖族想要接近二者,便要择一气吸纳修炼。
修清气的,若为人则被称为仙修,若为妖则被称为妖仙。
修浊气的,若为人则被称为魔修,若为妖则被称为妖魔。
修清气稳扎稳打,虽然修为进步得比较慢,但脑子不容易出问题,修浊气则恰恰相反,进步神速,但极易走火入魔。偏偏最该修心的魔修几乎无人磨炼心智,反倒修心是大多仙门的必修之一。
心智一崩坏,人就成了疯子,有的魔修开始沉迷杀戮,有的魔修痴迷于尸体,有的魔修甚至吞食起了人肉……这些行为一旦被仙门发现,必有修仙者前来除魔,可笑的是有些时候修仙者还没来,有的魔修就因为走火入魔把自己搞自爆了。
而将离的上辈子……
她没有疯得那么厉害,但如果神女没杀了她,有朝一日,她或许也会变成这样吧。
烛火静静燃烧,一滴滴烛泪流下烛身。
修魔,就像是这支蜡烛一样,修为的每一点增长都是在燃烧自己,直到把自己燃烧殆尽。
将离想,可这辈子,她还是要修魔。
她已然就是这样一个人,急功近利,漠视人命,重来一回也改变不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可也不想死,就好像没有开化的野兽一样,没有生存的意义,只有求生的本能。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回去的家,她没有一门手艺,也没有什么学问,力气……她确实有可以出卖的力气,但她已经过过想要什么就可以直接抢来的日子,为什么要累死累活就赚几个子儿?
将离嗤笑了一声,对这走正道的念头不屑一顾。
她绝对会逃到东厄域,绝对会继续修魔,然后这辈子再也不和那什么神女扯上关系。到时候是被其他魔修杀掉也好,自己走火入魔而亡也好,上辈子因为神女自爆没成功,这辈子她死前一定要给其他人一个“大惊喜”。
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从这个鬼地方跑出去,她可不想和一群疯子待在一起。
4. 麻雀与皮球
孟府内林立着数个院落,以长廊石径相连,道路错综复杂,仿若一个迷宫。
将离尽心尽力装小孩,每一回都记不住路,想做什么事都得跑去隔壁院落,拉着孟小姐的袖子麻烦她陪自己去。就这样慢慢摸清了整座孟府大部分地方的构造,又慢慢使这家人放下戒心,如此三日过后,独自在庭院里玩草梗的将离,忽然注意到了一只飞进院子里的麻雀。
将离在孟家,没见过多少活物。
好像飞禽走兽察觉了这是个不祥之地,纷纷对其退避三舍。只有这只呆头呆脑的小麻雀,稀里糊涂飞进了这里。
麻雀落在地上,收拢起翅膀后,覆着灰羽的身子好似一个圆滚滚的球。它在地上蹦跶了两下,蹦到将离眼前。
“我这里没吃的。”将离把一只草蚱蜢放到麻雀跟前。
麻雀低下小小的喙啄了两下,将离试着伸手摸它的羽毛,在手指触碰到灰色的绒羽之前,小麻雀张开翅膀,很有戒心地飞走了。
年仅十岁的孩童好似被这只小雀吸引,下意识追着它跑出去。她抬头看着天上飞舞的麻雀,鸟儿飞得很快,一下子就没了影,但她还是循着麻雀离开的方向寻去,试探再次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直至,走到孟府最外围的围墙前。
围墙算不上有多高,可能对一般的小孩来说出去有点困难,但对将离这个假小孩而言,她有的是出去的办法。
不远处就有一棵树,只要爬上那棵树,就可以踩着树枝跳过围墙,她知道如果从高处落下,该怎么保护自己才不会受伤。只要离开魔修的老巢,她知道该怎么用草木的气息隐藏自己,若是昼夜不休往东赶去,只要两三日的时间便能抵达千里黄沙道,那里偶然会出现一些仙修,像这一家子只敢藏在偏僻乡野的魔修,可不敢到那里去。
然而将离到底是没能在这一日逃跑。
那棵歪脖子树的后头,走出一道袅娜身影,她盈盈笑着,问将离:“阿合怎么来了这里?小姑姑以前,可没有带你来过这个地方。”
果然,她仍被监视着。
将离心中漠然想到,面上装出一副茫然的神情:“有一只小鸟飞到了我的院子里,我本来想和它一起玩,但它很快就飞走了……我追着它跑,不知不觉就跑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这样呀。”孟小姐走到她眼前,向她伸出握着的手掌,“阿合看到的是这只小鸟吗?”
她的掌心里,是一只一动不动的麻雀。
仍旧是灰扑扑的羽毛,圆滚滚的身子,黑豆似的小眼此刻却毫无神采,空洞地睁着。
这只鸟再也飞不起来了,它已经死了。
将离说:“它好像死了。”
“哎呀,我本来还想捉了它送给你的。”孟小姐遗憾地摇了摇头,“怎么就这样死了?”
它被人握住的时候,尖利的指甲刺进了皮肉里,随着它的挣扎划出更长的血口,但直至窒息而亡,它也没挣脱开这只手。
孟小姐领着将离回到院子,又和将离一起,把小麻雀埋进庭院的地下。
孟小姐一边往鸟尸上盖土,一边对将离说道:“弱小的生命是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死掉的,所以阿合一定要乖乖待在家里,小姑姑和其他家人都会保护你的。”
将离心里对她说的话不屑一顾,且不提说这话的是个想带着她一起发疯的疯子,如果指望别人保护自己,她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我知道了。”但是在人眼皮子底下,将离依旧如此说道。
埋完麻雀,孟小姐又要带着将离玩游戏。
“阿合要是无聊的话,找小姑姑玩就好了。”孟小姐从自己的住处捧出来一只皮球,要和将离玩接球抛球的游戏。
将离上辈子也没玩过这么无聊幼稚的东西,这辈子算是虎落平阳,只能假装开心,实际敷衍地玩。
皮球被高高抛了起来,稳稳落进将离的手中。
将离一摸就知道不对,这是新制成的皮,软韧平整,很有弹性,充入气体的小孔,好似人的肚脐。
这张皮……
将离察觉到了它大抵从何而来,面上依旧没什么变化,她将皮球抛起,看着它划过灰沉沉的天空。
那些和她一起来到这里的人,现在还活着几个呢?
如果不逃出去,要么做个食人的疯子,要么就被这群疯子拆皮扒骨,人尽其用,没有别的可能。
……
这一日的晚膳,饭桌上孟老夫人看着将离面前的白粥,格外心疼道:“一天天的只吃这些东西,身子哪里能好?瞧你腕子细成这样,曾祖母看着都心疼得不行!”
她话里满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但将离知道这也是对自己的警告。
想要真正加入这个家,被她们认同,第一步就是吃和她们一样的东西,成为与她们一样的人。
将离垂下眼睫,藏住冷下来的眼神,回答孟老夫人的语气却与往常无异:“我感觉比一开始好多了,明天大概就能吃肉了。”
“好,好!”孟老夫人笑着吩咐下去,“明日的午膳,给我曾孙女儿宰只幼猪吃吃!”
听见她说的话,其他家人脸上也露出喜色。
孟小姐掩嘴笑道:“我们也是承了阿合的光了。”
新鲜现宰的肉,可不是每一日都能吃到的,除了有新家人加入的时候一定会杀一只庆祝,平日里她们吃的都是些腌制好的,容易保存的肉块。
这一日的晚膳过后没多久,将离就借口晚上没吃饱,想要去厨房给自己弄点白粥喝。
不出意外,仍旧是孟小姐陪着她去。
将离怀疑这姓孟的一家子,很可能彼此间毫无血缘关系,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是像她这样加入的。而发展出这一切的源头,整个家族的起点,毫无疑问就是那位孟老夫人。
孟老夫人也许因为自己是女子,对女人更加看重。将离此刻虽还没开始修炼,但根据上辈子的经验,勉强能判断出这家人修为的高低,修为最高深者无疑是孟老夫人,其次便是孟小姐。
而她由于是难得的女孩,也颇得这二人看重,不仅让她成功糊弄过去,好几日都没有吃人肉,平日但凡有什么事,孟小姐也都要亲力亲为。
被修为相对较高的魔修监视着,无疑是件坏事。
但不利于她的事,未必就不能找到可以利用之处。
这是将离来到孟府的这些天,第一次进入厨房。厨房距离膳厅不远,方便饭菜及时端上,诡异的是这里建在背阴处,又坐南朝北,门窗皆紧紧闭着。
屋檐底下,只悬着一盏灯,勉强照出檐下的房门。
“厨房现在有人在吗?”将离问牵着她手的孟小姐。
“当然,孟家的厨子歇在此处,很少从这里出来。”孟小姐说着,将房门推开。随着房门敞开,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厨房里只点了一支蜡烛,烛光照亮的范围很有限,其他地方都黑黢黢的。借着微弱的烛光,将离看到了一张长桌,摆着肉条的案板,和坐在桌后,把双手放进一只木盆里搅动,好似在腌制肉条的壮汉。
“薛叔,小小姐饿了,你快去煮些白粥。”孟小姐交代道。
被叫薛叔的壮汉立刻把手从木盆里抽出来,就要去煮粥,将离却开口道:“我想自己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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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试试,反正晚上没事做。”
“好。”孟小姐牵着她的手往灶台走去,“小姑姑教你。”
因为要去其他地方,孟小姐又点了一支蜡烛,烛光随着她的走动,逐渐照亮厨房的全貌。
厨房不小,找不到什么蔬菜,各种腌肉倒是四处可见,一些人的手脚,被用铁钩子串起来,就这样明晃晃地挂在梁上。
砖石地缝里,堵塞着黑漆漆的污渍,那些不是普通的脏污,弥漫在空气中的血气告诉将离,这些是凝固了的血。
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间厨房里,做成盘中餐端上魔修的餐桌。鲜血日复一日地渗进地缝里,不把屋子整座拆了,怕是去不了这里的血气。
将离“一不小心”,差点碰掉了一旁摆在案上的碗,孟小姐眼疾手快地将碗扶住,才没让里面的东西掉在将离衣服上。
“小心。”孟小姐道,“可别磕着碰着了。”
将离看着碗里一看就噎嗓子的干饼,还有像是油渣的黄色东西,问道:“这是谁吃的?我之前没有见过。”
“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赏给下人们的。”孟小姐漫不经心地说道。
将离却注意到了那个赏字。
好东西,才叫赏,在这些魔修眼中,大抵人肉就是好东西。那些看着就让人作呕的油渣,大抵真是从人身上来的。
干饼被吃得只剩一点饼渣,油渣却还剩不少。
将离之前就有猜测,这座府邸里恐怕不全是魔修,眼前所见似乎印证了这一点。平时端茶递水伺候主人的下人,还有刚刚见到的厨子,将离看不出他们是修士,好似仍是凡人。
只是是一些认了命,觉得出逃无望后,开始助纣为虐的凡人。
没有魔修疯得那么彻底,也……比魔修更好对付。
将离心中生出许多念头,只是面上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
她被孟小姐带到了灶台前,试着自己煮粥,只是这会儿身高太矮,得踩着板凳才能够到灶台。将离看了眼脚底下踩着的凳子,对自己现在弱小的身体烦躁得不行。
火烧得很旺,水一会儿就开了,米不需要多少时间便能煮得软烂。
在煮粥的声响之外,将离隐隐约约听见了哭声。她看了一眼走过去看厨子腌肉的孟小姐,跳下板凳,循着哭声的方向,走到一面紧闭的门前。
将离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这些东西是瞒不过孟小姐的,她索性扭头看向她,出声叫她一起来:“小姑姑,里头好像有人在哭。”
“是吗?”孟小姐施施然走过来,推开那扇闭着的门。
门后是向下的台阶,通往一个地窖……一个陈放食材的地窖。
那些食材中有少数的米面堆在角落里,而最显眼的,则是家畜似的被关在笼子里的人。
这些人吃喝拉撒全在笼子里解决,难闻的气息叫孟小姐皱起了眉。听见她走来的脚步声后,本来控制不住哭泣的人立刻止住了哭声,哆哆嗦嗦地蜷缩在笼子里。
将离从孟小姐的身后探出头,发现地窖里还活着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那四个倒霉轿夫看样子不是孟家的家仆,把孟小姐送到后,人也作为食材被扣了下来。两个大乞丐还剩着一个,看来那只人皮皮球依旧是用一开始死掉的那个人做的。三个小乞丐目前全须全尾地待在笼子里。
烛火下,将离露出一个天真到显得残忍的笑,她看着那三个小乞丐,扯了扯孟小姐的衣袖味道:“小姑姑,他们就是曾祖母说的,明天做给我吃的幼猪吗?”
