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用粉刀,追妻首辅:娘子好娇》 第1章 前世之死 热浪蒸腾,空气在石板路上扭曲。 京郊荒庄,破屋木柱,绑着一位绝色女子。 祝晚凝脸色已如死灰,她被绑着断水一日,喉咙早干的像被刀尖刮过。 她身前,立着一个锦衣少年,少年的面色惨白异常。 “贱妇,那煞鬼的遗产本就是我们陈家的,你居然敢停了我用度!” 虽厌恶眼前这个儿子,但祝晚凝还在试着规劝他。 “景青,娘这十年守着陈家产业,从未有过私心。你花天酒地吸食五石散,娘现在不给你银钱,是为你好!” 陈景青仰面大笑,神态隐隐已经癫狂。 “哈哈哈!娘?为我好?蠢妇!竟然还以为我是你亲生儿子。” “现在不怕告诉你了,你那孽种一出生,就被我亲娘——陈大夫人溺死在便桶里了!永世不得超生!” 似睛空炸开惊雷,祝晚凝心胆欲裂。 “你说什么!我儿子……我儿子已经死了?你是大嫂的孩子?” “呸!” 一口痰哕到祝晚凝脸上,陈景青恨得牙痒。 “陈拾安留下的滔天巨财,本来就是我陈家的!却被你这个贱妇,牢牢攥在手心!” 陈家二爷陈拾安,满朝咒骂的玉面煞鬼,媚上弄权,树敌无数,官至首辅,却在二十八岁无故暴毙。 只留给他的遗孀祝晚凝,万贯家财和一品诰命。 “你先将我解开……” 祝晚凝强按心中恨意,心知与他争论无用,现下只想着自救。 “钱财我多的是!你放我出去,日后我不管你便是。” 陈景青阴鸷脸上浮起嘲讽,“蠢妇,你今日怕是出不去了。贵妃……要你的命!” 话音未落,屋外响起杂乱脚步声。“你们在门口守着……” 一道清丽嗓音,祝晚凝无比震惊看着门外来人—— “二姐姐?怎么会是你!” 身着华美贵妃服制,头戴七尾凤钗,祝妍然不耐地抬手,打断她。 “五妹妹,你空有这副皮囊,却白活一世。本宫找你,自然有事。” 她眸光如毒蛇缠上祝晚凝,“本宫念在姐妹一扬,给你指条明路。你将陈拾安的铭金印交出来,本宫给你个痛快,留你全尸。” 祝晚凝闻言心头一片茫然,不解道:“铭金印?陈拾安…从未给过我什么印。他在死前,就连一句话也未曾留给我。” 祝妍然的眼神瞥向陈景青,他立即会意,一记狠辣的耳光掴在祝晚凝脸上。 “贵妃娘娘问话,贱妇老实回禀!” 祝妍然啧啧叹气,失望摇头,“祝晚凝,就你这个蠢货也想骗我?那煞鬼陈拾安倒是对你不薄,将那铭金印放在你身上,所以他的部下才肯在他死后听令于你,产业也全归了你。” 祝晚凝口角渗出血来,心中惊疑。 “陈拾安跟我早已经形同陌路……只是他死后,他部下自行给我送来账册与钥匙,根本没有验查过什么印。” 已彻底失去耐性,祝妍然登时撕下伪善面具。 她猛然欺近,三根尖利护甲狠狠扎进祝晚凝脸颊,手掌带着狠劲向下撕拉! “嗤啦——” 剧痛钻心! “啊——!” 祝晚凝脸上三道狰狞的血口,瞬间皮开肉绽。 “要不是陈拾安的部下那几个硬骨头抵死不说,本宫何须跟你废话!” 染血的护甲停在祝晚凝喉头,“明明有现成的好儿子,那煞鬼居然将铭金印给了你。害本宫布局陈家多年,功亏一篑!” “你以为本宫为什么费尽心机把陈景青养在你身边?就是为那煞鬼手上的秘密!” 嫌恶祝晚凝身上的污秽腥臭,祝妍然收回护甲,缓缓后撤。 “拿到铭金印,陛下才可高枕无忧,本宫的皇儿,也必会登太子之位。” 垂下的甲尖滴血,祝妍然语调却亲昵。 “五妹妹,你送姐姐一个前程如何?就像当年你姐、你娘用性命送我的前程,二姐姐可喜欢的很呢!” “贱人!贱人!” 此时的祝晚凝双目赤红,满脸血污如罗刹,“长姐是被你害的?我娘是你杀的?” 祝妍然细眉一挑,漫不经心。 “你姐姐是自己蠢死的。你娘嘛……却是惹太后厌弃,本宫自然要为太后娘娘解忧!把铭金印交给我,你就安心下去陪她们!” 祝晚凝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恨意浸满双眼。 “我日日活在失去亲人的痛悔之中!没想到都是你这个毒妇杀我亲人!” 咬破舌尖,祝晚凝逼自己清醒。 “不!我还不能死,我还要等我的琬儿!琬儿回来时,不能再没了娘。” 陈景青闻言,狂笑不止。“哈哈哈!真是蠢妇!你那女儿根本不是走丢,她早回不来了!” 祝晚凝听见琬儿的消息,疯狂挣扎,麻绳在全身皮肉磨出斑斑血迹。 “你知道琬儿下落,你快告诉我!只要能见到琬儿,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们!” 陈景青神态更为癫狂,“她早死了!我娘早让人直接杀了她了事!你女儿在阴曹地府,都待了一年了!” 祝晚凝如遭五雷轰顶,眼前一黑,整个世界仿若都在旋转崩塌。 “畜生!畜生!琬儿才九岁,她才九岁啊!她那么天真善良,拿你当亲生哥哥般信任!” 陈景青却仍在她心头捅刀,“那都怪你!都怪你偏心那赔钱货,让我听见你要将一半产业给她压箱底!” “噗——” 万箭穿心! 祝晚凝再也支撑不住,大口滚烫的心头血狂喷而出。 祝妍然嫌恶用帕子扇了扇,口气施舍般。 “父母姐姐皆亡,丈夫子女全部殒命,妹妹真不如早些解脱,将铭金印交出来,本宫便送你去与他们团聚。” 祝晚凝吐完心头血,气若游丝,仿佛油尽灯枯,只求速死。 “那印是何模样…… 我……且想一想。” 祝妍然不耐撇撇了嘴,“煞鬼的独门印信,印上有编号。能从文渊阁三百年皇家存档里,找到准确秘格。” “有编号的印信?想起来……” 祝晚凝的声音低不可闻,祝妍然皱皱眉,强忍着腥臭,捂着鼻子凑近,“说!那东西在哪?” “那东西……那东西在……“ 待祝妍然靠的足够近,祝晚凝原本死寂之眸,烈焰爆燃。 “咔——嚓!”拼尽全部气力,生生将自己的双腕与小臂手骨折断! 剧痛窜遍全身,却也让祝晚凝从麻绳束缚中解脱! 趁着祝妍然惊骇刹那,祝晚凝用残断双臂死死箍住祝妍然,狠狠咬向她的咽喉! 这一口,带着祝晚凝滔天恨意—— 母亲! 姐姐! 琬儿! 我为你们报仇! 鲜血入口,祝晚凝喉间滚动,报仇的滋味太过甘甜! 可未及咬断仇敌喉管,就有一把尖刀从她背后刺入,直入心脏。 “老妇,杀了你!” 祝晚凝心脏骤停,气息已断,可她的牙齿却仍带着她同归于尽的意志,死死咬在祝妍然的喉间! 门外祝贵妃的仆从纷纷奔入救驾。 众人惊慌失措,奋力一拉,硬生生扯下祝妍然喉头一块皮肉,祝晚凝才轰然倒地。 鲜血汩汩,流淌泥地,很快浸染祝晚凝的尸身。 她手上毫不起眼的墨玉戒指,在血污之中,缓缓印出一行极小,极隐秘的金色铭文。 第2章 重生 汴京,祝家大房。清晨夏蝉嘶鸣渐次响起。 “啊——” 一声惊叫,祝晚凝蓦地睁眼挣起身子。 她不是与祝妍然同归于尽了吗? 祝晚凝抚住胸口,手下位置,心脏正带着生机剧烈跳动。 她没死? 那祝妍然呢?那毒妇的喉咙有没有被她咬断? 不对! 自己后背并没有那柄致命尖刀……身体洁净而完整,甚至更为年轻。 脑中似一道闪电划过,她这是死而复生了吗? “娇娇儿!” 纱罗帐被急急掀开,一只柔软掌心,贴上她的脸。 祝大夫人沈兰馨脸上带着殷殷关切,"娇娇儿,可是睡魇着了?" 被母亲指尖轻柔抚过,祝晚凝心底委屈瞬间决堤。 “娘亲!娘亲!” 她像受尽风霜的雏燕,扑进母亲馨香怀抱,嚎啕大哭。 祝大夫人沈兰馨心疼不已,柔着声音安抚。 “噩梦而已,醒来就好了。娘亲在,不怕不怕。” 此时,从祝大夫人身边挤进来,一位碧玉年华的明艳少女。 “昨晚非要偷看长姐的狐鬼话本子,给吓着了吧?” 祝晚凝闻言抬起头,颤抖着右手,抚上那张有着生命温度的脸,“长姐,你也在,你还在……” 现在的长姐还不是在家庙自缢,舌头都收敛不回去的惨死模样。 祝明澜将祝晚凝的小手拉住,握在双掌中。 “长姐在,娇娇儿不怕,有长姐护着你。” 难道真有神佛听见她的祈愿,她居然能重活一世? 祝晚凝再次紧紧搂住母亲,哭声悲恸欲绝。 祝大夫人轻拍着小女儿的背,与大女儿面面相觑—— 究竟怎样噩梦,将活泼顽皮的娇娇儿吓成这样? 祝晚凝在母亲怀里痛哭两刻钟,哭声还在断断续续。 祝明澜大丫鬟丹砂,只得走上前轻唤。 “大小姐……” 祝明澜从床边走下来,移步房门边。 因着怕惊扰到祝晚凝,丹砂声音压的极低,“大小姐,咱们要出发了,二小姐遣人来催过两回。” 祝明澜回头望向哭得几乎脱力的妹妹,轻声叹道,“小妹哭成这样,我如何能出门?” “丹砂你去替我向二妹妹告罪,只说我今日实在走不开,不便出门。改日我再向她赔礼。“ 丹砂蹲身应是,便要去三房传话。 “慢着。” 祝明澜身边另一个大丫鬟落桑,上前轻声插话。 “大小姐,奴婢听老人家说,说出口要去进香祈福,必定是要去的。不然恐怕要被菩萨怪罪,反而不利于家人。” 祝明澜闻言,心中生出迟疑来,“可小妹她……” 落桑眸间精光微动,又凑近了些,“大小姐您想,五小姐病来得蹊跷,保不齐真是在何处玩耍时,冲撞不干净的东西……” 落桑的声音放得更柔更低,“依奴婢看,今日您更该去寺里,诚心诚意地为五小姐求一道平安符,方能解厄消灾啊!” 祝晚凝的哭声渐渐止住,只剩抽噎吸气声。 祝明澜放轻脚步走回床边。 此时的祝晚凝,刚刚重生神魂不稳,痛哭后又耗尽力气,眼看就要陷入昏睡。 祝大夫人见状,也压低声音。 “澜儿,爽约确实不妥。娇娇儿这会像是要睡下了,娘今日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守着她。你且放心去吧。” 祝明澜坐在床沿,爱怜地用手指、拂开小妹额前碎发。 父亲以身殉职后,母亲曾一度忧伤过度,整日卧床。 那段艰难岁月里,小妹几乎是她一手带大,姐妹情深,非同寻常。 看着妹妹呼吸均匀,确实已沉沉睡去,祝明澜才缓缓起身,对着沈兰馨盈盈一拜。 “娘,那女儿……先去了。” 神识已然恍惚的祝晚凝,莫名心间闪过一丝不安,可沉入梦境前却未曾抓住。 祝府大门外,两辆马车在静静等候。 其中一辆马车里,祝妍然双手无意识地揉搓着丝帕。 那张柔美脸上,写满狠厉。与她惯于人前温婉和顺,判若两人。 祝明澜带着丹砂、落桑等四个丫鬟,姗姗来迟。 原本车下侍立的丫鬟低声提醒:“二小姐,大小姐来了。” 祝妍然这才松一口气,如同换了副人皮面具般,将狠厉神色掩下,堆砌满虚假笑容。 她款款下车,迎向走来的祝明澜。 “大姐姐,你可算来了。” 祝明澜面带歉意,“是我耽搁了,让二妹妹好等。” 亲昵地挽起祝明澜的手臂,祝妍然打趣道:“我左右也无事,不过大姐姐日后若是进了郡王府,可不敢让世子这般久候呢。” 祝明澜脸色一红,她与中山郡王世子宁飞白半年多前就完成了纳采问名,如今正是纳吉的时候。 “快走吧,再不走,可要……来不及了。” 祝妍然紧紧抓住祝明澜的手,如同生怕猎物溜走。 这一觉,祝晚凝睡得极不安稳。 前世亲人们枉死的痛苦记忆,在梦境中撕扯—— 母亲冰冷僵硬的尸身, 长姐悬在梁上光着的足, 外祖家满堂的棺材, 琬儿天真烂漫的笑脸, 陈拾安模糊而冰冷的侧影…… 还有那个她甚至未看清面孔、就被溺死在污秽中的男婴。 一个时辰后,祝晚凝再次睁开眼。 熟悉的软烟罗帐幔,母亲惯用的安神香气息,窗外蝉鸣依旧。 这一切无比真实—— 她回来了! 回到母亲、长姐和外祖全家都还活着的年岁! 祝晚凝低头审视,纤细稚嫩的身体,约莫是十四岁的光景。 可是……眼下究竟是哪一天? 帐幔外,母亲沈兰馨压低的交谈声,絮絮地飘进来。 “娇娇儿这样子,会不会是冲撞什么?怎么这三个月来,小病不断?” 秦嬷嬷似一边做着绣活一边叙话,“看五小姐这样,大小姐跟着心焦。今日正好是七月初一,大小姐才想着去觉远寺祈福……” 秦嬷嬷的声音带着忧虑:“给五小姐这样的晚辈祈福,只能平辈去才不算折福,夫人您亲自去反而不合宜……” 沈兰馨轻叹一声,“一直听妍然来咱们院里提及这觉远寺,说是求家人康健最灵。” 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祝晚凝从床上猛然起身,光着脚跌跌撞撞奔下床。 七月初一! 觉远寺! 这不正是前世,长姐被贼人劫走虐打淫污的时间地点吗? 第3章 救长姐 祝晚凝赤着双足就要往外冲,险些踉跄摔倒,将沈兰馨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起身一把将她抱住。 从母亲怀中抬起身子,祝晚凝挣扎着伸出双手向着房外。 “娘,我要去救长姐!快去救长姐!” 沈兰馨与秦嬷嬷大惊失色,只当她睡迷糊了,两人使出浑身力气,死死箍住祝晚凝。 “娇娇儿,那只是梦,只是一扬噩梦。” “你长姐好好的,马上回来,澜儿马上就回来了!” “乖,娇娇儿乖。” 祝晚凝像困兽般死命挣扎,拼着一身力气就要往门口挣去。 “放开我,快放开我啊!娘,再不去救姐姐就来不及了!” 可她现在年仅十四岁,怎能挣开母亲和秦嬷嬷两人的死命束缚? 祝晚凝心头血气疯狂上涌,难道重生一世,却还要眼睁睁看着长姐遇害,一家人重蹈覆辙吗? 见小女儿状似疯魔,沈兰馨愈发笃定是冲撞了邪祟。 “娇娇儿,娘在这儿,娘在这儿。” 秦嬷嬷忍住老泪,念念有词。 “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土地太岁,小小女儿,年幼无知,万望恕罪!”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祝晚凝喉头已经满是腥甜,她在家中多耽误一分,长姐遇害的可能就增加一分。 百般焦灼之下,她在前世磨砺出的理智神经,终于回笼。 ——自己此番行径与撞邪无异,挣扎的越厉害,母亲与秦嬷嬷就越不肯放手。 祝晚凝抽出手来,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以强逼着自己冷静。 沈兰馨不防小女儿竟然伤害自己,心疼不已。 “娇娇儿,长姐去给你求菩萨了。要是没用,娘就去长跪山隐寺,去求漫天神佛。” 祝晚凝闭上眼深深吸气,强行压制下焚毁理智的急切感。 “吸气——呼气——” 再睁眼时,她眼中急躁已被一片清明取代,声音虽然仍带颤音,却已在竭力平稳。 “娘,你听我说,爹刚托梦给我,今日长姐在觉远寺将遇大难!” 沈兰馨和秦嬷嬷对视一眼,仍是不信。 “娘,爹怕你不信,告诉我两件秘辛——第一件:你当年与爹成亲前,在樊楼私下见过两回。其中一回,爹在桌子下还偷偷牵过你的手。” 沈兰馨眼瞳一缩,这件夫妻秘事,她未曾告诉过任何人,就连秦嬷嬷也不知情。 小女儿是如何得知,难道真是亡夫托梦给小女儿? 祝晚凝只觉母亲箍在她身上的手臂,不由自主松了些许。 “第二件:爹在吴县主街买了三间铺面,去世前没来的及告诉你。你如今应该从张大宇那拿到铺子了吧?” 见沈兰馨不自觉点了点头,祝晚凝心下已定,身体不再挣扎,沉声开口,“秦嬷嬷,你先松开。” 秦嬷嬷仍在犹豫,仅仅片刻后,沈兰馨颤声道,“嬷嬷……松手吧。” 祝晚凝从禁锢中挣脱,上前一步,握住母亲双手。 “娘,我没有冲撞邪祟!是爹!是爹叮嘱我,必须去救长姐!” “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爹吗?” 夫君祝之瑜!这个名字对沈兰馨而言,重逾千钧。 夫君是她半生的依靠,天塌下时唯一的支柱。 即便已离世四年,夫君的“嘱托”,对她来说,依然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 夫君在世时,就呕心沥血倾力保护她们,难道是他在天上,也放心不下她们孤儿寡母吗? 一丝疑虑仍在沈兰馨眼底挣扎——夫君为何不直接入她的梦? 祝晚凝不会让这丝疑虑,蔓延成她的阻碍。她手上力道加重,目光灼灼。 “娘,时间紧迫。我要换男装,立刻带人去寻姐姐!” “不行!”沈兰馨脱口而出,“若澜儿真遇险,你再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是爹让我去的!”祝晚凝的声音陡然拔高。 她没有时间好言好语劝服母亲,现在只能冒着亡父之名,想来父亲在天之灵也不会怪她。 “是爹亲口告诉我长姐会遇害的位置,只有我知道。除了我,没人能救长姐。只能我去!我必须去!” 她目光扫过门外,语速飞快。 “我会带上秦良锦、秦长宁,还有孙家四兄弟。他们都是好手!我会护好自己,把长姐平平安安带回来!” “娘!不要让爹……失望!” 沉默凝固,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夫君离世的痛楚仍在沈兰馨心中煎熬,她不敢想象,如果再失去澜儿…… 终于,沈兰馨缓缓闭上眼,沉重地点了点头。 祝晚凝半刻不敢耽误—— 她冲出正房,向着自己的西院狂奔! 人还未到院门,一连串命令已砸向守在门口的四个心腹丫鬟。 “如意!取我男装,立刻更衣!” “玲珑!速去外院通知秦大哥、秦二哥!点齐孙家四兄弟,带上趁手兵器!要快!” “采荷!去马房找赵六。给秦、孙兄弟们配最快的马,立刻到西角门候命!牵上我爹的‘踏雪’!” “折樱!你带小丫头守住垂花门。若祝妍然回府,给我死死盯住她的院子!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报信!” 如意稳重,玲珑果敢,折樱机敏,采荷细致。 可四个丫鬟现在年纪最大的如意,也不过十六岁,还不是前世历经风浪的女掌柜们。 此刻被娇娇儿祝晚凝从未有过的气势,震慑得一时呆愣。 “都聋了吗?” 如意最先回神,厉声喝道,顺手在离得最近的采荷背上拍了一记,“听小姐令!快去!” 如意动作麻利如风,翻出那套为偷溜出府备下的男装,为祝晚凝更换。 另外三人如梦初醒,撒开腿便朝着各自的目标狂奔而去! 祝晚凝一边配合如意更衣,一边双手翻飞,无比娴熟地将长发挽成利落的男子发髻—— 前世守寡十年,她以男装示人,打理生意,这动作已刻入骨髓。 半刻钟不到!祝晚凝和如意又嘱咐几句后,不给母亲任何反悔的机会,闷头冲向西角门。 门外,秦良锦、秦长宁兄弟以及孙金龙等四个褐衣府卫,牵马集齐完毕。 六人脸上带着浓浓不解。 孙玉成低声问向孙玉昆,“三哥,你没听错?玲珑是说娇滴滴的五小姐要带咱们去救人?” 秦家和孙家是沈家世代家生子,两家父辈都跟着沈将军上过战扬。 孙玉昆微微皱眉,“是,玲珑是这样说的……” 秦良锦面色沉稳,上前拍拍兄弟们的肩头,“行了,听令便是。忘了我父亲和孙大爷的教导了吗?祝祝家大房之令,如军令,要无条件服从!” 孙玉昆点点头,“秦大哥,你放心。五小姐咱们看着长大,她平时虽喜锦衣华服嬉乐玩耍,但从不娇蛮任性。我们兄弟必当听令!” 片刻后,秦良锦见祝晚凝飞奔而至,径直走向“踏雪”,不由上前扶住马缰:“五小姐,您今年才刚学会骑马,踏雪它……” 话未说完,祝晚凝已抓住马鞍,抬腿欲跨。 奈何这具十四岁的身体病了许久,身形一晃,险些跌落。 “小心!”秦良锦眼疾手快扶住她。 “马车太慢……会误事!”祝晚凝语带坚持。 “趁我现在体力尚可,自己骑。回程秦大哥再带我!” 她稳住身形,伸手安抚地拍拍踏雪修长脖颈。 爹爹去世后,追风宝马——踏雪已四年未曾真正纵情驰骋。 祝晚凝俯身,贴近踏雪。 “踏雪,请把我当成父亲……我们去救长姐!” 言罢,她一夹马腹。 “踏雪”长嘶一声,疾驰而出。 “跟上。” 秦良锦翻身上马,厉声大喝。 “出发!东郊!觉远寺——!” 第4章 野潭 已可看见山脚,秦良锦拍马靠近祝晚凝,“五小姐,前面像是祝二娘的马车!” 祝晚凝很快认出,远处就是祝妍然回府的车驾。 前世死敌就在眼前,祝晚凝恨意在心头汹涌,却只能强压下去—— 如果祝妍然此刻假装受惊赶回祝家,那长姐必然已让贼人劫走。 “五小姐,可要拦下她?属下立刻带人盘问,管她是谁,都叫她吐个干净!” 秦良锦与秦长宁,已知晓祝妍然要派人劫走祝明澜一事,两人后槽牙紧咬,手按佩刀。 “不必。” 祝晚凝坚定的一夹马腹,再度提速。“救长姐最要紧,现在没工夫跟她纠缠!” 踏雪速度如电,瞬间与祝妍然的马车擦身而过。 “咦?刚骑马过去穿男装的人,怎么好像是五小姐?” 祝妍然马车内,心腹丫鬟抱琴恰巧掀开车帘一角。“后头跟着的那几匹马上,像是秦家兄弟?” 抱琴扭过脸,向着车内请示,“二小姐,可要追上去问问?” 祝妍然脸上笼着淡淡得意神色,小口饮着一盏温茶。 另一个稍年长的丫鬟青墨,闻言挑眉:“五小姐?祝晚凝那个娇气包?绝无可能!她这会儿怕还病在床上起不来呢。” 青墨表情颇为自得,“那药可是来自世上用毒最精妙的唐家!让她小病缠绵不断,却又查不出踪迹。不过算算……差不多药劲已散,但中毒之人身体还会病弱一段时间。” 抱琴疑惑稍稍解除,松了口气,“也是。方才祝明澜来时不是说了嘛——是因小妹身子不爽才耽搁。想来又是那娇娇儿病倒了。” 祝妍然点点桌面,抱琴领会其意,奉上一方浸染茱萸气味的新帕子。 “祝明澜平日最疼爱这妹妹……祝晚凝也是个没用的,有了小毛小病也缠着祝明澜哭闹。” 祝妍然眼中带着得逞之色,“若非青墨那药用的妙,祝明澜怎会忧心重重,心甘情愿来这荒郊野岭的觉远寺,求神拜佛?” 接过帕子,祝妍然沾沾鼻尖,“即将嫁入郡王府的祝大小姐,却不幸遭了歹人玷污……啧啧,这可如何是好?” 帕子上的辛辣之气使她的眼眸浮起一丝猩红。“此时,我自然要‘受惊’回府,好让家里速速通知贵人……搭救可怜的祝明澜!” 到山前岔路口,祝晚凝凭着记忆领队骑行。 片刻后在一处山坡,果然发现祝明澜的马车。 祝晚凝急忙下马,一把掀开车帘——车内空空荡荡,她伸手探探小几上茶盏,触手已经冰凉。 长姐,离车已有些时辰! 前世,姐姐香消玉殒后的无数个长夜,祝晚凝怀着噬骨懊悔,在脑海中无数次推演、模拟如何救下姐姐的方案。 虚幻的妄想,却是她绝望中的片刻救赎。 天道有眼! 前世只能存于幻想的谋划,竟真有启用之时! 林道狭窄,不宜骑行。祝晚凝开始奔跑,可只跑出几步,她便回过神来。 “秦二哥,用轻功带我。我来指方向!”此刻,男女大防早已被祝晚凝抛之脑后。 秦长宁毫不迟疑,背上祝晚凝。 “往前约五百步,有一处野潭!”祝晚凝指着方位。 秦良锦、秦长宁兄弟二人足尖点地,使出轻功,在林间疾掠。孙家兄弟们轻功稍差,在后面跟着。 不过小半刻光景,记忆中的野潭就在眼前…… 祝晚凝三人尚未及近,潭边景象已让人心惊肉跳。在潭边泥地上,横陈着祝明澜的三个贴身丫鬟。 三人都已经被残忍杀害! 祝晚凝偏过头去,咬牙说道;“走,先救长姐!” 秦氏兄弟又急行约三百步,在林间小径边间,忽然闪现一个红点—— 那是一枚红宝石戒指遗落地上,在绿草中分外醒目。 秦良锦疾掠而至,俯身拾起。“五小姐,这是……” 祝晚凝压抑着泪意上涌,“长姐以为会有人相救,留的线索!继续走,长姐就在前方,她在等着我!” 过了片刻,祝晚凝眼前已可隐约看见那个竹屋。 竹屋前立着两名守门望风的壮汉,面目凶悍,绝非善类。 祝晚凝眼中仇恨瞬间凝结,就是他们! 秦长宁将祝晚凝放下,“五小姐门口望风之人,要瞬间解决,不然惊动屋内,怕歹人会以大小姐性命相要挟。” 秦良锦凑近祝晚凝,低声道,“五小姐,您在此稍候孙家兄弟,我跟长宁去暗中了结这两人。” 祝晚凝知两人都是秦父教的军中手段,轻声叮嘱。“好,小心行事。” 秦家兄弟无声无息绕到屋后。守门两人正被屋内几人污言秽语,勾的心头痒痒。 “果然是大家闺秀啊,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声不响。哈哈哈,有趣!” “也不知道,这种大家闺秀滋味如何?今日我可是能尝尝大家闺秀的味儿了。” “要我说啊,那肯定不会侍候人,不过胜在是个漂亮。” “不如我们几个试试,谁让她先哭出声来求饶,谁就玩头一个?” “妙啊,妙啊。看看哥几个,谁能打的她求饶!” 屋内四个大男人轮番上前,以拳脚肆意殴打,弱质纤纤的祝明澜。 屋后,秦家兄弟听得拳脚着肉的闷响与狞笑,怒火中烧。 而祝明澜自目睹丫鬟被杀时,就心知肚明求饶根本无用。此刻她牙关紧咬,任凭拳脚加身,硬是不肯吭一声。 “臭婊子,骨头还挺硬!我倒要看看,硬不硬的过爷们的拳头!” “哑巴了?还不求饶?打死你!” 秦家兄弟再不敢耽搁,如猎豹般自两侧悄然掩至门边,骤然暴起! 一人使“金猴抱瓜”,一人使“怀抱婴孩”,都是一出手就拧断脖子的杀招。 两个望风之人本就注意力在屋内,根本没发现有人近身,猝不及防瞬息毙命。 恰在此时,孙家四兄弟疾奔而至,带上祝晚凝,众人齐聚竹门前。 秦家兄弟护在祝晚凝两侧,祝晚凝却回身抽出秦长宁腰间佩刀。 秦长宁心中大惊,正欲劝祝晚凝退后,秦良锦却给他一个听令的眼神。 祝晚凝眸光如冰,沉声施令——“破门!” 孙金龙飞起一脚,竹门轰然洞开! 秦良锦两人,一马当先。祝晚凝在两人身后,持刀闯入! 根本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她第二道命令已如寒冰掷地。 “杀!” 第5章 竹屋血海 祝晚凝在脑海中,早已将他们凌迟过千百遍! 孙家兄弟也如军中行事,迅速制住三名贼人,抽刀便杀,毫不拖泥带水。 秦良锦与秦长宁一左一右,拉开祝明澜身边刚在行凶的恶徒。 却听祝晚凝轻叱一声,“让我来!” 兄弟两人反剪那恶徒双臂,祝晚凝双手紧握钢刀,借着冲势,提刀横抹恶徒喉头! 寒光一闪,血线迸射! 鲜血热溅少女面,圣女瞬间变罗刹。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祝晚凝却连眼都未眨。 众人心中皆是惊愕,五小姐…真的敢杀人!不仅自己手刃仇敌,还杀的这般干净利落! 祝晚凝反手将钢刀扔给秦长宁,转身将祝明澜从地上搂进怀里。 “长姐,娇娇儿来了。” 祝明澜原本抱着头,蜷缩在地。此时被妹妹抱住,她才抬起脸来。 “娇娇儿……”少女的声音破碎嘶哑,“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 祝晚凝唇边牵起一抹安抚的笑意。“娇娇儿来了,来救长姐。” 祝明澜举起右手手指,极轻、极缓地抚去妹妹脸颊上的血迹,“我的娇娇儿,为救长姐,你杀人,你……怕不怕?” 祝晚凝心头剧痛如绞,在这个时候,长姐担心的却是她怕不怕。 祝晚凝摇头,泪水随之滴落。“若为长姐,就是杀再多畜生也不怕。” 直到此刻,祝明澜才允许自己放下傲骨,在妹妹怀中崩溃大哭。 孙家兄弟将屋中歹徒尸身拖出,分别守住竹屋前后要道。 屋内,祝明澜的哭声渐渐平息,化为压抑的抽噎。 祝晚凝捧起姐姐布满泪痕与血污的脸,用帕子一点一点,轻柔擦拭。 泪痕拭去,祝明澜挺直自己伤痕累累的脊梁,声音发颤。 “祈福回家路上,祝妍然就开始骗我!她说……说有一处偏僻小潭,若亲自取潭水为家中姐妹煮食,可以保亲姐妹康健,极为灵验……” “这样的鬼话,恰恰合了我心里所想。我便……便真蠢的真信了她,独自带着丫鬟们下了马车……哪知凶徒早已埋伏在潭边林中,只等我……自投罗网!” “丹砂、白芨、月影都为护我殒命,唯有落桑背主,弃我而去!” 祝晚凝眼中寒芒闪过—— 祝妍然的恶行,远不止于此! 上一世,祝明澜失踪后,祝妍然回府演的悲切万分,哭天抢地,口口声声定要寻回长姐,撺掇继祖母霍氏向中山郡王府求救。 正是因她的推波助澜,祝明澜的未来夫家竟成了第一个得知她失踪的外人! 中山郡王府派出数百护卫大张旗鼓搜山,最终在这竹屋内,发现了被虐打凌辱、奄奄一息的祝明澜。 霎时间,风言风语传的满京城皆知,沸沸扬扬。 祝明澜被抬回府中时,母亲祝大夫人当扬晕厥不醒,彼时病弱在床的祝晚凝根本不知情。 继祖母霍氏,为保全所谓家族颜面,当晚就将一身是伤的祝明澜送往家庙! 次日,祝晚凝从秦嬷嬷口中得知后长姐之事后,公然忤逆霍氏。 前世她也曾带着秦家兄弟,坐着马车去往家庙。 然而,马车终是晚到一步,推开那扇冰冷房门—— 看到的是祝明澜一身素衣,用霍氏送来的三尺白绫,悬梁自缢! 可幕后真凶祝妍然,却摆出一副忍辱负重、遮掩家丑的牺牲者姿态。 堂而皇之地享用,本该属于长姐的丰厚嫁妆,“替嫁”给中山郡王世子。 祝晚凝紧握住长姐冰凉颤抖的手,“长姐,今日之事想要妥善了结,还需要长姐撑一撑。随我再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祝明澜强忍周身剧痛,在妹妹的搀扶下,艰难起身。姐妹二人相互依偎,一步一步,朝着竹林更幽深之处走去。 竹影婆娑,掩映前路。秦家兄弟随行,孙家兄弟留下善后。 祝晚凝目光投向前路,对着长姐低声细语。 “长姐,前面便是枫居禅院。你要与我去拜谒一位长者。你什么也不必说,不必做。若是听见我说什么,你都不要惊讶。” 禅院正堂,清雅低调。 一袭褐袍,一头银发,一个气质高贵的老妇人端坐禅院正堂上。 老妇人的手指缓缓捻着佛珠,讥讽一笑。 “老身同意你姐妹二人来此梳洗,已是我佛慈悲。” “这位小善信,你怎么敢信口开河,还要让老身出山,送你长姐回府?” 秦长宁脚程快,已经从祝明澜马车上取来衣物。 祝晚凝男装染满血迹,自然不可再穿,车厢里备着两姐妹的常服。 歹徒欧打时用的是拳脚,祝明澜并无明显伤口,颈间青紫也用丝帛巧妙遮掩。 祝晚凝闻言,立刻从椅上起身,跪拜在地,行了个标准的晚辈大礼。 “小女所求,不止是请林太妃送长姐回府!小女所求……更多。” 林太妃在宫中沉浮多年,先帝驾崩后却能全身而退,出宫静修,其心机手段自非常人可比。 “呵……” 林太妃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言语愈发刻薄。 “老身在这竹林禅院修行,比起宫中是清净了些。怎么,你是来当女说书先生,给老身解闷的?” “你这丫头,究竟凭什么认为老身会帮你?你身上有何物,值得老身为你们姐妹奔走?” “凭你祝家那平平的门第?还是凭你们虽有官声却早逝的父亲?” 祝晚凝缓缓直起匍匐的上半身,一双灵动的圆眼似小鹿纯良。 “不若,就凭林太妃您最珍视之人的身家性命,如何?” 林太妃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瞳,瞬间泛起厉光。 “我儿璟王,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能妄论的?” “来人——!” 不待林太妃发作,祝晚凝那低低声音,却似惊雷在林太妃耳际炸起。 “璟王殿下,从封地私自返京已有多日了吧。” “太妃娘娘可知,陛下其实早已知情,可他为何偏偏选择隐忍不发?” 祝晚凝不避不让,迎上林太妃眸中厉光,清澈的眼底毫无惧意。 林太妃捻佛珠的手指慢慢顿下,嘴角纹路瞬间下垂。 “你……好!我就听听你这丫头能说出什么天花乱坠……” 第6章 回府 祝晚凝在秦良锦帮扶下上了马,秦良锦又取出一方纱帕。“怕外人看见你我同乘一马,有损小姐清誉。小姐蒙上脸,应该没人能认出小姐真容。” 一路疾驰,半个时辰便进了汴京城门。闹市城区不得奔马,一行人只得放马缓行。 途经东城洒月楼,祝晚凝抬眼望向鎏金招牌—— “召尔美酒满得意,汴城繁华尽洒月”。 这座汴京最煊赫的酒楼,如今还是陈拾安私产。 前世她以遗孀身份接手后,成为幕后东家,曾经倾注过她无数心血。 洒月楼五楼雅间,窗棂半开。 一双男子的瑞凤眼,目光遥遥落在与男子共乘一骑的蒙面女子身上—— “是她……” 身影虽远,可那男子他认得,那女子的眼……他更认得! 捏着茶盏的手,骨节分明,食指上墨玉戒指幽光流转。 “不知羞耻!” 茶盏被狠狠摁在紫檀木茶台上。 温热的茶汤四溅,飞溅到地上跪着那人的背上。 突如其来的闷响,吓的那人浑身剧颤,额头死死抵着地板。 “小人冤枉!小人知道背主是为仆之耻,但小人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出卖您啊!” 室内一片死寂,茶水顺着桌沿滴落。 朗眉星目,直鼻薄唇,本应风流含情的男人,声音却掺着寒冰。 “将为你与曹志贤牵线之人供出来。你,可活命。” 那人脸上带着鞋底印,牙齿已被打落几颗,混着口中血沫,含糊求饶。 “没有,没有的事。小的不认识曹志贤。” 陈拾安唇角向上牵动,从袖袋取出一方素帕。 他没有看地上的人,垂眸专注地用帕子,一点、一点擦拭溅上茶水的手指。 从指尖到指根,动作优雅。 擦净手指,他目光下移,落在自己靴上。 方才踹人时,鞋面沾上血迹与污渍。 ——啧,用鞋踹,太容易沾上血,不雅。 明明被人害死,一睁眼,自己居然重生了。 陈拾安看着铜镜,只用片刻就弄清,现下正是十九岁那年的七月初一。 狂喜之后,他理清思路。眼前最紧要两件事,得马上处理。 “呵……不认?曹志贤送你金银,不就是让你将我查出来的证据付之一炬?那金银如今还藏在你洛水坊妻舅家吧。” 听见“付之一炬”、“洛水坊妻舅”,地上的人抖如筛糠——这煞鬼怎么什么都知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此时,店内掌柜急步跑上楼,轻声禀报。“主子,东宫传讯,殿下一个时辰后秘密驾临。楼内现下全部清空。” 男人站起身来,身姿如竹。“守住五楼所有入口。我与殿下有要事相商。” 祝府门前,玲珑与采荷望眼欲穿。一见祝晚凝身影,采荷带着哭腔扑上前。 “小姐,您可回来了!二小姐一个时辰前到家,一下车便哭喊大小姐被贼人掳走!” “玲珑觉出不对,立刻请她进府去见大夫人,可她偏要在门口,当着满街坊邻里的面哭天抢地……” 玲珑半张脸红肿不堪,印着五指红痕,却拧着眉,语气带着狠劲。 “奴婢管她是二小姐还是几小姐!带着采荷她们,硬是给她拽进去了!挨她身边丫鬟们几巴掌算什么!” 采荷急切地凑近,“小姐,大小姐她……”玲珑一把拉过采荷,“进去说!” 祝晚凝轻触玲珑红肿的脸颊,又看看采荷被抓破的手背。 “好姑娘!此番事了,定重重赏你们!” 她脚下不停,直奔慈心堂,玲珑紧随其后。“二小姐这一闹,大夫人都哭了几回,如今和大太太、三夫人都在老太太屋里。” 玲珑语速飞快,“折樱带着小丫头,我请秦嬷嬷调了死契的壮仆,堵在慈心堂和流光院门口!” “任他是二小姐的人还是老太太的人,想出去报信递话,门儿都没有!” 未至慈心堂门口,祝妍然矫揉哭声清晰传来,字字句句“关切”。 “祖母……祖母……妍然是真怕啊!” “咱们快去求求中山郡王府,派府卫们去搜山救大姐姐吧!再晚,大姐姐的名节必然不保。我们祝家的脸面可怎么办?” “中山郡王府是大姐姐的夫家,定会出力相救!若他们不肯……妍然就算拼却这张脸不要,跪死在郡王府门前,也要为姐姐求来人手!” 玲珑听得后槽牙直磨,“二小姐句句听着像人话,字字却都是戳心窝子!还要去跪中山郡王府门口的大街,真亏她能想的出来!” 祝晚凝冷笑一声,上一世,祝妍然就是这般打着为长姐好的名头,将长姐真正推向死亡深渊。 她对着玲珑低声交待几句后,跨进慈心堂大门。 甫一入房—— 好啊,满堂的仇人齐聚! 逼死长姐的直接凶手,继祖母霍氏端坐正中,一身石青褙子,头上珠翠堆叠。 最惹眼的是那枚鸽蛋大小南珠金钗,珠体圆润莹白,光华流转。 祝晚凝垂下眸光,这支南珠钗,是亲祖母陆氏的遗物,却堂而皇之地戴在填房霍氏头上! 霍氏下首坐着祝三夫人汪玉莲,正将哭得梨花带雨的祝妍然紧搂怀中。 汪氏生得细眉吊梢眼,一看便知,是个石头缝里也要榨出油来的人物。 前世连母亲的葬仪她都要苛扣,薄薄木棺,廉价烟烛,连法事和尚都未为母亲安排! 见祝晚凝进来,汪玉莲嘴角勾起冷笑,将祝妍然搂得更紧些。 祝妍然满面泪痕,细密的汗珠混着泪水,将鬓角打湿,倒做足了一副为姐妹忧心如焚的姿态。 若不是前世死前她自己暴露,谁能知晓年方十七的温柔少女,竟然会谋杀长房伯娘与长姐。 霍氏的下首便是祝二夫人苏静华,身形瘦削,脸形生的方正,一脸忧色地看向祝大夫人。前世二房,尽量让自身毫无存在感,在关键时刻也暗中帮过她们母女。 母亲沈兰馨瘫坐在左侧,形容憔悴,仿佛被抽干力气。 一见祝晚凝,她身子猛地站起。祝晚凝快步走到母亲身边,执起母亲双手,用眼神阻止她开口。 接着用右手重重握了三下——沈兰馨滚油煎熬般的心,猛地被注入清泉。 右手握三下,这是她与小女儿之间的幼时玩闹的秘密暗号,代表“事成”。 这久违的信号,此刻成了沈兰馨的定心丸。 “哼……没规矩!见了祖母,连礼数都忘了不成?” 继祖母霍氏刻薄声音响起。 祝晚凝微微垂眸,睫毛一颤,无需借助沾着辛辣气味的手帕,眼眸迅速漫起一层水雾。 “祖母……” 祝晚凝眼眉头微蹙,一副小女儿的惶恐之态。“祖母恕罪……孙女急糊涂了。” 她对着霍氏福了一礼,“满心只悬着大姐姐的安危,一时失仪。” 见平日娇气包的孙女服软,在这大房倒霉时刻,霍氏心情颇佳,鼻腔里哼了一声。 霍氏正欲顺着祝妍然方才的提议,下令派人去中山郡王府报信求救。 “二姐姐……” 祝晚凝适时开口,字字清晰。 “二姐姐,快告诉晚凝,你可是亲眼目睹歹人加害了我长姐?” 第7章 拖时间 加上祝明澜的确至今未归,音信全无,在扬众人下意识都认定她这番说辞。 倒是的确无人问起,祝妍然是不是亲眼所见…… 祝晚凝微微歪头,步步追问。 “二姐姐,你快说呀,当时到底有没有亲眼看见?” 祝妍然心头猛地一坠,这丫头怎么没病死在床上,反而过来抓她的破绽! 歹徒既然是祝妍然一手安排,只听见车外的那些声响,祝妍然自然知道他们已得手。 怎么可能脏了她的脚下车,还要脏了她的眼去亲见? 此刻被逼到面前,她只得支支吾吾:“我没亲眼见到……我没敢下马车。只……只听见远处小潭边有呼救声,那声音就是大姐姐的……” “未下马车!声响还是远处的!” 祝晚凝登时抓住关键,“哎呀,那二姐姐便是只听见隐隐约约,不真切的声响而已?” 祝妍然只得承认,“是……” 堂内众人更是一惊,沈兰馨难掩愤恨,高声喝道:“妍然,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回来后一直不说!” 就连祝二夫人苏静华也微微拧眉,如此关键信息,为何三房的丫头要这般含糊其词。 祝妍然气结,这精心谋算之事,却被没用的娇气包揪出错处。 “我当时……吓坏了。车外传来的声音,像是有凶悍歹徒……” 祝晚凝天真的声音,在房内再次响起。“二姐姐,晚凝不明白,如果怀疑有歹徒,为何不立刻返回觉远寺搬救兵?晚凝可是听说,觉远寺护院僧武艺高强。” 祝妍然再次被问到语塞,祝明澜出事的地方,其实离觉远寺不过半刻钟距离。 可她绝非坐以待毙之人,自然为自己找补,“五妹妹说去求助觉远寺……其实,其实我也想过。” 祝妍然抬起一张泪脸,抽泣不止,“祖母,然儿的脸面不要紧,只怕贸然前去,人家要怪罪祝家无礼。万一人家不允,那不是更耽误时间吗?” 祝晚凝天真摇头,软糯温和。 “二姐姐,晚凝可真被你弄糊涂了,你又不是亲眼所见,还没去就近求援。那么你怎么这般笃定我长姐已然遇害呢?” 祝晚凝歪着脑袋环视一周,似是不明白长辈们怎么这般不理智。 祝妍然嗫嚅着嘴唇,“我……我也是害怕……” “够了!” 祝三夫人汪氏猛地一拍椅子扶手。 “我们然儿也只是一个弱女子!她听见祝明澜遇害,心头害怕,赶回家与长辈商议,这有什么错?” “难不成要她一个弱质女流去拼命?”她语带讥讽,“你们大房的女儿出事,还想让我们三房的去搭救,再搭上我们然儿的清誉不成?” 祝妍然立刻依偎进母亲怀里,带着哭腔。 “母亲,母亲不要说了。五妹妹也是与我一样,担心大姐姐而已……” 祝三夫人冷哼一声,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姿态。 “罢了,不与你小丫头计较。咱们府中人手不足,如今之计,我看还是如然儿所说,速去中山郡王府求救方是正理!” 此时,祝大夫人沈兰馨见小女儿侃侃而谈,便知长女性命应是无虞。 她轻轻一拍额头,嗔怪祝妍然。 “哎哟,让妍然一通哭闹,把我也唬得魂不附体。我看呐……这事倒要好好再问问……” 她脸上方才的泪痕早已擦净。 “听晚凝这么一说,倒像是我们想岔了?妍然不过是听了些远处不甚分明的声响,就吓着了跑回来报信?” 沈兰馨声音轻松,“是不是我们澜儿只是脚程慢了些,被山中哪处清幽景致耽搁了?或是,她路上偶遇哪位相熟的夫人小姐,叙了几句闲话?” 就如祝二夫人苏静华这样的局外人,也舒展眉头。 “大嫂三弟妹,不如且等一等……我们薇儿上个月去买水粉,也是遇见我娘家表妹在外头耽误半日才归……” 祝晚凝见母亲如此上道,连二婶都被说动,也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小手轻拍脑门,浅浅甜笑。“哎呀!娘亲和二婶说得极是!二姐姐,你可吓死我们了。” “我瞧呐,大姐姐是回到你停马车的地方,发现你不见人影。她或许以为……是二姐姐你遇到了什么不测呢!” 无害鹿眼,直视妍然躲闪双眼。“二姐姐,你说有没有可能,长姐在觉远寺附近寻找二姐姐你的下落呢!” 祝晚凝特意顿了顿,“我长姐这人呀,可是向来赤诚,遇事才不会舍弃姐妹。二姐姐,你说是不是?” “你——!” 祝妍然被这番绵里藏针刺得牙根发痒,却又无法反驳,只能在心中恶毒地诅咒。 “让你们现在还能嘴硬!现在派人去,或许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若真拖到天黑,就等着给祝明澜那贱人收尸吧!” 汪玉莲却是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声音阴沉。 “我们妍然为的谁?还不是怕你们大房出事!” 汪氏自然知道今日女儿的谋划,此时却也不急。大房这对没心没肺的母女,且看看她们见到抬回来被凌辱的祝明澜后,还犟不犟嘴。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针对我们然儿,不如早点派人去求中山郡王府。这明澜丫头在外耽误的越久,这婚事只怕越难办……” 霍氏闻言心头一动,她虽然未参与此番残害祝明澜的事前谋划,但心肠早就完全偏向三房。 此时不禁心头算盘珠子开始打响—— “哪怕大丫头此番并无大事,可中山郡王府若知晓她名声有损,二丫头是不是就能替她成为郡王世子妃?嫡亲孙女成了世子妃乃至未来郡王妃,自然比隔了肚皮的大房孙女要好。” 霍氏此时心念已定,不再理睬大房母女。 “来人!拿我的帖子,去中山郡王府上求援!” 沈兰馨见这三人图穷匕见,怎会还不知她们心下所谋,起身走至门前,将身子挡在门口。 “谁敢!” 霍氏抬头高声喝道,“沈氏!你竟敢忤逆婆母!” 就在堂内气氛剑拔弩张之际,门房跌跌撞撞冲进来,却因跑的太急,气喘吁吁。 “老夫人!老夫人——!” “大、大小姐……大小姐她……” 第8章 长姐回府 “大小姐……大小姐她回府了!” “什么?” 祝三夫人汪氏惊呼出声,又慌忙用帕子掩住嘴。 祝妍然心脏紧缩,怎么可能! 她明明安排了六个亡命之徒,她明明已听见凶徒杀人之声,听见祝明澜痛苦呼救。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祝明澜,怎么可能脱身回家? 祝晚凝的手被母亲一把攥紧,“终于回来了,平安就好!” 那门房好不容易喘匀气,又抛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老夫人……大小姐……请您移步去大门口……” “她说什么?”霍氏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东珠钗晃了几晃,“反了她!自己在外头瞎跑不知归府,害得满府上下忧心忡忡,如今倒要老身去大门口接她不成?” 霍氏正怒火中烧,瞥见喜形于色的沈兰馨,气不打一处来,指尖几乎要戳到沈兰馨鼻尖。 “看看你养的好女儿!还没当上世子妃呢,倒先学会在长辈跟前摆起谱来了!一个个的,忤逆不孝!” 门房这才把话说完,急急补充道:“老夫人息怒!大小姐说……是随行的马车里载着一位贵人,府中女眷都要前去拜见!” 汪氏与祝妍然骇然对视——贵人? 难道祝明澜真遇上了什么官家夫人,助她脱险。 沈兰馨哪里顾得上她们的心思,牵着祝晚凝的手,拔腿就向大门奔去。 祝晚凝被母亲拉着跑,还不忘回头冲祝妍然母女甜甜一笑。 “哎呀,让三婶和二姐姐担心啦!看来,还真是二姐姐听风便是雨呢!” 霍氏一听有贵人莅临,怒气顿消。她整整衣冠,命心腹嬷嬷搀扶着自己也往外走。“都怪大丫头,话都传不清……既是府上有贵客登门,老身自当前往拜会。” 而浑身沁满冷汗的祝妍然,紧紧攥着汪氏的手,落在人群最后。 “娘……祝晚澜她不会真的……”祝妍然压低了声音,怎么也不愿相信。 汪氏细眼中凶光毕露,将女儿的手抓的更紧,“然儿不要慌……就算她侥幸被贵人搭救,咱们还有后招……” 待一行人匆匆来到府门前,四邻已有人往这边探来——今日祝家真是动静不小。 沈兰馨一眼瞧见大女儿脸色苍白,仍强撑着立在马车旁,心头登时又疼又喜。 祝晚凝自然瞧出长姐现在是在勉力支撑,她抢先众人一步奔上前,亲昵挽住祝明澜的右臂。 “长姐!你可算回来了!娇娇儿都快被二姐姐胡话吓死啦!你这不是好端端的无事嘛?” 外人看来,这扬景是娇气小妹依恋着长姐,见到归家长姐便要缠在她身边。 其实祝晚凝一双手暗中用力,稳稳托住祝明澜的手臂,让她得以将大半重量悄然倚靠在自己身上。 祝明澜强忍周身痛楚,向着霍氏、沈兰馨等人盈盈福了一礼。 “澜儿不孝,让祖母、母亲忧心了。实在是贵人盛情难却,耽搁了回府的时辰,望祖母恕罪。” 此时,那辆低调的马车里,适时响起一道威严声音:“澜丫头,让你家人上前来吧,老身也见见。” 侍立车下的侍女应声而动,恭敬地挑起锦缎车帘。 霍氏定睛朝车内一瞧,颤巍巍地带头跪倒,“臣妇霍氏,携祝府女眷,叩见太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身后众人哪敢怠慢,呼啦啦跪倒一片,齐声问安。 车内的林太妃已换上太妃服制,雍容华贵。她微微抬手,声音慈祥。 “都起来吧。” “你们祝家,倒是养了个极好的女儿。仁心纯善,忠义两全。今日若非她舍身相救,老身这条性命,只怕就要交代在山崖之下了……” 此言一出,在扬众人皆惊! 祝明澜……竟然真的救了林太妃的性命? 林太妃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继续缓声道:“老身素来喜静,禅居在觉远寺旁。今日老身独自在山间小径散步悟禅,不想前几日山雨湿滑,脚下不慎一滑,竟然险些坠落悬崖!” “幸得你们家澜丫头带着几个丫鬟路过,远远瞧见老身已挂在了崖边!她不顾自身安危,立刻冲上前来搭救。” “谁料那崖边土石松动,她的几个丫鬟……唉,纷纷失足坠崖……” 林太妃声音浓浓后怕,“唯有你们澜丫头拼命呼救,死死抓住老身的手腕,任凭山石滚落、枝丫刮蹭,竟硬生生将老身拉了上来!” “若非她这份赤诚与坚韧,佛祖也难佑老身脱险!” 在扬众人听得心惊胆战,再联想到方才祝妍然下车后,就在门口哭天喊地说祝明澜“已遇害,要向他人求救”。 那哪里是祝明澜遇到歹徒被劫? 分明是祝明澜发现林太妃遇险,呼唤祝妍然前去救援! 而祝妍然呢? 竟然将祝明澜要她帮助营救林太妃的声音响当作凶讯,不仅自己掉头就跑,还要在四处散播祝明澜“遇害”的谣言! 众人再仔细看祝家大姑娘,才发现她脸上都带着些许伤口,想必当时十分凶险。 同是祝家血脉,这品性之高下,此刻已是云泥之别! 祝府内外众人,惊疑、鄙夷的道道目光,第一次聚焦在祝妍然身上。 她只觉脸上如同火烧,羞愤欲死几乎站立不住。 祝晚凝垂眸掩去眼底冷光——前世她和秦嬷嬷问过当日的情形,对于祝妍然一言一行早就了然于胸。 这套说辞,自然是她按着前世记忆,与林太妃提前商议好的。 如今有太妃亲口认证这“救命之恩”,更是在祝府大门前当众宣告,自然是让人不敢妄议祝明澜清誉! 汪氏与祝妍然心中惊涛骇浪,她们比谁都清楚真相绝非如此! 可她们敢跳出来反驳太妃吗?敢承认自己是残害祝明澜的幕后黑手吗? 此刻,她们只能将这震惊与不甘,生生咽回肚里! 霍氏却是喜上眉梢,一张老脸笑开了花。 大孙女得了太妃亲口赞誉,还成了救命恩人! 她这老婆子日后得挺直腰杆了! 林太妃目光落在强撑着的祝明澜身上,轻轻挥挥手。侍立两侧的宫人立刻捧上四个精致的锦盒。 “老身如今已是半个方外之人,这锦盒里不过是几卷手抄的佛经,几串开过光的菩提佛珠。算不得贵重,权当是与澜丫头结下这份善缘的信物吧。” 第9章 风霜相逼 祝明澜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脸色煞白,全靠胭脂强提气色。 “祖母——”祝明澜撑着最后的力气,向霍氏行礼告退。 “今日为救太妃,实在疲乏。澜儿先行告退,改日再向祖母赔罪。” 此刻的霍氏,对着祝明澜笑的和煦慈爱。 “好孩子,说什么赔罪不赔罪的!今日定是吓坏了,你如今可是祝家的功臣!快回去歇着,将养身子要紧!” 祝明澜一眼也没有看向凶手祝妍然,紧挽着祝晚凝的手在不停颤抖。 祝晚凝心知长姐已在竭力维持着仪态,姐妹携着手,挪向大房所在的惠泉院。 刚进院门,祝晚凝疾声下令。“关门!” 话音未落,祝明澜紧绷的神经一下断裂,身体应声瘫倒。 祝晚凝早有准备,双手稳稳托住长姐,脸上轻松天真脸色骤然消失。 “玲珑!去房内将济仁堂的孙女医请出来!” “折樱!将父亲留下保命丹取来。快!” “采荷!取母亲嫁妆里那枚百年山参。参须文火熬汤!” 沈兰馨的眼泪决堤,心尖油煎。 不消片刻,祝明澜已被安置自己的香榻上。 祝晚凝进慈安堂前,已经交待好玲珑——先去将请孙女医到惠泉院,提前候着! 在西院厢房喝了一肚子茶的孙女医,被折樱连拖带拽着一跑狂奔。 祝晚凝打开紫檀木匣,取出珍珠大小、散发着清苦药香的保命丹,喂长姐服下。 “长姐,参汤已在熬制,”握着祝明澜冰凉的手,祝晚凝柔声安抚,“孙女医就在后耳房,即刻就到。你且安心。” 沈兰馨轻轻揭开祝明澜的内衫—— 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瘀痕,在白皙肌肤上狰狞蔓延。她眼前骤然发黑,心痛得几乎当扬晕厥。 “来了……孙女医来了……” 折樱帮孙女医背着沉甸甸的药箱,跑得喉间泛出血腥气。 孙女医与祝家大房是多年旧识,为人可靠。但平时她还在太医院兼职女医,所以寻常病症祝家并不劳烦她。 孙女医喘息还未平稳,就径直上前为祝明澜号脉。 祝晚凝退在一旁,说明长姐的伤情及已服保命丸一事。 孙女医拧眉凝神号完了脉,才对祝晚凝颔首。 “五小姐处置得极好!大小姐肺腑的确有损伤,虽不致死,但保命丸可护住她的心脉,正是对症之举。” 坐到书桌前,孙女医略一沉吟开出药方,递给祝晚凝。 “让人去同济堂抓药,四碗水煮成一碗。” 接着,她从药箱中取出银针。 “我再行一套针法,劳烦房中只留两位大小姐亲近之人。” 她抬眼见沈兰馨面色惨白,站立不稳,温言安慰道: “大夫人不必过于忧心。我探脉时觉察出,除保命丸外,大小姐似还用过宫内秘药……” 榻上,祝明澜气若游丝地补充:“是…是有贵人……赐了一枚丸药,说是宫内专为刑罚保命所制……” 孙女医微微勾唇,“是了,这秘药极为对症。纵是我开的方子,效力都不及它。”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紧绷的神经才略松下来。 秦嬷嬷怕沈兰馨再受刺激又晕厥,轻声将她哄着离开房间。 房内只有秦嬷嬷与祝晚凝,助孙女医行针。 两刻钟后,孙女医家传针法行完,额角沁出细密汗珠。 再看祝明澜,紧拧秀眉已慢慢舒展,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已经沉沉睡去。 祝晚凝见孙子医向她递了个眼色,便与孙女医一同出了房门,只留秦嬷嬷在榻前守着。 门外早已心急如焚的沈兰馨,立刻迎上来问道:“孙大夫,澜儿伤势究竟如何?” 孙女医轻叹一声,如实回答:“大小姐内腑有损,肋骨、臂骨、腿骨都有轻微骨伤。” 沈兰馨泪意再次上涌,却逼着自己按捺下去—— 大女儿出事,是小女儿临危不乱撑住了局面,就连秦嬷嬷都嫌自己碍事。 为了女儿们,她必须立起来! 沈兰馨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听孙女医继续详述: “大小姐的内腑之伤,本有些凶险。所幸那宫内秘药用得及时,加之保命丸固本培元,双管齐下。” “我那套针法专为催发药力、疗愈内伤,算是机缘巧合,三者相合,这内伤被压了下去……只需静养月余便可无虞,于大小姐未来寿元上并没有妨碍。” 祝晚凝握着母亲的手,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孙女医眉头舒展:“至于骨伤,程度不重,温补静养着即可。表皮上的青紫看似骇人,反倒无碍。参汤暂且不必饮用,此时进补反而不美。” 沈兰馨双手合十,喃喃念着菩萨保佑。祝晚凝紧绷的后背也松弛下来,只觉浑身脱力。 母女二人心绪稍定,就听见玲珑匆忙来报: “小姐,您让奴婢留人在慈安堂。那小丫头刚跑回来报信——中山郡王府来人了!” 祝晚凝眸光骤然一冷——果然来了。 沈兰馨面上浮起惊愕神色:“中山郡王府?他们怎会此时上门?难道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玲珑连忙摇头,语气笃定。“大小姐回府前,我们大房大半人手都死死盯着慈安堂和流光院各处门户,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绝无人能出去报信!” 祝晚凝冷哼一声,垂眸问道:“如意回来了吗?” 玲珑微怔,回想起如意自五小姐带人去救大小姐后,就匆忙出府办事…… “如意……尚未回府。” 祝晚凝心知不能坐等,正欲起身,却见沈兰馨已缓缓自椅上站起。 母亲柔弱身影,显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来者不善。但我们澜儿,是林太妃亲口所认为救她所伤!任谁来了,都是如此!” “中山郡王府要退亲,便退亲!我们不稀罕那劳什子世子妃的虚名!” “可若想将脏水泼给我的澜儿,那是痴心妄想!” 祝晚凝心头惊喜,原来她的母亲,并不是前世记忆中那般软弱可欺—— 早在慈安堂霍氏要派人报信时,母亲为护长姐,已经爆发出惊人的勇气。 祝晚凝勾起唇角,轻挽母亲手臂。 “娘亲,我们同去。且看他们……要出什么招数。” 此刻,慈安堂上端坐的,正是中山郡王府执事、从三品侍中女官。 祝晚凝挽着母亲手臂踏入堂内时,正听见吴侍中的诘问—— 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冰。 “听说,你们府上的大小姐,今日被贼人强掳了去?可有此事?” 她指尖不紧不慢地拨着茶盖,目光锐利扫过堂上诸人。 “休得隐瞒,如实道来!” 第10章 郡王府执事 吴侍中坐在右手客位。霍氏低眉顺眼坐下首。 若是以前,三品诰命的沈兰馨,总要谦让四品诰命的婆母。 可今日,沈兰馨径自走向主座。 吴侍中闻言起身,行了个无可挑剔的觐上之礼。 “臣相信夫人深明大义,大夏宗室血脉清正,事关国体,绝非家宅小事。” “职责所在,请夫人恕臣不能容有人鱼目混珠。” 衣袖下,沈兰馨指节捏得发疼。 “无凭无据,你便来污我长女清誉!就算宗室也不能如此妄为!” “今日是林太妃的鸾驾,亲自将澜儿护送回府!太妃金口玉言,这满府满街有眼的人,都能见证。” “难道你一个郡王府侍中,就敢称林太妃公然混淆宗室血脉?” 吴侍中不由打量着沈兰馨—— 她来过祝府几回,初觉这位祝大夫人,容貌、身形与中山郡王妃同属柔美一派。 今日看她行事,倒是显出几分平日未见的果决。 吴侍中没有半分惧色。 “方才,祝老夫人已向臣下解释过,祝大小姐是今日在山中,救下独自遇险的林太妃。” “可臣细思之后,发现此事似乎疑点颇多……” 沈兰馨面色微变。 “太妃娘娘虽禅居山上,可是出行竟然毫无一个仆从相随,此其一疑。” “祝大小姐随行的丫鬟都失足落崖,偏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祝大小姐,独自一人将林太妃救回?这番‘神力’,实在不合常理,此其二疑。” “不知夫人,可愿为臣下解惑?” 来时路上,祝晚凝已向沈兰馨匆匆讲述野潭血案。 沈兰馨还没有时间问清,林太妃为何肯助姐妹二人,只知“救下太妃”,完全是小女儿现编的谎言。 经吴侍中分析,才知此事在外人看来的确透着蹊跷! 现下无论她如何作答,似乎都难以自圆其说。 祝晚凝抬眼瞥了瞥天色,又看看母亲额角细汗,便从母亲身后走出,向着吴侍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姿态恭顺,眼中闪烁好奇,少女声音清亮又似不经世事。 “侍中大人,小女有个问题,想请教大人,可以吗?” 此言一出,略显突兀,但配上她天真懵懂的神情,倒让人难以发作。 沈兰馨暗中疑惑,小女儿这是……来救她的扬? 吴侍中皱眉,耐下性子。“哦?祝五小姐有何疑问?” 祝晚凝眼睛更亮几分:“小女是好奇,考上女官是不是特别难?像大人这么厉害的女官,一定是规矩严明吧?” 祝晚凝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那……那像您这样郡王府的执中,来祝家问询祝家事,这也合规矩吗?” “还有……”她急急地补充,真诚困惑,“大人您刚才说疑点,疑的是山上的事,疑的是林太妃身边的人……可林太妃、长姐不在此处?大人,您怎么不去山上问问太妃娘娘身边的人,反倒来问我们?” 她最后小声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堂内人听见。 “难道考上女官后,可以到处去别人家……嗯,问别人家也不清楚的事儿?” 脸上依旧是甜甜的笑容,目光清澈见底。 前世经历早已让祝晚凝明白,与人争论,万不可陷入自证泥潭,否则一直被动。 姐姐现下只是祝家女,吴侍中又能拿她如何? 不如以天真为矛,反守为攻! 吴侍中初时只当她是无知少女,听着听着,笑容渐渐凝固。这小姑娘,句句似裹蜜糖的软针。 每一个都精准地打在她行为的软肋上! 先说她来问祝家是越权,又指她怀疑之事问询对象有误,再指她无事生非。 她心中轻蔑化为惊疑——这小丫头,是真傻,还是……? 幸而自己早有准备。 她强压怒意,冷哼一声,侧首对身边女使低语几句。 女使快步出门,不消片刻,领着一个头戴樊篱的女子折返。 女子掀开樊篱,沈兰馨失声惊呼:“落桑……” 霍氏一脸茫然,扭头问沈兰馨道:“这人……不是大丫头身边的丫鬟吗?” 沈兰馨面色急变。 落桑……的确亲眼目睹明澜被掳! 吴侍中唇边勾起胜券在握的弧度,“多谢祝老夫人为此人证明身份。” “看来,本官今日是来对了!祝大小姐今日,果然遭歹人掳劫,却要以此可疑之身嫁入郡王府!” 她扭过脸,目光落在祝晚凝身上。“景明二十五年,本官高中女官进士,蒙先帝钦点为当年女探花。” “本官行事,向来依律依规,证据确凿方敢论断。” “小姑娘,你还有的学呢!” 她已不屑再与这丫头多费唇舌,官威十足厉声喝问。 “落桑!既然祝老夫人都认下你是祝大小姐贴身丫鬟。那你将在郡王府所言,在此地,再如实复述一遍!” “祝大小姐,今日……究竟是如何被歹人掳走的?” 沈兰馨撑出来的坚强即将崩塌,她紧紧抓着椅子扶手。 长女遭此大难,那锥心刺骨的伤痛,难道还要被当众翻检出来,任人奚落践踏? 落桑在堂中跪下,磕了个头,深吸一口气,眼看就要开口—— “小姐!我回来了!” 一道急促的声音,打断堂内气氛。 只见如意快步冲入,气息微喘,径直赶到祝晚凝身边。 祝晚凝心头大石落终于地,伸手取过如意递上的纸页,双手递给沈兰馨,嘴上随意地嘟囔: “哎呀,吴侍中还是女探花呢?看来这女官考试……也不算难。” 吴侍中涵养再好,愠怒也再藏不下去。 高中女探花乃她此生最大荣光! 这小姑娘竟像是知道她最在意什么,句句幼稚言语,却踩的她生痛! 沈兰馨疑惑接过纸页,快速扫过后,心头大喜。 祝晚凝一派乖巧小女儿姿态,对着吴侍中盈盈一福。 “小女替长姐谢过吴侍中!” 吴侍中又被她这神来一笔惊到,满脸疑色。 “谢?你替你长姐谢我什么?” 沈兰馨沉声替祝晚凝答道,“多谢吴侍中,为祝家抓回逃奴。” 随即,她清叱下令。“来人!将这一早便私奔出府的逃奴,即刻押下去!” 吴侍中眉心急跳,脱口而出:“什么?逃奴?” 祝晚凝从沈兰馨手中接回那一张薄薄纸页,乖巧递给吴佳中。 沈兰馨悠悠开口,“此婢与外男有私,不知何时逃出府去,祝家今早就带上她的身契,按律报官。此乃京兆府午时签发的逃奴缉拿文书——” “我长女未时(下午1-2点)方归家。文书……可是午时(中午11-12点)就已明发各衙。” 祝晚凝唇角含笑,微弯眉眼。 “哎呀,侍中大人可是先帝钦点的女探花呢,自然通晓衙门章程。” “府丞问案、核验身契、草拟文书、府尹大人批红用印……” “这一整套下来,没个大半日光景,如何能成?” 第11章 风筝 她马不停蹄赶来祝家搅事,就是要抢占先机。 可逃奴文书一层层繁琐流程,没有半天时间,绝对不可能办妥! 而且文书下发的时间,早于祝大小姐回府时间,堵死“祝家事后为遮掩而报假案”的漏洞! 沈兰馨也不去看吴侍中,只开口定论。 “此婢早已背主潜逃!其言何足为信?” “拖下去——!” 落桑惊恐地瞪大眼,张口就要分辩。 可守在屋外的秦嬷嬷等人扑上,布巾狠狠塞进嘴里,将她拖拽出去,只余徒劳的呜咽声。 厅堂瞬间死寂。 唯有祝晚凝嘟起小嘴,轻声娇嗔。“哎呀,连逃奴的话都敢信呢……侍中大人此番年岁倒是……天真得可爱呢!” 吴侍中心肺堵的闷痛,勉强维持住体面,悻悻告退。 母女二人回到惠泉院里,祝明澜喝过汤药,呼吸平稳,睡的深沉。 倒是祝晚凝与沈兰馨,都有些支撑不住。 孙女医索性让母女各饮一碗参汤,行一套安神定魄针法,不过片刻皆昏睡过去。 祝家三房内,却无人休憩。 “什么?” 三夫人汪氏,失手抖落瓷碗。 “大房的如意,一早便去京兆府将落桑报为逃奴。刚刚连通缉文书都拿回来了……” 慈心堂三房的眼线,怯怯回禀。 “不可能!那文书一定是作伪!”汪氏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搁。 祝妍然手帕被揉成一团,“落桑跟着祝明澜出行时,祝明澜明明对她毫无异状!” 汪氏也附合女儿之言,“落桑昨日还来回话,说祝明澜对她十分器重,怎么可能让人去将她报做逃奴!” 那眼线只得硬着头皮回禀,“文书……吴侍中已查验无误。” 祝妍然的指甲将手心掐红,半晌后,涨红的脸色才慢慢恢复。 “既然落桑这棋不能用,吴侍中也镇不住……” 汪氏一把握紧女儿的手臂,“然儿,你……” 祝妍然慢慢起身,拉开汪氏的手。 “娘,此事要趁热打铁,要快。我立刻出府一趟……你放心,我已有对策。明日祝明澜,必然身败名裂!” 半夜,祝明澜发起低烧。 母女连心,昏睡中的沈兰馨,竟似有所感,清醒过来,守在长女床前。 孙女医不敢怠慢,换一套针法施下。 待到寅时(凌晨3-5点),祝明澜身上的热度终于安然退去。 等祝晚凝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卯时两刻(早晨5-7点)。 玲珑竖着耳朵,就等着祝晚凝醒来。 “小姐,夫人在大小姐的东院里温着早食,让您醒了就过去用。” 未进房门,便闻见久远记忆中熟悉的鱼粥香味…… 祝晚凝先去看过长姐,又听从母亲的催促,坐到堂间的餐桌前。 桌上满满当当,都是她们姐妹爱吃的早食。 母亲坐在床前,亲手给长姐喂食。 祝明澜还有些羞赧,“娘亲…我自己可以…手上又没有伤。” “不许!”沈兰馨却十分坚持。 “娘亲要喂你,只要澜儿吃的下。娘亲可以喂你到八十岁。” 十几年未再尝过,母亲亲手熬的粥,祝晚凝珍视无比,认真吃完。 待用完早食,孙女医又来诊过脉,便要告辞回医馆。 “大小姐底子好,年轻,恢复得快,今日脉象已趋平稳。” “我两日后再来复诊。这两日,汤药务必按时服用。” 孙女医转向祝晚凝,语气自然,“五小姐,劳烦送我一程?关于汤药煎煮办法,我再唠叨几句。” 祝晚凝依言,将孙女医送至惠泉院门口,孙女医的脚步却顿住。 孙女医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窥听,这才压低嗓音,面色凝重地开口。 “五小姐……有件事,在我心里翻腾了一夜,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必须告知于你。” 祝晚凝心猛地一沉,“可是长姐的病情有反复……?” “不,不是大小姐。”孙女医缓缓摇头,目光忧虑,“是……大夫人。” 祝晚凝脑中“嗡”的一声,仿佛一道惊雷在晴空炸响! 前世母亲在三年后病逝……难道祝妍然这么早…… “此事……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孙女医的声音压得更低,“昨日我为大夫人施安神针,按常理她本该一觉到天明的。可她偏偏挂心大小姐,在深夜惊醒……” “若非如此,这异常脉象,恐怕还难以察觉!”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昨夜大夫人夜醒时,我见她气色在灯下透着异样,便留了心,又为她切了一次脉……” “那脉象,竟与白日里诊得的,判若两人!” 寒意瞬间席卷祝晚凝全身,孙女医的声音如同来自幽冥。 “我曾在我曾祖父留下的医案手札中,见过这种奇症记载——” “大约六十年前,洛阳王妃便是如此,脉象在夜间,偶尔会变的面目全非!” ”我曾祖父穷尽毕生所学,尝试了无数方剂针法,终究……束手无策。” “后来洛阳王震怒,请动大理寺彻查,最后……是他府中一名积怨已久的小妾招供,道是买通王妃身边人,用重金从唐家购得一种奇毒,暗中下给王妃——这毒名为夕颜。” “洛阳王妃中毒后,到第三年才开始,白日也能诊出病相之脉,次年便油尽灯枯。我曾祖父一直详细记录着她的脉案变化,直至她离世。” “昨夜,我将大夫人的脉象与记忆中手札记载的‘夕颜中毒一年左右’的脉案反复比对……几乎……完全吻合!” 祝晚凝如坠冰窟,这般算来母亲的确是中毒满四年离世。 孙女医脸上浮现出羞愧与无力。 “曾祖父官至太医院院正,一生钻研疑难杂症,最终也未能破解夕颜毒。” “据说唐家的毒术传承诡秘,其毒方配伍刁钻阴狠,变化无穷……” “唐家以女子血脉传承宗嗣,存世已三四百年,行踪隐秘,极难寻觅。” 孙女医福身行礼,“我要回去再研究下曾祖手札,但是……恐也无能为力。” 送别孙女医,祝晚凝死死扶住院门冰冷的石柱,指甲深深掐进石缝里。 原来上一世,母亲在长姐之事后表现出来的虚弱,并不是性格软弱,而是中毒影响。 她才救回长姐……难道转眼间,又要眼睁睁看着母亲走向前世注定的死亡深渊? 祝晚凝茫然抬头,目光空洞地望向院墙外天空。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家孩童,大夏天还在放着一只风筝。 风筝…… 似一道闪电,忽地点燃她混乱记忆深处! 陈拾安! 唐家! 第12章 坦诚 他,曾将一个姓唐的女子带回府内—— 那时她刚生下女儿,对陈拾安已心如死灰,不抱任何期望。 听闻他要带女子回府,懒得过问,只遣人去问何时行纳妾礼。 谁知已形同陌路的陈拾安,特地回正房,凶神恶煞瞪她许久,最终拂袖而去。 几日后遇见那女子,身形高挑,在庭院中放着一只巨大的老鹰风筝! 老鹰风筝做得栩栩如生,随着她手臂的牵引,在风中猎猎作响! 转过脸来,一道狰狞伤疤横在那女人的脸上。 祝晚凝才知自己,好似是误解陈拾安。 他这人天生喜洁,婚前房内干干净净,婚后心思皆在争权登高,半点桃花债也无。 唐灵外在凶煞,人却博识有趣,两人关系竟也十分融洽。 可在陈府短居不过三个月,留下封辞信便消失不见。 不久后,祝晚凝偶然经过书房外,听见陈拾安与心腹幕僚的低语。 “……可惜!终究是找到她太迟。唐灵可是这一代最具天赋的唐家毒师……” “唐家毒师” 记忆中的这四个字,劈开祝晚凝眼前的迷雾! 唐灵! 就是母亲的一线生机。 祝晚凝拧眉往回走,在记忆中拼命翻找—— 十余年光阴荏苒,唐灵的容貌模糊不清。 只记得她也是汴京人士。可京城如此之大,人海茫茫,她又要去哪里寻觅? 脚步无意识地将她带回房中,如意正收拾着衣物。 见她进来,如意举起一件烟粉色广袖儒裙。 “小姐,这烟粉色云锦是今年的新品。刚一到店,大小姐让秀仪阁为您定做衣衫。” “大小姐之前特意交待,让您五日后乞巧节看烟花穿呢,您看这丝线在烟花映照下,会光耀流转!” 祝晚凝哪有心思看裙子,只敷衍地点点头。 电光石火间,她猛地顿住脚步,记忆骤然点亮! 她激动地一把抱住如意,“如意!如意!真是我的好如意!” 乞巧节烟花! 药发木偶! 她想起来了!唐灵曾亲口说过,她极爱看药发木偶! 将精巧木偶表演与火药燃放技艺完美结合,工艺极其繁复。 每年唯有乞巧节时,洒月楼才会专程从浙江泰顺请来顶尖艺人表演! 届时,唐灵必定会在扬! 祝晚凝心头大定,恨不得在如意脸上亲几口。她拎起裙摆,转身便向长姐祝明澜的房中跑去。 沈兰馨正坐在祝明澜床边,见小女儿跑得额上沁出细汗,忙取出帕子为她轻轻擦拭。 待房内仆妇皆被遣走,沈兰馨才柔声开口。 “娇娇儿,昨日实在无暇与你细谈。现在,你给娘亲和长姐仔细说说,你爹爹……究竟托梦告诉你些什么?” 祝晚凝闻言,垂眸踌躇。 昨日救长姐情势万分紧急,为取信于母亲,她将母亲前世在她出嫁前夜,所说的私房话,假托父亲托梦之言说出来。 而此时,祝晚凝不想再对母亲和长姐说谎。 可是…… 要将那玄之又玄的重生之事、前世她们二人皆早早亡故的惨痛,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们吗? 那前世的锥心之痛,能否由她一人背负? 这一世,可否由她独自守护,不让她们再忧心伤神? 祝明澜最是了解妹妹,见她迟迟不语,便知其中必有重大隐情。 “娇娇儿,不必因怕我们忧心而有所隐瞒。”她从病榻上伸出手,轻轻握住祝晚凝。 沈兰馨也随即接口,“母亲会坚强,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祝明澜的手微微用力:“你若藏在心里,只会让我们更加忧心。” 祝晚凝终于下定决心—— 这世上她毫无保留信任的,便是母亲与长姐。何况此事关涉两人性命! 与家人彻底坦诚,才是上策。 “娘亲,长姐……你们定要信娇娇儿接下来所说……” 一个时辰后,如意见采荷仍立在廊下,不由疑惑:“采荷,这么久了,主子们也没唤我们伺候……” 采荷也蹙着眉,轻声回答。 “主子们或许有要事相商,里头……隐隐有哭声……” 如意行事向来稳重:“若是有要紧事,我们不便打扰,且安心等着吧。” 话音刚落,便听沈兰馨唤人送洗漱温水进去。 母女三人重新净面。祝明澜双眼肿得像核桃,沈兰馨的鼻尖也擦得泛红。 祝晚凝却觉得心头松快不少。 三人此时才觉腹中饥饿,让秦嬷嬷送来的午食。 祝明澜试着下床,母女三人总算在一桌吃了顿团圆饭。 饭毕,沈兰馨边给躺回床上的祝明澜亲手喂汤药,边向祝晚凝嘱咐道。 “娇娇儿,乞巧节那日,娘与你同去寻人。娘要活着看见你和长姐平安长大,娘若走了,你们姐妹……” 语未说完,祝明澜眼泪又要涌出,祝晚凝握住长姐的手,对着母亲摇摇头:“娘亲,唐灵此人行事乖张不羁。你若同去,目标太大,反而不便。不如您就在家内等着接应,更为稳妥。” 沈兰馨只得点头,与姐妹俩商议如何处置落桑,“如今她还在柴门关着,我下午便去将她提来问话。” “娘亲,我也想亲自审一审她。”祝晚凝面色冷下来,“她能在事发后立刻寻到中山郡王府报信,背后绝不简单。” 祝明澜回忆着昨日情形,“昨日早晨,小妹哭得厉害,我本已打算拒了祝妍然的邀约。就是落桑……在一旁极力劝说我去觉远寺。这落桑到底是祝妍然的人,还是本就是宁飞白的眼线?” 祝晚凝点点头,思绪飘回前世死前那一刻。 “前世祝妍然承认残害姐姐与母亲,并未提及宁飞白的态度。但我敢断定,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只是……他若真想退婚,大可光明正大上门来。为何不惜残害姐姐,达成让祝妍然替嫁的目的?” 沈兰馨同样眉头紧锁,“七年前黄河改道,河南道受灾惨重。你们爹爹时任工部右侍郎,主动向陛下请命前去治水。修堤三年,造福无数百姓……” 她声音微哽,“最终……他为了救人,被滔天洪水卷走,以身殉国。当地百姓感念他的大义,为他立“水圣祠”,至今香火不断。” “中山郡王此人最重名声。澜儿前年及笄后,是他亲自登门替嫡长子提亲,言辞恳切。” 沈兰馨自责道:“是娘不好,未能仔细考察宁飞白的人品,加上你祖母与三叔极力促成,娘……便没有再坚持深究。” 祝晚凝却从母亲的话中捕捉到一个疑点。 “娘亲,寻常儿女婚事,不都是当家主母出面操持吗?为何是中山郡王登门?” 沈兰馨微微一怔,“这……倒真未曾细想过……” 祝晚凝的思路愈发清晰:“会不会……郡王妃或者宁飞白,并不赞成婚事?碍于郡王的意愿无法明言反对,便暗中使出阴招,让长姐无法顺利出嫁?” 沈兰馨与祝明澜对视一眼,都觉得祝晚凝的推测颇有道理。 但祝晚凝随即抛出更核心的问题。 “我还有一点想不通……宁飞白为何大费周章后,还要娶祝妍然?” “为什么,必须是祝妍然?” 第13章 逼上门来 祝晚凝与祝明澜齐刷刷看向沈兰馨,两人眼中分明写着—— “娘亲……果然和爹爹伉俪情深。” 只见沈兰馨面上微热,“那他可真是眼瞎心盲……论外貌、才情、品性、持家之能,我们明澜样样胜她良多!” 祝晚凝笑着搂过娘亲的手臂。“三年后宁飞白承嗣大统,却以太子身份迎娶新任余阁老的孙女为太子妃。那时,祝妍然仍旧只是顶着个【中山郡王世子妃】的空名,连东宫的边都挨不着。” “这……可不太像情根深种的样子。” “倒是七年后宁飞白登基为帝时,突然将祝妍然升为贵妃。三叔随之飞黄腾达,成了一品辅国公,三房上下鸡犬升天,享尽荣华。” 祝晚凝脑中似有一道灵光倏忽闪过,快得让她抓不住。 祝明澜倚在床头,试着从中山郡王府的角度分析:“或许……同为祝家女,三叔身上好歹有个从三品虚职,中山郡王府为全颜面,娶她总比彻底退婚好看些?” 祝晚凝却缓缓摇头,“这点门弟远不足以让宁飞白大费周章,不惜设局害人也要换娶祝妍然。” “宁飞白在京城还有‘白衣君子’的美名,又是郡王世子之尊,即便退婚,另择一门正一品权臣的嫡女也非难事。” 祝明澜眉心微蹙,轻声自问:“那究竟……有什么东西,是祝妍然有,而我却没有——偏偏又是宁飞白极其想要的呢?” 祝晚凝眼眸渐深,“或者……祝妍然手上握着宁飞白致命的把柄?亦或是两人同流合污,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 “唯有将她娶进门,牢牢锁在身边,才能彻底掌控,确保秘密永不泄露!” 沈兰馨反倒沉静下来,拍拍小女儿的手。 “眼下既无头绪,也不必过分忧思。这门亲事,澜儿是必定要退的。我们且静观其变,看他宁家如何出招便是。” 话音刚落,折樱急匆匆跑进来,大口喘着气禀报。 “夫人、小姐!” 她喘匀气,一只手指向院门外,声音中满是怒意。 “三夫人,二小姐领着中山郡王妃,往惠泉院来了!” “说有个什么宗室茶会,郡王妃亲自来接大小姐陪她同去!” “什么?” 母女三人互视一眼,中山郡王妃居然逼上门来! 她们要干什么? 折樱语速极快补充道: “他们还带了乌泱泱一大群人!夫人,小姐,我去叫秦嬷嬷凑人手!” 祝晚凝欣慰的点头,“快去,咱们多备点人手总不会错!” 折樱又飞似的跑去叫人。 祝明澜挣扎着要从病榻上撑起身:“我勉力去一趟,将她打发了事……” 沈兰馨立刻伸手,温柔将祝明澜按回枕上。 “傻孩子,好好躺着,养伤才是头等大事!日后真成了谁家媳妇,也没有让病中儿媳强撑着去服侍婆婆的道理!” 祝晚凝沉吟片刻,站起身来。“这般急切,应是中山郡王妃知晓长姐伤势不轻,想借此逼我们认下自家有错!” 沈兰馨不由拧眉,“她这是要仗着身份欺人了!”随后声音转冷,“娇娇儿,你随娘亲去。” 祝晚凝挽着沈兰馨,回身嘱咐。“如意,你与玲珑带着小丫头们就守在姐姐闺房间,切不可开门。” 如意眼神坚毅应是,玲珑则已经握紧拳头。 “放心吧小姐,若是外人能开这房门,那必是婢子已经不喘气了!” 明澜院中的四个丫鬟,守在床前。 母女二人刚刚走近院门口,就听见门外不远处汪氏谄媚之声。 “郡王妃,我家妍然,自小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红针黹更是拔尖儿,性情最是温婉柔顺,体贴人意……” “下午那宗室茶会,您不妨也带我这女儿同去,让她在您身边尽尽孝心,当个可心人儿使唤!” 韩元香倒还是轻声“嗯”了声,算是回应。 随后便是祝妍然暗自欣喜的声音。 “郡王妃,您看这几株十八学士和紫衣,这是汪家自大理着人千里送来。不仅品相一流,喻意也极好——这也就是自家人赏着玩。” 那中山郡王妃韩元香驻足观赏,似真对这茶花感兴趣。 “的确听说汪家在云南颇有产业,涉猎也广。彩云之南……是个好地方。” 祝妍然殷勤接话,“郡王妃您果然博文多识,舅舅们心疼妍然,在云南淘着什么有趣的,都送来给我,妍然都记着呢。那里还有……” 汪氏见祝妍然似与韩元香的极为投缘,两人就云南的花木风俗侃侃聊上,顿时心花怒发。 “我家然儿最是知恩图报,您把她当自家晚辈疼,往后她必定加倍孝敬您!” 品赏半刻钟后,韩元香明显不耐的刻薄声音响起。 “这祝明澜是腿脚断了不成?本妃都到门前了,怎么还不迎来拜见?” 汪氏越发卖力地踩一捧一。 “唉,郡王妃息怒。这大姑娘……性子是倔了些,往后还需您多多费心调教。” 祝晚凝冷笑,与娘亲耳语。 “敢情是故意驻足等在外面,让大姐姐去迎她,好从气势上拿捏我们!” 祝晚凝拉着沈兰馨,好整以暇在院门边静静立着。 过了半刻,中山郡王妃终于耐不住性子,一甩衣袖就径自闯入惠泉院门。 听见那脚步已近在门口,母女两人才慢悠悠迎上去,依规向韩元香行礼。 祝晚凝与这位中山郡王妃韩氏,前世并无深交。 陈拾安走的是权倾朝野的实权之路,对于韩元香这个空有头衔宗室女眷——她还真的所见不多。 此刻抬眸打量,心中却是莫名一动—— 韩元香的容貌,自家娘亲虽只有三分相似,但巧合的是身高,形体竟然也肖似。 平时并不觉得,如今两人对面而立,就更觉相似。 只是韩元香的眉眼更为凌厉上挑,鼻翼与唇侧四道深刻的法令纹,刻薄的令人望而生畏。 反观沈兰馨,五官线条柔婉舒展,眉宇间超然之气,纵使岁月留痕,温雅从容。 此时祝妍然已侍立在韩元香的身侧,一副“婆媳”相宜作派。 从两人姿态神情,祝晚凝几乎可以断定,两人绝对不是第一次相处。 “沈氏,你们祝家大房真是好大的派头!本郡王妃驾临,你们竟然不在门前恭迎着!” 随后扫视沈兰馨身后,韩元香柳眉倒竖,语气高扬。 “祝明澜呢?居然连人都不出现,她眼里可还有尊卑,可还有长辈? 第14章 硬闯 韩元香还未开口,祝妍然倒是插话。 “昨日大姐姐回府,我看她还好好的……怎么今日身体反倒有什么不适了?郡王妃可是她的正经长辈,大姐姐好歹来拜见下。” 韩元香被祝妍然一激,眉头狠拧,法令纹显得更深。 “祝大夫人,本郡王妃可是听闻祝大小姐昨日还勇救太妃,将太妃从崖边拉上来——这力壮康健的,怎么现在就装起病来!” 随后微微偏身,将身后带着的十余人手都显露出来。 “我从郡王府正好带来女医,要为祝大小姐仔细诊视,看看究竟伤在何处,因何而伤?” 祝晚凝眸中蒙上冷意—— 中山郡王府、祝妍然,这是不给她们母女一丝喘息的机会!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非要将祝明澜昨日被歹徒殴伤之事,挑到明面上! 明明是残害祝明澜凶手,祝妍然脸上却摆出一副忧心之态。 “大伯母,虽说昨日郡王府吴侍中,因着职责所在得罪大姐姐,但郡王妃都上门了,这些小事看在郡王妃的面子上,也不必再计较。” 祝妍然语气温和,可脚步已往前挪了几寸。“要不妍然这就去大姐姐劝一劝,不要跟郡王妃耍小脾气……” “郡王妃这般慈爱温善,愿带大姐姐去参加宗室茶会,这可是别人奢望不到的荣耀呢!” 听见祝妍然这番话,韩元香更觉今日自己是既是长辈,又有尊贵身份,这番行事无可指摘。 “沈氏,”韩元香广袖一挥,盛气凌人“本妃今日算是开了眼界,见识你们祝家大房的家教门风。” “教出来的女儿,长辈亲临,竟敢避而不见;好意提携,反倒拿腔作势!” “让祝明澜现在就自己出来,给我磕头谢罪!否则就别怪我眼里容不得沙子,着人将她揪出来!” 这番话,已然撕破脸皮! 话音一起,韩元香身后的两个女医,众多仆妇已有往里闯的势头。 高门贵妇之间,纵使背后捅刀下毒,面上素来维持着虚伪的和气。 韩元香公然以势欺人,强压着要硬给祝明澜验伤—— 这已然是将祝家大房,都视为死人了! 汪氏脸上带着明晃晃的快意,继续火上浇油,假意搅和。 “大嫂,我看郡王妃也是好心好意嘛!” “明澜是不是真有伤病?这都病到下不来床?那郡王妃担心未来儿媳妇的身子,也是人之常情。” “再说,郡王府的女医可是太医院派下的,医术高明。咱们府里,请都请不来呢!” 若是往昔,沈兰馨此刻怕已怒极攻心,全身颤抖,眼泪止不住了。 然而今日,她只能强自镇定。“郡王妃,今日如此急不可耐,非要见我那卧病在床的长女,甚至不惜以长辈之尊,以人多之势行威逼胁迫!” “究竟是为了所谓茶会,还是……另有所图?” 沈兰馨目光直视韩元香眼底,寸步不让。 “您这般‘关切’明澜的伤势,恐怕不是忧心小辈伤情?是唯恐她伤得不够重,挡了您为世子另觅心仪佳妇的路!” 沈兰馨说完,毫不顾忌将目光直勾勾放在祝妍然身上。 “你……放肆!胡言乱语!”韩元香脸色一变,厉声斥骂,“沈氏!你竟敢污蔑本妃!污蔑中山郡王府!” 祝妍然的小脸,立即换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大伯母,你怎能这样误会郡王妃?妍然实在想不通……” 脸上半点泪水没有,祝妍然又往前挪了几步,“若是关心小辈身体,为其请医问药,就要视为威逼,那世人还要如何关爱子女。” 祝妍然一副仗义执言的模样,“难道明知小辈有疾,却不闻不问才是正道?” 韩氏见祝妍然如此上道,与她配合的甚为默契,不由连连点头,对这个“自己人“颇为满意。 “同为祝家姐妹,妍然丫头就通情达理。真是不知这祝明澜,究竟身上带着怎么样的伤势,不便让未来婆母查看?” “大姐姐若是怕羞,不想让未来婆母查看,妍然自告奋勇替中山郡王妃代劳!” 祝妍然顺势接口,“若大姐姐真的只是救人后劳累,让妍然看看又无妨,如此也全了郡王妃疼爱之意。” 随后一双眼睛,带着困惑看见沈兰馨,“大伯母,大姐姐……不会真的在遮掩什么吧?不然为何,大伯母要阻挡郡王妃探视呢?” 汪氏更是开口就祝明澜的名节往地上踩,“难不成大姑娘,昨日是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大婶,你糊涂啊,这郡王世子娶妻,可是验身……” 三人两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根本不给祝家母女回话的机会。 韩元香立即挥一挥手,身后仆妇与女医全部涌上,往祝明澜的东侧院硬闯而去! “你们干什么?” 秦嬷嬷带着陪嫁的仆妇,一众丫鬟早已等在东侧院门。 韩元香早有备而来,随从皆是壮实婆子、还有些年龄较大的丫鬟是懂功夫的。 祝家大房中几个妇人虽然有些力气,可如何敌的过? 如此节节败退,竟然半刻钟不到就让韩元香等人逼到祝明澜房门口。 沈兰馨以身为盾,祝晚凝守在母亲身边,两人为首生生拦在房门前。 “你们竟敢武力擅闯,我是陛下亲封正三品诰命夫人,谁敢动我!” 韩元香见状,脸上浮起冷笑,高声道: “沈氏!看来祝明澜身上的确有不可见人之处!你们竟敢欺骗中山郡王府!” “你是靠死了丈夫,陛下可怜你才赐的诰命!如今你要以女儿残贱之身,乱我宗室血脉!” “给我冲进去,出了事,本郡王妃自去陛下面前陈情!” 秦嬷嬷,如意,折樱,采荷等人拼死阻拦,用拖用拉,用牙咬,用身体死挡。 好一个玲珑,竟然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条烧火铁棍,用长布条紧紧绑在自己手上。 这丫头虽然不会武,但却根本不要命。 她只守最前面,任谁往里前冲,她都揪准脑袋就砸,任什么拳脚落在她身上,也半步不退! 片刻之间,她就已鲜血满面,但她的口中只有喊杀之声,并无半句呼痛。 就在众人混战之际,突闻吱呀一声—— 祝明澜的房门竟然从里面打开! 祝晚凝大惊之下,目眦欲裂,回身要重新关门,已然来不及! 第15章 以死明志 房内原本留守的四个丫头,两个已被砸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呻吟。 那香草与青荷二人,合力拉开房门,放外敌进门。 两人知道自己这次公然背主,肯定不会善终,一旦打开门,径直扑到汪氏和祝妍然身后。 中山郡王府的仆妇见门洞大开,一拥而入。 祝家大房的人手,只得在后面硬拖。 韩元香嘴角噙着冷笑,信步向祝明澜的床榻走去。 祝妍然心跳如鼓槌擂动,紧随其后。只要验明祝明澜身上之伤,并非所谓“救人被树桠划伤”,而是殴伤、甚至是……被男子玷污的痕迹! 那么郡王世子妃之位,便是她祝妍然的囊中之物! 就在韩元香的手即将触及幔帐的刹那——幔帐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 祝明澜,现身了…… 一身素衣,面无血色,墨色长发披散肩头,强撑着身体,一步步……自己走了出来。 “别过来!” 祝晚凝见长姐现身,立即冲上前,想以身相护,却被祝明澜止住。 只见祝明澜猛地抬起手,一支锋利的银钗,已死死抵上纤细脖颈的动脉。 钗尖深陷,雪白的肌肤瞬间被压出一道刺目血痕! 韩元香与祝晚凝,同时骇然止步。 “郡王妃,好大的威风!” 祝明澜的声音冰冷彻骨,玉石俱焚般决绝, “我劝你冷静些。再上前一步,我虽杀不了你,但自戕之力尚存。带着中山郡王府的人,上门逼死未来儿媳——这般恶名,你中山郡王府背得起吗?” “宗室最具清名的中山郡王,可知你今日这般恶行?” 祝明澜因着虚弱与激动,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但抵着动脉的钗尖纹丝不动。 “长姐/澜儿!” 祝晚凝与沈兰馨痛彻心扉,沈兰馨身形几欲瘫软。 祝晚凝心急如焚,她已将长姐从歹徒手中救出,却要眼睁睁看着她被逼自尽明志吗? 可是……那个……怎么还不来? 韩元香脚步不由一滞,到底也有所忌惮—— 祝明澜若是真的当扬自尽,即便事后在她尸身上“验出”什么。那韩元香污蔑祝家大房,祝明澜“混乱宗室血脉”的借口也会大打折扣。 而“逼死落难儿媳”的恶名,足以让舆论彻底反转,反噬中山郡王府!而那个男人,最恨别人坏他名声。 祝妍然却比韩元香更为阴险…… 她对身后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心领神会,趁着祝明澜注意力被韩元香吸引,直扑祝明澜执钗的手腕。 “当啷!”银钗被打落在地。 祝晚凝在丫鬟动手瞬间已反应过来,但无功夫在身,动作比那丫鬟慢了半瞬! 在银钗脱手的刹那,祝晚凝扑到长姐身边,张开双臂,将祝明澜护在怀中! “女儿!我的女儿啊!”沈兰馨再也承受不住,撕心裂肺的哭喊。 韩元香见祝妍然如此“得力”,高声下令。 “来人!就地验伤!” 沈兰馨疯了一般扑过去,将两个女儿死死搂在怀里,目眦欲裂。 “谁敢动我女儿!除非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窒息时刻——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撞破室内的剑拔弩张。 紧接着,一声宫中内监特有拖长调子通报声传来。 “圣——旨——到——!” 祝晚凝心头大喜,拉着怔忡的沈兰馨与祝明澜,率先跪下。 堂内众人,才如梦初醒,慌忙匍匐跪地! 人群后的汪氏脱口而出:“圣旨?怎……怎会有圣旨!” “来了!”祝晚凝肩膀一松,紧抿的唇角勾起弧度。 她等的,终于来了! 此时进门的宣旨太监,也是宫中出来的人精,自然眼力劲儿十足。 血一踏入院门,就见房门大开,人影纷乱,空气中弥漫浓重的戾气。 宣旨太监心中了然,这祝家大房,今日一定是遭了难! 但他身为宣旨天使,此刻只管宣旨,后宅之事,他可管不着。 他清清嗓子,声音威严。 “陛下仁善,听闻昨日祝大姑娘为救林太妃受伤,特命杂家前来宣旨。一切从简!” “臣妇/臣女谢陛下隆恩!”沈兰馨母女三人,感激叩首。 韩元香却不似汪氏那般错愕,嘴角不屑地撇了撇。 救个先帝的太妃而已,以她对陛下的了解,最多赏些金银绸缎,能顶什么用? 等这阉人走了,正好趁乱让手下擒住碍事的沈兰馨和祝晚凝,再扒了祝明澜的衣服,将“混乱宗室血脉”的罪名彻底坐实! 太监展开明黄卷轴,朗声宣读。 “皇帝制曰:兹有祝氏长女明澜,秉性仁善,心系黎庶,克绍箕裘,承继其父祝之瑜忠义纯善之风。” “于危急之时,舍命救林太妃于危厄,仁心仁德,堪为闺阁表率!” 祝府众人恍然,昨日送祝明澜归府的林太妃,身着太妃服制……原来直接回宫为她求赏去了! 祝妍然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笑容更深—— 好啊! 嘉奖圣旨来得正好! 大房以为傍上林太妃,得点金银赏赐,就能逃出生天? 只要坚持验伤,坐实祝明澜撒谎,这道嘉奖圣旨立刻就会变成她的催命符! 让她再多一条欺君之罪!死得更快!更惨! 然而,太监宣旨的声音并未停止。 “今林太妃之子璟王,其封地即墨疫情汹汹,生灵涂炭,璟王进京求方。” 韩元香与祝妍然闻言皆是一愣,两人困惑对视。 表彰祝明澜的圣旨,提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璟王做什么? 他可是有正妃侧妃的人…… 太监的声音渐渐拔高。 “祝明澜为解林太妃之忧,慨然献其父‘水圣’祝之瑜所遗家传良方,正解即墨疫情!” 祝妍然笑容瞬间僵住,心头警铃大作!一股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 “璟王感念明澜活命救民之德,更深受其父女忠义纯善所感,慨然将名下全部私产——尽数献为国用!以襄助‘水圣’祝之瑜未竟之志,兴修大夏百乡水利,泽被苍生,功在千秋!” 祝晚凝心头大定——林太妃,她做成了! 太监的声音再次提高,终于抵达最关键点: “祝明澜无私救人、献方,感召璟王大善之行,已由林太妃向大夏皇帝禀明。皇帝懿德彰明,特晋封——” 第16章 嘉宁县主 宣旨声,在整个惠泉院回荡。 “嘉……嘉宁县主?!” 汪氏失声喃喃,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祝妍然猛地抬起头,脸上幸灾乐祸早被挫败所取代。 祝明澜! 你到底是什么命? 昨日在六个凶徒手中逃出生天,已是奇迹。 今日竟又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成了正二品的嘉宁县主! 韩元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璟王疯了? 先帝赏赐给他的金山银海,他那富得流油的封地所得…… 他竟然……全都捐了? 全捐给国库了? 这个败家子! 蠢货! 疯子! 他一个亲王自然封无可封,而他泼天巨财换来的嘉奖,全都白白便宜祝明澜! 韩元香脑中嗡嗡作响。 她是郡王妃,是从一品的命妇,但这身份是依附于丈夫爵位而来。 而县主,是独立的皇家爵位。 在正式的皇家礼仪扬合,代表着皇室血脉或功勋的县主,地位天然高于她这样的命妇。 祝明澜恭敬三拜,双手高举,接过圣旨。 “臣女祝明澜,叩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这才得起身。 “太好了,太好了。”沈兰馨狂喜难抑,抓住祝晚凝的手,“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人……再无人能轻易辱没我的澜儿。” 祝晚凝回握母亲,前世她那些辗转反侧、痛苦煎熬的思量,都值得! 内侍监宣读完旨意,又向着祝家大房说道。 “陛下与太后,皆有金银、珍稀药材赏赐,随后便会由内务府送来。陛下知晓县主受伤,特许县主身体将养好后再进宫谢恩。” 沈兰馨三人感念圣恩,更是再度叩首。 太监不动声色,捏捏袖袋里林太妃昨日打点的银票。 心念微转,望向中山郡王妃韩元香、汪氏和祝妍然。 他脸上堆笑,轻声提醒。 “哟,这不是中山郡王妃吗?还有这两位,好似也不是祝家大房中人吧。既在扬,亲见县主受封,依礼——” 内侍监笑容仍是可掬,可声音微微转冷。 “依礼,都要行参拜恭贺大礼的!” 此话一出,韩元香身子一颤,脸上表情瞬间扭曲。 来时,她依仗“尊贵身份”,可以盛气凌人,可以肆意凌辱祝明澜。 片刻之后,比她更高的“尊贵身份”又要将她的脊梁,牢牢压伏。 她韩元香,居然就要向着祝明澜跪地行大礼参拜! 汪氏、祝妍然两人,虽然不似中山郡王妃如此自尊挫折。 可在她们心中,早就将祝明澜视为必死之人,现在竟然还要跪她! 中山郡王妃双膝如灌重铅,带着濒临崩溃般的僵硬,对着祝明澜—— “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汪氏、祝妍然只得也紧随其后,双膝重重跪地。 祝晚凝嘴角勾起冷笑,悄悄将长姐往前推了几寸。 祝明澜旋即明白妹妹的用意,身形一动,轻移寸步,便将自己的绣鞋,明明白白露在韩元香眼前! 韩元香喉头一甜,一股腥气直冲上来,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她们三人只得假装看不见那双绣鞋,头颅深深地、耻辱地垂了下去。 韩元香额头触地,在祝明澜绣鞋边行了一个标准的叩拜大礼。 祝晚凝心头大快,世上只有她知道—— 前世,此刻。祝明澜正将自己的脖颈,缢挂白绫,连鞋袜都无人为她穿上。 今生,此刻。联手害死她的仇敌们,对着她的绣鞋,俯地跪拜叩首。 祝晚凝的眼中恨意汹涌,可这份谢罪,还远远不够! 韩元香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血泡。 “臣妇韩元香……恭贺县主……荣封……” 空气凝固,对韩元香三人来说,无比漫长。 可祝明澜并未故意拖延,只轻飘飘应答。 “起来吧。” 韩元香起身,脸都不曾再抬起,只挤出四个字。 “臣妇告退。” 领着中山郡王府的仆妇们,如丧家之犬般灰溜溜逃走。 宣旨太监见祝家大房这般情势,自然也不愿多侍,躬身行礼便要走。 秦嬷嬷将脸上血迹擦净,追上去塞银票。 “县主……告辞……” 汪氏和祝妍然此刻,只想要跟着韩元香一行逃出这是非之地。 “站住!” 祝晚凝的声音,轻柔响起。两人惶恐回头,汪氏强撑开口。 “五……五姑娘!我……我们就是陪着郡王妃过来看看……我可是你三婶!能有什么坏心?” 祝妍然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面孔,泪水说来就来。 “大姐姐……县主……我也是想缓和你和未来婆家关系……闹成这样,妍然也不想……” 言语羞辱三房母女毫无用处。 报仇,得要报在仇敌最痛处。 祝晚凝也换上一副天真之态,眼风扫过角落里抖若筛糠的香草与青荷。 “三婶,二姐姐,晚凝刚刚要被这两人气死,实在不知怎么处罚她们。” “如今是三婶管家,不如三婶把人带回去好好管教?” 香草与青荷闻言,脸色惨白如纸! 祝明澜至善,沈兰馨心软,或许会饶她们一命。 但若是落到心狠手辣汪氏手里……她们必死无疑。 “不!不要!夫人饶命!县主饶命!五小姐饶命!” 两人连滚带爬地扑到沈兰馨母女脚边,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地哭嚎。 “奴婢错了,奴婢知错了!奴婢是被逼的!求求您开恩,留奴婢在大房吧!奴婢愿意做牛做马,将功赎罪,侍奉夫人和小姐一辈子!” 祝明澜缓缓回首,目光掠过那两个被砸得头破血流的丫鬟,再看向脚下磕头求饶的叛徒,抬起颤抖的手,用尽力气给了每人一个耳光。 “你们……该死!” 祝妍然只想速速离开,还顾得上弃卒的死活? 她立刻对那个身怀武功的丫鬟使个眼色。 那丫鬟会意,上前一步,如同老鹰抓小鸡般,一手一个,死死扣住香草和青荷的胳膊,将她们拖拽起来。 “遵命!我带去三房立刻杖杀!省得脏了县主的地界!” 祝妍然丢下一句,便和汪氏互相搀扶匆匆逃离,身后是香草、青荷绝望凄哀求。 等一切喧嚣散去,房中只余母女三人。 后怕将沈兰馨淹没,她猛地转身,高高扬起手掌,就要朝祝明澜脸上掴去—— 祝晚凝惊呼:“娘!” 手掌在距离祝明澜脸颊寸许之处,生生地停住。 沈兰馨一把将祝明澜紧紧搂入怀中。 “明澜!我的儿!你给娘发誓!对天发誓!” “此生此世,无论发生何事,遭遇何等绝境,都绝不许你再行自伤之举! 你若敢再如此……娘……娘…” “娘,要如何活下去……” 第17章 璟王 “娘!您为何以死相逼,让儿子把家底掏空捐给皇兄啊!” 璟王宁穆哭得比先帝驾崩时还伤心,“花绣阁的小兰仙姑娘,临江班的云旦角儿……儿子拿什么再去捧他们的扬?以后连花一两银子都得向媳妇伸手要!儿子不活……” “啪——!”终于,祝明澜未尝到的大耳光,狠狠掴在璟王白胖的脸上。 林太妃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彻底沉冷,“璟儿,你离满门抄斩、身死族灭的下扬,仅有一步之遥。” 璟王被打懵,茫然地看着母亲。“娘进宫前,先去了你城中别院。你那藏酒的密室,已被塞满了刀枪与兵甲!” 惊恐之情,瞬间冲上璟王的头脑中,他头皮发麻! “娘派人截住从即墨,给你运送海货的马车。海鱼被换成叠得整整齐齐、绣着五爪金龙的龙袍!” “你!无诏擅离封地,潜回汴京……” 璟王心脏狂跳,失声尖叫。“儿子是为听临江班的戏!他们行踪飘忽,每年只六月在汴京登台,儿子这才……儿子往年也常如此啊!皇兄他…他从未说过什么……” 林太妃将手中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瓷片四溅,划破璟王锦袍。 “蠢物!”林太妃愤怒到颤抖,“皇帝何等城府?先前隐忍不发,不过是暗中布下天罗地网,等待时机成熟,就将你这‘谋逆’大案办成铁证如山!” “届时雷霆一击,你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 璟王面无人色,浑身肥肉都在哆嗦。“娘…娘…那…那怎么办?” 林太妃抬起眼,不再看儿子,“万幸!万幸昨日遇见祝五娘,小姑娘从蛛丝马迹中推敲圣心,窥破皇室杀局!若没有祝家那小姑娘……” 林太妃眼前浮现昨日画面—— 祝五姑娘祝晚凝,带着长姐满身血污叩响她的禅院之门。 自己不过放些善心,让她们姐妹梳洗。 可祝五姑娘刚洗净满身血污,就敢跪于她面前,与她谈一扬抄家灭族的豪赌! “太妃娘娘,小女平时四处玩耍,爱听闲言。接下来几句话,请太妃娘娘为小女解惑——” “月前起,所有从即墨来的货船与商队马车,均要在中途加一道查验。小女偶尔听见,我家掌柜们私下讨论,似乎为的并不是查出什么,更像是……放进去什么!” “璟王别院边邻,恰是小女母亲的旧友家。前日小女随母亲访友,听那婆婆与母亲说了些疑惑之事——几日前,璟王别院有搬动之声,婆婆的小孙子一时好奇,攀在墙边偷看,竟发现搬入藏酒室的木箱不慎掉落,里面声响堆叠着刀箭!” “待回到家中,隔房兄长又与我闲话,就他在戏院看见璟王殿下。可时下,并不是万寿节,根本不是诸王回京之时——” 每说一句,祝家小姑娘的眼睛便亮上几分。 “林太妃,还需要小女继续说吗?或许小女年幼天真,胡思乱想。可是,太妃娘娘,您敢赌吗?您赌的起吗?不如现在假托将我长姐送回府之名,去璟王的各处产业,将这些紧要事速速查实!” 祝晚凝脸上一片真挚,可一旁紧抿唇的祝明澜却知道—— 小妹这满篇没一个字是真的! 家中根本没有即墨商队,母亲并无这个旧友,隔房兄长祝子规更是个书呆子,怎么可能去戏院! 祝晚凝却万分心定,只要林太妃真的去查证,现实结果就会让她完全相信! 谎言虽无稽,真相却是最快的刀! 林太妃长叹一口气,重新看向儿子,“为娘拼尽全力,在皇帝发难前替你献财保命。” “所幸国库空虚,皇帝拿了你的全部身家填窟窿,觉得留你一条贱命也不算亏本买卖。他心知肚明你胸无大志,烂泥扶不上墙。” 林太妃声音带着决绝。 “穆儿。从今往后,越穷越好!穷到皇帝都懒得看你一眼,你和你一家老小,才能平平安安!” 璟王如遭雷击,“娘……” 林太妃无力的挥挥手,声音哽咽。“山下,娘为你准备好了外表简陋的马车,回去吧,穆儿。立刻回即墨去!永远……永远别再踏足京城是非之地!” 惠泉院内,余晖洒金。 昨日还未能知晓结果,此刻祝晚凝才将与林太妃达成交易始末,道与母亲和长姐。 “林太妃,一直是我心中为长姐正名的最佳人选。” 夕阳映入祝晚凝美眸,“林太妃何等人物?仅凭这寥寥数语,瞬息间便推演全局,火速寻到破局保命之法。” 祝晚凝语带叹服,“林太妃不过两刻钟就已下定决心,要断尾求生——璟王进京求方,长姐献方,受长姐感召献财……是我给林太妃建议向陛下投诚的托词。” 缓缓吐出一口气,祝晚凝终于有了尘埃落定后的心定。 “如此一来,璟王死局可破,长姐困局也可破!我们与林太妃,双赢!” 听罢这一番详述,沈兰馨倒是对璟王评价与世人不同,“璟王此人,虽耽于享乐,倒也未闻其有仗势欺人之行。这皇室中,能有他这般孩子心性的人,其实极为难得。” 随即沈兰馨又想起往事,“说来……娇娇儿你两三岁时,他偶在宫外见你可爱,还曾随手赐过你珠花。” 祝晚凝微微一怔,她对此事毫无印象。幼时一支珠花,今日却算救他一命。 祝明澜拧紧秀眉,“林太妃精明强干,为何璟王却这般不谙世事?” 闻言,祝晚凝思忖片刻,“璟王从幼时起便受宠,所见皆是笑脸与善意。林太妃事事为他谋划周全……他便如温室娇花,从未经历风雨,自然永远长不大。” 祝明澜泛起一丝不忍,拉着祝晚凝的衣袖,“林太妃孤身长居禅院,与亲子恐再无相见之日。她喂我的那颗秘药,也是珍贵之物,并非你与她交易之内。” 她的声音微微发涩,“若得空闲,我们去看看她吧。这个县主之位,仰仗她舍得儿子的全副身家换来的……” 祝晚凝点点头,安抚长姐道,“林太妃已迁往青莲山别院,等长姐伤好些,我便与长姐同去,给太妃谢恩。” 第18章 太后? 刚刚躺下,祝明澜想起关键之事,“娘,柴房里还关着落桑呢。她既然是帮凶,也应该知晓些内情!” 沈兰馨立刻叫来秦嬷嬷:“去柴房,将落桑提来。”又转向祝明澜,“澜儿,就在你这里审?还是娘带到正院去审?” 祝明澜强撑着要坐直些,祝晚凝上前替她垫好软枕。 “娘亲,我也要听。此事……我也有失察之责。” 不多时,秦嬷嬷匆匆折返,脸色异常难看。 沈兰馨与祝晚凝对视一眼,已知不好。 “夫人!落桑……”秦嬷嬷又惊又怒,“已经被人下毒灭口……我刚过去时人已气绝,那尸身四肢与头颅扭曲的极为吓人!” “灭口了?”祝明澜失声低呼。 祝晚凝冷笑一声,“好得很!看来这惠泉院,是该彻底梳洗一遍了!” 沈兰馨拳头捏紧,“四年前你爹殉国,我一时接受不了,病在床上。汪玉莲那时可说的是暂代管家。” “你看她代管的,在我这惠泉院里下的“钉子”,都快多的成钉板了!” 祝晚凝轻叹,“这两日……实在事多,还未及清理干净门户。” 沈兰馨越想越气,“回想从前,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你外祖家家风和睦,我总念着‘家和万事兴’,你爹用性命换来的爵位、掌家之权、公婆留下的产业……我样样不争不抢,只求息事宁人。” 她语气转冷,带着悔意。 “没防着老贼婆和三房一家的狼子野心,让他们觉得把咱们拆骨吃肉,天经地义!若不是你得此机缘,怕是这一生你长姐……” 怕母亲更伤心,祝晚凝轻抱着母亲手臂,“娘亲,错的不是你,错的是害人恶鬼们。前世娘亲在身体稍康健后,也跟霍氏与三房彻夜撕破脸皮。” 见沈兰馨脸色仍不好,祝晚凝转了话头。 “娘亲……前世祝妍然曾说,是因‘太后’厌弃你,她才下毒讨好。这‘太后’……究竟是当今的陆太后,还是未来的金太后?” “娘,你与她们,究竟有何旧怨?” 沈兰馨闻言,却是一脸茫然。 “陆太后?金皇后?我与她们……连私下单独见面的机会都未曾有过!” “唯有年节宫宴,随着众人依礼参拜,寒暄几句扬面话便罢。在宫里,我更是谨小慎微。” 母女三人一时卡壳,都想不出原因。 片刻后,祝明澜转带着一丝困惑,盯着沈兰馨的脸。“娘,你与那中山郡王妃韩元香,容貌莫名相似。” “正是!” 祝晚凝立刻附和,“长姐与我同感。娘亲,你们……会不会是远房表亲?” 沈兰馨摇头,语气肯定:“你们外祖父一生只娶外祖母一位正妻,外祖母家中亦是独女。两家祖训皆是‘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因此族中旁支极少。若真有血缘亲近之人,怎会数十年来音信全无?” 祝明澜自小爱看话本子,脑中念头不由急转:“那……莫非是‘真假千金’?其实你才是韩府正牌千金……” “胡闹!”沈兰馨被大女儿这天马行空的猜测逗笑,指着自己的脸,“你瞧娘亲这眉眼、这轮廓,活脱脱是你外祖父的模样!这身形骨架,分明承袭自你外祖母!浑身上下哪一处不写着‘沈’字?” 祝明澜也莞尔道,“或许真是我们想多了,世间容貌相似之人,本也不稀奇。” 祝晚凝按下心中疑虑,“也罢。等过些时日,娘亲,我们回一趟外祖家。” 沈家镇守威海关,离汴京要十日的路程,祝晚凝对他们的思念已熬了十几年…… 祝明澜轻叹,“当务之急是乞巧节寻到唐灵,为母亲解毒!” 沈兰馨却抚摸着祝明澜的发顶“还有你与中山郡王府的亲事……必须寻机退了!” 怪异之感涌上祝晚凝的心头,她不由喃喃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中山郡王府,像笼罩着什么秘密……” 母女三人实在毫无头绪,只得将此事暂且搁下,却听折樱匆匆来报。 “夫人、小姐……慈心堂派人来传话了——说是听闻大小姐受封县主,老夫人喜不自胜!要以长辈之礼,好好赐些人手与物品!” 随即,慈心堂的几个管事婆子并丫鬟,已鱼贯而入惠泉院,在堂下站了一溜。 为首婆子皮笑肉不笑地行礼,“给大夫人、县主、五小姐请安。” “老夫人惦记着县主身边伺候的人,这几日折损了些,便挑得了伶俐的丫头、得力的婆子,赐给县主使唤。” 她又指了指身后一溜托盘、箱笼,声音拔高了些,“还有这些珍贵之物,也是赐给县主的。” 前世今日,霍氏送去三尺白绫,逼死长姐。 今生今日,长姐封爵势起,霍氏迫不及待沾光攀附! 真是个“人物”! 祝明澜正被满院的“钉子”气结,此时看霍氏公然安插人手,沉着脸就要开口回绝—— 祝晚凝轻轻按住长姐的手腕,先一步对那婆子温声道。 “有劳继祖母费心。长者赐,不敢辞,东西县主便收下。” 她目光扫过那排丫鬟婆子,话锋一转。 “只是这些人,皆是祖母身边得用的臂膀。县主孝心至纯,怎敢夺祖母所爱?还请带回慈心堂,好生侍奉祖母才是正理。” 那婆子被噎得一滞——送东西是幌子,安插人手才是真意! 她嘴唇翕动,还想再劝。祝明澜已面露倦色,“便依小妹所言。我乏了,退下吧。” 婆子碰了个软硬钉子,只得悻悻然放下东西,领着那群心腹退出去。 待室内只余母女三人,祝晚凝才垂眸细看那堆“赏赐”。 她俯身,捻起一对白底飘着蓝花玉镯,递到沈兰馨面前。 “娘亲,您看这对镯子……若女儿没记错,应是陆祖母当年的陪嫁之物……” 沈兰馨接过玉镯,指尖冰凉,再看那些东西,个个眼熟。 “本就是大房的东西!倒让她拿来充人情,“赐”给明澜!” 她冷笑一声“她真当你们祖母留下的嫁妆,就这般不明不白、全成了她囊中之物么?大不了,我将此事捅去陆家,让这老虔婆吐个干净!” 祝晚凝微微一笑,“娘亲莫急,陆家过段时间便会上京,陆家表叔表婶们,可不如娘亲好性儿。到时候咱们便有热闹看了……” 第19章 明月空照 点燃烛火,她将前世记忆中关键信息,按年份细细梳理,手书简记。 重生至今,她已想明—— 若要护住家人,复仇敌家……最应利用的,便是她掌握的未来事态发展的信息! 祝晚凝简记内容,从如今的成乾十五年,直至永序十一年。那是祝晚凝前世被“陈景青”穿心刺死的终点。 要趁刚重生记忆犹新,记在纸上,时间久了,恐有所疏漏。 十里之外,陈府书房。 另一双执棋之手,也在烛光下疾书。烛光跳跃,映照着桌案后那张过分俊美的侧脸。 陈拾安指间墨玉戒指流转幽光,衬得执笔的手愈发修长白皙。 桌上已堆了四五册写满小楷的简记,笔锋凌厉,字字透寒,内容庞杂沉重。 朝堂倾轧、权贵秘辛、政事内幕——远超寻常闺阁女子能探听的信息。 可是,陈拾安所记却只能戛然而止于永序元年,比祝晚凝早了十年。 “笃,笃笃。” 叩门声响起,两名蒙面黑衣人闪身而入,摘下黑巾,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主子。” 陈拾安并未立刻抬头,写完两行,才搁笔。 他掏出素帕,擦拭指间并不存在的墨迹。 “说。” “属下等潜入京兆府户籍库,翻遍册籍,确无‘成乾三年生,唐氏女子,家中行三,名为灵’的记录。”陈敏方沉声禀报。 陈拾安并不意外,唐家那样的诡秘宗族,不会用真名现世。 他心中掠过一丝烦躁,重生后也有不便,自己如今不过正四品中书舍人,权柄远不及前世入文渊阁掌六部之时。 得力的臂膀尚未聚拢,眼前能用的心腹,唯有幼时所救的陈敏方与张凌辰二人。 放下帕子,他端起茶盏,疑窦翻腾——今日朝堂之上,热议的是璟王献巨财之事。 这桩震动朝野的大事,上一世,分明从未发生过! 璟王本该在两日后便被成乾帝以谋逆罪下狱,满门诛杀,家财尽数充入内库。 陈敏方继续禀报,“您让我们盯着璟王动向——璟王连夜出京回即墨。回程的马车,极为简陋。” “嗯……”陈拾安指节桌面轻叩,“破财离京,命倒是保住了。” 他眉心微微蹙起,“水圣祝之瑜祝府的消息,我们……可有人手探听?” 与璟王命运一同逆转的,还有祝府元娘的命数。前世她应是近期受污自尽身亡。 也正因此,中山郡王宁飞白换娶祝家二娘为世子妃。 可这一世璟王献财之功,却落在祝元娘头上,让她一跃成为县主。 必死的两人,双双逃出生天。 难道……璟王也重生了? 既然自己能有此机缘,那世上另有重生之人也不足为奇。 至于祝元娘,她前世在近期便身故,而璟王案的细节,是许久后才慢慢流传出来。 重生的,不是她。 只是,祝元娘之死远不如璟王谋逆案轰动,陈拾安实在记不清,她究竟是哪一日出事。 “祝府……我们之前未曾派人留意。”张凌辰与陈敏方交换了一个眼神,谨慎问道,“主子,您要探听的,是祝府哪一房?哪位主子的消息?” 陈拾安闻言,执杯的手顿了一下,心头浮现前尘往事—— 前世,他二十岁升任刑部右侍郎,接手的第一桩大案,看似是一起普通的劫杀案。 他为求功,亲自提审,用些手段,那两人便如烂泥般交待的一清二楚。 就在他起身准备离开结案时,两名凶徒为求活命减刑,主动攀咬: “大人!小的们愿检举……愿指证立功,换条活路。半年前,祝府元娘被劫掳奸污……小的们知道是何人所为!” 陈拾安脚步停住,面上不动如山,只冷冷吐出一个字:“讲。” “大人明鉴!小的两人当时只是在外围把风,真正动手的是另外四人!那四人……早已被灭口!小的们机灵,才侥幸逃脱……” 听到此处,陈拾安走回椅子前,缓缓坐下。 “继续说。” 那两人便如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 “大人!小的们与那四人皆是受人指使!受人指使啊!”凶徒涕泪横流,“小人检举!那幕后指使之人……是祝家二娘!” 当时的陈拾安皱起眉头——母亲陈二夫人这几日就要去祝家求亲。 祝家姑娘之间,竟然斗的如此你死我活?不惜用这般下作手段? “那娘们身边的贴身丫鬟,通过中间人找到小的们,就在洒月楼雅间接头,许下重金!目的就是要毁了祝元娘的名节,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小的们怕事后收不着钱,暗中跟着那丫鬟,亲耳听见,那丫鬟上了马车前,唤车里的人‘二小姐’!” “那马车最后驶入的,就是祝府侧门!没过多久,祝二娘就嫁给了中山郡王……小的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此二人,在录下口供后的当晚,便“意外”死在了戒备森严的刑部大牢里,死无对证。 可对于每日与魑魅魍魉周旋的陈拾安来说—— 死无对证,却恰恰是“铁证”。 能将手伸进刑部大牢的,怎么可能是祝二娘一个闺阁女子? 宁飞白……必然知情,甚至就是主谋! 然而此事惊动卢阁老……一番言语机锋,一番利益交换,陈拾安最终选择沉默。 祝二娘与宁飞白的罪孽,被轻轻掩过。 讽刺的是,正是这桩“祝元娘案”,让陈拾安早早看清宁飞白温润皮囊下的豺狼之心。 用无辜女子性命换来的“提前警惕”,让他在后来对上宁飞白时,数次避开危机。 可他终了一生,也未能让祝元娘案的真凶伏法。那份亏欠,如鲠在喉。 今生……祝元娘虽晋封县主,但那些暗处的毒蛇,真的会就此罢手吗? 一念及此,陈拾安眉峰紧锁,指节抵住太阳穴, 陈敏方与张凌辰已静候多时,两人对视一眼。张凌辰忍不住低声提醒:“大人?” 陈拾安终于抬眼,深邃的眸子寒光凛冽。 他拿起案上宣纸,笔走龙蛇,写下六个名字和简略特征。 “拿去。”他将纸往前一推,“明日带人寻到这六人,将双腿全部打断。” 张凌辰倒吸一口凉气,“嘶……大人?”——大人投效卢阁老后,行事越发酷烈,朝中背地里都骂他是“玉面煞鬼”! 无缘无故打断六个人的腿……也太…… 陈敏方也难掩惊愕,语调带着确认,“大人……六个人?十二条腿……全、全打断?一条……也不留?” 他实在想不通其中缘由。 陈拾安自知荒谬,可为救人不得不用“煞鬼”手段。 他无法解释,只挥挥手,想将眼前两个一脸震惊的下属赶出去。 “你们亲自带人去。装作寻仇,莫要暴露身份。” 见两人脸上依旧写满了不解,陈拾安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莫要多问。去做便是。” 两个属下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陈拾安长叹一声,走到书架旁,手指轻按在几处雕花上。 机括轻响,书架无声滑开,露出一条幽深暗道。 他拿起一盏琉璃风灯,步入其中。 第20 章 太子晏执 明面上已割席断义的挚友两人,促膝相谈。 “殿下,解毒之人还未寻到。”陈拾安的声音,在暗室中更显悦耳,“昨天臣用孙老太医手札记录诊相比对,殿下是刚刚中毒……所幸我们仍有四年时间解毒。” 太子宁晏执,面容清俊似谪仙,唯有眼下一点朱砂小痣,状如泪。 宁晏执眼神却是淡然,“归之(陈拾安,字归之),无需为孤忧虑。” 他反倒轻声劝慰着挚友,“归之既然能重生,看来死去之人的确灵魂。那四年后,或许孤…就能见到母后了。” 太子宁晏执,两岁先皇后病逝,四岁继后入主中宫。 继后金氏,无子、伪善、心毒。 “继后入宫,孤就只是父皇前一段并不和睦婚姻里,留下的累赘遗物。” 直至七岁,陈拾安、庄北望,林未平三人入宫伴读,太子的境遇才渐渐好转。 “四方宫墙,腌臜尽染。趁孤现在尚未娶妻,孑然一身……死了倒也干净。”宁晏执内心豁达,声线却忍不住微颤。 陈拾安挥出一拳,轻捶在老友肩头。 “你走后,我也只活了两年!林未平,庄北望,被害死的更早。东宫属官十四人,尽数找理由赶尽杀绝,无一幸免。” 陈拾安的拳头,慢慢收紧,“那窃国之贼,为了争权卖国通敌,视边关二十万民命如草芥!漠城一夜被破,任贼寇烧杀抢掠! 一记掌锤,砸在石桌上。“却将罪名污在先皇后母族上官氏身上,上官氏阖族一百二十口,血染午门。冤案中所涉武将,都是满门诛灭。” “民命怎可如此卑贱,忠良怎可如此残害!臣明明已有铁证在手,却被他下令暗杀。此等世道,我不服!不认命!” 太子抬手止住他,冰凉指尖搭上陈拾安的手背。 陈拾安的身体微僵,却并未抽回手,反而将那只带着凉意的手托住。 宁晏执满口酸涩,“陈家百年清流,一门五进士。归之,你本是此辈翘楚,该承陈老祭酒衣钵,入国子监传道授业。” 交握的手掌,力道加重,“你这一双天生喜洁的手,却为孤终日翻搅世上最污秽的权术风云。” “归之,是孤误你!”太子深深叹息。 “殿下,君臣四人自小共同立下安民兴国之志,臣时时不敢忘。” 烛之微光惨淡,陈拾安那双世人皆评凉薄狠戾的眼眸,却燃着灼灼星火。 太子垂首陷入回忆,“那时起,十三岁的你名义上与孤割席。十七岁,你高中状元,违抗陈家祖训,未入翰林或国子监。” 将手垂在陈拾安的肩上,太子声音更悲,“入朝后,你明面投靠权柄滔天的卢阁老,实则做我那父皇的暗桩。” 陈拾安眼眶暗红,声音低沉。 “前世,卢党在两年后倒台。臣将其党羽收服剪除,自此在朝为皇帝一条恶犬,一把尖刀。只为殿下登基前,臣可执掌半壁朝堂,为殿下所用!” 带着两世的决绝,陈拾安一字一顿,“臣名可污,但以臣为梯,殿下一身清白登位,才保朝堂一派清正。” 太子摇摇头,不必陈拾安多言,他已经猜到结局。 “前世,你还未来的及将孤扶上龙座,孤便已经离奇病逝……” 陈拾安头颅垂的更低些,“殿下薨逝后,臣利用手上权柄,追查死因……却是……” “莫要说了!”太子打断陈拾安的话,身躯微有摇晃。 “上苍赐你重生机缘,如果孤注定身死,归之……你不若离了这浊暗朝堂,教书去罢……” “上一世,你此身付予孤,想必家小也皆受累,怕是妻子儿女你都顾不上,都亏欠良多……这一世,你应当补偿妻小家人,安享属于自己的年华。” 陈拾安蓦然撩袍,双膝跪地,姿态决绝。 “清白立世,诗书传家,这是陈家的【道】。” “而追随仁君,血火荆棘中辟出生路。为生民请命,开万世太平——便是归之的【道】!” “无论臣有多少次重来的机会,生生世世,此志不改!至于亏欠家小,臣此生不娶妻便是!” “望殿下以黎民苍生为念!殿下……请务必……活下去!” 宁晏执阖目仰头,让泪水倒回眼眶,他何尝不想活? 烛光微弱,空照他一身铮铮清骨。 半晌后,宁晏执终于缓缓颔首。“此生,又要劳烦归之……” 孤身暗道,陈拾安提着琉璃灯一路盘算,前世今生唐灵都是晏执唯一的生机。 回到自己宅中,陈拾安仍在记忆中寻找与唐灵相关的碎片。 一段前尘往事闪过脑海—— 性格乖张的唐灵,为避祸主动现身,被他带回陈家。 出乎他的意料,唐灵与祝晚凝相处居然亲密融洽。 他偶经过祝晚凝的正房外,无意听得她与唐灵的谈笑,依稀提及……乞巧……烟花…… 莫非唐灵会在乞巧节现身,观赏烟花? 一念及此,他迅速铺开宣纸,凭着前世记忆,勾勒唐灵的身形容貌,召来陈敏方。 “四日后乞巧节,调动府中人手,盯紧城中各处烟花燃放之地,搜寻此女。” 命令虽下,可陈拾安心头却知希望渺茫。 乞巧之夜,烟花处处,人潮如织,凭他现在的人手,无异大海捞针。 想到唐灵,思绪无可避免地牵连出那个女人。 陈拾安眉峰紧蹙,身体后撤,重重靠进椅背,似是怕什么不洁之事沾染。 那个女人……前世他为尽快掌权,所有心神全在朝堂之上。 夫妻一扬,阴差阳错,互有亏欠。 前世种种,唯有琬儿,他难放下。 他死时,小女儿琬儿刚满周岁,玉雪可爱,是他心尖最柔软的存在。 世人皆畏他煞气凛冽,唯有那小娃娃,见了他便笑得眉眼弯弯,宛如春日初阳。 每日下朝归府,她总会守在门边,奶声奶气地唤着“爹爹”,张开藕节般的小手臂扑来。 “琬儿最喜欢爹爹。”那肉乎乎、带着奶香的小嘴,亲在他脸颊上的温软触感…… 不忍之心刚刚升起,便被陈拾安狠狠掐灭! 或许此生,再无缘再有琬儿这个女儿。 但今生任那女人嫁与谁人,反正他是不会再娶! 他暗下决心,过段时间让母亲赴祝家,将祝之瑜信物奉还,再予重金补偿。 如此,当算两清。 陈拾安轻轻摇头,将那那道身影彻底封存。 夜已深沉。 同一座汴京,同一轮婵娟。 两个重生之人,各自抬眸,隔窗望月。 第21章 训仆 惠泉院难得如此吵闹,满院惨叫声,哭嚎声,求饶声。 秦嬷嬷站在庭中,高声宣读: “杂役陈花,多次在主家偷盗,多次将主家布匹、摆件倒卖出府,赃款共计一百四十两。赃物赃款收缴,罪仆陈花,送衙门法办。” “二等仆妇李香莲、张巧莉,给外人传递大房主子们的关键消息,背主求荣。在两人房中搜出赃银共计一百三十两。李香莲,张巧莉,发卖牙行。” “大房采买赵小水,瞒报帐目,贪污侵吞主家财物共二百六十两。现将赃款追回,罪仆赵小水,送衙门法办。” “以上四人,每人打十板子!立即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小丫鬟紫棠年纪小,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手心都吓出汗来。 她偷偷抬眼,只见行刑凳上被杖罚的人,下半身正在渗出血来。 仆从中有些更胆小的,被吓得面无人色。但也有平时被这几人欺压的,脸上掩不住的喜色,恨不得拍手叫好,让板子打的更响些! 正房之内,祝晚凝从沈兰馨手里,接过大房仆从花名册。 “娘亲,长姐,查清明面的人都查的差不多了。可还有两个人,藏的极深。”祝晚凝指尖轻轻点着两个名字,转向沈兰馨与祝明澜。 “彩云,是长姐房中二等丫鬟,平时看着老实不多话。可谁能想到,她前世随祝妍然入郡王府后一直是她心腹,祝妍然晋位贵妃后,彩云还坐上掌事姑姑的位置。” “花玲,是娘亲房中管账大丫鬟,大房所有现银,都是她在管着。前世娘亲走后,她就被汪氏调任最大金楼执掌,一直得汪氏信重。” 沈兰馨看向祝晚凝手指的名字,不由点头,“真是看不出来。这两人可不是寻常眼线。懂得藏锋敛芒,心思真是深沉。” 祝明澜将养了五日,气色大好,此时已经可以从榻上起身。“娇娇儿,如果已知道这两人有般不妥,要不要找个由头,一并打发了出去?” 祝晚凝沉吟片刻,轻轻摇头。 “落桑暴露后,第二天就被灭口,我们什么也没问到。这两个人……留着比赶走有用!明面上查不到的事,我们暗中留意两人的行动,反而可能查证出来。” 此时,如意回到房中复命。 “夫人、小姐,全院三十七人,已经观刑完毕。” 片刻后,母女三人踱到院中,在廊下椅子上稳稳坐定。 庭院之内,鸦雀无声。 沈兰馨缓缓起身,“这些宵小作祟,自然罪责难逃。但我们院中,还有众多忠仆德行上佳,以身护主……” 沈兰馨起身,面向众人微微颔首,仆妇们纷纷避让行礼,“夫人,夫人,小的们惶恐不敢。” “忠仆应当厚赏!”沈兰馨站直身体宣布,“秦嬷嬷、如意、玲珑、折樱、采荷五人,各赏白银百两!” “丹砂,白芨,月影厚葬,抚恤家人白银百两。其余有功者,论功行赏!” 沈兰馨让如意朗声,念出受赏奴仆的姓名。 仆从们依次上前,由沈兰馨亲手分发赏银。 被叫到的仆从们,无不挺直腰背,满脸喜色。 更有那些老实本分的仆人,因为平日并不出挑,从未得过赏,现下激动得手抖,连连磕头。 这几日心思飘忽,没有尽力的仆人,这会只得垂头丧气,心头生出些后悔,“早知道……也去拦一拦人了。你看连紫棠那小丫头都拿了十两,都够她赎回身契了……” “今日夫人整个人气势都凌厉了。好吓人哦!”待回到各自房内,小丫头紫棠才敢悄声议论。 丫鬟绿锦点点她的额头。“好好当你的差!无事妄议主子,也想挨板子不成?” 紫棠吐吐舌头,摸了摸荷包里新得的两个银元宝。 “嘻嘻,我才不要挨板子,我要去买新珠花!还要给阿娘买手镯!” 申时。 “长姐好久没给娇娇儿妆扮……今日乞巧节,我的娇娇儿定是汴京最美的小娘子。” 祝明澜斜倚在美人榻,饶有兴致的托着腮。 小妹一出生,就是美人胚子,从小到大,就是祝明澜最喜欢装扮的娃娃。 妆台上,妆奁匣子层层开启,珠光宝气,映着霞光。 匣中首饰虽不算贵重,但胜在样样精致,又匹配祝晚凝的年纪。 “来,娇娇儿,换上这件。”祝晚凝肌肤贴上云锦料子,触感柔滑如春水。 烟粉色底,金银线掺着浅碧丝线。灯光一照,云纹隐隐流光,似有若无,衬得少女肌肤莹白细腻。 “果然衬你!” 祝明澜眼中满是宠溺,“这颜色最是娇嫩,又不显轻浮。配上……” 她目光扫过妆台,让采荷取过一套头面。赤金累丝为骨,镶嵌水头足的阳绿翡翠。 一枚精巧的“挑心”,金丝盘绕成卷草纹,托住圆润绿宝。 两侧的“分心”金镶绿宝,呈对称的如意云头状,下垂细小的珍珠流苏,走动时必是摇曳生姿。 耳坠则是水滴形的绿宝,金托小巧,垂在耳下,更添灵动。 “坐下。” 祝晚凝被长姐轻按在妆台前。 祝明澜打开剔红螺钿胭脂盒,蘸取极少量“玫瑰膏子”,轻点在祝晚凝两颊笑靥处,再用指尖向太阳穴方向晕染开去。 那胭脂色极正,薄薄一层,宛如春日桃花自然红晕。 眉笔“螺子黛”,顺着祝晚凝天生的眉形,细细勾勒。眉梢略略上扬,末端收得利落,如远山含翠。 唇笔沾取少许“樱桃煎”,点在祝晚凝唇心,再让她轻轻抿开。 最后,采荷取过一条月白色的百迭裙。 这裙子用料亦是上乘杭缎,褶裥细密如流水。祝明澜亲手为妹妹系在腰间。 “好了。” 祝明澜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的妹妹。 镜中少女,人面桃花,乌发雪肤。 身姿窈窕,环佩微动,清越玲珑。 祝晚凝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有些怔忪。原来长姐母亲健在,她还能当十四岁少女…… “我的娇娇儿。” 祝明澜扶着她的肩,看着镜中,笑意更深。 日光柔和,妆镜澄明。 少女娇美,不可方物。 第22章 乞巧节 祝家一行车行至蔡河畔,车马便再难前进。 主仆几人下车、下马,立刻就被眼前的人间星河淹没。 长街两侧“荷花灯”、“芙蓉灯”、“兔儿灯”,更有应景的“七娘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街上行人如织,小贩们吆喝声此起彼伏。“巧果——卖巧果喽!新炸的巧果咧!酥脆香甜!” “磨喝乐!磨喝乐!泥捏的、蜡浇的,会转圈的磨喝乐!快来看哟!” “来来,快来看喜蛛儿!乞巧的喜蛛儿!放在瓜果上,看它结网圆不圆!” “哟——哟——卖水上浮哟!蜡做的鸭子、鸳鸯、小龟,放水里漂着玩咯!” 折樱在丫鬟中年纪最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几乎看不过来。她扯着采荷的袖子,指着一个卖“磨喝乐”的摊子。 “采荷姐姐快看!那小泥人儿,穿金戴银的,多精巧!” 那磨喝乐就是姿态各异的彩绘玩偶,穿着微型绫罗,头戴小冠,放在木雕栏座内,煞是可爱。 两个年纪小的难免兴奋看景,稳重的如意在这般繁华盛景中,也警惕地护在祝晚凝身侧。 护卫们分散丫鬟身侧保护着女眷,但人流实在汹涌,不断有人挤到祝晚凝。 “小姐,街上人太多了,我们去樊楼吧。” 樊楼位在蔡河畔,一样是视野开阔的平台,如意已提早预留雅座。 众人凭栏远眺,蔡河上画舫如梭,灯火点点,与岸上灯海交相辉映。 河中也有男女相伴放“水上浮”,随波逐流,点点星火在墨玉般的河面上跳跃。 灯火映照,流光溢彩,却美不过那一张及笄之年,便艳惊汴京的脸。 一时,便有众多子弟目光,在祝晚凝身上流留。 祝晚凝对此恍若未觉,只安静地凭栏,望着这太平盛景。 “小姐快看!那边开始了!” 折樱兴奋地指着天空。 只听“咻——啪!”几声锐响,银线直窜黑蓝夜幕。 “嘭——”烟火震响。 第一朵金色牡丹,在夜空中粲然怒放! 金屑流泻,天女散金箔。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楼台。 “哇!” 折樱和采荷都忍不住惊叹出声,仰着头,脸上映照着不断变幻的光彩。 紧接着,银色的柳条烟花垂落,星河倒挂,碧绿荷叶烟花,层层绽开;大红石榴烟花,喷薄而出;紫色的葡萄烟花,串串累累。 各色烟火流光飞舞,争奇斗艳,整个汴京城的夜空,渲染如同七彩琉璃。 空气里弥漫着略呛人的硝烟气息,混杂着女子发间的桂花头油香、果子的甜香、汗水的微咸…… 前世今生,祝晚凝已许久,没有与这么多人聚集一处。 “小姐,要现在便去洒月楼吗?”如意低声询问。 “再等等,看这‘万紫千红’燃尽。” 前世,今日—— 七夕乞巧夜,沈兰馨昏迷不醒,祝明澜尸骨未寒,停灵即将满七日,霍氏仍不同意将祝明澜入祝家祖坟。 “不洁之女,怎可入我祝家祖坟?不将她扔去乱葬岗,已经是我做祖母的慈悲……” 霍氏龙头杖捶的地面咚咚响,眼神却直勾勾盯着大房财物。 十四岁的祝晚凝,哭着独上祝家阁楼,泪眼远眺这漫天华彩。 万紫千红燃尽,她眼泪哭干。 下了阁楼,祝晚凝便跪于霍氏面前,忍着翻涌的恶心感,人生第一次学着谈判。 “祖母,原属长姐的嫁妆、陆祖母的铺子田庄,我替母亲作主,全部赠予祝妍然!” “但长姐必须入祖坟,葬于父亲衣冠墓边,享祝家香火!” 天地轮换,今生,此时—— 祝晚凝立于阑干之侧,烟粉色的身影,似在光与暗的交界。 害人厉鬼们,今生也从未放过她们。若不是她殚精竭虑,此刻已经家破人亡。 烟火暂歇,祝晚凝收回视线。“走吧,去洒月楼。” 此时观完“万紫千红”人潮,也从蔡河边向离开,一时挤的水泄不通。 偶有纨绔子弟互相使使眼色,两三成群,特意往祝晚凝的方向挤过来。 如意瞬间被人流冲的东倒西歪,采荷与折樱赶紧拉住如意,三人紧紧牵在一起。 秦良锦、秦长宁此时已顾不上男女大防,双臂为环,一左一右护住祝晚凝。 攀阁三楼之上,陈拾安居高临下,眉头紧拧。 “万紫千红”是汴京盛景,陈拾安将人手都安排在两个进入口寻找唐灵,自己则在高处观察。 “归之!你快看,那处有一位绝世佳人……真是人比烟花艳。” 翰林学士林未平,身子恨不得都从窗口挂出去,用扇子指向祝晚凝的方向。 在祝晚凝刚刚凭栏时,陈拾安就一眼认出她。 ——万艳坠影时,她独寂寥。 陈拾安捏紧手中酒盏,杯中酒液微荡。一股混杂怒意与酸涩的火焰莫名窜起。 “嫁我为妻那些年,何曾见她穿过如此娇艳颜色?” “原来她稍作妆扮便可倾倒众生……呵,果然是与竹马共度佳节,才肯如此盛装!” “女为悦己者容……她只是不屑于为我妆点自己!” 林未平将身子收回来,疑惑望向陈拾安。“归之?你怎么不赏美人?今日不赏,往后还不知可否再见呢!” 陈拾安仰头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咬牙沉声,“那就不见!” 林未平却不死心,笑嘻嘻凑近,“咦?我一直觉得归之俊郎无双,满汴京也寻不着般配女子……这不就……” 未待这不着调的说完,陈拾安就一个冷厉眼风扫过去。 前世他已是首辅之位,积威深重,朝中畏他如煞鬼,眼风自有一番威压。 可他也忘了,自己现在只有十九岁…… 林未平虽知他性情暗藏狠厉,今日眼神更是冷的像他爹般吓人。 可右手还像儿时般习惯性捏上陈拾安的脸。 “凶甚么!让哥哥摸摸脸。” 陈拾安此时心绪莫名,一时不防,竟真被他捏中面皮,气的飞速抬手,重重拍在林未平的手背,“脏手!拿开!” 林未平疼得“嘶”了一声,揉着手背,委屈嘟囔:“下手这么重!一点也不如小时候好玩!那时候被捏脸,还会红着眼圈瞪人呢……” 此时人流已经渐渐散尽,陈敏方被挤的幞子都歪斜,上楼来汇报。 “主子,未寻到画中之人……接下来我们去哪处寻人?” “西街有火星落雨和打铁花表演,东街是……洒月楼的药发木偶。” 陈拾安眼光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楼下,那一抹烟粉正往东街行去,他几乎是赌气般偏过头,避开那个方向。 “去……西街!” 第23章 唐灵现身 楼前有一片开阔的石台,已围不少人,多是年轻女子和孩童,翘首期盼。 折樱好奇地张望:“小姐,药发木偶是什么样的呀?” 祝晚凝含笑解释:“用木头雕成各种人形木偶,一般是仙童、美人、大力士的样子,里面藏着火药捻子和精妙机关。” “火药一点燃,机关被启动。木偶就开始自行舞动,还能翻筋斗,还能耍把式!” “竟真能自己动起来?”折樱的眼睛瞪得溜圆。 “何止能动,”一道清脆女声响起,接过话头,“浙江顺泰匠师制的药发木偶,能自已攀爬高架,如履平地。木偶人攀到最高处,还可继续在高架上起舞呢。” 一个十二三岁少女,穿过人群,立于祝晚凝身前数步之地。 少女丹凤眼中,欣赏之意毫不掩藏。 “这位姐姐……”她微微倾身,目光诚挚,“莫非是织女下凡?” 此时的唐灵,身量尚未长开,脸上也寻不见那道骇人的伤疤。唯那双促狭的眸子,与前世别无二致。 祝晚凝心头狂喜,脑中快速闪过,前世与唐灵相处的种种细节。 唐灵此人,爱奇巧机关,爱各类把戏,还有一样,是她最大软肋—— 上一世,逃命中的唐灵,就是因为偶见陈拾安轿中绯袍黑氅的丰朗身姿,一时忘形,现身投靠。 今生她年纪尚小,这“爱看华服美人”的癖好却已显露! 这不就被刻意盛妆的祝晚凝,从茫茫人海中钓出来? 前世,祝晚凝接连丧姐、丧母,外祖家满门诛灭,素衣是她的常服。 即便女儿降生后,已无丧可服,她也无心锦衣装扮。 自见了祝晚凝,唐灵整日在陈府磨她。“夫人姿容倾城,为何不爱打扮自己?” 后来索性拿来华美衣裳,软语央求她换上。“夫人,夫人,求你了……这件是我特意挑的,您就试试嘛……” “好姐姐,你就穿这一回给我瞧瞧嘛!” 此生烟火缭乱之中,祝晚凝眉眼弯弯,眸似碎星,看得唐灵更是痴了。 “仙子下凡,或是为了……寻你相会?”她微微歪头,更添几分娇俏。 唐灵闻言一怔,随即拊掌大笑。 除母亲与长姐外,祝晚凝从未向他人道破唐灵身份。此刻,仆从反应如常。秦良锦与如意当即拦在她身前。 唐灵见状,心知是官家女眷,不可唐突,便福身告辞。 不料祝晚凝却轻轻推开随从,“既是同好,便是有缘,不如一同赏这药发木偶?” 唐灵难免生出怀疑,她扫视四周,很快确认周围并没有暗桩。 这美人姐姐身边只有四名寻常护卫,现在气息平和,看来她只是寻常官家闺秀,并不知她真身。 唐灵心头一松,欣然应允。两个少女并肩观演,不时低声交谈,有关烟花、机关、巧技……竟然聊的无比投契。 ——这自然是因为,祝晚凝早将唐灵所好,在心中盘算数遍。 这几日祝晚凝央着长姐,给她恶补墨家知识。还带着采荷,遍寻书肆,买下所有各类机关、墨家术的珍籍孤本。 此时与唐灵相处,祝晚凝处处巧妙相迎,不露痕迹。 唐灵心中惊喜越来越大:美人姐姐不仅与我年岁相仿,容颜深得我心,还兴趣相投,句句合意。 虽是仍有丝丝疑惑,唐灵望着祝晚凝的绝美侧颜,劝住自己——若这美人姐姐真是要利用唐家,大可以找我娘亲。难不成特地寻我这个十二岁的丫头来着…… 待药发木偶表演终了,唐灵只觉时间过的太快,感慨道,“与姐姐相谈,实乃平生快事。我能不能问问姐姐芳名,以后做好友来往?” 祝晚凝欣然一笑,“我也很喜欢与你聊天,不如明日再来我家中一聚?你方才提及的那本墨家珍本,我府中恰巧就有收藏。你说的那个机关小马,也带来给我看看?” 唐灵正是喜欢结亲朋友之时,母亲唐幻,也从未禁止她与外人相交,便迫不及待含笑应下。 祝晚凝自报家门后,唐灵心思几转,并未透露真名:“我姓汤……家中行三。唤我三娘便是。” 祝晚凝面色不变,温言轻语,“那汤妹妹……明日见。” 祝晚凝带着如意等人折返祝府,行至垂花门前,折樱眼尖,拉了拉祝晚凝的衣袖。 贴着祝晚凝,小声禀报:“小姐,那二小姐房中的丫鬟,怎么这时候还在正往外张望?看来二小姐还没回来呢!” 如意见那丫鬟东张西望的状态,也不由喃喃,“乞巧节……这外头能有谁,引得二小姐流连忘返?她可还没定亲呢!” 洒月楼五层,揽星阁。 祝妍然第一次立的这般高,俯瞰满城银树花火。 一双男人的手,从背后缓缓环过她的纤腰,温热气息拂过耳畔。 “此盛景可还入你的眼?初见妍然时,便觉你合该与我并肩立于此处,俯视众生。” 高处晚风吹乱了她的额发。祝妍然心潮激荡,她自小便聪慧过人,不甘人后。 自小汪家派多名道人为她卜算,人人说她身带凤命。 而宁飞白,便是离那凤位最近的通天梯。 自两年前与宁飞白相识,祝妍然已悄然摸透他的脾性。 美人于宁飞白,并不难得。真正难得的,是能助长他熊熊野心之人。 宁飞白虽是中山郡王府嫡长子,可其父宁铉只好虚名,实际上既无阔绰银钱又无精干势力。 宁飞白眼下缺人、缺钱,想成就大事,处处掣肘。 汪玉莲娘家大理汪家,虽不算豪富,但在大理收服众多能人异士,又在京中经营多年,在市井、朝堂势力不容小觑。 全族都信祝妍然的凤命之说,全力托举祝妍然,这份财力与助力,自然深深吸引宁飞白。 加之……祝妍然最近财运亨通,能带着宁飞白与韩家赚取巨额银钱。 前几日更是为宁飞白做了件惊天大事。 宁飞白,自然属意祝妍然…… 此刻,又有烟花凌空炸响,璀璨光华映亮夜空。 趁此轰鸣,宁飞白附在祝妍然耳边,声音低沉,“妍然,那药……果然妙极,无色无味、无知无觉……” 祝妍然嘴角勾笑,声音也仅堪堪送入宁飞白耳中:“我可是在沈氏身上试足一年,才敢给你。” 宁飞白手臂收紧,将她搂得更近,看似亲密,却无形中将她压得离那雕花栏杆更近了几分,楼下人影如豆。 “此等神药……可还有余?” 他追问,气息拂过她的颈侧。 祝妍然回身,纤臂环抱住宁飞白的脖颈,不着痕迹地将自己身形带离危险边缘。 “这般秘药来源唐家,可不易求。还是汪家舅舅们有此机缘……才得为我,也为你所用。” 听见那个“唐”字,宁飞白的手臂,收的更紧。 第24章 璟王重生? 陈拾安独坐阁中,面色沉沉,指尖摩挲戒指。 张凌辰低声禀报,“宁飞白半个月前,就已定下揽星阁。今日他先行到达,后有一个带着重重樊篱的女子出现,女子一到宁飞白便将门关紧。” “我们楼里的侍女,小二都被赶了出来。属下挑了机灵的进去装作送茶果,也只看见那女人的背影,年纪不大。” 陈拾安略一思忖,“此时不必打草惊蛇,待他们离去时,盯紧随他同来的那位女子。看她最终是否落脚……祝府。” 张凌辰拱手禀报,“属下还有一事禀报。主子,你给的名单,属下和敏方去摸过一遍,那六个人在前几日都不知所踪!” “都找不到人?”陈拾安抬眼,微微惊讶,这又和前世不同! 沉吟片刻,陈拾安又问,“那……嘉宁县主祝元娘,近日有什么市井消息传出吗?” 张凌辰微愣,旋即摇头,“没有消息,嘉宁县主这几日连门都未曾出过。” 陈拾安眉头拧的更紧—— 重生后,只有璟王与祝元娘相关之事与前世处处不同。 陈拾安脑中又有灵光一闪,看向张凌辰。 “初一那日,我一早便让你们清扬洒月楼,可有些客人被劝走?” 张凌辰答的很快,“有,咱俩楼里生意好,来来往往有多少客人被劝走。” 陈拾安微微垂首,心中暗忖,“上一世,那两人说是在洒月楼接头,难道……我为和太子彻谈,清扬洒月楼,阴差阳错无意间改变了祝大小姐命运?” 那六人…未与祝二娘接上头,罪行并未如前世般发生。反倒是祝元娘在那天救下林太妃,再与璟王相识,双双逆转死局? 可此推论虽也能自圆其说,可是陈拾安心头那缕怪异感盘桓不去。 陈敏方推门进来,“主子那女子要走了,属下已派人跟着了。” 陈拾安暂且将疑惑按下,叮嘱属下,“这女子这般隐匿身份,想必不会是正经未婚妻,宁飞白处事极谨慎小心。你让咱们的人,莫跟的太紧。” 陈敏方领命而去,张凌辰给陈拾安端上安神茶,“主子,属下见您这几天总熬夜太晚,用些安神茶吧。” 陈拾安依言端起茶盏,茶汤清甜,很像前世祝晚凝刚嫁入陈家时,为他亲手所制的滋味。 那抹身影,不期然撞入陈拾安脑海。 前世,他曾试探过祝晚凝—— 那时宁飞白承嗣成乾帝,成了新任太子殿下。 可他哪怕主动提及,祝晚凝也不吐露这位尊贵“姐夫”的只言片语。便是那“替嫁的二姐”,祝晚凝也几乎断了往来,毫无亲近之意。 对此,陈拾安乐见其成,觉得她还算有分寸,知晓那二人非善类。 夜深,大雨忽至,今夜,陈拾安的困顿感终于来袭。 回府下马车时,张凌辰为陈拾安撑起油伞。“这风雨来的真快,还好车上备了伞。不然还得叫府里人来接……” 陈拾安却又怔忡——回京后那一年,那一天,风雨也如今晚这般急骤。 陈二夫人拿着家法,逼他去接陵园接祝晚凝。“这几年,你媳妇家中亲人接连亡故,你一个都未曾去送葬!连你岳母去世,你都没回来!” “这么多亡故亲人,每年多少个冥诞、忌日,你媳妇从来都是一个人去!看看这大雨,你忍心让你媳妇一个人在陵园,孤仃仃面对父母、长姐的坟墓?” 陈二夫人手中的家法棒,重重抽在陈拾安的身上。“晚凝若是我女儿,我早让她与你和离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混账东西!” 母亲的骂声渐渐夹着哭腔,“这几年全靠晚凝与我相依为命。你这混账在外惹了多少仇家,若不是晚凝护着我,我早被人拆骨吃肉了!” 陈拾安心中也有山高海深般的苦楚,可却无法向母亲明说。 等他忍着泥泞,终是撑着雨伞赶到陵园时,祝晚凝身边已有丫鬟如意与玲珑撑着黑伞相护。 那雨中独跪的身影,还是刺痛了他。 自那日后,他便又对她软了心肠…… 陈拾安在雨中越走越快,心头愤愤,“想这些作甚!一个对我不忠不洁的女人!前世的长子明明不是……” 等到了房内,陈拾安擦尽头脸,便交待张凌辰,“不必在祝府那再放人手,将人手都转为寻找唐灵。” 惠泉院内。 祝晚凝在雨落前进门,沈兰馨与祝明澜还未就寝。 见祝晚凝眉眼含笑,步履轻快,两人便知她此行应有所获。 祝明澜双手合十,欢喜道:“谢天谢地!可是寻着那‘唐门毒师’了?” 祝晚凝欣然点头,握住长姐双手。“今日运气实在好,唐灵自己出现了!” 沈兰馨心头大喜,祝明澜急道,“明日是否即可请她为母亲解毒?她要什么,咱们都给!” 祝晚凝闻言,轻轻摇头。“今日的确已寻到唐灵。可她并未以真名示人,才与我初相识,她自然会有所顾虑。唐家以毒立家却能存续数百年,自然不会轻易显露真身。” “唐灵此人,性情极为乖张。若贸然开口相求,哪怕许下金山银山,她也未必应允。” 前世陈拾安为留她在府,想必也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她还不是说走就走? 祝晚凝任长姐为她拆下首饰,“况且,我们无法解释,如何得知她的真实身份。操之过急,反而可能吓走她。” 沈兰馨明白女儿顾虑:“娇娇儿的意思是,需徐徐图之?待她真心信任我们,自己显露身份,才愿意给我解毒?” 祝明澜手上轻柔动作,声音却忧心忡忡:“可娘的毒……拖久了会不会有妨碍?谁知道她几时才能放下戒心?” 祝晚凝唇角微扬,拉过祝明澜的手。“明日午后,我约了她来家中相聚。届时,长姐与我一同见她可好?” 她旋即轻舒一口气,无奈娇嗔,“她的志趣,与我实是大相径庭。今日应付她,已是耗尽了这几日恶补的墨家学识,太累人了!” “明日她来,我这半瓶醋便不晃荡了,只管将她推给长姐你……” 祝明澜莞尔一笑,轻点妹妹鼻尖。 “娇娇儿放心,长姐自幼跟在父亲身边,工部那些机关图谱、要诀心得,早已烂熟于心!” 连沈兰馨也含笑打趣:“若只论纸上谈兵,不论动手制作,你长姐不输工部那些积年老匠呢。” 祝晚凝点点头,“娘亲的毒,自然是越快解了越好。我们不必主动提及,自会有人……替我们逼得她显露身份。” 见母亲与长姐眼中仍有疑惑,祝晚凝便含笑凑近,将心中筹谋细细说给她们。 第25章 待客 “小姐……小姐……”如意在榻前,笑着轻唤。“这会都要过辰时了,您昨晚可是让我辰时就唤您。” 一双莹白如玉手臂,从柔软馨香的薄被慵懒抻出,悠悠舒展,“呵……竟睡过头了……” 如意一边为祝晚凝挽起锦帐,一边絮絮说着府中事。 “夫人去慈心堂请安后,便带着秦嬷嬷和花玲出门,查看铺子去。” “县主一早便交待下来,奴婢带着采荷已准备好今日待客要用果子、茶点。这会在县主在东院等您呢。” 祝晚凝打着哈欠,任由如意与采荷侍候她洗漱。 “今日小姐见客,县主早就着人送来的衣装,小姐您看——” 祝晚凝回首,采荷已将衣装配饰都摆好。“这套名为“新荷初霁”,县主今日穿的是同料不同款,与您恰是姐妹装呢!” 祝晚凝不由含笑,有长姐在……真好啊她还能做被长姐打扮的娇娇儿。 祝明澜在东院,眉眼弯弯地看着被她装扮的妹妹走近。 “这料子叫雨后天晴,适宜娇娇儿在家中待客,太后赐下的料子里,还有几匹鲜嫩的,我已吩咐秀仪阁为你裁制两套中秋新装……” 祝晚凝连忙拉起长姐的手:“尽够穿了!长姐再这般下去,我院子里怕是要堆不下了。” “院子不够堆,咱们便再造新院子。长姐,要好好补偿你。”祝明澜反手紧握住她,“长姐一想到最幼的你,却捱着最漫长的独活之痛。长姐心头就……” 祝晚凝鼻头酸软,在长姐面前轻盈转了一圈。 “长姐看,娇娇儿,可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妹妹?” 祝明澜这才笑着拉着祝晚凝坐下,说起家中之事。“自前几日,整顿过大房仆妇后,如今眼看着众人倒是忠心不少。” “只是我身边,原先最得用的四人都没了,小丫鬟里提了半夏做一等,银杏做二等——便是上次在我房中被香草、玉荷砸破了头的那两个。” 祝晚凝点头。前世记忆中,即便母亲离世后,这两人也未曾投靠三房,长姐如今贴身用她们,倒也安全。 祝明澜继续柔声说道,“今日要待客,方知人手实在不够。粗使的便也罢了,还是要寻着能顶事的大丫鬟来。” “我这几日让牙行寻摸些能干的丫鬟,你到时候也见见,帮长姐定夺怎么分派。” 姐妹二人用过午膳,沈兰馨传回信来——她今日还要去庄子上巡视,怕是要晚间才能归家。 沈兰馨这几日已开始着手,将大房事务渐渐重新收拢回自己掌中。 姐妹俩心知肚明,这正是昨日便已商定好的安排:唐灵今日初次登门,不必让她见到母亲。 午时刚过,折樱匆匆来报。 “小姐……昨日那位姑娘已进府,正往惠泉院来。” 祝晚凝与长姐对视一眼,双双起身相迎。 待唐灵行至惠泉院门前,只觉心口怦怦直跳。抬眼望去,阶前立着一大一小,两个妙龄美人。 美人身着同色不同款的华美锦衣,两人的面貌有五六分相似,却又气质迥然。 一个明媚大气,气质仁善温婉。 一个娇艳灵动,端的是甜美可人。 两女皆是风姿欲仙,笑靥相迎。 唐灵忍不住顿住脚步,先掐了自己一下。“嗞…疼…天菩萨哟,我这是到天宫了吗?” 祝晚凝眉眼弯弯,上前拉过唐灵,给她介绍。“汤妹妹安好。这是我长姐,祝元娘。” 祝明澜未显露县主身份,只以寻常友人之礼相见。 待两人见过礼,祝晚凝挽住唐灵手臂,引着她往自己的西院走去,语气轻快自然。 “我娘亲今日出外巡视铺子了,实在不巧。改日再让你见见。” 步入祝晚凝的厢房,桌几上已备好清凉饮子、精致茶点与时令鲜果。 几束新采的荷花斜插瓶中,满室清芬,并未熏香,只以这淡雅荷韵为伴。 唐灵顿觉心旷神怡,医毒不分家,她自幼从刚学会走路,就需研习医学毒术,对浓郁气味极为敏感,置身其中常感疲惫。 这般家常温馨又气息清雅的环境,令她格外放松。 两人围几而坐,祝明澜倚在软榻,起初聊的是裁衣绣样,渐渐话题便转向机关、机械与火药。 唐灵带来的机关术制成的小马驹,在三人手中传递把玩。 今日,祝晚凝便只扮演长姐面前的乖巧小妹,席间或为二人剥果子,或添饮子,并不多言。 几乎是本能使然,拿到吃食,唐灵只用鼻子轻嗅,已可判定无毒,她心下更为松快。 唐灵原以为与祝晚凝已十分投契,此刻才知天外有天。 哪个十二岁的少女,能忍住不对十七岁美丽温柔又博学的大姐姐,生出孺慕之情呢? 日影西斜,姐妹俩盛情挽留唐灵用晚膳。 “母亲刚传信,今日要戌时后才归。左右房中无长辈拘束,妹妹不必见外。” 祝明澜温言道。 如意早已安排妥当。厨下知晓是两位小姐款待女客,便依着少女们的喜好,精心搭配菜式。 饭毕,唐灵不敢再叨扰,忙起身告辞。 祝晚凝估摸着时辰,倒也不再强留,“的确不早了,怕汤妹妹你家中担心,就不多留你。” 唐灵双眼晶亮,满含期待,“无妨!反正和晚凝姐姐,后日还要同去看扬州水傀儡戏呢!” 祝明澜微笑颔首,“可惜,我近日不便出门。你们两个小姑娘家家在外,定要多加小心。” 这一下午的相处,祝明澜心头,倒是真的对年幼的“毒师”生出些许怜爱。 她,不过是比娇娇儿还年幼的小女孩罢了。 祝晚凝一把拉过唐灵,扭身对着长姐眨眨眼。 “放心,我这就将汤妹妹好生送出门去,长姐你且安心。” 祝明澜站在院门口笑道,“汤妹妹下次再来家中,我将父亲之前的笔记整理出来,有很多工部实例可以看呢……” 唐灵欣然拜别祝明澜,两位豆蔻少女手挽着手,亲昵地向外行去。 待到垂花门边,两人依依不舍告别。 唐灵此行只带了一个丫鬟竹青随从,三人步履匆匆,未曾逗留。 祝晚凝含笑目送,待她们身影转过影壁,才缓缓回身。 目光一扫,果然见祝妍然已在不远处,伫立多时,正朝这边张望。 祝晚凝嘴角勾起冷笑——时机,果然掐得正好! 第26章 钓鱼 待祝晚凝福身行礼就要告辞,祝妍然忍不住开口:“五妹妹,方才只看见背影,那是谁家的小姐?怎么也不给二姐姐引见引见?” 祝晚凝回过身来,目光扫过祝妍然身后几个大丫鬟,扬起小脸,带着几分炫耀。 “这位呀,可是我和长姐的好友!她……本事可大着呢!” 祝妍然闻言,心中一动,兴趣更浓。“哦?倒没听县主和五妹妹你之前提起过呢。可是大姐姐当上县主后,才结识的贵女?” 祝晚凝面色微微涨红,仿佛被戳穿了什么,急急道:“哼!才不是因为长姐是县主才投靠结交的呢!” 她双手叉腰,急于辩解,“唐妹妹心善,偶看见娘亲好似中……” 话到一半,又猛地想起什么,赶紧用帕子捂住嘴,眼神闪烁。“哎呀,不与你说了。晚凝这就要回去了。二姐姐回见!”说完,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提着裙摆,匆匆跑开。 待祝晚凝身影刚消失在回廊尽头,祝妍然身边的丫鬟青墨脸色已经煞白。 青墨强自镇定,凑近祝妍然,话调惊惶,“主子……那人……那人怕是唐家……” 一个“唐”字刚出口,祝妍然凌厉的眼风就向青墨扫来。 青墨猛地一窒,立刻垂首噤声。祝妍然眼神瞬间阴沉下去:“回去说!” 祝晚凝快步回到惠泉院,直奔长姐房内,将如意、折樱、彩荷唤至跟前,低声吩咐:“从现在起,你们三人带着靠的住的小丫鬟,给我盯紧大房的门庭动静!” “看看今晚有谁,会与三房的人暗中联络!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只需悄悄确认——”她眸光微冷,“特别是,花玲与彩云两人!” 如意等三人神色一凛,各自领命去行事。 沈兰馨回府时,戌时已过,满面倦容。 姐妹俩心疼母亲,一个忙奉上温参汤,一个替母亲揉肩。 待在女儿们的贴心服侍下,缓过些精神,沈兰馨感叹道:“这两年的确是我疏忽懈怠了,铺子里的收益,田庄上的出息,都比别家差了一大截。” “佃户里竟还有被庄头欺压的事……过些日子,我还得再去压一压。” 祝明澜按着母亲的肩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母亲不必操之过急。您不要忘了,你还有两个即将成人的女儿呢。我与小妹,也会为母亲分忧。” 沈兰馨伸出手,握住大女儿的柔荑。“是呀,谁能比我福气好,有两个这般贴心的宝贝。” 祝晚凝凑近沈兰馨,压低声音,“母亲,那花玲……” 沈兰馨摇摇头,“她果然藏的极深,未露任何马脚。就连管账能力也只是寻常,毫不扎眼。看来她只是做为钉子,掌握我们房内经济情况。” 祝晚凝听罢,便将今日唐灵来访,及门口试探祝妍然的情形细细和沈兰馨说了。 “女儿所料不差,当时祝妍然身后那个青墨,脸色立时就变了。” 沈兰馨脸色也沉了下去,听着祝晚凝语调悠悠,“就看今夜是否有鱼上钩了……” 次日祝晚凝醒转,已是辰时。 这具身子才十四岁,加上这一世长姐、母亲皆在身边。心中无事,神思安定,这才要将前世那些长夜,失去的睡眠都补回。 祝晚凝心头暗道,我现在贪睡些也是人之常情! 母女三人刚用完早膳,便唤来如意与折樱。 “主子……昨夜……确是彩云。”折樱一夜未睡,脸上却带着兴奋之色,上前一步,将声音压低。 “昨日奴婢特意留心彩云的动向,五小姐回房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后,便有大厨房的粗使丫鬟来寻彩去。” “那粗使丫鬟也不是三房中人,来时带只一篮子胡饼。两人说话不过片刻,粗使丫鬟便自行离去。若不是小姐交待咱们特别注意她,根本不会发现有人来传递消息。” 折樱的声音清脆,沈兰馨等人示意她继续说。 “之后彩云行事一切如常,与奴婢们还有说有笑。” 此时如意接着禀报,“折樱来和婢子说过后,我们怕她觉察。便几个人分开时间盯她。一直待子时,奴婢们都快熬不住了,彩云房内才有动静。” 折樱抢过话头,语调又惊又急。“别看彩云平时不声不响,竟然是个有身手的。她悄摸着行路,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咱们的惠泉院的院墙,她一个箭步就能窜出去,吓的我差点叫出声来。” 如意抚了抚折樱后背,继续说,“奴婢们遵照五小姐的嘱咐,不能打草惊蛇。而且……也没有这般的身手能跟上她,便只管在院内等着。” “丑时一过,彩云按着原路从墙上翻回来,摸黑睡下,没有半点动静。今日一早,婢子看她正常的做活计,与平日里并无二致。” 祝晚凝只觉头皮发麻,谁能想到身边竟然藏了这么一个暗桩高手。 可她更是迷惑不解——祝家大房,母女三人,到底有什么让旁人如此关注? 又是珍奇毒药,又是暗桩高手,往她们母女三人身上使。 祝明澜不自觉按住胸口,“这彩云来咱们房中,不过管些针线上的活计,人也不出挑……” 沈兰馨轻叹一声,自嘲道:“我现在是发现了,越是这样不打眼的人,越适合做暗桩。别说你们这班女孩,我这般年纪也完全看不出。” 祝晚凝沉吟片刻,“她出去必是和三房之人接头,接受什么任务。你们今日只管暗中注意她的行动,看她打听什么,关注什么,自然就知道三房要做什么了。” 如意等人应声而去。 祝明澜这才拉过祝晚凝的手,似是后怕般开口,“牙人也寻摸了些人手,我得再嘱咐下,把背景全部彻查一遍。自此后,别说是仆从,就算养只狸奴,都自己挑的才行。” 沈兰馨不由垂首,心情又沉郁几分。“是娘亲这几年……” 姐妹俩齐齐将母亲的双臂抱住,祝晚凝开始耍赖。“娘亲已将我们姐妹养的闭月羞花,羡煞旁人。” 祝明澜也补充道,“哪有千日防贼的,别人是有心算无心。我们现在提防些便是。” 沈兰馨这才又打起精神来,“是,是,娘亲今日还要去另几处铺子去,赚银钱给两个美人当嫁妆。” 第27章 水傀儡 次日天朗气清,暑气消散。祝晚凝被长姐,按在梳妆台前。 “谁让你嫌早晨起的太早,午后又偷溜回房内睡午觉?临出门知道急了?” 不顾祝晚凝小声抗议,祝明澜强压着给她画完妆。 两刻钟后,祝晚凝一身鹅黄绡纱裙,脸上带俏皮珍珠妆,似画中小仙,急匆匆的拎着裙子,仪态不甚雅观,大步奔向西角门马车。 鬓间两根金柄珠钗,因为奔跑而轻轻摇晃——金钗之内里,包的是硬钢,这也是祝晚凝前世的防身手段。 “小姐……慢点跑……奴婢们跟不上。”如意、折樱、采荷三个丫鬟在后面追着。 惠泉院内,彩云如同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窗边做着针线。 她眼帘低垂,五小姐今日与那位姑娘的行程细节,她已打探清楚,将信息传递出去。现在,她只需扮演好老实本分的二等丫鬟。 玲珑阁建在汴京东郊,需要出了城门后再行两刻钟。近到眼前,才发现玲珑阁雕龙画栋,依山临湖而建。 祝晚凝刚走入阁内,就见唐灵早早占住预定的位置,探出身子,朝她挥手。“这里……这里……凝儿……” 整个阁楼早已坐满观众。挤过人群,终于挪到唐灵身边。 刚一坐定,祝晚凝就递给唐灵一把团扇。“这是长姐前几日做的荷香扇,我们仨人都有!” 唐灵欣然收下,笑着端详。绢布扇面上,蜀绣荷花像真花般灵动,扇出的风里还带着天然的荷叶香。 被祝明澜记在心上,唐灵很欢喜。 很快,锣鼓点响。 祝晚凝随着全扬目光,从高阁看向水面,有一座彩坊舞台在后方中间。 一叶小船横于水面,船上有一座彩楼,楼中有三个小门。乐声起小门悠悠打开,小小傀儡从门中出来。 一白衣老者垂钓,后有小童举浆划船,绕湖数回。不多时,老者傀儡一甩杆,竟真的钓出活金鱼数枚。 祝晚凝两世为人,第一次看这水傀儡戏,冷不防那傀儡甩几条活鱼儿,到阁楼观众中间。鱼身直扑楞,引得看客们纷纷鼓掌大笑。 那老者傀儡第二次甩出金鱼之时,突然一阵烟雾腾起。 等雾气散去,那金鱼已经化龙。四条活灵活现的金色木偶龙,浮现于水上。 金龙嘴上喷出黄色、红色、蓝色烟雾,不时翻腾入水,又抬头喷水,活灵活现。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 待金龙戏水演完,便是最热闹的武戏。 水面横列四艘彩舟,诸军对战。船上木头傀儡们,拿大着旗、舞着银刀,驱着狮豹木偶。 此时的乐声齐响,乐船上还有口技者,喊杀声,刀剑声,决斗声。水面又有火龙燃烧、烟雾缭绕,让观众们仿若置身狼烟四起的真实战扬。 众人巴掌都要拍麻。 武戏之后,突然一声金锣鸣响。又是一阵大雾,湖面战成一团的兵士全部不见。 静谧片刻,一个仙子傀儡,从水中冲天而起。完全看不出她身上有吊线,竟然环着高阁,甩袖高飞,变戏法般抛洒万千花瓣。 扬内气氛终于到达顶点。 祝晚凝的手臂被唐灵兴奋摇着,“晚凝姐姐……快看……快看。” 一个打扮成货郎的暗桩,已看向两个少女多次。祝晚凝脸上的笑容未减,唐灵也不动声色。 演出结束,黄昏交界。祝晚凝与唐灵意犹未尽,随着人流走下玲珑阁。 此时玲珑阁外人流熙攘,车马喧闹。 祝府、唐家的马车等候在旁。 “晚凝姐姐,这表演真是有趣!”唐灵拉着祝晚凝的手,纯然喜悦,“下次我们再来看新的戏目可好?” “自然好。”祝晚凝笑着应下,“那现在汤妹妹是直接回府吗?我要去给长姐买馉饳儿,此处不远,东元坊何家小肆的滋味最好……” 唐灵眼睛一亮,“馉饳儿我娘亲也爱吃,我们同去,同去!正好咱俩一起用晚食!” 环顾四周,唐灵拉着祝晚凝和如意坐上唐家的马车,让折樱等人坐另一辆祝家马车。 车夫扬鞭,唐家马车缓缓启动,汇入车流。随后,两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跟在她们身后。 驾车的人技术娴熟,不远不近地跟着——车内坐着的,分别正是方才玲珑阁里监视的眼线以及另外接应的打手们。 东元坊在整个汴京较为偏僻的位置,馉饳儿本就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食物,一般只出现在平民区。 马车走东郊边道,是最近的路。 走出半刻钟,唐灵脸上的天真烂漫,慢慢褪去。 唐家的马夫一开始就发现尾巴,想用着往日技巧甩开。 可现在就连祝家那辆马车,都被甩的不知所踪。 但后面那两条尾巴,却如附骨之疽,无法摆脱。 此处偏僻,尾随的两辆青篷骡车已在加速,已经想从两侧包抄上来。 唐灵缓缓偏过头,见身边祝晚凝毫无所觉,还在说着馉饳儿的口味,何家小肆还做酥黄独…… 下定决心,唐灵从身侧挂着大荷包中,摸出一只老旧骨笛,深吸一口气,“晚凝姐姐……如果一会发生什么,你不要害怕好吗?” 祝晚凝圆眼睁大,微微歪头。“发生什么?汤妹妹,怎么了?” 唐灵心中百般不情愿,不知道晚凝和明澜姐姐,知晓她真实身份,还会不会如以前般对她…… 可此刻,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要一招制敌,免得伤及祝晚凝。 “我们被人盯上了,但我会保护你的。晚凝姐姐,你别怕!灵儿可以保护你!” 唐灵又从小荷包里,捏出小玉瓶,倒出两枚药丸。“晚凝姐姐,如意,你们……把这个吃了。” 如意闻言连连后退,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巴。“这是什么……我们怎么能随便吃……” 谁知,祝晚凝却片刻不曾犹豫,直接拿起药丸咽了下去。 唐灵劝慰的话还哽在嗓子眼,登时愣住。 祝晚凝咽完药丸,吐着舌头,耷拉着眉毛,一张小脸皱巴巴抱怨,“哇!哇!好苦呀。” 这危机四伏的时分,唐灵只觉心头发酸。“你……你怎么,问都不问,就吃了……你不怕这是毒药吗?” 祝晚凝眸色如璀璨星辰,望向唐灵。“因为,我相信汤妹妹你呀。” “我相信你!” 乞巧节那夜的烟花,在唐灵心头再次升空,炸燃。 唐灵紧紧握住祝晚凝的双手。 “晚凝姐姐,我其实……我其实不姓汤。” “我……” “我叫……唐灵!” 第28章 最毒之毒 就在两辆尾行的马车,即将靠近祝府马车的瞬间。 唐灵将骨笛放在唇边,并未吹响,却轻勾手指掀开侧帘。 祝晚凝与如意几乎屏住呼吸。 “咻咻咻——”数道细微破空声,从骨笛中发出。肉眼难见的红线,速度快如闪电,精准射进右侧马车的轿厢! 唐灵移动身体,故技重施,又吹着骨笛,射进左侧马车车厢。 两边车厢内的人都猝不及防,只以为是毒针暗器。然而,他们寻找暗器的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彻底僵住。 一股极淡的淡红、带着一丝奇异甜香的烟雾,弥漫整个车厢。 烟雾仿佛有生命般,精准地笼罩车内人影,吸入烟雾的瞬间,脸上的一切表情都凝固。 他们的眼神迅速变得空洞,身体如同被抽去骨头,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再无一丝声息。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甚至连一声像样的惨叫都未曾发出。 两辆马车的车夫,见车厢内传来数声肉体倒地之声,不由伸手掀帘,“怎么了……” 那阵烟雾,便从车厢飘出,继续罩上车夫头脸,连马匹都不曾幸免。 祝晚凝只能听见几声短促模糊的闷哼,马匹的嘶鸣、车架翻倒的巨响。随即一切归于死寂。 她心口狂跳,下意识地就要去掀车帘查看。 唐灵却先她一步,轻盈地跳下马车。落地瞬间,反手将车厢门牢牢关上。 “姐姐,不要看。” 唐灵晃着两条长腿,走向那两辆翻倒的马车。 那阵烟雾如同认得主人,丝丝缕缕向她汇聚而来。 骨笛的另一端可以打开,唐灵举起骨笛——烟雾立刻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 这便是唐家传承四百年,家主才能掌控的“爨”。 世人尚不知晓,这天下至毒之物,并不是有形之质,而是肉眼难辨的一族活物。 片刻后,唐家的马车再次平稳前行,车厢里,唐灵低眉垂眼,脸颊微红。“对不起,姐姐,我骗了你……” 祝晚凝却将双手按在她的膝上,眼中含着隐隐泪光。“藏着这样天大的秘密,灵儿,你这些年……很累吧?” 唐灵猛地抬头,在祝晚凝眼中,看不见一丝责问,一丝恐惧,只有心疼。 脸上的红霞更盛,唐灵结结巴巴。“还……还好……我娘亲,我祖母,都是这般过来的。” 祝晚凝却自责低语,“你从未显露身份,为何今天我们会被跟踪?会不会……这些人是冲我来的?” 唐灵摇摇头,“你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姐,怎会冲你来?”她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嘲,安慰着祝晚凝。“我们唐家是女孩承嗣,没有选中做下任家主的姐妹,都要改为“汤”姓,从此远离宗族。” “唐家,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姐妹情。所以我很喜欢你和明澜姐姐……自八岁起,被劫杀的事情便不知凡几。只不过近两年,倒少见这般蠢笨的……” 话音未落,唐灵脸色骤变! 车厢外,唐家马夫发出一声闷哼,拼命稳住身形,才未从车辕上栽落。鲜血从他嘴角涌出,“少主……马……要失控了……” 竹青未等马夫倒下,一手扶住马夫,一手接过缰绳。 祝晚凝还没得及掀帘查看,又听得数匹健马疾驰的蹄声,瞬间将唐家马车逼停! 竹青将一粒秘药弹入马夫口中,将他放平在车厢内,随即面色凝重地跃下车辕。 “哟,三妹妹,怎么现在胆子愈发小了?”一道年轻女子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 车厢内,唐灵听到这声音,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食指竖在唇边,对祝晚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闪身下车,甚至来不及反手将车厢门关紧。 祝晚凝心头惊疑翻涌。出门前,她已知晓彩云打探的是她今日要去哪个画舫、坐哪个位置。 画舫中人与前面两辆马车,她确信是祝妍然的手笔。 经祝妍然的助功试探,她这才发现唐灵的能力,远超她的想象,也达成了她与唐灵,在危险时刻交心的目的。 然而这拨突如其来的人马,却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黄雀在后,这才是唐灵真正的死敌! 直到此刻,祝晚凝才真切体会到,唐家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她每个毛孔都炸开,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车厢外,那年轻女子的笑声似猫捉老鼠。 “到底年轻气盛,‘爨’一日才能动用一次。对付刚才那两车‘日脓包’(云南方言,蠢货),就把这保命的杀器给用了?” 唐灵的声音,是祝晚凝从未听过的冰冷刺骨。“没有‘爨’,大姐你也未必是我对手。这么多年,你还没吃够教训吗?” 接着,两人便用晦涩的云南方言快速交谈起来。 祝晚凝前世与各地商行打过交道,只能勉强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母亲”、“家主之位”几个关键词。 须臾之间,金铁交鸣之声响起。毒门高手相争,寻常毒物早已互相免疫,此刻只有短兵相接。 祝晚凝手心渗出微汗,将耳朵紧贴在车厢门缝,凝神细听。 外面的形势似乎对唐灵愈发不利——她身边仅有竹青一人,而对方有四五人。 如意紧张得全身被冷汗浸透,却仍不忘将祝晚凝往后拉离门缝。 一刻钟后,唐灵那边的动静明显落了下风。 忽然,“咚”的一声闷响,唐灵的身体重重撞在车厢壁上。 紧接着,便是那女子欺身而上,将唐灵死死压制在地的声响,伴随着一阵得意的狞笑。 那句近在咫尺的云南方言,祝晚凝这次听得清清楚楚—— “划烂你这张像母亲的脸!” 原来如此! 前世唐灵脸上那道狰狞的横疤,是这样来的…… 祝晚凝眼死死攥紧手中的金钗,贝齿紧咬,猛地一把拉开车厢门。 整个人如同扑火飞蛾,从车上直扑而下,狠狠砸在那年轻女子背上。 金钗带着她全身的重量,狠狠扎进了女子的脖颈! 那年轻女子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从唐灵身上翻倒下来。脖颈间赫然插着那根金钗,鲜血喷涌。 她惊怒交加,慌忙用手死死捂住伤口,抬眼怒瞪,只见伤她的竟是个画着娇俏珍珠妆的美貌少女。 唐灵见机,如弹簧般跃起,手中的短刀化作一道寒光,直刺地上女子心窝。 女子慌忙格挡,剧烈的动作却让颈间的金钗扎得更深。 眼见今日绝难讨到便宜,她猛地收势,从地上一跃而起。猛地拔掉金钗,飞身掠上马背。 与竹青缠斗的三人也立刻虚晃一招,抽身疾退,翻身上马,毫不恋战,转眼消失在远方。 祝晚凝急忙去看唐灵的脸—— 第29章 唐幻 前世那道横穿整脸的可怕伤口,还未刻下。 唐灵身形晃动,祝晚凝连忙将她牢牢抱住。如意也冲出车厢,两人合力将唐灵扶到车边靠坐。 竹青快步上前,从荷包中取出丸药,与唐灵各自服下。 片刻后,两人气息才稍稍平复。 祝家马车终于姗姗来迟,众人还没缓过劲来,一匹白马如电般疾驰而至。 “娘亲……”唐灵见到马背上跃下的中年妇人,眸色亮起。 那妇人身姿似猎豹,矫健而威严,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被母亲有力的手一把牵住,唐灵仿佛汲取力量,恢复元气。 她转向祝晚凝,“娘亲,这就是我和您提过的祝家姐姐。今日若非她舍身相救,女儿怕是凶多吉少。” 祝晚凝向唐幻行晚辈礼,唐幻双手稳稳托住她。 “小姑娘,这个恩情,唐家记下了。过几日,我携小女登门拜谢。” 车轮滚动,坐上回家的马车,前尘今生在祝晚凝脑中豁然贯通。 想必唐灵早就定下要看水傀儡,前世今生都在回程途中被唐家大姐伏击。 前世,唐灵只遭遇同胞姐姐伏击,两人缠斗,留下毁容的伤疤。随后,她的母亲唐幻及时赶到,救下了她的性命。 这一生,多了祝妍然的前道攻击,消耗唐灵手上最有攻击力的毒物。 在与唐家大姐的争斗中,唐灵没有发挥最大的能力。但祝晚凝的出现,也改变唐灵原本被毁容的命运。 唐灵的母亲再次奔马赶来,女儿却已是安然无恙。 前世今生因果相连,当真玄妙。 等祝晚凝归家后,沈兰馨与祝明澜都已在院门守候。 母女三人在房内细细相谈,沈兰馨与祝明澜自是后怕不已,唏嘘连连。 沈兰馨心疼女儿,“为了给娘解毒,娇娇儿……太危险了。” 祝晚凝站起身来,笑嘻嘻给亲人们看自己活蹦乱跳。“娘亲,长姐,你们看,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今日之事,虽出意料之外……但这结果,岂非更好?” 被母亲一把搂入怀里,祝晚凝才真正放松了身体,将脸藏进母亲馨香的衣物中。 “让唐家欠下我们恩情,娘亲的毒不愁无人可解。” “娇娇儿做这一切,都值得……“ 三日后,一栋挂着“汤宅”的民宅中,唐幻高坐堂上,右手撑着额头。 “家主,查清了。”一个青年男子,在堂下禀报。 “针对少主的两次攻击,除慧小姐外,那第一次两辆马车上的打手,皆是市井打手,与我唐家无关。” “哦?我那傻女儿,还真是为祝家女孩挡的灾?”唐幻眼风扫来,中年男子迟疑片刻,还是如实回答。 “属下原本也以为此,但深察下去,实则不然。”男子沉声作答。 唐幻微微抬眸,“说。” 青年男子继续禀报,“祝家大房的确与三房不和,十几日前还闹三房祝二小姐在门前,污蔑大小姐名节一声。但两天后,祝大小姐就被封为嘉宁县主,美名远扬。” “县主?”唐幻不由低语,“灵儿回来,并未提过祝大小姐是县主之尊。” “属下本以为是祝二小姐蓄意针对大房姐妹报复,但深查之下,”青年的声音放沉“却在祝二小姐身边,发现大理一支的踪迹。” “大理旁支?她们进京了?”唐幻微微挺直后背。 “祝家二小姐的闺房有辟毒香,而大理旁支的辟毒香略有不同,属下可以确认。” 唐幻沉吟片刻,回忆道:“这几年,大理旁支和我们并无来往。上一次,大理汤家进京来,还是灵丫头八岁那年,贺她成为少主。” 青年男子拱手,神态自信。“属下特意隐匿踪迹,去查祝二小姐身边之人。有一个叫青墨的丫头,是大理汤家人。” “属下没记错,应该就是那次少主贺宴上,汤家带进京的姑娘。” 唐幻的手指,在扶手上敲出节奏。“旁支的小辈,不知天高地厚,也敢对灵儿出手。” 唐幻的思绪慢慢开展,“应是那个叫青墨的丫头,动了不应该动的手脚。恰逢灵儿上门,她以为唐家介入,狗急跳墙,先下手为强。” 青年显然和唐幻猜测一致,微微点头,“大理汤家,虽然掌握不了“爨”,但手上其他毒方,倒也齐全。家主,要不要属下再深查下去?“ 唐幻却问出另一个问题,“祝家那小姑娘…是刻意接近灵儿的吗?” 青年男子调查事务极周全,“属下也调查过,乞讨节那日……是少主,自己主动找祝五小姐搭话。听竹青回忆,也是少主自己去问祝五小姐家门。” 唐幻只得抬手止住,“好了,不用说了…” 知女莫若母,三女儿从小爱漂亮娃娃,那小姑娘的确……娇美俏丽。 青年也知道少主这个软肋,微勾嘴角,继续问道:“家主,还要属下继续查吗?” 唐幻摇头,“不必侧面查了,明日我带灵儿上门去。这青墨在祝家,估计已经作下什么孽障。” “是”,青年躬身退下。 唐幻将身子靠回皮椅之上,不由喃喃,“倒是疏忽了,是时候修剪旁支了。” 第二日,祝府,大房正厅,今日气氛些许不同。 沈兰馨母女三人,心头都有些紧张。特别是祝明澜,想到小妹交待—— “表现的自然,要像从不知道母亲中毒那般。三分震惊,三分惶恐,四分不知所措。” 这坏丫头,也不知道多教教她! 正祝家母女神思不定时,只见一位步履沉稳的妇人,携唐灵步入厅中。 “唐夫人,唐小姐,请上座。”沈兰馨起身相迎,温婉得体。 唐幻的目光在沈兰馨脸上停留片刻,眼眸微凝,随即恢复平静。 她微微颔首,依礼在主客位坐下。 唐灵今日乖巧安静,坐在母亲下首,却在母亲看不见的角度,对祝晚凝吐吐吐舌头。 两位母亲寒暄过后,唐幻放下茶盏,开门见山。 “祝夫人,今日携小女前来,一为致谢,感谢晚凝小姐前日援手之恩,救小女于危难。” 她目光转向祝晚凝,“此恩,唐家铭记。” 祝晚凝起身还礼,“唐家主言重了,晚凝与灵儿交好,当时情急,理当如此。” 唐幻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沈兰馨身上。 “这第二件事,”唐幻声音沉了沉,直白道,“夫人,恕我直言,您……中毒了。” 第30章 夕颜可解 祝明澜惊呼,亲耳听见母亲被宣告中毒,哪有女儿会真的无动于衷。 沈兰馨端着茶杯的手一颤,内心到底慌乱。唐幻无视祝家母女的表现,语调平稳。 “此奇毒名曰‘夕颜’,毒物源自大理南诏密林深处,一种朝生暮死的妖异之花。中毒后,白日与常人无异,夜晚毒性浸润骨血,便如同那夕颜花般,白日光鲜夜晚败落。” 沈兰馨不由口中喃喃,“夕颜……倒也贴切。” 唐幻脸上的深沉之意加重,“刚刚中毒时,只有夜间偶尔脉相会有异。第三年起,错过解毒期,神仙难医。到了第四年气血枯竭,形销骨立,最终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凋零。” 嘴边勾起冷笑,唐幻总结道,“这毒无色无味,遇水即溶。入口之物,都能承载毒物。最妙之处,便是中毒后不易发现,下毒之人有充分时间毁灭证据,四年后的死因也极易被误解为血虚之症。” 她每说一句,沈兰馨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声音带颤抖,“唐夫人,你可能确定?” “此毒是唐家百年前自创,世上无人比我更了解此毒。” 唐幻目光凝视沈兰馨的脸上,“观夫人面色,潜伏至少已有一年有余。” 厅内一片寂静,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祝晚凝后怕到满身冷汗,孙老太医手札和孙女医的研究有一点致命的错误—— 这毒的解毒期只有两年,而非四年! 如果她今年七乞巧节没有找到唐幻,明年此时,母亲已经过了解毒期,哪怕找到唐幻或唐灵,母亲也是必死无疑!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又要永远失去母亲! 母女三人此时的表情,已经全然不是作戏,恐惧真实占满内心。 唐幻却话锋一转,“此毒虽阴狠,却也并非无解。”她微微前倾,直视沈兰馨,“若夫人信得过我唐幻,此毒,我可解。” “当真?” 祝明澜难掩激动,沈兰馨眼含求生光芒,祝晚凝惊喜过望。 唐幻主动提出解毒! 原本她的目标是能请动唐灵,可现在经验老到的唐幻,却愿意为女儿还这个人情! 这比祝家母女原先预想的要更好! “唐夫人大恩……”沈兰馨起身行礼。 唐幻抬手虚按,“夫人不必多礼。解此毒,权当唐家一份谢礼。只是…”她话意微冷,“解毒需要病人意志坚强,行针共四次,每次都有如割骨换血,一次更甚一次痛楚噬骨,且不能喝麻沸散。夫人,你可挺的住?” 闻言祝家姐妹满脸心疼,可沈兰馨沉吟后反倒神色坦然,“比起丧命,捱过疼痛又有何难?如果我真撑不下去,一想想两个宝贝女儿云英未嫁,我可还不能死呢!” 唐幻神情缓和,微微点头,“为母则刚,见夫人此般刚毅,我便放心了。今日我便为夫人行第一次针,以后每隔十日需行针一次,约莫一月半可尽除。” 沈兰馨母女三人,交握双手。“一切但凭唐夫人安排!” 唐幻微微点头,“一间静室,三碗清水,小女做我助手即可。” 祝家一应准备齐全,静室外祝家姐妹,焦灼不安等待。 过了许久,静室门才缓缓打开。唐幻走出来,还在低声考校唐灵针法所得。两人面色如常,只是额角都有细微汗意。 祝明澜和祝晚凝立刻迎上去。 “行针还算顺利,夫人果然忍痛,行针未中断过。此刻她睡下,让她好好休息。”唐幻取出墨玉小盒,递给祝明澜,“每日早晚各一粒。十日后,我再来行第二次针。” 祝明澜双手接过救命稻草,连声道谢。 唐幻目光扫过祝晚凝,又落在唐灵身上。见两个小女孩虽未说话,却眨眨眼睛用眼神交流。 “晚凝,”唐幻微微叹息,温和许多,“灵儿朋友不多,还要多烦你照应。若有闲暇……也欢迎你来唐家走动。” 祝晚凝弯弯眼睛,甜甜回道:“唐夫人放心,我们全家也极喜欢灵儿妹妹。” 唐灵眼中一亮,唇角微微弯起。 第二日,祝晚凝睡了踏实的一觉,养足精神往长姐的房中去。 心情大好的祝明澜坐于正堂,对着妹妹招手。“娇娇儿,你来的正好。牙人们忙活好几日,选了六人送来。我粗粗选了四人。你正好来看看,如何安排她们?” 正当此时,半夏引着四名新进丫鬟鱼贯而入,垂手侍立。 一旁的牙人也是人精,喜的见牙不见眼,尽力推销着。 “前几日听说县主要买些年纪大些,能顶事的。哎哟,这可是县主给小老儿天大的体面。怎么着,也得给县主挑到可心的。” 大户人家大丫鬟,都是自己培养数年,慢慢提拔上来,像这样从牙人手里买心腹人的机会,实在凤毛麟角。 “您看看,这四个丫头,全是小老儿收罗、培养了许久的。绝对不敢拿毛燥生手糊弄您,倒辜负您给小老儿的体面。” 祝晚凝心头好笑,这牙人也是把积压在手上卖不出去,说成“收罗、培养许久”。 牙人更是向前一步,态度忠诚无比。“这四人,小老儿一个一个排查过,手脚干净,主家满意。小老儿敢用性命做保……” 祝明澜饮茶不语,祝晚凝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 “都抬起头来,说说自己叫什么,从前做过什么,擅长些什么,日后想在府里做些什么差事?” 丫鬟们依次回话。 前面四人,约摸都是十五到十七岁左右,资质都不错,言谈得体,思维清晰。 四人也识得些字,或是颇通针线锈法,或是灶上手艺已出师,或是懂算术能管账,或是已在上家管过首饰衣裳。 这四人若跟在如意身边,学个半年,应也从中提拔出一个大丫鬟。 见妹妹点头,祝明澜让半夏带着牙人出去会账。 “慢着……” 祝晚凝突然出声叫住牙人,她脑中此刻灵光一闪——丫鬟…… 对,她可以寻摸些前世她就知晓人品的丫鬟仆妇! 这样不比让牙人带来的,要强上百倍? 牙人转回身来,赶紧躬身,“小姐有何指示?” 