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寡妇另嫁,权臣疯骨失控》 第1章 过去 他是她和她爹上山采笋,意外救回来的人。 初见时,他昏迷在地,脸色苍白,胸膛的伤口暗血潺潺,看起来像一具死尸。 苏令姜鼓起勇气探了探他的鼻腔,发现他是活人才松了口气。 她爹是个妄图攀龙附凤的小人,苏令姜本来以为他不会管这事儿。 但他居然同意将人救回了家,还对令姜说:“好女儿,你捡到宝了。” 苏爹趁他昏迷之际,搜走了他身上的所有财物,然后让令姜悉心照顾他。 他的伤口好在没伤到心脉,看了大夫之后,三日便清醒了。 苏爹本以为自己救了个贵公子,能够大捞一笔。 谁知道这人醒了,却失去记忆,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干净,只记得自己是京城人士。 苏爹立马就要将他赶出家门。 苏令姜照顾了他几日,知晓他的伤势很严重,不忍心如此:“爹,他现在起身都难,你怎么能将他赶出去?” “那你养他啊?!”苏爹吐了口唾沫,骂道:“老子养你这个小蹄子都费劲,你整日伺候他,不怕别人说闲话?到时候怎么嫁给柴老爷?” 苏令姜闻言,僵硬着身子,又道:“可你在他身上搜了那么多钱财,怎么能放任他不管?” 苏爹气得给了她一巴掌:“你这个胳膊往外拐的贱丫头。” 苏令姜被扇了个猝不及防,白嫩的小脸立马肿了起来。 她感觉胸腔有火在烧,不管不顾道:“你若把他赶走,我绝对不会嫁进柴老头!” 苏爹气得又想给她一巴掌,她这次有所预料,直接跑了。 她原本住的地方是柴房,如今床铺被那救回来的男子给占了。 房内拉了个帘子,她晚上睡在另一侧的柴火上。 她把门锁了,她爹就站在窗口大骂。 比骂婊子的话还难听。 “苏娘子,是我连累了你。”躺在床上的男子声音虚弱。 苏令姜走过去,抹了抹脸上的泪,强忍着哽咽的声音:“不关你的事。” 若不是她爹提了“柴老爷”,恐怕她也不会如此反抗。 男子侧过头来,英俊的面容在明暗阴影处显得格外深邃。 他的视线略过她红肿的脸颊,又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等我身子康健一些,苏娘子需要任何帮助尽管开口。” “嗯。”苏令姜强颜欢笑,“你不记得名字了,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好。” “便叫你阿青好了。” “好。” …… 阿青身子转好,苏家也热闹了起来。 柴员外在林唐县出名,就算是纳妾也相当的高调,送来不少彩礼。 村里不少人来看热闹,苏爹整日喜气洋洋。 有人问:“怎么不见令姜。” 苏爹脸色一僵,随便搪塞道:“她害羞呢,躲着去了。” 令姜躲在柴房,沉默着给阿青换药。 他已经好了许多,能够下地走动了。 他住在苏家多日,已经知晓苏家的大致情况。 苏父要将美貌年轻的女儿嫁给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头当小妾。 “你不想嫁过去。”阿青看着令姜雪盈盈的脸蛋,轻言断定。 令姜抬眼看他,“是。可这是父母之命。” 他幽黑的瞳眸与她对视:“你若不想嫁,便不嫁。” 令姜听了,神色微动。 他道:“我有法子。” …… 当晚,阿青起身去找了苏父谈话。 他编了一个权贵身世,向苏父求娶苏令姜,许以柴家所给钱财的十倍。 他一身气质华贵,态度自然沉静,苏父哪能不信。 “你原本家中可有妻妾?” 阿青淡色道:“我一心功名,暂未娶妻。” 苏父更是高兴,笑呵呵的:“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正巧苏令辉从外面疯跑回家,一下撞到了阿青身上。 苏令辉七岁不到,是个皮猴儿。 阿青一眼便看到苏令辉脖子上挂的玉佩,这样的东西和贫穷的苏家格格不入:“苏公,这玉佩是我的吧?” 苏爹讪讪:“确实是你的,孩子不懂事,偷偷拿了。” “这可是我孙家的祖传玉佩。”阿青正色道,“这枚羊脂虎佩已传了孙家七代,凭这一枚玉佩便可号我孙家三百身契,开我孙家库房之门。” 苏爹听了,眼睛发光。 阿青站得笔直,神情倨傲:“苏公,请你还给我。” 苏爹眼睛一转,将那玉佩从儿子身上扯下来,却收到自己的手中:“你如今只身一人,一无所有。我也不能随便将女儿嫁你,这玉佩先放在我这里,等你归家之后,用彩礼来换。” 阿青冷冷看着他半晌,这才转身出去。 第二日,苏将柴家人送来的东西都退了回去。 令姜便单独去问阿青:“你与他说了什么?” “说我恢复记忆了,又编了一个身世。”他面色沉静:“我向他求娶了你,许以柴家所给财物的十倍。” 令姜小声问:“可你不是什么都没记起来吗?” 他闻言轻笑,“这不重要,令姜。” “重要的是,你愿意嫁给我吗?” 令姜脸色微红,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要娶我,不是为了骗我爹吗?” “是。”他走过来,认真看着她的双眼,“但娶你也是我的心愿。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可以吗?” 面对这个答案,令姜不知所措。 阿青却没为难她,神情看起来温和礼待:“不管你愿不愿意,恐怕都得先嫁我,才能逃过此番劫难。” 他目光晦涩,鸦羽长睫低垂,眼尾压得低,遮住了让人说不清的欲。 …… 自那日阿青装作恢复记忆之后,苏爹对待他客气许多。 连一向对令姜恶语相向的继母,都对她有了好脸色。不时还提点令姜,让她不要忘了感恩父母。 过了些时日,阿青身子康健许多,他立马便佯装想要回家去。 苏爹生怕他回了富贵窝之后不认账,非要他与令姜完婚之后才能走。 阿青便提出:“完婚之后,苏公将玉佩还我。” 苏爹觉得不妥,便道:“玉佩不能还你,你若走了不回来怎么办?这样吧,让令姜与你一同归家,到时候你再派人送来彩礼,我将玉佩再还你便是。” 阿青不同意,与苏爹争论了几句,最后状似无奈妥协:“那玉佩放在苏公这儿,苏公可要好生保管,这玉佩沁着孙家七代人的心血,万不能有所损害。” “你放心!”苏爹拍着胸脯保证。 两人的亲事便在苏家简要的完成了。 成婚过后,两人去了乾州,以夫妻的身份定居下来。 婚后他待她极好,逐渐动心的令姜隐隐不安:“若你恢复记忆,家中有妻该如何是好?” “没有。”他清声道。 “你记起来了?” “没有。我独身一人,没有妻妾,只有你。”他说得认真,瞳眸之中的倒影只有她一人。 第2章 上京 自此过后,他倒是一如往常对她好,自然而热烈,令姜不知道怎么回应好。 没有人对她如此过。 乾州城的生活成本不低,令姜接了一些绣活儿,阿青每日给别人抄书写信。 他笔墨极好,名号打出去以后收入还算不错 甚至引了乾州有名的书舍老板亲自前来拜访。 那日,令姜在旁边听了个大概。 那书舍老板说阿青的笔锋有京中第一权贵林家大公子之风,现下林公子的笔墨非常盛行,希望他能写些仿本,价格好商量。 阿青同意了。 他賺了不少钱,买下了一方小院子,两人得以真正安居下来。 这是令姜第一次听闻林公子的名号,她打心底感谢他,感谢他给了她和阿青两个人安定的生活。 在逐渐的相处之中,令姜愈发抵抗不住阿青温柔却又强势的攻势。 一日在他去交稿之前,她拉住他的衣角。 他穿了一身深灰色的普通衣裳,气质冷隽秀致,让人挪不开眼。 令姜乌黑的圆眸亮晶晶的看着他,双颊似若桃花,嘴唇半抿,十分紧张。 “阿青。”她迟缓唤了一句,微张着唇瓣,眼神欲说还羞。 春风拂过,两人的衣袍被带起,衣角卷到了一起。 他身量极高,令姜得仰起头才能注视他。 阿青伸手将她耳边被吹乱的发丝别到小巧的耳后。 她感觉耳尖酥麻,莫名的感觉传遍全身,小脸涨得通红,想说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他笑了一下,冷峻的面容突然就柔和下来。 “令姜,想说的是这个吗?”他弯腰凑近她,在她的唇角落下一记轻吻。 令姜生出勇气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颈间,头蹭了蹭他的脖颈皮肤,小声应了一句:“嗯。” 他身上有她做的皂蜜的香味,格外好闻。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儿?”令姜脸颊晕着粉红,轻声问。 他低头看,忍不住想与她耳鬓厮磨,却又怕吓到她,幽幽道:“去书舍。” 她一双含了情水的眸子像是星光,“好,早去早回。对了,这个给你。” 她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是蓝底彩蝶双舞的荷包,她亲手缝制的定情信物。 “复此从凤蝶,双双花上飞。寄语相知者,同心终莫违。”他拿着荷包,低声呐出两句诗词来。 阿青微微侧身,“你替我别上。” 令姜娇嗔看他一眼,埋头默默给他系上了。 “好看。” 令姜噙着笑抬头,却不料他再次俯身了下来。 他再也忍不住了。 这一次,他准确的含住了她红嫩的唇珠。 令姜感觉呼吸停滞。 空气湿热,她的后脑勺被他紧紧掌控在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充斥着全身。 他从容不迫的撬开她的唇瓣,舌尖试探性的动作。 呼吸紊乱得厉害,甚至都忘记了如何呼吸。 “吐气。”他轻声道。 令姜脸一阵阵的发烫,身子僵硬着,呼出气来。 他又吻了下来。 这一次些许强势,令姜紧张的攥住他胸口的衣裳,手指发白。 阿青却是十分耐心,克制地、温柔地等着她慢慢放松,再而加深了这个吻。 将她整个人都弄成了一滩软泥。 吻毕,两人都气喘吁吁。 令姜鸦羽一样的睫毛颤动着,他伸手摸了摸她发烫的脸。 目光很轻,却包含了迷恋与渴求。 嘴角噙着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柔意,“等我回来,给你买桂花糕。” …… 可他这洒脱一去,便再也没回来。 起初令姜以为他遇到了什么意外,匆匆去书舍寻他。 老板却说阿青当日从未去过。 难不成是途中遇到了什么麻烦不成? 令姜在乾州城等了他十天,也找了他十天。 十天后,为了寻他,她甚至还回了一趟桃花村。 正巧在村口遇见了苏令辉,他见到苏令姜迅速跑了过去,“贱蹄子,你回来了!是不是带了好多银子回来?” 他是苏令姜后母生的儿子,对她一向没有半分尊敬。 他到了苏令姜跟前,才发现她脸色不对劲,憔悴得不像话。 “你不会是被那个男的抛弃了吧!”他瞪大眼睛质问。 令姜心脏微缩,心里已经知道阿青绝对未回过此地。 她眼神略过苏令辉,看见了他挂在胸前的玉坠。 这是阿青的…… 她一把将玉坠扯了下来。 苏令辉猝不及防,随即生了气,叫嚣着要冲上来打她。 以前在家中他就常常如此,令姜若是还手,必定会被继母殴打。 可现在令姜已经无所谓了。 她推了苏令辉一把,他人瘦弱,一屁股被推倒在地上大哭嚎叫起来:“你这个赔钱货,贱蹄子!我要让爹娘打死你!” 苏令姜冷冷睨他一眼,握着玉坠走了。 …… 回到乾州城,到处都是与阿青生活三个月的活动轨迹。 苏令姜想到曾经阿青说过,猜测自己是京中人士。 他或许是不是回家乡去了? 她猜测了一万种可能,都不愿意相信是他抛弃了她。 