听见她的话,抖成筛糠的小乞丐终于有一个承受不住,眼睛一翻吓晕了过去。
5. 清心咒印
将离一句话,差点没把笼子里的小乞丐吓死。
尤其在孟小姐给了肯定的回答后,三个小乞丐晕了两个,剩下的那个也好不到哪里去,双眼无神地呆坐在地上,好似已经被吓得灵魂出窍。
将离前世怎么说也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凶恶魔修,心里自然没升起半点同情之心。确认了门后关着的确实是那几个倒霉蛋,又不动声色地扫了眼笼子上挂着的大锁后,就主动拉着孟小姐的手,去看快要熬好的粥。
这一夜,有的人彻夜难眠。
其中自然包括仿佛已经被架到了屠刀下的小乞丐,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的轿夫……还有坐在梳妆镜前,借着一支蜡烛,漠然看着镜中自己的将离。
成年后的她生着一双吊梢眼,线条凌厉,满眼戾气,脸型的轮廓也与这双眼相似,颊肉并不饱满,隐隐能看出其下的骨相。浑身带刺,不好招惹,鬼见愁……这是别人对她的评价,将离对此很满意。
她就喜欢人人都怕她,人人都躲她。
只是成年后一脸凶相的人,小时候却和大部分孩童没什么区别,眼型圆润,两腮长着可笑的软肉。将离讨厌这副弱小的模样,尤其想到这副弱小之躯,此刻竟受制于几个无名小卒,她便恨得咬牙切齿。
“纵使没有修炼,也有些法术可用……”将离喃喃道,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她对自己和对别人一样狠心,鲜血很快就渗了出来,将离面无表情,好似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甚至刻意挤压伤口,用指尖血在眼前的梳妆镜上画下一个复杂的符文。
明日午时,就是她必须从这里逃走的时间。
魔修对她的忍耐已经濒临极限,她必须做出一点表示。人肉这种东西,如果不吃就得死,将离必定会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但对她来说,无法接受的并非吃人这件事,而是和这群不入流的魔修混在一起。
上辈子她怎么说也是修真界人人喊打的大魔头,除了神女因为确实打不过所以能避则避外,撞上仙修什么时候怂过?这孟府的魔修一个个不思进取,只敢龟缩在穷乡僻壤抓些凡人,和她们多待一天,将离都嫌浪费时间。
明日她就会离开这里,抓紧时间跑去东厄域创建一番大业。
然而这座府邸,实际上一直处于魔修的监视之下,内部或许有些松懈,但外墙一定守得森严。将离做过修士,不会想当然地以为只要身边没有魔修,她就能轻轻松松逃跑,为了防止家里的食材偷跑出去,魔修一定会在府邸外围用自己的灵力布下警戒线,只要有人越过,便会立刻被魔修察觉。
好似没有逃跑的机会,但她可以创造机会。
看着梳妆镜上绘制完毕的咒印,将离冷冷想到。
——对付一个疯子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让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疯子。
……
次日。
早膳的时候将离还在,照例没动那些人肉馅的饼,只就着咸菜喝了一碗白粥。孟老夫人对此有些不满,可想到将离昨晚承诺过,今天中午随着大家一起吃肉,也就没说什么。
只是时近午时,孟小姐来到将离的院子,唤她一起去用午膳时,连叫了许多声,屋中却没有回应。
“奇怪,阿合难道不在屋里?”孟小姐面上仍带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
今日的午膳,可是她们彻彻底底变成一家人的时候,阿合却在这时不知去了哪里。孟小姐心一点点冷了下来,如果不是布在府邸周边的灵力没有任何反应,证明人还在府里,她这会儿只怕已然凶相毕露。
孟小姐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
可房间之中,没有人影,没有人声,只有一面梳妆镜,连着桌子被挪到了正对房门的位置,叫任何进入屋中的人,第一眼都能看到这面镜子。
看到,镜子上用鲜血写就的咒印。
那咒印落入孟小姐眼中,好似直接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这是……什么东西?”飞蛾扑火一般,孟小姐想要逃离,身体却在本能的驱使下跌跌撞撞地走到镜子前。她软倒下去,跪在地上,趴在桌上,看着那咒印正巧落在镜中的她眉心。
明明已经过了数个时辰,咒印却没有一点发黑的迹象,仍是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它好似一把锁,打开了一只禁忌的盒子,放出那些被刻意封存,刻意淡化的记忆。
孟小姐睁大了双眼,忽地打起了哆嗦,一幕幕自她眼前掠过,一句句话又响起在她的耳畔。
——“求求你,放过我,我不想死……”
她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求那些吃人的魔放过她。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乖啊,吃了这碗肉,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祖母保护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让你死呢?”
神情慈祥的老妇人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可她张嘴说话的时候,她看见了老妇人牙齿上沾到的血,那是肉块里没有挤干净的人血。
一碗肉,被人递到了她眼前。
那肉块上还连着皮,皮肤隐隐组成了一只变形的虎头。她记得护送自己回乡的镖师中,有一人胳膊上就文着虎。
酸水一股股往上冒,她却拼命忍住了呕吐的欲望,哆嗦着伸出手,去接下那碗肉。这家人现在只要女人和小孩,男镖师全部被杀了,有一个已经成了碗里的肉,而她被碗里的人耳吓得想要逃跑的丫鬟,也被下人拖走了。
只要吃掉肉,只有变得和他们一样,才能活下去。
她哆哆嗦嗦地拿起筷子,把连着人皮的肉咬进了嘴里。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吃下这碗肉的,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了,只是在为了活下去而吞咽,直到碗里的肉块吃得干干净净,她拿筷子夹了好几次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吃完了。
老妇人亲切地牵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她从此换了姓氏,变成了孟窈,这家的孟小姐。
后来……
——“小窈,这本功法可是好东西,祖母亲自带着你修炼。用不了多少时候,你就能比你那三位兄长都厉害!”
她从祖母的手中接过了一捆玉简,第一次感觉到神识的存在。小小的玉简里,竟藏着一部用神识才能读到的功法。
那是她成为孟小姐的第三个月。
她吃了整整三个月的人肉,一开始吃完后,她一出门就想吐,可是怕被这些魔头发现,连回到自己屋中都不敢吐出来。吃着吃着,她变得麻木了,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人肉好似和猪肉鸡肉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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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她认了命,祖母就给了她这部功法。她在祖母的带领下学习魔功,说来奇怪,学了这个功法后,人肉在她眼里渐渐变了,不再感到恶心,也不再觉得麻木,竟然渐渐觉得美味起来。
到后来,她彻底不觉得吃人有什么问题。
她们成了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不对,不对……”孟小姐喃喃道,“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怎么会觉得人肉美味?怎么会心安理得地吃掉那么多人?怎么会主动把那么多人或骗或抓进这座魔窟来?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孟小姐滑下桌子,伏在地上呕吐起来。第一次发现碗里人皮带着文身时的恶心,人肉咀嚼时又柴又涩的口感,此后每一次吃人肉时的感受……那些遗忘的记忆纷纷涌出,麻木的感受一一鲜活起来,叫她拼命抓挠自己的脖子,抓出一道道血痕,胃都要吐出来。
“都是你……”被胃酸腐蚀的喉咙嘶哑无比,孟小姐恨道,“都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
所有的记忆退却后,脑海里就只剩下那个总是慈祥地笑着,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食人魔的老妇人。
孟小姐从地上爬起来,已然完全想不起来寻找将离,满眼恨意地往膳厅而去。
她已然和当初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文弱女子,她也是一个魔修……一个,有能力复仇的魔修。
等到孟小姐彻底离开院子,将离才从藏身的阴影处出来。
她其实就在附近,只是一直没有出声,冷眼看着孟小姐进屋后发生的一切。
她在那面镜子上留下的,是自己改编的清心咒印。
同为魔修,上一辈子将离也没少被走火入魔威胁。偏偏魔修一个个的眼里只有增长的修为,全然不顾自己修炼过程中变得千疮百孔的道心。将离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修心的心法,偏偏没找到适合魔修用的,这玩意儿东厄域可能有,仙修的地盘实在寻不到。
没办法,将离只好抢了几本仙门的心法。
然而那些心法与她修习的魔功相冲,无法同时修炼,将离曾也想自己创门心法出来,可从没接受过正统修行的她好像完全不是这方面的料,最后心法没编出来,却基于仙门的清心咒改出了一个清心咒印。
这咒印,不需要法力也可以实现,毕竟这是将离改编出来应急用的。每每她觉得自己就要走火入魔,又不能动用体内紊乱的灵力时,就会咬破自己的指尖,在自己眉心画下这道咒印。
只是不需要用到灵力的咒印,必然要消耗其他一些东西,比如体内的生机。
将离面上此刻毫无血色,快要和这几个天天吃人快把自己吃成行尸走肉的魔修一样。她不止在自己屋中留下了这道清心咒印,还根据这些天熟悉的地形,去其他地方画了几道,多多少少能敲醒几个疯子。
天生的食人魔寥寥无几,这些疯子估计全是被逼的,一旦清醒过来,就算不去找孟老夫人算账,只是逃跑也能使得孟府大乱。
将离要的就是乱,越乱越好。局面越乱,她逃跑的时间就越多。
为了让孟府更乱一点——
将离想了想,往厨房走去。
6. 惊变
阴暗潮湿的厨房内,磨刀声已然不知道响了多久。
这些声响好似催命符,穿过门缝,传进笼子里关押的人耳中。小乞丐们瘫软在地上,只能绝望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磨刀声停下的那一刻,恐惧达到了顶点。
终于磨好刀的厨子借着微弱的烛光查看刀锋,刀锋雪亮,顺着骨缝,能轻易卸下人的四肢。
很多年前,他是一个杀猪佬,靠着这点本事,他成为同行者中活下来的唯一一人。工具还是那些工具,宰杀的动物却从猪变成了人。一开始他的手总是抖,但渐渐地,他的手越来越稳,杀人好像和杀猪也没什么不同。
进入这座府邸的人,不是死掉,就是疯掉。
厨子把磨好的刀装进一只木箱,拎着它往地牢走去。木箱里除了长短不一的刀,还有剪子、剃刀等工具,他在这里浑浑噩噩地做了十几年厨子,处理食材的流程已然很熟练了,知道怎样才能去干净毛发,怎样清空腹腔,怎样把一个人身上的肉分门别类地剔下来,好点的部位要现烹现煮,差些的肉就卤过后再端上餐桌。
厨子持着蜡烛,照清一张张惊恐的脸。
小乞丐们关在不同的笼子里,痛哭流涕地求他放过自己。厨子心如铁石,不为所动,有时候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把这些食材当人,还是不把自己当人。
厨子很快就挑中了其中一个。
然而就在他俯下身打开笼子时,一道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潜入此处的身影,高高举起了一把尖刀。烛火落在刀面,似有一道虹光倏地划过,刀刃落下的速度极快,没有分毫犹豫地割开了厨子的喉咙。
厨子睁大了双眼,几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被割开的喉咙,充斥的血沫,让他只能发出一些含糊微弱的声音,然而随着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这点声响也消弭在幽深的地窖里。
将离死死捂着他的嘴巴,眼神冷漠得骇人。
等到厨子死透,她才随手一推,叫那具小山似的躯体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沾了血的手拽下厨子捏在手里的钥匙。将离低头,检查这串钥匙对应的锁。
“你……你和那些人不是一伙的吗?”小乞丐蜷缩在角落里,不敢置信地问道。
将离嗤笑一声,懒得回答他的话。
她拿着钥匙依次打开笼子里的锁,只是笼子里的人都被她刚才的举动吓到了,哪怕门已经打开,都不敢往外跑,直到将离冷冷说道:“还不跑,是等着被那些疯子吃掉吗?”