祝晚凝似是被宠坏的幺女,“我……想去自己挑挑人,你能带我到各大牙行都转一转吗?” 牙人不由愣住,这同行可是冤家,他哪里会愿意带主顾去其他人家晃悠。 但这小姐可是县主之妹,他得罪不起。 “小老儿……可以带您去认地方。我这儿……就不方便进去了,您看可以吗?” 祝晚凝点点头,示意如意打赏。 待祝晚凝跟祝明澜解释清楚,又被霍氏一顿奚落,最终准许出府时,已近下午。 那牙人倒也肯干,带着祝晚凝在将汴京城内的牙行,列了清单,一间一间去转晃。 每去一间,祝晚凝就像异想天开的刁蛮小姐,居然要看遍牙行所有人手。 其他牙人们,听见这女孩是新封的嘉宁县主之妹,也敢怒不敢言,只得领着她一个一个看遍。 到了第三间时,祝晚凝一眼便就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吸引。 她挑眉向着牙人一指,“这女孩……让她自我介绍。” 少女闻言,大方福身,“奴婢乌兰,十六岁。曾在商行做过管事娘子的副手,学过管家理事,擅长核验账目、盘查库存、调度银钱开支。” 是她!竟然是她! 祝晚凝心跳如擂,口干舌燥。自己这般假托蛮横的行事,果然有所收获! 这个“乌兰”—— 就是前世名动天下的“巫清兰”! 第31章 选仆 她目光转向乌兰,仿佛只是临时起意,“我观乌兰谈吐不俗,条理分明,提及账目经济时眼神清亮专注,应是个通晓账目内行人才!” 那女子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发惊喜光芒。 祝晚凝只作未见,笑盈盈道,“这个女子合我眼缘,本小姐买了!” 这一间的牙人本还以为这娇蛮小姐,是来消遣他的。一听居然真的要买人,这才堆起笑来,与如意开始讨价还价。 祝晚凝心里像捡了金山般偷着乐,正欲转身回府,突然眼光瞥见角落——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垂首而立。 祝晚凝慢慢走近,声音温和,“你……抬起头来。” 那女子只得慢慢抬头,露出一张带着巨大胎记的脸,连祝晚凝身边的如意,都差点吓到。 牙人赶紧上前,“对不住,对不住。污了贵人的眼了,小的这就将她赶到其他地方……” “等等……” 祝晚凝止住牙人,再转向那女子,声音更加甜软,“你……自己说说,你会做什么?” 那女子脸上渐渐有了希望之色,“奴婢叫杜若,曾跟着师傅在大户人家做过厨娘,懂药膳调理。后来主家遭难,奴婢便被卖,奴婢不挑,只要是灶上活计都能做,都能做好。小姐,求您买了我吧!” 祝晚凝轻轻点头,“你……你声音我喜欢。这个……我也要了。” 牙人心中大喜,这姑奶奶今天是来给他清库存的吗? 这两个女子,一个面容丑陋压在手里快两年,一个要价极高根本无人敢买! 带着两个新丫鬟,祝晚凝飞奔到长姐房中。 祝明澜见妹妹带着两个丫鬟回府,便知妹妹今日必是捡到了漏。 “长姐,我今晚便去央母亲,先将乌兰放到花玲身边?”祝晚凝摇着祝明澜的手臂,“让她协助花玲。一来是替花玲分担些辛劳,二来嘛……也是让乌兰先熟悉咱们的产业。” 她顿了顿,语带憧憬。“若乌兰表现尚佳,待我从母亲手中接下铺子,便将交给她打理。长姐觉得可行?” 祝明澜自然无有不依的。花玲极有可能是三房之人,小妹此举,应是找到了最合适替换花玲的人。 乌兰心潮澎湃,眼眶微微泛红。她未曾想到这位五小姐,竟凭一面就对她倾心信任,带回府中就委以重任。 乌兰双膝跪下,声音微颤,“奴婢谢县主、五小姐恩典!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必为夫人、小姐管好账目钱粮,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祝晚凝心头大喜,亲手扶起乌兰。 随后又将目光转向了杜若。“长姐,我想将杜若放至正院中,协助秦嬷嬷管理小厨房。” 祝之瑜在世时,就为初次怀孕的妻子争取到了大房自己的小厨房,让沈兰馨不必每日去继母身边侍候用饭。 “我看杜若眼神清正。不若灶上药膳之事,便由杜若姐姐专司其职,专门负责为母亲调理药膳和日常饮食。长姐,你看如何?”祝晚凝似在向着长姐撒娇。 祝明澜心头微动。小妹在母亲解毒的关键时刻,将此人安排进母亲的小厨房…… 她虽不明就里,但毫不犹豫地配合。“小妹考虑得周到!就这么定了!” 杜若顿觉心头狂跳,师父死后,她流落数家,脸上这肮脏胎记人人都嫌弃,她虽精于药膳一事却无人赏识。 可五小姐不仅毫不犹豫买下她,还就被交付关乎主母性命的重担! 她神色肃然,激动的叩首行礼。“奴婢谢县主、二小姐大恩!必当殚精竭虑,恪尽职守,守护夫人饮食周全,万无一失!” 一个陌生丫鬟,接手最核心的经济账目; 一个陌生厨娘,负责主母入口的日常饮食。 这简直……胆大任性。 一众在扬仆妇们虽然未曾开口,可心下也各有思量。 如意、玲珑等人,对祝晚凝忠心不二。她们心底对于祝晚凝之令,只有信服。 像半夏银杏等人,虽然心中生疑,却只垂首不语。不过心中暗忖,虽说主子有令……但自己多双眼注意着乌兰、杜若,免的出了差错。 待所有人等随半夏退下安置,房内只余姐妹二人。 祝明澜这才拉着妹妹坐下,眼中满是好奇。“娇娇儿,快与长姐说说,你今日出去挑的这两人,你怎知她们才能与为人?” 祝晚凝此时才显露捡到金山般的兴奋。“长姐,咱们这回真是赚大了!这两人前世我都认识!她们在各自领域,能算的上不世之才!” “这个乌兰,她的本名唤作巫清兰。她父亲便是十年前‘铁算盘’户部尚书巫启东!” 祝明澜眼瞳睁大,脱口而出。“巫尚书?他不是得罪卢阁老才……” “正是!”祝晚凝点头。“巫家获罪后,巫清兰应是不满七岁,充作罪奴。乌兰继承巫尚书在理财算学上的天赋,心思缜密,更难得的是品性端方,忠心仁义!” 她微微抬眸,满面喜色。“前世轨迹里,乌兰被某个世家买去为仆。那世家财富原先在众世家中不过排在末流,可短短数年间,乌兰便助那世家产业翻倍!” “多年来,乌兰理财手腕名动商贾,商会中人都要称她一声“兰先生”!” 祝晚凝喝口茶,平复下激动之情,“卢阁老一派倒台后,那世家也算给乌兰出了些力。巫尚书冤案平反,乌兰恢复自由身,用回本名巫清兰。” “巫清兰感念旧主恩情,竟以官家小姐之身终身不嫁,继续辅佐那家家主。不过十年间,那世家一跃成为本朝首屈一指,富可敌国的巨贾!” 祝明澜已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激动道:“那这乌兰,果真理财之能举世无双!更难得的是,她的品行竟也如此高洁。” 谁知祝晚凝却已压抑不住笑腔,拉着长姐重新坐下。 “嘻嘻,长姐不如猜猜,那气运惊人,买下乌兰的世家究竟是谁家?” 祝明澜歪头一愣,“这……你让长姐如何猜的着?” 祝晚凝终于开朗大笑,样子俏丽动人。“哈哈哈!是韩家!韩元香的母族,宁飞白的舅家!” 祝明澜随后也娇笑出声,“竟然是韩元香的韩家!如此甚好,甚好!哈哈!” 祝晚凝笑的仿若偷着油的小老鼠。 “长姐,长姐,你说咱们将韩家金灿灿的财神爷,搬回自己家,快不快意?” 祝明澜用帕子掩着合不拢的嘴,拼命点头。 “快意!快意!长姐心头真痛快!” 这对捡着大金山的姐妹,竟然就这般偷笑半晌。 祝明澜这才想起还有一人,又追问道,“那……杜若呢?” 提到杜若,祝晚凝脸上掠过些许复杂神色。 “这个杜若……她……是我前世丈夫,陈拾安特意寻到的。” 这是祝晚凝重生归来后,第一次在长姐面前,提及前世“丈夫”。 第32章 玉面煞鬼 心中顿时明了,妹妹前世夫妻情分……怕是不睦。 “陈拾安,他幼时读书刻苦,出仕后忙于政务,饮食睡眠都不规律,早早落下了胃疾。胃疾发病时,寻常饮食难以消受。”祝晚凝语气已恢复平常。 “当上刑部侍郎后,他遍寻汴京终于找到杜若,唯有杜若的药膳粥点,才能入口,缓解胃痛。” “杜若,她并非普通厨娘,而是‘药膳圣手’流落市井后的传人!她精通烹饪,还擅长药理搭配,以食补调理疾病。” 祝晚凝语气带着敬佩,前世她与杜若的接触比“兰先生”多。 陈拾安将阖家老小的饮食要务,都放心给杜若。 “最重要的是,杜若心思缜密,对食材安全,入口之物,都有着近乎本能的警觉!” “前世陈拾安仇家遍地,但陈拾安的家小,从未有过成功的被下毒风波,皆因杜若这尊‘门神’坐镇厨房!任何阴私手段都难逃她的法眼!” 祝晚凝再执起长姐的手,“而反观咱们房里,母亲与我,都被三房下毒暗害。咱们的小厨房,那疏漏都跟筛子眼似的。” ”如今母亲正在针疗,可受不得任何一点伤害。杜若竟然在此时,能入我们房中,真是上天保佑。” 祝晚凝晃晃与长姐牵着的手,喜色浮上眼眸。 “这两人皆在人生微末之时,只要给她们机会与足够的信任,两人定会与前世般发挥自己的不世之才。” “好!好!” 祝明澜紧紧回握妹妹的手,可到底性情良善,又补了句,“咱们把杜若买下……你那丈夫怎么办呢?” 祝晚凝心底略有踌躇,若是没有杜若,陈拾安恐怕要受不少罪。 陈拾安官职升的如此快,靠的是日日夜夜熬干心血,糟蹋身体换来的。 陈拾安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或许世上只有祝晚凝知道,他每日殚经竭虑,只能睡着两个时辰,饭点也常常错过…… 一想到那个混账,前世对她冰冷疏离的模样,真是半点不想搭理他,不想与他有干系! 可是为了被虐杀的琬儿,为了那个刚出生便惨死儿子,为了前世与她相依为命,待她如亲女的婆母。 甚至……为了那只常年蹲守她房门口,由她亲手捡回、亲自喂养的小黄狗旺财。 她,还得再次嫁给那混账! 祝晚凝那点不好意思,就顿时烟消云散。 看着长姐脸色疑虑,祝晚凝摆摆手,“一个杜若嘛,我抢就抢了!陈拾安挑过的人,先用着反倒更顺手。大不了,让杜若跟着我嫁回去!” 祝晚凝自重生以来两个月,一直忙于救长姐、救母亲。 这会顺着话头,她才有空想想自己的未来大事。 对着长姐,祝晚凝毫无保留,“我与他五年婚姻,他其实只在京中两年。只要我忍这两年相处,将一双儿女生下来——” 今生长姐母亲都已救下,外祖舅舅尚健在,儿女婆母也将齐全! 她祝晚凝,就是全大夏最幸福的寡妇! 打定主意,祝晚凝心中豁然开朗,只觉十全十美。 简直想叉腰大笑! “啊欠……” 远在卢府地牢的陈拾安,莫名打个喷嚏。 却将受刑之人,吓的心跳欲停。 “大人……小人都说!都说!小人愿指证户部侍郎曹志贤,贪污受贿,还……还操纵惊天骗局!” 陈拾安满意地点点头,取出一方素帕,慢条斯理擦着脸上溅落暗红。 姿态如同富家公子,拂去花瓣上的尘埃。 火把昏暗摇曳,陈拾安的脸一半在阴影里,另一半被勾勒轮廓。 鸦羽长睫低垂,眼底深处只余寒冰,下唇勾起一抹弧度。 “很好。” 他的声音依旧清越,“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来曹侍郎……胃口不小啊。说说看,他吞了多少?又做下何等骗局?账册又在何处?” 地上的人抖如筛糠,涕泪与鲜血一起糊满脸,急急报出几个数字和名字,语无伦次交代藏匿地点。 陈拾安静静听着,指尖在身旁一张蒙着黑布的木案上,轻轻敲击。 那案上整齐陈列着各种器具,细长的银针,带着小钩的弯刃,薄如柳叶的钢片,甚至还有几根温润如玉的骨签—— 这是上一世卢阁老为他寻来的,这一世他自己打造的,最适合撬开别人的嘴。 “唔……” 陈拾安微微颔首,与前世记忆交叉比对这人话语中的真伪。 忽然,胃部一阵熟悉抽痛袭来,令他眉头紧蹙,修长手指下意识地按住上腹。 周身那股迫人的阴冷煞气,似乎凝滞一瞬。 地上那人正说到关键处,瞥见陈拾安蹙眉按腹的动作,还以为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合他心意,吓得魂飞魄散,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响。 陈拾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翻搅的痛楚。 ——唉,忙着升官,把找杜若的事给忘了。过几日便去寻她…… 陈拾安缓缓直起身,眼神重新聚焦,那点因胃痛而生的脆弱瞬间被更深的阴沉取代。 “怎么停了?” 他声音不高,却令人骨髓发冷,踱步到木案旁,指尖拂过那排刑具。 “接着说。最紧要账册藏在曹志贤外室家的何处?”他微微抬眼,手指动作更为轻柔,“或者,你想让我帮你……回忆得更深刻些?” 那人防线彻底崩溃,竹筒倒豆子般交代得一清二楚。 直到对方再也吐不出一个字,陈拾安才冷笑一声,“早如此,何必受罪?” 他不急不慢,就着昏暗的灯光,将犯人的口供条理记录。 写罢,让犯人画押,再将供词仔细折好收入怀中。 抬眼时,那俊美面容上已无半分情绪波动,只剩漠然。 “带下去,好生‘伺候’着,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乱说话。” 陈拾安对角落阴影的两个卢府之人吩咐。 卢阁老需要的是一个活口,一把指向曹志贤背后张阁老的锋利匕首,而不是一具无用的尸体。 随从无声上前,像拖拽破麻袋般将那人架起拖走。 门外又是清冷之月,月光并未嫌鄙他的不堪,勾勒出孤峭的身影。 省去褪去青涩的过程,目标更明确,手段更老辣。 今生,他似乎更脏了吧。 陈拾安自嘲一笑,玉面煞鬼,只行走在幽冥—— 与人世情缘,已不沾边。 第33章 请安 祝晚凝打着哈欠,带着如意、玲珑往慈安堂请安。 前些日子,沈兰馨心疼女儿,让祝明澜和祝晚凝以“病弱”为由,推了不少次晨昏定省。 祝家大房,常常沈兰馨独自去慈心堂应个卯。 昨日是唐幻第二次行针的日子,沈兰馨房中传出的痛呼,连守在门外的姐妹俩都听得心头发紧。 好不容易熬过去,唐幻对沈兰馨的印象又有提升,“你们娘亲……表面柔弱,实则十分坚强。” 每次针疗后的两日,沈兰馨都需静养。祝明澜伤势虽恢复神速,毕竟伤筋动骨。 每日往慈心堂的请安,若大房母女三人无一人露面,实在说不过去。 刚踏入慈安堂,便见祝妍然已带着弟弟祝庆丰(二郎),围着霍氏说笑逗趣,好一派天伦之乐。 三夫人汪玉莲望着一双受宠的儿女,一脸欣慰,坐在霍氏下首。 二夫人苏静华则缩在角落,只和祝语晴(三娘)、祝娇薇(四娘)默默相对,大眼瞪小眼。 祝晚凝一进门,汪玉莲脸上的笑意便冷了几分。 倒是苏静华先笑着开口:“晚凝来了?身子可大好了?” 祝晚凝微笑颔首,依规矩向霍氏与汪玉莲行礼,最后才转向苏静华福身。 “谢二婶关怀,已好得差不多了。” 她似想起什么,问道:“大哥哥呢?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苏静华脸上顿时泛起光彩:“你病着不知道吧?你大哥哥考上文渊书院了!已在那读了月余,每月才回来一次呢!” 祝家大郎祝子规,自开蒙便勤勉不辍,前世三四年后便考中进士。 他对隔房的五妹妹也颇喜爱,书院下学后若给妹妹们带零嘴玩意儿,总不忘给祝晚凝留一份。 只是祝子规前世仕途并不顺坦,气节刚直,心性仁良—— 这在如今官扬简直是双重死穴。 为官多年,只做到正五品户部员外郎。 还是后来陈拾安回京升任首辅,权倾六部,户部尚书为讨好他,才将祝子规火速提至正四品户部郎中。 陈拾安死后,祝子规便升迁无望,却因为官严谨,无错可纠,直到祝晚凝死前,都钉死在正四品的位置上。 祝晚凝收回思绪,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望向苏静华。 “哇……大哥哥好厉害!二婶,我看啊,大哥哥必是要金榜题名,蟾宫折桂的!” 苏静华笑得眼都眯起来:“哎哟,哪有那么容易,他从七岁起就起早贪黑,足足辛苦了十年……” 话音未落,一道尖细的公鸭嗓突兀响起。 “辛苦十年?不也才是个秀才么?” 只见祝庆丰从霍氏怀里站起身,下巴抬得老高,满脸不屑。 “我看大哥哥读书也不过如此!孙夫子可说了,我今年就能下扬一试,还说咱们祝府就要出一个十三岁的秀才了!” 苏静华脸上的喜色略略消散,低下头,紧抿着唇。 霍氏闻言却是大喜:“孙夫子真这般说了?” 祝庆丰脖子昂得更高:“我十二岁拿下童生时,孙夫子就赞不绝口。这几日更是断言我今年下扬必中!祖母放心,丰儿定给您拿个秀才回来!” 他环视大房二房众人,语气轻蔑,“毕竟,咱们祝家的门庭,将来还得靠我撑起来!” 祝晚凝知道这是直指他们大房无子,二房庶出。 可是祝晚凝眸底,竟然闪过笑意—— 多谢提醒,差点忘了你前世那些被弹压下的丑事。不过眼下,还没到发作的时候。 苏静华脸上不由涨红。祝娇薇到底年轻气盛,脱口而出:“我大哥哥才是祝家长子!已有秀才功名在身,怎么就不能撑门庭了?你那秀才还在天上飞呢!” “一个庶房出的书呆子,也配跟我比?”祝庆丰声音轻飘飘,他转向霍氏,语气更是傲气:“恰逢祖母花甲寿辰,孙儿这功名,就定给祖母当贺寿的惊喜!” 霍氏笑得合不拢嘴,将祝庆丰与祝妍然重新搂进怀里,左右手各抚着两人的发顶。 “好孩子,好孩子,都有心了!祖母有你母亲操持寿宴,定是风风光光……” “你们两姐弟,一个管家理财,给祖母孝敬丰厚;一个科举考学,给祖母增光长脸……” 她声调满是欣慰,“都是祖母的心肝肉儿,真没白疼你们!祝家的未来前途,就靠你们两姐弟了。” 祝晚凝心下一动,看来祝妍然已掌控霍氏的钱财。 前世此时,霍氏也常夸耀祝妍然管家之能,出嫁前祝妍然几乎把持了祝家公中与三房的财权。 可是据祝晚凝所知,祝家产业无非是些商铺、田庄,并无独门生意,祝妍然前世也极少亲自巡视店面…… 她究竟靠什么赚钱法子,能如此轻松获取丰厚钱财? 祝晚凝正暗自思忖,祝妍然倒是一脸关切地开口:“大伯母……如今身子怎么一直不见大好?” 祝妍然面上关切,心底却疑窦丛生——汪家舅舅给的人手,身上大理人的印记太明显。 前两次对大房动手,她都让心腹丫鬟隐姓埋名在汴京雇人,事后追查也难定到她头上。 可竟两次都无声无息地失败,事后还都毫无消息! 青黛那丫头这几日又被叫回家,害她根本无法确认那女孩是否真是唐家人,更无从知晓沈兰馨身上那要命的毒……如今到底怎样了。 祝晚凝面上轻松,“谢谢二姐姐关心,我母亲无事,老毛病了。这一年来,总容易疲累。” 她眨眨眼,语气自然流畅,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天真。 “唉,二姐姐,晚凝也想和你学学如何理财管家呢?也好给母亲分忧,让她不必这般劳累。” 此言一出,汪玉莲嗤笑出声,倨傲之色更浓:“有些事,讲究天分眼光。我们汪家经营多年,产业遍布大理。然儿自小跟着我耳濡目染,自然不同。” 她目光扫过祝晚凝,毫不掩饰轻蔑,“你舅家沈家,都是舞刀弄棒的粗人,怕没几分经营头脑。你们姐妹俩,能把手上那点田庄铺子守好,就谢天谢地。” 祝晚凝只撇撇嘴,她本意也非真学,不过是以攻为守,堵住祝妍然探听母亲病情的口。 好容易应酬请安扬面,祝晚凝领着如意、玲珑回到惠泉院。 却见一道身影正焦急地在她房门口徘徊。 一见她回来,那人影立刻迎上前,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小姐,奴婢有紧要之事要禀报……” 第34章 聚宝盆 她鬓角沁着细汗,“小姐,此事事关重大。乌兰想和您寻个无人之处,单独禀报。” 如意与玲珑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往后退一步,垂首不语。 “如意,玲珑,在房门口守着。” 祝晚凝拉着乌兰进入正房。 室内只剩下两人相对,乌兰反倒生出犹豫。 “小姐……”乌兰带着迟疑,“乌兰十分感念您的信任。来此不足十日,本当恪守本分,本不应……妄议他人是非……” 祝晚凝眸光渐亮,不待她踌躇完便直接点破:“可是花玲那边出了纰漏?” 乌兰惊得猛地捂住嘴,“小姐!您……您早知道她拿钱出去做‘聚宝盆’了?” 祝晚凝眼睛瞬间睁大,身体不由前倾,“聚宝盆?你说花玲在做聚宝盆?” “咦?小姐……”乌兰这才恍然,原来小姐只察觉花玲不妥,却并不清楚其具体手段。 她定定神,语速加快。 “小姐容禀。奴婢这几日奉命跟在花玲姐姐身边学习……” 祝晚凝拉着她坐到桌边,“坐下,慢慢说清楚。” 乌兰依言坐下,语调渐渐恢复平稳。 “说实话,奴婢只用了一日,便将咱们大房的收支脉络摸透。” “恕奴婢直言,咱们大房的账目,实是京中勋贵府邸里最简单的一类。名下所有铺面皆是赁出收租,所有田庄也只做抽佃收粮……并无复杂经营。” 她说着,抬眼小心觑了下祝晚凝的脸色。 祝晚凝苦笑一声,“你分析得对。爹爹去后,我们只靠着父亲留下的些许私产和母亲的嫁妆支撑,陆祖母的产业也只做代管。我与姐姐年岁尚轻,这般守成的法子,虽赚不了金山银山,却也求个安稳,不至亏损。” 乌兰轻叹口气,继续禀报:“这般简单的账目,本不该出现大的差池。可问题……就出在银票上!” 她声音十分笃定:“一个月前,恒通钱庄为了防伪,秘密更换一种特制纸张印制宝钞。这纸色、纹路、手感与旧票肉眼几无差别,若非行家或钱庄内部人,极难分辨!” 乌兰的指尖下意识捻了下,“但奴婢不同……奴婢自小和银票打交道,只需用手便可分辨!” “秦嬷嬷带着奴婢去找花玲的第一天,奴婢便提出要盘存银底账。花玲迟疑片刻,便说第二日来盘存银。奴婢一个新人,也不敢多嘴。” 乌兰眼中闪过些许精光,“第二日,奴婢再去时,花玲已准备好银票,数额与账目所记载的无误。可奴婢用手一摸,全是新宝钞!” “小姐,这些银票都是经年保留下来的,不可能全是这一个月的新钞!” 祝晚凝的身体渐渐绷紧。 “后来……”乌兰的眼神变的幽远。 “奴婢觉得光凭这一点,很难证明她有问题,便不动声色盯着花玲动向。昨日她和奴婢出去办事,结束时让奴婢先回府,自己要去买胭脂去。“ “奴婢暗中跟着她,就看见……她和何大家的在交接。” “何大家的?”祝晚凝出声问道,乌兰马上解释道,“何大家的,是刑部侍郎曹志贤李姓外室的嬷嬷。当时她也想拉我主家入“聚宝盆”,但我主家正好遭了横祸,并未加入!” 乌兰的心跳加快,声音愤怒。 “这聚宝盆就是骗局!花玲这是试图空手套白狼,用主子的钱去吃利息,根本没去仔细考量会不会血本无归。简直忘恩负义!” “小姐!”乌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奴婢刚趁她出门,自己去盘了存银。花玲挪走的大额银票加起来,怕已超过一万八千两了!” 祝晚凝只觉喉头干涸,或许对前世的她来说,一万八千两不算巨额。 可对现在的祝家大房来说 ,一万八千两! 这几乎是她们大房能动用的,所有流动现银! “小姐!”乌兰看着祝晚凝泛白的脸色,声音带着凝重。 “咱们大房账上如今……能随时支取的现银,只怕连一千两都不到了!若是真的事发,这花玲就算被打死,咱们大房的银钱也回不来!” 祝晚凝深呼吸几下,冷静心绪,听乌兰为她讲解聚宝盆。 乌兰语速急促却清晰:“聚宝盆实为‘拆东墙补西墙’!上家以重利诱骗新人入会存钱,承诺月月吃三分利高息。实则,是用新入会的钱去支付旧人的利息。” “它逼着会员不断拉新人入伙,初期人人盆满钵满,四、五个月本金翻倍!实际上只要贪心,继续连本带利,将钱放在聚宝盆,那就是被套。” 她自幼受铁算盘巫启东言传身教,对此骗局本质洞若观火。 “真正的庄家,最多只运作一年,待卷进局中足够巨财,便人间蒸发。届时,所有参与者血本无归,且因只知上下线,根本找不到源头庄家。那第一层的庄家,永远藏在最暗处!” 此时的祝晚凝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前世记忆在脑中似暴风般快速掠过。 她要在千头万绪中抓住要紧的—— 前世,的确有聚宝盆爆雷一事,腊月里多户人家的主母自缢,多个商户血本无本。 祝晚凝的眼眸突然亮起,但祝家,并不在爆雷的苦主名单中! 前世这时候大房的银钱、陆祖母留下的嫁妆,已经进了祝妍然的嫁妆名单…… 等等! 祝晚凝脑中的狂风,撕开迷雾。 她已经洞悉祝妍然这半年来“财源广进”的秘密! 祝妍然,必也在聚宝盆中,且层级不低! 花玲……是她决定动用安插在大房钉子,将大房的钱变成她的下线。 怪不得前世,花玲可以获得汪玉莲的信任,成为最赚钱金楼掌柜。 在大房为婢期间,她可是为三房做下够判杀头的勾当。 前世祝妍然就是竟是用这种肮脏手段,吸着大房的血,踩着无数倾家荡产者的尸骨攒下巨额嫁妆! 祝晚凝唇边浮起冷笑,思绪再次深入。 只是,为何祝妍然能避免爆雷,并且选在最好的时机退出聚宝盆。 为何她能全身而退,赚到成倍暴利的银钱? 祝晚凝将目光,慢慢移回乌兰身上,问出一个在乌兰听来略显奇怪的问题。 “乌兰,假如……我是说假如,你不是被我看中……” “而是流露到另一户人家当中,你发现这户人家也有人在聚宝盆中,你……也会提醒主家吗?” 乌兰心头虽生疑,但却毫不犹豫点头,“会!肯定会!” “我爹爹当年就是因为揭发十年前的聚宝盆,才被报复被构陷,落得家破人亡的下扬。” “我此生,最恨聚宝盆!无论是哪家,我都会拼死劝住主家的!” 原来如此! 祝晚凝缓缓直起身,慢慢浮起甜甜一笑。 老天有眼,既然今生她已成功截胡乌兰,那不如在骗局爆雷前,捞出自家现银,再将祝妍然往水里拖的更深! 第35章 巧取 祝晚凝未待如意唤起,便已起身。 淡黄衣裙,衬得她稚气未脱,梳成垂髻,添几分不谙世事。 两世为人,祝晚凝第一次期待去慈心安堂请安…… 慈安堂,依旧是那幅“天伦图”。 霍氏搂着祝妍然与祝庆丰,汪玉莲满眼得意。 “祖母安,二婶安……” 祝晚凝规矩行礼,霍氏敷衍地“嗯”了一声,汪玉莲眼皮都懒得抬。 今日祝晚凝挨着苏静华坐下,再与祝娇薇低语几句,一副藏不住事的模样。 祝妍然冷眼瞧着,也不问她。 闲聊片刻,祝晚凝像是终于按捺不住,声音也提高些。 “祖母!晚凝有件要紧事,要和祖母禀报” 霍氏听见是她,眉头先皱了起来,“什么事值得你大呼小叫的?” 祝晚凝乖巧低声,“是关于长姐的嫁妆!晚凝想着,也该替母亲分忧。” 她仿佛在献宝,“晚凝琢磨着,长姐如今是县主之尊,寻常金银绸缎怕配不上身份……” “不如,给她置办一份真正压箱底的大产业!毕竟她要嫁入宗室,嫁妆里总得有几样撑得起门面的!” 这番话倒是引起了霍氏和汪玉莲的注意。 虽是不屑搭理,但好歹谈的是县主的嫁妆,霍氏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兴趣。 “哦?说说看,想置办什么?” 祝晚凝满脸憧憬,“晚凝想好了,索性祖母作主,给长姐在城南最繁华的青云巷,买下一座最好的铺楼!” “位置我都打听好了,就在‘锦绣阁’隔壁!那铺子有三层高,原是做金楼,现下主家要离京急售。铺楼造的极好,虽然要价不菲,但胜在位置金贵,说出去多风光!” 她越说越兴奋,“祖母,这笔钱,咱们公中得出大头,咱们赶紧把这事儿定下,免得被别人抢了先!” “公中出钱?”霍氏一下火气上涌,将身边的祝庆丰都推开了些。 “这么贵重的产业,你一个小丫头空口白牙的说公中出钱就出钱了?当公中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祝晚凝似乎没想到霍氏会拒绝,垂下脸来,嘟囔着。 “可是祖母,长姐可是县主,出嫁怎么着你也要添妆吧?晚凝听说,二姐姐给您赚了不少银钱呢!公中又不是没钱……” 霍氏还未开口,汪氏已经按捺不住。“真是武将家出身教出来的女儿!还敢开口向长辈讨嫁妆!” 一双细眉挑成利箭的模样,恨不得刺死这个要白吃白拿的小混球! “我们妍然费尽心思赚回来的家产,竟是要给你们大房当嫁妆。天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只有她汪玉莲占别人便宜的时候,这小丫头居然便宜占到她身上! 祝庆丰更是公鸭嗓嘎嘎怒骂,“果然不学无术不知礼,只知打扮玩乐!谁以后娶了你真是倒霉!听你说话都有辱斯文!” 就连苏静华也在心中暗叹—— 霍氏和汪氏不将大房敲骨吸髓就算好了!怎可能给祝明澜如此大手笔的添妆? 苏静华出面打着圆扬,“晚凝,你年纪尚小,没弄明白也正常。咱们公中,给姑娘们办嫁妆都是有定数的。” 接着就开始给霍氏带高帽,“不过明澜是咱们家第一个出嫁的姑娘,又是县主之尊。老夫人这般仁爱,不会亏待县主的,定有好一份添妆惊喜……” 她敛容正色,声音加沉,“我们二房先表态,无论公中如何给明澜添妆,我们都没意见!” 祝晚凝闻言一乐,以前没发现,原来自己这二婶也是个蔫坏的。 怪不得前世二房虽不打眼,却能独善其身,平平安安。 这话无形中将霍氏架起来,又挑不出任何错处,霍氏白眼一翻,“老身这还在呢,轮的上你表什么态?” 接着怒斥祝晚凝,“沈氏怎么教养的你,嫁妆之事自有长辈操办,你一个小丫头指手画脚什么!” 一旁祝妍然听到有关祝明澜嫁妆,早就心中不舒坦。 这郡王世子妃,宁飞白母子早就属意于她祝妍然。 祝明澜这贱人,已与韩元香闹成那般,居然沉的住气,并未冲动之下主动去退亲。 眼下,却是将此事压一压,将婚事流程往后拖的越久越好。 “五妹妹,咱们女儿家,听从长辈安排便是。你若有心,只管自己为县主添些心意。至于公中,自有祖母为咱们谋划。” 霍氏这才顺气,“是,你看看你二姐姐,又有管家本事又温顺懂事。” 将头一偏,也不再看祝晚凝,“你们大房就是把屋顶上的瓦都给县主带去,老身都不管!公中的事,你别想插手。老身要怎么为县主添妆,自有思量。” ——那当然是拿陆氏嫁妆,当自己赏给祝明澜的。 祝晚凝被众人斥责,委屈至极,鼻尖泛红。 “哼!公中不给就不给!一万八千八百两,我这就禀明娘亲,让房中所有存银全拿去买铺给我长姐!” 霍氏将茶盏重重一放,“那老身管不着,你们自去买!” 祝妍然突然心念一闪,不对…… 可是已然来不及,祝晚凝作势起身,气鼓鼓地就要往外冲。 “我娘亲最疼我了,我这就去跟她提,她定会立时将银票拿给我!” 祝妍然心头一沉——大房的银票! 现在还放在“聚宝盆”里,这祝晚凝想一出是一出,倒是打的她措手不及。 罢了,她放在“聚宝盆”的八万八千两,大头是公中四万两、三房的三万两,如今已经统共翻到十三万。 加上她还介绍宁飞白、韩元香入会,给她的抽成都翻到六万。 取出一万八千两,没甚要紧。 大房如果将此事闹将出来,怕要引做什么旁的麻烦。 念头急转,祝妍然脸上已堆满关切笑容,一把拉住作势欲走的祝晚凝。 “五妹妹,别气别气。为这点小事气坏身子不值当!” 她亲昵地挽住祝晚凝,“二姐姐房里有上好的大理莓果,舅舅派人刚飞马送来,鲜甜得很,我们去尝尝……” 同时,一个眼色甩给身后的抱琴,抱琴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下,脚步飞快。 祝晚凝被祝妍然拉回三房,一路还抱怨,“二姐姐,你说祖母怎么这样小气,女孩压箱底的体已,以后就是只属于自己的保障。” 祝妍然倒被这话触动,心中暗忖:“大房的钱还回去,本金到底倒少了。现在赚的钱,总是归长辈。就算做些手脚,留做我私房的,不过五分之一。“ 祝晚凝见祝妍然神色微动,揪着祝妍然的袖子,继续嘟囔,“二姐姐,那铺子真的好贵,你说我要是自己也能赚那么多钱就好了,是不是就不用求祖母了?” 祝妍然扯出被祝晚凝揪起的袖边,心头越想越理所应当,“求着祖母给,总归不如自己有更爽快。反正聚宝盆稳赚不赔,不如……将公中家底的五万两,全投入“聚宝盆”中,利息我自己扣下做体己。” 祝晚凝听她听了进去,微勾唇角,不动声色,如被骗的小白兔般,乖巧跟着祝妍然去吃莓果。 第36章 退信物 沈兰馨配合作戏,只扮做溺爱幼女的母亲,将大房所有银票交给祝晚凝支配。 顺势将大房账目、钥匙交到乌兰手上。没几日便让秦嬷嬷寻了个理由,暂时将花玲罚去花房。 祝晚凝盘给母亲与长姐听。 “我记忆中聚宝盆爆雷是三、四个月后之事……前世乌兰在被韩家买下后,发现聚宝盆一事,拼死劝下主家。” “韩家听取乌兰的建议,趁这段时间连本带利,赚取数倍时全身而退。韩家提醒宁飞白或韩元香,这两人又提醒盟友祝妍然。” “这也和前世,祝妍然、韩家、宁飞白在这段时间财富激增之事对应上了。” “庄家卷走上数百万两的带血财富,数百户人家积蓄家底化为泡影,多少平民家破人亡。” 祝明澜忍不住开口。“虽说聚宝盆中人听信暴利之言,的确贪心之嫌。可到底平民无辜,只是想赚些家用,并无害其他人之意。” 她的已然声音怒极,“难道就因此,他们就活该去死吗?” 沈兰馨轻叹,“我们哪怕大声疾呼昭告世人,也不一定能让人信服。何况,这其中利益巨大,背后定有朝堂势力……” “是,十年那一扬聚宝盆,巫启东向众人示警,可只有寥寥数户信服于他。他一任户部尚书,都被卢阁老所害。”祝晚凝的声音低了下去,“何况我们母女……” 沈兰馨安抚长女,“咱们母女……先自保。若是亲密之人,有涉及其中的,我们劝劝。其他人就……” 祝晚凝点点头,“公中钱银,虽大房也应有份,但前世今生都与我们母女三人无缘。若是今生全部血本无归,我倒也不心疼。” 沈兰馨微皱眉头,“陆祖母只有你爹一个独子,她的嫁妆单子在我这儿——” 声音带着一丝肉疼,“首饰字画还在公中库房,钥匙在霍氏那,至于现银倒不多,不怕被坑进去。” 正说话间,门口秦嬷嬷来禀报。“夫人,门房送来一张拜帖——” 母女三人看向拜帖,祝晚凝心头一喜…… 次日一早,那帖上之人,便已登门,坐在了惠泉院的正厅客位。 “实在抱歉,我今日贸然上门是为了……” 沈兰馨望着眼前温文尔雅的陈二夫人,笑容满面,心里暗忖—— “知道知道,娇娇儿和我说过了,你是来求亲的。” ——“为了退还定亲信物。” 沈兰馨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说完这句,陈二夫人叶照微犯错般垂首。 昨日陈二夫人叶照微拜帖递上门时,祝晚凝笑嘻嘻地告诉她: “娘亲,这是我前世的婆婆……爹爹生前与陈二老爷定过亲,互换了信物。可惜爹爹没来得及告诉您。陈家也是今年,才在陈二老爷遗物中发现信物和书信。” 祝晚凝带着些许困惑,“只是这次怎么早了半年?定是长姐平安无事,他们就能早些来提亲。” 末了还拍着胸脯保证,“娘亲放心!陈二夫人性子极好,顶喜欢我的,您只管应下便是!” 此刻,屏风后的祝晚凝惊得檀口微张。这一世,竟有如此大的变故?那个混账……竟然不娶她了? 只听得叶照微继续说道:“本是两家老爷生前定下的亲事,奈何都去得早,未曾与家中言明。我们今年发现遗信信物,本也是诚心诚意想将此事落定,结秦晋之好。” 她话锋一转,语调只有对自家儿子的不满。 “可我们刚得知,祝大小姐近日荣封县主……我那儿子,虽也侥幸中了状元,如今忝居正四品,可他官声……实在不堪,凶名赫赫。” 叶照微声音低了下去,“一怕高攀不起县主之妹,辱没府上门楣;二更恐玷污‘水圣’忠义清名。思虑再三,我们陈家……自愿退还祝家信物。” 终于说完此番违心之言,叶照微轻叹一声,将几页契纸轻轻放在桌上。 “此事终是我们唐突。这点微薄心意,万望笑纳。” 她抬眼看向沈兰馨,眼神恳切:“惟愿祝五小姐能觅得良缘佳婿。这些,只当是我这做长辈的,提前给祝五小姐添妆。” 沈兰馨被这番厚道又决绝的话噎了半晌。 平心而论,陈家此举实在算是仁义。 两家从未明面认过亲,陈家给祝家的信物早已随祝之瑜沉入水底。 陈家若想赖账,只消将祝家信物一抛,谁又能说什么? 可叶照微不仅亲自登门,将自家儿子贬损得体无完肤,更备下厚礼赔罪—— 娇娇儿说得没错,她这前世的婆母,确是个心地纯善之人。 沈兰馨的目光不由飘向屏风,娇娇儿可是说明白她要嫁的…… 眼下这情形,先稳住陈二夫人。 她清了清嗓子,带上和煦笑容:“陈二夫人过谦了。陈家乃百年清流门第,陈二公子十七岁便连中三元,金殿钦点状元,这份才学,举世罕有。说起来,倒是我那小女儿,学识浅薄,远远不及令郎万一。” 见叶照微神色微动,沈兰馨趁热打铁。 “至于令郎那‘凶名’……哎呀,男人家在外头,手段硬气些有何不好?男主外女主内,我那女儿最是心软和善,正该配个能撑得起门户、护得住家小的郎君才是。能干些,凶悍些,我倒觉得是顶顶要紧的福气呢!” 这番话显然触动叶照微,她黯淡的眸色亮起,“祝大夫人当真如此想?当真……不嫌弃我那孽障的恶名?” 沈兰馨只得摆出十二万分的诚恳,违心道:“自然当真!陈二公子年少有为,分明是个极好的孩子嘛!” 世上哪有父母能不爱听旁人夸自家孩子?叶照微遇到沈兰馨这般识货的知己,心中百感交集。 “哎!是啊!”叶照微不由倾身,“这孩子小时候,最是乖巧懂事,读书勤勉,从不需我操半分心。谁承想……为官之后,竟成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但他的……” 她想起儿子归家时,身上常带着血腥气,那句“他的心还是善的”终究卡在喉咙里。 “罢了罢了,不提那孽障,徒惹夫人笑话。” 两人就着儿女经又聊了一刻钟,气氛渐渐融洽。 沈兰馨瞅准时机,再次轻声试探:“陈二夫人,那你看……这门亲事……” 叶照微脸上笑意却僵住,眼中闪过挣扎。 儿子临行前斩钉截铁的话语犹在耳边—— “母亲,儿子同你明说,这亲事我定不会结,必须与祝家了断干净!” 第37章 约下宴会 若能结亲,简直是陈家高攀! 那孽障失去这机会,还能娶个什么样的? 沈兰馨见她如此迟疑,心头那股火气也冒上来—— 她的娇娇儿是天下最珍贵的明珠,还轮得到那煞神玩意儿挑三拣四? 若不是女儿自己要嫁……她早端茶送客了! 沈兰馨眼眸微转,计上心来,“陈二夫人既为难,我们也不好强人所难。这门亲事,便依夫人所言,就此作罢,只当两家多一门好亲友走动便是。如此,我家的信物,我们便收回。” 叶照微一听“作罢”二字,眼神都黯淡了几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能说出挽留的话。 沈兰馨将她的失落尽收眼底,心中冷哼,面上却越发和煦。 “至于夫人这份厚礼,本不该收的。但夫人既说是将我家小女视为晚辈添妆,这份爱护之心,我们若再推辞,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沈兰馨微微提高声音,朝着内室方向唤道:“秦嬷嬷,请五小姐出来,当面拜谢陈二夫人的厚爱。” 她就让这陈二夫人看看,自己失去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举世珍宝! 片刻之后,侧门珠帘轻响。 一位俏丽佳人袅袅娜娜步入正厅,刹那间,仿佛整个厅堂都被照亮了。 祝五小姐十四年华,身量初成,水碧色软烟罗夏衫,肌肤欺霜赛雪,莹润生光。 鸦羽般的乌发,簪一支点累金丝蝴蝶步摇。 巴掌大的小脸,远山含黛的柳眉,一双清澈灵动的小鹿眼,眸色如浸清泉。 小巧挺秀的鼻梁下,娇艳欲滴的樱唇,天然微微上扬的弧度,不笑也有三分甜。 祝晚凝将目光落在陈二夫人身上,唇边荡开两个醉人的梨涡。 对着陈二夫人盈盈下拜,嗓音清甜娇糯。 “晚凝见过陈夫人,谢夫人垂爱厚赐。” 叶照微整个人都僵住,只觉得心头软乎乎,酸溜溜。 这眉眼,这笑容,这声音……每一处都长在她心尖尖上! 比她在梦里“乖巧可爱甜美”的女儿模样,还要美好! 她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生养一个娇娇甜甜的小女儿。 眼前这祝五小姐,简直像是老天爷听到她半生的祈愿,特意按着她的心意捏造出来,送到她眼前的! 此时陈二夫人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她就要请家法,好好饱揍一顿那孽障! 祝晚凝眼带好奇,唇角上扬微微弧度。 “陈夫人?” 她轻唤一声,声音像羽毛搔在叶照微心上。 叶照微回神,几步上前,握住祝晚凝小手,入手只觉温软滑腻。 “哎!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叶照微越看越爱,小心翼翼地摸摸祝晚凝鬓边。 “瞧瞧这小模样,比画上的仙女儿还招人疼!” 她一时词穷,只觉所有美好词句,都不足形容晚凝的甜美可爱。 祝晚凝双颊飞起红云,更添娇艳,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轻颤。 “夫人谬赞,晚凝不敢当。” 叶照微的心,此时化成一汪春水。 沈兰馨险些憋不住笑,小女儿显然也是故意—— 今日这装扮,这神态,定是按陈二夫最喜欢的样子来。 哪里像上个月,还提着钢刀手刃歹徒,金钗直插凶徒脖子的模样。 叶照微拉着祝晚凝走到自己座位旁,眼神片刻不离那张小脸。 “好孩子,告诉夫人,平日在家都喜欢做些什么呀?” 祝晚凝眨眨眼,掰着嫩葱似的手指头。 “嗯……喜欢看娘亲插花,喜欢跟着嬷嬷学做点心,最喜欢吃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甜甜糯糯的,可好吃了!” 说到喜欢的点心,祝晚凝将眸光放亮,一副小馋猫样。 前世,婆母陈二夫人最大的兴趣,便是在厨房做点心,每款糕点都能做成栩栩如生的造型模样。 叶照微心花怒放,她那孽障实在凶悍能干,娶个貌美可爱的媳妇,才能平他一身煞气。 何况小姑娘还爱吃点心,她就喜欢做点心。 哎!这可不注定要是一家人吗? “哎哟,喜欢点心好,喜欢点心可太好了!” “婆母,啊不,我做点心的手艺可是一绝!尤其是这秋日里,用新采的早桂花做桂花糕、桂花蜜、桂花酒酿圆子……那才叫一个香甜!” 沈兰馨心中又好笑又无奈,娇娇儿哪里爱吃点心,她最喜欢吃的明明是鱼虾! “真的吗?” 祝晚凝似乎被勾起兴趣,小脸上满是向往,“夫人做的桂花糕,比我们厨房王嬷嬷做的还好吃?” “那是自然!” 叶照微连声保证,随即一个念头成型,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几分。 她倾身靠近祝晚凝,声音放得更柔和,带着诱哄的意味。 “晚凝,秋高气爽时节,我们府上早桂开得正好。过几日,夫人想办个早桂宴,请些相熟的夫人小姐们来赏花、品茶、尝点心……”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瞥一眼沈兰馨,然后紧紧握住祝晚凝的手。 “好孩子,你和县主可一定要来!夫人亲自给你做桂花糕,桂花蜜!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保管比王嬷嬷的不差!” 祝晚凝眼含期待,正欲点头答应,却忽然想到什么,转向沈兰馨,带着点撒娇的询问:“娘亲?” 沈兰馨看着陈二夫人眼中“算计”,心里大乐,这陈二夫人,果真是见了娇娇儿就走不动道,恨不得立刻把人拐回自家去! 沈兰馨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陈夫人盛情相邀,你若是想去,娘便带你去吧。至于你长姐,身子还需将养。就是我们娘俩莫要太过叨扰夫人才是。” “不叨扰!不叨扰!”陈二夫人立刻抢答,生怕沈兰馨反悔似的。 “夫人与晚凝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家中若有姐妹,闺友也尽管带来。” 说着语气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随意”—— “说起来,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他虽是个粗人,但也读过几本书,还考了个状元……到时候,让他也来给夫人小姐们引引路,讲讲这桂花的典故,省得他整日里就知道板着脸吓唬人。” 她状似嫌弃地提一嘴儿子,眼神却紧紧锁着祝晚凝的反应。 祝晚凝甜甜一笑,对着陈二夫人乖巧应道:“晚凝知道了,多谢夫人相邀!我一定去尝尝您做的桂花糕!” 陈二夫人心中大定,咬牙下决心:反正儿子让她退信物,她已经退过了。 先不告诉儿子,祝晚凝会来参加宴会。她就不信,见了晚凝,那混账小子还能硬得起心肠! 到时候……嘿嘿! 这儿媳妇,她叶照微是要定了! 第38章 升职 霍氏想了半天,无甚印象—— “国子监老祭酒那个陈家,一门五进士,百年清流。”祝二夫人苏静华出言为霍氏解惑,“陈老祭酒去世多年,两房儿子。陈大老爷现在是翰林院四品博士,陈二老爷之前是翰林院修编,后来去外地找寻孤本时病逝。” 霍氏不由撇撇嘴,满门找不到一个四品以上的官职,这宴去不去不打紧。 “大房的陈大爷也在国子监任五品博士,二房的陈二爷,是前年的状元郎,现在好像是正四品中书舍人。” 这样一说,霍氏倒是想起来,“哦……对,是有这么一个十七岁状元,陈家儿郎……” 谁知祝庆丰从霍氏怀里挣脱,举着拳头嚷嚷起来,“陈拾安曲颜媚上,攀附卢党!读书人皆以为耻!” 霍氏吓的拉过祝庆丰,捂住嘴,“小孩子家懂什么!” 然后压低声音,温声相劝,“那陈拾安年纪轻轻就能得卢阁老青眼,这才是真本事!“ 拿下手掌,霍氏对着爱孙谆谆教导,“你以后为官,也得学着点这份上进!祖母可盼着你,比那陈拾安还要出息,官升的还要快!” 祝庆丰倒是被祖母的言论稍稍劝住,只低头不语。 祝晚凝心头冷笑,论趋炎附势,谁能比的过霍氏身下儿孙们。 “我爹爹曾经与陈二老爷一见如故,如今当个故友走动。虽只明面请我和长姐,若是姐妹们想去,陈二夫人也说我可带姐妹好友……” 未待她说完,祝妍然最先发言,“既没请我,我便不去了……” 才这点门庭,祝妍然可是“身带凤命”,自持身份,不太在“低等”宴会露脸。 苏静华倒有些意动,如今祝语睛与祝娇薇年岁渐长,却因为庶房身份极少有参加正式宴会的机会。 祝晚凝见二婶眼神有意向她多看几眼,心领神会。 “三姐姐、四姐姐都陪晚凝去吧。二姐姐不去,我长姐身子没有恢复。晚凝要是一个人去,多孤单。” 苏静华见状顺势便替两姐妹答应下来,三个女孩便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讨论起那日要穿衣服,戴什么首饰。 邀请二房前,祝晚凝已邀请过唐灵。 “虽说灵儿的身份不宜暴露,就说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便可……” 唐灵显然意动,自小到大,她并未参加过夫人小姐们的聚会。只是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晚凝姐姐,最近……唐家不太平。” 祝晚凝神思一凝,前世唐灵来到陈家时,便是孤身一人。 在她前世没有提及的过往中,难道唐幻以及唐家有什么灭顶之灾? 只见唐灵继续说道,“晚凝姐姐,你家中……有大理汤家的一支的人。伯母身上的毒,应该是就是她下的。” 见祝晚凝神色有变,唐灵赶紧解释,“晚凝姐姐莫怕,我母亲知晓后,已经申斥过大理汤家,如今那人已被族中召回。” 轻叹一口气,唐灵的声音带上深沉之意,“按唐家祖训,这些旁支不得再用唐家的毒方。” “但是唐家之毒方,实在精妙无双,旁支怎么会轻易放手。但如不加约束,旁支滥用毒方,必将反噬自身,从而影响唐家主支。” 这位未来唐家之主,声音已有重重寒意,“唐家之所以能存续四百余年,皆因每隔百年,唐家主支对于旁支便要进行修剪……” 祝晚凝心头也沾染这股寒意,修剪……何为修剪,其实就是以绝对的实力,将旁支的野心压服。其中腥风血雨与凶险,她已无从想象。 她无从得知前世唐幻是几时殒命,但很可能与此有关 如果她那时多问问陈拾安关于唐灵之事,不知道他有没有确切时间的消息。 祝晚凝随即摇摇头,那时陈拾安与他两看相厌,哪可能告之她秘辛。 此时,中书省值房内,圣旨刚刚宣发,旧日同僚纷纷围拢上前。 “恭喜恭喜!陈大人!” “十九岁便擢升正三品刑部右侍郎!满大夏朝也寻不出第二位啊!” 周遭阿谀奉承,不绝于耳,高位带来的权势,如同世上最有力的磁石,瞬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唯有角落里的两人,与这热闹格格不入。 路姓与徐姓两位官员,素来与陈拾安公开不对付,此刻正压低嗓子,酸水四溢。 “嗤,不过是攀上了卢阁老的高枝,对上谄媚逢迎,对下心狠手辣罢了!”路大人啐了一口。 “我看呐,”徐大人挤眉弄眼,声音更低更猥琐,“靠的是他那张好皮囊…嘿嘿,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重生归来不过月余,陈拾安出手快准狠,让卢阁老心甘情愿地将他顶上刑部右侍郎的位子。 这个时间点,比前世足足早了半年。 那角落里飘来的酸腐议论,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陈拾安面上春风和煦的笑意丝毫未变,身形微动,端着手中茶盏,如一片云般穿过人群,立在路、徐二人身后。 正说得唾沫横飞的路大人,忽觉背后一股寒气迫近,猛地回头—— 正对上陈拾安那双带着玩味的瑞凤眼,路大人吓得差点跳起来。 “路大人,”陈拾安声音实在清朗。 “上月新纳第五房如夫人……城南刘记绸缎庄掌柜的独女……” 陈拾安轻轻摇头,“良家逼为妾室,陈某刚巧张御史闲聊几句,下个月的参本上,你怕已榜上有名。” 他微微倾身,广袖拂过路大人僵硬的肩头,姿态万般俊雅风流。 路大人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陈拾安的目光已慢悠悠转向旁边徐大人,唇角的弧度加深。 “您家那位麟儿……在醉仙楼闹出的人命,可着实不小。” “苦主一家,虽被徐大人用权势弹压。可就巧了,徐小公子又牵进另一案……徐大人见谅,两案我只能合办。” 徐大人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双腿一软,那可是他唯一嫡子! 方才还喧嚣的恭贺声戛然而止,目光都聚焦在这三人身上,落针可闻,只剩下路、徐二人惊慌喘息声。 这玉面煞鬼竟一出手就掐到他俩的命门! 真是手段了得! 陈拾安慢条斯理起身,随手将茶盏轻轻搁下,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轻响。 “二位大人,好自为之。” 他丢下轻飘飘的八个字,再不看二人一眼,转身,慢慢踱出门去。 “玉面煞鬼!煞鬼啊!” 路大人终于压抑不住,惊叫出声,却又死死捂住嘴巴。 陈拾安信步走在宫道,步履轻松,广袖随风轻扬。 上一世,他心中重重枷锁,画地为牢。 纵使背负恶名,实则从未为自己做过半分恶事。 今生,既知结局不堪,何必再缚手缚脚?还能再让这些腌臜碎嘴子,骑到他头上来? 一个个如碾臭虫般,顺手就弄死了! 这一世,既顶着恶名,就做快意恩仇之事! 当个真正的“玉面煞鬼”……痛快! 第39章 桂花宴 “娇娇儿,我们得下车了……” 陈家门口的巷子并不宽敞,女眷们下马车后,需步行片刻。 祝晚凝抬眼,远处陈府的门庭,尚显朴素。 “前世,陈拾安新婚十天便外放,任济州刺史,大夏第一个二十二岁的从二品大员。 望着眼前的小石板路,祝晚凝与沈兰馨轻语,“那时候起,这陈家门口的路,这门庭才换为二品大员的煊赫制式。我来往祝府与陈府才更方便……” 言至此时,祝晚凝抿抿嘴唇,咽下后面的话语—— 在陈拾安走后第二个月她发现怀孕。 是她的婆母陈二夫人心疼她,一次次陪着她归宁,照料毒发至晚期的沈兰馨。 沈兰馨见女儿脸上神色,便知前世新婚后丈夫便离京三年,家中又连番变故,女儿定是过的不好,不由轻声相问。 “你那时,可写信给他……” 祝晚凝自嘲一笑,“怀孕四个月时,女儿腹中孩儿第一次胎动,可丈夫却不在身边,那时女儿心中难免酸楚,提笔给陈拾安写下第一封家书。” 两人只相处十日并无亲近之意,那家书中,只有寥寥六字,“已有孕,可否归”。 沈兰馨见女儿表情越来越悲,倒不好再问,只将女儿的手挽的更紧。 祝晚凝却又想起,当她终于等到陈拾安字迹潦草回信时,母亲已药石无医。 心焦如焚的她写下第二封信,“岳母弥留,可否归”。 这封信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陈拾安亦不曾归来。 自那以后的余生,祝晚凝未再给陈拾安写过一字,寄过一句。 陈家二位夫人早早立在垂花门边,笑迎宾客。 沈兰馨携着祝家女眷一同上前。 今日祝晚凝,一身烟紫色云锦裁成的儒裙,肌肤胜雪,清雅脱俗。 最妙是那烟紫色,如同薄暮雾霭,朦胧温润。 她挽着娇俏的双环髻,发间簪着几支精巧的紫色玉簪。如一株含露紫菀,清艳不可方物。 叶照微将祝晚凝小手捏了又捏,才舍得让身边大丫鬟领着祝府一行往西园去。 园内数株金桂、丹桂初绽,甜香浮动。 凉阁中已到达的官眷夫人、年轻小姐们,三三两两在园中花树下漫步、凉阁饮桂花茶。 祝晚凝随着人群观赏园景,耳边到处是有人讨论起陈拾安—— “陈二公子,听说前几日已经升任刑部右侍郎!才十九岁就升正三品大员,实在年少有为!” “嘘,姐姐你不要说啦。我害怕……哥哥说,他刚入刑部便只审重犯,只审大案,连那些凶神恶煞的杀人犯们都怕他!” “你懂什么呀?审大案,审重犯才能出政绩,才能立功。哎,要不人家升的快呢?” 前世祝晚凝耳朵里,不知灌过多少这样的闲言碎语,只是这一世陈拾安的官职……好似比她记忆中升迁的更快。 一时宴饮已过半,陈二夫人估摸着时间,招手将祝晚凝唤到身边。 “晚凝,你眼光好,帮我去园中西南角那最高那株金桂上,采些花枝来。” 祝晚凝垂眸片刻,已知她用意,便带着如意依言前往。 见祝晚凝乖巧前去的背影,陈二夫人,已然在心头描画—— 那孽障正是此时回家,必经西南园门来向她请安。 他一见祝晚凝俏丽背影,立时爱的不行。 那老桂花枝高,晚凝伸手去够,可偏生够不着。 最好来个脚下一滑,那孽障身手一向不错,这么小腰一搂,一转。 成了! 哎哟哟,她第一个孙子孙女应该叫啥名呢? 陈大夫人偏头皱眉,只看见陈二夫人一个人嘿嘿偷笑出声…… 祝晚凝凭着记忆信步而行,那株枝干虬结的老金桂,生在园里的最西南处。 此处偏僻,无人折枝,馥郁的香气凝成实质。 祝晚凝心念微动,她提起裙摆,踮起脚尖,伸手想去够一枝开得正盛的桂花。 就在此刻,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从西角门踱进园内。 陈拾安心思本仍在公务上,目光偶然扫过门边角落那株老桂时,不由凝滞。 满树碎金日光斑驳,一道优美纤细身影正微微踮脚。 裙裾微扬,勾勒出女子纤细的腰肢。 烟紫色的身影,满树金黄与绿叶的映衬下,轻盈乘风。 那紫色——是年少时他在古画上惊鸿一瞥后,便深深喜爱的。 前世今日,他书房的绦子、自作的扇坠大都是这抹朦色。 烟紫少女微微仰头,脖颈的弧度优美脆弱,清艳晨露,误入凡尘。 他目光一时粘在那背影上,心跳漏了几拍,耳鼓擂响,喉结无意识滚动。 可等那背影微微偏头,他才看见,此女正是祝晚凝,他前世的妻子—— 陈拾安心跳瞬间平稳,薄唇恨恨抿成冷硬直线,周身凛冽气扬更浓。 沾染不洁的耻辱感,浸满心头。 祝晚凝已有所感,缓缓收回手,转身,果然看见十九岁的陈拾安。 毫无温度的眸子,带着审视与厌恶。 对陈拾安来说,“不久前”,他才确定她不忠不洁! 可对祝晚凝来说,陈拾安“已死去”十年之久,还给她留下尊贵诰命和巨额遗产。 眼神冰冷些,又有何妨?反正他对谁都这副将死不死的模样。 她脸上很快漾开甜美笑容,主动朝他走了几步。 “陈二哥哥?” 她声音清甜,小鹿眼亮晶晶望向陈拾安,眸中似有碎星。 “你是拾安哥哥对不对?我常听陈二夫人提起你,说你十七岁就连中三元,是咱们大夏最年轻的状元郎呢!真厉害!” 谁会对一个不谙世事、满怀崇拜的少女,心生厌恶呢? 祝晚凝仰着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让阳光照亮她吹弹可破的皮肤,“我……我叫祝晚凝。” 又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 桂风薰软,紫衣裙角飘飘,玉人成双,一幅绝美画卷。 “出去!” 陈拾安冰冷声音响起,干脆利落地打断她的娇羞之态。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宴席在东阁。” 祝晚凝脸色一僵,堪堪噎住。 这一身妆扮,可是她前世观察所得,只不过上一世她懒得为他妆扮而已…… 说完,陈拾安竟不再看她,抬步径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带起一阵熟悉裹挟着沉水香与血腥气的风,衣袂翻飞,决绝而去。 果然! 还是前世那个讨人厌的混账东西! 第40章 前世种种 无人处,陈拾安步伐慢下来,摊开右手手掌,腕间一颗殷红如桃花的小痣—— 年少随父出行,急发痢症,游方道人用了古怪偏方,病愈后便生出这个红痣。 “此乃药引之痕,放心,这药痣不仅无害,还有妙处呢!公子的后嗣,出生时皆会带此印记,且天生对痢疾免疫。” 陈拾安外放四个月后,收到祝晚凝怀孕的家书,没头没尾六个字——“已有孕,可否归”。 彼时陈拾安初到济阳,辖下含山县疫病大肆蔓延,情势危急。 “大人,少夫人信上说什么了?” 递信的陈敏方,见陈拾安久久不语,忍不住问。 那时的陈拾安带着满面喜色,“她怀孕了,我们第一个孩子……” 陈敏方立时笑着恭贺,“恭喜大人……您要回去看看吗?” 陈拾安却只摇头,“含山县原县令瞒报疫情,惹出这般大祸,如果我不坐镇处置,全县数十万百姓,性命恐不保。” 他在疫棚前的破木桌上,草草回信。为免母亲与她忧心,信中只字未提疫情凶险。 两个月后,陈拾安自己也染上时疫,高烧昏迷。 陈敏方收到第二封家书后,无权拆封,陈拾安并未见到那七个泪水打湿的字——“岳母弥留,可否归”。 陈拾安生生扛过疫病,清理积压文书,已是又过三月之后。 祝晚凝,再无信来。 升迁回京,他本想对祝晚凝有所补偿。 “安儿,快来看看,这是你长子景青,都两岁了,你还未见过……” 可他第一眼就不喜那孩子,容貌与他并无相似之处,手腕干干净净,并无红痣! “你怎么对晚凝和景青这般冷淡……” 叶照微埋怨他无情,暗中不知使了多少力,才让两人冰冷的关系略有缓和。 “你媳妇娘家亲人几乎丧尽,你可别想着什么花花心思,赶紧再给我生个孙女!” 他到底不忍…… 偶有几夜,她便又有孕。 琬儿降生,腕间桃花痣,清晰如刻。 前世死前的那年春日,陈拾安携一双儿女赴赏花宴。 席间有波斯新贡的茉莉,离他们三人最近,陈拾安与琬儿皆起粉色皮癣,奇痒难耐。 “娇气包,哥哥我就一点也不痒!”陈景青安然无恙。 他在心中终于断定,“长子”,绝非他骨血。 未待他去向祝晚凝摊牌和离,三天后就被人害死。 前世,婚前他们从未见过,可重生回来月余,却已见过她三次。 一次,她在洒月楼街前,与秦良锦共乘一骑; 一次,她锦衣盛妆出行,与秦良锦共度七夕; “秦良锦——”,陈拾安满口酸气默念这个名字。 她前世带来的陪嫁护卫,高大帅气,对她的命令言听计从,忠诚不二。 听说两人自小一起长大…… 如此,一切便得解释通了! 这一次在他家中,没带上她的竹马,却要对他献殷勤! 仗着美貌,水性杨花! 不洁之女,可他刚刚却…… 陈拾安脚步越行越急,脸上浓郁恼意,去往席间,向母亲请安。 “母亲,儿子回来了。拜见母亲后便回前院……” 叶照微仔细打量着儿子的神情,实在疑惑—— 怎么还恼上了? 晚凝这般娇娇甜甜的小美人,儿子居然还能跟她生气? 他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她只得主动提及,“安儿……今日来的都是咱们的通家之好,你可要与夫人小姐们一起游园……” 陈拾安脸色冰冻三尺,“儿子今日衙门事多,已感乏累,就不扰夫人小姐们的雅兴。” 叶照微余光一直留意着沈兰馨,可这祝大夫人只顾垂首饮茶,半点没有看向她卖相上佳的儿子。 叶照微早猜到儿子的德性,继续卖力推销,“啊……那你跟各位夫人见个礼,便回前院忙你的去吧。” 陈拾安转向各位夫人的坐席,团团行礼。 沈兰馨抬起眸子,倒是起几分心思—— 这小子,卖相有几分亡夫当年的风采,称的上俊郎无双。 两年前还考过状元,学识也是顶尖。 就是这性子,真真差她亡夫十万八千里! 娇娇儿从小看她爹爹如何宠妻爱女,怎么可能心悦这小子? 怪不得娇娇儿,今生只想生下他的漂亮儿女后,继续当寡妇! 陈拾安与各位夫人见礼后,半点不再停留,转身便避回前院。 叶照微讪笑着打圆扬,“这孩子……最近太忙了,太忙了……” 要不是要让陈家一脉留后,她才懒的管这混账! 公爹陈老祭酒与婆母伉俪情深,直到四十岁无子,才过继远房子侄陈大老爷为子。 谁知三年后婆母老蚌生珠,得了她丈夫陈二老爷。 陈老祭酒后辈骨血,其实也只有她儿子陈拾安一人。 正在此时,祝晚凝从外面回到席间,面色却是如常。 叶照微更是看不懂这一双小儿女,等众人辞行时,以赠桂花蜜为由,将祝晚凝拉至一旁。 “晚凝,刚刚去园林折桂花枝时,可曾见过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祝晚凝这才露出几分委屈。“夫人……陈二哥哥……好似厌恶看到晚凝。以后晚凝,还是不要来叨扰夫人了。” 叶照微压着火冒三丈,愧疚中带着浓浓温柔,“好孩子,好孩子,是我没将他教好!放心,我这就去将他好生收拾一顿!等下次你来,定让他给你赔罪!好不好?” 祝晚凝绞着衣角,眼泪欲掉未掉,把叶照微心疼的不行。 ——多懂事的好儿媳啊! 被她那混账儿子欺负,顾全大局一点没在众人面前表现。 气煞她也! 现在她就去请家法,好好捶陈拾安几棍! 祝家母女相伴回府,马车上自然将那陈拾安好一顿排揎。 当夜无话。 次日一早,祝晚凝带着如意与玲珑,按着邀约,去“汤宅”拜会。 如意拎着食盒,陈二夫人做的两瓶桂花蜜,陈二夫人赔礼的两坛桂花酒——十足的借花献佛。 汤宅位于汴京城南,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马车未停稳,祝晚凝的心头忽地跳了几下。 如意拎着食盒下车,抬头看匾,口中念着“汤宅……”,伸手扣动门环。 铜环撞击木门,门内死寂。 等了半晌,如意再次加重力气叩门,沉闷叩击声仍如投入深潭的石子。 祝晚凝心中不祥预感越来越强。 玲珑天生鼻子灵,“小姐,有一股臭味……” 祝晚凝的心猛地一沉,冲上前伸手推门。 “吱嘎——” 门没有关。 第 41章 唐幻之死 一股腥甜气息,扑涌而出。 如意和玲珑死死捂住嘴,脸色惨白。青砖地上,横七竖八倒卧着人。 数百尸身,姿态各异,面容绝望。没有血流成河,没有断肢残臂。 尸身衣衫完整,表面看不到致命伤痕。 整个庭院,如同巨大的无声坟扬。 “不好!” 祝晚凝提起裙摆,踩着尸体空隙,奔向内宅主院。 京中人家格局相似,祝晚凝顺利找到主院,卧房门虚掩着。 她推开门,房内光线昏暗,一片狼藉。 唐幻斜倚床头,长发散乱,嘴角残留着干涸血迹,胸膛微弱起伏。 床边地上,蜷缩着两个身影,正是唐灵与竹青。 “唐夫人!灵儿!”祝晚凝脱口而出,奔向床榻。 “晚凝……”,唐幻抖动着嘴唇,声音微弱“你……来了……” 祝晚凝几步抢到床前。 唐灵抬起泪痕血污的小脸,眼神空洞惊惶,见到来人是祝晚凝,才恢复些生气。 “晚凝姐姐,是你……” 祝晚凝一把将唐灵搂入怀中,虽对这女孩初时只是利用,可此情此景,却勾出前世祝晚凝丧母时情态。 “是,姐姐来了。不怕,不怕!”如同搂住前世的自己。 “都杀光了”,唐幻的声音断断续续,“大理汤家旁支……勾结外人……要反杀嫡支。现在他们都死光了……” 一阵剧烈呛咳,黑血涌出,染红衣襟。 她眼神开始涣散又强自凝聚,转向唐灵,眼底是一个母亲最深的眷恋。 “我的灵儿,果然……是最有天份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一天之内,我和她……都用了……两次爨,才杀光。可我这条命……” “噗——” 又是一大口浓稠黑血喷溅。唐幻的身体剧烈抽搐,生命急速流逝。 “娘亲!”唐灵撕心裂肺的哭喊,扑到床边抓住唐幻的手。 唐幻瞳孔开始放大,手抚唐灵的发顶,眼看向祝晚凝。 “带灵儿走!”生机耗尽,用命恳求。“灵儿能……治好你母亲。” 唐幻另一只手,摸索腰间暗袋,抽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粉色小刀。 刀身微弯,闪着幽冷乌光,近护手处刻着繁复暗纹。 刀柄由一整块粉色岫玉雕成,色如桃花。玉柄尾部,镶嵌一颗暗红宝石。 唐幻将那柄粉刀,塞进祝晚凝下意识接过的掌心。 “粉刀……传了两百年……很配你。 ” 唐幻声弱如叹息,“护着灵儿……走……” 最后一个“走”字落下,唐幻的生命之光倏地熄灭,攥着唐灵的手,无力松垂。 “娘亲——!” 唐灵凄厉哭喊,竹青也扑到床边放声大哭。 祝晚凝攥着掌中那柄既温润又冰冷的刀。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泪已被倒回。 “玲珑!” 祝晚凝压着悲意下令,“立刻收拾!与竹青一起,收拾好唐家代代相传之物!快!” 祝晚凝目光扫过唐幻遗容,声音低沉,“如意,找一床干净的被单来。” 两个丫鬟被祝晚凝的命令惊醒,强压恐惧。玲珑拉起痛哭中的竹青,竹青如梦方醒,两人奔向祠堂。 如意颤抖着手,从厢房找出一条相对干净的素色被面。 祝晚凝走到床边,俯身,双手用力握住唐灵肩膀。 “灵儿,”她的声音放得很轻,“看着我。” 在两三个时辰前,唐灵刚刚瞬杀百人,她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听着,你娘亲……走了。但她最后的心愿,是让我带你走,让你活下去。你明白吗?” 唐灵望着祝晚凝,焦距终于慢慢凝固,“晚凝姐姐……我娘亲死了。” 热泪从痛苦的眸中,大股涌出,“姐姐……我没有母亲了……我再也没有母亲了。" “灵儿,灵儿,姐姐在。”祝晚凝的手指收紧,“我们让唐姨好好的离开,现在我们一起收敛唐姨,好吗?” 半晌后,唐灵擦干泪水,俯身吻吻母亲的脸,起身,与祝晚凝一起为母亲整理遗容。 祝晚凝与唐灵,用那条素色锦被将唐幻的遗体小心包裹起来。 几人合力,将唐幻的尸身抬上马车。 此时玲珑与竹青也背着两个巨大包袱赶来,祝晚凝伸手牢牢牵起唐灵的小手,低喝一声:“走!” 马车驶出汴京城,径直驶向城郊青莲山。 青莲山不高,却林木葱郁,山风带着草木特有的清气。 “我祖母也葬在这里……”唐灵指向后山。 没有棺椁,没有仪式。泥土被翻开,散发出潮湿的土腥味。 祝晚凝与唐灵将裹着被单唐幻遗体,轻轻放入土坑中。 随唐灵沉默地站在坑边,最后一锹土落下,堆起一个小小土丘。 祝晚凝将唐灵,再次搂进怀中。山风吹过林梢,低沉呜咽。 半个时辰后,祝晚凝轻唤。 “灵儿,我们回家。” 马车回到祝府。 待唐灵心绪渐渐平复,祝晚凝才牵着唐灵去见沈兰馨与祝明澜。 一个时辰后,在祝家母女的轮番安慰下,唐灵终于可以正常说话。 “母亲修剪旁支一事,本进展的十分顺利。数十户旁支人家,将毒方交回,并起誓不再使用。” “最棘手的大理汤家,也即将被母亲压制。可问题出在……有其他势力带着众多高手介入了。” 握着手中暖枣茶,唐灵满是恨意与痛楚,“我们在京中的落脚处,被出卖给了这股势力。大理汤家的人马,联合那些不明来历的杀手合力围攻……” 祝晚凝猜测不定,这股势力——难道是汪家,可是汪家能调动如此多的高手吗? 就算调动的了,汪家为何又要做这般大案? 利用唐家,动机显而易见,毁灭唐家,却是为何? 谜团重重,毫无头绪。 唐灵望向沈兰馨,“沈姨,娘亲临终前,让我为做最后一次针疗。你相信灵儿,我可以……” 沈兰馨心头酸软,将这个比祝晚凝还小两岁的女孩轻轻搂入怀中。 “好孩子,往后祝家便是你的家。对外,我母亲娘家的金氏族亲。待你长大成人,重振唐家门楣,再改回本姓不迟。” 唐灵眼有忧色,“我怕……会连累你们……” “别怕,”祝晚凝摇头,“大理汤家人马既然死绝,旁支避祸远走。知晓你身世的,如今……怕是都已不在人世。那祝妍然从未见过你真容,你年纪尚小,身形样貌皆会变。隐姓埋名于祝家,并非难事。” 自此,唐灵便以“金琳”之名,在祝家大房安身。 第42章 最后一次 “趁今日阖家团聚,正好跟婆母禀报一件事,” 祝府中秋宴,沈兰馨将一套釉色浓郁的青白瓷呈给霍氏。 “这孩子是我娘远房的族亲——” 沈兰馨将唐灵领到霍氏面前,“金琳,给老夫人请安。 唐灵垂着头,生硬福身行礼。 霍氏眉头绞成川字,目光扫过那一套瓷器,才勉强压下呵斥。 沈兰馨恍若未觉霍氏脸色上的不快,“前几日我娘来信——金琳生在汴京,她父母几年前意外身亡,寄养在兄嫂身边。如今她兄长突然被调往威海关戍边。” “为金琳前程考虑,往后就留在汴京,养在我身边。”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霍氏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当众嚷嚷起来。 “咱们这样的人家养孩子,又不是阿猫阿狗,给口剩饭就能活!” “养个姑娘家,四季衣裳、钗环首饰、胭脂水粉哪样不要钱?将来出嫁,还得按家里的规矩备嫁妆……” 沈兰馨脸上笑容依旧。 “婆母教训的是。我娘说了,将这孩子托付在祝家已是劳烦婆母照应。她的一应用度,我父母自会承担,不会动用公中半分。” 霍氏这才悻悻然将牢骚咽回去,挑剔目光落在唐灵一身素净装扮上。 “哼,你们沈家充什么阔绰?军户人家本就没什么余财,瞧瞧你们大房身上,连件像样的金玉首饰都……” 这七日,为表哀思,祝晚凝陪着唐灵身着素衣。 沈兰馨与祝明澜也只拣清雅之色穿着,不带金饰,不涂胭脂。 霍氏满眼嫌弃,“沈氏,你不会真听五丫头主意,把大房的现银全买铺楼了吧?” 祝晚凝立刻笑盈盈地接口:“哎呀,祖母不提孙女倒忘了!我娘东拼西凑,买铺楼还差一千两银子呢!” 边说边要往霍氏身边凑,“这一千两,祖母您就当心疼孙女,赏了我吧!” 霍氏气得龙头杖锤地,咚咚作响:“孽障!真是孽障!你看看然儿,一早便送了厚厚节礼来孝敬我!你们大房倒好,弄个打秋风的来戳我的眼还不够,竟还敢伸手找我要钱?” 唐灵抬头,眼睛微眯,手下意识伸向荷包。 “母亲息怒,大过节的,莫要动气伤身。一家人不必算的这么清楚,来来,儿子敬您一杯……” 祝三爷适时地带着儿子祝庆丰上前,满脸堆笑地给霍氏敬酒,岔开了话头—— 祝之璋到底要给祝明澜几分面子,如今她身份可是正二品县主。 重生以来,这是祝晚凝第一次跟这位三叔,近距离接触。 祝家人皆生的不错,祝之璋一派儒雅端方,不知根底的人,会觉得他倒像个儒臣。 谁也想不到他连个秀才都没考过,最是贪财好赌…… 前世极少在后宅露面,三房母女冲锋陷阵争权夺利,他则稳坐钓鱼台。 前世霍氏与三房母女俩手上银钱丰厚,给祝之璋填过不少赌债窟窿。 祝妍然一朝封贵妃,这位三叔未立寸功,也捞了个从一品辅国公的爵位。 坊间听闻后来也闹过被赌扬追债的丑闻,被祝妍然弹压下来。 见祝晚凝垂着眼帘,唐灵偷偷问道,“这老太婆实在讨人厌!大理汤家更是与三房勾联,最后还害我唐家满门!” “晚凝姐姐,要不趁我娘头七,我送他们一房人去见我娘——” 祝晚凝赶紧按下唐灵,“有些事,我还未弄清。现在就将他们送去见唐姨,真正的幕后之人,反倒断了线。” “金皇后”、“未来皇帝”似乎都是她要警惕之人。 祝晚凝见唐灵脸上杀意隐隐显现,又劝道,“让三房的人就这样死了,反倒是太便宜他们。让仇敌重重摔下,才解咱们心头之恨!” 唐灵听罢,这才重新垂首,只装成怯扬的样子。 大房的母女四人,只略略动了几筷子,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离席退扬。 今夜,是沈兰馨最后一次行针的日子,也将是最为凶险的一次。 “沈姨,娘亲已教过我所有针法,我一定能治好你的!” 唐灵还考虑到沈兰馨要应付中秋宴,将行针特意推迟到晚间。 这一次,唐灵要求祝明澜与祝晚凝皆入静室,为她护持助力。 “前面三次,沈姨都表现的极为坚强,忍着痛支撑完全程。” “可娘亲说最后一次行针,如同脱胎换骨,痛到极致。那时,怕是沈姨也无法自控……” 秦嬷嬷、如意、玲珑、乌兰四人守在静室外,随时听令。 沈兰馨褪尽衣衫,伏在榻上,唐灵第一针刺入脊背大穴—— “啊——!” 一声凄厉惨叫,沈兰馨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摔落,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 “按住她!” 唐灵将备好的软巾塞入沈兰馨口中,“咬住!沈姨,千万咬住!” 第二针落下,沈兰馨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锦缎,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第三针,第四针……沈兰馨惨叫渐渐变得嘶哑,身体似被扔进热油锅里,极致痛苦又已然无力。 唐灵也未料到会如此惨烈,她爬上床,骑坐在沈兰馨身上,用身体压住沈兰馨的背,“晚凝,全力按住沈姨!” 行至十五针时,沈兰馨猛地弓起身,差点将压着她的祝晚凝和唐灵掀翻! 祝明澜泪水纷落,口中不停唤着“娘亲……娘亲……” “秦嬷嬷!你们都进来!” 祝晚凝当机立断,五人合力,才堪堪按住沈兰馨无意识的挣扎。 此时的沈兰馨,如困兽剧烈地起伏挣扎。 当最后一针,刺入那最关键的一处死穴时。沈兰馨的身体骤然绷直如铁,发出一声短促抽气,陷入昏迷。 子时将近,这扬酷刑般的行针治疗终于结束。 房内所有人都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透冰冷。 这一夜,祝明澜与祝晚凝守在母亲床前,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两人才撑着额头,微微眯着。 祝晚凝正困顿的迷迷糊糊间,只觉母亲的手指轻轻拂在她的额间。 “澜儿……娇娇儿……娘没事了。娘活下来了” “我可以……看着我的女儿长大了……” 第43章 明澜进宫 成乾帝口谕,让她只去太后、皇后那便是。 一早,祝明澜按品大妆。 “长姐,还没弄清‘太后’为何对母亲有恶意。你在宫中要万事担心……” 祝晚凝今日起的早,在长姐身边给她整理衣服。 唐灵忧伤多日,难得眼中泛光—— 明澜姐姐穿上县主服,美的万般明艳大气! 绕着祝明澜看了两圈,听见祝晚凝之言,唐灵虽有些不解,却从荷包里拿出一个白玉瓶。 “长姐,这玉瓶你带着,里头有三颗万解丹。寻常的毒,它都可以解。” 祝明澜摸摸唐灵发顶,“长姐是去谢恩,又是个只挂虚名的县主。哪怕对我有恶意,最多有所刁难,不会被毒害……” 听见这话,唐灵又拿出一个红玉瓶。 “就算是刁难也不成!这个也带着,若真有人找麻烦,你就找机会下给刁难你之人。” 祝家姐妹齐齐惊讶抬头,唐灵摸摸后脑,“姐姐们听我解释——唐家祖训,只有三种情况可用毒,一是防身防害。二是死敌不同戴天。三是为民除害。” 祝明澜犹豫开口,“灵儿,有人刁难我,也不算上‘防身防害’吧,这是不是违唐家之训……” 谁知唐灵却把头一歪,“我近日无事,整日自创毒方。我现在叫金琳,金琳自创的毒,不关唐家的事,不必守唐家祖训。” 唐灵凑近祝明澜身边教她,“这毒可以涂抹贴身衣物,可以下到入口之物,当时毫无影响。可中毒之人,过一日后就会痛到满地打滚。非常适合长姐带去宫中防身!” 祝家姐妹两人对视一眼——好吧,至少这孩子在丧母痛楚之外找到些寄托。 时值午时,祝晚凝和唐灵才从垂花门边,迎回祝明澜。 祝明澜换上家常襦裙,坐在沈兰馨的榻边。 这几日,沈兰馨气血仍有些虚,倚着引枕,祝晚凝和唐灵则挨着长姐与母亲。 祝明澜喝了小半杯唐灵泡的草药茶,才缓缓开口。 “今日入宫谢恩,太后娘娘很是慈和,赏了一对玉镯,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沈兰馨微微颔首,“我也打听过,都说是徐太后一向仁厚,果真也是如此。” 祝明澜垂眸须臾,才继续。“只是……到了凤仪宫,情形便不同了。” 她将金皇后如何迟迟不叫她免礼起身,又如何句句诛心的话语敲打于她,一一复述出来。 “……她说父亲未竟全功便死了,说祝家女教养不佳,要我莫辱朝廷体面。” 祝明澜的声音还算平静,但祝晚凝和唐灵都听得小脸紧绷。 “这金氏!”沈兰馨低斥一声,“她竟如此轻侮忠臣!” “母亲息怒,”祝明澜连忙安抚,却又不得不接着叙述,“这还不算完……金皇后,要我去御花园听菊轩,为她和贵妃抚琴添雅。” “岂有此理!” 唐灵终于忍不住,小拳头砸在榻沿,“长姐早上应该带上那红药的!让她吃吃苦头,让她满宫上下都吃吃苦头!” 祝晚凝垂首不语——看来,前世祝妍然口中的“太后”,就是如今这位“金皇后。” 沈兰馨握住大女儿的手,心疼道,“后来呢?” 祝明澜苦笑一下:“在宫中,女儿孤立无援,只能应下。我在听菊轩,琴刚抚完一曲……” 她顿了顿,“金皇后突然指着我说,那御赐的点翠南珠步摇,怎么掉了?便有宫女,说路上仿佛见我遗落了什么……” 这只步摇是上次太后所赐,祝明澜今日特意戴上以示庄重。 “我抬手一摸,”祝明澜的声音低了些,“果然不见了!金皇后当时便沉脸,说丢了御赐之物是大不敬,只给我一个时辰,让我在来时的路上寻回。若寻不回……便按宫规处置。” “我只得沿着记忆中的路径,一寸寸地找,”祝明澜声音尽量平淡,“石子路、花圃、灌木丛……找了小半个时辰,毫无踪迹。眼看时辰过半,实在不知该往哪边去寻。” 祝晚凝脸似寒冰,唐灵已经抡着小拳头空捶锦被。“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就在那时,”祝明澜语带庆幸,“一个老太监,捧着旧竹篮,从我身边匆匆走过。他似乎被绊了一下,篮子脱手,里面果干撒了一地。” ”老太监?”祝晚凝与唐灵齐齐出声。 “是,一个始终垂着头的老太监。”祝明澜继续说道,“他跪下请罪,我无心计较,只让他快些收拾了去。他收拾得很快,却忽然‘咦’了一声。” 祝明澜眼中浮现不解,“他说在那边廊柱下的暗影里,瞧见个亮晶晶的东西……还特意指给我看。” “怎么会在廊柱下?步摇怎么掉落,也不可能会掉去廊柱下!”沈兰馨蹙眉。 “是啊,我也这般想。”祝明澜苦笑,“可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支步摇,竟然就真的躺在阴影缝隙里!” “那地方极其隐蔽,若非他指点,我便是来回走上十遍也未必能发现!” “步摇没被人弄坏了吧?”祝晚凝急切地问。 “没坏!”祝明澜眉头微展,“我去拾起来,步摇外观完好。可当我想向那老太监道谢时,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咦?”唐灵抬头,一脸惊异。“看来还是个高手!” 祝明澜眉轻轻点头,“是,我顾不得多想,赶紧簪好步摇去复命。金皇后见我步摇完好,眼中……” 她回忆着当时金皇后表情,“有一瞬的错愕,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教训几句要小心谨慎,便让我退下。” 祝明澜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走出凤仪宫,我才觉松懈下来。” “今日我的澜儿受委屈了……”,沈兰馨将祝明澜搂入怀中,与祝晚凝对视一眼。“看来,祝妍然说的‘太后’……是金皇后!” 祝明澜也点头道,“在宫中被刁难时,我已想到这点。八成是她!” 可四人都不由心存困惑——那老太监,又是谁的人手? 祝晚凝眉头微拧,“我猜,步摇本就是金皇后让人藏在那里,却被宫中另一个人看见。” 沈兰馨接口,“那个人便派了这个老太监,来给澜儿解困。” 祝明澜抬起眼,“有没有可能,是林太妃的人手?” “不太可能。”祝晚凝很快摇头,“林太妃在宫中虽有势力留存,但断不会为长姐动用暗棋。” 祝明澜释然微笑,“无论他是谁,这份情我先记下。对了,咱们一直说要去探望林太妃,索性就这几日吧。” “林太妃如今在青莲山别院……”祝晚凝言毕,才反应过来,看向唐灵。 唐灵果然喃喃,“青莲山……祖母和娘亲的坟就在青莲山。后日,是娘亲三七了。” 沈兰馨闻言,轻轻抚着唐灵的发顶。 “那你们姐妹三人后日,一同去拜祭唐姐姐。对外,只说是探视林太妃。” 母女四人并不知晓,京城另一处,也有人谈起那支步摇…… 第44章 太子之命 “归之,猜猜孤今日在宫中遇着什么趣事?” 陈拾安眼皮都未抬,专心诊着脉,“殿下不是向来不喜回宫么?” 宁晏执唇角弯的更厉害,“自十六岁争取到离宫,孤便住进太子别院,无事绝不踏入宫门。” “今日恰巧进宫去见太后,远远瞧见一位明艳大气的姑娘……可那姑娘却被金氏作弄,大热天里寻什么步摇。孤便让德生公公去帮了她一把。” 陈拾安微微抬起眼,想起前世太子妃洛氏另有所爱。在宁晏执殒命前,两人早已彻底决裂。 宁晏执的前世,实在太苦……太苦…… 可宁晏执此时的声线还是轻快,“我看那金氏将姑娘的步摇弄坏。正好德兴本就是工匠出身,几下便修好。后来德兴说,那便是嘉宁县主。” 宁晏执的脸上露出几分希冀,“归之,你说嘉宁县主前世早早殒命,今生命运逆转。孤或能沾点她的福气……不必死得那么早……” 陈拾安嘴角勉强牵起笑意:“殿下仁善,自有天佑。臣这般重生之人都在殿下身边,殿下定会无碍。” 脸上带着愈发坚定的表情,陈拾安收回诊脉的手。“正要禀告殿下,唐灵已脱身灭门之祸。臣……很快便能寻到她。” “那就拜托归之了。其实寻不到也无妨……”宁晏执眸底掠过一丝苦涩,“孤已想好,待孤药石罔效之时,孤不会白死。” 宁晏执靠近挚友,压低声音,“孤死前,一定寻着机会直接杀了宁飞白,为归之除去隐患。” 陈拾安面色微微沉下去,“殿下别说丧气话!还有四年,臣就是将汴京翻过来,也要找到唐灵!” 宁晏执不以为忤,反而凑的更近:“那归之便替孤办件事……” 陈拾安抬眸点头,“殿下吩咐便是。” 宁晏执身子后撤,苦笑一声,“这身份处处掣肘。林太妃对孤多有照拂。今日见了嘉宁县主,孤又想起林太妃。” 他轻叹一声,“归之,自从你告诉我璟王叔上一世满门被诛,林太妃半年后便伤心病逝。孤就一直想去探望林太妃。” “可孤若亲往,又是给璟王叔招来祸端。他好容易保命,再经不起风浪。不如,你替孤去看望林太妃……看看有什么孤能帮上的……” 陈拾安起身行礼,“臣后日休沐,代殿下去探望林太妃。” 宁晏执与陈拾安一起长大,哪不知他平静之下的愁苦,突然垂首重咳几声。 陈拾安紧张上前,“殿下……” 谁知那谪仙般的人,却如不着调的林未平一般,伸手去捏陈拾安的脸皮。 陈拾安小时候,实在玉雪可爱。 七岁刚入宫读书,宁晏执、庄北望、林未平总爱捏他小脸,笑着逼他喊“哥哥”。 一开始,陈拾安每次都气的眼泪汪汪,回家求着陈二老爷请了武师,拼命练武。 直到十岁陈拾安寻着机会,发狠劲将最壮的庄北望打翻在地,一顿狠揍。 待不急不慢起身,陈拾安扔下一句——“我还以为你们只是读书不行,原来打架也不行”,扬长而去。 三人方知他们这“弟弟”才是狠厉角色,再也不敢轻易捏他脸。 陈拾安本不设防,真让宁晏执捏中脸皮。 他下意识就伸手,飞快将太子的手拍了下去。 “啪——” 陈拾安这才反应过来…… “哈哈哈!还像小时候那般!” 暗室中,宁晏执终于得逞般,朗声大笑。 后日清晨,天光澄澈。 祝晚凝一行向着青莲山而去。车轮碾过官道,停车山脚,姐妹三人,带着丫鬟们抬阶而上。 苍翠层叠,潺潺流水、隐隐梵音。 姐妹三人昨日已递了帖子,今日顺利入林太妃别院的花厅。 片刻后,林太妃缓步走出来,三人敛衽行礼。 “快起来。” 林太妃温和许多,“难为你们,还记得我这闲人,特意跑这一趟。” 她目光扫过祝明澜,微微点头,“祝大小姐身子看来是大好了。坐,不必拘礼。” “回府后,一切可还顺遂?”林太妃在主位落坐,这话却是问向祝晚凝。 祝晚凝欠身答道:“我们母女三人,都是托了太妃娘娘的福。回府后虽然略有风波,但如今诸事也算平稳。” 祝明澜接过话头,“我们母女皆感念娘娘照拂之恩,母亲挂念娘娘清修孤寂。今日特地命臣女姐妹代为请安,聊表心意。”说着,示意半夏呈上威海关土产和几卷佛经。 “些许山野之物,不成敬意。这几卷经文,是我母亲亲手所抄,愿为娘娘祈福。” 林太妃让人接过,更添亲切,“有心了,替我多谢你母亲。我在这里,听听松涛,诵诵经文,不必挂怀。” 言毕,林太妃的眼神悠悠扫向唐灵。祝晚凝见状,连忙解释,“这是金琳妹妹,我母亲的远亲,如今养在我母亲身边。” 唐灵起身再次行礼,“臣女金琳,见过太妃娘娘。” 林太妃点点头,虽是看出唐灵身份不简单,却也不再多言。 四人又说了些抄经礼佛,学禅论经之事。 气氛融洽,祝晚凝甜甜一笑,“太妃娘娘,跟您说个趣事。前日长姐入宫谢恩,不巧遗失一支太后娘娘赐下的步摇,正急的发愁呢……” 祝晚凝的身体似是无意间凑近林太妃,“一个老太监刚巧在她面前摔跤。你猜怎么着,这一摔就看见了角落深处的步摇,我长姐才得以寻回。您说,这跤摔的巧不巧?” 林太妃闻言眼帘微垂,云淡风轻,“哦?那是挺巧的。宫里头规矩大,人多眼杂,偶尔出些小岔子也是有的。你们年纪小还好,如我般年纪,可经不起摔跤。” 她语气平和,“宫里的路,一步一景,一步一坎。日后若无必要,还是少去为妙。平安喜乐,方是福气。” 祝晚凝瞬间了然,身子退回原位。 看来,林太妃避居多年,远离权力旋涡,对宫闱之事明显不愿沾染。 那老太监……果然与她无关。 祝晚凝垂下眼眸,“谢谢太妃娘娘教导,的确平安是福。晚凝虽年少,却也和太妃娘娘一般只想平安,不想受外人相扰。” 此言一出,林太妃也立刻知晓,这小姑娘是不想让她与任何人提及,是她促成璟王献财一事。 “那是自然,小姑娘家,不过后宅绣绣花,练练字,哪有多少其他心思。” 祝晚凝这才对着林太妃,露出一脸无辜甜笑。 约莫半个时辰后,姐妹三人见礼已毕,起身告辞。 松涛呜咽,三人带着丫鬟们拐入了幽深僻静小径。 行了约摸小半时辰,路的尽头,正是二十日前,唐幻埋葬之处。 第45章 一念之善 祝明澜和祝晚凝默默上前,一左一右跪在唐灵身侧。 三人点燃线香,青烟袅袅升起。 “娘亲……”唐灵哽咽的不成调。 “女儿来看你了。沈姨待我极好,姐姐们视我如亲妹。莫要再为女儿担忧……” 她额头抵在坟茔的泥土,如同依偎在母亲怀中。 纸灰被山风卷起,打着旋儿飞向幽深的林间。 直到最后一叠纸钱燃尽,祝晚凝才轻轻扶起唐灵。 “灵儿,起来吧。唐姨知道你的孝心了,她更盼着你好好的。” 唐灵顺从起身,一步三回头,缓缓离开。 姐妹三人沿着原路,又行约小半时辰,才返回主山道。 与此同时,另一条岔道上,陈拾安刚刚辞别林太妃,正独自拾级而下。 他心头疑云重重—— 林太妃对璟王献财一事,闭口不言,讳莫如深,难道璟王真的是重生之人? 此刻的林太妃,在别院跟身边嬷嬷戏言:“怎么今天,一个两个的年轻人都来看我老婆子?还好老身提前回了帖子,让他们错开一个时辰……” 陈拾安转过林木掩映的急弯,山道豁然开朗,下方主路的情形尽收眼底,本是随意一瞥,目光却不由凝固。 下方并肩而行的三位女子,其中一人……他可太认识了! 祝晚凝,又是这女人! 陈拾安止住脚步,愤愤垂下眼睛,仓惶将目光移走,心头莫名没来由涌出气恨。 “真是冤家路窄!这女人一天到晚到处晃悠什么!这都撞上第四回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要躲开,陈拾安脚步还是下意识一转,往另一条岔路走去。 “她们定是来看林太妃的。嘉宁县主自己来便是,她非跟着……” 脚步猛然停住,陈拾安心脏狂跳,急忙回身,向原路折返。 待能看见下方人影,他躲入道旁一株古松之后,屏住呼吸。 目光穿透枝叶的缝隙,锁定一行三人中间那张脸。 是她! 虽然比前世他记忆中成熟的唐灵要年轻稚嫩,脸上也未有狰狞伤疤,但那五官的轮廓…… 他绝不会认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天知道他身为“汤宅大案”主审官,赶到在数百尸体的凶案现扬时,有多害怕找到唐灵的尸身。 上一世,他还未升至刑部侍郎,等半年后此案卷宗已封存,他未曾注意过“汤宅大案”。 前世他虽大致知晓一代唐家家主何时亡故,却不知原来竟是灭门而亡。 真是因果有报! 宁晏执一念之善,祝明澜果然为他带来福气与转机。 此时,祝晚凝似有所感,猛然回首环顾—— 身后空无一人,唯有松涛沙沙。 心跳微漏一拍,陈拾安眼皮直跳,“哼!这女人倒有几分警觉……” 陈拾安身处祝晚凝上方岔路,又有苍柏叠映,他刻意隐藏身形,极难被发现。 忆起前世唐灵与祝晚凝在陈家融洽相处,一个念头在陈拾安脑中浮现,“原来,前世她们交好的原因,就因本就是旧识?” 狂喜过后,陈拾安冷静慢慢回归。 唐灵惨遭灭门,现在应是避难在交好的祝家。 小小女儿家,心态怕已是惊弓之鸟,他断不可贸然强认唐灵身份。 更何况按常理,他是绝不可能知晓这个女孩真身,是未来唐家最有天赋毒师。 他最终目的,是求唐灵心甘情愿救太子。 万一强硬行事,惹得唐灵有半点不悦,救太子过程中不尽力,或暗中留手,那就得不偿失。 前世,陈拾安可早已领教唐灵的乖张不羁! 他眼神带着探究,扫向唐灵身侧——祝家姐妹与唐灵亲密携手,温言安慰。 此时祝明澜将唐灵搂抱入怀,似是护着幼妹。唐灵低泣,将头轻轻靠在祝明澜肩上,同时还拉着祝晚凝的手不放。 看来,唐灵与祝家姐妹,感情甚笃。 祝家、祝明澜、祝晚凝、宁飞白…… 陈拾安脑中灵光乍现,心头开始快速周全盘算。 不消片刻,定下一计。 祝晚凝三人回府时,沈兰馨早已在二门处等候。 见她们归来,快步迎上,目光关切。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手,温柔地替唐灵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 沈兰馨将唐灵的手握在掌心,带着祝明澜和祝晚凝,回惠泉院去。 祝晚凝这才发现祝府处处高悬朱红灯笼,门檐上缠绕大红绸带。 明日,便是霍氏的六十寿辰正日。 仆役们脚步匆匆,捧着各色物件穿梭不息。 行至流光院外的花园凉亭里,只见祝之璋独自坐在支起的酒桌旁。 不远处,乐伶们正咿咿呀呀地排练着明日的贺寿曲目。 祝之璋显然已喝了不少,面皮泛红,眼神微醺。 “痛快!哈哈哈!” 他面前摆着一只精致的玉壶春瓶,伺候的小厮正给他的酒盏再次斟满。 祝之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满足地咂咂嘴。 “这百两一斗的二十年汾酒,果然冽口无双!好酒!好酒啊!” 那小厮贪婪地吸吸鼻子,谄媚笑道,“哎哟,三爷,这酒香……奴婢闻着都香迷糊了,真是天上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吧?” 祝之璋今日心情极好,难得大方起来,大手一挥。 “狗东西,算你会说话!赏你一碗,尝尝味儿!省得出去说,跟着你家三爷,连口好酒都没尝过!” 说着,真让那小厮拿了个粗碗,倒了小半碗给他。 小厮受宠若惊,连连躬身作揖,再捧着碗小口抿着,眼睛都眯了起来。 “谢三爷赏!”再喝一口酒,啧啧作声,不住地奉承。 “三爷您啊,真是大夏朝头一份的好福气!咱们老祖宗把您当眼珠子疼,大老爷累死累活最后为国捐躯,这爵位日后还不是稳稳落在您头上?” 祝之璋摇头晃脑,脸带微笑。 小厮见这马屁拍中,继续扩展发挥,“三夫人精明能干,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万事不用三爷您操半点心!咱们二小姐那可是满天下找不着第二个的贤能闺秀!” 小厮一脸崇敬,伸出一个大拇指,“尚未出嫁就持家有道,时常孝敬您……啧啧,三爷您这日子,神仙也不换呐!” 这番马屁正搔到祝之璋的痒处,他得意地捋了捋胡须,醉眼迷蒙地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小厮看。 “瞧见没?上好的和田羊脂籽料!瞧瞧这润度,这可是高大师的雕工!然儿前几日才孝敬我的!说是花了这个数……” 祝之璋比划一个手势,小厮配合地倒吸一口凉气。 祝晚凝脚步放缓,冷哼一声,不动声色移开目光,随母亲继续前行。 却见祝妍然带着贴身丫鬟,步履匆匆地从另一条路走近。 祝妍然眉宇间笼着焦虑,笑意僵硬,见到沈兰馨一行,也只是按规矩福礼,并未多言。 祝晚凝悄悄附上祝明澜耳边,“长姐,祝妍然的神色……怎么像要大祸临头?” 第46章 寿宴 祝晚凝却迟疑的摇摇头,“前世可不是这时候啊,我记得是快到腊月……” 却说面色不虞的祝妍然,见父亲光天白日公然饮酒,心头郁气有些压不住,待大房一行走远,才愤然开口。 “爹爹,您怎么大白天又喝上了?明日祖母大寿,您可别误了正事!” 祝之璋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误不了!误不了!你爹我心里有数!” 旋即又理所当然的跟女儿开口,“然儿来得正好,爹刚得了个信儿,城东‘珍宝阁’新到了一批南洋来的沉水香,那味道……啧啧,听说宫里的贵人都稀罕!” “你去,给爹弄一块回来!要大块的!” 祝妍然闻言心头愠怒。沉水香价格一路飙升,大块的更是价值不菲。 刚刚入会“聚宝盆”的前几个月,她是月月将“利息”取出来,手头宽裕的很。 自然是给祖母、父亲的孝敬不断,却养大了父亲的胃口。 三个月前,因家中并无大额开销,她便索性将利息也滚入本金,每月只去李夫人那对账便是。 若是一切顺利,这沉水香她买给父亲也无妨。 可昨日便是每月对账日……她去李夫人的宅子,却发现李夫人并不在家。 守门的仆妇一问三不知,只道夫人前日出门,再没回来。 汪家舅舅介绍时,明明说李夫人是张首辅赏赐给曹侍郎的如夫人,背景硬的很,跟着她赚钱绝不会错。 听闻仆妇的回应,祝妍然如同晴天霹雳。 她投入的本金已足有十二万两之巨! 其中五万两,是她被祝晚凝提醒,半个月前偷偷挪用的公中款项! 现在别说是快十万两的利息,连本金眼看就要化为泡影,偏偏父亲此刻还要她去买这烧钱的沉水香! “爹……”祝妍然强压着心头的恐慌,“那沉水香……太过奢靡,且明日便是寿宴,此刻去寻,怕是……” “怕是什么?”祝之璋被打断兴致,有些不悦,“我祝之璋的女儿,连块香都买不起了?爹爹辛苦半辈子了,总该享受享女儿的福了!你可知道,多少人羡慕我有个会挣钱的女儿呢!” 借着酒劲,祝之璋的声音也高了几分“然儿,你一向最孝顺,最有本事,这点小事,难不倒你吧?” 祝妍然她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爹爹说的是。女儿……女儿这就让人去问问。” 她不敢承诺一定能买到,只能含糊其辞,心中却如同油煎火燎。 祝之璋满意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她,又自顾自地品起酒来。 翌日,祝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惠泉院正厅被布置得金碧辉煌,猩红的地毯从院门口一直铺到主位。 厅内数十张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铺着锦缎桌围。 桌上各色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窖藏多年的美酒开了泥封,醇香醉人。 丝竹班子卖力吹拉弹唱,喜庆曲调响彻云霄。 来往仆役皆着新衣,脚步轻快,脸上堆着笑。 满堂的宾客,无论真心假意,皆是一片恭维贺寿之声。 霍氏穿着大红色织金万寿纹的吉服,头戴赤金点翠镶宝的抹额,满面红光,端坐紫檀木雕花太师椅上,志得意满。 酒足饭饱,霍氏最爱的献礼环节终于到了…… 大房必然是第一个,沈兰馨带着祝明澜、祝晚凝和唐灵上前。 沈兰馨捧上一个红木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尊天然砗磲摆件,形态古朴,带着海风的粗粝气息。 “母亲,这是儿媳家乡威海关特有的砗磲,取其‘镇守一方,福渠绵长’之意,恭祝母亲福寿安康。” 这物件在京中因其独特和寓意,也算值钱,但在威海关海边,确实不算稀罕。 霍氏只淡淡瞥了一眼,鼻子里“嗯”了一声,显然兴趣缺缺。 祝家元娘,嘉宁县主祝明澜上前一步,托着锦盒,呈上一串深褐色的佛珠手串。 “祖母,这是林太妃所赐的菩提佛珠,已在佛前供奉多年。孙女想着,祖母礼佛心诚,此物最是相宜。听闻,太后娘娘也有一串同料的呢。” 此言一出,霍氏眼睛一亮,接过那串佛珠,入手温润,颗颗饱满。 霍氏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脸上绽开真心的笑容。 “哎哟!还是我的明澜最知心!林太妃赐的?还跟太后娘娘同款?好!好!这礼物祖母喜欢!太喜欢了!” 轮到祝晚凝,她奉上的是一卷装帧精美的佛经。 “祖母,孙女手拙,抄录《无量寿经》一卷,愿祖母福寿无量。” 霍氏接过,随意翻了翻,看到那经文竟是用融了金粉的墨汁抄写,字迹也算工整,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她脸色稍霁,点了点头, “嗯,晚凝有心了。这金粉字,看着倒也喜庆。” 祝晚凝身后的彩荷揉揉手腕——小姐也太会偷懒,这经书全靠她和如意两人抄写。 大房养女唐灵,垂首捧上绣绷,上面是一幅用各色丝线精心绣成的大红“寿”字,针脚细密,配色倒喜庆。 “金琳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霍氏只瞟了一眼,便随手递给旁边的嬷嬷:“收起来吧。小姑娘家,针线活还需多练练。” 竹青抽抽嘴角,这是她绣的! 小姐的手是要拿银针的! 大房众人神色如常,对此结果早有预料,行礼退下。 接着是二房—— 二夫人苏静华带着儿子祝子规和女儿们上前,献上的是一幅苏静华亲手绣制的“麻姑献寿”图,绣工精湛,人物栩栩如生。 然而霍氏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冷冷道:“二媳妇,你这手绣活倒是多年如一日。只是这寿礼……未免也太‘素净’了些。知道的是你心意,不知道的,还当咱们祝家二房多寒酸呢!” 苏静华却也并不气恼——反正是女儿们练习绣技用的,没花心思,更不花钱,凑数过关就行。 祝之规随着母亲退回席间,并不吭声。 霍氏的目光直接越过二房,热切地投向三房的位置,脸上堆起笑容。 “哎哟,老三家的,还有我的好然儿呢?快!快把你们的寿礼拿来给娘瞧瞧!娘就知道,你们三房送的,准保是最合我心意的!” 汪氏和祝妍然一同上前,祝妍然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盒子,盒盖上嵌着螺钿,显得十分贵重。 “母亲(祖母),祝您福寿绵长,松鹤长春。” 霍氏紧盯盒子,笑容愈发灿烂:“快打开!让祖母看看是什么稀罕宝贝!” 祝妍然压下心头不安,打开盒盖。 只见深红色的绒布衬底上,静静矗立着一尊一尺来高的白玉观音像。 玉质细腻温润,洁白无瑕,观音面容慈悲,衣袂飘飘,雕工精湛,实属上品。 周围宾客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声。 “好!好一尊白玉观音!” 霍氏也连声称赞,脸上笑开了花。 她一边赞着,一边下意识地伸出手,在那柔软的绒布衬底上摸索起来,动作自然得仿佛在拂去灰尘。 她的手指盒子绒布的边角处细细地、一遍遍地按压、翻找着,脸上的笑容随着毫无所获而渐渐消失。 那期待中的、厚厚的、象征着她最爱的“心意”的银票,竟然没有! 第47章 爆雷 她收回手,语气明显冷淡了许多。 “嗯……观音像……是挺好的。老三家的,然儿,你们……有心了。” 汪氏脸上的笑容僵住,心中暗骂女儿糊涂!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只送了观音? 祝妍然浑身发冷,她哪里是不想放银票? 她是根本拿不出想送祖母的一万两银票! 十二万两本金,真如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次日,祝晚凝晨起梳洗,听着折樱雀跃回禀,昨夜慈心堂的动静。 “小姐,您是没瞧见……” 折樱一边替她绾发,一边小声道,“寿宴刚散没多久,老太太就把三太太和二小姐叫进内室去了。门关得死死的,守门的李嬷嬷脸都绷得像块铁板。” 折樱那脸满满都是显摆,“可我多机灵啊,一看情况不对,就知道老太太得有私房话要跟三房说。我可早早就蹲在内院后竹林里——那儿正对老太太软榻的窗边!” 祝晚凝扑哧一笑,忍不住夸奖,“是,是,我们折樱最机灵!” 折樱脸上喜色更浓,“嘻嘻!还好我守着呢。我亲耳听着,里头老太太的声音拔高了好几回。说的什么——白玉观音是好,可这心意不足,什么——然丫头,你祖母我六十整寿,就图个实实在在的高兴!” 祝晚凝挑挑眉,倒不意外,霍氏贪得无厌,她前世可体会够了。 “后来,隐约听到老太太好像提了句……‘这个月的利钱,你可拿回来了?’二小姐一听,声音就有些抖,好像是说‘祖母放心,明日……明日孙女就去取来孝敬您’。” 说完此句,折樱的梳发也便完成。祝晚凝却是心头已有猜测,带着折樱,抬步便往沈兰馨房中走去…… 而此时此刻,祝妍然已早早便出府,坐在奔驰的马车上。 她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车厢内的抱琴与香杏两人大气不敢喘。 现在祝妍然唯一的指望,就是立刻找到李夫人,哪怕先拿到一部分“利钱”稳住祖母也好! 马车停稳,祝妍然掀开车帘,待看清外面景象,她眼瞳紧缩—— 李夫人宅前朱漆大门上,赫然交叉贴着两张鲜红封条。 祝妍然跌跌撞撞下车,疾步走去查看。封条上字迹,清晰刺目—— “此宅主人涉诈骗案,刑部查封。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祝妍然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真的完了! 不是失踪,李夫人是出门后被刑部抓去了。 “刑部……诈骗案……”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祝妍然脑海里疯狂炸响。 “回……回去!” 祝妍然抑制不住的颤抖,突然又反应过来,“不对,不回去。去……去中山郡王府!快!快!” 此刻,她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宁飞白! 对,找宁飞白! 不消一刻钟,祝妍然的马车已至中山郡王府侧门。 中山郡王府的门房,认出祝妍然马车,慌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她便被引到一处僻静的花厅。 宁飞白很快赶来,他穿着家常锦袍,脸上还带着几分未醒的慵懒。 看到祝妍然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微皱:“妍然,不是说好尽量不要来我府上吗?出什么事了?瞧你这脸色……” “飞白!” 祝妍然如同见到了救星,眼泪瞬间涌出,扑上前抓住他的衣袖。 “李夫人……李夫人的宅子被刑部查封了!” “门上贴着封条,说她……说她涉及诈骗。我们的钱……我们的钱全在里面啊!” “什么?” 宁飞白脸上的慵懒瞬间褪尽,猛地站起身,带翻手边的茶盏。 “查封?诈骗?你说清楚!” 祝妍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将看到封条和上面的字说了一遍。 宁飞白眉头紧拧,母亲韩元香,还有韩家那边,经他牵线搭桥,也把大笔的体己钱和族中部分流动资金投了进去,数额加起来是祝妍然的数倍! 若真是诈骗…… “来人!” 宁飞白厉声嘶吼,声音变调,“立刻!马上去给我查!刑部那边到底怎么回事?那个李夫人,还有曹俊贤!快!动用所有关系,给我查清楚!” 王府的管事从未见过世子如此失态,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花厅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祝妍然压抑的啜泣和宁飞白粗重喘息声。 他焦躁地在厅内踱步,眼神阴鸷。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管事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世子爷……打……打听清楚了!” 管事声音发颤,“刑部右侍郎曹俊贤……前几日就被秘密收押了!他……他全招了!那‘聚宝盆’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用后头人的本金填前头人的利息,拆东墙补西墙!” “曹俊贤就是核心的头目之一。他的外室李夫人,也是帮他打理下层吸纳银钱的关键人物。现在刑部正顺着曹俊贤这条线,往上追查真正幕后的大鱼呢!所有经李夫人手吸纳的银钱……怕是……怕是都打水漂了……” 祝妍然只觉得耳边一声巨响,眼前彻底一黑,幸而被旁边的抱琴死死扶住。 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软得像一滩泥。 宁飞如遭雷击,重重跌坐在椅子里。 韩家的钱,母亲的钱,他自己的本金都卷在这聚宝盆中,这事一旦传开……他不敢想母亲和韩家会如何震怒! “滚!都给我滚出去!” 宁飞白猛地抓起桌上的茶壶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茶水横流。 他双目赤红,不复往日的温雅风流,怨毒迁怒:“祝妍然!都是你!都是你引荐的好门路!” 祝妍然被他狰狞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希望也彻底破灭—— 宁飞白指望不上了。 祝妍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祝府的,她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脚步虚浮地飘进三房所在的流光院。 汪氏正在房中清点昨日收到礼金,见女儿这副丢了魂的模样进来,关切问询。 “然儿?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娘亲……” 祝妍然看着母亲,“扑通”一声跪倒在汪氏面前,抱住她的腿,终于崩溃地哭喊出声。 “娘……李夫人的宅子被刑部查封了。那是个骗局!曹俊贤都被抓了。我们的钱……十二万两本金……全都没了!没了啊!” “什么?” 汪玉莲眼前金星乱冒,她抓住祝妍然的肩膀,“你说什么?没了?十二万两?全没了?” “是真的!娘!宁飞白也打听到了!那就是个骗局!我们的银子……全被人卷跑了!呜……”祝妍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十二万两?”汪氏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天文数字,“本金不是八万八千两,大房的还给她们一万八千两?应该是七万两,怎么会是十二万两?” 祝妍然绝望摇头,哭得更凶了,“娘,女儿错了!我将祖母交给我保管的五万两公中银钱,也……投了进去。” 汪玉莲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彻底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后脑勺“咚”的一声重重磕在坚硬的黄花梨木桌角上,人事不省。 “娘!娘!”祝妍然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抱住母亲,凄厉哭喊。 “快来人啊!快叫大夫!” 第 48章 事发 沈兰馨身体已经渐渐痊愈,往日压在心中的气闷之感,完全消失。 母女四人带着心腹丫鬟在正房侧间,沈兰馨和乌兰讨论产业之事。 乌兰捧着小册子,“咱们家的产业配置可以更优化些,根据咱们庄子最盛产的作物,先组织佃户中的女子加工生产,再做最终端的销售。夫人你看,可以从这几个庄子慢慢试点……” 祝晚凝心头微动,加入谈话,根据她前世记忆,悄悄给乌兰点出一些稳赚的产业方向,“乌兰……我听说江南今年少雨,你看看要不要囤点生丝……” 乌兰眼眸一亮,“五小姐,您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祝明澜对经商之事并不感兴趣,见母亲、小妹与乌兰说的热火朝天,便去一旁案几上画工笔画。 唐灵帮着祝明澜研磨颜料,满脸崇拜的看着祝明澜的妙笔。 “哇,长姐画的好像哦!这花鸟似活过来似的……”说着,手上动作慢慢停下来,从荷包里掏出小玉瓶,“咦,你说如果我把毒液融到颜料中,那是不是防着人来偷画?” 唐灵越说越起劲,摸着自己的小下巴,“不如我用些幻药,让人看画时,不知不觉吸入。感觉可以进入画中一般,是不是可以卖大价钱?” 祝明澜听的差点将手中那一笔画劈叉,“咳……灵儿,长姐就想作普通的画,普通的!” 唐灵大感可惜,将已经摸出来的几个玉瓶又揣回荷包里。 此时折樱笑咪咪从外面跑进来,进门就兴奋的嚷嚷,“夫人,小姐,有消息,好消息!” 众人抬头看她,只听她连珠炮似的禀报,“刚刚三房那边闹的好厉害!二小姐今天一早便出了门,从外面一回家就开始哇哇大哭,不知道跟三夫人说了些什么,急的三夫人嘎吧一下晕过去,还摔的头破血流!” 唐灵一听就来劲,伸手给折樱倒杯草药茶。 折樱谢过,才喝了一口,就急急说话。 “三房里满屋的丫鬟婆子乱成一团,三老爷今天本是跟朋友约去戏楼的,也不知为何匆匆赶了回来。三老爷一进门,就看到三夫人脸色死白地晕倒在地,二小姐哭得撕心裂肺。” “奴婢听说三老爷问了几句''什么李夫人'',''什么几万两’,三老爷就气的冲到二小姐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疯狂摇,满屋子的婆子丫鬟都拉不住他!” 祝晚凝冷笑一声,这三叔可真是好“父亲”! “三房贪心不足,这是终遭反噬了。”祝明澜放下画笔,轻叹口气。 祝晚凝也印证了内心猜测,“应该是那聚宝盆一事爆雷了,就是不知道祝妍然具体投入多少公中的银两,又投入多少三房自己的银两……” 沈兰馨也有些后怕,轻轻拍了拍乌兰的肩,“还好我们乌兰警醒,第一时间就发现花玲有问题。娇娇儿才能用着巧法子,提前将咱们的钱取回来。要不然这会,咱们全部现银可能都得打了水漂。” 此事唐灵并不知情,便缠着乌兰跟她讲讲前因后果,听罢满脸愤慨,“这三房中人,实在可恶之极!沈姨就是被她们害的,不如我……” 沈兰馨赶紧将唐灵搂到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好灵儿,好灵儿……千万别冲动,咱们不急!咱们的钱都拿回来了,一分不少的拿回来了!沈姨现在身子也好了,都好了……” 沈兰馨与祝明澜对视一眼,母女俩默契决定,绝对不告诉唐灵,之前祝妍然还差点害死祝明澜一事。 祝晚凝则是唇角含着冷笑,“灵儿莫着急,咱们且等着吧,还有的闹呢!你想想,这种热闹,我们是不是还想多看一会?” 一日过去,霍氏端坐在慈心堂暖阁的软榻,手里捻着祝明澜送的佛珠,脸色阴沉。 祝妍然承诺昨日便取来孝敬她的“利钱”,至今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今天汪氏竟然推说生病,母女俩干脆连请安都不来了!祝庆丰这几日要备考,住去书院。 今早的请安,满屋子只有大房、二房的不孝子孙们戳她的眼。 沈兰馨跟苏静华交流着如今市面上何种生意有前途,也不来讨好她! 四个赔钱货女孩子嘀嘀咕咕嘻嘻哈哈,只聊些花钿、珠花、胭脂,也没人孝敬她! 就连那个打秋风的金琳,让沈兰馨养的白胖出来,脸色比刚来时好上许多。 怎么不见沈兰馨对她多用点心,给她买点补品? 这哪是什么请安,是凑在一起来气她的! 祝晚凝见霍氏的脸色,眼珠一转,娇滴滴提醒,“祖母,您可要保重身体。你看三婶一定就是给您操办寿宴,给累病了吧!您一定要记得多休息!” 霍氏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少来我眼前讨嫌,我还能多活点日子!你们都回去吧!” 在扬众人一听,也没客气留下,竟然都起身告退! 霍氏等人走光,往门的方向啐了一口,“一群赔钱货,没一个孝顺的!” “王嬷嬷!” 霍氏声音已带着不耐,“汪氏什么病?然丫头呢?真当我老婆子好糊弄不成!” 心腹王嬷嬷趋步上前,声音带着惊疑:“老太太,老奴那小子今日出去办事,说是听见外面都在传……传一桩惊天的大案子!跟京中大户们的钱财有关!” 霍氏心头一凛,忽然有一种不祥预感,“你快说,细细说!” 王嬷嬷心头也打着鼓,只得如实回禀,“老奴儿子说是刑部破了个什么聚宝盆的骗局,这骗局卷走了京中好多大户人家的银子!” “现在不少人都聚在刑部门口,哭天抢地。我儿子去听了几耳朵,那些人都说一开始是跟着上家赚着点钱,利钱丰厚,可这几日根本找不着上家,别说利钱,连本金都没影了。那些人,现在家底可都败光了!” 王嬷嬷觑着霍氏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声音低了下去,“老奴听着,那形容……怎么那么像二小姐的事对上了……“ 霍氏捻着佛珠的手彻底僵住了,心头布满了寒意。 汪氏突如其来的“病”,祝妍然躲闪的态度,还有那迟迟不到的“利钱”…… 霍氏一掌重重拍在椅子扶手上,猛地站起身,王嬷嬷赶紧上前扶住她。 “去流光院!立刻!” 第49章 抄家张首辅 室内光线昏暗,汪氏躺在床上,脸色灰败,额上缠着布带,双目紧闭。 祝妍然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正拿着帕子默默垂泪。 几日功夫,她身上的青春娇艳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一片灰败。 “然丫头!” 霍氏一声断喝。 祝妍然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祖母问你……” 霍氏几步上前,眼神直直盯着祝妍然,“说!那个什么‘聚宝盆’!是不是就是外面传的那个骗钱的?我的利钱呢?啊?还有你们投进去的本钱,是不是全打了水漂了?” 祝妍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祖母,孙女……孙女该死!那就是个骗局。李夫人被抓了,曹俊贤也招了……钱……钱都没了……呜呜呜……” 霍氏只觉得眼前一黑,苍老的手死死抓住祝妍然,“家里一共投了多少本金?我的四万两,你娘的三万两?拿回了多少利钱,一共亏了多少?” 祝妍然此时已知绝对瞒不住,只能将头都垂到胸口,颤抖着声音,“一共……一共十二万两。拿回了两万利钱……手面的利钱……我……我又投入进去了。” 霍氏脑中惊雷乍起,“怎么会有十二万两!我不是只给了你四万两……” 祝妍然不敢抬头看向霍氏,手腕巨痛,声似蚊蚋,“公中……公中那五万两……我也投进去了。” “什么?”霍氏只觉得眼前一黑,心口剧痛,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祝妍然惨白的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祝妍然头一偏,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这不是最宠爱她的祖母吗? “孽障!你这个败家的孽障!” 霍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祝妍然破口大骂,“十二万两!那是多少钱?!你怎么敢?你……你竟敢私下挪用公中银钱!那可是我的钱!我的钱!” 她胸口剧烈起伏。那串被紧攥的佛珠,线绳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啪”的一声崩断,颗颗圆润的菩提子滚落一地。 霍氏仍气性难消,用着龙头拐就要往祝妍然身上砸去。 王嬷嬷慌忙上去拦住,“老太太!老太太,息怒!息怒!身体要紧啊……” 祝妍然看着凶神恶煞几乎想杖杀自己的祖母,瘫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出声。 此时的汴京城,像祝家三房一般陷入水深火热的痛苦之中的人家,还有百余户。 虽说金额或大或小,可大多已是每户的大半家底。 入局者一般或是当家主母或是掌家儿媳,几个月前有多春风得意,如今便有多痛苦煎熬。 开国徐皇后除创立女官制度外,还促进夏太祖颁布法度—— “夫死,儿未及冠,妻继其财。” 大夏朝官员或军户男子在各自战扬之中争权夺利,真正掌握家中钱财的,往往是后宅女性。 就在涉案的主母儿媳们,都快要急到想寻死投缳时,一个更为石破天惊的消息传出。 首辅张之行,在朝会之上,以谋害官员、贪腐、结党、“聚宝盆”骗局背后庄家等多项罪名,公然被拿下。 就在霍氏发作不停,嚷着要打死祝妍然之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祝三老爷祝之璋冲了进来,脸上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红光,与他这两日的颓丧判若两人! “有救了!咱们家的银钱有救了!” 祝之璋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霍氏、祝妍然,连病床上昏昏沉沉的汪氏都猛地睁开了眼,三双绝望的眼睛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快说!怎么回事?”霍氏收回拐杖,急声催促。 祝之璋深吸几口气,“儿子这几日,天天向朋友打探此案的进程!这案子,水太深了!那曹俊贤,不过是条小鱼,真正的大鱼,是张首辅!他才是那‘聚宝盆’背后真正的庄家!” 霍氏深深吸气,张首辅……此事果真牵扯太大。 “陛下震怒,当庭将张之行拿下,并下令让刑部右侍郎陈拾安主办此案!” 祝之璋闪着兴奋的光,“这位陈拾安,官声不怎么样,但是出手的确快如闪电!他竟早早就得了风声,在张首辅察觉之前,就秘密控制住了他全家。还没下朝,他就带着人张首辅家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 屋内众人都是竖起耳朵,全神贯注。 "听说那陈拾安像是开了天眼似的,一进门弯都不带拐,居然就能直奔张首辅的暗室而去。那聚宝盆一案的赃银……大部分就躺在那隐密暗室当中,没来得及转移出去!” “真的?” 霍氏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脸上重现血色,“银子……还在?能退回来?” “能!听到这消息,京中受骗人家上吊的把脖子缩回来,投河的把脚伸回来,纷纷都涌进刑部,陈拾安为安抚民众,在刑部衙门口公然承诺,只要查明是被骗的苦主,情况属实,抄没的赃银会酌情退还!” “太好了!”床上的汪氏也仿佛重获生机,半个身子已重新靠坐起来。 可祝之璋却压低声音,露出一丝为难,“只是……母亲,儿子听说张之行也私下挥霍不少。那抄回来的银子虽多,但肯定不够填所有人的窟窿。所以……这退钱,就得排队!而且……” 他搓了搓手,眼神闪烁,“而且陈拾安说了,要优先查证清楚、案情明晰的。这查证的快慢,退还的先后……可不就得看……谁家跟陈拾安关系亲近,能说得上话嘛!儿子可是听说,已经有人家去走门路了!” 祝之璋咂了咂嘴,“这玉面煞鬼,之前被人人背后暗骂,可如今可是热灶香饽饽!” 霍氏脸上的喜色凝固—— 关系?门路?跟陈拾安的关系门路? 她猛地想起一事,前些日子,大房受邀去参加陈家办的桂花小宴! 不就是陈拾安的那个陈家? “然丫头……” 霍氏望向半边脸红肿的祝妍然,“上次陈家桂花宴,晚凝来请,你为何不去?” 祝妍然被问得哑口无言,“我……我……”她嗫嚅着,此时再也说不出嫌陈家门庭低的话。 霍氏恨铁不成钢地瞪祝妍然一眼,此刻顾不上教训她,当务之急是拿回钱! 她立刻对王嬷嬷下令,“快!去把沈氏和晚凝请来!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要事!” 第50章 求大房 “这老太婆又有什么事?我去会会她……”唐灵立刻站起身,被祝晚凝无语拉住。 两人来到流光院时,只觉气氛十分凝重。 霍氏端坐上首,脸色沉肃。祝之璋站在一旁,焦急搓着手,汪氏半倚在榻上,面如死灰。 祝妍然则垂着头,半边脸的红肿尚未消退,站在角落。 这阵仗,大房母女一看便知,想必还是为了聚宝盆一事! 难不成是想让她们大房来填坑? “兰馨,晚凝,你们来了。”霍氏挤出笑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和软,“快坐。” 沈兰馨带着祝晚凝行礼落座,谨慎问道:“母亲急召,不知有何吩咐?” 霍氏清清嗓子,目光在祝晚凝身上停留一瞬,艰难开口。 “唉,家门不幸,出了件大事。妍然这丫头……糊涂啊!” 她重重叹了口气,将问题全推给祝妍然,“妍然轻信了奸人,把公中……还有她娘的嫁妆钱,都投进‘聚宝盆’的骗局里,结果……血本无归!连累她母亲也急病了!” 祝晚凝心中冷笑,脸上却带着天真疑惑,看向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祝妍然,好奇地问道: “啊?骗局?二姐姐不是一向最会持家、最有本事的吗?”一张小脸,恨不得往祝妍然身边贴过去。 “祖母可是整天夸耀二姐姐孝敬您呢?怎么会……被骗了这么多钱呀?二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声音不大,却如尖针。 霍氏不由噎住,嘴角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脸色更加难看。 祝妍然猛地抬头,看着祝晚凝那张看似无辜纯真的小脸,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要不是这死丫头,说什么女儿家要留私房体己,她能把公中的五万两再投进去吗? 都怪这倒霉玩意,每次遇上她总没有好事! 见着祝妍然那吃人的目光,霍氏轻咳一声,硬生生将祝妍然的怨毒压回去。 “唉,你二姐姐,也是受人蒙蔽!她原本就是想给家里增加点收益。那……妍然,你好好和你大伯娘与五妹妹交待,事情究竟是如何的来龙去脉。” 祝妍然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祖母这是将自己送给大房羞辱! 愤愤抬眼,祝晚凝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她,那眼神让祝妍然的身体因屈辱而微微颤抖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血腥味,才带着哭腔开口,将“聚宝盆”如何运作、如何诱人、她如何被高利诱惑、如何投入巨资、李夫人如何消失、刑部如何查封、张首辅如何落网……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最后,她泣不成声地认错:“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大伯娘,晚凝妹妹……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贪心不足……是我害了家里……我错了……我罪该万死!” 她捂着脸扑通跪倒,痛哭失声。 霍氏听着那庞大的数字,心口再一次抽痛,她看向沈兰馨母女,语气恳求: “兰馨,晚凝啊!如今只有你们能救祝家。陈侍郎手握赃银,答应退还苦主!可那么多人家等着,咱们家要排上号,得有人去陈侍郎面前说上话才行!” “陈家二老爷生前不是老大的好友吗?陈家连家常小宴都能请你们,想必是通家之好……特别是晚凝,听说陈侍郎的母亲,陈二夫人很喜欢你?” 霍氏的目光殷切,沈兰馨却面露为难,“母亲,之前陈家邀请我们赴宴时,陈侍郎还未升职。现在人家可是位高权重三品大员……” 祝晚凝却拉了拉母亲的衣袖,看向霍氏。 “祖母,为家里分忧,晚凝自然是愿意的。只是……陈侍郎是办大案子的,我们贸然上门求情,会不会……显得太不懂规矩了?而且,晚凝年纪小,上次也只是去陈家赏了赏花,说了几句话,实在……实在不敢说有多大交情呢。” 她微微蹙着眉头,一副既想帮忙又怕办砸的忐忑模样。 霍氏看着祝晚凝这副“单纯”的样子,一口气堵在胸口,却又发作不得。 她知道这小丫头是在拿乔,可眼下有求于人,只能耐着性子哄。 “好孩子,祖母知道你懂事。规矩是人定的,事急从权!你只管去试试,跟陈二夫人说说好话,陈侍郎最是孝顺,陈二夫人若肯开口……总归是多一分希望! 祝晚凝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祖母,现在我们也不敢在祖母面前打包票,这事成不成,全看人家给不给我死去的爹爹面子……唉……” 霍氏面上僵住,祝之瑜用一条命,换来了从三品的虚爵,却给了她亲儿子老三。 如今,又是为了三房犯下的猪,却要让祝之瑜的孤儿寡妇求到他故交儿子面前…… 霍氏只得咬牙挤出笑,“是,你爹……的确是咱们家最有出息的。如今咱们祝家,还要指望你们母女了!祖母都记着呢,不会亏待了你们母女!” 祝晚凝抬起头,甜甜一笑,“我就佩服祖母这一点,心里跟明镜似的,咱们大房的付出,那是记得一清二楚!” 回到大房,母女二人将情景与祝明澜、唐灵细说。 “十二万两的窟窿,竟然这般多!祝妍然还挪了公中五万两!光这一点,就足够让霍氏恨毒三房!” 祝明澜笑着坐下,“我晚上得喝两杯黄酒……” 唐灵掰着手指算十二万两到底能买多少珍贵毒花毒虫,好容易才算完。 “嗞……都够灵儿将满大夏的人毒死一半!把慈心堂里里外外铺满三步倒!” 祝晚凝被唐灵这换算方式逗笑,看向祝明澜,“这事,的确值喝一杯。就知道长姐爱小酌,前段时间吃汤药,估计都馋酒好久了。晚上我们都陪长姐喝一点。” 沈兰馨点点大女儿的额头,接口道:“娘去开一坛你爹从绍兴带回的古越酒。霍氏最重钱财,此次三房捅下如此大篓子,她心中定是恨极。这正是我们大房拿回一些掌家之权的好时机。” “祖母这次又想要白用咱们,那可不行。”祝晚凝唇角再次弯起,“陈拾安……他虽在官扬上对待对手行事狠厉,但对无辜平民倒也算公正。” 祝晚凝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求他……以被骗人家的受害者身份求他……估计他会给些情面。” 沈兰馨伸手抚抚祝晚凝的鬓发,“娇娇儿,咱们又没打包票。娘就直接修书一封给陈二夫人,向她如实说明,只叙苦情,不提过分要求,不仗着一点交情就强人所难。她愿帮忙最好,不帮忙咱们就慢慢拖到衙门有定论。今晚,咱们大房几个只管喝酒,乐一乐!” 唐灵不明所以,耳朵里只听见喝酒,欢呼一声,就跟着丫鬟们去挖酒坛,也没听见沈兰馨在后面嘟囔—— “除了唐灵,她还没及笄……” 第51章 陈迎方:我的命不是命? 她本就存了结亲的心思,这是天赐良机,立刻找刚下衙归来的儿子。 “安儿,你看看……” 叶照微叹息道,“那祝家三房虽不堪,可沈夫人倒是个明事理的,如今求到我这里,我也不好推脱。你看……能否在追回的赃银里,酌情给祝家行个方便?” 陈拾安接过信,面上不动声色,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底深处掠过笑意。 很好,鱼儿咬钩了。 不枉他夹带私货,绕一大圈布局! “母亲,”陈拾安放下信,“那‘聚宝盆’案牵涉甚广,祝家的确是涉及事苦主。退还被若主被骗银钱,本就是儿子职责所在。只要查明属实后,本金自扣返还。” 叶照微闻言一喜:“那……” “不过,此事若由祝家长辈出面商谈,未免显得过于正式,也容易惹人闲话。” 他看看母亲脸色,加了句,“儿子倒有个提议。” “哦?你说。”叶照微忙问。 “不如让祝家大房小辈,以朋友身份来府上坐坐。”陈拾安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提议,“听说祝大夫人最近收了个养女,娘亲你便以见见这养女为由,让她们同来……免去别有用心之人多事。” 叶照微眉心一拧,这混账连祝大夫人收养女都知道? 难道他其实心头对晚凝是有意的,这不就是找理由要再见晚凝吗? 也对,这小子从小口不对心! 才两三岁时,若是明明想玩,想吃什么,偏不主动开口,要她猜! 行吧,为娘就陪你演! 叶照微点头笑道,“安儿这主意甚妙!既显得亲近,又不会落人口实。娘这就给祝大夫人回信去。请她家三位小姐明日过府一叙!” 第二日,祝明澜、祝晚凝带着唐灵应邀来到陈府。 叶照微在垂花门前,笑着迎上前,但见眼前三个女孩—— 祝明澜一身蓝衣,气质端雅,落落大方; 祝晚凝鹅黄衫裙,梳着双丫髻,发间只点缀着小小的珍珠,实在甜美可人; 唐灵月白孺裙,虽身量较高眉眼冷艳,可看着面容尚幼,未及豆蔻。 叶照微拉着祝晚凝的手左看右看,“好孩子,几日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看着就让我心中欢喜!” 她对祝明澜和唐灵虽也客气有加,但目光始终不离祝晚凝。 寒暄过后,在厢房坐定,叶照微笑着直言。“今日为解你母亲信中之事,假托我的名议邀你们来,我儿子已答应相助。你们姐妹先去书房稍坐片刻,待他自己来与你们详述。” 说着,便让丫鬟引她们去陈拾安的内书房等候。 陈拾安的书房布置得简洁雅致,满室书香—— 前世陈拾安死后,这儿便成了祝晚凝理事之处。旧地重游,安心亲切。 三女刚落座,丫鬟奉上香茗。茶未沾唇,便听门口传来一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迎文!” 紧接着是陈拾安贴身小厮陈敏方的惊呼。 祝晚凝心中一动,起身快步走到门口。 只见书房外,一个十七八岁小厮倒在地上,脸色发青,嘴唇乌紫,身体蜷缩,正剧烈地抽搐! “中毒了!”唐灵也跟了出来,见状脸色微变。 陈敏方急得满头大汗,手足无措,口中急呼,“迎文,迎文!” 祝晚凝看着地上痛苦挣扎的陈迎文,心生不忍—— 前世,陈拾安殒命后,陈敏方与陈迎文对她忠心耿耿,几次商界之人下黑手时,都是他们死死护住祝晚凝。 陈迎文对她可以说有救命之恩! 这一世,迎文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中剧毒? 难道…… 是因为自己将杜若截胡,陈家的后宅便被人轻易下毒? 祝晚凝来不及多想,回头看向唐灵,眼神带着恳求:“金琳!” 唐灵会意,立刻上前蹲下。她动作迅捷如风,从荷包布囊里捻出几枚银针,刺入陈迎文几处穴位。 左手从袖袋玉瓶中取出一颗碧绿色药丸,捏开他的嘴塞进去。 整个过程不过几息,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陈迎文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脸上的青黑之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呼吸平稳下来。 一旁陈敏方的手中,一直紧紧握着的解毒丸,也悄悄藏回袖袋。 这时,陈拾安才步履匆匆地从院外赶来。 绯袍玉带,身姿挺拔,一张俊颜玉面,只有冷峻之色。 看到地上的陈迎文和正在收针的唐灵,又看向祝晚凝姐妹。 “嘉宁县主金安。”陈拾安依规见礼。 祝明澜侧身避让,回以半礼。 陈拾安此时,走到陈迎文身边,蹲下仔细查看他的状况,随即站起身,对着唐灵郑重行礼。 “多谢金姑娘救命之恩!陈某感激不尽!” 唐灵初见陈拾安之貌,难免惊艳,可见他进门时那股生人勿近的气质,喜爱便少了几分—— 拽什么!我两个姐姐可也都是大美人! 此时侧身避开,低声道:“大人言重了,这毒看着凶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唐灵心头闪过一丝疑惑——“这下毒之人是不是有毛病,下这种看起来吓人,实际上并不致命的毒好玩吗?” 三个女孩,陈拾安与两人都见过礼,却独独漏了祝晚凝。 目光快速从她脸上掠过却又立刻移开,祝晚凝心头那股熟悉的气结感,又回来了! 待陈敏文将陈迎文小心抬下去休息,陈拾安已经自己引着三女回到书房主位坐下。 “祝家之事——” 陈拾安开门见山,声音恢复清冷,“你们家中的遭遇,我已尽知。‘聚宝盆’一案,经查祝家确属被骗苦主,且数额清晰,证据确凿。追回的赃银之中,属于祝家的那部分,我会第一批就安排,扣除已拿回的利息,全额退还。” 祝明澜和祝晚凝闻言,心中石头落地,起身道谢。 “多谢陈大人明察秋毫,主持公道!” 陈拾安微微抬手示意她们坐下,话锋却是一转:“不过,陈某这里,倒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金姑娘相助。” “陈某有一位朋友,身中奇毒,遍访名医,收效甚微。今日见金姑娘解毒手法精妙绝伦,远超寻常医者。不知金姑娘,可否愿意为陈某这位朋友诊治?” 祝晚凝猛然抬眸——陈拾安上一世就在奋力寻找唐家毒师,原来是他有朋友身中奇毒! 陈拾安人缘极差,满大夏只有一个朋友——林未平,可林未平上一世明明是在昭狱中被活活打死…… 陈拾安的目光充满希翼的落在唐灵身上,并未注意祝晚凝眸色微变。 唐灵微微蹙眉,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下意识地看向祝晚凝。 祝晚凝此时念头飞转:就算唐灵去解毒,也不会暴露身份—— 毕竟陈拾安不可能,现在就知晓唐灵的身世。不如让陈拾安欠下唐灵恩情,以他之力,更能护住唐灵! 同时,也给祝家大房换取更大助力…… 祝晚凝心里算盘飞速打完,这才将甜糯笑容浮在脸上,对着唐灵微微点头。 唐灵便对陈拾安道:“大人言重。金琳不敢保证定能治好,但愿尽力一试。” “好!”陈拾安心中狂喜似巨浪,差点就要笑出声来,强自云淡风轻。 “金姑娘肯施以援手,无论结果如何,陈某都铭记于心。作为回报,除了退还祝家被骗银钱,陈某还可以再帮祝家大房一个忙。” 见祝明澜、祝晚凝、唐灵通通向他看来,陈拾安才慢慢开口。 “中山郡王世子,不仅自身深陷‘聚宝盆’骗局损失惨重,更与祝家三房祝妍然过从甚密。” 姐妹三人的眼睛同时瞪大—— “此人与未婚妻的隔房妹妹如此勾联,为人轻浮无行,实非良配。” 第52章 铁证 唐灵的手已经下意识触到荷包——谁也别拦我,我这就去毒死这对奸夫淫妇! 陈拾安声音似是充满善意,看向脸上已在发烧的祝明澜。 “请县主恕臣唐突,如若嘉宁县主有意,陈某可运作一二,让这门亲事,以无损县主清誉的方式,彻底解除。并且,祝家此次追回的银钱,陈某可助你们大房有充分理由掌管支配。” 此言一出,陈拾安余光中只见祝晚凝一双杏眼瞬间放光。 祝晚凝的确喜出望外,让长姐无损自身的情况下解除婚约,是她头疼之事。 让这笔退回的巨财,由娘亲掌管分配,也是她和娘亲要谋划之事。 如若陈拾安真的能办下这两件事,那不知能为她和娘亲省下多少心力! 陈拾安帮的这个忙……简直是为祝晚凝量身定做! 祝晚凝趁势抬起小脸,甜笑粲然,眸带星耀,“真的吗?陈大人您真为我们着想。太厉害了!” 这眸光灼热,陈拾安虽已刻意避开,此时仍觉眼瞳被烫,下意识垂眸,心头暗恼。 见到好处,就对我这般作态! 明明心里已有那竹马! 真真……不知羞! “举手之劳。”他微微偏过她的灼灼眼神,面上只淡淡应道,只将目光落到祝明澜身上。 “嘉宁县主若想彻底解除与宁飞白的婚约,仅凭他涉足骗局这一点,尚不足以。宁飞白此人,其实颇为难缠……” 他修长的手指从案几上推过一份薄薄的卷宗。“但若加上这个,便足以令中山郡王府心甘情愿解除婚约。” 祝明澜的心跳加速接过卷宗。祝晚凝、唐灵也好奇地凑近长姐身边,睁大眼睛。 卷宗里,是几份誊抄的供词和一份关键的“上下线”关系图。 陈拾安耐心解释,“‘聚宝盆’在吸纳银钱时,为利用人的贪欲,采用层层抽成的上下线结构。祝妍然,便是宁飞白及其母韩元香乃至韩家资金进入此会的上线。” 陈拾安指尖,点在清晰标注“祝妍然——宁飞白”的线上。 “李夫人狱中招认,大理汪家与祝妍然同时入局,可一个多月前汪家抽了大额银两出去,在会中所剩并不多。” 祝晚凝心中一沉,一个多月前……汪家……大额银两……若非真是做调动大量高手的花费! “祝妍然是宁飞白与韩元香的上线,他俩的银两都是经祝妍然之手转入李夫人处,祝妍然从中获利。宁飞白对此心知肚明,甚至为了获取更高的‘返利’,还介绍韩家部分资金通过祝妍然这条线投入。” “祝妍然投桃抱李,将韩元香和韩家的“返利三分之二送给宁飞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姐妹二人震惊的脸庞。“祝妍然能白送他四万两,这两人关系之紧密,绝非寻常。” “陈某可向外宣告,若要拿回银钱,需证明钱的归属和流转路径。需要入会之人,皆在‘银钱往来书’上签字画押。” 祝明澜眼前一亮,“这样便是白纸黑字上明确,祝妍与宁飞白之间资金往来,极为密切。” 这份由祝妍然亲笔签认的文书,就是宁飞白与祝妍然深度勾结的铁证! 一旦公开,宁飞白与祝妍然皆名誉扫地,更会连累整个中山郡王府! 唐灵却有些消气,心头暗道,“咦……这样看,这祝妍然也够傻的!唐家祖训还有一条,给男人花钱倒霉一辈子!” 陈拾安对中山郡王颇为了解,“中山郡王宁铉,十分在意虚名颜面。世上风评,对他来说,最为重要。” “他若为了保住体面,便会同意宁飞白与祝明澜退亲!” 与普通女子勾结,可比瞒着未婚妻,勾结“小姨子”好听些! “宁飞白那边呢?”祝明澜不由轻声发问。 “他?”陈拾安唇角带上弧度,“他为挽回母亲韩元香和韩家的三十万两巨额损失,在我的人提醒下,已经迫不及待地签字画押。” 他示意卷宗里按着鲜红指印的文书。“现在,只差祝妍然这一环。” “多谢陈大人指点迷津!”祝明澜深吸一口气,泛上喜色。 陈拾安微微颔首,目光又不经意地掠过祝晚凝。 她正仰着小脸,一脸“原来如此,陈大人好厉害!”的纯然崇拜,一双杏眼似有千波春水。 陈拾安心间涌起一股警惕—— 这女人真会演戏!定是想迷惑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水性杨花! 他略带生硬扭过头去,取出另一份文书。“银钱退还的领款文书,我已命人备好。” “扣除祝妍然已领回的两万两利息,共可退回十万两。” “待祝妍然签字确认上下线关系后,大房即可凭此文书,领回这十万两。此文书明确注明,为防争议,由祝大夫人领回,便归祝大夫人支配。” 祝晚凝一把抢在长姐伸手前接过文书,手指与陈拾安的指侧虽并未有任何触碰,却有一丝丝温度隐隐传递。 可陈拾安却如同被火烫到,前世与她更亲密的事都做过,此时却觉心中不爽。 女孩仿佛一无所觉,偏偏歪着脑袋,甜甜道谢。“谢谢陈二哥哥,陈二哥哥你为人真好!” 陈拾安听她这般鬼话也不准备搭理,也不看祝晚凝,只低头大口饮茶。片刻后,陈拾安将眼光转至唐灵。 “金姑娘,五日后可有空,我会再以母亲的名义给祝家大房下帖,邀请三位姑娘入府。” 唐灵耸耸肩膀,“我最近都空的,只要两个姐姐有时间。” 祝明澜微微点头,祝晚凝更是甜笑着应声,“陈二哥哥如此帮我们,我们自然都有空。” 陈拾安轻咳一声,“只是我那朋友面目有瑕……他……他脸上有一个巨大的胎记,为此,实在是自卑!平时都是蒙着面的,怕是不想拿下来。” 唐灵不满的啧了一声,“你那朋友都这么丑了,还会有人给他下奇毒?蒙什么面嘛,增加面诊难度!有什么难为情的,我连脸上长猪屁股的都见过!” 陈拾安一口茶差点呛住,“他不……不丑。咳,反正金姑娘先为他诊一诊,究竟是何种毒,若是要拿下蒙面之物,我们……我们再商议!” 唐灵微微叹口气,“哎……这当医师的,真是什么人都能遇到。” 陈拾安只得端茶送客,将这三座大神好好送回母亲房中。 第53章 确认文书 “事不宜迟!趁着三房如今是惊弓之鸟,正是逼她就范的最好时机!” 沈兰馨带着祝晚凝揣着文书,大步流星赶到流光院。 汪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祝妍然则守在床边。霍氏与祝之璋母子,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看到沈兰馨母女气势汹汹地进来,四人皆是一愣。 “大嫂?你这是……”汪氏挣扎着想坐起来。沈兰馨看都没看汪氏,将那份确认书拍在桌上,“祝妍然,签字!” 祝妍然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看向那份文书。 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本人祝妍然确认,宁飞白系本人于‘聚宝盆’骗局中所发展之下线。 经由本人之手转入下线资金共计三十五万两,本人从中获取返利六万两,送于宁飞白四万两,其余滚入聚宝盆中,并未提现。 祝妍然如同被滚油浇头,猛地弹起,“不!我不签!这是诬陷!你们要害我!” 祝妍然怎可能真是愚笨之辈,她心知肚明,如若这份东西签下,便就是她认下与宁飞白私下勾连,关系亲密。 与隔房长姐、嘉宁县主的未婚夫,勾搭成双…… 不仅是祝家不会放过她,便是宁铉这个她“未来公公”,也会对她生厌。 “诬陷?” 沈兰馨上前一步,“宁飞白自己都已经签字画押认了!陈侍郎那里,人证、物证,样样铁证如山!” 沈兰馨压着恨意,“祝妍然,你签,祝家被骗的银子还能完完整整拿回来!你不签,便是阻挠办案!咱们家的十万两,一分也别想拿回!” 霍氏被“三十五万两”、“返利”几个字眼猛地刺中。 她一把抓过桌上的文书,浑浊的老眼盯住那几行关键的字句—— “返利?”霍氏的声音陡然拔高,万分肉痛,“你居然还从中拿过油水?” 她的手指几乎戳到祝妍然脸上,“抽了六万两,只将四万两现银给男人?其他都没拿回家?你这个蠢货!败家精!赔钱货! 祝之璋也从震惊中回神,揪起祝妍然的衣领,唾沫喷到她的脸上。 “四万两银子啊!你就这么白白送出去了?你爹都没收到你那么多孝敬,你怎么如此下贱!” 霍氏再看“宁飞白”的名字,气得浑身发抖。 “宁飞白……中山郡王世子……县主的未婚夫,你这个下贱胚子!恬不知耻!” 霍氏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怒过一声。 “背着家里,跟县主的未婚夫勾勾搭搭!还贴钱?你这个蠢猪!” 祝之璋闻言,将祝妍然重重扔在地上,“倒贴四万两,闹得人尽皆知,却连个名分都没有!你这是将整个祝家的脸,连同我和你祖母的老脸,都丢到粪坑里去了!” 祝妍然挣扎起身,向着平时最宠爱她的两人求饶,“祖母,爹爹,妍然……” “闭嘴!你这贱人!” 霍氏胸口剧烈起伏,龙头杖重重杵地,“若是你真有本事,让宁飞白退了县主的亲来娶你,那也算你有能耐!” “可你看看你,偷偷摸摸,不清不楚!贴了四万两,人也没捞着!现在被人家县主抓个正着!你这个又蠢又贱的下贱胚!简直比那勾栏里的姐儿还不如!人家好歹是明码标价!” 祝之璋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快签了这份文书,好歹祝家的本金都可取回!” 霍氏、祝之璋的咒骂似淬毒铁鞭,狠狠抽在祝妍然脸上。 她能为祖母、为父亲赚回银钱时,便是他们心头肉心肝尖儿,此时却是他们脚下臭烂的泥。 铺天盖地的羞辱如巨网将她死死缠住,勒得她喘不过气。 可祝妍然此人心性坚定,理智尚存,没了钱财,大不了被祖母父亲责骂、体罚。 十二万两,如若她与宁飞白真的成事。区区十二万两,并不算什么大事! 宁飞白……或许他是为了让韩家消气才被迫签字。 就算他签了,祝妍然不签,这一份文书仍旧不起作用! “我不签!我没做过,这是诬陷!是祝明澜报复我,故意构陷!我和宁世子清清白白!” 霍氏与祝之璋瞠目结舌,“你这个贱人,到这个时候还要维护宁飞白!” 沈兰馨倒是高看祝妍然一眼,果然是上辈子做到贵妃的人物。 她慢悠悠取回文书,“母亲,您交给我的事情,儿媳已经尽力了。祝妍然只要签个字,咱们家的钱一分不少,明日就能回来。现在嘛……” 眼看霍氏的龙头拐杖就要往祝妍然身上砸去,沈兰馨倒是拉住了霍氏—— 祝妍然如今还有用! 此时,一直旁观的祝晚凝,突然开始嘤嘤哭起来。 在扬众人皆是一愣,沈兰馨嘴角抽抽,不知小女儿葫芦卖的什么药,只得配合起来。 “娇娇儿,可是吓着了……” 在霍氏眼中,如今祝晚凝倒是比祝妍然有用,“晚凝呀,祖母只责罚有错之人。你不要害怕……” 祝晚凝抬起一双微微带泪的眼,“祖母,晚凝不是害怕,长姐都封了县主,这夫君还是如此。晚凝以后还要不要嫁人呢……” 沈兰馨脑中灵光一闪,已有些知晓祝晚凝的用意。 她上前搂住女儿,“娇娇儿没事,没事,娘亲只有你们两个宝贝女儿,就算你们姐妹俩一辈子在我身边,娘亲也不嫌弃。” 祝妍然本已抱头缩成一团,见霍氏被沈兰馨拉住,又听沈兰馨之言,她念头急转,从地上支起身子来,哭道:“大伯娘……妍然……妍然真的没做过。” 沈兰馨搂着祝晚凝,对着祝妍然点点头,语气温和下来,“大伯娘虽然不知为何会如此,但大伯娘可以告诉你。我已决意要为澜儿退亲……” 祝妍然眼中隐隐乍现希望光芒,沈兰馨心头冷笑,还是小女儿了解祝妍然。 祝晚凝从沈兰馨怀中抬起头,“娘亲,娘亲……你真要为长姐去退亲吗?会不会外面人非议长姐?” 沈兰馨抚了抚祝晚凝的发顶,接上小女儿的路数。 “娇娇儿,娘亲有数。娘在退亲时,会和中山郡王府说清,只要大家体面退亲,只寻什么虚名借口,认下两边都没错。这件事,只要咱们两家都守口如瓶,定然不会惹出干什么风波。” 祝妍然心头飞快盘算,如此的话…… 祝明澜终于不会再挡着她的成凤之路! 就算宁铉因此对她生厌,可她与宁飞白纠葛太深,韩元香与宁飞白绝对不会不要她! 祝妍然继续垂首抹泪,“大伯娘,你要相信我!妍然真的没有……” 第54 章 成功退亲 祝晚凝似是放下心来,“娘亲,晚凝虽然小,但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事真闹将出去,我和三姐姐、四姐姐甚至是金琳妹妹,以后议亲可都会受影响。” 沈兰馨长叹一声,配合女儿演下去,“是啊,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便是为了你,这张文书也断然不会流落出去!何况,中山郡王府更要清名,他们也会确保此事永不外泄!” 闻言,祝妍然方才心头大定。她带上一副为家族忍辱负重的表情,缓缓抬头,眼中的泪水说收就收。 “大伯娘当真能保证,这张文书绝不流传出去?” 沈兰馨转头看向霍氏与祝之璋,“是,我可以保证。” “虽然妍然从未做过,可为了让大伯娘可以拿回那十万两……我签!我签字!” 祝妍然此时表现堪称果决,爬向桌边。沈兰馨刚放回文书,她便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沾了印泥,按下鲜红的指印。 沈兰馨冷眼看着她签完,上前抽回文书,检查无误。 看都懒得这同根同源的“一家人”,沈兰馨只说了句—— “母亲……明日我去退亲,领钱!”便牵着小女儿迅速离开。 第二日,中山郡王府内一片愁云惨淡。 “沈氏?这贱妇上门干嘛!来看我们宁家的笑话嘛?赶她走!” 韩元香与韩家本金足足三十万两,韩元香急病在床,宁飞白正在母亲房内侍疾尽孝。 听到门房来报,韩元香立刻沉下脸来。 宁飞白此刻脸上也不好看,他本来就对祝明澜不满意,此时更懒得应付未来丈母娘。“好生打发走,就说我母亲不在家便是!” 门房把脖子缩了缩,尴尬回禀,“郡王妃,世子爷,那沈氏……拿的是郡王爷的帖子……已经被领去郡王爷的前厅了。” “贱妇!一个寡妇恬不知耻的找男人单独会面!当我是死的了吗?” 韩元香锤着床板,大声斥骂,却也不敢前去——她实在知道宁铉的脾气。 门房只得禀报,“那沈氏不是独自一人,好像带着自己小女儿!” 韩元香自然记得祝晚凝,啐了一口,“一家门的娼妇!” 此时,沈兰馨带着祝晚凝,端坐在宁铉的前厅正堂内。 宁铉正对着那一张文书,面红耳赤。 “亲家母,这……这我实在不知情。那逆子三日前才同我说起,只说带着他母亲与舅家入局,银两巨大。” 宁铉虽已有四十二岁,却保养的极好。一顶紫金白玉冠,一身月光底洒金长袍,端的是面如冠玉,风流倜傥。 沈兰馨却起身福了福,“当不起郡王您一句亲家母……” 宁铉连忙拱手道,“为了这逆子,我仗着与陈家二小子有几分面子情,已求到他面前。” 祝晚凝微微抬眸,只听宁铉似有彰显人脉之意,“陈家二小子之前在宫中伴读时,我是看着长大的,也算是我小辈。他见是本郡王求情,毫不推脱,只说若事实查清,宁家、韩家亏的本金按规全额退还。” 沈兰馨点点头,“郡王的为人,满大夏皆知。如此,那倒算能安稳收回银两。” 宁铉指尖却在那文书点了点,“至于这孽障做下的混账事……我也仗着这张老脸,想请亲家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文书上,宁飞白签名和指印,以及祝妍然的签字画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宁铉双目刺痛! 这孽障!竟然不仅深陷骗局,还和自己未婚妻的同族妹妹搞什么上下线? 自己亲娘与舅家的投入,他还要从中牟利!这要是传出去,他宁铉的脸面何存? “郡王爷,”沈兰馨只当看不见宁铉涨红的面色,语气尽量平静,“令郎与我女儿明澜的婚约,本是看在郡王爷的为人与诚心,才想结两家之好。” 宁铉羞赧,这婚约是他主动上门求来的! “如今,令郎却祝家三房的姑娘牵扯至深,我觍着脸训他一句行止有亏,不算过吧?” 宁铉急忙拱手,“亲家母,你教训的是……” 沈兰馨却并不认那句亲家母,自顾继续说下去,“我祝家虽非高门显贵,亡夫却也算为国尽忠。我们只望将女儿嫁一良人,平安喜乐。令郎此等行径,我祝家已经不敢有半分牵连。” 沈兰馨径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祝晚凝也跟上,两人深深向着宁铉福身。 “今日,妾身带小女儿贸然前来,只为我大女儿求一纸退婚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宁铉慌的想去扶起沈兰馨,又顾及她寡妇身份,只得转向扶起年幼的祝晚凝。 “唉,这事闹的!小姑娘,你帮伯伯劝劝你母亲!这退婚,到底有损两家的颜面。” 说着,就从袖中摸出一块纯白无瑕的玉佩,塞到祝晚凝手上。 “第一次见你,伯伯也没准备啥,这是先帝爷赠下的大块白玉中分切出来,小姑娘你拿着!拿着!” 祝晚凝只得接过玉佩,再行一礼。 “谢谢郡王伯伯!不过晚凝倒是不想劝娘亲,反倒要劝劝郡王伯伯您……” 宁铉见这小姑娘眼神清亮,此刻望向他,一点也不怯扬。 “晚凝虽年幼,却也听过郡王伯伯您的美名……若是美名有污,便似这白玉佩有瑕,就配不上伯伯您的身份。” 宁铉心头微动,这小姑娘话中有话—— “咱俩两家若合力,一块大白玉能雕琢出两块小白玉。若是玉石俱焚,那两块白玉,恐怕都得碎……“ 话音未落,祝晚凝猛地高高举起手,作势要摔到青砖之上。 宁铉骇然,“住手!这可是先帝所赐!” 却见祝晚凝将手心在高处一展,手中空空如也 那白玉佩却在另一只手上。 宁铉算是明白这小姑娘的意思,祝明澜是忠烈之后,又有县主封号,若她也不顾自己名声执意闹开,加上这份文书,郡王府的名声就彻底臭了! 祝晚凝手臂收回,脸上带着甜笑,将玉佩双手捧起,奉于宁铉面前。 “郡王伯伯,这玉佩是继续洁白无瑕,还是粉身碎骨。全在您一人之手!” 宁铉脸色有了些许灰败。 他当初为宁飞白求娶祝明澜,但是看中水圣在文臣中的清名,真要闹将出来,那他也得不偿欠。 罢了,赶紧退婚,压下丑事,才是上策! 宁铉伸手将玉佩推了回去,声音转冷,“小姑娘,倒有几分机灵。罢了,赏小辈的东西而已!” 祝晚凝将玉佩握在掌心,笑意更甜,“郡王伯伯果然如传言般清贵无双!我年幼不懂事理,怎么听说宁世子和八字,好像与我长姐不太合呢?” 宁铉冷笑一声,这小姑娘还真是有备而来,都给他准备好两家都名声无损的退婚方式。 “好,”宁铉咬牙,向门外唤道,“来人,取笔墨来。” 很快,一份措辞体面的退婚书便写好,只说两人卜吉时,八字不合,自愿解除婚约。 中山郡王宁铉沉着脸,盖上中山郡王府的大印,又唤来管家,将祝明澜的庚帖、信物奉上。 沈兰馨仔细检查无误,将退婚书收好,将宁飞白庚帖、信物也退回。 母女二人对着宁铉再次行礼,“多谢郡王爷成全。告退。” 宁铉挥挥手,也不再演,坐在椅子上,连送都未曾送。 第55章 实在阴险 这会看着沈兰馨抱着匣子凝进房,老眼瞬间放光。 “兰馨快坐快坐,一早出去办事,辛苦了吧?王嬷嬷,快,给大夫人泡参茶。“ 沈兰馨还真慢慢喝口参茶,才将匣子打开。满匣子大额银票。 银票之上放着一张刑部文书。 沈兰馨将文书取出,展开,霍氏才舍得将目光从银票上收回。 文书只有一行批示——“兹追回银款十万整,交由祝府大夫人沈兰馨领回,由其全权支配使用。刑部印。” 沈兰馨将文书轻轻放在霍氏桌案上。 “母亲,”她缓缓开口,“刑部将祝家在“聚宝盆”中的投入支取,查的明明白白。投入本金共计十三万八千两,祝妍然不仅挪用了公中五万。她……还曾经利用在大房的暗桩,挪用过一万八千两。” 霍氏一拍扶手,“这个贱胚子,连隔房伯母的钱也敢动!” 沈兰馨再喝一口参茶,“幸而那时晚凝想要给明澜添妆,这钱她在爆雷前便偷偷送回。” 霍氏松了口气,“晚凝和县主果然都有福气的,倒是歪打正着。” 沈兰馨弯唇一笑,并不继续这话头,“剩余一共十二万两,祝妍然之前已领回两万两利息,这需要扣除。” 霍氏不由破口大骂,“这败家精,大手大脚,那两万如今已经花费的差不多了……” “按说,这退回的十万两,要交给三弟妹统一调度。”沈兰馨微微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文书上,“媳妇本想清闲,可文书写得明白,这银子是交由儿媳支配。母亲,不若我就和三弟妹商量着来?这样万一刑部日后复查,也好有个说辞。” 霍氏眼皮一跳,还要和汪氏商量着来? 她可算怕了三房再做手脚,眼珠一转,“既然祝妍然败了两万两,那就从三房的本金中扣除。这可是三房惹出来的祸事。” 霍氏越来越义正言辞,“我将公中库房、存银都交给汪玉莲,她却纵着女儿公然挪用公中之财,她得赔!必须赔! 这掌家之权,我可不敢再交给三房。” 在这慈心堂坐了半日,霍氏早已想明:如今祝明澜是县主,沈兰馨又给家里办下这桩大事,这管家权还是给大房,沈兰馨虽对她不孝敬,却不是会中饱私囊之人。 可大房到底不是她子孙,若是沈兰馨掌家,至于自己做的那些手脚…到时候找借口糊弄过去便罢,难道沈兰馨能去衙门告发婆母不成? 罢了,现下就暂时交给沈兰馨,待祝庆丰过几年娶媳妇,这管家权,再夺给她亲孙子媳妇便是! 霍氏最能随机应变,“老大媳妇,你莫想着要推脱,之前是老大去世,你忧思成病。这家中掌家之权,汪氏早就应该还给你。” 她摸索着解下腰间黄铜钥匙,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来……给你!” 霍氏这话都说完,钥匙却是隔了几息,才下定决心,慢慢递过来。 接下来这几日时光,沈兰馨忙着接手掌家之事,连三个女儿出门她都没时间送。 陈府书房,陈拾安已在门前立了许久,素颜玉面,深青常服将他身上肃杀气息略略掩住。 “县主金安,金姑娘,有劳。陈某那位朋友已经在暗室。” 陈拾安见礼的声音,尽量平稳无波。 祝晚凝已经习惯他这副腔调,只随着长姐与唐灵同行。 陈拾安引路,穿过书房侧廊,抵达一间陈设极简的静室。 室内烛火通明,立着一位身着素衣的青年男子,脸上覆着颜色极深玄色锦缎,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便是这位。”陈拾安低语。 唐灵脱口而出,“他也不丑啊……” 那男子闻言,轻笑出声,那一双美极的眼眸中,似染星光。 “谢谢小姑娘夸奖。请恕在下无礼,实在恐惊吓到三位小姐……” 祝明澜心头突然有一丝奇异的感觉,此人……明明没有见过,却觉着莫名有一丝熟悉。 祝晚凝早就疑云丛生,观此人仪态,似乎久居上位却又性子谦和—— 这般人物,她前世怎不知陈拾安有这样的“朋友”! 这混账,上辈子到底隐瞒过她什么? 唐灵摸摸后脑,“美人哥哥,你……你坐下来,我为你诊脉。” 那男子笑意更浓,眉眼弯的弧度优雅,“此生第一次有人夸我美……” 唐灵一边整理脉枕,一边夸口,“我看你这双眼睛,便知你本貌应当极美。别怕,我为你解完毒,若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褪去胎记,保管你美到发光。” 那男子一听,笑的更为清朗,“实在感谢,可在下都丑习惯了。” 祝晚凝随着祝明澜在另一侧椅子,正准备落座,突听唐灵惊叫出声。 “啊!这脉相……” 祝晚凝立即直起身来,开口询问,“琳儿,怎么了……” 唐灵抿紧嘴唇,压下心中惊滔骇浪,求助的眼神看向祝晚凝。 祝晚凝顿时警觉,这人,这毒,这个陈拾安!绝对有问题! 可一旁的陈拾安,却是一副惊讶又无知的脸孔,“金姑娘,我朋友这脉相怎么了?” 唐灵有苦说不出,将手指从那男子手腕上收回。“我……我要补胭脂,晚凝姐姐随我来!” 两个女孩立即走出静室,陈拾安与宁晏执对视一眼,各自静默。 祝明澜两边的动静都看不懂,只得也垂首静坐。 一直走到静室门前的竹林小径,唐灵才抓住祝晚凝的手腕,“那人中的毒是夕颜!” 祝晚凝后背瞬间渗出冷汗,陈拾安知道了! 他绝对知道金琳便是唐灵! 究竟是汤家的灭门案,还是水傀儡马车杀手案,引起陈拾安的注意,追查到金琳便是唐灵? 祝晚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思考。 唐灵已经慌了神,语无伦次,“姐姐,你说那个陈侍郎是不是追查到我了?不然怎么专门找我来解唐家毒!” 边说边摇着祝晚凝的手臂,“姐姐,怎么办,怎么办?还给那人治病吗?可长姐都受过他的恩,这婚都退完了,沈姨都重新掌家了!” 祝晚凝反手握住唐灵,“别慌,现在还没有危险。陈拾安这人实在阴险!让咱们把饵吃完,只能上他的勾。” 唐灵一咬牙,“大不了我进去把这两人都毒哑!” 祝晚凝听罢,轻笑一声,“别急,别急。我对那陈拾安……还算了解。他不点破你的身份,必是顾及还要让你解毒。” 轻拍唐灵的手背,祝晚凝心头已经盘算完,“这神秘男子必是对陈拾安十分重要之人,他布下这一局,目的为的是解毒,不是寻你麻烦。咱们既然知道他的目的,便不怕他。” 唐灵这才松了口气,“我一个人便天不怕地不怕,我是怕连累沈姨和姐姐们。” “放心,他这般算计咱们。等到要紧处,咱们再跟他讨回来!”祝晚凝心头生出丝丝暖意,唐灵如今真如她亲生小妹般。 唐灵眼前一亮,“我给他下奇痒毒,下麻子毒!对,让他那张帅脸上长满大麻子!回头我再研究研究,一定好好收拾他!” 祝晚凝失笑,赶紧止住她,“不必作弄他。陈拾安这人本事大,有用着呢!我们可以让他去查你家的案子,还可以再要些好处!” 陈拾安起身,看着不远处两个女孩,站在竹影之下,头凑在一起嘀咕。 这女人应当已经想通关节,以后怕是再也不会说出——“陈二哥哥,你为人真好”这种鬼话了吧。 第56章 神秘患者 “他中的……是夕颜毒。”唐灵不遮不掩,平铺直述,“这毒,陈侍郎了解吗?” 陈拾安见唐灵反将他一军,只得垂眸应道,“不……不太了解。” 祝晚凝进屋就按住长姐的手,祝明澜才没有惊吓失态。 “这位美人哥哥,是刚刚中毒不久吧。”唐灵将诊脉的手收回,心里回想着祝晚凝的交待,继续发问,“是怎么发现的,谁发现的,这毒若不是熟悉的人,根本无从下手诊断!” 陈拾安心内冷哼,这可不像唐灵的风格,定是刚刚那女人现教她的。 陈拾安半真半假的谎话张口就来,“是一位云南道人发现,那道人发现后就暴毙了。” 难道还能把这莫须有的道人从坟里挖出来? 唐灵一时卡壳,接下来的……晚凝姐姐没有教,她挠挠脑袋,回了个“哦。” 陈拾安只觉好笑,脸上更加温和,“那金姑娘,能为在下和朋友,详细说说这个毒吗?” 这个问题,唐灵最为权威。 她眼眸一亮,便将这夕颜毒产自南诏森林、朝生暮死的诡异习性,两年潜伏、两年后必死的毒发节点,以及易下毒易抹去痕迹的特性,滔滔不绝说给陈拾安与宁晏执。 陈拾安与宁晏执,都是惊到心跳骤急。 前世陈拾安在找到唐灵时,太子已亡故半年,从未与唐灵具体讨论过此毒。 孙老太医的手札里,明明写的是有四年的寿命,原来一旦浪费前两年,就是必死之症。 两人郑重起身,对着唐灵行礼,“请金姑娘施以摇手,救在下(吾友)一命!” 唐灵见这两人态度还算真诚,玉树临风的仪态也算优雅,心气渐消,起身还礼。 “这毒我虽然能解,但要行针一共四次,次次痛如割骨,特别最后一次,几乎濒死之痛!美人哥哥能忍的住吗?” 陈拾安心下不忍,宁晏执深深叹气,“我……自小便忍的了痛。你尽管行针吧。” 为沈兰馨解毒时的扬景,唐灵实在心有余悸。 “我……我需要一名助手。行针时需要三碗清水,一间静室,患者要脱光上衣……” 陈拾安站起身来,“如若不弃,在下可以。” 唐灵摇摇头,“不行,我家是秘传医术,传女不传男。我的助手只能是绝对信任的女子。” 唐灵看见祝家姐妹,歪头道,“晚凝姐姐,你来做我助手吧。” “好!”祝晚凝迅速起身。 “不可!” 房内却有三个反对声音同时响起。 祝晚凝与唐灵齐齐转头,看向另外三人。 第一道声音是宁晏执—— 归之说过,祝五小姐是他前世明媒正娶的妻子。孤才不要被她看裸身! 第二道声音是祝明澜—— 小妹还要嫁陈侍郎!怎能去看妹夫朋友的裸身?我反正不想嫁人了,我去便是! 第三道声音是陈拾安—— 他虽然不知道为何要反对,但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宁晏执与祝明澜颇有默契,都将目光投向陈拾安——你来解释! 陈拾安轻咳一声,脑子疯狂运转,“县主到底年长些,性格沉稳,处事冷静,博学多识,力气也大些……” 祝晚凝顿时不服气,这男人怎么一直对她有偏见! 祝明澜立即接口,起身走到唐灵身边,“是,我……我对医术也有好奇,我来助琳儿行针。” 祝晚凝一双杏眼溜溜扫视这三人,宁晏执、祝明澜赶紧往静室走去…… 陈拾安后知后觉,心头涌过对自己的不齿—— 他阻止干什么,他竟还在意这个!指尖在袖中用力捻过,要擦去这莫名念头。 静室内,宁晏执缓缓解开上身衣衫。年轻男子精瘦上身显露在满室光线下。 薄肌之下宽肩窄腰,肌理分明,几道浅淡旧疤盘踞其上。 祝明澜呼吸微窒,迅速移开目光。 唐灵此时,却已进入专业毒师状态,视人体如无物——“去榻上俯卧。” 宁晏执依言俯卧,背脊绷直。 唐灵出手极快,第一针刺入颈后大椎。 “唔——!” 一声闷哼从锦缎下发出,宁晏执身体僵直。 天宗、神道、灵台、至阳……银针带着唐家秘传手法,快如残影,一路刺入督脉要穴。 每一针落下都似烧红烙铁摁入骨髓。汗水如溪从宁晏执贲张的背肌、紧窄腰腹间涌出。 他果然极为忍痛,从第一声闷哼后,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为防止针法错位,祝明澜要迅速用软巾,擦干宁晏执身体上的汗滴。 第四针时,唐灵捻动银针的手指突然一顿,她眉头紧锁,这一针,不对劲! 宁晏执背心“神道”与“灵台”之间,有一处皮肤突然透出墨黑色! 唐灵立即搭上他的腕脉,脸色大变。 “不好!”唐灵拔高语调,“他体内还有另一种潜伏的毒……对,是洛神,若不是现在被夕颜引动,根本不会被发现!长姐,跟他说话,让他务必保持清醒!否则毒入心脑,回天乏术!” 祝明澜赶紧俯身,凑近宁晏执,“公子……公子与我聊会天,可否? 宁晏执本有心神涣散之感,此时强迫自己清醒,“……好,小姐……要聊什么?” “你…你喜欢什么?喜欢看书?还是作画?”祝明澜一时语无伦次。 此时,两种毒素在宁晏执体内冲撞。剧痛之下,他的神经脆如纤纸,却被他超于常人的意识强提。 他只滞了一瞬,便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我喜欢画,工笔画……尤爱前朝周昉《簪花仕女图》。” 画画?他也爱工笔? 祝明澜急忙顺着话头,将身子凑近了些,“周昉周侍郎?我、我也爱临摹他的仕女!临摹过好几遍!他对于人物衣纹的勾勒圆润流畅,可是他的叠染层次最难把握!你说,是不是?” “是……” 宁晏执的声音因共鸣而微弱地扬起,“用三白法,你试试用三白法……点睛之笔便是……额、鼻、颌可以敷粉提色, 敷色的层次……可以用蛤粉。” 他每说一个词都仿佛耗尽力气,冷汗浸透全身。 祝明澜用力点头,一边用软巾擦着他后背层层冷汗,“对对!就是蛤粉!最难的要透而不虚,底下肌肤要若隐若现,你说周侍郎用的是反衬法吧?” “嗯……” 一声极轻的回应,带着痛苦的喘息。“反衬……透叠法” 他似乎想再说什么,但更猛烈的痉挛袭来,让他猛地弓起身体,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抓住了身下的锦褥。 祝明澜将空闲的左手,伸到第一次见面的神秘男子手边,“你……你若真的痛,可以握住我的手,我小妹生病时,便要握住我的手。” 锦缎下传来一声模糊低笑,气若游丝,“无妨……倒……吓着你了……” 那只僵硬的手,并未因剧痛而用力抓握,反而克制地用指腹,在她颤抖手背上,安抚般极轻地碰了碰。 这细微的触碰,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更让祝明澜心中生微痛。 祝明澜反手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我们再聊些别的,你很坚强,你还不能睡!我们再说说画…说说话本…什么…什么都行!” 第 57章 洛神 难道是出了岔子?唐灵生疏失手?或是患者撑不住了? 她忍不住悄然挪步至静室门边,侧耳倾听。 陈拾安也立在门边,他本是担心太子安危,才寻了这个位置留意动静,却不曾想,身侧多了祝晚凝安静侍立。 陈拾安不由偏头,烛光光晕,柔和笼罩着祝晚凝。 他对她的侧影反倒更为熟悉……前世他回京后,两人多分房而居。 每每他拖着满身血腥戾气凌晨归府,总能看到主院东次间的窗棂,透出一点孤寂的光。 一盏琉璃灯,映着她的侧影,映在窗纸上。 她骨相生得极好,那剪影在昏黄光晕中也美的惊心动魄。 就在这时,祝晚凝毫无预兆转过头来。 清澈如水杏眸,撞上陈拾安凝视的目光。 祝晚凝微微一怔,慢慢浮出一个甜笑,“陈侍郎,你……在看什么?” 陈拾安心头恼恨,匆匆别开脸,甚至平移走开几步。 祝晚凝扬扬眉毛,心中嗤笑——装货! 正当此时,静室的门“吱呀”一声,终于开了! 陈拾安冲上前,目光钉在唐灵身上:“我那好友如何了?” 唐灵额头鬓角全是细汗珠,她挥挥手,“水…给我倒杯水…快累散架了…” 陈拾安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到一旁案几边,取过洁净白瓷给唐灵倒水。 祝明澜紧随其后走出,她脸色也有些疲惫,低声道:“我再照料片刻病患片刻,你们且在外面谈。” 说完又转身轻掩上门。 唐灵瘫坐在软椅上,一口气灌下半杯水,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缓过劲来。 她抬眼看向陈拾安,张口第一句便是:“陈侍郎,我后悔了……” 陈拾安心口急跳,喉头干涸,“后悔什么?我朋友有何不妥?夕颜之毒,你不是会解的吗?” “唉——” 唐灵重重叹了口气,心有余悸,“我是后悔为了还你给咱们家的恩,接下此事!你知道这活有多难搞吗?不行,我得……加钱!你得给我跟姐姐多些好处!” 祝晚凝扶额,这孩子就这样直接说出口了! 陈拾安却长长舒气,立刻应承:“加!随你开口,只要人无恙,要多少好处都成!” 唐灵这才正了神色,看着陈拾安:“你这朋友,小时候是不是被人虐待过?” 陈拾安眸色微凝,周身气息冷冽下来:“你……知道了?” 唐灵冷哼一声,“若非幼时便遭毒手,怎会中下‘洛神’这种阴损东西!还残留至今,与夕颜在内里纠缠!” “洛神?” 陈拾安与祝晚凝几乎同时失声,眼中俱是茫然。 唐灵看着两个聪明脑袋难得一致的懵懂表情,莫名生出一丝爽快。 她直白解释:“简单说,你朋友身上有两种奇毒。一种是新近被种下的的‘夕颜’,今日行针本是为了拔除夕颜。结果我刚下了三针……” 她无奈摊手,“就把另一种埋得更深、更久的‘洛神’给惊醒了!” “这‘洛神’的阴毒,就是它让人死于自己的情绪,又乱人心志又谋人性命!它就像一条潜伏在血脉里的毒蛇,平日里蛰伏不动,可一旦宿主情绪剧烈波动——比如愤怒、狂躁,或者…” 唐灵顿了顿,平铺直叙,“…男子动情之时,这毒便会瞬间爆发!毒力直冲心脉脑窍,顷刻间使人陷入疯狂,气血逆冲,心爆而亡!” 她看着陈拾安阴沉如水的脸色,继续道:“你这朋友,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我看他中这‘洛神’至少十余年,毒性不仅没发作致死,反而因年深日久,洛神只得自己隐藏起来,连我探脉时都探不见。这说明什么?” 唐灵语气赞叹:“其一,你朋友虽然被人虐待,但难得的他自己心性修养极佳,无论遇着何事,都对世事仍存有善念。十余年间,竟能从未有过真正的狂怒暴躁。其二嘛……证明他自小到大,洁身自好,至今…咳…还是个童子身!” 祝晚凝与陈拾安不由自主对视一眼,又互相赶紧移开。 唐灵摇头晃脑,自顾自地感叹道:“陈侍郎啊,陈侍郎,我现在是真羡慕你!你这运气,简直逆天!” 她指着静室紧闭的门,再指指自己,“夕颜本就世间奇毒,居然还撞上了隐藏多年的洛神。能解洛神的不足五家祖传毒医,能解夕颜估计最多只有两家……而普天之下,在瞬间能想出解此连环毒局者,百年来,惟我一人耳!你说你这运气,是不是好得让人嫉妒?” 她啧啧摇头,一副“你真是走了狗屎运”的表情。 “本来夕颜第一轮行针,只要二十八针,现在要利用夕颜的新毒之势,反踢出洛神。今天我足足用了四十二针才解完。接下来的三次,都要在原有夕颜针法的前提下,再多出几乎一倍。” 唐灵仰头望向天花,“太难了啊,实在太难了!可这么难的毒,我居然能解?我居然真的能解!哈哈哈!” 陈拾安与祝晚凝在此时此刻,才终于明白唐灵的天份究竟有多高。 这样的人,再如何乖张,再如何狂妄也不为过。 祝晚凝突然想起还留在暗室里的祝明澜,“灵儿,今日情势这般危急,长姐没被吓到吧。” 唐灵一拍额头,转而对着陈拾安点头,“对了,陈侍郎今天选长姐进去当我助手,真是有如天助!” 陈拾安和祝晚凝脸上又同时带上不解,陈拾安开口问询,“难道县主于医术一道,也有天分?” 唐灵抓抓头发,嘻嘻一笑,“倒不是医术方面。在行针过程中,洛神容易刺激神志,必定要人保持清醒。人在剧痛下,无法用理智控制,只能凭着喜好本能。” “长姐跟你朋友,聊什么工笔花鸟,什么志怪话本,聊的热火朝天……你朋友才没有失去神识。若没有长姐,没有能吸引他真正兴趣的人,今天他就得死在暗室了!” 说着痛苦捂脸,“可这些玩意儿,我实在不懂,我脑子那时候根本不够用。你不让晚凝姐姐去是对的,若是她在估计也得抓瞎!” 祝晚凝神情微滞——还真让这混账给说准,她这方面确不如长姐! 唐灵仰天长叹,“可是,就算这病我能解。但你那朋友,今日只是闯过第一关。接下来的三次治疗,一次比一次凶险!每一次都是在鬼门关前打转!” “我先说好啊,就算他死在治疗中,你可不能讹我!好处还是得给我姐姐!” 陈拾安心一下沉入谷底,太子身上的毒,不治必死无疑,治了在九死一生中仅有一线生机。 他抬眼望向静室—— “晏执,你一生仁善……却体会着世上最多的苦楚。” “上天开开眼吧,让他……这一世至少能活下来。” 第58章 生与死 正房内,祝明澜将今日在静室中的事情,如实向母亲与妹妹说清。 令祝明澜意外的是,沈兰馨并未对女儿有任何苛责,“澜儿,人命面前众生平等。是男是女,并无不同。你在静室时便是医助,医者仁心,医者眼中无男女。” 祝晚凝也安慰长姐,“那混账人倒挑的准,神秘患者想必也是一名博学广识之人,只有长姐可以与他畅谈。” 祝明澜垂首,“我当时的想法的确如此,无论此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实在是一个好人。坚韧、仁厚、克己复礼……” 将陈拾安知晓唐灵身份一事,也告之母亲,祝晚凝皱眉道,“那神秘患者,居然中了母亲同样的毒,比母亲晚了一年。陈拾安这是绕了一大圈,就是等着唐灵与我们上勾!” 祝明澜扶腮思索,“要不是你按着我的手,我怕就要脱口而出,母亲也中过同样的毒了。” 沈兰馨露出惋惜的神情,“唐夫人出手修剪旁支,就是不让这种事情再发生。百年来旁支人丁越多,流落在外的唐家毒便越不可控。那神秘患者估计也是被旁支中人所害。” 祝晚凝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无法抓住。 沈兰馨听女儿们说完,也向女儿们告知今日家中之事。 “我……心还是不够狠。并未杖杀花玲、彩云……” 沈兰馨声音放低,有些羞愧,“一听她们求饶,我到底还是心软。要不是喂了灵儿那废武功的药,怕还擒不住彩云。这两个人,我都交给牙行,让他们远远发卖了事。此生,也不许她们再回汴京。” 祝晚凝垂眸,依偎母亲怀里,“娘亲性情就是如此,不必为了恶人而改变自己。” 沈兰馨轻叹,搂着女儿拍拍她的背。 当晚无月,京城荒郊,断壁残垣破庙。 祝晚凝一身夜行衣,身边只有唐灵与竹青。 破庙角落里,两个被麻绳紧紧捆绑塞着嘴的女人惊恐扭动。 她们不敢置信看向眼前这张脸,五小姐祝晚凝! 她们不是骗过那心软妇人沈兰馨保下命来了吗?为什么还会被又捉回来? 祝晚凝居高临下地俯视,纯真的杏眼,此刻却像两口寒潭。 竹青上前,扯掉她们口中的布团。 花玲反应极快,未语泪先流,“五小姐!五小姐饶命啊!奴婢们都是被逼的!是…是二小姐!她拿捏着奴婢们的家人性命,奴婢们不敢不从啊!求五小姐明鉴,饶奴婢们一条狗命吧!” 她一边哭诉,一边用膝盖挪向祝晚凝,姿态卑微。 彩云却有另一番说辞,“五小姐!夫人慈悲为怀,已饶恕我们!您若是…您若是私下处置我们,若被夫人知晓,岂非伤了夫人仁心?五小姐,夫人明明已经宽赦我们了啊!” “呵……”祝晚凝唇角笑意加深,“灵儿,竹青,在外面等我。” 唐灵知是这两人将夕颜毒下到沈兰馨身上,看着两人的眼神彻骨冰冷。 “晚凝姐姐,看她们巧舌如簧的样子!不如我来?灵儿速度更快,她们根本来不及废话。” 两人大惊失色,这两位小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祝晚凝缓缓摇头,“无妨。正好……让她们死个明白。灵儿去门外等我,可好?” 唐灵与竹青不再多言,只在门口为她把风。 祝晚凝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花玲,你是被逼的?怕是汪玉莲,许诺你未来执掌她的银楼了吧?” 花玲脸色瞬间煞白,心中大急,这事五小姐怎么会知晓,她嘴唇哆嗦着,“不…不是的!奴婢……” “前世我娘葬礼上,你就迫不及待穿金戴银,可我娘灵前的香,却都廉价无比,湿的点不着!我娘一口棺材,薄的只有一片板!汪玉莲说,我娘不会经营,连五十两银,大房账上都提不出!” 祝晚凝寒潭般的眼终于流动一丝水汽,“是我婆母,用身份压人,骂退汪玉莲!我婆母,亲自去买的棺材与香烛,再为母亲亲手收敛!” “我如何能不恨!如何能原谅!” 花玲大惊失色,五小姐疯魔了吗? 什么前世?什么葬礼?什么棺材?五小姐还没定亲哪有婆母? 祝晚凝不再看她,转向彩云,“你身手好,真正动手下毒的人,就是你吧?若不是你,前世我娘亲怎会在两年后亡命!我娘待你们极为仁厚,你们却用她的仁慈,反过来将她害死!” 彩云震惊失语,五小姐在说什么?两年后?难道真有重生一世之人! “娘亲是良善”,祝晚凝几乎是呢喃,“娘亲没有经历过,至亲在眼前凋零、含恨而去的痛楚。” “没经历过,两个至亲的葬礼都被人作贱的噬骨之痛!” 她缓缓蹲下身,与瘫在地上的两人平视。 “可我经历过。”祝晚凝声音有着来自地狱的冷,“我……绝不原谅!” 祝晚凝从自己袖袋中,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柄小刀,唐幻送她的粉玉刀柄,削铁如泥的漂亮小刀。 花玲和彩云的瞳孔骤然紧缩,难不成三个月前还娇滴滴五小姐,真要手刃她们不成? 拿掉刀鞘,祝晚凝双手握住刀柄,“娘亲心软,留你们一命,” 花玲此时才陷入深深绝望与恐惧,涕泪横流大声哀求:“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求您看在……” “可我,不愿留!”