苏令姜想找到他。 …… 半个月之后,苏令姜来到了京城。 时节正值盛夏,她灰扑扑的置身在一堆熙熙攘攘的船客之中,下了客船。 令姜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褂子,头上包着深色邋遢的头巾。 脸上还算干净,她下船之前特意清洗过。 京中繁华,青石街道上满是人。 大街两侧的布幌子迎风招摇着,铺子里人来人往,出摊做吃食的贩子吆喝着,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走到一处馄饨小摊,闻到香味,苏令姜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她轻声询问了价格,这才坐了下来:“老板,上一碗馄饨。” “好嘞。”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馄饨就被端了上来。 小摊斜对面有个大气磅礴的书斋。 招牌如同乾州最大的酒楼一般,匾额又大又亮。 此时书舍门口聚集了不少学子,一个两个翘首以盼的。 令姜坐在书舍对面馄饨摊上,听馄饨摊老板招呼那些人吃馄饨。 令姜喝了一口鲜美的馄饨汤,忍不住出声问:“老板,他们那是在干嘛呢?” 老板送了一碟腌制的小菜给令姜,叹气道:“还能是什么,听闻林大公子今日要来求阙斋” 早前在乾州苏令姜便听闻过他的名声了,只是未想到这般大。 “林大公子这般有名气?” “林公子三元及第,被圣上都谓其‘芝兰玉树,文才千顷’,可是誉满天下的君子。”有人睨了苏令姜一眼,眼神鄙视,似乎在嘲笑她没见识,但看见她的娇美的面庞,愣了一下。 第3章 相见 “林大公子在京中贵女们的心中,可是独一份的君子无双。” “若兄台是女儿家,恐怕要以身相许给林大公子了吧?”有人调侃。 “嘿,你猜怎么着?林大公子偏偏不爱女色,如今房中还无人呢。” 这些书生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令姜吃着馄饨听个乐子,倒觉得有趣。 一碗香馄饨下肚,求阙斋门前来了一辆豪华马车。 那些学子们便像蜜蜂见了花一般围了上去,嘴里热切的喊着林大公子。 那马车的车辕宽大,两个气宇轩昂的侍从下来各站一边,凌冽的眼神一扫,学子们的声量便小了许多。 马夫拿出脚蹬放下,马车的主人翁便从里面出了来。 令姜正在付馄饨的铜板,以一种看热闹的心态回头看过去。 谁知马车里的人一出来,便让她完全失神。 手中的铜板掉落,老板一时没接上,掉落在木制的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令姜猛然回神,对老板说了一句:“抱歉。” 然后匆匆跑到人群中去。 令姜混在一群学子之中,努力的朝人群中间挤。 书生们都是男子,自然身量力气都比她大许多,她不时被踩脚推搡,绣鞋都被踩得变形,可她却状若无感。 只一心朝着人群中去。 “阿青。”她大声喊。 娇俏的女声一出,人群中静默一瞬,他们没料到还有女子。 令姜趁此机会,便一下钻出了人群,站在了马车面前。 眼前之人,身穿月白色锦缎长袍,上面绣了冷色淡彩的飞鸟,整个人气质如华。 玉带束住男人劲瘦的窄腰,显得格外挺拔,神清骨秀。 他神情寡淡冰冷,面对如此热切的追随者似乎习以为常。 与他对视,他斜长的俊眸淡扫过她,没有一丝波动。 令姜眼中的喜悦迅速褪去,错愕了一瞬。 此人真的是阿青吗? 他转身进了书斋,侧身的时候令姜看到了他耳后的红痣。 她对这颗红痣印象格外深刻。 那日与他定情,她埋在他脖颈之间不知所措,便忍不住望着这颗红痣发呆了一瞬。 可为什么他会用这般冷漠的眼神看自己,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了一般。 令姜浑身僵硬,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浑身被冻住,连思考都不能。 整张脸“唰”的一下变得雪白,连唇色都淡得如纸一般。 …… 林雍维踱步进了求阙斋,径直上了三楼的茶室。 这里是求阙斋私密的雅间,平日里并不见客,只有斋主邀请的客人才能上楼来。 “鹤卿来了?”一个身材颇为健硕的男子站在视野开阔的窗边,发声询问。 鹤卿乃林雍维的字,他今日便是为见好友而来。 “嗯。”他走到窗边,与友人谈话。 “头疾如何了?”窦志打量着他,忍不住询问。 “基本上都好了。只是丧失了一段记忆,不碍事。你所说的画,在哪儿?” 窦志笑着摇头:“别这么着急嘛。你看看这楼下,好一番怜香惜玉之景,不比画儿来得生动?” 林雍维从窗往下望去。 只见刚才遇见的那位小妇人,此时不知为何跌坐在书斋门口哭泣不止,有一书生从怀中掏了手绢,蹲身递了过去。 那小妇人身姿蒲柳,跪地落泪,柔美娇弱。 她呜咽着,泣不成声,实在是让人动容。 旁边许多男子都投去视线,也包括在楼上的窦志。 “虽是身着布衣,却也楚楚动人,另是一番风情啊。”窦志感叹了一句。 林雍维收回视线,淡淡道:“她梳了妇人髻,若是被她夫君听到,得和你拼命了。” 窦志一噎。 …… 苏令姜没有接书生递过来的手帕,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泪。 她还是有些止不住哭意,哽咽地对书生道了谢:“多谢公子。” 那书生有几分羞意,关怀道:“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若是在下能帮忙,尽管吩咐便是。” “不用了。”苏令姜强行支撑身体站了起来,又挪到了馄饨摊旁边。 那馄饨摊老板还送了一碗热汤,以表安慰。 苏令姜眼前不断闪过刚才阿青的陌生眼神,怔怔的坐在凳子上,手中握着阿青留下的那枚玉坠,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是装的?又或者真的不认识她了? 她垂头丧气,跨越千山万水的精神气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失望席卷四肢百骸,将她困住。 片刻后,苏令姜心里生出愤怒来。 若他要走,当初为何又要来招惹她? 她做错了什么? 泪水不争气的在瞳孔聚集,苏令姜咬住唇瞪大双眼,硬生生没让它落下。 混蛋! 阿青是大混蛋! 既然他不愿意认她,那她偏要迎上去。 她要吃他的喝他的。 用他的钱,借他的势,再给自己再找一门好亲事! 记不记得又如何,她孤苦伶仃,难道真回桃花村去嫁给柴老头吗? 打定了主意,苏令姜咬牙站了起来。 她走到书斋里去,有人迎了上来。 “姑娘,想买点什么?” 苏令姜将手中的玉佩递过去:“这是林大公子丢的玉佩,请帮我还给他。” 那小二听到这话,连忙恭敬接过,又让她小坐一会儿。 …… 楼上,林雍维从跑腿的店小二手中接过玉坠。 “何人送来的?”他收紧了玉坠,询问道。 “是刚才在书斋门口哭泣的那位妇人。”店小二道。 窦志的惊讶掩饰不住,看了看林雍维,他英俊的面庞依旧淡然自若,一点也不讶异。 “她人呢?” “就在下面。” “请她上来吧。” 窦志听到这话,探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玉坠,“这……这不是你丢失的那玉坠吗?” 林雍维眉头微蹙,纠正道:“准确的说,是在乾州丢失的。” 窦志挑眉:“该不会是你在乾州留下的桃花债吧。” 林雍维语气依旧淡然:“不可能。” …… 苏令姜跟随着店小二上了三楼。 这里是一片完全不同于楼下的天地。 扑面而来一股清香,淡雅怡人。 房内陈设更是极尽奢华,让人炫目。 她日夜朝思暮想的人端坐在蒲团之上,向她投过来冷漠一瞥。 苏令姜发现自己格外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她颤颤垂下了黑羽睫毛。 “姑娘请坐。”窦志起身行了一礼,知晓好友话少,便先行代为提问:“这玉佩是姑娘何处捡的?” 苏令姜回了一礼,垂眸道:“小女子姓苏,名令姜,是乾州陵水桃花村人。这块玉佩是林公子赠与我的,并不是我捡的。” “当初林公子说救命之恩,要尽心报答。我如今丧夫,无依无靠。林公子,当初您说的话,还算数吗?” 她适才落过泪,眼尾晕着红,下垂的睫毛像是蝴蝶翅膀一般颤巍巍的。 窦志听了这话,看向林雍维。 他背着光,面容轮廓半隐没在明暗之中,清隽淡雅却又冷漠至极。 第4章 安置 此女子先前与他相遇的眼神,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突然恢复记忆,是在乾州城摔了一跤,脑袋都磕出了血。 残留的记忆,还是在被人刺杀之前。 他检查了身体。 身上的伤口乃是致命之伤,应是有人救了他。 可偏偏他记不起受伤之后的任何事。 常年随身携带的玉坠丢失,却多了一枚女子缝制的荷包。 林雍维捏着荷包,看着上面的绣图。 他大约知道送荷包的人,应是对他有倾慕之心。 不过他向来对情爱之事无心,想来是怕伤了姑娘芳心,这才收下。 林雍维猜测,送他荷包之人,就应是他的救命恩人。 不然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如此纵容。 那荷包内有小字,单个“姜”。 他一直以为应是那位姑娘姓姜,却没想到居然是字。 而且,还是个寡妇。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林某所言,自然作数。”林雍维起身,躬身对着苏令姜行了一礼。 让一个寡妇在京中有个容身之处,对他林雍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便是她想要在再嫁,也不是难事。 只是她不要再寄情于他,一切好说。 …… 苏令姜被安置了下来。 住在了林府北边的小院。 院里有一方小池塘,故而叫枕泉轩。 嫡出一脉居于北,庶出一脉居于南。 院子不大,但一应俱全。 帮她安排院子是嬷嬷名叫孟问梅,有些年纪了,梳了个平头正脸的发髻,看着颇为凌厉。 听闻她是林雍维的乳母。 “苏娘子,院子是急着打理出来的,有些仓促,您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找我就是。”孟问梅嘴角带笑,礼貌道:“大公子那儿事多人杂的,不一定能照顾到娘子,便不要因为小事去叨扰他了。” 其实这句话是孟问梅自己加的,她在大公子那儿见过那枚双蝶荷包,猜想这位苏娘子恐怕对大公子存了心思,有意阻隔两人的接触。 苏令姜在院子里左转右看,对院子很是满意。 听到孟嬷嬷说的话,她心下一沉,冷冷看过去。 孟嬷嬷见她这个眼神,笑着道:“娘子是公子的救命恩人,林府上下都不敢怠慢,只是大公子常年在外,内院的事务他确实管得不多。” 她找补了一句,苏令姜也不为难她,笑着轻声:“原来是如此,我还以为是林大公子把我扔这儿就不管了呢。” 孟嬷嬷可不敢担下这罪名,毕竟除了大公子,听闻老夫人急切的想要见这位救了大公子一命的恩人。 万一这娘子去老夫人那里告一状,反倒不美。 孟问梅嘴角抽了抽,将双手一拍,便有两个婢子,一个嬷嬷进来。 “她们三人本就是枕泉轩的婢子,以后便跟着娘子。” 安排得也差不多了,孟问梅便先行走了。 苏令姜朝几个婢女问:“你们都叫什么?” 年长的嬷嬷先行了礼,缓声道:“苏娘子,老奴姓张,名兰红,旁人都叫我张嬷嬷。” “奴婢名叫书然。” “奴婢名叫书芯。” “以后便劳烦你们了。”苏令姜笑着道,“这院子有厨房吗?” “有。不过小院一般不开灶,用膳都是去大厨房提膳。”张嬷嬷轻声道。 苏令姜听了,道:“我想做些乾州桃糕。” “娘子想吃桃糕,只管吩咐便是,婢子和厨房的人说一声便行。”书然听了便道。 “我想自己亲自做了。等会让去见老夫人的时候送一些,聊表谢意。” …… 中午用了膳,令姜便做了桃糕。 她看着碗里并不算精致的桃糕,心里泛着嘀咕。 她一个客人,在林家用的午膳都十分美味精致,也不知道这等普通糕点能不能入林府主人之眼。 莫约是看出来了令姜的犹豫,张嬷嬷安慰道:“老夫人曾随老太爷在乾州任职生活过,说不定极其想念乾州风味呢。” 令姜点点头。 除了这厨艺和刺绣,她也没有其他能拿得出手的了。 刺绣一时半会儿也搞不出什么东西来,只能如此了。 反正总比空手去要真诚几分。 想通便不再犹豫,将桃糕装入食盒,让张嬷嬷替她提着,两人一同入了老夫人寿康苑。 寿康苑并非府邸中最大、最张扬的院落,却无疑是位置最佳、最显尊荣的住处。 它坐落于府邸中轴线核心偏后,避开前厅的喧嚣与往来人流的繁杂,独享一份深宅大院的宁静。 庭院方正开阔,地面铺设龟背锦纹样方砖墁地,干净整洁,几乎纤尘不染。 深色的廊柱下,是宽大的抄手游廊,环绕着正房与东西厢房。 这里的奴仆大多都上了岁数,走进了正堂,才看见几个头梳双髻,穿着鲜艳的小丫鬟。 令姜这一身布衣常服和伺候老夫人的丫鬟一比,都显得穷酸。 她在游廊上等了一会儿,听着蝉叫泌了些细汗。 张嬷嬷将食盒递给她:“奴婢在外面等你。” 看来是进屋的资格都没有。 令姜点了点头,递了张手绢给张嬷嬷:“嬷嬷擦擦汗吧。” 她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若不能与身边人好好相处,恐怕事事不顺心。 张嬷嬷愣了一下,接过手帕:“多谢娘子了。” 不一会儿丫鬟便来通传,令姜跟着进去了。 这一间正堂极为开阔,三间正房全部打通,以云母屏风分隔了内外两区。 房内弥漫禅香,想来这位老夫人时常礼佛。 跟着丫鬟去了屏风后,苏令姜才发现这里面人还不少。 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浑身朴素,只有额头的抹额镶嵌的碧玉通体全绿,富贵非常。 下面铺了长方形的波斯地衣,放了几把椅子,上面都坐了人。 阿青也在其中。 苏令姜看见他,只觉得心脏发疼,侧过了头去。 “苏氏给老夫人请安。”苏令姜福了福身。 “娘子何必客气,您可是咱们林府的大恩人呐。”有位中年妇人笑盈盈说道。 令姜腼腆一笑,抬起头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令姜能得施援手,乃是天赐幸缘。” 老夫人转着手上的佛珠,听到这话笑起来:“来人,快给苏娘子看茶。” 第5章 荷包 茶水口感柔滑,清香扑鼻。 她抬起头朝着老太君甜笑着道了谢。 老太君年纪大了,现在就喜欢性格活泼鲜亮的女子。 见此也盈盈带着笑意,“性善貌美,你这丫头可真是个巧人儿。来人,将我备好的东西抬上来。” 只见几个小厮抬了两个宝箱上来,看着不轻。 “这些东西,都是我给你准备的谢礼。小的一箱是俗物,大的一箱是些女子极爱的东西。”老太君说得轻巧,便又道:“先让人送去你院子里吧。” “多谢老夫人。” 看她年纪不大,老太君又问:“你是新寡?” “是。”苏令姜抿了抿唇,“丈夫五个月前过世了。” 她早在来之前就打好了腹稿,如今应对起来并无压力。 老太君听了心生同情,“那你是怎么救下鹤卿的?” 苏令姜便将当初救人之事娓娓道来。 她知晓老太君不是想听她如何救人,是想听当初林公子的伤势详情。 她没怎么说自己的功劳,反而围绕着林雍维说起来。 “林公子福人天佑,虽然伤势严重,但看过大夫之后养了快一个月便慢慢好起来了。” “后来林公子不辞而别,我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情。想到林家公子曾与我说他是京中人士,便想来此地找找他,看他是不是归家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冷嗤一声。 苏令姜余光看到,是一位少女,她面露鄙夷看着自己,冷声嘲讽:“没想到苏娘子这么好心,送佛都要送到西。耗尽钱财给陌生人治病,还要确认所救之人归没归家?你就没有半分所图?” “妙音。”老太君沉着声音喊了一句。 苏令姜攥着袖子,起身走到波斯地衣之上,朝着老太君跪下。 “这位小姐问得不错,令姜确实是有私心,也隐瞒了一些过往。” 她眸光似有浅色的雾气笼罩,娥眉微蹙,轻声道:“自我新寡,娘家人便想再替我寻找人家。我继母同我亲父要将我卖给乾州的一位地主老爷当七房小妾。那位老爷今年六十有三……” “我夫君尸骨未寒,才过世不久,我怎能另嫁?!” 说罢,她哽咽道,“当初林公子说我需要任何帮助都可尽管开口,我走投无路,这才追上了京来。令姜不是贪慕虚荣之人,只盼能够替夫守满一年节期,以慰亡夫在天之灵。” 她的黑睫被泪意沾湿,像是打湿了的绒毛,附在浅雾瞳眸之上。 当朝民风开放,虽对和离再婚,寡妇改嫁之事很是包容。 但遵行礼制,坚守贞洁的女子,也是敦风励俗的妇典母范。 老太君听了十分动容,甚至起身亲自扶她:“快快起来。” “也是个可怜人。你便在林府好生住下,替你夫君守满一年之节吧。”老太君拍了拍令姜的手。 令姜这才擦了擦眼泪:“是。” …… 林雍维在老太君处引荐完苏令姜,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此处格局特聘了江南建造师打造,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小桥流水优美如画。 他爱静,院中奴婢做事便谨慎,不敢随意喧哗。 他自回京中,因身体原因,与朝廷告假一月。 但这不代表他无事可做。 林家乃当朝大族,权势滔天甚至可左右皇权。 门阀家族的意志渗透在朝廷皇权的脉络之中。 他如今虽只是五品官员,却连朝中的一品大员也不敢随意轻视于他。 朝堂间的重大决策,或许还未呈上在御前,就已经在他书桌上了。 他推门进入书房,书桌一角,蓝底的双蝶荷包正巧在半开窗户的阳光照射下。 林雍维如竹的骨指一伸,将那荷包夹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间。 他的目光疏离冷淡,暗含几分压迫盯着指尖之物。 脑海中闪过女子湿漉漉无辜的泪眼。 骗子。 若是要给亡夫守节,为什么会给他送这双蝶追花的荷包? 这样一个水性的女子,居然是他的恩人。 也怪不得他当初会收下此物。 以他的心性,绝对不会与这样的女子有任何风月往来。 想来此女上京,目的不纯。 他已经派人前往乾州,恐怕不过月余就能查明当初的实情。 林雍维随手将荷包扔至桌面之上,叫了身边之人来。 “将这荷包送还给那苏姑娘,顺便将备好的谢礼也一同抬过去。” …… 苏令姜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拥有这么多银子和金子! 老夫人抬来的两个箱子里,小的那箱全是金银,金锭十个,银宝若干。 另一个箱子大多数为女子头面之类的,还有一些锦布纱衣之类的。 令姜留下了些素色布匹,叫了张嬷嬷来:“我本就是新寡,不好如此张扬,还请嬷嬷叫人替我送还给老太君那里。” 书然站在一旁,听到令姜这么说连忙道:“娘子,这些东西都能换钱的。” “这都是老夫人的心意,我怎能拿去当铺作践。” 张嬷嬷想了想道:“娘子何必如此着急。今日便退回去有些不给老太君面子,不如过两日娘子亲自去拜访老太君,再与她好生说说。” “也是。先留下吧。” 令姜看着那些头面,心里有几分后悔编了这个寡妇身份。 不过想到曾经不能做主婚事,只能任人许配的过往,瞬间又觉得没什么不好。 至少她这两年不用发愁此事了。 正想着,书芯从外面满面春风进来通报:“娘子,大公子送东西来了。” 几箱东西抬进来之后,小厮行了大礼:“娘子,大公子有话让我传给您。” 张嬷嬷很有眼力见的拉着几个丫鬟出了门,小厮这才双手奉上那枚荷包。 令姜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此物,她素手轻捻,接了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大公子说,物归原主,还请姑娘不要有多余的心思,便在林家安心守节便是。” 令姜心里发沉,像是千斤大石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好。”她恍惚之间听到自己应下。 那小厮离开,房门“吱吖”一声闭上,只留下了满屋的空寂。 令姜看着满屋子的金银珠宝,却再也没有半分喜悦。 想到刚才小厮传的话,她觉得或许阿青并非忘记了她。 他只是不要她了。 毕竟他们当初的婚事也不是真的…… 他想用金银买断他们的过往,顺便警告她吗? 也是,他如今是京中矜贵端方的贵公子,而自己不过是个乡野寡妇。 令姜低头看自己手上的荷包。 想到自己曾经一针一线地缝制此物,便心酸得无以言语。 她想到曾经满心满意对自己的阿青,脑海中继而闪过林家大公子陌生冷漠的眼神。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英俊面容,为何只是短短几个月,便面目全非。 第6章 外男 火光之中,蝴蝶随着高温扭曲的空气栩栩如生,像是要振翅而飞。 苏令姜垂下薄薄的眼皮,黑瞳之中火花绚烂,她随手将它扔在了地砖之上。 张嬷嬷进来,看见她手上扔下燃烧的一物,心里一惊:“娘子烧了什么东西?” 苏令姜轻轻道:“不要的旧物罢了。” 说话间,那荷包已经燃烬,变成黑乎乎的一坨。 “扫了吧。”苏令姜抬起头,再不看地上。 张嬷嬷观她神色,完全不如先前那般喜悦,反倒是有几分苍白。 “大公子送来的东西姑娘还看吗?”张嬷嬷柔声问。 “不看了。除了那箱银钱,其余的都收下去吧。” “奴婢看老太君送来的布匹不错,不若叫上裁缝来,给娘子量量身段,做上几件新衣。” “你安排便是。” …… 翌日。 天刚蒙蒙亮,书然推着书芯从床铺上起来。 书芯嘟囔着抱怨:“枕泉轩没有主子的时候还轻松些,如今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还是快些起来吧。池塘里还有许多杂草,今日得弄干净。” “那位不过是寄住在此处的,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吧?用得着这么费心吗?”书芯心里对苏令姜这位从乡野来的寡妇,有几分看轻。 “好歹也是大公子的救命恩人,怎能怠慢?”书然拍了拍她,“快快起来。” 书然收拾完毕,也不等她,便去了正房。 这个点儿很早,一般极少有主子起床。