轿夫率先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有一个小乞丐犹豫了一下,惴惴不安地问她:“你、你可以带着我们跑出去吗?”
将离道:“你脑子有问题?”
小乞丐不敢再说话,赶忙跑出笼子。
笼子里关着的人没一会儿就跑了个精光,将离看着他们逃跑的方向,低声道:“有没有命活着跑出去,就看你们的运气了。”
她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好人,把这些人放出来,不过是为了让局面更混乱一点,逃跑的人越多,分散魔修的注意,她就越有可能趁乱逃走。
将离低头打开厨子的木箱,挑出了一把更适合自己的短刀。
此前不久,孟家的膳厅。
其余家人皆已落座,唯有属于将离和孟小姐的座位仍不见人影。孟家素来是人到齐了方才开饭,见二人迟迟不来,孟老夫人不满道:“她们做什么去了?”
若只有孟小姐不在还好,偏偏将离也没人,将离可还不是彻彻底底的“自己人”。孟老夫人看似对她慈祥纵容,可实际上一直提防着她的异动。
“许是路上遇到什么事,耽搁了一会儿。”孟老爷说道,“那孩子每回都是由小窈带过来的,有小窈看着,娘您就放心吧。”
孟老夫人对孟小姐格外信任,闻言勉强点了点头。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孟大公子和孟二公子深深低着头,不与任何人对视,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他们的异样自然没有瞒过其他人,只是对这两个并不看重的后辈,孟老夫人也懒得给予太多注意。
没过多久,坐在末座的孟三公子就喊道:“祖母,小妹来了!”
门外摇摇晃晃走进来一人,正是孟小姐。她本来就苍白的脸色这会儿半点血色不见,素来得体的仪表此刻却发髻歪斜,衣裳也凌乱。她就这样魂不守舍地走进膳厅,眼睛死死盯着主座上的孟老夫人。
“小窈,你怎么了?”孟老夫人一见她这丢了魂似的模样就皱起眉,问道,“还有阿合呢,她今天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不知道。”孟小姐哑声道。
“难道她跑了?”孟老夫人脸色骤变。
“跑了又怎么样?不跑,留下来和你过家家吗?”说话间,孟小姐走近了孟老夫人,待来到孟老夫人跟前,她死死盯着她,凶相毕露,“你这个疯子,抓人,杀人,吃人,还害得我变成这样……都是你害得我变成这样!”
积蓄已久的灵力,一瞬间袭出,直击孟老夫人的命门。
孟小姐恶狠狠地吼道:“去死吧!”
对她毫无防备的孟老夫人惊愕地瞪大了眼,低头便看见心口上出现了一个血洞。一旁的孟老爷拍案而起,又惊又怒道:“你在做什么?!”
他出手便想要制服孟小姐,然而坐在他的身侧的长子,却在这时突然发难。
孟二公子掌中的灵力也凝成刀刃,往孟老夫人劈去。
“疯了,你们是不是疯了!”孟三公子不敢置信地看着本来和睦的一家人突然厮杀在一起。
“我们早就疯了!”孟小姐惨笑一声,“同为人,却食人,你还没意识到我们早被她变成了疯子吗?”
被清心咒印敲醒的疯子,在一人领头后,纷纷攻击把他们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还未清醒的人,脑子依旧浑浑噩噩,一边下意识维护老夫人,一边不解他们吃人有什么不对。
就在这里,一个下人跌跌撞撞往这里跑来,还没有跑进膳厅,他惊恐的喊声就传了进来:“跑了……那些食材全跑了!厨子也被他们杀了!”
听闻此言,孟老夫人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一瞬间爆发的灵力将所有人狠狠掀飞出去,除了被孟老夫人掐住脖子提起来的孟小姐。暴长数寸的指甲深深刺进血肉里,孟老夫人盯着孟小姐问道:“是你做的?”
她看见孟小姐的眼中闪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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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茫然。
“不对,不是你……”孟老夫人喃喃道,“只有她,只能是她……我的府里,竟然招进来这么一个祸害!”
孟老夫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恨不得此刻便将某个不在此地的人碎尸万段。被她掐住脖子的孟小姐拼命运转起体内的灵力,想要与她殊死一搏,然而她惊恐发现,灵力正在飞速流逝,流淌向眼前的孟老夫人。
“小窈,你学的东西,哪一点不是祖母教你的?”孟老夫人冷冷道,“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翅膀硬了,有本事和祖母作对了?祖母教你的东西,随时可以收回来。”
“嗬,嗬……”几乎被捏碎的颈骨,发出咯拉咯拉的声响,除了气音,已然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眼。
先吸走的是灵力,待到灵力耗尽,吸走的就是身体里的生机。
等到颈骨碎裂,孟老夫人掐着的,也成了一具轻飘飘的干尸。她随手将干瘪的尸体扔到一边,想要逃跑的孟大公子和孟二公子,被黑气凝成的锁链硬生生拖了回来。
孟老夫人扣住二人的头颅,轻易将他们也吸成了干尸。
“娘……”眼见着孟老夫人清理门户,孟老爷正要上前宽慰一番,然而孟老夫人扭头看向他时,孟老爷却看见了一双血红的眼。
下一瞬,大掌扣住他的脸,指甲捅进面皮里,灵力与生机皆随着涌出的鲜血流进孟老夫人的身体。
孟三公子被抓来时,已然吓得快要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问道:“为什么?祖母……为什么?”
明明是大哥二哥和小妹忤逆了祖母,为什么祖母要把他和爹一起杀了?
“这个家毁了,只剩下你们,于我而言也没什么意义了。”孟老夫人残忍道,“你不是最孝顺祖母了吗?那就在死之前,为祖母做最后一件事吧。以后祖母再建起一个孟家,会记着你的。”
因畏死而变成疯子的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终于清醒了过来,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落得与其他人一样的下场。
孟老夫人走出门外,因这惊变蜷缩在外头的下人,连一声求饶都没能道出,就被孟老夫人吸成了干尸。
浑浊的灵力丝丝缕缕渗进土地里,孟老夫人慢慢让这座府邸,完全处于她的掌控之下。
今日除了她,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
轰隆一声雷响,天上随即下起了滂沱大雨。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将离皱眉抹了把脸。
雨天不方便赶路,但雨水能够冲淡天地间的气息,让魔修更不容易追踪到她。
两者平衡,这场雨来得不好不坏。
将离特地挑了与其他人相反的方向跑,那些笨蛋居然选了同一个方向,将离对此实在是无话可说。这种时候抱团的下场多半是一起死,唯有分散开来,每人逃往不同的方向,才能活下来更多人。
将离无语了一会儿,也不再管他们,把他们放出来已算是她仁至义尽,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她早把孟府的结构摸了个透,凭着记忆,匆匆往孟府的外墙跑去。
然而就在她经过一片花丛时,泥土翻涌,浸了雨水变得湿软的土中骤然钻出一只森森骨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脚腕!
7. 神女
猝不及防抓住脚腕的骨手,使将离瞬间失去平衡。
但在倒地的瞬间,她蜷起身子,手中锋利的剔骨刀顺着骨缝干脆利落地砍下白骨。倒在湿软的泥地里并不怎么疼,还没有被花丛的枝叶蹭破皮肤来得疼痛,将离一声不吭立刻爬了起来,踩着浪一般翻涌起来的泥土,跑到有砖石的地方。
栽着花的地下,钻出一具具骷髅架子。
“那老魔有点本事。”将离心中想到。
她能断定魔修还没有发现她逃到了哪里,不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就不会是这些骷髅。为了阻止有人逃出孟府,孟老夫人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地下,唤醒了被埋葬在孟府之下的白骨。
这些白骨身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是经年不散的怨气。他们的肉被人啃食,皮被制成各种器具,骨头也被埋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惨死的怨恨,即便死去多年仍未消亡,这些骷髅架子早就没了生时的意识,只知道在恨意的驱使下,无差别地攻击任何活物。
将离根本没打算和它们纠缠,掉头就跑。
然而还没跑出几步路,脚下的砖石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开,让她几度站立不稳。不仅是砖石,屋舍、假山还有花木,肉眼可见的一切,都在将离眼中扭曲起来。
府邸的结构瞬间改变,这座府邸,仿佛活了过来。
将离的瞳孔骤缩。
怎么回事?那老魔不该有如此强的修为!
将离来不及多作思考,电光石火间,她抬起剔骨刀,旋身砍下一只抓向她的骨手。随着地形的改变,本来拉开了一点距离的骷髅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双拳难敌四手,更别说这里少说也有四百手,将离完全不打算正面迎敌,脑子里只有脱身的想法。
地动仍未停止,相比将离,这些骷髅架子更能保持平衡。将离抓到机会,迅速爬上一棵树,顺着树枝跳到最近的屋顶上。
她在落地的一瞬间翻滚卸力,本就沾了不少的泥土的裙子顿时脏得更厉害。将离索性拿刀割掉妨碍她行动的布料,又将布料撕成了两半。
将离面不改色地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鲜血将碎布浸染,等布料吸够了血,将离用备用的布条当作绷带缠在胳膊上,吸了血的布条则绑在一片瓦上,等绑牢靠了,将离狠狠将瓦片掷出去。
果然有许多骷髅被血气吸引,纷纷追着瓦片而去。
但仍有几副骷髅架子爬上屋顶,坚持不懈地朝将离追去。
将离站在高处观察孟府的全貌,方才的地动停止后,孟府的结构也大变样。唯一没有变动位置的便是膳厅,那里魔气冲天,连此时尚是凡人的将离都隐约可见。
本来就疯的人,这会儿疯得更厉害了。
将离大概猜到了孟老夫人修为暴涨的缘由,魔修的功法都有点邪门,许多修行同一种功法的人,修为高者能把修为低者当作炉鼎,吸食旁人的修为和性命。因而魔修大多单打独斗,毫无组织可言。
孟老夫人,只怕把她那些“子孙”都吸成人干了。
可使用这种邪法绝非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魔修修行总是走在走火入魔的边缘,而修为暴涨则是导致走火入魔的主要原因之一。孟老夫人此刻疯得彻彻底底,她如此毫无忌惮地宣泄魔气,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把仙修引来!