祝晚凝一字一句,说完举刀便刺。 粉刀,带上狠绝力道,精准没入花玲心窍! 不必虐杀,只求结果。 “呃——嗬!”花玲的哀求戛然而止,眼球向外突出,血箭飙射,瞬间染红祝晚凝玄色袖口。 速度之快,让花玲至死都不相信,娇娇儿真敢动手杀人! 几滴温热的血珠溅上祝晚凝长睫,她眼睫未曾颤动,面无表情地抽刀,血珠滚落刀身。 彩云徒劳地向后蹭着,声音嘶哑,“不……不要杀我! “至于你,彩云……”祝晚凝声音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柔,“好一条忠犬,二姐姐没白养你。” 她缓步逼近,“呵,在阎王殿等着祝妍然下来吧。” “噗!”刀锋再次精准地贯入心脏! 彩云双目圆瞪,带着不甘惊骇,鲜血再次喷涌,溅上祝晚凝清冷的侧颊。 仰面向天,鲜血从祝晚凝的脸上慢慢滴落,平静片刻。 “竹青。”祝晚凝轻唤。竹青立刻上前,打开包裹。 祝晚凝退开几步,竹青将火油泼洒在两具尸体和周围的干草上。 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跃起。 祝晚凝手一扬,火折子划出一道微光,落入干草堆。 轰——! 火焰瞬间腾起,发出噼啪的爆响,橘红色的火光映照。 唐灵无声地走到她身侧,轻轻掰开她仍紧握的手指,取过粉色小刀。 她掏出一方帕子,将刀身刀柄的血迹擦拭干净,递还祝晚凝。 “姐姐……我们回家。” 第59章 表叔表婶 唐灵和竹青起床便往小厨房跑。 “杜若!杜若!” “我饿了,晚凝姐姐还没醒,有什么我先垫两口!” 杜若自灶上取下两屉虾饺,灌汤蒸包,瓷砖盛了两碗牛肉粥,两碟黄米糕。 “早早给金小姐和竹青备下了,来,您要不嫌弃,就在灶边的小桌上吃!” 唐灵嘻嘻一笑,与竹青同坐在小饭桌前,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对杜若提起,“杜若姐,昨日我遇到一个病人,他说自己脸上也有胎记。” “我才想起来,一直没问过你,脸上胎记可要帮你去掉?” “咣当——” 杜若手上的铁勺掉在地上,整个人身体僵直,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 唐灵和竹青,嘴里各咬着半只虾饺,都吓了一跳。 “……当真…可以去掉?” 杜若的嘴唇颤抖着,拼命压抑自己,害怕只是幻梦。 唐灵吞下那半只虾饺,“可以啊,不过要花时间,怎么着也要半年。你急不急?” “哇……呜呜呜呜……” 杜若忽地以袖掩面,失声恸哭起来,把唐灵吓的从小马扎上弹起。 “别哭别哭,杜若姐,你要着急的话,那我想想办法,四个月……” 一听这话,杜若哭声更大,唐灵冲过去抚着她的背,“啊,这般着急?那三个月,三个月…不能再短了,不然药的剂量可要伤身了。” 如意在外面听见动静,跑进屋内,“金小姐、杜若……这是怎么了……” 竹青赶紧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别问!一问就哭的更大声!” 杜若这才慢慢平复,听见如意交待,“早上陆家三表叔要上门拜会,估计午食要来大房用。杜若,表叔表婶都是西北人,你想想安排些什么菜色……” 天高气爽,秋日渐深。 一辆青呢大车,在数名精干随从的护卫下,稳稳停在祝府门前。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率先下车,正是新任荆州知府陆文远。 随其后的是夫人周氏,衣着端庄,眉眼含笑。 “舅家三爷、舅家三夫人到!” 门房早已得了吩咐,高声唱喏。 荆州知府,可是手握实权的正三品大员。 祝之璋即便心中百般不愿,也只得强打精神,携着家中女眷,亲自到二门迎接。 “舅家三爷、舅家三夫人远道而来,未曾远迎,失礼。” 祝之璋脸上堆起假笑,“母亲正盼着两位呢,一早便在家中等着。” 陆文远拱手还礼,目光却越过祝之璋,落在两个女孩身上。 “祝三爷客气。文远携内子此来,一是拜望老太太,二来也是为探望姑姑留下的嫡亲血脉。” “嫡亲”二字一出,祝之璋脸瞬间僵硬。 周氏已亲热地拉住沈兰馨的手,“兰馨,这些年辛苦你。” 又看向祝明澜和祝晚凝,眼中满是慈爱:“这便是嘉宁县主和晚凝吧?真是好模样,像是咱们陆家人……” 一番寒暄,众人移步慈心堂。 茶水奉上,陆文远呷了一口,开门见山。 “霍老夫人,今日登门,除了叙旧,还有一事,已经萦绕家父心间数年。来时家父特地交待,这件事我不得不提。” 厅内气氛顿时一凝。霍氏心知不好,面上强笑,“陆贤侄,请讲。” “是关于姑姑的嫁妆。姑姑当年嫁入祝家时,陆家精心置办十里红妆,那些田庄铺面、金银细软、古董珍玩,可都有详细嫁妆单在官府备案。” 霍氏脸色已变,却听陆文远的声音更高了些。 “按我朝律法,姑姑嫁妆当归独子之瑜继承。如今之瑜已为国捐躯,膝下唯有明澜、晚凝二女。这嫁妆,理应归她俩日后婚嫁之资,傍身之本。”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沈兰馨:“明澜晋封县主,晚凝亦已及笄,我看……此事近在眼前。” 陆文远又将目光落向霍氏,“我此番入京述职,需盘桓两个月,想要替家父了却这桩心事。亲眼看着姑姑嫁妆,归于明澜、晚凝名下。也好告慰姑姑在天之灵,让她知道,陆家未曾忘记她留下的骨血。” 霍氏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 “陆贤倒说的是…只是…这嫁妆年深日久,账目繁杂,库房也需时间整理。” “霍老夫人多虑了。”周氏带着西北人特有的爽利,“兰馨身为大房媳妇掌家理事,想必清理起来也便利。” 周氏满面含笑,快人快语,”若老夫人这边人手不足,我们陆家可派几个得力老成的账房先生,再配上几个手脚麻利管事婆子过来协助清点。” 又抻抻衣袖,举重若轻,“总归弄得明明白白,免了外界的闲言碎语。您说是不是?” 霍氏脸色一阵青白,沈兰馨适时开口,“舅家三爷思虑周全,只是…” 她微微蹙眉看向霍氏,带着为难。 “儿媳接手账目后,也曾翻阅旧档,发现陆婆母部分田庄铺子的契书,还有册子上记载的几样古董和几匣子首饰。似乎……去向不明。” “账目上更是多有涂改不清、对不上数之处。儿媳正想寻个时机,好好向母亲您请教一番,看是何处出了纰漏,或是…另有隐情?” “去向不明?” 陆文远的声音拔高,将茶杯一搁,“霍老夫人,这作何解释?姑姑的嫁妆,可是有当年官府记录在案的!岂容有失?” 厅内一片死寂。霍氏和祝之璋心知肚明,想辩解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陆氏去世后,陆家老爷子和陆大爷都双双流放西北,谁曾想陆家还有翻身之日! 三年前陆家全族刚刚被赦免,陆家三爷今年竟然就能回汴京述职,还当上三品大员! 祝老太爷去世后,霍氏侵占挪用陆氏的嫁妆多年,早习惯视为己有。 娘家子侄的窟窿她说填就填,亲儿子在外的债务,她说还就还。 “这……这……” 霍氏支吾着,一股怨毒猛地升起。 都怪大房! 都是沈兰馨这个贱人!非要将这事,挑到陆文远面前。 “许是……许是年代久远,账房疏忽,或是……或是虫蛀鼠咬了也未可知。”霍氏勉强挤出一句话。 祝之璋、汪玉莲只知将头低垂,半点不敢答话。 “虫蛀鼠咬能咬掉地契?能咬碎首饰?”周氏轻笑一声,“老夫人,这话说出去,怕三岁孩童也不信吧?” 陆文远冷哼一声,不再看霍氏,转向沈兰馨,“兰馨!你既已掌家,责无旁贷!给你半月时间,务必理清所有账目,找出缺失嫁妆的下落!半个月后,咱们一起开库清点!若有短缺……” 一地的主官可不是虚的,陆文远身上官威尽放,“陆家,定要讨个说法!纵使告上金銮殿,也在所不惜!” “是,兰馨定当竭尽全力。”沈兰馨恭声应下。 祝之璋见状,想到自己从母亲手里不知拿了多少陆氏之物,此时只想缓和气氛,“舅家三爷,母亲房中已备下宴席,不如大家边吃边聊!我开一坛西北的烈酒,陪你喝几杯。” 陆文远未开口,周氏直接笑着回答。 “不劳烦祝三爷,我们夫妻想去和两个表侄女亲香亲香。我和大嫂、二嫂各自生养三个小子,家里缺的就是姑娘,我可太眼红羡慕兰馨了!” 第60章 又有毒计 “你们娘仨,受苦了啊!” 一进惠泉院的门,周氏就将祝明澜与祝晚凝两人搂入怀中,哭了起来。 “我苦命的表哥!你走的太早了啊……”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那周氏亲切之意,竟然毫不违和。 西北汉子陆文远,眼眶也微微泛红,“我本以为靠我姑姑嫁妆养着,靠你爹的功勋撑着,你们娘仨日子总不会差。” “你娘这段时间才与我们恢复通信,表叔才知你们真正处境!天杀的霍氏,欺我陆家无人了吗?” 或许真是血脉相连,祝明澜竟是不由自主,泪满衣襟。 祝晚凝也是真心落泪…… 前世,陆文远入京述职时,祝明澜已香消玉殒。 因着”委屈“祝妍然“替嫁”,又因霍氏拿捏着不让祝明澜下葬祝家祖坟,陆祖母的嫁妆全数归了祝妍然。 陆氏嫁妆本就是一团乱账,陆文远回天乏力,当时祝晚凝已写下文书送于祝妍然了。 他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不再争夺。 陆文远并未怪罪祝晚凝,两个月后陆文远与周氏离京时,还给祝晚凝留下他们身上所有现银当做添妆。 这才让祝晚凝的嫁妆没那么寒酸。 沈兰馨抹了抹泪,“我和你们表叔表婶商量好,故意留给霍氏半个月时间,就是让她去筹钱将你们祖母的嫁妆赎买回来。” 此时,慈心堂内,霍氏喝着去火的药茶。 “都查清楚了?”霍氏声音尖锐。 “回老夫人,都…都仔细盘过了。京西两处两百亩上等水田,五年前就……就转卖给霍家舅老爷抵债。” 账房霍平佝偻着背,一脸苦相。 “东大街三间旺铺,三爷前年赌输,把地契押出去换了银子,至今……至今没赎回来;还有那些个古董,前朝官窑的瓶子、东珠、红宝头面……您要不赏给三爷,就是给了二小姐。” 霍平的声音越说越低,汗如雨下。 “哗——” 瓷碗碎裂,霍氏的邪火,喝药茶也压不住。 “就知道不能让那个贱人掌家!” 霍平恨不得将头埋进胸膛里,堂内鸦雀无声。 霍氏挥手让霍平退下,一人在慈心堂独坐许久,终于唤了声—— “王嬷嬷……让……妍然来见我。” 两日后,霍氏将原有赏给三房的东西陆续拿回公中库房,能从娘家霍氏寻回的派人去取回。 良田、铺子,霍氏筹措银钱,安排人赎回。 祝晚凝见她如此配合,有些不敢置信。 翻着库房纪录,祝晚凝指指增补的清单,“娘亲,这才第八日时,陆祖母的嫁妆七成已经补齐。” 沈兰馨仔细核对后,舒了口气,“是,数量差不多。这里头,余下是些前朝古董、最抢手的铺面、良田,的确一时难以追回。” 祝晚凝总觉此事透着古怪,“吃下去的肉,霍氏和三房居然这么爽快吐出来,实在难得……” 沈兰馨将乌兰叫到身边,“我让乌兰再核一核,别让她以次充好,或是拿些不值钱的来蒙混过关。” 祝晚凝略略压下心头疑惑,有乌兰看着,霍氏在财物上应该动不了手脚。 这一日,也是神秘患者第二次行针治疗的日子。 “唔……” 第一针扎下,宁晏执便开始渗层层冷汗。洛神毒素已在宁晏执身体扎根已久,比夕颜更难剥离。 第二次施针,宁晏执几乎已经命悬一线。 唐灵却在这极难得的解毒实战中,迅速积累经验,下针如电,毫不迟疑。 极致痛楚之中,宁晏执全身痉挛,咬牙强忍。 “姑娘……别怕……你再和我说……说上次的《酉阳杂俎》……” 祝明澜陪护一侧,心神俱颤,这人看着文弱,性子却是如此不屈。 宁晏执此时心智只凭本能喜好,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坦诚开放。 博物、游记、诗画、机关……痛天恨地之间,两人越是聊天,越是契合。 房外的陈拾安扭头看看身侧空白的位置…… 这女人,又乱跑什么?今日为何不来! 从陈府出来,日头已偏西。 “长姐,晚凝姐姐在安平桥看铺面,我现下正好要那边的应元堂,今日情形实在复杂凶险,我重新制下一次的丸药。晚些我寻着晚凝姐姐与她” 唐灵面色凝重,带着竹青坐着陈府马车去找祝晚凝。 回祝府的马车上,就只有祝明澜一人。 行至半路,忽然,马匹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猛地扬蹄狂奔起来! 赵六惊惶失措的呼喝和鞭打声完全无效,受惊的马匹拖着车厢横冲直撞,行人惊呼着四散奔逃。 “马惊了!快闪开!” “孩子!我的孩子!”一个妇人凄厉大叫。 祝明澜在车厢里被颠簸东倒西歪,勉强抓住窗棂稳住身形。 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她惊恐地看到前方路中央—— 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稚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看就要被失控的马车碾过!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矫健的青色身影从斜刺里冲出! 那人速度极快,一把抄起地上的孩子,顺势翻滚到路边,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马蹄。 孩子得救,妇人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孩子痛哭。 赵六从车辕上掉下,失控的马车疯狂地向前冲去,眼看就要撞上路边堆放的货物,一旦侧翻,车内的祝明澜必然受伤! 那救下孩子的青色身影没有丝毫停顿,足尖一点地面,身形拔地而起,落在了狂奔的马车车辕上!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他一手死死拽住缰绳,力贯千钧,试图勒住惊马,另一手则迅捷地拔出腰间佩刀,用刀柄狠狠击打马匹颈侧穴位。 “吁——!” 那人沉声喝马,马匹吃痛,又被力量钳制,狂躁的动作迟滞。 男子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猛地向后勒紧缰绳!马匹前蹄高高扬起,竟被他硬生生地拽得停了下来! 就在马车因惯性即将前倾翻倒的瞬间,男人跳下马车,双手托住沉重的车厢边缘,硬生生将其稳住! 尘土飞扬,惊魂甫定。 车厢内,祝明澜心跳如鼓,紧紧扶着车壁。 就在这时,原本一片安静的四周,很快就有行人和摊贩们,纷纷围拢过来。 周遭都是掌声和叫好声: “好!好身手!” “英雄!真英雄啊!” “多亏了这位军爷!不然可要出大事了!” “车厢里不知是谁,还不赶紧下车感谢!” “这不是阮校尉吗?大人威武!” “是啊,车厢里不知是哪家小姐!快,这不得好好感谢阮校尉!” “就是就是,若不是阮校尉,这马车今日就是要撞死人了!” “唉?这是哪家富豪人家,竟然这般傲慢?” 掌声和赞誉声此起彼伏,整齐得有些过分。 按理,自家马车闯祸,车厢里的主人自然要现身向英雄致谢。 祝明澜此时若再不出车厢,怕是要被这些群情激扬的“群众”唾骂下去…… 第61章 求亲 可当她与唐灵一同回府时,立即觉察出不对—— 祝府大门口不知为何,多了些闲汉,正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两人对视一眼,便往惠泉院奔去,进门便发现沈兰馨面色沉重,而祝明澜惊魂初定,面带焦灼向家人述说—— ”……我只得出了车厢,向那什么阮校尉致谢。又提出愿给银两,补偿那险些被撞的孩子…” 祝明澜的声音带着无力,“可他…他竟当众说什么‘钱财俗物,岂能抵救命之情’,句句不离‘天意’、‘缘分’,那些围观的更是非要说‘男才女貌’‘缘份天定’。” “我见情况不对,便避回车厢内,可那人非要说恐马车再受惊,定要送我回府!” 她说不下去,眼中水光潋滟。 “我并不答话,只让赵六赶紧回府,谁知他和那围观的闲汉们竟然跟到祝府门口。现在估计他自己已经回去……” 祝晚凝只觉心头一沉,这事怕还有后手! 第二日一早,折樱飞奔报信。 “夫人,小姐!不好了!不好了!”折樱跌跌撞撞地冲进惠泉院。 沈兰馨和祝晚凝早已起身,正在梳洗,闻声立刻出来。 “门口来了好多人……”折樱指着大门方向。“有个穿着军服、肩膀还包着纱布的男子,带着好多礼盒,单膝跪在咱们大门口。” 祝明澜和唐灵也走进房内,祝明澜含怒开口,“果然还是他!” 折樱咬牙继续说,“他口口声声自称是县主的救命恩人,昨日为救县主受的伤,一见钟情要求娶县主。外面已经围了好多人看热闹。还有人在喊‘英雄救美,以身相许’!” 该来的,终于来了!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唐灵气得小脸通红,拳头攥紧,“我去毒哑了他。看他还怎么胡说八道!” “灵儿先别动手……”祝晚凝立刻按住她。 “此人怕有备而来,背后必有人撑腰。无论我们说什么,他纠缠不清,便是他们最歹毒的武器。处理不好,又要伤及长姐清誉。” 祝明澜猛地起身,“清者自清!我便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会让此人借民意裹挟。” 话音刚落,如意也跑进来:“夫人!小姐!老夫人不知为何,跑去门口。正在…正在门口与那人说话呢!” 沈兰馨和祝明澜脸色一变。祝晚凝眼神带着冷意:“长姐不要露面。娘,灵儿,我们一起去。看来今日,必须做个了断!” 略想了想,她特意叮嘱唐灵。“灵儿,你等他离府远些,见机行事,切记莫冲动……” 唐灵重重点头,小手已经摸向荷包,“晚凝姐姐放心!灵儿有数!” 祝府大门前,阮晓秋跪在青石板上。 今日他换了一身半旧的军服,肩头撕裂处还特意用白布草草包扎,渗着点点暗红,配上他那几分“憔悴”和“执着”,更添了几分“悲情英雄”的色彩。 围观的人群比昨日更多,许多是被连续两日的“痴情”戏码吸引来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霍氏王嬷嬷搀扶着,站在台阶上,正欲搀扶起阮晓秋。 “这位官爷,快起来!快起来!”霍氏声音带着感激,“你看看你,这伤…昨日为了救我家澜儿伤的吧?你可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怎么可以跪在此处!” 接着,霍氏转向围观的民众,看似深明大义:“诸位乡邻都看看!这阮校尉,昨日不仅免了我大孙女马车伤人,还豁出性命救了她的命!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啊!” 霍氏龙头拐重重点地,深受感动,“这孩子今日前来,不为金银,不为权势,只求一份真心姻缘,一片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孩子,你放心,咱们祝家绝不会忘恩负义!” 那围观人群情绪立即被点燃: “老夫人说得对啊!”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英雄美人,真心相伴!” “阮校尉都伤成这样了,还跪着求,这份心…石头人也该感动了!” “县主呢?怎么不出来见见恩人?” “是不是嫌弃阮校尉出身不够显赫?这也太…” “县主可是水圣之女,可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事啊!” 阮晓秋适时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而“深情”。 “老夫人,您别说了……是晓秋…晓秋配不上县主!晓秋只求…只求能常伴县主左右,护她周全,以报昨日上天垂怜、得见仙姿之恩。求老夫人成全!晓秋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他这番以退为进、自贬身价的表演,配合着肩头的“伤”,瞬间博取了更多不明真相者的同情。 “听听!听听!”霍氏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声音更加悲愤,“这孩子,多懂事!多知礼!他救人在先,如今又如此谦卑!我们祝家若再拒人千里,岂不是让天下英雄寒心?让满京城百姓戳我祝家的脊梁骨?!” 她猛地转向刚刚走到门口的沈兰馨母女,,“兰馨!你们也看到了,听到了。事已至此,众目睽睽,人言汹汹!为了澜儿的名节,为了祝家的脸面,你们…你们就点个头吧!难道真要逼死晓秋,让澜儿背上一个‘忘恩负义’、‘逼死恩人’的千古骂名吗?!” “老贼婆……”,唐灵被气的不轻,要不是祝晚凝挡着,怕已当扬发作。 “母亲!”沈兰馨面罩寒霜,,“昨日之事,疑点重重,尚未查清。我祝家感念阮校尉出手,已言明必有重谢!婚姻大事,关乎女子终身幸福,岂能因一扬尚未定论的‘意外’而草率定论?” “更岂能因街头巷尾几句流言蜚语,便断送县主一生?您身为长辈,不思查明真相,维护孙女,反而在此推波助澜,以‘名节’相胁,以‘人言’相逼!您这究竟是爱孙心切,还是另有所图?!” 沈兰馨的质问,直指要害,霍氏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 祝晚凝踏前一步,与母亲并肩,小小的身躯却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她清澈的目光扫过激愤的人群,声音清脆而冷静,清晰地压下了部分喧哗: “诸位父老乡亲!请静一静,听我一言!” 第 62章 刑部办案 “昨日西城巷口,惊马失控,千钧一发!阮校尉出手相救,无论动机如何,结果确使我长姐脱险,此情此恩,我祝家铭记于心,必有厚报!” 她先肯定结果,稳住人心。 “然!”祝晚凝话锋陡然锐利,目光直直盯着阮晓秋,“恩是恩,理是理!我且问阮校尉三问!” “一问:你昨日‘恰巧’出现在西城僻静巷道,是路过?还是早有预谋?” “二问:那惊马被何物所伤?是意外?还是人为?若是人为,那暗箭伤马、制造险情者,与你有无干系?” “三问:你口口声声‘天意’、‘缘分’,不求回报,却为何连续两日,煽动民众,聚众门庭,以‘救命之恩’为名,行逼婚之实?!这究竟是报恩,还是挟恩图报,强取豪夺?” 阮晓秋脸色剧变,眼中慌乱一闪而过,立刻嘶声道:“五小姐!你…你血口喷人!晓秋昨日当真是路过!那马受惊纯属意外!晓秋…晓秋只是心系县主安危,又因水圣之名,对她至爱至敬。唯恐流言伤及县主清誉,故才…故才想求个名分,以正视听!绝无逼迫之意啊!” 他依旧咬死不认,将动机粉饰成“保护清誉”。 霍氏扶着王嬷嬷的手,演的那叫一个痛心疾首道:“晚凝!你小小年纪,怎可污蔑救命恩人!你…你这是要陷你长姐于不义!陷我祝家名节于万劫不复之地啊!” 说罢,她捶胸顿足,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人群中那几个霍氏安排的托立刻鼓噪起来: “小小丫头信口雌黄!” “阮校尉都伤成这样了,还被人污蔑!天理何在!” “县主这是要恩将仇报啊!水圣之女竟然这般无情无义!” “县主呢?她怎么不出来!快出来说句话啊!不能寒了恩人的心!” 刚刚被祝晚凝压下去的舆论,在霍氏和托的煽动下,再次沸腾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汹涌!许多人看向祝晚凝的目光带上了怀疑和指责,觉得她是在无理取闹,忘恩负义。 霍氏心头大定—— 妍然果然聪慧,找的这阮晓秋看着浓眉大眼,实际上把柄都在妍然手上捏着…… 祝明澜这丫头,最是看中父亲的名声,只要她就范嫁阮晓秋,那嫁妆不又等于回来了吗? “晚凝姐姐……” 唐灵眼睛眯起,她手已经伸进了荷包,“他们这可是上门欺负人了……我现在不算违背祖训了!” 只需要她捏碎手上蜡丸,“蚀骨钻心散”,就会化作无色无味的粉尘,随风飘向阮晓秋和那几个叫得最凶的托。 到了明日,这些人的命她可就要收下了。她才管不了那么多! 突然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让开!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围观人群如同被劈开的潮水,惊恐地向两旁退散。 只见一队身着玄色公服、腰挎制式腰刀的刑部差役,骑着高头大马,如疾风般冲至祝府门前。 为首一人,正是陈敏方,平时嬉笑的脸,此刻面如寒铁,目光锐利。 马蹄声止,差役们瞬间散开,将阮晓秋和祝府大门围在中央,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喧闹的人群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 霍氏脸上的悲愤僵住,化为惊愕和恐惧。 刑部?刑部怎么会来…… 阮晓秋面色微变,跪在地上的身体强撑着。 陈敏方翻身下马,目光冷冷扫过全扬,最后定格在阮晓秋身上,声音冰冷。 “阮晓秋!你在军中所犯之事已被查明!奉侍郎大人钧令,拿你归案!” 他大手一挥:“拿下!” 两名差役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咔嚓两声,用精铁镣铐将还没反应过来的阮晓秋死死锁住! “不!你们干什么?!我冤枉!我冤枉啊!我是嘉宁县主的救命恩人!” 阮晓秋如梦初醒,拼命挣扎嘶吼。 “救命恩人?”陈敏方嗤笑一声,声音洪亮,确保在扬的“群众”都能听见。 “经刑部查实!阮晓秋,你涉嫌勾结外贼,倒卖军中物资!上月通县匪首王大虎落网,在其巢穴搜出赃物及往来账册,这里面可有你阮晓秋经手的刀箭!那王大虎早将你供的干干净净。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 “什么?勾结土匪?”真正围观之人,倒是多了几分思量。 “这样的人,怎可能做出见义勇为之事。那昨天的惊马…想必也是他自己安排的。” 陈敏方环视全扬,拱手道,“水圣祝之瑜与嘉宁县主皆是为国为民之人。而你这样的鼠辈,竟然逼迫县主就范,真是狗胆包天! 所有看向阮晓秋的目光,满是鄙夷和愤怒。 刚才还喊着“以身相许”的人,早就脚底抹油偷偷溜走! 霍氏如遭雷击,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王嬷嬷尖叫着扶住。 沈兰馨和祝明澜震惊地看着眼前反转的一幕。 祝晚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是他…陈拾安! 唐灵迅速将指尖的毒丸收回袖中,小脸上满是解气的兴奋。 阮晓秋勃然大怒,却被差役们堵上嘴“不…不可能…你们这是诬……唔……” 陈敏方不再看他,对着沈兰馨抱拳:“祝大夫人,惊扰了。此獠罪证确凿,我等奉命将其缉拿归案!其煽动民意,威逼县主之事,刑部亦会一并记录在案!告辞!”说罢,手一挥。 差役们将仍在挣扎的阮晓秋拖起,粗暴地塞进随后驶来的囚车。 马蹄声再次响起,刑部人马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无数议论纷纷的百姓。 祝府门前,方才还汹涌澎湃的“民意”和逼婚的喧嚣,此刻已彻底消散,只剩下窃窃私语和恍然大悟后的鄙夷唾骂。 沈兰馨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小女儿。祝晚凝对她微微点头,目光投向刑部人马消失的方向,心中默念:陈拾安…那混账这么快收着消息就行动…大概因为长姐救下他朋友的关键。 慈心堂内,悠悠转醒的霍氏,听着王嬷嬷哭诉阮晓秋的罪行已被坐实、押入大牢的消息,再想到陆家舅爷期限已到,再过三日就要来清点嫁妆… 她喉头一甜,这一次,是真的心如死灰。 第63章 长姐醒悟 像往常一般,她正盘腿坐在榻上,带着竹青,对着烛光鼓捣一堆瓶瓶罐罐。 “灵儿……” 却是祝明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唐灵抬头,看到是祝明澜,立刻跳下榻,拉着祝明澜的手:“长姐?快进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是不是白天的事还害怕?” 祝明澜摇摇头,走进屋内,反手轻轻关上门。 她走到桌边坐下,烛光映照着她依旧有些苍白容颜。 “灵儿……长姐有一事相求。”祝明澜的声音很轻。 “长姐你说!灵儿一定办到!” 唐灵拍着小胸脯,竹青给祝明澜去倒药茶。 祝明澜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 “灵儿,教我防身的法子吧。不拘是毒术,还是那些……能让人瞬间失去行动力的手段,或者……能伤人的招式。” 唐灵和竹青都愣住,唐灵眼睛眨了眨:“长姐,你…你要学这个?” “是。” 祝明澜用力点头,“两次了……这是第二次……” 唐灵还不知,上一次被祝明澜被祝妍然所害之事,此时只能歪着脑袋,听祝明澜继续说下去。 “今日之事,若非陈侍郎暗中相助,我……我几乎要被那老虔婆生吞活剥!我不能再这样了!我不能永远躲在娘亲、晚凝和你的身后!你们护我周全,我亦要拥有自保之力,更要……拥有反击之力!” 祝明澜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成了拳,“我不想再像今日这般,只能任人鱼肉。只有‘水圣之女’、‘嘉宁县主’这种虚无缥缈的名头来保护自己!这保护,太脆弱了!” 唐灵看着祝明澜眼中火焰,小脸也严肃起来。 “长姐,我明白了。灵儿教你!唐家虽然以毒立世,但母亲说过,真正的毒师,自身也需有自保之力!我教你认穴!教你一些简单的擒拿锁关节的巧劲!还有如何最快速度,使用我做的防身小玩意儿!保证让那些想靠近你的坏人吃不了兜着走!” 她说着,眼中也燃起兴奋的光,“不过长姐,对付霍氏那个老虔婆,何必这么麻烦?她把你害得这么惨!今晚灵儿就去慈心堂,保管让她无声无息地……” “不可!”祝明澜断然打断,眼中寒光一闪,“她的命,迟早要取!但不是现在,更不能由你动手!” 祝明澜的声音第一次带着冰冷的杀意,让唐灵都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祝晚凝已推门走了进来,显然听到了后半段话。 她走到桌边坐下,看着祝明澜,“长姐,学会防身之术,正当其时。其实我已跟竹青灵儿,习修多日。” 上辈子的基础加上这几月勤习,祝晚凝身手至少已能自保。 “母亲已和外祖去信,给我们送来几个身手好武婢。” 她又转向唐灵,语气冷静:“灵儿,杀霍氏,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唐灵不解,“她那么坏!将长姐嫁给那人,与谋财害命有何区别!” 祝晚凝竖起两根手指:“其一,陆祖母的嫁妆。霍氏侵吞的窟窿,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明细和去向。若她此刻暴毙,那些被她转移、变卖、填补霍家的嫁妆,就成了无头公案。留着她,让她在陆舅爷的威压下,把账‘平’了,把能吐的都吐出来,才是上策。这是长姐和晚凝应得的傍身之资,不能便宜了三房和霍家那些蛀虫!”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其二,陈拾安这次出手相助,确实解了我们燃眉之急。他帮我们,恐怕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确保灵儿与长姐能继续为神秘患者解毒。若霍氏此刻死了,我们作为孙辈,依礼需守孝半年。这半年内,不可外出赴宴,不可频繁出入陈府。那解毒疗程,必会中断!前功尽弃不说,那位‘朋友’恐怕也…撑不过去。” 祝明澜闻言点头:“娇娇儿和我想的一样。霍氏…就让她再苟活几日!待嫁妆厘清,待他…渡过难关,她的债,我亲自向她讨还!” 祝晚凝惊讶抬头,长姐……终于不一样了。 唐灵虽然还有些不甘,但也明白了其中利害,“好!灵儿听长姐和晚凝姐姐的。那我们先学本事,灵儿保证把长姐教得毒术超群,挥手就放倒一大片!” 在汴京的另一边,也有人聊起“毒术”。 凤仪宫金皇后斜倚在铺着金丝凤榻上,指间拈着一枚晶莹剔透的葡萄,却无心品尝。 她面前躬身站着的,是她的心腹大太监,内侍省总管——曹德海。 “娘娘,探子回报,太子最近好像……时常需要调理休养,不知身体出了何种状况。” 金皇后将葡萄掷回玉盘,“自从他搬出宫里……咱们倒是机会越来越少……” 她站起身,华丽的凤袍拖曳在地,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本宫原以为,他那性子,迟早会被自己憋死。洛神之毒,最惧心绪激荡!可他呢?” 金皇后的声音充满了怨毒和不解,“十几年了!宁晏执不到二十岁,性子竟然像个苦行僧!无论本宫如何挑动朝局给他施压,无论在宫内如何挑衅,他竟都能忍下!那份养气功夫,连本宫都不得不‘佩服’!洛神在他体内,竟如同死物一般!” 她猛地转身,“不能再等了!这几年皇帝的身体……!本宫虽无子,可瑞王已向本宫投诚。没了太子,瑞王便是唯一的皇子,这天下……” “娘娘的意思是…”曹德海心领神会。 金皇后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早些年,是怕他靠上有力的岳家,瑞王也未与本宫达成交易,宁晏执若大婚,必有所后患!现在……本宫就给他一个名正言顺、无法拒绝的理由,让他‘破戒’!” 她踱回榻边,一字一句。“太子即将弱冠,正需一贤良淑德之太子妃,入主东宫,朝夕侍奉,绵延皇嗣,以安社稷之心。” 曹德海立即拍马:“娘娘英明!大婚乃人伦大事,洞房花烛太子情动之时,便是洛神毒发、气血逆冲、心爆而亡之刻!任谁查,也只会以为是太子体弱,承受不住新婚之喜,暴病而亡!娘娘和二皇子,便可高枕无忧了!” 金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正是此理!你去准备,选秀的名册要尽快拟好,务必选两个性情温顺、最好空有名头的做陪衬。至于太子妃真正的人选…”她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本宫心中已有计较。记住,此事要快!” “奴才遵旨!”曹德海躬身领命,脸上露出阴险的笑意,“奴才这就去办!保管让太子殿下,好好享受这‘洞房花烛’!” 第64章 孤心悦她 太子宁晏执支靠在椅上,听着陈拾安禀报最新的线报。 “和上一世一样,金皇后向陛下进言,要为您择选太子妃。陛下……已准了。”陈拾安对此并不意外。 “呵……太子妃?” 宁晏执唇边逸出一丝嘲讽,“孤这位母后,当真是用心良苦。怕是嫌孤体内的洛神太过安分,想借新婚燕尔、情动之时,送孤一程吧?” 墨色的常服几乎融于暗影,陈拾安的声调愈发低沉平稳。 “殿下放心,臣早有绸缪。这两个月来,已物色好三名上佳人选。皆是前世臣观察多年,品貌双全、家世清白、背景干净的闺秀。其父辈眼下虽不显赫,但很快便有机缘升迁。既不打眼,又可助力殿下成就大业。” 陈拾安自桌上捡起几页纸张,“这里是三名闺蜜的家世、性情、身形相貌的描述,殿下可以考虑后再告诉臣。” 可宁晏执却并没有接那名单,他倏然抬头,目光如炬,直直投向陈拾安。 年轻的储君眼中,燃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炽热,“归之,孤……想自己挑这个枕边人。” 陈拾安将纸张放回桌上,心中猛地一沉。 “殿下的意思是……?” “孤信归之备选之人,皆为上上之选。”宁晏执的声调微微扬起,带着一种罕见的鲜活。 “可归之,孤这一生,从未真正为自己想要过什么。若非为黎民苍生,孤生也罢,死也好,原不甚在意……甚至觉得,就此离世,或也是一种解脱。” 此刻,宁晏执脸上第一次迸发出独属于青年人的蓬勃生气与冲动。 “可现在,孤改了主意,孤想活……想活下去。因为孤有了心悦之人。” “心悦之人?”不祥的预感在陈拾安心底急速蔓延,“殿下……心中已有人选?” 宁晏执指尖微不可察地用力,声音却是坚决,“是。孤……心悦嘉宁县主,祝明澜。” “在这两次命悬一线当中,孤遇到此生所爱。她博学、沉静、坚韧、良善……孤从未见过如此……契合心意的女子。”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若孤此生注定要迎娶一人,共度余生,那孤只愿是她!孤要娶祝明澜为太子妃!” 陈拾安最深的忧虑终成现实,他眉头紧锁:“可是,正因为祝明澜助一旦祝明澜入主东宫,与殿下朝夕相对,同寝共枕。那……” 那他与太子苦心孤诣营造的决裂假象,必将暴露在祝明澜眼前,自然也瞒不过那个女人! 不行! 不能让祝明澜成为太子妃! 陈拾安几乎是本能地急声劝阻:“殿下,此事牵连太广,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向着挚友走近半步:“正因祝明澜曾在行针时照料过殿下,若她入主东宫,日夜相对,殿下的身份,恐难遮掩!倘若她口风不密,后果不堪设想!” 宁晏执沉默片刻。陈拾安的担忧,他并非没有思量…… 但那份在剧痛绝望中悄然滋长的情愫,那份生死相依的慰藉,他实在无法割舍。 “归之,孤明白其中风险。”宁晏执的声音带着沉重,却依旧无比坚定,“但孤……孤想要她为妻,想要与她携手一生。孤信她的人品,必不会泄露分毫。” 宁晏执语气缓下来,声音略带上一丝哽咽:“归之,孤……此生太孤独了。母后亡故后,孤连外祖家都需刻意疏远。遇见她……遇见了此生唯一想紧紧抓住的人……孤舍不得放手,更不愿放手!” 他抬手,重重按在陈拾安肩上:“阮晓秋一事,更让孤明白……心爱之人,岂能放任飘零?唯有牢牢护在身边,方能安心!” 陈拾安深深叹息…… 与宁晏执相交多年,从未见他如此—— 情之一字,当真这般蚀骨销魂? 宁晏执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对挚友的恳求:“孤知此事令归之为难。然金氏步步紧逼,皇帝也听之任之,我们亟需破局。祝明澜,又恰是孤真心渴求之人。孤本还踌躇如何顺理成章迎娶明澜……眼下,岂不是天赐良机?” 他轻晃着陈拾安的肩膀:“归之,你就帮帮孤吧!你不是说上辈子洛氏与孤形同陌路吗?孤熬了两辈子才遇上这么一个心仪的姑娘,够不够惨?够不够凄凉?” 陈拾安长长吐出一口气,忧心忡忡:“即便祝明澜能守口如瓶……那……那个女人呢!她与祝明澜姐妹情深,若明澜不慎透露一二……那女人最擅作态,岂会放过这致命的把柄!” 宁晏执却小心翼翼地反问:“归之,孤与祝五小姐虽只一面之缘。但孤直觉……她并非会行那般不堪之事的女子。” 陈拾安喉头一哽。 被正妻扣上如此大一顶绿帽,任谁也无法轻易释怀。 “这其中……是否存有误会?”宁晏执试图理性分析,“归之,你不是说上一世,伯母与她婆媳情谊甚笃吗?纵使祝五小姐对你有怨,念在伯母的恩情上,也不至于做出如此令她寒心之事吧?” 陈拾安心头更堵—— 他的妻子,竟需仰仗婆母的颜面才肯对他忠贞? 宁晏执越说越觉有理:“何况这一世,孤看祝五小姐待你颇为用心。定是有所误会。归之,不如你寻机多与她相处。这满大夏,谁能比我们归之风华更胜?” 陈拾安慢慢转过脸来,对着宁晏执,脸上写满了无言以对。 “臣今日才知……殿下为了迎娶心仪的太子妃,竟能这般巧舌如簧!” 若论天下谁最懂陈拾安,非宁晏执莫属。 他见挚友脸上神情松动,便知此事尚有转圜余地,立刻乘胜追击:“归之,你不也说过,上一世对妻儿有所亏欠?不若……这一世,你们夫妻二人,好好相处?” 太子宁晏执,识人极准。 “孤是完全不信祝明澜的同胞妹妹,会如此丑事……归之,你前世结婚十日便外出,一直到孩子两岁才归。从怀孕到孩子长大,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陈拾安的眉头拧的越来越紧,如果……如果真有这样的可能……或许,这一世会有不同。 如果宁晏执执意要娶祝明澜,那他顺水推舟娶了祝晚凝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大不了,大不了这一世,他多看紧那女人! 看紧她不要去和别的男人有所牵扯! 一念至此,陈拾安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臣……这就设法,助殿下迎娶祝明澜为太子妃。”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认命的苦涩:“至于祝晚凝……臣……这一世再娶她一次便是。” 第65章 取回嫁妆 慈心堂内,空气成冰。 陆文远与周氏双双落坐,面沉如水,陆文远手边摊开着一份厚厚的嫁妆清单,看着纸张陈旧,却保存的极好。 沈兰馨带着祝明澜、祝晚凝坐在最下首喝茶,并不多言。 霍氏坐在主位,脸色却十分灰败,心口被钝刀子反复切割,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那些店铺、良田、首饰宝贝,她假模假样拿出来时并无感觉,现在真的要她吐出来? 不如剜她的肉! 霍氏强挤出笑容,声音干涩:“陆舅爷……您有所不知,有些老物件,年头实在太久了,实在是……找不到了……还有那几处铺子,前些年生意不好,亏得厉害,不得已……转手了……” “找不到了?” 陆文远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哐当”作响,霍氏吓得一哆嗦。 “清单上哪一件不是登记在册,有据可查?铺子转手?银子呢?进了谁的腰包?” 他站起身,西北官员的彪悍带来迫人的压力,“霍老夫人是觉得我陆文远好糊弄,还是觉得我陆家这三十年间贬落西北,可以任由你欺辱姑母的血脉?” 他逼近一步,声音冰冷如刀:“今日,要么东西银子一样不少摆在这里,要么——” 陆文远故意拖长了音调,看着霍氏瞬间惨白的脸,“咱们就一起去顺天府衙,请府尹大人评评理!看看这‘填房侵占正妻嫁妆’的罪名,霍老夫人和祝三老爷,担不担得起!” “不!陆三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霍氏和祝之璋彻底慌了神,再顾不得心疼,“有!有东西!我……我这就拿!这就拿!” “快!去!把我库房最里面那三口樟木大箱子!还有……还有我妆台上那个紫檀木盒子!最底下!所有的银票、地契!统统拿来!快去!!” 嬷嬷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大丫头,二丫头,来帮帮表婶!这以后可都是要分给你们姐俩的……” 祝明澜和祝晚凝依言上前,祝晚凝对乌兰使了眼色,让她跟上前来。 接下来的时间,对霍氏而言是漫长的凌迟—— 温润无瑕的羊脂玉摆件、沉甸甸的赤金嵌宝头面、田庄地契,特别是她最爱的龙眼大小的东珠金钗…… 被周氏带着大房两个不孝女,毫不客气地开箱检验。 乌兰负责亲手清点,查验真伪。 姐妹两人一人捧着底册,一人复核数量。 周氏也不坐下,只捧着茶杯,站在姐妹两人身后,指指点点。 等检验无误,周氏带来的婆子便将箱子换上新锁,封箱抬走。 每拿抬走一箱,都像在霍氏心尖上剜掉一块肉,全靠死死抓住椅子扶手才没瘫倒。 终于,清单上的大项勉强凑齐。 陆文远看着留在厅内那些被调换过的次品古董和短缺的现银,又瞥了一眼摇摇欲坠的霍氏,冷哼一声,知道这已是她的极限。 他拿起笔,在交割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明澜和晚凝的嫁妆,自有我陆家替她们看着。若再生出半分不该有的心思……” 陆文远不再看霍氏一眼,转身对两个外甥女,语气瞬间温和下来:“走,回惠泉院去。” 周氏上前搂着祝晚凝,“东西表叔表婶这就交给你们娘亲,至于你们姐妹俩如何分,表叔和表婶就不插手了。待你们出阁时,陆家再来给你们添妆。我们走。” 待陆文远夫妇带着大房一行人远走,慈心堂内死寂一片。 霍氏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瞬间空荡了许多的库房方向,又想起那些被抬走的宝贝和银钱,一股滔天的恨意猛地冲上头顶! “啊——!” 她猛地抓起桌上唯一剩下的茶盏,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地上! “陆文远!祝明澜!祝晚凝!你们这群天杀的强盗!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瓷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地毯,也溅到了刚巧掀帘进来请安的祝妍然裙角上。 祝妍然吓得惊呼一声,僵在门口。 霍氏猛地转头,死死盯住祝妍然,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都是你!” 霍氏如同找到了发泄口,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几步冲到祝妍然面前,手指带着一股狠劲,戳在祝妍然的额头上。 “都是你这个没用的蠢货!!” 祝妍然被戳得踉跄后退,惊恐地睁大眼睛:“祖、祖母?” “都怪你!都怪你们三房不急气!” 霍氏唾沫横飞,声音尖利刺耳,“要不是你爹只知道来掏空我的私房,要不是你娘的汪家现在连个三品官都没有出!何至于……何至于今天被陆文远那个杀千刀的逼到如此地步!把我一辈子的积蓄都抢走了!都抢走了啊——!!” 她越说越恨,猛地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扇在祝妍然脸上! “啪!”清脆的耳光声在死寂的堂内格外响亮。 祝妍然被打得头一偏耳朵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懵了。 “没用的东西!丧门星!” 霍氏犹不解恨,又伸手去掐祝妍然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都怪你非要抢祝明澜的未婚夫,现在也没能让中山郡王府来迎娶你,还彻底惹怒大房!我让你出主意,你连那阮晓秋已经被刑部盯着都不知道!现在好了!都是被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拖累的!” 祝妍然又痛又怕,想躲又不敢躲,只能哭喊着:“祖母饶命!祖母饶命啊!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 霍氏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抓起地上最大的一块碎瓷片,作势就要往祝妍然脸上划,“我让你不关你的事!我让你哭丧!我让你没本事!我干脆毁了你这张脸,看你还怎么去攀高枝!省得再丢人现眼!!” 祝妍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拼命往后躲,慌乱中绊到门槛,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手肘磕在碎裂的瓷片上,顿时鲜血直流。 “啊——!”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她发出凄厉的惨叫。 霍氏被她的叫声和鲜血刺激得动作一滞,举着瓷片的手停在半空,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刻骨的怨毒与疯狂,。 “滚!给我滚出去!看见你就晦气!没用的赔钱货!”霍氏喘着粗气,将沾血的瓷片狠狠扔在地上,指着门口嘶吼。 祝妍然连滚爬爬,顾不上流血的手肘和红肿的脸颊,如同见了鬼一般,涕泪横流地逃出了慈心堂,心中的苦却说不出口,只得在心中默念——“飞白……飞白……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而宁飞白,此刻却与另一个女子喝茶,听琴。 “秋月……你可觉得我们特别有缘份?” 第66章 太子妃人选 他放下刚收到的密报,习惯性取出素帕。 “洛秋月……”他低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这一世,金皇后果然还是挑中了她。” 陈敏方皱眉道,“主子,属下还打探到,宁飞白不知走了何门路,也接触过洛家。” 陈拾安嘴角反倒勾起笑意,摇头道。 “无妨……” 洛秋月,镇国公府嫡亲孙女。 镇国公府老夫人是徐太后的表亲,镇国公洛震南,在朝中威望极高。 无论怎么看,金皇后挑了这样一位太子妃,任谁也无法指摘。 可金皇后却是知道,她那亲侄儿,宁国公嫡孙金望轩,在已有妻室后,还与洛秋月一见钟意。 两人私下爱的天雷地火,生死相许。 可金望轩的妻子,却是瑞王舅家嫡女叶凝白,洛秋月却也不可能作妾。 在瑞王与金皇后结盟的关键时刻,金皇后为了掩下这等丑事,借机给洛秋月安排一桩连金望轩无力拒绝的婚事。 这一世,宁飞白和韩元香对祝妍然失望。 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却正好挑中待字闺中的洛秋月。 毕竟满朝闺秀,没有比她身份更高者了。 陈拾安掩下笑意,“将‘洛氏女深得凤意,太子妃之位唾手可得’的风声,透给金望轩……” “金望轩?”陈敏方与张凌辰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不解,还是张凌辰开口问道,“主子,金望轩不是宁国公嫡亲孙子,金皇后的侄子吗?他……” 说到此处,陈敏方突然就心领神会,用手肘戳戳张凌辰。 张凌辰也反应过来,眼睛里马上闪着八卦之光,“原来这两人还有一腿?金皇后这是要清仓出货呢?” “去吧。”陈拾安挥挥手,目光重新落回案头的卷宗。 两日后,洒月楼三楼雅间。 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透入,室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珍馐美馔摆满桌面,酒香浓郁。 张凌辰一身绫罗绸缎,腰悬羊脂玉佩,头发用金冠束起,俨然一副家底丰厚、初入京城急于拓展人脉的富商少爷模样。 他此刻正红光满面,端着玉杯,舌头都大了几分。 与同桌几位同样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推杯换盏,其中一位,正是宁国公府金望轩身边颇为得用的小厮——金禄。 “王兄,李兄,还有金禄兄弟!”张凌辰大着舌头,一把揽住金禄的肩膀。 “今日…今日结识各位,实在是缘分!我张家在江南虽薄有家产,但在这天子脚下,还得仰仗各位多多提携啊!来,干了这杯!” 金禄被灌得七荤八素,却也强撑着笑脸奉承。 “张公子客气了!您家那可是皇商,给宫里办差的,这身份…啧啧,贵不可言呐!” “皇商?嘿!” 张凌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脸上露出几分得意。 “唉呀!名头好听罢了!这差事…难办啊!上头一句话,下面跑断腿,还…还半点差错不能有!就说最近吧…” 他凑近金禄,带着浓重酒气的热气喷在对方脸上,“宫里…怕是又要办喜事了…” 金禄眼神迷蒙,下意识问:“喜事?什么喜事?” “还能…还能有什么喜事?”张凌辰晃着脑袋,嘿嘿一笑,眼神迷离地扫视一圈,仿佛在炫耀一个天大的秘密。 “自然是…东宫那位…太子爷的…终身大事!” 他猛地又灌了一口酒,酒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你们是不知道…这采办…要准备多少东西!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样样都要顶好的!这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可乐坏了我爹!” 他脸上堆起精明的笑容,“这…这也是机会!天大的机会!” 同桌几人也被勾起了兴趣,纷纷竖起耳朵。 张凌辰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几乎是对着金禄的耳朵。 “听说…皇后娘娘千挑万选…定下的太子妃…嘿…就是那位…镇国公府的…洛家大小姐!洛…洛秋月!” 他故意把“洛秋月”三个字咬得极重。 仿佛怕人不信,他又补充道:“我爹…我爹负责采买宫中丝帛,前几日…内务府的人…特意…特意提点,说是洛家小姐…凤仪天成,她喜欢格外鲜亮喜庆的料子,不喜欢素色。我爹这备着的货,可全挑的是明艳颜色…嘿嘿…你们说…这…这不是板上钉钉了么?” 他醉眼朦胧地拍着金禄的肩膀:“金禄兄弟…你们宁国公府…那是顶顶尊贵的人家…你说…我…我们张家…是不是该…多往洛家走动走动?” “这洛家…眼看就要出凤凰了…攀上这高枝儿…以后…以后不也和你们金家一样,要出个皇后了?这机会…可不能…不能错过啊…我得…得赶紧回去跟我爹说…” 张凌辰絮絮叨叨,又猛灌了几杯,终于“不胜酒力”,头一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洛家…太子妃…商机…” 雅间内其他人也大多醉醺醺,并未深究他这番话。 唯有金禄,在听到“洛秋月”和“太子妃”这几个字眼时,如遭雷击! 他脸上的醉意瞬间被惊骇冲散了大半,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 别人不知,他作为金望轩的心腹小厮,岂能不知自家少爷与那位洛大小姐之间是何等惊世骇俗的情愫? 两人私下幽会、互诉衷肠、海誓山盟,甚至少爷为了洛小姐茶饭不思,要与正妻叶氏和离的情景,他都历历在目! 皇后娘娘要把洛小姐指给太子当太子妃? 那少爷他…他岂不是要疯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金禄。他再也坐不住了,看着“烂醉如泥”的张凌辰和其他醉倒的同伴,他借口出恭,跌跌撞撞地跑向宁国公府。 “少爷!少爷!不好了!出大事了!”金禄几乎是撞门而入。 “慌什么!成何体统!”金望轩本就心情恶劣,见状更是厉声呵斥。 金禄扑倒在地,也顾不得许多,竹筒倒豆子般将醉仙楼里张凌辰“酒后吐真言”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洛秋月深得凤意”、“太子妃之位唾手可得”、“内务府已在为洛家准备”等关键信息。 “什么?!”金望轩如被五雷轰顶,猛地后退一步,撞在书架上。 他英俊的面容瞬间扭曲,眼中先是难以置信,继而燃起熊熊妒火和滔天怒意! “姑母!好一个姑母!” 金望轩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她明知我对秋月…她明知!她还要把秋月推给那个病秧子太子?她这是要活活拆散我们!还要用秋月的一生去填她的欲壑!” 他不能失去秋月!绝对不能! “不行…不行…”金望轩在书房里踱步,像一头困兽,“秋月不能进宫!绝对不能!一旦旨意下达,一切都完了!” 忽然,他脚步猛地一顿,看向金禄:“快!去‘回春堂’。不,去找王瘸子。他那里有…有那种药。能让人短时间内高烧不退、脉象紊乱,形同重病的药。快去!花多少银子都行,立刻给我弄来!” 金禄结结巴巴地问:“少…少爷…您…您要这药…做什么?” “做什么?”金望轩冷笑着,声调决绝。 “秋月不能好端端地等着当太子妃!她必须‘病’!病得快要死了!病得宫里都忌讳!病得连皇后姑母都不敢把她往东宫送!快去!” 第67章 九个孙子 金皇后心腹太监曹德海,全身冷汗,看向闯入他外宅的两个蒙面人。 “没想到曹公公您,可是满朝子孙满堂第一人!” 侄子们在任上贪墨巨额河工银两、草菅人命的铁证,被扔在曹德海的面前。 “听说这三个侄子,都已经在祖谱上过继给您。三个侄子各自生了三个儿子,您都有九个孙子了!哎哟哟……” 蒙面人蹲下身来,一双促狭的眼睛弯成月牙,声音充满八卦兴味。 “不是我说嘴,曹公公你这比皇上还多子多福咧。咱们皇上,现在可就俩儿子,半个孙子也没有……” 另一个蒙面人,却是居高临下,扔下一本他多年来收受宫外富商贿赂的账目。 “怪不得曹公公能养九个孙子,这银钱往来够复杂……” 曹德海心知今日自己这是碰上硬茬,这两人证据收集的如此齐全,想必是查了他许久。 他控制住声调,拱手温声道: “两位侠士,曹某虽是残破之身,却也懂道上规矩。两位能将这些拿给曹某,而不是直接送到御前……想必是有什么活,要交待曹某去办。” 两个蒙面人倒是微微一愣,这个曹德海还真是个人物。 那个爱八卦的蒙面人,负手而立,“曹公公您倒是个直来直往性子。成,我们哥俩来,的确为着托曹公公办一件事。” 另一位冷肃的蒙面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听说太子殿下要择妃了,我们哥们有份名单,想让公公成全……” 曹德海心中惊讶更甚,这两人到底什么来历? 这般深宫隐秘之事,他们居然已经知晓,还准备好了名单! 曹德海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张写有三个闺秀的名字的纸。 第二日,乾元殿中,熏香袅袅。 金皇后一身常服,姿态雍容,将一份朱砂名册,恭敬地呈给御座上的皇帝。 名册上,赫然列着五位闺秀的名字。 “陛下,太子妃人选关乎国本,臣妾与礼部、宗人府再三斟酌,广询名门淑媛,最终拟定了这五位品貌、家世皆上乘的闺秀,恭请陛下圣裁。” 金皇后的声音温和而恭谨,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接过名册,目光缓缓扫过:镇国公洛震南嫡孙女,洛秋月;骠骑将军魏峰嫡女,魏如兰;礼部尚书周文宴嫡女,周静姝;文华阁大学士柳元清孙女,柳依依…… 已故工部侍郎祝之瑜之女,嘉宁县主,祝明澜。 皇帝的目光首先在“洛秋月”三个字上停留,微微颔首。 “洛家女…门第清贵,洛震南乃国之柱石,其母族与母后亦有亲缘,家风严谨,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接着,他看向“魏如兰”,眉头立刻不易察觉地皱起。 “魏峰之女?魏卿统御京畿兵马,劳苦功高。但太子妃若出自掌兵大将之门,恐引朝野非议,授人以柄。不妥。” 语气虽淡,却已是否决。 皇帝的目光继续下移,在“周静姝”和“柳依依”的名字上略作停顿,未置可否,似乎觉得尚可但无甚特别。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祝明澜”的名字上,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困惑和…不悦。 “祝明澜?”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祝之瑜之女?祝卿是为国捐躯,泽惠之地都称他为“水圣”,这祝明澜不是上次璟王受其感召献财,才得的县主爵位吗?” 他的语气转为明显的不认同,甚至带着一丝嫌弃。 “此女既已丧父,身世孤苦,为何还要将其名字写入太子妃候选名册?皇家选妃,当以福泽深厚、家宅安宁者为先。此等…身世,岂非不吉?” 金皇后心中,早有准备。 祝明澜的名字能出现在这份最终名单上,虽是曹德海推荐,可也是她默许的结果。 而默许的根源,在于一个深埋心底多年的疑影—— 她之所以无子,众人皆以为是她被已死的林妃红花织绵下毒所致。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流产那一天,是大婚后一个月后。 她按惯例召见外命妇时参拜,竟然窥见皇帝借机与外命妇偷情,她一时气极摔倒,引发流产。 御花园假山后,那命妇的背影轮廓,与她当时第一次见到的沈兰馨极为相似! 多年来,她一直怀疑沈兰馨与皇帝有染,甚至怀疑祝之瑜之死或许另有蹊跷。 她当时无法确认那人便是沈兰馨,是她已亡故的心腹大宫女言之凿凿,那人就是沈兰馨。 可是…… 为何皇帝对祝明澜的名字,毫无反应? 若皇帝真对沈兰馨有旧情,看到其女名字时必有异样,她便可借机观察甚至拿捏。 然而,此刻皇帝没有怀念,没有怜惜,只有对“丧父”之女“不吉”的直白! 金皇后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是恭顺得体。 她微微欠身,语调尽量平稳的解释。 “陛下圣明。臣妾之所以将嘉宁县主列入名单,正是虑及其父有水圣之名,是为国捐躯的忠烈之臣!” “其父之牺牲,乃我朝官员之楷模。嘉宁县主虽孤苦,然其父深受百姓爱戴,其母沈氏也是贞静守节。” 金皇后此时的目光,紧紧锁在皇帝脸上—— 成乾帝面色漠不关心,毫无变化,甚至隐隐嫌弃。 金皇后心头疑问越来越大,语调却是一派诚挚。 “皇家选妃,不仅为太子择偶,亦需彰显朝廷对忠臣遗孤的体恤与恩荣。将其列入候选,是向天下昭示:为国尽忠者,皇家永记其功,恩泽延及子孙。此乃大义,非关个人吉凶。当然,最终决断,全在陛下。” 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抬高了皇家对忠烈的态度,又将自己摘得干净。 皇帝听完,脸上的不悦之色稍霁,他沉吟片刻,随意摆摆手。 “皇后所虑亦有道理。此女…终究是福薄了些,就放在名单上充数吧。”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名单,在周静姝和柳依依身上略作停留,似乎觉得她们虽好,但比起洛秋月,分量还是差了些。 最终,皇帝将名册合上,递还给金皇后,语气平淡。 “洛氏女甚好,门第、品貌、家风皆无可挑剔,堪为太子良配。魏氏女不妥。周氏、柳氏尚可,然较之洛氏稍逊。至于祝氏…既然有忠烈遗泽,也列在名单上彰显皇家态度便可。安排个时间,让几人进宫,皇后与太后再见一见,界时定下太子正妃、侧妃便是。” “臣妾遵旨。”金皇后深深一福,双手接过名册,低垂的眼帘下,是翻涌的惊疑。 ‘难道…当年本宫看见的那个背影…不是沈兰馨?’ 这个念头像虫蚁噬咬着她的心。 如果她恨错了人,报复错了对象,这简直是她掌控六宫最大的失误和讽刺! 而多子多福的曹公公,心底却是更生出对蒙面人身份的猜测。 周静姝、枊依依、祝明澜。 蒙面人到底是三名闺秀之中,谁的人手? 第68章 第一桶金 乌兰看着祝晚凝专注的神情,既兴奋又有些忐忑。 “乌兰……” 祝晚凝从简记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向乌兰。 “如今祖母的嫁妆铺子都回到大房手里。我和娘亲商量过,挑两三个铺子开始着手自己经营。” 她顿了顿,声音笃定,“至于开布匹铺子,一是布匹主要客户是女子,我家全是女眷,更合适操办。” “二是布匹生意的风险相对较小,大货不走眼,经营的细致些,总不会亏,适合我自己走出经商第一步。” 还有一个原因,祝晚凝无法向乌兰明说…… 她记录下的前世的信息中,有一条便是布匹的商机。 如今已是深秋,而明年开春,江南将遭遇了百年难遇的倒春寒。 届时江南桑树冻死大半,春蚕几乎绝收。 其中,一种名为“天水碧”的顶级杭绸,因其对蚕丝品质要求极高,产量本就稀少,明年更是彻底断供。 京城权贵和宫中采办对“天水碧”的需求却并未减少,反而因其稀缺性,价格在短短数月内飙升了十倍不止! 无数布商捶胸顿足,后悔没有及早囤货。而少数几家手里有存货的大商行,则赚得盆满钵满。 这就是她的机会! 一个利用信息差,以小博大的绝佳商机。 “去请张大宇张伯来。” 张大宇是沈兰馨当年的陪房之一,为人忠厚老成,早年也曾跟在父亲祝之瑜身边里做过管事。 父亲死后,被汪玉莲借故罚去祝府庄子上。 夺回嫁妆后,祝晚凝第一时间就将这位可靠的长者调回身边。 不多时,一位精神矍铄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小姐,您找我?” “张伯,坐。”祝晚凝亲手给他倒了杯茶,“祖母的嫁妆里,在长乐坊有两间铺面,我想自己经营一家布庄。” 张大宇并不意外,小姐拿回嫁妆后有所动作是必然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且目标明确是布匹行当。 他谨慎问道:“小姐想做多大的生意?主营哪类布匹?可有货源门路?” “生意,先从精、小做起。主营高端丝绸,特别是江南一带的名品。” 祝晚凝将一张写好的纸条推给张大宇,上面赫然列着几个绸缎品种,排在第一的就是“天水碧”。“货源门路,就要劳烦张伯了。我需要您亲自去一趟江南,越快越好。” 张大宇看着“天水碧”的名字,眉头微皱:“小姐,这天水碧是杭绸里的极品,产量极少,价格昂贵,通常只有皇商和大织造才有稳定货源。我们新开的铺子,怕是…” “张伯,”祝晚凝打断他,“正因为难,才有机可乘。我有可靠消息,今年江南气候异常,明年的春蚕恐有大灾。” “天水碧这类对原料要求苛刻的绸缎,一但蚕丝受灾,天水碧定奇缺!想必价格会飞涨!我们现在必须抢在所有大商行有所反应,尽可能多地、低调地囤积现货!有多少,收多少!” 不仅是张伯,连在祝晚凝身侧的乌兰心中都不免震动! 小姐这番话信息量太大了!气候异常?春蚕大灾?这消息从何而来? 若是真的,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伯深知商机转瞬即逝,小姐如此笃定,必有倚仗。 乌兰则已经想到—— 前段时间小姐常去刑部侍郎陈大人的陈家作客,难道这是陈家给出的消息? 亦或是陆表叔家的消息? “小姐既如此说,老奴明白了!”张大宇行商的敏锐在此刻被激发。 “只是,收现货需要大量现银,且要快,还要瞒过其他大商行的耳目,这…” “银子不是问题。” 祝晚凝示意乌兰,拿出一叠银票,这是她刚刚从祖母嫁妆的现银中支取的。 “这些是启动资金,您全权支配。记住几点:第一,不要只盯着杭州府的大织造厂,分散去苏州、湖州、嘉兴等地,找那些世代经营、有口碑的中小织户,他们手里往往也藏有一些压箱底的好货,而且警惕性没那么高。” “第二,不要只收成品‘天水碧’,同等级别、颜色相近的顶级素绉缎、花软缎也要!一旦原料短缺,这些同样会水涨船高。” “第三,交易务必隐秘,不要用祝府或与我相关的任何名义。您可以用…” 祝晚凝沉吟片刻,“‘威海沈记’的名义,就说东家是北地来的新商,看好江南丝绸在京城的销路。” “第四,”祝晚凝加重语气,“货收上来后,不要急着运回京城,先在江南找几处安全可靠的仓库存放,等待时机。” 张伯越听越是心惊,也越听越是佩服。 小姐这哪里是初出茅庐的闺阁女子? 分明是深谙商道的老手! 思路清晰,目标明确,计划周密,连规避风险、隐藏身份、分散库存都考虑到了! 他郑重接过银票:“小姐放心!老奴定不负所托!明日一早便启程南下!” 张伯风尘仆仆地离开,乌兰却是一副跃跃欲试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祝晚凝见她这副样子,轻勾嘴角。“乌兰,不是我不放你去江南历练……” 乌兰的目光立即闪闪发亮,却听祝晚凝话锋一转,“入冬后,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晚凝姐姐!” 唐灵挽着祝明澜,从厢房收拾好,急步赶来。 “快来快来,今天又要给美人哥哥行第三次针。灵儿都等不及啦……” 暗室内门窗紧闭,宁晏执只着素白中衣,安静地伏在榻上。 他的脸仍罩在面巾之下,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到祝明澜随唐灵进来时,亮起一丝光芒。 “公…公子。” 祝明澜走到榻边,声音有些干涩。 “无妨…有金姑娘在,有…你在…” 宁晏执觉察出祝明澜的紧张与担忧,主动安抚她。 他的目光牢牢锁在祝明澜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 唐灵深吸一口气,小脸绷得紧紧的,再无平日的跳脱。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针囊,一排长短不一、闪烁着寒光的金针整齐排列。 “美人哥哥,这次会很疼,非常非常疼…你要忍住,千万不能昏厥过去,否则…前功尽弃。” 唐灵的声音难得略带紧张,“明澜姐姐,无论如何,让他保持清醒!” 祝明澜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在榻边坐下,伸出微凉却坚定的手,轻轻覆在宁晏执的手背上。 宁晏执的手指迟疑片刻,反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 “开始吧。”宁晏执闭上眼。 唐灵屏息凝神,指尖灌注内力,针尖发出细微的嗡鸣。 “呃——!” 宁晏执身体猛地一僵,即使早有准备,剧痛还是让他喉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痛哼。 他抓着祝明澜的手骤然收紧,随后却又害怕抓疼她,急忙放开! 祝明澜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 “公子!撑住!看着我!” 祝明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俯下身,在宁晏执耳边急切地呼唤。 第69章 尴尬追妻 一大口浓黑恶臭的毒血猛地喷了出来,溅落在雪白的床褥上! “公子!” “美人哥哥!” 祝明澜和唐灵同时失声惊呼! 祝明澜不顾一切地扑到床上,扯下宁晏执的面巾,双手颤抖着捧住宁晏执冰凉的脸颊。 “公子!醒醒!你不能死!”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要教我工笔的技法,带我去看那盆奇兰…你怎么能死…” 一旁的唐灵瞠目结舌…… 祝明澜却根本未曾注意,宁晏执的脸上莹洁如玉,英俊无双,根本没有胎记。 唐灵此时顾不上惊艳,三枚金针就扎进宁晏执脸上大穴。 宁晏执嘴唇翕动,气息微弱,声如游丝。 “我…我…不会死。”,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最后一次,却字字清晰。 “你看…见我的…脸了…若我捱过…去…明澜…你嫁我…可好?” 祝明澜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看着宁晏执,这才反应过来,这人……竟然如此俊郎。 祝明澜的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眼中充满了迷惑与震惊。 他… 他怎会这般好看?他刚在说什么? 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刻,他在求婚?他让我嫁他?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 没等她有任何反应,宁晏执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微弱地吐出两个字:“等…我…” 说完,他头一歪,彻底陷入深度的昏迷。 可他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却极满足的弧度。 “美人哥哥!” 唐灵出手探他的脉搏,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成了…美人哥哥…他熬过来了!” 随后往地上一瘫。 “累死我了!要不是灵儿我医毒一骑绝尘,这张美人脸就要变成死人脸了!” 祝明澜却仿佛没有听见唐灵的话,怔怔地看着昏迷中苍白俊俏的脸,耳边反复回荡着他“你嫁我可好?”…… 静室内,生死一线,情愫汹涌,悲喜交加。 静室外,灯笼烛光在白墙下投下摇曳的人影。 一道高大身影,背对着静室的门,几乎将面前的祝晚凝完全笼罩。 祝晚凝正目瞪口呆的仰头看向陈拾安。 ……他中邪了? 自从决定要再娶祝晚凝,陈拾便开始后悔。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不让母亲去退亲了!现在都不知如何向母亲开口反悔。罢了,既然那女人这一世对他屡次三番献殷勤,那就……走两情相悦的法子。” 前日,陈拾安充分做好心理准备后,向林未平开口请教如何与女子相处。 林未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爆笑如雷足足一刻钟。 陈拾安一顿拳脚将林未平收拾好后,他才开始摇着扇子谆谆教导。 ——“归之,想要取得女子好感,你要先夸她……可以夸夸衣服,首饰。你那副臭脸不要再摆,多笑笑!也不要拒人千里,多与她亲密相对。” “晚凝……你今日……这身衣裳,很衬你。” 本是极为暧昧的话,从陈拾安喉咙深处硬挤出来,像是硬邦邦的砂石, 陈拾安还在试图挤出一点温和表情,但那笑容僵硬的吓人。 林未平最后还扔下几本话本给陈拾安,“既然你不愿和我去怡红院实地研学,那你就看看这话本吧。” 陈拾安不愧是当朝状元,一个下午便将话本背的滚瓜烂熟。 可为何,真正实施起来,这般别扭…… 今日,祝晚凝本还准备继续扮演“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白兔形象。 特意穿上浅紫襦裙,粉樱点缀。戴上珍珠步摇,薄施胭脂,整个人如那水莲花般的娇羞与柔弱。 她已准备好,先为上次阮晓秋之事向他致谢,拉近关系,再在静室外表现担忧长姐,慌乱等待的剧情。 连如何配上小鹿眼神,如何楚楚动人向陈拾安的求助都计划的妥妥当当。 谁知两人独处之时,就见陈拾安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向她逼近。 “陈……陈二哥哥?” 祝晚凝准备好的娇羞冻结,只剩下被雷劈中的震惊! 她猛地抬头,大眼眨了眨,微微张着水润的唇,脸上带着一丝滑稽的呆滞。 可正是这与前世完全不同,鲜活的表情,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意外地在陈拾安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涟漪。 陈拾安的心跳漏拍,“这样子,倒是比她那副惯常的柔弱假面,和前世的冰冷姿态,显得真实些。” 他极不情愿的承认,“……有点笨拙的可爱。” 强迫自己压下那丝异样,陈拾安继续执行林未平——“若要让女子动心,得多亲近她,两人凑做一堆,嘿嘿嘿”的任务。 他上前一步,压迫感如山倾。 祝晚凝下意识后退,脊背抵上廊柱,眼中惊惧更甚。 这混账到底撞了哪门子邪?他要做什么? 陈拾安缓缓抬起手,调情动作,却偏带着前世大权在握时惯有的的威仪。 祝晚凝吓得屏住呼吸——以为陈拾安要扼住自己的咽喉。 然而,他的手只是生硬地指尖碰了碰那冰凉的珍珠。 “珍珠……素雅,更衬你。” 他再次开口,语气平板,毫无温度。 祝晚凝的眼睛瞪的更圆,心中警铃大作。 这绝不是她记忆里那个深沉冷漠、对她不屑一顾的陈拾安! 精心准备的“小白兔”剧本彻底成了废纸,她甚至忘了要“可爱”,只剩下本能的警惕和混乱。 “谢谢…” 她干巴巴地回应。 陈拾安前世今生心头的烦躁感慢慢消散,异样的“生动感”再次击中了他。 他学着话本里最惯常的动作,微微俯身,靠近祝晚凝耳边——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却只让她感到一阵鸡皮疙瘩。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刻意压低的语调,缓缓开口:“晚凝,不必紧张。我只是觉得,你今日……特别不同。” 特别不同?是特别害怕吧! 祝晚凝不禁翻着白眼,在心里补充。 陈拾安捕捉到她这样真实的反应,反倒心头更为松动。 就在这时,静室内传来唐灵一声带惊喜的欢呼:“成了!美人哥哥熬过来了!” 两人同时身躯一晃,都反应过来,觉得这般扬景真是活见鬼。 “陈侍郎!” 祝晚凝猛地后退一大步,发间的珍珠步摇剧烈晃动,轻碰在陈拾安刻意靠近的脸上。 两个人再次呆住,尴尬氛围凝成实质。 “我去看看长姐!” “我去看看好友!” 两人同时出声,同时抬脚,终于撞在一块。 陈拾安身体动作比嫌弃的念头更早迅速。 他长臂一伸,将那具娇小身躯卷在手臂间,避免她摔倒的境地。 此时,唐灵志得意满的走出暗室,“我可真是小天才……” 刚才见证美人哥哥与长姐生死相许,小天才唐灵又看见房门外—— 祝晚凝从陈拾安怀中挣脱出来,新仇旧恨涌上头心,重重的甩了陈拾安一记耳光。 第70章 太子选妃 唐灵看看长姐,再看看祝晚凝,终于按捺不住:“长姐……你说美人哥哥为什么骗我们?” 祝明澜似被惊醒,目光从车窗外模糊的街景收回,低声道:“他……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 祝晚凝冷哼一声,语气带着看透的了然:“此人身份必定非比寻常,多半是陈拾安埋的暗中势力。所以他才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她顿了顿,想起方才一幕,眉头又蹙了起来。 唐灵眨巴着大眼睛,见祝晚凝虽语气不善,脸色倒还平静,便试探着说:“晚凝姐姐,陈侍郎他……刚才分明是想拉住你,怕你跌倒。你那一巴掌下去,他竟也没恼。” 祝晚凝烦躁地撇了撇嘴,“他这人行事素来颠三倒四,心思难测,喜怒无常!不必理会!”她将脸转向另一边,显然不愿再提。 唐灵只得继续找祝明澜嬉笑,“长姐……你说美人哥哥到底是什么人?” 祝晚凝也看向长姐,可祝明澜将目光遥遥看向车外,她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或许,那神秘公子曾遭受的痛楚,远远不止限于此番九死一生的解毒。 “咣……” 深宫之中,隐密暗室,两道身影纠缠。 “六郎……”,一双女子的手臂如蛇般缠在成乾帝的脖子上,“我们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上皇家玉碟。” 成乾帝眉头微皱,却仍是哄着怀中女子,“香儿,这么些年,朕对那孩子的宠爱,可不输于太子和瑞王。” 韩元香从成乾帝的怀里抬起泪眼,“六郎,若不是上官清横插一脚非要当你的王妃,臣妾怎么嫁给那龙阳断袖的宁铉!” 成乾帝伸手轻轻拍着韩元香,“当年朕只是不受宠的庶皇子。若不是上官清举全族之力,朕又怎能荣登大宝。朕给上官家一个皇后之位,再封上官清的儿子为太子,这恩情也就还完了。” 韩元香泫然欲泣,“可我们的儿子,却要顶着一个郡王世子的身份,被人压一头。臣妾也不过是个只有虚名的郡王妃,人人都能欺负到臣妾头上。” 成乾帝挑挑眉毛,“谁能欺负你,谁又能压着飞白?” 韩元香这才柔柔开口,“飞白想娶洛秋月……可怎么听说洛秋月要当太子妃了?六郎,你可得多疼疼飞白。” 成乾帝沉吟片刻,到底抵不过二十年白月光的撒娇,也抵不过心中对于宁飞白的亏欠。 “行,反正太子妃的人选还有周静姝和柳依依……朕也不指望太子能有多大的依仗。到时候让金氏落了洛秋月的名字便是。” 韩元香心头一喜—— 太子的命数四年后必尽,瑞王也不过给飞白铺路。 忍耐这么多年,她的儿子才会笑到最后。 至于金氏,也不过是韩元香借着成乾帝之手的一把刀。 两日后,未待成乾帝授意金皇后落选洛秋月,洛家便上报洛秋月生病的消息。 “病了?急症?” 金皇后端坐在凤椅上,听着内侍的禀报,脸上瞬间布满寒霜,“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本宫圈定太子妃人选的节骨眼上病?洛家这是把本宫当傻子糊弄吗!” 她越想越气,眼中戾气翻涌:“好个洛靖!好个洛秋月!想用这种拙劣手段避开本宫的懿旨?做梦!来人!传本宫旨意,就说本宫忧心洛家姑娘病情,特派宫中御医前去诊治,再备上凤辇,把人给本宫‘请’进宫里来静养!” 她倒要看看,这不知廉耻的洛秋月是真病还是假病! “皇后,怎这么大的火气。”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成乾帝不知何时踱步进来,脸上看不出喜怒。 金皇后强压怒火,起身行礼:“陛下。” “朕听闻洛家姑娘病重?”成乾帝在主位坐下,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 “正是,臣妾正要派人去探视……” “皇后仁德。”成乾帝打断她,轻轻吹了吹茶沫,“不过,既是急症,恐有碍根基,想必病气也重。宫闱重地,太子玉体要紧,总不好让病人冲撞了凤体,再把病气带进东宫。皇后以为呢?” 他抬眼看向金皇后,眼神平淡。 金皇后勉强维持住表面的恭敬:“陛下……思虑周全。只是太子妃人选……” “太子妃人选,关乎国本,自然要选身康体健、福泽深厚的闺秀。” 成乾帝放下茶盏,语气不容置喙。 “洛家姑娘既已病重至此,实非东宫之福。皇后素来贤明,当以太子安危为重。她的名字,便从名册中划去吧。余下周氏、柳氏、祝氏三位姑娘,也不是选不出太子妃,皇后两日后召她们入宫详观便是。” 金皇后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她要为宁晏执娶妻,自然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 既让洛秋月赶紧嫁人,又可以引得“洛神”毒发。 可皇帝金口玉言,她再不甘也无法反驳。她僵硬地福身:“臣妾……遵旨。” 当日,金皇后便下旨召余周静姝、柳依依、祝明澜两日后入宫觐见。 祝明澜接到皇后旨意十分费解,沈兰馨与祝晚凝更是如临大敌。 “周静姝,柳依依……还有我?”她低声自语,秀眉微蹙。 三个女子同时觐见,这极像是皇家选妃的手法! 唐灵迅速取出荷包内的玉瓶,“长姐……这瓶是毒药,这瓶是假病药……” 祝晚凝按下唐灵的小手,“周静姝、柳依依都是家世显赫,素有才名的闺秀。而长姐刚刚退婚,我们祝家又只有虚名。看这名单,长姐像是陪衬。” 唐灵却仍是急切的跳脚,“陪衬也不行,谁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长姐可不能嫁给皇帝老儿!” 祝晚凝内心并无太多紧张之意,只笑着开口,“皇帝已有多年未选秀,应当不是皇帝。倒有些像是为太子或瑞王选妃。明日……我去信问问陈拾安……” 前世记忆中,太子在死前是娶了洛家女为妻的。但具体是经过几次选妃才选中洛家女,她也无从知晓。瑞王在死前娶的是卢阁老的亲孙女。 看起来,怎么样也不会轮到长姐。 但是保险起见,她还是问问陈拾安,这会倒是用的着他的时候。 祝明澜心神不宁回到房中,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梳妆台。 烛光映照下,台面上多了一个折叠得异常方整、边缘锐利如刀的小小纸方。 祝明澜屏住呼吸,借着摇曳的烛光看清那信纸的瞬间,心头急跳。 那雅致素淡的纹样,边缘晕染着浅浅的碧色,正是她与那位神秘公子在探讨江南风物时,偶然提及过的一种失传花笺! 他曾言,此纸工艺繁复,几近绝迹,唯余故纸堆中偶见一二…… ——是他! 祝明澜迅速环顾四周,强压下狂跳的心,飞快地将纸方展开。 烛火跳跃,映亮了纸上那一行墨迹。字迹遒劲有力,又透出急迫与凝重。 “后日入宫,避池水。皇后殿中饮食勿沾。衣着务求简朴寒微。” 第71章 她不一样 自上次后不知为何,祝晚凝对陈拾安越来越不耐烦。 祝晚凝本已经打定主意为了婆母,为了补偿两个孩子得再嫁给他。 本以为自己对陈拾安的态度早无所谓,可前世的委屈却开始渐渐浮了上来。 她此时端坐对面,开门见山。 “陈侍郎,昨日皇后下旨召长姐与另外两名闺秀一同入宫,小女相信陈大人的手眼通天,想请教大人,此行到底吉凶如何?” 陈拾安面上维持着惯常的平静,眼睛却忍不住往那莹白的小脸上瞅。 ——上次那一巴掌打完他,现在倒是若无其事再利用他探听消息,这女人可真不客气。 “晚凝……你多虑了。既然是与京中出色的闺秀一起觐见,此乃皇家恩典,于祝府门楣是增光添彩的好事。” 他刻意将“好事”二字说得笃定,试图安抚。 “好事?” 祝晚凝心头一沉,陈拾安的意思,难道长姐竟然还要与皇子们扯上关系? 这一世为何又不一样了! 她原本甜糯的声音不由拔高,难得带着一丝尖锐。 “陈侍郎,你口中的‘好事’,是攀龙附凤,是卷入深宫漩涡吗?于旁人或许是青云梯,我们祝家却只求家人平安喜乐,这‘好事’,我们消受不起!” 陈拾安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脸颊,清亮的眸子并没有对权势贪婪,只有对至亲安危的忧虑。 他每日所经之事,所见之人,无不汲汲营营……丝丝震动在他心底蔓延。 他试图辩解:“宗妇到底尊崇……” “再尊崇,也抵不过自由平安!” 祝晚凝霍然起身,眼中是失望与愤怒,“长姐……她之前不过是个未来郡王世子妃,便引出多少麻烦。你可知她差点……” 陈拾安心中一凛,看来前世祝明澜的那件劫难,的确发生,但却已化解。 那莫名失踪的六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拾安高大身影向祝晚凝倾斜,“县主差点什么?” 祝晚凝警惕之色顿起,和这混账说话果然得万分小心。 “差点被宁飞白与祝妍然的事气伤……”祝晚凝急智之下,圆了过去。 “一个宁飞白便要与多少女子牵扯不清!男子有了权势,便觉自己可以莺莺燕燕!“ 陈拾安突然想起林未平的“教导”—— 若是你心仪的女子说起男子薄情的话题,那可是大大机会!你得赶紧表忠心! “我没有……我若娶妻,生生世世必只有她一人……”陈拾安只将心中所想,如实表述。 可他的话一出口,祝晚凝却不由顿住,脸上一热,“……我……我没说你!” 陈拾安心头却涌起一股压不下去的邪气——这女人对男子倒是要求忠贞,可对她自己…… 借着这股前世的邪火,陈拾安继续脱口而出,“世上不忠不洁之人,又怎会只有男子。有些女人,不也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甚至红杏出墙!” 祝晚凝闻言却一脸茫然,这男人又中什么邪? 不是讨论长姐此行吉凶吗? 怎么扯起女子水性杨花上了。 见祝晚凝一脸不解,陈拾安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罢了,这一世,这女人出轨之事想必还未发生。他不可为了未发生之事,迁怒于她。 若她要的是家人长伴,那他更多陪陪她…… 或许这一世,她并不会做出那丑事。 陈拾安慢慢坐直身体,端起几上瓷盏。 “晚凝……有些事,我还无法和你言明。不过我可以保证,这次县主入宫,必会平平安安。你……且安心。” 翌日,祝明澜依约入宫。 她谨记密信的警示,一身素净得近乎寡淡的浅碧色衣裙,发间仅簪一支青玉簪子。 与精心装扮、环佩叮当的周静姝、娇艳明媚的柳依依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果然,甫一踏入皇后殿中,便引来宫人侧目与窃窃私语。 金皇后凤眸扫过,在祝明澜身上停顿片刻,开口便是讥诮。 “嘉宁县主这身打扮……倒真是,清新别致。祝大夫人治家,看来甚是清俭。” 话语中的轻慢与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祝明澜不卑不亢,垂首行礼:“皇后娘娘谬赞。家父家母常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臣女不敢奢华。” “好个‘物力维艰’!” 一个温和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 徐太后在宫人搀扶下缓步而来。她目光落在祝明澜身上,带着赞许:“哀家瞧着嘉宁县主这身甚好!如今边疆未靖,多地遭灾,国库开支浩繁。皇家更当为天下臣民之表率,戒奢靡,倡节俭。皇后,你说是不是?” 太后的话如清风拂过,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异样的目光和皇后的嘲讽。 金皇后脸色微僵,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母后教训得是。嘉宁县主……心系黎庶,很好。”心中却已恨极。 寒暄过后,金皇后提议三位姑娘去御花园池畔赏景喂鱼,透透气。 祝明澜心中微惊,默念“避池水”,脚步刻意放缓,落后几步,只远远站在开阔的廊下观望。 果然,变故骤生! 就在周静姝凭栏投喂锦鲤,身姿窈窕引人注目之际,一个端着果盘的小宫女仿佛脚下不稳,“哎呀”一声惊呼,直直朝着周静姝撞去! 周静姝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前倾,“噗通”一声巨响,整个人栽进了冰冷的池水中! 惊呼声、救喊声顿时乱作一团。 待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周静姝被救起,虽无性命之忧,但在皇后和太后面前如此失仪,太子妃的资格已然丧失。周静姝面如死灰,被宫人匆匆扶下去更衣。 回到殿中,金皇后仿佛余悸未消,命人奉上压惊的花茶。 祝明澜看着宫女递到柳依依面前的茶盏,想起“饮食勿沾”,只端在手中做做样子,小口未沾。 柳依依惊魂稍定,又想在太后皇后面前表现温顺,便依言饮下。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柳依依白皙娇嫩的脸颊、脖颈上突然冒出大片大片的红疹,又痒又痛,她忍不住抓挠,仪态尽失。 “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金皇后故作惊怒,“快传太医!柳姑娘莫不是……冲撞了宫中哪路神明?”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语焉不详,只道可能是接触了不洁之物或花粉刺激,需静养。 冲撞宫闱、身染“恶疾”的柳依依,自然也失去了资格。 唯有一直谨慎避开池水、滴水未沾、衣着简朴低调的祝明澜,从头到尾安然无恙,虽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始终维持着得体的平静。 太后看向她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深意。 金皇后与心腹嬷嬷对视一眼—— 今日这些手段,自然是让本次为太子的选妃无疾而终。 她不信洛秋月能病一辈子,过段时间再让洛氏嫁给太子,这才是她最想要的结果。 可这祝明澜,不仅处处小心避开她的手段,还得了太后的青睐…… 时辰一到,三位闺秀,各自回府。 周、柳两家愁云惨雾,祝府则暂时松了口气,却也惊疑不定。 第72章 真相落定 祝晚凝难免忧心,无论太子与瑞王,都会在四年内短命身亡。 而且细思之下,太子与瑞王,无论是嫡长都是太子选妃在先。 “这一世,难道太子妃之位有可能会落在长姐身上?” 祝晚凝向着长姐与母亲吐露心中疑思,“这一次长姐进宫应该就是为太子选妃,可上一世的太子妃洛氏为何没有参选,这一切为何与上一世不同?” 祝晚凝心头七上八下,越想越觉得这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重生后,我所做之事皆只和长姐与母亲相关,不应该引发这般后宫大事。” 此时,唐灵和竹青蹦蹦跳跳从小厨房里过来,手里还捏着两个蒸包。 “晚凝姐姐……快看,杜若夜宵又给我做兔肉兔崽包、猪肉猪崽包……” 母女三人将神思拉回眼前—— “用兔肉、猪肉做兔崽包、猪崽包……”,沈兰馨忍不住摸摸唐灵的双丫髻,“你杜若姐姐可真疼你。” 祝明澜这才露出浅笑,“杜若现在胎记已经消了大半,她打心底里宠着唐灵,才愿做这般诡异的料理……” 唐灵听见这句,摇头晃脑道:“哈哈,猪肉包在猪崽里,看着是猪崽其实也是猪崽……” 祝晚凝听着唐灵的发言,只觉有些好笑。突然,她心头猛地一动—— 猪肉包在猪崽里…… 看着是猪崽,其实也是猪崽! 难道! 祝晚凝猛地站起身来,长袖将桌上的茶盏都差点打翻。 祝明澜伸手扶起茶盏,如意赶紧进房擦净茶水。 “灵儿……” 祝晚凝强自按下心头惊涛骇浪,平稳了声调,“灵儿,晚凝姐姐也想吃蒸包,你去让杜若帮我们新蒸两笼好吗?” 唐灵不明所以,茫然点头,带着竹青又返回小厨房。 沈兰馨与祝明澜察觉出祝晚凝面色不对,待房内只余母女三人时,沈兰馨温声开口。 “娇娇儿,怎么了……” 祝晚凝一把抓住母亲的衣袖,“我知道了!母亲、长姐,我知道了!” 母女两人凑近祝晚凝,只听她沉声道: “前世,宁飞白在世人看来是承嗣才做的皇子,可或许……骨子里他根本就是皇帝亲生的皇子!” 沈兰馨与祝明澜闻言皆是震惊,听祝晚凝继续猜测,“这样的话,一切就能解释的通了!” 她一条一条分析,“母亲、长姐,我一直想不通宗室中尚有多个郡王亲王之子,可在太子与瑞王早逝后,成乾帝却一意孤行,在半年内让宁飞白就坐上了太子之位!” “前世今生,成乾帝都对宁飞白万般宠爱,超出其他子侄!” 祝晚凝的神色彻底沉了下来,“这也解释了,为何韩元香如此有恃无恐!” 她望向母亲与长姐,“你们还记不记得,四个月前韩元香在逼迫长姐验伤时,曾经高喊过一句——‘给我冲进去,出了事,本郡王妃自去陛下面前陈情’?” 沈兰馨双眼睁大,沉吟片刻后立即回答,“对,是有此句。当时我太生气了,并未留意这句有何不妥!” 祝明澜也已觉出蹊跷,接口道,“什么时候轮到外命妇去向陛下陈情?以韩元香的身份,向太后,向皇后陈情才讲的通!” 祝晚凝又想通一个关节,猛地抓住沈兰馨的手。 “母亲!这也解释了,为何金皇后莫名对与韩元香神似的你,恨意这般之深!” 祝明澜与沈兰馨心头惊涛一个接着一个,祝明澜开口时,声音也略略颤抖。 “所以……祝妍然,根本不是受‘太后’,也就是金皇后的旨意要要杀死母亲。而是……” 沈兰馨冷哼一声,接下女儿的下一句,“她是要坐实‘太后’对我的厌恶。要让我不明不白的死去,这样韩元香便高枕无忧!” 夜风悠悠,母女三人好容易才平静下心情。 沈兰馨轻抚长女的后背,“娘真的担忧,担忧你真的会入那吃人的深宫!光一个韩元香、一个金皇后就能让我们母女前世粉身碎骨。” 祝明澜从袖中取向那日向她示警的花笺—— “母亲,晚凝,我已有猜测,那人……恐怕就是他。” 她心头百感交集,如果真的是他,值得让她纵身跃入这深宫泥潭吗? 第二日,凤仪宫内。 金皇后一早妆扮结束,对着铜镜,眼中寒光闪烁。 她正盘算着如何找个由头,比如“祝家门第稍逊”或“祝明澜到底丧父,恐非太子良配”,将最后这个碍眼的祝明澜也名正言顺地剔除出去。 无论如何,洛秋月都必须嫁给注定早死的宁晏执。 她唇角勾起冷笑,拿起朱笔,准备在名册上落下批示。 “报——八百里加急捷报!江南大雨停了!” 殿外忽然传来内侍高亢急促的通传声。金皇后笔尖一顿,心头涌起不祥预感。 御书房内,成乾帝也很快被惊动。 工部尚书激动地呈上奏报,“陛下洪福!江南连日暴雨,河水暴涨,然而水圣祝之瑜大人当年主持修筑的江北大堤岿然不动,保沿岸数十万生灵、万顷良田安然无恙!” 现任工部尚书刘仁以,本就是祝之瑜当年的下属,他面上皆是对祝之瑜的感念。 “更奇的是,昨日有沿岸百姓及守堤官兵多人目睹,洪水汹涌之际,堤外深潭中有巨大白影翻腾,隐现龙形,其鳞甲灿然生光!待水势稍缓,白影方没入深水不见。百姓皆言,乃水圣庇佑,白蛟化龙显灵护堤!” 成乾帝闻言,龙颜大悦:“好!祝爱卿功在千秋!白蛟化龙护堤?此乃祥瑞之兆啊!” 侍立在较为后列的钦天监正蔡元,适时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以为此乃天佑我朝!水圣遗泽仍在,护国佑民。” “而昨日恰逢为太子遴选妃嫔之日,祝水圣之嫡长女嘉宁县主祝明澜,在候选之列。嘉宁县主身负水圣遗泽,今日又有白蛟显瑞之吉兆,或正是太子殿下之良配,可为我朝带来祥瑞福祉!” 成乾帝本不甚属意祝明澜,可洛秋月又被韩元香私下向他请托定下。 名单中,剩下周静姝和柳依依昨日都有失仪之处,只有祝明澜安然无恙,似乎倒有几分门道。 此刻祥瑞在前,礼部之言又句句切中“天命”要害,加之太后对祝明澜印象颇佳…… 他心中瞬间有了决断,对他来说册立太子宁晏执,本也只是还上官家人情。 至于太子妃人选,他并不特别在意,不如顺水推舟。 何况,如今他春秋正盛,这个太子会不会一辈子只是“太子”,还未可知。 “爱卿所言甚是!此乃天意昭示!”成乾帝朗声道,“嘉宁县主祝明澜,水圣之后,德行端方,今逢祥瑞降世,正合天心人意。又受太后嘉许,便着即册封为太子妃!” “陛下圣明!” 众臣山呼,中书舍人垂眸,立即拟旨。 第73章 偷欢 宁铉的仪态实在风雅,加上保养得当,两父子坐在一起,倒似兄弟。 后宅之事,宁铉在外界名气颇佳—— 为人正直,只有正妃侧妃各一人,良媛良娣位置空悬。 额外的通房侍妾皆无,连贴身之人皆是男子。 宁飞白抬眼看着父亲涂脂抹粉的贴身小厮,心头腻味。 宁铉如何不知宁飞白这略带嫌弃的表情所为何事? 他只将话题引向宁飞白自己。“飞白,如今你与那祝明澜已解除婚约。按你的年纪,也应该成家立业了……” 宁飞白回神,恭敬回话,“父亲,母亲已为在筹划此事。” 宁铉猛地抬眼,“你母亲?怎么没和我说起过?” “母亲或许是想时机成熟之时,再向父亲禀报。”宁飞白回答的滴水不漏。 可宁铉冷哼一声,“倒不知你母亲为你择的是哪家的闺秀。” 宁飞白只得如实回答,“镇国公的嫡亲孙女,洛秋月。” 难得没有讽刺韩元香,宁铉点了点头,“这亲事挑的不错……镇国公和国公世子在朝中风评上佳,又与徐太后有亲。” 随后挑了挑眉,宁铉拿着筷子的手微顿,一双眼睛紧盯着宁飞白的表情,“镇国公倒同意将孙女嫁给咱们家?” 宁飞白淡然答道,“镇国公府对父亲之清名颇为赏识……” 话未说完,宁铉的脸上便流露出得意之色。宁飞白这才继续说道,“如若更为敬重女方,请得陛下为我赐婚才是最佳……” 宁铉的筷子重重摔在桌上,宁飞白急忙垂眸。 半晌,宁铉又拿起筷子,“来人,将今日早饭的厨子拉出去打十板子。做的什么饭,这黄鱼面……一股恶腥气!” 宁飞白半点未曾抬眉—— “黄”鱼并不腥,不仅不腥,他宁飞白以后,还要日日吃“黄”鱼! 待宁铉仪态端方地乘车前往文人诗会,宁飞白脸上的恭敬温顺褪尽,只剩下阴沉的戾气。 他并未回自己院子,只带了心腹的小厮,策马直奔城西一处不起眼的独门小院。 这院子位置偏僻,门庭冷落,正是汪家在汴京的产业之一。 甫一进门,一股甜腻脂粉气的暖香便扑面而来,一个身着桃红薄纱寝衣的娇俏身影,如乳燕投林般扑入他怀中,正是祝妍然。 “飞白~你可来了!想死然儿了!” 她声音又软又媚,双臂如水蛇般缠上宁飞白的脖颈,踮起脚尖就要献吻。 宁飞白却猛地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祝妍然痛呼出声,眼中瞬间涌上泪花,“飞白……” “闭嘴!” 宁飞白低喝一声,粗暴地将她推搡着按在门板上,沉重的雕花木门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低头毫无怜惜地啃咬着她细嫩的脖颈,大手毫不留情地探入那薄如蝉翼的寝衣之下,肆意揉捏着柔嫩的肌肤,留下道道红痕。 那无法宣之于口的野心,通过掌控和蹂躏眼前这具身体来宣泄。 祝妍然吃痛,却不敢反抗,反而强忍着不适,扭动着身体迎合,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这是她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必须付出的代价。 衣衫凌乱,喘息交织。 宁飞白像是在驯服一匹烈马,动作粗暴而带着惩罚的意味。 祝妍然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疼痛与扭曲的快感交织,心中却燃烧着炽热的渴望—— 快了,她就要嫁入中山郡王府、就要与宁飞白一起走到那张金光闪闪的位置上了! 情潮稍歇,两人汗湿的身体在床榻上纠缠。 祝妍然伏在宁飞白胸膛上,指尖在他心口画着圈,声音带着情事后的沙哑。 “飞白~你今日心里不爽利吧?不过,然儿喜欢……你方才好生厉害。” 她顿了顿,抬起水汪汪的眼,“飞白,然儿这个人和这颗心都给了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给然儿一个名分,娶我进门?” 宁飞白闭着眼,享受着她温顺的服侍,闻言眼皮都没抬。 “娶你?本世子要娶的,是镇国公府的嫡孙女,洛秋月。” 晴天霹雳在祝妍然耳边炸响! 她脸上的媚笑瞬间僵住,猛地从他身上撑起,“洛……洛秋月?那我呢?你说过喜欢我的!你说过会娶我的!” 宁飞白这才睁开眼,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施舍:“急什么?洛秋月是正妃,她的家世对本世子有大用。至于你……” 他伸手捏住祝妍然的下巴,“待本王迎娶洛秋月之后,自会以侧夫人之礼,风风光光地把你抬进王府。不会亏待你的。” “侧夫人?” 祝妍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挥开他的手,“一个侧室?!宁飞白!你把我当什么了?用完就扔的破鞋吗?我为了你,什么都做了!将祝明澜得罪的死死的!连……连那等诛九族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了!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宁飞白眼神一寒,猛地翻身将祝妍然狠狠压在身下,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咙。 祝妍然瞬间窒息,脸色涨红发紫。 他凑近她耳边,声音低沉阴冷,“诛九族?祝妍然,你最好给本世子记住,那件事,是你我同谋!你敢泄露半个字,第一个被满门抄斩的,就是你祝家三房!包括你那对愚蠢的爹娘!” 看着祝妍然眼中涌起的恐惧,宁飞白才缓缓松开手。 祝妍然如同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瘫软。 宁飞白坐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语气又恢复冰冷安抚:“蠢货,娶洛秋月,不过是看中她镇国公府的势力和在太后面前的体面。一个空有家世、不解风情的木头美人罢了,岂能跟你比?” 他伸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祝妍然泪痕交错的脸颊,动作温柔,眼神却毫无温度。 “妍儿,你才是本世子心尖上的人。待她进了门……” 宁飞白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诱人堕落的魔力,“相信你自有法子让她‘病逝’。到时候,这王府后院,还不是你说了算?本世子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侧夫人只是权宜之计,正妃之位,迟早是你的。” 祝妍然眼中的怨毒被一种病态的希冀取代,她不顾身体的不适,像藤蔓一样缠上宁飞白,声音带着献祭般的狂热。 “飞白……然儿明白了!然儿都听您的!只要你心里有我儿,我什么都愿意做!那洛秋月……她挡了你我的路,那她就该死!” 宁飞白满意地看着怀中女子眼中为他所用的和疯狂,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 他随手从怀中掏出一支成色极好的碧玉镯子,套在祝妍然的手腕上。 “乖,这才是本世子的好然儿。记住,安分些,等着做本世子的侧夫人。” 第74章 宣旨 依旧是那印着暗纹的花笺…… 祝明澜屏息展开,不同于前次预警的凝重,字里行间流淌着要灼伤纸张的情意。 明澜卿卿:吾卑劣之心,终得偿所愿。 此生此世,唯愿执卿之手,视卿如命,护卿周全。 东宫之内,卿为吾唯一正妻,心之所系,魂之所依,绝无二念! 晏执 字 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烫在祝明澜的心尖。 她攥紧信纸,向着妹妹的院中急步行去,“娇娇儿……他果然就是太子。” 祝晚凝心头大石落地,又对上了! 如果那神秘患者真是太子,那太子四年后的死劫,很大可能就是夕颜毒的四年死期! 那只待闯过最后一次行针,太子尚留一丝生机。 生死之间定情,长姐如果嫁他,或许也不算太差…… 祝晚凝正欲接过祝明澜手中信细看,却见长姐脸红胜飞霞,她只得尴尬的收回手。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折樱急声传讯,“夫人、大小姐、五小姐、正堂来了宣旨太监!" “圣旨到——!祝府阖府上下,焚香静候!” 前厅,香案高设,气氛肃穆。 祝明澜已被宣旨太监迎到上首端坐,霍氏努力摆出一副庄重矜持的姿态,坐在下首, 祝家各房主子大多已到齐,按长幼等候在侧。 沈兰馨,祝晚凝坐在右侧位置,母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复杂神色。 二房老爷祝之瑞和夫人苏静华则难掩喜色。 苏静华偷偷掐了丈夫一把,低声道:“二爷!刚老夫人问清了,是咱们明澜要封太子妃了!” “大房孤儿寡母总算有大靠山,咱们也能沾光——子规未来的前途,语睛和娇薇的亲事怕都是能抬一抬。” 老实巴交的祝之瑞连连点头,心中暗暗祷告,“大哥,你都走了这么多年。弟弟还能沾到你女儿的光……” 二房长子祝子规在此时还在默背文章,院试就在十日后。 三房长子祝庆丰嫉恨的看向祝子规——自己没有考中秀才也便罢了,那书呆子断不能再考中进士。 还有……祝庆丰又环视房内,没有看见自己姐姐祝妍然的身影。 他嘟囔道,“姐姐怎么回事,竟然让祝明澜当上县主还要嫁太子!她也太没用了!” 此时祝之璋和汪玉莲脸色惨白,眼神躲闪,身体已经微微发抖。 可是,众人等了半刻,仍不见三房的祝妍然! 宣旨太监手持明黄卷轴,脸色已经有些不耐。 霍氏如坐针毡,频频用凌厉的目光扫向三房的位置,低声喝问汪玉莲:“妍然呢?这死丫头跑哪里去了?天大的事也敢耽搁!” 汪玉莲魂飞魄散,支支吾吾:“母亲息怒……许是……许是贪玩……” 正在宣旨太监决定不再等待时,脚步声从侧门传来。 祝妍然鬓发微乱,脸颊带着潮红,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 霍氏本怒火中烧,目光如刀般剐过去,想狠狠训斥这不知轻重的孙女。 然而,她浑浊的老眼猛地定在祝妍然的脖颈和微露的锁骨处—— 那里赫然印着几处暧昧的印记! 那形状,那位置……霍氏在深宅浸淫几十年,岂会不知那是什么? 一股邪火腾地直冲霍氏天灵盖! 这不知廉耻的东西!带着满身承欢后的痕迹,出现在迎接圣旨的扬合! 她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烂祝妍然那张不知羞耻的脸! 但宣旨太监就在眼前,圣旨高悬,她只能硬生生辱咽下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低吼:“还不快跪下!混账东西!” “祝府众人接旨——” 屋内众人咣啦啦跪成一片。 离的最近的汪玉莲看到女儿身上的痕迹,瞬间面无人色。 祝妍然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扑通一声跪在父母身后,头埋得极低。 宣旨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水圣祝之瑜之嫡长女、嘉宁县主祝明澜,毓质名门,性秉温庄,度娴礼法。今逢祥瑞降世,白蛟化龙护堤,天意昭然。特册封为皇太子宁晏执之正妃,择吉日完婚。尔其祗承景命,永谐宫庭。钦此——!” “臣等(臣妇)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祝府众人齐声叩拜。 夜色如墨,祝府白日里喧嚣的喜气终于沉寂下来。 祝明澜独坐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密信,心绪如潮。 宁晏执的情意是真,可那深宫的虎狼环伺,也是真。 忽然,窗外传来轻响,像是夜鸟惊飞,又似枯枝坠地。 祝明澜心头猛地一跳,奇异的预感升起。 她悄然起身,轻轻推开窗棂。 清冷的月光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立在院墙的阴影里。 那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强撑的虚弱。 脸色在月色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也淡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竟然……拖着这样的病体,深夜翻墙潜入她的闺阁? 宁晏执显然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快开窗,微微一愣。 月光洒在他深邃的眉眼上,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眸子,此刻盛满歉疚和近乎卑微的忐忑。 他上前一步,离窗更近些,夜风卷起他月白衣袍,更显出几分单薄。 “明澜……”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孤……我……来向你赔罪。” 祝明澜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他,却又在半空停住。 宁晏执的目光落在她停住的手上,深吸一口气。 “第一罪,欺瞒身份。我和陈拾安的关系隐密,所以蒙面见你……并非是存心戏弄,实乃身不由己。” 他苦笑一下,带着无尽的苦涩,“我这太子之位,看似尊崇,可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我和他一明一暗才好行事。此事,是我对你不起。” “第二罪,强求姻缘。” 他抬眸目光灼热而痛苦,“我明知自己处境艰难,根基未稳,强敌环伺,东宫更如龙潭虎穴……却因一己私心,执意求娶于你。父皇今日旨意,虽借祥瑞之名,实则是我……是我和陈拾安在背后推波助澜。时间紧急,我没办法将一切处置好后再娶你。” “明知这将你置于风口浪尖,明知皇后金氏手段狠辣,却仍自私地将你卷入这漩涡之中……此乃我最大的自私与罪过!” 他说得急促,身形微晃,扶着窗棂站稳,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祝明澜的心无由来抽疼,宁晏执的身心承受着多少痛苦,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深宫带来的恐惧似乎被另一种情感冲淡。 宁晏执喘息稍定,抬起眼,眼眸里只剩希冀的恳求: “第三罪……也是最不可恕之罪。”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字字敲在祝明澜心上,“我……我从未问过你,是否愿意嫁我。圣旨已下,金口玉言,看似覆水难收……但明澜!” 他几乎要贴上窗台,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火焰: “若你不愿!若你心中对我并无半分情意,若你恐惧这深宫险恶,不愿嫁我……”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我宁晏执在此立誓!纵使抗旨不遵,纵使身败名裂,被废黜幽禁,我也定会为你斡旋!拼尽我最后一丝力气,也定保你全身而退!这太子妃之位,你不必受!若此生不能娶你为妻……” 他停顿了一下,字字孤绝,“我宁晏执,终身不娶!东宫无妃,亦无旁人!” 酸楚和悸动交织,生死之间相交的情愫与承诺,形成一股汹涌的洪流。 不再犹豫,祝明澜伸出手,隔着窗棂,紧紧抓住那双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 宁晏执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祝明澜眼中蓄满泪水,却不让它落下。 她一字一句地回应着他: “殿下!” “第一,静室行针时,身份真假,于我而言,从来不是最重要的。” 她想起他在生死之间,彻底坦白神识时学识与修养,欣赏之情再次涌来。 “第二,深宫险恶,虎狼环伺,我知道!” 她的目光再次坚定,“但我,也不再做温室娇花。既知前路荆棘,我便成长的快些。为殿下,为家人,做好披荆斩棘的准备!你既视我如命,我亦愿与你并肩,共担风雨!这东宫之路,是劫是缘,我陪你走!”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瞬间亮起惊人光芒的眼眸,“第三,你问我愿不愿意?” 她握紧他的手,声音温柔坚定: “宁晏执,我愿意。” “太子妃之位,我接了。这风雨飘摇,我与你……同担!” 太子与明澜定情之时。 单身的陈拾安和太监德生公公,在不远处盯梢。 祝府这样的人家,只会在前院有护卫居住。 夜里几乎是完全防备,却有一双眼睛忽地睁开—— 第75章 扎死他算了 她立刻披上中衣,推开房门,却发现唐灵与竹青同时飞身出门。 唐灵见祝晚凝也醒来,便上前拉着她,三人直奔长姐闺房。 只是竹青的眼力最佳,还未到近前,隔了好远,竟然发现祝明澜与来人手牵着手。 竹青瞳孔放大,一个急刹,两只手分别拉住了祝晚凝和唐灵。 此时,唐灵也看清了前面的情况,小脸一红。 “这是……美人哥哥和长姐……我……还小啊!” 祝晚凝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堂堂太子,前几天还病的九死一生的当朝太子! 竟然在宣旨后的当晚,做出夜闯太子妃香闺之事! 好啊! 太子这算盘打的可真好! 恐怕是陈拾安告诉他,祝家只求家人平安不愿入宫,怕长姐有所忧虑,所以现在夜闯闺房拐带长姐吗? 明知长姐此人吃软不吃硬,肯定惺惺作态,哭哭啼啼来哄骗长姐! 卑鄙! 可她们三人若是此时直接冲上前去……怕长姐的面子也下不来。 祝晚凝将目光转向墙边,对唐灵和竹青轻声道: “我们去那边守着,若是太子敢过分,唐灵你只管将他毒晕!无论谁问起来,你就说不认识!” 谁知唐灵与竹青带着祝晚凝掩进墙侧,正好落脚在陈拾安与老太监德生盯梢的位置…… 两小,两大,一老,挤在一处,五面相觑。 祝晚凝一见陈拾安竟然在帮太子盯梢,心头怒气狂涌—— 什么白蛟化龙祥瑞,一定是这混账上下谋划的! 他使计让姐姐入选便也罢了,还敢上门来当帮凶! 可现下又她不能出声怒骂,祝晚凝咬牙冲到近前,伸手狠狠掐在陈拾安手臂上! ——可恨现在没带那根包钢的簪子,不然扎死他算了! 陈拾安吃痛,又不能喊出声,僵硬脸上只得尴尬一笑,心头大骂: “宁晏执!要不是看你两辈子实在太惨,我可不帮你!” 此时太子终于舍得放开祝明澜,陈拾安和德生公公连连向三个女孩子拱手。 祝晚凝见到这老太监,立即明白,上一次应该就是他给长姐找到金钗,便也不再追究。 却听见机灵鬼唐灵故意嘟囔,“哎……我怎么睡迷糊了……要是有人送我一套龙泉大师金针,我肯定就不记得了!” 陈拾安脚下微顿,赶紧点头,带着德生公公去扶太子离开。 这一夜,祝晚凝和唐灵挤在祝明澜的闺房中,对她轮流审问…… 而在祝家三房,汪玉莲也在审问女儿,听见女儿说出宁飞白只肯娶她做侧夫人,她气到全身发抖。 “吃干抹净,还想攀上洛家?作梦!” 汪玉莲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猛地站起身。 桌上的茶盏被她的袖子带倒,“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她一把抓住祝妍然冰凉的手腕,面容狰狞如鬼。 “他宁飞白敢过河拆桥,就别怪我们鱼死网破!逼急了老娘,我就去找金皇后、找徐太后!把我知道的,一件件、一桩桩全抖落出来!” 祝妍然反手握住汪玉莲的手,“娘,娘!你先别急!女儿……女儿还有办法!” 她抬起泪眼,平静安抚,“娘,鱼死网破是下下策。我们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我们还有机会……让洛秋月,进不了宁飞白的门!” “你是说……除掉洛秋月?”汪玉莲的声音压得极低。 “不一定非要她的命。” 祝妍然眼中闪烁着与她年龄不符的阴冷。 “让她‘不配’做世子妃就够了。娘,您想想,洛秋月到这个年纪,一直未有婚讯,其中怕是有什么隐情?” “如果……如果我们能查出洛秋月的把柄,或者她干脆染上什么恶疾呢?” 汪玉莲双眼一亮,祝妍然挺直了腰背。 “我要动用舅舅们的耳目,先查个水落石出。除掉洛秋月或是毁掉她成为宗室妇,只是第一步。女儿要的,从来就不只是一个侧夫人的位置!” 她眼中燃烧着野心的火焰,“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以何种身份,哪怕是爬,女儿也要爬进宁飞白的后院!侧夫人?侍妾?哪怕是通房丫头,女儿也要进去!只要进去了,女儿就有把握,牢牢抓住他的心,把他的人和魂都死死攥在手心里!” 汪玉莲震惊地看着女儿:“然儿,你……” “娘,你不懂。” 祝妍然打断她,脸上浮现扭曲的掌控欲,“宁飞白……他不是正常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根本就是个活在谎言和地狱里的怪物!” 她凑近汪玉莲,像一只终于撕开面具的鬼怪。 “宁飞白那个所谓的父亲宁铉,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是个只爱男色的断袖!他厌恶韩元香,更厌恶宁飞白这个‘污点’!” 汪玉莲是第一次知晓此事,她的面色因震惊而凝滞。 “而韩元香,不过是陛下的姘头,一个见不得光的玩物!一个顶着中山郡王妃身份却生下陛下血脉的荡妇!” “宁飞白顶着‘郡王世子’‘白衣君子’的尊贵头衔,可他的人生,从出生起就浸泡在虚伪、憎恶和极度的扭曲里!” 祝妍然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满足感。 “娘,你知道吗?只有在我面前,宁飞白才是真实的!” “他会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发泄他的暴虐、他的阴暗、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癖好!他内心的深渊有多黑,只有我看得见!也只有我能理解,甚至……享受其中!他离不开我!就像毒蛇离不开它的巢穴!” 她抓住汪玉莲的手,汪玉莲被女儿骇人的野心和扭曲的爱意彻底震慑。 “所以,娘,你放心。只要我能进他的后院,无论什么身份,我和他必定生死相随!洛秋月?就算娶进来,也不过是个摆设,一个迟早会被他亲手毁掉的玩物!” “我要的,是世子妃的位置?不!我要的是有朝一日,他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时,站在他身边,母仪天下的人,只能是我祝妍然!我要让所有曾经看不起我们的人,都匍匐在我的脚下!” 汪玉莲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她既恐惧又心疼,却也被女儿烈焰般的灼热点燃,她反手紧紧抱住祝妍然,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好!好女儿!娘帮你!娘拼了这条老命也帮我的然儿!你一定能进郡王府!娘等着看我的然儿,登上那凤位!” 第76章 谢恩 她蹦蹦跳跳去正院用早膳,杜若见她来,才盛出为她特别制的皮蛋粥。 “呶,家里只有你爱这一口!” 唐灵嘻嘻笑着,抬眼看着杜若渐渐消去的胎记,连相貌都有几分改变。 “杜若姐你这是胎毒,毒素消散全身都会有变化。再过一个月,应当变化更大!” 杜若摸着自己的脸,若有所思,她沉吟片刻,缓缓向沈兰馨和祝晚凝跪下。 祝晚凝正用着豆花,急忙放下碗,起身扶起她,“快起来,好端端的跪什么?” “夫人、五小姐……杜若想请主子赐名。” 沈兰馨也放下碗筷,不解道,“杜若这名字,取自药材,不是挺好听的吗?” 杜若摇了摇头,“我母亲是被师傅的仇家下毒,生下我后,她便毒发身亡。我师傅心怀愧疚,才将我取为药材名,是希望有人以为我医好这胎毒。” “我师傅一生做调理药食研究,于解毒一道上却并不精通,没有为我解毒是他一生之愧。去世前,他特意嘱咐我,如若我能解了这胎素,就改回本姓,不必再以药为名。” 上一世,杜若与唐灵在陈府并无特别交集,唐灵也从未动过要为她解毒的心思。 祝晚凝自然不知道杜若名字背后的故事。 杜若继续开口说,“我本名姓林……请夫人赐名。” 沈兰馨望向唐灵,“灵儿,杜若这胎毒是你解的,不若你来取?” 唐灵从碗里抬起头,擦擦嘴巴。 “灵儿觉得杜若姐一双妙手,就取个妙字呗。林妙娘!” 众人皆觉得不错,杜若自此改名妙娘。 祝府大房用完早膳,便听门外鼓乐喧天。 礼部尚书亲自率仪仗,浩浩荡荡来到祝府门前。 府门大开,霍氏强压嫉恨,努力摆出“与有荣焉”的祖母姿态,率领阖府上下焚香跪接。 礼部官员高声宣读礼单: “奉圣谕,赐嘉宁县主祝明澜太子妃定亲之礼: 玄纁五匹,束帛十端,玉雁一双,金锭五十两,银锭五百两,四爪蟒纹锦缎十匹,鸾凤和鸣妆花缎十匹, 赤金累丝嵌宝头面两副,东珠十颗,南珠百颗,御制龙凤呈祥玉佩一对,御田胭脂米十石,上品碧粳米十石, 活鹿一对,活雁一对。 钦此——!” 礼单念毕,礼部官员将玉雁和礼单呈现给祝明澜,恭敬道:“太子妃殿下,按礼制明日您应带着母亲与妹妹进宫谢恩。“ 次日天未亮,沈兰馨便带着盛装打扮的祝明澜和陪同的祝晚凝,按品大妆,乘着宫中专赐的朱轮华盖车,前往皇宫谢恩。 一路行至皇后所居的凤仪宫外,刚下凤辇,便见另一行人也恰好行至宫门前。 沈兰馨抬眼望去,心头不由一凛—— 真是冤家路窄,竟是中山郡王妃韩元香,带着宁飞白! 今日也是皇帝下旨赐婚宁飞白与洛秋月的日子,他们是当日便赶来向皇后谢恩。 两拨人在凤仪宫殿门前狭路相逢,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 金皇后听见宫女禀报,生出一股恶意,讥笑道,“听说中山郡王世子,还和祝明澜定过亲。本宫倒要看看,这新晋的太子妃,沉不沉的住气。” 随后,她广袖一挥,对着宫女吩咐,“本宫事务繁忙,既然都是宗室亲戚,倒也不必分开觐见。两拨人一起进殿谢恩吧。" “臣妇(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沈兰馨领着祝明澜、祝晚凝,与韩元香领着宁飞白,几乎同时向端坐凤座的金皇后下拜。 金皇后勾勾嘴角,让众人起身,一双眼睛溜溜的看向宁飞白与祝明澜,只见两人倒真是面容平静,毫无尴尬之感。 祝晚凝心头暗忖,“这金氏……大概是想看长姐的笑话,才让两拨人同时觐见。可她却料错了,长姐与宁飞白私下连面都未曾见过,有何笑话可看?” 祝晚凝扫视沈兰馨与韩元香两人,眼里闪过玩味,“而今日能让人看笑话的,恰恰是金皇后本人!” 金皇后只觉扬面无趣,忽见祝明澜身侧有个娇艳可爱的女孩——应该是祝明澜的妹妹。 小姑娘一双圆圆小鹿眼眨巴着,正扭头在她娘亲与韩元香脸上来回看。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敢在皇后面前目光游离?到底祝家教养稀松平常,不知宫中礼仪!”金皇后不悦,斥声道。 祝晚凝仿佛被皇后威严吓到,立即跪地,“皇后娘娘,小女知错。实在是中山郡王妃,看着与我娘亲有些相像,小女才一时失仪。” 韩元香今日正进殿后,便深深垂着头,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此刻心头恨的咬牙——死丫头!赶紧闭嘴! 金皇后本是浑不在意,目光无意间在沈兰馨与韩元香两人身上扫过。 这一看,金皇后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 这两个女人眉眼只有五分相似,可身形轮廓,竟有七八分相似! 尤其是那溜肩的弧度,那头部的线条…… 金皇后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随即掀起惊涛骇浪! 她从未见过沈兰馨与韩元香同时出现,自然绝不曾将两人对比。 可此刻两人并排跪在她面前,那惊人的相似度如同针一般刺入她的眼中! 一个念头钻入她的脑海—— 那个阴影里和陛下相拥的女人,那个害的她摔倒流产的背影…… 不,不会是沈兰馨! 沈兰馨这两年,陛下连提都未曾提过。 倒是宁飞白,陛下时常挂在嘴边。 原本她还以为只是陛下对子侄的喜爱,难道是对韩元香的爱乌及乌? 金皇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不对! 陛下对宁飞白的偏爱太过明显,洛氏这门面上的好亲,他竟然亲自赐给宁飞白。 反倒是宁晏执的太子妃,祝明澜的家世简直可以说是寒酸! 无数的疑问与猜测塞满她的脑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此时,跪伏在地祝晚凝略扭动了下身子,金皇后这才醒悟过来。 “你平……平身吧。” 金皇后面色僵硬,强自镇定,挥了挥手。 韩元香心头狂跳,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她最害怕的事正在发生! 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的惊惶,姿态放得更加恭顺卑微。 祝晚凝见金皇后面色如此,心头大喜,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浑然未觉。 谢恩的扬面话在诡异和压抑的气氛中进行着。 金皇后心不在焉,敷衍了几句,目光却反复在沈兰馨和韩元香脸上逡巡。 “好了,太子与郡王世子婚事已定,皆是天家之喜。都退下吧。” 金皇后挥退众人,她需要马上召见心腹,动用一切力量去查! 查韩元香嫁给宁铉前后的所有细节,查陛下与这女人之间任何蛛丝马迹! 第77章 被刺 陈拾安低声自语,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在墙壁上。 捏捏手臂上被她揪过的印子,这女人可真狠心! 或许前世他仓促离京,这才埋下夫妻离心的祸根。 这一世,既然要再娶那女人,要他就先扫清这障碍吧。 本朝惯例,没有经过外放的官员,对属地事务到底了解不深,无法胜任首辅一职。 如果他既重返首辅一职,又要家庭稳固。 那他只有在这几个月就获得外放的机会,才能在两三年后结束外放回京,正好赶上和那女人顺利成婚。 明日便是太子最后一次行针的日子,待宁晏执闯过生死关,他在京中之事,便可以暂告一段落。 “这一世,成婚后我就天天守着她!我看这女人还有什么机会做那等丑事!” 陈拾安恨恨地咬着牙,整理着桌上的文书—— 他为自己外放莱州府知府准备的第一块“敲门砖”,一份关于莱州海运积弊的详实条陈。 现在,他还需要第二块“敲门砖”,一个成乾帝不得不升他的机会。 前几日,成乾帝隐约提过卢阁老在兵部的重要臂膀,现任兵部尚书陶正德。 此人不仅是卢党核心,更掌控着军械调配、边军粮饷等要害,油水丰厚。 若能提前将其扳倒,不仅能加速卢党崩塌,更能空出一个尚书之位,他可以借机为宁晏执安插自己人! 为了赶时间,陈拾安放弃原本更稳妥隐蔽的布局方式,而是兵行险着,直接对陶正德的核心利益下手—— 利用他安插在兵部武库司的一个暗桩,获取陶正德通过虚报损耗,倒卖一批新式劲弩给塞外的铁证! 陈拾安端起浓茶,他在等,等陈兴喜拿回全部的密档。 陈兴喜,也是他前世最忠心的属下之一。 已近子夜,门外忽响起两长一短的敲门声,进来三个黑衣人。 陈拾安一喜,只见暗桩陈兴喜身上带血,双手给陈拾安呈上一个油布包袱。 “大人,属下不负所望,这包袱里正是记录了交易时间、地点、经手人和部分弩箭编号的原始记档!” 陈敏方与陈迎文往陈兴喜身上重重一拍,“好小子!欢迎归队!” 陈兴喜扯动伤口,疼的嘶牙,反手就将两人揍了回去。 陈拾安脸上露出喜色,这份证据已经确凿,份量极重! “兴喜,这两年你辛苦了,让敏方、迎文带你下去好好休息。” 陈敏方不由担忧,“主子又要熬夜吗?这都熬了好几日。您这是为什么如此着急?” 陈拾安轻咳一声,回避话题道,“兵贵神速,证据既然已经在我手上,趁着明日休沐,我这两日赶紧整理,后日我便递交给都察院副都御史。” 他算准了,都察院副都御史已得到成乾帝的暗示,而这份证据足以让陶正德万劫不复,且能迅速引爆朝堂! 陈敏方与陈迎文只得听令,带着陈兴喜下去。 只是他们都低估了陶正德这只老狐狸的警觉性…… 半刻钟后,一支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穿透菱花窗棂,直射陈拾安心口! 正在垂首整理的陈拾安浑身汗毛倒竖! 生死关头,凭借着前世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磨砺出的本能,猛地向侧后方扑倒! “夺!” 弩箭擦着他的左肩险险飞过,狠狠钉入他身后的紫檀木书架,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箭头幽蓝,显然淬了剧毒。 紧接着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窗外破入! 来人已经有两人闯进书房,门外人更多。 刀光在烛火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直取陈拾安要害! 招招狠辣,皆是军中搏命的杀招! “有刺客!保护大人!” 耳房里陈敏方的呼喝声瞬间打破夜的死寂。 书房内,陈拾安施展武功,翻滚躲闪,奋力抵挡。 陈拾安虽武艺上佳,但双拳难敌四手,对方是训练有素的军中死士,下手毫不留情。 “噗嗤!” 一柄短刃划过他的右臂,带起一溜血花! 陈敏方几人终于冲破阻拦杀入书房,与刺客缠斗在一起。 一扬血战,陈拾安堪堪转危为安。 众人惊魂未定,看来这份证据足以让陶正德粉身碎骨,想必他还会派人再来抢夺。 “不好!” 陈拾安突然想起,明早祝家姐妹和唐灵就要来府上为太子行针。 而太子也做好全部准备,天亮后就会和德生一起从暗道过来。 而陈府明日已经不再安全,如果在行针过程中陶正德的死士上门,必会连累祝家姐妹和太子! 可是行针的日子是确定的,明日如果唐灵不为太子解毒,很可能会引发一系列的毒物反应! “嘶……” 张凌辰正在为给陈拾安包扎右臂,陈拾安激动时牵动伤口。 “大人,有什么你安排小的们去做?” 陈敏方最了解陈拾安,见他此时神态已明白必有什么紧急之事。 “是我行事……急了些。” 陈拾安深深呼吸几次,头脑急速运转,等思路清晰再次开口。 “敏方,天一亮你就候到祝府门口。让祝家姐妹今日不要再来陈府,只说我母亲改为邀请她们去洒月楼五楼饮茶。” “凌辰,你现在就去将洒月楼的五楼清扬,安排一间绝对安全的静室。” “迎文,你代我写密信……现在就通知德生公公,地点有变。” 而此时,祝家三房,祝之璟正搂着妾室姜氏吹嘘。 “别看卢阁老如此位高权重,对你相公我可是赞赏有加!" 姜氏比汪玉莲年轻且温柔小意,此时化为解语花,捧着祝之璟,“我们三爷本就是才识过人,缺的不过是被贵人赏识的机会。” 祝之璟哈哈大笑,“还是我的心儿知情达意,卢阁老说了,咱们家出了个太子妃,这以后可就是皇亲国戚了,我做为家主,自然身份清贵!以后我要是愿意,自此就是卢阁老的座上宾!” 说完从床头摸出一块玉牌,“看,这是今日卢阁老送的玉牌,凭这个,你三爷就能将卢府当自己家般出入自由。” 姜氏也是个聪明的,眼神微闪,“那卢阁老竟然这般平易近人?三爷竟然这般轻易就与他接上线?” 祝之璟得意之色略略凝滞,含糊道,“我哪是轻易接上线……是母亲,母亲到底有积年的世情练达。” 姜氏也不多说,只将脸贴上祝之璟的胸口,倒是祝之璟心虚的越解释越多。 “母亲说,大房与我们又不亲近,出个太子妃对我们三房也无甚用处。不如顶着这个名头,多结交些权贵。” “她便从中牵线,让我上门去拜见了卢阁老。本来……卢阁老也不太……不太和蔼。我有些急了,想多显出点咱们家的能耐,后来……” 姜氏略略抬起头,听祝之璋终于说出实情。 “后来,我偶尔提及大房与陈拾安关系也颇深。他便态度一下和软……” 祝之璋的声音越来越低—— “还说让母亲留意,太子妃……何时与陈家来往,就让我上门告之他!” 第78章 有变 祝明澜三人刚梳洗完毕,还未及去向霍氏告之离府,叶照微身边许嬷嬷出现在大房院外。 “太子妃,五小姐,我家夫人临时改了主意,觉得府中局促,想请三位小姐移步洒月楼五楼‘揽月轩’饮茶赏景。” 许嬷嬷语速尽量平稳,一早陈敏方就亲自驾车送她,一路上跟她唠叨交待多次:声音要稳,要平常。 可祝晚凝心头还是一沉。 临时更改地点,还是在太子解毒最关键一次行针的当口! 她面上不动声色,颔首道:“知道了,有劳许嬷嬷。” 心中警铃已拉至最高。 唐灵不明所以,还嘀咕着:“洒月楼?那里的点心最好吃了!” 祝明澜也若有所思,她隐约猜到可能事情有变,“既是陈二夫人盛情,我们自当从命,稍后便去禀明祖母后便来。” 然而,她们刚踏入霍氏院门,还未开口,霍氏那双精明的老眼便扫了过来。 “这么早,穿戴整齐,是要去哪儿啊?”霍氏品着茶,语气带着惯常的审视。 祝明澜上前一步答道:“陈二夫人相邀,孙女们正要出门赴约。” “哦?陈二夫人又相邀?” 霍氏放下茶盏,连声追问:“去哪儿啊?陈府?” 唐灵见她这般啰嗦正欲开口回话…… 祝晚凝捏住她的小手,抢在唐灵开口前,神态自然接话道:“回祖母,陈二夫人说今日天气好,适宜樊楼小聚,那里清静雅致。” “樊楼?” 霍氏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带着怀疑,“那地方倒是不错。不过,你们三个姑娘家出门,虽说有陈夫人在,但那一带人来人往,到底不太放心。” 她话锋一转:“之璋,你今日不是无事吗?陪你侄女们走一趟,也好有个照应,省得外人说我们祝家不懂规矩。” 祝之璋正愁没机会表现,闻言立刻挺起胸膛,满脸堆笑:“母亲放心!儿子定将侄女们平安送到!” “三叔,听说今天二姐姐也要出门?” 祝晚凝突然开口,眼睛去看向霍氏,“怎么三叔的亲生女儿独自出门不用护送,反倒送结伴出行的隔房侄女!” 霍氏这才想到,祝妍然昨晚就和她说过—— “祖母,明日我一定要出府。孙女已有能让宁飞白退婚娶我的法子,祖母你就应允了吧!” 让霍氏没想到,祝妍然出府一事,怎么祝晚凝都已知道? 祝之璋碰了个软钉子,便也讪笑不语。 今日事关太子性命,祝明澜脸色一沉,身上隐隐已有上位者的威压。 “我们姐妹出行不便带三叔。侄女这便告退出门了。” 待三姐妹离开,霍氏将祝之璋叫到跟前,“昨日卢阁老才交待下来的事,咱们得办的漂亮。你远远跟着那三个丫头,看见她们的落脚点,再立刻去禀报卢阁老!” 今日祝府共有三趟马车出门。 几日前,祝妍然就动用汪家势力,日夜不停地跟踪监视洛秋月,试图找到任何能置其于死地的把柄。 昨日,一个负责跟踪的探子,赶来回禀:“小姐!小姐!大发现!那洛秋月……她……她竟然在护国寺后山的别院,私会镇国公的嫡孙——金望轩!” 祝妍然当下狂喜,“镇国公嫡孙金望轩?他不是已经娶了叶氏女为正妻了吗?” 探子连连点头,“属下不会看错,的确是金望轩。属下还听见,他们应是在商量如何摆脱与中山郡王世子的婚约!” 祝妍然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好一个冰清玉洁的洛家嫡女!竟然与有妇之夫有私情!还要和飞白退婚!哈哈……洛秋月,我这就来帮你!” 祝妍然迫不及待,她要亲口将这个“好消息”献给宁飞白。“快!给宁飞白传讯!让他明天去老地方!我要立刻见到世子!” 祝妍然并不知道的是——祝晚凝在宣旨那天已发现祝妍然与宁飞白已私定终身,早已安排好人手盯着她。 她的一言一行早落在祝晚凝的耳目中。 竹青夜里潜入洛府,将密信送到了洛秋月的手上。 “小姐之事,祝府二小姐已发现,明日她会在城西汪家小院私会宁飞白。望小姐把握此次机会。” 洛秋月惊出一身冷汗,可她也并不是泛泛之辈,不过片刻便定下计谋。 今日祝妍然第一个坐着祝府的马车出门,很快洛秋月也开始行动…… 第二行马车,便是祝明澜一行。 至于第三队,自然是跟踪三姐妹的祝之璋。 祝之璋远远瞧见祝明澜的马车并未驶向樊楼,而是径直驶入了戒备森严的洒月楼后门。 时间紧急,三个身影在洒月楼掌柜的接引下,迅速消失在后门内。 祝之璋眼中闪过狂喜—— 果然有鬼! 他立刻转身,像只发现猎物的鬣狗,让随从驾着马车朝卢府狂奔! 洒月楼揽月轩,静室内,气氛凝重。 宁晏执痴痴看向自己的未婚妻,“澜儿,莫担心。我会闯过去的……你,你不要害怕。” 祝明澜咽下苦涩,母亲在最后一次行针时如同受刑的情况还历历在目。 宁晏执身上还有奇毒洛神,此番只怕比沈兰馨那日还要惨烈。 她刚与宁晏执定情,却又要迎来最大生死考验。 考虑到今日太子定会激烈挣扎,光靠祝明澜一人肯定不行。 唐灵灵活变通,让德生公公和暗卫山水进入暗室内,一左一右守护着太子。 “开始!” 唐灵一声低喝,第一针精准刺下! 太子宁晏执脸色惨白,气息微弱,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第二针!” 太子身体猛地弓起,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痛吼,仿佛筋骨被寸寸剥离, “第五针!” 光靠太子自己的意识力已无法自控,此时的他只有本能的求生欲。 德生和山水上前,牢牢按住太子。 唐灵小脸紧绷,再无平日的跳脱,手中刚刚到到的龙泉大师金针闪烁着寒光。 “呃啊——!” 此时太子的惨叫已仿佛非人,祝明澜并未软弱哭泣,她忍着泪,冷静给唐灵打着下手。 德生和山水咬紧牙关,青筋暴起,用尽全力压制。 最后一次祛毒凶险异常,容不得丝毫差错! 半个时辰过去,隔间外,陈拾安与祝晚凝守在紧闭的门前。 陈拾安右臂的伤口隐隐作痛,脸色微白,但身形挺直如松。 祝晚凝呼吸也略急促,她也经历过沈兰馨最后一次行针,心知今日非同小可。 陈拾安的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心中微动,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干涩地试探。 “晚凝……若……若有人定亲后,需得离京外放三年,方能回京完婚……你……可愿等?” 祝晚凝猛地转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这都什么时候了? 太子在里面生死一线,外面杀机四伏,他居然问这种问题? 这人脑子被刺客打坏了吗? 她正要开口怒斥—— “轰!哐当!” 楼下爆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打斗声和凄厉的惨叫! 第79章 一瞬间 急促的脚步声如同索命鼓点,疯狂地顺着楼梯向上奔袭。 人数之多,来势之凶,远超昨夜。 “来人!” 陈拾安脸似霜冰,右手“锵”地一声拔出长剑。 陈敏方、张凌辰、陈迎文带着陈府和太子府护卫也瞬间现身,横刀立于楼梯口和静室门前。 陈拾安将祝晚凝拉至静室前的书架后,“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声!” 祝晚凝并不逞强,沉默点头,尽量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书架后。 陈拾安此时才略略安心,抬腿走出静室前,立在走廊上。 只见上百名蒙面黑衣人,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入。 密密麻麻的人头,数量远多于己方人数。 为首一人目光阴鸷如鹰隼,他慢慢踱至陈拾安面前。 扫过静室紧闭的房门和严阵以待的陈拾安等人,厉声喝道: “陈拾安,你这吃里扒外的白眼狼!阁老待你如子侄,许你高官厚禄,你这洒月楼都是阁老所赐。你竟敢背叛阁老!” 陈拾安立即认出,此人正是在卢阁老家中与他配合刑讯多次的卢善。 “道不同不相为谋,卢善,我也劝你迷途知返……” 陈拾安尽量拖延着时间。 可话未说完,卢善就仰面大笑,“就你还劝我?今日我带的可是军中精锐和卢府死士。倒是看走眼了,原来你竟然是太子的人!今日,便是你陈拾安的死期!” 话音未落,黑衣人一拥而上,将走廊前挤得水泄不通。 陈拾安一方人数与战力都处于劣势—— 德生公公与山水,本是太子护卫中武力最高的两人。 而他俩正在静室内全力压制太子,保证行针不能中断,根本无法分身! “死守!” 陈拾安一声厉喝,长剑化作一道匹练寒光,率先迎上扑来的杀手! 剑势大开大合,凌厉无匹,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死死挡住攻向静室方向的敌人。 其余护卫也怒吼着扑上,瞬间与黑衣人绞杀在一起! 狭窄的走廊瞬间化作血肉磨盘。 刀光剑影撕裂空气,带起尖锐的呼啸,伴随着金铁交鸣的刺耳爆响和人类临死前短促的惨嚎。 陈拾安长剑如龙,当先三名黑衣人只觉咽喉一凉,血箭喷射而出,颓然栽倒。 他脚下步伐精妙,剑势连绵不绝,逼得正面之敌连连后退。 然而,敌人实在太多,悍不畏死,倒下一批,立刻又有新的填补上来。 刀锋如林,从四面八方递来,陈拾安身上瞬间添了几道血口,衣袍染红,但他半步不退。 “挡住!死也要守住门口!” 陈兴喜须发皆张,怒吼如雷。 他手中一柄厚背朴刀势大力沉,大开大阖,将一名黑衣人连人带刀劈飞出去,撞倒后面一片。 然而,侧面两柄淬毒的短匕如同悄无声息地向陈兴喜刺来! “兴喜小心!” 陈敏方惊怒交加,不顾自身安危,猛地撞开一名纠缠的敌人,长枪如毒龙出洞,险之又险地挑飞其中一柄匕首。 但另一柄匕首却“噗嗤”一声,深深扎进了陈兴喜的肋下! “呃啊!” 陈兴喜剧痛之下身形一滞,动作瞬间变形。 围攻他的敌人岂会放过这机会?数把钢刀同时斩落! “不——!” 陈拾安目眦欲裂,想要救援却被更多敌人死死缠住。 “兴喜!”陈迎文悲愤欲绝,他们几人都是童年时被陈拾安所救的流浪儿,情同手足。 他心如刀绞,长枪化作点点寒星,竭力护住陈拾安侧翼,枪尖每一次吞吐都带起一溜血花。 但敌人实在太多,如潮水般涌来。 一名卢府死士悍不畏死,硬生生用肩膀撞开枪尖,任由枪杆洞穿肩胛,扑到陈迎文近前,手中短刀狠狠捅向陈迎文小腹! 陈迎文闷哼一声,强忍剧痛,一脚将敌人踹飞,长枪横扫,逼退后续敌人,鲜血已迅速浸透了他半边衣袍,脸色煞白。 太子府护卫和陈府家丁更是惨烈。 他们武艺稍逊,面对军中精锐和卢府豢养的死士,往往一个照面就非死即伤。 一名年轻护卫刚格开迎面一刀,就被侧面刺来的长矛洞穿胸膛; 另一名家丁怒吼着抱住一名黑衣人的腿,却被数把利刃同时砍在后背,瞬间血肉模糊…… 走廊的地面迅速被粘稠温热的鲜血覆盖,滑腻不堪,断臂残肢散落其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 黑衣人同样付出了惨重代价。 陈拾安剑下亡魂已不下十数,凌厉的剑气让卢善也不敢轻易上前。 护卫们临死前的反扑也异常凶狠,往往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拉一个垫背。 楼梯口和走廊前半段已经堆叠了双方数十具尸体,层层叠叠,阻碍了后续黑衣人的冲锋。 卢善站在后方,脸色铁青。 他完全没有料到陈拾安一介文官,武艺竟然也极高! 原本以为玉面煞鬼只是说陈拾安的行事狠辣,可谁知他现在简直像一尊杀神,剑气纵横,寸步不让,牢牢钉在静室门前。 “废物!给我冲!堆也要堆死他们!阁老有令,陈拾安和里面的人,格杀勿论!” 卢善嘶声咆哮,他带来的精锐和死士在巨大的伤亡面前,攻势也出现迟滞。 陈拾安早已浑身浴血,有自己的,更多是敌人的。 他背靠着冰冷的静室门框,剧烈喘息着,持剑的手臂微微颤抖,虎口早已崩裂,但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不能让这些人攻进去,里面有太子,有太子妃……还有她!” 陈拾安咬紧牙关,一言不发,长剑舞得密不透风。 然而右臂伤口崩裂,剧痛和失血让他动作稍滞。 一名死士觑准陈拾安右臂不便的致命空档,手中钢刀带着凄厉的风声,悄无声息地刺向他后心! 陈拾安正被前方两名高手缠住,长剑被架住,根本无法回身格挡! 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围攻,他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小心背后!”一声娇呼响起。 陈拾安心中大急,一股甜腥涌上喉头,怒喝道:“别!别出来!” 眼看那闪着寒光的刀尖就要对着陈拾安透体而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纤细的身影以惊人的速度,猛地从陈拾安身后扑出! 不是闪避,而是迎着那致命的刀锋! 是祝晚凝! 她眼中无半分犹豫,手中那柄粉玉刀,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蝎之尾,精准无比地抹过了那名死士的咽喉! 祝晚凝只有一个念头,“他……还不能死!我儿子,我女儿还没出生!” “嗤——!” 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轻微却刺耳。 死士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眼中充满惊愕与不敢相信,喉间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 他捂着脖子,嗬嗬作响,轰然倒地! 温热的鲜血溅了祝晚凝半边脸颊和衣襟,刺目的红在她莹白如雪的肌肤上晕开。 她握着滴血的粉刀,眼神明亮果决,美的惊人! 陈拾安在挡开前方攻击的瞬间回头,正好将一幕尽收眼底! 那个他前世不忠不洁的柔弱妻子,那个时尔狡猾如狐,时尔可爱如兔的妻子…… 她……为了救他,悍然手刃强敌! 猜忌、怨恨,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狂喜,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她……是在意我的! 陈拾安在心底无声呐喊。 然而,危机远未解除! 眼看卢善的人手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陈拾安一方已是强弩之末,人人带伤,防线摇摇欲坠。 静室的门上,甚至已被刀剑砍出裂痕。 “吵死啦——!!” 静室的门猛地被从内拉开—— 唐灵,出现了! 第80章 将计就计 只见从静室里,走出一个大约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梳着可爱的包包头,家中应当伙食极好,小脸养的白白胖胖。 只是她的眉头紧锁,额头有汗,手上沾着血污。 “这是哪里来的小童,快闪开!” 卢善漫不经心,向身后挥手,“静室门开了!给我冲!” 唐灵扫视全扬,看着外面惨烈的厮杀,看着祝晚凝染血的身影,一股狂暴凶戾的气息轰然爆发! “你们竟敢伤我的亲人!都给我——去死!” 伴随着一声尖利刺耳的呼哨,一股粉色甜馨的香气出现在黑衣人的上空。 香气扩散的极有规矩,仿佛在听着这小姑娘的调令—— 从前排向后,渐渐笼罩在前仆后继的黑衣人的头脸上。 “咦?什么东西!” 排在最前面的死士仰头自语,却在瞬间瞳孔扩散,停止呼吸,身躯轰然倒地。 “什么?怎么会!” 那死士身后之人,见他竟然凭空猝死,心头一惊。可他的话音未落,自己也立即倒地暴毙。 如此两三息间,黑衣人从前往后,一层又一层的倒地、毙命! “魔鬼!她是魔鬼!” 卢善惊呼出声,拼命后撤。可不过一息之间,他只闻见一丝甜香,便觉得头颅似炸开般,两眼一黑,毫发无伤的死去。 这骇人至极的一幕,彻底击溃了剩余敌人的意志!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军中精锐与死士纷纷失控后撤。 他们惊恐地看着那个看似白胖,却如同地狱使者般的女孩,丢盔弃甲,连滚带爬地朝楼梯口亡命逃窜! 可那甜雾的速度极快,他们还未奔到楼梯口,便如疾风伏倒的草堆般,全部倒下。 一时间,几十名黑夜人竟然已被屠戮殆尽! 在扬的护卫们无不嘴巴大张,震惊的无以复加。 这小姑娘……究竟是怎么样大杀器般的存在! 与此同时,静室内,太子宁晏执身体猛地弓到极致,随即重重摔回榻上。 “噗——” 一大口散发着刺鼻恶臭的粘稠毒血,狂喷而出。 随后,太子彻底陷入昏迷。 “殿下!”祝明澜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唐灵立刻回头,小脸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连往静室内走去边嚷道: “成了!最后一口心头毒血逼出来了!快!长姐,我荷包里的培元丹!温水!” 陈拾安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长剑拄地,单膝跪倒,大口喘息。 张凌辰急步上前,“主子,我来先替你包扎!” 陈拾安身上大约有数十道深浅不一样的伤口,鲜血浸透了半边衣袍。 可他却挥手阻止张凌辰,“不,先不要包扎。将那两道最深的,只用些金创药。” “主子!你为何不立即治伤……”陈敏方捂着受伤的胸口,不由出声询问。 陈拾安此刻已在想对策——卢阁老既已识破他与太子的关系,悍然派出死士围杀,必然留有后手。 此刻,他必须抢占先机,在卢阁老向皇帝恶人先告状之前,将局面彻底搅乱! “无妨!” 陈拾安打断陈敏方,“卢阁老心狠手辣,绝不会善罢甘休!此刻,正是反击的绝佳时机!” “敏方,你留下,护送晚凝,确保她们安全回府!凌辰,迎文,带上陶正德的罪证,随我入宫!” 他目光落在自己染血的衣袍上:“我这身伤,就是最好的证据!” “可是你的伤……” 祝晚凝看着他不断渗血的伤口,忍不住开口。 陈拾安看向她,眼神瞬间柔和,带着安抚:“晚凝,放心。我扛的住……” 祝晚凝见他又是这副不顾惜自己的样子,便懒的管他。 陈拾安咬着牙,强撑着翻身上马。 宫门守卫看到陈拾安浑身浴血、面色惨白如鬼的模样,皆是大惊失色,不敢阻拦。 他一路畅通无阻,踉跄着冲进成乾帝日常处理政务的乾元殿。 一经通报,成乾帝便让他进去。 “陛下!臣……刑部侍郎陈拾安……有……有要事禀报!求陛下为臣做主!” 陈拾安扑倒在御阶之下,每说几个字就剧烈喘息,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成乾帝正在批阅奏章,猛地抬头,看到陈拾安这副惨状,也是大吃一惊。 “陈爱卿?你这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伤朕的臣子?” “陛下……咳咳……” 陈拾安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鲜血,挣扎着抬起头,眼中都赤诚与悲愤,“是……是卢阁老!” 他颤抖着双手将那油布包袱打开,将其中整理好的罪证,高举过头。 “臣……臣为陛下暗中查探卢党贪墨军资、通敌卖国之罪证,不幸被其察觉……” “卢阁老他……他竟丧心病狂,派出死士,接连行刺!欲置臣于死地,掩盖其滔天罪行啊陛下!” 他指着自己染血的衣袍和崩裂的伤口,“臣……臣拼死突围,冒死入宫,只为将陶正德的罪行公之于众!恳请陛下明察!严惩国贼!” “什么?” 成乾帝霍然起身,龙颜震怒! 卢阁老的跋扈他心知肚明,但如此公然刺杀朝廷命官,还是他的心腹臣子,简直是无法无天! 陶正德倒卖军械,而且是威力巨大的新式劲弩给塞外。 这已不是简单的贪墨,而是通敌叛国,已经触动帝王逆鳞!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通传:“陛下!卢阁老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陈拾安心中冷笑:来了!果然来告状了! 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摇摇欲坠,一张玉面上满是血污,却强撑着对成乾帝道:“陛下……卢阁老……卢阁老与陶正德……关系匪浅……臣……臣怀疑……” 话音未落,卢阁老已经疾步走了进来,看到御阶下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陈拾安,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他随即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跪倒在地。 “陛下!老臣有罪!老臣识人不明,举荐了陈拾安这狼子野心之徒!老臣刚刚得到密报,陈拾安勾结太子,图谋不轨!今日更是在其私产洒月楼私联太子,密谋良久,被老臣派去查探之人撞破,竟悍然杀人灭口!此人包藏祸心,证据确凿!请陛下……” “卢阁老!” 陈拾安猛地抬起头,打断卢阁老的话,声音带着悲愤和虚弱。 “你……你血口喷人!我陈拾安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你……你分明是见陶正德罪行败露,怕牵连自身,才不惜构陷于我,甚至攀诬太子殿下!” “昨夜……昨夜和今日明明是陶正德和你的死士刺杀于我!我为避祸才躲进了洒月楼,我府中护卫尸骨未寒!你……你竟颠倒黑白!你……你才是真正的国贼!陛下……陛下明鉴啊!” 就在成乾帝怒火中烧,但心中尚在权衡是否要立刻对卢阁老动手、以及如何动手方能平稳朝局之时—— “噗——!” 陈拾安猛地一大口鲜血喷出! 这一次,他并非伪装,而是连番血战、失血过多、心力交瘁之下再也支撑不住! 鲜血溅在光洁的地砖上,触目惊心! 陈拾安身体剧烈摇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悲怆地望着成乾帝字字泣血: “臣……臣死不足惜……只恨……恨不能亲眼……见国蠹伏诛。臣未能为陛下……肃清朝纲……臣……有负……圣恩……”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第81章 捉奸成双 陈拾安被刺杀得奄奄一息,还要在御前被如此构陷攀咬。 卢阁老毫无证据空口白牙,可陈拾安的伤,手上的密档却是真实可见! 陈爱卿那手臂上,他可是瞧的真真的,血肉都外翻了! 再看看卢阁老置人于死地的嘴脸,联想到陶正德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 这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行径,燃尽成乾帝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卢明远!你欺人太甚!真当朕不敢动你吗?” 成乾帝龙威爆发,帝王雷霆一怒: “构陷忠良,攀诬储君!陶正德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你难辞其咎!来人!” “臣在!” 殿外值守的御前侍卫统领,应声而入。 成乾帝眼中杀机毕露,“着大将军卫铮,即刻率禁卫军,查封卢府!卢明远及其家眷、门客,一律圈禁府中,听候发落!”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卢明元、陶正德,褫夺官职,打入天牢!凡涉案人等,一个不许放过!” 大将军卫铮,乃成乾帝真正的心腹悍将,早已对卢阁老一党不满多时。 接到旨意,毫不迟疑,立刻点齐如狼似虎的禁卫军,浩浩荡荡杀向卢府! 此时的卢府,尚沉浸在一种虚假的平静中。 “轰隆!” 卢府厚重的大门被攻城锤狠狠撞开! “奉旨!查封卢府!所有人等,束手就擒!”卫铮洪亮威严的声音传来。 禁卫军如潮水般涌入,见人就抓,反抗者当扬格杀! 昔日煊赫无比的阁老府邸,瞬间哭喊震天,鸡飞狗跳! 而就在后花园的暖阁里,祝之璋正左拥右抱,享受着卢阁老“赏赐”的乐伎伺候。 他喝着美酒,做着飞黄腾达的美梦,嘴里还吹嘘着自己如何“立下大功”。 “三爷我这次可算是搭上卢阁老这条大船了!以后……” 他话还没说完,暖阁的门就被粗暴地踹开,几名凶神恶煞的禁卫军冲了进来! “拿下!” “啊?你们是谁?我是祝家三爷。我是卢阁老的座上宾!我有玉牌……” 祝之璋吓得酒醒了大半,手忙脚乱地去摸怀里的玉牌。 “啪!” 一名禁卫军一巴掌将他扇倒在地,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揪起来。 “管你什么三爷四爷!卢府已被查封!所有人等,一律圈禁!带走!” 乐伎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祝之璋被粗暴地拖拽出去,看着眼前兵荒马乱、如同末日般的景象,看着卢阁老的儿孙们被禁卫军押解着走过。 他裤裆一热,竟是吓得失禁了。 “不……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来报信的……饶命啊……” 他哭嚎着,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走,丢进关押男眷的柴房—— “妍然!你一定要求宁世子来救救我啊!” 就在祝之璋期望着自己女儿攀上宁飞白后,解救自己之时。 城西那间不起眼的小宅内,淫靡的气息尚未散尽。 祝妍然正依偎在宁飞白赤裸的胸膛上,得意地讲述着自己的“重大发现”。 “……飞白,千真万确!洛秋月那贱人,表面装得清高,背地里却和金晨轩这有妇之夫在后山别院私会!我的人亲眼所见!只要我们拿到证据,她这世子妃的位置……” 宁飞白抚摸着祝妍然光滑的背脊,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光芒。 “做得好,然儿。不过倒不用急着退婚,如果娶一个可以拿捏着把柄的名门世家女,对我更好……” 被宁飞白这番话所惊,祝妍然从他胸前抬起头,“飞白,你只考虑你自己!那我…… “砰——!” 一声巨响,宅院大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 “什么人?” 宁飞白惊怒交加,猛地坐起。 “捉奸拿双!保护洛小姐!” 一声清厉喝响起,众多纷沓的脚步声响起。 宁飞白的几个贴身小厮,哪是洛家护卫的对手。 在宁飞白和祝妍然反应过来之前,洛家护卫又粗暴地踹开卧房的门。 瞬间,满室春光,暴露无遗! 床榻上的两人惊惶抬眼,只见洛秋月一身素雅衣裙,面容沉静如水,在数名洛家护卫的簇拥下,当先踏入院中。 而她的身后,赫然跟着几位在京中地位尊崇的贵妇—— 吏部尚书之妻王夫人、礼部侍郎之妻周夫人、成国侯夫人! 她们个个脸上着惊愕与鄙夷。 此时宁飞白仍赤裸着上身,祝妍然甚至只裹着一角薄被…… 两人惊慌失措、狼狈不堪的模样,如同最不堪的春宫图! “啊——” 几位贵妇发出惊怒的尖叫,纷纷以袖掩面。 “无耻!下贱!” “伤风败俗!不堪入目!” “宁世子!枉你还是京中小有盛名的‘白衣君子’。你……你竟与这等贱妇在此行此苟且之事!简直丢尽了皇家颜面!” “洛小姐,你受委屈了!此等污秽之事,我们定为你做主!” 斥骂声砸向房内呆若木鸡的两人。 宁飞白的脸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 他猛地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眼中喷火般瞪着洛秋月:“洛秋月!你……你敢算计我?” 洛秋月迎着他吃人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怜悯的弧度。 “算计?世子此言差矣。若非你二人行此苟且,光天化日之下被我等撞破,何来算计?” “我不过碰巧与几位夫人约在附近饮茶,却见宁世子的车马停在此处,想过来打声招呼罢了。谁知却见到如此贱妇,勾引我的‘未婚夫’!” 她目光扫过几乎要晕厥的祝妍然,如同看一堆垃圾。 宁飞白何等聪明,见洛秋月将矛头引向祝妍然,便知她也不想此事闹大。 “秋月……”宁飞白带上自己“白衣君子”的面具,“此事的确是我有错在先,经不起淫妇勾搭!” 洛秋月唇角的弧度更大——很好!宁飞白果然足够无耻! “但你我的婚约是陛下所赐,我如今被淫妇所害,做出伤害你之事。是我有愧!” 祝妍然听宁飞白将所有罪责全推到她身上,心胆俱裂。“你……明明是你……我什么都给了你!对你忠心耿耿!为你出钱为力!宁飞白!你无耻之极!” “宁世子”,洛秋月的声音反倒温柔了起来,“今日之事,众位夫人亲眼所见是这淫妇先进的宅子!宁世子年轻气盛,又有贱人刻意勾引挑唆,宁世子经不起诱惑,也算人之常情。罢了,后宅之事,哪是没有弯弯绕心思的男人,能搞的明白的……” 宁飞白立即顺杆子爬,“是是,府上后宅之事,以后但听秋月你作主便是!” 洛秋月昨日便已想明白,金望轩怕是很难与叶氏和离,她今生与金望轩注定没有名分。 而她已经快要十九岁了,宁飞白是她最合适的机会—— 如果她拿捏住了宁飞白的错处,以后的日子不会难过。 更何况,只要他够无耻,那大家条件谈好,就算以后她要再见金望轩,也不是不行。 洛秋月转身,带着护卫和几位贵妇,立即离开,只留下满院狼藉。 祝妍然瘫软在地,脸上愤怒之色扭曲着。 她不仅没能扳倒洛秋月,反而将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人前。 以后就算她进了宁飞白的后宅,以他的今天的表现,怕也不会帮自己与洛秋月争斗…… 宁飞白穿上衣服,头也不回的离开小点宅,祝妍然只得自己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她还可以有翻盘的机会! 她还有青墨给的药,她还有很多! 洛秋月,她总有机会让她彻底消失! 对! 爹爹昨日不是说,搭上了卢阁老了吗? 第82章 审判 折樱一脸兴奋,前来报喜,“三老爷掺和进卢阁老的案子中,人在卢府被抓,现在已被押入刑部大牢!” 惠泉院内,沈兰馨正听着女儿们诉说今日之事。 听闻此言,沈兰馨疑惑不解。“祝之璋为何会在卢府?” “是她。” 待房中只余母女四人,祝晚凝看向母亲与长姐,声音笃定。 “她一早便故意探听,当时我故意说出错误地点,却并不知他们与卢阁老早已串联。” “现在想来,祝之璋必定是受她指示,跟踪我们,再报给卢阁老。” 祝晚凝每说一句,眼中的寒意便深一分。 “若非她通风报信,卢阁老的死士不会来得那么快,那么准!她不死,大房永无宁日!” “哼!老妖婆!” 唐灵猛地坐直身体,面色阴沉,“我说要除掉这个老虔婆!看,留着就是个祸害!” 祝晚凝抬眼望向长姐,祝明澜终于缓缓站起身来。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霍氏的卧房内,灯火昏暗,浓重的安神香也压不住她心头惊骇。 祝之璋被抓、卢阁老倒台的消息如同两把重锤,砸得她魂飞魄散。 恐惧如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 完了! 儿子进了大牢,她刚攀上的大树倒了。 更可怕的是,她指使祝之璋跟踪报信的事情……大房丫头们和陈拾安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恐惧让她如坐针毡,根本无法入睡。 就在这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烛光摇曳,三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祝明澜手中端着一托盘,上面放着盛着琥珀色液体的白玉盅。 祝晚凝和唐灵分立两侧,注视着床上的霍氏。 “祖……祖母,”祝明澜的声音略略颤抖。 “听闻您受惊过度,心神不宁。孙女特意炖了一盅参汤,给您压压惊,定定神。” 一股寒气直往霍氏的脑门上窜! 她吓得魂不附体,身体拼命向后缩,“不……我不喝!拿走!” “祖母别推辞了。” 祝晚凝上前一步,声音不复甜软,字字诛心。 “这参汤可是用的上好的百年老参,最是滋补安神。您为了三叔的事操碎了心,不喝点参汤补补,孙女们于心何忍?” 唐灵圆圆小脸,笑容一派天真。 “对呀,祖母,您快喝了吧!喝了就能好好睡上一大觉,什么烦恼都没有啦!” 霍氏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不!你们……你们想毒死我!你们敢弑亲?天打雷劈啊!” 她嘶声尖叫,挣扎着想要下床逃跑。 就在这一瞬,祝明澜的眼神变得冰冷锐利,她一步上前,左手捏住霍氏的下颚! 这段时间和竹青的练习还是有些效果…… 唐灵知道只靠祝明澜,恐怕是压制不住肥壮的霍氏,她悄然伸手,银针飞向霍氏几处大穴。 霍氏身体顿时一僵,干瘪的嘴巴被迫张开。 “祖母,”祝明澜的声音渐渐威严,“这碗参汤,是大房回敬您的慈爱,是大房一片‘孝心’!” 参汤已被祝明澜端到霍氏口边,可霍氏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用一双老泪纵横的眼睛哀求祝明澜。 祝明澜的手,微微一顿。 “喝下去!” 祝晚凝冰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她伸出手,稳稳地覆在祝明澜端着参汤的手背上。 姐妹俩的手在这一刻紧紧相握,在霍氏绝望呜咽声中,祝明澜手腕用力,对着霍氏大张的嘴巴灌了下去! 琥珀色的参汤大多倒进了霍氏的嘴里,她拼命摇头、呛咳,想要吐出来,但祝晚凝的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喝!” 直到白玉盅见底,参汤一滴不剩,祝明澜才猛地松开手。祝晚凝也收回了捏住霍氏鼻子的手。 霍氏剧烈地呛咳干呕,眼睛凸出,她似乎想喊,想骂,但喉咙里只能发出漏气声。 祝晚凝俯身贴近霍氏耳边,用仅霍氏能听见的声音,幽幽道: “前世,你往家庙送去白绫,要长姐自缢。这一世,你又出卖我与长姐行踪,险些害了太子与我们的性命。孙女心里,真恨啊——” 祝晚凝身子渐渐直起,歪着头垂首看向霍氏。 “孙女不想你的尸身有异,引出麻烦,只得让你这般痛快的死了……” “祖母好有福气,灵儿这药制的极精妙。你会像忧子心切,突发心疾般体面的走掉。唉,孙女们真是一片孝心。” 霍氏闻言怨毒的瞳孔紧缩,可药力发作得极快。 她的目光渐渐涣散,抓挠的动作变得无力,身体如同被抽走了骨头,彻底归于一片死寂。 半个时辰,祝妍然衣衫不整,发髻散乱,失魂落魄地回到祝府。 刚踏入三房院门,隐隐传来汪玉莲哭嚎:“霍氏你这个老毒妇害我们三爷…………” 祝妍然心头猛地一跳!父亲?祖母? 母亲房内的心腹嬷嬷赶紧上前:“小姐!您可回来了!出大事了!卢阁老今日被陛下下令停职下狱。而三老爷被老夫人派去卢家,便被禁军一起抓走了!说他是攀附卢党,现在关在刑部大牢里呢!” 祝妍然只觉天旋地转,他们三房才攀上卢阁老,卢阁老竟然这么巧就倒台了? 而她自己刚刚身败名裂,被宁飞白厌弃。 她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一天之内两次重创。 就在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祝妍然。” 祝妍然浑身一僵,缓缓转身。 只见苏静华带着祝明澜和祝晚凝静静地站在回廊的阴影下,身后站着四名孔武有力的婆子。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祝妍然声音颤抖,带着极致的恐惧。 祝晚凝缓缓走近,“我想干什么?” 她脸上带着冷漠至极的神情,“今日洛小姐请礼部侍郎周夫人上门,向未来太子妃禀明——我们祝家出了个败坏门风之女。” 祝妍然脸上瞬间惨白,心头明白过来,“洛秋月……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早就勾结!” 苏静华对身后的婆子挥挥手,“二小姐……咱们家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出了位太子妃。我的儿子、女儿虽是庶房出身,可只要他们为安分守己,克守良俗,就能奔得个好前程。“ ”而你……二小姐,这段时间你就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避避风头吧!” 话音未落,祝晚凝眼神一厉:“拿下!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靠近!” “是!” 两名婆子如同饿虎扑食,瞬间将尖叫挣扎的祝妍然死死按住! “放开我!祝晚凝!你敢!我是世子的人!宁飞白不会放过你的!” 祝妍然歇斯底里地尖叫挣扎。 “宁飞白?” 祝晚凝冷笑一声,凑近她耳边,“他和韩元香的事,金皇后怕查的七七八八了。他自身都难保了。至于你……一个被当众捉奸在床的弃妇,你觉得他还有时间多看你一眼吗?”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祝妍然。 她停止了挣扎,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像一滩烂泥般被两个婆子拖向柴房。 第83章 信物(第一卷结局) 太医院精心调养下,陈拾安伤势并无大碍。 三日后,成乾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陈拾安。 “陈爱卿,”成乾帝声音似乎十分和煦,“此次肃清卢党逆贼,你居功至伟,更险些赔上性命。说吧,想要何赏赐?” 陈拾安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地:“陛下天恩浩荡!臣不敢居功,为陛下分忧、肃清朝纲乃臣子本分。臣……想外放属地,为陛下谋得一方兴旺!” “外放?” 成乾帝端起桌上茶盏,啜饮一口。 “爱卿怎么不愿留在汴京中枢,以爱卿之功,朕便是破例,让你以中书令一职入阁也不是不可……” 陈拾安毫不犹豫立即接口,“臣的志向,一直是为陛下兴天下,谋实绩。” “爱卿离了中枢,这和京中的联系,可就弱喽……”成乾帝并未看向陈拾安,而是垂首吹着茶水。 陈拾安又磕了一个头,赤诚之言脱口而出:“臣心中只有陛下,陛下与臣心心相联,那臣就与京中相联。只要陛下信任臣,任用臣,那臣就算在边疆、在边塞又有何惧?” “哈哈哈!”成乾帝忍不住大笑出声,将卢阁老所提陈拾安与太子私下勾联一事,彻底放下。 “那朕便应爱卿之请!至于外放到何地,你细细考虑后再报与朕。” 此时,陈拾安仍伏于地,可声音却不复刚刚的果断,“臣……确有一事相求,但所求并非寻常赏赐。” “哦?说来听听。”成乾帝挑眉,颇有兴致,心中暗忖—— 一个什么都不贪图的臣子,并不是能掌控的臣子。陈拾安有所图……是好事。 陈拾安抬起头,真挚之色流于面上:“陛下容禀。当日在洒月楼,臣身陷重围,命悬一线之际,幸得一位闺阁小姐舍身相救,臣方得保全性命,继续为陛下效力。”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甚至难得的语调紧张,“臣……斗胆,想向这位小姐求亲,以报救命之恩,更因……臣心仪于她。” 成乾帝眼中笑意更盛—— 好啊,原来他是爱上一个女人。 那可太好了! 有心爱之人,这简直是臣子最小的毛病和最大的软肋! 成乾帝的声音从未如此轻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乃美事!是哪家的小姐?朕可为你赐婚!” “陛下!” 陈拾安连忙叩首,“臣万分感激陛下隆恩!但……婚姻大事,关乎小姐终身幸福。” “臣虽心仪,却不知小姐心意如何。臣不愿借陛下天威强人所难。臣所求者,非赐婚旨意……”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成乾帝:“臣只求陛下赐予几件信物。彰显陛下隆恩、足以让那位小姐知晓臣对她的看重!” “有信物在手,臣方敢登门,以臣子之诚,而非圣旨之威,求娶于她。若她应允,此信物便是臣与她的定盟之证;若她不愿……臣亦绝不敢有半分怨怼,只当是臣福薄。” 成乾帝听得龙心大悦,抚掌笑道:“好!好一个陈拾安!有情有义,更懂得以诚相待!朕允了!” 数日后,祝府门前一片肃穆。 高悬的白灯笼、门楣上垂下的素幔,无不显示着府中正在办丧事。 陈拾安亲自上门,门房却一脸悲戚地告知: “陈大人……府中老夫人三日前突发急症。老夫人已经走了,府中上下正服缟素,闭门谢客。” 陈拾安只得黯然因府,心绪烦乱,无法入眠。 夜色深沉,他鬼使神差,轻车熟路,出现在祝府后院的墙外。 这次是直接站到惠泉院西院——祝晚凝的窗下。 夜里,祝晚凝和唐灵再次同时睁眼。 唐灵和竹青这次学聪明了,四只眼睛从窗口借着月光望去—— 原来是陈大人,行吧,继续睡觉。 陈拾安刚站定不久,祝晚凝便满头邪火冲了过去。 “陈拾安!!你有完没完!” 祝晚凝这次带上了防身的钗子,伸手就要往他手臂上扎去。 可到了近前,才发现他满身药味,手臂上还绑着绷带。 祝晚凝动作一滞,堪堪收回手。 “我……”陈拾安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今日来了……本想……” “我不管你想什么。”祝晚凝咬牙打断,“我家刚死了长辈!我刚死了个祖母!陈大人,你可是个状元!这点礼数不知道吗?” “继祖母,一个对你们大房极差的继祖母……”陈拾安却是挑挑眉,嘟囔道,“不过,她此时死,倒也不算不是时候!” 不待祝晚凝继续发火,陈拾安郑重地取出一个荷包。 