可她刚到正房门口,便看见苏娘子已经起来了。 “娘子,怎么起得这般早?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书然靠近了,才发现苏令姜双眼红肿,似乎昨夜哭过。 “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令姜对她笑了一下:“昨夜想到亡夫,心中苦闷,忍不住哭了一扬。你别见怪。” “娘子节哀。那奴婢去给您提早膳吧?” “多谢。” …… 用完了膳,令姜决定去一趟老太君那里,将昨日大箱子里那些不适用的东西送还回去。 还未进寿康苑大门,便听到里面有欢声笑语传出来。 有个声音很磁性的男声在说笑,逗得老太君呵呵直笑。 “令姜请老太君安。”令姜来之前跟着张嬷嬷学了京中礼节,福了福身。 她今日面容寡淡,美眸泛肿,一眼便能看出异常。 “你的眼睛是怎么了?”老太君关心。 “昨夜思念亡夫……”令姜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呐呐道。 “这位娘子便是表兄的救命恩人?”那在一旁的男子,突然插声问了一句,打破了有几分尴尬的气氛。 令姜嘴角噙笑,对他点了点头:“这位是?” 面前男子长相周正,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是个极其爱干净的人。 “这位是我的表侄孙,秦永言。”老太君介绍了一句,又对令姜道:“入了林家的大门,便都是自家人了,日后不必拘谨。” “老太君说得是。那以后我便当苏娘子也算是我半个表妹了。”秦永言眼神带笑,轻轻略过令姜,朝着老夫人说道。 “你这小子!令姜,你不必管他,他人不坏,就是这个嘴巴啊……” 三人寒暄了一番,令姜便说明了来意。 “昨日老太君赏下了不少东西,可令姜如今新寡用不上,又怕白白辜负了老太君的心意。”她让人将东西抬进来,“所以来将东西送还给老夫人。” 秦永言在一旁,扫过箱子又扫过令姜:“苏娘子不光是人美心善,还超然物外,难不成真是女菩萨?” “秦公子真是谬赞了。”令姜看向老太君,“老夫人不会怪令姜不识礼数吧?” “怪你做什么,是我思虑不周。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没?直管说便是。” 令姜摇摇头,“能有一处容身之所便是万幸,令姜不敢要求别的。” 老太君便道:“过两日我会上山礼佛,不若你同我一道去,给你夫君点一盏长明灯。” “好。” …… 令姜和秦永言一同从老太太房内退了出来。 天光正亮,清晨太阳带着暖黄调,洒在一片庭院景致之间。 光线斜斜穿过屋檐,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清晰的窗棂影子。 几株老松枝干虬劲,松针尖上凝着露珠,被阳光映得晶莹发亮。 墙角一丛萱草开了橘黄的花,暖色融在晨光里,几乎分不清是花在发光,还是光染了花。 一个青衣小丫鬟拿着细竹扫帚,正轻手轻脚地扫着阶前零星的落叶,扫帚划过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 令姜停下脚步,不由欣赏。 秦永言顿了脚步,侧脸看向她,眼神打量。 “苏娘子才来府中,竟然也知晓老太君向来喜欢早起?” “我是乡下人,习惯起得早。”令姜淡淡道。 秦永言沉吟半刻,又道:“以后若是苏娘子想给老太君请安,便如同今日这般早些来吧。既能体现诚心,又能与主家请安的时辰错开来。” 苏令姜愣了一下,意识到他只是在提点自己。 “多谢秦公子。” 苏令姜转过头来看他,腰身不小心刮到老松枝,绣帕从身上跌落。 秦永言抢先一步捡起绣帕,噙着笑递过去:“林家极少有远亲投奔,我与苏娘子处境相同,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 游廊转角。 林雍维海棠树荫之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天光微熹,游廊下的光线晦涩不明,苏令姜那张不施粉黛的脸蛋却是白嫩生辉。 这位从乾州来的小寡妇,似乎还是没有从退回的荷包那儿吸取教训,反而转换了目标。 秦永言确实个更适合她的对象。 他眼皮淡淡掀起,看着两人交换了手绢,有互相噙着笑说了几句话。 看模样相谈十分愉悦。 不多时,两人分开。 苏令姜要回枕泉轩,必经过他如今此处。 …… 令姜也未想到会遇到林雍维。 他朝着她疾行而来,眼看就要在廊下错身而过。 她微微侧了侧身子,低头行礼,方便他通行。 只见竹纹丝履鞋在她面前顿了一下,熟悉的嗓音从头上漫至而来:“苏娘子。” “大公子。”令姜低垂着头。 “苏娘子若为亡夫守节,还是少接触些外男才是。” 第7章 不怕大公子 她此时的态度与刚才秦永言语笑嫣然的样子完全不同。 林雍维觉得心中有几分难以言喻的不舒畅。 在他以为她只会沉默不语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公子是我的亡夫呢?”她略肿的双眼带着倔意看向他,似乎像和他在赌气一般。 林雍维一怔,不知作何回答。 跟在林雍维身边的聂合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要知道大公子世家门阀的身份,便是皇子皇孙见了他,都得礼貌相待,忌惮几分。 哪像这位乾州小寡妇这般语出惊人。 她竟然不怕大公子! 还居然敢将大公子比作死人……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聂合退了半步,突然不敢听主子和这位娘子的对话了。 林雍维眸光冷厉,略微在她眼睛处停留一瞬,“我只是不希望林宅闹出什么蔑伦悖理、逾矩之交来。” 她脸色苍白,茫然地盯着他,似乎未料到他会口吐如此恶毒的话语。 明明是夏日,她却感觉浑身冰冷,直愣愣地看着他。 她本就略带肿意的双眼红了一圈,死死的盯着他:“大公子放心。这种事情就算您有,我都不会有。” 她说完,径直离去。 错身一瞬,泪如雨下。 …… 令姜回了枕泉轩,依旧闷闷不乐。 张嬷嬷看她这般,便提议让她出去逛逛京城。 令姜不是自寻烦恼之人,听了提议有些意动。 “张嬷嬷说得是,到了京中之后,我还未仔细看过京城风貌。” “若是要出门,得先去禀告夫人。”张嬷嬷将府中的规矩一一道来,“苏娘子是府中恩人,想来夫人会安排好你的出行。” 令姜不想麻烦别人,脸上犹豫了一瞬。 张嬷嬷道:“苏娘子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若是在外有个什么差池,老奴也担不起责任。若是府中安排,旁的不说,安全必定是有保障的。” “嬷嬷说的是。那一会儿用了膳,咱们便去拜访夫人吧。” …… 如今林府中执掌中馈的,正是林雍维的母亲,嫡长夫人朱莺莺。 令姜在老太君院里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朱夫人虽已年过四旬,却保养得宜,面容姣好。 只是她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眉眼间透着几分清冷疏离,叫人不敢亲近。 那日在老太君屋里,她便像个精致的瓷人般静坐一旁,连句话都懒得说。 这日令姜前去拜见,在茶室枯坐了足有半炷香时辰,才得通传。 夫人的婢女福身致歉:“中馈事务繁杂,夫人实在抽不开身,让苏娘子久等了。” 令姜自然不敢有半分怨言。 待进了正厅,却见前日那个趾高气扬的孟问梅正立在朱夫人身侧,执着一柄缂丝团扇轻轻摇动,附在夫人耳边说着什么。 想起初来那日孟问梅的为难话语,令姜心头不由一紧。 “见过夫人。” “苏娘子不必多礼。”朱夫人转过脸来,声音如春风拂柳般轻柔。 她指尖轻点着案上的名册,忽然道:“正巧我在为鹤卿相看亲事,苏娘子既与他有缘,不如帮着参谋参谋?” 令姜闻言一怔,还未及推辞,已被孟问梅挽着手臂拉到案前:“苏娘子快来瞧瞧。” 只见云纹紫檀案几上,整齐排列着五幅工笔小像。 每幅画像下方都附着蝇头小楷写就的闺阁简历,字迹工整如列阵的蚂蚁。 令姜勉强能认出几个字,但她没正经读过书,不能全部辨认字意。 “小女子怎敢妄议大公子的婚事……”令姜下意识后退半步,实在想不通朱夫人为何非要她来掺和这事。 朱夫人恍若未闻,纤纤玉指先点向左侧画像:“这位是安国公嫡孙女,身上还流着皇室血脉。最难得性子温婉,绣工更是了得,上月进献的百子图连太后都赞不绝口。” 指尖又移向另一幅:“这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年方十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京中有名的才女。听说治家也是一把好手,若进了门,倒能替我分忧。” 画中少女眉目如画,正端坐在繁花似锦的庭院里抚琴,周身气度不凡。 令姜静静立在一旁,广袖中的手指早已掐得发白。 “其余的我就不一一细说了。”朱夫人忽然转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令姜:”苏娘子觉得,哪位与鹤卿最是相配?” 令姜低垂着眼睫,目光仍停留在那些华美的画像上,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诸位小姐才貌双全,家世显赫,自然都是极好的姻缘。” “我们这样的人家,结亲讲究门当户对。”朱夫人轻抚着腕间的翡翠镯子,”这不单是为两家利益,更是为了子孙后代的教养前程。鹤卿的婚事一直让我头疼,这些贵女虽好,他却未必看得上眼。” 令姜深吸一口气,抬眸对上朱夫人探究的目光,闷闷道:“夫人见识高远,所言自然在理。”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阿青为何不愿与她相认。 他是九天明月,是山巅青松;而她不过是乡野间一株无人问津的杂草。 这些画像中的贵女们,哪个不是金枝玉叶?哪个不是才貌双全? 他连这样的贵女都看不上眼,又怎么会将她的情意当真? “问梅,将这些小画都收起来,拿到鹤卿那儿去,看看他怎么说。”朱夫人侧头对着孟问梅吩咐了一句,又笑盈盈转过头来看令姜:“苏娘子今日来找我何事?” “令姜来京中数日,还未领略过京中风貌,想出府一番。”令姜直言道。 朱夫人闻言,唇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意。 她轻轻抚了抚袖口,温声道:“原来如此。苏娘子乃府上恩人,远道而来,若连京中风物都未能领略,倒显得我们林家怠慢了。” “这样吧,明日我让林家表亲,秦永言秦公子作陪,与苏娘子共游。” 令姜一愣,连忙摆手:“不必如此麻烦。” 朱夫人含笑打断:“永言五年前便来了京中,又性好游历观光,对各处名胜了如指掌,由他作陪最是合适。”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柔和,“况且他性子温和,最会照顾人,苏娘子不必拘束。” “到时候让他带苏娘子去尝尝醉仙楼的八宝鸭,再去云裳阁看看时新的料子。”