将离想要骂人,但对一个疯子又有什么话好说的,最后也只能一边躲避骷髅追兵,一边往远离膳厅的方向跑去。
孟府屋舍大多相连,将离勉强能在屋顶上奔跑。她看见其他院落的地下,也钻出许许多多的白骨,数量叫她这个曾经的魔头看了都有些触目惊心。
这一家子魔头只怕已然在这里盘踞十几年了,陆陆续续吃掉了近千人,魔修为祸人间的事时有发生,可害死近千人,即便是十几年累积下的血案,也足够骇人听闻,此事若可见天日,绝对能在修真界和凡间引起轩然大波。
这家人住得虽然偏僻,平时也善于伪装,可仙修们是干什么吃的,能让这家子魔头就这样害了十几年的人?将离脑子里冒出这一想法后,嗤笑了一声,她素来看不起仙修,觉得仙修和凡人中那些趾高气扬的达官显贵没什么区别,就是一群脑满肠肥吃干饭的。
眼见着外墙又一次近在眼前,脚下的屋顶再度动了。
将离大骂出声:“有完没完!”
这一次地动比前一回更加剧烈,有些骷髅直接被甩下屋顶,将离亦维持不住平衡,但及时抓住了屋脊,没有让自己掉下去。
她眼睁睁看着许多间屋舍在这猛烈的地动下,墙体开裂,屋顶垮塌。她身下的屋瓦噼里啪啦掉了下去,将离砸在横梁上。她死死扒住没有断裂的房梁,看见底下的房间里,铺着一张张制好的皮。
横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随着倒塌的墙面一起倾倒下去。将离顺着横梁滑下,站定后一看,只见她所在的房屋竟然硬生生被挪到了膳厅前。站在一片狼藉中的孟老夫人双目赤红,俨然已经走火入魔!
“是你……总算找到你了。”孟老夫人甩开手中干瘪的人干,直勾勾看向她。
看见被她扔出去的人干,将离心中悚然一惊。那人干是孩童身形,这府里除了她和那三个小乞丐,哪还有其他人?!
她再定睛一看,只见孟老夫人脚下倒着大小不一的人干,粗粗一数,小乞丐和轿夫竟然都死在了这里!
想来第一次地动的时候,这逃跑的几人就和此时的她一样被挪到膳厅前,发觉漏了一个后,孟老夫人才发动第二次地动。在杀死孟小姐,吸收完她的法力后,孟老夫人便走火入魔,随着她吸干越来越多的人,体内的力量愈发躁动,她如今双目好似染血,就是没人来收拾她,她怕是也要自爆而亡!
但在自爆之前,足够杀掉她了。
将离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只能眼看着孟老夫人伸出手,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吸至孟老夫人掌中。这股力量非她可以抗衡,将离只来得及用血在自己眉心写下一个咒印。
孟老夫人掐着将离的脖颈,想要像杀死其他人一样把她吸干,却发现她的生机被紧锁在身体里,半点也不流向她。
“你……”孟老夫人看向将离眉心的咒印,惊疑不定,“你是修士?”
此时的将离,还算不上修士。
只是人虽然还没开始修炼,前世修炼的经验却没有丢。修士自爆从来是一个大麻烦,不仅她们魔修往往以自爆作为此生的结局,那些仙修在同门死后,也老是红着眼要自爆和魔修同归于尽。险些栽在一个自爆的仙修手上后,将离就潜进一座仙门的藏书阁,偷学了这防止自爆的咒印。
这咒印的用处,实质上就是把灵力和生机锁于体内,用在此时,竟也恰好合适。
将离没有灵力,就只能用自己的生机维系咒印的存在,她本因此面白如纸,但被孟老夫人掐着脖子,竟然挤出了一些血色。将离举起剔骨刀,狠狠扎进孟老夫人的手臂里。
走火入魔的人,减弱了对肉身的保护,可也觉察不到丝毫疼痛。
“你既然学了一点仙术的皮毛,留下来不好吗?”孟老夫人依旧死死掐着她,“曾祖母能带着你入道,带着你修炼,带着你成仙!”
“……成仙,仙术?哈……”将离抓着孟老夫人的手腕,无法掰开,只能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嘶哑的字眼,“你敢跑到仙修面前,让她们看到你修的仙术吗?”
孟老夫人眼中的血色好似又浓郁了几分。
“我除非脑子坏掉了……才会留下来,陪你这个……在魔修里也是废物的疯子,玩过家家……”觉得自己今日必然要折在的将离,肆无忌惮地嘲讽道,“你现在的修为……应该只到元婴吧?真可笑啊……吸干好几个炉鼎,居然才到元婴期……把炉鼎当作家人,你脑子修炼以前就有问题吧?”
“住嘴!”孟老夫人手掌猛地用力,这一下,本该把将离的颈骨直接掐断。
可一股力量生生与她抗衡着,将离拼命掰着她的手。她觉得自己今日是死定了,重活一世,她还是没有什么活下来的理由,可每一次濒死的时候,那一股可笑的求生欲就要爆发出来,用尽力量去反抗。
从这具弱小的躯体里压榨出来的力量,竟让她没有立即死去,可颈骨还是发出将被捏碎的咯吱声。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孟老夫人吼道,“我不过吃了几个人,他们就说我疯了!可是,真的很好吃啊……我让他们跟着我一起修炼,只要和我修炼一样的仙术,他们就能懂我了!可他们为什么不愿意,为什么还想杀了我?”
想起久远的过去,孟老夫人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难过地说道:“我一不小心,就把他们杀掉了。明明他们只要和我一起修炼,就能获得和我一样的力量……”
“他们不愿意,那我就去找愿意的人,总有人,可以替代他们的位置……”
她埋葬了自己最初的亲人,然后在今后的时间里,慢慢填补他们的空缺。
和她一起食人,就是第一道考验。愿意吃掉的,她会在监视一段时间后,带着他学习功法,入道后,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得和她一样,还会帮着她抓新的人来。不肯吃的,自然直接上了餐桌,还有一些不肯吃,但有点能耐的,或者肯吃,可和她的亲人一点儿也不像的,就会变成孟府的下人。
她最喜欢的就是自己的小孙女和曾孙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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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过了好久好久,才等到两个合适的女孩……而这两个女孩,最后都背叛了她!
趁着孟老夫人沉浸于回忆,手上的力道有所放松,将离用剔骨刀又狠狠刺了一下,孟老夫人觉察不到疼痛,可身体仍会对外界的伤害做出反应,她手掌一松,将离重重跌在了地上。
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后一击,剧痛叫她连刀都要握不住。不仅颈骨快要被捏断,肋骨也传来剧烈的疼痛,或许是她砸向房梁时摔断的。她当时的注意力全在孟老夫人身上,疼痛麻木了一会儿,直至此刻爆发出来。
忍着疼,将离仍往后挪动,想要逃跑。
可孟老夫人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等你死了……等你死了,家里就又变得干干净净的了。”孟老夫人伸出枯爪似的手,指甲锋锐如刺,“把家打扫干净,我的亲人也会慢慢回来……”
“疯子……”将离开口时,嘴里溢出了血沫。
这人在很多年前就疯了。
疯了的人,是不会觉察到自己有病的。她只是在有一天突然发现人很好吃,不觉得自己杀人吃人有什么不对,也不明白最亲的人为什么会咒骂她。
杀掉了亲人后,她疯得更厉害了,除却继续吃人外,她还想要拼凑回她的家人。这一次的家人,要理解她,服从她,变得和她一模一样。
从始至终,她都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甚至不知道自己也马上要死了。
孟老夫人的皮肤上出现道道血色的裂痕,将离晓得这是爆体的前兆。现在她和孟老夫人,就是一个先死晚死的区别。要么她先被这疯子杀掉,然后疯子自爆,要么疯子还没能杀掉她就爆了,可她现在的身体,绝对会在一个魔修自爆的冲击下被碾成肉酱。
这死得还不如上一世呢。
上一世好歹还是死在神女手里,这一世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魔修手里,算什么事啊……
将离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一世的死亡时间竟还提前了!
心中叹着吾命休矣,将离握紧了刀。她就是这样的人,死也不要让别人好过,甭管有用没用吧,总要反抗一下。
暴雨滂沱,渐渐冲掉了将离额上的咒印。
孟老夫人好似对把她吸成人干,还是捏断脖子产生了犹豫,抓住这一空当,将离举刀就想扎进她的眼睛。
可在这个时候,一阵风过,拂开了雨幕。
那是一道剑风,雪白的剑,好似一条分开水流的游鱼,振开了天地间下落的雨——最后,刺进了魔修的脖颈。
孟老夫人的脖颈开出血花,将离却觉得那血口是开在自己脖子上。
这一幕只在她眼前出现了一瞬,觉得不应当让孩子看到这些的人,挡在了孩童身前,温声告诉她:“别怕。”
她的声音,好似暖阳下潺潺流动的雪水,温柔清越,可这能叫无数人安心的声音,却叫将离如坠冰窖。
她本能地捂上了脖颈,好似有一道前世的伤口,随着记忆的苏醒,被带到了这一世。
一剑,依旧是一剑。
来到此处的人,一剑便解决了魔修。
剑风消弭,雨水重新落下,却没有一滴能落在她身上。将离怔怔看着挡在她身前的人,这道身影,仿佛与前世重合。
只是前世,她并不如今日一般护在她身前,而是一剑叫风暴顿止,在无垠黄沙之上,一轮炽日之下,广袖被风扬起,好似一只振翅的朱雀,一剑刺穿她的咽喉。
繁复端庄的发髻,镶金缀玉的发冠,青红蓝三色的宽袍大袖,坠于腰间的绶带与组玉。
竟连衣着,都与当日一般无二。
那好似从壁画中走出的女子,将雪色的剑收入伞柄之中,回眸看向身后的将离。珠玉华服不敌她容色的万分之一,她本身的存在,便叫天地生辉。
将离看见她,却觉得身体慢慢冷了下来。
神女,明涟。
上辈子杀了她的人,她想方设法想要避开的人,竟是在这一刻出现在她面前!