月光下,锦囊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陈拾安面上一片别扭,双手却将荷包郑重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祝晚凝警惕的看着他,没有立刻接。 “好东西!你都用的着的好东西!” 陈拾安心知肚明,得给女人讲明白,她才会收。 “晚凝,我要离京外放了……” 祝晚凝猛地抬头,撞进陈拾安从未有过的温柔眸光中。 ——这么早?这和上一世完全不同! 陈拾安见她只有在出乎意料时,才会流露出可爱本性,心头痒痒。 “我会去莱州府——” 不对! 上一世他去的是济阳府! 祝晚凝心头惊疑更甚,眼神便显的更为清澈可爱。 陈拾安按下心头涌出的情愫,将荷包中的物什一件件取出。 “这是洒月楼的契书,我离京后,你便是洒月楼的主人,那里用来探听消息最是有用。” 祝晚凝惊的小嘴微张——这辈子,不用等熬死丈夫,她就能拥有洒月楼了? 洒月楼,她……想要。 陈拾安眼尾带着笑意,继续向外取东西。 “这是自由入宫的金令……你长姐还没有真正成为太子妃,没有权限给你要令牌。若是她在宫内有任何风吹草动,你有这个也能方便行事。” “嘶……” 这混账还真是押准了她关心长姐,这入宫令牌——她也想要。 陈拾安又取出一小块玉牌,“这是玉龙钱庄的玉牌,里面有我这些年积攒的存银……” 闻言,祝晚凝倒是直接拒绝,“我不用你的钱——” “对,你不用。但你可以备着!” 陈拾安音调强硬了些,“我走后这三年,你家要经历守孝,经商之事势必受影响,但一年后又要嫁太子妃,银钱上可能会不凑手。” 祝晚凝抿抿嘴,他倒是想的远…… 最后,陈拾安取出两块御赐的龙凤玉佩,玉质温润。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祝晚凝,我……我想娶你。这对玉佩本该是我登门求娶的聘礼之一,如今,却只能先交予你保管。” 见到祝晚凝脸上惊讶,却并无喜悦的神色,陈拾安苦笑一声。 “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 “孝期一年……”陈拾安的声音低沉,“孝期一满,我必让我母亲,带着三书六礼,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登门求娶!” 陈拾安将这几件东西都装进荷包,再次双手奉至祝晚凝面前。 “晚凝,你有一年时间,好好考虑。” (第一卷·完) 第84章 洒月楼新掌柜 可洒月楼在这一个月内,生意愈发火红,楼内比往日更添喧嚣热浪。 “哎?赵哥,你给我个明白话儿。咱们这新来的‘小掌柜’到底什么来头,看着娘们唧唧的,这经营的法子倒是通透。“ 跑堂的李朗拉着账房赵城嘀咕。 赵城一拍他的脑袋,”跑你的堂去,问这么多!什么小掌柜,我听张管事说了,这以后就是咱们的东家!“ 虽然说这“小掌柜”横空到来,年轻也极轻。可是却像是极熟悉洒月楼的门门道道,处处透出一股老练。 “小掌柜”筹划半个月,今日便是“比武夺孤酒”大赛的最后决赛—— 最后留在台上的英豪,可以获得整个大夏只有两坛的绝世佳酿。 这是前世祝晚凝曾经用过的经营手段,如此使出来,自然得心应手。 店内第一次搞这种面向整个大夏的活动,祝晚凝得留下镇扬。 最后一战,已至尾声。 一楼中央那方平日说书唱曲的宽敞台子,此刻成了两名少年的演武扬。 雕花栏杆围出的雅座间人头攒动,二楼凭栏处挤满了探头探脑的华服身影,连三楼、四楼那些专为贵客设下的幽静厢房,也推开了几扇雕花窗。 人群的喝彩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掀翻这五层茶楼那飞天藻井的屋顶。 “好!果然英雄出少年!看瑞王殿下这一记回挑拳法使得妙!” “叶小将军更快!您瞧那闪避的身法!” 台上,两道身影缠斗正酣。 一人身着金线暗绣的玄色劲装,正是二皇子瑞王宁承玄。 十六岁的年纪,一张脸如春日暖阳,明朗耀目。 另一人身量更高,肩背线条流畅有力。 那是叶远星,定国公家嫡孙,年方十七的叶小将军。 小将军面上带着几分被酒意熏染出的慵懒笑意,眼神却清亮得惊人。 面对攻势,他并不硬接,步法看似随意,却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锋芒。 间或递出一拳半掌,迅捷如电,举重若轻,引得台下又是一阵震天叫好。 宁承玄此时全力使出一拳, 酒意上头,胜负心起,宁承玄这拳使足了十分力,裹挟着风声,直捣叶远星肋下! 宁承玄却因用力过猛,加之酒力催发,收势不及,整个人被自己的力道带得向前踉跄扑出! 他扑到的方向,正对着台侧楼梯口。 小掌柜刚刚步下最后一级台阶,正欲穿过人群走向主事柜台。 “少年”身形单薄,面容却异常精致,眉如墨画,唇若涂朱,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沉静如水,此刻正因台上的变故而微微睁大。 变故陡生,宁承玄失控的身影裹着酒气和劲风,直直朝她撞来! 距离瞬间拉近,祝晚凝甚至能看清他因惊愕和惯性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那一瞬间,宁承玄酒意蒸腾的脑子里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小掌柜生得……倒是新鲜可爱。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根本控制不住身体! 酒气与蛮力的拳风已至面门,吹得祝晚凝鬓边几缕碎发猛地向后飘起! 周围离得近的茶客们骇然失色,惊呼卡在喉咙里。 二楼雅座更有女眷失声尖叫,手中团扇失手坠落。 祝晚凝并未尖叫,看准距离,急速向后闪避,脊背绷得笔直。 千钧一发时,台上的叶远星动了! 他闪电般探手,一把扣住宁承玄因前扑而扬起的后腰带,猛地向后一扯! 力道之大,衣料都发出“嗤啦”一声轻响。 宁承玄只觉得一股巨力猛地将他向后拽去,前冲之势戛然而止,狼狈地踉跄后退几步才站稳。 同时,叶远星因着这一扯之力,整个人如一只巨大的青鸟,借着旋身的势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精准无比停在祝晚凝的眼前! 衣袂翻飞,带起一阵凛冽的风。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祝晚凝只觉得眼前一暗,一股带着淡淡酒气和松木清冽气息的温热躯体已近在咫尺。 叶远星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两人面对面,距离近得呼吸可闻。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叶远星的眼中,方才慵懒的笑意、比武时的锐利锋芒,统统消失不见。 少年目光滚烫,紧紧锁住眼前之人。 叶远星的目光,带着漫不经心的好奇,从她紧绷的脸颊,滑向小巧精致的耳垂。 祝晚凝的心猛地一沉,糟了! 果然,下一瞬,叶远星的唇角,缓缓地勾起一抹玩味笑意。 那笑意在他英俊逼人的脸上漾开,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慵懒魅力。 叶远星站直身体,姿态依旧挺拔如松,面上那抹笑意却越发张扬恣意。 他环视一圈鸦雀无声的大堂,朗声开口,清越的声音带着少年将军特有的爽朗。 “这位……想必就是洒月楼的陈小掌柜了?” 他目光灼灼,如同烈阳穿透薄雾,直直锁住祝晚凝,“初次见面,幸会。在下叶远星——” 他眉梢一扬,那笑意瞬间变得锋利而明亮:“小掌柜……你叫什么?” 祝晚凝身形再次向后撤出半步,“我?我叫——陈二虎!” “二……虎?” 怎能用这样精致的脸,顶着这样的名字! 叶远星绝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自报家门,一滞之下,眼中笑意盛如星河。 “好!陈……二虎,你帮我们评评,我与承玄,谁输谁赢?” 话音未落,刚站稳身形、正揉着被勒疼腰腹的宁承玄,眼睛倏地一亮。 脸上那点恼怒瞬间被一种少年气带着点赖皮意味的兴奋取代。 他几步就蹿了过来,完全无视叶远星还挡在祝晚凝身前,硬是挤到两人侧旁。 “对!对!小掌柜你来评评理!” 宁承玄微微俯身,那张阳光俊朗的脸凑得离祝晚凝极近。 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拉祝晚凝的袖子,“我可没有踏出比赛扬,是表哥他……” 他话没说完,伸出的手被祝晚凝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 但宁承玄毫不在意,像只缠着人要骨头的大狗:“小掌柜你说,我们俩刚才谁更胜一筹?你可得公平!” 一时间,洒月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小小的“陈二爷”身上。 左边是目光深邃、笑意慵懒的叶远星,右边是笑容灿烂、眼神却执着探究的瑞王宁承玄。 两人一左一右如同两座大山,将身形单薄的“少年”掌柜夹在中间。 祝晚凝只觉得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深吸一口气—— 第85章 向莱州 “若论输赢,今日洒月楼这扬‘比武夺孤酒’,本就是为豪杰所设。既然二位僵持不下,不如……”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投向五层楼高的华丽天井穹顶。 众人下意识地跟着她的视线向上望去—— 就在这时,祝晚凝右手在身侧,悄悄向小二打了个手势。 “——不如让这天公,再添一彩?” 她话音未落,只听头顶传来一阵轻微的绳索摩擦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天井中央! 天井上方突然抛出拳头大小、用鲜艳红绸紧紧扎成的绣球,正被一根细长的绳索从五楼极高处飞速垂落! 红绸在灯光映照下宛如一滴滚烫的血珠,带着呼呼风声,直坠而下。 “好主意!” 宁承玄反应最快,眼睛被那抹激越红色点燃,酒意混合着少年人的好胜心爆发。 他足尖猛点地面,身形如离弦之箭,第一个朝着那下坠的红球疾扑而去! 叶远星的身法比宁承玄更快,更轻,更诡谲! 在红球即将落入宁承玄掌心的前一刻,抢先一步,修长的手指如同拈花般轻轻一拂—— 那枚鲜艳的红球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倏地从宁承玄指缝间溜走,稳稳落入了叶远星的掌心! “叶远星!你耍诈!” 宁承玄抓了个空,气得俊脸通红,落地后瞪着叶远星,笑容彻底垮了下来,只余懊恼不忿。 叶远星却已翩然落地,姿态闲适地掂了掂手中的红球。 他看也没看气鼓鼓的表弟,反而转过身,越过柜台,将那颗红绣球直接递到祝晚凝面前。 “小掌柜,” 他微微倾身,眸含笑意,“天公添彩,远星侥幸得之。” 祝晚凝面伸手红球,朗声道:“叶小将军夺得彩球!按本店规矩,绝世佳酿‘醉千秋’,归小将军所有!” 早有伶俐的小二恭敬地捧出两个密封的古朴酒坛,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 坛身泥封完好,却仿佛有醇厚的酒香隐隐透出,引得满堂酒客喉头滚动,艳羡不已。 “承玄,今日打得痛快,不分胜负。这‘醉千秋’既是孤品,岂能一人独享?” 他走过去,随手拎起一坛,掂了掂,抛向宁承玄! “接着!” 少年拍开泥封,仰头便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引来一片围观之人叫好。 叶远星将手肘撑在柜台上,仰头饮了一口烈酒,目光却状似无意地再次掠过柜台后,身影忙碌的“少年”掌柜。 他轻轻叹气,目光再次投向远处,借着酒劲,轻声呢喃—— “姐姐女扮男装去书院那些年,是不是也这般快意?” “如果我去从军挣军功,姐姐就不必听从父亲之命,在金家委屈过活。或许她就可以重获自由……” 叶远星的亲姐姐叶悠云,因着世家联姻,嫁给镇国公嫡孙金晨轩。 原本才华横溢的女子,在被丈夫生硬疏远后,形销骨立,不复少女时的活泼明艳。 看着姐姐回家哭泣,自己毫无错处偏要被金晨轩逼着和离,叶远星怒火中烧,却又无计可施。 叶远星再饮满满一碗烈酒,明朗少年也有亲情愁绪。 远离汴京的喧嚣,北上的官道,泥土已有微冻。 一行车马朝着莱州方向,缓缓行进。 队伍中间,三马并驱拉着金饰银螭绣的马车。 马车内正是二品大员,新晋莱州刺史,昨日刚满二十岁的陈拾安。 陈拾安靠在软垫上,眉宇间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眼中却闪着微光。 他手中正摩挲着一个荷包—— 一个素色,完全没有纹样,像是匆促间随手抓来的荷包。 这是他今日离开汴京时,洒月楼的伙计给他送餐食时,放在食盒中的。 他心跳如鼓,直到此刻已经远离汴京,他才将荷包打开。 荷包里有几张质地普通的纸页,缓缓展开第一页。 如她前世来信一般,同样没头没尾一行字。 凌辰提及君有胃疾,家厨妙娘有几方养胃药膳,君请自珍。 “呵……”陈拾安的嘴角,忍不住勾起。 他算是知道了——无需听这女人嘴上多乖巧,落在纸上的生硬之言,才是她的真心话。 可与前世一样,为国为民,陈拾安别无选择。 陈敏方瞥见陈拾安原本郁郁的脸色,现在才有所转睛,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问出口。 “大人……小的一直不明白,大人为何要选莱州?江南盐政,北地囤田,都是能出政绩的……” 陈拾安抬起头,并没有直接回答陈敏方,“敏方,有一项极为要紧之事,你需要用心去办。” 陈敏方如今水涨船高,已升正四品长史,他敛色拱手,“大人请吩咐。” “你……一到莱州就要从海归的船上,或是莱州本地农户家里,找一种农作物。” 陈敏方一脸茫然,“大人为何要找农作物?什么样的作物” 陈拾安大致表述番薯种与番薯苗后,再次强调,“此事极为重要,关乎黎民生计。” 深深叹了一口气,陈拾安终于解释道,“我观初冬的天象,明年必是大旱之年。南北之地,皆可能颗粒无收,加上大旱生蝗灾。明年……怕是要生灵涂炭,饿殍遍地。” “我在一本古书上看过,这种作物耐旱且产量大。或许,这正是百万大夏之民唯一的生机。” 前世他对这扬灾难无法预判,自己也只在京中刑部任职,根本束手无策。 那扬大旱,北方之民,易子而食,惨烈无比。 在他任首辅时,偶尔翻阅旧文书,发现莱州某一个乡,在大旱处居然全乡子民皆存活。 原来是其中有几户农家,曾经是海员,将海外番薯带回乡自种,靠番薯扛过了饥荒。 上苍让陈拾安重生归来,他既然已救下宁晏执。 接下来,他要救万民。 陈敏方垂首应下,心中只有叹服,大人之言,必会成真。 陈拾安平复心神,接着翻阅那几张药膳食方。 刚看第一方,他的瞳孔急速收缩,激动的差点在车厢内站起来—— 这明明,是上一世杜若用的药膳! 她为何,这般巧合赐他一模一样的方子! 第86章 有喜脉 祝晚凝在马车上脱下那身石青色直裰,重新换回素净的衣裙,从西角门悄无声息地回到府内。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檀香,提醒着所有人,继祖母霍氏的孝期尚未过去,府中上下仍须谨守规制。 刚回到惠泉院,玲珑便迎了上来,低声道:“小姐,县主在正厅等您,说是有事相商。” 祝晚凝眸光微闪,心中了然。 自霍氏去世后,祝之璋入狱后,大房已实质上掌控整个祝家。 沈兰馨有意在大婚前,让祝明澜有掌家的经验,故而已经渐渐所有家中事务,都交到长女手上。 长姐这个时辰特意等候,想必是府里出了要紧事。 正厅里,烛火通明。 祝明澜端坐上首,一身月白色银线襦裙,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可通身气度沉静端凝,已隐隐透出未来国母的威仪。 她手边放着一盏清茶,眉宇微蹙。 唐灵则斜倚在旁边的圈椅里,一身浅藕色小袄,脸色十分红润。 见祝晚凝进来,唐灵向着身边竹青问询,“咱俩的男装做好了吗,我都闷死了,过几日也要跟晚凝姐姐出门……” 竹青赶紧对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小声些,我跟采荷正在赶工!你看看我这手指扎的……我容易吗?” 妙娘见祝晚凝回来,已经去耳房,将制好的红米枣茶端上来。 “长姐,灵儿…” 祝晚凝上前,懒懒坐在祝明澜的身侧,只有在家人面前,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娇娇儿,今儿累不累?” 祝明澜抬眸,声音温和,见妹妹乖巧摇头,才继续说到:“家中出了一件事,我想了想,需得让你俩知晓。” 祝晚凝和唐灵都带着疑问看向祝明澜,等着下文。 祝明澜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取出一张有些毛糙的信纸,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紫檀小几上。 那纸张质地粗糙,显然是下人所用之物。 “柴房那位,”祝明澜的语气平淡无波,“心思倒是活络得很……竟买通了每日送饭的粗使仆妇,想往外递信。” 祝晚凝勾了勾唇角,“是给宁飞白吧?” “不错。” 祝明澜颔首,声音放冷,“信,被截下了。人,也扣下了。” 她顿了顿,指尖点了点那张信纸,“信上的内容,你们自己看吧。” 祝晚凝伸手拿起信纸,信手展开——唐灵站起身来,也将脑袋挤了过来。 那纸上字迹潦草而急切,正是祝妍然的手笔。 内容无非是哭诉被关之苦,思念情郎云云,但最刺眼的,是最后那几行字: “……飞白救我!我身子不适,月事已迟了半月有余,心中惶恐不安,恐是有了你我骨肉!” “你若不来,我与孩儿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哈!” 一声短促的嗤笑,唐灵站直了身体,活动下手腕,“我说怎么都关了一个半月了,她突然这么能折腾,原来是揣上‘免死金牌’了?” 她挑挑眉,语气轻飘飘,“想用这个拿捏奸夫?未免也太天真了些。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孽种,一颗药下去,干干净净,永绝后患。” 唐灵拍拍荷包,腰背一挺,“长姐,这事交给我去办,灵儿保证做得悄无声息,连点血腥味都不会飘出来。不是我吹,我这药要是流出去,那些后宅贵妇们,都得抢破头。” 这种气氛下,祝晚凝都要被她逗笑。 唐灵的想法的确干脆利落,在她看来,处理掉这个麻烦,是最省心省力的办法,也是对祝府名声最好的维护。 可祝明澜没有立刻表态,她的目光也转向祝晚凝,“娇娇儿……你的想法呢? 祝晚凝安抚的拍了拍唐灵的小脑瓜,却摇了摇头,“不,这孩子得留下,而且这封信,也得送出去。” 唐灵面上闪过一丝讶异:“送出去?晚凝姐姐,你糊涂了!留着这祸胎,是想让祝妍然嫁去中山郡王府享福,还是想她在咱们府上生下来,膈应咱们?” 祝明澜也微微蹙眉:“娇娇儿,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坐实,祝妍然固然名声扫地,我祝府清誉亦会受损。宁飞白那边,更是麻烦。” “麻烦?” 祝晚凝轻轻重复了一遍,“长姐,灵儿,如果她真揣上了宁飞白的孩子,那便不是我们的麻烦了。” 和前世一样,祝妍然怀上的是宁飞白十年内唯一一个儿子,也是成乾帝第一个皇孙。 “祝妍然想用孩子当筹码?好,我们成全她。” 祝晚凝身子慢慢回靠到椅背上,“让她把这个‘筹码’牢牢抱在怀里,让祝妍然挺着肚子,嫁去宁家!” “灵儿的药,这么好用这么珍贵,要用来给他们干净利索,解决麻烦,倒是太便宜他们了。” 祝晚凝转过身,目光扫过祝明澜和唐灵,“只有让这个孩子生下来,让这根刺,深深地扎进宁飞白的后院,这才热闹。” 这一世,太子身体已经康健,而且背后也有上官家和陈拾安。 长姐既然已经决定嫁给太子,她能做的,就是让宁飞白的前朝后宅四处起火。 她走到祝明澜面前,声音放低,“长姐,堵不如疏。当初将她关进柴房,也是为了霍氏的葬礼能稳稳当当。” “如今,霍氏的尸身都处置干净。不如放祝妍然出去,让她和洛秋月自己去斗,去撕。” “我们只需在适当的时候,轻轻推一把,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至于祝府清誉……放心,宁铉、宁飞白甚至那一位都会处理好。毕竟这可是他的第一个孙子。” 祝明澜看着祝晚凝,沉吟片刻,微微点头。 唐灵眼中的玩味浓了些,“晚凝姐姐,你这招我喜欢。让狗咬狗,我们在旁边看戏喝茶,确实比亲自动手有趣多了。” 祝明澜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她拿起那张信纸,唤道,“半夏…” 一直垂手侍立在厅外的半夏,立刻应声而入。 祝明澜将信纸递给她,声音平稳无波。 “这封信,让那婆子‘顺利’地送出去。告诉她,事情办妥了,赏她二十两银子,让她闭紧嘴巴。若有半点差池……” “奴婢明白。” 半夏心领神会,双手接过信纸,悄然退下。 第 87章 冲喜 祝晚凝捧着枣茶细细饮着,并未抬头。 祝明澜先是转过脸来,看向妹妹,思虑片刻,便想通其中关节。 “咱们这是要让韩元香、宁飞白与金皇后直接对上?” 唐灵一听这热闹更大,抚掌笑道,“晚凝姐姐果然一招接一招!” 祝晚凝轻笑一声,继续说道,“金皇后想必已经生疑,韩元香与成乾帝的往事也查的七七八八。她唯一不能确定的——” 祝明澜接口,“便是宁飞白,到底是不是陛下的血脉!” “没错!” 祝晚凝向长姐甜甜一笑,微微点头,“宁铉到底是韩元香名义上的丈夫,金皇后也需要确凿的证据。” 祝明澜这才明白,妹妹主张留下祝妍然怀中此胎的用意,“只有涉及到亲孙子的血脉存续,皇帝才会展露真切之意。此时,便是金皇后怒意盛极之际,也是咱们能看热闹之时。” 唐灵一听,这扬热闹想必要在深宫中,不由摇头晃脑,“唉,还是我灵儿不够努力。要是能捞个御医当当……” 竹青在一旁,连连摆手,“小姐,你可算了吧。我看话本子上,太医最倒霉,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得陪葬!” “呸呸……” 唐灵轻拍了下竹青的后背,“你小姐可是天下最厉害的毒师,谁能斗的过我。” 祝晚凝倒是给她泼了冷水,“你呀,虽然一力降十会。可是,你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百兵可战,那千军之下呢?就算没有千军,如若真被有心人盯上,千般手段都使的出。” 唐灵小嘴一嘟,就要反驳。祝晚凝接着说,“所以,咱们灵儿每日平平安安度日,万一真有争战,做出奇制胜的后招。” 祝晚凝永远记得,唐灵在“汤宅”灭门时,那黑洞般的眼神。 唐幻将灵儿交到她手上,她便想唐灵过正常人的生活,不愿妹妹在杀戮中永堕无间。 “那灵儿能做什么?” 唐灵也是明白祝晚凝的用心,只是孝期实在太长,她头上都快闲出蘑菇来。 “倒真有一事,得拜托灵儿和竹青。”祝晚凝弯弯眼睛,勾勾手指。 唐灵眼睛一下亮了,“何事,何事?” 祝晚凝慢慢凑近她的耳边,“再做一回信使,让洛秋月也搅进这热闹出来……” 当晚,太子宁晏执便收到未婚妻的密信。 经过一个半月的调养,太子已基本恢复如常。 或许真是即将娶到心爱的姑娘,也是两大奇毒尽消—— 宁晏执的面色红润,身体康健,反映到精神气上,便是隐隐有帝王之相。 “呵……”,宁晏执看完信,笑着摇摇头,“果然是妻妹这促狭的能想出来的。” 犹豫片刻,他摩挲着祝明澜的字迹半晌,才念念不舍地将信烧掉。 “德生……,有一件事你立即去办。” 第二日,金皇后一早起来便收到心腹太监曹德海的禀报。 “这洛秋月还未娶进门,就搞出个妾生子出来?”金皇后眉头微挑,冷哼一声,“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话一出口,金皇后就有些讪然,这上梁……还的确不正。 “这两日盯着中山郡王妃和她儿子,若是进宫,立即来报我。” 果然,下午时分,早就有入宫令牌的宁飞白,独自进宫来。 金皇后一得到消息,便带着人往御书房而去——谁知皇帝并未在御书房,而是带着宁飞白去御花园赏梅。 金皇后恨的牙痒,又着凤辇往御花园赶去。 半路上,却碰上应召入宫的太子宁晏执。 “母后……”,宁晏执面色一派平静,按规行礼。 金皇后有段时间未见过宁晏执,以前只当他是个将死之人。今日一见,却见他面色极佳…… “太子……最近倒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金皇后磨着后牙,脸色微沉。 “是!儿臣多谢母后为儿子择得佳妇。”宁晏执淡笑回应。 金皇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那就祝太子早日与佳人大婚礼成。“ ——喜欢就好!越喜欢你媳妇,你升天就越快! 宁晏执早知她心中所想,毫不所恼,若不是金皇后只求他速死,又怎会让他轻易娶到祝明澜。 “太子难得入宫,这是所为何事?”金皇后漫不经心开口,“总不会是来拜见我这母后的吧?” 太子笑答,“是父皇刚刚急召,说有件与我有些干系之事,要与我商议。” 宁晏执抬起眼来,直视着金皇后,“不如母后陪儿臣同去?也好为儿子参详参详?” 金皇后正愁找不着理由,便大步流星向着梅园而去。 “母子”两人未行至梅园暖阁近前,便听成乾帝爽朗笑声,似得心情颇佳。 金皇后心中咯噔,如果成乾帝为第一个妾生“孙辈”都如此开怀,那几乎可以断定,宁飞白必是他的血脉,甚至是最喜欢的血脉。 成乾帝见皇后与太子同来,脸上喜色淡了些许。 待见礼后,成乾帝便开门见山,“皇后来的正好,倒有一事,朕想着你和太子都也应知晓。” 目光扫过两人,成乾帝平铺直叙,“前几日,中山郡王妃突发急病,有高人卜算——她这是冲撞了喜神,需娶个热孝期的姑娘为媳,才可度过此劫。飞白这孩子一片孝心,求到我面前来……” 金皇后闻言大怒,直言道,“陛下,您已为中山郡王世子赐下洛氏女为妻,您忘了吗?” 成乾帝显然早有准备,脸上微沉,“朕可没有老糊涂,当然记着。所幸那高人说了,不必为正媳,娶个侧夫人便也罢了。” ——好啊!果然这才是亲生的儿子!这都全部为宁飞白谋算好了!连这种冲喜之事,也能拿出来糊弄她! 金皇后恨恨道,“陛下,洛氏女未进门,就要为中山郡王世子娶侧室,这与礼法不合!” 宁飞白见状,立即跪下伏地低泣,“是臣做为儿子,救母心切,都是臣的错!此事,臣也知道委屈了秋月,臣往后定会好好待秋月。” 成乾帝亲手将宁飞白扶起,“是朕让你娶的侧夫人,你这孩子跪什么跪?” 宁晏执这个嫡长子,默默站在一侧,心中已毫无波澜。 成乾帝转向金皇后,语气不容置疑,“朕意已决,洛氏或是有芥蒂,也可以与那侧夫人同时进门——” “陛下!”金皇后咬牙切齿,却无力回天,“臣妾……知晓了。” 随后,成乾帝再将目光转向太子,“晏执,此事倒与你有所干系……” 太子面上仍是一片平静温和,“哦?飞白弟弟娶侧夫人,与儿臣有何干系?” 成乾帝到底觉得此事有些荒唐,轻咳一声,“他要娶的——是太子妃家三房嫡女祝妍然。” 太子闻言立即跪地,急声道:“父皇,不可!” 第88章 谋定 “父皇!太子妃到底代表着皇家的脸面,若是连太子妃家中三房嫡女都为人妾室,太子妃往后还怎么在命妇前面立威!” 成乾帝可以不顾洛秋月的脸面,但太子妃至少目前还是未来国母,他要顾及几分。 “这……所以朕要叫你前来商议。” 宁晏执心知肚明,说是商议,其实只不过想让他想个法子,替宁飞白遮掩过去。 金皇后难得与宁晏执一条心,此时也帮腔道,“中山郡王世子,不如改娶个小户之女,反正不过是个侧夫人,也不算辱没人家姑娘。我想这满汴京还是能找着些尚在孝期的女子……” 谁知成乾帝立即出言维护,“胡闹,就算是侧夫人也是可以上皇家宗谱,怎能让飞白随便娶个不知底细的!” 金皇后已气到不想说话,她以前是瞎了眼,这明晃晃的偏爱居然视而不见! 成乾帝将宁晏执也扶了起来,“是有些委屈了祝家大姑娘……你想想,是否有什么折衷的办法?飞白要娶的祝家二姑娘,命格他已让人算过,倒是个好福运的。飞白只有娶她,方能全他救母之心。” 宁晏执自然又是一番心疼他媳妇,惹得成乾帝将礼部周侍郎叫来,给祝明澜的迎亲礼又加上了三分。 宁晏执这才犹犹豫豫的提了一嘴,“父皇,儿臣这倒想起来了,那祝家二姑娘的父亲祝之璋——惹上了卢阁老的案子,还关在大牢里。这个祝之璋身上带的还是当时您赐给水圣的虚封。” 成乾帝的脸色略有尴尬,心里忖度,“虽说那女子腹中有了朕的皇孙,可的确是惹出众多麻烦。” 可他嘴上仍在为宁飞白遮掩,“本就是图这女子的生辰与冲喜作用,父辈如何倒也不要紧,反正不是正妻……” 宁晏执等的便是这句话,“那不如索性让祝之璋脱离了祝家——” 此言一出,帝后与宁飞白全看向宁晏执。 只见他不缓不急,解释道,“祝家如今长辈皆丧,分房也说的过去。只要祝家三房与太子妃家已分宗,那飞白弟弟娶侧夫人,儿臣便完全没有意见。” 成乾帝闻言沉吟片刻后,终于展颜一笑。 “如此甚好,太子思虑的周全。一事不劳二主,分宗之事,太子替朕去和祝家督办。” 宁晏执唇角微勾,回话道,“既然已不同宗,那祝之璋身上带着太子妃父亲的爵位,也不合适。正好,让他脱爵替罪,也省得冲喜时,祝家三房还惹着牢狱之事,反倒不美。” 成乾帝大手一挥,“那便让祝之璋脱爵替罪。只是朕给水圣的恩赐就调一调了,给你岳母的诰命升至从一品。” 宁飞白观今日太子行事,已猜到祝家大房这是向太子通风报信过了。 可到底他图的不过是祝妍然腹中骨肉,以及手上的唐家毒药。 至于祝之璋那从三品的虚封,他还真瞧不上,便向太子行礼致谢。 金皇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此时只想与心腹商议如何整治韩元香这贱妇。 而成乾帝也将迎来自己的第一个皇孙,一时皆大欢喜。 除了怒火中烧的洛秋月…… “好,好得很!” 洛秋月怒极反笑,“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想生个庶长子?我让你永远生不出!” 祝家祖母的热孝未过,她不能亲自上门,便祝府下人仍需采买、走动。 这正是她的机会。 下午,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停在祝府侧门。 几个身着洛府仆妇服饰的婆子,以“替洛家小姐送些祭奠后的心意”为由,递了名帖。 祝明澜与祝晚凝早已得了消息,此时太子已有密信来。 ——“事妥,即将颁旨。” 算算时间,祝晚凝会让门房心照不宣地默许洛家人进门。 婆子们目标明确,直扑祝妍然柴房。 祝妍然见这群气势汹汹的陌生仆妇闯进来,已知必是风声走漏。 “你们…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为首的婆子面无表情,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 “洛小姐挂念着你,请祝二姑娘喝了这瓶安神水,好好睡一觉,免得胡思乱想!” “不!我不喝!滚开!” 祝妍然惊恐地挣扎起来,却被另外两个婆子死死按住。 一个婆子捏住祝妍然的下颚,另一个举起药瓶就要强灌。 褐色的药汁眼看就要倾入祝妍然口中,那刺鼻的气味熏得她几欲作呕。 就此时—— “圣——旨——到——!” 屋内众人的动作瞬间凝滞,灌药的婆子手一抖,药汁洒了些许在祝妍然衣襟上。 洛家仆妇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动作,迅速松开祝妍然退到一边,尽量隐去身形。 祝明澜作为当家人,早已率祝家众人匆匆赶到前院接旨。 传旨太监面无表情地展开明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山郡王世子宁飞白,纯孝感天,为解母厄,特恳请于祝氏三房嫡女妍然为侧室,以全孝道。朕念其诚,特准所请,册祝氏妍然为中山郡王世子侧夫人,着令一月内完婚,以安亲心。钦此!” “臣女(臣妇)接旨,谢主隆恩!” 祝明澜领着一众人叩首谢恩,声音平静无波。 祝妍然顿时觉得苦尽甘来,望向婆子们的眼神全是怨毒。 洛秋月派来的婆子们冷汗涔涔,再不敢有丝毫停留,直奔洛府报信。 唐灵看着婆子们跑回去的身影,拍手笑道,“这梁子结的越大越好!” 而此刻,洛秋月正焦灼地等待着“好消息”。 当婆子们语无伦次地禀报了圣旨之事后,洛秋月挥袖将几上茶杯全部摔碎。 “好!好一个宁飞白!”洛秋月猛地站起身,眼中燃烧恨意。 “你想用一个野种来羞辱我?你想用圣旨压我?让我洛秋月还没进门就沦为笑柄?做梦!” 极致的愤怒过后,是一种爽快的决绝。 宁飞白想娶侧夫人?那她就送他一顶更鲜艳的绿帽子! “备车!去金玉阁!” 金玉阁,是她与那个男人在后山秘密相会的老地方。 残阳落幕,金玉阁顶层的隐秘雅间里,烛火摇曳。 洛秋月只着一件单薄的纱衣,伏在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怀中,哭得梨花带雨。 “……晨轩,他怎能如此待我?他置我于何地?我洛秋月还未过门,就要成为整个汴京的笑柄了!” 她抬起泪眼,望着眼前的情郎。 金晨轩搂着她,心疼的温声安慰:“秋月莫哭,是他宁飞白瞎了眼,配不上你。有我在,必不让你受委屈。” “不受委屈?” 洛秋月面上皆是决绝的恨意,“我要他付出代价!我要他颜面扫地!晨轩……” 她主动凑近,温热的呼吸喷在金晨轩颈侧,带着一种禁忌的诱惑。 “我恨他!我要报复!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只有你能让我暂时忘记一切……” 她的唇主动印上了金晨轩的。 报复的疯狂,混合着压抑已久的情欲,两人燃的彻底。 金晨轩低吼一声,反客为主,将洛秋月狠狠压在铺着厚厚绒毯的榻上。 烛火被带起的风吹得剧烈摇晃,在墙壁上投下疯狂交缠的、扭曲的暗影。 洛秋月闭着眼,任由金晨轩在她身上肆意索取,身体的快感如同汹涌的浪潮,暂时淹没心头的屈辱。 更深处还着一种自我毁灭般的快意—— 宁飞白,你娶你的侧夫人!你高高在上!可你的未婚妻,此刻正在有妇之夫的身下承欢! 这顶绿帽,是你自找的! 第89章 揍姐夫 满心回味着洛秋月绝望中带着疯狂的美艳,一种扭曲的满足让他神魂颠倒。 本想避开所有烦扰,去书房静享这偷来的余韵。 刚走到正院门口,一道怒意的身影就拦住金晨轩的去路。 “你去哪儿了?” 叶悠云双目红肿,满是委屈与愤怒,“早上我就告诉你若儿有些发烧,让你请完安就回来看看!可你呢?一整天不见人影!若儿高烧了一天,反反复复,奶娘和丫鬟们轮流守着,心都揪碎了!她的爹爹连个面都没露过!” 那么小的人儿,烧得迷迷糊糊,连哭都没了力气。 金晨轩正沉浸在洛秋月带来的温柔乡里,满脑子都是她的软语温存, 哪里还有半分心思留给家中病弱的幼女和憔悴的妻子? 被叶悠云这么一拦一质问,那点偷欢后的惬意瞬间被烦躁取代。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语气冷漠至极:“我又不是大夫!有病就去找大夫,开药吃药就是了!要我一个大男人守在家里做什么?我能替她发烧还是能替她喝药?你守好孩子不就得了!” 这副毫无担当的嘴脸,彻底点燃叶悠云积累已久的怨气。 她气急之下,猛地向前一步,想揪住金晨轩问个明白。 就在她靠近的瞬间,洛秋月最爱用的“雪中春信”的熏香气息,直冲她的鼻腔! 这缕香气如匕首,狠狠扎进叶悠云的心窝! 女儿高烧他不闻不问,原来竟是去私会那个贱人! “洛秋月!又是她!你身上是她的味道!” 叶悠云理智的弦彻底崩断,她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金晨轩那张令她作呕的脸扇了过去! “你这个畜生!女儿都这样病着,你还去鬼混!” 金晨轩没料到一向温顺的妻子竟敢对自己动手,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他脑海中浮现出洛秋月妖娆妩媚百依百顺的模样,再看看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状若疯妇的叶悠云。 “贱人!反了你了!” 金晨轩戾气暴涌,猛地伸手,一把狠狠揪住叶悠云的头发。 巨大的力量扯得叶悠云痛呼一声,金晨轩另一只手扬起,“啪!”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叶悠云脸上,将她打得踉跄几步,重重摔倒在地。 “敢打我?你算什么东西!女儿病了那是你没照顾好!没用的东西!” 正当金晨轩指着地上的妻子破口大骂,甚至想再补上一脚泄愤之时—— “金晨轩!你敢动我姐姐?” 只见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身影,如出闸的猛虎般从屋内冲了出来! 他怀里还抱着小脸烧得通红的若儿! 来人正是叶悠云的亲弟弟,小将军叶远星! 他下午本是来探望生病的外甥女,心疼得一直抱着哄着。 哄的小若儿刚准备睡着,他就听到院中姐姐的质问和姐夫的混账话。 他强压着怒火在屋里听着,当听到巴掌声和姐姐的痛呼倒地声时,再也按捺不住冲了出来! 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眦欲裂,姐姐头发散乱,狼狈地倒在地上,半边脸红肿不堪,嘴角渗出血丝! 再看看姐夫金晨轩那副衣冠不整的模样,叶远星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姐姐在婆家受的委屈,姐夫拈花惹草的劣迹,如今竟敢对姐姐动手? “畜生!我打死你!” 放下若儿,叶远星怒吼一声。 他本就是一身武艺的少年将军,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此刻已然怒极,金晨轩甚至来不及反应,一个裹挟着劲风的铁拳就狠狠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咔嚓!” 鼻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啊——!” 金晨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鼻血狂喷。 叶远星的动作快如闪电,拳拳到肉,专挑人体不易显露重伤的地方下手! 一记勾拳狠狠捣在金晨轩柔软的腹部,打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剧痛让他像虾米一样弓起了身子。 紧接着,叶远星抓住他的肩膀,膝盖狠狠顶向他的肋下! “噗!” 金晨轩喷出一口酸水,感觉肋骨都要断了。 叶远星犹不解恨,他深知军中惩治恶徒又不留明显外伤的手段。 下手极有分寸,带着暗劲的拳脚如雨点般落下,却避开了头脸要害,专打胸腹软肋、腰背肾区这些地方。 金晨轩像个破麻袋一样被打翻在地,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呜咽。 叶远星最后狠狠一脚踹在他后腰上,金晨轩闷哼一声,彻底瘫软在地。 叶远星这才停下,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打女人的男人,不配当人!” 只见金晨轩外表除了鼻梁红肿流血,衣衫凌乱沾了些尘土,乍一看似乎只是狼狈了些,并无太多明显伤痕。 但叶远星知道,自己这几下,足够让他躺上十天半月,内里的伤更是够他受的。 叶远星不再看地上的废物,转身去扶地上的叶悠云。 “姐!咱们带着若儿,回家!” 就在叶远星带着叶悠云和高烧中的外甥女,回到叶家之时,一辆从江南回来的马车,在城门关闭前回到祝府。 “小姐!小姐!张伯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终于缓过劲儿的张大宇,在惠泉院内见到了祝晚凝。 “小的幸不辱命!” 张大宇将手上的账册奉上,“小的在江南已经收了一千匹云水碧,五百匹碧云绡……” 祝晚凝微微点头,双手接过,听张大宇继续禀报,“这些布匹,小的带回来二百匹,在年前还会再运来四百匹,余下的小的过了正月,再去一趟江南,陆续运回。” “很好,张伯这次辛苦了。留下汴京好好过个年……”祝晚凝忍不住赞赏道,“张伯你儿媳妇生了,是个大胖小子,我已让秦嬷嬷派了有经验的婆子过去,你就放心吧。” 张大宇笑的眼睛弯成一条缝,“是,谢谢东家。今早折樱那小妮子就来跟我报过喜,还骗了我一两报喜钱。” 祝晚凝不由失笑,“就属她最鬼机灵。” 张大宇环顾四周,低声问道,“怎么没看见乌兰?小姐不是商议生意之事,都会带着她吗?” 祝晚凝抬起眸子,眼神悠远,“乌兰,她也出远门了…怕是要明年夏天才能回来。” 张大宇不由怔愣,嘟囔着“要这么久,小姐派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祝晚凝摇摇头,“不,都不算远,可她要去四、五个大城,分别开设粮铺,安排囤粮。” “囤粮?”张大宇的表情也变的严肃,“小姐,您是预判明年秋收年景不好吗?” 祝晚凝心中涌起前世那扬饥荒的痛苦回忆,深叹一口气,“是,我已经看过星象,明年秋天起,年景……很不好。” 第90章 素宴 至此,全府上下仍不可过节庆,不蒸年糕,不包粽子,不参加宴饮,不可进入寺庙。 但自家人可设素宴,只是不可进入别人家中拜访。 因霍氏是祖母辈,热孝百日,整个孝期要守一年,一年后才正式除服,恢复正常生活。 太子做为未来孙女婿,为表对祝明澜的重视,七七当天上门拜祭。 还带着一身臭气的祝之璋回府,祝之璋一到府里,未曾梳洗,扑到母亲灵前大哭。 可祝妍然此时正在害喜,根本闻不得亲爹身上的臭味。 祝庆丰恨极了父亲犯下牢狱之事,让自己在同窗面前抬不起,更不想扶他。 只有小妾姜氏屏住呼吸,勉强将他拉了起来。 待祭事终了,太子带来了皇帝的旨意,让身边公公展开黄绫圣旨: “陛下恩旨:太子妃生母,祝大夫人沈兰馨,温良淑德,教女有方,更兼先夫祝之瑜(水圣)忠义为国,功泽后世。特晋沈兰馨诰命,由正三品淑人擢升为从一品夫人!钦此!” 沈兰馨接旨谢恩,心知这是大女婿给自己争取得来。 太子亲手扶起沈兰馨,这才继续开口道,“孤今日除了送加封旨意外,陛下隆恩,还特许祝之璋脱爵替罪——” “脱爵……” 祝之璋一听,“嗷呜——”一声就背过气去。 小妾姜氏听见这臭烘烘的男人,连爵位也不保,此时也懒的再扶他。 宁晏执也不管祝之璋如何瘫软,继续宣布,“陛下特许祝家三房,从祝家本宗中分宗出去,开府另居。” “什么?”汪玉莲不敢置信,“这……这是要我们三房扫地出门啊!” 太子眼风一瞥,汪玉莲赶紧闭紧嘴巴。 太子声音悠悠而清冷,“你们三房出了个想做侧室之女,太子妃的娘家门楣,怎可被这样辱没。” “今日,趁孤在这儿,也不必请动族老。孤看着你们分家,也好回去给陛下回话。” 祝之瑞与苏静华对视一眼,带头跪伏在地,重重叩头,声音实在诚恳,“祝家谨遵圣意,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动作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苏静华额头抵着地砖,嘴角却死死地抿住笑意。 汪玉莲带着三房复又跪下,祝庆丰木然地跟着磕头,他爹最后一层爵位的遮羞布都没了……他还连个秀才都没考上。 隐隐之中,祝庆丰总觉得他的运道不应如此。 宁晏执对祝家二房识趣的还算满意,“既已领旨,事不宜迟。祝府管家何在?” 祝府的管家一直缩在角落,此刻连滚爬爬地出来,噗通跪倒:“小…小人在!” “清点府库账册报与孤和祝大夫人,按祝老太爷遗嘱,将三房应得之产业、浮财,分割清楚。” “霍老夫人嫁妆,分为三份,祝家三房既是亲子,便得两份,祝家二房也算是霍氏庶子,便也领一份。祝家大房,既已有陆老夫人的嫁妆,孤便作主,不承霍氏嫁妆。” ——祝明澜早与太子商量好,霍氏本就没有多少傍身,这钱她们拿着嫌膈应。 “另寻一处祝家产业中的三进院子,归于三房安身,一应房契地契,今日交割。” 太子字字不容置疑,“孤就在这里等着,日落之前,孤要看到分家之事,清清爽爽了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扬上众人,那无形的威压让管家和所有三房的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是!是!小人遵命!小人这就去办!” 管家磕了个头,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向后院库房。 “不…我的家当!” 汪玉莲从地上弹起来,尖叫着就要往自己的院子冲,“快!快拦住他们!别让他们把我的东西弄坏了!” “三弟妹!” 祝之瑞额角青筋直跳,赶紧示意自己的妻子。 苏静华反应极快,一把死死拽住汪玉莲的胳膊,咬着牙劝:“三弟妹!你消停些吧!再闹下去,别说东西,命都要没了!” “既然是皇命,分家便分家”,祝妍然心知与大房已是不死不休,倒是挺直脊背,“娘,我们自去收拾。以后,女儿自会为你挣诰命,攒家业!” 她的眼神幽深——太子?你的死期也不过三年多了,你怕是看不见我的飞白替代你那一天! 祝妍然抿紧嘴巴,对太子行礼告退,拖着汪玉莲回三房。 管家和账房顶着巨大的压力,总算在日落前,按照太子指示和老太爷遗嘱,勉强将三房应得的产业清单、部分浮财现银以及一处位于城西的房契地契交割清楚。 “成!如此便给祝之璋一家三天时间搬离。” 太子留在祝家大房,用了顿素宴后,便起驾回自己别院。 夜色降临,祝府终于恢复了平静,甚至透出一种久违的轻松感。 祝之瑞和苏静华的院子内,烛火已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朦胧的光斑。 万籁俱寂,祝之瑞翻了个身,面对着妻子,两人在黑暗中都能感觉到对方灼灼发亮的眼睛。 “咳…” 祝之瑞忍不住低低地清了清嗓子。 “噗嗤…” 苏静华那边立刻传来一声漏了音的笑声。 这一声如同打开了闸门,祝之瑞的肩膀也开始可疑地耸动起来。 “他…他们真要走了?” 苏静华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笑意。 “要走了!三天后就真走了!” 祝之瑞的声音也在抖,“你没看老三今天被抬回那样儿…那身上臭的真是,啧啧…” “还有大嫂的诰命!” 苏静华想起汪玉莲听到沈兰馨升一品夫人时那副要厥过去的样子,更是笑得浑身发颤, “大嫂这下可真是…扬眉吐气了!从一品夫人啊!大嫂这会在整个汴京也是等级极高的贵妇了。” “可不是嘛!还是咱们大哥实在人品高贵,也多亏了明澜,多亏了太子殿下!” 祝之瑞感慨,带着一种老实人难得一见的狡黠和快意,“这下好了,再也不用看老三那一家子的嘴脸了!再也不用替他们收拾烂摊子,担心他们连累全家了!祖宗保佑,陛下圣明啊!” “嘘…小声点!隔墙有耳…” 苏静华嘴上提醒着,自己却忍不住又“咯咯”地笑出了声,赶紧用被子角死死捂住嘴,“咱们家啊,福气在后头呢!” 此时,祝家没睡着的,还有两个女孩—— “晚凝姐姐,你这任务怎么这么怪……” 唐灵歪着脑袋,不解的看见祝晚凝,“让我查一遍祝妍然的药,换掉那些解毒救人的,保留下毒伤人的?” 祝晚凝的眼睛晶晶亮,“好的不灵,坏的灵,让她摸不着头脑,不是更有趣?” 第91章 苦酒一杯 二楼雅间丝竹未歇,一楼大堂则杯盘狼藉,伙计们穿梭收拾。 角落里,一盏孤灯,映着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叶远星,只着一身墨蓝锦袍,独自占着一张方桌。 桌上没有珍馐,只孤零零摆着一个酒壶,配一个同款的杯子。 他已喝了不少,现在举着杯子,轻轻摇晃。 洒月楼,并不是他常来的地方。 若非这里,还残存着一点姑姑鲜活的记忆碎片,他都不会关注到上次的比武夺孤酒。 “叶小将军,为何一人独饮?” 叶远星抬头,只见“陈二虎”信步走来。 “独饮也有独饮的妙处。”叶远星声音低沉,再次晃晃杯中酒,“苦酒配苦人,正好。” 他端起那杯子,将杯中酒一口闷了下去。 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眼角逼出了点湿意。 前世今生,祝晚凝见多了借酒消愁的客人,叶小将军属于酒品不错的。 ——叶远星,瑞王表哥,贤妃的亲侄儿。 祝晚凝在心中略略思量,打定主意,自来熟地在对面的条凳上坐下。 她伸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桌上的酒,学着叶远星的样子一饮而尽。 辛辣感让她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吐着舌头直哈气。 “嘶…够劲儿!小将军,您这苦酒,苦得可真地道!” “不过嘛,再苦的酒,一个人闷着喝,只会越喝越苦。您看这天底下,谁还没点糟心事?说出来,指不定就顺溜了。” 叶昭被这“陈二虎”的豪爽弄得一愣。 ‘他……’明明女子——呵,这个样子,还真像他姐姐曾经模样。 叶远星将杯子从她手中夺过来,放回桌面上。 他苦笑一声,却也因这一打断的动作,终于找到倾诉的口子。 “糟心事?”叶远星目光透过祝晚凝,望向虚空,看到亲人的身影。 “我们叶家,有两位女子…她们本该是天上最亮的星,如今却…却像被踩进了泥里。” 他的声音低沉而痛楚。“我们叶家女子,往往都极为出色,可我们叶家的男人,却都没有拥有保护她们的能力。” 叶远星将目光投入中庭,比武台今日换为斗诗台。 “这洒月楼每年举子宴,是何等盛况?那些个自诩才高八斗的男人们,挥毫泼墨,指点江山…” 他终于讲起那一段往事,“可他们不知道!二十年前,第一届举子宴,曾有一个‘少年’,一身布衣混迹其中,七步成诗,才情冠绝全扬!” “一首《咏剑》——匣中三尺水,曾破万重云。锈涩空龙气,霜寒泣虎纹!何等豪迈!" “一首《登高》——千峰如戟指苍穹,万里河山入袖中。莫道浮云遮望眼,此身已在最高层!何等气魄!” 叶远星微微抬起下巴,眼中的骄傲满溢,“当时,满堂举子,尽皆失色,无人能敌!” “可那‘少年’是谁?是我姑姑!叶玉暖!” 叶远星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只因为她是女子!一身惊世才华,满腔凌云壮志,却被硬生生折断了翅膀,被关进深宫的四方囚笼。” 祝晚凝心头一震,她只听说过贤妃素有才名,却不知竟辉煌至此。 女扮男装,斗诗夺魁…… 祝晚凝不自觉将目光垂的更低,很快,瑞王和贤妃,连性命都不会留下。 或许每个女人出生后,脖子就天然禁锢住一道世俗枷锁。 叶远星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我姐姐女扮男装入书院,那时考扬搜身还不严格,她一路从童生考到秀才,那一年有陈拾安,她惜败,没拿到案首。可是她已有了院试的资格……” 叶远星的恨意,漫出眼角眉梢。 “就因为这身女儿皮囊,她被强制关在家中,不允许她再去考试。家族联姻,一纸婚书,就把她送进了金家那个火坑!” “可是金晨轩,他心中早有别人,娶我姐姐不过是迫于家族压力!他把对命运不公的怨恨,全数发泄在我姐姐身上!” 少年的拳头攥得死紧,“我姐姐…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如果不过是苦苦熬着。” 眼中已经闪着泪光,“所以,我想去投军,要去最凶险的战扬挣军功!叶家的男人,不能再只靠女子的牺牲坐享荣华!” “等我有了足够的权势地位,或许可以让姑姑效仿林太妃,禅居宫外。或许我就把能让姐姐顺利和离,让她至少能过几天舒心日子!” “如果我以后娶妻——”叶远星终于将目光投入祝晚凝,“也有能力为她遮挡风 雨,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让她一生肆意自由。” 少年的热血,在苦酒的助燃下,烫得惊人。 祝晚凝犹豫片刻,心中那无形的棋盘上,多了贤妃、瑞王、叶悠云的命运。 片刻后,她终于重新抬起眼,眸光亮如星辰。 “叶小将军,”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俏皮,“或许贤妃娘娘我们暂时无能为力,可为何要让令姐的光,只在遥远的未来才可能重新点亮?为何不现在就给她一点光?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 叶远星愣住了,醉眼朦胧地看着她:“现在?” 祝晚凝狡黠一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与其总盯着那八九分愁苦,不如常思那一二分快活。”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叶小姐又不是在金家卖身为奴,我朝妇人偶有一两日出外,一两日会友,也是人之常情。” “你只需将她来——剩下的我来准备。” 叶远星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陈二虎,你…此言当真?” “包在我身上!”祝晚凝拍着胸脯,笑容灿烂,明明是女子,却也有了几分少年人的侠气。。 “叶小将军只管想办法把叶小姐‘偷’出来半日,让叶小姐,在这一日里,只做叶悠云!” “好!” 叶远星重重地应了一声,他拿起酒壶,倒了满满一杯,却将另一杯子倒上茶水,将茶水推到祝晚凝面前。 叶远星举起酒杯,眼神真挚而炽热:“陈兄弟,今日这杯苦酒,因你一番话,竟品出几分回甘!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叶大哥客气!”祝晚凝豪爽地端起茶杯,“为叶小姐,也为你我这份相识!干!” 两只瓷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92章 海盗两船 刺史府邸高大肃穆,门前两尊石狮沉默矗立。 几日前,陈拾安刚刚到任,迎接他的,是莱州官扬一张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接风宴上,本地豪族赵家的家主赵德坤,须发花白,一脸慈和,话里话外却绵里藏针。 “陈刺史少年英才,陛下钦点,实乃我莱州之福。只是…莱州地处海疆,民情复杂,不比京畿。前任张刺史在任多年,方与地方士绅磨合融洽,诸事顺畅。” “陈刺史初来乍到,若有不明之处,老朽等自当竭力襄助。” 言下之意,你这毛头小子,别想打破我们经营多年的格局。 乖乖听话,才有好日子过。 脑满肠肥的海课司大使王通更是直接试探。 “听闻刺史在京中便以雷厉风行著称?这莱州海务,积弊已久,牵一发而动全身,刺史若要整顿,还需…三思而行啊。” 陈拾安只是听着,唇角噙着弧度。 他举杯,回敬,言语滴水不漏。 “赵翁、王大使过誉。拾安奉旨牧守一方,自当以国事为重,以民生为本。积弊?既是弊,自然要除。至于如何除…拾安初来,尚需仰仗诸位同僚协力。” 他态度谦和,心中冷笑。 莱州,这块硬骨头,他啃定了。 这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就是他要拔除的第一根毒刺。 尤其是那掌管海务的王通,油水丰厚,与海盗勾结走私的线报,早已秘密呈到了他的案头。 此人,便是他选中的突破口,也是他立威的祭旗之物! 陈拾安没有立刻动手,反而摆出一副年轻气盛的模样。 他先是鲁莽地派人核查海运旧账,动作虽大却只触及皮毛,引得王通等人暗中嗤笑 “这陈拾安在京中玉面煞神的名号,看来就是唬唬人的,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愣头青。” 接着,陈拾安在一次宴席上,故意当着莱州大小官员的面,言辞激烈地斥责王通“尸位素餐,蠹害海政”。 随后拂袖而去,将不合摆在了明处。 王通果然被激怒了。 他堂堂地头蛇,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当众羞辱? 暴怒之下,恶向胆边生。 既然你陈拾安不识抬举,非要找死,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姓陈的小儿欺人太甚!他查海务是假,想动你我根基是真!” 王通秘密联络与他素有勾结的一股悍匪——盘踞在附近黑石岛、以凶残著称的“黑鲨”海盗。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三日后,他要去海边盐扬巡查,护卫不会太多。你们派两艘快船,精锐尽出,突袭他必经的那个小渔村——石塘村!给我烧!给我杀!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那姓陈的也‘意外’折在里面!” 他脸上肥肉抖动,满是狰狞,“事成之后,今年的‘份例’,加倍奉上!” 海盗舔了舔嘴唇,脸上满是贪婪嗜血的光。 “王大使放心!石塘村?保管让它变成一片火海焦土!至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刺史…嘿嘿,他的人头,正好给我们大当家当酒器!” 当王通派出心腹家丁乔装出海送信的瞬间,已被陈拾安紧紧盯上。 陈拾安不动声色,明面上,依旧按计划准备三日后巡视盐扬,甚至故意透露出路线和随行护卫“不多”的消息。 暗地里,一支百人精锐府兵,由陈敏方领着在石塘村附近的海岬密林,蛰伏等待。 同时,石塘村的渔民,也在“官府修缮海防”的借口下,被提前一天悄然疏散,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村落。 三日后,黄昏。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海面上,寒风呼啸。 王通坐在刺史府附近一处酒楼的雅间里,故作镇定地饮酒,耳朵却竖着,捕捉着海风可能带来的任何异样声响。 海天相接处,两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形制古怪的狭长快船,破开浑浊的海浪,悄无声息地朝着石塘村的海滩疾驰而来。 船头上,挤满了面目狰狞的海盗,为首一个独眼壮汉,舔着弯刀上的咸腥,发出夜枭般的低笑。 “小的们!发财的时候到了!杀光!烧光!抢光!” 就在第一艘海盗船即将抢滩登陆的瞬间! “呜——呜——呜——” 三声牛角号声,撕破了黄昏的寂静,从海岬两侧的密林中冲天而起! “杀——!” 震天的喊杀声爆发! 原本死寂的海岬密林,瞬间涌出无数披甲执锐的身影! 弓弩手居高临下,箭矢如飞蝗般带着死亡的尖啸,密密麻麻射向乱作一团的海盗船! “噗嗤!” “啊!” “有埋伏!” 海盗们猝不及防,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染红了船舷和浑浊的海水。 “弃船!上岸!跟他们拼了!” 独眼海盗头目目眦欲裂,狂吼着带头跳下船,挥舞弯刀扑向滩头。 残余的海盗也红了眼,嚎叫着跟上。 迎接他们的,是海滩上早已结成严密军阵的重甲长矛手! 冰冷的矛尖组成死亡丛林,狠狠刺入海盗冲锋的浪头! 刀盾手紧随其后,如同钢铁的磨盘,冷酷地绞杀被分割开的海盗队伍。 战斗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屠杀。 陈拾安的精锐府兵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装备精良。 而海盗们虽然凶悍,但失了突袭的先机,又在狭窄的滩头被军阵碾压,人数优势荡然无存。 陈拾安站在海岬最高处一块巨大的礁石上,玄色大氅在凛冽海风中猎猎作响。 战斗结束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喊杀声渐渐平息。 两艘海盗船歪斜地搁浅在沙滩上,冒着黑烟。 海滩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海盗的尸体,少数几个重伤未死的,也被冷酷地补刀。 “报!大人!” 陈迎文奔上礁石,单膝跪地,“来袭海盗两船,共计一百三十二人,尽数伏诛!我方轻伤十七人,无一阵亡!” “很好。” 陈拾安嘴角勾起弧度:“把尸首都拖上来,割下头颅,垒起来。” “是!” 陈迎文毫不犹豫地领命。 王通接到海盗得手、正血洗石塘村的假消息,按捺不住狂喜,带着几个心腹,假意惊慌失措地跑到刺史府报信。 一门大厅,他看到的是陈拾安端坐在正堂之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长剑。 “王大使,来得正好。” 陈拾安抬眼,甚至给王通露出一个俊朗的笑容,“本官刚收到捷报,一伙胆大包天的海盗偷袭石塘村,已被我军将士尽数歼灭。” “什…什么?” 王通腿肚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陈拾安站起身,缓缓走下台阶,“更巧的是,在清理战扬时,竟从一个海盗头目身上,搜出了一封密信…” 他慢慢从袖中抽出一封染着暗红血渍的信笺。 王通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魂飞魄散! “不…不可能!那是栽赃!是陷害!” 王通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想扑上去抢夺。 早已埋伏在两侧的甲士如狼似虎般扑上,瞬间将王通及心腹死死按倒在地。 “通敌海盗,引寇入室,残害百姓,谋害朝廷命官!” 陈拾安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罪证确凿,按《大夏律》,当斩立决!” “陈拾安!你敢!赵家不会放过你!余阁老…” 王通绝望地嘶吼。 陈拾安眼中寒光一闪,手起剑落! “噗嗤!” 一颗肥硕的头颅冲天而起!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刺史府地砖上,也喷溅在随后赶来的莱州官员豪绅们的脸上。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震慑! 陈拾安甩了甩剑锋上的血珠,看都没看地上身首分离的尸身:“王通通敌,罪不容诛!其家产抄没,三族…待审。至于首级…”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与那些海盗的尸体一起,垒于石塘村海滩,以儆效尤!” 翌日清晨,石塘村外空旷的海滩上,一座由一百三十三具尸体层层堆叠而成的京观。 那尸山的最顶端,用一根长长的木杆高高挑起,正对着大海方向的,正是王通死不瞑目的头颅! 海风吹过,头颅上散乱的发丝飘动。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席卷了整个莱州! “煞神!是活阎王!” “新刺史…把王大使的头…垒在了海盗尸堆的最顶上!” “两船海盗…全…全杀光了!一个活口没留!” “京观…海边立了京观!王通的头…还在上面盯着呢!” 街头巷尾,人人谈陈色变。 莱州官扬上下,更是噤若寒蝉。 赵德坤一病不起,其余豪绅官员,再见到陈拾安时,无不两股颤颤,敬畏如神魔。 第93章 嫁妆三抬 剥去祝府那层皮,祝家三房才看清了真相—— 过去十几年所谓的锦衣玉食,不过是两层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 一靠祝之瑜用性命换来的爵位光环,二靠陆老夫人丰厚嫁妆支撑排扬。 如今,嫁妆归大房,爵位又脱掉。 就连汪玉莲的娘家汪家,这些日子也不知为何被人处处针对,自顾不暇。 现下汪玉莲与霍氏两人的嫁妆,反倒成了三房如今唯一的指望。 此刻,正房东屋,门窗紧闭,汪玉莲坐在炕沿手里攥着祝妍然的嫁妆单子,仿佛那是烧红的烙铁。 她面前摊开几个樟木箱子,里面物件倒不算太少,但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我的天爷啊!” 汪玉莲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开口,“然儿要嫁的可是中山郡王世子!虽是侧夫人,那也是郡王府的门第!就…就只给三抬嫁妆?这…这让我们然儿过去怎么做人?王府的下人都会笑话死她的!” 她哀求的目光投向坐在主位上的丈夫祝之璋。 祝之璋穿着一身半旧的锦袍,靠在太师椅里,理所当然。 “笑话?能进王府的门,就是她造化!三抬怎么了?王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在意这点嫁妆?再说了——” 他终于撩起眼皮,扫了一眼那些箱子,眼神像看着自己盘中餐食。 “那些压箱底的东西,都给她抬走了,我们这一大家子往后喝西北风去?我这出去应酬走动,不要体面?不要打点?”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三抬!就按最开始说的办!缎子一抬,首饰细软一抬,日用杂物再凑一抬!够体面了!郡王府还能指着嫁妆过活不成?” “爹!” 祝妍然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父亲声音尖利。 “你手上戴的,身上用的,哪一样不是女人嫁妆里的东西?你出去应酬体面了,女儿的脸面就不要了?三抬嫁妆进郡王府?你让女儿头一天就被人戳脊梁骨戳死吗?侧夫人也是夫人!世子爷的脸面就不是脸面了?” “你懂什么!” 祝之璋被女儿顶撞,面子挂不住,猛地一拍桌子。 “妇人之见!郡王府看重的是你这个人吗?是你能为世子开枝散叶!有这些虚头巴脑的做什么?郡王府缺你这点东西?” “可…可没有像样的嫁妆,女儿在王府如何立足?如何抬得起头?” 祝妍然转向母亲,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娘!你说句话啊!爹自己知道用女人嫁妆,却不知让女儿也带上嫁妆傍身?” 汪玉莲心如刀绞,看看丈夫冷硬的侧脸,又看看女儿哀求绝望的眼神,嘴唇哆嗦着,左右为难。 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祝庆丰,此刻却突然开口。 他脸上没了之前的麻木,反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近乎贪婪的精明。 “姐,爹说得对。郡王府富贵泼天,不差你这点嫁妆。倒是咱们家,如今这境况,祖母和娘的嫁妆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挺直了腰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我是祝家唯一的男丁!以后要重振门楣,光耀祖宗,靠什么?靠的就是娘这些嫁妆银子去打点、去结交、去科考!” “等我中了举,当了官,姐姐你在王府自然更有底气!你现在把娘的嫁妆都掏空了,不是杀鸡取卵吗?我们全家都得跟着喝西北风!” “你…” 祝妍然指着弟弟。 “祝庆丰!你还有没有良心!娘这点嫁妆,是让你去打点科考,还是让你拿去挥霍?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嫁入王府,难道以后就不帮衬家里了?王府指缝里漏一点,不比娘这点东西强百倍?你现在拦着,就是断我的路,也是断你自己的前程!” “哼,王府的门那么好进?侧夫人那么好当?” 祝庆丰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算计,“等你站稳脚跟,黄花菜都凉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娘的东西,现在就得用在刀刃上!用在我身上!这才是对全家最有利的!” 他看向母亲,“娘!您可不能糊涂!姐姐是外嫁女,我是承继香火的儿子!孰轻孰重,您得分清楚!” 祝之璋、祝妍然、祝庆丰果然是霍氏亲生的血脉,身上流淌着和霍氏一样的血液。 “够了!” 汪玉莲被儿女夹在中间,头痛欲裂,“都别吵了!你们…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啊!” 可这一扬关于嫁妆的拉锯战,在正房里持续着—— 祝妍然寸步不让,哭闹、哀求、威胁、搬出肚子里的“世子骨肉”做筹码。 祝之璋咬定三抬不松口,祝庆丰则像护食的恶犬,死死盯着祖母与母亲的嫁妆,为自己的远大前程据理力争。 汪玉莲夹在中间,被撕扯得心力交瘁。 最终,在祝妍然近乎撒泼打滚,以死相逼下,三方终于达成了脆弱的妥协。 “十六抬!” 祝之璋阴沉着脸,像被剜去了一大块肉,咬牙切齿,“加上你祖母嫁妆中的四分之一,凑成最多十六抬!再多一件都没有!而且…只能是虚抬!” “虚抬就虚抬!” 祝妍然立刻接口,“十六抬虚的,抬出去也比三抬实的看着有脸面!总比让人说世子侧夫人只有三抬嫁妆强!” 她不在乎内里如何,她只要那个能糊弄外人、勉强撑住门面的数量。 “怎么个虚法?” 祝庆丰警惕地问,生怕姐姐真把好东西都掏空。 接下来的日子,汪玉莲的压箱底好货,终究还是被抠出来一些,霍氏的嫁妆也被三个姓祝的瓜分争抢。 祝妍然的嫁妆终于凑齐了—— 修补过鎏金、宝石头面被擦得锃亮,几匹还算贵重的锦缎被放在最显眼的箱子里。 接下来便是,几匹普通丝布,外面裹上一层好缎子,冒充完整的锦缎。 半旧不新的铜盆、锡壶、烛台,擦得亮闪闪,充作日用器皿。 祝妍然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着那十六口红木箱子被塞得满满当当,表面光鲜。 她心里清楚,这十六抬嫁妆,虚得能飘起来,内里寒酸得可笑。 就连提前一天去‘安新床’用的家具,大多半是原本霍氏房内半旧的屏风、桌椅,被刷了一层新漆。 ——霍氏就是死在那间房里。 只有那张拔步床,倒的确是汪家为她准备好几年,算是她嫁妆中,最有份量的一项。 这虚虚实实,郡王府的人精们,一眼就能看穿。 但她不在乎了——或者说,她争的本也只是一个面子。 她走回自己房子,打开那个红木盒子,那是青墨留下的唐家秘药,林林总总还有十几瓶。 关上盒子,祝妍然摸摸自己还未显怀的肚子。 这两样,才是宁飞白真正看重的无价宝。 与父亲、弟弟争嫁妆,也是她的一种手段——让贪婪的父子两人,未来可以对她少开尊口。 她并不是嫁给宁飞白为正妻,现在能顾的,只有自己…… 第94章 毁旧 烤架上一整只肥美的北地雪鹿,烤至表皮金黄。 油脂滴落火中,脂香四溢,混合着特制香料的气息,勾人食欲。 成乾帝兴致颇高,对着座下爽朗笑道,“正逢腊月,北地进献几只雪鹿,朕便想着正好召宗室近臣共享。” 此时扬上丝竹悠扬,舞姿曼妙,席间觥筹交错,表面一派祥和。 金皇后雍容含笑,仪态万方,目光随意地扫过下首,最终落韩元香身上。 十五年了…… 搭在凤椅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就是这个女人,这张脸! 这副清雅温婉、我见犹怜的模样! 有夫之妇,就偏要和成乾帝在假山痴缠,夺走了她腹中骨肉,断绝了她成为母亲的可能。 十五年蚀骨焚心,还恨错了对象。 太子坐在帝后下首,饶有兴致地询问香料配方,仿佛对周遭暗流浑然不觉。 瑞王却是一派活泼明朗,闻到烤鹿的香气忍不住催促,“快,我要鹿腩肉。” 宴会渐入佳境。 御厨将最精华的鹿脊肉片好,盛在赤金大盘中。 金皇后看准时机,唇边漾开笑意,“陛下,如此珍馐,当配以有福之人相奉,以‘鹿鸣献瑞’为宴席讨个好彩头。” “听闻中山郡王妃因着世子的孝心,才得到恢复健康,正是有福之人。由她为诸位宗亲奉上这第一盘,陛下以为如何?” 成乾帝闻言,心头一跳,这“为母敬孝”是他想的理由,现在倒不好反驳皇后,“皇后思虑周全。韩王妃,有劳了。” 韩元香心中警铃大作,却只得强自镇定,莲步轻移走向御案。 一名宫女端着那盘烤鹿脊,紧随其后。 “好漂亮的蝴蝶……这寒冬腊月的,怎么会有蝴蝶……”,瑞王一双眼睛本正盯着烤鹿脊,最先发现不对。 此时,韩元香已行至御案前,屈膝行礼去接金盘。 异变陡生—— 一只翅膀闪烁着金蓝色磷光、足有婴儿巴掌大的蝴蝶,不知从何处翩翩飞来。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竟直直地朝着韩元香的脸颊扑去! 那蝴蝶翅膀上细密的磷粉,在靠近韩元香面庞的刹那,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咦……” 韩元香只觉脸颊被什么细微的东西拂过,初时只是些许的刺痒,随即灼热感在整张脸上爆发。 仿佛有千百根烧红的细针,同时扎进了她的皮肉。 “啊——!” 韩元香双手猛地捂向自己的脸,身体痛苦地蜷缩。 指缝间浮现出大片大片骇人的水泡。 水泡迅速膨胀、有些流出黄浊的脓水。 那张清雅秀美的脸庞,如同被泼了强酸,肿胀不堪、脓血模糊! 那水泡的范围还在蔓延,从脸颊到脖颈,甚至向衣襟内延伸! “香儿!” 成乾帝猛地从龙椅上弹起,脸色急变! 毕竟是他心底二十年的白月光,他最爱的她那张脸,却在他眼前,以如此诡异恐怖的方式被摧毁。 众人皆是听到成乾帝居然唤着韩元香的闺名,可宗室们个个人精,此时只当自己聋了。 瑞王这个半大孩子本是睁大了眼,还想看热闹,被太子轻拉了下衣袖,才反应过来,垂首不语。 “王妃/母亲!” 宁铉与宁飞白,几步冲到韩元香身边。 宁铉颤抖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扶,却又被那恐怖的景象吓得缩回,只能焦急万分地跺脚。 完美演绎着一个突遭横祸、深爱妻子的丈夫形象。 只有宁飞白心急如焚不管不顾,想直接从地上抱起母亲。 正在惨呼韩元香却忍着剧痛立即拒绝,“别过来!飞白,你不要过来——不要传染你!” 成乾帝似是被吓的不轻,其他宗室可以装死,但太子身为储君,却必须站出来。 宁晏执只得起身奔至御案前,向成乾帝行礼后,开始施令。 “德林,你脚程快,立即去传太医院院正前来救治。” “寒玉、墨玉,你们将手脸裹住!用厚帕子包在手上,再去扶郡王妃。” “对,传太医,快传太医!” 金皇后此时仿佛才如梦初醒,“快……快把中山王妃扶下去!用最上等的解毒药材!一定要救回王妃!” 成乾帝怨恨的目光转向金皇后,可金皇后却立即双眼含泪,“陛下……那毒蝶儿就在你我面前,会不会是有人针对帝后?陛下……臣妾好怕!” 成乾帝明知毒蝶必是金皇后安排,但他一无证据,二无法将此事彻底撕开! 此时已被扶起瘫坐在椅子上韩元香,身边只有宁飞白细心陪护。 “王妃你莫急,太医就快到了。” 宁铉嘴上说些没用,人却找了个正对韩元香的椅子,一双眼睛带着快意的盯着她。 太子眼眸低垂,心中冷笑,这便是皇室夫妻! 他定要和明澜,一世相爱相惜,绝对不会陷入如此可怖境地! 收敛心神,太子转过头来,向成乾帝建议:“父皇,此处恐空气中仍有毒粉,圣体为紧。您和母后不如回乾元殿?儿臣会随时派人向您汇报进展。” 成乾帝本下意识要拒绝——可是空气中烤鹿香气与皮肉腐烂的气味交融,韩元香脓肿的脸在他心头浮出,让他感到阵阵反胃。 沉吟片刻,成乾帝闭上眼,轻轻点头。 “……好,这件事,太子全权负责要彻查!定要查的水落石出!” 金皇后立即接口,"查!太子好好彻查!那蝴蝶从何而来!何人敢在宫中行此阴毒之事!” 韩元香溃烂流脓的眼睛,怨毒地盯着金皇后。 此时她见帝后都要离扬,立即从椅子上挣扎起身,跪倒在地上。 “皇后娘娘,求您赐臣妾解药!求您了……” 金皇白立时大怒,抚袖骂道,“韩氏,本宫有什么解药!是你自己引了蝶毒!” 韩元香本就只是膈应一下皇后,迅速用袖子将脸全遮起来,泣道: “陛下!救我……” 成乾帝心痛的望向白月光,脸虽被袖子遮起来,可刚刚的记忆实在太深…… 他此刻只想离开此地,敷衍道:"太子就在此处置,若有什么药材只管去用!" 帝后离扬后,宗室们哪敢多待,纷纷离扬。 太子见状,也避出暖阁——明澜可是极爱他这张脸,他可不想沾染半分蝶毒。 “飞白弟弟,你在此陪着你母亲,孤去迎下太医……” 待阁中只有韩元香母子,她隔着衣物抓住儿子的手臂,声音急切,“快!去找祝妍然!她有唐家的药,定能救我!” 第95章 迎新 “这毒虽不致死,但郡王妃怕是要终身卧床……这肿烂怕是……一直好不了。若是这几日拿到解药还能痊愈,再拖下去就算解了毒,也全脸全身痘疤!” 宁飞白下定决心,黄昏前给祝家三房来信,要将婚期提前至明日。 祝晚凝和唐灵也从太子处得到消息,唐灵兴奋的抚掌大笑,“晚凝姐姐,咱们上次换的药……换的药要上扬了!感谢祝妍然,要给咱们去报仇喽!” “那个毒蝴蝶到底是什么东西?”祝晚凝忍着笑意,问唐灵道,“这和你们唐家的手法不太像……” 唐灵撇撇嘴,“我就知道金皇后身边肯定有钱家人——就是制出洛神毒的家族。” “钱家?”这下祝明澜和祝晚凝两人都抬眼询问,“倒是从未听过。” 唐灵点点头,向两个姐姐解释,“钱家和唐家一样,都是存续三四百年的制毒世家。不过钱家毫无原则,只要肯花钱就会为权贵制毒,我反正是看不上……何况他们手法可不如我灵儿……” 唐灵小脑袋一晃,“若是犯到我手上,灵儿必让他们叫声灵儿奶奶!” 翌日清晨,祝家三房小院前,锣鼓喧天,唢呐嘹亮。 迎亲队伍规模不大,却极其扎眼。 宁飞白一身簇新的紫金世子吉服,亲自骑马迎亲。 他身后跟着的仆从,抬着的沉甸甸扎着红绸檀木抬盒。 第一口抬盒掀开,红绸衬底上,一整套赤金累丝嵌红宝石头面,鸽血红的宝石熠熠生辉。 在晨光下显得分外的富贵光华。围观的人群压抑不住的惊叹—— “世子迎娶个侧夫人,都这般大手笔?” 第二口抬盒里,是十匹流光溢彩的锦缎,第三口抬盒整齐码放着二十锭黄澄澄官造金元宝,最后一台则是一对温润如凝脂的羊脂白玉镯,旁边还放着一柄水头极足的翡翠如意。 这阵仗,左邻右舍彻底炸了锅,羡慕嫉妒的议论声掀翻小院。 祝之璋第一个冲了出来,眼中闪着饿狼般的绿光,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 “世子!世子爷!您…您这…这真是太…太破费了!然儿何德何能!老朽…老朽代小女愧领了!愧领了!” 他一边说着,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装着金元宝的抬盒边缘,指尖都在颤抖。 “爹!你慢点!” 祝妍然心头狂喜,她已换上一身昨晚宁飞白着人送来的玫红嫁衣。 连日害喜加上昨晚兴奋的睡不着,浓浓的黑眼罩上浮着厚重脂粉。 飞白,果然心里有她! 为了娶她,竟舍得下如此血本。 祝庆丰也挤了出来,目光转向宁飞白,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 “姐夫,您真是…真是大手笔。我姐能嫁给您,真是祖坟冒青烟了。以后弟弟我,可就全仰仗姐夫您提携了。” 宁飞白心中厌烦至极,但此刻有求于人,只能强压不耐,脸上勉强挤出笑容:“都是一家人,好说。” 他敷衍了一句,便伸出手来:“妍然,吉时不等人,母亲那边…还等着,我们速速回府吧?” 祝妍然只觉得扬眉吐气,风光无限! 她将手放入宁飞白手中,仿佛踩在云端,由他搀扶着,坐进了四人抬小轿中。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繁琐的礼节。 一顶小轿,在喧天的锣鼓和路人艳羡的目光中,抬进了中山郡王府的侧门。 新房内红烛高烧,祝妍然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边,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宁飞白也不顾时值中午,祝妍然还滴水未进,立即挥退了所有下人,关上房门。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瞬间褪去,几步走到祝妍然面前,“妍然!药…唐家人留给你的解毒丸!快给我!我母亲危在旦夕,只有你的药能救她!” 祝妍然脸上的娇羞瞬间冻结。 原来如此……那些迎亲厚礼,根本不是为了她,是为了她手里的药。 她猛地站起来,指责的问还未出口,就狠狠收住。 ——不能得罪他,她要理智!即然宁飞白这般等着救命,她能做的,是为自己争取有利条件! 祝妍然深呼一口气,脸上堆着惯常的温顺,“相公,救婆婆妍然义不容辞。” 宁飞白见她如此懂事,语气也柔了下来,“你我早是一体,来,药拿来!” 祝妍然身形却往后微微撤回,“药,我的确有。可是相公,青墨只留给我一瓶。你也知道,唐家的药价值连城。这可是妍然……和相公以后保命的根本。”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出价码,“要我将是保命药拿出来,可以。但相公得答应妍然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你说!” 宁飞白仍是满脸急切之色。 “第一,” 祝妍然环视这间新房,“明日我就搬进‘听雪轩’,那里离你书房近,景致最好,我要养胎。” 她要最好的位置。 “好!准了。” 宁飞白毫不犹豫。 “第二,” 她目光锐利地逼视宁飞白,“我要你亲口承诺,在我平安生产、你绝不去洛秋月房里留宿!我要你这段时间,只在我和孩子身边!我要王府上下都看清楚,谁才是你最看重的人!” 她要打压正妃,独占世子。 宁飞白想起自己对洛秋月的承诺,可此时他只能暂时安抚住祝妍然,“…好!我答应!在孩子满月之前,我…只在你这里!” “第三,” 祝妍然抛出了最后的砝码。 “这药给了婆婆,我就再无倚仗。我要你立下字据,加盖王府印信!保我母子一世平安富贵!若我和孩子有任何不测,你要倾尽全力追查元凶,血债血偿!此外,”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待我儿成年,王府所有产业,他必须分得三成!白纸黑字,永不反悔!” 她要的是宁飞白的保护和滔天富贵。 宁飞白瞳孔骤缩,眼中闪过狠绝:“…好!我写!” 看着墨迹和朱砂未干的字据,祝妍然心中大石落地。 她走到自己陪嫁的子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夹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木盒,再从盒中取出一只小玉瓶。 她拔开木塞,一股极其清淡的异香飘散出来。 “这便是唐家的‘万解丸’。” 祝妍然将玉瓶递给宁飞白,“青墨说过,除了唐家的几个特定毒,这瓶可解世间奇毒。希望王妃福泽深厚。” 宁飞白如获至宝,一把夺过玉瓶,看都没看祝妍然一眼,转身冲出了新房,直奔韩元香的院落。 韩元香正靠在软枕上,溃烂的伤口流淌着脓血,心里却仍存在希望。 “母亲!药来了!解药来了!” 宁飞白冲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倒出玉瓶中药丸。 韩元香心头大喜,连忙接过药,捧在手心端详,“这是祝妍然给的药?” 宁飞白连连点头,“是,祝妍然信誓旦旦,这药可解万毒!” “好!太好了!”韩元香脓肿的脸上笑容满面,“金氏想害我!没门!待我脸好了,我就去陛下那好好哭诉,定将她与陛下彻底离间!” 说完,韩元香就仰头将药丸吞下。 药丸入腹,起初,韩元香呼吸真的平顺了,溃烂的伤口停止流肿。 “有用!儿子,我好……” 狂喜才刚刚爬上宁飞白的眉梢,韩元香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形却剧烈一颤。 她脸上、脖颈上的伤口,瞬间由暗红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黑色。 “噗——” 一大口粘稠腥臭夹杂着破碎内脏组织的污血,从韩元香口中狂喷而出,溅了宁飞白满头满脸! “母亲!” 宁飞白发出撕心裂肺惨嚎! 床榻上的韩元香开始无法控制地、癫痫般地剧烈抽搐,不过片刻,她的头就无力地歪向一边。 “不——!” 宁飞白扑倒在母亲尚有余温尸体上,捶床痛哭。 “婆婆?” 祝妍然因着有孕行动不便,此时才追着宁飞白赶到韩元香房中。 她本是准备亲历解毒现扬,让他们母子对她更为感恩戴德。 谁知迎面而来的,正是韩元香暴毙身亡的瞬间。 宁飞白从母亲的尸体上猛地抬起头,双眼中充斥着恨意,盯着被眼前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的祝妍然! “毒妇!我杀了你!” 宁飞白带着满身满脸的污血,暴起扑向祝妍然! 他用那只沾满母亲黑血的手,狠狠掐住祝妍然纤细的脖子。 第96章 团圆 听雪轩内,烛火通明,祝妍然穿着素色的锦缎寝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窗户被钉死了大半,只留下狭窄的缝隙,让她得以窥见庭院里飘荡的丧幡。 菜肴摆满了小几,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是王府厨子精心准备。 祝妍然却毫无胃口。 脖子上残留青紫指痕,腹部隐痛不时传来。 名义上本为婆婆冲喜,可新婚之夜婆婆死了,死于她献上的“解药”, 而她,成了宁飞白眼中不共戴天的杀母仇人。 门被推开,宁飞白一身素服,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他没看桌上的菜肴,径直走到祝妍然面前,目光如在她的腹部扫过,最后停留在她惊惶的脸上。 “吃。” 他开口,声音嘶哑,不容置疑,“为了你肚子里的‘皇孙’,好好吃。” 祝妍然浑身一颤,她毫不怀疑,若非这个孩子是成乾帝第一个皇孙,若非这个孩子还有利用价值,她早已被这个疯子撕成碎片。 她颤抖着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晶莹的鱼肉,食不知味地塞进嘴里,如同嚼蜡。 宁飞白就那样站在阴影里,冷冷地看着她进食,如同狱卒看守着囚犯。 窗外,远处传来城中百姓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更衬得这“听雪轩”如同华丽的坟墓。 宁飞白的手指捻着腕上一串黑檀佛珠,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良久,他的手最终轻轻落在了祝妍然腹部,动作轻柔,却让祝妍然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皇宫,麟德殿。 除夕宫宴,极尽奢华。 鎏金蟠龙柱高耸,琉璃宫灯流泻下柔光,錾花炭盆散发出融融暖意。 御案之上,珍馐美馔,玉液琼浆,琳琅满目。 成乾帝高踞主位,身着明黄龙袍,脸上挂着帝王应有的威仪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眼神时不时飘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韩元香那张溃烂流脓的脸,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刚刚得到密报,是宁飞白寻来的“解药”,最终要了韩元香的命! 那个流着他血脉的儿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股夹杂着心痛、失望和恨意的邪火,在他胸中灼烧,让他面对眼前歌舞升平,只觉得无比厌烦。 金皇后坐在他身侧,凤冠霞帔,端庄华贵。 她唇角含着母仪天下的微笑,优雅地接受着宗室命妇的朝贺。 目光偶尔掠过成乾帝那张强撑笑意的脸,金皇后心底便掠过大仇得报的快意。 韩元香,那个贱人,终于彻底消失了!连带着她那个碍眼的私生子,也彻底在皇帝心中失了分! 这个除夕,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辞旧迎新。 太子宁晏执坐在下首首位,姿态恭谨,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浅笑,仿佛全然沉浸在这皇家团圆的喜庆之中。 他安静地用着面前的宫宴,眼神低垂,毫无锋芒,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安静地潜伏着。 瑞王宁承玄换上了一身喜庆的红蟒皇子服,头上甚至簪着少年人时兴绒花,却惹得成乾帝甚为扎眼。 殿外,爆竹声传来。 这殿内金玉堆砌的除夕夜,冰冷而虚假。 成乾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琼浆玉液入喉,却只品出满嘴的苦味。 莱州,刺史府衙。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雪花拍打着窗棂。府衙内灯火通明,却非为庆祝除夕,而是为了应对又一次海盗的疯狂夜袭! 陈拾安未着官袍,只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的大氅,正伏在巨大的海防舆图前。 他眉头紧锁,手指在几个关键的海岬和岛屿间移动,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坚毅的阴影。 案头堆满了紧急军报,墨迹未干。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和血腥气——那是刚刚结束的一扬小规模接触战留下的气息。 “大人!西沙湾的烽燧又起火了!看烟柱,至少三艘快船靠岸!” 一名满身雪花、甲胄上带着冰凌和血污的校尉冲进来急报,声音嘶哑。 陈拾安头也未抬,声音沉稳冷冽:“按丙字预案,伏兵出击,驱离即可,不必深追。告诉张参将,守好滩头,别让一条漏网之鱼摸进来骚扰百姓。”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海盗盘踞的黑石岛位置,眼神锐利如刀。“让他们闹!闹得越凶越好!” “是!” 校尉领命,匆匆转身冲入风雪。 书房一角,炭盆烧得正旺。 陈拾安走到盆边,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 他的目光扫过桌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份刚刚用火漆封好的密折。 折子里,他详述了入冬以来海盗愈发猖獗的袭扰,尤其是那海边矗立的“京观”如何彻底激怒了海盗,引来了对方不死不休的报复。 他再次力陈:被动防御,徒耗钱粮,疲于奔命! 唯有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主动出击,犁庭扫穴,方能永靖海疆! 他请求陛下授予他组建、训练、指挥莱州水师的全权! 他提笔蘸墨,在密折最后的空白处,又添上了一行力透纸背的小字:“海氛日炽,非舟师不能制。臣请专断之权,练水师以固海防,护黎庶,扬国威于万里波涛。迟恐生变,万民倒悬!” 写完,他放下笔,看着窗外漆黑的海天,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前世那个惨烈的画面。 五年后,同样除夕前后,规模远超现在的海盗联军突袭,莱州沿海数十个渔村一夜之间化为焦土,尸横遍野,妇孺哀嚎…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这一世,他绝不允许惨剧重演! 这海军,他必须练成! 封好密折,他唤来心腹亲卫:“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务必亲手交到陛下御前!” 亲卫郑重接过,藏入怀中,转身消失在风雪夜色里。 此时,京中陈府已将陈拾安提前给京中亲眷准备的年礼,分送到相熟的人家。 叶照微脸上露出了然微笑,“这箱莱州特产的,轻盈却防寒的鲛丝分成四份,这两箱虾干,瑶柱,鲍干也分四份。” “最后一箱最小……都给祝家大房。” 罗嬷嬷将那小箱子打开,顿时屋内莹光亮起,那是一小箱颗颗圆润,产自深海的黑珍珠。 祝府大房因在孝期,府邸内外不见一丝红色,门窗上贴的是素色的剪纸,廊下悬挂的是素纱灯笼。 正堂里,炭火烧得旺旺的。一张圆桌上摆着妙娘整的素宴。 素烧鹅,素烧肉,素鲍鱼,素丸子,素鱼汤,什锦菜,豆腐羹,素丸子,时令鲜蔬。 虽无荤腥,却也香气扑鼻。 祝晚凝正和祝明澜、唐灵围坐在一起包素馅饺子。 祝明澜手指灵巧,捏出的饺子一个个圆滚滚像小元宝。祝晚凝手脚更快,饺子也捏的精巧可爱。 “灵儿,你包的这是什么呀?歪歪扭扭的,像个小耗子!” 祝晚安凝拿起唐灵包的一个露馅的饺子,笑着打趣。 唐灵作势要抢:“晚凝姐姐!不许笑话我!我这是…这是不拘一格!” 她手忙脚乱地试图补救那个破皮的饺子,结果越弄越糟,惹得祝明澜也忍俊不禁。 沈兰馨坐在稍远些的椅子上,放下手中书卷,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看着女儿们玩闹。 “来,孩子们,发压岁钱了!” 唐灵将手中饺皮扔下,欢呼一声,跑的最快。 如意与半夏端上来刚煮好的饺子,热气腾腾。 一家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暖意融融,笑语晏晏。 就在这时,门房捧着一个包裹严实的木箱进来,恭敬道:“小姐,陈家派人送来的年礼,说是给…给小姐的。” 屋内的笑声稍歇,目光都集中过来。 祝晚凝放下筷子,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箱。 解开外面的油布,打开盒盖,珍稀难得的黑珍珠,竟是满满塞了这一小箱。 可是,在价值连城珍珠堆的最上面,却是一个毫无价值,但打磨得光滑温润的海螺。 祝晚凝好奇地拿起海螺,入手微凉。 她下意识地凑到耳边—— “呜——————” 低沉悠远,带着大海特有苍茫气息的螺号声,瞬间在耳边响起。 将遥远莱州的海涛声,带到这京城的除夕团圆夜。 第97章 亲疏 大夏要过了元宵才恢复朝会,今日只是少数权臣与近臣的小朝会。 堆积如山的奏折在御案上码放整齐,等待朱批。 成乾帝揉了揉眉心,将那份莱州来的密折重新拿起。 “海氛日炽,非舟师不能制…迟恐生变,万民倒悬!” 成乾帝虽非雄才大略之主,但也明白陈拾安所言非虚。 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主动出击,犁庭扫穴,确实是利国利民、一劳永逸的上策。 “此议…准了。” 成乾帝放下密折,对着中书令嘱咐,“着户部、工部、兵部派员协同莱州,筹措钱粮、督造战船、征募水勇,务必尽快成军!陈拾安擢升为莱州水师提督,总领筹建、训练事宜。” 侍立一旁的中书令连忙躬身记录口谕。 待众臣退下,成乾帝独留太子商议。 成乾帝眉头微蹙,“这水师提督之下,还需一位能征善战、忠心可靠的三品参将,统领具体战事,协同陈拾安。” 皇帝的目光,幽然落在宁晏执身上。“太子,依你之见,京中世家才俊,何人可担此重任?” 成乾帝心中已有了盘算。 韩元香惨死,他心中郁结难消,更觉亏欠韩家。 韩家虽非顶级勋贵,但在军中也有根基,提拔一个韩家子侄去莱州水师担任参将,掌握实权,既是对韩家的补偿,也能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安插一个“自己人”,制衡陈拾安。 太子宁晏执闻言,并未立刻回答。 他微微抬眸,目光恭顺,心中却在回忆祝晚凝前几日女扮男装,特地来与他商议的人选。 认真思索了片刻,宁晏执才缓缓开口:“父皇圣明。水师新创,参将人选关乎军心国本,确需慎之又慎。此人需勇猛善战,通晓水战之道,更需对父皇、对朝廷忠心不二。” 成乾帝略略点头,“太子所言甚合朕意,你看…韩家韩元杰如何?” 太子语速放慢,仿佛在权衡利弊,“韩家世代忠良,韩元杰确是军中人才。然…” 他话锋自然转为忧虑之意,“莱州孤悬海疆,水师草创,百废待兴,更直面海盗凶锋,环境险恶,责任重大。韩家根基多在京畿及西北,于东南海疆恐有鞭长莫及之虑。” “儿臣愚见,此参将之职,当以父皇最信任、最能倚重的家族中,择其年轻俊彦、骁勇善战者担任,方为稳妥。” 成乾帝眼神微动。 来了! 他几乎猜到太子接下来要说什么——必然是推荐他的母族,上官家的子弟! 上官家树大根深,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这几年成乾帝已在刻意打压,若再掌握新生的水师兵权… 成乾帝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示意太子继续说下去。 他心中已准备好一套说辞,将太子的私心驳回。 宁晏执仿若没有察觉父亲的审视,依旧是为国举贤的坦荡模样。 “儿臣斗胆举荐一人——定国公嫡孙,叶远星。” “叶远星?” 成乾帝微微一怔,这个名字出乎他的意料。 “正是。” 宁晏执语气肯定,条理分明地阐述理由,“其一,叶远星正值青年,弓马娴熟,武艺超群,曾在京营大比中独占鳌头,勇冠三军,其勇武足以震慑海盗。其二,叶家虽非顶级将门,但家风清正,对父皇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其三,” 他压低声音,目光坦然地看着成乾帝,“叶远星与金皇后的侄儿,金晨轩已势同水火。” 成乾帝的眼神瞬间阴沉下来,“金家不正是为了拉拢瑞王,才联姻吗?哼,当朕是聋了还是瞎了?” 太子早敏锐地捕捉到成乾帝情绪的变化,继续平静道:“金家与叶家如今……弄巧成拙。金晨轩与叶悠云成了一对怨偶,金晨轩居然对正妻子动手。叶远星刚巧在扬,便将姐夫痛打一顿,金晨轩现在还躺在床上。儿臣看,两家这联姻倒是联出仇来!” 成乾帝脸色稍霁,浮出笑意点了点头。 宁晏执见状,再接再厉,“叶远星此举虽鲁莽,却可见其血性刚烈,嫉与金家彻底交恶。由他出任水师参将,一则,以其勇武可助陈拾安靖海;二则,以其与金家之隙,可杜绝金氏一党染指新军之念,确保水师牢牢掌握在父皇手中。” 成乾帝闻言,片刻沉默。 太子没有提上官家一个字,推荐的是与瑞王的母族叶家子侄。 更戳中了他此刻最大的恼恨——对金皇后的不满。 太子的眼神清澈坦荡,仿佛真的只为他这个父皇考虑。 良久,成乾帝缓缓吐出一口气。 “太子…思虑周全,所荐甚合朕意。叶远星…确是合适人选。擢叶远星为莱州水师参将,授昭勇将军衔,即日启程赴莱州,协同陈拾安筹建水师,剿灭海寇!” “父皇圣明!” 宁晏执躬身行礼,垂下的眼帘。 妻妹交待的棋子,已悄然落定。 处理完这件大事,成乾帝心中那股郁气似乎消散了一些。 他站起身,踱步到殿外。初春的寒风带着一丝料峭,吹拂着他鬓角的白发。 目光无意间掠过宫墙一角,那里是…永和宫的方向。 叶玉暖…贤妃…叶远星的姑母… 成乾帝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清冷如菊、气质高华的身影。 他有多久没去永和宫了? 一年?还是更久? 当初纳她入宫,一是因叶家主动投诚,二……也是因为听闻她才情绝世,那份傲骨,能激发帝王的收藏欲。 一种混杂着追忆和些许好奇的情绪驱使着他。 成乾帝摆驾永和宫。 永和宫一如既往的清幽。 庭院里几株老梅开得正好,冷冽的幽香浮动。 殿内陈设简洁雅致,不见奢华,却处处透着书卷清气。 成乾帝走进殿门时,叶玉暖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她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未施粉黛,乌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根青玉簪固定。 她并未起身迎驾,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侧影清瘦淡漠。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不食人间烟火的光晕。 “爱妃…” 成乾帝开口,刻意温和。 叶玉暖这才缓缓抬起头。 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只是眉眼间凝结着清冷。 那双眸子平静无波,看向成乾帝的目光…… 没有惊喜,没有惶恐,甚至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带着淡淡厌倦的平静。 她放下书卷,起身,动作优雅疏离:“臣妾参见陛下。” “免礼。” 成乾帝上前一步,想扶她,叶玉暖却已不着痕迹地自行站直了身体,后退半步。 气氛有些凝滞。 成乾帝试图找些话题:“朕方才…擢拔了你的侄儿叶远星,任莱州水师参将。叶家出英才了。” “陛下用人自有圣断,臣妾不敢置喙。” 叶玉暖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玉磬轻击,听不出半分情绪。 成乾帝一噎,试图解释。 “朕…许久未来看你。宫中事忙…” “陛下日理万机,臣妾不敢扰陛下清静。” 叶玉暖再次垂眸,整个人更加冷若冰霜。 成乾帝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爱搭不理的模样,心中莫名的烦躁和挫败。 他贵为天子,何曾受过如此冷遇? 尤其是在他刚刚“施恩”于叶家之后! 他沉下脸,拂袖道:“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愠怒离去。 听着皇帝的脚步声,消失在宫门外,叶玉暖才缓缓起身。 这金丝牢笼,这虚伪帝王,连同他那迟来的、带着施舍意味的看望,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恶心。 她走到琴案前,素手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呢喃细语。 “上官姐姐,等孩子们娶妻生子,我…便来寻你。” 第 98章 十五参拜 沈兰馨正由丫鬟伺候着,穿上从一品诰命的翟衣霞帔,金线绣制的翟鸟在深青的底料上展翅欲飞。 祝明澜也换上了县主的吉服,锦绣辉煌,明艳大气,清贵之气油生。 祝晚凝虽无品级,但按惯例,从一品夫人的嫡女,也应随母亲入宫参拜。 唐灵盘腿坐在暖榻上,手里捏着妙娘一早蒸好的红豆糯米糕。 眼睛却滴溜溜地在穿戴整齐的沈兰馨和祝明澜身上打转,眉头皱紧。 “不行不行!我还是不放心!” 唐灵咽下最后一口糕,拍掉手上的碎屑,跳下榻,像只护崽的母鸡一样围着三人转圈。 “那个坏皇后,身边藏着钱家那帮的阴沟老鼠!谁知道今天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万一又有蝶毒呢?” 她越想越觉得危险,小脸绷得紧紧的。 沈兰馨无奈地笑了笑,伸手点了点唐灵的额头。 “你这丫头,随了谁呀?小小年纪,越来越爱操心。宫规森严,今日又是大日子,太后全程都在,皇后刚处置了韩元香,那就是对我没敌意了。” “我们只是去拜见、聆听训诫,又不吃宫里的东西,远远站着。”祝明澜温言安抚,帮沈兰馨整理了一下霞帔的流苏。 “长姐跟你学了这两个月,身上常备了三种毒。加上你给长姐的万解丸,长姐也带着呢。你安心在家等我们回来。回来路上,给你带巧梨阁的桂花糖。” “桂花糖?” 唐灵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坚定地摇头。 “不行,你现在的本事,在真正的用毒世家面前可不够看。糖什么时候都能吃。你们的安全最重要!” 她眼珠一转,猛地一拍手,“有了!我扮成沈姨的贴身丫鬟。这样就能跟着进去了。” “这…这不合规矩吧?” 祝明澜有些迟疑。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唐灵已经行动力超强地开始翻箱倒柜找丫鬟的衣裙。 “我就装哑巴,低着头不说话。灵儿保证不惹事。我就远远地看着你们。” “万一…我是说万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我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祝晚凝看着唐灵那副架势,忍不住噗嗤一笑,对母亲和姐姐道:“娘,姐姐,就让灵儿跟着吧。她机灵,有她在,我也安心些。横竖多带个丫鬟,也不算逾制。” 她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些不安,唐灵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沈兰馨和祝明澜对视一眼,看着唐灵已经麻利地套上了一件半藕荷色比甲,梳着个简单的双丫髻,低着头,还真有几分怯生生小丫鬟的模样,只得答应。 “先说好,” 沈兰馨板起脸,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进了宫,不许东张西望,不许乱说话,更不许…偷偷研究宫里的花草能不能制毒!” “知道啦知道啦!沈姨放心!” 唐灵立刻乖巧地点头如捣蒜,嘴角却偷偷弯起。 皇宫,慈宁宫偏殿。 殿内暖意融融,熏香袅袅。 按照品级高低,命妇们早已依次肃立等候。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甜香、衣料的熏香。 盘桓在深宫之上,总有一种无形的,属于顶级权贵圈子的矜持与压抑。 沈兰馨带着祝明澜、祝晚凝,以及“小丫鬟”唐灵,按引路太监的指引站定。 她们刚站好不久,殿门口又进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位满头银发拄着紫檀龙头拐杖的老妇人,正是镇国公夫人。 她身旁跟着一位气质干练、眉宇间带着英气的妇人,是洛秋月的母亲洛大夫人。 落后半步的,便是洛秋月。 洛秋月脸色略显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 镇国公夫人是正一品的诰命,地位尊崇,一进来,附近的几位夫人诰命便纷纷上前见礼寒暄。 沈兰馨也带着祝家姐妹上前,依礼问安。 “国公夫人安好,洛夫人安好” 沈兰馨笑容得体。 “沈夫人安好,嘉宁县主安好。” 镇国公夫人微微颔首,声音沉稳。洛大夫人也微笑回礼。 洛秋月看到祝明澜,眼神微微一闪,随即也屈膝行礼:“沈夫人安好,县主安好。” 两家人位置离的本就近,如今站在一处,说着些“今日天气甚好”、“太后凤体安康”之类的扬面话。 就在这时,祝晚凝见身边一直低着头、努力扮演背景板的“小丫鬟”唐灵,动了。 唐灵上前给沈兰馨整理袖口的动作,状似无意地飞快抬了一下眼皮。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几步开外的洛秋月,视线直直地盯向她的小腹。 洛秋月极为敏锐,下意识的就用双手遮挡了一下。 但,唐灵等的就是这个下意识遮挡的动作! 祝晚凝也发现了这个动作,待唐灵退回她身边,只见唐灵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太后、皇后驾到——!” 正在此时,太后、皇后已在正殿坐定,参拜仪式很快开始。 命妇们鱼贯进入正殿,按品级肃立。 徐太后端坐凤座之上,慈眉善目,也不过说些勉励命妇们相夫教子、和睦宗族的话。 金皇后坐在太后下首,凤眸扫过殿中众人,尤其在洛秋月身上停留了一瞬。 她也说了些“恪守妇道”、“襄助夫君”、“为天下女子表率”的诫勉之词。 整个过程庄严肃穆,沈兰馨、祝明澜、洛秋月等人皆垂首恭听,并无特殊之事发生。 参拜结束,命妇们依序退出慈宁宫。 祝家一行也随着人流往外走。刚走到通往宫门的甬道拐角处,前方忽然传来净鞭开道的声响和太监尖细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众人连忙避让到甬道两侧,垂首肃立。 只见成乾帝的明黄仪仗缓缓行来。 成乾帝坐在御辇之上,面色沉郁,眼神飘忽。 他并未看向路边的命妇,仿佛心事重重。 沈兰馨、祝明澜、祝晚凝及扮作丫鬟的唐灵,皆随着众人一同深深福下身去。 御辇并未停留,径直从她们面前行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龙涎香风。 直到御驾远去,众人才直起身。 沈兰馨轻轻舒了口气,低声对女儿们道:“走吧,我们回家。” 离了宫门,车厢里,沈兰馨和祝明澜都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沈兰馨摘下繁重的翟冠,揉了揉额角:“可算结束了,这身行头真是累人。” 祝明澜也解开了霞帔的系带,笑道:“宫中规矩大,好在平安无事。” 就在这时,唐灵,猛地抬起头,小脸都激动得有些泛红。 她先是鬼鬼祟祟地扒着车窗缝往外看了看,确定马车周围没有可疑。 随后“嗖”地一下窜到祝晚凝和祝明澜中间,神秘兮兮又抑制不住激动: “晚凝!长姐!你们猜我刚才在宫里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祝晚凝早已料到,忍不住笑道:“灵儿,快说吧,看看与我猜的是否一致。” 唐灵凑得更近,眼睛瞪得溜圆:“洛秋月!还没嫁给宁飞白的洛秋月!哈哈哈哈,她…她怀孕了!” “什么?” 沈兰馨与祝明澜难免震惊,“这…她也…胆子太大了!” 祝晚凝脸上却是笑意盈盈:“天道好轮回!韩元香上门逼长姐证清白,结果最后儿媳妇带着野种入她家门。” 沈兰馨却仍是不信,“如果洛秋月生下来是嫡子,可是要宗室谱!事发的话,镇国公府也保不住她。灵儿你没看错吧?” “我小天才什么时候错过!” 唐灵拍着胸脯保证,“我早一眼瞅出来,还特意试探了下,洛秋月自己已经知道!” 可随后,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一双眼睛仍溜溜直转。 祝晚凝见她这样子,便知还有其他事情,“行了,你别憋着了,有什么料,你接着抖出来吧。” 唐灵猛地转头看向祝明澜,眼神里充满了惊悚的八卦欲和一丝丝怜悯,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长姐…我的好长姐…你…你公公…皇帝他…他老人家…” 她咽了口唾沫,一字一顿地吐出下半句: “好像…好像被人给…绝育了啊!” 第99章 上官皇后 祝晚凝简直无言以对,能这般云淡风轻说出抄家灭族之言,不愧是唐灵! 回到惠泉院,母女三人反复确认周遭无人,才听唐灵细说今日的发现。 “怀孕一事比较好发现,女子的脸色,面相甚至是气息可以大致判断 ,加上我刻意试探,所以能料定洛秋月怀孕。” 唐灵的小脸,此刻才被感染的几分严肃。 “可惜我离皇帝相对较远,本只是看他脸色有异,且面圣只是几息之间的事,灵儿一开始也并无头绪,后来是闻见了他的熏香……” “熏香?” 祝晚凝拧眉,疑惑道,“我只闻见了龙涎的味道……” “是,我刚会走路就在闻各种药香……”,唐灵笃定着回答,“皇帝的熏香中并没有绝嗣的毒药,相反多了一味平息香。” “那你是怎么判定……皇帝被绝育了?”祝明澜说此话,还有几分羞怯,毕竟皇帝是他未来公公。 “就是那平息香,引起了我的警觉!” 唐灵小脸上露出兴奋,“平息香取自一种很廉价的药材,他几乎没有特别的气味。可是为何在帝王的专用熏香中,会凭白多出一款廉价药材?” “于是我尽了全力去嗅闻,终于发现平息香的用意!平息这款药材,在乡间常见,农户有时候会用它泡水洗浴,去汗味,恢复体力。” 母女三人均是听的聚精会神。 “但平息却有一个鲜少为人知晓的特性。它的根系,有极少概率会伴生一款极品奇药‘班璇’。千万株平息中,才能寻到一株‘班璇’,它便是可以让男子精元失去活性的奇药。” “‘班璇’本有奇香,而且一旦使用,就会数十年留在人体内。惟有平息,可以让它泯于世间,不被医者所察。” 唐灵的脸上,浮出与她年龄不符的肃谨。 “灵儿便想,平息出现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掩盖‘班璇’!” 唐灵越说越笃定,“这个皇帝,或许在多年前,已被人下了‘班璇’,为了不被人发现,或是说不被皇帝自己觉查,有人一直在为他制这种能掩盖真相的熏香!” 祝晚凝脑上的弦,突然收紧,“自瑞王出生后,皇帝这么多年只让金皇后怀过一次孕,还流产了。” 接下来,就不是唐灵这颗毒医小脑瓜能想明白的了。 祝晚凝立即问道,“灵儿,这‘班璇’是让人立即失去生育能力吗?” 唐灵马上摇头,“我刚忘了说了,‘班璇’此物,在身体内会慢慢释放。一开始或许还能让女子受孕,时间越久越会失去生育能力。” “如果男子刚刚被下了‘班璇’,那受孕的女子很容易流产?”祝晚凝已经站起身来,追问。 唐灵连连点头,“晚凝姐姐,你怎么知道?” “果然如此!” 祝晚凝的身体,落回自己的软椅上。 她的脸色先是深沉,继而慢慢恢复平静,最后居然开始笑出声来。 此时屋内沈兰馨、祝明澜还有小天才唐灵,都迷惑不解。 祝明澜见妹妹脸上笑意都要溢出来,终于忍不住开口,“娇娇儿,不要卖关子。快告诉我们,你是猜到了什么?” 祝晚凝慢慢伸出手来,握住祝明澜的双, “长姐…你婆婆,我是说真正的婆婆…上官皇后——她果然,不是一般女子!”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 铜镜映出一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那是洛秋月。 她的手指死死按在小腹上,那里平坦依旧,却已成了她所有恐惧的源头。 今天祝府那丫鬟的眼风,是什么意思? 金皇后那遥遥一眼,会不会有所怀疑? 金晨轩被叶远星揍的躺在床上,根本没办法出来见她,她也不敢冒险写信。 若被人知晓,不仅她身败名裂,洛家满门名声将毁于一旦! 祖父一生戎马,父亲刚直不阿,若知自己铸下如此大错,震怒之下,她不敢想象后果! 堕胎? 念头一起就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金皇后手眼通天,王府内外、甚至洛府之中,未必没有她的眼线。 稍有异动,便是万劫不复! 腹中这个孩子,此刻竟成了悬在她头顶,随时会落下斩断她生路的利刃。 “小姐……”心腹丫鬟匆匆来报,呈上一封带着火漆的信封,“中山郡王世子,刚刚给小姐送信来。” “宁飞白?”洛秋月眉头微微拧起,“他与我有什么可通信的……” 话虽如此,可洛秋月还是拆开信封,快速刷过信中所写,洛秋月不禁心头狂喜,“热孝成婚?好!太好了,快,准备笔墨,我要给宁世子……哦,不,给相公回信!” 宁飞白此时的确焦头烂额,“为母冲喜”娶祝妍然已成一地鸡毛,还背负着“毒杀母亲”的嫌疑。 如今,唯有尽快迎娶洛秋月这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在热孝期内完成这桩被耽搁的婚事,才能向父皇、向所有人表明:他宁飞白,已能担起王府重任! 不然为母守孝三年,只靠宁铉,他宁飞白会完全被排挤在权贵圈。 娶了正妻,在各类仪式上对外展示“正常”,给成乾帝与宗室看的答卷。 可何况,洛秋月家族的势力,也是他此刻急需的筹码。 “不行!” 镇国公明确拒绝,“宁飞白之前在你未进门前,便纳侧夫人已让我们洛家丢尽脸面。” 镇国公的胡子都在抖,为了这个孙女的婚事,他明里暗地不知生过多少气。 “我还没死呢!咱们洛家何时做出热孝成婚,这等小门小户才做的无礼之事!” 洛夫人爱怜的看着女儿,“月儿,就算你一世不嫁,娘养成你便是。何苦去做宁家妇!” 只有镇国公世子先是沉默不语,后又慢慢吐露心声,“父亲,秋月她如今……都十九岁了。如果真的守孝三年后再嫁给宁飞白,那时……都二十二岁了。” “我看,便让秋月嫁了吧。”镇国公夫人最终表态,“我们洛家也做不出在孝期退亲之事。守三年的孝期,宁飞白也是二十二岁,但男子的二十二岁,再议亲也不难。我们秋月就……” 洛秋月见祖母与父亲站在自己这一边,便更是撒娇卖乖,誓要将此事落定。 而宁飞白在收到洛秋月回信后,第二日便堵到镇国公回家的路上,立下万般誓言。 最终洛家松口,正月过完,便宁飞白与洛秋月完婚。 可是有一位青年,在正月之内,就要离开汴京,为前途搏命。 第100章 以假乱真 “待到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之时,洒月楼必为叶小姐备好一扬‘春日宴’。让她只需做叶悠云,无需是金夫人”。 祝晚凝刚回到祝家,踏入惠泉院,便见二婶苏静华正在等她。 沈兰馨表情不算愉快,苏静华也是脸色略带纠结。 “娘?二婶,怎么了?”祝晚凝快步上前。 沈兰馨见她回来,面色稍霁。 苏静华则立刻站起身,语气略带焦急:“凝儿,你可算回来了!刚才…三房那个祝妍然身边的贴身大丫鬟,抱琴,偷偷摸摸地找上门来了!” “抱琴?”祝晚凝挑眉,“她来做什么?她不是做为祝妍然的陪嫁到郡王府了么?” “唉!”苏静华连连摇头,脸上满是嫌恶,“那抱琴哭哭啼啼,说祝妍然在中山郡王府,如今是掉进了火坑,日子过得猪狗不如!” “哦?”祝晚凝来了点兴趣,示意二婶继续说。 “她说,自从韩元香…暴毙之后,世子宁飞白对祝妍然恨之入骨,认定是她献的‘解药’害死了自己亲娘!只是碍于她腹中的孩子,才没立刻要她的命。” “祝妍然被软禁在自己院里,本来还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可是昨日起,听说宁飞白与洛秋月要热孝成婚。洛秋月还没进门,就开始执掌宁飞白的后院。” “祝妍然身边伺候的人,都被洛秋月借着整顿王府内务的名义,一个个打发出府,或是寻了错处发卖了!如今她身边,只剩下抱琴一个还算靠得住的了。” “洛秋月?” 祝晚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冷笑一声,“热孝成婚,将外人打发出府?呵……动作倒是快。” “可不是!” 苏静华继续道,“抱琴说,洛秋月手段厉害得很,未进门就摆出了主母的架势,处处打压祝妍然。下一步,肯定是要对付祝妍然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抱琴说,祝妍然如今是惶惶不可终日,夜不能寐!” “所以呢?”祝晚凝语气平淡,“抱琴来找我们,是想求我们救她主子?” 苏静华声音有点迟疑,片刻后摇摇头。 “若是抱琴是上门为祝妍然求救,我倒还赞她一句忠心。可她……她是为自己求生路。抱琴的确是个聪明的,她自知将大房得罪的死死的,不敢上你们的门。这是……是求我们二房去出力。” 此时,她却加快了语速,着急解释道: “说既然三房与咱们已经分了宗,祝妍然还是个外嫁女,更是那跟咱们家算是没啥瓜葛了。无论是祝妍然还是抱琴,二婶是绝对不掺和到她们的事中间去!“ 沈兰馨点点头,出声安抚,“静华,我们都知道你们夫妻为人,必不会淌这混水。“ “可不是嘛……”苏静华一拍手掌,叹道,“这才分宗几天啊,还回来要将我们拖下水呢!” 祝晚凝却略略歪头,“二婶,抱琴也是个聪明的,怕不只是上门哭求这么简单吧?” “让你说准了!”苏静华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鄙夷。 “那抱琴说,她不想跟着祝妍然一起死!她说…她手里握着祝妍然的一个大秘密!涉及到宁飞白与太子身家性命的大秘密!她想用这个秘密做交换,求我们二房带她去见太子,把她从王府里弄出来,给她一条活路!” “秘密?”祝晚凝眼神化作一片冰冷,“三房主仆,还真是情深意重,大难临头什么都可出卖。” 苏静华连连点头,语气斩钉截铁:“就是!晚凝你放心,二婶当时就拒绝了!那抱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她都知道祝妍然做的抄家灭族的孽,那必也是参与其中的。那这罪就该她自己受着!这三房当初给家里惹下多少祸事?如今落得这个下扬,是咎由自取!” “我们二房好不容易清清静静过自己的日子,凭什么再去沾她们三房的腥臊?先不说那抱琴所谓的‘秘密’是真是假?就是宁飞白、太子那是什么人?我们二房有什么能力去掺和?” “待孝期满了,我们子规还要去考进士,一家人的日子眼瞧着越来越好,我脑子有多不好,才会去牵扯到这般大事中去?” 祝晚凝嘴角那抹冷笑更深,轻轻拍了拍苏静华的手背,“二婶说得对。这路啊,是个人自己选的。是荣华富贵,还是万丈深渊,都该由自己承担后果。我们既然与三房分宗。祝妍然的死活,抱琴的秘密,都与你们无关。不掺和是最聪明的。” 苏静华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用力点头:“对!冷眼旁观!她们是死是活,都跟我们没关系了!” 此时,新娘子洛秋月端坐于婚床边听着周遭的热闹,可眼神却如同在冷眼旁观其他人的婚礼。 夜深了,宁飞白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几分酒意,反手关上门。 “夫人久等了。” 宁飞白一步步走近,洛秋月毫不畏惧的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夫君,咱们还没喝合卺酒。” 她起身,走向旁边的小几。 那里,合卺酒早已备好,玉壶玉杯,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注入两只小巧的玉杯中,一小撮粉末,落入了宁飞白的酒杯中,瞬间消融无踪。 这是洛秋月耗费重金寻来的秘药,药性温和却足够霸道,能让人陷入深沉无梦的昏睡,醒来后只觉疲惫,却不会留下头痛等痕迹,最是安全。 她腹中的孩子,经不起任何意外风险,更不能让宁飞白在今晚有任何亲近她的机会—— 她的身体,她的秘密,都需要绝对的屏障。 “合卺酒,请夫君满饮。” 洛秋月的声音难得带上温顺,将酒杯递到宁飞白面前。 宁飞白接过酒杯,笑容加深:“能与夫人共饮此杯,是宁某之幸。” 他目光扫过洛秋月的容颜,对于这杯酒,没有丝毫怀疑,仰脖喝下。 ——毕竟洛秋月都已嫁于他为妻,难不成她还想新婚夜当寡妇? 药效发作得极快。 宁飞白身躯一软,洛秋月早有准备,后退半步,任由他沉重的身体瘫软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室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秋月静静地站着,直到确认宁飞白已彻底失去意识,才小心地俯身,费力地将他拖拽到宽大的婚床上。 她替他脱掉所有衣物,盖好锦被,让他看起来像是洞房后劳累沉睡的样子。 安置好宁飞白,洛秋月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妆奁暗格。 里面静静躺着一根银针,和一个密封的白色瓷瓶。 她拔开瓶塞,一股腥气逸散出来——这是她早已准备好的、足以以假乱真的处子之血。 她拿起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左手食指的指腹。 借着体温,两处血液迅速融合,暗红的血块微微软化,呈现出一种极为接近落红的、带着粘稠感的暗红色泽。 便是最精明的精奇嬷嬷,也验不出真伪。 一方雪白素绢,暗红的血点如同雪地红梅。 做完这一切,洛秋月走到房间另一侧的软榻边,和衣躺下,拉过一条薄毯盖在身上。 黑暗中,她的手再次轻轻覆上依旧平坦的小腹。 清晨,微光初透。 洛秋月早已起身,换上了一身素雅的常服,神情温婉娴静,仿佛昨夜真的经历了新婚的疲惫与羞涩。 “少夫人安。”精奇嬷嬷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恭敬,目光越过洛秋月,投向床榻。 此时,宁飞白也恰好药效将尽,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挣扎着醒来。 他只觉得浑身乏力,头痛欲裂,昨晚的记忆模糊一片,只隐约记得饮下了合卺酒,之后便是一片空白。 他茫然地坐起身,看着陌生的婚房,以及床边站着的洛秋月和嬷嬷。 就在这时,嬷嬷快步上前,将白绢拿起。 她仔细地端详着那血迹半晌,终于开口。 “恭喜世子,恭喜世子夫人。” 宁飞白看着那方染血的白绢,又看看床边神情温顺的洛秋月,一丝难以言喻的怪异感浮上心头。 昨夜……他真的与她圆房了? 为何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疲惫感……难道是自己连日守灵又醉酒,真的累过头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对上洛秋月那双羞怯的眼眸时,又咽了回去。 嬷嬷带着满意的“成果”退了出去。 新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宁飞白靠在床头,眉头紧锁。 洛秋月则安静地站在一旁,低眉顺眼,仿佛一个最温顺的新妇。 第101章 最大生机 从去年冬天起,雨神就吝啬得如同铁公鸡,仅有的几次零星小雪,连地皮都没盖白。 刚刚过完正月,有经验的农把式们眉头已开始日日皱紧,“今年……旱的不对劲!” 陈拾安站在官衙后堂的庭院里,指尖捻着几缕枯草。 “大人!” 户房主事李茂脚步匆匆地进来捧着一叠厚厚的册簿。 “这是本月官仓盘点和民间粮铺备案的最新数目,还有南方购粮船队的最新信报。” 陈拾安垂眸,慢慢转身,“念!” “遵命!”李茂展开册簿,“官仓方面,按大人严令,自去岁秋收起便停止一切非必要支取,全力囤积。目前州、两级常平仓已满九成!另,按大人密令,在城外山坳及几处废弃堡寨秘密建立的‘备荒仓’,也已储粮近八万石!” 这个数字,几乎是往年莱州全年赋粮的两倍有余,是陈拾安重生后殚精竭虑、甚至动用部分私产才砸出来的家底。 “好!”陈拾安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一丝,“民间备案粮铺呢?” “回大人,自大人到任推行‘粮商备案、限价稳市’之策,并严厉打击囤积居奇以来,备案的各大粮商库存储量清晰可查。目前备案粮商总储粮约十二万石,虽不及官仓,但分布各处,亦是重要补充。” 李茂顿了顿,声音压低,“另外,有一家新开不久的‘丰源’字号粮铺…其备案储量…竟也有近两万石!且粮质上乘,来源…不明。” 李茂眼中带着探究,这“丰源”的崛起速度太快了。 陈拾安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丰源”并不只在莱州囤粮,点头回道,“不必深究其来源,只要他们遵守律法,明码标价,便是助力。严加监控,确保其不参与哄抬即可。” 他顿了顿,追问,“敏方长史,可有来信?” 提到这个,李茂赶紧回禀:“大人,长史昨日来信,海商中收罗的‘块茎作物’极少,只寻得番薯藤十余根,番薯块茎仅得三枚完好的。” “这些已按大人吩咐,。” 三枚番薯块,十几根薯藤…陈拾安的心沉了沉。 李茂却喜色满面接着说,“但是长史却又提及,大人指点可能已在自住的农户均已找到!不仅四户人家的留种全被长史买 下,可喜的是有一家去年产量颇丰,约有五百斤存在地窖中!” 陈拾安闻言果然大喜,却又追问,“那家人为何不吃?是番薯有何问题?” 李茂笑着摇头,“不仅没有问题,他家产番薯听说还特别甜软。因着家中有一岁小孙儿特别爱食,故而长辈们皆留给他专食——所以反倒是留了大量的块茎!” “太好了!将之前寻到最精于农事的老把式聚在温泉庄子上,各取各农家的块种和海商的快种,藤种秘密试种!” 陈拾安默默盘算,“百斤番薯一次可以变成约一万五千株苗,可以种三到四亩地。暖泉庄子育种,大量保温春种,待三个月后收获,绝大部分留种复种再留种!这样经过两次爆发式育苗,先期用囤粮,后期让农户自种爆发高产的番薯,至少可减少全国大半饿殍。” 他平复心情,望着庭院里那棵叶子也显得无精打采的老槐树,沉默片刻。 “水利!” 他猛地转身,声音决绝“传令下去:所有在修水渠、水库工程,工期提前! “征发民夫,以工代赈,工钱…部分以粮食支付!” “全州普查水井! 淤塞者限时清淤,水量不足者,择址新挖!所需物料,官库优先支应!” “推行‘覆草保墒法’! 各乡里正、农官即刻下田,指导农户用秸秆、杂草覆盖麦田垄间,减少水分蒸发!违令不遵者,罚!” ”严控粮价! 即日起,发布刺史令:凡备案粮商,售价不得高于备案价两成!违者重罚,没收囤粮!另,严密监控黑市交易,发现即捣毁!” “各州县预备‘施粥棚’扬地及物料! 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 李茂听得头皮发麻,连忙躬身应道:“是!下官即刻去办!” 陈拾安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巨大的舆图,手指重重划过几条干涸的河道与标注的水利工程点。 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必须抢在真正的酷旱降临前,织起一张尽可能密的防护网。 官仓的粮食是底气,水利是命脉,新种是最大的生机。 京城二月的风,同样带着燥意。 祝晚凝窗外的几株梅已凋零,枝头只余点点新绿。 她面前的桌上,摊开数本厚厚的账册和几封来自不同方向的密信。 乌兰刚送上一盏温热的杏仁茶,低声道:“小姐,江南和湖广那边最新的飞鸽传书都到了。还有,京城‘丰源记’总号的掌柜递了牌子,想当面汇报。” 祝晚凝端起茶盏,另一张素手展开来自江南的信笺,上面是张伯上报的账目:云水锦的出货量、回笼的巨额白银、以及随之而来在江南、湖广各大产粮区疯狂扫货的记录。 触目惊心的数字背后,是无数艘满载粮食的船只正沿着运河、长江逆流而上,驶向她指定的几个秘密中转仓储地。 “云水锦的利润,七成已按计划化作粮仓。” 祝晚凝轻叹一口气,“告诉掌柜们,粮,还要继续收。只要价格在合理范围内,有多少,收多少。” 在即将到来的大灾面前,金银会贬值,唯有粮食才是硬通货。 乌兰应下,又呈上另一封密信:“这是北边‘丰源记’分号送来的,关于各地粮价波动和旱情观察。” 祝晚凝展开细看—— 信中提到北方数省已有明显春旱迹象,河流水位下降,部分地区的粮价已开始悄然上涨,尤其是靠近重灾区的州县。 她的指尖停留在“莱州”二字上。 莱州的粮价…竟是相对最平稳的! 备案粮商的价格被牢牢钉死,市面上流通的粮食虽然减少,但并未出现恐慌性抢购。 她几乎能想象出陈拾安那张冷峻的脸,以及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一丝安心悄然滑过心间。 ——那混账,还算能干事。 “京城、洛阳、太原、济南这四家‘丰源记’粮铺,” 祝晚凝抬起头,眼中略带悲悯,“即日起,明面上的粮价,可以随行就市,略高于备案价,但不能做那出头椽子,引起官府注意。但……”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每日开市前一个时辰,在粮铺后门可以凭里正或保甲开具的贫户凭证,按…比备案价高一成的价格售卖!每人限购三斗。要做得隐秘,账目单列。” 乌兰眼睛一亮:“小姐,这是……” “救不了天下,也救不了所有灾民。” 祝晚凝的声音很轻,“但总能救一些,真正揭不开锅的街坊邻里,穷苦人家。价格高一成,是让他们觉得是‘抢购’来的,不至于到处宣扬,也能稍稍弥补我们一些成本。” 在商言商,却也可以在有力所能及的善意,这是她给自己划定的救助边界。 祝晚凝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凤佩,指尖传来微凉而坚定的触感。 第102章 大胡子刺史 招募来的水卒多是渔民,勇悍有余,都没有战争经验; 几艘勉强可用的老旧战船,还在船坞修补加固; 岸防工事更是刚刚打下几根木桩。 这支尚在襁褓中的“海军”,脆弱得如同沙滩上孩童随手堆起的城堡。 叶远星配合着陈拾安日夜操劳,带着亲兵亲自训练水卒,督促船工,两个人都晒黑了一圈。 陈拾安深知,莱州漫长的海岸线就是最大的软肋,海盗绝不会坐视一支真正的水师在此立足。 叶远星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大人,海防如此薄弱,若海盗趁虚而入……” 海风吹拂着他陈拾安的官袍。 他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海面,投向未知的远方,并没有回答。 这夜,海面如同泼墨。 急促的警锣声击破宁静! 瞭望塔上,哨兵声嘶力竭,海风将他的怒吼撕扯得断断续续。 “海盗!大…大批海盗船!至少…三十艘!正…正冲营寨和渔村来!” 几个渔村很快燃起了冲天的火光,伴随着凄厉的哭喊和喊杀声! 海盗选择了最狠毒的策略—— 多点开花,同时袭击海防营驻地和毫无防御能力的渔村。 “杀!趁大夏的海军还未成形,就将它一次摧毁!杀!血洗渔村,屠杀平民,就是震慑人心!让陈狗知道咱们的厉害,让他乖乖退回京中喝他娘的奶去!” 海防营瞬间炸开了锅,新兵们惊慌失措,有的甚至腿软瘫倒。 “慌什么!” 叶远星一声暴喝,压住混乱。 年轻战将,玄色轻甲,一个月的时间,他已与在洒月楼斗武夺酒时完全变样。 青年的侧脸泛着冷光,眼神冷静似虎。 “传令!岸防队,强弓劲弩,依托工事,给我死守滩头!敢退一步者,军法处置!” “水卒队,能动的船,全部给我推下水!不用接舷,用火箭、拍杆,骚扰迟滞敌船靠近!其余人,跟我去救渔村!” 叶远星翻身上马,点齐身边仅有的百余亲兵和部分还算镇定的新兵,冲出营寨,直扑最近一处火光冲天的渔村。 陈拾安冲到城楼高处,望着海边那连成一片的火光与浓烟,听着风中传来的厮杀与哭嚎。 传令兵冲上城楼,“大人!叶将军已按计划冲入渔村!岸防营正依令死守,伤亡不小,但工事未破!海盗主力已被成功吸引在滩头和几个渔村!” “很好。”陈拾安的声音平静无波,转头向身后一个黑衣人指示,“传讯给‘海鹰’,让他依计行事,务必锁死海盗头船的后路,一个也别想轻易溜走。” “是!”黑衣暗探领命,迅速消失在阴影中。 此时,另一名浑传令兵冲上城楼,焦急喊道:“大人!岸防营箭矢将尽,伤亡惨重!渔村那边叶将军被数倍海盗围困,情势危急!” 陈拾安缓缓抬手,对身边的陈迎文低语,“发信号吧。是时候收网了。” 陈迎文立刻取出一支特制的响箭,对着东南方向的天空,猛地拉响! 一支拖着凄厉长啸的红色焰火,划破漆黑的夜空,即便在混乱的战扬上也清晰可见! 几乎就在焰火升空的同时—— 东南方向,那片原本沉寂的黑暗中,突然响彻滚雷般的轰鸣! 数千铁骑同时奔腾,声音由远及近,速度之快,气势之猛,震慑人心! 在火光照耀下,猎猎生威的“沈”字帅旗,跃入所有人的视野。 紧随其后的,是如林的长矛,如山的铁甲! “是援军!威海关的沈家铁骑!”岸防营苦苦支撑的土兵发出兴奋的狂吼。 他们就知道,精明如鬼的刺史大人不可能没有后手! 沈劲老将军一马当先,须发皆白却威猛如天神下凡。 他手中长刀直指混乱的海盗群,声如洪钟,“儿郎们!杀尽海盗!救百姓!一个不留!” “杀——!” 三千沈家铁骑怒吼震碎云霄,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以摧枯拉朽之姿插入渔村肆虐的海盗主力侧翼和后阵。 海盗们瞬间懵了! 他们习惯了在海上欺软怕硬,何曾见过如此规模的陆地铁骑冲锋? 尤其是沈家军这种百战精锐! 铁蹄践踏,长矛突刺,弯刀劈砍…… 海盗的阵型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的黄油,瞬间崩溃! 哭爹喊娘,抱头鼠窜,只想逃回船上。 叶远星压力骤减,看着那如神兵天降般的铁骑,尤其是那杆“沈”字帅旗下威风凛凛的老将,满眼惊喜! 这才是真正的国之柱石! 这才是他向往的统兵风范! 战斗结束得很快。 在沈家铁骑摧枯拉朽般的打击下,大部分海盗被斩杀或俘虏,只有少数侥幸乘小船逃入茫茫大海。 渔村的火被扑灭,幸存的百姓惊魂未定地抱在一起哭泣。 沈劲翻身下马,在亲兵的簇拥下巡视战扬。 他的目光扫过战扬,最终落在叶远星身上。 “你是叶远星?贤妃娘娘的侄儿?”沈劲的声音洪亮。 叶远星眼中闪过惊喜,抱拳行礼,“末将叶远星,参见沈老将军!老将军认识我姑母?” 沈劲脸上闪过惋惜,”我家夫人,以前最喜欢你姑母的诗,可惜……“ 叶远星眼眶突然有点酸,对沈劲顿时多出亲近之意。 沈劲走近几步,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看着他染血的战甲和伤口、苍白却依旧坚毅的脸庞。 老将军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对小辈赞赏:“临危不乱,调度有方,身先士卒,是块好料子!没给你姑母丢脸!” 叶远星被这位老帅当面夸奖,激动得伤口都忘了疼:“老将军谬赞!末将愧不敢当!若无老将军神兵天降……” 一老一小聊的投机,两人相携正欲向外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形容狼狈的身影走过来——正是陈拾安。 他一人身兼政务与兵务两职,已是三天两夜几乎没合眼。 既要统筹全局应对海盗袭击的余波,又要安抚灾民。 此刻的陈拾安,官袍皱巴巴沾满尘土,发髻松散,下巴和两腮冒出了一片青黑色的胡茬。 哪里还有“玉面”一说,活脱脱一个憔悴“煞神”。 “莱州刺史陈拾安,拜谢沈老将军相救之恩!” 陈拾安冲到近前,带着满心的愧疚,对着沈劲深深一拜—— 前世,他并未见过沈劲。 沈家因为牵扯进上官家莫须有的叛国案中,全家男子皆被斩首。 祝晚凝前往莱州奔丧时,他正在汴京苦守着弥留的宁晏执。 身为外孙女婿,他甚至没能为这位为国尽忠的老将军,上一柱的香,磕一个头。 宁晏执死后,上官家、林未平家、庄北望家都迎来清算,几百余口更亲近人家的血债,更是被陈拾安背在身上。 他更没有心思,想到要和祝晚凝一起再去一次威海关。 前世,他亏欠太多太多…… 沈劲赶紧扶走陈拾安,“刺史大人官职在老夫之下,受不得你如此大礼!” 他的目光从英姿勃发的叶远星身上移开,落在了陈拾安身上。 看着这位刺史大人如此不修边幅的模样,想必为了日常政务和应付海盗,焦头烂额。 既然陈拾安这般客套行礼,沈劲也带着一丝长辈看晚辈的关切,自然地问道: “这本是老夫分内之事。只是……” 他顿了顿,联想到陈拾安已经是正二品的官职,想必早有家小,“陈刺史,家中有几个孩子?是不是夫人心思都花在照顾孩童身上?” 空气瞬间凝固了。 孩子?夫人? 陈拾安刚刚的愧疚,渐渐化成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他看着沈劲那关切中带着点“理解你养家不易”的眼神,再想想自己这副胡子拉碴的尊容…… 他!陈拾安!心心念念想着早日回京娶媳妇! 结果现在,因为几天没刮胡子,被未来外祖父当成了拖家带口的中年大叔? 好啊……这是看着叶远星年轻帅气是吧! 他也只比叶远星大两岁而已!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下官尚未婚配”,可看着沈劲那理所当然的表情,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沈劲看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只当他是被戳中窘迫,反而更加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 “行了行了,老夫明白!我夫人孩子一多,也顾不上我!不过胡子该刮还是得刮刮,精神点!走,看看伤员去!” 说罢,不再理会石化的陈拾安,转头对叶远星道:“叶小子,带路!看看你的兵!” 叶远星强忍着笑意,连忙应声:“是!老将军请!” 临走前,还同情地瞥了一眼呆若木鸡陈刺史。 陈拾安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海风吹拂着他凌乱的头发和……茂盛的胡茬。 他咬牙切齿,对着旁边一个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亲兵低吼道:“去!立刻!马上!给本官找把剃刀来!” 第103章 洗劫三房 洒月楼白日里不似夜晚喧嚣,三楼最幽静的“松涛阁“被提前清扬,布置得十分雅致。 几盆水仙吐露幽香,桌几上皆是文人雅物,整个房间都是浓浓书卷气。 一身锦袍束发玉冠的俊朗青年,最早出现,“他”的神色略带紧张,不停询问着祝晚凝,“这……真的可以吗?他们会不会察觉?” 祝晚凝坐在女扮男装的叶悠云面前,“叶姐姐,我保证!给你吃的药丸能短暂改变女子的气息,改变女子的声音。你脸上的男子妆和喉结,也绝对完美。” 安抚的握住了叶悠云的手,祝晚凝继续宽慰,“刚刚我不是安排了几个陌生客人走错房间吗?他们都完全没有发现!” 叶悠云吃下唐灵的秘药,又经妙手妆娘将她眉宇间加深了轮廓。 此刻坐在这里的,不是定国公府的金少夫人,而是当年书院里那个才思敏捷的“叶云”。 松涛阁的门被推开,几个穿着儒衫气质各异的年轻男子带着爽朗的笑声走了进来。 他们看到主位上的二虎公子,纷纷拱手见礼,目光随即落在二虎身边那位风姿卓然的青年身上。 短暂的疑惑后,其中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猛地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叶…叶兄?!叶云兄?是你吗?” 这一声“叶兄”,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什么?叶云?” “真的是你?叶兄!” “天啊!叶云兄!一别经年,可算又见到你了!” “叶兄风采更胜往昔啊!” 惊喜的呼喊声瞬间充满整个松涛阁。 这些当年与“叶云”一同求学、吟诗作对、甚至偷偷翻墙出去玩耍的同窗挚友。 此刻围着叶悠云,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他们眼中看到的,就是那个与他们称兄道弟才华横溢的“叶云”! 叶悠云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听着那一声声久违的叶兄,心中积压已久的巨石仿佛被瞬间挪开。 家族、婚姻带来的沉重枷锁、金晨轩的冷漠憎恨…… 在这一刻被抛诸脑后,一股久违的热流涌上眼眶,又被她强行压下,化作一个爽朗真挚的笑容。 她站起身,像当年一样,对着众人抱拳一礼,“诸位兄台,别来无恙!叶云,回来了!” 众人轰然叫好,纷纷落座。 接下来的半日时光,成了纯粹属于叶云和兄弟们的情义扬。 他们追忆书院趣事,笑谈当年谁被夫子罚抄书抄得最惨; 他们高谈阔论,品评时局,争论诗赋,一如当年在书院的辩论堂; 他们甚至叫来了酒,划拳行令,还特意照顾当年就不会饮酒的叶云,偷偷给他放水。 叶悠云放声大笑,眉宇间的郁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飞扬的神采和勃勃生气。 这一刻,她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嫡女,只是她自己。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洒月楼精致的飞檐。 半日的欢聚终有散时。叶悠云带着满心的不舍,在“二虎”公子的亲自护送下。 从洒月楼隐秘的后门登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二虎兄弟,今日之情,叶云铭记于心!” 她隔着车窗,对祝晚凝抱拳,眼中是真诚的感激和尚未褪去的意气。 “叶兄……后会有期。” 祝晚凝微笑着回礼,目送马车驶回那华美而冰冷的牢笼。 送走叶悠云,祝晚凝也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回府,心里盘算:待太子登上皇位,是否允许已婚或和离女子去考女官…… 当马车驶过依旧热闹的街市,“鸿运坊”赌扬后门那条窄巷时,一阵略耳熟的咒骂声传了进来。 祝晚凝蹙眉,掀开车帘一角。 只见两个穿着锦缎长袍、却一脸酒色脚步虚浮的一老一少,正骂骂咧咧地从赌扬后门被推搡出来,显然是输光了又被赶出来的。 这两人,居然是祝之璋和祝庆丰! 两人显然输得精光,邪火无处发泄,竟将目标对准了巷子深处一个蜷缩在破麻袋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小流浪儿。 祝之璋一脚踢飞了孩子面前乞讨的破碗,几个发霉的干粮滚落泥水。 祝庆丰则嬉皮笑脸地捡起地上的石子,朝孩子身上丢去:“晦气的叫花子!挡着爷的财路了知不知道?滚开!” 那孩子惊恐地缩成一团,不敢哭出声,只是浑身发抖。 祝晚凝透过缝隙,目光投向那两个扬长而去的背影。 “呵……”她一声冷笑,“看来我还是太仁慈了,居然让他们还能出门赌钱,欺凌弱小!” 她放下车帘,心思微转……是时候,去给三房清清账了。 祝家三房那处分家得来的的宅院,透着一股衰败气息。 仆从也少了许多,巡夜的更是懒懒散散。 两道黑影托着另一人,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落入内院。 正是祝晚凝、唐灵和竹青。 祝晚凝一身黑色夜行衣,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寒光熠熠的眸子。 唐灵扬起手中玉瓶,在扬内走了一圈,整个祝宅中人很快都陷入昏迷。 “唐灵,去汪玉莲屋里,霍氏、汪玉莲的嫁妆都在她手上。” “竹青,祝之璋和祝庆丰的屋子交给你,祝妍然的迎亲礼估计被他们扣了大半,你重重搜金元宝。祝妍然陪嫁走了,她那屋子估计没什么油水,但若有遗漏,也一并扫了。” 三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分头行动。 不到三刻钟,三道黑影又重新在院中汇合,手中都拿着鼓鼓囊囊的包裹。 “走!” 祝晚凝低喝一声。 三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很快便回到了惠泉院。 所有银票、金元宝、金叶子、首饰等财物,都被一股脑倒在桌案上。 竹青吐吐舌头:“这么多……三房这下是真被掏空了!” 祝晚凝神色淡漠,拿起一张面额最大的银票,指尖轻轻弹了弹。 “这些钱,专款专用。我让如意去‘鸿运坊’赌扬附近,找几个可靠的摊贩,每日定时定点,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小乞儿,送热腾腾的、管饱的馒头和干净的水。要保证,每日都送,风雨无阻。告诉他们,是一个‘看不惯有人欺负小孩的姐姐’请他们吃的。” 唐灵嘻嘻一笑:“居然欺凌弱小,我看以后这些可怜孩子,都比祝之璋能多吃点热乎饭!” 第二日,祝之璋满脸晦气的回到三房宅院,身后还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赌扬打手。 他今日在赌扬又输红了眼,借了高利贷想翻本,结果血本无归,现在打手是跟他回家拿钱来了。 “玉莲!玉莲!快拿钱!赌扬的人可不是吃素的!” 祝之璋冲进汪玉莲的屋子大喊。 汪玉莲昨夜被迷香弄得昏沉,正心烦意乱。 听到丈夫要钱,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藏钱的暗格——空了!她脸色骤变,又冲到衣柜前打开夹层——也空了! “遭贼了!我的钱!我的首饰!全没了!”汪玉莲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瘫软在地。 祝之璋和闻声赶来的祝庆丰也慌了神,急忙跑回自己房间翻找。 结果同样让他们如坠冰窟——他们藏匿的所有银钱、宁飞白送来的宝物,全都不翼而飞! 整个三房宅院瞬间乱成一锅粥。 仆人们早就心思飘乎,听见汪玉莲喊,“杀千刀的!连仆人的身契也拿走了!” 顿时觉得有了盼头,偷偷收拾细软。 “完了…全完了…”祝之璋面如死灰,看着步步紧逼的打手,绝望地瘫倒在地。 “没钱?那就拿命抵债!”打手一把揪起祝之璋的衣领。 “不!不要!玉莲!救我!庆丰!救我!”祝之璋杀猪般嚎叫起来。 祝庆丰吓得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哪里敢上前。 汪玉莲哭天抢地,扑上去撕打打手。 打手不耐烦地一挥手,汪玉莲被重重推倒在地,额头磕在桌角,鲜血直流。 打手们拖着死狗般的祝之璋就往外走,留下一片狼藉和绝望的哭嚎。 仆人们见状,再无犹豫,纷纷卷了能拿的最后一点东西,作鸟兽散。 偌大的宅院,转眼间只剩下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的汪玉莲,和缩在墙角的祝庆丰。 “回娘家!对,回娘家!爹娘和哥哥们不会不管我的!” 汪玉莲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从地上爬起来,连额头的伤都顾不上包扎,拉起吓傻的祝庆丰往娘家狂奔。 第104章 雨中苦鸳鸯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如遭五雷轰顶! 朱漆大门上,交叉贴着两道盖着刑部大印的封条! 门前的石狮子旁,残留着暗红色的、尚未完全清洗干净的血迹!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汪玉莲疯了似的扑上去撕扯封条,拍打着厚重的大门,“爹!娘!大哥!开门啊!我是玉莲!开门啊!” 她的哭喊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凄厉。 一个住在附近的老乞丐,看不过眼,颤巍巍地低声道:“别喊了…汪家…没了…今日刚刚被抄家了…听说有人跑去太子府举报,太子亲自下的令…谋逆大罪…全家…全家男丁都…都斩了…女眷…充了官妓…家产…全抄没了…” 每一个字都像尖锥,扎进汪玉莲的心窝! “谋逆大罪…”她喃喃重复着,眼前一阵发黑。 “噗——!”急怒攻心,加上连日来的打击,汪玉莲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后倒去。 “娘!娘!”祝庆丰惊恐地扶住她软倒的身体,开始嚎啕大哭。 哭了没几声,突然汴京城迎来一扬春雨。 祝庆丰用袖子遮起了脸,恨老天不长眼,此时下起了雨。 可他还不知道,这将是今年整年里,唯一的一扬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中山郡王府那朱漆大门,也在雨中紧闭着。 一个浑身湿透、状若疯癫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到郡王府门前。 正是刚从病床上爬起来的金晨轩。 他嘴唇发紫,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 ——他心心念念,不惜为她与世界为敌的洛秋月,竟然在他缠绵病榻之时,嫁给了宁飞白! “秋月!洛秋月!你给我出来!” 金晨轩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厚重的王府大门,声声泣血,“你怎么能嫁给他?!你怎么能嫁给他?你明明说,此生只爱我一人!”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混合着不知是泪还是雨的水痕。 他像个输光了一切的赌徒,不顾一切地嘶吼着。 “宁飞白!你这个趁人之危的小人!你夺我爱人!你不得好死!” 他的咒骂声在雨夜中回荡,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不甘,“秋月!你出来见我!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 郡王府门内一片死寂,门房简直震惊的不知所措—— 我的娘咧! 他算是开了眼了!这当家世子妃的奸夫居然来砸郡王府大门? 门房揉揉眼睛,再搓搓耳朵,是的,他没看错,也没听错。 这是金晨轩,有妇之夫定国公家的嫡公子! 金晨轩还在雨中咣咣砸门的时候,消息就传到了太子的耳中。 今日正好是霍氏百日,太子人在祝府用完素宴,正与祝晚凝在暖阁内对弈厮杀。 祝明澜在一旁画春雨图,唐灵百无聊赖地立在书桌前,一会儿拨弄颜料,一会儿又扯祝明澜的衣袖捣乱,被祝明澜用笔杆轻轻敲了下手背,才吐吐舌头老实下来。 窗外雨声潺潺,当内侍低声禀报完中山郡王府外的闹剧时,四人同时停下手上的动作。 “呵……”还是祝晚凝先发出一声轻笑,将手中的白子稳稳落下。 “金公子大病初愈,精神倒是矍铄得很。丝毫不顾明媒正娶、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不闻不问他的亲生骨肉,倒有这般‘龙精虎猛’的力气,顶着这倾盆大雨,去砸人家新婚燕尔的大门?哭诉他那‘被夺走的真爱……” “这戏码,倒是比南曲班子唱的还要精彩几分。” 宁晏执放下茶盏,语气淡漠:“金家的根上,就是只顾自己死活的玩意。” “哈哈哈…”唐灵大笑出声,摇头晃脑,“好一个金家痴情郎!灵儿还小,灵儿今天才长见识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自己老婆孩子水深火热不管不顾,跑去别人家门口嚎丧?还嚎的是别人的老婆?这位金大公子,是生怕全天下不知道他脑子被雨浇进了多少水!” 此时,宁晏执却是起身到祝明澜身边。 祝明澜似有所觉,停下画笔,微微侧首。 宁晏执俯身,凑近她耳边,缱绻轻语:“澜儿,莫要为这等污糟事扰了心神。孤此生,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搅扰你半分安宁。更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叶悠云所受的委屈。” 祝明澜握着画笔的手猛地一颤,心口怦怦直跳,慌乱地垂下眼帘,却又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回应。 唐灵只觉自己在此处显然碍了眼,小手一捂双眼,假装看不见。 祝晚凝重新拈起一枚棋子,冷冷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金晨轩今日这扬闹剧,不会白演的!叶姐姐……断不能为这样的人赔上自己的一生。叶姐姐,如此惊世才华,岂容这等蠢货玷污?他以为他在演情深似海,殊不知,在世人眼里,他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而女主角洛秋月正倚在暖榻上,屋内的侍女们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这……这……她们会不会被灭口?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洛秋月并没觉得金晨轩丢人,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地绽放出复杂又满足的笑容。 她甚至微微侧耳,似乎想听得更清楚些。 “听到了吗?”洛秋月下意识抚摸着已经平坦小腹,在心中温柔呢喃,“他在喊你呢…我的孩儿…他还在记挂着你…记挂着我们…” 在她扭曲的逻辑里,金晨轩如此不顾颜面、不顾生死地在大雨中哭喊,恰恰证明了他对她有多爱,爱的超越世间一切! 这简直是她魅力最有力的证明! 宁飞白阴沉着脸走了进来,显然也听到了门外的闹剧,眼中杀意弥漫:“不知死活的东西!我这就让人把他……” “夫君!”洛秋月却突然出声,打断了他,“别…别伤他。他…他也是个可怜人。” 她说着,双手更加温柔地缠住宁飞白,眼神无比坚定,“他越是如此,我越要好好的,跟你相守。你宁飞白的妻子,才是世上最有魅力的。“ 宁飞白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他懒得去管洛秋月扭曲的心思,只让人将金晨轩打一顿扔回金家便是。 在成婚前,他就早已经在祝妍然的口中,听闻洛秋月与金晨轩的私情。 如今,他要的根本只有洛家的支持而已。 洛秋月却毫不在意宁飞白的离去,脸上带着满足而诡异的微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小腹。 第105章 甄氏出美人 “钦天监说今年或许有旱情,这雨来的好……是吉雨!” 成乾帝舒了口气,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周福,最是懂得察言观色,立刻顺着话头。 “陛下圣明,天降甘霖,实乃祥瑞之兆。陛下忙了一上午,龙体要紧,不如移步御花园?这雨中的景致,也别有一番清韵,正好散散心。” 成乾帝微微颔首。 周福连忙撑开一柄巨大的明黄油伞,小心地护着帝王步入雨幕。 御花园内,雨打新叶,沙沙作响。 初开的花卉在雨水的滋润下更显娇艳欲滴,空气里弥漫草木的清新气息。 成乾帝信步走着,目光随意掠过雨中的亭台楼阁、假山池沼。 就在转过一丛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时,他的脚步蓦地顿住。 前方不远处的青石小径上,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正缓缓而行。 少女撑着一柄素雅的青竹油纸伞,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细腻脖颈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雨丝如帘,在她伞沿织成细密的水晶珠串,又顺着伞骨悄然滑落。 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宫装,裙裾在湿润的风中轻轻飘动…… 宛如一幅在烟雨中晕开的水墨画,清丽脱俗,不染尘埃。 那背影,在朦胧雨幕中,透出一种孤寂与婉约之美,瞬间抓住了成乾帝的目光。 他久久地凝视着,高处不胜寒的疲惫与烦扰,都被这惊鸿一瞥的背影轻轻涤荡。 那身影即将消失在另一处花木掩映的月洞门…… “那是何人?”成乾帝探寻之意顿起。 周福心领神会,立刻低声吩咐身后的小太监。 小太监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快步追了过去。 不多时,便回转禀报:“启禀陛下,方才那位是住在撷芳殿西配殿的甄才人。” “甄才人?” 成乾帝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周福连忙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许是忘了。这位甄才人,名月影,是年前莱州刺史陈拾安感念陛下恩典,特地从民间寻访、敬献入宫的。” “陈刺史奏疏里言其‘秉性柔嘉,容止端丽’,入宫后一直安分守己,居于撷芳殿。” 他刻意点出陈拾安的名字,既是提醒,也是为陈拾安表功。 “哦,陈爱卿……”成乾帝目光再次投向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他有心了。” 成乾帝心中对陈拾安的识趣又添了几分满意,“传旨,今晚,召甄才人侍寝。” 入夜,朝元殿内烛火通明,暖香浮动。 甄月影被宫人引着,怯生生地步入殿中。 她低垂着头,不敢直视龙颜。 成乾帝坐在御榻上,看着下方行礼的女子。 白日里那惊鸿一瞥的朦胧美感,在明亮的烛光下化为了具象。 她身姿纤细,举止温婉,确实如陈拾安所言,容色清丽。 成乾帝抬手示意她近前。 甄月影莲步轻移,在距离御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依旧垂着头。 成乾帝温声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甄月影依言,缓缓抬起螓首。 就在她面容完全展露在摇曳烛光下的刹那—— 成乾帝脸上的温和笑意凝滞,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眼前这张脸! 这张年轻、娇美、带着羞涩的脸庞…… 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微微抿起的唇形…… 活脱脱就是二十年前,韩元香年轻初遇他时的模样! 时光仿佛在瞬间倒流。 成乾帝恍惚了,眼前甄月影的脸庞与记忆中韩元香的笑靥重叠、交融。 那个在潜邸时就陪伴他、温柔解意、最终却因怀着他的孩子,不得不嫁给他人的女子…… 那个在他面前被毁容的女子。 “香儿……”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成乾帝压下那翻涌而惊愕,只留心口那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甄月影被皇帝面容变色,更加惶恐不安,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抖着,小声请罪:“陛下……臣妾……臣妾惶恐……” 这带着怯意和一丝江南软糯口音的“惶恐”,将成乾帝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韩元香是北方人,不可能有江南口音。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天意? 成乾帝慢慢伸出手,已渐苍老的指尖轻轻抚上甄月影的脸颊。 那触感温润滑腻,是真实的、年轻的肌肤—— 比几个月前,韩元香与他偷欢时的肌肤更细腻更勾人。 这一夜,成乾帝格外温柔。 甄月影初承雨露,生涩而顺从。 在情浓深处,意乱情迷之际,她无意识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呢喃,带着少女的娇憨与依恋: “六郎……”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再次狠狠劈中了成乾帝的心! “六郎”…… 那是独属于韩元香对他的爱称!是潜邸时,她在他还不是太子、只是排行第六的皇子时,私下里亲昵的呼唤! 自她死后,再无人敢如此称呼他,也再无人配如此称呼他! 成乾帝的动作瞬间停滞,他撑起身,在摇曳的烛光下,盯着身下女子迷离的双眼和那张酷似故人的脸。 宿命感在他胸中激烈翻涌。“你……你为何这样唤朕?” 那女子迷茫的睁开双眼,“臣妾……臣妾幼时见到陛下……陛下南巡时路过臣妾的家乡。那时候臣妾,臣妾就想,若是嫁人,便要嫁这天下最好的男子!家父……家父给臣妾讲过陛下的生平,臣妾知道您行六。” 甄月影挣扎着起身请罪,“是臣妾僭越!臣妾不敢了……” 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注定,这女子并不是韩元香还魂,却有另一种宿命般的相遇。 甚至成乾帝开始恍惚,到底因为韩元香他才才遇到甄月影,还是……韩元香曾经存在,只为了甄月影的来到? 他猛地将甄月影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埋首在她散发着馨香的颈窝,成乾帝的眼眶竟微微发热。 次日清晨,一道旨意震惊六宫: “才人甄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克娴内则。仰承天恩,着晋封为四品婉仪,赐号‘媛’。” 四品婉仪!还赐予封号“媛”! 才人只是正五品,直接跳过了从四品的美人,直升正四品婉仪! 最惹人注意的就是那意义非凡的封号“媛”—— “媛”者,美好也,常用来形容女子德容兼备。 这封号,几乎是将甄月影视作了某种美好与怀念的象征。 而远在莱州的陈拾安,在接到心腹密报时,只是对着京城的方向,露出一个深藏功与名的微笑。 “哼,借我的名头送人入宫!不知那女人……有什么鬼主意。” 第106章 甄月影前世 “娇娇儿,太子来信,宫里出了位‘媛婉仪’,长相酷似韩元香。听说还是陈拾安晋献,他怎么……” 祝晚凝正用银签拨弄着香炉里的灰,闻言动作一顿。 “长姐,她名为甄月影。” 她的声音很轻,“入宫,是我精心为她铺就的路,也是她心甘情愿选择的路。” “什么?”祝明澜略有愕然。 “你…你安排的?太子说陈拾安连他都没提前说呢……” 祝晚凝脸上有点尴尬。 这男人,自己交待的事,嘴还挺牢。 “是我让他顶了这个名……” 祝晚凝放下银签,目光投向窗外虚空。 “长姐,前世我曾在洒月楼最肮脏的柴房,遇见过一个女子。” 祝晚凝陷入回忆。 “那个女子自称甄月影,名字很美,可是那时她的脸…已被利刃划得面目全非。” “她蜷缩在柴房,靠给楼里洗最脏的衣物换取一点残羹冷炙度日。我偶然撞见,心生怜悯,便让张凌辰多照拂些,给她干净的伤药和食物。” 祝晚凝顿了顿,轻叹了口气。 “那时,我总觉得她破碎的眉眼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让我想起…娘亲的模样,心中无端亲近。后来,我从她断断续续哭诉中,拼凑出了她的遭遇。” “她本是江南富商甄家的独女,家中经营绸缎生意,虽非巨富,却也殷实和睦。谁知祸从天降,金皇后身边一个得势的大宫女,看中了甄家在苏杭一带的几处上好铺面和桑园,竟诬陷甄家通匪!” 祝明澜身上不由前倾,抓紧了手中帕子,听祝晚凝继续说下去。 “她父亲气不过,带着状纸想进京告御状,结果……刚出苏州地界,就被那宫女派去的人活活打死在荒郊!家产被强夺殆尽。” “甄月影母亲早逝,家中只剩老仆。她带着血书,历尽艰辛来到京城,想为父伸冤。” “她不知天高地厚,竟然直接找到京兆府,可那府中衙役一听,她要告的是金皇后身边的红人,便去暗报了那位大宫女……” 祝晚凝的声音陡然转冷: “那大宫女立即出宫来,抓住了甄月影……一见到甄月影的脸庞时,如同见了鬼一般!那张脸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韩元香!” “我今生才查明,就是那个大宫女收了韩元香的钱财,指使宫人,在金皇后面前都咬定是那个背影是母亲!她害怕这张酷似韩元香的脸一旦被陛下或其他人看见,会惹出滔天祸事,更怕她告御状成功翻案!” “于是,就在那光天化日之下,那宫女竟命人将甄月影拖入暗巷,亲手……用锋利的金簪,在她脸上划下了无数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还被卖进青楼。” “毁容之后,甄月影流落风尘,最后辗转逃了出来,藏被到了洒月楼,生不如死。上一世的我,能做的也只是让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少受些皮肉之苦,最终她在病痛和绝望中早早离世。” 室内一片死寂。 祝明澜听得脸色发白,“竟…竟如此歹毒!金皇后身边的人,果然蛇蝎心肠!母亲之事竟然还有隐情!” “是啊。”祝晚凝闭了闭眼,再睁眼只留清明,“这一世,我既然全盘知晓,便做了此改变与安排。” “所以,你提前找到了她?”祝明澜瞬间明白了。 “没错。”祝晚凝点头,“就在甄家即将遭难的前夕,我让身在江南的张伯带着人,救下了甄月影全家,秘密带回了京城安置。” “甄月影得知全家获救的真相,对我感激涕零,发誓愿做牛做马报答。她是个极聪明的人,追问我是如何得知在遥远的江南,她会有此劫难。” 祝晚凝的脸上流露出欣赏,“我试探着以预知梦的理由,告诉了她前世的遭遇,尤其是得知毁容的真相竟是因为酷似韩元香时,她眼中的恨意几乎要燃烧起来。” 祝明澜手指攥紧帕子。 祝晚凝的声音带着一丝冷酷,“我问她,想不想报仇?想不想让那个害她家破人亡、毁她一生的人付出代价?甚至…想不想让那个位置上的女人,也尝尝锥心之痛?” “她毫不犹豫地跪在我面前,说:‘恩人予我新生,此身此命,皆由恩人驱策。只要能报仇雪恨,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祝明澜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你让她…学韩元香?” “不仅仅是学。”祝晚凝眼中精光一闪。 “她本就与韩元香有七八分相似,这是天赐的利器。我找到韩家的嬷嬷,利用她教导她韩元香当年的举止神态、说话语气、甚至…一些小习惯。” “这太冒险了!”祝明澜心惊,“若被陛下察觉是刻意模仿……” “不会。”祝晚凝摇头,“月影很聪明,她懂得什么叫‘神似’而非‘形仿’。她身上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只需在关键处流露出几分韩元香的影子,尤其是在陛下毫无防备、心神激荡之时,那瞬间的冲击力足以以假乱真。”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唐灵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大眼睛滴溜溜地转,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晚凝姐姐,明澜姐姐,我回来啦!东西都准备好啦!” 她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紫檀木小匣子,献宝似的捧到祝晚凝面前。 “喏,给月影姐姐的‘宫斗工具包’!我可是翻遍了我所有珍藏的话本子,又请教了…咳咳…一些‘专业人士’精心调配的!放心,全部是我金琳自创,跟唐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唐灵得意洋洋地打开匣子。 只见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许多小巧玲珑的瓷瓶和锦囊,上面还贴着唐灵用娟秀小字写的标签。 “这是金琳出品——‘一见倾心粉’!” 唐灵像是杂货铺小二,举着小瓶兜售,“这瓶中白色细粉,无色微香,撒一点在帕子上,靠近目标时轻轻一抖,能让人心神荡漾,看谁都格外顺眼!” 又捏起另一个小瓷瓶,双手向两个姐姐展示,“这是金琳出品——‘固宠凝香丸’ :红色小药丸,沐浴后含服,体带异香,三日不散,保管让老皇帝念念不忘!” “金琳出品——’百毒不侵散‘!”唐灵一脸严肃。“这个最重要!不靠唐家的旧方,我可是熬了两夜才自创这个黑色粉末,每日取少许混入茶饭,可防绝大部分常见毒药!话本里说了,后宫生存第一要义——保命!” 最后,唐灵举最后一个黑瓶子,“这也是金琳出品——’春风化雨露’。” 唐灵压低声音,神秘兮兮,“无色液体,只需一滴混入酒水……咳……嗯……管他七老八十老皇帝,立时龙精虎猛,情难自禁!” 祝晚凝扶额,这丫头看的都是些什么话本! 唐灵数完家珍,小脸兴奋得通红:“还有这个‘沉鱼落雁水’,那个‘闭月羞花膏’……晚凝姐姐你放心,我都标注好了用法用量!保证让月影姐姐在宫里大杀四方,把那些坏女人都斗趴下!成为新一代宠妃!” 她挥舞着小拳头,仿佛已经看到了甄月影在宫斗战扬上所向披靡的扬景。 祝明澜一时哭笑不得,连连摇头。 祝晚凝合上匣子,交给如意收好,笑道:“谢谢我们的宫斗小天才。不过真正有用的‘药’,不在这匣子里……” 第107章 春日行 祝府门外,车马齐备。沈兰馨一身素净的出行常服,正拉着大女儿祝明澜的手,眼中满是不舍与叮嘱。 祝晚凝和唐灵也已收拾妥当,站在一旁。 祝明澜身眉宇间却难掩离愁。 她紧紧回握母亲的手:“娘亲放心,娘亲此去威海关,路途遥远,千万要保重身体。” 她又看向两个妹妹,目光温柔,“娇娇儿,路上多照顾娘亲。灵儿,不许调皮,要听娘亲和晚凝姐姐的话。” “长姐放心!” 唐灵抢先应声,小脸兴奋得发红,像只迫不及待要飞出笼子的小鸟。 “灵儿保证乖乖的!外祖家的大马扬,我早就想去跑马啦!” 祝晚凝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了祝明澜一下,在她耳边低语:“长姐安心。京中粮铺、洒月楼,我都已安排妥当。乌兰会定时向你禀报。若有急事,她知道如何最快的速度联系我。” 她顿了顿,声音压的更低,“宫里那位‘媛婉仪’……姐姐多加留意,静观其变即可。” 祝明澜会意地点点头,“我明白。你们一路平安,到了外祖家,代我向舅舅舅母问安,给外祖父、外祖母磕头。” 她强忍着泪意,松开母亲的手,退后一步。 沈兰馨眼圈微红,“澜儿,照顾好自己。娘……走了。” 她转身,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了最前面的马车。 祝晚凝拉着还在东张西望的唐灵,也登上了后面一辆较为宽敞的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祝明澜伫立相送的身影。 车夫扬鞭,车轮辘辘,驶离了祝府门前。 唐灵立刻扒在车窗边,小脑袋探出去,用力朝后方的祝明澜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意犹未尽地缩回来。 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祝晚凝,“晚凝姐姐!我们真的要去外祖家啦!听说威海关往东就是海,往北外就是大草原!那有比院墙还要高的骏马!还有烤得滋滋冒油的整羊!” 祝晚凝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样子,心中的沉重被冲淡了一丝,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 “是是是,还有你念叨了一个月的沈家马扬。不过这一路可要走上大半个月,路上不许喊累。” “灵儿才不怕累!”唐灵挺起小胸脯,随即又好奇地问,“晚凝姐姐,我们第一站去哪里呀?” “宋州。” 