她转向令姜,语气亲切,“苏娘子若有喜欢的,尽管记在林府账上。” “多谢夫人美意。”令姜福身行礼:“只是随意走走,不敢劳烦秦公子太多。” 朱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苏娘子太见外了。我定嘱咐永言,好生照看你。” 令姜若推拒,反倒显得不识抬举,只得应下。 第8章 认字 孟问梅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夫人今日这番提点,那乡野村妇想必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敢再痴心妄想了。” 朱夫人轻抚着腕间的翡翠镯子,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她若识相,安分守己,林家倒也不介意多养一个闲人。可若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眸光微冷,语气轻缓,却字字如刀,“不必脏了我的手,鹤卿自会让她明白——什么叫云泥之别。” …… 令姜好生休息了一晚上,第二日一早便起来梳妆。 书然梳妆的手艺极巧,给她梳了云鬓団髻,发边用了淡色头须,交以银缠娟花。 令姜从未如此打扮过,欢心不已,对着铜镜久看不腻。 “书然,你的手太巧了。”令姜握着书然的手,认真道谢:“今日多谢。” “苏娘子太过客气了。奴婢这手艺不值一提。” 令姜又忍不住对着铜镜多看了两眼,努了努小嘴。 张嬷嬷在旁边捂嘴笑,“娘子今日别出门了,在这铜镜前看一整天吧。” “那不行。”令姜被她打趣也不生气,笑道:“正是梳妆一番,才更要出门去。” 她回头又拉住书然的手,“好书然,以后梳妆的事情便都交给你了。” 书然被她器重,心里也开心:“苏娘子放心。” …… 秦永言先去老太君那儿请了安,便来了枕泉轩。 令姜从内房一出,他些许看直了眼。 眼前女子身着缠枝葡萄纹主腰,下身着牙黄色格纹窄门马面,外罩了淡色长纱衫,隐约透出内里的窈窕身段。 发髻梳得利落精致,娇艳玉容淡敷脂粉,更是美丽得不可方物。 “苏苏……苏娘子。”秦永言察觉自己竟然口吃,一时底面透红。 “怎么样?好看吗?”倒是苏令姜,半点也无羞涩,清丽秀眸露出盈盈笑意,坦荡自然,勾人却不自知。 “十分好看。”说着话的时候,秦永言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鞋面,“请苏娘子移步东偏门,已有马车在候着了。” “好。” …… 今日出游,对于令姜来说,样样都是新鲜事。 诚如朱夫人所言,秦永言确实对京中事宜了解颇多,也十分耐性温和。 晨间两人先去逛了各种京中店铺,甚至还有红毛胡商卖的各种奇珍异宝,格外开眼。 想到那日朱夫人的有意敲打,令姜也是十分不客气,买下不少东西,通通记在林府头上。 苏令姜逛了一上午,也解气了许多,便听了张嬷嬷的话,几人一同去了醉仙楼用午膳。 这醉仙楼几朝名楼,诗人多赋。今朝最为有名的诗句,便是林家大公子所书。 他题的诗挂在大楼正门一块巨大的诗板之上,刷了亮漆,十分醒目。 秦永言通读一番,感慨许久:“大公子笔下生花,子建七步之才,东坡敏捷之思,兼而有之。” 苏令姜美眸略过诗板,笑着道:“秦公子,快些领我上去吧。我饿了。” 秦永言不好意思道:“每每看到大公子的作品,都忍不住驻足欣赏,耽误苏娘子用膳了。这边请。” 醉仙楼的八宝鸭果然名不虚传。 令姜用了不少,吃完有些犯困。 秦永言便提议,下午去京郊看一处自然瀑布之景。 令姜欣然同意,他便坐于车辕,将马车内部让与她歇息。 …… 令姜睡了一觉,梦见了在乾州的日子。 那时她和阿青才赁了一间房子,每日都愁生计。 阿青找了抄书一事之后,才知晓令姜大字不识一个。 自那之后,他每日早晨,都会抽一个时辰来教她认字。 他教她写字的时候,会从身后环住她,宽厚的大手牢牢控住她纤细的柔意,一笔一笔教她写下新认下的字。 她明明知晓他存了私念,却也纵容。 两人那时虽未定情,却也默契的心照不宣,情意绵绵。 令姜从未过过这般快活的日子。 她母亲早逝,父亲没多久便娶了继母,继母生下弟弟苏令辉之后,便对她颇为不待见。 从小到大,令姜早晨起来,要给全家人烧热水,做晨膳,喂鸡鸭,打扫庭院。 一天下来,被使唤得团团转。 除此之外,还要面对继母的恶语相向。 每日睡觉之时,令姜都恨不得夜晚的时间过得慢一些。 直到与阿青在乾州定居,她才开始期待每一日太阳的升起。 …… “苏娘子,苏娘子。”张嬷嬷轻声唤着,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苏令姜。 令姜迷蒙睁开眼,几分怅然。 “苏娘子做什么梦了?”张嬷嬷轻声问,“已经到地方了。” “没做梦。”令姜坐起身子来,轻轻拢了一下发髻:“嬷嬷帮我看看,可乱?” 张嬷嬷伸手帮她理了理鬓发,“还是好看得紧,只是口脂全无。” 她伸手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点了点口脂给令姜补上:“这样便好。” 本来令姜并不想补,见她热心也不好拒绝,只道:“多谢嬷嬷。” 她下了马车,才发现此地颇为热闹,到处都是马车,往来之人皆是富贵。 耳边还隐约有丝竹之声。 秦永言在前面和几个侍从说着说什么,不一会儿便满脸失望而归。 秦永言十分愧疚,拱手对令姜:“此地今日被贵人尽数围下,以作宴席扬地。我未曾打听清楚,害得苏娘子白跑一趟。” 令姜听了,好奇地探头看了几眼,便道:“秦公子不必自责,下次再来便是。” “表公子!表公子!这位……这位是苏娘子?”突然有人兴冲冲的声音传来。 令姜和秦永言一同偏头望去,便看见如墨的一辆黑漆马车缓缓驶来,发话之人正是坐在车辕之上的聂合。 “聂合?!你怎在此地?”秦永言惊讶问道。 “今日康王设宴,奴才随大公子前来参宴。”聂合笑着,从车辕上跳下,对着二人拱手行礼。 这辆马车十分特别,车身木质黝黑如墨,上有金纹花卉。 车顶华盖淡红,四角飞檐各挂一盏三彩琉璃灯,车窗四壁外有透影纱,内有竹帘挂。 只见竹帘缓缓升起,隔着影纱,隐约露出车内主人优越的骨相,郎俊的轮廓。 “表兄与苏娘子在此地作甚?” 林雍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冷淡却气势逼人。 “夫人让我作陪与苏娘子共游上京,以全礼节。本想到此处游览,却不曾想此地被贵人征用。” “原是如此。明明是我该尽的礼节,却让表兄费心了。既然苏娘子想游览此地,不若与我一同入宴。” 第9章 恬静 秦永言面露惊讶,张嘴欲言但又咽下。 大公子出生一等一的权贵世家,一身端方清冷之气,很难有人拒绝他,又或是在他面前放肆。 再说此次机会难得,拒绝实在不是上上之选。 而聂合坐在车辕看着秦永言的神色,不由摸了摸脸。 难不成上次自己在游廊之前碰见主子与苏娘子斗嘴,也是露出的是这蠢样? 空气静默一瞬,车内平静低沉的声音又响起:“表兄呢?可想一同赴宴?” 听到此话,秦永言难掩惊喜之色,但是又几分为难看向苏令姜。 令姜心下了然,秦公子想参宴。 “苏娘子,马车驾行此地也花了一个多时辰。来都来了,若是辜负了这般机会,岂不浪费?”秦永言几步踱至苏令姜身边,低声劝了几句。 想到今日一大早秦永言便为自己忙前忙后,先前又让车厢给自己午睡,令姜也不好扫他兴。 她脸上出现犹豫之色。 秦永言一看有戏,连忙又多劝了几句。 他想参宴的意愿实在强烈,苏令姜更不好意思了。 “既然如此,便去吧。” 秦永言扬起一个俊朗的笑来,“多谢苏娘子。” 林雍维从马车中下来,玉身长立,抚了抚衣袖。 他微微侧头朝右方望去。 秦永言不知道在说什么,手舞足蹈的,苏令姜站在他面前,轻轻抿着嘴笑。 她本就面容姣好,如此衣装,比之京中贵女也毫不逊色。 只是气质稍弱,在人群之中稍显怯懦。 真是奇怪,这样一个女子,在他面前却无胆虚,就好像…… 好像他之于她,有仇有怨一般。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与他对视一息,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白皙脸颊上的笑容也稍淡了一些,看着恬静许多。 …… 进了宴扬,林雍维还真带着二人一同去观了瀑布之景。 令姜本来还奇怪为何在外围未听到磅礴瀑布声,原来此处离瀑布还有些距离,只是观景合适。 苏令姜的家乡乾州山水秀丽,瀑布更是数不胜数。 她看过最好看的瀑布,是与阿青离开桃花村,去往乾州的路上。 桃花村很偏远,离乾州便是坐牛车也要两天才能到。 路途中休息,便听到有瀑布声响。 牛车老伯说旁边有一处瀑布,很是好看,若是想去,可以趁着休息区看看。 令姜这辈子未离开过桃花村,对外面的一切很好奇,便探着路想去瞧瞧。 阿青自然随她心意。 牛老伯领着两人往丛林深处去,一番柳暗花明,便见到遥挂在山门的瀑布。 瀑布旁边的路滑,令姜差些摔跤,阿青便顺手牵住了她。 她虽与他拜过天地,但全然没有已婚的自觉。 这般亲密举动,让她慌了神。 白嫩嫩的脸蛋上带着仓皇,眼眸瞪得大大的,似乎怕被老伯看见。 阿青却镇定,牵着她的手并不松开,还提醒她:“令姜,我们是夫妻。” 老伯站在前面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两人,还打趣了一句:“夫妻还如此见外?” 被老伯这么一说,令姜反而有些做贼心虚,不敢推开阿青。 于是阿青便这么牵着她的手,走完了全程。 那时候还是暖春,紧握的手全是温意,从指尖游离到心尖。 …… 令姜回忆着过往,不由自主地看向林雍维。 他神清豪俊,高大的身躯遮挡了一部分的光亮,她站于他身后的阴影之处,倒是能乘几分凉。 不由来的鼻酸,让令姜移开视线。 他已经不是她的阿青了。 自那荷包烧毁,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 京中富贵的日子极其安逸,代价不过是舍弃一段被人忘记的情意,她要过的只有自己这关。 她心中默默安慰鼓励着自己。 没事的,就当阿青是真的亡故的,而面前的林大公子,只是一个与他极其相似男人罢了。 这么一想,瞬间觉得轻松许多。 阿青是独属于她的一个人。 …… 林雍维是康王宴席的贵客,还没有半炷香的时间,他便被许多权贵团团围住。 秦永言便带着苏令姜去了另外一侧的宴扬。 此处绿地遍草,透气阴凉,风景又秀丽,还有铺面的淡淡水汽,实在是夏日避暑的好地方。 在草坪之上,铺置了许多竹席供客人歇息。 秦永言与令姜刚刚坐下,便有人送上新鲜切好的瓜果,以及两壶茶水。 令姜选了块西瓜,吃下去忍不住眯了眯眼,“是用河水冰镇过的!” 秦永言乐呵呵也选了一块,朝着令姜望去:“苏娘子,在下说得不错吧。这等宴席,便是进来观光都能大开眼界。” 令姜点了点头,又朝草地之上的丝乐班子看过去,“太享受了。” 她忍不住感叹。 秦永言喝了杯茶,令姜便拿了另外一个白瓷壶给自己斟了半杯水。 谁知喝下去才知道是酒。 这酒香甜,里面放了蜜,喝着实在不错。 …… 林雍维被康王邀至一处水帘洞内寒暄。 此处在山腰,格外开阔,正面的洞口在瀑布之下,被阳光照耀得发亮的银色水帘流过,形成天然的屏障。 洞内观外一目了然。 当朝皇权式微,世家争权激烈。 林家乃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也是当今的立朝之本。 如无林家保皇,恐怕这世间早就换了天地。 说得直白一点,皇帝都是世家挑选出来的。 林家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时候,皇帝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康王对这位林家新晋的掌权人,很是恭维。 “大公子已经歇息了快一个月了吧?身体如何了?” “差不多好了。” 林雍维长身立于水帘之前不动,似乎对下方河滩草坪之处的美景很是欣赏。 康王坐在洞内蒲团上烹茶,见他如此便将茶杯端起,走至到他跟前来。 “陛下关心大公子身体,还望大公子早日康健,上朝维稳啊。”康王将手中之茶递了过去。 林雍维敛下双眸,接过茶杯:“多谢康王殿下。” 这半年实乃多事,林家不如原来强势,被李家寻到可乘之机,夺了些权去。 本来皇家对此事乐见其成,毕竟放任林家一家独大不是什么好事。 可偏偏这一个多月,李家被暗查出不轨之心。 他们若是扳倒了林家,皇权便岌岌可危。 康王眼光灼灼看向面前的林大公子,忍不住抱怨起朝中近事来,以求他快些回到朝堂之上去牵制蠢蠢欲动的李家。 第10章 野男人 她从未玩过投壶,但在乡下的时候也玩过类似的投子儿游戏。 玩投壶的贵女们十分亲切,令姜虽面生,但也礼貌待她,讲解规则。 九扶矢一人五支,投中位置不同计不同分。 胜方敬酒,败方则饮三倍罚酒,以畅叙幽情。 令姜一败两胜,几杯果酒下肚,倒是与贵女们打成一片,结交了几个朋友。 秦永言入京五年,因寄人篱下之故,并不敢与京中各家公子如此交往。 他谨小慎微,在林府也只敢讨好长辈,参各种宴也只敢和别人浅淡几句,生怕别人知晓自己原来的身份。 今日见苏令姜如此,秦永言突然生出比之前都要强烈的勇气,也站起来与其他公子攀谈了一番。 再一回头,令姜已经喝得双颊粉红了。 “苏娘子,怎地喝这般多?”秦永言疾步走过来,语气带着焦急责问。 “我赢了两局呢,没喝多少。”她手比了个二,倾腰朝着他笑。 她面比花娇,眼波似溪水轻荡,让人挪不开视线。 明明是村野之地出身,却比皇城之中女子更让人惊艳。 秦永言耳根发热,先前问责的心情猛然消失不见。 “苏娘子。”他语气收敛许多,夹杂无奈,领着她往前走:“晚宴要开了,咱们还是先过去吧,等会儿你就别再喝酒了。” “好。”她尾音轻扬,听起来特别乖巧,勾得人心发酥。 秦永言突然别过脸去,耳廓红得能滴血。 …… 宴扬露天而设,以紫檀木嵌美人螺钿图的屏风展开围出。 灯笼燃起暖光,在夕阳之下,浮动着金波。 侧边,穿着鲜艳的十几个乐伶坐于锦墩之上轻拨曼手,随着丝竹响起,八名舞姬着蓝白相见的广袖裙,踏碎步进入会扬中间。 令姜几乎看呆。 秦永言侧头看她一眼,嘴角噙笑。 他们两人是未在帖上的客人,临时加食案于林大公子身后,位置十分不错。 偶尔有人来敬林雍维酒,也会连带他们两人一起。 “这位公子和夫人……” 秦永言意识到这位大人误会他和令姜是夫妻了。 可他不知为何,竟没有第一时间出声澄清。 “他们不是夫妻。”突然林雍维转身,朝着那位大人淡声提醒了一句。 他侧脸表情清冷,眸光平静不见喜怒,却无形之中透露出与生俱来的威严。 那位大人急得满脸虚汗,也不知是尴尬还是害怕:“原来如此。是下官误会了。” “这杯算是在下给二位赔罪。”一杯尽饮,那大人便拱手告退,再也不见人影。 林雍维视线淡淡扫过,秦永言浑身一僵,只感觉自己的小心思被大公子看了个透。 他低垂下头,不敢说话。 “苏娘子饮了酒?”林雍维突然行至两人桌前,他看向令姜。 令姜闻声抬头,正撞进林雍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她下意识想解释,可酒意搅乱了思绪,最终只是懵懂地"嗯"了一声。 秦永言自觉心虚,站起来回话:“苏娘子先前玩了投壶,饮了几杯。” 而苏令姜,安坐于案桌旁,仰头朦胧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又移开视线看歌舞去了。 “她喝醉了。”林雍维断言而出这四个字,自己先是心中一惊。 此话一出,就仿佛自己很了解她一般,仅是一眼便能断定她状若无常的醉酒之态。 他唤来聂合:“去找两个侍女来,将苏娘子扶下去歇息片刻,醒醒酒。” 聂合小心瞥了一眼苏令姜,道:“大公子,让苏娘子就在这儿吧。若是闹起来反而不好。” “她不会。”说完这句话,林雍维再也耐不住心中的烦躁,“让你做你就做。” 聂合再不敢多问,叫来宴上侍女,扶起苏令姜。 正如大公子所言,醉酒的苏娘子格外省心,不吵不闹,哄了几句便跟着人走了。 林雍维看向秦永言,面若冷霜,无名火一直缭绕在他的心头。 他甚至未细想这股情绪的根源,就已经淡声警告道:“表兄,苏娘子乃新寡之身,寄居我林府,是为贵客。” “表兄素来知礼明仪,当知‘寡妇门前是非多’的道理。方才若无人出口解释,流言蜚语传出去,足以将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名节彻底碾碎。”林雍维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空气仿佛凝滞,秦永言脸上的笑容挂不住,面容苍白。 “是永言行事莽撞,思虑不周,险些累及苏娘子清誉。永言……知错。” “以后还望表兄懂得避嫌自重。” 秦永言沉默拱手。 “表兄一会儿自行回府吧,苏娘子醒酒之后,我自会携她一同归府。” …… 宴散。 林雍维叫来聂合,去请苏令姜。 他率先上了马车,闭着眼靠在软垫上养息。 不一会儿,苏令姜被人扶着出来,她似乎还未醒酒,整个人如同软泥,被几个侍女架着扶上了马车。 这辆玄色马车内部空间很大,却只剩林雍维与苏令姜两人。 苏令姜靠在门旁的软枕之上,身子随着马车微微发颤。 纱衣服帖的拢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胸前饱满的景色迷蒙烛火之下,让人喉头泛干。 林雍维不自在的蹙眉移开视线。 他出生一等一的权贵世家,性格却异常克制。 旁人喜爱的钱、色,在他眼中是最俗、最不值得一提的欲望。 他想着给她盖上便眼不见心不烦了。 谁知锦毯刚覆盖在她身上,她便睁开了眼。 脸颊带着醉酒之后的红晕,眼神懵懂迷离地看着他,微张红唇:“阿青。” 她跌跌撞撞弯腰朝他过来,身形欲坠。 林雍维伸出臂膀,扶了她一把。 谁知她便顺着他的手臂攀了过来,直接跌进他的怀抱之中。 他被她身段一压,只得搂紧她的腰。 扰得他方才心烦的两团此时紧密的与他相贴,风景就在鼻尖之下。 他重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次睁眼,便见她于他怀中仰头,眼波含情,张口喊了一句旁人的名字:“阿青。” 不知道将他当做了哪个野男人! 林雍维面色铁青,握住她腰的手不由加大了力气。 第11章 你抱抱我 她却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仿佛完全离不开他一般。 手臂深陷两朵浑圆之中,一片酥软。 他身子一僵,面色又冷又沉,格外难看。 令姜见他总算不反抗,蹙着娥眉抱怨撒娇:“你怎么了!” 他冷声开口:“放手。” “可我头晕,不靠着你,我难受。” 醉酒的令姜,只当他还是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夫君阿青。 她得寸进尺的将头靠在他结实的臂肌之上,半仰面看他。 小脸红扑扑的诱人,眼眸像是小鹿一样怔怔地盯着他。 林雍维喉咙的冰冷拒绝,像是被石头堵住,竟说不出口。 “你先放开。”他话一出口,低沉沙哑,还带着自己未察觉的哄意。 “不。”她倔强抿唇,抱得更紧了一些。 甚至还闭上眼睛,又小声撒娇道:“好晕,你抱抱我。” 说罢又唤起那个野男人的名字来:“阿青,你身上好香。” 她的话太过于刺耳! 林雍维心头窜出火意,混合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烦闷。 就这点酒量,她怎敢在外饮酒! 还是同秦永言那样的心存不轨之人! 若是今夜让她与秦永言同一辆马车,此时会发生何事? 林雍维觉得自己脑袋隐隐发胀,竟是为这等未发生的事情怒气焚身。 或许他应该将她送去林家京郊的庄子,那些地方适合清修守节…… “阿青。”随着她的娇声叫唤将他的神志拉回,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抱着她! 乌黑的发丝飘荡在他放置在她细腰上的手背,带着痒意。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冷淡:“放开。” 他见过不少女子如此引诱,她们大多数都是为了沾染林家背后的权势,又或者冲着他的皮相而来。 可偏偏没人同她这般,将他认作他人,却还激起了他的情绪。 若这是她的伎俩…… 林雍维突然伸手,两指强硬地扣住她的下巴往上抬,让她的面容朝向自己。 他冷面静静端详她,似乎想从她的神情动作之中,抓住她演戏的痕迹。 眼眸之中隐隐有复杂浓烈的情绪翻滚着,冰冷的眸光在她脸上巡视。 只见她红润的嘴唇微嘟起来,不满他手上的力气:“阿青,你弄疼我了。” 她面露恼怒,颊边泛红,红唇在烛火之下竟然隐约带着几分水光。 他突然像是扔掉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将她的脸扔开。 她没有防备,整个人倒至旁边的软锦垫之上。 她被弄得身上犯疼,可怜兮兮看他一眼,大喊一声:“忘恩负义的坏蛋!我再也不给你送荷包了!” 喊完手锤软枕,趴在上面不再起来,一副与他置气模样。 林雍维被她骂了一通,只觉得脑袋更胀了。 这酒鬼到底给多少男人送了荷包?! …… 马车行至林府,已经夜深了。 林府正堂檐下是两盏鎏金仙鹤灯,此时在夏日带着热气的微风之中荡漾,恍若真鹤一般。 旁的马车到偏门便不能再行,但林雍维的马车能够从后门直入,行至嫡脉居住的北院。 “大公子,到了。”聂合下马,走至马车窗边低声传了一句。 “叫苏娘子身边的人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淡漠,听不出来一点情绪。 “是。” 聂合一点也不敢怠慢,他亲自去了趟枕泉轩喊张嬷嬷。 张嬷嬷哪想到苏娘子会和大公子一同归来。 忙不迭地带着守夜的书然过去接人。 到了停马车的院落,便看见大公子面无表情的半扶着披了件男子外衫的苏娘子。 “大公子。”张嬷嬷快步走上前行了礼,就将苏令姜接了过来。 男子宽大的衣袍罩在她身上,衣摆垂直到地上,夜风渐起,吹得她整个人格外娇小婀娜。 张嬷嬷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解下这衣袍来。 