明涟看见她捂着脖颈,瞧见她被魔修掐得青紫肿胀的脖子后,蹙起了眉,焦急地低下身子,想要查看她的伤势。却不知将离此刻分毫觉察不到魔修带来的疼痛,只记起那一剑是如何穿透她的脖子,她的血,是如何漫过那柄剑的剑纹,开出一朵朵血花。
将离用手掌撑着粗糙的地面,想要向后逃离。
“别怕,”明涟却误以为她害怕的是孟老夫人,“魔修已然伏诛,我是来救你的人……”
将离并没有听清她后来又说了什么,已到极限的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她昏厥了过去。
8. 天外天
反复循环的梦中,将离又踩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之上,她浑身冷汗淋漓,仰头便看见一轮好似要直直砸进沙漠里的炽日。
那轮太阳是那般低,映在将离震颤的眸子里。她眼眸刺痛,却又无法闭上,似要将她燃烧的太阳,宛如必须要面对的审判。
无论在梦中濒死多少次,将离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后悔。
天日昭昭,却叫无权无势的人在阴影里腐烂,纵容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在天光下寻欢作乐,她不过是看清了这一点,也剖掉一颗人心,去做肆无忌惮的禽兽。
她没有活着的理由,如此执拗地活着,好似只是出于一种不甘。
不甘凭什么有人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她就生在烂泥里,不甘凭什么世上还有那么多恶人好端端活着,她就要去死。
她咒骂自己所知的一切,确实成了个彻彻底底的恶人。
那些污浊躁动的心声,却在一只朱鸟出现的时候,好似被翎羽上的火焰燃烧殆尽,瞬间沉寂。将离呆呆地看着太阳,太阳中好似飞出了一只朱雀,直至那只神鸟近了,她才发现她误以为的羽翼,原是被风吹开的衣袖。
这个人,怎么总是花里胡哨的。
将离脑海中,蓦地冒出这个念头。
她与此人实则只有过三次交集,往往一听闻她的风声便逃之夭夭。第一次遇见她,是在芳草丛生的水畔,神女穿着蓝白二色的衣裳,对襟半袖上绣着青色的兰草,走动时,广袖如云,组玉相撞,发出清越的玉声。
她提着一只小小木篮,被一群泥猴子似的农家小孩围住了,看见小孩把手上的泥蹭到她的衣服上时,正在逃避通缉,混在他们中间的将离漠然地想,冲撞了贵人,这个小孩是会拔掉指甲,还是直接砍掉一只手?
可是都没有,那个女子盈盈笑着,将篮子的花送给这些脏兮兮的孩子。将离没读过多少书,却觉得这个人,像是生在水畔的兰草。
明明是一群蠢兮兮的小孩,神女却陪着这些蠢孩子玩了一下午。直至夕阳西沉,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孩子们到了归家的时候,将离跟着他们一起走,只是他们有家可归,有热乎乎的饭菜等着他们,她只能去一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塌的破屋再熬一晚。
神女悄悄拉住了她,在将离茫然的目光中,往她手心塞了几个铜板。
她好像发现了她是孩子们中最瘦的一个,这些铜板,能让她吃几顿饱饭。
第二次见时,是在那座花灯如昼的诡异镇子。
将离已然入了魔,为了一件法器,毫不犹豫杀人夺宝。却没想到神女就在附近,她慌不择路之下,坠入了所谓的无忧之地。
此地除却神女外,还有数个误入此处的仙修,将离慌不择路地逃跑时,撞倒灯架,本要跌在地上,却跌入了一个人怀中。
那人身上带着不知是兰香还是莲香的清雅香味,穿着层层叠叠的衣物,戴着镶金缀玉的首饰,将离那会儿才十五,个子有限,一脑门撞到那人戴着的璎珞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等意识到自己抓着谁的衣服时,将离觉得自己死定了。
可神女好似失去了追杀她的记忆,只记得她这个人。将离心脏狂跳不止,此地果然诡异,竟然连神女也着了道,更奇怪的是神女分明发现了她是魔修,却还是带着她寻找出路,将离一边敷衍着那些劝她向善的话,一边抓住机会就跑。
凭她自己的力量,绝对没法从那个鬼地方出去,神女那日究竟为什么救她,直到死的时候,将离还是稀里糊涂的。
第三次交集,便是她死在神女手里。
也是,她此时梦见的这一幕。
双层大袖上带着火纹,被将离误当作朱雀翎羽上的火焰。围裳、蔽膝、绶带、组玉被风吹展,神女持剑,如一只朱鸟落入人间。
神女总是带着一剑一伞。
平日里剑藏于伞中,以伞庇佑苍生,以剑诛邪除恶。将离有些悲哀地想,她大抵是不配被神女当作苍生之一的,所能见到的,唯有神女的剑。
在这梦里,时间好似被拉长,将离看着神女落下,但在上一世,在她看清神女身影的时候,那剑已然贯穿她的咽喉。
神女的杀意纯粹无比,除却杀她,没有分毫杂念。
在这凛然的杀意下,将离被定在了原地,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咽喉是如何被一剑穿透。那太阳终于哐当一下砸了下来,业火在她身上燃烧。
……
将离猛地睁开了眼,她胸膛起伏得厉害,剧烈地喘着气。
她死死盯着眼前陌生的天花板。
天花板很高,没有什么繁复的纹饰,却透着一股雅致,叫见者心境开阔。可发现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时,将离心中只有提防警惕。
“咦咦咦,你醒啦?”有人在她身边说道,将离立时扭头往床边看去。
她目光凶狠,守在她床边的女童被吓了一跳,说话也结巴了起来:“那个,你、你还好吗?这里是……哎!”
女童惊呼一声,只因将离竟是直接从榻上下来了!
她昏迷时,有人为她擦干净身子,换了一身衣物。雪白的里衣下头,胸腹与脖颈皆缠着绷带,将离一落地,便感觉到了胸腹处的剧痛。
“你伤还没好,不能乱跑!”女童急得想要拉住她,可将离看到她伸出的手后,动作竟是又快了几分,鞋子也不找了,赤足踩在地上便往屋外跑去。
一把推开房门,看清屋外之景的瞬间,将离瞳孔骤缩。
悬在廊下的白纱被风吹开,长廊外是一片平静水泽,宛如明镜的水面映着天上的霞光。绵延开来的琼楼玉宇建于水上,屋舍间花树丛生。这些树将离见所未见,枝上锦簇花团,皆是绚烂的霞色。
天上悬着一轮金灿灿的太阳,发出的光线却是柔和的,半点也不会刺痛人的双眼。将离想要寻找水泽的尽头,可是水泽无边无际,只能瞧见远处金莲丛生,不见它的尽头。
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看着眼前的人间仙境,将离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神女大人说你断了三根肋骨,不可以下床的!”追着她跑出来的女童快要急哭了。
“……神女?”将离怔怔道。
“你不知道吗?是神女大人把你救回来的,这里是她开辟的天外天。”女童想要带将离回去躺下,可这是她第一次遇到断了三根肋骨还乱跑的人,根本不敢用力,只敢虚虚拉着将离的胳膊,“你高热都没退呢!神女说凡人的身体承受不了修士的丹药,所以只能喂你一些药性温和的,然后慢慢养伤。你快些回去躺下,不然神女见到了,一定会担心的!”
将离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神女毫无疑问是仙门魁首,她一个上辈子为祸世间,这辈子也打算继续为祸世间的魔头,居然到仙门魁首的老巢里来了!
面对女童的劝说,将离不为所动,只问道:“天外天的出口在哪?”
“啊?”听到她的话,女童愣住了。
将离皱了下眉,为非作歹惯了的她说不出来什么套话,最后也只能生硬道:“帮我谢谢你们神女,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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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
“怎么能说没什么事呢!”女童急得要跳起来,“你断了三根肋骨,还发着高烧!”
“死不了。”将离敷衍地说道,眼睛已经在寻找哪里可能是天外天的出口。一想到自己落进明涟手里,将离感觉自己就跟耗子落进猫爪子里似的,浑身刺挠。
“什……什么死不了?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能这么不把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女童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人。
“我很把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将离抱有不同的想法。她这辈子没遇上神女的时候都老做被杀的噩梦,这会儿直接落进人家老巢还得了?天天处在被一剑封喉的阴影下,她还活不活了?
将离扶着栏杆,盯着长廊下的水面,出口有没有可能在水下?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跳下去试一下的时候,听见了珮环相击之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将离身子顿时僵住。待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皎如夜月,灿若晨霞的女子正款款走来。
广袖长裾曳在地上,正是腰间所悬的两串组玉佩发出清越玉声。女童看见她好似看见了救星,连忙松开将离跑到她身边,抓着女子的衣袖告状:“神女大人,她不肯好好养伤,还发着高烧就跑出来了!”
将离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告状。
女童眼眸澄澈,童稚单纯,当面告状也只会显得娇憨可爱。神女微欠下身,摸摸她的头顶,带着她走到将离身前。
将离浑身不自在。
当那只温暖的手轻轻揽住她,明涟蹲下身,如护着女童时一样,将手放在将离肩上时,将离觉得自己身体这会儿恐怕比死的时候还僵。神女温声问她:“怎么不在床上躺着,是心里有什么急事吗?”
将离僵硬道:“急于归家,就不留下叨扰仙师了。”
“这样啊……”神女温温柔柔笑着,“不知小友家住何处?我救你回来的地方与天外天相距甚远,若要归家,还是我送你回去为好。”
将离哪回答得上来,她从来没有家。
见她久久不答,女童单纯地说道:“你是不是记不太清呀,没关系,记得大概就好,神女大人一定能找到你家在哪的。”
将离上辈子,加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让她无言以对的情况。
她更没想到的是,竟然是神女替她解了围。明涟拍拍女童的肩:“明乐,我归来的时候,看见青鸟送了一封信来,已放在你房间门口,你快去读信吧。”
被唤作明乐的女童眼睛一亮,竟是真的抛下这边,匆匆忙忙先去读信了。
等到她离开后,神女才握着将离的手,轻声说道:“若是想不起来,便先不要想了。你大病未愈,当务之急还是好好养病养伤,有什么事情,有什么顾虑,都等养好身子后再说。”
她低下头,轻轻贴了贴将离的,将离觉得自己快成块石头,成根木头。她听见神女说道:“烧得好厉害……你身子虚弱,我若是贸然用法力为你疗伤,许会好得快些,但怕会伤及根基。你先回榻上躺下,我去为你煎碗药来。”
将离没有办法,晓得自己是走不了了。
明涟本想抱她回去,可这举动却把将离吓得够呛,见她反应大得快要伤到自己,明涟只好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慢慢走回屋里。
等把将离安顿好,明涟方才去他处煎药。
那人离开后许久,将离紧绷的肌肉才慢慢放松下来,她发现只是这短暂的接触,自己竟然又惊出了一身汗。
这没出息的反应叫将离愤愤捶了捶床榻,最后无可奈何地抬手挡在眼睛上。
9. 糖
将离在床上躺尸了一小会儿,寝衣就快被冷汗浸得湿透。
刚醒来时她只想着快点从这个鬼地方离开,全然注意不到自己的伤势,直至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是别想走了,心思移到别处,才发觉自己身上哪哪都痛。
将离想起了那叫明乐的女童说的话,心中郁闷非常。三根肋骨,真的假的?
修士身体素质强悍,即便不是体修,别说从坍陷的屋顶砸到房梁上了,就是御剑时不小心从天上栽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将离早已习惯重伤濒死后缓个半天就能活蹦乱跳的感受,很是嫌弃此时这具弱小的身体。
若是离不开天外天,她还不晓得要这样弱到什么时候。神女大人能不能行行好,快点放她去修魔啊?