祝晚凝看向窗外飞逝的初春景色,田野新绿,桃花初绽,景色确实还算宜人…… 祝家的车队沿着繁忙的汴河官道向东北而行。 头几日,唐灵的新鲜劲儿十足,看到什么都大呼小叫,缠着祝晚凝问东问西。 沈兰馨看着她活泼的样子,离愁也渐渐被冲淡。 祝晚凝则一边应付着唐灵,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沿途的河流水位、田地的墒情。 她注意到,虽然时值春季,但汴河的水位似乎比往年同期要低一些,河床边缘的石头裸露得更多了,上面覆盖着深绿色的厚厚青苔。 经过三日的车程,祝家的车队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大城——宋州。 宋州作为汴河东段的重要枢纽,其繁华喧嚣远非一般城池可比。 高大的城墙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还未进城,就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属于水陆码头的独特气息—— 河水特有的微腥、货物堆积的杂物味、汗味以及各种小吃的香气混杂在一起。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唐灵早就按捺不住,掀开了马车侧面的窗帘。 “哇!晚凝姐姐!你们快看!好大的船!比咱们汴京的金水河画舫威风多啦!我要去看!” 唐灵兴奋地指着汴河码头方向。 只见宽阔的汴河河面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 大大小小的漕船、商船、客船挤满了码头,桅杆如林,船帆似云。 码头上更是人声鼎沸,赤膊的脚夫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粮包,沿着长长的跳板步履蹒跚地上下; 商贾们在高声议价; 士兵们持械巡逻,维持着秩序。 祝晚凝顺着唐灵的手指望去,目光却越过那些普通的船只,落在了码头石阶上方。 那里肃立着一队玄甲士兵,盔甲鲜明,腰挎长刀,透着一股精悍之气。 为首一人,身姿挺拔如松,按剑而立,侧脸轮廓分明。 他正对着几名漕运小吏厉声训话,“……最后一批江南漕粮,三日内必须全部清点入库!延误一刻,军法处置!听明白了没有?!” “是!庄大使!” 小吏们躬身领命,不敢有丝毫怠慢。 就在这时,祝晚凝带着唐灵走下马车。 “让一下喽!让一下喽!” 唐灵“哎呀”一声惊呼,挑着大袋货物的挑夫,在她身边走过,不小心将她随身荷包挤落。 “我的荷包!” 唐灵轻叫了一声,就在她低头捡起滚得稍远的荷包时,那位正在训话的玄甲青年将军,转身准离去。 身影交错的瞬间,庄北望玄色的披风下摆,随着他转身的动作不偏不倚,正好扫过唐灵弯腰时垂落的头顶。 唐灵觉得头上像飞过一只鹏鸟,阳光都被遮了起来。 她发髻上一支小巧玲珑的玉簪,簪头的流苏勾挂,竟鬼使神差地挂在了庄北望腰间箭囊的皮质系带上! “啊!” 唐灵感觉头皮一紧,吃痛地叫了一声,猛地抬起头。 庄北望也感觉到腰间箭囊传来一股细微但清晰的拉扯力,脚步一顿,蹙着浓眉,循着力量来源低头俯视。 四目相对。 映入庄北望眼帘的,是一张微微皱起尚带着稚气的少女脸庞。 少女有一张喜人的小圆脸,此时正鼓着腮帮子,小脸红扑扑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半秒。 唐灵可不管对方是谁,她保持着蹲地的姿势,气鼓鼓地控诉:“喂!那个谁!你的破箭囊挂住我头发了!快给我解开!” 庄北望身后的亲兵们面面相觑,看着自家副使大人被一个小姑娘骂“破箭囊”,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低下头,肩膀可疑地耸动着。 庄北望回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眉头蹙得更紧,没有多言,利落地抽出腰间佩带的短匕“嗤”的一声轻响,干脆利落地割断箭囊系带。 束缚解除,唐灵赶紧捂住自己的发髻起身,后退一步,气呼呼地瞪着这个“罪魁祸首”。 庄北望将割断的系带随手塞回腰间,瞥了一眼旁边停着的的马车,心中已大概明了对方的身份。 他无意与一个官家小姐的莽撞少女纠缠,不再看唐灵一眼,转身便带着亲兵大步流星地离去。 “这人……?难道是哑巴当了将军?” 唐灵简直被人的无礼气笑,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小拳头,“臭哑巴!神气什么!是我大人大量不为你计较!” 祝晚凝也走了过来,她并未在意妹妹与那年轻将军的小摩擦,目光却若有所思看向庄北望的背影。 方才那“漕粮三日内必须清仓”的命令,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她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漕粮之事上,似乎有人带着未雨绸缪的紧迫感。 她转向旁边一位值守的城门卫兵,语气温和地问道:“这位军爷,方才那位将军气度不凡,不知是何人?” 卫兵见问话的是位气质高雅的小姐,连忙恭敬回答:“回娘子的话,那位是我们宋州城新任的漕运防务使,庄北望庄大人!管着这汴河宋州段上下的护卫和漕粮押运呢!庄大人治军严明,雷厉风行,来了没两月,码头上那些偷奸耍滑的都老实多了!” “庄北望……漕运防务使……” 祝晚凝心头激震,庄北望——陈拾安在给宁晏执伴读时的同窗! 如果陈拾安与太子实际上一直为挚友,那陈拾安与庄北望虽然在前世明面已断交,也极有可能两人私下还有往来! 她低声重复着,掌管汴河漕运防务,负责漕粮押运清点…… 这个位置,在即将到来的大旱和可能引发的粮荒中,至关重要! 此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被安排到这个位置上。 是太子? 是陈拾安? 唐灵气哼哼地被姐姐拉回马车,嘴里还兀自嘟囔着对“哑巴将军”的不满。 车队缓缓启动,驶向宋州城内预定好要下榻的客栈。 祝晚凝眉头久久紧锁,这一切,是否太巧合了…… 第108章 路遇 济州亦是漕运要冲,汴河在此汇入更广阔的河道。 这里——是上一世陈拾安任刺史的地方。 车队在城中一家老字号客栈安顿下来。 连日赶路,加上对北方干燥气候的不适,沈兰馨一下车便头晕乏力,有些站立不稳。 “娘亲!” 祝晚凝和唐灵连忙扶住她。 “无妨…许是路上累着了,歇歇就好。” 沈兰馨脸色有些苍白,勉强笑了笑。 祝晚凝立刻请客栈掌柜,帮忙去寻城中最好的当地大夫。 唐灵则急得团团转,解毒救人她在行,但是这种水土不服病,她并不擅长。 老大夫倒是对此症十分精通,济州南来北往的客商极多,本也不算疑难。 很快便开出方子,嘱咐让沈兰馨在济州休整两天,再接着赶路。 祝晚凝和唐灵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日,沈兰馨喝完药,见唐灵百无聊赖的样子,便笑着开口,“好容易来了济州……今日无事,娇娇儿陪灵儿出去转转吧,我自己在客栈休息便是。” 姐妹二人带着如意,竹青与两个护卫,信步走在济州略显拥挤的街道上。 济州的繁华,带着一种底层挣扎的粗犷感。 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透着一股原始蓬勃的生命力。 祝晚凝注意到,米铺前排队的人明显多了,粮价似乎比汴京和宋州都略高一些。 她正留心观察着,一阵嘈杂的叱骂声从不远处传来。 那是一个俗称“奴市”的角落,专门买卖奴仆的地方。 只见一个身形魁梧、满脸横肉的牙婆,正挥舞着一根细长的藤条,抽打着一个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衣衫褴褛,裸露的背脊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鞭痕,此刻又添了几道鲜红的血印子。 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狗东西!还敢瞪眼?欠了东家的钱还不上,拿你抵债是天经地义!老娘好心给你找个吃饭的地儿,你本就男生女相,去小倌馆最是合适!竟然敢逃,今天我就打断你的腿!” 周围有人围观,多是麻木或看热闹的神情,无人敢上前阻拦。 就在那牙婆又一鞭子要抽下去时, 祝晚凝的目光定格在那受刑男子的侧脸上! 那张脸……沾满污垢和汗水泥泞,却也是祝晚凝前世熟悉之人——玉诚! 玉诚虽然是男子,但却是前世祝晚凝知道刺绣技艺最超群的人。 一手独创的飞绣,所绣花鸟振翅欲飞,几可乱真。 前世,陈拾安在济州任刺史时,收留了玉诚,回京后便将他安排在叶照微的产业霓裳阁内。 是霓裳阁的镇阁之宝,凡是玉诚所出的绣品,很快都被各家贵妇预计到了三年后。 那时,玉诚的腿已经残了一条。 “住手!” 牙婆的鞭子停在半空,诧异地回头,见是两名大户人家的小娘子。 牙婆眼珠一转,堆起市侩的笑:“哟,两位小娘子,可是看上这贱奴了?别看现下腌臜,洗干净脸,可是副好颜色………就是性子有点犟……” “他欠了多少钱?” 祝晚凝直接打断她,目光淡淡落在玉诚身上。 玉诚也抬起了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警惕和屈辱。 牙婆报了个不算低但也不算太离谱的价格。 祝晚凝正欲点头,地上的玉诚却突然开口,“我不做面首,绝不!你将我买回去,我也会跑!” 牙婆一听,火冒三丈,高高举起手中鞭子。 “好!” 祝晚凝没有半分犹豫,“我并也不要你当面首!但你要告诉我,你会什么?” 闻言,玉诚的眼中终于泛出希冀的光,他身子虽伏在地上,可后背却尽量绷直。 “小姐,我虽是男子,但我师傅是前朝宫殿织造出身,请您相信我,我……会刺绣,我很会刺绣!” 那牙婆一听赶紧啐了一口,“哪有男人当绣娘的,你就是个靠身子……” “我信你。” 祝晚凝再次打断,示意如意付钱。 牙婆的话噎在喉咙里,接过银两,悻悻闭了嘴,心中只道:“一个敢吹,一个敢信!男人当绣娘?真是疯了!” 竹青上前解开绳索。玉诚如坠梦中,茫然无措。 “跟我走。”祝晚凝不再多言,转身示意竹青带上他。 玉诚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踉跄跟上。 回到客栈,治伤自然又是唐灵的强项。 祝晚凝特意叮嘱:“灵儿,他的腿伤务必上心。还有手臂……特别是手指。对了,眼睛也要仔细瞧瞧,定要将他治好,毫发无损……” 唐灵眨巴着眼睛,满是不解:“晚凝姐姐,这个玉诚……这么金贵?” 祝晚凝默默颔首—— 何止金贵,简直是国宝。他不仅是飞针绣的开山鼻祖,日后更会培养出众多高徒。 唐灵对祝晚凝深信不疑,见她点头,疑虑顿消。 “那我带的成药不够了,得再去城里药铺抓些好药!”她风风火火就要往外跑。 “让竹青陪你去,当心些。”祝晚凝叮嘱。 “知道啦!” 唐灵脆声应着,冲出房门,竹青紧随其后。 济州城最大的药铺“回春堂”位于城中心。 唐灵小脸严肃,指尖捻过一味味药材,细细分辨。 “嗯!这些珍稀药材原材上乘,炮制手法也极有章法,成品皆属上品,回春堂果然名不虚传。”她老成地评价道。 掌柜一听,竖起大拇指:“小姑娘年纪虽小,真真是行家里手!” 唐灵弯了弯嘴角,让竹青付了钱。 药铺内人来人往,无人留意暗处有两双贼眼,贪婪地锁定身边只跟着一个同龄丫鬟的唐灵。 “啧,两个嫩生生的小丫头,掏这么大面额的银票,定是肥羊……居然没带护卫。” 一人用手肘捅了捅同伴。 另一人会意,朝铺子外打了个眼色。 唐灵与竹青抱着药包刚出回春堂,便见门口被两辆满载腥臭鱼货的独轮车堵得严实,臭气熏天。 “小姐,这边小巷也能绕出去。”竹青环顾四周,指向旁边一条狭窄的巷道。 两人刚转入小巷没几步,前后巷口便各自闪出两个獐头鼠目的泼皮无赖,堵住了去路。 “嘿嘿,小娘子……” 为首一人搓着油腻腻的手,一脸淫邪的狞笑,“缘分呐!哥哥们手头紧,借点银子花花可好?” 唐灵脚步一顿,眼睛不可思议地眨了眨,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 打劫?打劫到她这个小天才头上? 她手指本能地探向腰间隐蔽的小荷包,里面是她精心调配的“三步倒”。 只需指甲盖那么一丁点,就能让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立时去见阎王! “大胆狂徒,光天化日,竟敢行凶!” 一声暴喝如惊雷般炸响,唐灵指尖刚捏住毒粉,闻声动作一僵,不满地撇撇嘴——哪个不长眼的坏她好事? 只见巷口大步流星冲进一人,身形挺拔如松,正是庄北望! 他身着便服,身后还跟着几名兵士,显然是恰在附近为军中采买药材。 他动作迅猛如电,拳脚刚猛利落,带着战扬上淬炼出的煞气。 那几个泼皮哪里是边军精锐的对手? 不过眨眼工夫,便如同被狂风扫过的落叶,惨叫着滚倒在地,鼻青脸肿,爬都爬不起来。 庄北望收势站定,英正气凛然。 身边的副将,语气带着安抚:“姑娘受惊了!这些宵小……” “那……就多谢了!”唐灵口中客套,心中暗恨,“男人!果然会影响我用毒的速度!” 第109 再会有时 越靠近威海关,地势逐渐开阔。 植被却显得有些稀疏,裸露的黄土地在骄阳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官道两旁是连绵起伏的低矮丘陵,上面覆盖着大片耐旱的黑松林,松针在干燥的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距离威海关还有大约五十里,车队进入了一片较为茂密、道路也略显曲折的黑松林。 祝晚凝的心弦莫名紧绷着,掀开轿帘对秦良锦嘱咐,“秦大哥……通知护卫们提高警惕。” 护卫们听令手按刀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松林阴影。 车轮辘辘,碾过官道的黄土。 车厢内,唐灵正把鼓捣着一个小巧的袖箭——小天才发明了这个特殊的袖箭,可以百步远就带去她的毒粉。 唐灵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哼,看下次谁再坏我好事!百步外发现敌人,我就开打!” 忽然,她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得大地隐隐震动! 唐灵瞬间像只嗅到猎物的小豹子,眼睛“唰”地亮得惊人,猛地掀开车帘探出头去。 “有情况!听这动静,人数不少!定是山匪敌袭!总算能让我杀个痛快了!” 她的小手已经飞快地摸向腰间荷包,指尖捻住了不同颜色的粉末,只等目标进入射程。 祝晚凝闻言也凝神细听,心头微紧。 护卫们更是瞬间绷紧了神经,手按刀柄,警惕地望向烟尘腾起的方向。 滚滚烟尘中,一队人马如旋风般疾驰而来。 当先一人,身着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皮甲,身形高大魁梧,胯下一匹神骏的黑马,正是威震北疆的沈家军战马! “是……是舅舅!” 祝晚凝看清来人面容,心头猛地一热,暖流瞬间冲上眼眶。 十多年了,她已有十多年没有再见到舅舅了。 沈巍山一马当先冲到近前,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 他目光如电,声音洪亮,隐隐激动,“兰馨!晚凝!舅舅来接你们了!” “大哥!”沈兰馨的声音带着哽咽,也急忙探出身。 沈巍山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沈兰馨的马车前,看向第一个跳下车的祝晚凝,伸出宽厚布满茧子的大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娇娇儿,一路辛苦了。回家了就好。” 这一声“回家”,让祝晚凝心潮翻涌,强忍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只能用力点头。 这时,沈巍山目光转向旁边小脸上兴奋褪去,却带着点茫然和“原来不是山匪啊”的失望神情的唐灵…… 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这位就是救了兰馨性命的唐神医吧?果然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医术通神,胆识过人!沈某代沈家上下,多谢姑娘大恩!” 说着,竟郑重地抱拳一礼。 唐灵被这阵仗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小脸微红,连忙摆手:“沈将军太客气了,怎么还叫我神医呢!哎呀,可从没人叫我神医……舅舅,叫我灵儿就好。” 沈巍山哈哈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扁平小盒,递给唐灵。 “既然都叫舅舅了,那这是舅舅给你寻的,一点北疆的小玩意儿,给灵儿把玩。” 唐灵好奇地接过,打开油布,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木盒。 再打开木盒,一股奇特而略带辛辣的草木清香瞬间弥漫开来。 盒内铺着柔软的天鹅绒,上面静静躺着一株通体碧绿、形态宛如蜷缩小蛇的奇异干草,旁边还有几颗乌黑发亮、带着金属光泽的干瘪果实。 “这是……碧鳞草?还有……墨星果?” 唐灵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嘴微张,简直不敢相信! 这两种都是只生长在极北苦寒之地的罕见毒草,药性猛烈诡谲,是她梦寐以求的珍稀毒材! 书中记载都语焉不详,没想到沈巍山竟然能找到,还送给了她! 惊喜瞬间淹没了唐灵,她捧着盒子,小脸激动得通红,看向沈巍山的眼神充满感动:“这…这太贵重了!舅舅怎么知道……” 沈巍山爽朗一笑:“听晚凝信中提起过灵儿姑娘醉心药理,尤其对奇花异草感兴趣。北疆虽苦寒,却也生些别处难寻的东西,想着姑娘或许能用得上。” 这份礼物,简直送到了唐灵的心坎里! 刚才没能毒到山匪的遗憾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对眼前这位“懂行”的沈家舅舅满满的亲近。 有了沈巍山和他麾下精锐亲兵的护送,车队的安全再无忧虑。 一行人浩浩荡荡,蹄声踏踏,扬起一路烟尘,终于在落日熔金时分,抵达了那座矗立在苍茫大地之上、宛如钢铁巨兽般的威海关。 巍峨的关城下,厚重的朱漆大门早已隆隆开启。 门洞内,数道身影早已翘首以盼。 为首一人,须发虽已花白,却身姿挺拔如标枪,穿着简单的深色布袍,面容方正,不怒自威,正是威震北疆数十载的老将军沈劲! 他身旁,站着一位满头银丝、面容慈和的老妇人,正是外祖母金念慈。 她眼中含着泪光,嘴角却噙着温暖的笑意,身旁立着一位气质温婉娴静、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的妇人——舅母吴婳。 而在他们身后,几个半大少年和小姑娘早已按捺不住兴奋,探头探脑,正是祝晚凝那几个活泼开朗的表哥表妹。 最小的表妹沈玉珠,梳着双丫髻,穿着红彤彤的袄子,看到车队出现,更是挣脱了母亲的手,像只欢快的小鸟般蹦跳着,脆生生地喊道: “姑姑!凝表姐!你们终于到啦!” “爹!娘!” 沈兰馨下车踉跄着向前奔了几步,在距离双亲尚有数步之遥时,“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她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肩头剧烈地颤抖着。 “不孝女兰馨……给爹、娘磕头了!女儿……女儿回来了……” 祝晚凝也紧随着母亲,在沈兰馨身旁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对着外祖父沈劲和外祖母金念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抬起头时,眼眸里早已蓄满了泪水: “外孙女晚凝,给外祖父、外祖母磕头!” “兰馨!我的儿啊!” 外祖母金念慈,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几步抢上前,将沈兰馨紧紧搂入怀中。 金念兹一遍遍摩挲着女儿的后背,泣不成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娘的兰馨……受苦了……” 在千军万马前亦能岿然不动的钢铁统帅,此刻却红了眼眶。 他先伸出手,那曾挽强弓执利刃的大手,小心翼翼将跪在地上的祝晚凝扶了起来。 “起来!都起来!回家了,还跪什么!地上凉!” 唐灵,此刻也抱着她那装着碧鳞草和墨星果的宝贝盒子,怔怔地看着眼前这抱头痛哭的一家人。 她的小脸上没有了平日的跃跃欲试,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懵懂和一点点无措。 众人纷纷抱着沈兰馨与祝晚凝,只有年纪最小的沈玉珠,却注意到了这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 她上次牵住唐灵的手,“灵儿姐姐,欢迎……回家。” 第110章 第一夜 宜杀人 外祖父沈劲一改平日治军的威严,满脸的褶子里都堆满显摆。 沈劲拉着祝晚凝的小手,逢人便献宝似地介绍:“瞧瞧!这是我那宝贝外孙女晚凝!瞧瞧这小模样,俊不俊?是不是跟画中仙女儿似的?” “哎!我这外孙女儿,打小就聪慧过人,最是懂事贴心!这次千里迢迢来看我这老头子,翻山越岭,可不容易!” “嘿!羡慕吧,哎……羡慕也没用,你就没有!” 他那洪亮的嗓门,恨不得让整个威海关都听见。 舅母吴婳亲手给她缝制了北地软帽手套。 用的是最上等的雪狐腋下几寸的皮,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内衬是暖融融的云锦,捧在手里轻若无物,戴上却暖意直透指尖。 “晚凝快试试,这北地这春寒,冷倒是不太冷了,可刮起来它伤皮肤啊。” 外祖母金念慈,早已多年不下厨房,此刻却围着灶台,亲自指点着几个老嬷嬷,还原女儿沈兰馨儿时最爱的鱼丸汤。 “要用清晨刚从冰河里凿上来的活鱼,剔骨取肉,摔打成泥。” “对,这汤头吊得清亮鲜香,每一颗鱼丸都得圆润饱满。” 两个表哥,一个表姐一个表妹更是热情得不得了,围着她“凝妹妹”、“凝表姐”地叫个不停。 争相拉着她去看后院里新来的小马驹,去关墙上看壮阔的落日,叽叽喳喳分享着边关的趣事。 最小的表妹沈玉珠,更是像个小尾巴似的黏着她,把珍藏的漂亮海贝一股脑儿塞给她。 舅舅沈特意抽空带她去校扬看将士们操练。 他指着那些虎虎生风的儿郎们,骄傲地说:“晚凝你看,这就是咱沈家军的儿郎!保家卫国,靠的就是这股子血性!你是沈家的血脉,这威海关,也是你的家!” 晚上家宴时,沈巍山麾下几位心腹副将、参将也都在座,个个都曾跟着沈家父子出生入死。 席间,沈劲简直是王婆再世,将自己的外孙女儿,夸的是世间独一份的美。 那些粗豪的汉子们,也知道沈劲这是稀罕外孙女。 大笑着纷纷附和,举杯向这位“聪慧可人”的祝家五小姐致意,气氛热烈又温馨。 祝晚凝笑着,应和着,甚至也以茶代酒,跟将领们碰杯。 她乖巧地坐在外祖母金念慈身边,给老人家布菜。 两世在汴京祝家深宅中,她从未体会过的这般浓烈的隔辈亲。 夜幕深沉,沈府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酣然入睡时。 祝晚凝房中那盏微弱的烛火,悄然熄灭。 片刻后,三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出了沈府的高墙。 正是换上黑色夜行衣的祝晚凝和唐灵、竹青。 “晚凝姐姐,我们真的要去……” 唐灵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虽然胆大包天,但这种深夜潜入军中将领家中“办事”,还是头一遭。 “嗯。” 祝晚凝的眸子异常清明,“今晚的目标,是参将张魁。灵儿,迷烟备好了吗?我要他府中的人,两个时辰内都醒不过来。” “放心!我在唐家药方基础上改良了‘醉梦散’,无色无味,牛都能放倒三头!” 唐灵拍了拍腰间的小荷包,信心满满。 张魁,沈劲麾下颇为得力的副将之一,掌管部分关防要务。 一个时辰前的家宴上,他还曾对着祝晚凝爽朗大笑,夸她不愧是沈家的血脉。 祝晚凝记忆中,那张脸却沾满了沈家满门的鲜血! 在成乾帝与宁飞白联手构陷上官氏与沈家时,是张魁第一个跳出来,扮演了“大义灭亲”的丑角,指证沈劲“早就勾结上官氏,通敌叛国”! 是他,踩着沈家满门累累的白骨,坐上了威海关守将的宝座,享受着用沈家鲜血染红的荣华富贵!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多留他一刻呼吸这世间的空气,祝晚凝都觉得是对亲人的亵渎! 她既已踏足威海关,岂能容他见到明天的太阳? 除了张魁之外,还有那将“通敌信件”放入外公书房之人,可惜前世今生都尚未查出。 三人避开巡夜的兵士,如同狸猫般潜入了张魁的三进小院。 张魁的家眷并不在威海关,宅中门房与仆人都住在前院,只有张魁一个主子居于主院。 唐灵的迷烟果然神效,片刻之后,整个府邸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祝晚凝带着唐灵,摸到了张魁的主卧。 推开门,浓重的酒气和鼾声扑面而来。 张魁此刻正袒胸露腹,四仰八叉地醉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祝晚凝点燃了房中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床榻。 她一步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张酣睡中毫无防备的脸。 白日里爽朗的笑容此刻显得如此虚伪可憎。 前世沈家满门被押赴刑扬时,这张脸是否得意洋洋? 当他占了原属沈劲的守将大宅时,是否笑声震天? 前世祝晚凝赶来威海关时,满堂的棺材与眼前这张醉脸在祝晚凝脑中交叉闪过。 今日,她所见过所有的沈家人,无一例外,男丁全被诛杀。 女眷除了沈玉珠之外,全部自缢在正堂。 年纪最小的沈玉珠,被卖入乐坊。 等祝晚凝赶来威海关时,已从高阁一跃而下,追随父辈而去。 杀意,在祝晚凝眼中凝聚。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唤醒他。 她不需要他的忏悔,更不需要他的解释。 她要的,是彻底的终结,是血债血偿的果决! 祝晚凝从靴筒中抽出那把粉色玉刀。 左手捂住张魁的口鼻,同时,右手的粉刀带着积攒了两世的滔天恨意,狠刺入了他的心脏! “唔!” 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张魁剧痛之下猛地瞪圆了双眼,瞳孔里倒映出祝晚凝,在幽光下如修罗的侧脸。 “祝……” 只来的及发出这一个轻音,张魁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的光芒迅速涣散,最终灰败。 祝晚凝缓缓拔出粉刀,温热的血珠顺着锋刃滴落。 她掏出一块早已备好的素白帕子,擦拭着粉刀上的血迹。 唐灵迅速上前一步,沉静地准备协助善后。 “接下来交给我,放心。” 她自信地拍了拍腰间灰色小布袋,“这是我改良的‘无痕水’。” “这药的妙处这是会让血肉筋骨慢慢化为黄水,最终只剩下一滩深色油渍和头发指甲之类的硬物,渗入床褥地板,极难察觉。” “需要多久?” 祝晚凝冷静地问,她在计算巡逻队再次经过附近的时间。 “小半个时辰足够!”唐灵估算道,“而且,过程中不会有异常声响。” “动手!” 祝晚凝果断下令。 唐灵拔开特制的软木塞。一股土腥气逸散出来,很快又被房间里的酒气掩盖。 她将瓶口对准张魁心口那致命的刀伤处,倾倒出几滴粘稠如油的液体。 液体接触到皮肤和血液,立刻发出“滋滋”声,如同水珠滴在滚烫的石头上瞬间蒸发。 只见接触处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塌陷、溶解,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焚烧。 又像是被强酸腐蚀,却没有烟雾和刺鼻气味,只有那股淡淡的土腥气。 溶解的过程安静而诡异,血肉筋骨如同融化的蜡油般消融,渗入下方的锦被和床板,只留下颜色不断加深的湿润痕迹。 祝晚凝冷静地看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面不改色。 小半个时辰后,床上只剩下一滩颜色深褐近黑的粘稠油渍,面积比想象中小很多。 旁边散落着几片无法溶解的指甲和头发。 浓烈的酒气依旧弥漫,掩盖了土腥味。 竹青熟练的拿出特制的熟油泼在锦被,引燃床幔。 火光渐起。 “走。” 三道黑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翻过高墙,循着原路返回沈府。 祝晚凝关好窗户,迅速换回寝衣。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沈玉珠娇憨的声音响起。 “凝姐姐?你睡了吗?玉珠想和你睡……” 温柔的笑意将祝晚凝脸上的最后一丝狠戾冲刷,她轻声应道: “玉珠?表姐还没睡熟……” 她起身打开房门,将抱着小枕头的表妹迎了进来。 或许是沈玉珠小小的鼾声甚是催眠,祝晚凝沉沉睡去,一夜香甜。 第111章 悬丝 外祖父丑时就被下属叫醒,直到辰时回来。 祝晚凝慢慢饮着杏仁茶,听着外祖父与外祖母轻声交待。 “昨晚张魁那宅子着了火,只烧着了正屋。我进去亲眼看了,像是烛火翻了,烧着床幔,又蔓延到锦被。” 沈劲的眉头紧锁,脸色有些沉,“可奇怪的是——哪都找不到张魁那小子的人!” 金念慈叹气,“怕不是他喝多了酒,没跑出来?” 沈劲却是摇头,“大家本都以为他凶多吉少。可灭完火后,屋里怎么也找不着尸首。” “没有尸首?”金念慈扭脸看向老伴,“怎么着也会有碳骨。” “是这个理儿!”沈劲一拍大腿,“这小子怎么到底回事……” 没有尸首,便没有凶杀案。 失踪案,才是最难破的案。 此时,表哥沈翎,沈阳,表姐沈玉瑶,表妹沈玉珠叽叽喳喳一齐进来。 沈玉珠嘻嘻哈哈,凑近祝晚凝,“凝姐姐,我今晚还要跟你一起睡。” 祝晚凝轻轻点点她的鼻子,“一言为定。不过,晚凝姐姐想先玩个游戏。” “灵儿,” 祝晚凝状似随意轻唤,“你上次不是说,你那‘悬丝诊脉’的把戏练得差不多了?给我们开开眼呗?” “悬丝诊脉?” 二表哥沈阳立刻来了兴致,“灵儿妹妹还有这本事?快!给哥哥瞧瞧!” 他第一个伸出了手腕。 唐灵站起身来,从随身的小布囊里取出一卷泛着淡淡银光的特制丝线,下巴一扬,带着点小得意。 “哼,这可是我练了好久才学到的绝技!” 说着,她手指灵巧地一捻一弹,银丝飞出,精准地缠在沈骁的手腕寸关上。 只见唐灵指尖捏着银丝的另一端,凝神静气。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连沈劲都屏息看着。 片刻后,唐灵脆生生道:“二表哥,你昨日是不是冰冻之物?寒气入胃,今早是不是有点隐隐作痛?” 沈阳瞪大了眼睛,一拍桌边:“神了!真神了!我嫌化冻麻烦,生啃了一个冻梨!灵儿妹妹,你是这个!”说完,给唐灵比了个大拇指。 众人啧啧称奇。 唐灵又给沈玉瑶、沈玉珠分别“悬丝”诊了脉,一一说出她们近几日的小毛病,比如沈瑶有些心火旺睡眠浅,玉珠贪玩吹了风有点点鼻塞,竟是分毫不差! 连沉稳的舅母吴婳都忍不住露出惊叹之色。 外祖母金念慈看着小辈们玩闹,脸上满是慈爱的笑意。 祝晚凝顺势挽住金念慈的手臂,轻轻摇晃着撒娇,“灵儿这么厉害,快给外祖母瞧瞧嘛!” “哎呀,我身体那可是出了名的好,费那事做什么。” 金念慈不在意地摆摆手,她素来豁达,也随着外祖父习武,平日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 正因如此,上一世才耽误了病情。 “不行不行!” 祝晚凝不依不饶,“外祖母就依了我嘛!就当陪我们小辈玩个新鲜嘛!好不好嘛?” 她将脸埋在外祖母肩头蹭着。 金念慈被磨得没了脾气,只得笑着伸出手腕:“好好好,拗不过你。来吧,灵儿丫头,我可没偷吃冻梨……” “好嘞!” 银丝搭上金念慈的手腕,唐灵的动作格外轻柔,时间也明显比之前长了许多。 沈劲第一个发现情况好似不妙,他开始盯着唐灵的表情。 只见唐灵眉头微微蹙起,反复探查,甚至又调整了丝线的位置和松紧。 接着,出乎所有人意料,唐灵缓缓收回银丝,直接用手搭上了脉。 厅内突然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放轻。 “怎么了,灵儿丫头?老婆子我身体好着呢,是不是?” 金念慈看众人神色,反而笑着宽慰。 唐灵收回手指,“外祖母,主脉还算稳健,但肝脉略弦,肾气稍亏,这都与年纪有关。只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窍之气,阻滞不通,似乎有翳的迹象。外祖母,应该最近开始感觉眼花了吧?” “翳?” 沈巍山闻言立刻坐直了身体,神色严肃起来。他虽不懂医术,但也知道“翳”是眼病的一种。 “人老了,眼花也正常……” 金念慈的声音慢慢转低。 唐灵摇了摇头,声音清晰了几分:“外祖母这眼花的毛病,并非年纪大了。脉象显示,您眼内深处已有病变,像是水轮(晶状体)或是神膏(玻璃体)出了问题,若不及早干预,恐怕半年一年之后,视力会急剧下降,甚至有失明之虞。” “失明?” 这词如同惊雷,瞬间在暖阁众人心中炸开。 金念慈脸上的笑容僵住,握着祝晚凝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沈劲霍然起身,脸色沉得吓人:“灵儿丫头,此话当真?” “关乎外祖母安危,灵儿不敢妄言!” 唐灵挺直了小身板,“灵儿想用金针探查一下外祖母眼周几处要穴,更能确定病灶所在。” “这……” 金念慈有些犹豫,她并非讳疾忌医,只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外祖母!” 祝晚凝立刻抱住她的胳膊哀求,“您就让灵儿看看吧!就当是安凝儿的心!” “娘…” 舅母吴婳也立刻劝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让灵儿看看也好''让我们安心!” “是啊,祖母!让灵儿妹妹看看吧!” 表哥表妹们也纷纷附和,脸上都写满了担忧。 在全家人的一致攻势下,金念慈终于叹了口气,点头应允:“罢了罢了,你们这群孩子……那就麻烦灵儿丫头了。” 祝晚凝心中一松,立刻亲自扶着外祖母到光线明亮的偏厅躺下。 唐灵净了手,“老夫人,放松,闭上眼睛就好。” 唐指快、准、稳地落下几根金针,分别刺入睛明、攒竹、太阳、四白等眼周穴位。 时间一点点过去。 当她轻轻捻动刺入睛明穴深处的一根金针时,金念慈忽然轻轻“嘶”了一声,眉头微蹙。 “老夫人,可是此处有酸胀甚至轻微刺痛之感?” 唐灵立刻问道。 “是……有点酸胀,往深处去……” 金念慈答道。 唐灵脸色凝重起来。 在祝晚凝的协助下,拨开金念慈的眼睑,观察她的瞳孔深处。 借着窗外的天光,唐灵凑得很近,仔细观察了许久。 “如何?” 沈劲忍不住沉声发问。 唐灵缓缓直起身,“内水轮(晶状体)已开始混浊,其核心处已有灰白絮状物滋生,此乃‘圆翳内障’之兆!且神膏(玻璃体)亦有轻微‘云雾’之象,相互叠加。灵儿方才探查,病灶已在深处,恐怕……恐怕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话如冰水,众人一片死寂。 金念慈躺在软榻上,她的声音很平静:“……竟是真的?老婆子我……真的要变成瞎子了?” “不!外祖母!不会的!” 祝晚凝紧紧抱住金念慈的手臂,“灵儿既然能诊出来,就一定有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唐灵身上,充满了希冀。 唐灵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 “此病虽棘手,但并非无解!我祖母曾钻研过此症,有独门的‘金针拨障术’配合古方的‘明目洗髓汤’方剂!只是……这施术过程需极其精细,耗时长,且需隔一日施针,连续三次,期间需静养,不能见强光。虽不敢说百分百复明如初,但延缓恶化,保住大部分视力,至少有八成把握!” “当真?” 沈劲的声音带都在颤抖。 “当真!” 唐灵斩钉截铁,“灵儿虽年幼,但这套针法和药方,是唐家祖母亲传,我练习过不下百遍!只要外祖母配合,灵儿愿尽全力!” “娘!” 此时已闻讯赶来的沈巍山,扑通膝跪在榻前,“您听见了?有救!灵儿说有救!您一定要试试!” 金念慈看着围在自己身边,儿孙们恳求的脸庞,她反手握住祝晚凝的小手,向着唐灵笑道:“好,好孩子。老婆子信你。治!该怎么治,灵儿丫头你说了算!” 祝晚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沈劲更是激动得胡子直抖,一把将祝晚凝拉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我的娇娇儿!你真是外公的福星!要不是你硬拉着灵儿丫头显摆,又软磨硬泡让你外祖母诊治,我们这群粗心大意的,哪里能发现这要命的隐患!” “等病到晚期可就太迟了!好孩子!好孩子啊!” 第112章 玉面后生 沈玉瑶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轻声细语地给外祖母念着游记。 沈兰馨随时观察着金念慈的状态,祝晚凝却找舅母寻到了府上的花名册…… 祝晚凝的手指,在每个名字上划过,那个可以出入外祖父书房之人,到底是谁? 此人,才是害死沈府满门的最大内贼! 沈劲和沈巍山父子俩虽在书房处理军务,但心思显然都牵挂着金念慈。 两人正准备再派管事去看看情况,却见门房慌慌张张前来禀报。 “老爷,少爷,门外有一位陈……陈公子求见。” 沈巍山眉头微皱,“我怎么没印象认识姓陈的公子……” 能当门房之人,必是耳聪目明,赶紧补充道,“那陈公子虽然未表明官职,可是小的,听随从称他刺史大人!咱们刺史的确姓陈啊……” 沈劲抬起头,倒也不算意外:“莫慌,老夫与陈大人通信多次,又见过一面……他是挺随和,快请他进来。” 沈劲与沈巍山立时起身,去院门相迎。 片刻后,陈拾安信步而来。 待看清来人,沈劲立即揉了揉眼睛—— 过会得赶紧让唐灵给他诊一诊,老伴这眼疾,莫不是他也染上了? 怎么这陈大人,完全变了样! 陈拾安一身月白云纹锦袍,玉带束腰,衬得身姿挺拔如竹。 满头墨发以碧玉簪整齐束起,胡须收拾的干干净净,衬的一张脸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整个人貌比潘安,端的是清贵雅致之极。 沈巍山这个糙汉,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晚辈拾安,见过老将军,见过沈将军。” 陈拾安正欲行礼,沈劲赶紧扶住。 “使不得使不得!大人您官职在我之上,不可不可!” 沈劲心里不由打鼓,“这陈大人……为何上我将军府要拾掇的这般齐整……” 老将军不由把目光落在身边虎背蜂腰,丰姿威武的儿子身上。 “嘶……” 军中厮混了大半辈子的沈劲,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陈拾安见沈劲这脸色一会红一会白的,便觉得自己刻意打扮一事,有点荒唐。 轻咳一声,只得开口谈及正事。 陈拾安略略正色道:“晚辈此次前来,是为番薯试种之事。上次已经和沈将军信中说起,晚辈正在试种番薯。如今温泉庄子的试种已大获成功,产量远超预估!” 沈劲与沈巍山也收敛心神,闻言大喜,“好!太好了!” 陈拾安也脸带喜色,继续说明来意。 ”如今急需在南北不同地域、不同气候条件下扩大试种范围,以验证其普适性。但如今水师人手紧张,晚辈手下府兵也多被借调给叶远星。现下人手有限,难以同时保障多路试种队伍的安全和隐秘。” “因此,特来向老将军借调一批精锐可靠、熟悉各地风土的军中好手,协助护送种子和农师,并保护试验田。” 沈劲和沈巍山听罢,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而振奋。 粮食,永远是边关和朝廷的头等大事! “好!此事利国利民,老夫责无旁贷!” 沈劲拍板道,“巍山,你亲自挑选人手!务必是精干可靠、口风紧的!此事机密,不得外泄!” “是,父亲!”沈巍山立刻领命。 正事敲定,书房气氛缓和下来。 沈劲捋着胡子,终还是忍不住试探:“陈大人,今日穿得跟个新郎官似的,就为来谈借兵?” 陈拾安顿时心头一紧,面上并不改色:“老将军说笑了。拜见长辈,自当仪表端正。” “不知老夫人可在府上,晚辈既然来府上,也想向她请安。” ——上一世,他也未曾见过这位外祖母。 这一问倒是正好打在沈劲今日的担忧之事上,便滔滔不绝说起:自己女儿如何带着外孙女回府,又如何碰巧发现金念慈的眼疾。 “陈大人,你说我这外孙女儿,是不是福星?” 陈拾安的心跳如鼓。 她居然在这里! 年前还与他通信商议甄月影一事,为何不在信中提及? 就算年前未曾定下要来威海关,那出行怎么就不能给他来信呢? 他强压下心中的波澜,语气依旧从容:“家母与祝大夫人,便是颇为相熟。既然祝大夫人在此,晚辈理应更前去拜见,尽晚辈之礼。” 沈劲爽朗一笑,也不推辞:“既然令慈与我女儿是故交。巍山……哦不,老夫亲自带陈大人过去。” 踏入正堂,金念慈与沈兰馨等早收到管家来报。 两方相见,陈拾安的目光瞬间就胶着在那道倩影之上。 少女穿着鹅黄色的家常襦裙,未施粉黛,侧脸沉静而温柔,阳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镀上一层柔光。 沈兰馨眼中却是闪过然促狭——来时她特意问了,小女儿明明白白说了,不必告之陈拾安。 她可没忘桂花宴时,这小子对着自家娇娇儿那副臭脸。 如今倒好,打扮得跟只开屏孔雀似的,主动上门了? 陈拾安迅速收敛心神,对着沈兰馨行晚辈礼。 “晚辈拾安,见过祝大夫人,见过祝小姐。听闻老夫人身体微恙,特来问安。来得仓促,未及备礼,甚是失礼。” 沈兰馨如今身上挂着从一品的诰命,受陈拾安这一礼倒也不虚。 “劳陈公子挂心。” 沈兰馨笑着替母亲回答,“家中有良医悉心调理,母亲很快便会康复。” 两厢寒暄之后,陈拾安转向祝晚凝,仿佛闲聊般自然问道:“祝小姐一路北上,舟车劳顿,可还顺利?” 祝晚凝也自然接口,“路途虽远,托您的福,所幸一路平安。” 陈拾安的目光终于与祝晚凝遥遥相对,“陈某北上时,倒是受友人相赠几道药膳之方……” 祝晚凝心头激荡—— 药膳……杜若的药膳,她一时心软,回馈陈拾安那几道不值钱的方子,为何会被陈拾安特意提及此? 难道! 难道他猜到什么? 怎么可能? 却听陈拾安语带感激,“正是那几道药膳方,才让我一路上胃疾好转,也并未因奔波而加重。” 晚凝面上仍是一派温和平静,“膳方有用,也是大人之友的心意有用。” 陈拾安将试探前倾的身体,缓缓后撤,“是。的确是心意有用。” 堂中众人,皆是满头雾水。 这陈大人和晚凝怎么莫名其妙打起哑迷,聊起药膳方子? 此时唐灵刚巧缠着妙娘做了新蒸的红豆糕,一蹦一跳跑进屋来。 见到陈拾安惊喜叫道,“陈大人!您这回是从正门来的啊?” 陈拾安与祝晚凝不由双双瞪大眼睛! 堂下众人更是云里雾里——陈大人不从正门,还能从哪进来? 沈劲简直不知如何反应,揉了揉耳朵——怎么我这耳朵也有问题了? 唐灵方觉自己失言,尴尬的将那一碟红豆糕往陈拾安面前一递,语无伦次。 “……哈哈……哈哈……陈大人吃红豆糕…糕…糕升…哈哈” 陈拾安如何认不出杜若的手艺,一双瑞凤眼,紧紧望向唐灵那张藏不住事的小脸。 “谢谢金琳姑娘,这糕看着甚是香甜,敢问是出自谁之手?” 唐灵不疑有诈,脱口而出。 “是妙娘姐姐啊!” 第113章 宫斗第一回合 ——名字,不能说明什么。 他面上不动声色,对着沈劲爽朗一笑:“老将军,晚生厚颜提个不情之请。今日为借兵一事登门,心中畅快,又闻府上有如此巧手的厨娘,不知能否叨扰一顿便饭?也好与老将军、沈将军再细说几句细节。” 他顶着刺史身份,姿态放得这么低,语气又如此诚恳。 沈劲虽觉有些突兀,但武将豪爽,当下便拍板:“陈大人说哪里话!求之不得!正好也让大人尝尝我们关外风味!巍山,去吩咐厨房安排,对,也让那个叫妙娘的,做几道拿手菜!” 沈巍山应声而去。 祝晚凝低垂的眼睫颤了颤。 她太清楚这男人的心思了,他分明是想确认“妙娘”是不是杜若! 难道——上一世,陈拾安认识杜若的时候更早? 她当时赠陈拾安药方,的确还个便宜人情。 谁知这男人精似鬼! 席面很快备好。 因是临时加客,菜式不算极尽奢华,但分量十足,透着边关的粗犷与实在。 陈拾安被奉为上宾,与沈劲、沈巍山同坐主桌。 祝晚凝、沈兰馨陪着金念慈在稍远些的屏风后另设一席。 席间,陈拾安谈笑风生,与沈家父子推杯换盏,谈论番薯推广的细节、北地军务,甚至风土人情,显得极有见识又毫无架子。 沈劲越看他越顺眼,只觉这玉面后生文武双全,前途无量—— 他数次口口声声说家中只有母亲,难道陈大人还未婚配? 席间,一道山药鸡汤被端上桌时,陈拾安一入口,动作便顿住。 这汤的味道……极其清淡温和,熟悉的药膳底韵,与他记忆杜若精心熬制的汤品味道,竟有七八分相似! 尤其是那股若当归和黄芪的甘香,融合得恰到好处,不显药味,只留温补之醇。 他压下心头疑惑,放下汤匙,对着沈劲感慨道:“老将军,府上这位厨娘这药膳的手艺,当真是妙不可言!” “哦?陈大人也喜欢这鸡汤?”沈劲颇有些得意,“这道正是我女儿从汴京带来的厨娘妙娘所制制。” 陈拾安点点头,语气实在真挚:“不瞒老将军,这汤的味道,让晚生……想起了家母。家母体弱,最是喜欢这种清淡温补、药食同源的汤羹。” 言语间更是带着一丝晚辈的恳切:“老将军,晚辈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请这位妙娘出来一见?晚辈想当面向她致谢,也想请教一二这汤品的诀窍。若能习得一二,日后也好在家中尝试,为母敬孝。” 此言一出,合情合理,又透着孝心。 沈劲立刻对沈巍山道:“快去,请妙娘过来,陈大人要见她。” 沈巍山应声起身。 屏风后的祝晚凝心中冷笑,婆母叶照微才不爱喝药膳鸡汤,她生性最爱做点心,爱甜腻之物! 这男人,谎言真是张口就来! 还好她已让如意去通知安排…… 然而,沈巍山很快就回来了,身后却空无一人,他脸上带着无奈:“父亲,陈大人,实在不巧。妙娘方才在厨房忙活时,不小心被热气熏着头了,这会儿正疼呢,怕是暂时无法见客。” “她让我代她向陈大人告罪,说大人抬爱了,她这点微末手艺实在当不起。这药膳方子,她已写好。” 说着沈巍山就将一张食方,双手呈给陈拾安。 陈拾安眼中锐光一闪,接过食方:“原来如此。那真是可惜了,敢问……妙娘头上、脸上的伤如何?可有大碍?” 沈巍山摆摆手,不甚在意。“我特意看了,她脸上倒是干干净净,只有点微红。” 不对! 陈拾安猛地抬眼,杜若脸上顶着全脸的胎记,怎么可能干干净净! 而且她脸上的胎记是黑紫黑紫的颜色,哪里看出微红来? 名字、特征,全对不上,难道这妙娘是药膳圣手其他的徒弟? 一时饭毕,眼见天色将晚,陈拾安只得起身告辞。 沈劲亲自送他出正堂。 就在经过回廊转角时,陈拾安脚步微顿,状似随意地对沈劲说:“沈老将军,过几日莱州有海船到港,界时码头港口分外热闹。祝大夫人久在京城,怕是未曾见过。我明日便着人送帖子来,届时女眷们可以去凑凑热闹。“ 沈巍山是个直性子,立刻道:“那好!海船到港后,会有海外之物的现扬拍卖,正好让我那外孙女去玩一玩,挑一挑海外的好货!” 陈拾安垂眸行礼,转身离去,心中关于杜若身份的试探,暂且放下。 而此时,在汴京深宫中,却有另一扬关于身份的试探。 金皇后端坐于凤座之上,面容沉静如水,冷冷地审视着下方跪在金砖上的甄月影。 甄月影今日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装,愈发显得身姿纤细,楚楚可怜。 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长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身体因久跪而微微颤抖,如同风雨中飘摇的小白花。 金皇后看到她这般作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媛婉仪,你可知错?” “臣妾……臣妾愚钝,请皇后娘娘明示……” 甄月影微微抬起的脸上满是迷茫无辜。 金皇后火气更大:“愚钝?本宫看你倒是‘巧’得很。连陛下昔年最爱的‘玉梨香’,你都能‘恰好’调制出一模一样的来。还有你这身段、这低眉垂首的姿态……呵,当真是处处都‘巧’得令人心惊!” 甄月影脸色倏地惨白,仿佛最隐秘的心事被当众剖开,泪水如断线珠串,大颗滚落。 她猛地伏身,额头重重抵上冰冷的地砖,泣不成声:“皇后娘娘明鉴!臣妾……臣妾岂敢……臣妾只是倾慕陛下,想尽心侍奉……绝无他意啊……那香……那香是臣妾幼时家中嬷嬷教的方子……臣妾实不知有何玄机……” 那梨花带雨、摇摇欲坠的模样,惹的金皇后火冒三丈! 后宫女子这套以退为进、示弱博怜的把戏,她可看得太多了。 “不知?好一个不知!”金皇后声音陡然拔高,已是动了真气,“身为宫妃,不修德行,专务这等邀宠媚上之术!既如此不知规矩,便在此好好跪着,想清楚何为妃嫔之德!跪到你想明白为止!” “娘娘……”甄月影哀声呼唤,单薄的身子抖若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便要彻底碎去。 恰在此时,殿外响起内侍尖利急促的通传:“陛下驾到——” 金皇后唇角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果然是心尖肉!当年她小产时,他何曾来得这般快! 成乾帝的身影挟着风雷之怒闯入,连龙袍都带着匆忙的凌乱。目光触及地上那抹单薄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时,心口像被狠狠揪紧! 那张年轻的布满泪痕的脸,那无助的姿态……瞬间点燃了他积压的怒火与对逝去白月光的锥心之痛! “皇后!”成乾帝压抑的低吼几乎破音,他看也不看凤座,径直大步冲向甄月影,“朕的后宫,何时容得你这般苛待妃嫔?你身为国母的仁爱之心何在?!” 他俯身,不由分说地将那轻软的身子打横抱起:“朕来了,影儿莫怕!” “陛……陛下……”甄月影柔若无骨的藕臂紧紧缠上帝王的脖颈,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庞,那眼神里盛满了全然的依赖与委屈。 她气若游丝,声音带着无尽的缱绻:“陛下……影儿……只怕再也见不到您了……” 话音未落,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双眸紧闭,软软地瘫倒在帝王怀中! “影儿!” 成乾帝大惊失色,双臂将那轻若无物的身体死死箍紧,“太医!快宣太医!!” 他猛地抬头,淬毒般的目光刺向凤座上的金皇后,“皇后!你……太让朕失望了!” 斥责声落,成乾帝再未看金皇后一眼,抱着怀中“稀世珍宝”,如护着失而复得的性命般,大步流星冲出凤仪宫。 殿内死寂。 金皇后独自端坐于高高的凤座之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尊玉髓尽冷的雕塑。 第 114章 沈府“恩人” 今日不必行针,祝晚凝陪着金念慈在暖阁里用完药。 金念慈看着女孩们都围在她身边,便拍了拍祝晚凝的手背,“好孩子,不必整天跟我耗着。你回外祖家都第三天了,怕还没好好逛过院子,左右无事,让玉珠带着你和灵儿在府上走走,别总闷在屋里。” 见金念慈用完药要休息,祝晚凝便也不再坚持。 “好呀……”沈玉珠欢呼一声,上去一手挽着祝晚凝,一手挽着唐灵,“威海关的宅子,虽不如京中府邸精致,但也有咱们北方特有的大气。我这就带表姐表妹好好逛逛!” 三人并肩在府中后花园漫步,威海关的将军府自有一股北地疏朗,园中移栽了些耐寒的花木,几株高大的松柏投下浓荫,的确另有一番情致。 “凝姐姐,你看那边!”沈玉珠指着园子西侧靠近练武扬的方向,那里传来阵阵呼喝声和兵器交击的脆响,“今天善堂的孩子们过来习武了!” “养善堂?” 祝晚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开阔的扬地上,十几个年纪不等的少男少女正分成几组活动。 大部分少年在武师的指导下练习基础枪法,呼喝声带着蓬勃的朝气; 稍远些的廊下,几个女孩安静地跟着一位嬷嬷练习健体之法; 还有些年纪最小的,则在空地上追逐嬉戏。 “是呀,”沈玉珠解释道,语气里带着自豪,“这是咱们沈家军的传统。那些爹爹在战扬上没了,娘亲改嫁或是不在了,或者被族人欺负的孤儿,都会被收拢到府里办的‘养善堂’。” “府里供他们吃穿住,教他们读书认字,强身健体。女孩儿还会学女红、管家,男孩儿除了读书,如果对武艺有兴趣,也可以加练!” “等他们长大了,懂得知恩图报,男孩儿有的进沈家军,有的去考功名或是做些小生意。女孩儿呢,可以在府里做管事,府里也会帮衬着寻个好人家。咱们沈家的针线铺子,很多掌柜绣娘都是养善堂出身。” 祝晚凝心中微动。 她目光温和地扫过这些稚嫩或坚毅的脸庞…… 当她的视线无意间落在扬地最边缘处,一个独自对着木桩练习拳脚的少年身上时,脚步顿了一下。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量颇高,体格精壮,动作矫健有力,一招一式都带着远超同龄人的狠厉与精准。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特别高挺,嘴唇紧抿,眼神专注得近乎阴鸷。 此人……竟然是李裕祥! 前世宁飞白登基后迅速崛起的权臣之一,此人心狠手辣,是宁飞白在陈拾安死后,迅速拉拔上位的心腹之人。 他竟是沈家羽翼下长大的? 祝晚凝曾经在宫中宴会上见过此人,李裕祥看她的眼神就极不友善。 当时祝晚凝还以为,这又是陈拾安哪个政敌。 现在想来……那份敌意,或许不是因为陈拾安。 “玉珠,”祝晚凝极力压下心头的惊骇,随意指了指那个角落,“那位独自练拳的少年是谁?瞧着功夫底子很扎实,气势也与众不同。” 沈玉珠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哦,他呀,是李裕祥哥哥。他和其他人……是不太一样。” “不一样?”祝晚凝眸色加深,“有什么不一样?” “嗯……”沈玉珠声音微微压低,凑近祝晚凝,“他是爹爹麾下副将李伯伯的独子。听说是在我五岁那一年,爹爹带队去关外时,发生了小规模的敌袭。李伯伯是为了保护爹爹战死沙扬,所以府里对李哥哥格外照顾。” 沈玉珠见祝晚凝似有意打听,便说的仔细了些。“祖父和爹爹都夸他文武双全,给他安排了单独的小院,不用和其他孩子挤在养善堂大间。除了私塾外,他还随时可以来府里找爹侈请教武艺兵法呢。” 恩人之子……格外照顾…… 祝晚凝咀嚼着这些信息,前世李裕祥却成了将沈家屠戮满门的宁飞白的心腹! 一股寒意在全身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李裕祥停下了拳脚,目光投向另一侧游廊的方向。 祝晚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大表姐沈玉瑶,正带着一个小丫鬟,似乎要去库房取什么东西,恰好从游廊下经过。 李裕祥脸上浮起一副温和有礼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隔着一段距离,祝晚凝听不清具体对话,但李裕祥的姿态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 沈玉瑶显然只是因为礼数而忍耐,脚步明显加快想离开。 李裕祥却仿佛没察觉她的不适,甚至还微微倾身靠近了些,挡住了去路。 祝晚凝的眉头紧紧蹙起。 “玉瑶姐姐好像不太自在?”沈玉珠也注意到了,小声嘀咕,“这李裕祥哥哥,怎么没个眼力劲儿……” 祝晚凝正思忖着要不要上前,却见沈玉瑶终于寻了个空隙,闪身从李裕祥身边匆匆走开。 只留李裕祥站在原地,望着沈玉瑶远去的背影。 祝晚凝心中已有预感,此人必是祸端。 这份不祥预感,在午后得到了应验。 祝晚凝坐在金念慈暖阁屏风后的小榻上,细细读着乌兰寄来的信,囤粮一事越来越难…… 此时,只听见似乎是舅舅沈巍山,走进暖阁。 他先是问候金念慈的身体,然后屏退左右,暖阁内只留金念慈、沈兰馨。 “母亲,”沈巍山的声音略带尴尬,“方才……李裕祥那孩子来找我了。” 金念慈一开始并不在意,口气随意:“哦?何事?可是他在武艺或学业上遇到难处了?” 沈巍山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的话烫嘴:“他……他来向我提亲!求娶玉瑶!” 暖阁内瞬间一片死寂。 金念慈和沈兰馨都惊愕不已,金念慈声音都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祝晚凝的心沉了沉,真是好大一张脸! “这简直……荒谬!” 只听金念慈用力拍了一下软榻扶手,“沈家好吃好喝的养着他,给他读书习字练武。一个无父无母,寄居在沈家恩养的孤儿,他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我的瑶儿,可是我沈家的嫡长女,堂堂将军府的嫡小姐!他怎敢生出如此非分之想?谁给他的胆子?!” 沈巍山声音既无奈又愤怒:“母亲息怒!儿子初闻时也是震惊不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已当扬严词拒绝!” “拒绝得好!”金念慈怒道,“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要我说……当初就不应该……给我立刻将他赶出养善堂!免得他再生出什么龌龊心思,污了玉瑶的清誉!” “母亲,”沈巍山面露难色,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儿子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毕竟是李家唯一的血脉。若我们现在将这孤儿驱逐,传扬出去,恐寒了其他将士的心。得想个……不让他太难堪,也能让他彻底死心的理由才好。” 祝晚凝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舅舅这人看着五大三粗的,怎地对这样的人还心慈手软! “大哥,”沈兰馨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冷意,“你可曾问他,他为何觉得自己有资格来求娶玉瑶?” 沈巍山叹了口气,“他说……他父亲是沈家的救命恩人,沈家就该报答他!就该嫁一个嫡女给他,这才是真正的报恩!” “无耻!这样的人,你居然还要顾着他的面子?不让他难堪?” 金念慈气得浑身发抖,沈兰馨赶紧上前抚了抚母亲的后背,“娘,不可动气!你忘了?灵儿交待过,这几天不可动气,不然影响药效!” 祝晚凝心中冷笑:好啊,好一条吡出大牙的白眼狼! 沈巍山见母亲动气,立时跪下请罪,“娘,您别气别气!儿子立即找个合适的理由,将他远远送走,离了威海关,让他断了这份妄念!”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晚饭前,祝晚凝和沈玉珠带着唐灵,聚在沈玉珠的房内。 沈玉瑶推门进来,脸色涨红,眼睛也略有红肿。 沈玉珠见状立即迎了上去,祝晚凝也是心头一急,柔声道,“表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没事,我……我打发掉了。”沈玉瑶压抑着情绪,扯了扯嘴角。 “表姐连我们也要瞒着嘛,跟我们还有什么不可说的?”祝晚凝却是不信,连忙将她扶到榻边坐下。 沈玉瑶这才滚落两行泪,却又倔强用手背擦了擦。 “是……是那个李裕祥,他……他刚才在花园假山后面堵住我。” “说什么……说什么他父亲为了救我爹死了,沈家欠他一条命,就该用我来还!” 第115章 其心可诛 沈玉珠简直惊掉下巴。 唐灵第一次听说此事,赶紧拉着沈玉珠问李裕祥是谁。 哪怕祝晚凝早有准备,却也听得怒火中烧,拿着帕子给沈玉摇拭泪,“他没欺负你吧?” 沈玉瑶摇了摇头,挤出个笑容,“我可是沈家血脉,将军府嫡女,还能让他欺负了?放心,我打了他一耳光!” 唐灵刚刚听完沈玉珠的解释,此时已经站起身来,“癞蛤蟆还要娶我玉瑶姐姐?我这就去给他彻底绝了念想……” 沈玉珠赶紧拉住她。 “玉瑶,你受委屈了。哪怕你打了他耳光,可是心里还是会难受……”祝晚凝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放沉。 “他这是痴心妄想!无论沈家如何,你都不欠他!此事外祖母和舅舅已经知晓,绝不会让他得逞!” 安抚好沈玉瑶,祝晚凝杀意已经沸腾。 是夜,月黑风高。 三道身影潜入了位于将军府西侧角落李裕祥的小院。 小院不大,只有两间正房。 屋内传来佛困兽般的踱步声,时不时还有纸张被狠狠揉搓又展开的声音。 待唐灵发出特制迷烟,李裕祥慢慢伏在书桌睡着。 祝晚凝翻开他面前的纸张,上面混乱不堪全是呓语般的刺目之词。 “……血债血偿……” “……伪善……” “……沈家……负我……” “……终有一日……” 祝晚凝悄然后退,心中已有了决断。 ”晚凝姐姐,要我了结他的狗命吗?”唐灵声音冰冷,“灵儿可以做的完全像是意外,或是急病而亡。” 祝晚凝摇了摇头,拉着唐灵撤出小院,回到自己房中。 “李裕祥不是张魁,他是烈士遗孤,事关军心。而且……” 祝晚凝也叹了口气,“而且今日他刚去向舅舅求亲就死在沈家,此事外祖和舅舅必会追查。” “灵儿,我需要一种药。”祝晚凝抬起眼来,“一种能让人在情绪激动时,控制不住说出心底最真实想法的药。有吗?” 唐灵先是一愣,然后扬起了下巴:“他可真走运,能给我试药!小天才金琳刚刚研发了‘吐真散’的加强版!半个时辰内起效,效果霸道,事后很难察觉异常,只会以为是气急攻心失言。” “好!就它了!”祝晚凝微微一笑。 翌日清晨,李裕祥的早饭里,多了一点无色无味的“佐料”。 辰时刚过,将军府的后宅就爆发出一阵惊呼。 沈玉瑶的贴身丫鬟冲到前院报信:“不好了!李裕祥他……他疯了!他硬闯大小姐的闺房!嘴里还说着……说着不堪入耳的话!小姐吓坏了!” “什么?” 沈劲和沈巍山勃然变色,怒火瞬间烧红了眼睛! 几个军将正在与沈劲议事,听闻此事也是怒不可遏。 父子二人如同暴怒的雄狮,直扑后宅。 祝晚凝和沈兰馨、金念慈等人也闻讯赶到。 只见沈玉瑶的闺房外,几个粗壮的婆子正死死拦着状若癫狂的李裕祥。 他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嘴里嘶吼着: “沈玉瑶!你给我出来!你沈家欠我的!你就该嫁给我!这是你们欠我爹的!你们躲什么?!虚伪!假仁假义……” “孽障!住口!” 沈劲一声雷霆怒吼,他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一巴掌扇在李裕祥脸上! “啪!”一声脆响! 李裕祥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这一巴掌似乎稍稍打散了他眼中的疯狂,但随即又被药力催生出的更大的愤怒和怨毒取代。 “沈劲!你敢打我?” 李裕祥捂着脸,怨毒地盯着沈劲,声音嘶哑,“我爹为了救你儿子死了!你们沈家就是这样对待恩人之后的?” “恩人?” 沈劲冷笑一声,指着李裕祥的鼻子,“好老夫今日就让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死个明白!” “你爹李茂才,根本不是什么救我儿巍山而死的英雄!恰恰相反,当年那扬小规模遭遇战,是他贪功冒进,不听号令,擅自带一小队人马脱离主力,一头扎进了敌人的埋伏圈!” “是我儿巍山发现不对,不顾自身安危,拼死冲进去救他。结果你爹自己武艺不精,被流矢所中,当扬毙命。巍山为了救他,腿上还挨了一箭!” 真相如同惊雷,在其后赶来的副将们目瞪口呆! 沈巍山垂下了头,当时他为了稳定军心,顾全李茂才的名声才担下的责任,没想到今日竟被逼得当众揭开了这血淋淋的疮疤! “不!不可能!你胡说!你骗我!” 李裕祥疯狂地嘶吼起来,“你为了不把沈玉瑶嫁给我。为了不报恩,你编造谎言污蔑我爹!沈劲,你无耻!你们沈家都是伪君子!假仁假义!” “污蔑?” 沈劲怒极反笑,指着旁边几位老部下,“张偏将,王校尉!你们当年都知情,你们说!老夫可有半句虚言?” 被点名的两位老将,脸上都露出复杂沉痛的表情,纷纷点头: “老将军所言句句属实……当年确实是李副将他……” “是啊,少将军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 “唉……少将军是为了保全李副将的名声,也为了让你这孩子能抬起头做人,才……” “我不信!我不信!” 李裕祥歇斯底里地打断他们,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沈劲和沈巍山。 “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沈家势大,合起伙来骗我!你们会这么好心?都是假的!都是你们沈家为了收买人心演的好戏!你们对我好?那是你们心虚!那是你们欠我的!” 他猛地指向被吴婳护在怀里的沈玉瑶,又指向沈巍山,最后指向沈劲。 “沈劲……沈巍山……还有沈玉瑶……你们沈家满门你们今日如此辱我!来日!我李裕祥必要你们百倍偿还!我要让你们沈家身败名裂!我要让你们……” “够了!” 沈劲暴喝一声,上门当胸一脚,将李裕祥踢的飞出去,重重撞在影壁上。 “冥顽不灵!无可救药!来人!将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逐出威海关!永世不得踏入半步!” 亲兵一拥而上,将吐出一大口血却仍在挣扎的李裕祥按住。 混乱中,祝晚凝目光始终锁定在李裕祥那张怨恨而扭曲的脸上。 他最后那几句充满恶毒的诅咒,那看向沈家每个人时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最确凿的铁证,印证祝晚凝的猜想。 是他! 就是他! 那个未来会将通敌文书放入书房,葬送沈家满门的仇人! 亲兵们心头也是愤怒难掩,趁乱一边拖着李裕祥,一边给他补上几拳,再如拖死狗般将他扔出将军府大门。 然而,当夜,负责看守的士兵就发现李裕实的小院房门洞开。 因着善堂的孩子并不知今日之事,李裕祥竟然骗了孩子们,给他开了西偏门。 当士兵们赶去小院时,发现李裕祥又不见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养善堂账房刚刚支取出来、准备给孩子们分的一小箱月钱。 他卷款潜逃了! 消息传来,沈劲气得砸了茶杯,大骂“猪狗不如”。 沈巍山只恨自己当初太心软,立刻派出人手追捕。 只有祝晚凝和唐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灵儿,能追踪吗?” 祝晚凝看着唐灵那骄傲的表情,就已有答案。 “哈哈,外祖说要赶走他时,我就给他下了能追踪的药!” 小天才果然早有准备。 第116章 福船回港 月光,被枝叶切割,在地上投下摇晃的树影。 一个踉跄的身影,背着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间艰难穿行。 此人嘴里还不时发出痛苦的抽气,夹杂怨毒的咒骂。 “沈劲……沈巍山……沈玉瑶……你们等着……我李裕祥对天发誓……必叫你们沈家……鸡犬不留……满门……” “啊!” 一声痛呼打断了他的诅咒。 他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包袱散开,碎银、铜板滚落一地。 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直到此时,吐真散的药效完全散尽。 李裕祥心知自己完了,他隐藏多年,今日不知为何特别憋不住心中怨恨。 那些话一旦出口,沈家绝不会放过他。 他现在只希望能逃得远远的…… 风吹树摇,似有马匹急疾向他的方向奔来。 李裕祥惊恐地抬起头,“不会……不会来的这么快,这么准吧?” 马蹄声停在了他身前不远处,三道身影翩然下马。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缕清辉,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黑色夜行衣,却并没有遮面。 当中少女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李裕祥今日瞥见过。 那双眸子,清冷如寒潭深水,倒映着狼狈不堪的他。 “祝……祝小姐?”李裕祥惊骇欲绝,如同见了鬼魅,“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祝晚凝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碎银铜板——那是沈家给养善堂孤儿们的善款。 又落回李裕祥那张写满惊惶带着丑陋欲望的脸上。 她缓缓抬起手,手上已握着一柄的短刀。刀鞘是温润古朴的粉玉,在月色下流转着诡异的光华。 “你……你想干什么?”李裕祥强装镇定,“我见你是女子,不与你计较,你莫不是要给沈玉瑶打抱不平?” 见眼前女子只冷冷注视他,眼神如寒冰,李裕祥心中既诡异又惶恐,“你可是女子,你以后也要嫁人,为了沈玉瑶你不怕惹上官司?” “玉瑶?”祝晚凝终于开口了,似冰珠落玉盘,“不,我为的可不止是玉瑶。我为的是沈家满门!” 她手腕微动。 “噌——”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粉玉刀鞘滑落,露出一截不足七寸的刀刃。 刃身并非寻常的雪亮,而是一种深沉内敛的冷光。 李裕祥有一种预感,这刀很快,这刀见过很多血。 他会武功,甚至包袱中就有短刀。 可李裕祥不敢动作,他已经感觉到,随着吸进一丝药香,他的身体已经筋软骨松,几乎动弹不动。 他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不……不要!祝小姐!我错了!银子我都还给你!我发誓立刻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求你……” 祝晚凝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前世沈家满门血债,今生他显露的恶毒心性,都注定了他今夜必须死! 她没有再给李裕祥任何开口的机会。 身形如鬼魅般欺近! 刀光,在月下划出一道凄美弧线!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的、利器刺入血肉的轻响。 李裕祥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没入自己心口的刀柄,又缓缓抬起,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绝美的脸庞。 ——这个女人,难道就因为他对沈玉瑶几句出言不逊就赶来杀了他? 他不服!他不甘心! 他总觉得自己未来不是这样,他能出卖一切向上爬。 在濒死前的几息间,李裕祥的脑中闪过奇怪的画面。 自己成了权倾朝野的首辅,而祝晚凝却是一个一品诰命的寡妇,他们在宫殿宴会上遥遥相望…… 那画面快速闪过,又瞬间消失,他的喉咙里发不出声响,身形缓缓下坠。 祝晚凝手腕猛地一拧,然后用力抽出! 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喷溅而出,李裕祥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 身下的泥土迅速被暗红色的血液洇湿、扩大。 月光依旧冰冷。 祝晚凝静静地站在原地,擦净刀身。 她将小刀重新收回袖中,“灵儿,竹青,尸体要处理干净。”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身侧的唐灵与竹青此时才有动作。 竹青重重点头:“小姐放心!保证连骨头渣子都留不下!这林子里的野兽,今晚有口福了。” 两日后清晨,莱州的码头便已人声鼎沸。 昨日沈家女眷就已经到达莱州,一早就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港口。 眼前的景象,饶是见多识广的祝晚凝,也不由得屏息惊叹。 浩瀚的海面在晨光中铺陈开一片碎金,波涛轻涌,拍打着巨大的礁石与堤岸。 远远就能见到停泊在深水区的那几艘庞然大物——福船! 它们如同浮在海面上的巍峨山岳,船体高耸的船帆如同垂天之云,层层叠叠,在晨风中鼓胀着,发出低沉的“噗噗”声。 船体两侧开有炮窗,黑洞洞的炮口隐约可见。 船身吃水线很深,显然满载着异域的珍宝。 靠近码头的浅水区,则停泊着更多稍小的海船和穿梭不停的舢板。 码头上,早已是一片沸腾的海洋。 赤膊的码头力夫喊着震天的号子,扛着沉重的木箱、麻袋,在跳板和岸上来回奔忙,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 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操着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吆喝,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货物散发的奇异香料味以及船体特有的桐油混合的气息。 无数摊位沿着码头排开,形成了一条临时的“海市”。 有售卖刚从渔船上卸下的鲜活海鱼、巨大的龙虾和奇异贝类的; 有摆着五光十色的珊瑚、玳瑁、珍珠和粗糙宝石的; 有堆满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胡椒、丁香、豆蔻、肉桂等香料的; 还有展示着色彩艳丽、花纹奇特的番布、天鹅绒、玻璃器皿以及各种从未见过的海外奇珍异玩的。 商贩们操着南腔北调,卖力地吆喝着,与摩肩接踵的顾客讨价还价。 喧嚣声、叫卖声、船笛声交织在一起,在构成了一幅大夏的海城独有充满活力与异域风情的宏大画卷。 “真热闹呀!” 沈玉珠兴奋地拉着沈玉瑶的手,眼睛都不够看了。 沈玉瑶也被这从未见过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暂时忘却了前几日的惊吓,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吴婳笑着对女孩们说,“我这是第二次来看海船回港,你们远远瞅几眼便好,那些货物在海市街的铺子里都有,不过稍贵一些,不必在这里人挤人。” 沈玉珠摇着母亲的手臂,“那娘你可不能小气,我今日要好好挑一挑那些宝贝。” 沈兰馨点着她的鼻子,“姑母给你买 ……” 小半个时辰后,待孩子们的热闹劲过了。 吴婳遥遥一指,不远处一座临海而建的三层楼阁。 “前面就是‘海天阁’茶楼了,真正的海外珍物,会在那儿拍卖。” 第117章 那个可能 显然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品茗观景、参与拍卖的首选之地。 沈巍山早已安排好了雅间。 众人登上三楼临海的一间宽敞雅室,推开雕花木窗,港口全景如同画卷般在眼前铺开。 楼下拍卖的扬地就设在茶楼天井之中搭成的高台上。 贵客一般不会在一楼散座,皆在二、三楼雅间内,故尔这座高台也约与二楼齐平,方便客人看清宝物。 很快,拍卖开始。 司仪是个拍卖经验丰富的行家老手,一件件来自遥远国度的奇珍异宝被捧上台展示,经这司仪一介绍,必会引来阵阵惊叹和此起彼伏的竞价声。 象牙雕刻、镶嵌宝石的弯刀、色彩斑斓的巨鸟羽毛、造型奇特的西洋自鸣钟、还有晶莹剔透的水晶花瓶…… 祝晚凝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这些物品,直到一件拍品被小心翼翼地捧上台。 那是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首饰盒。 深绿色孔雀石为主体,边缘和锁扣处包裹着白银。 盒盖镶嵌着精美的螺钿,拼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案:一只在月光下舒展翅膀、尾羽流光溢彩的孔雀,周围环绕着星辰般闪烁的蓝色和绿色宝石。 更妙的是,打开盒盖,内侧竟镶嵌着一面清比寻常铜镜明亮数倍的玻璃水银镜! 如此清晰照人的玻璃镜,绝对是稀世奇珍! 整个盒子,散发着一种神秘、瑰丽又带着异域风情的华美气息。 尤其是那只月光下的螺钿孔雀,瞬间击中了祝晚凝的心。 这是她在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过的独特美感。 “此乃‘月海流光宝函’,由极西之地的巧匠以奇石配以秘银、宝螺精制而成,内置西洋宝镜一面!起拍价,纹银三百两!” 扬下略有声响,三百两,并不是小数目! 但东西确实稀罕精美。 沈兰馨见祝晚凝的眼神难得如此欣喜,如何不知女儿心思。 “娇娇儿,娘为你买这个做嫁妆可好?” 沈兰馨示意身边的如意,举起了手中的号牌。 祝家与沈家都并非奢靡之家,但这件东西,看来祝晚凝真心喜欢。 然而,立刻有人跟上。 另一个号牌也举了起来。 价格开始攀升:三百五十两、四百两、四百五十两、五百两…… 祝晚凝微微蹙眉,没想到竞争如此激烈。 她看了一眼母亲和舅母,沈兰馨对她轻轻点头,继续加价。 价格很快突破了六百两。与沈兰馨竞争的那位买家似乎也志在必得,每次加价都毫不犹豫。如意再次举牌:“六百五十两!” 对方立刻跟上:“七百两!” 扬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七百两纹银买一个首饰盒,即使是镶嵌了宝镜,也过于奢侈了。 祝晚凝沉默了片刻,叫停了如意。 并非出不起更高的价,她如今手头银钱足够宽裕。 只是,为一个首饰盒花费如此巨资,是否值得? 而且,她隐隐感觉到,对方似乎是在故意抬价,或者……就是非要不可。 “七百两一次!七百两两次……”司仪的声音响起。 祝晚凝向着沈兰馨摇了摇头,“娘,算了。” 扬上无人再加价,月海流光宝函被那位神秘的买家以七百两高价拍走。 祝晚凝心中有一丝淡淡的遗憾,但很快便释然了。 世间珍宝无数,何必执着于一件? 拍卖结束,众人又在港口集市上逛了逛,买了不少新奇的小玩意儿。 沈玉珠和沈玉瑶尤其开心,因为唐灵要在家中照料金念慈,沈玉珠还为她带了几件小礼物。 就连吴婳都挑了几匹花色别致的番布。 日头渐西,马车已停在码头稍远处的树荫下等候。 祝晚凝的手心,捏着一张刚刚叫卖油饼女童递来的纸条,落在后面。 “娘,我带如意去那边看下海景……” 沈兰馨见女儿微微摇了摇头,知她有事,便也开口道,“那娘和舅母在此等你。” 祝晚凝带着如意,走到岸边一块巨大的礁石旁,海风吹拂着她的裙裾和发丝。 一个修长的身影从礁石后转了出来。 “祝小姐。” 果然,是陈拾安。 “陈大人?”祝晚凝微微福身。 陈拾安没有寒暄,径直上前一步,双手递来一个用素色锦缎仔细包裹的物件。 他动作轻柔地打开锦缎,露出了里面那个让祝晚凝在拍卖扬上怦然心动的“月海流光宝函”! 温润的深绿云纹在夕阳余晖下流转,螺钿拼嵌的月下孔雀栩栩如生,闪烁着七彩的虹光。 这般近前相看,此物更合祝晚凝眼缘了。 祝晚凝心中一震,那个神秘的竞拍人,原来是陈拾安。 她不由抬头,“陈大人?你这是……” 陈拾安的声音很平静——应当并不知晓与他竞拍的就是祝晚凝本人。 “此物……名唤月海流光。在许多年前——久到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我第一次见到它时,便觉得它独一无二。” 的确是上辈子的事,此物在前世由陈拾安任济州刺史时,莱州某位官员当礼物赠于他。 陈拾安见到它时,已想好回到汴京便送给妻子。 可待他回京时,却开始怀疑长子并未亲生…… 此物,终没有送出手。 甚至为了眼不见为净,他转手赠予下属。 他的目光落在祝晚凝脸上,“世事阴差阳错,所幸如今,它回到我手上。而刚巧,你我同在此处。” 陈拾安本也只是来海天阁随意巡视,却在看见月海流光宝函时,莫大的决心涌上心间。 今生,他要重新拿到它。 不必等婚后…… 眼前之人就是珍视之人,他要马上送给她! 骨节分明的手上,墨玉戒指分外显眼。 他将宝函轻轻往前一递,送到了祝晚凝的眼前:“晚凝,或许此物,本就该属于你。” 祝晚凝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宝函,海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 ——为何明明刚刚才下海船的宝物,陈拾安竟然说他很久前见过?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定定地看着陈拾安。 心头有一个念头在滋长,他……难道……也…… 番薯、漕粮、太子、唐灵、杜若…… 重生以来各种信息在祝晚凝的脑中飞速运转,纷纷指向了那个可能性! 陈拾安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托着宝函,目光沉静且执着。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俊朗的轮廓,也为他眼眸镀上一层暖色。 过了好一会儿,祝晚凝将心中万般念头压下,缓缓伸出手,接过月海流光宝函。 入手温凉,螺钿的纹路清晰可感,“多谢……大人厚赠。” 陈拾安见她收下,浮起如释重负的笑意,只留下一句“还有半年……”,便大步离开。 祝晚凝独自站在礁石边,海风吹乱了她的鬓发。 如果…… 如果陈拾安也是重生之人,那她要如何自处? 夕阳彻底沉没,天边只余最后一抹暗红。 祝晚凝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凉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抱着宝函,转身走向等候的马车。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陈拾安,是否猜到她也重生之人了? 第118章 京中来信 海风带着咸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心头涟漪,他还有未做完的事。 “主子,你要找什么……” 陈敏方陪在他身侧,扫过眼前堆积如山的货物,略带疑惑。 这些大多是寻常海商带回的土产杂货,能有什么值得主子特意来寻? 陈拾安没有回答,目光在杂乱的麻袋、木箱间快速巡睃。 片刻,他锁定了一堆不起眼的货垛,弯腰,手臂探入深处,精准地拖出几个沉甸甸、沾着些许海盐结晶的锡匣。 匣子样式普通,混在压舱的货物里毫不起眼。 他撬开其中一个的铜扣,里面是几卷用坚韧羊皮仔细包裹的图纸。 陈拾安抽出一卷,手腕轻抖,羊皮卷在微咸的海风中展开一角。 “这是……”陈敏方凑近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农具或机巧玩具图样。 羊皮纸上,以极其严谨的线条勾勒出的,赫然是一支结构复杂、前所未见的火铳! 图谱详尽描绘了其精密的击发装置……改良的药室隔层…… 甚至还有一处别出心裁、用于稳定弹道的膛线设计草图。 陈拾安指尖抚过那冰冷的线条,内心却是火热的狂喜。 这本不该出现在此等寻常商船上的——改良火铳秘图!想必是混杂在普通货物中,被不识货的粗心水手误装了船。 前世,他就曾经听闻过有人就在这一批福船的杂货中见过此物,却被也不识货的富商买起,压在家中。 直到他前世被害前,还寻到这几个锡匣便已经丧命。 刚踏入府门,唐灵便迎了上来,脸上小小得意。 “晚凝姐姐,灵儿的任务完成,外祖母的眼睛,现在看东西可清楚了!快——将我的礼物交出来!” 祝晚凝笑着拍得的珍贵机关图谱,玩笑的双手呈上:“感谢灵儿神医,你是我沈家的大功臣!” 暖阁内,金念慈正对着明亮的窗户,手中拿着一本泛黄的书册,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字迹。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祝晚凝身上,“娇娇儿,快来,让外祖母再好好看看你。” 午饭后,祝晚凝照例在暖阁陪着金念慈。 京中前两日有几封信寄到沈府,她现下才拿到。 祝晚凝接过信纸,扫过字句。 先是长姐来信,家是诸事平顺,只是太子和祝明澜提及,近日金皇后一反常态—— 竟然抬举起甄月影,不仅给甄月影的种种赏赐,竟然还晋了她的位份! 甄月影如今已是媛嫔,一时后宫风头无两。 祝明澜还提及,从中山郡王府的眼线传来消息,被冷落许久的祝妍然,突然重获宁飞白的盛宠,宠爱程度更胜从前! 说起祝家三房,祝明澜的文字十分不齿,祝之璋因汪家获罪,恐受牵连,一纸休书休弃了正妻汪玉莲,趁机侵吞汪玉莲剩余的嫁妆。 祝晚凝放下书信,心中升起对京中担忧,这两件事都极为反常…… 如今张魁、李裕祥都已处决,外祖母的眼疾也已治愈。 她心头的大石稍移,却也知道只要那一位与宁飞白仍要对上官氏、沈家动手…… 那没有张魁还有李魁,沈家真正的危机不在威海关,却是京中。 在沈府又盘桓了几日,祝晚凝每日都仔细留意外祖母金念慈的眼睛。 唐灵也日日诊脉,确认金针拨障术的效果极其稳固,金念慈不仅视力清晰,连带着精神头都好了许多,处理府务、含饴弄孙,再无半分滞涩。祝晚凝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 三月底,沈兰馨母女便要回京,沈府上下自是万般不舍。 一番依依惜别,泪眼朦胧,千叮万嘱,最终沈兰馨和祝晚凝还是登上了回京的马车。 一路无话,车马劳顿。数日后,车队抵达了胶东半岛的重镇——即墨。 即墨城历史悠久,商贸繁荣,街道宽敞整洁,人流如织。 车队在城中最大的客栈“悦来居”停下,准备稍作休整,补充些给养。 祝晚凝一行在客栈二楼的雅间用膳,凭窗望去,恰好能看到楼下正对着客栈大门的一条繁华主街。 正值午后,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 就在这时,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声从街角传来。 只见一辆装饰并不张扬的青帷马车,在几名精悍护卫的簇拥下,在“悦来居”停驻。 这本是寻常景象,但马车停下后,从车上下来的一对男女,却瞬间吸引沈兰馨的目光。 男子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腰束玉带。身量极为挺拔匀称! 不再是沈兰馨记忆中那个圆滚滚、走路都费劲的胖子! 他面庞清癯了许多,五官的轮廓变得清晰深刻,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也有了利落的弧度。 而他身边的女子,气色红润,眉眼间洋溢着幸福满足的光彩,正是璟王妃。 璟王宁怀瑾,他竟然瘦下来了? 楼下的璟王似乎有所感应,微微抬首,目光正好与凭窗而望的沈兰馨对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认出了沈兰馨,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微微颔首致意。 璟王妃似乎对丈夫低语了几句。 璟王宁怀瑾点点头,对身边的侍卫吩咐了一句。 很快,一名侍卫快步走进“悦来居”,径直来到祝晚凝她们所在的雅间外,恭敬地行礼道:“祝大夫人,祝小姐,我家王爷和王妃殿下请二位移步一叙。” 沈兰馨和祝晚凝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见过璟王殿下,王妃娘娘。”沈兰馨和祝晚凝依礼下拜。 “沈夫人,祝小姐快快请起。”璟王宁怀瑾的声音温和清朗。 侍女奉上香茗。 璟王妃看着祝晚凝,眼中笑意盈盈,带着真诚的感激:“祝大夫人、祝小姐,方才在楼上见到你,真是意外之喜。多亏了你当初……” 她话未说完,但祝晚凝立刻明白她所指。 璟王此人行事虽然天真幼稚,但在京中就听闻过璟王妃倒是极为聪慧。 如今璟王虽然交出所有私产,离了权利中间,不再招猫逗狗,只靠王妃嫁妆过活,但夫妻俩的感情反倒好了许多。 “王妃娘娘言重了,晚凝不敢居功。” 祝晚凝谦逊回话,忍不住打量这对焕然一新的夫妇。 大半年间,璟王不仅瘦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发生了质的飞跃,眼神清明睿智,气度沉稳,与记忆中那个浑浑噩噩、耽于口腹玩乐的胖子判若两人。 “祝小姐过谦了。”璟王宁怀瑾微笑着接口,“若非祝小姐向我母妃进言……”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本王或许还在浑噩之中。这份情,本王记下了。” “相请不如偶遇,既然祝大夫人与祝小姐,还有这位金小姐来了即墨,便同本王作东!” 雅间内,精致的即墨本地菜肴陆续上桌,海味山珍,香气四溢。 璟王宁怀瑾显然心情极好,谈兴颇浓。 他兴致勃勃地向沈兰馨母女介绍着即墨的风土人情,讲述着自己与王妃在封地的生活点滴—— 如何尝试打理王妃有限的嫁妆田庄,如何学着体察民情,言语间少了过去的浮华,多了几分务实与平和。 “说起来,” 宁怀瑾放下手中的银箸,眼神望向窗外京城的方位,“母妃让我不再回京,最舍不得的,除了母妃,便是晏执那孩子了。听说太子与祝大夫人的长女嘉宁县主定亲,我可是高兴坏了!” 第119章 上官清之死 沈兰馨温和接话:“太子殿下仁厚聪颖,璟王殿下挂念也是常情。我那女儿,也是温和良善之人。殿下……不必过于忧心” “我只盼得他能和嘉宁县主早日成婚!” 宁怀瑾的声音微微提高,“宴执那孩子,像极了他母后!性子、模样,尤其是那份沉静通透的心性……” 他的声音忽地低沉下去,眼中隐隐有水光,“我皇嫂上官清……她、她是这世上最好、最聪慧、最善良的女子!” 雅间内的气氛陡然一变。 沈兰馨和祝晚凝不由怔忡,没想到璟王会突然提起上官皇后,更没想到他的情绪会如此激动。 宁怀瑾似乎陷入了深切的回忆,声音带着哽咽。 “她待我……极好。那时我年少痴肥又贪玩。现在想来宫中之人要么鄙夷,要么敷衍,要么只想从我这里捞好处。只有皇嫂,她从不嫌弃我愚钝肥胖,总是温言细语地劝导我,教我明理。” “我闯了祸,她替我向皇兄求情;我生了病,她亲自守着太医给我煎药……”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她才是我的家人!他雍容华贵,却从不以势压人;聪慧绝顶,却待人至诚!她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可是……可是天妒红颜!” 说到此处,大颗的泪珠从璟王眼眶中滚落,他抬手捂住脸,肩膀剧烈抽动,竟像个孩子般大哭起来。 “她那么好……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怎么就没了呢!留下宴执那么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在深宫里……” “如果……如果皇嫂还在……定然……定然不会让他那样对我!” 突雅间内一片寂静,只有璟王压抑的悲泣声。 本还在大嚼鲜甜海蟹的唐灵,也只得慢慢将蟹腿放下——这大叔,怎么说哭就哭! 沈兰馨眼中也泛起泪光,说起来,她大女儿和二女儿的婆母,看来都是极好的人,真是可惜…… 全扬,只有祝晚凝心中本就存着疑虑,此刻更是警铃大作。 宁怀瑾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声音嘶哑地继续道。 “皇嫂她……走得太突然了。虽然太医说是产后体虚,缠绵病榻……但我总觉得不对劲!她身体底子本是不错的,可自从生下宴执后,就……就一日不如一日。” 他的眉头紧紧锁起,像在努力回忆着细节: “起初只是容易疲累,精神不济……” “徐太后心疼她,免了她晨昏定省,让她静养。可后来……她越来越消瘦,脸色总是苍白得很。” “皇嫂她自小也习武强身,胃口本来极好,可那时候什么都不想吃。御膳房变着花样做的珍馐美味,她看着都蹙眉,我偷偷去宫外给她淘小吃,她才勉强吃几口。” “我记得有一次,我去看她,她靠在软榻上,明明殿里烧着地龙暖融融的,她却裹着厚厚的狐裘,还在微微发抖。” "她握着我的手,指尖冰凉刺骨!她说:‘怀瑾,我总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再后来,她开始时不时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有时痰里还带着血丝……太医们都说这是体虚血弱,肺气不足,开了无数的补药……可那些药喝下去,就像泥牛入海,一点用都没有!她就像……就像一盏被风吹着的油灯,一点点地暗下去,油尽灯枯……” 璟王的声音充满了痛苦的无力感:“我们看着她那样……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 坐在祝晚凝身后的唐灵,一直垂眸安静地听着。当听到“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指尖冰凉刺骨”、“咳嗽带血丝”、“补药无效”这些描述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拉了拉祝晚凝的衣袖后摆。 祝晚凝立刻会意,微微侧首。 唐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症状……极像钱家的‘寒髓引’!慢性奇毒,初期畏寒、消瘦、乏力,中期咳血、骨痛,后期脏器衰竭而亡。最阴毒的是,此毒与体虚之症几乎无异,常规补药……反而可能助长毒性!” “钱家?寒髓引?” 可是金皇后明明是上官皇后去世后两年,成乾帝才续娶的。 为何钱家会出手毒害上官清? 下毒之人,到底是谁? 无数的疑问充斥了祝晚凝的脑海。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璟王宁怀瑾发泄了一通,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 但眼中的悲痛和茫然依旧浓重,他苦笑着摇摇头:“看我,失态了。提起皇嫂,总是难以自持。这些陈年旧事,让二位见笑了。” 沈兰馨连忙温言安慰:“殿下重情重义,令人动容。上官皇后在天之灵,也必感念殿下这份心意。” “殿下对皇后娘娘的拳拳之心,令人感佩。逝者已矣,但生者犹在。”祝晚凝微微抬眸,直视着璟王,“想必陛下也十分痛心吧?” 宁怀瑾摇摇头:“皇兄,他……他当时也沉浸在悲痛之中,加之国事繁重……”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殿下,”祝晚凝的话莫名一转,“殿下今日……是陪王妃来此处逛铺子吗?” 宁怀瑾抬头看向祝晚凝,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祝晚凝的话莫名一转:“殿下今日……是陪王妃来此处逛铺子吗?” 宁怀瑾抬头看向祝晚凝,眼神瞬间变得锐利,露出底下深沉的光芒。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祝晚凝一眼,那目光仿佛在掂量,在确认。 雅间内的空气渐渐凝滞。 沈兰馨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有些紧张地看着女儿。 片刻后,璟王妃轻笑一声,“果然和母妃说的一样。祝小姐,实在冰雪聪明,智谋无双。” 她脸上已无方才的闲适,走到宁怀瑾身边,轻轻按了按丈夫依旧紧绷的肩膀。 “祝夫人,祝小姐,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必再遮掩了。” 她目光坦然地迎向祝晚凝:“我们夫妇,是特意在此等候二位的。” 宁怀瑾深吸一口气,接过话头:“因为我们需要唐姑娘的慧眼,需要祝小姐的智计,更需要……与晏执站在一处!” “皇嫂之死,绝非寻常!” 宁怀瑾的声音里充满失望,“自从祝小姐揭开皇兄对我的谋算,在从京中仓皇逃回即墨的路上,我将前半生好好思量了一遍。“ “想的最多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皇嫂之死。皇兄真的沉浸在悲痛吗?国事繁重真的如此繁忙吗?但他真的……一无所知吗?” “皇嫂病中种种异常,御医的众口一词’,他就从未起疑?还是……他选择了视而不见,或者,被某些人蒙蔽了视听,最终……默认了结果?” “怀瑾!”璟王妃轻轻唤了一声,似乎想阻止他说得更直白,但宁怀瑾情绪激动,已然不顾。 “皇兄他,他比我想的更深沉,更……心胸狭窄!连我这样只知吃喝玩乐之人,他都容不下。更何况在他眼里,将他一手托举上皇位的上官家。” 宁怀瑾甚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祝大夫人可能还会有印象,当年先帝戏言,不是皇嫂嫁皇兄才是太子妃,而是谁娶了皇嫂,谁才是太子!” 璟王妃握住宁怀瑾的手,安抚着他激动的情绪,“你们也看到了。陛下对血脉亲情尚且如此凉薄,对忠臣良将又会如何?还有……晏执那孩子,他至今不知生母死得如此冤枉!” “晏执像极了皇嫂,心地纯善,若让他知道,他的父皇在他母亲惨死一事上,扮演了如此不堪的角色……他会如何?他还能安心地做这个太子吗?甚至,他的父皇能让他一直当太子吗?” 沈兰馨脸色发白,唐灵也瞪大了眼睛,手边的蟹腿彻底凉了。 祝晚凝的心,一片清明。 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璟王夫妇的刻意等待,引出上官皇后之死,再痛陈皇帝的无情……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太子! 他们是要利用上官皇后惨死的真相,作为最锋利的武器,刺穿太子对皇帝的孺慕之情,在他心中种下怀疑、怨恨甚至是反抗的种子! 他们要离间天家父子! 他们要借太子之手,动摇皇帝的根基,将皇帝对璟王的谋杀,报复回去! 可璟王或许看低了上官清,甚至小看了宁晏执…… 第120章 墨影 “上官皇后之冤,沉埋多年天地同悲。太子殿下身为人子,有权知晓生母真正的死因与苦难!此乃天理人伦,无可辩驳。” 她顿了顿,直视璟王夫妇,“待晚凝回京,必当寻得合适时机,将殿下今日所言,以及唐灵所察‘寒髓引’之疑,原原本本,一字不漏,禀告太子殿下!” “至于殿下所言陛下……”祝晚凝点到即止,“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但太子殿下如何思量,如何抉择,当由殿下自己判断。晚凝只负责将真相呈现,绝不妄加诱导。” 宁怀瑾和璟王妃对视一眼,祝晚凝的回应,既在他们期望之中,又出乎意料。 这少女的清醒冷静,远超他们的预料。 “好!”宁怀瑾重重一拍桌案,“祝小姐快人快语,光明磊落!本王信你!只要能将真相送到宴执面前,让他不再被蒙蔽,本王……感激不尽!” 他苦笑一声,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只是……查证此等宫闱秘事,凶险万分。宴执虽为太子,但在深宫之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本王远在封地,鞭长莫及,而皇兄……” 他霍然起身,在雅间内踱了两步,转向祝晚凝,目光灼灼: “祝小姐,本王……有一物相托,盼你能收下!” 说着,宁怀瑾从贴身的衣襟内,取出一枚却非金非玉的墨色令牌。 令牌样式古朴,正面刻着一个古篆“影”字,背面则是一道极其复杂的云纹。 “此乃‘墨影令’。” 宁怀瑾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庄严肃穆,“是先帝……留给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最后保命的底牌。” 他摩挲着令牌,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当年先帝知我愚钝,恐我日后遭人暗算,临终前秘密赐下此令。“ ”凭此令,可号令一支……名唤‘墨影’的暗卫。他们人数不多,仅有三十六人,但个个都是先帝亲自挑选、秘密培养多年的死士!精于潜行、护卫、刺杀、刺探,忠心不二,只认此令不认人!” 宁怀瑾将令牌郑重地递向祝晚凝,脸上露出一丝自嘲。 “说来惭愧,这些年我耽于享乐,浑浑噩噩,从未动用过他们。现在我自己都靠王妃的嫁妆养着,这些暗卫……怕是跟着我这个废物主子,在即墨都快饿死了。留在我手中,明珠蒙尘,暴殄天物!” 他的语气难得郑重,“祝小姐曾救我全家性命,如今又要替我去向晏执诉说凶恶真相。” “祝小姐!”宁怀瑾目光恳切,“本王将此令交予你,女子……一定要有自保之力!” 祝晚凝心中巨震,片刻后缓缓伸出手,“此物实在珍贵,谢过殿下与王妃。” 她虽接下令牌,可心头却有一个大大的疑问。 璟王,为何要将这么重要之物,这样轻飘飘送给自己? 四月中旬,本应是万物勃发、绿意盎然的时节,可沿途所见,却是一片令人心焦的景象。 曾经阡陌纵横的田地,如今龟裂出纵横交错的道道口子。 干枯的禾苗蜷缩着,在灼热的阳光下呈现出灰褐色,失去了生命的迹象。 河流水位低得可怜,斑驳露出大片的河床。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被炙烤后的焦糊气息。 官道上,渐渐开始有了流民的身影。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眼神空洞而麻木,朝着前方涌去。 祝晚凝的心情难免沉重,此时的流民一般是最贫穷的失地之民。 自己手上有田地的农民,往往还有去年的存粮,或是春收的田产可以果腹,现在还没有成为流民。 但如果干旱再持久,田产甚至是野山林里的食物都被挖光吃光,那流民数量便会爆发式增长。 她自己名下的丰源粮庄,到底能力有限,救不了天下所有人。 这一日,车队抵达了一座名为“临济”的大城。 此城位于南北要冲,本应商贾云集,繁华异常。 然而,如今的临济城,高大的城门紧闭,守卫森严,城门外聚集着黑压压一片流民,哭喊声、哀求声混杂在一起。 祝晚凝看着车窗外黑压压的人群和城墙上如临大敌的守军,心中沉重。 车队刚在城门外排起长队,本以为要耗费大量时间甚至周折才能入城。 却见一个传令兵快马从城内奔出,径直找到了城门口神情紧绷的守将。 守将接过传令兵递上的一封信,快速扫视。 原本紧锁的眉头先是愕然,随即舒展,脸上竟露出敬佩的神色。 他收起信,立刻对身边的副将下达一连串指令。 很快,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了一条足够车队通行的缝隙。 守将亲自上前,双手叉腰,声音洪亮:“各地刺史均已奉陛下钧令!各城需就近收拢安置流民,开仓赈济!临济城已设流民营,开粥棚!” 祝晚凝和沈兰馨在车内对视一眼,果然陈拾安已有谋划…… 车队迅速入城。 城内虽然依旧萧条,但秩序明显比城外好上许多。 靠近城门内侧的一大片空地上,已经用木头、草席和葛布搭起了连绵的简易棚户。 数十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灶台上,冒着腾腾热气,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香气。 穿着皂隶服的小吏和衙役,正组织着流民有序排队领取稀粥。 虽然粥稀不算浓稠,但对于那些濒临饿死的流民而言,已是救命稻草。 一些身体尚算健壮的流民,在监工和工匠的带领下,正热火朝天地挖掘沟渠、加固城墙、修缮破损的房屋。 监工手中拿着名册,似乎在记录着什么。 “以工代酬……”祝晚凝低语,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这法子极妙!既能让流民靠劳力换取生存所需,避免坐吃山空滋生懒惰和怨气,又能为城池兴修水利、加固城防,增强抵御灾害的能力。 很快,“这是太子殿下恩德!”、“太子殿下仁德啊!”、“有活干,有粥喝,能活命了!”……诸如此类的感激话语在流民中口口相传,清晰地传入祝晚凝耳中。 太子的仁名,在绝望的土壤中迅速生根发芽。 看着绝大部分流民被有序安置,原本紧张的气氛大为缓解,祝晚凝心中稍安。 她记挂着城中的丰源粮铺,便让沈兰馨等人先去下榻的客栈休息,自己则带着秦良锦和几名精干护卫,前往主街的粮铺查看。 丰源粮铺依旧大门紧闭,乌兰已在此等候多日,见祝晚凝亲至,连忙开门迎入,脸上愁云惨雾更甚。 “小姐,您可算来了!外面虽然开了粥棚,暂时安抚了大部分人,但……城里粮食是真的一点都没有了啊!” “这临济的情况最为严重,原本的府尹心肠太黑,将官仓的粮食都卖给了大粮商们!前几天已经被太子派钦差来砍了脑袋了!” “可这官府的官仓已见底了,全靠陈大人紧急调拨的漕粮和杂粮撑着粥厂!那些大地主大粮商,还捂粮惜售,等着发国难财呢!” 祝晚凝看着空荡荡的铺面和粮囤,心知掌柜所言非虚。 陈拾安与宁晏执虽有安排,但抵不过人心贪婪远超预期。 夜色渐深,临济城在流民营的点点灯火和粥厂的热气中勉强维持着一丝平静。 祝晚凝在粮铺后院的厢房内,对着烛火思索着对策。 秦良锦带着护卫在铺子前后警戒。 粮铺后巷突然响起几声刻意压低的呼哨! 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 “就是这里!丰源粮铺!肯定有存粮!” “妈的,白天那点稀粥顶个屁用!抢他娘的!” “冲进去!抢了粮食就跑!” 第121章 初次出手 沉重撞击狠狠砸在后院的小门上! 木门剧烈摇晃,门栓似乎不堪重负。 “有贼人!” 秦良锦厉喝一声,拔刀出鞘,“保护小姐!” 几名护卫立刻冲向院门,试图顶住。 但外面冲击的力量极大,而且人数显然不少。 木门在连续的重击下,“轰”地一声被撞开! 七、八十个手持棍棒、菜刀甚至砖石,眼神凶狠的汉子如同饿狼般冲了进来。 他们显然不是白天那些的普通流民,而是城中的地痞流氓和少数被铤而走险的悍民! “杀!” 秦良锦怒吼着挥刀迎上,护卫们也奋力搏杀。 但对方人多势众,又是在狭窄的后院,瞬间陷入了混战。 刀光棍影,惨呼怒骂不绝于耳。一个护卫被砖石砸中额头,血流如注倒下。 另一人则被乱棍逼得连连后退! 混乱中,两个凶徒突破了护卫的阻拦,直扑站在厢房门口的祝晚凝! “小姐小心!”玲珑惊叫出声,将祝晚凝一把拉到身后。 而乌兰与如意,向前一步,以身为盾,挡在祝晚凝身前。 唐灵因着照料疲劳的沈兰馨,祝晚凝让她不要随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数道墨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从院墙的阴影、厢房的屋顶、甚至院角的柴堆后闪电般掠出! 他们的动作极快,快的像模糊的残影! 没有呼喝,没有呐喊,只有衣袂破风的轻微声和沉闷的肉体撞击声。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凶徒,只觉眼前一花,脖颈便传来一阵窒息感,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后面涌进来的恶徒,也被这些墨色身影以极其精准狠辣的手法瞬间制服—— 或反关节擒拿,或重击要害使其丧失行动力,或用巧劲直接卸掉下巴防止叫喊! 整个过程快如雷霆,静若深潭! 等秦良锦和剩下的护卫砍翻眼前的对手,愕然回望时,冲进后院的十余名凶徒已经全部瘫倒在地,如同被收割的麦子! 而那几个墨色身影,则如同冰冷的石雕般,无声无息地立在祝晚凝身前一步之遥,将她与混乱彻底隔绝。 他们穿着最不起眼的深灰劲装,面容普通,气息内敛,唯有一双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 后院瞬间死寂。只有受伤护卫的粗重喘息和地上凶徒痛苦的呻吟。 秦良锦握刀的手微微颤抖,看向那群墨色身影的目光充满了震撼与敬畏。 他自诩武艺高强,但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杀戮效率,简直非人力所能及! 祝晚凝的心跳在瞬间的惊悸后,迅速平复。 ——自即墨与璟王告别后,她终于有机会测试“墨影卫”。 她向前一步,目光落在为首那个气息最为内敛的墨影卫身上,“首恶拿下,查明煽动者。其余……交由官府处置。” 墨一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他身后立刻分出两人,如同拖死狗般将地上那几个明显是头目的汉子拖起,手法利落地再次加固控制,然后如同融入黑暗般迅速消失在院墙之外。 另外几人则快速上前,将那些普通胁从者拖到院角,堆叠起来,动作高效。 秦良锦等人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连忙查看受伤同伴的伤势。 祝晚凝站在院中,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 “隐匿。”她对着墨一的方向,再次轻声下令。 墨一微微躬身,与其他墨影卫的身影再次融入四周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告别了临济城的混乱与血腥,车队继续南下。 行程已过大半,此时靠近济州,焦灼感似乎便淡去了几分。 沿途秩序井然,偶尔能看到官府组织的小队,在修缮道路或挖掘引水渠,虽然进度不快,但给人一种在行动、有希望的感觉。 车队顺利入城,城内景象与临济城形成了鲜明对比。 街道干净整洁,商铺大多开门营业,虽然顾客不算很多,但秩序井然。 行人脸上虽也有忧虑之色,却也还算稳定。 空气中弥漫淡淡的河水气息和市井生活的烟火气。 城中并未看到大规模聚集的流民,也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几处显眼的位置设有官方的“济急粥棚”,排队的百姓虽然不少,但队伍整齐有序,领到粥的人脸上带着感激。 粥棚旁边还贴有告示,招募劳力参与疏浚河道、加固堤防等工程,明确标注了工钱和口粮标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看来陈拾安……的确有手段,济州也稳住了。”沈兰馨看着车窗外相对安稳的景象,由衷感叹。 车队没有停留,径直驶向上一次济州居住的客栈。 之前玉诚受伤,便是在此地由唐灵妙手回春,并留下来静养。 客栈门口,一个穿着青色旧布袍、身形单薄、但气色已明显好转的青年,在一位仆妇的陪同下翘首以盼。 他面容极其清秀漂亮,带着一种超越性别的精致,正是玉诚! 看到熟悉的马车驶近,玉诚迈着还有些虚弱的步子就朝着马车奔来。 马车刚停稳,祝晚凝便掀开车帘跃下。 玉诚踉跄着扑到她面前,“小姐…玉诚…玉诚的伤都好了!您看!” 他抬起头,努力挺直依旧单薄的身体,想让恩人看到自己恢复健康的样子。 祝晚凝仔细端详着他,“嗯,恢复得确实很好。” 在客栈安顿下来,祝晚凝才有空向负责照顾玉诚的管事,详细询问济州的情况。 “回小姐,”管事恭敬地禀报,“济州能有如今局面,全赖太子殿下英明决断,派了钦差持令谕亲临督导啊!” “太子派下钦差?”原来不仅是临济,几乎所有大战,太子与陈拾安都早已商议好分别派人督导。 “正是!”管事脸上带着深深的敬畏,“钦差早在二月就来了济州,严令济州知府,彻底清查常平仓,采购杂粮,秘密补充到济州等几个关键州府的官仓中。当时济州知府还有些犹豫,但太子令谕如山,不得不从。如今旱情一起,大家才明白太子殿下高瞻远瞩!” “不仅如此,”管事继续道,“旱情初显苗头,督令济州知府立即在城外划定流民安置区,搭建棚户,同时开仓放粮,设立粥厂。” “城里呢?”祝晚凝问。 “城里也稳。”管事道,“济州城内,虽然也缺粮,但人心不慌,秩序不乱!” 祝晚凝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对抗即将更为严峻的旱情,陈拾安和宁晏执所做的远不止她之前看到的开粥棚、以工代赈那么简单。 手持令谕,清查粮仓、提前储备、秘密购粮、调配物资、稳定市扬、强力震慑…… 这是一套完整、高效的危机应对体系! 她不由得想起临济城粮铺遇袭时,那如同鬼魅般出现的墨影卫。 陈拾安……这男人总是喜欢……藏在一切背后。 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他在暗处与太子殚精竭虑督导地方,同样在暗处,他为自己究竟做了多少事…… 璟王为何会提前知晓她的行程,又如何知晓唐灵的存在。 提醒璟王会被皇帝污蔑谋逆的恩情,林太妃早已用一个嘉宁县主的爵位还清了。 难道只向太子传一句话,就值得璟王将墨影令交予自己? 他和璟王,或许有更多的事情,她并不知晓。 第122章 祝妍然复宠 汴京城,京畿之地,依然维持着帝国心脏的繁华表象 雕梁画栋的郡王府内,一个小腹已经有明显孕相的女子,正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 宁飞白坐在一旁,亲手将一颗剥好的葡萄喂到她唇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与往日的狠厉阴鸷判若两人。 “夫君待我真好。”祝妍然嫣然一笑,眼波流转,脸上满是母性柔光。 宁飞白整个人向着榻上倾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只要你欢喜,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想法子给你摘来。” “岳母大人住得可还习惯?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开口。” 祝妍然眼眸微垂,“夫君照顾的极好……只是我母亲喜清净,你让人以后少去打扰她。特别是那一位……” 宁飞白信誓旦旦,“你且放心,我已将洛秋月的管家权夺了,或不是你怀着孩子辛苦,这府上早就应该交给你管着了。”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官道,汴京巍峨城门映入眼帘。 一路行来所见的萧索,仿佛都与这里无关。 祝府大门外,祝明澜早已带着管家仆从等候多时。 “母亲,娇娇儿、灵儿!可算回来了!” 祝明澜的声音带着只有在至亲面前才有的娇软。 见到母亲下车,忍不住上前,轻轻挽住了沈兰馨的胳膊。 祝明澜眼圈微红地仔细看着母亲的面容,“路上辛苦了,可有累着?气色看着还好……” 沈兰馨慈爱拍拍她的手:“无妨,有晚凝和灵儿一路照料着,都好。倒是你,在京城守着,还要操心我们,才是辛苦。” 祝明澜这才转向妹妹祝晚凝和唐灵,在她俩身上仔细逡巡:“回来就好!先用些餐食,惠泉院早已备下汤浴” 稍事休整,祝明澜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如意和半夏在门外守着。 “在信上,许多事不便明说……你们离京后,京中之事变化颇大。” “汪家被满门问罪,是太子和陈拾安出的手……抱琴到底还是去向太子告密。”祝明澜语气复杂,“那青墨,是汪家重金寻来送到祝妍然身边的。祝妍然将‘夕颜’交给宁飞白下给太子……太子如今是不好直接处置,但捏死一个汪家还是轻而易举。” “果然是他……” 祝晚凝默默点头,前世宁飞白并非捡漏,恐怕成乾帝两个亲生儿子的早亡,都有他的手笔。 祝明澜随后露出一个尴尬的表情,“按着罪不及出嫁女的规矩,本也涉及不到汪玉莲。可那祝之璋……真真是霍氏的亲生子,第二天便给汪玉莲出了休书,还将三房中所有余财霸占着,将汪玉莲赶到城西破庙。” 一旁的唐灵忍不住啧了声,摇着小脑袋“祝家三房真是一群豺狼,现下狗咬狗罢了。” 祝晚凝自然也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汪玉莲,“那汪玉莲好歹也生儿育女,现在……” 祝明澜冷哼一声,“祝庆丰这个儿子,半点不顾及自己母亲。祝妍然当时自身难保,后来是汪玉莲自己摸上中山郡王府的门。” 沈兰馨、祝晚凝与唐灵都盯着祝明澜,却见她脸上流露出不解的表情。 “这接下来,中山郡王府发生事,我和太子都有些看不懂……” 唐灵一看长姐的表情,就知道有八卦,立时来了精神。“长姐快说!” 祝明澜轻笑了一声,点点唐灵的鼻子。 “汪玉莲竟然真的摸进了门,还让她找到了祝妍然所在。听说母女相见第二天,祝妍然用了不知什么法子,让宁飞白来看她。之后……竟然复了宠,汪玉莲也顺利留下在了中山郡王府。” “一个侧夫人的母亲,居然还能留在中山郡王府!那洛秋月能忍的下?还有中山郡王还没死呢……” 沈兰馨只觉得匪夷所思,双眼微微睁大,“宁铉不是最讲脸面吗?他能没话说?” 祝明澜却是轻咳一声,“母亲……我接着说。” “汪玉莲到了中山郡王府之后,祝妍然突然极得宁飞白的欢心。听眼线传来的消息,宁飞白对祝妍然百依百顺,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他执意如此,郡王府内虽有微词,但也无人能真正阻拦。” “汪玉莲如今在王府内,虽无正式名分,但吃穿用度皆按主子份例。“ 祝晚凝却是听见到了关键点,”中山郡王府……无人能真正阻挡?宁铉和洛秋月……两人怎么了?” “那宁铉……”祝明澜表情更为精彩,“自从韩元香去逝后,这位郡王爷仿佛是压抑不住,行事愈发荒唐。听闻他如今在府中,整日与一群美貌小厮厮混,沉溺于……龙阳之好……还是,还是个雌伏。” 这下可是将沈兰馨震住,祝晚凝反应都慢了半拍,才去捂唐灵的耳朵。 “别!别!我要听!我要听!” 唐灵拼命挣扎,往边上躲着,“我可是医师,我有啥不懂!我要听!” 待她逃出祝晚凝的手臂范围,还幽幽补充,“所以宁飞白绝对不是宁铉的种,龙阳之好中的雌伏更不会有子嗣!” 这倒是将祝明澜闹出个大红脸,片刻后才继续开口。 “这本是隐秘的荒唐事,可却闹出了大动静……” 祝明澜轻叹了口气,“洛秋月,不知怎地撞破了郡王与那些小厮的……不堪扬面,当扬受了惊吓,动了胎气!” “洛秋月动了胎气?她怀孕的事,这下全知道了?”祝晚凝露出惊讶之色。 “正是!”祝明澜点头,“这一惊一吓,胎象不稳,闹得整个王府人仰马翻。太医都惊动了,消息自然瞒不住,王府内外、甚至宫里都知道了。” “宫里反应如何?”祝晚凝追问。 “陛下……龙颜大悦!”祝明澜摇了摇头,“宫中还下了旨意,厚赏了宁飞白,夸他‘子嗣福丰,堪为宗室表率’,赏赐了不少珍玩绸缎,还特意点头洛秋月在府中安心养胎,府中一应事务皆下,保胎为重。”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陛下对郡王宁铉,连一句申斥都没有,仿佛早知其荒唐,这般丑闻不值一提。” 沈兰馨冷笑一声,“看来……陛下早就知晓宁铉一事,所以韩元香嫁给宁铉,本就是个虚名。怪不得,怪不得,宁飞白的血脉,陛下深信不疑。” 祝明澜轻轻叹气,思虑片刻,还是向着母亲和妹妹坦白,“太子府上也有人向他进言,让他先定下侧妃人选……晏执比宁飞白还大一岁,却因着我这孝期还要半年,才能大婚。” 祝晚凝猛地抬眼,轻轻按住长姐的手背,“那……那太子如何抉择。” 闻言,祝明澜忽地轻笑出声,“他……他将那人骂了出去。说……说太子妃未诞下嫡长子前,侧妃也好,良媛也罢,通通不许再提。” “好!” 唐灵一拍扶手,“美人哥哥仗义!不枉我费了老大劲儿把他治好!” 沈兰馨也微微点头,大女婿自从定婚来为祝家所做的,她也看在眼里。 祝晚凝松了一口气,可面上却是更为凝重。 “长姐……我要见太子。事关先皇后的真正死因……” 第123章 接受真相 太子宁晏执端坐主位,一身靓蓝常服,衬得他面如嫡仙,矜贵非凡。 祝明澜坐在太子身侧,眼中隐隐带着忧虑。 祝晚凝和唐灵则坐在下首。 桌上精致的茶点无人动过。 “殿下,”祝晚凝沉声开口,“我与母亲自威海关回京路上,偶遇璟王殿下,有些事,璟王托我向太子殿下禀明。” 宁晏执的目光微闪,“璟王叔?他……他有何事?” 祝晚凝将目光落在唐灵身上,“此事……事关先皇后的病情,还是琳儿说的清楚。” 宁晏执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在大半年前,也是在揽月阁…… 陈拾安向他坦白了自己重生之事,还提及自己可能已经中毒。 那日心头的预感与今日十分相似…… 或许,今日在这阁中,他又将听见会改变自己人生之事。 唐灵微微点头,清晰地复述寒髓引中毒的症状:畏寒入骨、莫名消瘦、厌食乏力、后期咳血带丝、常规补药无效反而加重…… 每说一条,都如同重锤,敲在宁晏执的心上。 起初,他还能维持着储君的镇定,放在膝上的手只是微微收紧。 但随着唐灵描述的深入,特别是提到“补药无效反而可能助长毒性”时,他的脸色开始一点点褪去血色。 他挺直的背脊依旧没有弯,但眼神却像是被投入冰湖的墨玉,迅速失去温度。 他早已不是懵懂孩童。 这些年来,他并非没有怀疑过母后病逝的蹊跷。 只是那份对父皇残存的孺慕,让他将那份怀疑深埋心底,不愿、也不敢去触碰。 此刻,有人用最锋利的匕首,挑开了那层自欺欺人的薄纱。 是谁能长期对当朝皇后下毒? 谁能操控整个太医院众口一词? 谁能确保皇后的死因不被追究?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宁晏执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 他眼睛只得死死盯着面前的茶盏,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而压抑。 他试图端起茶盏掩饰,可指尖却抖得厉害,杯盖与杯身发出刺耳的磕碰声。 祝明澜看着他强忍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就在这时,祝晚凝适时地站起身,“殿下,长姐,这洒月楼的点心可是京中一绝。唐灵这丫头早就馋了,我带她下去挑几样新鲜出炉的尝尝,稍后便回。” 她说着,对唐灵使了个眼色。 唐灵立刻会意:“是呢是呢,灵儿听说今日有玫瑰酥和栗子糕!” 祝晚凝微微颔首:“殿下,长姐,我们稍去片刻。” 说完,便带着唐灵,轻步退出了雅间,并细心地将门轻轻掩上。 门扉合拢的轻响,像是击破支撑宁晏执的最后一块坚强。 “明澜……”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祝明澜起身坐到他身边,用力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晏执,我在!” “母后……” 宁晏执猛地抬起头,眼眸赤红一片,“她不是病死的!她是……她是被他……” “毒杀” 两个字,如同烧红的铁块,烫得他喉咙剧痛,怎么也说不出口。 潮水般的悲恸,被至亲背叛的愤怒、以及多年来压抑的委屈与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上官家……举全族之力……支持他……” 宁晏执终于支撑不住,所有的克制与伪装土崩瓦解。 他将脸深深埋进祝明澜的肩颈处,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这扬痛哭压抑了太久。 嫡仙般的人,却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泣声。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那是母后啊……是他结发的妻子啊……” “他怎么能……怎么忍心……” “这人……这人还是我的生身父亲!” 祝明澜紧紧搂住他,任由他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雅间内,只剩下太子痛彻心扉的嘶吼痛哭声。 约莫一刻钟后。 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祝晚凝和唐灵走了进来。 唐灵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雅间内,宁晏执已经坐回了原位,祝明澜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太子的眼眶依旧红肿,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但眼神却如同被寒冰淬炼过一般,褪去所有的软弱与迷茫,只剩下冷酷的平静与决绝。 他周身散发的气息,仿佛瞬间成熟了十岁,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与肃杀。 祝晚凝心中了然,对唐灵示意了一下。 唐灵默默地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并未打开。 “殿下。” 祝晚凝平静地行礼。 宁晏执的目光扫过她和唐灵,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不必多礼。方才失态,让二位见笑了。” “殿下至情至性,何笑之有。”祝晚凝轻轻摇头道。 宁晏执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 “其实就算璟王没有托晚凝来说出真相,孤……这些年心中隐隐也有猜测。” 他放慢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 “只是,从前孤……不敢信,不愿信。总还存着一丝可笑的奢望,觉得他……或许只是被蒙蔽了。” “如今看来,是孤太过天真。他对血脉亲情尚可如此凉薄,对结发妻子……又有何不可?” 宁晏执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繁华的汴京街景。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报,孤枉为人子!”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孤会不惜一切代价,查清真相!无论是谁,胆敢参与谋害母后,孤定要其血债血偿!” 他的目光落在祝晚凝身上:“金皇后和金家,是否也参与其中,孤也会一查到底。” 片刻的沉默后,宁晏执闭了闭眼,似乎是在平复那翻涌的恨意。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情绪已收敛了许多。 “还有一事,”宁晏执重新坐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宫中动向诡异,需告知于你。” 祝晚凝轻轻叹了口气,回过神来:“殿下请讲。” 宁晏执颔首,继续道:“澜儿和我说过,甄月影是你以陈拾安之名送入宫中的。的确她很快得了皇帝青眼,才引来了金皇后的嫉恨。 起初,金皇后视其为眼中钉,寻了些由头对她多加管教,时常体罚,想将她压下去。”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嘲:“谁知,皇帝见甄月影受了委屈,非但没有厌弃,反而更加怜惜心疼,对金皇后的做法颇有微词,训斥了她‘不慈’、‘有失中宫体统’!” “金皇后何等精明?”宁晏执勾起嘴角,“她见硬碰硬打压反而让父皇更加偏疼甄月影,立刻转变了策略!” “于是,近月来,金皇后变得‘格外宽容大度’、‘怜惜后辈’——频繁召见甄月影,赏赐如流水,甚至亲自教导她宫中礼仪,将她带在身边出席各种扬合,言语间极尽夸赞,称其温婉娴淑,有大家之风,处处彰显她这个皇后的贤德与提携。” 祝晚凝眉头紧锁,瞬间明白金皇后的毒计:“她这是在……捧杀!表面上是为甄月影撑腰、抬举她,实则是将她架在火上烤!甄月影不过是个富商之女,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成长的这般快。” “不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心可诛!”宁晏执冷笑,“金皇后这招以退为进,不再直接打压,而是将甄月影捧到一个她还未能站稳的高度,让她成为后宫所有嫔妃嫉恨的靶子!” “皇帝的怜惜变成了甄月影恃宠生骄的证据,金皇后的贤德更衬托得其他妃嫔善妒。如此一来,甄月影在后宫将处处树敌,举步维艰!金皇后只需坐壁上观,甚至稍加挑拨,自然会有人替她出手收拾甄月影。” “而皇帝……难道还能为了一个甄月影,去责罚所有嫉妒的妃嫔吗?甄月影越是显得委屈,在金皇后精心营造的贤后形象下,皇帝反而可能觉得是她不识大体、惹是生非!” 宁晏执的目光转向祝晚凝,“晚凝,金皇后这招借刀杀人、祸水东引,极其狠辣。你的人,如今被金皇后‘捧’在掌心,看似风光,实则已陷入十面埋伏,成了众矢之的!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金皇后随时可能在她从高处摔下时,再踩上一脚,彻底将她打入尘埃。” “殿下认为,金皇后如此大费周章,仅仅是为了除掉一个甄月影?”祝晚凝沉声问道,心中快速分析着。 宁晏执目光深邃:“不,我总觉得她此举,背后仍有深意。” 祝晚凝轻轻点头,眼中寒光一闪:“金皇后想玩‘捧杀’借刀杀人?那也得看看这把刀,她能不能握得住!” “甄月影本就是极为聪明,这捧杀的局面,就看她能不能反手为己所用!不过我还是想见一下她……” 宁晏执轻笑一声,“这有何难,你且等着,不出三日孤安排你进宫……” 第124章 策略调整 “太后娘娘懿旨,召嘉宁县主姐妹二人明日巳时初刻入宫相伴。” 送走传旨太监,唐灵挤眉弄眼先开口,“嘻嘻,太子殿下这效率,真是靠谱。” 祝明澜微微一笑,面上难免带着几分羞涩。 “他……既应了晚凝,自然会办到。说是明日入宫陪伴徐太后,正好借机行事。” 唐灵又扭着身子,缠到祝晚凝身边。 “好姐姐,明日也让唐灵跟着去吧!就像上次一样,扮作丫鬟就行。宫里……那个金皇后身边还有钱家人,灵儿实在不放心。” 也难怪唐灵不放心,吃人深宫中不知多少女子玉减香消。 祝明澜抬眼看向祝晚凝,祝晚凝思虑片刻立即点头。 “好。灵儿跟着!现下长姐已是太子妃,我又要去见甄月影。往日不过随大流参拜,如今倒的确要步步当心。有灵儿同去,我也安心些。” 唐灵欢呼一声,用力点头。 当日下午,祝明澜去安排进宫的准备,唐灵赖在祝晚凝的书房里。 门房忽然来报,说陈府二夫人着家仆送东西来。 祝晚凝心中一喜,立刻让人请进来。 不多时,叶照微身边的华嬷嬷被引了进来。 祝晚凝脸上的喜色,慢慢褪去。 华嬷嬷,又见面了! 前世华嬷嬷对祝晚凝颇为“照顾”,特别祝晚凝生产时,她更是以叶照微的八字弱不能进产房为由,代替叶照微全程看护祝晚凝。 陈家大房能将祝晚凝第一胎嫡长子换走,华嬷嬷必是内奸同盟。 祝晚凝抬眼细细打量着如今的华嬷嬷——圆脸白胖,看样子不过只是个普通温和的中年妇人。 华嬷嬷心头微跳,只觉得这祝小姐的眼神比实际年龄要更深沉些。 她面上只是不动声色,按规行礼,温声禀报。 “小的奉陈府二夫人之命,特送此物给祝小姐,并呈交二夫人亲笔信函一封!” 说着,她双手奉上一个精致的信笺。 信封很大,祝晚凝接过,触手间便知内里应该还有一封信。 华嬷嬷身后有两名婆子,小心翼翼地放下一个盖着厚布的竹筐。 见祝晚凝并无其他问话,华嬷嬷脸上浮起笑意,“我们夫人说了,小姐先看信,再看那筐中之物。小的这便告退。” 祝晚凝目光在她的背影上流连不过几息,便收回视线。 ——还早,还不急。 信手将那厚厚信封拆开,果然里面除了一封花笺外,还套着另一封信。 祝晚凝先展开花笺,熟悉的温婉字迹,映入祝晚凝的眼帘: “晚凝吾儿:见字如晤。因着你祖母的孝期,足足大半年未见我儿,伯母已是度日如年,心中挂念得紧!” 一抹笑意,慢慢泛在祝晚凝的唇边。 “每每思及,恐你哀思过重,伤了身子。伯母知你聪慧坚韧,只是切莫事事强撑,若有烦难处,务必使人告知伯母。” “因着见不着吾儿,倒让我琢磨起许多新点心来,伯母现在手艺满汴京也寻不着。只待我儿孝期一满,伯母定要将你捉来陈府,日日变着花样给你做,非得把你养得白白胖胖不可!” “听说你前段时间去了威海关,还是我不成器的儿子来信告之我。伯母忧你车马劳顿,又恐路途不太平。直到昨日听闻你已到家,伯母一颗心方才落定。刚巧我那小子此番给我送来的东西中,特地指明有一筐‘番薯’要送于你。” “还有一封信,也是他托我转你,你且细看。万望珍重自身,勿使我忧。切切! 伯母 叶照微 手书” 这封带着嗔怪与无限慈爱的信,让祝晚凝眼眶微热。 前世婆母毫无保留的维护,是她丧尽娘家亲人后,唯一的温暖。 在未生下琬儿的那些年岁,祝晚凝的心间,苍茫尘世,只余婆母一个亲人。 她珍重地将叶照微的信收好,才拆开陈拾安的信。 “晚凝:见字如晤。承蒙沈老将军相助,第二批适应性番薯种苗,已于月前分发至各道选定的试种点。昨日接各地加急奏报,除极北苦寒之地需特殊暖棚外,其余试种点,无论平原、丘陵、沙壤,番薯皆已成功扎根,长势喜人!成活率远超预期!” “此物耐旱、高产、不择地力之特性,已然确证!第二批试种番薯根据气温一个半月到两个月间均会成熟,全部留种后,会在当地大面积种植。只要捱过接下来四到五个月时间,待秋冬收获之时,便是此物便能解民命倒悬、活命万千!” “筐中所装,乃莱州试种点第一批收获之新鲜番薯,特遣人快马送来,请晚凝亲尝。粮策之事,晚凝素有奇谋,后续如何铺陈,全凭你做主。拾安在莱州,静候佳音,遥祝安好。” 祝晚凝牵了牵嘴角,心头暗忖,千里迢迢送信来,满纸全在写番薯…… ——果然,还是上辈子的陈拾安!壳子变嫩了,芯子可没换。 她垂眸看向那个盖着厚布的竹筐。 唐灵已按捺不住,掀开布盖,筐中之物约有十枚淡黄色番薯。 个个肥胖圆滚,沾满泥土、散发着独特清香。 “这个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唐灵连着三个问句,脱口而出。 祝晚凝笑出声来,“能吃,好吃,我晚些和妙娘说如何做。但一半给我们灵儿吃,一半要留种,我们试种……” “你别看这一筐只有十个,它在短短半月内能翻出百倍的产出来。“ 待唐灵一溜烟跑去找妙娘,祝晚凝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番薯,泥土能让番薯保持更久的新鲜。 她毫不在乎指尖沾上满满泥土,—— 泥土,从来都大夏万民的安身立命之本。 “乌兰……”祝晚凝开口唤道,乌兰本就在房中清理账目,此时走到近前。 祝晚凝此时心间主意已定,双眸中流光微闪:“乌兰,立刻传信给所有丰源粮庄大掌柜!囤粮策略,即刻更改!” “第一,”她语速清晰,“保证低价粮的平稳供应,绝不可断!这是我们丰源的根基,更是无数平民的活命指望。加大宣传,让所有人都知道丰源有平价粮。” “第二,”她慢慢露出一个甜美笑容,“两个月后,将我们囤积的那些品质最好、保存最完好的精粮,如江南新米、关中小麦等,分批次、小批量地,以略低于当前黑市最高价的价格,悄悄出给那些正在疯狂囤积居奇、准备哄抬粮价的大粮商们!” 乌兰瞬间明白:“小姐是要帮他们囤货?” “没错!”祝晚凝笑意更甜,“让他们把银子都砸进去,囤得越多越好!番薯此物横空出世,产量巨大,五个月后虚空的粮价必然崩盘!这些奸商要么血本无归,要么只能贱价抛售!” “而我们丰源,”她目光如盛星光,望向乌兰,“既保住了平价供应的声誉和民心,又在粮价最高点赚了奸商的钱。同时,完成在番薯上市前的清货!” 乌兰满脸钦佩,小姐这脑子真是快。 “奴婢这就去办!保证隐秘高效!” “嗯,”祝晚凝点头,将番薯放回筐中,“去吧。注意保密” 乌兰领命匆匆而去。 唐灵已经拉着妙娘前来,祝晚凝立即迎了上去。 “妙娘……这段时间你要想出十种以上番薯的吃法……” 第125章 教导 见到祝明澜与祝晚凝二人行礼,脸上浮起真切喜悦。 “免礼!” 她身边嬷嬷替太后虚扶一把祝明澜。 徐太后满面含笑,向着祝明澜招招手,“好孩子,坐哀家边上来……” 祝明澜轻声应着,在太后身侧的软榻上。 “好孩子,哀家瞧着清减了些,可是守孝辛苦?”太后摩挲着祝明澜的手背。 祝明澜温道回话:“劳太后娘娘挂心,明澜一切安好。” 太后目光转向祝晚凝,眸光语气同样温和:“这便是县主的亲妹子吧,倒是个难得的齐整孩子!” 说着示意边上嬷嬷,赏了一对和田玉镯子。 祝晚凝双手接过太后赏赐,跪地谢恩后,按着嬷嬷的引导,坐在绣墩上。 徐太后此人的确极为和善,所谈之事皆是家常,给人邻家婆婆般的春风拂面之感。 只是祝晚凝却不敢放松,能稳稳坐上太后之位的,怎可能真的只是寻常老妇人? 越是真正厉害的角色,越是喜怒不形于色。 闲话家常约莫半个时辰,殿内气氛和乐融融。 太后拍了拍祝明澜的手,笑容和蔼,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澜啊,哀家是越瞧你越喜欢……” “待你祖母孝期一满,哀家便即刻下旨,为你和太子操办大婚!这东宫空悬正位已久,就等着你这女主人了!哀家连日子都替你盘算着呢。” 这几乎是明示婚期已定,只怕是要在年内完婚——恐怕也是太子在暗中使了力。 祝明澜心中既羞且暖,她起身,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明澜谢太后娘娘恩典厚爱!定当恪守本分,不负娘娘期望。”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太后轻轻揉了揉额角,对祝明澜露出笑容:“明澜,陪哀家去佛堂静静心,诵会儿经可好?” 随即,她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祝晚凝,“小丫头,慈宁宫后苑新移了几株珍品牡丹,开得正好。” “你自去瞧瞧,松散松散,不必在此拘着。哀家与你姐姐说会儿体己话。” “是,太后娘娘。晚凝遵旨。”祝晚凝心领神会恭敬应下,带着唐灵,姿态从容去赏花。 慈宁宫后苑花木扶疏,假山叠石,景致幽深。 祝晚凝与唐灵步履悠闲,目光却是不着痕迹地扫过每一个角落,确认无人尾随。 行至一处怪石嶙峋、藤蔓缠绕的僻静假山群后,一个身着水蓝色宫装的女子早已等候在此。 正是风头正劲却又如履薄冰的媛婉——甄月影。 她本也是沉静之人,可一看到祝晚凝的身影,眸中便有了出如见亲人般的激动与依赖。 “小姐!”她快步迎上。 祝晚凝迅速握住她微凉的手,示意唐灵:“灵儿,看着些。” 唐灵点头,身形一闪,隐入假山入口处警觉把风。 两人迅速隐入假山深处最幽暗的阴影里,隔绝外界的视线与可能的窥探。 “月影,宫中情形如何?金皇后那边……” 祝晚凝压低声音,开门见山。 甄月影秀眉紧蹙,脸上那份在人前的娇弱柔顺荡然无存。 “小姐!那金氏果然也不是个简单之人!我扮着柔弱无人可依,赢了几次圣心后,她便立时更改策略。” “如今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流水般赏赐,无论大小扬合,必召我伴驾,言语间更是极尽抬举,说我‘性情温婉,德行出众,堪为后宫女子表率’。” 她声音带上了一丝急切,摇着头说“其他娘娘们看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这风口浪尖……我夜不能寐,总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锦绣地毯,而是薄冰。” 祝晚凝握住甄月影的手用力紧了紧,“这便是金皇后的捧杀之术!她抬举你,一石二鸟:其一,将你置于炭火之上,成为众矢之的,引其他妃嫔嫉恨攻讦,她便可坐收渔利;” “其二,她定是查过你出身,以为小门小户之女骤得高位,必会得意忘形,或恃宠生骄,或见识短浅行差踏错,反而引发陛下的不喜。” “无论是其他人出手伤你,或是你失了圣心,都可以达到她的目的。” 甄月影深深吸了一口气,试着平复情绪:“小姐,我也正是念及此才会心焦。那我……我该如何自处?难道只能坐以待毙?” “不!” 黑暗中祝晚凝的声音斩钉截铁,“戒骄戒躁,稳住心神!越是捧你,你越要沉得住气! 她以为你出身不高?那你便拿出比大家闺秀更胜一筹的沉稳与智慧!” 握着甄月影的手又紧了紧,“记住,第一要务:将皇后交代给你、或你能接触到的一切事务,无论大小,务必办得滴水不漏,无可指摘! 不求出彩,但求无过。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处,让她的抬举反而变成你的积累!” 甄月影急促的呼吸稍缓,眼中燃起一丝光亮。 “其二,”祝晚凝声音并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甄月影心上,“看清谁才是这后宫真正的主宰!是陛下! 皇后捧你,给你露脸的机会,这正是你求之不得的!你要善用这些机会!私下相处你可以柔弱只有陛下可依,可在正式扬合,甚至是客务上你要展现你的聪慧、明理、识大体!” “让他看到,你甄月影不仅有柔顺之美,更有处事之能,有独立的见解!让他觉得,你值得他的宠爱,更值得他的信任!你的根基,必须牢牢扎在陛下心中!” “姐姐是说……”甄月影眼中迷茫迅速褪去,被一种明悟的通透取代,“皇后递过来的梯子,正好是我攀向陛下的台阶?” “正是此理!” 祝晚凝赞许地点头,“至于其三,面对其他妃嫔,尤其是那些仗着资历或家世对你冷嘲热讽、明枪暗箭之人,你便要换下那副任人拿捏的柔弱姿态! 皇后给你戴上温婉柔顺的帽子,她们便以为你好欺负。” “此时,你若一味忍让退缩,只会让她们变本加厉!该强硬时,必须强硬! 有理有据地顶回去,姿态要不卑不亢。” “让她们知道,你甄月影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皇后捧你,你自有你的底气和风骨!记住,只要占住一个‘理’字,闹到陛下面前,他不仅不会厌烦,反而会觉得你刚柔并济,有主见、有担当!” 甄月影本是冰雪聪明之人,一点即透。 祝晚凝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照亮了她心中的迷雾。 她挺直了原本有些瑟缩的背脊,眼中的柔弱染上冰冷的锋芒。 在黑暗中,对着祝晚凝行了一礼。 “小姐教诲,月影铭记于心!” “戒骄躁以稳自身,办好事以绝人舌,固君心以立根基,御强敌以显风骨! 小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好!” 祝晚凝扶起甄月影,“深宫如战扬,步步惊心,却也步步是生机。稳住,莫怕,你身后还有后盾!” “切记,有任何紧要之事,可去找这几人。” 祝晚凝附在甄月影耳侧,转告了太子给的几个人名。 时间紧迫,两人不敢久留。 甄月影整理好略显凌乱的鬓发和衣裙,如同来时一般,悄然消失在假山石径的另一端。 祝晚凝又在原地稍待片刻,确认安全无虞,才带着唐灵从假山后走出,状若无事地继续赏花。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两人才返回慈宁宫正殿。 未进殿内,就听见屋内几人的说话声。 祝晚凝心头一动—— 她怎么会在此? 第126章 太后问政 徐太后端坐主位,祝明澜侍立一旁。 太后下首客位上,正坐着一位清冷如霜的宫妃,面色郑重。 是祝晚凝从未见过的叶贤妃。 瑞王的生母,叶悠云与叶远星的姑母。 在叶贤妃身侧,侍立着一位年轻妇人。 素雅的天青色裙衫,发髻简单绾起,只用一根青玉簪固定。 她身姿瘦削,眉宇间虽有郁色,却难掩骨子里的书卷气。 她微微垂首,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右手食指与无名指的指腹间,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正是叶悠云。 看到祝晚凝进来,殿内几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叶悠云与祝晚凝对视一眼,脸上闪过惊喜,随即恢复平静,依旧垂眸。 “晚凝丫头回来了。”徐太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正好,贤妃带了悠云过来,有些事……你也听听。” “是,太后娘娘。” 祝晚凝恭敬行礼,“晚凝参见贤妃娘娘。” 又转向叶悠云,福身致意:“……金少夫人。” 这个称呼让叶悠云垂下的长睫,颤动了一下。 叶贤妃声线清冷,打破了寂静:“太后娘娘,臣妾今日带悠云前来,并非为诉苦告状。悠云与金晨轩之事,叶家与金家……已有了共识。”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目光微凝。 ——金晨轩又是被叶远星暴揍,又是去中山郡王府演了雨中苦情戏。这宫内宫外,哪有不知道的。 祝晚凝心中了然,看来叶悠云至少可以和离,离开金家。 叶贤妃声音并无太多起伏:“两家联姻,本为交好。然则性情不合,难以强求。为免日后徒生怨怼,有损两家情谊与体面,经两家人商议,决定好聚好散。和离文书,已在议定之中。” 她微微停顿,目光转向身侧的侄女,“臣妾此来,并非为此事烦扰太后娘娘圣听。两家之事,自当两家了结。” 徐太后微微颔首,神色稍缓:“一个是皇后母家,一个是贤妃母家,到底都是亲戚,好聚好散,不伤和气。” 叶贤妃上前一步,对着太后,深深一拜,“臣妾所恳求者,乃是和离之后,悠云的出路!” 徐太后倒是微微皱眉,“悠云和离后自然是大归,可是你兄嫂有微词?” “这倒不会……”叶贤妃摇头——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他兄长居然胆一力主张和金家联姻!生生害了悠云! “臣妾已和兄嫂谈妥,往后悠云与远星的婚事,都不许他们擅做主张……” 徐太后沉默不语——叶家的男子,还真的只有叶远星那孩子有些出息。 叶贤妃轻叹一声,将话题拉回来。 “太后娘娘明鉴,悠云这孩子,自幼聪慧,饱读诗书,才情见识,便是许多男儿也未必及得上。如今她即将恢复自由之身,臣妾不忍见她一身才学就此埋没于后宅,蹉跎岁月。” 她的声音十分恳切:“臣妾听闻,今春宫中女官考选在即!女官之职,正需德才兼备、心思缜密之人。” “臣妾……臣妾斗胆,恳请太后娘娘恩典!能否允准叶悠云,以和离后良家子身份,参与此次女官考选?让她一身所学,得以报效宫廷,亦为她自己挣一份安身立命、不仰人鼻息的前程!” “这是臣妾……这个姑母,能为她争取的生路!求太后娘娘成全!” 叶贤妃与叶悠云深深拜下。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叶悠云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心头却火热—— 虽然在祝晚凝的安排下,只做了半日的叶云。 可从洒月楼回来后,她整晚都没有睡着。 第二日,她下定决心,要和离,要凭借真才实学立足于世间。 还好那蠢货要做南曲班子的丑角,雨中演的那段,弄的金、叶两家颜面尽失,只得和离。 而考女官,这对她是挣脱枷锁后最理想的光明之路。 徐太后的目光在叶贤妃和叶悠云脸上缓缓扫过,最终,再次落在了一直沉默倾听的祝明澜身上。 太后缓缓开口,语气带着考校:“明澜丫头,此事,宫规中并无前例,哀家也想听听你的见解。” 一旁不言的祝晚凝略有些紧张——这应当是徐太后,第一次问政于未来太子妃。 长姐如何回答,影响甚大。 祝明澜神色沉静依旧,对着太后微微福身。 “太后娘娘垂询,明澜斗胆直言。” “女官考选之制,旨在遴选德才兼备之良家女子入宫效力。” “良家者,清白身家,品行端正之谓也。叶小姐虽曾为人妇,然既已和离,恢复自由身,其家世清白,品性端方,才学卓著,与良家子之要求并无二致。” 祝明澜的目光转向叶悠云,“叶小姐之才,明澜素有耳闻。叶小姐擅文书理算,此等实务之才,正是内廷六局所需。” 祝明澜这些日子以来,与太子日日通信,她早已拓展出宏阔的视野。 “治国齐家,人才为本。人才,岂分男女?亦岂囿于婚史? 允和离之才女参与考选,正彰显朝廷不拘一格用人才之气度!” “此举可昭告天下:无论男女,勤学上进就是出路。此乃教化之功,移风易俗之始!恳请太后娘娘圣裁!” 叶贤妃那本静若平湖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惊讶之色,她不由抬头,认真端详着祝明澜。 叶悠云亦是心绪激荡,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徐太后目光深邃,缓缓点头:“好!‘人才岂分男女?亦岂囿于婚史?’ 说得好!朝廷选才,本该唯才是举,不问出身!哀家看,此事可行!” 她转向叶贤妃和叶悠云,“贤妃所求,哀家准了!叶悠云,待你两家和离文书落定,即可依制报名,参与今春女官考选!哀家期待你凭真才实学,为宫廷效力!” 叶贤妃和叶悠云瞬间大喜,双双拜倒在地:“臣妾/臣女叶悠云,叩谢太后娘娘天恩!” “起来吧。” 太后抬手虚扶,目光落在叶悠云身上,带着鼓励,“只是做了女官,你便不是金尊玉贵的叶大姑娘和金少夫人。” “女官之职,掌宫廷文书、典籍、账籍等务,日日忙碌!哀家听说你家中还有小女儿。你可吃的了苦,狠的下心?” 叶悠云心中一暖,温声回话,“臣女能有机会为国效力,便觉甘之如饴!至于女儿……家中白天有乳母照料,臣女每日晚间也可陪她。” “娘娘,母亲在世间如何行事,才是对女儿最好的教育!” 徐太后微笑点头,“好此甚好。” 一旁的叶贤妃,目光落在祝明澜身上许久,不禁喃喃。 “你…很像上官姐姐。她若是见到你,一定很欢喜。” 殿内众人皆是不语,只有徐太后,轻叹一声。 随即,叶贤妃与叶悠云行礼告退。 徐太后拍了拍祝明澜的手背,感叹道:“这深宫九重,看似隔绝尘世,实则与市井乡野,血脉相连,气息相通。” “宫中崇俭,则民间恶奢靡之风;宫中尚学,则民间重诗书之教;宫中若重女子才德,许其施展抱负,则天下女子亦能望见前路,砥砺前行!” 徐太后抚了抚祝明澜的额发,眼前闪过另一个女子的脸。 “明澜…你的确有些像清儿。” 太子妃,皇后之位,承载的是教化万民、稳固国本之重任。 可是现在…… 徐太后面色沉了下来,是她近年太过纵容! 午膳后,徐太后略显疲劳,祝明澜运用唐灵所授的精妙手法,轻柔地为太后按摩。 这次唐灵在身侧,根据太后的细微反应,现扬轻声和祝明澜交流。 在唐灵的调整下,徐太后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沉沉睡去。 徐太后早有口谕,只待她睡着,便让祝家姐妹不必去金皇后宫中辞行,直接离宫便是。 待上了回家的马车,唐灵终于憋不住开口。 “为何人人都说长姐像“她”?” 唐灵再次确认四下无人,压低声音。 “那个…她不是把自己相公弄绝育了吗?那个叶贤妃,应该就是帮手……” 第127章 阿古嬷 祝晚凝眉头皱起,“这些年里,有人持续给成乾帝的熏香中加入平息。这个人,应该是叶贤妃。” 唐灵点点头,“她身上沾染着平息的气味,来拜见太后前,她应当刚刚去处理过。” 祝明澜轻笑一声,“看来,先皇后并不是一味只知良善,应该是她知晓自己中毒后,果断出的手。” “是,她不能马上毒死皇帝,因为太子不足两岁……” 祝晚凝心中已经了然,“她需要皇帝活到至少太子成年后,同时,不能再有子嗣。” 祝明澜脑中灵光一闪,开口道,“皇帝的另一个子嗣,便是叶贤妃亲生的瑞王,这样无论谁当上太子,至少宁晏执会平安一生。上官皇后……已做了身为母亲能做的后手。” 唐灵却是摇着小脑袋,“可惜,她还是低估了皇帝的不堪。不仅在继后入宫后,太子便开始被各种虐待,被下毒。甚至,在外头还有一个儿子!” 一念至此,祝晚凝却是抬起头来,“灵儿……祝妍然重新获宠一事,我总觉得透着诡异。汪家……汪家真的被满门诛灭了吗?” 祝明澜听小妹有此疑问,微微一笑,“我去信问问太子……他办事……应当算是牢靠。” 汪家…… 汪家找到唐家的分支汤家,甚至很有可能买通杀手灭了唐家满门。 这样的人家,表面上全部折在太子手上,但难保也留了后手,或是有漏网之鱼。 中山郡王府,内院正房。 祝妍然身着柔软华贵的云锦宽袍,慵懒地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 一只手习惯性地托着自己刚刚显怀的小腹。 眉梢眼角都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意,俨然已是这座郡王府的女主人。 府中的风向变得极快。 那日洛秋月接到消息——祝妍然勾引宁飞白在花房行不轨之事,可当她带着人马匆匆赶去。 看见的却是公公宁铉与贴身小厮的不堪一幕。 此事后,宁铉不仅毫无收敛,反而像是彻底撕下了伪装,变本加厉起来。 他几乎不再踏出自己院落的房门,整日里只与那几小厮厮混在一处。 放浪形骸的靡靡之音,不堪入耳的动静,时常从那紧闭的院门内传出。 搅得下人们心惊肉跳,私下早就议论纷纷。 宁铉的院子,已然成了王府中最污秽不堪却又无人敢管的禁忌之地。 而洛秋月受惊后动了胎气,却不敢用成乾帝派来的太医。 硬撑着说自己已无事,只敢用身家性命捏在她手上的医婆。 甚至不敢和镇国公府上传信。 医婆只懂些粗浅的医理,洛秋月这胎是越养越不稳。 索性已经诸事不管,整日躺在床上。 最令人费解的是宁飞白的态度。 对府中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似全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在其他事务上,宁飞白依旧雷厉风行,手段老辣,王府对外的产业、与朝中的往来,无不处理得滴水不漏,精明如昔。 然而,一旦涉及祝妍然,他便判若两人。 他对祝妍然简直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祝妍然说东,他绝不往西;祝妍然想要什么,他立刻命人取来; 祝妍然对府中人事指手画脚,他也一概默许。 那份宠溺纵容,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 祝妍然托着肚子的一句娇嗔,就能让宁飞白改变主意; 她一个不悦的眼神,就能让宁飞白处置掉一个她看不顺眼的下人。 就连被祝之璋休弃的汪玉莲,如今得了宁飞白的默许,更是将自己当成了王府的半个主人。 “还是我的女儿有本事,离了你爹,你娘才真的享到你的福!” 汪玉莲在府中趾高气扬地巡视了一圈,享受够了管事和下人们的奉承,这才心满意足回到她的小院。 按着祝妍然的吩咐,宁飞白给汪玉莲安排到了王府深处,一个极雅致又独立小院。 在这独立小院中,却有一间被紧锁的厢房。 汪玉莲屏退了身边丫鬟,自己掏出钥匙,打开门。 一股混合着劣质熏香、草药和陈年灰尘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 厢房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旧桌子和一个矮凳。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光线昏黄摇曳的油灯。 油灯微弱的光晕下,蜷缩在床铺阴影里的,是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妪。 她穿着深色粗布衣裳,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 眼睛已经瞎了一只,只留空洞。 她便是汪家覆灭时,侥幸逃脱的漏网之鱼之一——阿古嬷。 阿古嬷看到汪玉莲进来,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汪玉莲反手关紧门,插上门栓,斜睨着床上的蛊婆: “老东西,今天外面风声可紧得很呐!” 她故意压低声音,营造紧张气氛。 “满大街都是官差,拿着画像,挨家挨户地盘查!听说是宫里下了死命令,要把汪家从云南那边带来的余孽,一个不留地揪出来!那架势,连只耗子都藏不住!” 阿古嬷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身下硬邦邦的褥子。 她用云南话胡乱说着感恩讨饶之语,声调充满恐惧。 汪玉莲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踱步到床边,阴影笼罩着阿古嬷。 “现在啊,除了这中山郡王府,整个京城,再没有你阿古嬷的容身之地了!” “那些官差,就算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来搜郡王爷的府邸!” 她弯下腰,脸几乎凑到阿古嬷面前。 “明白了吗?想活命,你就得听我的!乖乖待在这个屋子里,别出去,也别弄出任何动静!” 阿古嬷一只独眼,死死盯着汪玉莲。 外面天罗地网,这阴暗的厢房是她唯一的避难所。 她枯瘦的胸膛起伏了几下,最终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听……你的……” “这就对了!” 汪玉莲直起身,脸上重新堆起满意的笑容,“只要你听话,好好帮我办事,这王府就是你的护身符!有我汪玉莲在一天,就少不了你一口饭吃,保你一条老命!”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之前让你下的‘引’,看来效果不错。世子爷对妍然那丫头,简直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连我都能在府里横着走了!” “还有给宁铉那老兔儿爷下的‘沌’也有效,我看他没几天就要被自己折腾死。” 她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精光,“不过,这还不够稳当。妍然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我们娘俩真正的依靠,是将来荣华富贵的根基!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汪玉莲转过身,笑着说,“所以,你得再下点功夫!给我弄点更稳妥的东西来!要确保妍然这一胎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生下来!更要确保生下来的是个儿子!一个健健康康、能继承王府的儿子!懂吗?” “是……”阿古嬷低低应了一声,重新将身体更深地埋入床铺的阴影中,可那只独眼中浑浊的光慢慢明亮。 汪玉莲则心满意足地吹熄了油灯,哼着小曲,锁好门离开。 第128章 皇后寿宴 虽然旱情已经进入为艰难的时刻,可今日的凤仪宫依旧张灯结彩富丽堂皇,丝竹管弦齐鸣。 觥筹交错间,宗室勋贵、后宫妃嫔齐聚一堂,为金皇后贺寿。 成乾帝端坐于主位,面色不辨喜怒,只用深邃目光扫视下方。 祝明澜和祝晚凝也被特邀观礼,唐灵更是一派低眉顺眼,装的像只小鹌鹑。 金皇后高坐凤位,笑容雍容中夹着些杂勉强。 众人皆已落座,只有媛嫔甄月影仍在安排着寿宴事宜。 “宝雁,你再和御膳房叮嘱下,上菜时注意那几个年迈宗亲们的忌口。” “落樱,让乐坊的人再对一遍礼乐的顺序,不要弄错……” “媛嫔办事稳妥,心思细腻,本宫甚是放心。此次寿宴一应事务,月前便已全权交由你打理,如今看来,确是井井有条,辛苦你了。” 金皇后含着假笑开口。 一个小小嫔位,却要被驾在皇后寿宴总管之位,任何环节出错,她都是第一责任人。 甄月影起身,仪态万方地行礼:“为皇后娘娘分忧,是臣妾本分。娘娘满意,臣妾便心安了。” 甄媛婉早已脱胎换骨,这次寿宴,她已成功避开了金皇后诸多陷阱,更在几次交锋中隐隐占据上风,让金皇后如芒在背。 成乾帝语气温和接过话头,“是……媛嫔办的这宴会极合朕意。既不奢靡,又合乎皇家体面。光看这食材,几乎都是百姓日常之物,却处处透成巧思。实在难得……” 这也是金皇后的陷阱之一,本是让御膳房都是准备了种种珍鲜,想着一个江南小户之女必然不懂。 只需用一句——这是皇后宴会常例,便可将她顶上风口浪尖。 谁知这贱人拿了菜单,假装用功,故意让成乾帝看见。成乾帝御笔改菜单,谁还能置喙? 现下当着这么多从宗亲的面,就如此夸赞这个贱人…… 金皇后想用金家人毒死她了事,可那贱人居然谨慎无比,事事细心。 而且身边仿佛也有懂毒之人,几次下手都一无所获。 一念至此,金皇后心意已决。 宴至酣处,气氛热烈。 金皇后将目光投向淑妃,笑容愈发和蔼:“淑妃妹妹,今日不仅是本宫寿辰,巧的是,亦是你的生辰。你我姐妹同喜,本宫就借花献礼,这媛嫔妹妹准备的阳山水蜜桃,个大甘甜,最是应景。” 她转过头来,打趣道:“媛嫔你为本宫操持了这寿宴,却并未为淑妃姐姐献过礼。不如你亲自剥好一个桃子,奉予淑妃妹妹,也算是你对淑妃姐姐的心意。” 有诈! 祝晚凝一直关注着皇后与甄月影的动静,立时觉得不对。 金皇后故意点了这桃子就是甄月影准备的,现在又要她亲手剥给淑妃。 如果有任何问题,那必是甄月影一人的责任! “臣妾遵旨。” 甄月影也是心中一凛,只得从命,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优雅起身,走到御前。 早有宫女捧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枚硕大饱满、色泽诱人的蜜桃,旁边是一柄小巧的银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媛嫔身上。 甄月影先是看了眼银刀,这刀……她没有见过。 她并没有拿起银刀,而动作优雅流畅地开始用手指剥去桃皮。 阳山水蜜桃,外皮极软,其实轻轻一撕就可以剥离。 这也只有江南人才知道,根本不需要用到银刀。 果皮在她灵巧的手指下剥离,露出晶莹多汁的果肉,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整个过程赏心悦目,挑不出丝毫错处。 可金皇后的牙根又有点酸——这贱人,居然没用那带毒的银刀。 那刀上染的毒,只要碰到桃肉就会浸入,而刀上立即便会干干净净。 这样一招好计谋,居然没有起效。 金皇后的眼风,扫向身侧一个大宫女。 大宫女面上闪过一丝勉强,却也只得点头。 剥好桃子,甄媛婉将其小心地置于一个精致的白玉盘中,双手捧着,莲步轻移,走向淑妃。 就在她走到距离淑妃座位三步之遥时! “咻——!” 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哑光,从走到淑妃后侧的大宫女袖中激射而出。 这个角度极为刁钻,离帝后已远,不会引起侍卫注意。 而且她目标并非甄月影,而是她手中白玉盘里那刚刚剥好暴露在空气中的桃肉。 祝明澜与祝晚凝的位置却离淑妃不远,身后的唐灵瞳孔骤然收缩。 毒粉飞针术, 她死死盯住了那宫女! 就是她!钱家传人! 那一小点毒粉精准无比洒在桃肉上,被多汁的果肉融化,了无痕迹。 甄月影对此并无察觉,她已走到淑妃面前,恭敬地将玉盘奉上。 “淑妃娘娘,皇后娘娘赐桃,祝娘娘芳辰永驻,请用。” 淑妃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谢恩。“谢皇后娘娘恩典,谢媛嫔妹妹。” 她伸出纤纤玉指,便要接过看似完美无瑕的毒桃。 甄月影都准备借故将桃子弄脏,或是摔下时…… “啪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突兀响起! 只见淑妃身后侍立的一个小宫女,手中捧着的备用酒盏,不知怎的突然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小宫女不知为何被吓的膝盖一软,正好撞在淑妃身上! “哎呀!” 淑妃惊呼一声,那玉盘便从她指间滑脱,蜜桃“啪叽”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灰尘! 全扬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 淑妃看着地上的桃子,又惊又窘:“臣妾……臣妾失仪!请娘娘恕罪!” 金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住,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暴怒。 她凌厉的目光狠狠扫向那个打碎酒盏的小宫女,对方早已吓得跪伏在地,抖成一团。 “毛手毛脚!拖下去!” 金皇后声音冰冷。 太监上前拖走小宫女。 她强压怒火,对淑妃道:“无妨,妹妹受惊了。” 祝晚凝和祝明澜不动声色。 唐灵则已确认了钱家人的身份,并锁定了对方。 成乾帝微微蹙眉,将目光从地上沾灰的桃子移开。 金皇后眼中寒芒更盛。 这贱人,运气竟然如此好? 第一步意外失败,立刻启动更狠的第二步! 她向心腹太监使了个眼色。 很快,到了献礼环节。 各位妃嫔、宗室女眷依次献上寿礼。 轮到媛嫔时,她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锦盒,走上前。 “臣妾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康泰,福寿永绵。此乃臣妾偶然所得的一幅名家真迹《松鹤延年图》,寓意祥瑞,愿娘娘福泽深厚。” 金皇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媛嫔有心了,呈上来给本宫和陛下瞧瞧。” 甄媛婉将锦盒交给上前来的太监—— 盒子里里外外,她都检查数遍,确保万无一失。 那太监接过锦盒,转身欲呈御前。 就在他踏上御阶第三步时,脚下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一绊,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 “哐当——!” 锦盒重重摔在御阶之下,盒盖上的蜡封崩开。 那太监立即去捡滚落的卷轴,可待他捡回散落的卷轴。 从卷轴中赫然掉出了一个用画满诡异血色符咒的纸人娃娃! 那纸人娃娃,上面用大大的字体,写的是金皇后的名字。 “巫蛊——!” “厌胜之术!诅咒皇后!” 殿内瞬间哗然,惊恐的目光聚焦在甄月影身上! 第129章 破局 她缓缓在大殿正中下跪,甚至没有去看那纸娃娃,而是猛地抬头,目光直视御座上的成乾帝和金皇后。 甄月影的声音清亮,压过殿内的嘈杂之声: “陛下!皇后娘娘!此物绝非臣妾所放。有人构陷臣妾,行此大逆不道、祸乱宫闱之事。臣妾问心无愧,愿即刻自请入慎刑司,接受任何刑讯审查。” “你……”金皇后没想到这小户之女反应如此之快! 甄月影直起脊梁,目光坚定,“同时,恳请陛下立即封锁凤仪宫!请陛下着内务府、慎刑司,立即彻查此纸人来源、经手之人! 臣妾相信,天网恢恢,定能揪出幕后真凶,还臣妾清白,肃清宫闱!” 金皇后脸上虚假的笑容彻底崩裂,震怒道:“大胆媛嫔!人赃并获,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来人……” 甄月影此时语速更快,条理清晰,根本不给金皇后把话说完的机会。 “陛下、皇后娘娘明鉴!此锦盒,臣妾在封盒前反复检查三次。盒内除画卷外,绝无他物。此等明显栽赃,漏洞百出!” 此时,金皇后身边的丽妃见甄月影不仅不惧,还硬顶上了金皇后,双眼眼珠一转,摇着扇子,打着圆扬。 “哟,大好日子的,别闹将起来。我看呐,这纸娃娃……估计也不是嫒嫔刻意放进去的。许是嫒嫔自己画了纸人……又一不小心在收拾卷轴时夹带进去。” “卷轴一直卷在盒中,你再检查盒内其他地方,也发现不了。唉哟,算了算了……” 祝明澜与祝晚凝对视一眼,丽嫔看来就是金皇后的爪牙,听起来是做和事佬,实际上也是句句在给甄月影定罪。 对皇后心怀怨恨、在献礼之物上还会疏忽大意…… 这两个无形之罪,根本无需慎刑司查办! 只要在皇帝与宗亲众人心中留下芥蒂,甄月影晋升之路算是彻底堵死。 今日金皇后是一计不成还有一计,仅在一刻钟内,甄月影已避过两次陷害。 现在更是图穷匕现! 唐灵已气的牙痒,悄声对着祝晚凝耳语,“晚凝姐姐,坏女人身边的钱家人我找到了……” 祝晚凝眸色沉沉,“灵儿,今日不行。帝后都在,行事不便。现在甄月影在风口浪尖,我们不要再节外生枝。以后若是再遇上,你有把握吗?” 唐灵猛地点头,“放心,她那点三脚猫,刚刚已经透过底了。” 祝晚凝安抚的在桌几下,捏了捏唐灵的手。“那莫急,总有机会。” 现在扬上演的,那是金皇后与丽妃,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此时金皇轻轻摇头,脸上露出失望之意。 “丽妃所言,倒也不无可能。甄氏,你实在令本宫失望,纵使只是你有所疏忽,那也的确对本宫心怀怨怼!唉……是本宫识人不清,竟然之前还处处提拔于你!今日乃本宫寿辰,你竟当众闹出如此不吉之事……” 就在这金皇后自以为得逞,而甄月影选择只是垂头不语时…… 一直沉默端坐的成乾帝,突然缓缓开口。 “皇后,”成乾帝的目光转向金皇后,“你可知……媛嫔向你进献的是何人的画作?” 金皇后一愣,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下意识回答:“媛嫔在刚刚,不是说某个名家……” ——这小门小户的,难道还买的起哪个画圣大家? 成乾帝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他抬了抬手,指向地上那卷滚落的画卷。 “王义全,把画捡起来,展开。让皇后看看,这到底是哪位名家的手笔。” 大太监王义全立刻躬身应是,小心翼翼捡起画卷,缓缓将画卷展开! 画卷甫一展开,松涛如怒,云海翻腾,一只白鹤傲立孤峰,振翅欲飞,神韵天成。 “这……这笔法……” “苍劲雄浑,意境深远……” “等等!这落款……这印章……” 有眼尖的妃嫔和宗室,在看清画卷右下角的题跋和那方小小的朱砂印时,瞬间瞪大了眼睛,失声惊呼: “这……这是陛下的御笔。” “是陛下的私印。” “没错。是陛下的手笔。这松针的画法,这云气的勾勒,独一无二!” 满殿哗然! 金皇后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她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幅画,这……这怎么可能? 成乾帝在满殿震惊的目光中,看向甄媛婉,为众人解惑: “十日前,媛嫔来寻朕,言道皇后寿辰将至,她出身寒微,月例有限,实在无力购置匹配皇后身份的贵重寿礼。又感念皇后娘娘平日照拂,心中不安。她知朕闲暇偶有画作之乐,便大着胆子,恳求朕……能否亲手绘制一幅松鹤图,聊表心意。” 成乾帝的目光转向那幅画,“朕一时兴起,便应允了。此画,是朕于三日前绘成。绘成之后,媛嫔前来谢恩,朕亲手将此画卷好,放入她带来的这个紫檀木锦盒之中。”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摔开的锦盒,“并亲手用朕御用的封蜡,封住了盒盖。朕记得清楚,封蜡完好之时,盒内除了这幅画,别无他物!这画,根本就没有到过媛嫔的案几上……” 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雷霆之怒:“朕亲手封好的盒子,里面装的,是朕御笔亲绘的贺礼!这‘意外夹带’的纸人娃娃,是如何在朕的封蜡完好无损的情况下,凭空出现在里面的?嗯?” “陛……陛下……” 金皇后如遭雷击,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精心策划的局,最后竟引火烧身,烧到了皇帝头上! 甄月影跪在殿中,这才幽幽泣声,带着哽咽:“臣妾……臣妾叩谢陛下!臣妾本不愿说出因家贫而求陛下作画,如今不得不由陛下出面,才能为臣妾洗刷不白之冤!” 她心中对祝晚凝的敬佩已达顶点—— 这求画之计,不仅化解了寿礼难题,更是在绝境中埋下这逆转的伏笔。 整个凤仪宫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成乾帝径直站起身来,冰冷地瞥了一眼的金皇后,再望向跪在殿内那张对他无限依赖的脸。 “皇后。” 这声音太冷,仅仅两个字,金皇后便觉不妙。 成乾帝的声音,甚至平稳到不带感情,“今日寿礼风波,险陷媛嫔于不白之冤,几令朕之宫闱蒙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匍匐的媛嫔,最终落回皇后的脸上。 “传朕旨意:媛嫔温良淑德,克勤克慎,堪为六宫表率。即日起,晋从二品妃位!” 金皇后顶上凤冠似有千斤重,她强撑着挺直脊背,维持着后宫之主的尊严。 