张嬷嬷小心瞥了一眼大公子的脸色,手指微动将衣袍领口掀个半开。 林雍维眉眼淡淡,扫过张嬷嬷的手指:“风大,给她穿着吧。” “是。”张嬷嬷连忙停手,替苏令姜拢紧了外袍。 在主仆三人即将转身离开之际,林雍维突然开口嘱咐了几句,语气也不算亲切。 “她还在守节,以后打扮还是素净、端庄些。” 张嬷嬷心下一凉。 林家向来家风严苛,规矩深重,宅内的下人们也格外惧怕主子。 “是。” …… 翌日一早。 令姜扶着一头如瀑的青丝从床上坐起。 “嘶。” 头痛欲裂,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她扶着床栏穿了绣花鞋,走至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灌下。 “苏娘子醒了?” 大约是听到房内的动静,有人在门外问了一声。 “醒了。” 没过多久,书然推开房门送热水,伺候她洗漱。 待她洗漱完毕,又给她提了醒酒汤进来。 “这醒酒汤是丹墀居送来的。”说罢,书然偷偷看了一眼苏令姜的表情。 “丹墀居?那是哪儿?” “是大公子的院子。苏娘子,昨夜你醉酒之后,是被大公子送回来的。” 苏令姜怔忪片刻。 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昨夜康王宴席之上的歌舞格外好看,那些舞姬舞姿简直恍若仙子般。 后来呢? 苏令姜咬着粉唇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秦公子呢?”苏令姜问。 “不知道呢。我去和嬷嬷接您的时候,只看见了大公子。”书然老老实实回答,“夜晚风凉,大公子还给您披了他的外裳呢。” 书然手指了指床边的衣架,只见上面挂着林雍维宽大的衣袍。 “苏娘子,奴婢瞧昨夜大公子不是很高兴,您若今日有空闲,不如将衣袍亲自送过去,给大公子道个谢。”书然小声道,“您是大公子的贵人,就算昨日有什么不妥,想必大公子也不会怪罪于您的。” 听到这个提议,令姜娥眉微蹙,埋头喝了一口汤:“不妥?应该并无不妥吧。我饮酒之后都很老实的。” 她与阿青一同饮过两次酒。 他说过,她醉了酒便很乖巧听话的。 “至于道谢……”令姜迟疑了一会儿,“一定要我亲自去吗?” 第12章 赶她走 “书芯!”书然迎着书芯走上去,想要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大公子什么身份,娘子您什么身份?说是云泥之别也不过,怎能如此拿乔做作?!”书芯继续道,“您别怪我说话难听,可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空气尴尬,书然着急地看向苏令姜,又回头用眼神压制书芯。 就在书然、书芯都以为这个乡下寡妇不会说任何话的时候。 苏令姜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调羹,抬起头来,“那你又是什么身份?” 此话一出,两个婢子脸色发白。 苏令姜轻笑一声,“书芯,我从乾州千里迢迢到京中来,可不是为了受你这气。我进府来,是为了让大公子偿还恩情,享受荣华富贵的。” “书然,替我梳妆吧。看来今日这遭,必须得走一趟了。” …… 有了昨晚大公子的嘱咐,今日书然给苏令姜配的衣衫和发饰都格外低调端庄。 抹胸之外,配深蓝色缀银色长褙子,下摆着素蓝百迭裙。 偏梳髻上配了珍珠排钗,除此之外便再无配饰。 不过苏令姜依旧觉得好看极了。 书芯站在一旁,小声嘀咕:“真是没见过世面。” 书然无奈看她一眼,朝着令姜求情:“苏娘子,书芯年纪小,口无遮拦,您就原谅她这次吧。” “嗯,我不会怪她。”令姜点点头,看向铜镜之中站在角落的书芯。 她站在角落很防备地看着令姜,听到这句话错愕一瞬。 “但是我不想让她在我面前继续添堵了。”令姜对着书芯道,“你收拾收拾细软,我会请大公子给你安排另外的事做。” 书芯面上一僵,再也控制不住表情,哭着跑出去了。 …… 丹墀居。 这是令姜第一次来林雍维的院子。 独一份的江南楼阁景,让她多次驻足欣赏。 “这里怎么都没几个人?”令姜不由得发问。 “大公子好静。”书然声音放低道。 两人进了内宅,被奴仆引至客堂。 丹墀居的客堂装潢极其简单,却又处处彰显低调的华贵。 黑檀木夔纹的桌椅在日光斜射之下,浮现缕缕光亮幽泽。 上等的茶叶被奉上,泛起袅袅清香。 桌上的香炉刚刚才点上,外面就传来脚步声。 “大公子。”有奴婢请安的声音传来。 令姜站起身来,整理了一番衣袍。 林雍维径直进了客堂之内。 他面色沉静肃然,深邃立体的五官凌厉,眼眸深沉像是天生带着威慑感。 眸光扫过令姜,他坐于主座。 “苏娘子,今日身子可还好?” 他先开口礼貌关心。 “多谢大公子昨日相送,今日特意来归还衣袍。” 她面带浅笑,自然柔美。 昨夜之事对于她来说似乎只是不重要的过眼云烟。 林雍维放置于膝盖上的大手紧了紧,眸光压向她。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大公子。” “何事?” “大公子应当知晓,我是乡野出身,平日里不习惯旁人伺候。枕泉轩有个料事的嬷嬷和书然在我身边陪伴即可。其余的奴婢麻烦大公子安排他用吧。” 听到苏令姜体面的说法,书然松了一口气,朝着她投过去感激的眼神。 “聂合,你去找人办了。”林雍维吩咐了一句。 “是。” 令姜见事情都已经办妥,便想起身道别。 在她起身之际,林雍维开口道:“你们先出去,我与苏娘子单独说几句话。” 书然等人依言退下,沉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客堂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袅袅茶香中弥漫着寂静。 林雍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黑檀木椅扶手上冰冷的夔纹,深邃的目光落在令姜身上,难以言喻。 “苏娘子,”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像裹着冰碴,“昨夜之事,娘子可还记得清楚?” 令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因他突兀的问题而茫然。 她努力回忆,脑海中偏偏在此时想起模糊的片段:颠簸的马车、他有力的臂膀、自己不依不饶地抱住他撒娇,口出狂浪之语。 还有他冰冷的拒绝,紧拧的眉头和最后那一下不算温柔的推离。 她骤然通红了脸颊,又渐渐发白。 令姜手指在袖口里捏紧,难受得眼睛发酸。 神情难过又受伤,在柱子的阴影之下,看不清楚。 令姜咬牙,这样的事情还不如不要想起来! 她咬牙就说自己不记得了,他又能如何? 她不看他的眼睛,低声询问:“大公子何出此言?昨夜之事我实在不记得了。可是做了什么不妥之事?” “不妥?”林雍维冷哼一声,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苏娘子倒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知你把我当做了谁,但……”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最终出口的话语却刻薄而冰冷:“苏娘子,你一个孀居之人,应谨守本分,自重自持!” “京城不比乾州乡野,人心叵测,规矩森严!你如此不知分寸,在外豪饮至酩酊大醉,若非遇到的是我,换作任何一个登徒子,你可知是何下扬?” “若被人轻薄玩弄,或是被人倒打一耙,说你行为放浪,主动勾引,到时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他越说越疾言厉色,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令姜心上。 他把她想象成什么人了?一个不知廉耻、会借酒勾引男人的荡妇? 若不是因为对象是他,她又怎会如此? 她太想念阿青了! 巨大的屈辱和被误解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之前的羞赧和不安。 令姜挺直了背脊,眼中泛起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他不就是厌弃她了吗? 从乾州失踪的那日,他就厌弃她了。 所以他现在不想她继续缠着他,不想她继续再在林府之中! 她都懂! 他是京中无人能摘的高岭之花,兰枝玉树的翩翩公子,而她不过就是说乡野里的泥腿姑娘,正如书芯所说,他们两人是云泥之别! “大公子,你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不就是想赶我走吗?我走便是!” 第13章 道歉 “昨夜醉酒失态,确是我之过,令姜在此向大公子赔罪。但大公子何至于用如此不堪的言语羞辱于我?‘轻薄’?‘放浪’?‘勾引’?” “我就是这等下作之人?” 她胸口起伏,手指紧紧攥着袖口,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进京是为何?你当真不懂?到底是谁下作,你心里有数。”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是受伤和决绝,“你既然觉得我污了你的眼,碍了林府的清誉,我这便回乾州去,咱们再也没有干系!” 她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不堪的体面,转身开门,飞快跑了出去。 林雍维看着她颤抖决绝的背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 “苏娘子。”他出声挽留,她哪里还听得到半分。 林雍维只身而立,表情带着几分错愕,竟让人觉得这位权势滔天、一向胸有成竹的贵公子,此时竟手足无措。 他往前走了几步,只看见她奔跑而带起来的裙摆。 …… 林雍维踏入枕泉轩这处小院。 聂合正领着垂头丧气地书芯往外走,看见林雍维,吃了一惊:“大公子,您怎么来了?” 林雍维略点了下头,便往里面进。 “苏娘子呢?” “大……大公子!”张嬷嬷张大嘴巴,“苏娘子刚才哭着跑回来,正在寝房里呢。” 张嬷嬷手抬起来,指了指房间的位置。 枕泉轩不算大,一进一出的院子,几间房一目了然。 “好生守着,别让旁人进来。” 说罢,他竟然几步踱过去,推开了苏令姜所在的房门。 这下张嬷嬷是嘴巴都合不上了,正巧聂合赶了过来,她连忙上前去:“聂管事,这这这……” 一向端方自若,矜贵高冷的大公子,竟闯进寡妇闺房。 聂合面上还算镇定,吩咐道:“去把院子门关上,在外面守着便是。” “是。老奴这就去。” …… 安静的闺房内,偶有啜泣之声。 听着帐内压抑的啜泣声,林雍维脚步微顿。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这般失态地闯入一个女子的闺房,只为……道歉。 