将离脑子里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话,注意力却再也没能转移。胸腹内骨头的疼痛好似有千根针无时无刻不扎着她,脖子也疼得剧烈,让她时常怀疑自己的脑袋还有没有和身子连着。
神女归来得很快,可将离却觉得好似已过了半日这么长。
她回来时并非自己一“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墨色的小人。将离听见房门推开的响动后,立时警惕地扭头看去,先看见了明涟,然后盯着那小人愣住。
小人矮矮小小,脑袋和手脚是圆圆的圈,身子则是墨笔勾出的线,活脱脱一个小孩子才画的火柴人。
墨笔小人圆圆的手掌端着一只木托盘,木托上放着两碗药,是给将离带的。将离晓得修为高强的修士身边多半会有些侍从,因为各种理由不想以真人作为侍从的,便会将自己的灵力注入画卷,令画中人脱离画卷,做一些琐事。而这么幼稚的画中人,她属实是第一次见到。
将离忍不住想,这玩意儿不会是明涟画的吧?
她一时间只想着这事,竟是连身子的疼痛也忘了。
明涟却注意到她一身冷汗,取了帕子想拭她额上的汗,却在快要触及的时候被将离受惊地躲开。这反应属实奇怪,将离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自己爬了起来,摆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之前支开女童避免她继续追问将离家住哪里,现在也不问将离为什么怕她。这世上的人对别人的秘密,即便不有意窥探却也难免抱有好奇,明涟却不是如此。
可她越是温柔似水,将离就越想逃离,平静的水能照出万物,叫人好似无所遁形,她和这种人相处不来。
明涟放下帕子,捻了个祛尘咒,这种精细的法术没有本人用效果好,但确实让将离身子清爽了一些。将离起身的动作太过利落,好似身体不疼了似的,可怎么会不疼?不过是较旁人更能忍痛。明涟只能无奈地扶了下她,又往她身后垫了只软软的枕头。
墨笔小人举起木托,往前递了递,好像在说它还在。
明涟取下一碗药,用小勺轻轻搅了搅,方才递给将离:“你喉咙伤得太厉害,便是喝稀粥也要难受得紧,这碗药里加了凡间镇痛的药物与仙门制作辟谷丹的灵草,你先喝了垫垫肚子。”
药是温的,虽说凡人身体脆弱,不好直接用灵力或是效力强劲的灵草疗伤,但在煎药时却可用灵力帮下忙。明涟知道这一点,将离却不知,可她没试下碗烫不烫,直接接了过来,也不尝一尝药苦不苦,干脆利落地一口闷了。
明涟端起来另一碗:“这碗药尽是用凡间药草煎的,药性更加温和,就是有些苦,你忍着些……”
将离依旧是面不改色地直接喝了。
能叫一些孩童耍赖哭闹的苦药,她却如白水一般喝下,面上没有表情,一颗心也毫无波动……可是在她喝完后,却收到了一颗糖。
明涟接过喝空了的碗,然后把一颗晶莹剔透的糖果放在将离的掌心,好似乖乖喝药的孩子应得的奖励。将离盯着那颗糖发愣,仿佛看到了什么叫她无法理解的东西。
明涟摸摸她的头顶,将离的头发毛躁,发质也硬,就如她这人一样,不好惹很难养。可在明涟这里,她却好像不是什么糟糕的小孩。
“好好休息吧。”明涟说道,“多睡几觉,伤就慢慢好了。”
墨笔小人端着空碗,跟在明涟身后快乐地离去,这天外天里的一切,天光柔和,微风和煦,水平如镜,线条和圆圈组成的幼稚小人也活泼,只有将离苦大仇深地盯着掌心的糖,直至糖果要被她掌心的温度融化,变得黏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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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看了半天不知道丢到哪里的将离只好吃进嘴里。
陌生的甜味在口腔中弥漫开,将离见过许多蠢小孩,一吃到糖就喜笑颜开,将离眉却拧得厉害。上一次吃糖是什么时候?将离记不清了,只记得很久以前,不少人,像施舍一样把糖扔进她手里。
那一张张脸在她的记忆里扭曲,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这个时候,那些人都已经死了,成了一块焦炭,或者是一摊烂肉。将离已然无法确认是他们真的长那样,还是厌恶让他们变得那般面目可憎。
如果明涟也像他们那样就好了。将离想,这样她的脸也会变得可憎,她的内心也不会变得那么茫然。
讨厌一个人很容易,将离讨厌所有人。可她却没法坚定地讨厌明涟,意识到这件事后,她就好像站在了一片迷雾里,分不清方向,只能木愣愣地站在原地。
要是她普通一点,将离就能不把她看作独个的人,而是归入“仙门的人”一起敌视,可她偏如日月一般耀眼。要是她刻薄一点,将离也能心安理得地厌恶她,在心里嘲讽地说道:果然她也是那样的人。
可那放在掌心的糖,掌心的花,都是温柔地放下。
如何对待送出的物件,便是如何对待获赠的人。随意扔来是施舍,双手送上是尊重,而在明涟那里,将离感受到是对众生万物的珍重。
糖在口中化开,甜味完全压过了苦药的味道,可这甜却比苦还叫将离难以忍受。
再苦的药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喝了药才能快点好。病了就要被放弃,放弃了就要去死,她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不需要拿糖来哄她。
将离脑子乱糟糟的,早就忘了她已经不再依附别人生存。没有人能放弃她,因为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只有一个人,而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活下去,无论如何也不放弃活着。
她狠狠地想,为什么要给她那颗糖?
“烦死了!”将离烦躁无比地躺下,躺得太快,还拉扯到伤口,但她硬是一声不吭,就不呼痛。
将离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不够彻底的黑暗中,不知什么时候药中催眠的成分起了效,她终于皱着眉睡了过去。
10. 小纸船
将离闷头睡了一个白天,中途只起来又喝了一次药。送药的是那简陋的墨笔小人,将离喝药的时候,它就趴在床边,向后翘起的小腿一晃一晃,看上去等得有些无聊。
将离忍不住多看了它几眼,实在不懂这看上去有点蠢的小人,明涟是在什么状态下画出来的。
将离一喝完药,墨笔小人就欢天喜地地去接空碗,不忘递给将离一颗糖。它捧着空碗十分快活地出门去,想来是急着去向它的主人复命。
将离把糖丢进嘴里,咬得咔咔响。
那小人跟在明涟身边时活泼得紧,总是偷偷去攥明涟的袖子,恨不得贴在明涟身上。待到了她这里,喝碗药的时间都嫌无聊,一见她喝完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
将离莫名有些不爽,咬得细碎的糖渣一会儿就化了,她面无表情地躺了回去。
白天睡够了,入夜后反倒睡不着。
外头的天一点点黑下去,将离歪着脑袋,看向门缝里透出的微光。天外天原来也有昼夜,她之前出门时,发现天上那轮悬挂的太阳为此间独有,大抵是神女力量所化,不但肉眼可以直视,还带起霞光漫天。
将离觉得自己身子都快躺木了,醒了没一会儿,就起身下榻。她依旧没有找到鞋,但木制的地面不染尘埃,不知是什么木头铺成的,踩上去半点也不觉得凉。
房间里没有点灯,可不知何处来的光,叫将离可以看清室内物件的轮廓,准确无误地找到房门所在。推门出去,只是室外更是亮堂,悬在檐下的纱发出盈盈白光,这些纱格外轻,能被微风轻易拂开,露出天上一轮明朗的圆月。
日光要比他处柔和的天外天,月光好似也更温柔些。清辉若水,笼罩此间天地。将离顺着长廊往前走,也许是想寻找天外天的出口,也许只是想找一个更好看月亮的地方。
没一会儿,她就发现自己迷了路,这属实很不应该。她记性很好,不久前在孟家那个魔窟里,她假装自己不认得路,好让魔修放松警惕,实际上每两日就把孟家的结构摸得七七八八。可她刚刚竟是忘了几路,也不知怎么的,脑袋就放空了。
将离往身后看,依旧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可并非她房间外的那一条。
将离索性胡乱走了起来,反正此处是天外天,说不好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她听见了轻轻的哼歌声。
将离下意识循着那歌声走去,走得越近,歌声便越清晰,可她半个字眼也听不懂。那以古语唱出的歌,早已随着神魔寂灭一同沉寂,世间掌握这一古老语言的,兴许只剩一人。
将离看见了明涟。
她坐在仿若渡口的地方,正是将离寻找的看月亮的好地方。天上有一轮月,明镜似的水中,也静静睡着月亮,而在天地之间,好似还有一轮明月。
明涟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同是白,里面的衣服上好似流淌着月华,外面的罩衫却仿佛朦胧的雾。她散着头发,只用一根素色的玉簪简单挽了一下,在她举起手中的纸鹤,抬头看纸鹤好似要往月亮飞去时,肩上的长发便如流水一般落下。
歌声停了,明涟捧着纸鹤,回头看走到此处的将离,眼中似乎盛着明朗的月色。
“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示意将离在自己身边坐下,“伤还好吗?”
大抵是好不到哪里去的,但将离不是多在意自己身体的人,对她来说只要没死,那就没有大事。药里麻醉的成分效用早过去了,她一路走来时,断过的骨头时不时爆发刺痛,好似在跟乱动的人抗议,然而将离全部置之不理。
将离没有小心翼翼地坐下,而是忍着剧痛,眉都不皱一下,干脆利落地坐到明涟身边。明涟神情有些无奈,将离感到很奇怪,疼的是她,为什么明涟会露出这副表情呢?
然而在这样的目光下,将离竟有几分心虚,好似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她低下头去,避开明涟的目光,专注地看着自己脚下。渡口距离水面很近,可是她现在的腿太短了,脚尖够不到水面,不似明涟,双足浸在水中,裙裾浮于水上,叫她跟自水月中诞生的仙子似的。
将离躲避了一会儿明涟的眼睛,但很快又觉得这样有点丢脸,跟她怕了她似的。于是她扭头要看向明涟,只是先看了明涟膝上的一沓纸,与各种纸折的小东西。
纸鹤,纸船,纸莲花……
很难想象,神女私底下会折这种东西。将离一开始有些错愕,但没一会儿便觉得没什么不对。上辈子她第一回见到神女时,神女陪那些小孩玩了一下午,她摘下地上细长的草叶,三两下就把草叶编成栩栩如生的小动物。
将离也分到了一只草蝴蝶,这种没用的物件,没当场丢掉算她给神女面子。可那只草蝴蝶,那朵花,却莫名其妙在她身上留了很久。
留到鲜亮的颜色变得枯黄,水分一点点流失,柔韧的叶与娇嫩的花最后都变得干巴巴的,不管再怎么用心地保存,还是在某一天突然就碎了,风一吹,散进尘土里。
将离拔了根地上的草,想要自己编一只回来,然后头一次发现自己的手居然这么笨。她坚持不懈地练,终于练到自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明涟又不会记得那个小孩,看她哄小孩的熟练模样,不晓得这样哄过多少孩子了。但明涟或许会知晓魔修将离——不过还是晚点知道好,要是在神女那挂了名,她离死就不远了。
上辈子的将离,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和神女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轮明月下。
明涟见她看了自己膝上的折纸许久,抽出一张纸递给她,笑着问道:“要试试吗?”