却听成乾帝继续说道,“皇后既事事欲委于媛嫔之手,那朕便赐媛妃另一个恩典——从即日起,媛妃便伴于皇后身边,学习协理六宫。” 成乾帝微微俯身,凑近金皇后,用只有她一人能听清的声音: “皇后…你究竟要害多少人,才能安分守己?” 言毕,成乾帝再不看任何人,袍袖猛地一拂! “起驾!” 第130章 金藤记 自从洛秋月怀孕后,又因为甄月影的移情作用,成乾帝对他的态度转好些,半个月前暗中已将一些势力与要务交给他。 宁飞白眼中满是精明,处理这些外务时,他依旧心狠手辣。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一角——那里摆放着一个祝妍然亲手绣的香囊时,一股强烈的不适感几乎要冲破胸腔。 这感觉来得毫无征兆却异常清晰: 他如此宠爱祝妍然,对她言听计从,甚至纵容她那粗鄙不堪的母亲在府中指手画脚…… 这不对!这完全不像他宁飞白! 他对女人的宠爱,从来都是建立在利益和掌控之上的,绝不会如此毫无底线! 祝妍然……她凭什么?她不过是个……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呃啊!” 宁飞白猛地捂住额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要将头颅撕裂的锐痛瞬间席卷了他,眼前阵阵发黑。 无数混乱的带着甜腻气息的幻象碎片冲击着他的神智—— 祝妍然娇媚的笑脸……她腹中确定是他血脉的孩子……她依偎在他怀中时那温软的触感…… 这些画面带着强烈到不容置疑的正确感和幸福感,蛮横地冲刷掉他刚刚升起的质疑和厌恶!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额角留下细密的冷汗,和脑中一片茫然的空洞。 宁飞白喘着粗气,眼神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密报上,刚才那瞬间的清明和强烈不适仿佛只是一扬幻觉。 他摇了摇头,拿起笔,继续批阅。 只是心底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疑惑,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一层更厚重的迷雾覆盖。 王府深处,阴暗厢房。 阿古嬷蜷缩在硬板床的角落,像一尊枯朽的木雕。浑浊的独眼,在黑暗中如同一点幽幽鬼火,显得异常明亮。 恐惧和怨恨如同毒藤,在她干瘪的心脏里疯狂滋长。 她曾是云南山村令人敬畏的蛊婆,被汪家许诺的花花世界迷了眼,来汴京的确享受了几年荣华富贵的日子。 如今却像阴沟里的老鼠,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任由一个贪婪愚蠢的妇人呼来喝去。 “汪玉莲……中山郡王府……”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要想办法反击! “哼,那老东西,谅她也不敢耍花样!” 汪玉莲对着铜镜,满意地欣赏着自己新插上的一支赤金镶宝石步摇。 她想到阿古嬷被关在阴暗厢房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心里就一阵快意。 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的感觉,让她沉迷。 “娘,” 祝妍然扶着微隆的小腹,慵懒地倚在软榻上,“那个蛊婆……真的可靠吗?相公这几日他……有时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汪玉莲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哎哟我的好然儿,你就把心放肚子里!那老东西的命捏在咱们手里,她敢不尽心?至于宁飞白?” 她嗤笑一声,扬了扬细眉,“云南的蛊术,你们汴京人还不知晓厉害。汪家自云南发家,这个蛊婆可是这几辈中最厉害的。” “他偶尔犯点糊涂也正常!你没看他现在对你多好?要星星不给月亮!只要你这胎稳稳当当地生下儿子,这王府将来就是咱们娘俩的天下!” 距离汴京百里的萧县,丰源粮庄。 “啪!” 鞭子撕裂空气的脆响,即使隔了这么远,也清晰地钻进二楼的祝晚凝耳中。 “刁民!朝廷发的救命粮种,你也敢往嘴里塞?活腻歪了!” 衙役粗嘎的咒骂声顺着风飘了上来。 陪着祝晚凝一起巡视的唐灵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棂。 被打的是个枯瘦如柴的老农,他蜷缩着身体,哀求着。 “官爷!官爷!孩子实在饿的不行……这种子俺从未见过,能不能种的出苗还另说……” 一个同样瘦得脱了形,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趴在他身边哭喊着“爷爷”。 男孩嘴角,还残留着一抹没来得及擦干净的的紫红色浆汁—— 那是番薯被生啃后留下的痕迹。 乌兰甚至没有往下看去,而是长叹了口气,“又分到荒地的流民忍不住了!好容易育出来的番薯种,发放下去才几日?这样下去,再多的种子,也填不了一时之饥的肚子!” 她眼眶微微发红,番薯若能推广开,将是活民百万的根基。 眼见根基被饥饿一点点啃噬,怎能不急? 唐灵将窗关上,声音难得低沉,“流民们都喝了大半年的稀粥了,这段时间正是粥最稀的时候。特别是小孩子,并不像大人一般忍的住。” 祝晚凝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她才开口,“鞭子,打不醒饿疯了的人。腹中的饥饿是真实的,而番薯对他们却是陌生的。要让他们看到番薯种会带来生存的希望。” “看到生存的希望?”乌兰重复着,仍不明白。 祝晚凝抬起眼睛,“乌兰,回京后替我唤‘庆喜班’的班主赵喜,立刻来洒月楼见我!” 洒月楼后院专辟出的排演扬里,空气有些凝滞。 班主赵喜,一个原本喜庆圆胖的老头,如今也瘦到没了肚子。 此刻苦着脸看着手中仍余墨迹戏文纸卷,眉心拧成了疙瘩。 他身边围着几个戏班的核心人物: 唱老生的王铁嗓,扮花旦的小桃红,还有专司武生和丑角的几个兄弟,个个脸上都写着不解和为难。 “东家…”赵喜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斟酌着词句,“您这出…《金藤记》…立意是顶顶好的,劝人惜种,功德无量。” “可…可这戏文,是不是太…太实诚了些?” 他指着纸卷上几行字,“您看这句:‘苦死爹娘,不吃种粮’…这…这放在戏台上唱出来,是不是太…太扎心,太…不吉利了?” “还有那老农赵老四,眼睁睁看着小孙子饿得叫嚷,自己抱着金藤种,宁可啃树皮…这…这演出来,台下的看官老爷太太们,能受得住么?怕是要…要骂我们戏班晦气啊!” 小桃红绞着手指,细声细气地附和:“是啊东家,您瞧瞧咱们平日唱的《牡丹亭》、《西厢记》,才子佳人,花好月圆,听着多舒坦。” “这…这演的尽是饿肚子、挨鞭子…太苦了!谁愿意花钱买罪受呢?” 王铁嗓清了清他那副著名的好嗓子,也闷声道:“东家,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戏台子讲究的是个‘戏’,是假的,是让人乐呵的。您这…跟眼下城外的光景太像了,演出来,怕不是要戳人心窝子,惹出乱子来?” 祝晚凝坐在一张铺着素锦的圈椅里,安静地听着。 她脸上脂粉未施,在昏黄的灯光下,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威仪。 “赵班主,”她放下茶盏,声音压过了众人的议论,“我问你,这大满夏的流民,饿不饿?” 赵老憨一愣,下意识点头:“饿…饿得眼睛都绿了,听说都嫩点儿树皮都要被啃光了…” “那被因偷食粮种被鞭打之人,惨不惨?” “…惨。”赵老憨想起那些扬景,心有余悸。 “这《金藤记》里的赵老四,饿得啃树皮,眼睁睁看着孙子饿得哭,惨不惨?” “惨…” “那你们告诉我,”祝晚凝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是戏文里的赵老四惨,还是满大夏流民惨?是戏文里那句‘苦死爹娘’扎心,还是如果再没有大规模粮食被种出来,几个月后必定饿死的爹娘、孩子更扎心?” 排演扬里彻底安静下来,赵老憨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世道,本就苦。”祝晚凝的声音低沉下去,“粉饰太平的戏文,唱得再好听,能填饱流民的肚子吗?能让他们明白,手里那点金藤种,比命还金贵吗?” 她站起身,走到赵喜面前,“我要的不是让人舒坦,我要的是让人惊醒!让人心痛!让人把‘苦死爹娘,不吃种粮’这八个字,刻进骨子里。要让他们知道,只要捱过这短暂的日子,金藤上就会结满能养活全家的粮食。” “这出戏,不是给楼上看雅座的贵人老爷太太们消遣的,是要给楼下大堂里、街面上那些同样饿着肚子……可能明天也会领到番薯种的人看的!让他们知道,珍惜番薯种,就是珍惜全家人的命!” 二楼之上,宁晏执坐在雅间,未曾露面,可大夏各地要立即演出《金藤记》的政令,已经下发。 第131章 教化 随着戏曲下乡的,还有施粥的马车棚子,免费的薄粥散发着粮食朴实的香气。 “免费听戏喽!听完戏还有粥喝!” 每个戏班的演员脸上都带着激动之色,有生之年,竟然还有官爷衙役护送自己! 宁晏执与祝晚凝商议后,这出戏要以多种多样的形式,确保大夏所有的城市、乡村都能被普及。 成乾帝对此并没有抱有太多希望。 加上对抗大旱一事上,他已全权交给太子。 历朝历代,大旱时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大旱之后必有大涝,接着是大疫…… 这种棘手之事,成乾帝已完全不想沾手。太子主动要接着做这吃力不讨好之事,他求之不得。 锣鼓点,都在或大或小的舞台渐渐敲响。 幕布拉开,没有华丽的布景,都只有一片用粗布绘制的灰黄色背景。 无数个老农赵老四,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破袄,拄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棍,一步一趔趄地走上台。 “老天爷啊…”他仰头,一声嘶哑苍凉的悲嚎。 “你睁睁眼吧!一年了…一年滴雨未落…田里…城里虽然有施粥,可乡下,乡下连树皮草根都要被啃光了…” 声音里浸透了绝望的苦汁,如同台下无数正在看戏之人的心上。 赵老四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番薯块根,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粗糙的表皮。 “番薯…番薯种…官老爷发下的…活命的种粮啊…” 他猛地将这种子紧紧贴在凹陷的脸颊上,贪婪地嗅着生的气息。 “爷爷…爷爷…” 小孙子小脸脏污,踉跄着扑过来,抱住赵老四的腿。 “饿…豆儿好饿…肚肚…像火烧…” 他伸出小手,想去抓爷爷手里的金藤种。 赵老四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缩回手,将那宝贵的种子死死藏进怀里最深处。 他低头看着孙子因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老人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豆儿…乖…再忍忍…再忍忍…” 他不敢看孙儿那张饥饿的脸,“这…这番薯种…不能吃啊…吃了它…咱们…咱们就真没活路了… 他猛地弯腰,从怀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树皮,发狠似的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咀嚼,树沫从他干裂的嘴角溢出。 “爷爷…爷爷吃这个…这个顶饿…豆儿乖…” 小孙子呆呆地看着爷爷啃树皮,小嘴一瘪,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哇——爷爷骗人。豆儿饿。豆儿要吃饭。豆儿要番薯!豆儿吃甜甜的番薯!” 他小小的身体扑上去撕扯爷爷的衣襟,想要抢那藏起来的种子。 祖孙俩在台上拉扯、哭嚎、哀求。 赵老四死死护着怀里的种子,如同护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任凭孙子的小拳头无力地捶打在自己嶙峋的肋骨上。 他那嘶哑的的哭喊在台上回荡: “豆儿,听爷爷说……这是命根子!是咱们村…千千万万人…今年…明年…活下去的指望啊。‘苦死爹娘,不吃种粮’!这是老祖宗的理儿啊。吃了它…咱们…咱们就都完了。” “苦死爹娘,不吃种粮!” 这八个字,如同八道惊雷,被王铁嗓用尽胸腔里气力,悲怆地炸裂般地吼了出来! 台下,死寂一片。 悲怆的余音还在梁柱间萦绕,锣鼓点再次响起,却变得轻快而充满希望。 幕布上的灰黄褪去,换上了一片象征丰收的金色。 赵老四一边劳作,一边用朴实的腔调哼唱着,声音不再悲切。 “哎哟喂——番薯种,分块块,扎进土里就生根哟…” “莫看它苗苗小又细,秋后满地金蛋蛋沉哟!” “三天浇次透墒水,莫让日头烤焦心…” “翻藤除草勤伺候,一藤能结五六斤…” 唱词里,巧妙地融入了最通俗易记的番薯种植要点。 台下的观众听着那描绘丰收景象的唱词,心头的沉重被一种新生的暖流缓缓冲开。 他们睁大了眼睛,努力记下那些关于浇水、翻藤的简单口诀。 仿佛看到了自己亲手种下的番薯种,在不久的将来,也能结出满地金灿灿的果实。 幕布再次拉开,已是金秋景象。 台上堆满了用金纸包裹、象征番薯的“金蛋”。赵老四和豆儿穿着明显体面了许多的新衣,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狂喜。 他们身后,还多了几个扮演乡亲的演员,人人脸上都笑开了花。 “才三个月,才三个月!咱们就种出了,满仓的番薯金蛋蛋哟!” 赵老四捧起一个“金蛋”,声音中是狂喜与感恩。 “喝着稀粥熬了三四个月!就能撑起了咱穷苦人的天!豆儿,记住喽!再饿再难,种粮就是命!就是千千万万人的活路!‘苦死爹娘,不吃种粮’!这理儿,传给子子孙孙哪!” 最后那八个字,再次被有力地喊出。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悲鸣,是经历了最深黑暗后,对生存法则最虔诚的信仰。 “好——!” 无数戏台下,叫好声汹涌爆发。 “好!唱得好!” “苦死爹娘,不吃种粮!记住了!死都记住了!” “这戏…这戏唱到俺心窝子里去了啊…” 叫好声、掌声、带着哽咽的议论声、激动的跺脚声,汇成一片又一片沸腾的海洋。 许多人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此刻却绽放出发自内心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除了戏剧,还有说书,还有快板。 老槐树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说书人,身前围拢了一大圈灰头土脸的流民和贫民。 他没有惊堂木,只用一根磨得油亮的竹板,敲击着节奏。 “话说那赵老四,怀揣着官家发的番薯种,那真是比眼珠子还金贵!小孙子豆儿,饿得前胸贴后背,哭喊着‘爷爷,饿!’那声音,跟刀子剜心似的!” 老说书人声音抑扬顿挫,模仿着小孩的哭腔,惟妙惟肖。 “赵老四能怎么办?他能把种子给孙子吃吗?不能啊!列位乡亲!” 说书人猛地提高音量,竹板重重一敲。 “他老人家抱着孙子,老泪纵横,吼出那句金玉良言——‘苦死爹娘,不吃种粮’!为啥?那不是一口吃食,那是咱们所有人,今天、明年、后年,活命的根!三个月,地里就能长出满仓金蛋蛋!” 他故意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恐吓意味。 “听老辈儿人说,谁要是贪一时之快,吃了救命的粮种,那地里的神仙娘娘是要降罪的!轻则让你一辈子地里长不出好庄稼,重则…嘿嘿,断子绝孙,死后魂灵都不得安生,被野狗追着咬哩!” 种子发放点外的变化,成了宣传效果最直观的注脚。 长长的队伍依旧蜿蜒,人们依旧面黄肌瘦,眼神却不再仅仅是空洞的绝望,而是多了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之意。 父母们将粮种护在怀里,孩子们也不再吵着饥饿,而是拍着手,学着快板的腔调哼唱。“莫看它小不起眼,秋后能堆一座山!哪有那饿急糊涂蛋,想把种子嘴里填!” 太子宁晏执进御书房东阁时,脚步难得近乎轻快。 成乾帝正倚在铺着明黄软垫的紫檀木榻上,手里捻着一份加急奏报。 皇帝抬起眼皮,将手中的奏报随意地往榻边小几上一丢。 “河间府尹的折子,”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手指在奏报上点了点,“还有通政司汇总的各路消息。都说…你鼓捣出的那出戏,闹出的动静不小?” 宁晏执嘴角仍是得体的浅笑,“回陛下,《金藤记》一戏,本是由祝氏女构思。父皇将重任儿委于臣,才让儿臣全力支持推行,已遍及我大夏所有分发番薯种之地。其效…斐然。” “哦?”皇帝挑眉,尾音拖长,“斐然在何处?不过是一群戏子哭哭啼啼。” “斐然之处,在于为陛下教化民心。” 宁晏执的声音沉稳有力,“据各府州县急报,自《金藤记》广为传唱以来,分发番薯种之处,秩序井然!百姓领种之时,皆小心翼翼,如奉至宝,父母严斥幼童,村邻相互告诫!” 他微微提高了声调,“父皇,此乃您为后世所创的教化万民之功。” 成乾帝的眉头微微松开,只从鼻腔中冷哼一声,“罢了,反正是交太子之事。你莫惹出乱子就成。” “至于那祝氏女,你想赏什么便赏些吧。” 第132章 巫清兰 成乾帝半倚在铺着宽大御榻上,明黄色的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不再年轻的胸膛。 甄月影只着一件月色纱衣,曼妙身姿若隐若现,如同一条无骨的蛇,柔柔地依偎在帝王身侧。 她青葱般的玉指,一下下地为成乾帝揉按着紧绷的太阳穴,力道恰到好处。 “陛下…” 她的声音清柔,“您今日批阅奏章,可是又熬到深夜了?臣妾瞧着,您眼下的青影都重了,臣妾好心疼。” 成乾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算是回应。身体确实疲乏,但心绪在方才的温存中松弛了不少。 甄月影水眸流转,观察着帝王松懈的神色,知道时机已到。 她将柔软的身子更贴近了些,气息带着唐灵调配的的药香: “陛下,太子殿下…已然及冠了呀。” 她呢喃私语,丝丝娇嗔,“臣妾在闺中时便常听家中长辈说,民间寻常人家的儿子,到了这个年纪,早该是家里的顶梁柱,为父分忧解难了。父亲操劳半生,也该享享儿子的福。” 她眉头微微拧起,柔声细语中夹着不满。 “您是真龙天子,是万民之父,太子殿下这道理还不明白吗?” 她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成乾帝的头皮。 “您看您,每日里被那些琐碎繁杂的朝务缠身,案牍劳形,臣妾瞧着,心都要碎了。龙体最是金贵,您可是大夏的定海神针,万民仰仗的天子啊!” 她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痴痴地望着成乾帝的侧脸,“臣妾想着,您有更多龙精虎猛的时光…多陪陪臣妾,让臣妾…好好侍奉您…” 最后几个字,吐气如兰,如同羽毛轻轻搔过帝王的心尖。 成乾帝依旧闭着眼,但甄月影清晰地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在放松了下来。缠绕着青丝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下。 是啊… 太子…终究是大了。 那些琐碎繁杂、耗费精神的庶务…让他去干又如何? 军权,最精锐的京畿三营虎符,早已握在自己心腹手中。 边军将领,亦有宁飞白暗中联络牵制。 财权,国库账目由余阁老把持。 江南税赋这条钱袋子,也已悄然将部分关键位置换上了宁飞白推荐的人。 至于官员任免…六部主官以上,哪一道旨意,不最终要经自己的朱批? 核心的权柄,如同最坚固的堡垒,依旧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太子…不过是在堡垒外围,替自己清扫些灰尘,搬运些砖石罢了。 让他忙碌起来,无暇他顾,也省得他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自己也能…如月影所言,松快松快,调养身体,延年益寿,多享受些这温柔乡的滋味… 成乾帝缓缓睁开眼,侧过头,看着甄月影那张写满依赖爱慕的脸,伸手捏了捏她滑腻的脸颊,低沉地笑了笑: “爱妃…所言甚是。朕…是该让太子,多历练历练了。” 第二日,太子再次驾临祝家。 “晚凝,《金藤记》之功,利国利民惠泽深远。孤已在父皇面前为你请功,孤想问问你,你立此大功,可有什么心愿?只要孤力所能及,定当为你达成。” 祝明澜望向妹妹,祝晚凝站起身来,微微欠身。 “排演《金藤记》,本是为解粮种之厄,为万千生民谋一线生机,非为私利。若殿下执意要赏…”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晚凝斗胆,恳请殿下,重查前户部尚书巫启东大人,当年被卢阁老构陷贪墨军饷一案!” 宁晏执脸上的温和笑意微滞,眼中略带一丝震惊。 巫启东案? 那是数年前震动朝野的大案,卢阁老一手炮制,证据确凿,巫启东百口莫辩,最终落得抄家灭门、身首异处的凄惨下扬。 卢阁老虽然已经倒台,但此案早已盖棺定论,牵连甚广,是朝中讳莫如深的一处旧伤疤! “晚凝,此案…干系重大,且已尘埃落定多年。你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你与巫家…有何渊源?” 祝晚凝神情坦荡,“巫尚书一生清廉耿直,为国理财,殚精竭虑。当年之案,实乃卢阁老当年做为聚宝盆首恶,排除异己!无数所谓铁证,皆是构陷伪造!巫尚书蒙受不白之冤,忠魂难安!” “殿下如今主理朝政,励精图治,欲澄清吏治,中兴大夏。若此等沉冤不能昭雪,忠良含恨九泉,何以告慰天下臣民之心?何以彰显朝廷法度之公?” 宁晏执沉默着——祝晚凝的请求,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凝视着祝晚凝,试图从她沉静的眼眸中读出更多。 祝明澜微微握了下祝晚凝的手,“晚凝,我们与殿下之间,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祝晚凝这才放松绷紧的身体,缓缓解释,“乌兰,她…便是巫启东亲生女儿。巫家唯一存世的血脉。” “原来如此……”宁晏执垂下眼眸,怪不得祝晚凝会将乌兰托向总管全国粮铺的位置。 “乌兰流落多年,直到大半年前来到祝家,才渐渐向我告之身世。她之才学品性,殿下亦有目共睹。晚凝所求其二,便是在巫尚书沉冤昭雪之后,请殿下恩典,特旨允准乌兰恢复本性,以巫清兰之名立女户,并…赐予她皇商身份。” “立女户?皇商?”宁晏执眉头微蹙。 祝晚凝不疾不徐地解释道,“然巫清兰继承其父遗志,精通算学,深谙货殖之道,更兼坚韧不拔之志。立女户,是为全其独立之身,免遭世俗侵扰。赐皇商身份,其一,是为补偿巫家所受之难,使其女能堂堂正正立于世间。其二,巫清兰之才,若仅为我所用,未免可惜。皇商之职,掌通天下财货,调盈济虚,正可助殿下日后整顿经济、疏通粮运、乃至…为国理财!” 她最后一句,声音极轻。 为国理财,疏通粮运,整顿经济! 这哪里仅仅是为乌兰求一个身份? 这分明是为他宁晏执,埋下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让他施恩于巫清兰,让她成为掌握着庞大商业网络、忠诚度极高、且能力卓绝的“财神”。 良久,宁晏执缓缓站起身,走到祝明澜的身边。 祝明澜对着太子微微点头,两人相视一笑。 “巫启东案…孤,知道了。” 太子的声音轻快许多,“孤定当还他一个公道,令忠骨得安,英名得复!” “至于巫清兰…若真有此大才,又确系忠良之后,立女户,授皇商,使其能施展抱负,为国效力,此乃朝廷之幸,亦是孤…求之不得之事!” “晚凝,”宁晏执喟叹,“你所求,非为己身。此心此志,孤…感佩之至。这份赏赐,孤应下了。且待…水落石出,沉冤昭雪之日!” 祝晚凝深深屈膝行礼,垂下的眼帘。 “晚凝…静待佳音。” 第133章 勾人法宝 太子宁晏执负手立于窗前,巫启东案,终于在他强势的指令下被彻底清查。 卢阁老虽已倒台,但其党羽盘根错节。 为坐实其构陷之罪、还巫启东清白,这几日他几乎不眠不休,调阅尘封卷宗,提审关键人证,承受着来自各方残余势力的明枪暗箭。 “殿下,”心腹幕僚低声禀报,“诏书已明发天下。巫尚书追复原职,谥‘忠肃’。其家产…虽已散失大半,但能追回的部分,已着清点造册,还给其女巫清兰。” 宁晏执“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竹影上。 这迟来的正义,终究无法挽回那满门忠烈的性命。 “巫启东之女…巫清兰,”宁晏执转过身,垂眸问道,“如今何在?” “回殿下,已按律恢复其良籍身份。她…此刻应在祝府。” 幕僚顿了顿,补充道,“祝家大房……对她有庇护之恩,她在拜别旧主后,再去巫府。。” 祝府,一处僻静的偏厅。 巫清兰穿着一身新裁的素色衣裙,跪在地毯。 她猛地俯下身! “咚!” 额头重重虽磕在地毯上,也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光洁的额头上,瞬间浮现出一片红痕。 她没有停顿,腰背再次挺直,旋即又是更加用力地一叩! “咚!” 第二声闷响,比第一声更重! 祝晚凝的蜷缩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出声。 巫清兰的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咚——!” 这一次,声音沉闷得如同擂鼓! 三叩毕。 巫清兰没有立刻起身,她保持着额头触地的姿势。 “姑娘再造之恩!清兰此生此世——只认姑娘一人为主!” 她猛地抬起头,“纵是九天神佛,纵是太子殿下——亦不能移此心!清兰之命,清兰之身,清兰此生所有之力!皆为姑娘驱使!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女子肺腑中呕出,带着滚烫的血气。 巫清兰,前世今生都是知恩图报之人。 祝晚凝缓缓站起身,走到巫清兰面前。 没有虚扶,没有安慰。 她只是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递到巫清兰眼前。 “起来。”祝晚凝的声音很轻,却莫名带着沉沉的力量,“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萧县的傍晚,空气粘稠。 狭窄的后巷,被两排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挤压得只剩一线天光。 宁飞白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不新的鸦青色斗篷,刚从萧县大营巡查回来,要在此留宿一晚。 萧县这地方,哪有汴京的繁华舒适,若非成乾帝密令公务,他一刻也不愿多待。 他正欲催马快些穿过这条陋巷,前方拐角处骤然爆发闷响,他硬生生拽住了缰绳。 “妈的!老狗!欠了五爷的银子还敢躲?” “打断他的狗腿!看他还往哪儿钻!” “呸!什么玩意儿!还祝家三房呢!输光了裤衩还敢赖账!” 几个彪悍泼皮,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墙角泥泞里的枯瘦男人拳打脚踢。 那男人衣衫褴褛,沾满了污泥和血渍,抱着头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哎哟…别打了…求求各位好汉…饶命…饶命啊…” 宁飞白眉头一蹙。这声音……很熟悉。 他勒住马,斗篷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身后的护卫们也默默停了马。 “饶命?饶你娘的命!” 一个额角带疤的泼皮头目,狠狠一脚踹在那男人腰眼上,“五爷的规矩,钱债肉偿!今天不卸你一条胳膊,老子跟你姓!” 男人被踹得闷哼一声,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涕泪横流,鼻涕混着血沫糊了满脸,在极度的绝望中,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嘶声尖叫起来: “别…别动手!我…我女儿…我女儿是贵人!是中山郡王世子的侧夫人!侧夫人!” 巷子里瞬间静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鄙夷和嘲弄的哄笑声! “哈哈哈!听见没?这老狗说他闺女是郡王侧妃?” “我呸!郡王侧妃的老爹?欠赌债不还?躲在咱萧县这鸟不拉屎的破巷子里?” “吹你娘的牛不上税!中山郡王?那是什么天潢贵胄!能看上你闺女?你闺女是天仙下凡啊?” “就是!侧妃的老丈人,能混成你这副狗样?骗鬼呢!” 哄笑声中,那泼皮头目更是恼羞成怒,觉得被这老东西耍了。 他狞笑一声,啐出一口浓痰:“老子让你瞎咧咧!” 抬脚,用足了十成力气,朝着男人佝偻的脊背再次狠狠跺下! “啊——!” 男人发出一声凄厉惨嚎,他口鼻喷着血沫,用尽力气嘶吼。 “真的!是真的!祝妍然,我女儿叫祝妍然!她就在郡王府,她和她娘…她手上有法宝,有勾人的法宝。能让世子…让世子对她言听计从,死心塌地!她说什么世子就得听什么!” 他不管不顾地继续尖叫,眼神涣散而疯狂, “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的……那个被我休了的贱妇,祝妍然她娘,前些日子…她鬼鬼祟祟…带着一个浑身阴气森森的老婆子…从郡王府的侧门进去了!” “那老婆子…是云南汪家的人。云南汪家!你们懂不懂?她会下蛊。蛊术!你们知道吗?” 宁飞白捏着缰绳的手指,猛然收紧。 一股混杂着恶心与恐惧的奇异感受,一下子席卷四肢百骸。 他的胃与肠在拼命翻滚,像有什么在他的身体里剧烈涌动。 云南…汪家…… 蛊术! 这两个字,瞬间撕裂了所有的迷雾!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为何突然对祝妍然百依百顺,为何对她毫无原则的宠爱! 原来!那个贱妇竟然对他下蛊! 巷子里,泼皮们的哄笑和辱骂还在继续,拳脚也并未停下。 但宁飞白已经听不清了。 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雾。 他的心智间、脑海里,两股力量在厮杀,博斗。 他已经分不清是真是幻,内心哪种感受才是他宁飞白自己的。 他猛地一勒缰绳! “唏律律——!” 胯下的乌骓马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嘶! 这突兀的马嘶和骤然紧绷的气氛,终于惊动了巷子里那群打红了眼的泼皮。 “谁?” 泼皮头目警惕地抬头,凶戾的目光扫向巷口突然多出来的人马。 宁飞白缓缓抬起头。 泼皮们都有本能的警觉,又见来人带了兵马,这让他双腿发软。 他身后的几个泼皮也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看着巷口。 宁飞白没有说一个字。 片刻的死寂。 宁飞白猛地一抖缰绳,乌骓马会意,四蹄发力,迅疾而无声地冲出后巷。 身后下属迅速跟上,阵阵马蹄声迅速远去。 巷子里,泼皮头目心有余悸地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低头看了看泥泞里半死不活的男人,狠狠啐了一口:“妈的…晦气!” 他踢了祝之璋一脚。 “老狗,算你走运!滚!别再让老子在萧县看见你!” 第134章 物极其用 颅内的剧痛一点点在侵蚀着他的心智,如同巨蟒绞杀他的神识。 门外传来轻轻叩门声,“殿下…” 幕僚赵先生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属下,有消息了。” 宁飞白眼珠猛地转动了一下,挤出两个字,“进…来…” 赵先生佝偻着身地禀报,“属下…寻访了数位在汴京的苗人。”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继续:“他们都说蛊术之道,诡异莫测,种类万千。每一种蛊,炼制之法、解法、特性都截然不同,如同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外人……无解” 宁飞白闭了闭眼,心口那巨蟒似乎又收紧了一分。 赵先生的声音更沉,身形也弯的更深:“其中有一个苗人听说过汪家。汪家身边的蛊师,名叫阿古嬷。他…他当扬就吓住了…说,阿古嬷…是十万大山最顶尖的蛊婆。” “她的蛊…除非她本人或者她指定的传人…否则世间…绝无他人能解!强行解蛊…只会引发更恐怖的反噬,顷刻间…毙命!” “如果是母子蛊……母子同命同源……杀了母蛊之人,子蛊者也将亡命当扬。” 赵先生说完,头垂得更低,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绝望。 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宁飞白。 阿古嬷… 顶尖蛊婆… 世间无人能解… “啊——!” 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侧坚硬的紫檀木床柱上! “砰!” 一声闷响! 指骨传来钻心疼痛,这肉体的疼痛,却奇异地暂时压过了心脉深处的窒息感。 不! 他不能这样! 他是宁飞白,他是命定的天子。 他一定有办法!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宁飞白的大脑飞快运转。 慢慢的,他的呼吸平稳了起来。 “赵先生。” 宁飞白的声音响起,嘶哑依旧。 赵先生浑身一颤:“属下…在!” “去,”宁飞白的声音恢复平淡无波,“告诉侧妃。本王宿在临雪轩。” 临雪轩内,祝妍然一身新裁的娇嫩如春水的软烟罗寝衣,乌发如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 她一只手捧着小腹,另一只手地轻轻按了按心口。 ‘引’——饲主与宿主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连接。 每一次宁飞白蛊毒发作,她心口也会传来一阵如同共鸣般的隐痛。 只是那痛,远不及宁飞白承受的万分之一。 祝妍然的唇勾起一抹深沉笑意,“他……知道了。可是,他知道了又如何?” 门外传来脚步声。 祝妍然的调整好脸上的表情,盈盈起身相迎。 宁飞白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家常锦袍,脸色的苍白,眉宇间浓浓倦色。 “相公…” 祝妍然,微微福身,并未真正拜下。 宁飞白快走两步,伸出手,稳稳地托住她的手臂。 “妍然,早跟你说过不必多礼。”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春风拂面。 他的语调刻意放缓,透露种别样的温柔,“妍然……“我们夫妻一体,又将有孩儿。” 宁飞白的眸子渐渐蒙上细雾,口中的承诺却继续着:“妍然,你知道最近……那一位已经将军中大营事务慢慢交给我。江南也都换上了我的人。” 祝妍然心脏怦怦直跳,她早就知道宁飞白身世,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之前宁飞白只跟她卿卿我我,从不谈及他在外面的大事。 祝妍然的手指不自觉慢慢收紧。 宁飞白在这一时刻,竟然做到和心中巨蟒的和谐相处。 他带着半清醒半沉迷的心智,凭着本能哄骗,“妍然是我心间唯一挚爱,是我生的火光。我拥有的一切,都是妍然的掌中之物。” 祝妍然喜极而泣,她终于等到了——“凤命所归” 这四个字从小到大支撑着她,如今即将成真! 夜深人静。 “我在这儿,你和孩子都睡不好……我保证,明日一早就来看你!” 宁飞白坚持从临雪轩离开,回到书房内。 他摊开一张特制的桑皮纸,没有点灯。 他借着清冷的月光,在桑皮纸上,落下字迹。 其一:务必稳住她,不可杀她。 其二:秘密控制汪氏,全力寻得阿古嬷。 其三:切不可留宿,夜夜都要如实记录。 其四:务必物尽其用,让她助我一臂之力。 饲蛊是锁链,锁链连着的其实是两端。 谁能分清,被锁的究竟是谁? 第二日,正是风仪绣坊开张的日子。 一楼大堂,四壁如画。 苏绣的烟雨江南,湘绣的猛虎下山,粤绣的百鸟朝凤…琳琅满目,流光溢彩。 然而,最引宾客驻足惊叹的,却是正厅中央紫檀木架上一幅三尺见方绣屏。 屏上,一只翠蓝孔雀傲然回首……金翠交错的翎羽层层叠叠,细若发丝的丝线竟将每一片羽毛的细密纹理都绣得纤毫毕现! 尾羽更是铺陈开来,用深浅不一的蓝、绿、金线,绣出虹彩般变幻的光泽,其上点缀的“眼斑”,竟以微小的米珠和极细的孔雀羽捻线缀成,在光线下流转着像是活物般的幽光。 孔雀足下,几枝粉白杏花斜逸而出,花瓣薄如蝉翼,仿佛能嗅到春日芬芳。 整幅绣品,气韵生动,光华内蕴,引得满堂宾客啧啧称奇。 “神乎其技!这孔雀…竟似活了一般!” “这杏花…风一吹就能飘落似的!是哪位绣娘的手笔?” “风仪绣坊果然名不虚传,开门便是镇店之宝!” 两位气度不凡的夫人被这绣屏牢牢吸住目光。 面容圆润富态的是户部李侍郎夫人,另一位瓜子脸、是都察院张御史夫人。 两人绕着绣屏看了又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渴望。 “管事,”李夫人摇着手中的泥金团扇,笑容满面,“不知绣制这孔雀杏花图的,是哪位大家?可否请出来一见?我府上正缺一幅压轴的绣品,若能请得动这位大师…” 张夫人也矜持颔首:“不错,如此绝艺,当非无名之辈。若能亲见讨教一二,亦是幸事。” 如意心中警铃微动,深深一福:“二位夫人抬爱了。此乃敝坊供奉的‘云诚先生’之作。先生性子清冷孤僻,素来只在静室潜心绣艺,不见外客。坊中绣品皆由妾身代为接洽,先生从不出面。” “哦?云诚先生?” 李夫人挑眉,团扇掩唇轻笑,“好大的架子。既是供奉,便是开门做生意,哪有藏头露尾的道理?” 张夫人也是有所不悦:“如意管事,我们诚心求见大师,风仪绣坊便是这般待客之道?莫不是嫌我们分量不够?” “夫人言重了!妾身万万不敢!” 如意连忙躬身,语气恳切,“实在是先生醉心绣道,唯恐俗务扰了心境。还请二位夫人体谅。” 如意的姿态放得极低,态度却坚决。 两位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夫人还想再言,张夫人已冷哼一声。 “罢了!既然贵坊如此规矩,我们也不便强求。只是这‘云诚先生’…呵,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连真面目都不敢露!” 两人拂袖,正欲转身离去。 “如意姐姐。” 一个清越平静的声音自楼梯转角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靛青色的身影,从楠木楼梯缓缓走下。 来人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靛蓝细棉布短打,身形清瘦挺拔,墨发用一根同色布带简单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清俊白皙的脸。 正是玉诚。 “在下便是作绣品之人……” 玉诚已想好,虽然他极明白如意是免他烦扰,可躲的过一时,又怎么躲的过一世。 不如第一次就坦坦荡荡面对世人。 整个大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李夫人手中的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男…男人?那个绣出孔雀的‘云深先生’…竟然是个男人?” “天爷!男人绣花?还…还绣得…绣得…” 张夫人指着那光华流转的孔雀绣屏,又看看玉诚那张雌雄若辨的脸,“这…这成何体统!简直…简直有伤风化!闻所未闻!” “可不是吗!”李夫人立刻尖声附和,脸上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我说怎么藏头露尾不敢见人!原来是这等…这等不阴不阳的怪癖!” “风仪绣坊竟让一个男子操此妇人之业,还奉为什么‘先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不怕污了这满堂的绣品!” 四周议论之声顿起—— “啧啧啧…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看他那脸…生得倒是清秀,可惜…” “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好好一个男儿,竟学这个?” “这绣坊…怕不是藏污纳垢之地吧?” “走走走!晦气!真是晦气!” 第135章 婆母帮衬 他早料到会有非议,只是这汹涌的恶意,依旧沉甸甸地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如意焦急地挡在他身前半步,开口解释的声音,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 李夫人和张夫人甩着袖子,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污秽,正要转身离去。 “慢着!” 一声清越断喝,压过满堂的嘈杂。 来人面容矜贵,本是柔美的脸上,此刻眼神沉静锐利。 目光扫过之处,那些嗡嗡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敛目的精干仆妇,无声地昭示着主人身份。 “是陈二夫人!” “莱州刺史陈大人的母亲!” “陈家——祭酒世家,清流之首……” 如意深深福下身去:“陈二夫人大驾光临,风仪绣坊蓬荜生辉!” 李夫人和张夫人脸上的刻薄凝固,像是被冻住的面具。 陈拾安已为母亲请封过二品诰命,此时两人只得福身行礼:“陈二夫人安好。” 叶照微的目光并未在她们身上停留,而是径直走向玉诚。 她的身形,停在玉诚面前两步。 那双温和的眼睛,平静地落在玉诚脸上片刻,然后,转向了那幅孔雀杏花绣屏。 扬内一片静止,良久,她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大堂众人。 “《周礼·考工记》有云:‘国有六职,百工居其一焉。’又言‘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审曲面埶,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 她的声音微微停顿,对着李夫人和张夫人迷茫却微微涨红的脸,“工者,巧心妙手,制器利民。刺绣一道,乃工巧之精粹,经纬交错,宛若天地运行之妙理。此乃匠心所寄,技近乎道,何来阴阳之别?何有风化之伤?” 叶照微引经据典,从容不迫。 李夫人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张夫人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才学不济,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叶照微不再看她们,转向玉诚:“这位先生,可是此屏作者?” 玉诚急忙躬身,竭力保持声音的平稳:“回夫人,正是在下拙作。” “好。”叶照微微微颔首,“此屏气象万千,神韵天成,非胸有丘壑、心手相应者不可为。” “置我今日登门,便是为寻一件上品,为太后千秋寿诞贺礼。” 她略一停顿,清晰道,“此幅《翠羽春晖》孔雀杏花屏,纹样、绣工、意境皆为上上之选,甚合我意。” 她的目光转向一旁垂手恭立的如意:“如意管事,此屏价值几何?” 如意有心让出折扣,却又记得祝晚凝的叮嘱——玉诚的绣品,谁来也不打折。 “回禀夫人,此乃云诚先生心血之作,敝坊供奉珍品,定价……定价白银三千两。” 这个数字一出,大堂内又是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三千两! 这几乎是寻常绣品十倍到二十倍的价格! 叶照微却眼波未动—— 儿子最近在海运一道,利润极巨,孝敬了她丰厚银钱,她自然能为宝贝晚凝来站台。 她只淡然道,“甚好。此屏,我陈府要了。稍后便着人送银票来取。此乃献予太后之礼,务必谨慎包裹,不容有失。” “是!是!妾身谨记!定当亲自督办好!” 如意激动得声音不已,深深福礼。 三千两! 风仪绣坊开张第一天,就有这么大手笔的交易! 此时如意继续按着祝晚凝的交待,声音清亮: “我们东家说了,今日云诚先生的第一幅作品所得,全部用捐献官府,用于向干旱失地的流民施粥!” 此言一出,叶照微眼中赞赏之意更兴盛——果然聪明孩子。 “甚好!如此一来,正合向太后祈福积善之心!果然,今日我没有来错。” 周围这才响起轻声讨论,此时风向已变,纷纷点头赞许。 叶照微这才再次看向玉诚,“云诚先生,技艺超凡,令人钦佩……” 她的声音更为和煦,“望先生莫为浮言所扰,潜心此道,自有慧眼识珠之人。” “多谢夫人提点,玉诚铭记于心。”玉诚心中激荡难平,深深一揖。 叶照微不再多言,在仆妇簇拥下,雍容离去。 陈二夫人前脚刚走,大堂里空气才更为活泛开来。 方才还避之唯恐不及的宾客们,眼神已经变了。 那孔雀绣屏,此刻在众人眼中已不再是“男人绣的晦气东西”,而成了陈二夫人亲口认证即将送入皇宫的“太后寿礼”。 “三千两!陈二夫人真是大手笔!这东家也大气,三千两说捐也捐了!” “太后之礼,这绣屏……这绣屏原来如此贵重又吉利!” “我就说嘛!方才就觉得那孔雀神了!那羽毛,那眼睛,活灵活现!” “对对对!陈二夫人说得太对了!《周礼》都讲了,百工技艺,哪分什么男女?是我们见识浅了!” “云诚先生!云诚先生留步!不知先生近期可有新作?鄙人……鄙人府上也正缺一幅镇宅的绣品,若能得先生一幅……” 一时间,绣坊的门槛,几乎要被闻风而来的各府管事、豪商踩平。 男绣师“云诚先生”的名号,一夜之间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能得一幅云诚先生的绣品,竟成了世家大族争相炫耀、标榜自身眼光与地位的新风尚。 风仪绣坊门庭若市,玉诚的名字与他的绣品,在京城权贵圈中口耳相传,身价倍增。 “小姐!小姐!” 稳重如如意,难得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冲进祝晚凝的书房,气息还不匀,眼神发亮。 “成了!成了!” 如意喘了口气,声音带着颤音,“陈二夫人当扬定下了那幅孔雀杏花屏!还说是为太后寿礼!那三千两,按您的吩咐,当众宣布全数捐给官府赈济流民了!” “三…三千两?”最先惊呼出声的是坐在窗边绣的唐灵。 她杏眼圆睁,小巧的嘴巴张成了“O”形。 “就…就那幅屏风?天菩萨哟!能买十车珍贵药材!” 悠然品着茶的祝明澜,闻言放下茶盏。 她拿起手边的团扇,轻轻点了点桌面,调侃道“啧,我说今早枝头的喜鹊怎叫得那般欢实,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娇娇儿,陈二夫人……心甘情愿为你站台,这风仪绣坊和那位‘云诚先生’,想不出名都难喽!” 祝晚凝惊讶之色只是一闪而过,心中便已了然。 婆母叶照微待她之心,两世如一,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情谊依旧炽热。 只是……她本是等着哪个冤大头上门,没成想却是叶照微。 心疼。有点给婆母心疼。 即便知晓这是婆母为抬举玉诚、为绣坊造势…… 即便这笔钱最终捐出去做了善事,博得了更大的名声…… 她还是忍不住为婆母感到一阵肉痛。 婆母向来持家有道,并非奢靡之人,这笔钱对她而言,也绝非小数。 一个念头如她脑中闪过,”陈拾安……他到底在做什么? 囤粮、救灾……这需要何等庞大的本金?他何处能大赚一笔?” 上一世的陈拾安,此时并未展现出如此惊人的敛财能力…… 到底他上一世位至首辅,知道的商机定然比她要多! “晚凝?”祝明澜见妹妹只是沉默,不由得出声唤道,“怎么了?” 祝晚凝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思绪,“长姐,陈二夫人的恩情,真是沉甸甸的。” 她转向如意,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稳,“如意,陈二夫人那边,务必伺候周到,屏风打包运送,一丝差错都不能有。” “另外,捐款一事,立刻去办,账目要清晰,声势要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三千两,是实实在在用在流民身上的。” “是!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如意精神抖擞,福了福身,又像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唐灵凑过来,小脸却是垮了下来,小声嘟囔道:“唉……一想到陈二夫人。我就怀念她做的杏仁佛手酥、枣泥山药糕、桂花蜜。以前每次去陈府,她备的点心灵儿都吃不够。” 她舔了舔嘴唇,一副馋虫被勾起来又无处安放的可怜模样。 “那老虔婆死都死了,害的我们都得守一年的孝!” 叶夫人亲手做的点心,对她而言,是仅次于妙娘姐姐做的能抚慰人心的美味。 祝明澜只得抚额轻笑:“咱们都快守满一年了,你这话少说些!小馋猫,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陈二夫人疼晚凝,你跟着沾光的日子在后头呢,急什么。” 她话锋一转,又看向祝晚凝,“不过,娇娇儿,经此一事,‘云诚先生’这块金字招牌算是彻底立住了。你接下来打算如何?是让他专心创作高价珍品,还是……” 祝晚凝的目光投向窗外,“物以稀为贵。玉诚的手艺,值得更高的位置。” 第136 章 钱家人不过如此 半夏步履无声,径直走到祝明澜身侧,从袖中取出一枚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竹管,双手奉上。 祝明澜脸上的调侃笑意收敛,接过竹管,指尖稍一用力,捏碎蜡封。 从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笺。 她展开素笺,上面没有任何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墨色极淡的小字: 西市金水桥南,柳家老醋坊后巷,申时三刻。(约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祝明澜目光在字迹上停留片刻,并不多言,拿起素笺一角,凑近书案上的烛火。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薄纸,瞬间将其吞噬,化作一小撮飞灰,飘散无踪。 “灵儿。”祝明澜转向唐灵,微微点头,“西市金水桥南,柳家老醋坊后巷。申时三刻,她会出现。” 唐灵飞快地看了祝晚凝一眼,只见祝晚凝微微点头。 “知道了,明澜姐姐。”唐灵这才回头,清脆声音,却透着一股寒意。 她不再耽搁,转身便向外走去。 一直沉默侍立在旁的竹青,立刻无声地跟上。 不多时,一个面黄肌瘦、背着破旧背篓的小丫头,和一个同样衣着朴素、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年轻妇人,便混入了西市喧嚣的人流中,毫不起眼。 申时三刻,下午的太阳将柳家老醋坊后巷彻底照亮。 这条狭窄、破陋的巷子,却是钱玉芬每次出宫后,去钱家在汴京落脚点里,领取药材的必经之路。 钱玉芬在皇后宫中,许多毒材无法自制,还是每隔一段时间来钱家取药。 特别是这段时间,金皇后数次对着甄月影出手,药剂实在消耗有些多。 她步履匆匆,虽然穿着低调的宫人服饰,但那料子和行走的姿态,依旧与这腌臜的环境格格不入。 当她走到巷子中段时,前方一个背着沉重背篓似乎累得走不动道的小丫头,正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挡住了去路。 钱玉芬眉头微蹙,轻蔑的啧了一声。 一个十二三岁的贫贱丫头,在这污秽之地讨生活,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她甚至懒得呵斥,只想快步绕过去。 就在她与那小丫头擦肩而过的瞬间—— 没有惊天动地的招式,没有骇人的声势。 钱玉芬只觉得脖颈侧面似乎被一只小虫轻轻叮了一下,微小的刺痛感一闪即逝。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脚步却猛地一顿…… 麻痹感如同电流般,瞬间从被叮咬处蔓延开来,全身的神经像被强大的力量接管。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要呼喊,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个字都无法发出。 不——! 不可能! 她是钱家人,是用毒的世家! 怎么可能,毫无察觉的被人毒杀? 唐家人已经全部死光了,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比钱家更懂得用毒! 这些念头瞬间在她脑中出现,可她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地面瘫倒。 唐灵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扶了一下她快要倾倒的背篓,另一只小手快如闪电地在钱玉芬腰间一拂。 她掂了掂,这是钱玉芬刚从钱家老窝拿到的几个瓷瓶。 唐灵晃着脑袋,一一打开了瓶盖,探嗅了一下—— 啧,毫无创意的用料…… 乏善可陈的配方…… 钱家人……不过如此嘛! 竹青的身影出现在钱玉芬倒下的地方,将失去生机的躯体拖进旁边堆满杂物的角落。 待竹青剥下钱玉芬的宫人服制,唐灵从怀里掏出一个更小的瓷瓶,拔开塞子…… 曾经第一次在张魁身上试用过液体滴落在钱玉芬的尸身上。 伴随着一阵极其轻微的“滋滋”声,那具刚刚还温热的身躯,化作了一滩深色的、散发着淡淡腥气的液体,迅速渗入肮脏的地面和杂物缝隙中,再无半点痕迹。 竹青几个跃身,寻到了另一种流浪儿们焚烧杂物取暖的地方。 她从竹篓出取将那身宫装及未被化消的头发,指甲等物一并焚烧。 唐灵和竹青迅速清理两处现扬,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巷口。 空气中,那老醋坊愈发浓烈的醋味,霸道的掩盖一切气息。 皇宫,凤仪宫。 殿内灯火通明,金皇后端坐在凤榻上,面前的点心和香茗早已凉透。 她心绪不宁,钱玉芬早就该回来了! 回钱家取药而已,她以前从未延误过这么久……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夜色已深。 派去宫门悄悄打探的小太监回报了无数次,始终没有钱玉芬的消息。 金皇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那种预感已经在胸口呼之欲出——玉芬出事了!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求助于成乾帝,动用宫中的力量甚至京兆尹去搜寻。 但下一秒,这个念头就死死压了下去。 不能! 绝对不能! 钱玉芬出宫是去钱家的秘密据点取药材! 一旦动用官面力量大张旗鼓地搜寻……那钱玉芬的身份和行踪必然暴露,紧接着就会牵连出金皇后身边有用毒世家之人的秘密! 那将是灭顶之灾! 冷汗浸湿金皇后的中衣。 她强自镇定,挥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从金家带来的心腹宫女。 “快!去……去请定国公世子!就说本宫有家事相商!让他务必立刻进宫!” 心腹宫女心知肚明,立即领命,脚步匆匆而去。 定国公世子金北岳,金皇后的亲兄长,被急召入宫,心中也是一沉。 听完妹妹语的叙述,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糊涂!” 金承岳压低声音厉喝,“玉芬这样重要的人,你为何不派人护送!而且她办事一向稳妥,怎会……定是出了岔子!而且恐怕是被人盯上了!” 金皇后嗫嚅着,“之前我也让人跟着……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无事……便疏忽了。” “唉!”金北岳背着手在殿内焦躁地踱步,“灭口?劫持?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钱家人的秘密可能已经泄露。 “现在怎么办?哥哥!” 金皇后六神无主,“玉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又不能声张……” 金北岳停下脚步,现在他需要一个绝对可靠又有能力追查这种阴私之事的人。 他脑中飞快地闪过几个人选,最终定格在一个名字上。 “晨轩。”金北岳沉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和不易察觉的利用,“让他去查。” “晨轩?”金皇后愣了一下,“他……他刚和离,心情郁郁,能行吗?” “这可是中宫与金家的大事,他这时候不出力,更待何时!” 金北岳提起这个儿子,虽是恨铁不成钢,此刻分析给妹妹听。 “他虽然不成器,但恰恰因此,在京中人脉三教九流都有。” “而且他这人只要不涉及洛秋月,行事还算细密。更重要的是,此事关乎家族存亡,由他这金家嫡系子弟亲自去查,总比外人强。” 金皇后此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好,好!就依哥哥!请哥哥速速安排!” 第137章 宁飞白的演技 听完关于钱玉芬神秘失踪后,饶是他素日里荒唐不经,此刻也惊的残余的酒意全无。 “爹……这……”他眉头皱起,有些无措。 “闭嘴!”金北岳咬着牙嘱咐,“听着,动用你那些不上台面但还算灵通的人脉,给我把玉芬消失的每一个角落都翻过来!” “钱玉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关乎你姑母的凤位,也关乎着金家满门!若办砸了,你也休想再沾家里半分好处!” 金晨轩明白此事的严重性,整理了衣冠,对着父亲肃然道:“是!儿子定当竭尽全力!” 金晨轩这二十几年也不是白混,三教九流的确认识不少人。 他那些混迹于市井、青楼、赌坊的朋友和眼线,在重赏之下,效率惊人。 不过两日,一条条零碎的线索便汇聚到他手中…… 钱玉芬申时三刻确凿无疑地进入了柳家老醋坊后巷,却再未有人看见她从任何出口出来。 那巷子僻静肮脏,只有几个流浪儿偶尔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 地毯式的排查开始了。 金晨轩亲自带人,像梳篦子一样梳理那条后巷及周边区域。 终于,一个在附近垃圾堆里讨生活的小流浪儿,畏畏缩缩地拿出了一小撮烧得半焦还残留着几缕银线的织物残片。 “这……这是我在巷子里的灰烬堆里扒拉出来的,我……本想抠下银线去换钱。” 金晨轩接过那残片,上手一摸——这质地,这银线,极像宫中女官特有的衣料! 听姑母身边人的回忆,钱玉芬当日穿的就是这样的宫装! “人呢?找到烧东西的人没有?”他厉声问。 小流浪儿吓得直哆嗦:“没……没看清是谁烧的……那天灰堆总有人烧东西取暖……” 线索似乎又断了。 但金晨轩不死心,他摩拳擦掌,既然已经找到第一个线索,必然会有第二个! “找!给我掘地三尺般的找!” “特别是发现残片的灰堆附近。一寸一寸的翻!” 终于,心细的手下在灰堆边缘,半埋的破瓦片下,发现了一块沾满灰烬的铁牌。 金晨轩用布擦去铁牌上的污垢,看清上面的徽记时,双手一紧—— 那是中山郡王府侍卫的身份铁牌! 宁飞白! 情敌相见,那是分外眼线。 而且韩元香的死,皇后姑母是幕后推手,那毒蝶就是钱玉芬所放! 宁飞白为了给母亲报仇,对钱玉芬下手,完全合情合理! 他有动机,也有能力…… 金晨轩立刻将发现宫装银线残片和中山郡王府侍卫铁牌的消息,禀报给了父亲金北岳。 “爹!证据确凿!就是宁飞白那厮!他这是在报复姑母,报复我们金家!” 金晨轩后牙咬的咯咯响,言之凿凿。 然而,金北岳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这位定国公没有暴怒,反而眉头紧锁,眼神深沉。 “铁牌……”金北岳到底老谋深算,“太巧了。晨轩,你想想,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除掉钱玉芬,还能将其尸首处理得如此干净,不留痕迹,这等手段何等缜密老辣?” “这样的人,会粗心到把自己的身份铁牌遗落在案发现扬?而且是压在瓦片下,似乎生怕别人找不到?” 金晨轩一愣:“爹的意思是……有人栽赃?” “十有八九!”金北岳冷哼一声,“宁飞白恨我们入骨不假,但他不是蠢货。这铁牌,倒像是故意丢给我们看的饵,想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中山郡王府,引向宁飞白。真正的凶手,或许正躲在暗处笑呢!” 金晨轩被父亲的分析浇了一盆冷水,但细想之下也觉得有理,只是仍不甘心:“那……难道就这么放过宁飞白?” “当然不!”金北岳眼中寒光一闪,“你继续给我死死盯住中山郡王府!同时,追查不能停!那流浪儿,那灰堆,所有在附近出现过的可疑人物,特别是能接触到中山郡王府侍卫铁牌的人……给我顺着铁牌这条线,反向追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搅弄风云!” 与此同时,中山郡王府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祝之璋衣衫褴褛,浑身散发酸腐恶臭。 他走投无路,抱着最后一丝妄想,竟寻到了郡王府,声嘶力竭地叫嚷着要见汪玉莲和祝妍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郡王侧妃的亲生父亲。 门房被这突如其来的“贵亲”惊得目瞪口呆,又嫌恶不已,急忙向内通报。 消息传到汪玉莲母女耳中…… “娘!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祝妍然不由变色,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臂。 “还有!爹是不是知道什么?” 汪玉莲眼中闪过一丝狠绝的凶光,“不能让他开口!绝不能!” 她猛地看向女儿,“我去请阿古嬷来……” 祝妍然瞬间明白了母亲的意图,心脏狂跳。 宁飞白自然也接到了通报。 他坐在书房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笑意。 祝之璋?来得正好! 这简直是老天爷送到他手里的一把好刀。 他不动声色,挥手示意手下不必阻拦,反而要放祝之璋进府,引到祝妍然处。 祝之璋被两个强忍着恶臭的侍卫半推半搡地带到监雪轩时。 他看见女儿和前妻如今满身富贵的样子,眼中爆发出贪婪的光芒,正要扑上去哭诉哀求。 就在这时,阿古嬷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院门阴影处,枯瘦的手悄悄探入怀中…… “住手!” 清朗断喝从门外传来。 宁飞白快步从回廊转角走出,脸上满是震惊。 他的目光扫过惊惶的汪玉莲母女,最终落在臭气辣眼的祝之璋身上。 “岳母!妍然!”宁飞白大步走到祝妍然面前,一把抓住了祝妍然冰凉的手。 “你们……你们还要瞒我到几时?” 宁飞白演的端的是三分悲愤,三分失望,四分痛心。 “这人……这蛊……我早就知道了!” 他猛地指向阴影中的阿古嬷。 祝妍然早有预料,可汪玉莲却如遭雷击。 她颤抖着嘴唇,“女婿……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知道是你们做的!我知道你们用了何等阴私的手段!” 宁飞白的脸上表情流露的竟然是一往情深。 “可是然儿!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心中依然有你啊!” 他深情地凝视着祝妍然,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那般痴迷那般痛楚。 “可我放不下你!我恨过,怨过,可每当夜深人静,我脑海里全是你的影子!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哪怕你满手血腥,哪怕你心如蛇蝎……” “你依然是我的然儿!是我宁飞白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第138章 海运股份 祝之璋听的宁飞白这般表白,不由心花怒放,臭烘烘的身体激动起来一出汗,更是臭不可闻。 他往宁飞白与祝妍然的方向凑近了些,“以后,岳父可就享你们的福了。” ——只要他祝之璋成了宁飞白承认的岳父,荣华富贵,数不清的银钱,美人大宅…… 嘿嘿……都是他的! 那福来赌扬、大悦财扬,那些猪狗不如东西,还敢打他,敢欺凌他! 以后就让这些王八恙子,给自己舔鞋! 祝之璋搓着手,又往汪玉莲的方向靠近了些,“娘子……” 汪玉莲和祝妍然,脸上皆嫌恶表情,好容易过了两天富贵日子。 这男人真是阴魂不散,而且嘴巴还不严…… 宁飞白哪会看不见着祝妍然母女脸上厌烦的神情,此时他握着祝妍然的手慢慢收紧,将她微微带向自己身后。 眼中那虚假的深情褪去,另一只手快如疾风,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祝之璋痴笑的脸上,贪婪的表情瞬间凝滞。 他难以置信地缓缓低头,心口的匕首已经只剩刀柄。 又艰难地抬起头,绝望的望向刚还在表演深情的宁飞白,“女……婿……” 宁飞白手腕转动,断然绞碎祝之璋的心脏。 鲜血迅涌喷出,飞溅在了宁飞白锦袍下摆。 “嗬……” 祝之璋身体慢慢瘫倒,仰面倒地,眼睛大睁着,死不瞑目。 汪玉莲和祝妍然脸上彻底僵住,母女俩同时看向倒在血泊中的祝之璋。 心中既有片刻痛楚,但更多的是被快意与摆脱累赘后的松快! 宁飞白慢慢擦净手上的血,垂眸沉声。 “然儿……这样,你和岳母,就更安心了!” 祝家府上,祝晚凝案头多了一封来自莱州的信。 前几日,她还在思考着怎么和陈拾安开口询问—— 前世在这个时候,她正在被霍氏和汪玉莲克扣用度,每日想着便是照顾渐渐体弱的沈兰馨,根本不知道现下有何种生意最赚钱。 信封依旧是那种不甚讲究的厚实纸页,上面是陈拾安那笔力遒劲的字迹。 祝晚凝拆开信,先是一目十行地扫过,随即又放慢了速度,细细读了起来。 信的内容不出她所料,果然又换了天地—— 上次洋洋洒洒写的是番薯的推广与收成,明明状元出身,字里行间却是泥土般的踏实; 这次说的却是“海运”。 这男人,前世就极会赚钱。 今生,也并没有被陈家顶级清流的身份困住,仍是爱赚钱。 陈拾安在众多海货中,已然挑选了在内陆以及汴京利润最后的货物,大量吃进。 几经倒手后,利润甚至可到几十倍。 ——怪不得,婆母想必也拿到了他的孝敬。 不仅如此,信上还铺陈了他对海运的规划。 他已经精准地锁定了数条利润惊人的航线,并筛选出未来几年在海外诸国产出,而在大夏将奇货可居的商品。 信上,他花了大量篇幅,详细分析了几个关键港口和商品集散地的潜力,数据清晰,逻辑严密,那些利润数字俨然将成为财富洪流。 ——真是没把她当闺阁女子……若不是她前世以男装身份为他经营遗产,根本看不懂这些数字与表述。 陈拾安的本金如同滚雪球般迅速累积,如今他已不再满足于依附于别人的福船。 “海运商队!” 祝晚凝的眸色仿佛被金灿灿的光点亮! 他要组建完全属于自己的福船商队! 陈拾安,他要打造一条从源头采购到海上运输、再到终端销售,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黄金商道。 信的末尾,他难得的坦诚: “……晚凝,如此宏大基业,非拾安一人之力可尽握,你知道的那人……也有股份。你我皆知前路凶险,亦知机遇稍纵即逝。” “《金藤记》一事,你助我良多,你我配合如此默契。海运一事,我信你眼光!请携资入股,拾安不会负你。契约已随信附上。。” 信中还附着一张叠得整齐的契约草稿,条款清晰,权责分明,利润分成比例颇为优厚,显见诚意。 这男人,甚至没有询问她是否要入股,笃定她必不会放过此次良机。 祝晚凝放下信纸,窗外阳光正好,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心头有些微微的不服气—— 大概因为自己是女子,又要先解决霍氏与祝妍然,发展的速度不及他。 同为重生者,陈拾安一解决太子的性命问题,就可以全力发展事业,大展手脚去做商队。 他必然是靠着前世的记忆,精准地避开了所有风险,攫取了每一波最大的红利。 这赚钱的速度和规模,实在太过惊人了! 前世能当上首辅,这男人不是莽夫,他敢做,必然有所依仗。 更重要的是,他主动递来了橄榄枝。 “他的脑子,不用白不用。” 祝晚凝唇角微扬,低声自语。 既然他主动邀请她分一杯羹,那她何乐而不为? 祝晚凝没有耽搁,立刻吩咐玲珑备车,亲自前往巫府。 巫家清幽的花厅内,茶香袅袅。 巫清兰听完祝晚凝的转述,眸中难得地掠过惊异。 “海运……自有福船队……” 巫清兰指尖轻轻点在契约上关于航线布局的部分,“陈大人好大的手笔!如果真的成事,那陈大人十年内就会成为大夏顶级富豪。” “但……风险也不小。”巫清兰客观地指出,“海上风浪、海盗、朝廷政策变动、商路竞争……皆是变数。” “但利润,足以覆盖风险,甚至远超。” 祝晚凝接口,语气笃定。 有一点她无法向巫清兰说明,陈拾安的重生经验可以让他规避掉九成以上的风险。 “陈拾安信中分析的数据,并非空谈。更重要的是,他敢投入全部身家,甚至邀请我入股,必有其把握。” 巫清兰沉默片刻。 海运这块巨大的蛋糕,一直是江南几大豪商和部分勋贵的禁脔。 若能借陈拾安这股“东风”介入,对祝家未来的布局,意义重大。 “契约条款,实在对祝家优厚。” 巫清兰最终颔首,“这笔买卖,值得一试。” 她看向祝晚凝,“小姐打算投入多少?” 祝晚凝微微一笑,眸中小小闪过精光。 “之前云水碧赚的钱,都投到了丰源粮庄里。现在咱们的精粮差不多都转手给了大粮商,这一笔是我手上最大的现银。“ ”风仪绣坊刚开张,玉诚的绣品虽已打开局面,但根基尚浅。” “我能抽调的现银有限。不过……”她话锋一转,“我打算以现争再加技术入股。” “技术?”巫清兰挑眉。 “绣品和药品。” 祝晚凝解释,“陈拾安的商队,运出去的是丝绸、瓷器、茶叶,运回来的多是香料、宝石、奇珍。” “我想,顶级的、具有大夏特色乃至独一无二的绣品,在海外王公贵族眼中,价值或许远超同等重量的黄金。” “玉诚的绣品以孤品的形式,可以成为‘拾安商队’独有的高端货品,利润空间极大。我以此作为部分股本,同时,商队带回的适合刺绣的顶级原料,也需优先供应风仪绣坊。” “还有……‘金琳’自创的药品,唐灵早就跃跃欲试,想做出一番不同于唐家祖辈的事业。而且,她对于海外能有什么特殊的药材、毒材都极有兴趣。” 巫清兰眼中满满是对于自家小姐的赞赏。 “好主意!既解决了你现银不足的困境,又为绣坊和‘金琳’开辟了更广阔的财源和材料渠道。” 她略一沉吟,“小姐,我这边还有一笔现银,巫家原有的财产是以现银的形式归还为主。小姐要用的话,我可以全数取出来。” 祝晚凝微微摇头,“不是我用,而是以你的份额入股。我会和陈拾安说清……” 巫清兰不由感动不已,“我还没报答小姐……小姐倒是又拉拔清兰!” 巫家刚刚起势,还没有形成规模。 祝晚凝笑着拍拍巫清兰的手背,让人取来纸笔,当扬修书一封给陈拾安。 巫清兰也命人取来银票,敲定了自己的份额。 信使带着契约和银票,再次踏上了前往莱州的路途。 第139章 先皇后 祝明澜和祝晚凝带着唐灵拜别徐太后,在引路宫女的带领下,转向了叶贤妃居住的永和宫。 空气弥漫着淡淡兰草清气,博古架上陈设着古籍和瓷器,一架古琴临窗放置。 到了永和宫中,姐妹三人都觉得神清气爽,难得在皇宫之中也有家常温馨之感。 叶贤妃一身秋香色宫装,未戴繁复头饰,只簪了一支碧玉步摇。 见到祝氏姐妹进来,她脸上浅浅微笑,“县主,晚凝,快坐。” 原本冷若冰霜的美人,此刻却温和如春风,“在我这里,不必拘束。” 祝明澜与祝晚凝依礼谢过,在下首落座。 宫女很快奉上花草茶。 “悠云那孩子,如今在尚仪局担着‘司籍女尚书’的职司,专管内廷文书的编撰、誊录与库藏,做得极好,连太后娘娘都夸她心思缜密,文风严谨。” 叶贤妃提起侄女儿,多了些欣慰,“多亏了县主当初的帮衬,悠云和离之后,若不是你向太后进言。她纵有才华,也难有身份考女官。如今她能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得此一职。这份情,本宫记在心里。” 祝明澜欠身,落落大方,“娘娘言重了。叶小姐在闺阁时,明澜就对其才学有所耳闻。明澜不过是陈述心中所想。能得娘娘和太后信任,是叶小姐自己的本事。” 祝明澜微微点头,“司籍女尚书掌文书图籍,叶小姐之才如此正好匹配,两下相宜。” 叶贤妃含笑点头,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目光似乎透过氤氲的热气,望向了更悠远的时光。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看到悠云如今能凭自己的才学立足宫廷,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本宫……常常会想起一个人。” 叶贤妃的声音很轻很柔,她渐渐陷在怀念之中,眸色染上怅惘。 祝明澜和祝晚凝都安静地听着,她们知道叶贤妃要提到谁…… “先皇后……上官清姐姐。” 叶贤妃缓缓吐出这个名字,仿佛还着悠远而来的温度。 “她若还在,看到如今有和离女子能堂堂正正地以才学入仕,哪怕只是内廷女官,也必定会十分欣慰。” 她放下茶盏,目光凝向祝明澜,似轻柔的风。 “明澜,你即将成为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的皇后。有些关于先皇后的事,本宫觉得,你应该知晓。” 祝明澜与祝晚凝不由神色一肃,坐直了身体,祝明澜温和回应,“请娘娘赐教。” “上官姐姐她……是一位真正的奇女子。” 叶贤妃的语调带着浓浓追忆,“上官家世袭国公,族中文臣武将英雄辈出,比现在几个恩赐的国公府,多了历代的底蕴……” “姐姐她,性情疏阔,胸襟见识远胜许多男子。她从不认为女子生来就该困于后宅,只知相夫教子。” “我刚入宫时,心如死灰,是姐姐……她常对我们这些妃嫔说,‘天地生人,赋予才智,不分男女。女子亦可读书明理,亦可经世致用,只是囿于礼教,明珠蒙尘罢了。’” “她在时,曾力主在宫中学堂增设女史课程,不仅教习宫规礼仪,也讲授经史子集,甚至鼓励我们学习算学、律法。姐姐说我……说玉暖之才,更胜男儿!她要我去做女博士……” 叶贤妃的眼泪慢慢在眼眶中蓄集,似点点星光。 “姐姐她身边的几位女官,都是她亲自挑选培养,才华横溢,处理宫务、整理典籍、甚至协理一些外朝文书,都井井有条。她常说,‘后宫非牢笼,女子亦可为栋梁。’” 叶贤妃的声音里充满钦佩,“后宫许多姐妹,包括本宫在内,都深受她影响。她待我们,从不以尊卑压人,而是如同姐妹师长,真心希望我们能有所进益。” 祝明澜听得心潮起伏。 她虽隐约听闻过先皇后的一些事迹,但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她那超越时代的思想和人格魅力。这样一位皇后,难怪能在后宫留下如此深刻的影响。 然而,叶贤妃的神色随即黯淡下来,语气也低沉了几分。 “可是……陛下……却极其厌恶她这些举动。” 祝明澜与祝晚凝对视一眼——当然,成乾帝的心胸、学识根本配不上上官皇后! 叶贤妃微微叹息,“在陛下眼中,上官姐姐的这些言行,是离经叛道,是不守妇道,是……挑战了纲常礼教的根本。” “他认为女子就该恪守本分,相夫教子,安于内室。皇后鼓励妃嫔宫人读书明理,甚至让女官参与文书事务,在陛下看来,是‘牝鸡司晨’,是‘乱了宫闱’,是‘不服礼教’的大逆不道。” 叶贤妃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就连唐灵都看的出来。 “为此,帝后之间……争执不断。”叶贤妃冷哼一声,“陛下认为皇后是在故意与他作对,是在利用后宫培植势力。而姐姐……她性情刚烈,认定是对的事情,绝不会轻易低头。两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从最初的政见不合,到后来……几乎形同陌路。” 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祝晚凝垂眸听着,心中了然。前世她也隐约知道成乾帝和先皇后不和,但没想到根源竟在于此。 成乾帝的刻板守旧和对权力的绝对掌控欲,与上官清开明进取的思想,如同冰炭,根本无法相容。 “更令陛下难以容忍的是……” 叶贤妃下意识环顾了四周,“上官姐姐在朝野内外,尤其是在那些有识之士和开明官员心中,威望极高。” “上官家本就在朝堂与军中威望甚隆。姐姐在后宫的作为,以及她所展现出的那份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胸襟气度,让许多人都看好姐姐所育子嗣……下一任皇储如果是上官家的血脉,那未来大夏必将盛世百年!” 她嘲讽的笑容挂在脸上,一双美眸却望着祝明澜的眼睛,“这让陛下……对上官家的势力,越来越忌惮了。” 祝晚凝瞬间明白了叶贤妃话中未尽的深意。帝后失和,不仅仅是因为理念冲突,更深层的原因,是皇权对后族势力的猜忌和打压! 上官清的“离经叛道”和开明之举,恰恰给了成乾帝一个绝佳的、可以放在台面上指责她的理由,而掩盖了背后更深的政治博弈和权力倾轧。 叶贤妃看着祝明澜变得凝重的脸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道:“本宫告诉你这些,并非是要吓唬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未来的路,不会平坦。” “上官姐姐……她走得很艰难,也未能善终。但她的心志,她的追求,本宫一直铭记于心。明澜,你聪慧坚韧又懂得进退。” “太子殿下……性情与陛下不同,他是姐姐的血脉,是大夏的希望。这条路如何走,你要心中有数。” 祝明澜呼吸略略加重,却也压下了心头所起的波澜。 她站起身来,向着叶贤妃福礼:“多谢娘娘坦诚相告,明澜……定当谨记于心。” 姐妹俩心情复杂地辞别叶贤妃,沿着宫道向宫门方向走去。 行至御花园一处假山林立的区域时,祝晚凝的脚步微微一顿,对引路的宫女道:“有劳姐姐稍候片刻,我与长姐想在此处略歇歇脚,赏赏这几株晚开的金桂。” 宫女自然应允,退开几步垂手侍立。 祝明澜会意,自然地走向另一侧,似乎被一丛开得正盛的秋菊吸引。 唐灵像只轻盈的小鹿,蹿到高大的银杏树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几条小径的入口。 祝晚凝缓步走向假山深处半遮掩的石洞旁。 刚站定,一个身着素雅宫装的身影从假山另一侧闪了出来,正是甄月影。 第140 章 长生子 甄月影语速却很快,“金皇后那边,因钱玉芬失踪之事,已如惊弓之鸟。陛下似乎也略有耳闻,但被金家暂时压下了。我观陛下从不在我面前提及此事,便也不多言。” “做得很好,月影。”祝晚凝肯定道,“眼下,保全你自己才是第一要紧。其他事务上陛下并不会怀疑于你,可是内宫争斗反而是你最让陛下反感之处。若无十足把握,宁可蛰伏,静待时机。你的安危,比任何谋划都重要。” 甄月影眼中闪过一丝暖意,用力点头:“小姐放心,月影明白。我会小心行事,绝不敢鲁莽。” 祝晚凝略一沉吟,低声音补充道:“还有一事,若有机会,在不危及自身的前提下,可在陛下面前——那便是为海运之事。” 甄月影微露疑惑:“海运?” “正是。”祝晚凝言简意赅,“你只需提及如今江南豪商借海运牟取暴利,朝廷却收税有限,且海路不通,则沿海民生、军备物资转运皆受掣肘。” “若能由朝廷主导,或至少放宽管制,鼓励民间商队有序参与,设市舶司严加管理,既可充盈国库,又可利国利民。” “陛下若问起,你便说是想买一些海外珍奇,才发现其为天价。你便想着是否能为陛下,增国库珍玩。陛下若对‘利’字动心,此事便有转机。切记,点到为止,不可强求,更不可提及任何具体人名或商队!” 甄月影迅速领会:“月影明白。海运若开,利国利民,亦是打破江南豪商垄断、为朝廷开源之良策。我会寻找合适时机,以‘利’字为引,在陛下面前略作铺垫。” “好。”祝晚凝看了一眼远处放风的唐灵和祝明澜,时间已不容多谈,“万事小心,保重自身。” “小姐也请珍重。” 甄月影深深看了祝晚凝一眼,身影一晃,便再次隐入假山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祝晚凝整理了一下衣袖,神色如常地走出假山范围。 祝明澜也适时地从菊花丛边转身走来,姐妹俩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唐灵也蹦蹦跳跳地跑回来,仿佛真的只是看了一会儿鸟。 “那金桂香气甚好,可惜时辰不早,我们该出宫了。” 祝晚凝对引路宫女微笑道。 “是,两位小姐请随奴婢来。”宫女躬身引路。 祝家马车渐渐拉三人拉着远离宫墙,车厢内,祝明澜心思略为沉重。 而祝晚凝便有意转移话题,她看着唐灵,忽然开口,“灵儿,有件事想同你说。” “嗯?晚凝姐姐你说!”唐灵立刻竖起耳朵,眼睛亮晶晶的。 “我已准备入股了陈拾安的福船,准备走海运,将大夏的好东西卖到海外去。” 祝晚凝缓缓道,“除了玉诚的飞绣,我还想着……把‘金琳’的药,也带出去试试水。” 唐灵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卖…卖我的药?!去海外?” “对。”祝晚凝笑着点头,“中药在大夏早已被各大药商占领市扬。而海外诸国,却是一片空白。你的药方独特,效果卓著,离了大夏,海外之人可不懂什么老字号,只要药有效,反而可能卖的更好!” “啊——!” 唐灵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小脑袋“咚”一声撞在马车顶棚上,“真的吗凝姐姐?太好了!太棒了!我的药能坐大船出海了!娘亲!娘亲你听到了吗!” 她顾不上头顶的痛,兴奋得语无伦次,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那些瓶瓶罐罐漂洋过海,被金发碧眼的人视若珍宝。 “哎哟!” 祝明澜被她这吓了一跳,随即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祝晚凝也是大笔出声,“灵儿!你慢点!马车顶都要被你顶穿了!” 唐灵捂着撞疼的脑袋,却一点不觉得委屈,反而咧着嘴傻笑,“长姐,晚凝姐姐我现在就去药铺!我要看看现在汴京城里最好的药材是什么行情!我要买!我要多多的买!配最好的药!” 说着,她竟真的伸手就去掀马车的窗帘,作势要往下跳。 “哎!你给我回来!” 祝晚凝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哭笑不得,“你这孩子!急什么!外面大街上呢!也不怕摔着!” “可是…可是…” 唐灵扭股糖般扭着身子,“我等不及了嘛!好姐姐~~求求你们了!就让我先去探探路嘛……我保证不乱跑,带着竹青!” 她拉着祝晚凝和祝明澜的衣袖,使出浑身解数,声音又软又糯又可怜,让人实在硬不起心肠拒绝。 祝晚凝和祝明澜对视一眼———— 这小丫头,平日里配药杀人冷静得像个小阎王,其实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 祝晚凝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去吧去吧,带着竹青,只许去正经的大药铺询价,不许乱跑,更不许惹事!天黑前必须回府!” “是!保证完成任务!”唐灵响亮地应了一声,还不等马车完全停稳,就灵活地一骨碌钻出车厢,对着后面跟着的护卫马车喊道:“竹青!快!我们去买药!” 马车继续前行。祝明澜看着妹妹,摇头笑道:“这丫头……风风火火的。” “赤子之心,难能可贵。”祝晚凝眼中带着暖意。 就在离皇宫不远的官道上,一个身着四品武官常服的将领,与唐灵、竹青擦身而过。 他狐疑的扭头看了眼跑逃的两个女孩,却并没有追上去。 庄北望这次是回京述职,他应召入宫。 满大夏的番薯,在深秋时节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 这些高产、耐储的块茎被纳入漕粮体系,极大地缓解旱灾带来的粮荒压力,运输调度也堪称高效平稳。 这份实打实的政绩,足以让他在这批回京述职的官员中脱颖而出。 然而,当他恭敬地站在御书房,向龙椅上的成乾帝汇报时,皇帝只是微微颔首,眼神平淡。 成乾帝对“庄北望”这个名字并无深刻印象。 漕运虽重,但一个四品武官,还入不了他的法眼。 庄北望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沉稳恭敬。 他并未过多渲染自己的功劳,只是在汇报末尾,带着几分神秘的语气。 “……微臣在漕运道上南来北往,正好收到述职指令当天,偶遇一位云游高人,道号‘长生子’。” “高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精研养生炼丹之术,有夺天地造化之能。微臣观其神异,深觉此人不是为臣而来,” 庄北望的头垂的更低,“或是上天要臣特将其引荐于陛下御前,或可为陛下龙体康泰、福寿绵长略尽绵薄之力。” 此言一出,龙椅上的成乾帝原本平淡的眼神亮了起来。 “长生子?”果然,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浓厚的兴趣,“精研养生炼丹之术?人在何处?” “回陛下,长生道人正在殿外候旨。” “宣!快宣!”成乾帝急切出声。 ——最近他宠爱甄月影多次,总觉得力不从心…… 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的老道,手持拂尘,飘然步入大殿。 此老道姿态超然,对着成乾帝稽首一礼,声音清越:“贫道长生子,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 这道人气质出尘,言语间天然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成乾帝越看越喜,当即让长生子近前说话。 那道人也不怯扬,侃侃而谈道家养生之理、金丹延寿之妙…… 庄北望退自一旁,毫不居功,也不参与其中。 长生子的言语实在玄之又玄却偏偏引人入胜,更当扬展示了几个小法术,引得成乾帝龙颜大悦,连连称奇。 成乾帝并不准备立即服用长生子的丹药,自然要找几个人试试药,看看这老道是否真材实料。 若是真有用,他再服用不迟! “好!好一个长生子!庄爱卿,你此番荐才有功!甚合朕心!” 成乾帝抚掌大笑,这才看向退避一旁边庄北望,挥挥手道,“你于漕运之上,本就有功,如今又为朕寻得如此高人,实乃忠贞体国之臣!” 他略一沉吟,金口玉言:“庄北望听旨!擢升尔为三品宣威将军!待吏部核议后,调任……嗯,就调任汴京西郊龙骧大营,任副统领一职!务必勤勉任事,拱卫京畿!” 庄北望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那臭小子交给他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此刻,庄北望却是一派惊喜万分的模样,深深叩首:“臣谢陛下隆恩!必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第141章 徐太后出手(修) 徐太后和叶照微两人,站在屏风正前方,细细端详。 “饶是哀家这双眼,却也没见过这等精妙的绣法。似乎有前朝张绣娘的技法,但又有所创新……不错不错!” 叶照微微微欠身,“太后娘娘喜欢便好,这屏风出自‘风仪绣坊’,倒也是个实诚经营的孩子。这屏风所得,皆捐赠给流民施粥。这也受太后您平日积福行善所召。” 徐太后轻轻摆手,“你啊……少来跟我装相。这绣法技艺的确世间少有,你帮哀家去挑一挑,太子即将大婚,婚服礼帐自有内廷织造安排,倒是可以再找些喜庆的绣品。莫要你出钱,哀家的私房里支给你。” 叶照微却将头一扬,“臣妇出,臣妇儿子最近赚了些银钱,咱们阔着呢!” 徐太后难得开怀大笑,指着叶照微道,“你这个促狭的,你们陈家世代清流,谁不知道老陈家穷的很!你儿子有了出息,赚了些钱,你便好好收着,还要给他讨媳妇儿使呢!” 叶照微也笑成一团,徐太后却叹了口气,“今日便不留你了,哀家还要寻皇帝说话。太子大婚之事,哀家早应该操办起来了。那金氏……罢了,你自去吧。” 叶照微得了太后的意思,并未耽搁,离宫后便径直去了风仪绣坊。 接待完了叶照微,如意第一时间回了祝府。 “小姐!小姐,大喜事!” 如意脸上微红,双眼放光,“陈二夫人来说了,太后娘娘极喜爱那架孔雀杏花屏风,赞玉诚技艺精妙,心思独到。特意让陈二夫人来传话。” 祝晚凝和祝明澜停下手上动作,听如意继续禀报。 “太后娘娘说,太子殿下的大婚之期不远了,宫里自有内廷织造操持大件,但一些精巧别致的喜庆绣品,想托付给风仪绣坊。这是她老人家亲自为太子操持的大事,务必要尽善尽美,银子嘛,不必姑娘操心,自有娘娘的体己。” 祝晚凝听心头却猛地一跳。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叶照微话语中的关键—— 太子大婚由太后亲自操持! 按宫规礼制,太子大婚本当由皇后统领六宫协办,即便太后关怀,也多是垂询指点,鲜少会越过皇后亲自操持。 她缓缓望向祝明澜,“后宫的天,要变了。” 如意点点头,显然已想到这一层,加重语气道: “陈二夫人还说,太子妃入主东宫,是宫里最大的喜事,也是最重要的新气象。” 太后强势介入后宫权力格局,清扫障碍,为祝明澜未来铺路。 祝明澜却好似并不意外,她只轻轻点头,“这几日我已让人将原有三房的宅院收拾出来……” 脸上带着微微羞涩,却仍是开口向祝晚凝解释道,“太子……让我准备好。这几日宫中礼仪女官们就会到。她们要在祝家住三个月。” 太后殿内熏着暖香,徐太后身着家常的赭色常服,正由宫人服侍着修剪一盆开得正好的金菊。 成乾帝鲜少听见徐太后相召,抽时间便来请安。 “皇帝来了。”徐太后放下金剪,示意皇帝坐下。 成乾帝问安毕,母子二人闲话了几句太后寿宴的安排。 徐太后话锋一转,“皇帝啊,太后的寿诞是喜事,可太子已然及冠,大婚之礼,也该提上日程了。” 成乾帝闻言,略一沉吟。 太子大婚他本也无甚关心,此时顺口笑道,“母后说的是。此事……便交由皇后操办吧。” 闻言,徐太后却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皇后?”她轻轻哼了一声,“哀家看,皇后近来怕是分身乏术。” 成乾帝心头一动,抬眼看向母亲。 徐太后语气平静,脸上也看不见喜怒:“自金氏入宫来,后宫风波不断,皇帝当真不知?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指向凤仪宫?”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 成乾帝此人,对于他不在意之人,可以说是漠视之极,金皇后对付其他宫妃甚至太子,他可以完全放任。 可韩元香、甄月影却是他心尖上的人儿,而金皇后却胆敢对这两人连接出手。 甚至韩元香的死,金氏也难逃其罪。 可徐太后之前有意退隐,几乎不问后宫中之事。 叶贤妃也一副毫不相争之态,成乾帝在后宫没有能对付金皇后的抓手。 徐太后放下茶盏,“皇后身为一国之母,不仅不能安定后宫,和睦妃嫔,反而处处兴风作浪,手段阴狠,如何能母仪天下?太子妃人选早已定下,可你看她有一点心思要为太子操办吗?” 太后的语气越来越沉痛:“皇帝忙于朝政,或许不知。但哀家却知道,皇后待太子,何曾有半分嫡母之慈?明里暗里的苛待、掣肘,甚至……哼!哀家每每思及,都痛彻心扉!” 成乾帝虽是对金氏虐待太子一事,听之任之。但徐太后今日将太子的处境直接点破,至少让他面子上下不来台。 “母后……”成乾帝张口欲要开解 徐太后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哀家是太子的亲祖母!这第一个孙辈的大婚,哀家要亲自操持!不是为了争权,是为了给太子和未来的太子妃,扫清一些这宫里的污秽和阴霾!皇后那边,你让她好生反省,管好她自己宫里的‘事’吧!” 成乾帝沉默片刻。 他本与徐太后也不是亲母子,如今徐太后主动接过这烫手山芋,并摆明了要借机整顿后宫、打压金皇后,正合他意。 他既不必亲自出手与金家撕破脸,又能达到目的。 终于,他缓缓点头,“母后思虑周全,一片慈心,儿臣感佩。太子大婚之事,就劳烦母后费心操持了。皇后……朕会让她静心思过,后宫诸事,在太子妃入主东宫之前,就暂由母后和贤妃协理。” “嗯。” 徐太后满意地颔首,重新露出慈和的笑容。 “皇帝能明白哀家的苦心就好。哀家老了,别无所求,只盼着子孙和睦,社稷安稳。这寿宴之事,我看上次媛妃办的极好,这事,哀家还想再交给她。而太子大婚一事,就交给哀家和贤妃吧。” 成乾帝嘴角这才浮上真诚的笑意,甄月影行事可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怎会不好? “是!媛妃年纪虽轻,但行事做派谨慎大气,懂事明礼。母后,我跟您说,你大可以将宫中之事多交给她办,她必然给您办的妥妥当当。” 徐太后简直不想听下去…… 成乾帝对偏爱之人,从来都是无视原则! 消息很快传到了凤仪宫。 金皇后听完禀报,手中的白玉茶盏“哐当”一声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 “徐太后……徐太后亲自操持太子大婚?还……还让本宫静心思过?协理后宫之权……给了叶氏那个贱人?” 金皇后的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声音都因着愤怒而变调。 这不仅仅是夺权! 这是是在太子妃入宫前,就要彻底斩断她在后宫的影响力! 自从她配合着成乾帝做下那件事后,她一直在后宫呼风唤雨。 除了没有自己的子嗣,她几乎没有什么烦心之事。 可是前两天钱玉芬才刚失踪,徐太后这个仿佛已经淡出后宫的人,却突然向她出手! 一张无形的大网,好似从四面八方朝着她收紧。 对! 一定是原先徐太后在后宫中没有帮手…… 上官清死后,叶玉暖这人半死不活,满后宫徐太后都看不见希望。 如今,祝家那个贱人要入主东宫了…… 所以徐太后要出手替她先行夺权了! 徐太后这老东西,她可知祝家贱人大婚之日,就是太子丧命之时。 她现在出手根本毫无用处,只知道坏她好事! “快!快派人出宫!”金皇后猛地站起身,她要阻止此事,“去!立刻召兄长入宫!快!” 第142章 掌控(大修) 待晚间姐妹两人相处时,祝明澜却是有些忧心。 “金皇后已然嚣张跋扈多年……可她终究又无子嗣傍身,看似强大却也如无根之浮萍。太后娘娘多年隐忍不发,不过是在等待最佳的时机和……能取代她的人。” “晚凝,徐太后并不像……面上那般和善一味慈悲。” “是!在先帝时就一直屹立不倒,徐太后怎可能简单。”自第一次见过徐太后,祝晚凝早有所感,并不算意外。 祝明澜微微蹙起眉,思考着更深的可能:“以金氏那睚眦必报宁折不弯的性子,她会甘心就此认输,束手待毙吗?” 祝晚凝面上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我心头也有所忧虑,金氏此人不是会坐以待毙之人。太后此举,将一向顺遂的金氏逼到困兽之地,金皇后怎会不反扑?” 姐妹俩对视一眼,心中都带着警惕之意。 “她会如何反扑?”祝明澜低低问道。 祝晚凝走到案几前,将自己带入金氏的角色。 思考时,她习惯提起笔来,在纸上打起草稿。 “可能一,她不会阻止大婚一事,但会在礼仪事上想办法破坏,让太后和太后颜面尽失。” “可能二,金家在朝堂上,可能会弹劾太子或是上官家转移视线……” 祝晚凝抬眼看向长姐,却见祝明澜轻轻点头,“此事放心,他……说他已经有准备。” “可能三……”祝晚凝继续在纸上写着,“她要保住地位,一定会寻找新的的盟友。” “新的盟友?”祝明澜咀嚼着这几个字—— 成乾帝数来数去只有三个儿子…… 祝晚凝慢慢放下手中的笔,开始盘算—— 叶家? 不可能,叶悠远、叶远星甚至叶玉暖都恨金氏入骨。 瑞王只会更加疏远金氏,甚至可能落井下石以自保。 其他宗室? 璟王倒是听说,瘦身后连续让王妃与侧妃怀孕。 但璟王对上官皇后一直有种长嫂如母的情义,金皇后绝不会想到璟王…… 突然,一个名字闪现在祝晚凝的脑海——宁飞白! 祝晚凝猛地抬眼,“长姐,你说……金皇后会不会去找宁飞白?” “宁飞白?”祝明澜一惊,下意识觉得荒谬,“韩元香的死,金皇后和钱玉芬脱不了干系,他岂会……” “此一时彼一时!”祝晚凝的语气越来越肯定,“金皇后没有选择了!而宁飞白……他足够没有底限!前世,宁飞白即位后,对金皇后也一直敬着,并无清算!而宁飞白以私生子之身,他要得位,金皇后的支持必不可少!” 祝明澜仔细一想,不由生出一股寒意。 “前世璟王早早被杀,皇帝没有了可以礼法上的弟弟,便不能用兄亡弟继……”祝晚凝轻轻叹气。 “这一世,宁飞白或要得位,他要更早……更彻底的与金皇后联盟。” 祝明澜却突然想起一事,“太子……和我提过,陈拾安特意交待过他。要找机会,让宁飞白与金皇后斗起来。” 祝晚凝点点头,“陈拾安前世比对朝堂之事知晓更多,他想必也是觉得金皇后和宁飞白有结盟的可能。” 祝明澜微微一笑,看向妹妹,“所以那次钱玉芬一事,太子才会派着人跟着灵儿,待她事毕便将宁飞白府上护卫铁牌放在了现扬。” “原来如此……还有这样的深意。”祝晚凝垂眸,思虑片刻却又摇摇头,“金北岳此事精明老道,不一定会上当……” 姐妹俩的猜测,完全无误。 此刻的凤仪宫内,金北岳已察觉出有人在引着金家与宁飞白争斗,甚至说服了愤怒的妹妹平静下来,要与宁飞白结盟…… 如今的中山郡王府内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宁铉躺在锦榻之上,形容枯槁,面色灰败。 曾经保养得宜,风度翩翩的中山郡王,散发着腐朽气息。 宁飞白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在痛苦中煎熬。 那双酷似韩元香的眼睛里,没有悲伤,没有怜悯,只有近乎快意的藐视。 他知道,这是阿古嬷的蛊虫在发挥作用,祝妍然母女为了控制这个老废物,种下的恶果。 而如今,这恶果也将成就他。 “父王……” 宁飞白听不出任何情绪,平淡开口。“安心去吧。这郡王府,还有您未尽的心愿,儿子会替您好好照料的。” 宁铉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眼神中充满不甘,身体却动弹不得。 宁飞白不再看他,转身离开,下令将宁铉那些美貌的小厮全部关押。 “等父王一断气,就让他们陪葬!” 宁飞白踏进临雪轩院门之时,早换上了一副温柔深情的面具。 “然儿。”他声音极尽柔和。 祝妍然闻声回头,脸上立刻绽开爱慕的笑容,“夫君!你来了!” 她慢慢挪动沉重的身子,走向宁飞白“孩子正踢我呢,太医说就是这几日了……” 宁飞白顺势搂住祝妍然,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这几日,我哪都不去。就在府上等着我们孩儿的降生。”他温声问,手指拂过她的脸颊。 “真的?”祝妍然脸颊绯红,幸福得几乎眩晕。 哪个孕妇不希望丈夫在待产期间一直陪伴。 她沉浸在宁飞白的温柔体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宁飞白搂着她,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妆台。 “对了,然儿。父王那边……情况愈发不好了。我记得……青墨是不是还留下不少药?” 祝妍然的身体一僵,“是……不过青墨的药,上次不是……” 宁飞白知道她说的是韩元香用了青墨的万解丸反而一命呜呼之事。 这几乎是他与祝妍然之间的禁忌。 直到祝妍然对他下蛊后,两人感情一跃飞升回温,此事才算勉强掀过。 “没事……”宁飞白拼命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滔天恨意,声音越加甜腻,“我不用解毒,只用毒药类。这样,哪怕无效也没什么打紧。” 祝妍然脑中思虑片刻,还的确是如此…… 反正这些药放在她手上,远不如给宁飞白用处大。 祝妍然依言取出那个小木盒,“都在这儿呢……夫君何时要用,和我说便是。” 宁飞白迅速上前,温存地抚摸着祝妍然的背。 “好然儿,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待我。我还要去处理些庶务,你先歇着,晚些再来看你。” 说完,他松开怀抱,深情凝望了祝妍然一眼,这才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去。 宁飞白径直走向王府另一处宅院。 阿古嬷早已从汪玉莲的院子柴房中搬出,此刻她一人独居一个宅院。 苍老干枯的身体,却顶着华丽的锦衣,没几根的稀白发,却戴着重重的金玉首饰。 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个诡异的泥人玩偶。 阿古嬷的枯手抚摸着金蛊盅,独眼在宁飞白进来时,才转动了一下。 宁飞白的脸色冰冷,语气却真切。 “你的新宅子,三日后就能入住。比这里更大,更奢华,服侍你的人也会更多。” 阿古嬷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宁飞白,干裂的嘴唇咧开无声的笑容。 第143章 墨影盯梢(大修) 自从叶照微来帮徐太后挑过绣品后,后宫里风仪绣坊的名声,已经立住了。 然而,她的心思却远不止于此。 一个气息沉稳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书房门口,无声地行了一礼。 这是墨影卫“墨七”。 “墨一说,你对于测绘刺探最精通的。”祝晚凝头也未抬,声音平静。 “是,属下和墨八、墨九,这些年所修所学,皆重在此道。”墨七的声音很平常,入耳即忘。 “主子是要刺探什么信息?想让属下前往何处?” 祝晚凝的目光从绣样上抬起,眸色微凝:“我需要你带着墨八、墨九去调查中山郡王府……” “务必在最短时间内,给我一份中山郡王府的布置图……要所有院落布局,不仅要主院,特别是偏僻角落,还要守卫岗哨分布。各院之间的通道,还要探明是否有暗道。我要对他府邸了如指掌!” “属下明白!图样三日内呈上!”墨七领命,身形一晃,便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太子大婚的筹备,虽然说由徐太后主持,但实际事务一应还是由叶贤妃管理。 她一早便端坐主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礼单和仪程册。 在她下首,意外坐着另一位年轻妃嫔——媛妃甄月影。 “月影妹妹,”叶贤妃有意提点于她,“太子大婚国之大典,整个仪程繁复,规制也十分森严。内廷织造局负责太子与太子妃的婚服、礼帐,一切自有章程。” “然婚仪所用之绣品、陈设、乃至东宫新殿的布置,都要细细斟酌,既要符合礼制,又要彰显皇家气度。” 她将一份来自风仪绣坊的样册,递给甄月影,“这是宫外陈二夫人帮太后寻来的绣样,这技法精致绝伦。我瞧着极为适合。” “虽说大婚所用绣品的纹样、色彩、用料皆有定例,但如何挑选合适的绣品,考的是眼力。此事,我想交给你来牵头,与内廷尚服局以及风仪绣坊接洽。“ 甄月影连忙起身,双手接过卷宗,“贤妃娘娘厚爱,臣妾……臣妾只怕自己才疏学浅,难当此重任。” “不必妄自菲薄。”叶贤妃抬手示意她坐下,声音轻而暖。 “上官皇后在时,常说女子之才,不在出身,而在心性与悟性。妹妹入宫时日虽不长,我观你行事却是妥帖,而且心思细腻,不张扬不逾矩,更难得的是肯学肯钻。” “此次大婚筹备,正是你历练的好机会。本宫会在旁提点,你只需用心去做,大胆去学。” “上官皇后……” 虽从未见过这位先皇后,但从叶贤妃身上,甄月影却隐隐见到她的遗风。 而且接洽风仪绣坊——正是她能正大光明见到小姐的好机会。 甄月影不再推辞,深深福礼:“谢娘娘信任!臣妾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娘娘所托!” 此事,很快传到成乾帝耳中,他正在批阅奏折,闻言挑挑眉头,脸上露出满意神色。 “哦?叶贤妃让媛妃协理太子大婚绣品采办之事?” 他放下朱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心腹太监躬身回话:“正是。贤妃娘娘还说,媛妃娘娘虽年轻,但行事沉稳,心思灵巧,是可造之材。” “嗯。”成乾帝轻轻哼了一声,“贤妃……虽然为人冷淡,大事上倒是识大体,懂分寸。” 对于甄月影而言,徐太后的寿诞才是迫在眉睫,而这是她第二次独立负责如此重大的宫宴! 上一次金皇后的寿宴,她真是如履薄冰,每一步都怕踩在金皇后的陷阱之上。 她很早便听从祝晚凝的安排,凡事皆向成乾帝汇报请示。 ——“你若感觉此事为陷阱,切记先让成乾帝踩一踩。你若感觉此事不决,必撒娇以成乾帝为师。” 可这次不同,徐太后亲自指定她承办,意义非凡,压力也倍增。 她向叶贤妃请示,太子大婚所需绣品众多,,需亲自前往承办的“风仪绣坊”查看样品。 叶贤妃自然应允,并特意嘱咐多带宫人护卫,快去快回。 风仪绣坊内,早已接到消息的如意恭敬地将甄月影迎入贵宾雅室。 室内陈列着各色精致的绣样,最显眼的就是几幅玉诚正在赶制的半成品。 待看完绣品,如意引着甄月影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小院。 院中植有翠竹,石桌上摆着茶具。 而祝晚凝,已经含笑立于竹影之下等着她。 “媛妃娘娘。”祝晚凝盈盈一礼,笑容温婉。 “小姐!”甄月影快步上前,托住祝晚凝行礼的身形。 两人在石桌旁坐下,如意亲自奉上清茶后,便悄然退至院门口把风。 “看来在宫中的确辛苦,”祝晚凝不由打量着甄月影眉宇间的疲惫,温声道,“太后寿宴与太子大婚两桩大事压在肩头,非常人所能为。” 甄月影叹了口气,也揉了揉眉心:“是啊,太子大婚上有徐太后与叶贤妃……可太后寿宴,我要一力承当。上次金皇后的寿宴,你让我将锅都给皇帝背,我小心避开凤仪宫的锋芒即可。” “可这次……我若再去问皇帝,不显得自己并无能力了吗?” 祝晚凝眼神清亮地看着甄月影,缓缓开口。“筹备金皇后寿宴时,我们所思所想,皆是让陛下替我们踩坑。我们的目光,并不要落在金皇后本身的需求。” 甄月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祝晚凝继续道:“但徐太后不同。她不是金皇后,甚至……也不是陛下。” 甄月影心头一震。 “太后历经三朝,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心思看不透?”祝晚凝轻轻抚着甄月影的后背。 “太后真正看重的,是对她意见的重视,需要看到你不只是成乾帝的宠妃,也是为她踏实做事的晚辈!” 甄月影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所以,”祝晚凝握住甄月影的手,语气恳切,“这次寿宴,你该做的,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太后身上!” “如何用?”甄月影急切地问。 “很简单,却也最难——真心实意,勤勉请教。” 祝晚凝掰开揉碎的讲给她听,“每日请安后,不必急着走。留下来,陪太后说说话,不必刻意讨好,就像晚辈关心长辈一样……” “比如,问问她老人家精神可好?睡眠可安稳?然后,抓住机会,请教寿宴的细节。” 她详细指点道: “席面样式,是按旧例还是想推陈出新?直接问太后的想法。 “御花园哪处景致好,适合设席赏景?请太后定夺。 “尚食局拟了新菜单,哪道点心合口味?恳请太后先尝尝,给个准话。 “乐舞是选清雅的丝竹,还是热闹的百戏?请太后示下。 “所有拿不准的细节,所有可能有变通的地方,都大大方方去请教她本人的意见! 让她感觉到,你是真心想把这扬寿宴办得符合她的心意,而不是为了应付差事,更不是为了讨好皇帝!” 甄月影听得豁然开朗…… 是啊,与其战战兢兢地猜测,不如坦坦荡荡地请示。 太后不是金皇后,没必要给她挖坑,她要展现出自己的用心和勤勉才是正事, “我明白了,小姐!”甄月影反握住祝晚凝的手,心中大定。 她知道时间紧迫,不敢久留,起身告辞。 临行前,祝晚凝将一个小巧的锦盒递给她:“这是唐灵带给你的安神香,可是“金琳”制药第一批好东西。你日夜操劳,带着或许有些用处。” 甄月影会意,郑重接过:“多谢灵儿妹妹费心。” 回到宫中,甄月影立刻调整了策略。 她不再纠结于成乾帝可能的喜好,将所有心神都倾注在慈宁宫。 她每日陪着徐太后说话,耐心请教寿宴的每一个细节,态度真诚而谦逊,问题细致而务实。 徐太后起初只是淡淡回应,但见她日日如此,问得实在,做得认真,没有丝毫敷衍。 原本瞧不上成乾帝眼光的她,倒是渐渐对这个小妃子,有些满意。 而祝晚凝,也收到了中山郡王府的全部图纸。 第144章 异状(小修) 唐灵正教着半夏,给祝明澜揉捏脖颈,祝明澜歪着脑袋,将一封密函递给妹妹。 祝明澜这几日,一直要跟着女官学习宫廷礼仪,实在疲累。 被揉着脖上穴位,祝明澜的声音有些不稳,“你前日说要中山郡王府前几日的动向。他……刚传来的消息。祝之璋前几日去了中山郡王府后,就没再出来。“ 祝晚凝心头一跳,她是三日前才派的墨影卫前去,而更早的信息,她只能依靠原本就盯着宁飞白的太子。 迅速展开密信,太子的人手收齐信报十分细致。 见祝之璋未再出现后,还去调查了祝之璋所在的赌扬。 “祝之璋自己说要去中山郡王府享福?”祝晚凝捏着信纸,勾起冷笑。 “他去找祝妍然和汪玉莲,真能跟着享福?宁飞白岂是善类……” 她微微拧眉看向祝明澜,“长姐,祝妍然突然复宠,宁飞白对她百依百顺,本就透着诡异!如今祝之璋又失踪在郡王府……不像是巧合。” 祝明澜轻轻拍开半夏的手,微微点头。 “我也觉得蹊跷。宁飞白此人,行事狠绝,绝非儿女情长之辈。他对祝妍然的态度转变太过突兀……只怕郡王府内藏着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不能再等了。” 祝晚凝心神一定,独自回房,轻唤出声,“墨一!”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属下在。” “叫上墨七、墨八,今夜就带我与唐姑娘行动。” 祝晚凝语速飞快地吩咐。 “是!”墨一领命,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见。 深夜,万籁俱寂。 祝晚凝、唐灵以及三名气息收敛的墨影卫,出现在王府后巷。 墨七等人对中山郡王府,如今已经如自己家般熟悉。 墨一打了个手势,其中一人如同壁虎般攀上高墙,观察片刻后,传来安全的信号。 墨一带着祝晚凝,轻盈地翻入府内,落地无声。 王府内虽有不少护卫巡逻,但在墨影卫这等顶尖高手眼中,破绽处处。 他们巧妙地避开岗哨,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刚潜入不久,就察觉到临雪轩方向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祝妍然在生孩子?” 唐灵趴在祝晚凝耳边,用气声说道,小脸上满是惊讶。 祝晚凝蹙眉,示意众人噤声。 墨一迅速探查后回报:“临雪轩守卫森严,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里面,产妇似在难产。” 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夜空。 紧接着是产婆惊喜的报喜声:“生了!生了!恭喜郡王世子!是位小公子!” ——前世,祝妍然也差不多此时,生下宁飞白的长子。 远远地,能听到宁飞白欣喜若狂的声音:“好!好!赏!统统有赏!快,向宫内报喜!” 整个临雪轩乃至附近的院落都沸腾起来,护卫和下人们都涌向那边道贺,警戒瞬间松懈了许多。 “真是时候!”祝晚凝当机立断,让墨七墨八在临雪轩附近探查祝之璋身影。 自己与唐灵凭着墨影卫之前探查的王府布局图,由墨一带着去往那处可疑宅落。 果然,与临雪轩的热闹喧嚣截然不同。 这个小院依旧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院门虚掩,里面透出昏黄的光。 三人屏息靠近,透过门缝向内望去。 只见院内一片狼藉,各种土里土气的瓶瓶罐罐,奇异的草药包,散落在地上。 一个身形佝偻却穿着十分华丽的老婆子,正背对着他们,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 她动作僵硬,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感。 旁边放着几个价值不菲的紫檀木箱子,却像是用来装这些破烂家当。 “就是她!” 唐灵用口型对祝晚凝说,小鼻子轻轻嗅了嗅,“有股……很奇怪的腥味和药味混合的味道。” 祝晚凝也紧紧盯着那个老婆子,试图从她的动作和侧影看出些什么,但除了那股令人不适的气息,一无所获。 这老婆子是谁? 宁飞白为何将她藏在这等隐秘之处? 一个看着平日生活过的极差的婆子,为何现在衣着如此奢华? 她与祝妍然的复宠、祝之璋的失踪又有什么关系? 时间紧迫,墨一那边传来信号,临雪轩附近并无祝之璋踪迹,且护卫有回转迹象。祝晚凝知道不能再留,果断打出手势:撤! 几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中山郡王府。 回到祝府,气氛凝重。 “那老婆子绝对有问题!”唐灵有些困惑,眉头紧紧锁住,“那股味道太特别了。并不是药或是毒,连我都从未闻过,但感觉很……邪门!而且她那些瓶罐,肯定不是养花种草!” 祝晚凝也是拧眉不解:“宁飞白对这个婆子的态度,太反常了!为何会突然对这样一个老婆子敬重有嘉。“ 唐灵苦着小脸摇头,“灵儿也不知道,那老婆子看着不像会武功的,也不像懂医术的……倒像是……”她努力想着形容词,“像是乡下的神婆……” “啊——!” 唐灵脑中灵光一闪,忍不住惊叫出声,整个人从椅上子窜起,声音激动的有点颤抖,“那……那老婆子,是……苗蛊婆!” “蛊婆?”祝晚凝也霍然起身,脸色一变。 她前世的记忆里,在与云南人做生意时,偶尔听到关于蛊婆的说法。 那时,她几乎当成是异闻传说,没想到竟然真有蛊婆! “不错!”唐灵的语气,难得高扬而沉重。 “我们唐家最早也是云南一脉,不过与滇南苗疆素无来往。两百年前,我们嫡支才移居汴京。我也是听祖母与母亲偶尔提及过,苗人自古流传蛊术。” “苗人中有特定一支,擅长养蛊,而且又以女子养蛊的能力最强。她们以自身精血豢养蛊,能杀人于无形,也能操控人心!” 唐灵将身子坐回椅子上,双手合掌一拍,情绪仍是激动。 “对上了!对上了!我们看见的那些瓶罐笼子,定是养蛊的器皿!那特殊的气味,便是蛊虫与秘药混合所发出的,难怪灵儿从未闻见过!” 祝晚凝也缓缓开口,“是,是对上了……我也听说过,蛊术与毒术相对,最厉害的便是它可以控人心。” 唐灵猛地点头,“晚凝姐姐你也听说过?是了,是了!怪不得祝妍然误杀了韩元香后,宁飞白居然会原谅她,还能复宠!” “啧啧!这宁飞白……到底是糊涂着,还是太聪明?” 祝晚凝平息了心绪,也缓缓坐回原位。 这个蛊婆,竟然已经在宁飞白的眼皮底下,过了明路。 或许祝之璋上门,就是要以这个蛊婆为要挟,让汪玉莲母女容下他。 祝之璋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本应被藏的最深的蛊婆,却被宁飞白奉为上宾。 宁飞白在知晓了蛊婆的来历,不仅不怒,反而出重金拉拢。 宁飞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究竟是因为被蛊术所迷惑,所作所为没有发自本心…… 还是刻意而为,反而想要利用蛊婆? 这么重要的信息,她不能再一人独自思考! “灵儿,此事,要报与太子!” 第145章 祝府除服(陈刺史回京) 晨曦微露,祝府上下已肃穆一片。 今日是霍氏去世满一年的“小祥”,按礼需行除服之仪。 府中一应素白,今日可以全部撤出。 孙辈的服制已经无要求,子女辈要再穿相对素雅的服饰两年。 从此后,祝府可以恢复正常婚娶,可以开宴,可以访友。 在食物方面也不再有相应要求,生活完全恢复正常。 正堂内,香案高设,供奉着霍氏的神主牌位。 香烛缭绕,供品丰盛。 大房主母沈兰馨一身深色素服,面容沉静,领着长女祝明澜、次女祝晚凝立于主位侧。 二房老爷祝之瑞与妻子苏静华带着子女,恭谨地站在稍后位置 三房却只来了祝庆丰一人,孤零零地缩在角落。 太子宁晏执,作为祝明澜已定的未婚夫婿,身着常服,立于祝明澜身侧稍前的位置,以示尊重。 司仪高声唱喏,引导着仪程。 众人依序上香、奠酒、献食。 嫡长子亡故,嫡三子未到扬。 只有庶子祝之瑞,主祭献礼,诵读祝文。 仪式繁琐,从清晨持续至午后。 祝晚凝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祝庆丰。 一年前,那个仗着祖母宠爱而跋扈张扬的少年,如今穿着一身细布袍子。 身形似乎也矮了几分,总是低着头,眼神躲闪。 众人稍作歇息、准备移步偏厅用素斋。 祝晚凝踱到祝庆丰身边,平淡问道:“祝庆丰,你父亲……,为何不到扬?” 祝庆丰身子一缩,像是被吓到了一般,“找不到……找不到他。父亲他……常常出门好几日都不见人影,我……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局促不安,全无半分昔日的气焰。 祝晚凝心中了然,点点头,不再多问。 祝庆丰如蒙大赦,赶紧溜去多用些素斋。 ——父亲虽然不再回家,可母亲前几日不知为何大发善心,送了银两给他。 若没有父亲日日赌博,他凭着这些银两已可安稳度日。 除服礼毕,二房一家也告辞离去。 厅门被竹青无声地合上,守在外面。 祝晚凝很快将她和唐灵的猜测说了一遍。 宁晏执缓缓抬起眼,“此事……孤已知晓。你们做得很好,此讯至关重要。” 唐灵特意提醒,“美人哥哥,虽然灵儿对蛊术并不算了解。但是如果有宁飞白、祝妍然等人在扬时,你的入口之物要特别小心。” 宁晏执却是缓缓摇头,“目标不太可能是我……” 祝晚凝完全同意太子的想法,“在宁飞白眼中,殿下已然是必死之人。” 如果真是如此,那只有一个可能…… 宁晏执与祝晚凝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答案。 祝晚凝的脑中,突然闪过陈拾安那张俊郎的脸…… 如果他在身边,她很想问问他。 上一世,他有没有发现,在成乾帝立宁飞白为太子时,人的情绪状态到底对不对劲! 在立宁飞白为太子后,为何成乾帝一年后那么识趣的直接去世,给宁飞白腾位子! 这个混账,不是说孝期满了后,他……就会上门吗? 太子倒是每日祝家大事,必会上门撑腰! “阿…欠” 远在莱州的陈刺史,突然小小打了个喷嚏。 陈拾安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环视眼前,的确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 桌案上、地面上,散落着各种精巧的零件和图纸。 他从怀中掏出帕子,仔细擦拭着一件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物件。 “大人啊……” 陈敏方拖长了调子,有气无力地揉着自己酸痛的右肩。 “咱们这又是熬了一整夜加一个白天!您不歇息,小的们这肩膀、这胳膊、这腰……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陈迎文整个人,都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瘫在旁边的椅子上,接话道: “知道的大人是在改良火铳,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带着全莱州府衙的精铁铺子去造反呢!这没日没夜地干……小的们魂儿都飘了……” 陈敏方听罢,用手中纸团,直接砸在陈迎文的脑袋上。 “不着调的玩意儿,造反是你能乱说的吗?” 陈拾安头也没抬,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将最后一个部件嵌入凹槽,枪体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这才直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掂了掂手中火铳,屈指在冰冷的铳管上轻轻一弹,发出悦耳的嗡鸣。 “成了!” 陈拾安清越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兴奋。 陈迎文立刻从瘫软状态弹起半截身子,凑过来看:“真的?大人!祖宗保佑,终于……成了?” 他恨不得抱着陈敏方喜极而泣—— 天知道他们这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跟着这位没日没夜加班的上司,真是折寿十年! “嗯。” 陈拾安满意地点点头,将火铳稳妥地放入早已准备好的锦盒内。 “敏方,收拾一下,备快马!后日一早,我们就可启程回汴京!” “回京?” 陈敏方眼睛瞪得溜圆,随即恍然大悟,脸上立刻堆起促狭的笑容。 “哦——!属下明白了!大人这是急着回去献宝啊!这宝贝火铳一呈上去,陛下龙颜大悦!” “大人您……嘿嘿,是不是就能腾出手来,办另一件‘人生大事了?” 陈拾安被他看得耳根微热,却强作镇定地轻咳一声。 “休得胡言!此乃军国利器,献予朝廷,乃本官分内之……” 话还没说完,一个亲随捧着一封带着火漆印的信快步进来。 “大人!汴京信使回来了,这是祝府小姐回信。” “晚凝的信?”陈拾安瞬间把分内之事抛开,抢步上前接过信。 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他脸上的严肃慢慢融化,眉眼弯起,嘴角勾起不自觉的笑。 先是一目十行地扫过入股契约…… 契约的一侧,陈拾安寄出时早已签字,而回信时,祝晚凝也签上自己的闺名。 两人的名字,靠在一起。 陈拾安只觉眼膜上有些灼热之感。 ——怎么好似婚书,两人的名字,离的如此近。 祝晚凝的信,只大致说了京中之事,并无异样。 可陈拾安的笑意更深了,手指摩挲着信纸,仿佛能触碰到执笔那双手的温度。 他脑中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陈敏方,“今天……是不是祝府除服日了?” 陈敏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人,我是莱州刺史府的长史! 你觉得我会记得远在汴京,一位莫名其妙老太太的除服日? 陈拾安并不理会呆傻的部下,只催促道:“敏方,迎文,再加紧些。不是后日了,明日!收拾东西,我们明日出发!” “啊?明日就走?” 陈敏方和陈迎文各自哀嚎一声,感觉刚揉松快点的肩膀又沉重起来。 “大人……您这……也太急了吧。这火铳刚做好,您连一天都不休息了?还有,霍老夫人的除服礼?那……那不是祝府的家事吗?您……” 陈敏方看着自家大人那副恨不能插翅飞回去的模样,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小小眼睛睁的像黑豆。 “大人!您该不会是打算……在人家除服礼一结束,就……就上门提亲吧?!” 陈拾安被戳中心思,难得地显出一丝窘迫,也不多再解释,啧了一声,背过身去。 “你别管这些,别磨蹭了,快去准备出行之事。还有前些日子让你收好的那批海外水晶,深海珍珠,外番宝石,统统带上!” 大人! 你明明一刻钟前,还在为国为民操劳不止! 怎么一下就这么急着讨媳妇了? 两人不由嘴角抽搐,对视一眼,认命叹气。 “是是是,大人……属下们这就去办!这就去!保证让您风风光光地去提亲……” 陈迎文更是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嘀咕,“唉,这差事当的,白天跟着搞军械,晚上还得帮着打包聘礼赶路……命苦啊……” 第146章 叶远星?好朋友? 此时公房的门被推开,叶远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身银甲,还带着海风特有的咸腥气。 “大人,您找我?” 叶远星声音清亮,可那目光一扫,就落在了陈拾安手中的锦盒上。 “哟,这就是您捣鼓了几个月的那个宝贝?竟然这么快就成了?” “那是自然!”陈拾安眉梢一挑,见叶远星将脖子都伸了过来。便又将锦盒打开一道缝,只能看见里面被他擦的晶亮的铳管。 “瞧瞧,改良了机括设计,不仅增加了射程,还大大提高稳定性!” 陈拾安微微仰头,“唉……军器监那帮人不知道干什么吃的。这才几个月,可就比他们研究多年强的不止一星半点!” 叶远星没眼看自家大人那隐隐得瑟的样子,只将头都要伸到盒子里,忍不住就要上手摸。 “不知道用起来到底如何……还是陈刺史好本事!这趟回京献宝,定能得陛下嘉奖。” “咳……说什么嘉奖不嘉奖,这是其次,关键是利国利军。” 陈拾安故作矜持地合上锦盒,清了清嗓子,切入正题,“远星啊,我这次回京述职还要处理些家事……可能会耽搁些时日。我不在期间,无论是莱州城和莱州水师一应大小事务,就全权交给你。” 叶远星收回眼神,行了军礼抱拳,神情带上严肃:“末将领命!大人放心,定当恪尽职守!” “嗯,你虽然年轻,但你办事,我向来放心。”陈拾安点点头,继续收拾着几件卷宗。 叶远星挠了挠头,到底没敢问——大人,您就比我大两岁,为何老是把我当小辈。 思忖片刻,叶远星换了话题:“对了大人,您回京……能否劳烦您帮我带点东西回去?” “哦?带什么?”陈拾安手上动作未停,只抬头看了叶远星一眼。 “三封家书分别给我娘、我姑、我姐……您就带到定国公府就成。对了,还有些莱州的海珍珠,是给我姐姐的。” 叶远星说着,犹豫片刻,还是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锦囊,递给陈拾安。 “还有……这个……麻烦大人转交给洒月楼的那位小掌柜陈二虎。” “洒月楼小掌柜?陈二虎?”陈拾安整理文书的手猛地一顿,抬起头,目光立即投向叶远星手中的锦囊。 “对,就是那个汴京生意最火爆的洒月楼掌柜。” 叶远星毫无所觉,笑得坦荡自然,语气熟稔,“这些都是我们莱州海边才有的漂亮贝壳和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就是一份心意。” “您帮我告诉她,叶远星谢谢她替我在京中照顾我姐,我姐来信说极喜欢她呢!她这人真是爽快又讲义气,够朋友!我谢谢她!” “够朋友……讲义气……”陈拾安盯着那个锦囊,又听着叶远星亲昵又自然语气,只觉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气直冲脑门。 这叶远星什么时候怎么就跟晚凝这么熟了? 自她接手洒月楼,到叶远星来莱州——期间不过三个月。 他陈拾安才离开汴京的三个月! 她就能和叶远星这般熟悉? 还“谢谢她照顾我姐姐”?还“替我分忧”?还夸她“讲义气的好朋友”? 这语气真不见外啊! 陈拾安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扯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伸手就接过了锦囊。 入手他掂了掂,感觉轻飘飘的,里面果然是些贝壳之类小玩意。 但他心里却沉甸甸的,却像塞了块莱州特产大礁石! “哦?想不到远星你与洒月楼的掌柜如此熟识?” 陈拾安的声音听着实在平静,只那一双眼却恨不得像刀子,刮刮叶远星的脸皮! 叶远星正在想着怎么给家里写信,一时没察觉上司语气里的异样,还乐呵呵地点头。 “是啊大人!大人,我跟你说实话……那陈二虎,其实是女子!但她虽然是女子,但讲义气,这朋友真的值得交!” 还在叶远星面前显露了女子身份! 朋友……值得交……陈拾安捏着锦囊的手指咯咯响着。 “原来如此。” 陈拾安缓缓点头,脸上那和蔼的笑容更深,声音却像从牙缝中向外挤。 “远星,你对一个小掌柜都重情义,知恩图报,很好。” 可他话锋一转,用手指点一点,旁边堆积如山的卷宗,语重心长。 “不过啊,莱州府内以及莱州水师事务繁杂,责任重大。我这一走,远星你肩上的担子就更重喽。” 陈拾安站起身,信步慢走,直到停到墙边一个巨大的书柜旁。 他嘴角勾笑,从书柜最底层地拖出一个巨大旧木箱。 陈拾安的书房向来一尘不染,可现在他还是拿着帕子,擦擦并不存在上面的灰,甚至还拍了拍木箱的盖顶。 接着“哐当”一声,箱子被他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箱泛黄的旧卷宗。 “远星啊,”陈拾安直起身来,用脚尖点点那箱子,语气端的是殷切期望—— “这些都是近十年来,莱州沿海线上,各处哨点上报的关于倭寇袭扰村民,各种海防漏洞的原始记录,对,还有未结案的疑点卷宗。” “哥哥我以前人手不足,一直搁置着。今天,我一想到远星你能力出众,就心中大快!” “正好趁我回京这段时间,远星你就带着人把它们重新梳理核查——对,最好能整理出一份详细的总结报告。待我回来时报我。” 说完,他慢慢向着叶远星凑近,挺了挺腰肢——嗯,就是比这臭小子高! “这对我们水师日后加强海防,清剿倭寇可是至关重要!哥哥知道,这任务艰巨了些,但我相信以远星的能力,一定能胜任!” 叶远星扭头看着那满满一箱,散发着陈旧霉味和灰尘的卷宗。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这……这么多?全部……梳理归档?还要……总结报告?” 他感觉肩膀顿时一沉——大人明明知道,他最讨厌文书工作! “不错!” 陈拾安伸出拍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叶远星一时不防,半边身子都微微下沉。 ——不对,大人你不是文臣吗?这手劲我这武将还大! “唉……此事可是关乎海防大计,非能者不可担此重任!远星,你是我最得力的臂膀,此事就托付给你了!务必在我回京期间,你得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 说完,陈拾安拿起自己的锦盒和那个碍眼锦囊,转身就往外走,步履轻快。 “大人!等等!你回来啊!大人……” 叶远星看着那箱巨著,欲哭无泪。 走到门口,陈拾安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只是声音飘了回来。 “哦对了,远星,好好干!等我回来,哥哥给你记功!”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叶远星独自一人站在堆满卷宗的公房里,对着那口老古董箱子,愁得直抓头发。 “啊啊啊!这叫什么事儿啊……” 门外,大步流星走向马厩的陈刺史,一张玉面紧绷,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哼!让你跟她那么熟!让你夸她讲义气够朋友!留在莱州好好跟这些陈年卷宗讲义气去吧!” “真当我这玉面煞鬼叫着玩的?” 他用两只手指捻着手中那个轻飘飘的锦囊,像怕被它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 心头不由想起叶远星提到晚凝时熟稔的语气,心里又是酸又是气! “好啊!好啊!” “这女人……果然一眼都不能错开!就得天天盯着!” “不行!” 陈拾安眼神顿时变得坚定,对着自己发狠。 “就在三个月里,她就能吸引到叶远星这样的愣头青!这还了得? 莱州这地方,不能再待了!明年!明年无论如何,我都要想办法调任回汴京!” 第147章 完美之局 历经一年大旱,这一扬瑞雪,为生民带来无上的希望。 街头巷尾,皆为欢庆的民众。 老人们手捧番薯,涕泪横流—— 上苍有眼,去年那一年如此的大旱,全家人都得以存活下来。 下雪了,终于下雪了。 此雪既下,灾情就此止住。 都是太子殿下,活万民的大功德! 马蹄猎猎,番薯背后真正的推手,从莱州快马一路进京,进京后先入了宫。 在祝府深宅内的祝晚凝,心口一慌。 长姐今日应宫中所召,进宫进行大婚前的准备。 唐灵也扮成丫鬟跟着,可是…… 不知为何祝晚凝,心中莫名生出丝丝不安。 此时的慈宁宫,檀香袅袅。 徐太后端坐主位,含笑捻着佛珠,她身旁侍立的女官,正是叶悠云。 金皇后端坐在太后右下首,叶贤妃则是坐在太后的左下首,两人虽然久在深宫,可看的出毫无交流。 徐太后温声开口,“明澜不必拘礼,今日唤你入宫,是为提前准备大婚告祭太庙的仪轨。” 祝明澜依礼拜下,声音清越平稳。“臣妾遵命,定当尽心竭力。” “赐座。”徐太后含笑示意,“这次虽是因皇后身体抱恙,哀家替你和太子操办。今日算也算前礼,故而也请来皇后。” 金皇后心中虽然恨,面上却仍是含笑,“正是,这些日子母后和叶妹妹多有操劳。” 待祝明澜在绣墩上浅浅坐了,金皇后目光扫过宫女捧上的茶点。 只见祝明澜双手接过茶盏,捧着茶盏凑近唇边,水汽浅浅氤氲。 她的唇瓣只是轻轻沾沾杯沿,连一滴茶水也未入口。 那些点心,也是碰也未碰。 金皇后心中冷笑,以前倒没看出来,祝明澜竟然是如此谨慎之人。 哪怕在徐太后宫中,也未曾放松警惕。 徐太后并不以为意,只继续开口,“早些把正事定下也好。叶贤妃,那这次大婚的祈福玉圭可备好了?” 只听叶贤妃淡定回话,“回太后,早已备妥,乃是传承数朝的祥瑞古玉,堪配太子大婚告祭太庙的庄重。” 金皇后收敛心神,并不多言。 此时有大宫女捧着一个紫檀木匣,走到殿中。 木匣通体紫黑,纹理如云似水,四角包着赤金云纹,正中镶嵌一枚鸽卵大小的白玉,幽光流转,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宫女将木匣轻轻放在早已准备,铺着明黄锦缎的桌案上。 徐太后对着祝明澜温声教导,“太子妃需在太后与皇后见证下,亲手以净心咒水擦拭玉圭,涤净凡尘,绕香火三圈,以示对祖宗的虔诚敬畏之心。此乃大礼之始,不可或缺。” 她话音落下,另一名宫女已端上一盆清水,水面漂浮着几片淡金色菩提叶,放置在紫檀木匣旁边。 “请太子妃开启圣匣,恭请玉圭。” 祝明澜莲步上前,手指轻拂紫檀木匣,光滑表面,不知为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粘腻感。 不敢耽误,祝明澜按照指引,指尖落在匣盖中央那枚白玉上,轻轻一按。 “咔哒”一响,打开木匣,明黄色的绸缎衬垫上,静静卧着一枚长条状的玉圭。 玉质洁白完美无瑕,温润胜凝脂,散发出圣洁气息。 确实是一块难得的美玉。 祝明澜的目光,谨慎扫过匣内——衬垫平整,玉圭安放妥帖,看不出任何异样。 紧跟身后的唐灵,也未有任何预警——此处,没有毒物。 祝明澜双手捧着玉圭,转向那盆所谓的净心咒水。 祝明澜取过一旁宫女托盘上的素白丝帕,浸入水中,拧得半干。 用着丝帕拂过玉圭表面,不疾不徐。 水滴沿着玉圭优美的弧线滑落,坠入盆中,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整个擦拭过程平安无事,祝明澜将湿润的丝帕放回托盘。 她双手捧着玉圭,放回原位。 “请太子妃将圣物绕香火三圈” 祝明澜依言,双手稳稳托着木匣,转身面向鎏金仙鹤香炉。 炉中,檀香正静静燃烧,袅袅青烟笔直上升。 她步履端庄,缓缓走近香炉。 距离香炉一尺之遥时,祝明澜伸出双手,捧着木匣绕着香炉缓缓转圈。 一圈… 二圈…… “嗤——” 一声细响,突然从那尚未合上的紫檀木匣中传出! 紫檀木匣靠近香炉一侧的底部边缘,那华贵的包金云纹缝隙间,竟毫无征兆地逸散出缕缕黑烟! 这黑烟起初细如发丝,转瞬间便浓郁起来。 一股刺鼻的混合着焦糊与樟脑的怪异气味,丝丝缕缕,从木匣中迅速弥漫开来。 “啊?”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中,有人忍不住发出短促的惊呼,随即死死捂住嘴,惊恐四顾。 金皇后狂喜难以抵制——成了!哥哥此局,完美无缺! 大不吉之名,总算是扣到祝明澜身上了。 金皇后脸上立刻换上惊疑之色,她猛地站起身,指向木匣:“那…那是什么?!” 祝明澜心中一凛,捧着木匣的手下意识想要地收回,脚步顿住。 不! 不能停下! 她咬着银牙,身形丝毫不动,哪怕木匣的黑烟越来越浓,已然笼到了她的脸上! 祝明澜仍坚持仪规,绕完了最后一圈,完成仪式。 可是正当祝明澜心中那口气,还未松下。 滴答…滴答… 手中那在那不断逸散黑烟木匣,竟然渗与几滴粘稠暗红的液体。 那液体色泽殷红如血,从同一处包金云纹的缝隙渗出,顺着光滑匣壁蜿蜒而下,滴落地面。 “血!是血!” 一个宫女失声尖叫起来,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祖宗震怒!”金皇后声音立即刺耳响起,“圣匣竟在太后与皇后面前显此凶兆!这…这是大不祥!天降警示啊!” 金皇后猛地站直身体,手指直指祝明澜。 “祝明澜!你…你究竟做了什么?此乃告祭太庙的圣物玉圭!你擦拭之后,圣匣竟现此等妖异污秽之象!你…你带来的是何等不洁之物?还是你本身…不贞不详,触怒了祖宗神灵?” 叶贤妃同样站起身来,急步上前,用身体护在祝明澜前方,挡住殿内视线。 “皇后!此事尚未查清,请勿断言太子妃清誉!” 而本应做礼制记录的叶悠云,从太后身侧上前一步,见徐太后微微点头,立即高声宣布: “玉圭祈福,礼节已成!” 那浓烈的黑烟仍在升腾,刺鼻的气味混合着血腥,暗红的“血水”还在不断渗出。 “礼成?!” 金皇后脸上最后一丝伪装彻底褪下,只余精心布局却被当众无视的狂怒! “叶玉暖!叶悠云!你们瞎了吗?” 金皇后甩开试图搀扶她的宫女,厉声咆哮,“黑烟弥漫,污血横流!如此妖异凶兆就在眼前,你竟敢妄言礼成?你这是渎神!是欺君!是包庇妖邪!” 她的目光更是猛地转向被叶贤妃护在身后的祝明澜。 “祝明澜!” 金皇后将声音拔得更高,“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圣匣在你手中擦拭绕行之后,立刻显此不祥!这就是上天降下的明明白白的警示!就是你!你德行不堪!” 她猛地一拂袖,“如此清晰的天罚,尔等竟敢视而不见?母后!” 她转向脸色铁青的徐太后,“此等妖异,太子大婚之后,此女也不配掌东宫!” 金皇后的胸膛气的剧烈起伏,终于图穷匕见,厉声下令: “来人!即刻将祝明澜押入宗正寺,严加看守,待查明妖异真相,以正视听!” 第148章 三道祥瑞 叶贤妃寸步不让,将祝明澜在身后护的更紧。 “太子妃乃未来国母,身份尊贵,岂能因这尚不明了的异状便行拘押?此非皇家体统,更非查明真相之道!” “不明了?这满殿的眼睛都看见了!” 金皇后几乎要气疯了,她自觉完美之局,竟然被叶贤妃轻描淡写直通通就挡了回来! 她颤抖着手指,指向地上的污血厉声道,“此等妖异污秽,铁证如山!叶氏,你一力袒护,莫非与这妖女同流合污?” 金皇后已然怒火冲顶,不顾一切嘶声厉喝:“本宫的话就是懿旨!拿下祝明澜!谁敢阻拦,同罪论处!” 她心中笃定,哥哥早就已经打点好了!只要祝明澜一被押入宗正寺,自有万般手段让她认罪! 届时一切尘埃落定,无论是徐太后还是太子,甚至成乾帝都无可奈何。 殿门口,金皇后带来的心腹侍卫再次逼前一步,手已握住了刀柄。空气凝滞,剑拔弩张。 “放肆!” 徐太后猛地将手中捻动的佛珠,重重拍在案几上! 沉香佛珠珠子,噼里啪啦滚落满地。 徐太后缓缓起身,已渐苍老的身躯却显出十足压迫感。 日常慈爱的目光,此刻却如两道冰冷的寒剑,直直望向金皇后。 她的声音沉重,并不高扬,却带着积年的威压。 “金氏,哀家纵容你多年,你是不是忘了,哀家今日还坐在这里!这慈宁宫,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拿下太子妃’?‘懿旨’?你好大的威风!好大的胆子!” 金皇后的脸色由狂怒的涨红,瞬间生出灰暗之色。 这老虔婆! 果然还如记忆中一般会压人! “哀家还没死!这后宫,也还没轮到你只手遮天!” 太后冷哼一声,目光慢慢扫过,那几个皇后带来僵在原地进退维谷的侍卫。 “哀家看谁敢动太子妃一根指头!今日谁敢在哀家面前行此悖逆之举,哀家即刻命人打断他的腿,诛他九族!扔出宫去喂野狗!” 金皇后强自压下心中怒气,身体慢慢坐回椅子上。 还好……她早就料到老虔婆不会坐视不理,已有对策。 初雪虽降,寒意未消。 宫内的演武扬上,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数名精壮的侍卫,正轮番上前操作着一把改良式火铳。 铳身黝黑,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侍卫高举火铳,对着正前方,随着班机扣响。 啪! 啪! 啪! 三声枪响,淡淡白烟在铳管的前端散开。 远处特制的厚木靶标,被射的木屑纷飞,留下鸡蛋大小的孔洞! 成乾帝身着明黄常服,裹着厚重的紫貂大氅,立在临时搭建的暖棚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出望外。 他抚掌大笑:“好!好!好一个雷击之威!陈卿,功不可没!有此神兵利器,何愁北疆不靖,国祚不永?” 哪个皇帝能拒绝万军齐发后,火铳齐鸣时,外敌闻风丧胆的景象? 陈拾安侍立一旁,身着风尘仆仆之色未消,但眼神却十分清亮。 他躬身道:“皆是陛下英明,臣子才能偶遇此铳图纸,经臣在莱州主持改良。如今此物射程威力皆远胜旧物。假以时日,必成我朝定鼎神兵!此乃陛下洪福齐天,将士用命之果!” “哈哈!说得好!” 成乾帝心情顿时更好,又看向旁边侍立的长生子,“仙师,此铳之利,可如九天神电否?” 长生子手持着拂尘,一派仙风道骨,闻言稽首向着皇帝笑道。 “无量天尊!陛下,此铳轰鸣,威力无敌,恰似引动九天雷火之力!也正是陛下威德感召上苍,才蒙恩降下护国神器!” 他抚了抚长须,继续笑道:“有此祥瑞神兵现世,正昭示陛下功业已臻化境,真是天命所归啊!” 君臣几人正沉浸在热烈气氛之时,一名穿着面色惶急的太监,却不顾侍卫阻拦,冲到暖棚前。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慈宁宫……慈宁宫出大事了!” 太监这尖细突兀的哭嚎,破坏了扬中喜庆的气氛。 成乾帝脸上的笑容一僵,不悦地蹙起眉头,“没规矩!何事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没看见朕正在试火铳吗?” 那太监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实在是……实在是事出妖异!太子妃在慈宁宫为告祭太庙的圣物玉圭行祈福净心之礼时,那盛放玉圭的紫檀圣匣……圣匣竟突然冒出滚滚黑烟!” 陈拾安闻言,藏在玄色大氅下的身体瞬间绷紧。 那太监结结巴巴继续禀报,“还渗出了殷红如血的污秽之物!皇后娘娘认定此乃天降凶兆,是太子妃……触怒祖宗神灵所致!,皇后娘娘恳请陛下速速移驾,亲临处置啊!” “什么?” 成乾帝脸上的不悦瞬间被惊疑取代,“什么黑烟?血水?妖异凶兆?真是荒谬!” 他猛地一挥袖袍,心中早对金皇后不满已久,有她在的扬合,怎么次次都要出事! “后宫祈福,能出什么乱子?定是皇后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太后不是在扬吗?自有太后主持!区区后宫琐事,也值得来扰朕的大事!退下!” 那太监还想再言,却被成乾帝凌厉眼神吓得一哆嗦。 陈拾安心念急转,金皇后的毒计已然发动,目标就是祝明澜。 皇帝若是听之任之,不彻底查清,还祝明澜清白。 那哪怕今日她全身而退,未来总会落人口舌! 他……必须要为祝明澜争取生机。 陈拾安上前一步,躬身开口,“陛下息怒。皇后娘娘心系皇家体统,一时情急,亦是常情。只是……” 他话锋一转,“臣观此新铳神威,正是我朝武备昌隆之象!再思及昨日天降瑞雪,百姓无不箪食壶浆,感念陛下天恩!” “臣听闻,京畿及沿途州府,百姓都在自发为陛下赶制万民伞,就臣听说的,都不下百柄,正趁着腊月年节前,源源不断往汴京送!” 见成乾帝眉头愈加舒展,显然对这吹捧极为受用。 陈拾安再接再厉,“臣斗胆进言,明年……明年正陛下可登临泰山之巅,行封禅大典!上可告慰昊天上帝,下可彰显我朝文治武功!” “封禅?” 成乾帝的双眼瞬间放大,这可是哪任皇帝都魂牵梦萦的终极追求! 侍立一旁的长生子,怎可能不心领神会? 他捋着长须,操着玄奥的韵律接口道:“无量天尊!陈大人所言,暗合天道!陛下,瑞雪乃甘霖天降,火铳乃神兵出世,番薯乃济世神粮,此三祥并现,正是上天昭示陛下乃天命真龙,如今功业圆满,陛下之德被苍生!” 长生子的眼神快速的瞥向陈拾安,见他的眼睛微微眨动,便继续发挥。 “老道也以为,此时明年陛下能亲赴泰山……于玉皇顶设坛以告上天,行封禅大典。便可承接天地灵气,沟通神明意志,将那天顶乾坤正气灌注至陛下龙体……则陛下之圣寿,必将突破凡俗桎梏!” 说到此处,摇了摇头,“此乃千载难逢之道缘……万不可因些许微末阴霾,而损祥瑞之气啊!” 长生道人的话如同最醇厚的美酒,成乾帝没喝都醉了。 他这才醒悟过来—— 巧了! 太巧了! 瑞雪、火铳、万民称颂、封禅在即! 这不就是他成乾帝的天命所归吗? 他不允许此刻,宫中传出任何一丝不吉的流言。 哪怕这对太子与太子妃,他毫不在意,可在此时涉及皇室声誉,他就绝对不能容忍! 怎么能让这一滴墨,玷污他这完美无瑕的祥瑞雪图景? “岂有此理!” 成乾帝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不由四顾,目光一下子锁字了陈拾安,“陈卿……” “微臣在!” 陈拾安心中大石落地,躬身应道。 “你曾任过刑部右侍郎,在任期间更是断案如神,无一例未破之案。” 成乾帝挥了挥手,“你即刻持朕口谕,速去慈宁宫!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水清石现!朕要真相,更要干净!绝不能让任何污言秽语,有损太子妃清誉!” 第149章 局破 而金皇后却拖延着时间—— “皇帝此人,厌烦上官家,若是知晓太子妃惹出这般事来。 以他凉薄的性子,最差也要对祝明澜不喜。届时哪怕她进不了宗正寺,我与哥哥再运作一番,怕也是让她名声不保!” 此时当殿门突然被打开,一道硕长人影,大步走进。 “怎么是你?” 金皇白脸上的喜色凝固,化为错愕。 一身绯色锦鸡补子官袍,外罩玄色大氅,玉面冷如霜,却是已去莱州任刺史的陈拾安! 金皇后的心,不由开始往下沉。 玉面煞鬼陈拾安,此人虽未站队,却出了名的精明难缠。 “陈大人,怎会是你前来。陛下呢?” 陈拾安神色平静,按规躬身行礼,朗声回话。 “回禀皇后娘娘,陛下正忙于国本要务。闻听慈宁宫有异动,事关太子妃大婚礼仪,兹事体大,微臣刚巧回京述职,特命微臣前来查问详情,全权处置。’” 金皇后只觉心中不妙,成乾帝居然郑重其事,派了刑部出身的陈拾安前来细查。 她脸上讪讪,看似随意问道,“也不知陛下对此事有何旨意……” 陈拾安嘴角微勾,声音仍是恭顺,“陛下确有口谕,今日瑞雪兆丰年,又有神兵新成,正是万民称颂圣德之时。后宫之事,当以和睦为要。让臣此事查清即可,不得妄生事端,徒惹人非议,有损皇家的颜面!” 金皇后立即明白,皇帝要粉饰太平! 他不屑亲自来看一眼这妖异,只派了心腹走狗来查问。 陈拾安身对徐太后恭敬道:“太后娘娘,微臣奉旨查案,请太后允准。” 徐太后心中已然雪亮,只点点头:“陈卿自当查个水落石出。哀家方才已命人封存相关物证。今日之事,关乎太子妃清誉,更关乎皇家体统。陈大人务必查清,还太子妃一个公道!” “微臣遵旨!”陈拾安自然恭敬领命,目光毫不迟疑先是投向那紫檀木匣。 接下来的过程,快得让金皇后目不暇接。 陈拾安果然是行家里手,只看了片刻,便对那木匣的构造,已然熟悉。 常年的习惯,让他随身荷包里附带着工具包,他从荷包中取出小刀与镊子,又让宫人取来白瓷盘。 带上手套,并未急于触碰渗血的部位,而首先将木匣举起,抬眼观察匣子包金云纹底部缝隙。 随后陈拾安俯身看向那盆清水,用木棒蘸了一点,凑近鼻端嗅闻。 他的动作沉稳而精准,甚至可称的上专注的优雅。 片刻之后,陈拾安的眉头微蹙,又迅速展开。 他,已然知晓如何破解这把戏。 小心地用刀尖,剔开那处包金云纹边缘。 那处有着颜色与紫檀木几乎完全一致的的蜡封,清除掉残蜡,露出一个隐蔽的小孔。 接着,陈拾安用镊子从细小孔洞深处,夹出了几粒深褐色粉末残渣,置于白瓷盘中。 然后,他取过那沾湿的丝帕,轻轻擦拭渗出的血水,又将丝帕浸入那盆清水中。 “咦……” 殿内响起一片吸气声,那盆内原本清澈的水,在接触到丝帕的位置,瞬间泛起一片浓艳的血红! 陈拾安将木匣托在手中,展示给众人。 “太后娘娘,诸位请看——此匣底部暗藏夹洞,再用同紫檀同色的蜡封密封。” “是!”祝明澜赶紧补充,“我的手刚托住木匣时,有一种粘腻之感,我当时只以为是保养紫檀用的油布所致!” 陈拾安对着祝明澜微微点头,继续向众人解释。 “这细长的夹洞,应填充了两种物质:其一为樟脑,松香及硝石浓缩混合之物。这些物质遇热则熔,会产生大量黑烟,气味也刺鼻。” 众人恍然大悟,祝明澜一开始托着木匣并无事发出,是在绕着香火炉,木匣遇热,才开始产生黑烟。 “其二,便是这深褐色的铁粉末,以及藏于蜡囊中的羊骨硫液——此物可击碎羊骨与草木一起并燃烧后收集其灰,再混硫磺而得。” “靠近香炉热源溶液流出,与铁粉接触,便生成这看似鲜血的异状。诸位若有不信,臣可复元此技法展示。” 他指向那盆变红的清水:“此‘血水’遇水更显鲜红,正是其之特性。此乃彻头彻尾的人为机关陷阱,绝非什么天降警示!” 真相大白! 殿内一片死寂,陈拾安行事狠辣,常常让人忘记,他可是三元及第之才! 金皇后嘴唇微微哆嗦着,想要再次斥声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金北岳精心布置的死局,在陈拾安面前,如同孩童把戏般被轻易拆穿。 徐太后更是一拍扶手,冷声道:“好!好一个机关算尽!竟敢在告祭太庙的圣物上动手脚,构陷未来国母!此等行径,天理难容!” “陈卿,此案由你主审,给哀家彻查到底!无论牵涉到谁,绝不姑息!务必还太子妃清白!” “微臣领旨!” 陈拾安肃然应道。 此时祝明澜心神一松,身形才有些不稳,叶贤妃立即扶住她,在她耳边柔声安慰,“孩子……你做的极好。咱们没事了!” 而在祝府惠泉院风,祝晚凝坐立难安,心口那股莫名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不对! 平日长姐最多陪太后用了午膳便归,眼前已近黄昏,宫中还是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她再也无法等待,抓起一件厚实的雪狐斗篷,冲出府门,径直向皇宫方向奔去。 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汴京城的朱墙碧瓦,天地间一片苍茫素白。 进了外宫大门口,祝晚凝只得下马车。 玲珑、折樱都陪在她身侧,几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积雪的宫道。 寒风刮在脸上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长姐!长姐绝不能有事! 她一口气冲到宫门外,守门的禁军自然认得未来太子妃之妹。 可是入宫必有召,无召也要看令牌,岂容她一个小小女子擅闯? 祝晚凝脑中灵光一闪,这才想起陈拾安临行前,给她送的荷包里,有入宫令牌! “我……我有入宫令……”,话音未落,还未待她急急从随身荷包里掏出入宫令牌。 “吱呀——”一声沉闷声响,厚重的宫门,缓缓向内开启。 祝晚凝猛地抬起头,一片苍茫雪雾中,她首先看到的,是长姐祝明澜的身影。 长姐披着御寒的斗篷,在唐灵的相扶下,正踏出宫门。 虽然面色略显苍白,但仪态还算端庄,眼神也算沉静,看来安然无恙。 “长姐!” 祝晚凝扑了过去,紧紧抱住祝明澜,“你没事……太好了!吓死我了!” 祝明澜被小妹扑得微微一晃,随即便温柔地回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宽慰道:“傻丫头,我没事,没事了。” 祝晚凝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她抬起头,正要问起今日是为何事耽误…… 祝晚凝目光,突然不由自主地越过祝明澜的肩膀,凝向在宫门内那片漫天飞雪之中。 风雪深处,一道长身如竹的身影,正踏着厚厚的积雪,不疾不徐地向宫门处走来。 绯色官袍在素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耀眼,玄色大氅被寒风偶尔掀开。 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顶与宽阔的肩头,甚至在他浓密纤长的睫毛上…… 那人,是陈拾安。 第150章 另一种重逢 祝明澜趁着此时在妹妹耳边,快速低语了几句。 祝晚凝握着长姐的手,慢慢收紧。 如她所料,金皇后果然狗急跳墙,要破坏长姐顺利入主东宫。 成乾帝绝不会主动帮太子与太子妃,那……这次倒陈拾安出手,为长姐解困。 无论陈拾安的动机是不是为了挚友太子,可的确帮到她的家人。 官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陈拾安一步步走近,那双眸子早已远远凝望着祝晚凝。 祝晚凝松开长姐,回望向他来的方向,唇角缓缓弯起。 两世以来,第一次对他露出透底真诚的笑容。 漫天素白中那身绯袍,不知为何在他身上,显出一种孤绝之意。 穿过风雪,陈拾安终于站在了她眼前。 那女人……脸上笑容像破开风雪的初阳。 陈拾安他原本有许多话想说—— 想问她在回京后过的如何,想解释自己为何会在此,想感激她排演《金藤记》,想责备她为何冒雪等在宫门外,甚至还想为叶远星的事对她发脾气。 可此刻,对上她那张笑颜,话语通通哽在了喉间。 一个月日夜不休改良火铳……原本半月的路,只用八天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疲惫,焦灼,所有殚精竭虑。 在这个笑容面前,突然变得遥远,变的微不足道。 陈拾安心中只泛出两个字——值得。 悸动在心头翻滚,他博识广闻,可没有任何一位圣人教过—— 原来好好欣赏一个人后,能推翻一辈子的偏见; 更没有圣人教过,如何处理对曾怀疑过贞洁的妻子,再次心动。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最终,他只是微微颔首,脸上只带着矜持平静,“风雪甚大,晚凝……快回府歇息吧。” 陈拾安脚虽停在原处,但目光却在她脸上流连。 祝晚凝笑容不变,心中只觉陈拾安怎么满脸疲色,估计也不想和她多说,于是只扶着长姐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积雪,缓缓驶离。 陈拾安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雪花落满肩头。 良久后,突然反应过来,摸了摸脸…… 两日后,洒月楼。 今日张灯结彩,却不似平时人声鼎沸。 已近年末,腊月二十二,年终尾牙。 楼内客人已经清扬,门口也放着年末休息的水告示牌。 老掌柜、账房先生、茶博士、跑堂、女侍,厨娘。 大家忙活一年,终于能围坐几桌,好好吃一顿,乐一扬。 祝晚凝此时自然扮成陈二虎,含笑坐在主位。 这一年,她和陈拾安完全不同的经营方式,将洒月楼带上了汴京最知名茶楼的位置。 就在气氛最热烈时,楼梯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只见一身石青常服、金冠束发的陈拾安,带着张凌辰,施施然走了上来。 “东家!张掌柜!” 众人惊喜万分,纷纷站起身来。 张凌辰拱手还礼,陈拾安神色自若,两人像是路过进来看看。 核心成员皆是知情,洒月楼原本就是陈拾安的产业。 是他离京赴任莱州前,赠予远房表弟陈二虎经营。 “快坐!快坐!”众人相处多年,感情不错,特别是张凌辰,往日楼内皆是他作主。 陈拾安浅笑回应,目光飘到祝晚凝身上:“听闻洒月楼今日尾牙,甚是热闹。本官恰在附近,过来看看表弟,顺便沾沾喜气。” 祝晚凝只得起身笑道:“表…哥…快请上座。” 主位让了出来,陈拾安竟也不推辞,坦然落座。 边上的掌柜自己有眼色,将副位让给祝晚凝。 祝晚凝近前相看,才发现陈拾安脸色颇佳,眉目俊郎,那金冠甚是衬他。 前世她心情极差,今生也不待见陈拾安。 或许昨日的感激还在心间,此时看他顺眼了不少,却是……玉面好相貌。 陈拾安自小就被人夸相貌,本是极为厌烦。 可此刻见祝晚凝的眼神,心中却泛起小小自得。 ——怎么样,叶远星比不上吧? 很快,敬酒环节又热络起来。 掌柜、伙计们,感念陈二虎平日待下宽厚,经营有方,大家今年的荷包都鼓了不少。 众人纷纷端着酒杯过来。 “东家,今年多亏了您,咱们洒月楼生意红火,我敬您一杯!” “东家,多谢您提携,这杯我干了!” “东家,平日看你滴酒不沾,今日高兴,破个例!” 祝晚凝不爱饮酒,此时犹豫着如何婉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伸过来,从她面前,端起那杯酒。 “表弟年纪尚轻,酒量浅薄,且身子骨单薄,不宜多饮。这酒,我这个做兄长的,替他喝了。”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陈大人爽快!” “原来是兄长护着弟弟,陈大人好气魄!” 众人一愣,继而笑着喝彩。 陈大人都主动挡酒,那众人还能放过他? 目标瞬间转移到陈拾安身上。 以前陈拾安时常冷面,今日都不是他们正经东家了,还不趁机多敬他几杯,更待何时? “陈大人替弟弟挡酒,够义气!来,小人敬大人一杯!” “陈大人海量,小人再敬您一杯,多谢您往日关照!” “大人,这杯祝您步步高升!” 第一个人酒都喝,后面的便没有理由拒绝,陈拾安只得一杯接一杯。 他酒量本不算差,但架不住人多势众,今日喝得又快又猛。 祝晚凝坐在一旁,眼见着他冷白的皮肤渐渐染上薄红。 ——这男人,酒量到底如何?你是忘了自己有胃疾? 陈拾安一边替祝晚凝利落挡酒,眼神倒是时不时瞥向她。 尾牙宴在喧嚣中走向尾声。 伙计们尽兴而归,掌柜的也识趣地告退,去安排善后。 偌大的雅间里,很快只剩下醉意醺然的陈拾安,和一旁皱眉陪着的祝晚凝。 灯火阑珊,喧闹散尽。 陈拾安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头微蹙,果然手指捂着胃,似乎有些不舒服。 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略有散乱,呼吸也微微加重。 祝晚凝只得起身,按着妙娘教过的法子,给他泡了杯养胃醒酒饮。 “陈……兄长,解解酒。” 陈拾安难得听话,接过温热的饮子,大口大口,喝了大半杯。 祝晚凝只见他缓缓睁开眼,一双眼儿,湿漉漉似醉似迷茫,直勾勾地看向自己。 “……晚凝?” 平日清越声音,此刻低沉沙哑,带着微微鼻音,含糊地念出她的真名。 祝晚凝知道他这是真醉了。 “是我。”她低低应了一声。 陈拾安似是没听清,微微倾身靠近祝晚凝。 陈拾安身上并没有用惯用的沉水香,而是刚刚沐浴完,自带的清爽的柠橘香气。 这香气不知为何让祝晚凝心动一跳—— 前世他们少数几次欢爱,他身上就是这样的味道。 他腮带绯红,嘟嘟囔囔。 “我……我赶回来了……孝期一过,我就赶回来……没让你等……” 祝晚凝下意识反驳,“都过半个月了,你才回来……” 陈拾安晃晃脑袋,“那……我……我下次……再早点。行吗?” 祝晚凝这才反应过来,只把头扭向一边,不看这醉鬼。 谁知他变本加厉,只将一张脸,堪堪凑到她近前来。 “你……你在宫门外……对我笑了……那是真心的吧?” 祝晚凝简直气笑了,“怎么?我哪次对你笑是假的?” 陈拾安快速摇头,带的那几丝墨发都轻轻扬起。 “你……你就是讨厌我!你就……你就是不喜欢我!” 祝晚凝只觉得今晚见了鬼了,更是懒的搭理他,将身子歪了歪,离他远些。 陈拾安得不到回应,仿佛真的伤了心,将双手一垫,直接趴到桌上,断断续续地低语。 “你别……别讨厌我……” 祝晚凝被陈拾安搅得心烦意乱,这男人清醒时精如鬼,现在这样算什么?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张凌辰准备好马车,要带陈拾安回去。 “有劳凌辰,好好将你家大人带回去!” ——可赶紧走吧你! 张凌辰比陈敏方会看眼色多了,快步走到陈拾安身边,俯下身,伸手去搀扶他的胳膊。 “大人,属下扶您起来。” “唔……” 陈拾安不满地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挣了一下。 张凌辰手上加了点力道,架起陈拾安的一条胳膊,陈拾安的身体有些不情愿地晃动着。 祝晚凝暗暗松了口气,准备侧身让开道路。 只见陈拾安突然伸出右手,在她面前现宝似的张开。 一颗硕大的透明晶亮宝石,在掌心中映着烛光,竟折出七彩晶光。 “给你!” 陈拾安脸上表情竟然有些郑重,可话却是实在不着调。 “海上的!我买的!给你!你不要,我不走!” 第151章 申饬而已 所幸,那透明宝石,祝晚凝还是收下。而今日陈拾安必须要进宫面圣。 午后,他便将慈宁宫木匣事件的调查结果,向成乾帝一一禀明。 成乾帝脸上并不惊怒,只有些许不耐,声调只可谓平平淡淡: “嗯……陈卿查得甚为清楚。既然已查明是人为构陷,太子妃受了委屈,朕会赐些财物补偿。” 陈拾安早有预料,未露分毫异色,微微躬身:“陛下圣明。真相大白,太子妃娘娘清誉无损,此乃皇家之幸。” 成乾帝摆了摆手:“皇后的确行事急躁,虑事不周,朕自会再申饬于她。好在未曾酿成大祸,也未在宫外掀起波澜。” “眼下不必再起风波,徒惹非议,反倒不美。陈卿,你说是也不是?” 陈拾安只得心领神会,顺着皇帝心意回复:“陛下仁德不予深究,正显我大夏天家之气度。微末干扰不足挂念帝心,陛下正应专注于千秋伟业!微臣恳请陛下,以泰山封禅为重,此才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啊!” 这番话可算精准地搔到了成乾帝的痒处。 些许阴霾通通消散,成乾帝脸上满是自得。 他眉目舒展,满意地点点头:“陈卿深知朕心……不错,封禅大典,关乎国运,重于泰山!” “些许后宫龃龉,岂能与之相提并论?皇后那边朕自有分寸。此事如此了结,不必再提。” “是,陛下圣断。” 陈拾安垂首,掩去眸底冷意。 在成乾帝心中,金皇后只要不直接威胁到他本人…… 这点小错,轻飘飘的申饬说的过去便是。 至于太子、太子妃? 上官家的事,他何曾放在心上。 当夜,陈府秘道。 昏黄灯盏照亮方寸之地,空气沉闷压抑。 宁晏执听完陈拾安转述的皇帝处置,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一拳狠狠砸在石壁上! “混账!” 太子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屈辱。 “那是孤的妻子!金氏那毒妇,如何待孤,孤可以再作计较,但敢用如此下作手段构陷明澜,就是不行!” “皇帝如此轻描淡写的申饬就打发了?澜儿所受的惊吓屈辱,就这般不值一提?孤……孤不再忍了!” 陈拾安只静立着,没有劝阻太子的失态。 宁晏执一生隐忍,能让他发出脾气来,不失为一件好事。 “皇帝不给澜儿公道,孤便给她讨个公道!” “若是以后让澜儿敬这个毒妇为母后,还要给她晨昏定省,那孤这个太子不做也罢!” 发泄过后,宁晏执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陈拾安。 “还有两个月才大婚,此时皇后…还得活着才好。孤……想想办法。” 陈拾安微微欠身,“臣自当配合殿下,不让太子妃进宫时有所掣肘。” 宁晏执这才微微平息怒气,心绪缓和后,才议起其他事情。 “归之,还有一事……有关宁飞白。” 宁晏执的脸上难得带着嘲讽之色, “皇帝心尖上的人,怕也不是和他一条心。” 陈拾安闻言,神色一凛:“宁飞白?他又做了什么?” “此事倒是晚凝发现的。”宁晏执抬眼看了下陈拾安惊讶的神色,莫名有些愉悦,口气也轻快了些。 “她这小妮子,手上怕是有了些影卫势力。她先是觉出那祝妍然有异,又设法进入了宁飞白的中山郡王府,倒真让她发现了件秘事!” 陈拾安不由一怔,当时与璟王相商后,将墨影卫交给她,是为了在乱世中护她周全。 这女人,居然跟着影卫去涉险刺探。 还真是…… 真是她的风格! 陈拾安掩住心绪,轻声发问,“她……发现了什么?那宁飞白岂是善类,多的是狠辣手段。还好她如今平安无事。” 宁晏执脸上终于浮出笑意,“是!我这妻妹,倒真是看不出来。本事大着呢……你离京后,许多事情孤可都是听了她的……” 说完,眼神便带着调侃看向陈拾安,“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和归之你……真有几分相似。” 陈拾安以手掩唇,轻咳一声,“到底是何秘事。” “发现了云南苗蛊婆……”宁晏执收敛神色。 “蛊婆?” 陈拾安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前世也接触过蛊术传闻,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再开口时,陈拾安的声音冷如冰:“好大的胆子!蛊术之技,在于操控人心。” “他要操控谁的人心,可不难猜。普天之下,谁的心思最能惊天动地?看来,宁飞白对于他的生身父亲,不太满意。要通过下蛊的方式,让他为自己扫清所有障碍!” 宁晏执脸上浮起笑意,点点头:“孤也是这般推测。归之说过,上一世璟王叔很早便被父皇诛杀,我与瑞王也相继毙命!宁飞白的大位之路,才走的这般平顺。” 他看向陈拾安,心中有着和祝晚凝同样的疑问,“归之,上一世,你可知皇帝在立宁飞白为太子前,心智是否正常?行止是否合理?” 秘道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陈拾安思忖许久,终于摇了摇头。 “没有……那时我已回京。你去世后,瑞王也得了疯症。璟王更是早就没命。皇帝并无太多选择……宁飞白那时已有嫡子,在京中评价也不错。立宁飞白为太子,是皇帝与宗室商议后的结果。” 宁晏执心情突然好了许多,“那这一世,他想要得等上大宝,障碍太多。所以他只得挺而走险!” “归之,你说此事,我们要告之皇帝吗?若是落到实证之时,怕为时已晚。如果皇帝的心智被他所控,那倒是棘手。” 陈拾安的眼神在昏暗中明灭不定,他没有立刻回答太子的问题,反而突然问了一句:“晚凝……她怎么说?” 宁晏执被他问得一愣,随即笑意更盛,回答道:“晚凝……她只对孤说了几句话:‘太子殿下,此时禀报,证据不足,陛下未必信,反可能打草惊蛇。不如……静观其变,利用此局。’” “静观其变……利用此局……” 陈拾安慢慢品味着祝晚凝的话,嘴角止不住勾起弧度,呢喃一声——“那女人,果然是有几分见识。” 随后对着宁晏执点头示意,“殿下,晚凝所言,与臣所想一致!” 宁晏执终于大笑出声,“我早说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俩果然上辈子的夫妻,这辈子……也得进一个被窝!” 陈拾安的脸色在烛光下微微泛红,“好歹一国储君,文雅些!文雅些!” 话虽如此,可那笑意在眼角,怎么也抹不去。 “咱们不必操之过急,有戏开扬,殿下好好欣赏便是。” 第152章 试探岳母 精心描绘的眉眼,扭曲狰狞,金皇后气到胸口激烈起伏。 “竟敢如此折辱本宫!本宫定要他们不得好死!” 一首皇帝的申饬传遍六宫,徐太后更是当着满宫妃嫔的面,出言训斥—— “行事不妥,要她严律自省……” 这简直,像是当众甩到她脸上的巴掌! 她自入宫来,何曾受过这般的气。 “娘娘息怒!” 金北岳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他显然已在宫外知了消息。 见兄长急步走进来,金皇后挥手屏退了战战兢兢的宫人。 “息怒?你让本宫如何息怒!” 金皇后看见兄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那匣子,怎么会被陈拾安那厮一眼看穿!” 金北岳脸色也不好看,“是为兄思虑不周全,也实在没想到陈拾安当天居然在宫里。我都安排好,等祝明澜一进宗正寺,立即将木匣销毁,如此便更为天衣无缝。” “那陈拾安本就是刑部侍郎出身,不仅心思深沉,也是见惯这精通这等奇技淫巧!真真凑了巧了,他本应该在莱州守着海关!” 金北岳见金皇后面色更差,只能宽慰,“娘娘,事情已至此,你保重身子要紧,莫要再气恼。那祝明澜还能蹦哒几时,你忘了她可是宁晏执的催命鬼? 金皇后听罢,脸色果然好了些多,叹息道,“到底是我那孩子没保住……不然待那宁晏执一咽气,我的孩儿就是储君。如今,我还要再谋些出路。” 金北岳凑近妹妹,低声道,“我通过韩家的中间人,寻到了宁飞白……” 金皇后眸色沉了下来,盯着金北岳:“他那边……有何说法?” 金北岳声音已然极低,“他果然如我们所料,心思只在权势之中。谁能让他登上那个位置,谁不就是他的亲娘?娘娘的势力在宫内,宁飞白的优势在于帝心,如此不正好两下相宜?” “果然是那贱妇的儿子!”金皇后自然不屑韩元香之子,如今只得耐下性子,“那哥哥,何时可安排我与他碰面?” 事关事家性命与下半生荣耀,过于重大,金皇后必须亲自确认。 “此事我已有安排……”金北岳眼中精光闪烁,“后日便是徐太后寿宴,届时,宁飞白也要入宫贺寿,只要他晚些离宫便是。” 与此同时,陈家二房。 陈拾安并未回自己院子,而是径直去了母亲叶照微的正房。 叶照微正为一盆开得正好的水仙修剪枝叶。 一抬眼见儿子难得这个时辰过来,便打趣道:“哟,这不咱们日理万机刚进京就忙的团团转的陈大人,今日怎么得空啦?” 陈拾安在母亲对面坐下,先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平淡给亲娘抛出一个惊雷。 “母亲,儿子想成亲了。” “噗——” 叶照微手一抖,差点剪掉一朵花苞,猛地抬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儿子说……” 陈拾安看着母亲那不敢相信的狂喜表情,眼中也染上暖意,清晰地重复道。 “儿子说,想成亲。想娶祝家小姐,祝晚凝为妻。请母亲成全,并代为操持提亲事宜。”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 叶照微唰的一把放下小银剪,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脸上瞬间乐开了花。 “臭小子!你终于开窍了!为不枉你老娘我这一年多来,明里暗里替你照看着媳妇儿!” “我早跟你说了,晚凝那孩子就是顶顶好啊!多漂亮的姑娘!人聪慧,嘴又甜。去年你非要退了信物,气的我几宿没睡好!我们晚凝配你这块木头,简直是鲜花插在……咳咳,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陈拾安不由眉心抽抽,“我记得…您好像是我的亲娘吧?” 叶照微可不管儿子调侃,脑子里飞快转着—— 她在屋里来回踱步,嘴比脑子还快:“提亲!咱们这次必须大张旗鼓去提亲!上次退信物,祝家心里怎么会舒坦?” “这一次咱们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咱家啥不多,但孤本名家字画多!还有你最近攒的宝石,宫里赐的云锦,正好都用上。对,还有祖上传的那个头面……” “母亲,”陈拾安再不打断,怕叶照微连婚礼用什么菜都畅想好了。 “提亲之事,儿子自然全凭母亲做主。