脚步声响起,令姜慌忙抹了抹泪眼,收拾包袱的手一顿。 她听出来是谁的脚步声了。 林雍维站在了屋内屏风处,远远看向令姜。 “刚才……是我用语不周,冒犯了苏娘子,还望苏娘子原谅。”他语速放的慢,似乎是为了让她听清楚每个字。 令姜半边身子隐在床帐之中,侧过脸偏不看他:“京城森严,大公子这般不知分寸闯入孀妇屋子,就不怕人说闲话了?” “到时候被旁人看到,我身上长满嘴也说不清楚。” 她拿他刚才说过的话来刺他。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抬手对着屏风后的身影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 “方才言语无状,冒犯苏娘子,鹤卿特来赔罪。”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郑重非常。 令姜一时怔住,连眼泪都忘了擦。 她用余光偷偷瞄他。 透过轻纱帐幔,看见那位高傲矜贵的林大公子弯下的背脊。 她声音微哑,“你这是做什么?” 林雍维直起身,目光透过屏风,落在她模糊的身影上,缓缓道:“苏娘子,无论如何,方才都是我用语不当,还请你原谅。” “至于你的质问,问我是否当真不懂你进京为何。” 他顿了顿,声音里竟带了一丝罕见的迷茫:“我确实……不懂。” 令姜心头一震,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 他低声徐徐道,“几月前的乾州之事,我只知自己曾遇险,被人所救,但具体情形,却是一片空白。” “我甚至不知道救我之人是谁,也不知受伤之后的经历。” 令姜猛地掀开帐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不记得了?” 林雍维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惊愕的神情,摇了摇头:“不记得。” 令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阿青没有抛弃她! 他也不是厌恶她,不是轻贱她,而是……根本不记得她了。 原来在他眼中,自己真的便是乾州来投奔的寡妇恩人罢了。 她忽然觉得荒唐,又觉得可笑。 一时五味杂陈,茫然又失落。 自己这一腔委屈、愤怒,竟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竟然是不记得了。”她呐呐念了一句,眼泪又失控的落下来。 林雍维沉默着,手指微动,手背上的青筋半鼓。 “那……你,还会记起来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希冀。 林雍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一定。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记得。” 令姜望着他,忽然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她别过脸,闷闷道:“你刚才……说得那么难听。” 林雍维喉结滚动,低声道:“是我之过。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醉酒后遇到旁人,会吃亏。”他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令姜心头一跳,脸颊蓦地热了起来。 莫约是这气氛突然转换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毕竟苏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嗯。我知道了。”令姜擦了擦泪,朝他点点头。 …… 林雍维从令姜的屋子里出来,面色如常。 待看见等候在外的聂合和张嬷嬷后,吩咐道:“今日我来一事,不要传出去,免得影响了苏娘子的声誉。” “是,大公子。” “你叫?” “老奴姓张,名兰红。”张嬷嬷连忙作揖。 “张嬷嬷,苏娘子情绪不佳,你帮忙从旁劝慰,切不能让她出府去。”林雍维低声交代。 “大公子放心。” 出了枕泉轩,林雍维去了旁边花园的亭子,看着院内景色,他内心很难维持平日的平静。 他是个聪明人,从与苏令姜的几句对话之中,已经隐隐察觉当初乾州另有内情。 “聂合,派去乾州的人,回过消息吗?”他沉声问。 “恐怕如今刚到乾州呢。” “传我口令,不光是要查凶手,还要将我在乾州受伤之后获救的详细内情,查清楚,一项也不许漏。” “是。” 第14章 爬山 张嬷嬷待目送完了大公子,连忙进去了房间。 令姜此时伏靠在床席之上,眼睛还流着泪。 “我的娘子诶。”张嬷嬷拉长了音调叹了一句,脚步匆匆走过了去。 “您与大公子……这是怎么了?”犹豫问出这句话,张嬷嬷从怀中掏出还带着温度的手绢给令姜擦了擦泪。 令姜咬唇摇头,想要逼退自己的泪意。 张嬷嬷带着体温的手绢触碰到她脸颊,她再也控制不住,抱住张嬷嬷痛哭起来。 张嬷嬷便环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令姜好一会儿才止住了哭意,有些不好意思的吸了吸鼻子,喊了一句:“嬷嬷。” 张嬷嬷这才松开她,详端她的脸色:“好些了?” “好些了。”令姜垂着眼睑,脸颊红扑扑的。 张嬷嬷想问又不敢过问太多,看她手边的包袱,“苏娘子,你想走?那可不行。” “刚才是想的,现在嘛。”令姜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了。” 自打刚才得知了当初阿青离开的真相,令姜如同被泼了一脸的冷水。 头脑冷静之后,细想当初林雍维所说的那些话,便不再是那个味道了。 他应是觉得自己酒后无状,担心自己被旁人轻薄。 毕竟就如同他所说,若是发生这种事情,女子就算长了一百张嘴来辩解,也毫无作用。 “那就留下。”张嬷嬷打断她的思绪,“你回去乾州,难道你亲爹继母就不继续打你的主意了?” 说得也是。 令姜惆怅叹了口气,她只是不知道自己留下来的意义是什么了。 先前以为阿青故意抛弃了她,她内心存了火气,想要故意缠着他,报复他,反正不能随他的意。 可现在知晓了真相,她突然心下无力了。 …… 令姜还是在林府住下了。 隔了两日,老太君邀她一同去慈云山上香。 这是才入府的时候便应承下来的事情。 老太君是很虔诚的信徒,上山之前还特意请了令姜去寿康苑,和蔼地告诉她上香的规矩。 老太君不知从何处知晓令姜与林雍维在丹墀居有争执的事情,还特意屏退了下人询问令姜:“前两日,听闻你与鹤卿置气了?” 令姜汗颜,“确有此事,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永言先前还说,鹤卿带你们去了康王宴席,怎么一转眼你和鹤卿闹了不快?” 令姜不知道怎么说,便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是我不好。宴上醉酒,行为不妥。” 老太君听了,对令姜和颜悦色道:“喝个酒算什么?” 当下人都爱饮酒,确实不算是什么大事。 “好孩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脑子……”她指了指自己的头,“有问题!” 令姜差点笑出声来,又赶紧忍住。 老太君继续道:“他打小便是个少年老成的性格,有时候我都嫌他规矩多。这家里哪个妹妹没被他惹哭过?” 老太君叹了口气,“你可千万别与他计较。” 令姜点点头,乖巧道:“我不与他计较。” 老太君看着她这模样,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搂紧怀里才好。 “明日咱们便去慈云山,山上清净,正好散散心,不必理会这混账东西。” 老太君拍拍她的手,笑道:“让他自己反省去。” …… 枕泉轩。 张嬷嬷替令姜整理好了上山要准备衣物,还有各种物件,悄声退了出去。 在廊下看见书然,张嬷嬷比了一个“嘘”的姿势,带着她去了墙角说话。 “慈云山路不好走,我年纪大便不去了,你照顾好苏娘子。” 书然点头:“嬷嬷放心。” “苏娘子虽然好说话,没有架子,但万万不能敷衍了事,书芯便是教训。”张嬷嬷叮嘱道。 听到书芯的名字,书然脸上露出伤感来,她与书芯共事多年,有些情谊。 “书芯如今去了南院做事,听闻还降了月钱。”书然惋惜。 “她不把主子当主子,这是该得的教训。她说的那些话,换成任意主子,书芯早就被赶出去了。” 书然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苏娘子心善。”书然闪过书芯记恨的眼眸,无奈道:“但是张嬷嬷,你也知道书芯的性子。” “是啊,那丫头死倔,又是个心眼小的。你千万得劝着她,让她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万万不能再因为旁人出身瞧不起谁,也再别和主子作对了。” 张嬷嬷小声道:“苏娘子虽然出身乡野,但我觉得她以后造化不会浅。” 书然不明白张嬷嬷的意思,还想多问,张嬷嬷却收了话匣子。 “行了,反正你听我的,好生伺候苏娘子。上山若是遇到什么拿不准的,便去找老太君身边的李嬷嬷。” …… 翌日。 令姜早起沐浴之后,穿了一身沉蓝色新衣服,让书然简单地给她梳了发髻,便上了马车。 老太君此行并不止她一人作陪,还有庶房的一对儿母女,以及林家表公子秦永言。 只是秦永言只将女眷们送至慈云山便会回府。 秦永言笑着与令姜打了招呼,令姜福身行了礼。 撩开马车围帘,令姜一眼便看见了林妙音。 在她入府之时,林妙音还质问过她有何图谋。 令姜知道她看不上自己,也没往前凑。 马车内有老太君坐镇,大家说话都还和和气气,还算和睦。 老太君年纪虽不小,身子骨却硬朗。 她下令让马车疾行,很快便到了慈云山脚下。 下了马车,令姜便见到书然在和旁人说笑。 定睛一看,竟然是书芯。 书芯察觉了她的视线,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了。 书然转头看见令姜,神情不自然:“苏娘子,书芯现在跟着六小姐。” 林妙音便是那个六小姐。 令姜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要想上山礼佛,还得再爬小半个时辰的山路。 老太君心意虔诚,每次来都必须亲自爬山。 林妙音母女有心想作陪,却跟不上老太君爬山的脚步。 令姜体质不错,陪着老太君在前面有说有笑的爬山,看着活力满满。 林妙音落在后面,看着令姜陪着奶奶高兴,心里不爽。 书芯跟在林妙音的身侧,将她的表情收入目下,小声道:“苏娘子是村妇,自然体力比您这样的贵女好一些。” 林妙音听了,神情倨傲点头:“说得挺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