试就试。将离拿过来就折,然后又一次发现自己笨手笨脚。
“你这是想折什么?”明涟疑惑地看着将离手中没一会儿就变得皱巴巴的纸。
将离闷闷道:“纸船。”
明涟一开始见将离折得毫不犹豫,还以为她是会折纸的,这会儿才晓得将离只是在下折。她按住将离的手:“不是这样子折的,我教你。”
她取了新纸,让将离看着自己的动作,她做一步,将离跟着自己做一步。可将离是个急性子,没一会儿忍不住道:“你直接折就好了,我记得住的。”
将离说这话时自信满满,结果没一会儿又走了神。她从看着明涟手中的纸,不知不觉变为盯着明涟的手,这双手她不陌生,上辈子,她就是被这双手拿的剑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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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剑的手,没有丝毫颤抖,杀她的心,没有片刻动摇。
一想到这点,这双手在美丽之余,又多了几分残酷,但还是美占了上风。骨肉匀称,不柔弱也不冷硬,肤色好似润白的瓷,泛着浅粉的甲盖如同瓷器的釉色。
走神的后果,就是将离把后头的步骤全忘了。
她恨不得一头栽进天外天的水里去,淹死算了。走路走神,折个纸也走神,丢脸死了!
“还是我带着你折吧。”明涟倒不取笑她,只是将离已足够无地自容了。
但很快她便想不了这些。她没有想到明涟这次会教得这么用心,不仅是带着她折,还是手把手带着她折。她的掌心覆在将离的手背上,柔软温暖,叫将离浑身都要僵成石头。
就这样,一点一点,带着她折出一只小纸船。
将离捧着那只小纸船摆弄了许久,左看右看,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这个?”
神女怎么会玩这么幼稚的东西,画那么幼稚的小人?
“很奇怪吗?”明涟笑盈盈道,“折这些东西,很有意思。”
她其实不是很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也没有多少复杂的想法。
“说起来,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明涟反问道。
将离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叫将离。”
她在空中虚虚写了几下,明涟认出了对应的是什么字。
“芍药花。”明涟问道,“将是姓氏吗?”
“不是。”将离面无表情道,“穷人出生,没有姓氏也很正常吧?”
可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往往也不会起这种看上去文雅的名字。
明涟并没有追究名字透露出来的信息,而是带着将离,折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不再频频走神后,将离学得快了许多,明涟折过的东西,她全部学着折了一遍。纸船,带船舱的纸船,纸鹤,纸莲花……还有,纸蝴蝶。
折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将离想不出用处,好像就是在浪费时间。
可她竟不知不觉,就这样跟明涟玩了很久的折纸,如同上辈子的那个下午一样,烦躁的心声变得平静,尘世的痛苦也被忘却,只沉浸于当下。
将离折着折着,困意涌上来,她不是嗜睡的人,或许是受伤的缘故,她需要更长久的睡眠来恢复。
看见她的脑袋一点一点,明涟问道:“我带你回去?”
她想要抱将离回去,受了重伤的人,是不好胡乱下床活动的,可将离坚持要自己走,只肯让明涟拉着她的手。
折好的东西太多,将离没口袋装走,水中飞出来一条发光的鱼,张开嘴巴,在将离睁大的眼睛中,把它们吞进了肚子里。
透明的光鱼转了个圈,游到将离身边,将离能看见里面飘着的纸鹤纸蝴蝶。
“让它帮忙吧。”明涟摸摸将离头顶。
只有那只明涟手把手带着她折的纸船,将离坚持自己带着。
明涟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慢慢往回走去。她抄了近路,走到月亮照不到的屋檐下,明涟的袖子里飞出发光的蝴蝶。
将离看着蝴蝶振翅,照亮前路,还未睡去,她却觉得自己已在梦中。
11. 珍藏
那夜被明涟送回屋中睡着后,将离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梦中没有漫天黄沙,仿若从血日中飞出的朱鸟,在剑上开出的血花,只有一片沉静的水泽,小小纸船漂进水中睡着的月亮里,金色的蝴蝶绕着小船飞舞。
只是到了第二日,将离又满脑子想着怎么离开天外天。
但彼时只能在脑子里想想,将离自己其实也清楚,以她现在重伤的情况,别说能不能顺利进入东厄域,就是过去了,只怕也难以在魔修的大本营活下来,能有个不求吃穿的安全地方养好伤是再好不过的事。可一想到自己待在明涟的地盘上,将离就觉得别扭。
虽说之后的一个月,她就没见过明涟。
平日里见到的,只有那个叫明乐的女童,和两个墨笔小人——这种幼稚的墨笔小人明涟居然还画了两个,脑袋和手脚都比较圆润的叫圆圆,偏椭圆形的叫扁扁。明乐介绍完自己的两个小伙伴,就眼巴巴地看着将离:“我叫明乐,春和景明的明,平安喜乐的乐。”
她期待地看着将离,等她和自己交换名字。
这女孩一来就叽叽喳喳的,话密得很,将离不想和天外天扯上太大关系,本来不怎么想理天外天的人,然而女孩好似看不出她的冷淡,依旧像只快活的雀儿,见她不说话,拉了拉她的衣袖,直白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将离,”将离答得比较敷衍,“就那个将离。”
“我知道。”明乐弯着眉眼笑,“将离就是芍药花。”
这下将离反倒多看了她两眼,明乐瞧上去也就十岁上下,和她现在这具身体差不多大,这般年纪的孩子照理说还没读过多少书,没想到知道这一别称。
她索性多问了一件先前就有些好奇的事:“你和神女一样姓明,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可不姓明,神女大人也没有姓氏呀。”明乐说道,“我姓李,不过你只叫我名字就好了。”
诸神皆由天地间至纯至清的灵气所化,确实只有名没有姓。明乐想了想,又说道:“我和神女的关系,唔……家里把我送来天外天,让我跟着神女修行,神女大人算是我的老师吧。但是她不收学生,天外天也不是什么宗门,所以在外人面前,为了方便称呼,会说我是天外天的剑侍。”
剑修与剑侍,差不多就是师徒的关系了。很难说神女修行的是哪个方向,神明究竟需不需要修炼都不好说,但她平时总是带着伞剑,勉强也能算个剑修。
她们是不是名义上的师徒将离不关心,她更在意的是明乐口中“家里把我送来天外天”这句话。什么家族能把孩子送来天外天?又是什么家族的人能让不收徒的神女把人留在身边修行?敢情这是位显赫世家出来的大小姐。
世界上就没几个将离看得顺眼的人,而对于那些一出生就拥有了别人几辈子都别想有的东西的人,她尤其看不顺眼。
知道了自己好奇的事后,将离就不再理明乐。一般来说她摆着一张冷脸,正常人都不会自讨没趣,很快就会觉得她这人真没意思,做自己的事去了。可明乐显然不是个正常人,坚持不懈地每日跑来将离这边。
“你都不用修炼的吗?”将离忍不住问这个自称在天外天修行的人。
“我每天都有修炼啊!”明乐说道,“你睡着的时候,我都有修炼的。”
将离一时竟无言以对,她因为伤重的缘故,一天少说也能睡上六个时辰,可是……
一天修炼六个时辰就够了吗?就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修炼吗?
将离直白地建议明乐再用功一点,明乐理直气壮地表示:“我每天已经修炼很久啦,神女大人说要劳逸结合的。”
将离道:“她这是在溺爱小孩。”
明乐有意见:“大人也要休息啊!”
明涟是挺会休息的,旁人大抵怎么也不会想到,神女能用一片草叶子编出漂亮的蝴蝶,会用一张正正方方的纸折有船舱的小纸船,还会画那种蠢笨的线条小人。
将离做不了明乐那样的小孩,也做不了明涟那样的大人。
连这世间绝大多数无聊的大人都做不了。
她不看话本子不听戏,不养猫狗不斗蛐蛐,看不懂牌桌上的玩意儿,也没有出游踏青的闲心。世上少有像她这么无趣的人,上辈子很多人骂她嚣张狂妄,肆意妄为,将离见过很多过得舒舒服服的坏人,可她做的一切,好似没叫自己有过多少享乐。
她不停地修炼,修炼之余便是夺宝,夺宝途中免不了杀人,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实力更上一层。
好似有把屠刀一直悬在她的头上,她必须要不断变强,弱小就会死。
那么和她截然不同的大人,现在在哪呢?
养了二十日的伤后,将离便时不时下地走动了。骨头还有一点隐痛,但一开始的剧痛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忍下,这点隐痛更是直接当作不存在。明乐于是从一只待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小鸟,变成带着她到处参观天外天的小鸟,将离早先时候觉得她好烦,但大抵是被烦得多了,渐渐地学会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天外天有着数十座楼阁,皆以长廊相连,建在一望无际的水上。这些楼阁里用于居住的不多,大多数是明涟拿来放东西的,有些是她自己的东西,有些则是修真界的宗门世家拜托她保存,毕竟神女地位超然,不偏向任何一方势力,天外天又是完全处于神女掌控之下的秘境,几乎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装物件的楼阁许多落了封印,有的是因为里面存了旁人的宝物,有的则是因为里面的东西有危险,明涟怕明乐误碰了。没有封印的楼阁可以随意出入,将离兴致勃勃去看神女的珍藏,她心中恶劣的念头蠢蠢欲动,能被神女收藏的定非凡物,要是把它们毁了,岂不是对仙修的一大重创?现在没能力不要紧,先记下来位置,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呢?
然而格柜里摆放的物件,没多少能跟将离心中的珍宝扯上关系。
“她为什么要放块石头在这?”将离盯着一块没鸡蛋大的圆润石头,怎么看这都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明乐拿起一块放在石头边上的木牌,上面用小字记着明涟收到这块石头的时间,她念出来:“己卯十三年六月廿七,替一稚儿月蝶救回采药时跌落山崖的娘亲,受赠此物。”
明乐把木牌翻了个面,后面还有字:“石上生花,为她珍爱之物。”
哪儿有花?将离又看向那块石头,经这一句提醒,才发现石头上天然的纹路,好似一朵五瓣小花。
可除此之外,这就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不是能卖出大价钱的宝石,对修炼也毫无益处,只有贫苦采药人家的小孩会把它当成宝贝,用来报救命之恩。
不对,还得加一个把石头当宝贝摆着的明涟。
明乐忍不住道:“好漂亮的石头!”
将离:“……”再加一个傻子。
以四方神女于东厄域设下结界为起点,天下统一历法,皆用干支计数,每百年为一阶段。如今是己巳六十七年,那采药人家的小孩是两百多年前的人,多半没有修仙,人定是早就死了。
人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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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这东西还当作宝贝放在天外天里。
将离又去看其他藏品,多是些没用的小玩意儿。
在这里消磨了许多时间,将离放回一块木牌,问明乐:“神女去了哪里?这些天一直不见她。”
“神女大人很忙的,不管是修真界还是凡间,都有许多事要她帮忙,她不太回天外天。”明乐道,“你找她有事吗?我可以帮忙传信!”
将离摇头:“不用,随便问问。”
不回来也好,明涟在她反而觉得不自在。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梦到自己被神女所杀的时候少了,蝴蝶却常入她梦。
将离不再问,去看下一份藏品,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想不明白明涟怎么就能那么忙,如果她有明涟这实力,就是不贪图享乐,也必要人时时上供,才会大发慈悲,给人实现一点心愿。
绝不会做了事,得到的报酬却是摆在这里的这些小垃圾。
她和明乐在这座楼阁里待了一上午,直到圆圆和扁扁给她们送午膳,将离还得多喝一碗药。午后明乐又拉着将离去摘莲花,将离实在忍不住,问她:“你怎么还不去修炼?”