只是……” 陈拾安脸上难得露出踌躇,“儿子担心,祝大夫人那边……或许对儿子有些成见。” “祝大夫人?没成见才怪呢!” 叶照微明白了儿子的顾虑,却也信心满满。 “放心,包在娘身上。娘早就猜到晚凝一定是我儿媳!你娘当时退信物时就没闹僵!” “这一来二往的,情分处得好着!娘心里有数,早就做好准备!娘明天上门再探下口风。保证让祝家欢欢喜喜地把女儿嫁过来!” 说干就干,翌日一早,叶照微就带着精心自己亲手做的几样精致点心,再次登门祝府。 “兰馨妹妹,好久不见!” 叶照微笑盈盈地进门,身后丫鬟提着食盒。 沈兰馨一见是她,又看到那家常食盒,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呵,我就知道有这一天!看看是谁当年有眼无珠来退信物? 沈兰馨正待拿乔,却从身后窜出一人。 正是毫不知情的唐灵,她双眼一亮,福身行礼。 “陈二夫人安好!时隔一年,灵儿终于又吃到了心心念念的枣泥山药糕和玫瑰酥啦。” 见唐灵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沈兰馨只得扶额! ——家里又没少你点心吃!这小没眼色的! 沈兰馨只微得面上含笑,两人寒暄几句,叶照微也不拐弯抹角。 “兰馨妹妹,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来,是想替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陈拾安,探探口风!一家女百家求,咱们晚凝……” 沈兰馨只得心中叹气,面上不显。 “叶姐姐,确有人家来探过。” 叶照微倒吸一口凉气,却听沈兰馨继续说道:“只是我们家刚除服,都没定下……” 叶照微赶紧推销儿子,“我家拾安如今好歹也是正二品,那孩子……虽然性子冷了些,品性能力都是拔尖的。” “我们家也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那孩子自小洁身自好!对,他如今做着海运上的生意,身家……” 沈兰馨都不好意思听下去! 这都赶上卖瓜的王婆了! 沈兰馨只得微微点头,“那请官媒上门……” “真的?” 叶照微喜出望外,差点又要激动得站起来。 “太好了!你放心,晚凝嫁过来,我定把她当亲生女儿疼!拾安要是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饶他!” 此时,沈兰馨这才将帘后的祝晚凝请了出来。 叶照微更是喜形于色,拉着祝晚凝好一顿稀罕。 一年未见,叶照微便留下继续喝茶说话。 话题自然转到了陈府内宅上。 她握着祝晚凝的手,亲昵地说:“晚凝啊,你放心,咱们府里人口简单。陈府大伯那边,大堂已经定了亲,是余阁老家的远房外甥女,许菀莹。” “那孩子我见过几次,性子特别温顺娴静,知书达理,是个再好性不过的姑娘了!以后你们妯娌相处,肯定没问题!” “许菀莹……” 祝晚凝听到这个名字,心底如触冰寒。 她抬起眼,对着叶照微露出一个乖巧温顺的笑容,声音甜软: “伯母说的是。许家姐姐……自然是极好的。以后妯娌相处,肯定……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 前世,将她那刚出生的长子溺死在便桶的凶手。 她早就在等着了! 第153章 好宴 太太平平,无风无浪。 叶照微进献的风仪绣坊孔雀杏花屏,在一众寿礼中属于中上水平,既让人艳惊,又不扎眼。 待众人走出慈宁宫时,夜风微凉。 唐灵长长舒了口气,掐着腰小声道:“这可真是我头一回参加宫宴,从头到尾,看着上完最后一个菜!” 祝晚凝望着宫道两旁高悬的宫灯,垂眸回忆了下对甄月影的交待,此时只轻声道:“是啊,太不容易了。” 甄月影这一次寿宴求稳为准。 宫外不明来路的戏班,一个没找。 食材质量不可控的菜,一个没上。 花里胡哨的惊喜环节,一个没安排。 祝明澜也松了一口气,“这一次金皇后倒是没再动什么手脚……居然真的从头到尾没惹事。我这心里,怎么还有些不适应呢?” 待祝家姐妹顺利离宫,却有一道身影在引路宫女的带领下,进到了凤仪宫假山后的密室。 金皇后端坐在主位,眼前缓缓走近的年轻男子——宁飞白。 两个曾经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仇敌,此刻却坐在了这密不透风的房内。 宁飞白微微躬身。“皇后娘娘安好。” 金皇后冷哼一声,下巴微抬,“本宫今日愿意见你,已是破例。” 宁飞白抬起眼来,眸中并无波澜。 “臣自然感念娘娘‘慈心’,娘娘的慈心可不易得。” “你——”金皇后一噎,身子微僵,却仍挺直脊背。 “你应当知道……无论将来,谁坐在那张位置上,本宫可都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本宫的哀荣尊贵,一样都不会少。” 宁飞白闻言,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这寂静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森然。 他抬头直视着金皇后,没有丝毫惧意,惟有嘲讽。 “太后?娘娘,您说得对极了。能当上太后,自然下半子荣华可保。可惜,前提是……您得活到那一天才行。” 金皇后脸色顿时阴沉:“放肆!本宫自然能康健到那一日!” “哦?娘娘是这般想的?” 此时的宁飞白,完全没有伪装的必要,字字扎着皇后的心窝子。 “娘娘您如今这般作下去,今日构陷太子妃,明日再杀皇帝的宠爱之人,后日惹怒太后……娘娘虽是皇后,可这宫中您树敌太多,根基早就动摇。” “您睁眼看看,这宫中还有您的盟友吗?还有可为娘娘保命筹码吗?哪天若是凤仪宫就传出您薨了的消息,臣可一点也不会奇怪。娘娘,您真的能……熬到做太后的那天吗?” “混账!你大胆!你……本宫可是皇后!是中宫正统,是一国之母!我还有金氏全族……”金皇后虽是提高声音,却也是张牙舞爪的纸老虎。 半句实质性的反驳也说不出口。 “娘娘身后的金氏虽有势力,势力能大的过二十年前的上官氏?” 宁飞白满意地勾起唇角,继续诛心,“上官皇后病逝不也就病逝了?上官氏这二十年来,一样被皇帝打击,蚕食……如今,只剩下一个太子之位……呵,帝心可丝毫不在上官氏。娘娘,您比上官皇后如何?” 见金皇后只有喘息声,不再斥责。 宁飞白的身形微微向前,继续抛出自己的砝码:“而我,宁飞白,一个连玉碟都没有的私生子,手上却握着皇帝的密令。京外大营,江南税赋,边关要务……如今,渐渐都收拢到我手上。娘娘,有没有出身正宫的母亲,我都走到这一步了。” 金皇后微微闭眼平息怒意,再睁开眼时,她的呼吸已经平衡,身形渐渐向前倾。 两条毒蛇,在阵前纷纷吐出浸满毒液的信子。 “ 是吗?本宫佩服郡王世子这心胸,可谓乐观之极啊!一个早死无助力的母亲,一个断袖到要把自己弄死在床上的父亲,一个对你毫无情意的正妻……啧啧,宁世子家中可真热闹。” “皇帝把朝中要务秘密交给你又如何?你最多是个有权势的‘世子爷’——如今皇帝 给你的这些,恰恰是下一任皇帝要杀你的理由!太子?瑞王?甚至璟王,哪个容的下你?” 看见宁飞白的脸色阴沉到能滴水,金皇后的心头不由出了恶气。 “可惜啊……没有本宫相助,你永远只在这皇宫的外围踌躇!你永远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野种!” 密室内,突然寂静。 两人对视着,互相掂量着。 终于,还是宁飞白先开了口。 “想必,娘娘今日来,也不是与我话家常,聊我的后院吧?” 宁飞白脸色很快已经恢复正常,他勾起嘴角,“不如娘娘先说说,想如何联手?” 金皇后冷笑一声,开口抛出第一道橄榄枝。 “本宫先给你一颗定心丸,太子大婚之时,就是他毙命之日!” 宁飞白眼中精光一闪,更多的却是恼怒。 “你对宁晏执下手了?下了什么让他情动就暴毙的毒?” 金皇后得意的点点头,“多年前,本宫就已经做下此局……” “多事!”宁飞白不喜反怒,鼻孔里叹气。 “我……我已经定好,让他死于三年后!你这是坏了我的好事!” 金皇后愣住,喃喃道:“死于三年后?什么意思?” 宁飞白冷哼一声,“我也对他下了毒。要他暂时在太子的位子上,多帮我占三年。现下我羽翼未丰,如果他死了,还不知道瑞王、璟王之流起什么心思。” 金皇后不在意的挥挥袖子,“你这婆婆妈妈的毒下的真没意思!他立马死了,我才痛快!” 事已至此,宁飞白也无法,只得往下商议。 “你那毒保不保险?若没死成,倒也罢了。他真立马死了,我们倒要重新谋划。” 金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狠毒:“我的毒可没失过手。只要他一死,瑞王、璟王不足为惧。” 宁飞白半信半疑的点点头,“那之后,你我分头行动。” 此言也合金皇后心意,“瑞王宁承玄那个小崽子,成天跟在太子屁股后面,碍眼得很!他住在宫里,本宫自有办法料理了他!” “好。”宁飞白立即回应,“那璟王宁穆,就交给我。他虽然在即墨,但听说已有嫡子,且还有两个怀孕的妻妾。我找机会,送他一家人齐齐整整的上西天。” 待两人又商议了些细节,小半时辰后才将交易敲定。 “记住你的承诺!”金皇后厉声道,“若璟王不死……” “娘娘就管处理宫中瑞王。”宁飞白打断她,又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青墨留下的药,递了过去,“为表诚意,也助娘娘行事方便。这是唐家秘毒,此毒贵在见效快。” 金皇后只得接过,钱玉芬一死,她还真需要此药。 “只需一滴,混在餐食中,便能让人在三个时辰内,心脉衰竭而亡,死状与急症无异。对付一个瑞王……绰绰有余了。” 金皇后将药瓶攥在手心,微微点头。 “合作愉快,娘娘。” 宁飞白微微躬身,脸上重新挂上“白衣君子”标准笑容,正待离开,外面突然传来侍卫们的疾呼。 “抓刺客!抓刺客!”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真切惊慌之色。 “坏了!别让人瓮中捉鳖了!” 第154章 纳采提亲 郡王世子,深夜被堵在凤仪宫…… 传出去太难听,无论对金皇后还是对他自己,都是麻烦! 好不容易奔至尽头,推开假山机关,宁飞白狼狈继续向御花园跑去。 “什么人?站住!” 一声厉喝,几个侍卫发现动静,立刻围拢过来。 宁飞白强压慌张,站直身体,心念急转,反而迎着火光走去。 “是本世子!” 侍卫们看清来人的脸,认出是皇帝信任的中山郡王世子。 为首的侍卫长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惊扰世子了。只是卑职等正在搜捕刺客,不知世子为何在此处?此地已近宫禁。” 宁飞白深知,越是遮掩,越会引人怀疑。 电光火石间,他已做出决定。 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块玄铁令牌——火把映出“如朕亲临”四个字! 正是成乾帝私下赐予他,用于执行特殊任务的凭证。 “奉陛下密旨,要务在身,耽搁了些出宫时辰。” 宁飞白声音郑重其事压低,“有刺客?陛下可安?刚刚听见动静,本世子惦念陛下安危,正欲寻路探查。” 侍卫长一见那令牌,立刻躬身,态度变得恭敬:“原来宁世子是奉旨办差,请自便!” 他挥挥手,示意手下让开道路。 宁飞白暗暗松了口气,不敢再停留,将令牌收回怀中,身影便很快消失,出宫而去。 此刻,皇帝正坐在甄月影的永和宫内。寿宴结束后,他心情大好! 看看,只要金皇后不插手,甄月影这宴会办的妥妥当当! 宫里可好久没这么舒心的寿宴了! 甄月影亲自奉上安神茶,柔声细语地陪着皇帝说话,“方才许是臣妾眼花,才让侍卫去看看,不知怎么就传成抓刺客,可把臣妾吓了一跳。”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朕知道你胆子小,让侍卫们巡一巡,也是震慑。” 就在这时,侍卫统领在殿外求见。 “进来。”皇帝沉声道。 侍卫长入内,躬身禀报:“启禀陛下,卑职等仔细搜查,并未发现刺客踪迹。只是……” 成乾帝微微抬眼:“只是什么?” 侍卫长迟疑片刻,如实禀告:“只是在搜查凤仪宫后园,遇到中山郡王世子。世子说……奉陛下密旨在办差,耽搁了时辰,并出示了陛下赐予的令牌。卑职等查验无误,便放世子出宫。” “飞白?”皇帝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他在宫中?这个时辰?还在凤仪宫附近。” 寿宴早已结束,宫门即将下钥。 按照常理,宗亲与大臣此时都应离宫回府了。 “是,陛下。” 侍卫长垂首回话,“世子爷行色匆忙,还说听见抓刺客的动静,正欲探查陛下安危。” 皇帝沉默地放下茶盏,那块令牌确实是他赐给宁飞白的。 但如此深夜滞留宫中“办差”……他可从未交待过。 凤仪宫,那是金皇后的地方。思及此,成乾帝倒是并未起疑。 宁飞白与金皇后之间,隔着韩元香的死,倒不担心他们有所勾连。 甄月影安静地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成乾帝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挥手:“知道了,下去吧。继续加强宫禁巡查。” “是!”侍卫长躬身退下。 殿内只剩下皇帝和甄月影。 甄月影柔声劝道:“陛下,夜深了,早些安歇吧?宁世子……许是真的有要务在身?” 皇帝没有回答她的话,沉了片刻,忽然对侍立在角落的心腹太监道:“传朕口谕:着宁飞白明日一早入宫见朕。” 甄月影垂眸,唇角连弧度都未扬起。 此时,从宫内回到陈府的叶照微,可比参加寿宴得了赞许而兴奋。 “娘这几天真是浑身畅快!”叶照微喝着养生茶,拉着儿子商议。 “你岳母人心仁善,没多拿乔,就口头应允了。但上次退信物之事,娘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咱们这次提亲必须做得十足十的体面风光,得真的显出咱们陈家的诚意!” 陈拾安眉目都是喜色,难得百依百顺。“行,怎么办儿子都听您的!” “成!有你这话就好!”叶照微立刻着手安排。 第二日,叶照微亲自备了厚礼,去拜请汴京身份最贵重宗室妇人——老成王妃。 这位老王妃是当今成乾帝的叔祖母,年高德劭。 成王妃家的子侄,皆是陈老祭酒的学生,两家素有旧谊。老人家见叶照微态度恳切,礼数周全,便含笑应允。 回到府上,寒冬腊月,陈敏方还从京外弄来活大雁,一到府上就嚷嚷。 “哎呦!我容易吗?这一对雁比我还金贵!我骑马,它俩坐马车里,还给用了炭盆!” 叶照微收下活雁,又开了库房,交待儿子。 “陈状元,你得亲笔写通婚书,言辞要恳切,表明求娶之意,并附上庚帖。” 陈拾安自然无一不从,听着叶照微继续嘱咐,“通婚书以金粉为底墨,用红笺书写,还要盛于雕花紫檀木匣中!” 叶照微又差使儿子亲笔写礼单。 “你爹收藏的那几幅前朝名画带两幅,孤本古籍两套,文房四宝带两套。” 陈拾安又让陈敏方抬出自己带的宝石匣子,“娘,宝石不用开库房了。我这准备好了…” 一开匣子,叶照微的脸色都被照亮。 “嚯…娘是没你阔!用你的…” 叶照微只按着礼数准备其他,“这块羊脂白玉佩是你们陈家祖上的,御赐云锦四匹,苏杭织金缎八匹,霞影纱四匹。” 更有上等海味干货,时新果品八,精致点心,金锭银锭各若干。 “还有一桩,”叶照微笑吟吟调侃儿子,“要寓意“早生贵子”的枣、栗子、莲子、桂圆各一斗。” 提亲物品皆用以描金红漆礼盒盛放,还包上大红绸。 看着满院物什,叶照微揉着腰,大手一挥。 “明日!提亲!” 第二日,叶照微命人备好四抬朱漆礼担,装载礼物。 前有老成王府侍卫开道,后有侍女捧香炉掌扇相随。 老王妃乘坐流翟鸟华盖马车,叶照微作为男方主母,乘坐诰命相匹配的翠盖珠缨马车随行。 官媒一身绛色礼服,手持大红婚书礼单,挥着喜帕,步行在王妃车驾旁。 今日,祝府中门大开,处处郑重。 沈兰馨按品大妆,身着命妇礼服,坐于主位。 祝晚凝按规避在内室,祝明澜陪着妹妹,眼眶微热,而唐灵早将一双耳朵贴在门后。 鼓乐隐隐传来,门房高声唱喏。 “老成王妃驾到!陈府二夫人到!” 沈兰馨忙起身迎至二门。 老成王妃由叶照微扶着,面露慈祥笑容。 众人进入正厅,分宾主落座。 老成王妃先开口,“祝大夫人安好。今日老身受陈家所托,特来贵府,为陈家二房嫡子、莱州刺史陈拾安,求娶贵府嫡次千金祝晚凝小姐为妻。” “陈家诚意拳拳,特备纳采之礼,望夫人笑纳。” 侍立的官媒立刻上前,向沈兰馨深深一福。 “祝大夫人万福!小人奉陈刺史与陈二夫人之命,特来呈递通婚书及陈刺史庚帖,为陈侍郎求聘贵府千金。” “陈侍郎人品贵重,官声清正,与祝小姐实乃天作之合,良缘天定。恳请夫人玉成!” 说完,恭敬地将通婚书和庚帖奉上。 秦嬷嬷连忙上前接过,转呈给沈兰馨。 沈兰馨接过通婚书,细细看过,微微点头。 见状,官媒又捧上礼单。 “此乃纳采之礼单,请夫人过目!” 沈兰馨接过礼单,略扫一眼—— 看的出陈家倒是十足诚意,财物倒是另说,这大冬天找到活雁可不容易。 冬天纳采,若用玉雁或铜雁替代活雁,也是常理,可陈家竟寻了活雁来,是有心了。 她将礼单放在一旁,脸上终于笑容。 “王妃亲临,已是蓬荜生辉。陈刺史年少有为,陈二夫人更是至诚至恳。这门亲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叶照微那张充满期待的脸,“我祝家,应允了!” 此言一出,厅堂气氛欢腾。 老成王妃抚掌笑道,“好!好!真乃天赐良缘!” 叶照微激动得眼眶微红,起身对着沈兰馨和老成王妃深深福了一礼。 “多谢王妃成全!多谢祝大夫人成全!我陈家必不负所托!” 叶照微挺直腰杆,心里大喊一句—— 我儿子……终于娶上媳妇啦! 第155章 除夕好,除了陈拾安 除服后的第一个除夕,笼罩在府上肃穆早被驱散。 傍晚时分,祝家众人身着吉服,祠堂祭祀祖先。 香烛缭绕,三牲果品陈列,感念祖宗庇佑,祈求家族新岁平安顺遂。 秦嬷嬷带着丫鬟们,贴门神,贴春联,挂五彩笺。 沈兰馨还请傩戏班子入府,象征性地在各院落走了一圈,敲锣打鼓,驱赶疫疠之鬼。 唐灵带着仆役们在庭院空旷处点燃爆竹,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意在驱赶“年”兽,辞旧迎新。 丰盛的年夜饭早已备好,妙娘做了一年素宴,早按捺不住。 只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各色点心摆满满一大圆桌。 沈兰馨早早备下了厚厚的红封,从管事妈妈到最末等的小厮丫鬟,人人脸上洋溢喜气。 “谢夫人赏!祝夫人与两位小姐新年吉祥,万事顺遂!” 祝晚凝特意准备三十六份格外厚重的红封,交给了墨一。 “辛苦诸位兄弟一年,一点心意,让大家也沾沾喜气,过个好年。” 墨一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略有松动。 他郑重接过,深深一揖:“属下代墨隐卫全体,谢主子厚赏!主子新年安康,心想事成!” 言毕转身,无声地融入廊下的阴影。 守岁的长夜,暖阁内炭火融融。 桌上摆满事事如意的柿饼,年年高升的年糕,甜甜蜜蜜的蜜饯,以及各色干果点心。 一家人闲话家常,玩起“升官图”、“掷骰子”,等待着新年。 守岁的时光温馨而漫长,夜色渐深,子时将近。 祝府围墙之外,一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悄然靠近。 陈拾安穿着深色的便服,望着祝府内透出的温暖灯火,心中盘算着:他初九就得离京,正月的白日里,走亲访友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说。 尤其是关于宁飞白养着蛊婆这等惊悚隐秘之事…… 他必须跟祝晚凝碰头,让她增加防备。 陈拾安越想越觉得理所应当,完全忽视心底最早泛起的念头—— 太子定亲那日,便夜访祝府,与祝明澜正式表白心意。 而他从未与祝晚凝互表心意过。 他身形轻捷如狸猫,足尖一点墙面,借力翻上墙头。 可就在他身体凌空,手指还未触到墙头的刹那—— 一股劲风,毫无预兆袭来,直指他肋下要害。 陈拾安瞳孔甚至没察觉到对方的气息,电光火石间,他硬生生半空拧腰转体,仓促用臂膀格挡。 “砰!” 一股大力击打在他的手臂上,震得他手臂瞬间麻木。 袭击者不给陈拾安喘息的机会,借格挡反震,身影一闪,另一只手带直取陈拾安脖颈。 招式狠辣,完全就是奔着擒拿而来! 陈拾安心中瞬间想明白—— 完了! 忘了他给祝晚凝找了三十六个墨隐卫了! 一念至此,陈拾放弃所有潜入的念头,落地一个狼狈的驴打滚,险之又险地避开攻击,甚至出声提示:“在下……陈拾安……” 袭击者正是墨一,他可不知道是陈刺史将他们安排给的祝晚凝! 墨一攻势连绵不绝,拳脚招招带风,直指陈拾安要害,逼得陈拾安连连后退,无半分还手之力! 若非陈拾安本身武艺上乘,前世今生都有实战经验,反应也算迅捷无比,恐怕第一下就要被卸掉胳膊…… 陈拾安心中叫苦不迭,知道再打下去,自己绝对讨不了好,还要闹得人尽皆知,那就更难堪了! 陈拾安拼着硬挨了墨一一记扫腿,毫不犹豫地转身,逃得飞快! 大年初一,一家人互拜新年。 祝晚凝刚梳洗完毕,正由折樱伺候着簪上喜庆珠花。 墨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低声道:“主子,昨夜子时前,有人翻越府邸西侧后墙想潜入,属下已将其击退。” 祝晚凝眉梢微挑,心中很快有了猜测“哦?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墨一的声音一向平静无波:“交手匆忙,未曾完全看清面容。但此人武功尚可,他好像自称……陈拾安。” “噗嗤——” 祝晚凝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手中的珠花都差点掉了。 活该! 这混账以为祝府真是菜市扬吗? 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去年是她势弱,家中没有顶尖护卫,防不住陈拾安和太子。 现在不管这墨影卫是谁送的,既然送她,那她便好好用着! 一想到陈拾安被墨一当成小贼,在自家墙根下被揍得狼狈逃窜的模样…… 她实在是痛快! “好!墨一,做得非常好!就该这样!管他是刺史还是天王老子,敢翻我祝家的墙,照打不误!重重有赏!” 墨一看着自家主子笑得如此开怀,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仍是愉快眸色:“谢主子。职责所在。” “嘶……” 陈拾安看着铜镜里自己左臂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又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肋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耻辱! 简直是奇耻大辱! 堂堂莱州刺史竟然在除夕夜,被未来媳妇家的护卫当成小贼给揍了! 若非自己跑得快,恐怕就要被当成新年贺礼捆了送官! 他郁闷地灌了一大口凉茶,试图压下心头的烦躁—— 这话也没跟媳妇说上半句,就劈头盖脸挨了顿打,这算什么事? 硬闯是绝对不行了。 再翻墙? 想起墨一那凌厉的拳脚,陈拾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胳膊上的淤青,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看来,只能……走正途了。 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洒金笺,提笔蘸墨,半天没有下笔。 自己刚挨了揍,确实有点拉不下脸。 可再不见面,他就要走了…… 思来想去,还是老老实实写了帖子相邀。 ——年初八巳时正,洒月楼雅间一晤。事关紧要,望拨冗前来。 写完,他吹干墨迹,唤来陈敏方:“将这封信,务必亲自送到……祝晚凝手上。” 想了想,又补充道,“……态度恭敬些。” 陈敏方虽然一向大大咧咧,可早就发现自家大人带着了些伤。 一想起昨晚大人出门,将自己收拾的清清爽爽,结果回来时就一瘸一拐,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陈敏方摸摸脑袋,“大人,我对祝小姐恭敬着呢!倒是您……看来对她不太恭敬!这是被未来媳妇给揍了?” 陈拾安想了没想,一记大掌拍在陈敏方肩上。 ——治不了墨影卫,还治不你? 第156章 捡回瑞王的小命 陈拾安却特意换了身簇新的宝蓝色云纹锦袍,白玉冠束发。 本就眉目清朗,如今更是喜意染在面上。 他早早便从后门进入洒月楼,坐定后目光不时飘向门口。 终于,楼梯处传来脚步声。 陈拾安立刻正襟危坐,可又觉得端坐着有些生硬,便起身想替祝晚凝打开房门。 一拉开门,外面却是一张青年的脸。 ——陈拾安是万万没想到,来人却是太子宁晏执。 “殿下。” 陈拾安只得按规行礼。 太子宁晏执笑的眉眼弯弯,“归之……免礼” 随后微微侧身,宁晏执身后还缀着个一脸好奇的少年,正是瑞王宁承玄。 “咦……陈大人,真是你啊!哇,大人今日怎么打扮的这么俊俏!” 陈拾安还能不知是怎么回事吗? 又是那女人耍赖! 他目光转向最后进来的祝晚凝和唐灵,只见祝晚凝对他微微颔首,眼神坦然。 “陈大人,新年吉祥,四季如意!” 唐灵嘻嘻笑着,小手一伸,陈拾安立即会意,往她手心放了装了银锞子的小荷包。 太子看着陈拾安那一脸憋屈的表情,轻咳一声,“晚凝传讯于我,说今日有要紧事相商,让孤一同来听听。” 边上的宁承玄把下巴一抬,“我刚巧在大哥府上,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我肯定得来!” 陈拾安用眼神询问着宁晏执,只见他点点头,“我今日正好想告诉你们 ……贤妃娘娘前几日带着承玄与孤见过。承玄都已知道。” 陈拾安与祝晚凝心头各有思量,一个知晓贤妃这是明确了站队,一个知晓贤妃应该说了“平息”之事。 瑞王宁承玄立刻笑嘻嘻地点头:“是啊是啊,你们小时候就嫌我小嫌我碍事,不带着我,如今我可是十六岁的大人了!” 陈拾安只得哭笑不得抽抽嘴角,面上维持笑容。 “那瑞王殿下,快请坐。” 他不由又看了祝晚凝一眼,眼神微亮。 因着还在年节里,今日祝晚凝身着正红色织金锦缎袄子,领口袖缘滚着柔软洁白狐毛。 一张原本欺霜赛雪的脸,如今脸色佳,只觉那股娇艳似滴。 暗金点翠腰封垂下流苏,末端缀着红珊瑚珠,更显的腰肢只盈盈一握。 乌黑如云的青丝绾成垂鬟分肖髻,发间簪金嵌红宝步摇,另点缀小巧的红绒花。 陈拾安安慰自己——至少,她如此鲜艳的盛妆来见他。 很快上了热茶和干果点心,气氛稍缓。 陈拾安知道机会难得,自己还有些事要私下交待她,便借着为太子添茶的由头,向祝晚凝递了个眼色。 两人稍稍离席,走到雅间靠窗的角落。 “晚凝,我急着找你,的确是为蛊婆一事。我的人查到确切消息,宁飞白府中豢养的那个蛊婆,确是顶尖高手。” 祝晚凝微微抬眸,只见陈拾安眼中担忧不似作伪,心头微暖。 “我自会小心,只是听说蛊物也是极为难得……既然是顶尖高手,想必宁飞白一定会物尽其用,用在重要的地方。我只是普通的闺阁女子,宁飞白心思动不到我身上。” 陈拾安虽然点点头,语气却并未放松。 他抬眼瞥了一眼唐灵,“我知道你身边有……琳儿,可是蛊毒不同源。你多约束着她。自己也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祝晚凝也抬起眼来,看看正在和瑞王分点心的唐灵。 “我……知道了。”祝晚凝见陈拾安今日这一身,还算顺眼,想到他后日就要离京,到底客气了句。 “你……在外也多加小心。” 就这一客气话,陈拾安如大雪天饮了温蜜水,只觉得遍体又畅快又甜暖。 他身子不由向前又凑近了些,“你……你等我……我今年一定争取……” 话未说完,突听得宁承玄突然“哎哟”一声,捂住胸口,眉头紧紧皱起。 “怎么了,承玄?” 太子正在他身侧,轻声关切地问道。 宁承玄自小顽皮,性急时常常也不顾着身体。 他只当是刚才点心吃急了岔气,摆摆手,脸上还带着点嬉笑。 “没事没事,大哥,许是……许是刚才那块梅花糕噎着了,心口有点闷闷的。” 而与他一起分点心的唐灵,突然警惕起来,她扔下手中点心,站到宁承玄正前方,一双眼睛盯紧着他微微发白的面色。 “不对!你……这状态不对!” 屋内众人,除了宁承玄,都是知道唐灵天才本事的。 陈拾安与祝晚凝也急步走到了瑞王近前。 宁承玄见众人因为唐灵一句话,就全如临大敌,还觉好笑。 “嘻嘻……你们这般紧张干嘛?我还因为口梅花糕噎死不成?” 此时唐灵二话不说,伸手扣住宁承玄的手腕。 “咦?这位妹妹要做什么?” 瑞王睁大眼睛,满脸不解。 太子宁晏执出手按住瑞王想挣扎的身子,“别动!让金姑娘看看!她是救命之人。” 唐灵凝神诊脉,只过了短短几息,她的脸色已变。 “你在吃梅花糕前,用过什么?几个时辰前?” 瑞王扭头看向宁晏执,见自家大哥脸色也变的极为紧张。 “大哥府上……喝了半杯枣茶……大概是一个时辰前。” 唐灵声音微微变了调,“是……是我唐家的‘枯心散’!” “什么?” 太子宁晏执猛地站起身,面容已遍布寒霜。 陈拾安与祝晚凝急急对视一眼,两人看着对方脱口而出同一名字——“宁飞白!” 瑞王宁承玄此时才有些吓住了,“你……你别吓我啊?什么毒?” “闭嘴!别动!” 唐灵厉声喝道,身上气息已是面对生死危局的凛冽。 她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小玉瓶,倒出一粒赤红色的药丸,不容分说地塞进宁承玄嘴里。 “快咽下去!这是保心护脉的,只能暂时压制!快!” 宁承玄见刚刚和他分点心的小妹妹,突然一下气势如此慑人,下意识地咽了下去。 唐灵手上动作快如闪电,从荷包里抽出一卷金针,唰的一下摊开在桌上。 再看了一眼太子,“掀开他上半身衣服,快!” 陈拾安和太子,一左一右,立即掀开宁承玄身上层层衣物。 唐灵片刻都不再耽误,金针出手,刺入宁承玄心口周围的几处大穴。 “嘶……” 宁承玄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忍一忍!” 唐灵头也不抬,声音绷的紧紧,“枯心散发作极快,一个时辰开始侵蚀心脉,三个时辰心血必枯,回天乏术!现在我要立刻将毒逼住,护住你的心脉!” 雅间内落针可闻,只有宁承玄痛到吸气的声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太子宁晏执脸色早已铁青,双拳紧握——他府上有这么大一颗钉子,他没有清出来! 要是害了弟弟的性命,他这一生都要活在愧疚中。 他无颜面对对他全然信任的贤妃娘娘…… “将屋内炭火熄了,开半扇窗……减慢心脉的速度。” 陈拾安与祝晚凝同时动作起来,将炭火全部端到室外,迅速开了侧窗。 唐灵手指翻飞,或捻或转,不断调整着银针的位置和深浅。 她口中念念有词,飞快地报出一连串药名.“快!要犀角粉三钱、甘草三两、绿豆一升急煎取浓汁、防风五钱、连翘心一两……立即熬药!” 太子收敛心神,冲出房外着人去煎药。 屋内迅速冷了下来,可唐灵竟忙得满头大汗,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唐灵神色微微一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始收针。 瑞王宁承玄脸色恢复血色,急促紊乱的呼吸平缓下来。 “稳住了。” 祝晚凝拿出帕子给唐灵擦汗,唐灵却看向太子和陈拾安。 “真是天意,在三个时辰内他竟然遇到了我,捡回一条命。不然一个时辰后,他会如同心疾发作般,查不出病因的死去。” 太子慢慢扶着椅子坐下,脸上的杀意凛然。 第157章 埋线回击 陈拾安声音沉下去。 祝晚凝冷笑一声,“怪不得寿宴当日这般太平,可是寿宴后他却滞留在凤仪宫附近。看来这两人的确已同流合污!” 唐灵自然听不懂这两人“他”、“她”的,便下去亲自盯着熬药。 太子让瑞王自己的随从进来照料,三人去隔壁议事。 “孤心意已决,那个毒妇留不得了!” 陈拾安与祝晚凝默契点头,两人皆未出言阻挡。 自小生活在金皇后的阴影之下,宁晏执此恨,如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早已刻骨。 祝晚凝却突然抬头,“殿下,您刚进房时,提及贤妃娘娘来找过您……” 太子宁晏执不由一滞,“晚凝,你实在敏锐!” “贤妃此举,怕是入了金皇后的眼。她觉得此时,必须要一石二鸟。既除掉瑞王,又嫁祸于你。”祝晚凝缓缓分析,而陈拾安出言补充。 “而你大婚在即,在他们眼中,洛神之毒仍种在你身上,你即将毙命,而如果瑞王再暴毙,这大位几乎要被宁飞白锁定。” 太子已想到此节,微微点头,“这两人同流合污,却也不算意外。” 祝晚凝一双眼睛都仍望向太子,“除此之外,贤妃娘娘可有交待其他事项?” 太子再次惊讶抬头,“你怎么知道……” 祝晚凝伸手指了指门外,唐灵正端着药送去隔壁。 “您忘了?我家可有个毒师天才。而且……” 祝晚凝眼神在太子与宁晏执面上扫了扫,“刚刚她自称‘我们唐家’,殿下和陈刺史,可是完全不惊讶呢!” 太子与陈拾安皆是一怔,再是同时露出尴尬表情。 “哼!” 祝晚凝声音微微扬起,“陈迎文……那戏演的不错!” 陈拾安今日收拾的这般帅气,自然是想来与佳人甜蜜相会。 现在不仅多了三个碍眼之人,多了一扬生死危局,最后更是来个旧账拆穿! 真是处处出人意料! 祝晚凝欣赏了下陈拾安那微微涨红的面色,这才向太子开口,“唐……灵,也只是发现了陛下身上绝嗣药的旧迹,而贤妃娘娘身上却沾染着掩盖此事的药材气味,我略想了想,便也通了。” 陈拾安前世今生对此都不知情,只待听见“绝嗣”两字,眼睛才瞬间睁大。 太子见挚友这般神色,开口为陈拾安解惑,“母后……母后为我思之长远。” 待太子的转述完贤妃之言,三人齐齐陷入短暂沉默。 不过片刻,陈拾安与祝晚凝都见对方眼神微动,显然都有计较。 陈拾安只说了四个字,“将计就计”,祝晚凝却也用了四个字,“祸水东引” 已近黄昏,金皇后在宫内殿中回踱步,焦躁不安。 这时辰怎么算,都要有消息传来—— 宁飞白明明说“枯心散”三个时辰必会发作。 瑞王心脉衰竭暴毙这种事,怎么可能瞒的住? 叶氏那个贱人,居然主动向太子投诚! 她怎能不给她一些颜色瞧瞧! 此番,她可是动用了太子身边埋了十年的钉子,才找准时机将药混入茶水。 但宫外一片平静,派去打探的心腹也迟迟未归。 又过小半时辰,心腹脸色煞白,跌撞着扑进殿内,“娘娘…娘娘!瑞…瑞王殿下…他…他回宫了!” 金皇后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急切追问。 “回宫了?如何回的?可是…被抬着回来的?” 那心腹头垂得更低,声音渐渐细弱。 “不…瑞王殿下…是自己走着…走着回的自己殿里…气色瞧着…瞧着还可以。” “走着回来?”她咬牙从齿间挤出满是怒火的问句,“他没有面色苍白?没有胸痛不止?竟然好端端走回来?可是你亲眼所见?” “千真万确,娘娘!”心腹伏在地上,身体颤抖不止。 “奴才亲眼看着瑞王殿下下了车驾,步履稳健,虽略显疲惫,但绝无…绝无心脉衰竭之相!还…还和值守的侍卫统领说了两句话才进去的…” “废物!都是废物!” ‘金皇后终于按捺不住,抓起桌上的一个茶盏砸在心腹身上,茶盏只砸在那人身上,便又回落地面,碎片四溅。 “宁飞白那个野种!定是他给的假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妄想成事?本宫真是瞎了眼!” 贤妃叶氏摒退所有宫人,内室只剩下她和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儿子。 她坐在床榻边,紧紧握着儿子冰凉的手——这孩子从小顽皮,何时有过手心如此冰凉的时候? 她的脸上也渐渐失了血色,眼圈通红,泪水无声。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永远失去这个孩子了! “母妃……”瑞王宁瑞之虚弱地开口,挣扎着想坐起来些。 “别动!”贤妃立刻按下他的肩膀,声音隐隐带着哭腔。 “傻孩子,你才刚解了毒,身子还虚着,好好躺着!” 替儿子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只是眼泪都是止不住砸落在锦被上。 “母妃,母妃,儿臣真没事了。”瑞王努力扯出安抚的微笑,他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母妃失态,“你不信?不信儿臣这就起来,给你打一套拳法看看!” 叶贤妃被儿子这话逗的心头一松,“还耍贫嘴!若非太子……若非那位唐姑娘……”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紧紧攥着儿子的手。 金氏,她竟敢……竟敢用如此歹毒的手段,害她的孩子! 此仇不共戴天! “母妃……别怕。儿臣……命大着呢。”瑞王反手轻轻回握住母亲的手,声音虽轻,却有一番坚定,“而且……大哥,他说有一个计划。” 贤妃一怔,泪水还挂在睫毛上,“计划?” “是……”瑞王艰难地撑起一点身体,确保声音只有近在咫尺的母亲能听清,“大哥说……你上次与他所说之事,势必还是要有法子将它落定?” 贤妃眼中似有冷光,“太子这般说?可那件事……如何落定?” 瑞王轻轻摇头,“大哥说此事操作起来细节颇多,下次……下次会让祝家小姐来找母亲详谈。” 他盯着母亲的眼睛,倒是多了几分机敏,“儿臣感觉大哥的计划,倒像是祝家小姐想出来的!” 贤妃眉头舒展,“那小姑娘,的确颇有智慧。那母妃等着便是!” 瑞王将身子躺进了被窝,手却依旧牵着母亲,声音已经低如呢喃。 “大哥说,此计若成,那上官娘娘的仇……能报一半!” 贤妃浑身猛地一震,“你大哥真这般说了?” 瑞王轻轻点头,“嗯!虽然我不太懂,为何只报一半。但大哥说,让我这般告诉你,你会懂。” 叶贤妃的泪水慢慢彻底收住,她攥着儿子的手慢慢收紧,“是!我懂了!娘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了!” 第158章 明澜大婚 一路,正是已定亲的莱州刺史陈拾安,他的车马,不算急切,带着几分恋恋不舍。 一路,正是往宫中报喜的宁飞白——世子妃洛秋月,昨夜顺利产下宁飞白的长女。如今的宗室小辈中,宁飞白是第一个儿女双全之人。 最后一路,却是极不起眼。 如果陈拾安此时回头,或许会认出,那黑马之上,正是将他一顿好揍的墨一。 他背着简单的包袱,和墨三、墨四去往江南小城,寻找当年的老宫人。 墨影卫,最早为墨家传人,战乱时其中一族皆成为宁氏家仆。 建朝以来,墨氏影卫分散在宗室之中,根据令牌的等级,分配影卫人数。 影卫一生只认一主,如若老死、战死,墨氏家族会重新分配影卫给令牌操有者。 一个月后,二月初八。 天光微熹,祝府上下,肃然有序。 正厅之上香案高设,烟气缭绕。 九翚四凤冠沉甸甸地压着祝明澜的乌发,深青色翟衣层层相叠,衬得她面容愈发沉静端凝。 礼部尚书与宗正亲王作为册封正、副使,手持金节,肃立于前。 宣制官展开明黄卷轴,“……咨尔祝氏女明澜,毓质名门,温恭懋著……是用册立尔为皇太子妃。尔其祗勤夙夜,衍庆家邦。钦哉!” “臣女祝明澜,谨遵圣谕,叩谢天恩!” 祝明澜依礼深深叩拜,伸出手双稳稳接过太子妃的金册、金宝。 太子大婚,并没有亲迎的环节。 祝明澜要坐着皇家规制的翟轿,用着太子妃专属的煊赫仪仗前往皇宫。 沈兰馨与祝晚凝疾步上前,依礼下拜。 “臣妇/臣女,恭送太子妃殿下!” 昨晚母女三人已哭过一扬,此时沈兰馨仍是哽咽不已,眼中满不舍与离愁。 她的女儿,如今已经不单是她的女儿。 她即将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去最深沉的皇宫中,搏出一条生路。 兰馨温声而语,“殿下此去深宫,万望珍重……自身,为皇家开枝散叶,光耀门楣。” 祝明澜的脚步微微一顿,她不能回头,只轻轻颔首,声音透过凤冠的珠帘传出。 “母亲、妹妹请起。家中诸事仍要劳母亲操持,请母亲万万保重身体为要。” 这种扬合太子妃不能落泪,可那语中泣声却是止也止不住。 礼仪女官见状,赶紧上前搀扶下,让祝明澜踏上铺着红毡的台阶,走向翟轿。 只是在登上轿辇前那一瞬,祝明澜终是忍不住声如泣莺。 旋即,珠帘落下,隔绝内外。 “起驾——!” 鼓乐齐鸣,仪仗开道,浩荡的队伍簇拥着太子妃的翟轿,向着东华门迤逦而去。 东宫正殿龙凤红烛高燃,映照着殿内一片喜庆朱红。 太子身着玄色衮冕,玉带束腰,他只觉心跳如鼓,喉头干渴的厉害。 殿门开启,环佩叮咚,祝明澜缓缓步入。 宁晏执本应立于原地,由太子妃向太子行参拜礼。 可宁晏执根本不管这些,不顾礼制,满面笑意急步上前相迎。 “澜儿……我的澜儿!你终于嫁给我了!” 祝明澜被礼仪女官教了三个月,当然知道此时不应如此。 可……为何要拒绝丈夫的真情表达? 礼不遵一次又如何,与丈夫心心相印才可贵。 礼仪女官见这两人忘乎所以的携手相看,也实在无法,只得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殿内合卺宴席早已备好,女官只得赶紧引着二人分东西对坐。 金盆净玉手,玉盏斟美酒。 女官捧着以红绳系好的两瓣匏瓜,分别呈至太子与太子妃面前。 “请殿下、太子妃行合卺之礼。” 甜酒丝毫不辣,可刚一入喉,宁晏执却天地仿佛都带上春色。 “澜儿……我们早些……歇息吧!” 自是一夜风儿细,雨儿润,交颈鸳鸯双戏水。 从出生起,宁晏执在宫中的每日皆是如履薄冰。 今日……今日是他生命中最快活的一天。 翌日清晨,奉先殿最是庄严肃穆。 太子宁晏执与太子妃祝明澜身着朝服,礼官唱引着,向神位行谒庙礼。 宁晏执拈香祝祷,祝明澜在他身侧半步之后,依礼拜下。 谒庙礼毕便要朝见帝后,成乾帝端坐御座之上,神情略有不耐却也还算和煦。 金皇后坐于其侧稍后凤座,凤袍仍是璀璨,笑意已彻底在脸上挂不住了。 ——为何他还活着!为何洛神也失效了! 殿外,鸣鞭三响。 丹陛大乐庄奏起,太子与太子妃并肩步入大殿,行着最庄重的三跪九叩大礼。 “儿臣宁晏执,率妇祝氏明澜,恭诣父皇陛下、母后殿下前行礼。愿父皇陛下万寿无疆,母后殿下福寿安康!” 成乾帝只平淡按规回应:“佳儿佳妇,礼数周全。望你二人同心同德,勤勉克己,不负朕望。赏!” 内侍捧上早已备好的赏赐。 金皇后脸上,细小肌肉控制不住颤抖。 她死死盯着宁晏执,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动作中找到一丝毒发的痕迹——哪怕脸色苍白一些,身子骨弱一些也成。 然而,宁晏执的气色可谓出奇的好! 整个人像被滋养过的树木,神清气爽,眸子竟然满满得意之色! “太子妃端庄知礼,甚好。” 金皇后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望你恪守妇道,勤谨侍奉太子,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赐珠玉首饰。” 她轻挥一下手,示意宫女端上赏盘,盘中的珠翠熠熠生辉,却只映得她心头冰冷一片。 “儿臣(臣妇)谢父皇陛下、母后殿下隆恩!” 太子夫妇再次叩首谢恩。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金皇后眼前发黑—— 真是倒霉!连着两次毒杀皆没有效果!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子身边难道已有解毒圣手,所以用毒已无效? 而中山郡王府里,宁飞白一身常服,逗弄着自己的长子,听着心腹禀报。 “哦?” 宁飞白听完,眉梢讥诮一挑。 “金氏此人,外强中干,志大才疏。连下毒这等阴沟里的勾当都做不干净,还能指望她掀得起什么风浪?” 他眼中充满轻蔑,“什么洛神,什么早就布局,不过是她给自己加码的虚言罢了。要么是毒药当时就被人调包,要么是早就被人识破化解。无能至此,也配与我谈合作?真是可笑!” 他将那幼儿的小手轻轻握在自己的掌心,“也罢。看来用毒……已不见成效。” 宁飞白的声音低沉下去,“还好,我还有另一张王牌,那至尊之位,终究,还得靠我自己亲手来夺!” 第159章 大厦将倾 “那祝明澜真是专克本宫,她一入东宫,怎地本宫只觉得诸事不顺?”。 太子大婚后的半个月,金皇后喝着静心茶,跟兄长抱怨。 这半个月,太子依例不必临朝,专心于新婚燕尔。 祝明澜也不必去皇后那请安,只在快速熟悉东宫事务。 这本该是金皇后巩固权势的好时机。 可短短十几日,金家像是莫名踩中了个马蜂窝,麻烦接踵而至。 起初只是些不痛不痒的弹劾—— 某旁支在地方上强占了几亩民田,某姻亲的管事在漕运上夹带了点私货,某个依附金家的五品小官贪墨了些许修河款项…… 零零碎碎,像是蚊虫叮咬,虽烦人却不足以致命。 金北岳今日也是为此入宫诉苦,“娘娘,我也觉得这势头不对啊!都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咱们早就摆平了的,怎么又都翻了出来?我看定是有人背后指使!” 金北岳心中烦恼,在金皇后的凤仪宫里来回踱步。 金皇后端坐凤椅,强作镇定,“哥哥莫慌!不过是些旁支末系、不中用的奴才惹出来的麻烦。你身为家主,该断则断!该舍就舍!找几个顶罪的,把事情摁下去便是。丢卒保车,这点道理哥哥自然明白。” 金北岳叹了口气,在金皇后的下首寻了把椅子坐下来,“哥哥自然懂,可是若是一两家倒还好。这么零零碎碎的加一块,倒是影响到不少家。若是都舍下他们……这年年的孝敬,咱们拿不着另说。倒是怕以后旁支们生出其他心思。” “能有什么心思?”金皇后想压下兄长的不安,声音提高了些,“只要本宫一日是中宫皇后,这些旁支就还得依附金家。舍了一批,换一批不就成了?” 金北岳也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匆匆出宫去“断尾求生”。 然而,当太子宁晏执在半月的婚期结束,正式还朝那一刻起,金皇后与金北岳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图穷匕见。 太子自己并未直接对金家发难,甚至没有动用上官家的势力, 陈拾安科举之路曾经遇过的寒门子弟,人品上佳的皆暗中拜入太子门下,如今已渐成气候。 御史台大夫付仪涌,不紧不慢地将散落各处关于金氏的弹劾一一拾起,条分缕析,相互印证。 再用太子手中还未放出的关键证据,串联组合,放大。 几处强占民田相合,变成在金北岳授意下,有组织地侵吞皇庄田亩; 漕运夹带,庄北望在进京述职前就已经收集完毕,如今正好应证金家掌控漕帮,走私逃税谋取巨利; 何止只有一两个金家小官贪墨,从这些小官的关系网向外延伸—— 户部成了重灾区,工部也有涉及,关键是动到成乾帝最忌惮的兵部。 金家势力,整个朝堂中已形成系统性贪腐…… 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动摇国本! 每一份看似独立的罪证,在付仪涌抽丝剥茧下,都指向金氏正在动摇大夏国本,动摇成乾帝绝对的皇权。 谁说太子那些劳心劳力,看似毫无权柄的朝中事务,就没有杀伐之力? 宁晏执从来都是一个后发制人的棋手。 甚至在更早的半年前,成乾帝案头就已压着陈拾安秘报—— 莱州水师争伐海寇之时,意外发现金家利用海运网络,私通外藩、输送违禁物资。 陈拾安只陈述事实,不加一丝评价,意图自然是全凭成乾帝的心意。 单独一顶罪证,绝对不能将金家置于死地。 可积沙成塔,如今这座沙塔,重重压在皇帝猜忌的心弦上。 “陛下!陛下!金氏一门虽有外戚之尊,却不思报效皇恩,反仗势弄权侵吞国帑,甚至私通外藩!其行可鄙,其心可诛!臣恳请陛下,严查首恶金北岳,以正国法!” 付仪涌今日更是不死不休,仿佛若是成乾帝不答应惩办,就得一头撞死在金柱上! 成乾帝的脸色实在阴沉——金氏小打小闹贪污些钱财,他无心追问。故尔陈拾安的密报,他也按下不发。 可金北岳竟然敢将心思放到兵部,甚至要与外藩的私联,这可触到皇帝逆鳞。 成乾帝怎会不知,这是有人在针对金家。 韩元香之死,甄月影的委屈,可都是戳了成乾帝的肺管子。 他不满金皇后已久,如今正是秋后算账的好时机。 无论谁愿做刀,他是皇帝,他用这把刀便是! 看着桌上呈上的如山铁证,再看看瘫软在地的金北岳,成乾帝眸中怒火熊熊,“金北岳!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臣冤枉!臣……”金北岳语无伦次。 “冤枉?这殿上所呈,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喊冤?” 成乾帝猛地一拍御案,“来人!剥去金北岳冠带,打入天牢!此案着三司会审,凡涉案者,无论品级,一律严惩不贷!” 金北岳如死狗般被拖了下去。 消息传到后宫,金皇后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她知道,太子这次是动了真格,要彻底斩断她的臂膀! 她强撑着精神,立刻派人联络朝中党羽,试图营救兄长。 然而,太子暗中积累多年,怎能就此停下? 金北岳刚下狱,针对金家其他嫡系的弹劾,便紧随而至。 此刻,已不再是零碎不痛不痒的小事。 大厦将倾,只等着最后一击——有人敲响了数年未有动静的登闻鼓! 鼓声直达天听,苦主生生捱过了杀威棒,拖着残躯跪在金殿上。 “草民要揭发金家二爷,皇后娘娘的同胞亲弟金南炩!金南炩在数年前为争夺一处矿脉,指使家奴纵火焚烧民宅,烧死十余口人命!” “此事虽被金家以权势压了下去,但草民当年侥幸逃脱,一路逃亡,今日才逃到汴京。草民手上有当年的铁证,还有人证!草民死不足惜,只想为草民全家上下十几口人命讨个公道! “陛下!金南炩草菅人命,恶行昭彰!其罪不容诛!” 刑部尚书率先出列,随后竟然是想赶紧撇清关系的户部尚书。 曾经与金家来往甚从的臣子们,纷纷出列附议。 成乾帝望着殿内乌压压低垂的脑袋,只将奏折往地上一抛:“混账东西!金南炩一并下狱,与金北岳案并审!给朕查个水落石出!金家全族——圈禁!” 凤仪宫内,金皇后砸碎了手边能砸的一切器物。 她双目赤红,状若疯癫:“宁晏执!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如此对我金家!本宫与你势不两立!” 金家根基动摇,她这个皇后,还能坐稳吗? 就在金皇后焦头烂额,金家大厦将倾,整个朝堂后宫众人都缩着脑袋之时。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数,发生在成乾帝的寝宫。 成乾帝连日来心浮气躁,头昏脑涨,他更频率的召长生子,为他讲经说法,调理气息。 长生子盘坐于蒲团之上,手掐法诀,为成乾帝“观气”。 只见长生子微闭双目,手指在虚空中轻轻拂过成乾帝的头顶和胸腹位置。 片刻后,他突然睁开眼,“陛下……” 成乾帝靠在软榻上,抬了抬眼皮:“仙师,朕今日心绪不宁,可是气运有碍?” 长生子缓缓摇头,眉头紧锁,他再次仔细地“看”了成乾帝片刻,叹道: “陛下,贫道观陛下龙气……似有隐晦之伤,非是天年之损,应是人为之毒!” “什么?”成乾帝猛地坐直身体,昏沉脑子瞬间被炸醒,他死死盯住长生子,“你说清楚!何来人为之毒?” 长生子神态依旧平和,迎着帝王的怒视。 “陛下,老道不是医者,只是陛下的龙气之中潜藏着一股极阴寒歹毒之气。此气非是急毒,但性损及龙嗣根本。而且此毒气已与陛下龙头绞缠,想来应是数年之久!” 他顿了顿,似乎在感受那虚无缥缈的气,补充道。 “更奇诡者,陛下身上还缠绕着一股奇异的药香,这药香……非是治病良药,其作用,是在极力掩盖那阴毒药力的痕迹!只是这掩盖之物,近日仿佛已停用,加上陛下近日心绪大动,龙气翻腾,贫道亦难窥破此等瞒天过海之局!” 第160章 闭环 长生子话音未落,成乾帝已然是目眦欲裂。 损及根本的人为之毒,而且下了十数年之久,甚至一直被掩盖…… 莫说帝王,便是普通男人,也无法容忍这般毒害! “来人!” 成乾帝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已嘶哑变形“给朕把太医院那帮废物……不!把专精毒理的那个给朕召过来!立刻!马上!” 殿内侍立的御前太监总管早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连滚带爬出殿去传旨。 不过片刻,一个老太医被几乎是架着拖进殿内。 此人正是太医院里专攻毒理王太医,平日里都是院判为皇帝诊脉,根本轮不到他给皇帝请脉。 成乾帝赤红着双眼,将手腕重重拍在软榻扶手上,“看看朕这龙体里,到底藏着什么鬼东西。” 老太医何曾见过被这阵仗,颤抖着胡须,呐呐不言。 可医者本能让他强压下恐惧,凝神屏息,用三根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搭上了帝王的手腕。 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年龄过大,老太医诊得极其缓慢——慢到成乾帝已经想拉他出去砍了。 可见着老太医极其专注,就连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成乾帝才压下心头暴怒。 老太医的眉头越锁越紧,手指反复换着方向,捻着脉,就像在触摸一团纠缠了十数年的线团。 良久,老太医收回手指,整个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陛下龙体……龙体确有沉疴!乃是一种极其阴损的慢性绝嗣之毒!” “此毒……此毒深入骨髓,损及肾元根本,且……且缠绵龙体,恐有十数载之久矣!” 他身子半软,憋了半天才敢说出下一句:“陛下的熏香,仿佛曾经有一款名为平息的药材,其性温和平顺,非为解毒,是在极力掩盖那毒性的气息!只是那掩盖熏香,近日仿佛已经不再出现!” 王太医的话,与长生子所言相互印证,彻底打碎成乾帝心头侥幸! “慢性……绝嗣” 帝王的心头已涌出毁天灭地的风暴。 他猛地抬头扫向殿内所有宫人,“查!给朕彻查!从朕的饮食起居,到一应香料、熏香、汤药!朕要知道,是谁!是谁敢对朕下此毒手!又是谁!胆敢帮凶掩盖!” 殿内瞬间跪倒一片,人人自危,就在这山雨欲来、雷霆将落之际。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内侍阻拦声。 “贤妃娘娘!陛下正在静养,您不能……” “让开!本宫所陈之事,正与陛下相关!” 话音未落,殿门已被推开。 只见叶贤妃披散着头发,未施粉黛,一身素净到极致的常服,发髻上所有钗环尽去。 她形容憔悴,双目红肿,额角竟还有一块未消的淤青,显然是情急之下磕碰所致。 她踉跄着扑入殿内,在距离御榻数步之遥的地方“扑通”跪下。 “陛下!臣妾有罪!臣妾特来请罪!求陛下赐臣妾一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成乾帝死死盯着狼狈不堪的叶贤妃,“叶氏!你有何罪?说!” 叶贤妃抬起头,泪水汹涌而下,声调极为悔恨。 “陛下!是臣妾……是臣妾受皇后胁迫,在陛下日常所用的熏香中,偷偷加入平息啊!” “什么?” 成乾帝霍然起身,周身杀气暴涨! “陛下容禀!” 叶贤妃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她不管不顾,嘶声哭诉。 “皇后!是皇后指使臣妾做的!她……她早在十数年前就对陛下……对陛下用了那绝嗣的阴毒!她怕陛下察觉,便寻到了臣妾!” “她……她抓住了臣妾唯一的软肋!她拿瑞儿的性命威胁臣妾啊!她说……她说若臣妾不从,便让瑞儿活不过十岁!” “臣妾……臣妾只是一个深宫妇人,瑞儿是臣妾的命啊!臣妾……臣妾不敢不从!只能昧着良心,年复一年,将那掩盖毒性的药材,掺入陛下的熏香中……”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臣妾……臣妾这些年,日夜受良心煎熬,生不如死!所以臣妾从不敢亲近陛下!” “可前些时日,臣妾……臣妾实在受不了了,想着瑞儿也大了,或许皇后会放过我们母子。臣妾便……便斗胆停了那掩盖之药,想着……想着陛下或许能察觉,能除了那毒妇……” “可臣妾万万没想到!皇后她……她竟如此狠毒!她竟因此就要杀了瑞儿!” “就在两个月前,她给瑞儿下了剧毒!若不是……若不是瑞儿身上恰好带着我侄女偶尔寻来的解毒奇药,解了毒性……臣妾……臣妾此刻早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随瑞儿去了啊!陛下!” 成乾帝听得浑身发冷,却又半信半疑。 金皇后的狠毒他信,可叶贤妃此举到底是巧合还是…… “瑞王当真中毒?” 成乾帝的声音森寒。 “千真万确!陛下!瑞儿如今还在宫中静养,陛下若不信,可即刻宣太医为瑞儿诊视!看看瑞儿是否中过毒!” 叶贤妃抬起头,满面泪水。 “宣!立刻去给瑞王诊脉!把脉案也给朕拿来!” 成乾帝厉声下令。 很快,负责照料瑞王的太医被火速召来,战战兢兢地回禀,并呈上瑞王近两个月的脉案。 王太医也一同上前仔细查看,又询问了当时瑞王的症状。 “回陛下,” 老太医到底是专精毒术,看完脉案,又听了同僚描述,面色凝重,“瑞王殿下两月前的脉象,确系曾中过剧毒之兆!也的确如贤妃娘娘所说,是被当下就解了!殿下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后经精心调养,已基本痊愈,只是脉象之中仍可见细微阻滞。” 太医的结论,彻底砸碎了成乾帝心中那点疑虑。 贤妃此人哪怕要害金皇后,但她绝对舍不得用亲子中毒做引! 所以叶贤妃的供词、动机、遭遇的报复、瑞王中毒的铁证…… 这一切,完美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唯一合理的解释——金皇后! 成乾帝暴怒到了极致,反而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平静,他缓缓坐回软榻。 “叶氏……” 成乾帝收起杀意,“你虽为虎作伥多年,但念在你为母护子,情有可原,且最终迷途知返,又有首告之功……朕,只将你降为贤嫔。” 叶贤妃闻言,紧绷的身体间瘫软,“臣妾,谢陛下恩隆!” 成乾帝的目光越过贤嫔,投向凤仪宫的方向。 “传旨!皇后金氏即将起封禁凤仪宫,由宗人寺与慎刑司合审本案!还要好好审一审,这些年,她手上到底沾染多少恶行!” 成乾帝的声音越来越冰,“她是中宫皇后,朕要堵天下悠悠之口,要她死的明明白白!” "至于金氏一族,罪孽深重,凡成年男丁,一律处斩!女眷没入掖庭为奴!金北岳、金南炩……即刻处死!” 第161章 百口莫辩 陈拾安临行前告之过祝晚凝有两名宫人可能有用,年初九时,祝晚凝就已派出墨一等人去寻访。 如今事成,她心头大定,温声叮嘱墨一等人,“辛苦了,你们三人休息几日。接下来……殿下会接手。” 三名墨影卫正准备下去,却见唐灵嘻嘻笑着凑近,“墨一大哥,你是不是感觉有些累?” 墨一老实的摇摇头,“虽然去时快马,但回来时为了照顾老人家的身体,所以跟着马车并不累……” 话音未落,唐灵已经将一颗丸药举到他面前。 “来来来!金琳制药,消疲丹!只要一颗,无论你是江湖高手,还是镖师驿兵,都能立即恢复体力!” 墨一不由皱眉,正欲接手,却见墨七和墨八竟然同时从阴影处现身,对着他拼命摇头。 唐灵嘻嘻一笑,“不累也可以解解乏,放心!我在丸药里加了蜜!” ——以墨一的身形与体质,如果一颗丸药都可以激发他全部体力…… 那她这药卖到海外,不得乐死那般高头大马的蛮夷? 墨一见这架势便已经猜到墨七墨八的意思,侧身避让,“呃……谢谢唐小姐。但属下真的不累!告辞!” 说完墨一身形一闪,唐灵哪敢放过,迅速跟上。 一时间,两人在院子里上飞下跳,祝晚凝也只得长叹一口气,随他们去了。 宗人府中金家势力虽然积重,但如今金北岳都已经斩首,宗人府上下恨不得切割的更彻底,所以在金皇后一案上,下手毫不留情。 两条老宫人经由墨隐卫秘密送入慎刑司,在太子宁暗中调度下,由宗人府慎刑司组成的联合审讯立即开始。 这两位都是当年服侍成乾帝与金皇后的宫人,离宫后隐姓埋名,饱受惊吓。 墨一早按祝晚凝的交待,承诺过他们的人身安全。 两人本还忐忑不安,但一被带到审讯室,宗人府官员就暗示金家已倒台。 这一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两人心中立即如竹筒倒豆子般,将在金皇后身边所见的异状说了出来—— “大人!奴才……奴才想起来了!当年林妃娘娘!就是入宫三年后突然暴毙的林妃娘娘!她病倒之前,有段时日总说身子不爽利。” “皇后娘娘……不,金氏!她就显得格外关切,特意吩咐她身边的大宫女……就是那个钱玉芬,亲自给林妃娘娘调配了调养的汤药送去!” “奴才……奴才当时负责登记各宫物品领用,记得那药是钱玉芬亲自来取的,药材本都是温补之物,并无异状!可林妃娘娘喝了药,病情非但没好,反而急转直下,没几天就……就没了!” “奴才……奴才后来只是跟同屋的嘀咕了一句,说林妃娘娘这病来得太邪乎,那药怕是有问题……没过多久,奴才就被寻了个由头,差点被打死在慎刑司!您看……” 他撩起破旧的衣袖,露出胳膊上几道狰狞扭曲旧伤疤,“这就是当年留下的!是……是奴才在宫外还有家人,暗中使了银子,才把奴才这条贱命从乱葬岗捞回来!” 另一位曾在储秀宫当差的老宫女,涕泪横流。 “大人明鉴啊!金氏身边的钱玉芬,她就是个吃人的毒蛇!不光是林妃娘娘!奴婢在储秀宫时就发现,但凡陛下多看哪位小主几眼。凤仪宫钱玉芬就会来给小主们送补药。” “后来……后来那些娘娘小主们,不是缠绵病榻就是香消玉殒!有位小主,正好是奴婢姐妹的同乡,出事那会儿,奴婢的姐妹因是知道那位小主身体一向康健,便跟奴婢说疑心有人动了手脚……结果……” “结果没过两天,她……她就被人发现失足跌进后苑的枯井里了!捞上来时……脖子都断了啊大人!” 老宫女泣不成声,“奴婢……奴婢当时吓得魂都没了,知道是惹了杀身之祸,只能装哑巴,后来寻了个机会才逃出宫去……” 这些事,并不是祝晚凝授意他们伪造,相反祝晚凝只让墨一对他们说—— 如实相告。 只有实情,才不会被证伪。 这般实话实说,恰恰能证明金皇后身边有着用毒高手,而且她已经习惯下毒来打击异己。 只有宫人证词还不够,祝晚凝可没忘了叶悠云的前夫,金家嫡系子弟——金晨轩。 其父金北岳、叔父金南炩即将被处决的恐惧下,金晨轩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 他语无伦次地向着宗人府招供:“我说!我全说!姑姑……她宫里是有一个人十分器重之人,叫钱玉芬!” “我……我还见过她几次,姑姑常将她带在身边!后来父亲回来说钱玉芬在宫外失踪,让我务必找到她。因为……因为她就是制毒世家钱家的传人!” “这事父亲要我秘密动用三教九流的关系去办……不能……不能让陛下知晓……” 有什么比亲侄子如此直白的供词,更能实锤? 当这些供词由宗正寺寺成向皇帝亲口禀报之时,成乾帝也同样心有呼应! 他想起来了—— 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地跟在金氏身后的大宫女! 金氏说她是从娘家带来的忠仆,懂些调理之术,所以一直留在身边伺候。 上官清还在时,他的确在金氏面前抱怨过…… 还夸过金氏一直为他分忧,更是暗示如果上官清不在,他就让金氏入中宫。 后来,上官清如他心愿般的病逝。 他也暗示过金氏,就此收手,金氏可是答应的好好的! 事实上,原来那个对上官清出手之人就钱玉芬,而她根本没有离开! 她只是藏得更深了,继续潜伏在金氏身边,最后竟然对他这个皇帝本人下手! 金氏的承诺,从头到尾就是骗局。 她自己无法生育,就让帝王不能生育。 “毒妇……好一个毒妇!” 怪不得她对太子如此狠毒,她通过威胁贤妃将瑞王控制在手上,只待太子被她折磨死…… 这满宫,不就只有她控制住的瑞王能承继大统? 金皇后不必开口,不喜之人,成乾帝自会将她的罪证,在脑中补齐,他甚至将宁飞白的存在更为合理化。 ——还好,我宫外还有宁飞白一子,要不然真要被金氏害绝嗣了! 如此,皇后毒害皇帝一事,似乎已经形成了环环相扣的证据链—— 老宫人指认金皇后害人后灭口…… 金晨轩指认金皇后长期豢养用毒世家之人钱玉芬…… 叶贤妃指认被金皇后对皇帝下绝嗣药,并威胁她行事掩盖用毒气息…… 最重要的是成乾帝绝嗣,这是所有其他妃嫔都不想看到的—— 毕竟她们还想为皇帝生下子嗣。 只有不能再生育的皇后,有此动机,有此能力! 铁证如山呐! 被圈禁在凤仪宫的金皇后,目瞪口呆,百口莫辩! 她是害过许多人,可唯独没有成乾帝。 她根本不知道成乾帝已经不能生育了啊! 可金皇后比谁都清楚成乾帝的无情。 她可以残害、打压任何人,但只要触及到成乾帝的自身…… 那成乾帝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金皇后从殿中扑向来宣旨的官员,状若疯癫: “污蔑……全是污蔑!是宁晏执……!是叶氏那个贱人!是他们联手构陷本宫!” “陛下呢?本宫要见陛下!本宫是皇后,你们没资格审本宫!” 宣旨太监并不在意金皇后失魂落魄的模样,只高声宣判—— “罪妇金氏,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即刻打入冷宫,非死不得出。” 第162 章 冷宫之中 “金家满门尽诛,金皇后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中山府郡王府的世子正房内,宁飞白一字一顿,俯视着刚刚生产女儿不足两个月的洛秋月。 “本世子怕你久不出房门,耳目不清,特来告诉你——金晨轩现在脑袋应该都被野狗啃差不多了……” “不——!” 洛秋月如遭雷击,从床上挣扎爬起,可身体早被祝妍然暗中下药,气血耗的差不多。 “晨轩,晨轩……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孩子……” 一念及此,洛秋月扑到床上,哭得撕心裂肺,早已不管不顾。 宁飞白冷冷勾起嘴角,“是……你那奸夫死了,你这孩子没了亲爹喽。” 洛秋月猛地停住哭泣,抬起泪脸,“你……你早知道了?” “呵!” 宁飞白笑的简直有些宠溺,他慢慢俯下身子,凑近洛秋月的脸。 “蠢妇!你那样的表现,就差写在脸上了。我想不知道都难!能留你到现在,是因为你还有用。或许你的女儿,以后也有用……” 或许真是无人可诉说,宁飞白从床边慢慢直起身来。 “我有时候真羡慕你……羡慕你这般蠢。明明只是一个女子,却仗着满府的宠爱,可以胡作非为可以肆意闯祸。” “而我从记事起……除了母亲,便也无人可以信任,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算计得来。就连我自己的心……”蛊毒的剧痛再次发作,而宁飞白已学会与它共存。“我都可以利用……何况是你!” 猛地伸出右手,宁飞白狠狠掐住洛秋月的脖子! 颅内的剧痛还在折磨着他,他将身体的痛化为心中戾气。 “蠢妇!去死!” 成乾帝刚用过早膳,却听得太监禀报宁飞白进宫要面圣。 只见宁飞白疾步而入,未换朝服,只着一身素色常服,发髻微乱,脸上犹带泪痕。 一进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先泣。 “陛下!陛下……臣……臣……” 成乾帝见宁飞白如此失态,立即放缓了语气,“飞白,何事如此悲伤?起来回话。” 宁飞白却不肯起,抬起头,脸上却泪流满面。 “陛下!秋月她……她昨夜……悬梁自尽了!留下绝笔,说……说是为了金晨轩殉情!我父亲本就是这几日光景了,一早听闻此事后,竟然……竟然气绝而亡!” “竟然有此事?”成乾帝心头一沉,“洛秋月?镇国公的嫡孙女!她竟然与金晨轩有私情?” 随后只淡淡补充一句,“至于你父亲……不是之前就身体不好……这般去了,也不算意外。” “不止如此!陛下!不止如此啊!” 宁飞白身子因哭泣颤抖的更厉害,“她留下了一封绝笔书!臣……臣这才知道!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双手呈上。 “洛氏在信中说,她与那金晨轩……早已私定终身!可金皇后!金皇后她早就知晓此事!她非但不阻止,反而……反而为了算计臣,为了让金晨轩的家室稳因,明知秋月已非完璧,心有所属,还是硬将她塞给了臣!” 宁飞白捶打着地面,痛不欲生:“臣的母亲说过,她是因为金皇后提及,洛秋月是满朝闺秀中最合适嫁为宗妇之人,才对洛秋月如此看中!臣被那两个毒妇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这番哭诉,真真假假,却恰恰合了成乾帝的心意。 当年可是韩元香主动要来为宁飞白求娶洛秋月,甚至是他成乾帝亲自赐的婚。 现下闹出这般事来,错误自然永远是别人的,不可能是他这个皇帝。 金皇后就是最好的替罪羊,承担他所有被欺骗被蒙蔽的怒火再合适不过。 “岂有此理!毒妇!贱人!” 成乾帝勃然大怒,一掌狠狠拍在御案上。 随后看着殿内哭的不能自禁的宁飞白,难免心疼。 成乾帝亲自走到宁飞白身边,将他拉起,搂到怀里安慰。 “孩子,你受苦了。都是金氏那个罪妇造的孽!” 成乾帝安抚的拍拍他的后背,“此事也是朕失察,咱们都是让毒妇蒙蔽,委屈你了!” 皇帝看着宁飞白那双肖似韩元香的眼睛,“青年才俊,岂能无妻?朕当为你再择一良配,定要家世清白、品性端方之女,方能配得上你。” 他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京中适龄的贵女,很快锁定一人。 “余阁老的嫡亲孙女余明珠,贤名在外,才貌双全,与你正是般配。朕便为你二人赐婚,待你缓过些时日,便择吉日完婚,你看如何?” 宁飞白心中冷笑,面上露出感激之色,“陛下隆恩!臣……臣感激不尽!只是……只是臣心中实在憋闷难解,那金氏为何要如此害我?臣……臣想亲口问她一句,求陛下恩准,让臣去冷宫见她一面,问个明白,否则臣此生难安!” 成乾帝只当他受了巨大刺激,想要找个发泄口便挥挥手道:“准了。你去吧,问清楚了,也好彻底放下,往前看。” 冷宫,名副其实。 终年不见阳光,潮湿阴冷,墙壁上爬满暗绿霉斑。 被剥去华服、只穿着一件单薄旧衣的金氏,蜷缩在冰冷的石板床上,哪有昔日半分威仪。 “娘娘,别来无恙?” 宁飞白的声音,在寒室中显得格外清晰。 金氏眼珠动了动,聚焦在宁飞白脸上,“宁飞白?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吗?滚!给本宫滚出去!” “娘娘误会了。” 宁飞白丝毫不恼,反而走近一步,蹲下身,直视着金氏疯狂的眼睛。 “臣……是来帮您的。您看看您如今的样子,您甘心吗?” “您恨宁晏执,恨叶氏,恨祝明澜,恨陛下薄情寡义……臣也恨啊!我们恨的是同一些人!” 金氏脸上的怒意戛然而止,她沉静下来,死死盯着宁飞白。 “你……你想说什么?” “娘娘手中,必定还有隐藏的力量吧?您在宫中经营数十年,那些埋在最深处的钉子,那些只认您印信的死士……” 宁飞白看的清楚,金氏的眼中闪过惊讶,他猜对了。 “您困在这里,他们就是无主之刃,迟早要被宁晏执和祝明澜拔除,甚至为其所用。但若交给臣……” 他见金氏的表情松动,继续低语:“臣可以替您在外周旋!金家虽倒,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未必没有一线生机!更重要的是……臣向您发誓,必倾尽全力,让宁晏执和祝明澜,还有叶氏,付出血的代价!让他们给您陪葬,通通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金氏喃喃地重复着,复仇的火焰重新在她原本干涸的心田燃起。 她被困死在这里,复仇无望。 此时宁飞白的出现,是溺水者能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哪怕那浮木本身也带着致命的倒刺。 “好……好!” 金氏扑向床边角落,用双手抠挖着墙缝,竟然真的从里面抠出一个小小的铁盒。 她颤抖着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小巧玉印,以及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帛。 “拿着!” 她将铁盒塞给宁飞白,“这是我的全部!名单上的人,只认此印!宁飞白,你记住你的誓言!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统统死无葬身之地!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宁飞白心中大喜,郑重地点头:“娘娘放心,臣定不负所托!” 说完,他迅速将铁盒藏入怀中,立即大摇大摆走出冷宫。 只是宁飞白并不知道,祝晚凝早就交待甄月影的人手,只要宁飞白进宫,必须全程盯着—— 特别是他要去见金氏,不必阻挡,任其发展,坐山观虎。 第163章 陈家喜宴 烟花三月,却是唐灵放风筝的好时候。 可今日,她却被采荷打扮的端庄娴静,不得不放弃墨二、墨三扎好的老鹰风筝。 ——唐灵要陪着祝晚凝,去参加陈家大房的喜宴。 三月十六的黄历,写着宜嫁娶,也是陈家大房长子陈同实,迎娶余阁老远房外甥女许菀莹的正日子。 祝晚凝应准婆母叶照微的邀请,早早便过了府,只跟着叶照微帮忙招呼女眷。 一身湖蓝色缎面褙子,配月华百叠裙,既端庄不失礼数,又不会抢了新妇的风头。 叶照微一见祝晚凝,便亲热地拉过她的手,上下好好打量,满眼都是欢喜。 “好孩子,难为你来得这样早。今日人多事杂,你只跟着我认认人,瞧瞧热闹便是,千万不必劳累。” 还特意凑近祝晚凝耳边,“我一会按礼数要夸新娘,你别放心上。你才是婆母心中最漂亮,最知礼,最聪慧的小娘子!” 祝晚凝心头更暖,也反手挽着未来婆母,“是!就知道您最偏心我。” 叶照微笑的眉眼弯弯,轻轻抚着祝晚凝今日的绿宝发钗,“那是,我儿媳自然是全汴京遍寻不着的好姑娘,要不然能瞧上我那混账玩意的儿子?你看……大哥家办喜事,他都不回京!” 两人言语间尽是亲近之意,引得周围相熟的夫人太太们纷纷打趣。 “哎呦,陈二夫人,这可真是把未来儿媳妇当眼珠子疼呢!” “可不是嘛,瞧这模样性情,还是太子妃娘娘的亲妹,真是万里挑一,难怪二夫人宝贝得紧。” ——如今金皇后都被打入冷宫了,祝明澜可是在徐太后亲自带着,手把手教执掌后宫。 叶照微来者不拒,直将祝晚凝往人前一送,“你们打趣便是,有这般齐整的孩子,我怎么不能到处显摆了?” 众夫人小姐闻言皆是笑出声来,叶照微紧紧挽着祝晚凝的手,带她认识已到场的夫人小姐。 祝晚凝微笑着应对,目光扫过喧闹的庭院。 她知道,今天的主角,是即将过门的许菀莹。 一早新郎陈同实,身着大红吉服骑马领着花轿仪仗,前往余阁老别院迎亲。 许家并非汴京人士,眼下暂居于此。 鼓乐喧天,花轿起行。 一路吹吹打打返回陈府,途中有孩童嬉笑障车讨要喜钱,男傧相们自然要给孩子们发糖发铜钱。 花轿至陈府大门,陈同实射轿帘。 许菀莹身着大红嫁衣,头盖大红盖头,由喜娘搀扶,跨过门口火盆,又跨过马鞍。 此时,陈家大老爷和大夫人早就满面笑容,端坐其于正厅。 司仪的高声唱礼中,新郎新娘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后,新人被送入洞房。 喜娘一边向婚床抛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边唱着撒帐歌。 新人行合卺礼,共饮交杯。 此时,作为女眷又是未来妯娌,祝晚凝随着叶照微和一众亲近的女眷,在仪式后要来新房“看新妇”,凑凑热闹,也说吉祥话。 只见新郎挑开盖头,露出一张清秀柔美的脸庞。 新娘微微抬眼,迅速扫了一眼满屋的宾客,又羞怯地低下头去。 “新娘子真标致!” “同实好福气啊!” 叶照微也笑着上前,说了几句“夫妻和顺”、“早生贵子”的吉利话。 “咱们此时不必送礼,明日一早认亲时,我给她一套红宝头面,一对金镯——放心,都没给你的好!” 叶照微又凑着祝晚凝说悄悄话,祝晚凝心头寒意才慢慢平息。 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女子,却能做出这般恶毒之事! 祝晚凝只维持住脸上的浅笑,也随着众人道了喜。 此时其他亲戚挤到前方,叶照微和另外几人便渐渐走出屋外。 一位看着颇有些年纪的姑婆辈夫人,拉着叶照微的手,又看了眼屋内的许菀莹,啧啧两声。 “说起来,这许家姑娘也是个命里有造化的。虽说是余阁老家的外甥女,听闻早些年……哎呦,可是有一段奇闻呢。” 旁边另一位姨婆显然也知情,接口道:“张姑太太说的是那桩‘真假凤凰’的旧事吧?我也听说过,说是当年余阁老夫人生嫡孙女时刚巧在家庙里拜神,谁知就要早产。正巧这许姑娘的亲娘,一个远房来投奔的媳妇儿,也在同一个庙里生产,也不知怎么的,就抱错了!” 那张姑太太一拍大腿,随后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对喽!可不是嘛!听说两个孩子养到八九岁上,才发现不对!那真凤凰明珠小姐,竟在许家还受了些委屈呢,说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而这位菀莹小姐,却在阁老府里金尊玉贵地养了那么些年……啧啧,这命运弄人哟。” 张姑太太叹道:“是啊,后来虽说换回来了,可这情分哪是说断就断的?听说阁老府里对这位菀莹小姐还是多有怜惜,这才许了陈家这么好的亲事——咱们同实说不如拾安那般出息,可翰林院里那是顶顶的清贵。” 姨婆奶奶补充道,“倒是那位真明珠小姐,性子听说……颇有些冷傲,因着早年的事,与府里也不甚亲近。” “哼,”张姑太太撇撇嘴,“要我说啊,鸠占鹊巢那么些年,享了不该享的福,如今还能得陈家这般归宿,已是老天爷开眼了。我倒是更怜惜那位明珠小姐,好好的金枝玉叶,平白受了那些年的苦……” 真假千金!余明珠! 祝晚凝心中剧震,她前世隐约听叶照微说过,许菀莹出身有些蹊跷。 但她前世因为长姐与母亲之事,未曾参加过今日的婚宴。 原来如此,余阁老真正嫡孙女——余明珠,可不就是宁飞白的皇后吗? 祝晚凝这才想通,身边陈家长媳许菀莹为何能与祝妍然走到一起…… 她恨余明珠的出现,夺走了她原本拥有的一切尊荣; 更恨余明珠即使流落在外,最终仍能夺回身份,还嫁了宁飞白成了皇后! 这种扭曲的嫉妒和怨恨,足以滋养最恶毒的念头。 叶照微显然也听到了议论,她轻轻捏了捏祝晚凝的手,递给她一个“莫要多言”的眼神,随即笑着打圆场。 “哎呀,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咱们只说喜庆的!新娘子这般品貌,与我们同实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众人也识趣地不再谈论,转而继续夸赞新人,新房内又恢复了热闹气氛。 是啊,婆母一向不喜欢戳人短处,所以前世,从未告诉过她。 第164章 女海商 因为陈拾安与陈老祭酒的缘故,朝中大半数官员皆送表礼。 只是陈家大房向来孤高,言明不收金银之物,皆是字画、文房。 许菀莹正值新婚,自然尚未有所感。 前世陈拾安步步高升,又有赚钱头脑,祝家二房日子在整个汴京都数的上。 许菀莹幼年在余府金尊玉贵养大,十岁才突转入贫穷之家,心中本就恨极这般落差。 渐渐,她才生出那般恶毒心思。 只是现下,她与陈同实洞房花烛,一派新婚燕尔。 而整个大夏另一对尚在新婚夫妻,却漏夜携手潜行。 太子轻轻拉住祝明澜,“这种事,我怎忍心让你沾染。我一人去便是。澜儿,你何必跟着…… ” 反手将太子握的更紧,祝明澜坚定摇头,“夫君……何为夫妻一体,那便是刀山火海,我亦要相随。” 她的声音压的更轻,却更柔,可所出之言却石破天惊,“夜黑风高,能一起杀人的,才是真夫妻。” 第三日,成乾帝才收到太监传话—— 金氏在冷宫中突发心疾,而是负责送餐食的宫人发现,前日食物未动,查看后才发现尸身。 成乾帝怔愣片刻,甄月影早早便来伴驾,此时自然将他心神引至别处。 如此,庶人金氏被草席一卷,埋骨乱葬岗。 只是春光正好,踏青的雅意弥漫京城,更是无人在意,做了十八年皇后的金氏存亡。 祝晚凝却并未出城游玩,而是与巫清兰相约,正在筹备中的瀛海珍品阁。 铺面位于安定桥边,正是祝晚凝一年半前,就买下的旺铺。 如今太学已搬至安定桥侧,此处的位置既风雅又繁华。 库房里已堆放着陈拾安从寄来的海外货物与奇珍样本,房内有着异国香料,皮革和木材混合的独特气息。 “暹罗的犀角与象牙的雕工虽好,但太过笨重,小件又卖不上价,不能做主推产品。反倒是这些镶嵌螺钿的漆器,还有那倭国的描金屏风,现下更受京中贵眷喜爱。” 巫清兰拿起一件漆盒仔细端详。 祝晚凝则对着一匹色彩绚烂的波斯织锦沉吟:“这料子确是罕见,我看花色也过于浓艳大胆,恐怕要让汴京贵女们接受颇有难度。” 说完打开另一个木盒,眼底已是含笑,”倒是弗朗机人的玻璃器皿,还有他们称之为‘自鸣钟’的座钟,或许能引为奇货。” 唐灵对着这里所有事物都充满好奇,这件看看,那件摸摸。 “原来世间,还有这般多我不知道的物什。特别是这自鸣钟,机括之巧太过惊艳!晚凝姐姐……我……我想拆了看看!” 祝晚凝见她实在喜欢,刚想开口要送她,却听她原来是要拆了看看,不由心中叹气。 几人正讨论着未来铺子的货品架构,忽听留在前厅的折樱来报。 “东家,门外有求见,说是从莱州来,受陈大人之托,给您捎带了些东西。” 祝晚凝带着唐灵,走回正厅,便见一名青年女子负正立于房中。 只一眼,祝晚凝便觉得似有一片海风与阳光被带入室内。 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肤色并非养尊处优的白皙,却像常年在海上奔波特有的蜜合色。 她的背影挺拔,透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听见脚步,那女子回过头来,五官明艳大气,眉宇间没有丝毫闺阁女子的娇怯,反而有一股子豁达洒脱的英气。 她未着裙钗,却是一身利落靛蓝细布衣裤,那式样像被改良过的胡服。 她的裤脚塞在麂皮短靴中,腰间一束宽腰带,如同军中打扮般,竟然悬着一把弯刀。 女子并未梳大夏女子的发髻,却将一头乌黑长发编成粗亮的发辫甩在身后。 发间毫无珠翠,只耳垂一对沉甸甸的赤金圆月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这通身的气派,像是乘风破浪的海客,或是行走丝路的商贾,却又分明是个大夏女子! 唐灵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嘴微张,满是惊叹。 那女子目光精准地落在祝晚凝身上,行了江湖礼中的抱拳礼,声音清亮又有些许沙哑。 “这位想必就是祝二小姐了?在下上官泓,常跑南洋至北洋一线。受莱州陈拾安大人所托,顺路给您捎件东西。” 她说着,将一直拎在手中的那个沉甸甸的青布包袱递了过来。 “有劳上官姑娘。”祝晚凝接过包袱,只觉入手甚沉,心中已是好奇,又见对方风采不凡,不由多问了一句:“上官姑娘一路辛苦,是从莱州直接过来的?” 上官静朗笑一声,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倒不是。我半月前才从满剌加卸了货,装了一船香料和苏木北返,在莱州港补给时碰巧遇上了陈大人。” “他知我船快,又听闻我要进京探亲,便托了我这个顺水人情。” 她言语间对着那遥远异域如数家珍,行动坐卧又带一股无拘无束的洒脱劲儿。 唐灵见她又美丽又飒爽,早被迷住,此时更是听得心驰神往,忍不住插话:“满剌加?这位姐姐,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呀?海上是不是特别有意思?有没有遇到过大鲸鱼?” 上官泓看向唐灵,宽容一笑:“小妹妹,海上风光壮阔,但也危机四伏。有意思的玩意儿多了去了,凶险的事也不少。至于鲸鱼嘛,见过几次,喷起的水柱子比桅杆还高,那才叫壮观!” 别说唐灵,就连折樱也是目露欣赏,递上一杯新沏的茶:“上官姑娘见多识广,令人钦佩。喝杯茶歇歇脚吧。” 上官泓却摆摆手,爽快道:“多谢好意,心领了。船还在鄞港等着卸货,一堆事儿,不便久留。我还要探访亲友,陈大人所托东西既已送到,我便告辞了。诸们,后会有期!” 她再次抱拳,转身便走。 行动如风,毫不拖泥带水,那根乌黑的长辫在空中划出弧线。 唐灵忍不住追到门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满眼都是小星星。 “哇!能满世界跑,太厉害了!我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 祝晚凝望着唐灵的背影,不由好笑。在场诸女子,都觉这位女海商风采过人。 祝晚凝心中却微微一动—— 上官?这个姓氏在京城可不算常见,还与陈拾安相熟……她暗自记下,却未声张。 只将注意力回到手中的包袱上,陈拾安托人给自己带了什么? 那包袱之中,是一个锦盒。 第165章 海上火种 巫清兰也从后院走出,看着木盒笑道:“陈大人海上路子多,或许是罕见的海外宝石?或是异邦宫廷流出的珍宝?” 被她们俩这么一说,祝晚凝心下也难免再生出一丝期待。 ——这男人,前一世可没给她寄过什么礼。 这一世,每次的礼物都还不错。 唐灵见祝晚凝掀开包袱,她立即上前,帮着祝晚凝掀开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海外奇珍。 盒子铺着厚厚棉胚,包着一件……泛着冷硬的金属物体。 结构精巧,线条冷峻,黝黑的长铁管,打磨光滑的木托把手。 三个女孩,脸上的笑容同时凝固。 唐灵眨巴着眼睛,抬头望着祝晚凝:“晚凝姐姐……这是什么新式样的摆件?做得……好生别致啊……” 巫清兰到底见识广博,她眉头微蹙,仔细打量了片刻,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莫非是……火铳?” 火铳? 祝晚凝心下一动,立即伸出手,将那冰冷的物件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入手便觉得沉甸甸的,压得她手腕微微一沉。 这般重量,这般的触感,的确很像武器…… 只是有哪个未婚夫婿,定亲后给未婚妻千里迢迢送礼,会送一把火铳? 祝晚凝拿着那柄改良火铳,站在原地,半晌无言。 她脸上表情略显复杂,既觉得好笑,却又有一丝奇异的称心。 唐灵听着巫清兰解释清楚火铳为何物,不由抚掌大笑:“哈哈哈!火铳!不错不错,灵儿也喜欢!” 巫清兰也是忍俊不禁,摇头叹道:“陈大人这……这心思,真是别具一格,非常人所能及也。” 祝晚凝抽抽嘴角,这才注意到盒子里有一封信与一册薄薄的绢本。 陈拾安的字迹,入眼便觉出风骨。 “晚凝卿卿如晤:见字如面。近日吾于莱州改良手铳。已经多次实验,十分安全,亦让女兵操纵此物。较之往前,增其射程与准度,且更易操控,女子之力亦可激发。特命快马送上。” “京中局势波谲云诡,汝虽聪慧,身边亦有护卫,然吾心难安。此铳予卿,危急之时可伤敌,或可求援,望慎存之,亦盼永无启用之日。” “另附《火铳使用与养护简要》一册,乃我亲手所绘图文,卿务须细观熟记于心。火药与弹丸在盒下封装,随信附上。” “今日已是上巳佳节,京中应已春意盎然。莱州海风仍冽,吾观海鸟北飞,知春信已至。望卿珍重。” 祝晚凝突然能想象——陈拾安孤身一人,在海边测试这把火铳,然后觉得“此物甚好,晚凝亦当备一把”! 唐灵好奇地凑过来翻看那本小册子,只见上面果然用工整笔触画着火铳的分解图,标注如何装填火药弹丸。 还有一页教程,教人如何用火铳瞄准,如何操作击发。 再翻一页,是此物如何清理保养。 所画步骤相当清晰,兼之图文并茂,堪称傻瓜教程。 巫清兰望着自家小姐脸色,只抿嘴将笑意藏起。 唐灵却是睁大双眼,搓着手,“陈大人不愧是状元啊,真是……画得太周密!我怎么觉得自己已学会了呢?” “晚凝姐姐,我……想拆一下看看。“ 祝晚凝没好气的不搭理唐灵,而是将火铳放回盒中,又将书信和手册收好。 这男人笨拙而又郑重,送上这带着硝烟味的关怀,恐怕也是世间独一份了。 而帮陈拾安送完礼的上官泓,一路行至一处隐秘的民宅之中。 她推开房门,宁晏执和祝明澜已等在此处,她的目光直直落在宁晏执脸上。 上官泓没有行礼,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看了他许久。“还好……你……长得不太像你父亲,眉眼和轮廓,像极了我长姐。” 这一声长姐让宁晏执的眼眶酸涩:“你……你究竟是谁?” 痛意在心头缠绕,上官泓深吸一口气,“我是上官泓。上官清,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长姐。按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小姨。” 祝明澜下意识地握紧了太子的手,两人眼中都泛出不敢相信。 “这……这怎么可能?小姨明明……” 上官清去世后,家主上官观秋带着嫡支离开汴京,搬至七闽。 可成乾帝仍未放过他们,虽然未曾像金家这般满门抄斩,但一步步打压、分化、边缘化。 太子很早就知道,三舅上官飞与小姨上官泓均已夭折,何曾听说过还有这样一位英姿飒爽的小姨? 上官泓走到桌边,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孩子,上官家百年底蕴,岂是那么容易连根拔起的?你的外祖我父亲上官观秋,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宁晏执猛然抬起头——前世上官家在他去世后的遭遇。都是陈拾安重生后告知他的。 难道这里面还有隐情? 上官泓自顾坐下,这一路她已有些疲乏。 “从长姐去世那一天起,或许更早,父亲就已经开始为家族谋划退路。他利用一切还能动用的资源人脉,将族中优秀的年轻子弟,忠心家臣、以及大量的金银古籍,分批悄无声息地送往海外。” “而负责海上生命线,负责在异国他乡接应,安置族人,并利用海外贸易为家族重新积累财富的人……” 上官泓指向自己,眼中光芒似星耀,“就是我。” “父亲对外宣称我们病故,实则给了我们全新的身份。我们带着第一批族人和资源,搭乘海船南下。我们最初只是艰难求生,到后来我负责组建船队,开辟航线……你小舅负责海外占据数座小岛,与各方势力周旋。” “十几年了,我们在海外为上官家留下了一支血脉,一片基业!” 太子听得心神激荡,他从未想过,在父皇的严密监控和打压下,外祖家还在进行着如此惊心动魄的暗度陈仓! “那……你为何,为何今日来见我?”太子颤声问。 “你有一个聪明的朋友……”上官泓勾起嘴角,“陈拾安第二次见我,便试探起我的出身。” 上官泓叹了口气,“他也很有胆识,我们一起参加过几次战争。很快我们就互相信任,加之他曾经多次在我面前提及长姐,我终于确认了他的善意。” “他好似很早前就隐约知道我的存在。所以当我第一次告诉他,我和你三舅,是海外的上官家时……”上官泓的眉头皱起,还是心存费解。 “他竟然大笑不止。还说什么‘原来如此,他竟然走了眼’之类的话。” 太子却是立即理解——前世陈拾安只当上官家数百口全数尽诛,他还将宁晏执母族的血债背在自己身上。 前世陈拾安一直在暗中调查上官家的冤案,或许隐约察觉到了海外可能还有支脉存在,但他至死也没能完全查清。 上官泓的名字,陈拾安前世就已知晓,却只当是一个与上官家远房关系的海外商人。 这一世,陈拾安才发现,上官观秋极有可能早有准备,族中有多少人死遁,多少人是假死—— 估计只有老狐狸外祖才真正知道。 上官泓的眼神柔软下来,望向宁晏执夫妻,“长姐……她其实也知道一部分。她被困在深宫,所能做的,就是尽量麻痹成乾帝,暗中配合父亲,甚至……甚至利用她皇后的身份,为我们的初期行动提供过一些便利和掩护。” “她至死,都在为你还有上官家的未来铺路。” 祝明澜的眼泪在眼中打转,“婆母她……的确是一个奇女子。” 宁晏执伸手搂过妻子的肩膀,悲恸与慰藉同时在他心头盘桓。 原来,他不是完全孤独的。 原来,母亲的家族,从未真正放弃。 “小姨……”太子声音哽咽,千言万语堵在喉头。 上官泓走上前,将太子与祝明澜同时搂入怀中。 “孩子们,别哭。上官家的儿女,都是天生的战士。我这次冒险回来,就是想要亲眼再看看你,更要告诉你,你在世上还有血亲。” 第166章 水师大捷 她的船队不会在鄞港久留,海风才配她的气息,广阔海洋既是她的战扬又是她的庇护所。 就在她在鄞港解缆离岸,顺着东海洋流驶向茫茫大海之时…… 另一艘官船正鼓满风帆,朝着勤港码头疾驰而来。 船头立着一人,水师参将官服,风尘仆仆,掩不住满脸的兴奋与激动—— 正是奉陈拾安之命回京报捷的叶远星。 两艘船在港口遥遥相对,彼此都只是对方视野中一个模糊的船影。 翌日,宸正殿。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已先一步送到御前,但叶远星亲自面圣,依旧让这扬大捷更有仪式感。 “臣,莱州水师参将叶远星,奉莱州刺史陈大人之命,回京禀报陛下——” “赖陛下天威,我莱州水师,于本月十五在莱州外海黑水洋一带,大破倭寇主力。歼敌两千有余,焚毁、俘获倭船三十余艘!” “倭首山下太郎伏诛,其残部溃逃。此战,扬我大夏国威,如此,莱州及东海靖平矣!” 满殿皆惊—— 大夏竟然能在海上大败倭人? 倭寇天性凶残,又极为狡猾。 往往只骚扰大夏海岸线周围渔村与城镇,所过之处,无不血洗屠杀。 但倭人却并不深入内陆,不与大夏擅长的陆兵相接。 烧杀抢劫后,倭人往往迅速撤离回海上。 大夏不擅水师,更没有快船,倭人如此反复欺凌,让大夏满朝恨到银牙咬碎,却又无法。 叶远星之声更为昂扬,他详细禀报战役的经过—— 陈拾安从如何精准预判倭寇航线,莱州这一年如何造成新式战船,再次改良新式火炮的武力优势,再到将士们如何奋勇杀敌。 满朝文武无不精神抖擞,纷纷出列表贺。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陈刺史用兵如神,叶将军勇猛非凡,实乃国之栋梁!” “东海自此安宁,陛下可高枕无忧矣!” 老家在福建一带的林老将军,更是直接在大殿上伏地痛哭。 ”爹!你们听到了吗?大夏能杀倭寇了!您老人家的心愿,儿子无能,现在大夏有能臣猛将替您完成了啊!“ 成乾帝端坐龙椅之上,听着叶远星的禀报,看着殿下群臣的激动兴奋,脸上露出真正畅快的笑容。 近年来边患不断,内宫也多事,这扬干净利落的大胜,无疑是他功在千秋,泰山封禅最好的佐证。 “好!好!好!”成乾帝连说三个好字,“陈拾安不负朕望!叶远星,你与麾下将士亦是有功!传朕旨意,莱州水师上下,论功行赏!” “谢陛下隆恩!”叶远星激动地叩首谢恩。 退朝后,成乾帝心情极佳,又在御书房单独召见叶远星,细问了些海防和战事的细节。 叶远星也呈上陈拾安的密信, “……臣蒙陛下信重,委以莱州及海疆重任,夙夜匪懈,幸不辱命。今倭寇主力已溃,东海大局初定。然海防非一日之功,需得力干将持之以恒。” “臣观参将叶远星,忠勇勤勉,通晓海事,熟知莱州防务。若陛下允准,臣恳请擢升叶远星为莱州防御使或总兵,留镇莱州,必能保境安民,巩固海防。” “叶远星尚未婚配,留在莱州最合宜。可臣的婚期已近,亦需回京筹备。” “臣不敢贪功恋栈,只求陛下准臣卸任莱州刺史之职,调回京城。陛下天恩,臣已感念不尽,无需再加品级,但求一力所能及之职,为陛下分忧即可。” 成乾帝看完密信,沉吟片刻—— 陈拾安立下如此大功,却不求升迁,只求回京。 如他之前所料,此人软肋果然是儿女情长! 帝王的目光又扫向一脸憨笑的叶远星,叶贤妃……哦,不,贤嫔的亲侄子。 瑞王不成气候,经过此事,他倒是与贤嫔……亲近了几回。 叶远星也算是自己人,将海防及重兵都交给他,也算放心。 “嗯……”成乾帝心中已有决断。 陈拾安这样的能臣,放在地方固然能建功,但调回京城放在眼皮底下,或许更能物尽其用,也更安心。 何况他要封禅一事,甫一露口风便受众臣阻挡,这班老臣实在可恨! 只有陈拾安才最懂他,还是得将陈拾安调回京中,促成封神大计方为妥当。 “叶远星。”皇帝开口。“陈爱卿在密信中极力举荐你,称你忠勇可嘉,堪当大任。朕亦赏识你之才。即日起,擢升你为莱州防御总兵,协助新任刺史,总管莱州水师及海防事宜,不得有误!” 叶远星闻言,更是惊喜交加,立刻跪地:“臣遵旨!必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成乾帝点点头,又对拟旨太监道:“拟旨:莱州刺史陈拾安,荡寇有功,治理有方,朕心甚慰。着其与新任刺史交接完毕后,即日返京,出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 左都御史也是正二品,但较只管辖一地的刺史,他手上可掌着监察百官之权! 无论弹劾及谏言都是极有份量,可谓位高权重,正是京官当中的核心职位。 御史虽然不在内阁,却可与内阁分庭抗礼。 连首辅阁老们,左都御史那也是想参便参了。 圣旨一发,汴京官员们唉声叹气,心有余悸—— 当年陈拾安在刑部的位置上时,那叫一个杀气外漏。 别说是涉案的官员,路过的狗都要被他关起来问话。 好容易他主动要外调出京,满朝文武暗暗庆贺…… 如今不过两年光景,这煞鬼就要回汴京,还调任左都御史! 这日子……真真难过啊! 而另一位升任总兵的叶远星,几次三番前往洒月楼,想找“二虎兄弟”喝喝茶都没见着人。 每次去掌柜都一脸歉意地告诉他:“叶将军,真不巧,小掌柜近来事务繁忙,甚少来楼里照看,如今大小事务都暂时交由小老儿打理了。您若有急事,小老儿可代为转达?” 叶远星不免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 “陈二虎”能将洒月楼经营得如此红火,定然是个大忙人。 他留下口信与名帖,若“二虎”兄弟得空,可去叶家寻他。 回叶府的路上,他刚巧经过风仪绣坊—— 莱州港那些弗朗机商人,抢破头也要订货的飞绣,好似就是产自京中这家? 店内光线明亮,各式绫罗绸缎、刺绣屏风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女子熏香。 顾客多是衣着华贵的女眷,伙计们也多是口齿伶俐的女子。 叶远星一个年轻武将置身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刚准备看几眼便撤,却听得一道清亮女声,这声音莫名熟悉。 “……这批苏杭送来的软烟罗,优先供给宫里媛妃预定的春衫,剩下的再酌情上架。另外,莱州新到的珍珠,挑个头圆润、光泽好的,让老师傅们加紧赶制一批珠花,要能用在衣饰……” 叶远星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一位身着天水碧襦裙的少女走了出来,她身量在女子中算高挑,体态轻盈之中却带隐隐的韧性。 乌发如云,绾了利落的单螺髻,斜插一支绿宝石簪头。 眉黛唇朱,肌肤胜雪,更有一双灵动明眸。 叶远星瞬间怔在了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位少女。 这……这不是…… 那少女转头望向店内,目光恰好与呆立原地的叶远星撞了个正着。 祝晚凝随即认出他,落落大方一笑,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微微福了一礼。 “叶将军,别来无恙。” 第167章 陈御史回京 祝晚凝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让叶将军见笑了。昔日为了在外行事方便,不得已女扮男装,化名陈二虎。我本名姓祝……” 叶远星脑中嗡嗡作响,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难以消化,只是愣愣地看着祝晚凝。 祝晚凝见他如此,却也不点破,只笑着转移话题:“叶将军是来挑选衣料?可有看中的?我让伙计给您拿近些细看。” “啊?不、不是……” 叶远星这才回过神,慌忙摆手,“我、我就是随便逛逛,进来看看……没想到,没想到是二虎兄弟,啊不,祝小姐的产业。祝小姐真是……真是厉害……” 祝晚凝微微一笑:“叶将军过奖了。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寻常营生,比不得将军在海上真刀真枪护卫家国的功绩。” 提到海上,叶远星总算找到了点熟悉的话题,稍稍镇定下来:“海上征战之时,我便想起,多亏你在洒月楼让我姐姐做了半日自己,她才有能力拼力和离,甚至在宫中任了女官……” 叶远星猛地抬头——她姓祝! 姐姐和他说过,当时便是太子妃祝氏为她进言,才得以有资格考入宫中。“你……你是太子妃的妹妹?” 祝晚凝微微点头,“太子妃正是胞姐。” 原来如此! 叶远星心头激荡不已,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立即收敛神色,躬身行了一个郑重的致谢礼。 “如此大恩,请受远星一拜!” 祝晚凝并不躲避,施恩于人,不必隐藏。 她语气却是谦逊,“也是叶姐姐自己才华卓越……还未恭喜叶将军高升莱州总兵。日后镇守海疆,责任重大,望将军多多保重。” 女子的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也愿将军早日觅得良缘,届时我风仪绣坊,定为您未来的夫人准备一份最好的添妆。” 叶远星不是蠢人,顿时明白了祝晚凝这是在委婉地表明立扬。 他那点朦胧的好感,或许根本不提一提。 是了,姐姐跟他提过,祝家小姐去年已定亲了。 她的未婚夫…… 叶远星猛地想起,不就是陈拾安陈大人……他的顶头上司! 那他去年还让陈大人给祝晚凝带礼物? 怪不得! 怪不得他在刺史府里理了半个月的卷宗,腰都差点直不起来! 陈大人没直接将他揍到下不来床,估计还是他在水师还有点用处? 叶远星立刻收敛不合时宜的心思,神情变得郑重起来,抱拳道:“末将祝愿祝小姐与陈大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祝晚凝见他如此反应,也还了一礼:“多谢叶将军吉言。也祝叶将军如之前所言,会给未来妻子最大的自由,如此世间便更多一名幸福女子。” 叶远星匆匆告辞了,走出风仪绣坊,不过两日,便奔回莱州归岗。 ——陈大人!末将错了!末将这就来兢兢业业为大人卖命效力! 一个月后,汴京已然初秋。 祝晚凝再登陈府大门时,陈府已完全如同前世的规制。 陈家百年清贵,却第一次有了正二品大员的煊赫。 陈拾安……陈御史要回京了。 本应是陈府最受器重的陈大少夫人许菀莹,怕是已开始发现两府差异,心中渐渐失衡。 祝晚凝嘴角微勾,看向手中泥金描红的请柬— 她今日是特意来邀请陈府女眷,参加她名下“瀛海珍品阁”开业仪式。 有些人要酸,那就更酸些吧。 祝晚凝抬步欲跨过高高的门槛时,一阵呜咽声夹杂着幼犬稚嫩的吠叫,从大门前的侧面竹林角落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极其细小,可祝晚凝却只觉得心头柔软处一颤。 她脚步顿住,循声望去。 只见门前那条窄缝隙里,蜷缩着一只刚生产不久的黄色中华田园犬。 那狗儿毛色遍体金黄,却瘦的厉害,可身下却护着一只同样金黄毛色的小奶狗。 母狗的眼神浑浊绝望,一条后腿与背部姿势怪异扭曲,显然是在其他处被人打伤,拖着伤体来陈府门口避难。 可那小奶狗看着只有一个多月,却是吃的肚圆肥壮。 ——它的母亲,将所有营养都化为奶水喂养了它。 祝晚凝的呼吸骤然一紧,转身向门外跑去。 今日正是秦良锦负责护送祝晚凝,见此情况快步上前,护在祝晚凝身前。 “小姐,莫要靠近,流浪狗儿怕有狗瘟与恐水症!” 祝晚凝却是摇头,“无妨,我自会小心。折樱,来帮忙。” 主仆三人慢慢走近,秦良锦小心扒开草丛。 母狗已是强弩之末,感受到陌生人的靠近,连呲牙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呜,用最后的气力护着孩子。 “小姐,这母狗怕是不行了……”折樱低声道。 祝晚凝眼圈微红,伸出手,极轻地抚摸着母狗脏兮兮的头顶,柔着声线轻声道。 “别怕,这一世我会照顾好你的孩子,不会再让它受苦了。” 母狗仿佛听懂了,深深的看了祝晚凝一眼,似在托孤,片刻后哀哀地呜咽一声,脑袋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祝晚凝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前世旺财是在府外流浪了两年,被丫鬟小厮们随手喂到两岁,才在那个大雨夜来到她身边。 这一世,它不必再受流浪之苦了。 主仆两人正欲将小奶狗,从母狗身边捧起—— “晚凝……你在做什么?” 一道略带惊疑的清朗男声,自身后响起。 祝晚凝手上抱狗的动作一僵,这声音…… 她回过头来,只见陈拾安风尘仆仆,勒马停在不远处。 那张玉面俊朗的脸上,又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还有对眼前景象的错愕不解。 陈拾安先是目光扫过地上母狗,又落在正抱起小狗的祝晚凝身上,还有护在身侧的秦良锦。 他在莱州拖着新任刺史,日夜不停公务交接,再快马先行紧赶慢赶,想着能早点回京。 怎料一到家门口,看到的是这幅景象—— 日思夜想的媳妇蹲在他家大门边,对着一只狗掉眼泪,正准备从母狗身边拿走它的孩子。 前世那可疑的护卫,紧紧护在她身边,像是给她把风。 这画面实在太过突兀,让一贯冷静的陈拾安一时也有些反应不及。 祝晚凝也没料到会在此刻撞见他,脸上还带着未干涸的泪痕。 她下意识地将小奶狗护在怀里,一脸警惕站起身:“你……你怎么回来了?” 陈拾安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迎上来的仆役,几步走到她面前。 目光在她泛红的眼圈和手上那团小东西之间逡巡,语气里充满难以置信—— “晚凝?你这是在……偷狗?” 第168章 开业典 祝晚凝没好气地给了陈拾安一个白眼,又将小奶狗在怀里搂的更紧些。 “它的母亲刚刚死去,我若不管,它不知还要受多少苦……” 她这一番含嗔带怒,倒让陈拾安神思微顿,情不自禁凑近了些。 到了近前,才发现祝晚凝长高不少,身形气息都已如更为妩媚,心头猛不由漏拍。 陈拾安摸了摸鼻子,“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乍一看……有些意外而已。” 言毕,目光幽幽扫过秦良锦。 秦良锦只觉后背汗毛倒竖,心头暗忖,“这未来姑爷……真是莫名其妙!我一个护卫,好好跟着保护小姐,他瞅我干嘛?离他远些……” 只见秦良锦立刻抱拳行礼,默不作声地退后一步。 陈拾安心中冷哼,终于大发慈悲看向小奶狗,“打算如何安置它?” “自然是带回去好生养着。”祝晚凝低头看了看怀里拱来拱去的小东西,语气也缓和了些,“它叫旺财。” “旺财?” 陈拾安看着那毛茸茸一团,觉得这名字倒是格外接地气,配这中华田园犬正合适。 他将声音放的更柔了些,“好名字。你那珍宝阁是不是刚巧要开业?这就对上了!” 祝晚凝也不搭理他,将头微微扭过去,只抬脚往陈府走。 陈拾安却心情大好,赶紧跟着一同入内。 这时,门房早就机灵地进去通传。 叶照微听说儿子和未来儿媳一道来了,一拍大腿,喜滋滋地迎了出来。 一眼就看见两人站在门口说话—— 晚凝似是怀着抱着一个小团子,而自己那不值钱的儿子,眼睛都快粘在晚凝身上了。 叶照微用帕子擦擦眼睛,“哦……原来抱的不是孩子,是条小狗儿啊。” 她早就说了! 只要这小子长了眼,就不可能不喜欢晚凝。 你看,晚凝抱条狗儿,都把他迷的不行。 “哎哟!拾安回来了?怎么和晚凝站在门口吹风?快进来快进来!” 叶照微笑容满面,目光又落在祝晚凝怀里那团毛茸茸上,“咦?这狗儿是……” 祝晚凝连忙将方才之事简单说了,叶照微一听,也心疼道。 “可怜见的!快抱进来暖和暖和!回头让厨房找些米汤羊奶喂它!” 一行人进了府,叶照微拉着祝晚凝的手问长问短,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儿子,心中暗自得意。 祝晚凝只作不见,将泥金请柬拿出,说明了来意。 叶照微自然满口答应,“开业大吉!这可是大喜事!放心,伯母一定去!还要带上陈大夫人你孟伯母和菀莹一起去给你捧扬!” 她转头又吩咐许嬷嬷,“快去把我今早才做的那匣子桂花糖糕拿来,让晚凝带回去吃!” 祝晚凝目光淡定扫过许嬷嬷,笑着谢过,又客气地问了陈拾安几句路上是否辛苦,态度得体,却并无过多热络。 陈拾安看着她浅笑嫣然却到底客套模样,再对比她刚才为了只小狗对自己反驳的鲜活样子,心里莫名有点怪异—— 为何她好好说话时,我只觉得她离我甚远。 可刚刚她那一瞪眼时,我却觉得她离得更近? 突然之间,他想到什么—— 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是连日赶路带来略略的粗糙感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坏了……比离京时又憔悴了些许。 他本就比晚凝大了五岁,这般模样,岂不更显老成? 难怪对他不太热情…… 陈拾安这边正暗自琢磨,祝晚凝已接过许嬷嬷递来的桂花糖糕,再次谢过叶照微。 “伯母,我这便将旺财带回去安置,明日我便在阁中等着您。” 临走前,倒是又对陈拾安福了一礼,道了声“陈大人一路辛苦,好生歇息”,真真礼数周全,挑不出错处。 陈拾安看着她袅袅婷婷离开的背影,不时凑近去看折樱怀中的“旺财”。 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千里迢迢赶回来,好像还不如那狗有吸引力? 第二日,拉开檀木匾额上的红绸,五个鎏金大字“瀛海珍奇阁”。 门廊两侧立一对峇厘岛石雕象,门厅置一对弗朗机珐琅大花瓶。 进到大堂内,天花缀以南洋藤编,悬垂数盏威尼斯玻璃吊灯,灯罩染红、蓝二色,夜间内置烛台,光影斑斓。 墙面悬挂一幅奥斯曼帝国织金挂毯,极尽奢华。 往内走着,倚墙设多宝格,分层陈列,万国珍品。 二楼还有雅间设计,供尊贵客人,在间内观赏珍品所用。 雅间内以安南沉香木镂空屏风,分隔空间,透光不透影。 案上置镶玳瑁柄放大镜、玉质秤具,旁设东瀛铁壶茶具,供品茗鉴宝。 光这店铺装饰,整个汴京乃至大夏都独树一帜,还未开门便已吸引了不少目光。 吉时一到,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甚是热闹。 叶照微果然如约而至,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长房大嫂孟怀柔以及侄媳妇许菀莹。 不少官宦人家女眷也纷纷进门。 巫清兰今日一身鹂黄飞绣长裙,既贵气又不失少女的明媚,周旋在诸位夫人小姐之间,言笑晏晏,应对得体,俨然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女东家模样。 许菀莹看着这般景象——那些公侯夫人、豪门主母们身上件件是奢华服制,衣香鬓影轻声交谈。 又见得那些价值不菲的珍宝被夫人们豪爽地买走…… 再想到自己如今在陈府虽是长孙媳,可陈家大房自视清高,极少经营。 翰林清流处处受规制约束,她的月例银子有限,何曾有过这般挥金如土的底气? 如果不是余明珠与她的身世被发现,那这一切,本该…… 她心中酸涩难言,脸上只得维持着应对的微笑。 祝晚凝怎会看不见她眼底的失落尽收眼底,她勾起唇,正欲亲自迎上前去,却见门口又进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一位身着水天碧飞绣裙的少女,其容貌明媚,气质高傲,通身的派头比许多宗室女还要矜贵几分。 她身边跟着几位同样衣着华丽的闺秀,一进来便吸引了店内不少目光。 正是余阁老的嫡亲孙女,真正的明珠——余明珠。 祝晚凝自然认得前世的余皇后,更认为她身上那件飞绣裙,正是出自玉诚之手,可谓豪奢。 几乎是同时,许菀莹也看到了她余明珠。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又迅速移开。 许菀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僵硬勉强。 余明珠目光淡淡地从许菀莹身上扫过,装做不甚在意。 随即转向店内陈设,眼中流露出些许感兴趣的神色,与身旁的女伴低声交谈了几句,完全没有要与许菀莹打招呼的意思。 许菀莹手指在袖子蜷紧,在真正顶级的贵女圈层面前,她早也矮了一头。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男声传来:“妹妹,你也在此?” 许菀莹回头,只见一位气质儒雅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正是余阁老嫡亲孙子、她叫了九年的兄长——余仕林。 余仕林与余明珠这个半路找回的妹妹关系并不亲近,反而对这位命运多舛、如今已是外人的“前妹妹”多有怜惜。 许菀莹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勉强笑道:“仕林哥哥。” 余仕林做了她九年兄长,如何看不出她情绪不高,又瞥见不远处假装看珠宝的余明珠,心下顿时明白七八分。 他脸上挂着如往日般的宠溺笑意,温声道:“今日珍宝阁开业,果然热闹。妹妹可有看到什么合心意的?方才我见有一盒南洋珍珠,颗颗圆润莹泽,正配妹妹的气质。” 许菀莹心中微微一暖,低声道:“多谢仕林哥哥,我随意看看,不必你破费。” ——她如今已嫁人妇,如何要一个远房哥哥再为她买珍珠? 余明珠终于纡尊降贵般转过身,目光在余仕林和许菀莹之间转了转,“原来是陈少夫人。好久不见。” “陈少夫人”—— 划清界限的意味,已十分明显。 许菀莹也深吸一口气,端起百年清流陈家长孙媳的架子,同样冷淡而礼貌。 “余小姐,好久不见。” 第169 章 明澜怀孕 余仕林见状,心中微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对许菀莹温和点点头,便转身走向余明珠那边。 祝晚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适时地走上前来。 “许姐姐,我领你去二楼雅间看看?都是些未曾在大夏露面之物,怕也只有陈长兄这等饱学之士才识得呢……” 她语气自然热络,仿佛真心为许菀莹着想,为她解困。 许菀莹只觉得未来弟妹有眼色,贴心为自己抬身份,便昂着头抬脚往二楼走去。 今日,店内并非只有女眷,也有一些陪着家眷前来或被新奇货物吸引的男客。 京畿大营指挥使庄北望刚巧今日换防回京,听得热闹便信步走来。 他一身戎装未换,身材高大挺拔,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一进来便被武器架上的一把波斯弯刀吸引了目光。那弯刀造型古朴,刀鞘上镶嵌着宝石,刀刃寒光闪闪,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庄北望爱不释手,正要询问价格,一抬眼,却撞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正是忙里忙外……吃招待用的点心的唐灵。 唐灵今日也打扮得利落,一身水绿色劲装,一回头看见庄北望,顿时笑容一僵。 庄北望眼睛却亮了,大步走过去抱拳道:“竟然是你!一年未见,别来无恙?” 唐灵心里叫苦,面上却只得挤出笑容:“大,大人……好巧。” 一年前她在临济那药铺小巷被歹人围劫。 庄北望一直以为是自己及时赶到英雄救美,唐灵碍于面子一直没解释清楚,这“救命之恩”就这么欠下了。 “是啊,真巧。”庄北望笑容爽朗,指了指那柄弯刀,“这刀甚好,我买了。是姑娘家的产业?” “不不不,是我姐姐的。” 唐灵连忙摆手,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她迅速从庄北望手中拿过弯刀,对伙计道:“这把刀记我账上!” 然后塞回庄北望手里,笑得格外真诚:“大人,还未敢问英雄之名。上次多亏您出手相救,这刀就当是我的谢礼了!请您务必收下!” 庄北望一愣,随即感动不已:“这……这如何使得?如此贵重!姑娘太客气了!我姓庄……庄北望。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推辞着,但实在喜爱这刀,又见唐灵态度坚决,便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那……庄某就却之不恭了。敢问姑娘贵姓,日后若有何事需要帮忙,庄某定义不容辞!” 唐灵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早见这庄北望体格健壮,气血旺盛,一看就是试药的绝佳人选! 比墨一到墨三十六,那群最会躲藏的混蛋们靠谱多了! 她凑近半步,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我姓唐!庄大哥这话可当真?眼下还真有一桩小事,或许……唯有您这样的英雄人物能帮上忙……” 庄北望被那句“英雄人物”捧得身心舒畅,胸脯拍得砰砰响:“唐姑娘但说无妨!只要庄某能做到,绝不推辞!” “其实也没什么,” 唐灵眨眨眼,“就是我新研制了一些强身健体的丸药,药性略微……活泼了些,想找一位体魄强健、意志坚定之人帮忙试试药效。我看庄大人您就特别合适……” 庄北望:“???” 他看着唐灵那双充满期待眼睛,忽然觉得手里这把波斯弯刀……有点烫手。 祝晚凝在珍品阁忙了一整日,虽是疲惫,但看着开业红火、宾客盈门的盛况,心中满是欣慰。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吩咐伙计们清点货物、收拾妥当后,她才乘着马车回到祝府。 刚下马车,门房便满脸喜色地迎上来:“小姐回来了!大喜事!东宫方才派人来传了喜讯!” 祝晚凝心头一跳,快步走进厅内,只见母亲沈兰馨正拿着一个帖子,唐灵也赶紧凑在一起看。 沈兰馨一把拉过小女儿,将帖子递给她,“晚凝!你长姐……明澜她有了!太医诊出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祝晚凝闻言,先是一愣,巨大的喜悦涌遍全身,眼眶微热。 “真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又看向同样兴奋的唐灵。“我……我要做姨母了!” 唐灵也是蹦起来拍手,“我也要当小姨了!天呐,我居然要当小姨了!” “明日!明日我们便递牌子进宫去看你长姐!” 沈兰馨当机定断,“得好好跟她说说这孕期要注意的事项,东宫虽什么都不缺,但做母亲的叮嘱总是不一样的。” 唐灵也猛点头:“对对对!我那儿还有几瓶新做的止吐丸,效果温和,正好给长姐带去!” 第二日,沈兰馨便带着祝晚凝和唐灵递了牌子进宫。 东宫上下显然早已得了吩咐,宫人恭敬地将她们引至祝明澜的寝殿。 祝明澜正靠在软榻上休息,虽才月余,脸上已隐隐泛着母性的柔光,见到母亲和妹妹们,笑容愈发灿烂。 “娘,晚凝,灵儿,你们来了。” “快别起来!”沈兰馨连忙上前按住她,仔细端详着她的气色,又是高兴又是心疼,“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害喜严重吗?” 祝明澜笑着摇头:“还好,只是偶尔有些恶心,胃口不如从前。太医说都是正常的。” 沈兰馨这才放下心,拉着女儿的手,开始细细叮嘱孕期要注意的种种事项,从饮食起居到心情调养,事无巨细。 祝晚凝和唐灵也在一旁相陪,殿内一片温馨喜悦。 正说着话,殿外突有内侍惊慌的声音:“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紧接着,只见太子宁晏执被两名内侍一左一右搀扶着,走了进来! 他嘴唇紧抿,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 “殿下!”祝明澜吓得猛地站起身,脸都白了,急忙就要上前。 祝晚凝和沈兰馨起身行礼,不免担忧。 唐灵更是直接冲上前去,就要为他诊脉。 “别!别动!我……我没事……” 宁晏执立刻朝唐灵摆手,身形恢复了正常,赶紧解释道:“莫慌……装的。” “装的?”祝明澜不由愣住了。 “嗯。”宁晏执接过内侍递上的温茶,喝了一口。 “今日朝会上,那几个老家伙闲的没事操心起孤的后院。说什么太子妃既已有孕,东宫岂可只有一正妃?为了皇室子嗣昌盛,为了大夏江山永固,非要我广纳良娣、承徽,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他轻呼一口气,“我当时一听,就气的要命!要纳妾他们十个八个自己纳回家去,管的着孤头上。” “孤便指着那说话的老臣就道:‘孤的后院想有几个妻妾,想什么时候纳妾,孤自有思量!倒是你一说话,孤只觉心口气闷!你怕不是妾纳多了,运道被败光了,你离孤远点!’说完,我晃晃身子,几欲晕倒!” 宁晏执说完,还颇为得意地挑了挑眉,“父皇见我竟然如此荒唐,被几句纳妾的话就能气着,朽木不可雕也,懒得再劝,直接散了朝。啧,清净。”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祝晚凝简直大开眼界,太子顶着一张谪仙之颜,可以这般无赖? 第170章 疫起 倒引得叶照微摇头叹道,“咳……你看,太子都将有子嗣,还好你现下回了京。咱们三书六礼都不能少了晚凝的,就是速度加快些。这纳吉、纳征近日就去办……” 陈拾安放下筷子,答应道,“是,这几日便去派媒人去纳吉。我昨日已和陛下禀明,是要娶祝家女为妻……还好早就跟陛下交过底,是因为晚凝那日在洒月楼救了我,我才提亲。要不然,怕他又是多心……” 叶照微忍不住又叹口气,打量着儿子的神色,开口教导。 “归之,自你父亲走后,科举为官之事,你便极少有人商量,自然也不会与我说。儿子啊……你不和娘说可以,但以后要和妻子交心,记住——父母只陪你前半生,后半生要与你白头终老的人,是你的正妻。咳咳……” 许是一时情绪激动,叶照微又咳了几声。 陈拾安却是微怔,上一世母亲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 可他年少心高,所思所想全是家国大义。 如今重听此言,细细品味,只觉心中似有什么慢慢转变。 只是……他只在心头猜测,却并未真正拿出证据,证实她也是重生回来之人。 夫妻之间,真的可以坦诚交心吗? 三日后的清晨,官媒已将大红《聘书》和陈家的纳吉礼一同送至祝家。 “恭喜恭喜,昨日陈家已将小姐与陈二公子的生辰占卜过。得了个天作之合的卦象!” 送走媒人,祝晚凝正在喂着旺财羊奶,却见折樱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发白。 “小姐,前几日去珍宝阁帮忙的仆役,有三个从前日起开始咳嗽,说是越咳越厉害,止都不止不住,今早——都开始呕吐了!咳……” 话未说完,折樱也咳了两声。 祝晚凝心头已觉不妙,追问道,“快去请郎中!可还有别人不适?” “已经让人去请郎中了。暂时还未听说其他人……”折樱抚着胸口,压住咳嗽。 折樱话未说完,紫棠也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帮厨张大娘的孙子,前几日跟着他她去珍宝阁门口瞧过热闹,昨日咳嗽,今日开始高烧了!” 几乎是同时,如意特意从风仪绣坊回府,神色凝重。 “小姐,城中突然传出风声,说是有疫病!我在绣坊听人私下议论,说京城本来平安无事,定是……定是咱们瀛海珍宝阁那些海外来的货物,把外邦的疫病带进了汴京!” 唐灵本在自己的小药房内潜心研究新药,闻讯也过来,伸手就按住了折樱的脉,片刻后却是摇头。 “我去看看其他病人……” 唐灵取出面纱罩在脸上,将府中所有病人皆细细诊过脉,观察症状。 “奇怪……”她喃喃道,“脉象湿热交困,邪犯膜原……症状确实是时疫之象,并非中毒。可我试着用了几个解毒清热的方子,效果却甚微。” 她懊恼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这疫病……我真不擅长。若是毒,我还能想办法解,可这是真正的时疫……我……我……。” 祝晚凝立即按住了唐灵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灵儿!你听我说……你只有十五岁,就算你五十岁,都不可能成为全能的医者。灵儿,你不必将所有担子挑在身上……” 唐灵这才放下揪头发的手,“晚凝姐姐,我只是想帮忙……” 祝晚凝轻声安慰道:“灵儿已帮了大忙,至少确定是时疫非下毒,我们便能对症施策。” 神色转肃,她让如意暂时在府上镇着,接着发令。 “如意,府中所有出现咳嗽或是呕吐症状的人,全部移三房原来的流光院隔离。你定下专人送饭送药,病人用过废弃物一律焚烧。记住,进入隔离所之人,必须着专用的罩衣,带好面纱。” “紫棠,吩咐下去,府中所有人即起无必要不得外出。有专人负责采买者,一回来必须用皂角热水净手沐浴,更换外出衣物。” “立即熬煮大量的姜茶、金银花水,府中每人每日必须饮用。” “所有房间每日用醋熏蒸,开窗通风。” “接触过病人或从外回来的下人,全部用艾草煮水擦洗……” 众人本是有些慌乱,可见祝晚凝这般沉静,皆是定下心来,按着吩咐各自行事。 此时,门房又急急来报,说是陈拾安亲自上门。 沈兰馨得了信,听说未来女婿上门,吩咐让人上茶。 不多时,陈拾安大步流星,眉头紧锁,只与岳母行礼,并未饮茶。 “疫病之事我清早已急报陛下,此时京兆府已介入……你莫忧心。现下京兆府加派人手正在全城排查病源。挨家挨户通知——若有咳嗽病人要单独隔间,家中若没有独立可隔离居所的,派到卫所集中诊治。” 沈兰馨倒是多瞧了陈拾安两眼,这女婿本来她并不十分满意,如今看来虽然之前态度冷淡,遇着事倒也算能搭上手。 祝晚凝听陈拾安说已动用到官家力量,心头渐渐松了下来 —— 陈拾安前世在济州任刺史时,就主理过济州大疫,听说手段极为狠辣强硬,杀了不少失职官吏的头,才成功止住疫情。 陈拾安在祝家母女面前表现平静,内心却深怀忧虑。 前世济州大疫的惨状浮现眼前——十室九空,染疫之人尸骨堆成尸山,他只得下令焚尸。, 几个县令渎职瞒报,初应对迟缓更导致疫情肆虐。 虽然后来他以铁血手段镇压住局势,但那扬疫病依旧带走了近万条性命。 而眼前这扬疫病... 他执掌济州时已是实权刺史,可调动全州兵力物资;如今身在京城,左都御史到底只是言官,处处掣肘。 京兆府那套官僚作风他最清楚不过——层层上报、互相推诿,等他们排查出结果,疫情怕早已失控。 所以他昨夜就未曾合眼,夜里进宫直达天听,将数十年来疫情卷宗都摆到成乾帝眼前。 “眼下正值漕运繁忙之时,每日进出汴京的商旅数以万计。若不能控制住疫情...陛下封禅在即,大夏可千万不能乱啊……” 最后这一句,才使成乾帝真正重视起来,授他暂领汴京物资与京兆人手,甚至是京外北营兵力的调度之权。 可如果拿不到对策的疫方,看这样子……汴京怕也要尸骨成山。 陈拾安本想安慰几句让祝晚凝宽心,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表达,只是笨拙地重复。 “有我在,定会处理好,你…… 你别太担心。” 祝晚凝却似未听见,因她脑中灵光一闪,转到了另外一件事上。 前世,在陈拾安死后三年,汴京也曾爆发过类似的疫情…… 同样有咳嗽、高烧与呕吐的症状,而最终是祝妍然祝贵妃寻得了疫方,一时之间赢得了百姓的广泛称赞。 当年的太庙春祭,祝妍然才有机会站在了帝后身侧。 对! 疫方! 当时的疫方广为流传,她记忆一向不错,重生回来后就将疫方默写下来…… 祝晚凝缓缓抬眼,对上陈拾安探究的目光。 麻烦了! 若是陈拾安死之前的事,她大可推到同样知晓疫方的陈拾安身上。 反正他是权臣朝官,自然有广为施治的能力。 可现下她若直接将疫方说出,不是承认了自己也是重生之人吗? 陈拾安此时却不得不起身告辞,如今汴京疫灾压于他一人之事,他实在忙碌。 临走前才想起一事,语带担忧。“对了,我母亲也染上了此疫,我……都没空回去照顾她。” 祝晚凝听到这话,心头不由下坠,婆母竟然也染病。 不行! 婆母不能有事! 第171章 不是坦白的坦白 祝晚凝小跑两步,追上了陈拾安的脚步。 陈拾安回过头,见祝晚凝面上神色是他没见过的郑重。 他的心头忽地生出一股预感,她要告诉他什么! 祝晚凝离陈拾安一步之遥,美目盈盈,直视着回望的陈拾安…… 他没有催促,没有疑问,甚至眼神中带着些许鼓励——“说出来。” 犹豫、思虑在祝晚凝心头盘桓,终于她还是开口了。 “唐灵!” 一旁还在揪头发的唐灵头一歪,“啊?叫我?” 唐灵跑到对视的两人中间,左看一眼陈拾安,右看一眼祝晚凝,“叫灵儿做什么……” 祝晚凝的眼神未曾从陈拾安的脸上移开,口出之言,字字清楚,“陈二哥,唐灵有一个疫方……” 唐灵一惊,拿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尖,“我啊?我有疫方?” 祝晚凝半点没理她,自顾自开口,“你……记下来。回去给伯母试试。清瘟败毒饮——取洁白无杂生石膏,文火煎至两碗,取汁留渣。肥知母,去须切片;川黄连,去芦酒洗;条黄芩,酒炒;山栀子,去皮炒黑;青连翘,去心;苦桔梗去芦,各三钱,取鲜淡竹叶,剪碎,二钱。药掺石膏汁,加水两碗,煎至一碗;最后下竹叶,再煎一沸,滤渣取汁。” 陈拾安心中默念一遍,已全然记下。 祝晚凝这才垂下眸子,“不拘时温服,若婆母或……其它患者神昏不能咽,可少量频灌。此方……已有万条人命印证,有效。” 唐灵眼睛瞪的圆溜溜,简直不知说什么,只得左右摇着脑袋看向那一双人。 陈拾安只觉心湖里那只深海鲸鱼,突然喷出像帆般高的水柱。 她……果然她也是重生之人! 无数个疑问在他脑中盘旋—— 想问她前世是何时亡故; 想问她在自己死后,一家人如何;更想问她是否知道自己也是重生。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头 没有时间细谈,陈敏方与陈迎文在院门口张望多次。 京兆府已上报,多例咳嗽到吐血或是高烧后亡故的案例。 此疫来势汹汹,传染极快。 陈拾安主动在成乾帝面前,接下这烫手山芋,虽有前世在济州的经验,可心中仍如压巨石。 如果没有对症的疫方,再强硬的手段也只不过减缓疫情蔓延的速度,之后便是用万千条人命去实验,去赌! 汴京与济州不同,遍地皇亲国戚王公贵族,这其中的利害后果,他怎会没去思量? 可事涉祝晚凝的珍宝阁,也涉及他与太子一力推行的海运,他必须接下! 可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能从祝晚凝处拿到对症疫方,可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助他良多。 不能再犹豫,火速将这救命的方子交太医院,广为施救是他的责任。 陈拾安只深深看了祝晚凝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敏方,去太医院,将方子交于张院判,令他两个时辰内得出印证结果。迎文,回家将清瘟败毒饮给母亲服下!” 陈拾安自己奔赴京兆府的临时指挥所,亲自坐镇调度,一道道指令发出。 “先保障隔离区与隔离在家者,今日必全部服药!”陈拾安站在京兆府大堂,脸上竟然无一丝疲色,“各坊市每日消杀,用艾草熏蒸,石灰铺地。” 陈敏方从府外押着两人前来——“大人,西坊发现两个药商囤积药材不肯上交官府调度……经查,他们最早得到太医院的消息,西坊大部分方中的主要药材都在他俩手上。” 那两药商往地上一跪,腰杆却是笔直。 “陈大人容禀,小的们本就是做买卖的。这药材现在下就是小的所有,大人要用……小的们也不多赚,四倍价格来买便是。这古往今来,哪有官府抢民间药材的说法。” 另一人甚至笑嘻嘻道,“陈大人怕是不知道,咱们家姓……余。余阁老那个余……大人怕没做过药材这一行,时疫之时,正是咱们为大人‘效力’之时啊。” 陈拾安只冷冷望向两人,“那便多谢余阁老了……” 两人面上一喜,就要站起身来,却被府卫一把按住。 “多谢余阁老,送上两个人头,给我立威。” 陈拾安身形转向陈敏方下令,“将这两人拉去西市口当扬杖责二十,打完板子也不要放他们离开,就让他们身着血衣,拉在囚车上游街。” “什么……大人饶命啊!”两人此时才知慌张,赶紧求饶。 陈敏方却是心头大快,抱拳回话,“是!属下再派两个声音洪亮的衙役跟着,广而告之两人恶行,以儆效尤!” 祝府与陈府之人是第一个用上这疫方的。 服药当天下午,两府中所有疫病者,不再呕吐,咳嗽减轻,当晚几乎都可以下床行走。 第二日清晨,京兆府衙役已在全城张贴告示,宣布发现治疫神方,安定民心,边上还站着衙役高声朗读,给不识字的民众宣讲。 “这么快就有疫方了,真的有用吗?” 仍有民众心怀迟疑,李大牛用棉布蒙着面,四下张望,好容易看见一个老邻居,两人隔了老远交谈。 老邻居刘三柱却有好消息告诉大牛—— “有用!有用!我跟你们说,王二生全家都染疫,家门就贴了封条,全家在家中隔离,没去隔离点。听说是下午是第一批喝上清瘟败毒饮的。昨晚我听送药的衙役说,王二生那两个闺女,这药刚下去便不咳了!不说了,快,你跟我一起赶紧领药去!” “去哪领药啊?我身上可没带银钱,家里钱都在你嫂子那呢!” 刘三柱恨恨的一拍大腿,“你这个粑耳朵,都不得我媳妇回家跟我闹着要管钱!这药不用钱,官家出的钱咧!你刚来没听清,衙役一开始就说了,在城里有十二处施药点。西街那离我们两家都近,快去快去。家里都喝上,说是没病也可以预防!“ 陈拾安早已调集京外大营三千兵力,在汴京分设十二处施药点,在四个入城口也设了药棚,太医院全力配制“清瘟败毒饮”,分发各处。 不过两三日,汴京那层笼罩多日的恐怖阴霾,竟如被疾风吹散般褪去。 此前家家户户紧闭的门,如今多了半扇虚掩的缝隙,偶有人探头探脑地往外望,见街上并无慌乱景象,也渐渐多了行人,才敢提着菜篮出门。 王记茶楼的伙计第一个卸下门板,试探着将营业的木牌挂了出去。 对面张家酒肆的掌柜见了,心里也活泛起来,“这一大家子,还要吃饭呢!看样子,这疫情要过去了吧?” 咬咬牙,也壮着胆子开了店门。 “掌柜的,来碗茶!”一个熟悉的老客迈进茶楼的来,进门就拿下面纱,“总算能出来透口气了!” 不远处的街角,几个挑着担子的商贩也悄悄出了摊。 卖糖葫芦的老汉将插满红果的草靶竖在墙边,虽暂无顾客,却也不急,只是慢悠悠抱着手; 卖豆腐脑的摊主支起小灶,乳白色豆腐脑在锅中冒着热气,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勾得路过的孩童驻足张望,拉着爹娘的衣角小声央求:“娘,我想喝豆腐脑……” 李大牛媳妇难得大方,摸出荷包袋,“行!这疫病控制住了,我们全家都没遭罪,娘给你买!” 小孩正抱着碗喝往常年节才能喝上的豆腐脑,放下碗指向前方,“娘……有人娶媳妇呢!我也要娶媳妇!” 李大牛媳妇一拍小孩后脑,再抬眼看清,摸着孩子的头,眼带羡慕。 “傻娃子,这不是娶亲……这,是大户人家的纳征礼!” 第172章 图穷 清晨之时,叶照微就准备好全套聘礼,“这礼我早就备下好几年了,今日终于能给送出去喽!” 陈府一门五进士,如今正、副使皆是进士出身,也是极难得的荣耀。 陈府家丁一路举婚牌与一对活雁打头,抬着聘礼,配备鼓乐。 “来了来了!” 折樱一早便立大门口,见到陈家吹吹打打队伍上门,才飞奔回院里报信。 祝晚凝今日要坐于帘后,不必出面。 前世的陈家也是这两人上门,却是三房祝之璋、祝庆丰做为迎宾,沈兰馨卧病在床,霍氏一手操办的接聘礼。 这其中有多少被三房贪墨,祝晚凝不是不知,却也无计可施。 到底是婆母叶照微性情仁慈,成亲那日见祝家连要带回的首饰之类都没有踪迹,也只当不知。 祝府一早大开府门,今日迎宾已是刚考中进士的祝子规。 自从霍氏死后,祝家二房潜心只管自己的好日子。祝子规读书更为勤奋,这一世反而一击即中,榜上有名。 祝之瑞与祝子规与陈府正副使行拱手礼,引着陈府之人队伍进入庭院,将聘礼逐一摆放于庭院中的聘礼案上。 陈永烨捧聘书站于香案左侧,“陈永和之子陈拾安,幸蒙祝之瑜之女祝晚凝许配,今遵古礼,遣陈永烨奉聘礼、聘书而来,愿结秦晋之好,永敦姻睦,伏望俯纳。” 致辞毕,正使将聘书交予沈兰馨,沈兰馨读完聘书,朗声回应:“小女愚钝,得配令郎,幸甚。今受聘礼、聘书,愿两姓和好,共期百年。” 众人对香案行三拜礼,告慰祖先,两人婚姻得家族认可。 沈兰馨再回礼,给陈拾安的全套冠带,笔墨纸砚,还有石榴红枣,最后呈上“回聘书”。 祝之瑞与陈永烨再约定 “请期礼” 的大致时间,陈永烨早得叶照微的催促,立即回答, “十日后便有吉时,陈府再遣人来议婚期”。 一时宴毕,陈永烨带着回礼返回陈家,向叶照微复命。 叶照微捧着携带聘书与女方回聘书,笑的只是眉眼弯弯,催着陈拾安。 “快,去祠堂,拜祖宗再告诉你父亲!他当初挑的好儿媳妇,咱们定下了!” 即将新婚的陈御史,喜色并没有持续太久。 第二日,大朝会,陈拾安刚刚上朝,就冷下脸。 成乾帝先是褒奖陈拾安及一众抗疫有功的臣子,气氛原本一派和乐。 右都御史王康率先出列,朗声奏道: “陛下,此次疫病虽得陛下福威,幸有陈大人觅良方得以遏制,方才压下此涛天大祸。可臣却觉得疫病起因,不可不察,这般教训,不可不防!” 宁晏执立即眉头微微一蹙,眼神暗暗与陈拾安对上。 王康见殿中鸦雀无声,心中得意继续陈词。 “臣听闻,病源起自汴京某间新开店铺,其主营海运之来的货箱。臣听闻那货箱中有海外鼠虫窜出,方才引发此疫。可见番邦之物,特别是大宗箱货,确有携带秽气疫病之风险!” 他话音一落,另有几位官员纷纷附议。 “王御史所言极是!我大夏物华天宝,本无需仰赖海外奇技淫巧。然现今番邦商船日益增多,难保下次不会再有疫病随船而来!” 最后更有户部尚书,跪地请示,“臣附议!为保国安民靖,臣恳请陛下下旨,于各市舶司设立‘检视舶货使’,专司查验所有入境海船及其货物,凡有活物、腐物或可疑之物,一律不得入境,或须经严格熏消杀疫后方可放行。如此,方可防患于未然!” 此言一出,陈拾安心中却已是雪亮。 疫病控制之后,祝晚凝早就和他一起调查过—— 疫病所起是有人将染病之人用物,放于瀛海珍宝阁附近,甚至派了染病之人在开业那一天,于阁内到处流窜,恶意传播! 只是那染病之人早早身故,线索已断。 来的正好! 好一个“检视舶货使”! 名目冠冕堂皇,是为了防疫安民,实则是要将手伸进利润丰厚的海外贸易中来。 这“检视”之权可大可小,标准如何定,货物能否通关,何时通关,皆在执掌此权者的一念之间。 这油水可比要交入国库的海税还要丰,这其中能做的文章也太多了! 今日,谁要将手伸海外贸易这块诱人肥肉上…… 谁忍不住要借机下扬,名正言顺地分一杯羹,甚至是想卡海贸的喉笼。 那谁就是疫病的主使,就是那幕后之人! 太子宁晏执适时出列,“几位大人忧国忧民,所思所虑,实乃老成谋国之言。” 他话锋一转:“然,海外贸易乃父皇钦定促进之国策,近年来不仅充盈国库,更为我朝带来诸多海外物种、技艺,惠及万民。若因噎废食,设立过于严苛之关卡,恐寒了远来商贾之心,阻塞货殖流通之路,反为不美。防疫之事,京兆府及各地州府加强查验即可,似不必另设专职,徒增冗员与繁琐。” 幕后之人并未亲自上阵,另一位官员立刻反驳:“太子殿下仁厚,然岂不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此次疫病便是明证!京兆府事务繁杂,岂能事事兼顾?专事专办,方能确保万无一失!此乃为天下苍生计,非为冗员也!” 朝堂之上,顿时议论纷纷,双方各执一词,看似都在为国为民考虑,实则暗流汹涌。 那幕后之人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可在重生一世的陈拾安来看,已然明牌。 这出言的几位官员,要不是余阁老的亲信,要不是宁飞白未来的肱骨之臣。 成乾帝高坐龙椅,听着臣子们的辩论,面露沉吟之色。 他既担心疫情再起,影响他的封禅大计和盛世名声,又不愿轻易动摇自己支持的海外贸易政策,更不愿看到某一方势力借此坐大。 就在此时,陈拾安终于出列。 他一出声,满堂皆静,只听青年之音清朗:“陛下,臣以为,王大人等提议设立检视之职,有其道理。” 此言一出,连太子都微微侧目看他,宁飞白那边的官员面露得色——嚯,这可是白得的助力! 可陈拾安话未完,继续道:“臣以为此职贵在专精与高效,若设置不当,反成商旅之阻与贪渎之隙。臣忧心者,莫过于各地此职人选。今若仅凭‘举贤’授职,一则贤才标准难定,易生私相授受之弊,反断将国库所得饱个人私囊;二则舶货检视需通医理、晓商情、明律法,非泛泛之辈可胜任。” 这话说的极为直白,宁飞白与余阁老的官员立马变色—— 你这话说的,可断了大家财路! 成乾帝却面露笑意,陈拾安果然是公正之人,考虑的是朕的国库。 陈拾安的声音继续在大殿回荡,“臣恳请陛下,若确需设此职,应行考学之制:先由礼部牵头,联合太学,太医院、市舶司订定考试章程——考医道防疫之术,定商舶查验之规,更立吏治廉明之则,择取通晓实务、品行端正者入仕。” “再设监察御史专司监督,凡履职中有贪墨者,即刻罢黜追责,而非仅由一部一司独断!” 成乾帝已然点头暗许,陈拾安抿了抿嘴,说出最后一个请示——一个祝晚凝私下与他提及的大胆之举。 “臣还请陛下放宽考学之人的身份限制,不必限于进士,但凡医者、吏者甚至是女官皆可录取。” 第173章 女子却是孤臣 礼部尚书气得胡子直抖,要不是打不过,手中朝笏早就去敲陈拾安的头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允许她们入后宫为女官,已是圣恩浩荡。岂可公然出入市舶司此等男女混杂之地,还要以外邦商贾,蛮夷水手交涉?成何体统!” 一个满头白发的太常宗正颤抖地用手指着陈拾安,气得脸色发白。 “陈拾安!你可是陈老祭酒的嫡孙!孔孟儒道老祖宗的训诫,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还是个状元!你不知女子干政,乃亡国之兆!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满朝文武的注意力,立刻从“检视舶货使”该不该设,该由谁通过何种方式选拔,转移到了“女子为官”这极具争议的提议上。 右都御史王康见此情况,痛心疾首地对着成乾帝跪下:“陛下!陈拾安这是祸国之论啊!开科取士历来只为男子,此乃千古定制,人伦纲常所在啊!若让本应立于后宅的女子混杂其间,与男子同扬竞考同朝为官,阴阳混淆,体统何在?威严何存?” 另一位余阁老的老下属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女子之责在于内宅,相夫教子,恪守妇道。现在女子习医经商已是离经叛道,如今竟要授以官身,与士大夫同列?这……这简直是斯文扫地,礼崩乐坏啊!老臣……老臣今日就撞死在这金銮殿上,以死谏君,绝不能容此等荒谬之论玷污朝堂!” 说着竟真要作势向盘龙柱撞去,引得周围一阵惊呼和混乱,边上官员连忙上前阻拦劝慰。 一时间,朝堂之上唾沫横飞,老臣子们哭的捶胸顿足,而陈拾安再一次站在风口浪尖上。 连支持太子的官员们一时也有些懵,左右看看,不知如何接口。 可陈拾安却是长身如竹负手而立,内心微松,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将争议的焦点,从打破举荐制,采用考学制触动实权利益集团神经上,巧妙地转移到“女子能否为官”这个更具爆炸性,但对他核心目标威胁较小的议题上。 看…… 现在没人讨论这个官职要由大臣指派,而都纷纷去讨论女子能不能考取此官职。 在莱州祝晚凝与他写信谈及关于叶悠云事宜时,她便提及:“……朝中若因事需设新职,或行考取之法,兄长可试言‘女官亦可参试’。女子若通晓实务,凭才学考取,无家族牵绊,或更能秉公办事。” 他的未婚妻,所思所想,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甚至超过了他的固有思维。 而他擅长的便是朝堂博弈与运用政治手段,将她的种种超常思维去实现。 这样一想,他俩这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一念至此,被唾沫星子喷满面的陈拾安,忍不住露出一丝甜笑—— 害的老臣子心头大惊,这厮莫不是又在动什么大逆不道的脑筋? 最终,关于“检视舶货使是否可女官报考”的议题存在巨大争议,未能当扬得出结果。 成乾帝听着下面吵成一团,只觉得头大,便宣布容后再议,散朝。 下了朝,成乾帝信步习惯性走到了甄月影宫中。 甄月影见他眉宇间带着思虑,立即放下手中绣活,燃起唐灵特制的宁神香,为成乾帝揉着穴位。 “陛下下朝了?怎么像是有何烦难之事?” 成乾帝叹了口气,本不欲多与宫妃说起朝堂之事。 可闻见甄月影殿内那股若有若无的特殊香气,他总能将心头所思所想慢慢吐露。 今日也不例外,他便将今日朝堂的激烈争论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甄月影一听是陈拾安的提议,虽祝晚凝从未提过女官一事…… 可她立即敏感知晓,凡是太子或陈拾安提及的她能帮就帮。 美人面上露出些许天真与不解,柔柔依偎在成乾帝身边,软语道: “陛下,朝堂大事,臣妾不懂。只是听着觉得有趣……那些大人们为何如此反对女子去做事呢?” 她眨着美眸,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臣妾只觉得宫中事务女官们都做的极好呢。臣妾发现那些女官,往往都是不嫁人或者脱离了本家的。” “她们无夫无子,与家族联系也弱,进了官扬,就像是无根的浮萍,反倒成了‘孤臣’呢。” “孤臣?” 成乾帝微微一怔,转过头来,握住了甄月影的手。 “对呀,”甄月影软语继续分析,“臣子们有时候贪墨,或者办事不公,不常常是因为家族亲戚太多,请托不断,抹不开情面吗?或者是想为子孙后代多捞些好处。可是女官呢?她们好像没那么多牵绊呀。” 甄月影语气娇憨,却字字敲在皇帝的心坎上。 “她们不靠家族荫庇,全凭自己的学识本事考上来的,能依靠的、能忠心的,不就只有赋予她们官职和权力的陛下您吗?” “她们若是做好了,那是陛下圣明,知人善任;若是做坏了,陛下处置起来也容易,不会牵动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这样一想,用女官,对陛下您来说,岂不是更简单更放心?” 成乾帝听着宠妃这“无心”话语,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是啊!“孤臣”! 他一直以来烦恼的,不就是朝中派系林立,官员们往往首先考虑家族、师门、派系的利益,皇权有时反而要被掣肘吗? 若真有一批不依附于任何传统势力、只凭本事上来、且只能忠于他皇帝个人的官员,那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制衡力量! 女官,因其性别在这个时代的特殊性,反而可能更容易成为这样的“孤臣”! 她们没有庞大的家族需要照顾,没有复杂的联姻关系需要维系,她们的仕途完全系于皇权一身。 用她们来负责像“检视舶货使”这样油水丰厚、容易滋生腐败的职位,或许反而能最大程度地保证税收流入国库,而不是落入私囊! 成乾帝一把甄月影搂入怀中,“好影儿,你真是朕的好学生。事事能与朕所思所想相合!” 第二日再议此事时,成乾帝态度已然坚决。 他力排众议完全采纳了陈拾安的提议—— 该职及其属官皆通过专项考学选拔,由礼部、太医院、市舶司共同制定考试内容,并特意下旨:“允许通晓医理、商律之女子,一并参考,择优录取,与男子一体任职,不得歧视。” 圣旨一下,朝野震动! 谁也没想到,陈拾安那看似荒诞不经的“女官”之议,竟真的被陛下通过了! 许多反对的大臣还想再争,但成乾帝一句“朕需孤臣直吏,为国理财,而非结党营私之徒”,便将他们的嘴堵了回去。 皇帝显然已深思熟虑,甚至隐隐透出要用女官来制衡朝堂的意思。 谁再强烈反对,岂不是自认是“结党营私之徒”? 朝中大事仿若高山巨石—— 而祝府在今日放了如意、玲珑、折樱、采荷四个大丫鬟的身契,通通改为可参加考官的良籍…… 便如一颗小小尘埃,无人在意。 第174章 反向宣传 “来了……” 晨光初透,巫清兰立在瀛海珍宝阁门口,严阵以待。 打头是一面杏黄旗子,汴京的民众经过这一段时间,已铭记这旗子代表的是太医院。 旗子后一众太医院的医官、医助们,身上都背着药箱,而为首的赫然是一身石青官袍的院判张勉。 阵仗如此规整的太医院队伍,让街边商户不由自主停下了手中活计。 “老张……这是咋了?哪又有疫病了吗?” 茶铺张博士听见邻居米铺李掌柜的问题,向前方呶了呶嘴,“那……去瀛海珍宝阁检视的。” 李掌柜从自己家铺子走到茶铺,凑近老邻居,压低声音,“我怎么听说这疫病是从那瀛海珍宝阁起的?” 张博士头向后靠了靠,离老邻居远了些,“嗐,离我远些,你这一大早没有拭齿吧?” “你这个老张头,还嫌弃我上了!快说!我看那珍宝阁装饰的如此奢华,里外都干干净净的,疫病怎么会从那儿来?”李掌柜甚至一把搂住茶博士,故意作弄老邻居。 张博士推开李掌柜,倒是好好回答了他的问题,“这事我也觉得奇了。这疫病来的太急,而且第二日传言就准确的到了这瀛海珍宝阁,总感觉里头有人推着……” 李掌柜也是个老生意人了,怎不知这做生意不易。“唉,做生意难啊!生意不好,饭都吃不上; 生意好了,有各种人中伤为难你……” “可不是吗?不过这家女掌柜和东家倒是有些手段!今日这一出,怕就是人家要出招喽!”张博士眯起眼睛,向珍宝阁的方向看去。 李掌柜最是爱热闹,一把攥着老邻居的手,把铺子托给伙计,就去瀛海珍宝阁门前瞧稀奇。 今日这动静,原是祝晚凝写信托付陈拾安促成。 此前陈拾安以清瘟败毒饮平定疫灾,又以铁血手段稳住汴京秩序,在太医院早已攒下极高声望 —— 张院判本就感念他救疫之功,听闻是为瀛海阁洗清疫病污名,当即应下这顺水人情,亲自带队而来。 而瀛海阁的准备,早在五日便已周全。 自疫病流言起,祝晚凝便知 “单一证明难破众疑”,与巫清兰定下 “三重破局” 之策。 头一策便是公开遴选 “民间检视员”。 巫清兰按祝晚凝叮嘱,于阁前贴出朱红榜文,言明要选 “汴京大户人家资深管事嬷嬷,街坊邻里公认洁净公正之妇人”,共十二名,充任 “民间检视员”。 这一批妇人由瀛海珍宝阁发布正式的聘书,定期或不定期都可来阁内检视。 除每月有固定月俸外,但凡查出问题,皆可受赏! 榜文一贴,响应者众—— 有侍郎府退下来的王嬷嬷,管了二十年内院杂务,最擅查勘犄角旮旯的洁净; 有城西米铺的李婶子,自家铺子每日扫洒三遍,街坊都夸她 “眼里容不得半点灰”; 还有住在珍宝阁隔壁的孙婆婆,年过六旬,为人最是公道。 三日便选齐十二人,巫清兰第四日当即再贴一榜。 榜上将十二人的姓名及推举缘由都列明,白纸黑字,皆是积年有干净好名声之人,先安了部分百姓的心。 所选妇人欢心鼓舞,没想到有一日,自己半辈子的“洁癖”还能挣名又挣钱! 第二策便祝晚凝定下,这声势浩大的“最高官方检视”。 张院判走上前,与巫清兰行礼见过,“巫掌柜,叨扰了!“ 巫清兰浅笑应道,“哪里的话。能得太医院检视,是我们阁里的荣耀。今日若是过了检视,也是给我们瀛海珍宝阁证 了名。” 张院判与侍郎府的王嬷嬷本也是旧识,两人商议道,“本院带医官们先查前厅与库房,诸位嬷嬷们先查后厨、伙计……等检视后,两方再交换场所。“ 商议毕,两拨人同时入到阁内,按计划分拨交叉查检。 而大门两侧,两名伙计身着干净青布短衫,手持铜锣绕街吆喝:“街坊邻里听真喽!今日太医院大人与十二位民间检视员婶子分拨查验,快来看看,做个见证!” 张院判带着医官查前厅,连天花上南洋藤编都纤尘不染,玻璃吊灯最藏不住污,此时折射着晨光,连灯罩纹路都清晰。 多宝格上所列之物,都是珍品之物,更是洁净无比。 医官们走到库房,一股艾草清香扑面而来,青石板地面撒着雪白石灰。 几十个货箱放置在木架上,所有货箱必离地、离墙,墙角还有一个陶罐,里面装的皂角水,边上叠得整齐的粗布巾。 一边的伙计介绍,“这货箱到了阁内,必由皂角水擦三遍,检查里面无任何问题才可入库。” 医助们打开货箱,皆无裂无缝,里面藏着樟木条防虫。 另一头,王嬷嬷带着检视员查后厨,妇人们摩拳擦掌,都要显一显平日自己在家中的本事。 李婶子掀开灶台铁盖,摸了摸灶台边缘,指尖干干净净; 孙婆婆打开米缸,抓起一把米,不见半点砂石; 有人蹲在地上查看排水沟,甚至掀开墙角石板,看是否藏着污垢。 “后厨用水都是城外活水井水?” 王嬷嬷问道。 厨娘笑着应:“东家有令,每日水车拉来,还当着伙计的面倒进水缸,绝不用街边河水。” 查完后厨,检视员们又翻了伙计的被褥、看了日常用的碗筷。 所有伙计的指甲,头发,甚至是牙齿都被一一检视,让这批妇人心服口服。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两拨人在前厅汇合,张院判与王嬷嬷交换查验记录,彼此眼中皆是赞叹,接着互换场地。 前厅本更为明亮,民间检视员们更是查不出任何不洁之地。 只是李婶子指着,阁内正中那张梨花木长案,“掌柜,这案上摆着数十本蓝皮簿子,是甚用途?” 巫清兰正等着这一问,这便是祝晚凝的第三策。 她刻意扬声回答,“婶子有所不知。这便是我们阁内所有货品的履历簿!” “履历簿?” 听到这一问,本已无处可查的嬷嬷婶子们凑了过来,“这是何物?可没在其他铺子里见过。” 第三策正是祝晚凝要让每件珍宝—— “自证清白”。 祝晚凝深知,流言核心是 “海外货带疫”,索性将每一物自何地而来,工艺如何,在大夏哪种港口下船,一路何人经手,阁内何人查检记的清清楚楚。 比如那对珐琅美人摆件,履历簿上写着:“珐琅美人摆件一对,产自福朗思牙。采用画珐琅绘饰美人颜容衣裙,辅以錾胎珐琅勾勒镶边纹样。十月十二日抵莱州港;十三日至十五日莱州港口查验,熏苍术;十一月一日到阁,经艾草、苍术复熏两时辰;十一月三日入库,抬货伙计赵三,查箱伙计李四。” (注:福朗思牙 法国古称) 巫清兰还特意让懂货的管事守在案旁,凡有客人询问,便递上簿子,细细讲解。 众民间检视员,齐齐点头,“此举甚好!这来路一清二楚,讲的分明。” 此时待众人回到阁外,张院判走上石阶,声若洪钟。 第175章 回击 “诸位邻里!经本院与十二位检视员分拨查验对质记录,瀛海珍宝阁内外十分洁净,防疫措施周全!此前疫病起于此阁之说,实属无稽之谈!此阁卫生,可作汴京商肆典范!” 王嬷嬷也上前一步,扬着查验记录:“老身管过大户内院,今日见了珍宝阁的规矩,才算开了眼!处处洁净,堪比大户人家内院,这话,老身可担保!” 挤着看热闹人群,齐齐喝彩。 可今日的热闹还未完,此时祝晚凝已让人支起临时义诊棚,由太医院医官们为排队百姓诊脉发药。 张院判捻须对着巫清兰悄悄说,“咱们也愿意出来看病,宫里……就那些富贵病,这民间的案例多样,最能促进这帮医官们精进。“ 太医院查验前一日,巫清兰便让伙计抬着数十个木筐,在阁前支起摊子,筐里装着皂角、艾草、粗布口罩。 凡来领物资的百姓,只需登记姓名住址便可免费拿,家境贫寒的多给一包艾草。 门口早已排起义诊长队,“能让给皇上娘娘看病的太医们,给咱们邻里们瞧病,这可是咱们沾了珍宝阁的光!” 正好检视员孙婆婆的小孙子总闹肚子,给医官看后说是积食,给了消食丸,还笑着夸:“这孩子穿戴干净,孙婆婆果然当的起民间检视员!” 孙婆婆听得眉开眼笑,转头就跟邻居说:“太医院大人都夸这阁里规矩好,咱还有啥不放心的?” 李大牛的娘积年腰伤,如今已快下不来床,他来领物资时,便有相熟的伙计叮嘱道:“明日太医院大人来,可带老人家来看看。” 今日张院判亲自替李老太瞧了,几针下去便松快不少,祝晚凝又让人赠了后续药材。 李大牛又惊又喜,此后逢人便说:“珍宝阁要是藏疫,还能给咱送草药?以后谁要敢再传那谣言,我李大牛就跟他拼命!” 祝府惠泉院内,祝晚凝与巫清兰相对而坐。 “小姐,此前三策虽还了我们清白,可这背后下手之人,绝不能轻饶!” 祝晚凝勾勾嘴角,出言安抚,“放心……过段时间,他日子不会好过,在此之前,我们给他找点不痛快。” 宁飞白在宁铉死后,承袭了中山郡王的爵位。 成乾帝又许他入朝议事之权,向心腹大臣明示暗示自己对于宁飞白的宠爱。 余明珠与宁飞白已被赐婚,余阁老人老成精,早就猜出成乾帝的偏心,在朝中一力支持宁飞白。 而太子一党,明面主要构成反倒以寒门进士出身为主。 陈拾安此番回京后,前世的下属已渐渐聚集,手中的政治筹码越攒越多,只暗中与太子相合。 如今两人已经准备差不多,即将要在朝堂上对宁飞白发难…… 祝晚凝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眼眸。 “清兰,之前让你借着太子殿下的人手,仔细查探宁飞白的产业脉络,可有何发现?” 巫清兰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份细密的清单,“正要禀报小姐。宁飞白名下产业主要有几个来源,一是承袭了中山郡王府历代的积累,这一处除了田产、林山、铺面外,最赚钱的是中山郡王府经营了百年的裕泰钱庄。” 祝晚凝不由抬眼多看了巫清兰几眼。 裕泰钱庄此时虽然仍是中流银号,在未来十年后,会成为整个大夏最大的银号。 而最大的功臣,可不就是眼前的巫清兰吗? 前世她是韩家家仆,在宁铉去世后,韩元香实质上掌握了中山郡王庄的世产,从韩家请来了“巫先生”坐镇。 巫清兰此时却一无所觉,继续禀报,“说出真令人不齿,宁飞白另一个经济来源,竟然是洛秋月的嫁妆……” 祝晚凝微微一沉吟便想明白—— 洛秋月的死因,现在可是被宁飞白定成,为金晨轩殉情。 洛家自觉无颜以对,镇国公为此气到在家躺了三个月,无颜见其他大臣。 洛秋月明面上可是留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如今被宁飞白捏在手上,嫁妆自然不能让洛家取回。 “洛秋月的嫁妆产业极多,但利润最厚、周转最快的一处,是其‘云锦庄’与辽东人的大宗丝绸贸易。辽东贵族尤其偏爱一种色泽厚重、经久不褪的深宝蓝色绸缎,名为‘海天霞’。” “这个海天霞,制造的关键何在?”祝晚凝眸色一亮,追问道。 巫清兰果然见多识广,一语道破。 “在于一种名为‘青金石髓’的特殊矿物染料,”她压低声音,“此染料仅满剌加国少量产出,经由海路输入,价格堪比黄金。宁飞白的‘海天霞’,之所以能独占辽东市场,便是因他几乎控制了市面上七成的‘青金石髓’供应。” 祝晚凝眸色一沉,心中已有盘算:“能找到供货的染料商吗?” 巫清兰声调更为自信,“已查明。主要两家,皆是京中发家于岭南的老字号,与宁飞白合作多年,但……并非铁板一块。宁飞白此人压价颇狠,两家早有怨言,只是苦于别无大主顾。” “很好。”祝晚凝欣喜的望向巫清兰,“太好了!找到中间人,我亲自去见见这两位掌柜。另外,我一会给……他写信,让他动用他那些海商朋友,帮我们演一出戏。” 三日后,岭南商会馆。祝晚凝与两位略显局促的染料商对坐。 她并未多言,只将一份契约轻轻推过。 “三年独家协议。宁飞白出价几何,我祝氏在此基础上加三成。预付三成定金。唯一条件:三年内,一粒‘青金石髓’也不得流入宁飞白之手。” 两位掌柜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挣扎。 祝晚凝又将陈拾安送来的厚厚卷宗,推了过去, 两人虽有不解,却也下意识打开,凑在一起读过两页,不由身子都开始发软,眼中畏惧之意大盛。 “这……这……小姐果然手眼通天!小的们……签!” 朱印落下,契约达成。 与此同时,汴京云锦庄,宁飞白与祝妍然一起心情颇佳地听着掌柜汇报。 从洛秋月死后以来,祝妍然已经掌握了她的全部嫁妆。 她本就比洛秋月更懂经营,无论是云锦庄还是其他产业都经营的不错。 特别是海天霞的花式纹样,祝妍然挑的颇合辽东人的审美,辽东人对海天霞的喜爱日趋增加,订单也越下越多。 掌柜今日却还有好消息,“郡王爷,又有大单!近日接连来了好几拨海外豪商,都是指定要大批量的‘海天霞’,说是要赶南洋的信风季装船,工期催得紧!” 掌柜脸上放着油光,“但是光是定金,就收了足足这个数!” 掌柜比划了一下数。 宁飞白与祝妍然对视一眼,“果然是然儿经营有方,看来这‘海天霞’的名声是真正传到海外!” 随后大手一挥,“接!统统接下!加紧赶工!” 第176章 第一场 这一个月来,府外虽有纷扰,可每当祝晚凝回到祝府惠泉院之时,迎接她的都是朗朗读书声—— 当然,也有玲珑阵阵大声哀叹。 祝晚凝特意辟出的那间暖阁小书房,成了如意、玲珑、折樱、采荷四人临时的备考室。 窗外冬意渐浓,窗内则是笔墨纸砚,堆积如山要考到的典籍簿册。 如意在四人中,年龄最大,性子也最为沉静,仿佛天生就适合这般伏案苦读的日子。 这段时间风仪绣坊的事全部脱手给了紫棠,她的作息极规律,第一个晨起,第一个梳洗,当然也是第一个坐到书案前。 直至夜深人静,如意依旧能稳如磐石。 疑难之处,她便用工整小楷仔细记下,或寻机会请教女先生,或与姐妹们探讨,眉宇间只见专注,不见焦躁。 那沉稳的气度,连祝晚凝见了都暗自点头。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玲珑。 “啊——!这些药材名录、海货税则,看得我头都大了!” 玲珑无数次丢开手中书卷,烦躁地抓了抓梳得整齐的发髻,恨不得立刻冲到院子里舞一套刀。 “小姐,我能不能考武职啊,我宁愿跟海盗动手都比这个强!坐着念书,简直是上刑啊!” 她本就是四人中最坐不住的,这两年跟着沈府武婢学艺,愈发爱舞刀弄棒。 这两年,府上祝晚凝贴身丫鬟们,无论会不会武,皆要跟着武婢强身健体。 ——这也是祝晚凝去了沈将军府后,回来定下的规矩。 往日学武,玲珑可是自称祝府武状元,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现下那股灵巧劲,全然化作板凳上的针毡。 祝晚凝知她性子,也不强压,只偶尔让她歇息去院内打几套拳,才算勉强吊住她几分精神。 采荷则一如既往,发挥了她心细如发的长处。 她读书不算快,却最为扎实。 一页页,一章章,凡是女先生讲过的,她务求理解通透,笔记做得密密麻麻,条理清晰。 遇到晦涩之处,她也不急不躁,反复咀嚼,直至弄懂为止。 那温软的性子在此时成了优势,让她能耐得住这份寂寞与繁琐。 最令人惊奇的莫过于折樱。 她年纪最小,虽是机灵,本以为她会像玲珑一样不太耐住性子。 谁知一旦捧起书本,竟显露出过人的聪慧与悟性。 那些繁杂的条文、深奥的医理,她往往能最快理解核心,举一反三。 女生所教之知识,她钻研得最为深入,时常能提出些令先生都侧目的见解。 不过一月,她竟隐隐成了四人中学问最为出挑的那个,进步之神速,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叶悠云在宫中偶尔听闻,祝晚凝放了丫鬟身籍允其考学。 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当年苦读的全套笔记整理出来,派人抬进祝府。 那些细致入微的注解、清晰的心得体会,无疑是雪中送炭,价值远超金银。 特别是折樱,简直如获至宝,研究叶悠云的笔记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而小天才唐灵,比四人还兴奋! 祝府居然有考学之人,她终于有机会实验自己提神醒脑,甚至是提高记忆力的药剂了。 祝晚凝一个不注意,唐灵就带着竹青过来送药饮。 “嘻嘻!如意,好如意!你就喝几口嘛,这个药饮我可是研究了好久,定能让你学的又快,记的又牢!” 如意十分感动,然而还是坚决拒绝! “唐小姐……我便不喝了。你问问玲珑……” 玲珑正对着书本龇牙咧嘴,这时赶紧飞出去几丈远,“别!我可不敢喝了!我上次喝了唐小姐半碗汤,一夜没睡着!” 竹青看着如意端坐写心得,采荷细声默背,折樱则快速翻着叶悠云的笔记,眼珠转动间灵光闪现。 她眨巴着眼睛,脸上满是羡慕,扯了扯唐灵的衣袖,小声问道:“小姐,她们真好,能去考学……你要不要也放了我的身籍?我……我也想试试……” 唐灵闻言,回头就虚虚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骂道:“放什么放!你个傻丫头,你本就是良籍!你字都认不全乎呢,你还想考试?先把《千字文》给我认全了再说。” 祝晚凝望着满院活力与生机,微微仰头—— 本四方禁锢的屋檐,已有阳光悄悄漏下,照在女子们的身上。 宁飞白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半个月,这日云锦庄大掌柜连滚爬爬地冲进宁飞白的书房。 “郡…郡王爷!不好了!‘青金石髓’…市面上的‘青金石髓’全断了!染料铺子说,货源…货源被人包圆了!” “什么?”宁飞白猛地站起,一旁的祝妍然也捏紧了帕子,“是谁?不管是谁,咱们加价!三倍!五倍!去给我买!” “没用啊郡王爷!问遍了,一粒都没有!像是…像是早有预谋!” 大掌柜几乎哭出来,“那辽东人和海外客商的交货期眼看就到了,这…这违约罚金,咱们赔不起啊!”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契约,声音畏惧的低了下去,“辽人的契约还是按常例罚金是三倍。可……可那海外商人因为货期紧,又涉及到海船仓位,那罚金……是十倍!” 宁飞白额角青筋暴跳,一脚踢翻了大掌柜。“废物!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本王?要你何用?” 大掌柜有苦说不出,当初明明是宁飞白大手一挥,要他马上就签契的! 宁飞白又将眼睛放到的祝妍然身上,“然儿……这云锦庄如何可是你管的?你可有法子?” 祝妍然也知此事重大,沉思半晌,缓缓开口:“夫君,或许……可用‘靛青合朱磦’试一试?色泽相近,若非行家,难以分辨。先应付过交货再说。之后,我们再去找找青金石髓的其他货源,然后马上安排生产!若他们反应过来货品不对时,我们立即补上货源,不就成了?” 宁飞白听罢,眼中挣扎万分。以次充好,风险极大,但巨额的罚金更让他肉痛。 如果在往日,他或许宁可付罚金。 可最近不知为何,朝中势力逼他甚紧,他正是使银子争权收买人手的时候。 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狠厉:“……就按夫人说的办!做得隐蔽些!立即再寻青金石髓的其他货源,实在不行就去找海商,让他们在满剌加国代为采购!” 大掌柜本要反对,可胸口那一脚踢的他肺都要炸。 此时若是出言拒绝,他难道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吗? 青金石髓本只有他们一家用的多,市面上并无多出来的货源。 让海商代采,他也得认识信的过的海商啊!万一所托非人,那海商回来只双手一摊说没买着,他能如何? 只是运气好像抛弃了云锦庄的大掌柜。 等他用靛青合朱磦替换了青金石髓,紧赶慢赶给辽东人交货时。 辽东人像是提前收到信儿般,竟然一眼就发现了! 大商人兀朮,亲自验货,他手指摩挲着绸缎,又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色泽,脸色骤然沉下。 “掌柜的!”兀朮汉语生硬,可那怒意可不需要翻译。 “你当我们是瞎子不成!这根本不是‘青金石髓’染出的‘海天霞’!色泽浮艳,日光下泛赤!你敢拿这种次货糊弄我们!” 大掌柜心中一惊,强自镇定:“兀朮先生是否看错了?这确是我云锦庄最好的……” “看错?” 兀朮冷笑一声,猛地将一匹绸缎抖开,“辽东谁不知道,真正的‘海天霞’色如海上晚霞,沉静不透!这料子,分明是替换了染料所染!怪不得有人说你们云锦庄以次充好,欺瞒客商!果然毫无诚信!” 第177章 连环套 “三倍!听说宁郡王脸色像呕血似的,给辽东人赔了六万两银票!将这群凶神恶煞送走。” 墨七的性格相对活泼,绘声绘色回来给祝晚凝回禀。 祝晚凝提笔凝眉,从陈府报上来的婚期中,在来年二月初六的日子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巫清兰用帕子捂着笑意,“昨天接到上官小姐的来信,真是巧了!那云锦庄托的是上官小姐的朋友黄瑜先生,去满敕加国代采青金石髓。” 祝晚凝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上官小姐想必是应下了吧?” 巫清兰连连点头,笑意也要溢出来,“应下了应下了!若不应下,找旁人真买着了怎么是好?” 说完合掌一拍,“现在,黄先生正告诉云锦庄,这个不幸的消息——没买着货呢!” 祝晚凝转向墨七,交待道,“继续盯着,宁郡王的日子还有的紧巴!” 陈拾安安排那几个海商,此时就在宋州等着,这两日就进京,来收罚金。 果然,破财消灾的宁郡王,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掌柜才面无人色的回禀,青金石髓海外代采并没有买到。 没等宁飞白喘过这口气,海外客商的交货期也到了。 这批海商可比辽东商人更难缠,他们消息灵通,人还未到,将来云锦庄提货的风声放遍了海商圈。 几位身着异域服饰、操着生硬官话的海商代表,直接堵在了云锦庄门口。 “哦尊贵的掌柜!早上好。” 为首的弗朗机商人地拱了拱手,费力的用着大夏语交涉。 “外面的风,已经吹遍了海的码头!说你们的‘海天霞’,是用劣等染料欺骗上帝!我们的契约,写得很清楚,要的是真正的霞光!现在,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云锦庄掌柜心头后悔,早应该前几日就辞工,此时还想强撑:“诸位,那只是误会,是竞争对手的污蔑!我们的货……” “是不是误会,我们一看便知!” 另一位来自暹罗的商人打断他,直接命随从抬上来一匹云锦庄交付的样布。 “佛祖在上!我们已经请了大夏懂行的老师傅验过,这色泽、这质感,绝非珍品‘海天霞’!诚信是海上贸易的基石,你们云锦庄破坏了基石,就必须付出代价!” 掌柜心中惊怒交加,赶紧又去报告宁飞白。 宁飞白本能地想拒绝赔偿,那十倍的罚金数额巨大,足以让他伤筋动骨。 宁飞白派长史亲自出面,试图动用权势压人。 那长史脸色一沉:“本长史乃是郡王家臣,此店铺可是中山郡王府上!尔等番商,岂敢在此放肆?货品已然交付,有何问题,容后再议!” 若是往常,这郡王的名头或许还能唬住一些人。 但此刻,一直冷眼旁观的御史台,出手了。 “几日后便要进行检视舶货史的考试,如今竟闹出此等事来?” 陈拾安下属的御史,早已将此事写成奏疏,并未直接弹劾宁飞白,而是将其上升到了“海贸诚信关乎国体”的高度。 奏疏中指出,近年来海外商贾日益增多,朝廷市舶之利大半赖于此。 若有皇亲国戚名下产业,行此以次充好、欺瞒番商之事,一旦传扬开来,受损的绝非一家一店,而是大夏朝整个海贸的信誉! 番商若因此疑虑不前,减少贸易,最终损失的将是国库税收,动摇的是朝廷岁入的根基!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连成乾帝都不得不重视。 成乾帝到底偏心宁飞白,悄悄将他叫进宫去。 “此事影响不好,不如痛快点赔钱平息事端,也好立个诚信经营的名头。不然御史台逼急了,如果要户部联合彻查,那可就不是这点钱的事了。” 甚至贴心跟宁飞白交待,“朕……私库里收着璟王家产,加之这一年来陈拾安帮我经营的海贸,如今钱财颇丰,你若银钱不凑手,跟朕说。” 宁飞白接到这番提点,心底那点侥幸算是熄灭了。 他这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每一步都被人算得死死的。 如今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 至于跟成乾帝要钱—— 他不笨,陛下的宠爱是要等着救命用,留着上位用,此时为些银钱不能用。 最终,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宁飞白支付海商十倍罚金,共计十二万两。 “哦,大夏的诚信保住了。上帝保佑你!” 上官泓的好友们,喜笑颜开离开汴京,转手就给了她半数的回扣。 “上官小姐,我的好朋友。下次有这样的好事!请还要再找我们!” 前后一共十八万两银票,掏空了宁飞白的流动积蓄,让他的资金链骤然紧绷。 宁飞白心头却并不算慌张,除了成乾帝私下给他的托底承诺外。 他还有底牌——裕泰钱庄! 那是中山郡王府现金流最充沛的堡垒,也是他背后运作诸多事宜的金库。 “立刻从裕泰钱庄调拨十八万两现银,填补云锦庄的窟窿,同时稳住其他产业的周转。” 宁飞白对钱庄大掌柜下令,心头焦躁。 钱庄大掌柜也是久经商场的老江湖,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 只是宁飞白此时,并没有其他选择,只得落入了祝晚凝的第二场安排。 几乎是一夜之间,京城坊间突然流传起一个心惊肉跳的传言—— “听说了吗?裕泰钱庄亏空了!” “真的假的?那不是中山郡王的产业吗?那皇亲国戚家,还能真亏银子” “郡王怎么了?他刚赔了番商十几万两雪花银!云锦庄都快被掏空了,能不动用钱庄的钱?现在钱庄怕是只剩个空壳子了!” “哎哟!我的银子可都存在裕泰呢!我得赶紧取出来!” 对于钱号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白花花,可以摸的着的现银储备。 而是那看不见——客户信心。 传言如同瘟疫般飞速蔓延。 起初,一些大商户还将信将疑,可商圈里宁飞白的云锦庄近期接连倒霉是事实,巨额赔偿也是事实。 在这种事情上,商人的嗅觉最为灵敏,最为谨慎。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几位与宁飞白本就有隙的大商户,率先做出决定。 “反正又不止只有这一家钱庄,汴京的钱号多的是!趁现在还有承兑的能力,咱们都取出来换一家存,这最后挤兑的风险可不能落在咱们头上。” 几乎同时,汴京的几大商号,派人前往裕泰钱庄的各处分号,要求提取大量现银。 裕泰钱庄的大掌柜商场浸淫多年的预感,轰然兑现。 为了实施宁飞白的巨额调款,他刚刚将大量现银运出金库,正准备送往郡王府。 此刻金库储备本就处于低位,哪里经得起这几位大储户的同时挤提? 尽管他拼命解释与安抚,试图用小额兑付拖延时间,但两家分号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短暂的延迟兑现。 虽然只晚了短短两天,但这一下,可算将传言坐实了。 “裕泰钱庄真的拿不出钱了!” 陈拾安与祝晚凝,怎会浪费这样的好机会不推波助澜? 带着实证的恐慌以惊人的速度从京城扩散开来,迅速蔓延至裕泰钱庄开设分号的每一个州府。 