“哎呀,怎么你才像我老师!”明乐捂耳朵,“晚上再练,我晚上再练啦!”
真不会晚上再练,然后明日再练,再然后明日复明日吗?
将离不禁又一次想,明涟实在是太溺爱孩子了!
虽然明乐的努力程度值得怀疑,但她显然是有一些修为傍身的,她御风推动一条小木船,让木船载着她和将离漂离绵延的楼阁,漂进远处的莲花丛。一簇簇金莲静静开在水上,不是凡间之物。
明乐把手伸进水里,还捞出了金色的小鱼。
小孩小指长的小鱼在她手中游了两圈,变成一只小蜻蜓,飞进莲花深处。
这天外天里的一切都超脱常理,水泽生灵,日月星辰,皆由明涟力量所化。天地间最后一个神明的力量强大得叫人难以想象,将离上辈子都没敢和神女正面接触,这辈子来到天外天后,更坚定了去东厄域的决心,有神女在的地方,修魔是没有前途的!
在将离向明乐问起有没有和她差不多情况的人来过天外天,她们又去了哪儿后,明乐答道:“有呀,神女救人的时候,如果那人昏迷了,无从得知家住何处,周围又没有旁人可以托付,她就会把人先带回天外天来。等人醒了,有家的便送回家里,要是无家可归,神女也会帮忙寻找一个去处。”
将离眼睛一亮。
于是在她来到天外天的一个月后,终于等到明涟回来,她便提出自己伤好得差不多了,想要离开天外天。
明涟问她家住何处,她就说家人都过世了,她现在是四处流浪的孤儿。
明涟果然要为她寻一个去处,问她比较心仪什么样的人家。
将离表示:“随便。”
“这怎么可以随便?”明涟无奈,“她们今后会是你的家人,那里会是你要生活很久的地方,肯定得好好选择的。”
将离心说才不会,明涟一走她就跑,跑到东厄域修魔去。
“近日我恰好无事,我带你去寻个好人家。”明涟很快决定下来,她问将离,“小将离,你的家乡在哪儿?”
将离报了一个国家的名字,旁的就说不记得。
那是一个与东厄域接壤的国家,也是明涟救回她的地方,将离并不是那里的人,也确实报不出任何一座城镇的名字,不然她肯定报一个离东厄域更近的地方。想要跑路去修魔的心,将离已然按捺不住。
12. 都挺好
将离终于等来了她心心念念离开天外天的日子。
离去前,明乐依依不舍地送了她一个香囊,里面装着的是用她和将离一起摘的莲花制成的香,圆圆和扁扁好似担心她饿着,做了好多好吃又顶饱的干粮,装在一个精致的食盒里。看着墨笔小人把食盒捧到自己眼前,将离愈发好奇,明涟是怎么画出它们的。
旁的画中人看着似人,性子却似木头,这两个墨笔小人一眼瞧上去便不是人,个性却格外鲜活。
天外天里明涟灵力所化的游鱼飞鸟,无一不生机勃勃。
明涟也将将离带到自己的房间,为她梳发打扮。将离素来烦这些琐碎的事,可一想到马上就能走,勉强耐着性子在镜子前坐下。总是毛毛躁躁乱乱糟糟的头发被梳子慢慢梳理齐整,将离躁动的心也渐渐静了些许。
脑袋不能乱动,她就用眼睛乱瞟,打量起明涟的卧房。房间的天花板格外高,攀着藤,藤上开着花。摆放床榻的地方悬着雪白轻纱,将离只能透过纱幔看见后头的虚影,具体瞧不真切。屋子里格柜很多,想来里头装着的都是明涟那些“珍藏”。角落里堆叠着许多伞,有些收拢,有些打开,伞面样式不一,只是不知道伞柄里头,有没有藏着一把剑。
房间里的家具陈设,大多被花木缠绕,还有蝴蝶飞舞其中,神女便与这些生灵共居此间。
将离看着一只蝴蝶飘飘悠悠落在镜后的花枝上,等她再注意到镜中的自己,明涟已为她梳了简单的双髻,用红色的发绳绑着。将离晃了晃脑袋,见头发绑得很牢固,不影响她走动跑跳,满意了。
明涟放下梳子,对她说道:“小将离愿意的话,一直留在天外天也是可以的。”
将离心道那可万万不可,一直留在天外天她还怎么修魔。
“这太麻烦神女了,还是凡间适合我。”
见她一副迫不及待要走的模样,明涟也没坚持:“好吧,那我们这便走吧。”
明涟牵起将离的手,带着她往外走去。将离其实很讨厌这种大人牵小孩的动作,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但鉴于这是带着她离开天外天,将离心情很好,由着明涟去了。
她们一起看过月亮,折过小船的渡口,已然停了一叶小舟。
明涟带着将离来到舟上,等将离坐稳了,小舟方被轻风推着,远离水上的楼阁。舟入莲花丛,就在将离奇怪出口到底在哪里的时候,水上忽现一道几要直抵天幕的门扉,将离无比确认,这道门之前还不存在。
它是被明涟召唤出来的。
天外天平时根本不存在出口入口,若无明涟的许可,无人可以出入天外天。
金色的莲花一直开出这道半透明的门,门扉内外,是截然不同的景色,小舟驶入一片位于山中的池塘,等到将离想到要往回看的时候,只见门扉已然消失不见。
她又抬头往天上看去,阳光刺目,她已然离开了天外天。
水上盛开的金莲,转眼间化作一只只蝴蝶,蝴蝶又变作光点,消散在天光之下。
小舟泊在岸边,明涟先行一步上了岸,才把将离接过来。
“此地便是盛国了。”明涟说道。盛国正是将离胡诌的家乡。
将离以前一直以为天外天在北盈域,可这儿离北盈域有十万八千里,她之前还想着明涟会怎么把她送过来呢,怎么也没想到竟然直接把她带到了这里。
“天外天的出入口,难道可以是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吗?”将离忍不住喃喃道。
“当然不是。”明涟摇了摇头,“地上有山川河流,地下亦有灵脉,灵气滋盛之地,被称作灵穴。天外天可在灵穴间移动,不过修真界各大仙门多建立灵穴之上,有护宗大阵守护,不好随意进出,妖族则偏安南照域,与世隔绝,亦不好打扰,反倒是凡间灵穴无此顾虑,我多借助它们进出。”
将离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后怕。她上辈子选择在北盈域搞事好像没选错,最危险的地方还真是最安全的地方,北盈域的灵穴被各个仙门所占,明涟没法快速改变位置,如果她上辈子在凡间作威作福,只怕是早就被明涟逮到了。
她们沿着山路往下走了没多久,就在山脚看见了一座繁华的小镇。
据说在上古时期,凡人与修真者居于一处,人族妖族同样混居,彼此时起冲突。四方神女于是划分四域,令修士居于北盈域,凡人居于西泽域,妖族居于南照域,彼此互不侵扰。西泽域的灵脉皆被封锁,修士难以在此地修炼,自不会于凡间久留,但灵脉可照旧滋养大地,灵穴所在之地更是会成为一方沃土,发展出繁荣富庶的城镇。
山脚下的小镇规模不算大,附近必有大城。
不过明涟并未立即前往大城,大城未必比小地方好过活。她先带着将离去了山脚下的镇子,寻到镇上的镇长,出示了代表修士身份的玉鉴,询问镇上可有想要收养孩子的人家。
修士极少来到凡间,镇长虽然识不出玉鉴真假,但光看明涟周身气度,即便明涟此刻戴着面纱,也知晓她并非常人。镇长连声称有,还亲自带着明涟走访了几户人家。
这些人家有的是失去了孩子,无力再亲自生养,也有的是多年无所出,考虑到兴许是身体先天有损,于是准备收养一个孩子。
将离恨不得快点跑,第一户人家愿意收养后就想留下来,明涟却执意要看完所有人家,将离只能万分不耐烦地跟着走了一个白天。
都走访一圈后,镇长问道:“仙师可有满意的?”
将离道:“我觉得都很好。”
明涟却道:“我觉得,都不是很合适。”
她们一共走了四户人家,四户人家都愿意收养将离,镇长不知明涟为何会有此言,诚惶诚恐道:“仙师,可是这些人家有什么问题?”
“他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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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心人,只是父母子女,将来是要长久生活在一起的,不可只因今日的善心便做下决定,还得看今后是否合适一起生活。”明涟道,“秦家方失幼女,悲痛万分,此时收养孩子,他们或可借此移情,获得些许宽慰,但对孩子来说,替代另一人的身份未必是好事。”
将离表示:“我不介意。”
明涟虽笑眯眯的,但显然不打算听她的话。
将离发现这人脾气虽好,但心思一旦坚定起来还真是没法动摇。
“而陈家,做丈夫的对妻子未能生育颇有怨言,且不提这二人究竟是谁身子先天有损,单看此人在外人面前,对相伴多年的妻子都不知体谅,想来也很难善待孩子。”提到这户人家时,明涟的声音冷淡了些,直至说起下两户人家,声音方才如常,“至于镇东的王家和镇西的李家,依镇长所言,这两家应该想要收养更小些的孩子。方才愿意收养,想来多半是看在你我的面子上,若他们今后相处不恰,今后恐生怨怼,终究不太合适。”
将离试图再度发表意见:“有的收养就不错了,我不挑的。”
明涟摸了摸她的头顶,笑道:“不可以这么草率哦。”
明涟说得有理有据,镇长听后叹了口气:“仙师,我听说修士大多不在乎血缘,但在凡间,多数人都是讲究这些的。那些想要收养孩子的夫妻,多是没法有自己的孩子,才决定收养一个。他们担心不是自己所出的孩子同自己不亲,所以都想着收养小一点的,小到还不知事的,您带着的这个孩子年纪大了,看上去还是个自己有主见的,恐怕不太好找合适的家庭。”
将离道:“所以就不要挑三拣四的,凑合凑合差不多了。”
明涟捂住她的嘴巴。
“这位小姑娘,不是让你凑合的意思。”镇长失笑,“我看你是个有主意的,贸然认一对陌生人做父母,同他们一起生活,恐怕很难相处融洽。”
将离心里也是怎么想的,她也从不觉得自己需要父母。但问题是不认一对明涟就不走,她现在只想随便认了,然后明涟一走她也跑。
“仙师,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慈幼庄?”镇长又看向明涟,“附近黎安城的城主在城中开设了慈幼庄,用于养育孤儿。慈幼庄会教庄中稚儿读书写字,待他们长到十六岁后,还会帮忙寻找活计。孩子们也可被人收养,慈幼庄还会资补钱粮,不过仅限黎安城民收养,因为慈幼庄会定期考察孩子有无受到苛待。您想为这位小姑娘寻个好人家,这显然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找到的,一户一户寻访也不是好办法,仙师不如去黎安城看看,慈幼庄的人说不好能帮上忙,就是没有适合的人家,慈幼庄也是个好去处。”
将离点头:“挺好的,就去那吧。”
不管去哪将离都说挺好的,明涟放弃了考虑她的意见。
她思忖片刻后,决定道:“那我们便先去慈幼庄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