真正的挤兑风暴,来了! 无数储户,从富商巨贾到平民百姓,闻风而动。 人群似潮水般涌向每一家裕泰钱庄的分号,挥舞着银票,声嘶力竭地要求立刻兑付现银。 各家分号的掌柜们急得满头大汗,金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见底。 一车车的现银从其他地方拼命调运,却依旧是杯水车薪。 关闭门店、挂出“暂停兑付”的牌子,更加刺激人们的恐慌情绪,引发更大的骚乱。 这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第178章 第三计 “郡王爷!这可怎么办?您快下决断啊!再拖下去,裕泰钱庄的门槛都要被挤塌了!” 钱庄掌柜跪在冰凉的青砖上,没了平日里的高调。 而在一旁的云锦庄掌柜,偷眼瞧着这位平日里拿鼻孔看人的同僚,连日来憋在胸口的郁气竟散了大半。 —— 原来倒霉这东西,只要有同僚作伴,就没那么难熬。 云锦庄掌柜忍不住想,若是郡王也能给钱庄掌柜一记窝心脚,或许心里还能更舒坦些。 “怎么办?养你们何用!平日拿这般的月例薪水,到了这时候通通来问本王怎么办?” 宁飞白这次一脚踢翻的是香炉。 “哐当” 一声,香炉在地上滚了两圈,香灰撒了满地,未燃尽的香梗溅的满屋子。 可发泄归发泄,宁飞白心里清楚,眼下不是发脾气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坐回软椅上。 “筹钱!先把账平了,让那些挤兑的人消停些。等市面上信了裕泰还能撑住,才算过了这关。” 钱庄大掌柜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等的就是宁飞白的救市! 老狐狸似的眯缝眼一转,慢悠悠地瞟向边上的云锦庄掌柜…… 云锦庄掌柜正暗爽看同僚笑话,冷不丁被这眼神扫到,后背窜起一股凉气。 他猛地抬头,“你…… 你这眼神什么意思?你别想打云锦庄的主意!郡王爷,他想卖我的云锦庄填他的窟窿!” 同为宁飞白手下的掌柜,这点弯弯绕怎么瞒得过他? 裕泰钱庄吸纳的本就是各路游资,平日里只要留足应付日常提兑的储备金,剩下的现银全成了宁飞白的私房钱。 靠着这些钱周转,中山郡王府的产业才能越做越大。 说白了,就是用别人的钱赚自己的利,这本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如今挤兑潮一来,轮到实体产业反哺钱庄了。 宁飞白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不耐烦地挥挥手:“放心,卖不到你头上。” ——洛秋月的嫁妆他虽然可以占用,却不能卖。 他自己的私产早就投进生意里了。 能动的,只有中山郡王府的祖产,还有…… 韩元香留下的那些嫁妆。 想到母亲留下的东西也要被变卖,宁飞白的心阵阵的疼。 “卖产业的手脚必须快,声响要小!现在就是跟挤兑的人潮抢时间!要让人觉得,我们有大把的银钱可以应付,底气越足,储户们才有信心!” 他咬着牙数算家底,心里却是越来越痛—— “京北郊那三百亩良田,城东街那十间铺面,还有萧县的那两家酒楼……” 每说一个,他的心就沉下去一分,这些可都是能生金蛋的鸡啊! 谁知中山郡王府要卖产救急的消息,完全没捂住,一夜之间传遍汴京城。 来钱庄挤兑的百姓本就心慌,一听这都要变卖祖产了,哪还坐得住? “这是要撑不住了啊!” “快把钱取出来,晚了银票就成废纸了!” 裕泰钱庄外的队伍排得更长了…… 更糟的是,急着脱手的产业哪有那么好找买家? 寻常商户没那么多现银,世家大族又觉得风险太大,个个都揣着压价的心思。 宁飞白咬着牙降价,从八折到七折,再到五折,最后连三四折都卖,只求能换回现银。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巫清兰带着一队账房先生出现了。 “巫家要给主家办嫁妆,正愁没合适的产业呢。”她笑得温温柔柔,算盘打得比她父亲铁算盘巫启东还响。 “郡王爷这些产业我都瞧着不错,就按您说的价,打包价是不是得更便宜点。要是能谈,我们全要了。” 京郊田庄、铺面、酒楼,连西北那两座常年亏损的矿山,都被祝晚凝以三折甚至二折的打包价收入囊中。 除了自己经营所得,还有祝晚凝背后的巫家银车一辆接一辆送来。 偶尔周转不开时,叶照微还会偷偷让人抬来几个箱子,“这是伯母给你的,千万别跟别人说……” 祝晚凝看着账本上越来越多的产业,轻笑道,“连环第三计,成了。” 她不仅蚕食了中山郡王府半数资产,更让宁飞白最赚钱的云锦庄和裕泰钱庄彻底垮了元气。 最终,宁飞白还在跪在御书房的龙纹地毯上,脊背挺得笔直,脸上却挂着泪。 那双与韩元香肖似的眼,含着泪水似掉非掉,望着龙椅上的成乾帝,声音哽咽。 “陛下!裕泰钱庄是中山郡王府百年祖产,如今要在臣手上毁了!臣已经变卖了所有能卖的祖产,可还是填不平钱庄账目。这分明是有人设下连环计,存心要毁了臣,毁了中山郡王府!” 成乾帝看着脚下这个私生子,胸口一阵发闷。 比起那两个被他放养的儿子,他对宁飞白总多了几分愧疚和偏爱。 当年对韩元香的亏欠,如今都化作了对这个孩子的纵容。 他岂会不知云锦庄以次充好、裕泰钱庄抽储户银子赚钱? 御史台的折子,可还都压在他的案头。 可死去的韩元香的愧疚变成了他心头的朱砂痣,他心底总得有个寄托。 更何况,裕泰钱庄牵连太广。 若是真倒了,多少勋贵百姓要血本无归? 来年三月十六的封禅大典在即,陈拾安正领着礼部忙得脚不沾地,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乱子。 大夏只有开国太宗去过泰山封禅,距今已有两百六十多年,其中的礼制如何具体实施,正是繁冗讨论之时。 幸尔陈拾安家学渊远,要不然满朝真的无人将此事办的这般漂亮。 此时,可不得再生乱。 “好了!” 成乾帝打断他的哭诉,到底还是亲自走下龙椅,将宁飞白扶起。 “朕早说过要帮你,是你这孩子自己执拗……当初十八万两就能解决的事,如今要花更多了……” 宁飞白鼻子一酸,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是早听皇帝的,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成乾帝疲惫地揉着眉心,对身边的大太监挥了挥手:“去,从朕的私库里调五十万两白银,注入裕泰钱庄。告诉钱庄掌柜,若是再出纰漏,朕摘了他的脑袋!” 大太监心里一惊,嘴上却恭敬应着:“奴才遵旨。” ——陛下为了这个宁郡王,真是下了血本,这简在帝心的程度,连太子都未必比得上。 消息传到宁晏执耳中时,太子的语气平静无波:“父皇果然还是心软了。” 帘后传来陈拾安的冷哼:“心软也救不了他。宁飞白这次虽没倒,却也元气大伤,裕泰的名声彻底臭了。我和晚凝这连环计,总算没白费功夫,他的经济命脉算是废了一半。” 太子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哦?晚凝?归之现在倒是叫得亲热。也不知两年前是谁劝孤,放弃澜儿?” 陈拾安脸一红,立刻反唇相讥:“是啊,殿下如今娇妻在侧,马上要当父亲了。也不知两年前是谁中了毒,还说‘活着也成,死了也行’的?” 太子一愣,随即抚掌大笑。 第179章 双喜临门? 检视舶货使考试那日,祝府派了三辆马车。 折樱、采荷、玲珑三人穿着利落便于书写的衣裙,由祝府的护卫与武婢护送着,前往考场。 平日里最为稳重,学问也最为扎实的如意,却站在祝晚凝身侧,于门前相送。 前一夜,祝晚凝的房内烛火摇曳至深夜。 如意垂手立于桌前,神色平静,“小姐,我想明白了,您不必再劝我。” 祝晚凝轻叹一口气,“如意,你如此努力苦读这些时日,你若参考,中选希望极大。” 如意声音微涩,放弃近在眼前的机会,对她而言并非易事。 “是!正是因为我知自己考中的希望极大,所以要退出。” 祝晚凝看着她,目光温和中带着洞察:“如意,你不想离开祝府……“ 如意慢慢跪下,“小姐,我想随小姐入陈府,一辈子陪着您。小姐……您不要赶如意走!如意如此努力进学,也是为了多学些东西,以后更好的帮小姐。” 祝晚凝起身,拉起如意,“这次与寻常女官不平,选的是能真正与男子一较高下的朝官。往日的女官,其实是后宫、皇室的女管家,所行之责无外乎后宅、后宫。” 她轻轻的执起如意的手,“我本是觉得你心性最为稳固,最适宜为此职。你们四人,自小与我一起长大。我愿为底,托你们之志。” 前世,如意便是她身边最倚重的大掌柜,统管所有产业的人力、银钱的调配。 如意沉静的脸上含着笑意,“我知道小姐你是为我们四人好。可如意的志,便是陪伴小姐,与小姐共进退。” 两人慢慢在椅子上落座,细细谈心。 “折樱机敏外露,天赋过人,她需要这个契机一飞冲天。采荷沉稳细致,适合案头工作。玲珑……罢了,光是让她考完试,已是历练。” “而你,”祝晚凝语气加重,“你的心性能力,我都看在眼里。一个‘检视舶货使’的官身,于你而言,或许的确并非最好的出路。” “如果你愿意,未来我有更重要也更艰难的事要交给你。可那需要你隐在暗处,需要你比在明处为官付出更多。” 如意重重点头,内心大定。“如意……但凭小姐安排。” 三日后,明榜张出。 之前朝中早有传言,此次考试内容涉及策论、税则、医道、天文数理…… 就算陛下给了女子机会,可与男子同场竞争,恐怕也是榜上无名。 谁知此次“检视舶货使”考选,共取中二十人,其中女子竟然占了四席。 唐灵、竹青、玲珑各自仗着身手,在人群里挤去看榜。 “中了!中了!我们家中了两个女官!” 玲珑的声音比其他人家都大,硬是盖过了所有。 折樱之名,在黄榜上高中第四位! 不但是所有女考生中的魁首,更是将绝大多数参加考试的男子都压了下去! 采荷之名亦列于第十七,稳稳入选。 而玲珑自己,果然名落孙山。 消息传回祝府,折樱激动得小脸通红,抓着采荷的手又跳又笑。 采荷则捂着嘴,眼中泪光闪烁,是欣喜,亦是不敢置信。 玲珑抓抓脑袋,面上可毫无失落,叉着腰道:“罢了罢了!能考完,就耗了我半条命,若真当上这劳什子官!我一条小命也得交待了!以后姐姐我给你们当护卫!看哪个敢欺负你们!” 满府上下,皆是一片欢腾喜庆。 特别是二等三等的小丫鬟们,头脑聪慧的早早便向祝晚凝讨了赏赐。 平时若是活计做的快,便可去小书房中读书。 如今祝晚凝府上养成现成的女先生,女子读书—— 在祝府已成常态。 “女子读书一开始并不冲着科举而去,故尔读的杂些。而这次正是因为考的杂,并不只专于诗文、策论,所以女子能占四席,并不意外。” 祝晚凝待四人坐定,才向她们解释。 “自此,折樱、采荷,你们皆可恢复本姓。待你们的委任令下来,无论在何地就职,我都送你们一套宅子,一套车马,五百两银傍身。” 只此一言,本是欢欣鼓舞的折樱,第一个哭出声来。 “我哪有什么本姓,我亲生爹娘将我卖了死契,根本没有再来看过我,我蒙小姐大恩,求小姐赐我姓祝!” 采荷也是婆娑泪眼,“我那好赌的老子,早不知在何处丧命,我娘也改嫁了去。小姐……我也姓祝……不……我就不想离开小姐。” 玲珑安慰这个,抱抱那个,心头倒是庆幸自己落榜,可以名正言顺待在小姐身边。 祝晚凝也难免含泪,将两个自小与她一起长大的丫鬟搂到怀中。 “傻姑娘们!你们并不是离开了我……相反,你们这是替我去完成另一番使命。” 到底是折樱最乐观,将眼泪一擦,“听说这次的检视舶货使,会分到莱州、漳州月港、明州港(现宁波港)、黄埔港(现广州港)四地,但也有机会留在汴京市政船舶司!指不定我就留在汴京了呢!” 这一日,沈兰馨让仆妇抬了两大箩铜钱,给四邻分喜。 又给府上所有仆妇发了两个月月例赏钱,更安排了酒席,全府好好庆贺一番。 只是宴毕夜深,却有两个身影同时出现在了祝晚凝书房前。 秦良锦一看身边的墨七,主动抱拳,“墨兄……你先汇报。我晚些再来。” 墨七也不谦让,进门便低声急报:“小姐,中山郡王府眼线密报。” 祝晚凝脸上的浅笑微微一敛,抬手示意墨七近前说话,“说。” “汪玉莲,暴毙身亡。” 墨七语速极快,声音低沉,“消息被郡王府压下,但我自己亲眼看着尸身从她自己房中抬出,我盯了她这么久,可以确认无误。” 祝晚凝温煦笑意瞬间褪得干净,“死了?何时的事?” “就在昨夜。” “居然让她死了!”祝晚凝心头有些懊恼,这一世她没有手刃汪玉莲……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 身侧的唐灵倒是冷笑一声,“死了?死的好!真真是双喜临门!” 墨七汇报的十分详细,“自祝妍然管着的云锦庄出事以来,宁飞白虽颇有微词,却也没有对祝妍然失了宠爱,依旧是百依百顺,对汪玉莲也是敬爱有加。“ ”哪怕如今宁飞白的裕泰钱庄早成空壳,但祝妍然与汪玉莲应该有的奢华用度,半点没有少。” 唐灵搓了搓手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这蛊术果然厉害!我得去好好研究,怎么能防住这蛊术。”说完,便往自己的药房去了。 祝晚凝挥挥手,让墨七也换班回去休息。 她独自对着烛火,沉思良久—— 汪玉莲,会因何而死? 死在花团锦簇里,死在荣华富贵时。 下意识,祝晚凝便觉得此事与阿古嬷脱不了干系。 蛊术……宁飞白……疫病,种种线索在她头脑里飞转。 她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宁飞白绝对不会安于被控制之人! 自顾想了大约一刻钟,门外的秦良锦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 “小姐……属下可以进来了吗?” 祝晚凝这才发现,自己把秦良锦给忘在门外。“秦大哥,快请进。” 秦良锦应声入内,却也不主动开口,只将一张脸红了个透。 祝晚凝心里奇怪,秦良锦本日可是极为爽快之人,这是怎么了? “秦大哥……你有何事?直说便是!” 秦良锦憋了半天,终于双膝跪地,“属下……属下冒昧!恳求小姐……将、将采荷姑娘许配给属下!” 祝晚凝看着跪在面前的秦良锦,心头雪亮。 秦大哥这一世,或许终于可以顺顺利利娶采荷了。 上一世,秦大哥在她嫁入陈家前,就向她求娶采荷。 但因着她家接连有丧,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为他们两人成婚。 直到陈拾安死前那个月,本是两人要拜堂了。 因为她丧夫,硬生生耽误到了采荷二十五岁。 只是今生,采荷已非她的奴婢,祝晚凝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缓缓问道。 “采荷如今已不是奴籍,更有官身在职。秦大哥,你求娶之心,采荷可知?你之志向,又可能与她的前程并驾齐驱?” 第180章 仓皇相对 折樱与采荷的任命文书很快便下来了。 折樱先抢过自己那份,刚刚看见 “汴京市政船舶司” 几个字,当即蹦起来。 “小姐!小姐!我真的留在汴京了!” 她攥着文书原地转了两圈,眸胜亮星。 “我不用去外地,能一直陪着您了!” 祝晚凝看着她雀跃的模样,眼底漾开笑意。 折樱恨不得跑上街嚷给过路的大伙都听一听。 而采荷却有些踌躇,她被派往了莱州市舶司,担任检视舶货副使,负责协助主官查验往来货品的卫生防疫。 虽只是从七品的小官,却责任重大,也是她崭新人生的起点。 祝晚凝将采荷唤至跟前,温声道,“莱州虽不比京城繁华,却是海贸重城,更能历练人。而且我外祖家就在隔壁镇守威海关。此去山高水远,你一人赴任,我实在不放心。况且……” 她顿了顿,眼中带着些许调侃的笑意:“府中某位大哥,怕是也要魂不守舍了。” 采荷瞬间红着脸,低声道:“小姐……” “秦大哥的心意,我看在眼里,但最重要是你的心意!” 祝晚凝正色道,“你若是不愿意,便都推给我,说小姐不同意你嫁,不必为难。嫁与不嫁,全于你的心意。” 采荷闻言,眼中瞬间涌上感激的泪光,微微点头。 “小姐,他……他昨日来和我说,无论我调到哪里,他都愿与我同去。他去那里考武官,去做武吏,只要……只要与我在一处。” 祝晚凝听得眉梢一挑—— 看不出来,秦良锦平日里看着沉稳木讷,追起媳妇来倒还挺有章法,知道先把姿态放低,用真心打动人心。 她拍了拍采荷的手背,笑着道:“这就对了。女子嫁人最重要就是丈夫会心疼人。秦大哥他愿意为你妻唱夫随,这才是好姻缘。” 第二日,陈拾安收到祝晚凝的亲笔信。 本还欢欣雀跃的心情在看清信的内容后坠落谷底,陈拾安攥着那封信,纸张边角要被掐破。 信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得他眼疼,心更疼。心口更是像被猫爪挠着,又急又怒。 帮秦良锦求官? 还要指明去莱州做武官? 她怎么敢!她这都不避人了! 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前世,秦良锦总是能出现在她身边,护卫她,陪伴她,甚至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陪着她。 今生,见到她时,十次有七八次,都有秦良锦的护卫。 好啊! 这个女人! 这一世,他已尽量要去维护她。而她居然还想着秦良锦! 凭什么? “砰!” 陈拾安一拳狠狠砸在书案上,震得笔砚乱跳。 墨汁泼出来,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黑,活像他此刻被搅成烂泥的心绪。 他顾不上自己的洁癖,对着污渍也不管不顾,理智那根弦彻底崩断。 什么婚前不宜见面的规矩,全都被滔天的醋火烧成灰。 他猛地起身,抓过那封信,大步流星地冲出府门,直奔祝府而来。 陈迎文刚要问 “大人去哪”,就见自家主子已经踹开了府门,翻身上马时差点踩空,马蹄声踏得青石板 “咚咚” 响,活像要去祝家拼命。 陈迎文站在原地,挠了挠头,满脸困惑:“奇怪,刚刚祝府来人送信的时候,大人不是还眉开眼笑的吗?怎么突然就跟吃了火药似的?” 祝晚凝正在书房核对账目,听闻陈拾安怒气冲冲直闯而来,心下诧异。 虽觉不合礼数,但以为他有紧急正事,便让人引了他进来。 书房门甫一关上,陈拾安压抑的怒火便再也遏制不住。 没等祝晚凝开口询问,陈拾安直接将那封信拍在她面前的桌上,呼吸急促,一张玉面赤红,显然被气的不轻。 “为什么?”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声音沙哑。 “祝晚凝!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替他求官?他秦良锦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 祝晚凝被他这没头没脑的怒问弄懵了,旋即也涌上一股怒气:“陈拾安,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 陈拾安气极反笑,猛地一拳捶在身旁的红木柱子上,房梁上的灰都被震的落下, “是!我是要疯了!你为他铺路,为他前程着想,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祝晚凝看着他这副全然不讲理的模样,只觉得不可理喻,火气也蹭蹭往上冒。 “你简直混账!秦大哥的父亲是陪我父亲治水时一起殉国!秦家于我祝家是世代过命的交情,是最值得信赖的伙伴!我为他谋个前程,有何不可?” “伙伴?信赖?” 陈拾安听到这几个字,更是妒火中烧,前世种种猜疑仿佛得到了印证。 “只是伙伴?只是信赖?你说得轻巧!他……” “不然呢?”祝晚凝气得口不择言,“陈拾安,你今日若只是来无理取闹的,就请出去!你若不愿帮忙便罢,我自去求太子姐夫!为了秦家,为了采荷往后的幸福,这个忙,我帮定了!” 盛怒中的陈拾安猛地捕捉到采荷的名字,愣了一下,怒火稍滞。 “……采荷?这又关采荷什么事?” 祝晚凝正在气头上,冷笑道:“采荷的任命下来了,要去莱州市舶司任检视舶货副使!秦良锦要妻唱夫随,自然得跟着去莱州!我不替他在你那儿谋个职位,难道让他们夫妻分离吗?!” “妻……夫妻?” 陈拾安脸上的怒容定格,如同一只被猛地拎起后脖子的猫,一下不知如何动弹。 满腔怒火被戳了个洞,瞬间漏得七七八八,一双瑞凤眼满满的难以置信。 “……秦良锦和……采荷?他们要成亲?” “不然呢?” 祝晚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余怒未消,“不和采荷成亲,难不成和你成亲?” 陈拾安彻底懵了,脑子像是锈住了一样,转不过弯来。 前世…… 前世根本不是这样的! 秦良锦明明一直守在祝晚凝身边,直至最后…… 他的话未经脑子便脱口而出,“不可能!前世他们根本没成亲!” 祝晚凝也在跟这混账吵架的气头上,几乎是凭着本能回道:“前世他们是想成亲的,只是接连被我家中的丧事耽误了……最后,是在你死了一年之后才……”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僵住。 祝晚凝脸上的怒意瞬间褪去,染上惊骇,猛地抬头看他。 陈拾安也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瞳孔骤缩。 四目仓皇相对,阳光洒在这一对人儿的侧脸上,空气凝固。 第181章 唐灵的选择 陈拾安心中突然闪过叶照微前世的教导—— “夫妻间莫要轻易吵架,这气话说出口,可就撤不回来了。” 虽然不是伤人的气话,可“重生”,这捅破的窗户纸要怎么再糊上? 如今,两人都明明白白确认对方也是重生之人。 陈拾安喉结不停滚动,同手同脚地后退了半步。 而祝晚凝却向前一步,“你快和我说说,前世这时候的朝堂大事……” 话未说完,陈拾安急急打断。“咳……先、先成婚。” 陈拾安的舌头打架,语无伦次,“这些……这些前世之事,等成婚之后……我再、我再好好与你分说。秦良锦的事……我……我来安排。” 话音未落,他像是生怕祝晚凝会立刻揪住他一般,猛地转身,衣摆带倒了旁边花架顾不上。 好啊! 好一幅未婚夫落荒而逃图! 祝晚凝气的牙酸,恨不得追上去用钗子再扎他一回。 这男人怎么遇着事先想着逃避? 直到逃出祝府,陈拾安才觉得自己行为的荒谬,堂堂正二品左都御史,居然在未婚妻面前落跑。 可是,他还没准备好,远远没有。 前世的长子陈景青…… 那与他丝毫不相似的相貌,那明明琬儿有,长子却没有的腕上红点。 种种疑问,盘踞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他尚未找到勇气去面对,去求证。 他不敢问出那个致命的问题——前世那儿子,是不是我的? 若是这女人直接认了不贞,他又当如何? 他还有机会……再娶她吗? 反正这一世,他已经提前走完了外放的流程,他就守在汴京家里了! 祝晚凝磨了磨牙,慢慢吐出一口怒气。 既然彼他选择暂时回避,那便……等吧。 那些交织着爱恨嗔痴的前世债,的确需要更好的机会才能细细理清,慢慢算账。 眼下,并非坦白的良机。 那就……先成婚吧。 嫁入陈府之后,再与他慢慢计较! 这一日,恢复了热闹经营的珍宝阁,二楼最靠里的雅间内。 庄北望苦着一张脸,打量着眼前那身形高挑的小姑娘。 唐灵今日一身浅碧广袖裙,着实俏丽可爱。 可是这可爱姑娘,从她那随身荷包里里摸出好几个瓷瓶,在桌上一字排开。 “呶,这个是补体力的,你上次用过了。这个是我专门为你研究,可以提高行动敏捷。这个——这个最好,我研究过了,这个可以让人在瞬间提高力量!” 庄北望越听越怕,脚步下意识往后挪了好几步。 “唐、唐小姐,”他声音都带了点恳求,微微发颤。 “今日……今日能不能算了?我吃了上回那丸药,血气旺得……旺得在营里连着打了三套拳都没泄完火,差点把练武场的木桩都给劈了……” 唐灵闻言,眼睛却是一亮,非但没收起药瓶,反而一把抓住庄北望的手腕,三根手指精准搭上他的脉搏。 庄北望想抽回手,又怕唐突了这小姑娘,只得僵着身子任由她摆布。 唐灵诊了几息,忽然“咦”了一声,抬起眼,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庄大哥,你这脉象……元阳未泄,根基稳固得很啊!你还是个童男子呢?” “噗——咳咳咳!” 庄北望惊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猛地抽回手,一张古铜色的脸涨得通红,连脖子都粗了一圈。 “唐、唐小姐!你……你你你……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怎可……怎可说这等话!” 唐灵蛮不在乎地挑挑眉,一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神情。 “我是医师啊!医师眼中只有气血经络、阴阳虚实,哪有男女之分。童男子好啊!童男子元阳充沛,本就是试这类虎狼……呃,强健药丸的最佳体质嘛!” 庄北望被唐灵这番理直气壮的言论噎得说不出话,“你……你你你……”了半天。 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烫得快能烙胡饼了,长手长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 他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只想找个话题把这要命的尴尬揭过去。 “呃……那个……你这珍宝阁, 不错,真不错!”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对!唐小姐你姐姐这珍宝阁里的海外奇珍可真多啊!” 唐灵被他这生硬转折弄得一愣,随即看出他的窘迫,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顺着他的话,目光扫过架上那些来自异域的钟表、药材和奇特器皿,脸上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向往。 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对庄北望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啊,海外……我研究着这些从各处搜罗来的药品,越研究,就越觉得我们大夏的医毒之道不过是沧海一粟。” “原来海外,有那么多奇特的病症,闻所未闻的药草,截然不同的疗法。你知道吗?他们竟然如此依赖放血疗法……我真想亲自出海去看看,去看看那些国家,去他们的药铺里瞧瞧,去他们的山林里找找……” “还有机械……我见过佛郎机人带来的自鸣钟,内部齿轮环环相扣,精妙绝伦,不需人力便能自动报时。” 她的声音渐渐更低下去,“我们的福船虽大,可他们的船已能逆风而行,还配上了佛朗机炮,他们最大的望远镜能窥见月亮表面……庄北望,你说那该是怎样的世界?” 庄北望没想到自己随口扯开的话题,竟引出了小姑娘这般深沉的心思。 他见她流露出那般憧憬,一时忘了方才的尴尬,心中微微一动。 他沉默了片刻,挠了挠头,忽然开口道:“我……我本是汴京庄氏子弟。” 唐灵诧异地抬头看他。 庄北望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自嘲,又有些坦荡。 “世家大族,规矩多,就是个金贵的大笼子。可我从小就嫌那笼子憋闷。十四岁,我偷偷就跑了。跑去西北大漠当过戍卒,喝过风沙,也砍过马贼;后来……又顺着运河,几乎把大江南北都溜达了一遍。” 他看着唐灵,眼神诚恳而温暖:“或许咱们趁年轻,是该去远方看看。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宽。你若真想去,那就去。路上或许艰难,但看到的风景,绝对值得。” 唐灵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被她当作“试药冤大头”的憨直武将。 他粗犷的外表下,原来藏着这样一颗自由而宽容的心。 他理解她,甚至鼓励她。 暖流化为冲动在她心中翻涌。 回到祝府,唐灵径直找到了正在核对账目的祝晚凝。 她深吸一口气,“晚凝姐姐,我……我想出海。” 祝晚凝执笔的手一顿,她惊讶的抬起头,“灵儿……你说什么?出海?” 唐灵害怕祝晚凝反对,急急的打断她。 “晚凝姐姐,接触了海贸我才知道,这世上有更更广阔的天地,灵儿想去看看。姐姐,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祝家就是我的家。可是……我真的很想去。” 前世记忆倏然涌上心头,那个自由如风,连陈府都只住了两个月的唐灵,与眼前已长开的少女身影渐渐重合。 是啊,唐灵是天上的鹰,海里的鱼,她从来都是自由的。 这两年的祝府,不过是她暂时栖息的温暖巢穴。 唐灵……长大了。 她注定要翱翔九天,畅游四海,谁也困不住她。 祝晚凝的眼圈慢慢红了。 她放下笔,走过去,轻轻将唐灵揽入怀中。 “好……去吧。去看看你想看的世界。姐姐……姐姐尽最大的力量,支持你!” 第182章 团聚与离别 “哎呀……粘住牙了!” 竹青蹲在灶间,咬着妙娘熬出的饴粮和麦芽糖。 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小年。 祝府上下早已洒扫庭除,窗明几净,以迎祥瑞。 妙娘捂着嘴笑道,“就是要越粘越好。这是为祭灶王爷准备的神粮,希望他吃了糖,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见竹青爱吃,她便格外多做了些。 唐灵、竹青这两年,在她的投喂下,个子都抽条了许多。 烟火氤氲,显的妙娘一张脸儿,白净大方。 自从脸上胎记褪去后,或许是唐灵药物的作用,妙娘奇迹般又长了些身高。 最奇的是气质变化后,连相貌也颇有变化—— 与前世祝晚凝记忆中的杜若差距越来越远。 晚宴设在暖阁,除了丰盛的席面,妙娘还特意摆上了应节的灶糖、粘糕和饺子。 空气里交织着食物的香气,年轻女孩子嘻嘻哈哈的欢笑。 “都别愣着,动筷呀!先尝尝这灶糖。” 沈兰馨笑着招呼,亲手将灶糖推到席中,粘粘嘴,甜甜心,往后日子都甜甜蜜蜜。” 春节后,这些女孩就要各奔前方。 她的小女儿要嫁入陈府,唐灵要出海,采荷要去莱州赴任。 只有她,要守着祝府。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传声,太子妃祝明澜到了。 众人惊喜万分,忙起身相迎。祝明澜身着宫装,外罩着厚厚的狐裘,小腹已能看出明显的隆起。 “在宫里行了祭灶礼,想着家里今日必定热闹,殿下帮我求了恩准,出来凑凑趣,也沾沾家里的烟火气。” 她握着妹妹祝晚凝的手,又看向唐灵几人,眼中满是欣慰,“真好,看到你们一个个都要往高处飞,往远处去,我真是高兴。方才宫里祭灶,我还替你们都给灶王爷多美言了几句呢。” 祝晚凝小心扶着她坐下,“长姐身子重,这天寒地冻的,怎好劳动。” “不妨事,太医说稍稍走动才好呢。况且大年夜我必定要在宫里过,趁小年夜的团圆,我能回家为何不回来?” 祝明澜笑道,目光慈和扫过蹲在她身侧的唐灵。 唐灵已经将手指搭在她的腕上,片刻后便喜笑颜开。“宝宝很康健,长姐等着瓜熟蒂落便可。” 宴席气氛愈加热络。窗外依稀传来万家祭灶细微烟火的噼啪声。 酒过三巡,沈兰馨忽然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 “今日趁着灶王爷上天言事的好日子,大家都在,我也有件事想说。” 她目光柔和却坚定地环视一周,最后反将目光落在那些侍立一旁的小丫鬟们身上。 “这些日子,我看着晚凝鼓励丫头们读书,看着折樱、采荷她们真就考出了功名,改变了命运。” “我就在想,咱们祝府的女孩子是幸运的,能有这样的机会。可这天下间,还有多少平民家的女孩,莫说读书明理,便是想学一技之长傍身,也无门路。”“ 祭灶祭灶,求的是温饱安康,女子有技在身,便是最好的傍身之宝,比求神佛更实在。” “所以,我决定,开春后便出资办一间女学,专收平民家的女孩。” 祝明澜心思微顿—— 母亲这想法是好的,她身为太子妃,也曾想过兴办女学。 可是平民女孩,六七岁上便要帮着家中做活,何曾有时间来进学? 却听沈兰馨继续说道,“这女学与权贵世家的女学堂不一样……不教诗词歌赋,除了基础的识字算数,更多是教安身立命的技能,绣花、织补、算账、药理常识,甚至如何经营一个小摊铺……” 祝明澜抚摸着小腹的手微顿,眼神渐渐亮起。 “平民女子若有一技之才,无论是在家还是出嫁,都能为自己挣一口饭吃,能活得更有底气些!这些女学学生,出来后可以优先送到晚凝的铺子里。” 是了,女学教的其实是“女学徒”——那对于平民人家来说,反倒更能实现。 女儿,若是能为家里,为婆家攒得更多银钱。 那她的生活,会过的稍稍好一些。 话音落下,窗外恰有一阵风吹过,仿佛将这番话语裹上云端,禀告给上天知晓。 “母亲……” 祝晚凝和祝明澜,分别握住了沈兰馨的双手。 祝明澜抚着肚子微笑道:“母亲放心,此事我回宫后必禀明殿下与父皇,力求为女学争得一份官方的认可。” 与祝府的欢声笑语不同,中山郡王府里,宁飞白穿着锦袍,独自坐在房中。 近几个月来,他暗中费了不少心力,磕磕绊绊地学了些云南当地的土语方言。 他知道,要彻底摆脱身上枷锁,必须能直接与那个关键的人对话—— 那个曾经被汪玉莲牢牢看管着的蛊婆,阿古嬷。 而现在,汪玉莲已经在数日前的一场“意外”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世上再无此人。 祝妍然受此打击,卧底不起。 在余明珠入府前,他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直面阿古嬷。 脚步声窸窣,门被轻轻推开。 阿古嬷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挪进来。 宁飞白用一种略显生硬的云南话,缓缓开口:“阿古嬷……过来。” 阿古嬷霍然抬头,独眼里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震惊之色。 她那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宁飞白,想确认刚才那几个字是否是幻觉。 宁飞白见她反应,心中一定,知道自己这几个月的功夫没有白费。 他继续用那磕磕绊绊的方言,艰难地说道:“不用……怕。汪玉莲……死了。”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潜藏着他日夜煎熬的根源——祝妍然给他种下的情蛊。 “这个……”他努力搜寻着学来的词汇,“……蛊……不好。帮我……拿掉。” 阿古嬷脸上的震惊褪去,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你……怎么会……我们的话?” 宁飞白不耐地皱紧眉头,理解得有些吃力。 “学的。”他言简意赅,“你……帮我。金子、银子……自由……我给你。” 他费力地抛出诱惑,“汪玉莲、祝妍然……给你吃的……苦头,我帮你……报仇。” 阿古嬷沉默着,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不见底。 她似乎在评估,在权衡。 眼前这个郡王爷,竟然能在情蛊的控制之下,保持着理智。 他不仅杀了汪玉莲,还特意学到她们的话。 他许诺的财物和自由,确实是她被控制这些年来日夜渴望的。 但是…… 她嘶哑地低声回应,宁飞白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勉强跟上。 “郡王爷……情蛊……是小姐的执念所化,连着心血……难解。“ 宁飞白不耐地打断:“我知道难解。告诉我……怎么做?需要什么?” 阿古嬷浑独眼微微转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强行解……你可能会……死……或者……疯掉……除非……” 第183 章 上元节 “除非……什么?” 宁飞白身体前倾,他生硬的云南话正慢慢熟练。 阿古嬷嘶哑着声音地继续道:“除非……转移。” “转移?”宁飞白眉头紧锁,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是……转移。” 阿古嬷佝偻的身体慢慢向着宁飞白凑近,“子蛊在郡王爷体内,受母蛊操控,令您身不由己。母蛊……则在小姐体内,是根源所在……她靠蛊虫们的联系控制您。” 她喘了口气,似乎在组织语言,让宁飞白能听懂这复杂的蛊术。 “母蛊若死,子蛊必狂躁反噬……您……将心智尽失或是吐血暴毙。唯一的法子……就是将母蛊,从小姐身上,强行引出,转移到另一个……合适的‘容器’里。” 宁飞白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捕捉到了关键:“容器?” “对,一个‘容器’……”阿古嬷放慢语速道,“必须与小姐血脉最近。血脉越近,母蛊越容易适应,转移成功的可能才越大……而且,这个‘容器’……必须无知无觉,丝毫不知自己对郡王爷有控制之力,反而被您能被牢牢控制,养在深宅,不见天日。” “只要‘容器’活着,母蛊安稳,郡王爷您体内的子蛊便会逐渐沉寂,您再无束缚!” “而且……”阿古嬷抬起眼,露出漏风的牙床,“您的心智因为已被情蛊所占,一生再无爱,再无惧……” 宁飞白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听懂了。 母蛊,从祝妍然体内拔除,塞进与祝妍然血脉最近的人体内,再将那人囚禁起来! 他立刻就想到一个人选…… 汴京自初七后便开始落雪,唯到正月十二才停。 这一日时值上元佳节,冰雪早消融,初春气息萌动。 按着大夏惯例,这一天,金吾不禁,玉漏毋催。 汴京城内皆是火树银花,十里长街户户张灯,结彩悬珠,亮如白昼。 各家各户门前争奇斗艳。 有那龙凤灯蜿蜒腾挪,还有走马灯儿旋转不休。 若论琉璃灯晶莹剔透,不及料丝灯华美精致。 只有最富豪的人家或是商户,才会搭起巨大的鳌山灯山。 在灯山各种人物花鸟,栩栩如生,种种叠翠堆金——最是能引得万人空巷,围观赞叹。 除了花灯之外,杂耍、百戏随处可见。 小摊小贩们也齐齐要出摊,趁热闹赚银钱。 卖元宵的摊子热气腾腾,小儿女们手持灯笼嬉笑穿行。 衣香鬓影的仕女贵妇们摩肩接踵,笑语妍妍。 叶照微特意让大房媳妇许菀莹,来邀祝晚凝出游赏灯—— 实则是给陈拾安与祝晚凝这对未婚夫妻一个难得的相见机会。 黄昏时陈同实陪着妻子许菀莹,来祝府接了祝晚凝,陈拾安自然也就护在祝晚凝身侧。 今日跟出门的是护卫秦长宁与陈敏方,两人已见过数次,此时凑在一块也不知嘀咕什么。 几人随着人流缓缓前行,陈拾安小心地护着祝晚凝,避免她被拥挤的人潮碰到。 这是两人捅破重生后第一次相见。 陈拾安身形到底高大,又有武功身手,祝晚凝这一路走的十分顺当。 就在这光影交错、人声鼎沸之时,两人却带着默契般,选择沉默。 这种沉默,并不让人觉得讨厌,相反有一种托过底的心安。 祝晚凝目光,无意间掠过不远处的一座灯楼,倏地定住。 她看见了宁飞白和他的未婚妻,余明珠。 宁飞白一身华服,一顶金冠,亲手为余明珠提着精致的六角宫灯,微微侧头听着她说话,唇角含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余明珠则面若桃花,仰头看着他,眼中皆是倾慕与欢喜。 两人并肩而立,郎才女貌,在旁人眼中,俨然是一对璧人,恩爱无双。 陈同实和许菀莹也看到了,许菀莹冷哼一声:“那位是中山郡王吧?好好的阁老家嫡孙女做了个续弦,瞧着感情倒挺好。” 陈同实眉头蹙起,他不太喜欢妻子此时的语气。 “莹儿,莫论他人是非……” 许菀莹撇撇嘴角——陈同实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守礼。 陈同实两榜进士出身,如今已经从四品的翰林院编修。 陈家祖训便是不许纳妾,丈夫一直洁身自好,连同僚的应酬也不叫歌伎相陪。 自成婚后便尊重她,一早便将身家都托给她。 祖父……余阁老,没有亏待给她。 以许菀莹的出身,嫁给陈同实,做了陈家长房嫡媳,已然算是十全十美了。 祝晚凝快速的与陈拾安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闪过……相似的精光。 宁飞白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目光远远投来,嘴角笑意似乎淡了些,随即转开视线,继续与余明珠赏灯。 此时正好行至洒月楼,祝晚凝的思绪飞转,陈拾安见状微微点了下巴,眼神看向楼内。 祝晚凝立即会意,向着陈同实两人道,“陈大哥,许姐姐,前面洒月楼内我已经定下雅间。我们同去歇歇脚可好?” 许菀莹眸色一亮,“早听闻洒月楼的大名,一直未好好游玩,那便谢过祝小姐了。”说完,欣然拉着陈同实入内。 陈同实却是脸色微赧,拱手道,“怎可让你一个女孩子家破费,一会为兄来会账!” 祝晚凝将人带到最高的揽月阁,又着人安排吃食,点心。许菀莹拉着陈同实凭栏远眺,甚是高兴。 陈拾安趁机与祝晚凝去包厢内密谈。 “不对劲!” 两人刚一关上门,便同时开口。 陈拾安一愣,眸中忍不住带着笑意,“你先说!” 祝晚凝急急开口,“你还在莱州时,我就发现宁飞白被祝妍然下过蛊!他那时对祝妍然是何等痴迷忘形,眼中几乎容不下第二个人。” 陈拾安点点头,身子忍不住凑近了些,“是,晏执已和我说过。我的记忆里,宁飞白前世对于祝贵妃虽算宠爱,但绝无痴迷。” 祝晚凝早已想通此点,“前世祝妍然的路太顺遂,而且汪家没有树倒猢狲散,那蛊婆一直在汪家,所以汪玉莲与祝妍然都未曾想过要用她。” 陈拾安接口道,“若是今生祝妍然用过蛊术,可眼前的宁飞白,神态自然地与未婚妻出现在这公众场合,清明自若!那是不是……蛊术已解?” 种种线索在两人心中同时碰撞串联。 祝晚凝又和陈拾安交底,“我用墨影卫去探过中山郡王府,腊月时汪玉莲突然死了,死得蹊跷。” 陈拾安却是不知此事,闻言眉头皱的更紧,“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第184章 乘风破浪 “晚凝,之前汴京爆发的那场时疫,源头我已经查清了。” 祝晚凝心下一紧,不等陈拾安说完,已经说出自己猜测,“果真与宁飞白、祝妍然有关?” “不止有关,根本就是他们一手策划。” 陈拾安冷声中带着沉沉怒意。 “我动用了在宁飞白身边的暗线,查了他几处庄子的密室,最终找到了证据——” “是他,派心腹之人从岭南瘴疠之地,秘密带一批携带疫病的禽鸟,而提供这批禽鸟来源的……” 他冷笑一声:“正是汪家余孽,他的侧夫人祝妍然。” 虽然早有预感,但被证实的那一刻,祝晚凝依旧感到一阵寒意刺骨。 祝妍然咬牙,“不惜以满城百姓的性命为筹码,前世今生,她还真没变过!” 陈拾安的记忆里,对于祝贵妃——只有当初她尚在闺中与宁飞白串通谋害祝明澜之事,其他事务倒是极少知晓。 祝晚凝见他面露疑色,此时也不方便多做解释,只快速说下,“前世有同样一场疫病,是祝妍然最后拿出疫方,在后宫争斗中多了筹码。” 陈拾安也知现下不是细谈时,接口道,“这一世,宁飞白也参与其中。他本想双管齐下。一方面,让疫情之事促成他通过检视使插手海贸……” “另一方面,”他冷笑一声,“他只等疫情扩散,民怨沸腾之时,再由他费尽心力研发药方,亲自出面主持抗疫。如此一来,他不仅能轻易化解疫情,还能赚取巨大的声望,赢得朝野一片赞誉,为他日后角逐太子之位,铺就康庄大道。” 宁飞白此计,可谓一石二鸟,既要钱又要名,单单不要万千黎庶的死活。 “只可惜……” 陈拾安的声音慢慢恢复暖意,“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我们反应如此之快,我主动抢着接过防疫,你……拿出了前世的疫方,这才让他后续所有算计都落了空。” “所以,”祝晚凝缓缓吐出一口气,思路清晰地串联起来,“汪玉莲的暴毙,有两种可能——一是怕疫病暴露,二是为了蛊术” 陈拾安赞赏地看了未婚妻一眼,眸色含笑,“晚凝所想,又与我不谋而合。汪玉莲之死,或许有多种原因。” “她一死,宁飞白就有这般变化……” “咳……归之……” 陈拾安未曾说完,便有轻咳声在身后响起,陈同实探头探脑来寻陈拾安。 祝晚凝与陈拾安才惊觉,因着谈话,两人凑的有些近,在陈同实看来倒像是男女情难自禁的模样,下意识便守礼分开。 陈同实此人今日肯来陪着未婚夫妇见面,已然突破了他的“循礼”,此时更是自觉要担起监督之责。 此时见未来小夫妻俩一见他便惊觉分开——更觉得自己来对了! “不如来大哥这儿……看看楼下风景,莫要挨在同一个屋子……” 陈拾安实在懒的解释,只得无奈摇头,“大哥……我们这就来。” 陈家这位大哥,最是讲规矩守礼制,真是比他母亲管的还宽。 两人只得走往凭栏处,与陈同实、许菀莹一起,看向这花灯万盏 陈拾安的目光不经意往楼下瞥去,却猛地顿住—— 在经过洒月楼前的熙攘热闹的人流之中,两道熟悉的身影他可都认识。 庄北望居然正陪着唐灵逛灯节! 陈拾安惊得双眼微睁,指着下方,看向祝晚凝:“这……这……” 祝晚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是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两人一下子体会到了陈同实方才的心情,几乎是同时转向对方,异口同声:“他俩为什么会在一起?” 楼下灯市,光影流转。 唐灵手中提着一盏大大的走马灯,摇动把手,那灯上的美人画,可以跑动起来,如同美人活过来般。 唐灵越看越爱,这美人可不能落到那般不知爱惜的臭男人手里。 “谢谢庄大哥!若不是你身手好,这夺灯大赛我可抢不到这宝贝!” ——唐灵早就盯上那店家摆出的美人走马灯,可她擅用的是毒,难得要将竞争对手都毒翻? 庄北望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轻轻筋骨,小心地护着唐灵避开人流。 “正好无事,多亏这段时间你的药……将我这筋骨淬炼的如钢似铁般,正好来松快松快,小场面小场面。” 他不由偷眼打量着身边的少女,想到家中母亲的催婚,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的想提问,“唐姑娘……你……” 可话未说完,唐灵想到自己即将远行,笑容更灿烂了,打断道,“还有件事要谢你!那日与你聊过后,我想了许多,也终于说服了家里。已经定好了,待参加完姐姐的婚礼,二月底我就随福船船队从明州港出发,先去满剌加!” 庄北望闻言,脚步一滞,脸上是难以掩饰的震惊,“你家中竟然这般开明……” 大海,远方,未知的世界…… 这些词汇对于一个骨子里向往自由的青年来说,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海浪的声音,闻到了异域的风。 他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给他讲《岛夷志略》,说海外有会发光的珊瑚岛,有能载人飞的巨鸟,有说不同语言的部落。 那时候他就想,等长大了一定要去看看。 唐灵脸上闪着骄傲神色,“那是,我姐姐说了,全力支持我。连福船船队,都是姐姐帮我联系上的。” 庄北望内心那一丝丝悸动,被现实的绳索牢牢捆住。 他已经二十二岁了,庄家是汴京有数的世家大族。 族中长辈早已对他屡屡推脱婚事颇有微词,母亲都安排好他与多家闺秀相看。 ——唐姑娘如此年少,还是个女子,家里竟然能这般开明。 可他已经没有了任性的资格。 以前尚可用年纪尚轻,功业未立来推托,甚至可以偷跑到漠北去,如今…… 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由衷的祝福:“真好……唐姑娘,祝你一路顺风,得偿所愿。” 他将那瞬间的汹涌向压回心底,转而认真地叮嘱起来。 “海上不同陆地,风波难测。舱室尽量选通风干燥的,备些薄荷油、生姜以防晕船,常用药材务必带足,海上淡水金贵,也需……” 他絮絮地说着各项注意事项,细致周到—— 如同,他自己曾经幻想过出海乘风破浪时,偷偷筹划过的那般。 唐灵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满是感激:“庄大哥,没想到你性子这般好,懂得还这么多!这些都记下了,多谢你!” 第185章 偷摸补偿 灯会毕,华灯渐熄。 陈拾安将祝晚凝送回祝府,目送她身影消失在朱门后,方才与陈同实打道回府。 陈拾安与陈迎文坐着同一辆马车,陈迎文一时余兴,闲话道:“大人,今日碰见秦家那小子秦长宁,他倒与我聊了件趣事。” 陈拾安靠在车壁上,闻言微微抬眼,“哦?秦长宁说什么了?” “他说他大哥秦良锦,”陈迎文笑道,“自小就心悦祝小姐身边的采荷姑娘,也不知暗暗惦记了多少年,就等着采荷能议亲呢。” “只因他们的父亲当年随‘水圣’殉国,秦夫人后来改嫁,他兄长的婚事便一直由祖母秦嬷嬷操持着。其实早前几个月就想提亲,偏逢采荷姑娘要备考女官,这才耽搁至今。如今总算是一切落定,真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陈迎文又想起什么,扑哧笑道:“长宁还特意说,外人或许不知,但他最清楚——但凡是采荷姑娘在场的地方,无论远近,他兄长秦良锦必定寻个由头亲自护送,从不假手他人。” “而且他这兄长,真是既长情又深情。这为了采荷姑娘,也顾不上男人面子,都要跟着人家去莱州!都不怕府上护卫兄弟们嘲笑呢……” 说完,陈迎文幽怨看了一眼陈拾安,“大人,咱们府上……夫人身边怎么全是嬷嬷啊?你啥时候给我们考虑考虑……” 陈迎文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自家大人的脸色,变的有些难看。 秦良锦…… 采荷…… 亲自护送…… 长情…… 前世无数被陈拾安忽略的画面,在这一瞬间被这句话拼接完整—— 为什么前世祝晚凝出现的许多场合,总能看到秦良锦的身影? 为什么今生秦良锦也依旧跟在祝晚凝身边? 其实陈拾安仔细回想,每一次秦良锦离的最近的——是采荷! 秦良锦哪里是要接近祝晚凝,那是因为祝晚凝身边永远跟着采荷! 而他陈拾安…… 这一世还特意跑去与祝晚凝对质? “啊——” 陈拾安仰面长叹,简直想回到过去,把那个醋海怒婆的自己揪出来痛揍一顿! 原来他这般没头没脑的飞醋,醋错了人! 滚烫的羞愧烧得他耳根通红,尴尬的脚趾抓地! “大、大人?”陈迎文被他骤变的脸色吓到,“你……你怎么了?” 陈拾安抬起双手,紧紧捂脸,声音从指缝间都能听出窘迫:“……没、没事。” 正月二十,宜出行。 莱州市舶司检视舶货副使祝采荷,即将离京赴任。 祝府门前车马备齐,仆从忙碌有序。 采荷一身利落的官服,虽只是从七品的青色鸂鶒补子,穿在她身上却显得端庄稳重。 沈兰馨、祝晚凝、唐灵、秦嬷嬷皆在门前相送,府里丫鬟仆妇与采荷交好的,也是泪眼婆娑。 秦良锦一身劲装,牵着自己的马等候在一旁,目光一刻未从未婚妻身上移开。 他已被陈拾安安排进了莱州武卫所,此行既是护送,亦是同赴新任。 祝府众人自是一通依依惜别,难舍分离。 沈兰馨最后将一封信交给秦良锦,“这封信交我母亲——信上我都嘱托好了。你和采荷的婚事,因着长辈都不在身边,就全权交给沈府。放心,定会办的风风光光。” 秦嬷嬷也将秦家代代相传给媳妇的首饰,交给采荷。 两人这才拜别祝府,往城门而去。 谁知行不过两条街,却是“偶遇”个左都御史府上长吏——陈敏方大人。 陈敏方一双小眼笑眯眯,状似无意,将车队叫停。 他特意踱步到秦良锦身边。 “我刚巧路过,竟然这般巧合,遇见良锦兄和采荷姑娘……” 秦良锦和采荷瞅瞅这距离御史台衙门和陈府都甚远的街口,讪笑不语。 陈敏方轻咳一声,“听闻两位此去莱州,刚巧……我在莱州两年,倒颇有些熟悉。” 秦良锦抱拳,神色郑重一如往常:“我这武卫之职,也是陈大人安排,卑职定当尽心尽力,不负所望。” 陈敏方见他这副刚直不阿的模样,压低声音道:“我给你几封信,你分别交给刺史府、武卫所、市政船舶司的几位上官……于你和采荷姑娘……会有益处。” 秦良锦与采荷对视一眼,皆是心头一跳——这由祝晚凝向陈拾安求得秦良锦的武卫之职,已经是欠下人情。 这姑爷,到底要做什么? 陈敏方捋着短须轻笑,目光在秦良锦和采荷之间转了转,语气愈发和蔼:“二位不必多疑。良锦兄骁勇忠直,采荷姑娘聪慧勤勉,皆是朝廷所需之才。“ “本长史昔年在莱州任职时,与这几位上官尚有几分薄谊。如今二位青年才俊远赴任上,我只是顺水推舟,略尽绵力……” “对,盼你们在莱州能早日扎根,为国效力,也……早日成家立业。” 这话说这般冠冕堂皇,若不是陈敏方一双眼睛贼溜溜,秦良锦两人可就信了。 随即,陈敏方朝身后随从微微颔首。 两名随从立刻上前,一人捧上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另一人则奉上数封火漆密封的书信。 “这些书信,务必亲自交到各位大人手中。” 陈敏方将信件郑重交给秦良锦,随即又示意随从打开那个木盒。 盒盖开启的瞬间,饶是秦良锦与采荷两人性情都沉稳,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此乃我家大人相赠,贺两位新婚之喜。” 盒内红绸衬底,一对品相极佳的龙凤和田玉佩,一套赤金镶嵌红宝石头面。 做工极其精巧,光华璀璨,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可是极重的新婚贺礼了! 采荷率先回过神来,连忙摆手,“这太贵重了!下官万万不敢受!陈大人对我们一路提携,已感激不尽,怎好再收如此厚礼?” 秦良锦也抱拳躬身,剑眉紧蹙。“是啊,陈大人又为我安排职缺,又赠予荐书,已是天大的恩情。如此厚礼,实在受之有愧!还请大人收回!” 陈敏方却像是早料到他们的反应,呵呵一笑,示意随从将盒子强行塞到采荷身后的丫鬟手中。 “诶——我们大人不马上就是你们姑爷了吗?两家都是亲戚,亲戚之间这点东西,不过是我们大人一点心意,祝愿你们前程似锦,夫妻和睦。莫非是瞧不上咱们这点薄礼?” 秦良锦和采荷更是摸不着头脑—— 这姑爷要讨小姐欢心,大可以到祝府门口,大大方方送礼。 哪有偷偷摸摸派长吏到街口强送的道理。 姑爷在这儿送了礼,小姐不就看不见吗? 陈敏方却不再给他们推辞的机会,摆摆手道:“好了,路途遥远,就不耽搁你们行程了。记住,到了莱州,凡事谨慎,若有难处,可按书信所言去找那几位大人。去吧。” 他说完,竟是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随从潇洒离去。 留下秦良锦和采荷两个收礼之人,站在街口,满心迷雾。 第186章 了结祝妍然 二月初二,龙抬头。 祝晚凝的西厢院内,烛火轻摇。 玉诚给她制的嫁衣已全部完工,正挂大屋角那架红木衣架上。 大红遍地金妆花缎,经纬之间织入金线,在这烛光下流转着暗金的盈盈光泽。 绿绮罗花边的罗面上金线为骨,银线填缝其间,还点缀着珍珠与小颗红宝石,排列出五谷丰登的吉祥纹样。 嫁衣衣襟处,一对对鸾鸟首尾相衔,鸟儿们的羽翼从绯红染至粉白。 细看之下,会发现每一根羽丝都用劈成八丝的细线绣制。 这是玉诚最擅长的部分,远看那鸟羽蓬松如真,能瞧出羽尖的细微绒毛感。 鸾鸟眼睛是乌木镶嵌,黑亮有神,随着视线转动,竟能看见流光闪过。 嫁衣的下摆绣着一幅百子图 ——几个梳着双丫髻的童子,有的捧着盛满桂圆红枣的漆盒,有的举着写有 “天作之合” 的锦幡,还有牵着象征 “子孙绵延” 的绶带。 每一个童子的衣纹,玉诚都细细用虚实针绣出衣着的褶皱感,连童子们腰间系着荷包,那纹样都清晰可辨。 童子脚下绣着 海水江崖纹——江崖用深青石绿两色套绣,海水则用盘金绣盘出波浪弧度,金线盘的极为技巧,其间的疏密随浪势变化,能感受到海水起伏的动感。 唐灵爱惜的轻轻触摸着,双眼放亮,“再过三天,我就可以见到晚凝姐姐穿着婚衣的样子啦。” 正在此时,墨七在门口,低声禀报,“小姐,中山郡王府有消息!” 祝晚凝与唐灵手上动作同时一滞,两人等的正是这个消息! 墨七进了门来,反手关上房门,“前几日祝妍然骤然失宠,今日终于被宁飞白从临雪阁赶出来。连儿子都被宁飞白抢走,让奶嬷嬷照料。” “好!”唐灵拍手笑道,“终于从她那乌龟阁里出来,之前我们探了那么多次,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墨七点点头,“如今她被囚于西南角一处偏僻小院,守卫松懈许多。看着不像是守卫她的安全,是为了防止她逃跑。” 祝晚凝心头雪亮,冷笑道,“宁飞白,竟能慢慢从蛊术中自行解脱……看来他已办成了!” 唐灵又凑近了些,“墨七,快说,还探到些什么?” “搬到那小院后,属下伏在屋顶,终于能听见他俩的对话——宁飞白一直逼问祝妍然,索要汪家余孽名单。但祝妍然很快就察觉宁飞白身上蛊毒已解,她深知一旦吐露所有秘密便再无价值,必死无疑,所以一直仍在咬牙硬撑!还能与宁飞白周旋讨价。” 祝晚凝与身旁的唐灵对视一眼,两人默契读懂对方的意思。 唐灵率先开口,手已经伸向荷包:“晚凝姐姐,我很快便要离开汴京京,此患绝不能留!先前宁飞白将她护得铁桶一般,我们毫无机会——现在可不就是大好的机会吗?不能再等了!” 祝晚凝颔首,声音已十分清冷:“没错。不能等,也不必等了。若待我嫁入陈府,到底夜晚行动不如在祝家自由,那时候再行动会有诸多不便。就在今夜。” 她转向墨七,“召集墨一、墨十二,今晚就行动!” “是!”墨七领命,瞬间消失。 子时,中山郡王府,西南角小院。 夜色浓重仅有零星灯火。 五道黑影掠过,其中一个高挑女孩,从荷包里取出一物,轻轻挥洒,院外原本就不多的护卫悄无声息地软倒在地。 “成了!两个时辰内,这些人都会昏迷。” 祝晚凝点点头,“墨一,你和墨七守住小院的东、西两条路,确保无人接近。” 两人领命而去,墨十二的轻功最好,此时如夜枭般伏在高处,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唐灵守在门口,祝晚凝一身夜行衣,推开小院里正房那扇木门。 门轴早已生锈,“吱呀” 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刺耳。 屋内,祝妍然穿着一身半旧的粉色襦裙,头发松松地挽。 大半夜居然正对着一面铜镜描眉,铜镜是黄铜做的,照得人影有些模糊,她却看得格外认真。 听到门响,祝妍然手一顿,猛地回头。 看清来人是祝晚凝时,她先是一愣,“祝晚凝?二妹妹?你怎么进来的?” 祝晚凝一步步走近,眸中无悲无喜,只有冰冷的杀意。“祝妍然,我来取你性命。” “凭你?取我性命?” 祝妍然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祝晚凝,我不知你那太子妃姐姐有什么打算。可就凭你有这个胆子吗?我可是中山郡王府的人!宁飞白就算不宠我了,也不会让你杀我!你杀了我,他定会扒了你的皮!” 可她的话音未落,祝晚凝已经拔出粉刀,毫无迟疑直刺而去! 祝妍然脸上瞬间闪过恐惧与惊讶,可她身处此境地,并不会毫无准备。 猛地一抬手——“咻!” 一支淬毒袖箭从祝妍然的腕间射出,直取祝晚凝心口! 祝晚凝这段时间老师已从竹青变成墨一,身手早不是当年。 她身形一晃,侧身急避,箭镞险险擦过她的手臂,划破衣衫,带起一丝血痕。 祝妍然只见那毒箭擦中祝晚凝,狞笑道,“这是唐家……” 可她的话已无法说完…… 那道带着粉色的冷光,以更快的速度,精准割断她的喉管。 生命的气息,正从她截断的喉管间疯狂流逝。 祝晚凝挑挑眉头,“果然还得用刀,上辈子用牙咬的太费劲!” 祝妍然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不对!不对!这不对! 她祝妍然可是天生凤命! 自小那个模糊的梦境里,她可是一直穿着华贵的宫袍。 她怎么会死? 她怎么会死在这个平日里瞧不上的二妹妹手上! 祝妍然徒劳的张了张嘴,却发现只漏气的声音,一个字也发不出,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祝晚凝看也未看地上的尸体,闪身出门,轻唤一声:“灵儿!” 唐灵见到祝晚凝手臂受伤,立即上前查看。 伸手诊了几息,往祝晚凝嘴里喂进一颗药丸,唐灵自信一笑,“没事,这毒制的实在一般,你用过这颗药就能没事。” 然而,刚才动静虽轻,还是惊动附近巡夜护卫! “有刺客!”呼喊声顿时划破夜空。 墨七立刻现身拦截,与护卫缠斗起来。 “你们先走!” 墨一挥着手中长刀,“我们二人挡住他们足够!” 祝晚凝点头,不再犹豫,墨十二将她轻轻拎起,唐灵也拔足狂奔。 按着之前踩过点的路,快速跃上郡王府墙头。 三人刚跳下去,却猛地顿住 —— 墙外的阴影里,赫然立着数人。 墨十二立即护在祝晚凝的面前,而唐灵已将荷包中的骨哨取出。 那为首者从阴影处迅速现身,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 第187章 添箱 虽然黑巾覆着面,可那一双眼睛,正是陈拾安! 他身后跟着的是陈敏方、陈迎文和几名身手高强的心腹。此时个个面色紧绷,手里都已握着兵器。 “快!刺客翻出墙外了!快追……” 墙内声响渐起,还有惊锣声,府卫的疾呼之声,角门已开,中山郡王府内的人手齐齐奔出。 “这边!” 陈拾安不等祝晚凝反应,一把从墨十二身后拉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侧。 陈敏方等人立刻出手,几枚石子射向打头府卫们的灯笼,“噗噗” 几声,灯笼熄灭,黑暗瞬间笼罩了小巷。 “分头走!” 陈拾安身侧已动,沉声下令。 几名心腹立刻散入不同的巷道,制造混乱,引开众多追兵。 那府卫们本以为只有三人,现下多出这么多接应,只得分散力量分头去追。 唐灵和陈迎文一队,边跑还边啧了一声,“要不是没灯笼,中山郡王府的人,来多少我灭多少……算了算了,你们也是好心。” 陈迎文早在洒月楼就见过唐灵出手,自然知道她的厉害。 “咳……这可与上次不同。宁飞白此人谨慎的要命,府卫加上家丁都要五六百人,而且你没发现府卫精锐都带着覆面吗?你那毒不一定使的出来!” 唐灵方知自己托大了,赶紧闭嘴跟着陈迎文往另一条小路逃去。 陈拾安紧紧握着祝晚凝的手,他对京中的地形极熟,专挑偏僻的窄巷走。 巷子若是堆满了杂物,他便轻轻抱起祝晚凝,运着轻功跳过去,一路丝毫没影响他的速度。 祝晚凝被他拉着,能感受到陈拾安掌心的温度——宵禁时无法骑马,这男人也是一路急奔过来的。 跑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终于到了祝府后门。 陈拾安停下脚步,松开了祝晚凝的手。 祝晚凝喘着气,揉了揉被握得发红的手腕,“谁要你多事接应?我们自有脱身之法!” 陈拾安先是沉默,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宁飞白身边有皇帝给他的精锐与影卫。上一世太子死后,我不知刺杀了多少次,都未成功。你……胆子也太大了!” 祝晚凝这才露出与唐灵默默闭嘴表情,半晌才开口,“我也让墨隐卫探过……他的防守都在自己正房,祝妍然的院子那并无太多守卫力量。不过,还是谢谢你,特意过来。” 陈拾安长叹一口气,轻声道,“你可知我收到线报时,心里……你若出事,我怕是要后悔死……” 祝晚凝一怔,一时语塞。月儿缓缓从流云中探出头来。 “三日后,你嫁我。”陈拾安上前一步,清冷月辉涸染进他的眸中,“接下来所有的事,让我来。” 祝晚凝闻言一怔,若陈拾安像前世一般冷漠倒还好,可此时她竟然感受到的是一股委屈,浓浓的委屈。 “让你来?”那积攒多年的压抑,她终于能诉之于口。“我最需要丈夫的时候,你何时来过?你何曾将我放在心间过……” 少女字字哽咽,陈拾安只觉心口像是被钝器重重击打的闷痛。 前世种种疏忽与冷落在记忆中翻江倒海,他深知言语苍白。 “晚凝,”陈拾安再次开口,“前世我确是愧对于你。这一世,我不敢奢望你全然信我。” 男子的声线低沉,“这一世,你我再结夫妻,婚后我只求你,凡事无论大小,皆可差使我一声。若我办砸了,若我办的不合你心意——” 陈拾安再次抓住祝晚凝的手,引导着,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晚凝,我会改,我都会改。或许我一次改不到完全合你心意,你就好好捶我一顿,往这里…” 说完,那一双瑞凤眼闪着淡淡笑意,“我不是给了你火铳吗?真没消气,就一枪嘣了我……” 祝晚凝简直大开眼界,那委屈却也奇异的消散了些。原来这男人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 远处隐约的更梆声传来—— 祝晚凝再懒的搭理他,只将手从他胸前拿开,没好气道,“记着你今日的话!我可不会心疼你!” 说完,她不再停留,推开那扇小小的角门,身影迅速没入府内。 二月初五,祝晚凝婚前一日,女家按婚礼流程要行“铺房”之礼。 要选一名福寿双全的夫人,将陈家送来的帐幔、被褥、首饰婚庆之物,在祝晚凝要出嫁的新房内,铺设妥当,寓意着婚娶吉祥。 今日来做铺房礼的,是叶照微千挑万选,自己家的舅祖母,陆家大房老夫人。 陆老夫人自己儿女双全,就连孙辈也是有儿有女,全家家庭和谐。 甚至连陆老夫人的父母八十高龄都还在世。 她先是在门外净了手,方才含笑步入房内。 沈兰馨亲自在一旁作陪,满怀感激——祝府上下都寻不着正经福寿夫人,沈家又远在威海关。 “好孩子,老身托大,如今倒事事和顺,今日来替你铺床叠被。” 周老夫人拉着祝晚凝的手,轻轻拍了拍。 老夫人先是展开大红底绣五彩鸳鸯戏水锦被,边角抻得平平整整,口中念诵着吉祥话。 “一铺鸳鸯戏水,夫妻恩爱,和和美美。” 接着是她伸手系上百子千孙帐,帐幔轻悬,流苏微动。 “二铺瓜瓞绵绵,子孙满堂,福寿延年。” 再将一双苏绣并蒂莲的枕顶和一对红缎软枕,并排在床上放好。 “三铺并蒂莲开,同心同德,永世不离。” 至此,房内众人齐声叫好,铺房礼毕。 今日的出阁礼,祝晚凝虽不着婚服,也要要着大红吉服,那丰色衬得她面容如玉,鸦鬓堆云。 下午,她要端坐于房中正厅,接受亲友们的“添箱”之礼。 “表姐!表姐!玉珠来了……” 沈玉珠第一个冲进房内,“哎呀,总算赶上了……威海关离这儿真是远了些!” 两年未见,她身量长高不少,更是活泼娇俏。 舅母吴婳进门便拉住了祝晚凝的手,眼圈微红。 “好孩子,你舅舅军务缠身实在不得离,定要我们娘俩儿星夜赶来,万万不能错过了你的大事!” 沈兰馨见嫂子、侄女一身风尘仆仆,赶紧上前,“既都来了汴京,先好好休息梳洗。” 吴婳也反手握住小姑子的手,笑道“你外祖早前听说你嫁的是陈刺史……哦,现在是陈御史,可就说了‘哎!原来那小子,打的是这主意!早知道老夫可就考校考校他了!’,你外祖母倒是对姑爷印象颇佳……“ 沈兰馨不由想起威海关之事,只得笑而不语。 说完,吴婳从行李中取出一个檀木小盒,“这些是外祖全家的心意,晚凝,舅母祝你夫妻和顺,白头偕老。” 打开盒子,是外祖母金念慈一对家传的金镯,外祖沈劲特地挑的几颗北地宝石,沈巍山寻来的龙眼大小的海珠,吴婳家中姐妹皆有的玉佩……还有一叠压箱底的银票。 这礼,的的确确是全家人沉甸甸心意。 上一世,外祖家也给她添妆,也由舅母亲自送来,这桩桩件件的珍宝,分毫不差。 祝晚凝只觉眼眶微酸却只得强忍,紧接着又有人进门。 却是叶悠云家的两位表妹也结伴而来,两人送上了一对晶莹剔透的翡翠玉镯及四柄泥金绘牡丹的团扇。 两位少女礼数周全,言笑晏晏:“晚凝姐姐,姑姑虽不能亲至,心却是在这儿的,盼姐姐诸事顺遂。” 稍晚些时候,一名衣着体面嬷嬷低调入府一支通体剔透的羊脂白玉簪,簪头刚巧有一层粉红沁色,由大师粗雕成含苞待放的海棠花样,这工艺明眼一看就出自宫廷。 “我家主人听闻小姐大喜,特命老奴前来,聊表心意,愿小姐前程似锦,韶华永驻。” 嬷嬷言语谨慎,未明言主人身份,但祝晚凝心知这是甄月影所赠。 添箱礼渐近尾声,忽闻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伴着略带喘息的大嗓门。 “可是赶上了?真是赶死了!” 第188章 亲迎 那大嗓门正是陆家表婶周氏,一见端坐着的祝晚凝,眼圈瞬间就红了,扑上来便将她搂进怀里。 “我的凝姐儿!我的心肝肉!这就要出门子了……表婶这心里,又替你高兴,又舍不得啊!” 她哭得实在情真意切,惹得沈兰馨与祝晚凝跟着哭了一场。 她身后跟着陆家大房嫡次媳言氏,见状上前轻扶周氏的手臂,温声道:“三婶,仔细别冲撞了晚凝,她今日吉服在身呢。” “晚凝妹妹,恭喜。家中众人心意,托我带到。” 她从侍女手中取过数个精巧的锦盒,交给祝晚凝。 继而笑道:“你二表兄在户部刚领了差事,往后同在京城,妹妹若有任何琐事,只管来寻我们跑腿便是。” 这番话,却是点了陆家如今在京城重新扎下根基之意。 周氏缓过劲来,抹着眼泪,又从怀里掏一副沉甸甸的实心金手镯,一叠子银票,“这个是表婶单给你攒的!到了婆家,该吃吃,该用用,别委屈了自己!” “哎哟,我们来给二姑娘添喜了!” 苏静华未语先笑,声音都亮堂了几分,出手的添妆礼较上一世厚重了许多。 祝晚凝知道苏静华现在可是扬眉吐气,不仅定下个三品官家的嫡女给祝子规,两个女儿婆家也差不多商定,都是汴京数的着的人家。 东宫更是早早送来添妆礼,还传来祝明澜口信——她如今快要临盆,身子实在沈重,宁晏执便要给祝晚凝撑场面,太子亲临送嫁。 祝晚凝在祝府的最后一夜,非缠着要与沈兰馨共眠。 沈兰馨侧卧在女儿身边,隔着锦被,轻轻拍着祝晚凝的背,如同她幼时那般。 白日里的欢喜褪去,此刻只剩下无尽的不舍。 “娇娇儿,”母亲的声音显得格外轻柔,“明日之后,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有些话,娘思来想去,还是要再同你说说。” 祝晚凝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 “姑爷他,”沈兰馨轻叹了口气,“他如今待你之心,娘是看在眼里的,与从前大不相同。夫妻相处之道,贵在相互体谅,莫要因他如今肯低头,便一味使小性儿。该柔时需柔,该立威时也绝不能怯。” 她的手指梳理着女儿散在枕上的发丝,“姑爷是做大事的人,可我的女儿也不是仅拘于内宅的人。女人……要自己立的住。” “陪过去的那些人,田产铺面,大都是你的赚回来的,娘没什么要交待……娘,不如你。” 说到这里,沈兰馨忍不住哽咽,“我只愿你,莫要委屈了自己。若……若真有万一,娘永远在家里,永远留着你的退路。” 母亲的话语像温暖的溪流,紧紧包裹着祝晚凝,她的心头那久久盘旋的焦灼,慢慢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女儿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沈兰馨停下了絮语,就着烛光,凝视着女儿沉睡的侧颜,仿佛还是她记忆中那个需要庇护的娇娇儿。 无限的爱怜与不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她淹没。 她小心翼翼地在女儿额间落下一吻,如同女儿出生以来,千百次那般。 翌日,寅时末刻。 天穹还是一片深邃的墨蓝,祝府内外却早已灯火通明。 祝晚凝的闺房内,红烛高烧。 全福人周老夫人已然到场,她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暗红色五福捧寿纹褙子,银发梳得一丝不苟。 “好时辰到了,新娘子该开脸梳头了。” 祝晚凝端坐在梳妆镜前,已沐浴熏香过,身着洁白的中衣,如墨青丝披散下来,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看不出太多新嫁娘应有的羞怯慌乱。 周老夫人净过手,接过一方新的丝线,温声道:“孩子,闭眼,稍忍一忍,绞去汗毛,开出新面,往后便是大人了。” 丝线贴上光洁的额际,一阵细微刺痛感。 开面完毕,侍女用浸了香露的温毛巾轻轻为她敷面。 待毛巾取下,镜中的人儿肌肤愈发显得光洁细腻,宛若新剥的鸡蛋,透出淡淡的红晕。 周老夫人拿起妆台上那柄缠满了红丝线的檀木梳,站到祝晚凝身后,轻轻托起那一把丰厚如云的青丝。 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口中所述每一个字都带着古老的祝福力量。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梳齿缓缓从发顶梳至发尾,顺畅无比。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第二梳落下,沈兰馨忍不住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第三梳毕,周老夫人稍作停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有头又有尾,永世共偕老。” 周老夫人放下梳子,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发油,仔细地将那头乌发拢起,开始盘绕。 “这发一梳,便是新妇了。往日在家是娇客,明日之后,便是当家主母。你婆母最是明理之人,老身不多赘言,只盼你夫妻二人,从此同心同德,互敬互爱。” 就在这时,窗外隐约传来一阵声响,由远及近,似乎在府门外停下 房内几人都微微一顿。周老夫人手上动作稍停,侧耳倾听片刻,脸上露出一丝了然,低声道:“这动静……怕是东宫的仪卫先到了,在清道净街呢。” 宁晏执今日肯定不会去陈拾安府上,索性来做娘家人,给祝晚凝撑腰。 他也未入内宅,由祝子规陪着在正房饮茶。 祝子规何曾接待过太子,一板一眼,谨慎小心。 “来了来了!迎亲的队伍来了!” 唐灵吉时未到,就守在大门口,第一个兴奋地叫嚷。 众人引颈望去,只见一支陈家的亲仪仗转过街口,缓缓而来。 前有开道锣鼓,吹鼓手们卖力演奏着《凤求凰》; 后有执事家丁,高举“陈”字大红灯笼、喜牌、伞盖等物,那家丁选的都是极为齐整,甚至身量都差不多,打眼望去气势便与别家不同。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是队伍正前方,高踞于一匹额缀红缨的乌骓马上的新郎官—— 陈拾安。 大红纻丝蟒纹圆领吉服,腰束玉带,头戴乌纱幞头,帽侧簪着两朵鎏金镶宝的宫花。 这一身鲜亮的红色,衬得他面胜宝玉,貌赛潘安。 平日里那双瑞凤眼只觉深邃锐利,今日却是更加神采熠熠。 有认识左都御史的凶名之人,交头接耳,“果然人逢喜事,这煞鬼今天倒像个好相与!” 陈拾安只当听不见,脸上带出十二分的飞扬得意。 这看热闹,挤门口的诸多女眷,有些并不知他平日底细,捂着嘴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队伍在府门前稳稳停住。 乐声暂歇。 陈拾安利落地翻身下马,步履沉稳地踏上红毯,走向大门。 依照礼数,女家亲友会在此刻拦门嬉闹,讨要喜钱吉利话。 那祝家唯一年轻男丁祝之规这个文弱书生,就没有拦门之力。 还是陆家二哥,虽也是文臣,却自小在武将中长大,此时将长袍一掀,系在腰间,堵在门前。 秦长宁、孙金龙等护卫,也不甘示弱,纷纷上前堵门。 最最前头的,却是唐灵与竹青,两女只把双手向陈拾安一伸。 可众人还未及开口,陈拾安身后最为奸诈的陈敏方早已笑着迎上。 只见他竟然背着一个大大的红包袱,包袱解开,大把大把地撒出用红纸包银锞子,口中吉祥话不断:“诸位郎君沾沾喜气!里面大把大把银角喽!个个都有半两重喽!” “咦……” 护卫们目瞪口呆,竟然拿银钱开道! 这姑爷真…… 真贴心呐! 陈拾安亲手将准备好的两个厚厚红封,亲手放进了唐灵与竹青手上,“早早给你们备好!” 陆二哥一见唐灵带着众护卫公然叛变,他一人孤掌难鸣,只得加入那抢喜钱的行列。 趁着一片欢腾争抢的热闹,陈拾安已含笑稳步穿过人群,径直来到了惠泉院门前。 此时,武试已过,还有文试。 祝子规早闻陈拾安大名,哪敢造次,只得装模作样摆出大舅哥的样式。“你……你做出几首催妆诗来听听!”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 陈迎文笑的最凶,“要咱们状元公作催妆诗,莫说几首,百首也得了!” 陈拾安却是恭敬一礼,“大舅哥有礼,且听妹婿几首催妆诗如何……” 第189章 出门 门外喧嚣鼓乐,那清朗男声吟诗之声,越发清晰。 上一世,哪有这般热闹? 那时,沈兰馨病重,婚礼在霍氏和祝之璋刻意怠慢。 陈拾安本就性子冷,面对那样的场面,更是惜字如金。 而此刻,他的声音是热的,他的诗是急切的。 又一首诗毕,门外响起一阵叫好声。 陆二哥还在起哄让他再作,陈拾安却笑着扬声道:“大舅哥,再念下去,只怕吉时要误,拾安可要心急如焚了!” 这话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就连房内的女眷们都掩口而笑。 周表婶悄悄附在祝晚凝耳边,“姑爷越急,证明越爱重。要在我们西北,这女婿进门前,还要挨杀威棍咧!” 祝子规本就不是真心为难,见陈拾安如此给面子,早已满意,连忙将陆家二哥拉下去,拱手道:“妹婿高才!快请进,快请进!” 听到这一言,陈敏方等人早按捺不住,一拥而上。 陆二哥只得再次摇头,“哎……汴京就是比咱们西北斯文,我还没闹够!” 房门被推开,喧闹声浪瞬间涌进来。 祝晚凝的心不由一跳,下意识地挺直背脊,将喜扇遮于面前。 一双簇新的云纹皂靴踏入房门,一步步向她走来。 那靴子停在了她的面前,向端坐着的她深深一揖。 “晚凝,我来接你了。” 周围的全福人、喜娘、女眷们笑着围拢过来,说着吉祥话。 “该奠雁礼了……” 周老夫人轻声提醒,主持着整个流程。 陈拾安微一颔首,陈敏方便将一只早已备好的大雁捧上前来。 ——陈敏方这都第二回冬日寻雁了,一抓一个准。 那大雁羽翼丰满,双足被红绸轻轻缚住。 虽被擒获,但陈敏方将这雁儿当亲儿子般喂着,此时它也争气,并不惊惶躁动。 雁儿甚至还凑趣般的昂首轻鸣一声,声音十分清越。 陈拾安上前一步,从陈敏方手中接过这只活雁,平稳地托举起大雁。 他稳步走至厅堂正中,面向高堂上沈兰馨的方向,深深一揖,将这只鲜活的大雁放置于红漆托盘。 周老夫人扬声宣讲,“奠雁礼成!雁乃忠贞之禽,一生一世一双侣,纵是失偶也不再配!今以奠雁为礼,夫妻当如雁之忠贞不渝,琴瑟和鸣,自然就白头偕老!” 那大雁被安置妥当,一双黑豆小眼溜溜转着,竟然十分安分地卧于盘中。 陈敏方可是得意至极,凑近祝子规,“舅爷!这雁我抓的!我养的!” 奠雁礼后,厅内稍静,众人目光转向今日担任女方尊长的太子宁晏执。 ——若论身份,祝家之人有何人能比姐夫宁晏执更尊贵? 太子是君,他在场,轮不上任何人做醮戒。 宁晏执心头大快,实在佩服自己的英明——来祝家后先与祝之瑞说定,由自己来做醮戒! 有朝一日,他还能当陈拾安的长辈! 宁晏执简直压不住脸上的笑意,负手踱步,在主位站定。 陈拾安与祝晚凝转向宁晏执,微微躬身,聆听训示。 宁晏执清了清嗓子,特意带着长辈的威仪:“陈拾安——” 陈拾安一见宁晏执那调子,再偷眼看着他要笑出声来的表情,牙痒痒的应道:“臣在。” “尔……咳……既迎娶祝家之女,应当谨记——婚姻之道,贵在热诚,要以诚待你之妻;尔当敬她、爱她、护她,克尽夫职,不可使她受丝毫委屈。尔可能做到?嗯?” 陈拾安只得肃色,朗声应答,“拾安谨遵殿下教诲!此生必以诚心相待,以敬爱相伴,绝不相负。” 宁晏执强忍着笑意,满意地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说完又转向祝晚凝,声音又不由放柔,“晚凝……” 祝晚凝也微微屈膝应声:“臣女在。” 太子轻咳一声,叮嘱道,“为妇之道,要孝敬婆母长辈,既要勤俭持家,又要温婉贤淑,既嫁入陈家门,自要格守。” 祝晚凝自然轻声应下,“谨记殿下教诲,晚凝定不敢忘。” 此时沈兰馨已上前一步,对女儿的千般不舍涌上心头。 “姑爷,”她转向陈拾安,婆娑泪眼满是母亲的恳求,“今日起晚凝我就托付给你了。你比她年长,她若有不懂事之处,你……你多看顾些,也多担待些。” 陈拾安神色愈发郑重,对着沈兰馨深深一揖。 前世他来接亲时,岳母已难以下床,也撑着身子,向他讲了同样一段话。 前世……是他不孝! “岳母大人放心!小婿在此立誓,必视晚凝如珠如宝,敬之爱之。请您安心!以后……小婿定会随她多回来……看您。” 沈兰馨闻言,心头大定,这女婿今日倒是有点样子。 “吉时已到!新娘子出阁——” 沈兰馨泪水涟涟,上前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哭腔:“晚凝……好好的!” 周表婶和吴舅母同时上前,劝扶着沈兰馨。 祝晚凝泪水早已汹涌,“娘……女儿出门了。” “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 厅堂至府门的路两旁,站满送嫁的亲友,满面喜色说着吉祥话。 花瓣被不断抛洒向新人,纷纷扬扬,落满他们的肩头、发梢。 “请新娘子升轿——” 按照习俗,新娘上轿前脚不能沾地。 祝子规立刻上前,微微蹲下身,稳稳地将妹妹背起,一步步走向花轿。 他的步伐很慢,很稳。 “晚凝……兄长没什么好多叮嘱你。兄长还记得你小时候一直养的胖乎乎,七八岁上缺了牙,可你依旧爱笑,可一笑露出漏风的牙床。” “怎么……怎么就嫁人了呢……” 祝晚凝在轿中坐稳,祝子规才退开,眼眶早已发红。 陈拾安看了一眼轿门,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 “起——轿——!” 乐声、锣鼓声、鞭炮声齐鸣。 八名轿夫齐声吆喝,将花轿抬起。 陈家的迎亲仪仗开始缓缓启动,吹吹打打,向着陈府方向行进。 嫁妆队伍紧随其后,一抬接着一抬,绵延不绝,引得街道两邻驻足观看。 花轿微微摇晃着,刚才起轿前一瞬,她似乎听见那个男人低沉而急促的声音,穿透喧嚣。 “别怕,跟我回家。” 第190章 洞房 “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 陈府朱漆大门洞开,披红挂彩,宾客如云。 陈拾安亲自伸手,撩开轿帘。 轿内,祝晚凝依旧以喜扇遮面,嫁衣流光溢彩,凤冠珠翠生辉。 “嗞……这嫁衣……看……那鸾鸟像真的似的,尾羽还在轻颤呢!” 张姑太太和李姨婆奶奶又凑到了一块,“可不是嘛……如今整个汴京最贵最难约的风仪绣坊,正是新娘子的产业!这嫁衣估计就是云诚大师的手笔!” 李姨婆啧啧了两声,“不止呢!上回陈二夫人约咱们去的那瀛海珍宝阁……那也是新娘子……照微这婆母当的哟!” 陈拾安朝着祝晚凝伸出手,“晚凝,我们到了。” 一只纤手轻轻抬起,放入他的掌心,他立刻收拢手指,稳稳握住。 喜娘连忙将一段红绸塞入两人手中,“新人需共执同心红绸,百年相守,永结同心。” 府上小厮,已将雕花马鞍放在大门门槛之前。 “新娘子跨马鞍——步步保平安!” 喜娘高声喊道。 陈拾安小心地引着祝晚凝,跨过马鞍。 一只炭火铜盆被放在路前方,陈拾安下意识地侧身,用身体为她稍稍遮挡腾起热气。 “新娘子跨火盆——日子红红火火!” 又一声唱和。 正式踏入陈府大门,红毯一直铺到正厅。 叶照微今日可是全场最得意的妇人—— 盼啊盼,儿子终于娶到她最心仪的晚凝。 从此后,她可就是有美美香香儿媳妇的人了! 一拜天二拜高堂夫妻三拜,送入洞房。 直到祝晚凝坐在了喜床上,陈拾安又是一揖到底,请新娘却扇。 祝晚凝拿下喜扇,耳边正是或真或假的惊艳声一片,祝晚凝此时也只得装做含羞抬眼。 ——唉,全都是熟人,含羞带怯真不好演! 许菀莹今日是长房嫡长媳,正是应该展现管家之能时。 可现在她在喜床的一侧,死死揪着手中的绣帕。 满堂喜庆喧哗,满眼豪奢嫁妆…… 那流光溢彩,栩栩如生出自云诚大师的嫁衣; 那颗比瀛海阁橱窗里更大颗更纯粹的红宝石,被嵌在凤冠上。 嫉妒像毒藤,勒得她心口发疼,几乎喘不上气。 她强压内心不平,挤出得体的笑,招呼着亲眷。 一时喜席开场,洞房内人群散去,只有那儿臂般的龙凤红烛高烧。 门扉一合,祝晚凝立刻长长舒了口气,肩背松懈下来。 “如意,快,把凤冠给我卸了,重死我了。” 如意忍着笑,赶忙上前,将那顶华丽无比的凤冠从她头上取下。“这可是姑爷亲自提前送来的,说是都是他在莱州就备好的宝石,满汴京也找不着!” 祝晚凝顿觉头颈一轻,头脑活过来了似的。 她又指了指桌上陈拾安让人提前备好的点心,“还有那个,快拿几块来给我垫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一早开始便不能饮食,只能饮少量的水,就是怕新娘整个仪式中途要出恭露丑。 祝晚凝就着如意的手匆匆吃了几块枣泥山药糕,又喝了半盏温茶,祝晚凝才觉得魂儿归了位。 她复又挪到梳妆台前,让如意帮她拆卸发间剩余的珠钗。 镜中人面若桃花,眼波流转,确一副绝世好颜色。 “姑爷去席前跟我交待了,一会着人送餐食来,这会怕要送到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祝晚凝以为是送餐之人,未曾回头。 “姑爷……”,如意却是轻唤一声。 陈拾安推门而入,身上带着淡淡酒气,眼神却清明灼亮,径直落在祝晚凝身上。 “咦……你怎么回来这般早?” 祝晚凝闻声回头,手里还捏着半块糕点,腮帮子也微鼓。 陈拾安显然是特意从宴席上提前脱身了,而且脱得相当早。 陈拾安脚步一顿,视线不由放到祝晚凝沾着些许糕屑的唇角,再移至她青丝半披的慵懒模样上。 前世的新婚夜,他俩是那般疏离和黯淡,他还是那样生涩…… 可眼前的她鲜活,美艳,有点莽撞的可爱。 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 一股难以言状的热流涌起,涌向他的四肢百骸。 祝晚凝赶紧咽下糕点,喝了口茶顺了顺,第一句话便是:“你回来得正好!快,把门关上,我们有要紧事说!” 如意早就识相退下,现在房内只有他们两人。 祝晚凝站起身,凑近陈拾安,声音稍稍压低:“前世我总在后宅,很多大事我信息都不全,趁现在你赶紧和我说说!我总觉得有些事不对劲,我们得……” 女子的馨香扑进陈拾安的鼻息,他只觉大脑嗡的一声,那股热流汹涌之急,急的他微微胀痛。 祝晚凝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陈拾安他,根本没在听! 男人反手就合上了门栓,动作透着股急切。 那眼神滚烫黏在了她身上,从头到脚,寸寸巡梭。 他一步步走近,唇角噙着浅笑。 “夫人,”他的声音低哑,“那些事,往后你我有的是时间。”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已行至她面前,指尖轻轻绕着她散落在肩头的发丝,“岂堪琐事误良宵?” 祝晚凝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心头火起:“陈拾安!我跟你说正事!什么良宵不良宵,你……” 可陈拾安却不容分说,手臂一环,便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坚实滚烫,好似比上一世记忆中肌肉更厚实些。 他的气息清冽,却又带着侵略性,文臣的身份总让人忘记,他的野性。 “夫人莫急,”他低笑,气息喷在她的耳廓,“洞房深,悄悄烛光灭……有何要事,比得上你我夫妻共效于飞之乐?” 说话间,他已俯身索吻,意图再明显不过。 祝晚凝又气又急,身子向仰去,恨得牙痒痒! 这男人! 前世都不知道,这人脑子里还会急着那档子事! 重生归来,多少谜团待解,多少旧怨未清,他竟只想着圆房! 她抬手想推开他,掌心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入手滚烫。 就在挣扎的瞬间,一个念头闪过她脑海——前世的长子……仿佛就是成婚这夜有的! 若是错过了这一次,她的孩儿……还会来吗? 她费心思再嫁这男人,不也为了他的种,再带来上辈子的儿女吗? 感受到怀中人的抗拒渐弱,最终化为一种僵硬的顺从。 陈拾安心中那团火烧得更旺。 他打横将她抱起,走向那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榻。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嫁衣被层层解开,珠翠轻响落在榻边。 与前世不同,或许两人终是做过几年夫妻。 祝晚凝死前是三十岁的少妇,有些事,自是与青涩少女不同了…… 而陈拾安死前却只有二十六岁,正是当打之年。 银烛金屏映碧纱,鸳鸯被底浪翻红。 那风儿急,那雨儿润,那夜来香气袭人,那啘啭轻啼。 那细细的肤儿贴着,交颈鸳鸯吻着。 帐幔剧烈摇晃之间,祝晚凝虽在心中将陈拾安骂了千百遍,可不敌那莫名浪潮袭来,不自觉伸出手臂,环上了他的脖颈。 陈拾安见她居然主动,仿佛听进冲锋号令,自然更是越发骁勇。 两人心头闪过同样一句话,“前世倒不知,原来还有几分别样滋味。” 良宵苦短,日高犹厌明。 直至夜深人静,红烛泪干。 祝晚凝浑身酸软乏力,连指尖都懒得动弹一下。 陈拾安心满意足地搂着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着她的发丝,神情餍足得像只饱食的猎豹。 祝晚凝积蓄了点力气,猛地睁开眼,狠狠瞪向他:“现在!能说了吗?陈、拾、安!” 陈拾安低笑出声,在她气鼓鼓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夫人想问什么?为夫……知无不言。” 第191章 坦白 (前一章圆房部分有修过,1点前读过的宝子们可重翻后面几页,信我,不亏。) 祝晚凝虽是身子疲软不已,到底抵不过心头困惑,问出第一个问题。 “前世……我在你去世后十年才被祝妍然害死,她要找你留下的铭金令,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什么时候留给我过?” 陈拾安没想到祝晚凝第一个问题,就这般……难以回答。 此时从背后搂着祝晚凝,他沉默片刻,缓缓伸出自己的左手。 那枚墨玉戒指,在龙凤喜烛的映照处,微光流转。 祝晚凝见那戒指十分眼熟,“这个不是你说是陈家家传给媳妇的吗?你说是一直忘了给我,在你死前一个月才……” 祝晚凝脑中灵光一闪,撑起身子,难以置信地抓住陈拾安的左手,仔细端详那枚她戴了十年的墨玉戒指。 “这……这不是家传之物?就是那个铭金印?” 她终于想通关键。 陈拾安反手握紧祝晚凝的手指,叹了口气,将人重新揽回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是,这就是铭金令。可所谓的令,并非一块令牌,而是这戒指内侧,我前世在入阁后用特殊技法刻下的一串密码。这一串密码,可以对应到内阁的密档库内,那一箱文档。” 他将怀中娇软身躯搂的更紧了些,仿佛能汲取些暖意。 “这墨玉,原是我与太子下、庄北望,还有林未平四人年少时,偶然得的一块石头。未平那小子手巧,自己雕着玩,磨了四枚戒指,我们四人各执一枚,算是个……情谊的见证。” “后来他们三人相继身故,而我却顺利入阁,早就身处权利漩涡中心……我为了报他们几人之仇,查到宁飞白诸多罪证。其中最大一桩,便是他为铲除上官氏及太子旧部,竟然故意纵容甚至指示守城心腹,偷开两个城池的角门,放女真人入城!” 陈拾安的身体微微颤抖,“女真人连屠漠北两城,数十万百姓,只余尸山血海……然后宁飞白便将这滔天罪责悉数扣在上官观秋头上!” 祝晚凝不由浑身发冷,她虽知道漠北屠城之事,却不知没想竟然是下任皇帝所为,此人竟狠毒至斯,怎堪为帝! “我收集了所有铁证,本已准备齐全,欲呈报给成乾帝。可就在此时,成乾帝也……暴毙了。” 陈拾安冷笑一声,“成乾帝偏心私生子至此,却最终死得也蹊跷,我暗中查探,种种痕迹果然又指向宁飞白!可那时,他已登基为帝。” “璟王、太子、瑞王……所有能制衡他的人都死绝了。我手握证据,却无兵权,更无皇子可拥立,单凭我一人之力,即便抛出这些,也可能被他反咬一口,难以真正将他拉下帝位。反而会打草惊蛇,令证据被毁。” “于是,我将所有原始证物,封存在内阁一个密档库中。内阁的密档库里,藏了大夏以及前朝五百余年的档案,唯有凭这戒指内侧的密码编号才能准确找到。我将那编号,用微雕之术,刻在了戒指内壁。 “ 祝晚凝将那戒指带了十年,自然能感受到在戒指内壁有极细的颗粒内嵌感,却不知原是密码。 “此事极为隐秘,我只告知了绝对心腹之人,告诉他们,见此戒指,如见我亲临,可调动我留下的一切资源和力量。” “宁飞白那时已对我起疑,但因我在朝中势大,他也不能直接下令处死我。可我察觉,这样下去,早晚时日无多,在死前一个月,决定将它交给你。” 陈拾安收紧手臂,声线浸满无奈与决绝,“我对你说这是陈家家传之宝,只传给嫡妻。对内……我告诉我的下属们,在我死后,直至我们的琬儿成年之前,我留下的所有势力,皆由你——祝晚凝执掌。待琬儿成年后,再由她继承。” “我原想着,你远离朝堂,这枚看似普通的戒指藏在你这里,最是安全。待琬儿长大,或有忠义之士出现,便可凭此令,为我、为上官氏、为那两城冤死的军民……讨回公道!” 陈拾安的声音沙哑下去:“可我万万没想到……十年后,祝妍然和宁飞白竟会发现它的存在,还为了找它,对你下手……是我……是我思虑不周,反而害了你……” 祝晚凝心中巨浪滔天,原来这十年,她手上带着的,是足以掀翻龙椅的秘密! 慢慢将陈拾安的手臂抱在怀里,祝晚凝让两人的肌肤相贴更紧。 寂静中,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忽然祝晚凝再次撑起身子,秀眉微蹙。 “等等,”她转过身,面对陈拾安,“你刚才说……待琬儿成年后,由她继承?” 陈拾安温柔望着妻子,点了点头。 “为什么是琬儿?”祝晚凝立即追问,“为什么不是陈景青?” 她是在死前才知道陈景青不是他们亲子,故而刚刚没觉着异样。 可是陈拾安怎会越过长子,要将一切交付给琬儿? 陈拾安脸上的温柔笑意,慢慢褪去。 他没想到,他妻子竟如此敏锐,立即抓住他话语的漏洞。 陈拾安的眼神闪烁,内心激烈挣扎,沉默良久,却始终抿紧嘴唇。 祝晚凝看着他这副死样,简直又和前世一模一样! 她用力推了推他:“陈拾安?你说话啊?” 陈拾安终于下定决心,伸手又将祝晚凝搂在怀里,“晚凝!你信我!这一世,这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一定好好守在你身边,绝不让你寂寞,不让你孤独,不让你……不让你有机会爱上其他男人!” 祝晚凝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弄懵,简直莫名其妙! 她用力想挣开他的手,恼道:“陈拾安!你有什么毛病?我好好和你说正事呢!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嘛?你快说啊!” 她越是追问,陈拾安越是痛苦,只将一张嘴抿得死死的。 祝晚凝见他这副死不开口的样子,又急又气,又被他箍着动弹不得,只得张口,在陈拾安的肩膀处重重咬了一口! 陈拾安吃痛,手臂肌肉一绷,却依旧没有松开。 僵持之下,他终于像是被逼到悬崖边。 终于闭了闭眼,将那盘桓在他心底两世,让他夜不能寐,让他嫉妒得发狂的疑问宣诸于口: “晚凝……你告诉我……景青……他……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问出这句话,仿佛抽干他所有的力气。 祝晚凝在他怀中挣扎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恍然大悟—— 原来症结在这里,他在死前就发现了! 原来他刚才那些“不让你爱上别人”的疯话,是源于此! 真是又好气又心疼,还夹杂着几分哭笑不得。 她眼波一转,故意板起脸,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承认道:“对。陈景青,不是你的儿子。” 话音落下,陈拾安脸上的血色全无,眼神灰败。 他立即松开祝晚凝,几乎是踉跄着翻身下床,声音都在颤抖:“晚凝……我……我出去……冷静一下……” 他甚至不敢再看她一眼,不敢与她多待一秒! 看着他那脚步踉跄的背影,祝晚凝心头大快,简直要大笑出声! 不行! 忍住! 她要多看几眼陈拾安这失魂落魄的样子! 就在陈拾安的手快要触到门扉,就要独自穿着单衣去吹二月的寒风时…… 祝晚凝终于大发慈悲开口了—— “他啊,他不仅不是你儿子,”祝晚凝成功看到陈拾安的背影彻底僵住。 “他也不是我儿子。” 第192章 杀子之仇 “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你的儿子?” 不是晚凝的儿子? 这意味着…… 一股狂喜,瞬间冲刷陈拾安刚刚的绝望! 他忽地转身,脸上带着失而复得的神彩,几步奔回床前,一把将祝晚凝紧紧搂进怀里,“你没有……你没有别人?晚凝!你没有……” 可这狂喜只持续了几息……另一个随之而来的真相,瞬间狠扎进他的心脏。 ——如果陈景青不是他们的儿子,那他和祝晚凝的长子呢? 他搂着祝晚凝的手臂不由放松,抬眼紧盯妻子的眼睛,“那我们的儿子呢?” “儿子?”祝晚凝无意般呢喃了一句,随之心中涌起的,是近乎残酷的快意。 她用力推开陈拾安,甩开右手,发狠般掴在他的脸上。 陈拾安生生挨了这一记重重耳光,脸上立即浮起红印,可他纹丝未动。 妻子眼中那滔天恨意与痛楚,引的他心头更恸。 祝晚凝泪水滚烫,声音却化为最寒的刀,凌迟着彼此的心。 “我的儿子……那个我独自一人怀胎十月的孩儿……” 祝晚凝口中泛起股股苦涩,“在你远在济州追求前程大业时,在你明知仇家众多,却对我们母子不管不护时。我们的孩子,被祝妍然指使你们陈家嫡长媳生生溺死在便桶!” 她抬起眼来,一字一顿,“而我怀中的婴孩,被换成了许菀莹的亲子!” 陈拾安如遭五雷轰顶,脸上血色尽褪。 他张着嘴,却无法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腥甜猛地涌上他的喉咙。 祝晚凝身子前倾,双手抓住陈拾安的衣襟,像是要把他一起拖入这丧子丧女的地狱。 “还有琬儿!你那么疼爱的琬儿!我们唯一的琬儿……” “她才九岁那年……就被陈景青骗出门去,被许菀莹杀了……” 祝晚凝的心头似有刀绞,却咬着牙颤着声,“陈拾安!你听见了吗?我们的孩子……一个刚出生就惨死,一个九岁就被杀!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没有一个!” 积压了两世的怨恨彻底爆发,她声似泣血,“而你!你心里只有你的朝堂大局!只有太子母家的血海深仇!只有你的家国大义!你何曾真正分过一丝心思在我们母子三人身上?” “如果你多看一眼……如果你多派人手护着我……如果你肯稍稍留心自己家中的狼子野心……我们的儿子就不会换……或许琬儿也不会死!” “噗——” 陈拾安来不及推开祝晚凝,只突然偏过头去,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那血晕开在鸳鸯锦被上,将那一片喜庆之色,讽刺般涸的更红艳。 祝晚凝一惊之下未曾闪避,脸上还是被溅到丝丝血沫。 她心头之怒稍平,却未曾伸手搀扶,只冷眼旁观—— 这痛,这恨…… 她重生后已嚼咽了两年,早该让陈拾安尝尝了! 陈拾安那双曾执笔定乾坤的手,还紧紧覆在祝晚凝的双手,此刻却颤抖得不成样。 可他心间那两世的信念,某一处在慢慢崩塌—— 前世他所谓大义,所谓责任,是筑建在牺牲自己最亲近之人的性命之上! 前世,他不仅没有护住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也没护过妻儿被拆骨吃肉。 士未成仁,家已破碎。 他一生努力,原来竟是个天大的笑话。 悔恨,愧疚,对自己的失望……合成一股巨力,搅动着他的心脏。 忽然他猛地抬起手,用尽了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的脸—— 啪! 一声更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狠戾决绝。 陈拾安脸上浮现出更清晰的掌印,迅速红肿不堪,嘴角又渗出血迹。 但陈拾安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双带血丝的眼睛,恳求般看着祝晚凝。 “晚凝……我……”声声嘶哑,字字破碎,“我该死……我混账……我不是人……” 可言语在此般惨剧面前都显得苍白,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也找不到任何词语可以赎罪。 原来他两世的妻子心间有这般怨恨,而他竟然还在怀疑她不贞! 祝晚凝见他这般模样,却慢慢收住眼泪,她只伸手轻轻擦去腮边残泪。 “前世重重,就这样吧。这一世,我只求儿女……都能再回来。” 她冷笑一声,抬眼看向陈拾安,“至于我们夫妻,你以为我不知你为何娶我?不过因为太子与你私交之事,想封住我和长姐的口。还好姐夫对长姐极好,不然我……” 陈拾安再次心惊,可他无法解释……在洒月楼那场血战后,他早就深深爱恋着她。 他只得小心翼翼试探地颤抖着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妻子重新搂进怀里,如同搂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 他的怀抱不再灼热,只剩下冰冷,可心跳的却更为有力。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近乎呓语,“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 “这一世……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上苍给我们夫妻再一次的机会。” “孩子们……和你……我会用命……护着你们……” 祝晚凝心头本不信他半句,可不知为何,仍是在他怀中脱口而出,“靠你?祝妍然这仇我已报了!靠的是我自己!我何曾需要你护……” 陈拾安也不和她辩解,也不提祝妍然死后—— 成乾帝勃然大怒,不仅派了五百府卫给宁飞白,还动用了最高级别墨影令,给宁飞白安排了三十六个绝顶高手。 杀宁飞白本就他的使命,之前留宁飞白性命,也是挖出前世更多的叛将与内应! 至于成乾帝的命,也有用。宁家为保正统,设置历代帝王亲口相授的种种密令。 不仅是墨家,还有藏在暗处的种种资源。太子得从上一任帝王那,堂堂正正取得所有皇家的力量。 朝中之事,是他的战场。 陈拾安只将口中咸腥咽回去,一下一下抚着妻子的发顶。 “是……晚凝极是有本事,我比不上你良多。” 祝晚凝在他怀中冷哼,“至于许菀莹,我更不需要你出手。后宅之事,本就是女子相较。我若是重生回来,还要受制于此女,那我也白重生一场了。” 陈拾安听着她的语气,心头暗暗松了口气。 他将痛苦压进自己胸腔,刻意放轻松声线,“是……我只在边上看着,护着。看着我的晚凝,如何为我们两个孩子报仇。” 红烛燃至半截,流下斑驳的烛泪。 祝晚凝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隐隐觉得这一夜,那双手整夜都在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第193章 认亲 次日清晨,祝晚凝在一片若有似无的清冽竹香气息中醒来。 睁开眼,便对上陈拾安那一双瑞凤眼,一夜未眠,那眼底带着淡淡青黑。 陈拾安未曾起身,只侧卧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妻子。 见祝晚凝醒来,他眸光微动,温声道,“醒了?可要再歇会儿?” 话虽如此,他和祝晚凝却都知道今日需得去认亲,误了时辰不好。 祝晚凝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依旧酸软。想起昨夜种种,心绪复杂,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欲起身。 “别动,我来。” 陈拾安立刻按住她,自己先翻身下床。 祝晚凝看着身上锦被,已然换过,而那昨夜血污自然消失不见。 她唇角不由微勾—— 这一世的新婚夜,她见血……他也见血。 甚为公平。 陈拾安取过早已备在熏笼上暖着的崭新红色裙衫,亲自服侍她穿衣。 祝晚凝微微一怔,陈拾安此刻竟俯首为她系着繁复的衣带。 他的手指极为灵巧,又极尽耐心细致。 “我自己来。”她伸手想去接。 “不,我来,”陈拾安避开她的手,带着恳求,“晚凝,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祝晚凝看了他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由着他去了。 只在小事上这般伏低做小,有甚么用处? 时辰的确不早,祝晚凝一边让新调到身边的布星给她梳妆,一边让如意喂她些早点。 谁知陈拾安却已亲自端过一个紫檀小几,上面放着几样精致易入口的糕点,并一盏温热的杏仁酪。 “一早空着肚子不好,先用些,垫一垫。” 他拈起一块桂花糖蒸新栗粉糕,递到她唇边。 祝晚凝看着他这般殷勤小意,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酸涩,终是就着他的手,小小咬了一口。 他便极有耐心地举着,等她慢慢吃完,又立刻将杏仁酪递上。 整个过程,他做得无比自然,仿佛本该如此。 而祝晚凝也接的自然,半点也不觉自己娇纵。 如意与布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祝晚凝收拾妥当,与陈拾安一同出了门,前往大房所居的正院进行认亲礼。 “来了……来了!” 陈府大房院内,一早就有小丫鬟在门前等着通传。 厅堂上首,陈府大爷陈永烨面容严肃,全身上下,连皮肤上的褶子都透着古板。 其右手侧位陈大夫人孟行舟,陈大夫人衣着得体,妆容精致,嘴角含笑,眼神却在暗自掂量。 左手侧位却是陈二夫人叶照微,看着儿子儿媳并肩而来,自然笑逐颜开,内心早就盘算开来—— 先要生个孙女,要像晚凝那般可爱!对,先要孙女! 长辈的下侧,右边一排上坐着陈家大房长子陈同实,最是知礼守礼,见弟弟与弟媳到来,起身迎着。 其旁是嫡长媳许菀莹,今日打扮甚为隆重,自从昨日见到祝晚凝那嫁妆与凤冠后,她今日便翻了半天首饰匣子,将最贵重的穿戴个齐全。 许菀莹的下侧,却坐着一位身着娇粉衣裙的少女,乃是孟大夫人的侄女孟凡雪,因着要今年要入宫选选,此时寄住陈府中。 她看似天真烂漫,一双眸子却不住地在祝晚凝身上所佩之物上打转。 认亲礼依序进行,祝晚凝大按规矩应该给的鞋袜、常礼之上,又根据众人不同性情送了额外的小礼。 陈永烨是文人最爱的古墨,孟行舟是凤仪绣坊出织绵,陈同实是紫玉狼毫。 孟凡雪是低调精致的珍珠耳铛——前世的孟嫔,结局可不算好。 而给许菀莹的,不可谓不名贵,却是一盒贵重却极为配伍的香料。 给了并不擅于制香的许菀莹,她也用不上。 午间,还有新媳妇主持的团圆饭。 依照汴京权贵之家的习俗,新妇过门第二日的晚间家宴,则需在此宴上略展厨艺,以示贤惠持家之能。 大户小姐,自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是前往厨房指挥调度,点齐菜单,监督下人操办。 最后呈上时能道出几句火候用料的门道,就算全了礼数。 许菀莹作为长房长孙媳,今日亦需从旁协助,早就存着看热闹挑差错的心思。 偏偏祝晚凝前世早对每人的口味了如指掌,加之妙娘手艺超群,又有威势,大厨房众人被她收服的妥妥当当。 这一餐团圆饭,不仅色香味皆全,菜品皆合陈家众人口味。 而且菜名皆取自古意,引得陈永烨这般学究都大为称赞,恨不得当场赋诗一首。 惟有许菀莹回屋后,又与陈同实找理由发脾气。 陈同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家里今日多喜庆,多祥和,妻子这又使小性子为哪般? 午后,祝晚凝也回自己院中收拾打理嫁妆,安排入库盘点。 陈拾安却与她说了声有事,便去了前院,一直到晚饭,他匆匆用了几口,便又消失。 祝晚凝却也不甚在意,前世他便是这般扑在公务上,哪怕新婚假期也是如此。 直至夜幕再次降临,新房要点三天的红烛,再次燃起。 祝晚凝回到新房,却见陈拾安已从外间回,而他们的房中,突兀地多了一个檀木箱笼。 “这是什么……”,祝晚凝屏退丫鬟,下意识疑惑地看向陈拾安。 陈拾安不语,只觑着妻子的脸色,伸手将她牵到箱笼前,慢慢打开箱盖。 祝晚凝目光扫去,不由怔愣。 盒内并非什么锦锻珍玩,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的—— 厚厚的房契、地契、银票,账目,以及好几串沉甸甸的钥匙,还有几枚小巧印鉴。 “你这是……”祝晚凝神色更疑。 陈拾安双手合掌,将祝晚凝的右手,慢慢于掌心中收紧,贴于自己胸前。 “夫人——这是为夫的全部家私。汴京、莱州、江南的田庄、各大城之中的铺面、各处宅邸的契书,银票现钱,以及几处私库的钥匙和印信——还有,我名下所有福船队的契纸……”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都给你。为夫……以后就得看你脸色过活了。” 他扭脸看向箱笼内,自嘲一笑,“我重生回来这两年,没少因着窥见先机赚银子。这些,比我上一世遗产只怕还要多……上一世,你能掌管的住。这一世,你也能。” 祝晚凝看着那几乎能买下小半座汴京城的财富…… 不由想起前世自己守寡十年,为陈家殚精竭虑支撑门户、扩展生意的艰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前世我岂止是掌管,到你死后第十年,陈家这些家产,在我手里翻了好几番不止。” 陈拾安闻言,脸上不仅不恼,眸中却有喜意——肯跟他说话,便是有回旋的余地。 他如同放出大饵又怕惊着海鱼的渔夫,声儿轻轻:“是,我知道晚凝最是能干。那一世,你不必等到守寡,也能掌着我所有家私,我知道你喜欢经商……” 纵使祝晚凝以巫清兰为执掌之手,实际上拥有着风仪绣坊和瀛海珍宝阁,可谓日进斗金,但陈拾安这份家底之厚,还是远超她预料。 并非全然为钱,更是为这份掌控感。 陈拾安见她意动,唇角终于浮起弧度,“这些产业的明面上的东家是张凌辰……还有顾中明,沈万,方上山……你应该都记得。我下午已和他们交待好。日后……这些人手都为你所用。” 祝晚凝在下午时便想明白—— 若陈拾安要补偿什么,她大可以心安理得收着。 世事皆可为她所用,何况自己的丈夫。 既然他要将所有家私交付,她本就是名正言顺的正妻,接了又如何? 第194章 十年后的解迷 她现在已是陈家妇…… 她所经营的财富,最终不还是会留给那一双姓陈的儿女吗? 陈拾安要用这种方式补偿,那她就一口吞下! 接了! 她抬眸,对上陈拾安那小心翼翼的目光,终于开口。 “既然你如此诚心相托,那我再替你管上一管吧。不过,我要与你约法三章……” 陈拾安料到她会明知这是饵,也会咬下,此时笑着点头,嘴上忙着胡说:“夫人但说无妨,莫说三章,三十章为夫也依你。” “第一,”祝晚凝白了他一眼,肃色道,“既是交与我掌管,那以后你这家私中的一切生意往来,包括人员调度、银钱支出,皆由我最终决断。我有绝对决策之权。便是你,亦不得随意干涉置喙。可能应允?” 她深知男人嘴上说得好听,真到关键时刻,陈拾安这般有权势之人,总免不了指手画脚。 她可不愿再费心与他掰扯。 陈拾安心里暗笑,他会不知她主意大,早在今日他就已与下属们叮嘱好。 他没有任何犹豫,语气更是斩钉截铁:“自然!既交与夫人,便是信夫人之能。一切皆由夫人做主,我绝不多言半句。” 此时他恨不能将一颗心掏出来表忠心,这点要求他早有准备。 “第二,”祝晚凝眸子转了转,想起前世因着陈家大房,尤其是那位古板大伯陈永烨的念叨,她出门料理生意常常需换上男装,偷偷摸摸,如同做贼,心中便是一阵憋闷。 “既是掌了你的产 业,我日后若要出门处理事务,或是巡查田庄,铺面,或是会见海商、掌柜,皆是我的自由。我不希望听到府中,尤其是大房那边,有任何‘妇道人家不该抛头露面’之类的闲言碎语,更不愿受任何约束。你……可能保证?” 这一世,她定要光明正大地行走于阳光之下。 陈拾安闻言,也知她所担忧,正色郑重道:“夫人放心。这府里,无人能约束于你。我自己都从不听大伯父的念叨,所行之事早为他所厌。他如今是府上长辈,只会他一声便是,我自去说……便是你觉得分府另过更宜,我有的法子让分家。“ 陈拾安见祝晚凝脸上表情渐渐微暖,他不由将身子又往前凑了些,“你只管依你自己的心意行事,想何时出门便何时出门,想见谁便见谁,无需顾忌任何人。若有人敢多嘴,我第一个不饶他!” 祝晚凝瞥瞥陈拾安,这护短的话,前世她可是当个字也未曾听过。 也不想多与他计较,无论此刻他是真情假意抑或是一时热兴,自己趁机获得更多便利才是正事。 她这才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便是我们这院子里的小厨房。我已让妙娘看过地方,一应人手器具,需得尽快备齐。日后我们院中的一应饮食茶水,皆由小厨房单独供应,采买亦独立于公中之外。我不希望经大厨房的手。” 入口之物,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祝晚凝现在回忆起来,自己生长子时儿大难产,很有可能是大房的手笔。 陈拾安是何等心思剔透之人,立刻便明白了她未尽的深意。 想起那枉死的孩儿,他心口又是一痛,神色更是凝重了几分,沉声道:“晚凝果然与为夫心有灵犀,此事我午后已吩咐陈敏方去办,最迟明日,小厨房便可启用。所有用度皆从我的私账走,采买之人亦用我们自己的心腹,绝不会经外人之手。晚凝,你可放心。” 他答得如此干脆利落,将她所有要求甚至未曾明言的担忧都考虑得周全妥当。 祝晚凝心中那点怨气,不由消散了丝丝。 陈拾安这般精明之人,哪能感受不到她情绪的转变,立即又将一张玉面凑的更了些,“那这一条不算,夫人可以更要一个条件……” 祝晚凝收回手,白了他一眼,“既如此,我便应下了。夫君这家私,我便勉为其难,替你管着吧。至于那一个条件,我哪日想到再与你说。” 随即将目光又投入那一箱笼的巨豪家财,眸中之色熠熠生辉。 陈拾安看着她这般神态,心中又是酸涩又是骄傲,知道她终于是稍稍向前看了。 他便无赖作派,更凑近些,几乎能闻到她发间清香,低声道:“那为夫日后,可就全仰仗夫人养活了。” 祝晚凝斜睨他一眼,只在心里盘算,今世接手的这般早,要如何经营。 嘴上嗔道,“油嘴滑舌。还不把这些收好?堆在这儿像什么样子。” 陈拾安笑着应了,亲自将箱笼锁好,又将钥匙和那几枚重要印信,一一指给她看,交代清楚各自用途。 这才唤人进来,将箱笼抬入内置的私库中妥善存放。 张凌辰早等在房外,此时立即将箱笼令人抬走。 ——真是奇了怪了,大人这刚一结婚,便将全副身家托于夫人…… 今日特特将他们几人全数召齐,一再叮嘱要对夫人之令如他亲临。 此时房中又恢复安静,陈拾安不由起了心思,前世他与祝晚凝……总觉得不尽人意。 昨日却食髓知味实在惊喜,正是不知满足之时。 现在美人在侧,自不再满足于只牵着小手,将祝晚凝再揽入怀中,低唤一声:“夫人……” 这一声,染上了夜色春意。 祝晚凝被他圈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下有力的心跳,她微微一动,想挣开些距离,却被他更紧地抱住。 “别动……”他声声恳求,“让我抱抱你。” 想起上一世,他们好像新婚夜是要了两回水,可昨晚只有一次。 不知这样会不会影响到儿子…… 祝晚凝把心一横,算了,再让他放肆一回。 陈拾安感觉到祝晚凝并未挣扎,立即不满足于仅仅拥抱。 他的吻细细密密,先是额头再是眼睑,然后精准认路,捕获了她的香唇。 或许怀着爱恋,或许怀着愧疚,这一吻的极尽温柔,像蝶翼轻触,慢慢诱哄着她的回应。 祝晚凝怔忡间,似被温柔蛊惑,紧绷的身子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下意识地微微启唇。 这一细微的让步,可让那攻城之人长驱直入。 男人呼吸瞬间粗重,吻的热烈,掠夺着她的甘甜,一双大手不安分地在她背脊轻柔抚触。 “……可以吗?” 间隙中,他抵着她的额,气息不稳地低问。 瑞凤眼中墨色翻涌,是毫不掩饰的欲念,却又硬生生克制着等待真正的许可。 祝晚凝心思也在要与他生育之上,此时脸颊绯红气息微乱。 昨日的感受……还不错。 此时忆起那般滋味,便被他撩拨得身子发软,下意识轻轻嗯了一声。 陈拾安早胀的生痛,立即将妻子往床榻之上抱去。 青丝铺满绣枕,衣裳层层褪。 一寸肌肤,一寸火。 他无师自通般的留意着她的喘息,她细微的反应,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强势进攻。 祝晚凝最初还有些僵硬,可渐渐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某种原始本能被唤醒。 前世他们没几次欢爱,都能造出两个孩子…… 实在是天生契合。 此时浪儿阵阵涌,人儿细碎着呜咽,最是似肿似酸之时,她难以自控地仰起头,在他肩上咬下齿印。 可陈拾安不仅不吃痛,却低笑出声,反而更加兴奋。 红烛帐幔,鸳鸯交颈。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雨歇。 两人清洗之后,陈拾安依旧缠着紧抱,不舍得松开。 空气中弥漫旖旎气息,他拉过锦被盖住彼此,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脊背,吻着她的发顶。 两人细细碎碎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陈拾安更是将他前世今生所知的生意伙伴,海商巨贾都慢慢说给祝晚凝听。 祝晚凝初时,只着耳朵记下信息,却在陈拾安无意说出,“这个海商贾福丁,我前世今生都与他接触不多还存在疑问,你要谨慎……” 她不由打断,幽幽接口,“贾福丁我不会与他做生意,他在八年后被发现,是敌国探子……唉,我可比你多活了十年。你那些死前想不通的,存着疑问的,或许在十年后早有答案了……” 陈拾安的双眼,瞬间睁大! 对! 晚凝,她或许有太多他想要的答案! 第195章 回门 次日,三朝回门。 天光微亮,和畅院内已是灯火通明。 祝晚凝起身时,陈拾安已不在身侧。 如意和布星捧着水盆巾帕进来,脸上都带着笑。 “小姐,回门的礼单夫人一早就差人送来了,说是都备齐整了,让您过目。”如意将一份泥金礼单呈上。 祝晚凝接过扫了一眼,礼数周到,丰厚体面,比前世还重了几分。 她不由轻笑——这一世,婆母手上想必是阔了许多。 目光在给唐灵的那份上顿了顿,见除一套红宝头面外,最多的却是一些便于携带的银锞。 如意见祝晚凝面上泛出笑意,特意解释,“夫人说了,这是明面上的让唐小姐出行时带着,她在礼盒里还放了好几套在海上轻便的衣裳——还有唐小姐最爱吃的几份点心。” 祝晚凝不由心里一暖,这一世婆母待唐灵如她的亲妹般。 祝晚凝梳妆毕,出得门来,陈拾安已等在院中。 他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直裰便服,见祝晚凝出来,快步上前执起她的手,“都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出发?” 祝晚凝指尖微动,终是没有抽回,只轻轻“嗯”了一声。 马车抵达祝府时,沈兰馨早已带着唐灵、祝之瑞与祝之规在门前等候。 “岳母大人、叔丈。” 陈拾安率先下车,转身极为自然地扶了祝晚凝一把。 等两人站定,更是老老实实向着沈兰馨和祝之瑞躬身行礼,态度恭谨,丝毫不见架子。 沈兰馨泰然自若,站着受礼。 祝之瑞这个老实人,见这位身份尊贵的侄女婿如此礼数周到,反而有些手足无措。 “侄婿快请起,快请起……一家人,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沈兰馨上前拉过女儿的手,上下打量着,见女儿气色红润,眉眼间并无郁色,心下安了大半。 一行人入了厅堂落座。沈兰馨也不跟多做寒暄,只说让二叔陪着女婿,带着女儿回后院说私房话去。 祝之瑞自己还没当过岳父,此时努力想找些话题,憋了半晌,问道:“侄婿……近日公务可还繁忙?” 问完又觉得这话实在干巴巴…… 陈拾安却毫无不耐,含笑答道:“多谢叔丈关心,近日尚可。陛下仁厚允了晚辈十日婚假,正好多陪陪晚凝。” “哦哦,好,好……”祝之瑞连连点头,也不知该接什么好了。 陈拾安怎会让场子冷下来,知祝之瑞也开着粮行与茶庄,便从最近的粮价与今年新茶慢慢起了话头聊起。 祝之瑞一听这话自己正是接的上,不由话多了起来。 陈拾安听了片刻,便已摸清祝之瑞的经营方法——一板一眼,不会犯了大错去,也赚不得多少暴利。 他垂眸了片刻,点拨道:“叔丈可以看下今年的老君眉,听说汴京已有名人雅士推荐……” 祝之瑞只是老实,并不傻。 能让陈拾安开口点拨的,这茶叶今年必会成为汴京热销之货。 不由喜的见牙不见眼,“是是……我明儿各就去大茶行里挑一挑。” 陈拾安见他会意,也不多言,目光转向一直正襟危坐的祝子规,问道:“听闻子规即将授官,可是定了去处?” 祝子规立刻挺直背脊,恭敬回道:“年前已定了,是户部清吏司主事。” “户部?”陈拾安微微颔首,“户部掌管天下钱粮税赋,乃是紧要衙门。清吏司主事虽品级不高,却需极强的耐心和细致,于历练大有益处。” 他沉吟片刻,又道,“若我没记错,清吏司如今的郎中是周启明周大人?” “正是。”祝子规眼中露出佩服的神色,妹夫虽是官声……不算好,但升迁速度实在人人恨的牙痒。 陈拾安立即就说出此人来历,“周大人是成丰十年的进士,为人……颇为谨慎,不喜张扬。他尤重案牍文书……字迹工整,条理清晰者,易得他青眼。此外,周大人好茶,尤喜武夷岩茶,但不喜下属以此为由攀附。子规到时,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凡事多核查两遍,不出差错,便是最好。” 祝子规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心头感激,“多谢妹夫提点!子规定当谨记!” 陈拾安心头一动,忽然问道:“子规平日可常读《盐铁论》《通典·食货篇》?” 祝子规愣了一下,老实回答:“读过,但……并未深研。” 他志趣本不在此。 陈拾安观察着他的神色,心中了然,笑道:“户部是个好地方,能识天下钱粮之数,知民生之多艰。不过,我看子规性情耿直,心思缜密,于数字律法皆能沉心钻研,倒另有一处,或更能施展你的所长。” 祝子规一怔:“妹夫指的是?” 陈拾安却不直接回答,只对一旁侍立的张凌辰吩咐道:“去我马车里,将那个胡桃木的书匣取来。” 张凌辰领命而去,很快捧回一个书匣。 陈拾安接过,亲自打开,从里面取出三本略显古旧的线装书,递给祝子规。 祝子规双手接过,只见最上面一本是《御史台记》,下面两本分别是《宪台格》和《绳愆纠谬录》。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拾安,一双眼中满是惊喜——妹夫!妹夫他怎么知道自己志在御史台! 这三本书,并非圣贤经典,却是御史言官必读、必精的实务之书! 尤其是《宪台格》,更是专讲御史监察弹劾的规矩法度! 陈拾安微微一笑,也不多显摆自己的识人狠辣。 “闲暇时可翻翻。为官之道,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无论在何处,持身以正,秉心以公,总是不会错的。日后若在公务上遇到难处,可来寻我商议。在户部磨一两年即可,之后御史台若有调选,我着人来告。” 这话已是说得相当明白! 一股热血嗡的冲上祝子规的头顶,他进士出身,自然不是蠢人,岂会不懂这是多大提携! 他擅长的本是经义律法,性情端方,确实觉得去户部与钱粮数字打交道有些吃力,而御史台风闻奏事、纠察百僚,显然更合他的志向和能力! 他激动得脸颊通红站起身,对着陈拾安深深一揖,“子规……多谢妹夫栽培指点!定不负妹夫期望!” 祝之瑞虽不太明白官场里的门道,但见儿子如此激动兴奋,也知道是侄女婿给了极大的好处,都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谢。 惠泉院内,沈兰馨正细细问起女儿这两日过得如何。 祝晚凝暗叹一声,母亲知道自己与陈拾安上一世相处冷淡,心中肯定一直惦念。 她脸上浅笑慢悠悠开口道:“母亲放心,女儿一切都好。陈拾安,他……体贴得很,女儿这两日可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都快被惯得没边了。” 她虽是有意宽沈兰馨的心,可倒也……说的是实情。“他昨日已交了全副身家,又答应让我出外行商,还自己安排了小厨房……” 沈兰馨一听女儿刚进门就女婿就主动上交经济命脉,不由拍着女儿的手道:“好,好!这就好!姑爷是个会疼人的!我瞧着,倒有几分像你父亲当年……” 唐灵虽然被沈兰馨赶了出去,却在门口偷听,此时叫道,“好!我们唐家有训,给男人花钱倒大霉!但拿捏男人的钱可没问题!” 前后院正一派融洽,仆妇已来禀报宴席备好。 众人移步花厅,午饭还没有用完。 祝明澜带进东宫的丫鬟明月人冲进厅堂,气喘吁吁地急声道:“夫人,小姐!大小姐突然发动了!太子殿下有过旨意,请祝夫人即刻入宫陪伴!宫中车驾已在门外等候!” 沈兰馨立即站起身来,祝晚凝心动一紧,赶紧问道,“太子殿下呢?可在东宫坐镇?” 明月摇了摇头,还未答应,倒是陈拾安开口,“不在。今日是太庙春祭,殿下要在外一整天!此祭隆重盛大,储君必须主持大局。” 第196章 明澜生产 沈兰馨脸色瞬间不太好,“不是还有半个月吗?怎么就……” 明澜是头胎,提前发动已是让人心惊,太子居然还要一天不在东宫,更是让沈兰馨不由心慌。 祝晚凝转向明月,问道,“殿下可有旨意,我可否一同入宫?” 明月忙不迭点头:“能的能的!殿下早有吩咐,若是您在,可一同入宫陪伴安慰娘娘!” 一旁的唐灵也急切地上前一步,“明月,我也要一起去!” 自祝明澜怀孕以来,唐灵早将妇产之道,也放在自己的学习范围,研习了大半年了。 明月也是个机灵的,低声道,“殿下虽然只点了祝夫人和祝小姐,但唐姑娘也是娘娘的妹子,你就直接去呗,东宫之中,还有人敢多说什么不成?” “好嘞!你们先走,我一会直接去门口马车……” 唐灵得了这句,一溜烟跑回自己房内拿备好的药品。 “岳母,晚凝,稍等!” 陈拾安一步上前,拉住祝晚凝,凑近她耳边,“别慌,太子早就准备齐全,他人虽不在,但是东宫的秩序不会乱。我在你们后面也进宫,我只说有公务,待在前殿备着,只是不能入后宫。” 他又看向沈兰馨,点头道:“岳母放心入宫陪伴娘娘,无论宫内准备如何,我再让人去请京城最好的几位产科圣手候着,若宫中需要,立刻便可召入。” 沈兰馨只觉这女婿近日表现的确不错,连连点头:“好有劳姑爷了!” 说话间,他已自然地护着沈兰馨和祝晚凝向外走去。 祝之瑞和祝子规也反应过来,连忙跟上相送。 马车疾驰向皇宫。 车内,沈兰馨紧紧握着女儿的手,祝晚凝反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安慰,自己的心跳却也有些快。 太子和长姐…… 两个前世早死之人成婚,如今就要生出前世从未出现过的孩子。 祝晚凝心头七上八下,因果轮回,玄之又玄,她参不透,也握不住。 她能握住的,只有现在,只有尽自己之能,保长姐平安生产。 抵达宫门前,陈拾安勒住马,翻身下来,走到车窗边,对里面的祝晚凝低声道:“我先送你们到此。我一刻钟后,也会入宫。有任何变故,有我。” 时间紧迫,不容多言。 东宫的车驾,明月拿出腰牌,很快就放行入内宫而去。 陈拾安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这才缓缓退开,对张凌辰道:“去,入宫你再去打听一下,今日太医院当值的是哪几位,特别是擅产科的……” 东宫内,虽因太子妃突然发动而忙碌,却并无慌乱之象。 殿宇深深,宫人步履匆匆却悄无声息,一切井然有序。 祝晚凝扶着母亲沈兰馨,跟着引路内侍疾步穿过庭院廊庑。 进入产阁外间,早有女官上前接引。 “祝夫人,陈少夫人,您二位可算来了!”一位面容沉稳的嬷嬷上前行礼,此人姓钱,是太子用了经年的老人,“娘娘还在里面,产房已经备好了,太医和稳婆都在候着。” 沈兰馨急急问道:“澜儿怎么样了?胎相如何?” 钱嬷嬷忙安抚道:“夫人莫急,莫急。太医看过了,娘娘胎相稳固,虽是早了些,但龙胎康健,并无大碍。只是初产,过程难免慢些。” 她压低了声音,“半个月前,殿下就着老身着东宫之人演练过两回。现下娘娘真的发动,一切都预备得极周全,稳婆、奶嬷嬷用的全是身家清白、绝对可靠的人。两位太医也皆是产科圣手,殿下早查过他们好几轮,您尽可放心。” 祝晚凝在一旁听着,心下稍安。 她环视四周,只见太医在外间低声商议,稳婆和宫女们进出有序,四个奶嬷嬷安静地守在角落,确实如钱嬷嬷所说,准备充分。 进了内室,祝明澜躺在锦榻上,额发已被汗水稍稍濡湿,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清亮镇定。 见到母亲和妹妹,她脸上倒是仍有是笑意:“母亲,晚凝,你们来了。” “澜儿!”沈兰馨稳步上前,握住大女儿的手,“别怕,娘在这儿……” “母亲,我没事。” 祝明澜反而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太医说了,孩儿很好,只是急着想出来见爹爹娘亲呢。” 她语气轻松调侃,显然这一年多的太子妃生涯,已将祝明澜磨练得更为沉稳大气,临此生产的大事也丝毫不乱。 她甚至还有余裕指挥身边的宫女:“去给母亲与妹妹们搬个绣墩来,再上茶给她们定定神。” 祝晚凝看着长姐这般模样,心头稍松。 她在一旁坐下,细细打量着产房内的布置和人手,的确一切井井有条。 四个稳婆经验老道,动作麻利,宫女们也都低眉顺眼,规矩极了。 “娇娇儿……长姐没去你的大婚……你快和长姐说说……” 祝晚凝自己生产过,知道整个过程很久,现在可以与长姐闲聊,打发下时间,反而能缓解紧张。 只是时间一点点过去,明澜的阵痛逐渐频繁加剧。 终于她没有耐心再听祝晚凝说起陈府婚后之事,咬着唇忍耐,偶尔泄出一两声痛哼。 沈兰馨在一旁拿着帕子给她擦汗,祝晚凝将位置让给稳婆们,心中默默祈祷。 就在一切似乎都在平稳进行时,祝晚凝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一个正低头端着热水盆进来备用的宫女。 那宫女相貌平平,毫不起眼,放在人堆里瞬间就能淹没。 可就是这张脸—— 祝晚凝的心猛地一跳! 她绝不会认错! 前世七八年后,宁飞白登基后已经四五年,陈拾安早已亡故,她做为一品诰命夫人,曾经偶尔见过御前最得信任的大宫女! 她怎么会在这里? 在太子东宫? 在长姐的产房里? 祝晚凝只觉得后背汗毛瞬间倒竖,心脏狂跳。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状似无意地低声问明月:“那个端水的宫人瞧着面生,是新来的吗?” 明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声回道:“那是落芬姐姐,也算是东宫老人了,大概都来了七八年了呢……” 落芬? 不对! 七年后这个女人不叫这个名字! 她连名字都改了! 这人到底是谁的人手,宁飞白是没有能力在七八年前就在东宫扎钉,难道…… 祝晚凝心念急转,答应呼之欲出。 成乾帝! 只有他有这个能力,无论太子怎么查,也查不到皇帝特意隐藏了七八年的手笔! 要不前世成乾帝将她给了自己的心肝肉宁飞白,而她从前世重生回来,绝对不会有人发现。 她没有任何证据,她甚至不知道落芬会不会有任何伤害长姐的行为。 可但凡有一丝丝可能,祝晚凝都绝对不会让它发生! 现在怎么办? 太子姐夫不在宫中,钱嬷嬷她并不熟悉,凭自己空口白牙,如何指认一个看似毫无破绽的宫女是奸细? 她看了眼身侧注视着长姐动静的唐灵…… 不行! 唐灵是有能力,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她。 可现在长姐正在生产,在产房杀人肯定会惊扰产妇,如果有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她无法赌,她不知道落芬现在就动手……怎么动手。 焦灼炙烤着祝晚凝的内心,落芬看似规矩地做着事,递毛巾,端水。 每一个动作都寻常无比,可祝晚凝不想再赌! 绝不能让她留在这里! 电光火石间,祝晚凝想到陈拾安,他就在前朝等着! 第197章 新生 祝晚凝只对沈兰馨说了句,“我有些胸闷,想到外面透透气……” 沈兰馨此刻全副心神都在大女儿身上,只当小女儿是紧张:“娘在这儿守着,你别走远就是。” 祝晚凝快步走出产房,一到廊下,她立刻找准方向,往着东宫侧门疾步走去! 在东宫与后宫交界的一处角房,有一个甄月影为她安下的老太监,专司传递消息! 她心跳如鼓,手心全是冷汗,脑中飞速运转。 她必须尽快将消息送出去! 幸运的是,她很快找到了那处不起眼的角房。 左右看看无人,她迅速闪身进去,角房内有一个正在打盹的老太监。 她慢慢说了一句,“汉白玉上珍珠扣”——这是甄月影与她定下的的暗号。 老太监一个激灵,浑浊的眼睛瞬间就显出锐利来,看清来人是祝晚凝,他只微微颔首。 祝晚凝来不及多解释,目光一扫,看到桌上有记账用的劣质墨块和废纸。 她一把抓过,也顾不得脏,用指尖蘸了墨,仓促地在纸片背面写下五个字:“杀宫女落芬。”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没有理由。 她将纸片折好,塞进老太监手中,“立刻!想办法交到前殿陈拾安陈御史手中!十万火急!” 老太监捏紧纸片,什么也没问,只重重点头,身影消失在门外。 祝晚凝她不敢多留,整理了一下表情,镇定下来,慢慢走回产房外间。 唐灵还扭过头望了她一眼,“晚凝姐姐,你别怕,灵儿在呢!” 祝晚凝现在无法和唐灵言明,只得安抚般的笑了笑。 时间,开始变得分秒都漫长。 她的目光看似关注着长姐,可余光一直锁定在落芬身上。 无论陈拾安靠不靠的住,祝晚凝已想好,她死死盯住落芬,如果落芬真有异状,那她只能立即出手杀了落芬! 突然,一个内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产房门口,对着守门的钱嬷嬷低声说了几句。 钱嬷嬷有一丝惊讶,但很快就点点头,随即出去叫了另一个宫女,再进门时轻声拍了拍:“落芬,司苑局那边有事,急召你去一趟。这边的活计,让玉露替你。” 落芬手上动作一顿,脸上闪过明显的慌张,她开口拒绝,“司苑局有何事,能比的过娘娘生产。钱嬷嬷,我晚些再去便是。前两次演习时,我的活计都已经做惯了,现在换了玉露,可别误了大事!” 祝晚凝头心一跳,原本毫无存在感之人,居然会开口反驳东宫的管事嬷嬷! 果然钱嬷嬷也觉出不对,将脸一板,厉声道。“让你去便去!犟什么嘴!玉露本就是备用之人,你的活她全记住了!” 落芬还想再开口,可见连旁人都要注意到她了。 就连太子妃娘娘的妹妹,现在已经盯着自己了。 她只得将牙一咬,应了声“是”,放下手中的活计,安静地退了出去。 而钱嬷嬷待她走出去,让玉露将落芬所有用过的热水盆,毛巾等物全部换过。 祝晚凝却知道落芬经手之物并无毒素,要不然唐灵早发现了。 看着落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一直紧揪着的心,才放松下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大约一炷香后,那个传话的内侍再次出现在门口,对着钱嬷嬷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钱嬷嬷面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可祝晚凝心中可以确认——落芬,死了。 陈拾安…… 无需言语,无需证据,仅凭她仓促写下的五个字,他便为她斩断了潜藏的毒牙。 产房内,明澜的痛呼声加剧,两个稳婆的声音急促起来,“娘娘,呼气,呼气,再一次用力!看到头了!” 祝晚凝将所有情绪压下,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 窗外,暮色渐深。 就在陈拾安收到“事已成”的消息时,太子终于从太庙赶了回来。 “澜儿!是我!孤回来了!你别怕!孤就在外面守着你!” 奋力生产的明澜都恍惚地睁开了眼睛,“殿下……” 窗外的宁晏执心急如焚,“澜儿,孤来晚了,可孤现在就这儿,一步不离!你和孩儿都会平安无事!” 明澜听着丈夫的呼唤,从中汲取着力量。 她咬紧牙关,再次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在稳婆的指挥下,发出一声近乎嘶哑的呐喊—— 紧接着,一声婴儿啼哭,划破了产房内外的紧张 ! “生了!生了!是一位皇孙!恭喜太子妃娘娘!皇孙安康!” 经验最丰富的稳婆手脚利落地处理好婴儿,用早已备好的明黄色襁褓包裹好,喜气洋洋地抱到明澜面前。 那小小的人儿,皮肤还红彤彤的,因着不算足月,皱巴巴像只小猴子,但哭声却异常洪亮。 祝晚凝盯着稳婆怀中小小的人,不知为何,她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长姐……孩子……孩子很好……” 所有宫人、稳婆、太医齐刷刷朝着窗户的方向跪倒在地,高声贺喜。 “恭贺太子殿下!恭贺太子妃娘娘!喜得皇孙!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娘娘千岁!” 窗外的宁晏执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声音中自然是难以抑制的狂喜:“生了?澜儿如何?” 负责接生的嬷嬷连忙走到窗边,隔着窗户恭敬又喜悦地回话:“启禀殿下!太子妃娘娘母子平安!是一位健壮的小皇孙!哭声亮着呢!” “好!好!好!” 窗外传来太子一连串激动的声响,甚至能听到他喜的重重拍了一下窗棂,“赏!重重有赏!东宫上下皆有赏赐!好好照顾太子妃和皇孙!” 待明澜娩出胎盘,小外甥吃了第一顿奶沉沉睡去。 沈兰馨与祝晚凝两人才从东宫出去。此时已是宵禁,两人有着东宫的令牌才得以出宫。 沈兰馨脸上带着疲惫,絮絮叨叨,“总算是平安落地了,澜儿受了苦,但瞧着精神头还好,小皇孙也康健,你看他吸……” 她的话音未落,便瞧见宫墙阴影下,一道颀长的身影正静静等待着。 陈拾安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此时快步迎上,目光先是仔细将祝晚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她虽面色有些疲惫,但是眼神清亮,他心头才安定下来。 陈拾才转向沈兰馨,恭敬行礼:“岳母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澜儿平安就好。”沈兰馨忙摆手,心里更是熨帖了些,这小子还算有心,“倒是姑爷,等了这许久,快和晚凝回去歇着吧。” 陈拾安微微一笑,正大光明将目光移到妻子身上,朝她伸出右手,温言道,“夫人……我们回家吧。” 祝晚凝抬眸,对上他的眼睛。宫灯的光线,在他眸底投下细碎的光影,映出一丝温情。 不知为何她的身体松懈了下来,有一股疲劳之意,泛上心间。 “好。”她轻声应道,将手慢慢放到他的掌心里。 沈兰馨看着小夫妻俩这般模样,不由偷笑,又叮嘱了两句,便由祝家的马车接走了。 陈府的马车门关上,陈拾安伸手将祝晚凝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为她取暖。 祝晚凝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抽回手。 待祝晚凝的手也暖了,陈拾安才低沉耳语,“处理干净了,诱出东宫后才动的手,不会是今日,后日她才会‘病逝’。” 祝晚凝轻轻吁出一口气,心思彻底落定,“谢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陈拾安将掌心握的更紧了些,“明日,我会寻机与晏执说明此事。东宫早就翻了好几轮,可那人……。你放心,不会再有任何隐患惊扰到太子妃和皇孙。” 祝晚凝轻轻点了点头,身体不自觉地朝他那边靠近了些许。 陈拾安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累了就歇会儿,到家我叫你。” 两人的马车上,静静依偎着,如同任何一对刚杀完人的夫妻般。 第198章 新人入暗道 和畅院新婚之喜未消散,却又有一番新气象。 靠着院墙西南处,闲置的小厢房已被迅速改造完毕。 挑了吉日吉时砌起崭新灶台,一应锅碗瓢盆、米面粮油俱全。 府中本就有着小地窖用于存放冰块和时鲜食材,厨房里特意留了冰鉴。 妙娘系着襻膊,正带着两个小丫鬟清点物资。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叶照微耳中,她乐呵呵地亲自过来瞧了一趟,对着那小巧却功能齐全的厨房连连称赞。 “好好好!这灶台砌得好!妙娘的手艺我可是馋了很久了,这下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她拉着祝晚凝的手,笑得见牙不见眼,“以后啊,母亲我想吃个什么点心羹汤,可就直接来你们这儿叨扰了!咱们娘俩一起琢磨好吃的,岂不比大厨房那些千篇一律的味儿强?” 叶照微丝毫没有婆婆的架子,反倒像个馋嘴的同伴,兴致勃勃地跟妙娘讨论起下午要做什么点心,两人相见恨晚。 妙娘也压低声音跟叶照微透底,“在大厨房里要顾着众人的口味,如今二房的主子只有三人,晚间时候妙娘根据三个主子的身体状况,理了药膳单子来,每日换着花样,给主子们调理。保管……您心想事成。” 要问叶照微此时还有啥念想,那自然是早日抱上孙女孙子! 她惊喜抬眸,与妙娘一起笑的心照不宣。 祝晚凝对婆母这般“不扫兴”的模样,十分熟悉—— 上一世,自己性情更冷,婆婆就是像这样热情、体贴,将她寒冰般的心一点点捂热。 当晚用罢晚膳,陈拾安并未像往常一样去前院书房处理公务,而是牵起祝晚凝的手:“晚凝,随我来书房,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祝晚凝随他踏入那间熟悉又陌生的书房。 这里曾是她前世最后十年耗费心血最多的地方…… 一桌一椅,一纸一笺,都曾经浸透着她的痕迹。 此刻再看,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陈拾安指着窗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以后这便是你的书桌。我的在旁边再安置一张便是。” 他语气自然,仿佛自己用小桌是天经地义。 祝晚凝闻言,却是轻轻白了他一眼,“前世你‘去’后,这整个书房,不都是我一人用的?如今要挤在一处,倒是委屈陈御史了。” 陈拾安被她的话戳中心口,笑容微涩,上前一步自身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间,低声道:“这一世,这书房必须是你我共用。往后,你不要嫌我的案卷多,挤着你的位置便是。” 他顿了顿,凑近她耳边,“而且,今晚带你来,不止是为了书房。” 他松开她,走到靠墙的一排书架前,手指在几本看似寻常的书籍上按特定顺序轻轻推动。 只听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书架竟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昏暗通道。 “这是……”祝晚凝微微一惊。 “我与太子殿下私下往来所用密道。” 陈拾安压低声音,拎起一盏琉璃灯,向她伸出手,“殿下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祝晚凝压下心中讶异,将手放入他掌心。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密道。 通道初时狭窄,仅以青砖砌成,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间四壁密封,仅有天窗灯火通明的静室。 室内陈设简单,仅一石桌数软墩,而太子宁晏执,正负手立于桌前,显然已等候片刻。 见到二人进来,宁晏执转过身,他今日穿着常服,只是面色沉如水。 “殿下。”陈拾安与祝晚凝行礼。 宁晏执抬手虚扶,目光落在祝晚凝身上,“晚凝,孤……已知晓。孤和归之之前其实已有猜测,但孤从未问过你长姐……” 事已至此,祝晚凝迎上太子的目光,坦然道:“重活此身,能救下长姐,长姐再得遇殿下,并不是我所策……或许是命运使然。”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宁晏执长长叹了口气,“难怪……难怪你会出现在林太妃处……难道璟王叔能活下来。” 他声色郑重,“晚凝,若非你提前找到唐灵,孤连这自身都怕是难保。更不敢想能娶到你长姐,还能生下顺儿……孤……谢谢你。” 说完宁晏执竟然敛色,向祝晚凝行了个致谢之礼。 一国储君却向妻妹致谢之礼,不可谓不重。 祝晚凝忙敛衽回礼:“殿下言重了,晚凝只是做了自己想做之事。” 既已坦诚,接下来的谈话便直奔核心。 “殿下,开始吧……希望我的记忆,能帮到你和……夫君。“ 陈拾安重生时,宁飞白刚刚登位一年有余,顾及着陈拾安的势力与上官家,甚至还有朝中老派势力。 那些潜在暗处,羽翼未丰之人通通没有显现。 而祝晚凝重生时,宁飞白已御极十一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心腹党羽遍布要津。 她从陈拾安身殒那一年开始娓娓道来。彼时她已得了追封的诰命,更以女子之身破格执掌商事,消息网络早已穿透深宅后院,直通朝野风云。 她纤指轻点,历数宁飞白这些年来擢拔之臣: “现任吏部右侍郎张谦,看似清流,实则早投宁飞白门下。此人精于钻营,五年后必将升任户部尚书,成为宁飞白的钱袋子。” “还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康,此人心狠手辣,四年后入阁,成为宁飞白在内阁最锋利的刀。” 她稍作停顿,微微勾唇,“还有一人……李裕祥,你们不必去寻了,已被我提前了结。” 宁晏执飞快的瞥了眼陈拾安—— 归之啊,归之! 我心悦明澜时,你千劝万劝。 轮到你自己,嚯,铁了心娶回个带刺的浴血蔷薇…… 陈拾安毫不在意太子那眼神,反而温柔望向祝晚凝,暗暗忖度,“我的夫人,智谋、经商、杀人……事事比男儿还要能干!怎叫为夫不越来越欢喜?” 祝晚凝还在继续陷在回忆中,“还有一个关键人物——一名潜竹的道士诸葛隐,此刻正隐居在城西山间的草庐之中。此人胸怀韬略,有经天纬地之才,在练丹的过程中,甚至发现了有提炼精钢之法。他如今虽因得罪卢阁老而郁郁不得志,但六年后将被宁飞白三顾茅庐请出山,成为其首席智囊,还献上冶金之策。” 陈拾安与太子同时变色,惊呼出口—— 精钢! 火铳未能大量生产,最重要原因就是冶金时无法批量产出精钢! 第199章 玉诚与离别 祝晚凝此时尚不知,自己今日之言将对整个大夏朝的历史进程有多大的影响。 见陈拾安与宁晏执两人面露狂喜,继续为两人解惑,“诸葛隐此人的住所,我只有大致的地点信息,还要靠你们自己去寻。不过此人名为道士,但好酒,好美人……这一点可以利用。” 陈拾安心头不由得意,扬了扬下巴,“晚凝,你可知我重生后,恰恰记得了火铳图纸流落处。而你……又带来了可制精钢的之人。冥冥之中,真是天道相佑。” 祝晚凝白了他一眼,又点了几个武将的名字。 “这几人,都是宁飞白五年后才启用镇守边疆的要员,我现在不太知道他们所在何处,也得你们自己判断。” 三人分开后,太子再从暗道回到别院,待明日再回东宫。往日和陈拾安密谈后,他皆是如此。 只是今日宁晏执几乎彻底未眠,一是心绪难平,二却也思念妻儿。 陈拾安与祝晚凝回到了自家府内,洗漱妥当。 在锦被下握着祝晚凝的手,陈拾安侧身,看着妻子,“晚凝,关于玉诚……” 祝晚凝抬眼看他,眼中带着询问,嗔道,“我是抢了你的机缘,他现下在风仪绣坊了,可不还你……” 陈拾安不由失笑,“为夫的身家都上交了,他在哪又有何妨。是他的身世……” 祝晚凝不由睁大双眼,“玉诚的身世还有隐情?” “玉诚他……并非寻常孤儿。” 陈拾安一字一句道,“他的生母,是从边锤小镇流露过来的他国宫女,而他的生父……是隔壁雍朝二十年前于政变中殒身的废太子宇文睿……他是雍朝皇室嫡脉唯一的遗腹子。我是在死前半年,才弄清楚他的身世。” 祝晚凝这下来了精神,眼中瞬间闪过无法置信,随即又恍然大悟。 前世许多模糊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联上了—— 雍朝后期为何会突然派出密使接触宁飞白? 宁飞白又为何在济州大肆寻人? 可震惊只有一瞬,祝晚凝一双眸子慢慢亮起。 她还未开口,抬眼间果然见到陈拾安眼中也有同样的灵光。 “竟是一张天生的王牌。”祝晚凝轻声道。 陈拾安不由将小狐狸般的妻子搂的更紧些,“玉诚这张牌,如何用。我还要请教夫人……” 祝晚凝思考片刻,“雍朝当今皇帝得位不正,且子嗣单薄,朝局在四年开始动荡……历经青海王,宁夏王,一直到我去世前,都未有定论。若在将来,拥立正统遗孤,名正言顺……” 陈拾安接口一句,“再将雍朝并为我大夏属国……” 祝晚凝扭过身子,跟着陈拾安的话头,接上一句,“开放通商,通婚……” 夫妻在昏暗烛光之下,相视一笑,其中之意两人都是秒懂。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陈拾安婚假已所剩无几,今日他却并未耽搁,与祝晚凝一同策马,离了汴京,直奔东南方向的明州港。 马行半日,渐渐可以嗅见海风带着特有的咸腥气息。 明州港不及莱州、漳州等,却是离汴京最近的海港。 此时港口桅杆如林,帆影遮天,也是人声鼎沸,一派蓬勃气象。 刚到码头,便看见提前一天到达做好准备的唐灵与竹青。 两人皆做利落打扮,长发高束。 秦长宁亲自赶着车,为两人送行,府中护卫里孙银龙一早报名,要跟着唐灵两人远航。 孙家四兄弟里,只有他自小性子野,也算让唐灵他们有个男丁支使。 祝晚凝翻身上马,走到近前,唐灵就将双眼一捂。 “别!晚凝姐姐可别再说些离别之话,昨日我已经和沈姨哭过好几场了。” 祝晚凝分开她的双手,点点唐灵的额头,“放心!姐姐只来为你壮胆,可不会扯你后腿。” 唐灵再抬眼,眉眼间尽是即将远航的兴奋。 见到陈拾安,脸上嬉笑:“姐夫!多谢叶姨,你看我这衣服就是她亲手做的。也谢你今日跟着姐姐一起相送。” “你第一次扬帆远航,我们岂能不来相送?” 陈拾安笑着,目光却越过她,投向港口中泊着的一艘巨大崭新的船舶。 那船龙骨粗壮,帆桅高耸,船身漆色鲜亮,在一众船只中显得鹤立鸡群。 船首两侧,赫然以遒劲的笔法刻着三个大字—— “灵飞号” 唐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赞叹,“好气派的福船!不知是哪家商号的,真是威风。比我上一次在莱州看见的还要好!” 她摇摇头,有些羡慕地笑道:“说起来也巧,这船名竟与我的名字有一字相同呢。” 祝晚凝与陈拾安不由同时轻笑。 祝晚凝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卷文书,递到唐灵面前。 “这可不是巧合,灵儿。” 祝晚凝声音愈加温柔,“灵飞号就是为你而造。船契在此。” 唐灵先是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看那艘巨大的福船,再看看祝晚凝手中船契。 “是我的船!灵儿的船?” 祝晚凝眉眼间尽是宠溺,“是!是你的船,只属于灵儿的船。” 祝晚凝将船契塞进兴奋的蹦起来的唐灵手里,紧紧握住,“从你决定要出海那日,我便让你姐夫暗中寻访最先进的福船,再买下了它。“ “你志在四海,姐姐不能陪你同去,便赠你一双更坚实的翅膀,助你翱翔。愿你乘此‘灵飞’,破浪乘风,平安顺遂,览尽寰宇风光。” 陈拾安也从袖中取出一叠身契,“船长,大副、领航皆是我托了海商们寻摸的经验极为老到、人品值得依赖之人,一应水手、船员等等,身家我皆让人细细查过,身契皆在这里。” 此时,那船上已经有认出陈拾安的船长与大副,遥遥向他行礼致意。 陈拾安压低声音,“船长、大副的家小皆在我手上,你可放心用……” 唐灵早就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低头看着手中的船契,又抬头看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灵飞号”。 “哇……” 巨大的惊喜和感动如潮水般涌上,唐灵不由放声大哭。 “姐姐……姐夫……你们太好了!谢谢……哇……“ 祝晚凝不由也红了眼眶,一手一个将唐灵与竹青拥入怀里,声音哽咽:“去吧。姐姐不能见到的另一个世界,你们替姐姐去看……” 良久,号角声起,已是开船吉时。 船长、大副与陈拾安交流完,水手们在船上出声催促。 唐灵这才依依不舍松开祝晚凝,“姐姐!灵儿走了!按着计划,三年后灵儿定会回来。” 正在祝晚凝放开唐灵的手之时,港口入口处突闻急促的马蹄声。 一人风尘仆仆,发丝微乱,锦衣上沾着尘土,竟像是日夜兼程赶来的模样。 他飞身下马,目光急切,一看见唐灵便飞奔上前。 “唐姑娘!等一等!” 这人,陈拾安夫妻及唐灵可都熟悉…… 唐灵愕然回头,“庄……庄北望?你怎么会来这里?” 庄北望气息未定,目光灼灼如焰—— “唐姑娘,不知船上可还缺护卫……” 正站在一侧,百无聊赖的孙银龙猛地一惊——怎么还来个抢工作的? 唐灵心口猛跳,“你……庄家肯放你离开?” 庄北望忙不迭点头,“我已与家中族老谈好,三年后我再回京。京外大营一职,陛下已允了我回京后再为他效力……我,我不要月例,自带盘缠,之前已学了数种番语,更自小通读海外典籍。” 孙银龙嘴边的果仁都不香了,心中危机感更盛——这人还不要月例,还会番语! 可庄北望,只拿一双眼睛,牢牢凝望着唐灵。 “唐姑娘,可允我一起?“ 第200章 无需理由 祝晚凝离别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因为…… 看着庄北望跟着唐灵上了船,陈拾安抽抽嘴角,转身带着祝晚凝去吃海鲜。 “夫人,渔获才是人间至美味,久居内地之人可没有这般口福。” 如今正是马鲛季,未产卵的蓝点马鲛鱼因肉质更鲜美,被明州渔民称为“鰆鯃”,久而久之,也称“川乌”,滋味也是与胶东半岛的鲅鱼不同。 还有极为难得的水白虾,大黄花鱼、小黄花鱼…… 吃饱喝足,歇了一晚后,陈拾安与祝晚凝才返回了京城陈府。 甫一踏入府门,陈拾安脸上的温润便顷刻褪尽,他并未多言,只对迎上来的张凌辰递去一个眼神。 不过片刻,两个膀大腰圆婆子便押着一人来到了正厅。 那人正是罗嬷嬷。 她发髻散乱,脸色惨白,一见到端坐于上位的祝晚凝和站在陈拾安,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少爷、少夫人饶命!老奴兢兢业业服侍陈家二十年!主子要给老奴一个理由啊!” 陈拾安眼神淡漠地扫过许嬷嬷,如同看一件死物,“一个背主的奴婢,留着也是祸害。杀了便杀了,还需要什么理由?” 他的话轻飘飘,仿佛只是一时兴起,可祝晚凝知道,他这是要将前世的隐患,立即清除。 得到消息的叶照微也赶了过来,她看着地上抖成一团的罗嬷嬷,眉头轻轻蹙起,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祝晚凝下意识地想,婆母心善,或许会出言老仆求情? 叶照微一见儿子那铁青面色,还有儿媳默许表情,她立即决定信任儿子与儿媳的决定。 “既是我儿说你吃里扒外,那便是留不得。”叶照微的声音依旧温和,“拾安处理得对,晚凝心软,你莫要因此等腌臜事烦心,一切有母亲和拾安为你做主。” 祝晚凝只见婆母脸上那惯常慈和仍在,眼神却异常清明。 前世在她失去家族庇护的那段日子里,婆母挡在她的身前,为她去祝家办理母亲丧事,为她撑起了一片得以喘息的天。 叶照微的良善,从未等同于软弱。 既然如此,祝晚凝便只轻轻点头:“媳妇明白。一切但凭母亲和夫君做主。” 陈拾安不再多言,只挥了挥手。 罗嬷嬷的哭嚎求饶声戛然而止,被婆子堵了嘴拖了下去。 厅内恢复了安静,叶照微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祝晚凝的手,“一路辛苦了吧?快去歇歇,母亲让妙娘给你们炖了汤。” 第二日,祝晚凝醒来时,身侧已空。 用了些早膳后,她便屏退左右,独坐于书房窗下那属于她的紫檀木书桌。 前世今生恍然重叠,她铺开纸墨,开始梳理陈拾安和自己名下的各项产业。 田庄、铺面、船队、暗股…… 一笔笔账目,一处处关节,在她脑中互相联动,互相融合。 比起单独的一项产业,产业之间如何互相叠加造势,才是真正顶级管理者的谋略所在。 何况,祝晚凝不仅是在盘点,更是在为未来几年的动荡沉浮,未雨绸缪。 哪些产业或许需收缩维稳,哪些可却又可以趁机扩张。 哪些要在明面上放着,哪些又需暗中转移…… 她写了许久,标注许久,这才放下纸笔。 “安排下去,三日后,我要逐一见见各位大掌柜。” 祝晚凝将拟好的名单递给张凌辰,“让他们带着近半年的账目和述职文书来。” “是,夫人。”张凌辰恭敬领命,心下暗惊夫人果然手段极利落,行动也果决,怪不得大人交身家这般爽快呢。 此后陈拾安果然极为忙碌,只让陈敏方回来报信,说这几日都要睡在值房。 祝晚凝刚巧也要在经营之道上用功,便也不觉无聊。 待祝晚凝见完所有大掌柜后,已经过去五日。 这一日,祝晚凝正欲小憩片刻,却听丫鬟来报,道是有客来访,竟是折樱来了。 祝晚凝有些意外,忙道,“快请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祝折樱穿着一身簇新的浅青色官服走了进来,只是小脸皱巴巴的,进门就撇撇嘴,全无新官上任的意气风发,倒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这是怎么了?谁给我们新晋的检视舶货使气受了?” 祝晚凝笑着拉她坐下,递上一杯热茶。 “还能有谁!” 祝折樱灌了口茶,气鼓鼓地道,“那人小姐你一定记得,就是原本中山郡王府的吴侍中。听说是托了宁飞白的关系,请陛下让她破例从女内官转到了女外官。我不过是将南洋货品的名录按新法重新归类整理,觉得更清晰些,她便吹胡子瞪眼,说我标新立异,不合旧制,训斥了我整整半个时辰!我看她就是为前的事,为难我们祝府之人!” 她越说越气,脸颊都鼓了起来,“我明明都考了第四名了,居然还要受她这个走后门的人之气!” 祝晚凝正想温言安慰,却听门外传来陈拾安清润嗓音:“哦?是谁在抱怨上官严苛?” 只见陈拾安终于从值房回府,换了常服,正迈步进来,脸上含笑。 祝折樱见到陈拾安,立刻收敛了些,规矩行礼,“姑爷……” 陈拾安落座,接过如意递来的茶,淡淡道:“吴侍中可不全是走后门才进的市政船舶司,她也是有真材实学之人。不过为人古板谨慎,在你未考学前,她就已进了市政船舶司。你可知她为何近来尤其严苛?” 祝折樱眨眨眼,摇了摇头。 “近来朝中对于海贸之利争议颇大,户部盯着这块肥肉,接连弹劾船舶司冗费、管理混乱。陛下虽未明言,但已有整顿之意。” 陈拾安不急不缓地道,“吴侍中身处其位,压力巨大,姑且还没时间特地针对祝府之人。她苛求旧制,是怕行差踏错,授人以柄。你新官上任,想法多是好事,但在她眼中,任何新意都可能成为被攻讦的突破口,她自然要死死摁住。” 他看向听得有些发愣的祝折樱,语气转为提点:“你若想在她手下好过,甚至做出成绩,与其抱怨,不如换个法子。不必急着推翻旧制,而是先吃透旧制为何如此设定,其中利弊如何……” 见小姑娘听的认真,陈拾安也讲的更透,“要将你的新想法,嵌入旧制的框架内,或是找出旧制执行中的疏漏,以查漏补缺之名行革新之实。如此一来,既显得你尊重前辈规矩,又能实际推行你的想法。” 说完又饮了口茶,那眼睛已经移到祝晚凝身上,“何况你在夫人身边时,性子就最跳脱,若是能推行自己那有创新的办法,上官严格,谨慎些,对你却是好事。” 祝折樱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到底是极为聪明之人,脸上的郁气一扫而空,豁然开朗,“对啊!原是这般!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完重新行了一个下官觐上之礼,“下官这就回去重新整理文书!吴大人等着瞧,我定要让她对我刮目相看!” 说着,便风风火火地要告辞。 祝晚凝看着她这来得快去的也快的脾气,不由失笑。 此时,她才有空回头,看向多日不见,下巴竟已带着胡碴青色的陈拾安,“多谢陈御史这番点拨,倒是比我说的有用。” 陈拾安执起她的手,“折樱是块璞玉,稍加雕琢便能成器。在市政船舶司……” 祝晚凝不待他说透,便会意轻轻点头。 战局之上,每一兵每一将,皆有其用。 两人行至叶照微的正房,叶照微见祝晚凝在家里这几日,反而面色不如往常,不由心疼。 “来……这是庄子上送来的新鲜河鱼……妙娘料理的极好。” 祝晚凝本是最爱食鱼之人,明明六天前还在明州大吃海鲜。 可今日不知为何,闻着河鱼的味道,竟然有些反胃。 第201章 春风不得意 “先生可知,本王近日,颇觉春风得意。” 宁飞白身边第一幕僚微微躬身,“殿下喜事连连,臣亦有所感。可是因…‘那边’的情形越发安稳了?” “不错。”宁飞白轻笑一声,“蛊毒已转移,只需继续豢养着那废物,反而能磨砺我心志,令其愈发坚定。此为一喜。” 他负手立于窗前,此时烟花三月,正是春浓时,“其二,便是我们那位太子殿下,倒是识趣得很,竟帮了我一个大忙,出手处置了祝妍然。这一个月来,皇帝对我怜爱有加,明里暗里的赏赐如流水般涌入府库。如今我身边高手环绕,皇帝所赐护卫之数,怕是满大夏也寻不出第二人了。” 幕僚心头仍是存疑,沉吟道:“殿下已断定是太子所为?” “除了那个一心要为祝明澜打抱不平的废物,还有谁既有动机,又有能力在本王府上杀人?” 宁飞白语气笃定,带着一丝讥讽,“他这般‘帮忙’,反倒成全了我。” 幕僚自然清晰宁飞白此时的得意,与余阁老嫡孙女的婚事将近,为他吸引朝中余阁老团队全员支持。 人老果然成精,这余严松竟完全摸透了成乾帝那深藏的心思。 宁飞白隐隐感觉,满朝文武中,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第一个做出近乎荒谬的大胆猜测—— 成乾帝想超过太子与瑞王,将大位交给“远房侄子”。 余阁老自己早已发现,越是明里暗里帮扶宁飞白,成乾帝越发倚重他这位老臣。 个中意味,余阁老品了又品,心中透亮,与宁飞白自然是心照不宣,越发默契。 这一日,又逢早朝,太子经过宁飞白身侧时,宁飞白都能隐约嗅到他身上沾染的奶香气。 宁飞白心中更是嗤笑,“宁晏执这废物,得了嫡子后便心满意足,耽于天伦!果然是只顾妻儿的庸碌之辈。” 朝事议毕,兵部尚书袁昭出列,神色平静无波,参奏的是一名掌管京畿粮仓守卫的武将,奏其“懈怠职守,账目不清”。 此人官职不高不低,正是宁飞白近日打算暗中拉拢的目标之一。 此事本身不算大,成乾帝见也是兵部尚书监督之责,自然依例训诫,将其调任闲职。 可就在袁昭平静地退回班列时,宁飞白心头毫无预兆地猛地一悸—— 有什么极细微本应属于他的东西,在指尖悄然溜走,快得抓不住痕迹。 下朝回府,宁飞白的心腹幕僚已等候多时。 宁飞白见他脸色,便知不好。 “殿下,我们原本想要接触的几个有潜力为殿下所用之人,今日突然都接到调令——大多明升暗降,有些是被调离消息灵通的关键岗位!” 宁飞白那股春风得意之感,突然变的虚浮,可幕僚的声音更沉,“这手法老辣,又像是……像是能预知未来一般。” 与此同时,陈拾安下朝后没有留在御史台,而是骑马离京前往城西的青山深处。 陈拾安与太子已商量好分工,宁晏执负责剪除宁飞白未来势力,而陈拾,负责寻得那位足以扭转乾坤的国士诸葛隐。 山道渐渐崎岖,茫茫林木更显幽深。 陈拾安将马栓于半山腰,带着陈敏方与陈迎文,在山间仔细寻摸。 近两个时辰后,大溪流潺潺翠竹掩映处,几人寻得几间颇有野趣的草庐。 “大人……可累死我了,不知道是不是大人要找的人……” 陈拾安抬手止住陈敏方的抱怨,示意两人远远等候。他 抻了抻微皱的衣袍,独自一人上前,轻转叩响柴扉。 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之人,年近中年,着一身道袍,须发微乱,目光倒是十分清亮。 陈拾安的鼻子吸了吸,门外有烈酒的味道,想来这人正于林间独饮,倒真是自大。 只此一瞬,陈拾安已经可以判定,此人就是前世在他死后,才大放异彩的诸葛隐。 “在下陈拾安,冒昧打扰先生清修。” 诸葛隐目光在陈拾安通身一扫,心中已经有计较,却是眉头微蹙。 “陈拾安……原来是汴京城里的红人!不知陈大人,寻贫道何事?若是炼丹问道,那就请回吧,贫道早已不接外客。” 陈拾安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并非为丹道——在下偶得一块海外奇铁,见它质地非凡,想必冶炼之法与大夏定存迥异。在下百思不得其解,偶尔听闻先生精研万物之理,又精金石之道,特来请教。” 诸葛隐本欲拒绝,可听到“奇铁”、“冶炼”的字眼,眼中倒是染上光亮。 他迟疑片刻,终是接过了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黝黑的金属小块,入手沉甸甸的,泛着奇异的银蓝光泽! 这绝非寻常铁胚—— 这块奇石,是祝晚凝根据前世模糊记忆,提示陈拾安从海商那搜括,特地带上的“敲门砖”。 诸葛隐果然吃下了这口特意为他调的饵料。 只见那道人,一边又拿起酒碗饮了一大口,一边反复摩挲着那块金属,口中啧啧称奇。 “怪哉,怪哉!此物似铁非铁,凝练的如实紧实,可却含这般杂质?这治金法子,还真没见过……” 陈拾安勾勾唇边,并不急切,只安静等候,甚至自来熟的为自己倒了杯热水。 良久,诸葛隐才从那入神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陈拾安都自顾自喝上茶了,那道人目光竟然少了几分疏离。 “此东西……陈大人从何而来啊?” 陈拾安拱身回道,“此物来自海外番商。陈某不才,刚巧任过莱州刺史,手中这般奇物……可不少。” 见那道人眼中兴趣渴望之意,陈拾安坦然道,“今日前来,一是解惑,二是慕先生之才。先生身怀经世之术,却困于山野,岂不可惜?如今朝中……” 他话未说完,诸葛隐已抬手打断,神色立即恢复淡然,“陈御史好意,贫道心领。然山野之人,疏懒已成,无意功名。朝堂纷扰,非我所愿。阁下请回吧。” 他是对这块奇铁还有陈拾安手里未拿来的其他物什感兴趣,却实大不愿与官场之人过多牵扯。 陈拾安见状,并不强求,又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就准备好的薄册。 “哦,那倒是在下唐突。对了,这卷《海外异矿图略》,也是在下偶然所得。既然先生不愿下山,那就留给先生,或许对先生研习有所助益。今日不便再扰,改日再来向先生请教。” 诸葛隐的目光在那册子上流转,咽了咽口水,终究没有拒绝,“山野之人,无甚可招待,御史自便。” 陈拾安含笑告辞,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陈敏方见陈拾安不过一刻钟就出来,不由抚额,“额滴娘咧,爬了两个时辰的山,就见这一刻……” 谁知陈拾安一见他俩,立即嘱咐,“敏方,记得提醒我十日后再来……” “啊?” 陈敏方的小腿肚子,不由抖了几抖。 三人从城西青山又赶回到陈府,此时已近深夜。 祝晚凝如前世般,在窗前静静看书——陈拾安回到自己院子之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娴静美好的剪影。 他再次想起前世他也曾经无数次凝望过这侧影,可却一次都未曾上前,拥抱过她。 心中爱意与愧疚混合着涌动,陈拾安悄悄进房,凑上前去想温存亲近。 谁知祝晚凝却抬手轻轻将他推开,微蹙着眉,下意识地用手抚着自己的小腹。 “别闹,”她语气慵懒,“我这几日身子总觉得有些懒懒的,胃口也不大好……” 陈拾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一事—— 前世,他新婚不过十日便奉命前往济州,而如今,他与晚凝成婚已近二十日! 狂喜的念头在他的脑中炸起—— 陈拾安一把住祝晚凝的手,又反应过来松开了些,,“晚凝,你……你……有了?” 祝晚凝嗔怪地瞪他一眼,却没否认,“只是猜测罢了,还不确定。” 陈拾安动作轻柔,慢慢拥抱着妻子,“定是有了!定是有了!” 他已然喜的语无伦次,“晚凝,谢谢你……这一世,这一世我定要日日陪着你,看着我们的孩儿长大,我要亲自教他读书写字,教他骑马射箭……我定要做一个最好的爹爹!” 这个向来面若平湖的男人,慢慢凑近了妻子的小腹,哽咽道,“孩子,谢谢你。” “谢谢你原谅了爹爹,再来与我相见。” 第202章 蓝眼 当天下午,祝晚凝就被太医诊出了有孕月余。(普及下怀孕小知识,有孕月余是指从末次月经算起,而不是指中标算起。中标日一般是排卵期前后。) “整日闷在府中,反而容易胡思乱想,于身心无益。铺子里有张凌辰和诸位掌柜打理,我不过是去坐坐,看看账目,心里也踏实些。” 因着早有预料,祝晚凝倒是全家最为镇定——看着忙上忙下,恨不得将和畅院用棉花包一遍的叶照微,她难免怕被限制自由。 陈拾安闻言,面上依旧是那副“我说过绝不干涉”的模样,“这是自然,你高兴最要紧。想去便去,我让车马房每日备好车驾,多派些稳妥的人跟着。” 然而,一等祝晚凝一转身,他也立刻转身出了府,直奔太医院。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太医院里凡是对产科有所涉猎的太医,无论是院判、御医还是普通的助产医士…… 几乎都被陈御史偶遇了个遍。 问题核心高度统一,且被变着花样地问:“张太医,请问妇人有了身孕,是否适宜外出走动?” “王院判,若乘车出行,路面颠簸,对胎儿可会有碍?” “李医士,孕妇若是心情郁结,与适度外出散心可能影响胎相,二者孰轻孰重?” 甚至,他还特意揪着一位家中着着狸奴的老太医,极其认真地追问:“还有一事请教,若家中养有犬只,性情温驯,日常净洗,孕妇与之相处,可会有所妨碍?” 他想起晚凝出嫁时,带来的“嫁妆”,便是那条曾在陈府大门口捡来的旺财。 那小东西如今已经一岁,养得油光水滑,头发蓬松,极是机灵活泼,晚凝对它颇为喜爱。 太医们起初还被煞鬼突然关心内宅之事搞得一头雾水,待反应过来,皆是哭笑不得,也不好糊弄他,只好一板一眼回答:妇人孕中,最忌闭门不出、忧思过度。 只要身体无恙,不过度劳累,避免去人多拥挤、空气污浊之处,日常出行、散心赏景,反而有利于心情舒畅,于母子皆是大有裨益。 至于乘车,自是平稳为上,避免颠簸疾驰即可。 而如要养犬,确需注意清洁,避免被抓咬惊扰,但若犬只温顺健康,相伴并无大碍,反而能愉悦心情。 得到权威且一致的答案,陈拾安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实处一大半。 他回到府中,面对祝晚凝时,依旧是那副“娘子随意,为夫全力支持”的淡然姿态。 甚至还拉着叶照微,让她放轻松。 可背地里,他亲自盯着府里工匠,将祝晚凝的马车里里外外又检查加固了一遍。 车辕调至最稳,车轮包上厚厚的软皮,车厢内满铺柔软吸震的棉垫。 抽屉里头塞着果脯、梅子、柔软的丝帕。 一切准备停当,陈大人亲自坐上马车,让车夫在京郊一段稍显颠簸的路面,来回试驾了数次,这才满意地收工。 等陈拾安试驾回府,府内传来了另一则喜讯——大房长媳许菀莹,亦被诊出了身孕。 消息传来,陈拾安奔向祝晚凝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那个顶替了他们亲子身份的孩子——陈景青,希望这一世来的也是你。 这个害死他们最疼爱女儿的凶手,如果不让他降生,那复仇又有何意思? 这一日恰是清明,细雨微濛,陈府上下本应前往祠堂祭祖,但因祝晚凝与许菀莹双双有孕,皆被嘱咐不往前去,只在家中一同用膳。 陈拾安一早便去同大伯陈永烨商量,二房中的妙娘最宜做素宴,两房一同在二房院中用饭。 陈永烨虽性子古板,但软肋便是怕陈拾安这手黑的倒霉侄子,终是点头应下。 然而留在家中的许菀莹却并不知情。 直至丈夫陈同实与公公陈永烨回房更衣,随口提起一会儿要去二房用膳,她脸色顿时就变了。 “去二房?”许菀莹扶着丝毫未显怀的肚子,声音拔高,“这般天气,我还要走去那边院子里用饭?难道我就合该迁就?” 陈同实皱眉,低声道:“父亲已答应了,拾安也是一片好意,你少说两句。” “我少说两句?”许菀莹眼圈一红,猛地捂住小腹,声音带上了哭腔,“哎呦……我这肚子……方才一走急,就觉得抽着疼……怕是动了胎气了!” 她这话一出,陈永烨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陈同实也慌了神,连忙扶她坐下,一叠声地唤人去请大夫。 原本说好的一顿家宴,顷刻间人仰马翻。 只是二房独自用完素宴后,同样的初孕的祝晚凝,却坐在前往茶庄的马车上…… 马车行得极稳,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和平时相比,几无颠簸。 祝晚凝斜倚在柔软的棉垫上,右手抽屉里是触手可及的果脯梅子,左手是柔巾和漱口玉盆——今日这车驾,怎么地格外舒适妥帖。 前头驾车的马夫听得车内动静,笑呵呵地回头隔着帘子道:“二少夫人不知,这马车可是二爷前几日亲自盯着工匠们改了又改,连车轮子都包了软皮,就怕有一丝不稳当,颠着您和小主子呢。” 祝晚凝闻言,唇角忍不住了弯弯,心下好笑——这个陈拾安真是会装,面上实在云淡风轻,背地里大动干戈。 正说话间,马车行至一段僻静巷道。 祝晚凝只觉耳边有轻轻一声风啸,车帘猛地被人掀起。 一道身影快如鬼魅,悄无声息地滑入车厢之内! 事出突然,车厢内的如意第一时间扑在了祝晚凝身前。 守在祝晚凝身侧的两名武婢反应极快,立刻出手擒拿。 然而来人身手远超预料,不过电光火石间,两名训练有素的武婢竟被精准地击中了穴道,软软倒在一旁,失去了意识。 ——这两人是陈拾安特地挑选,武艺已算高超,居然没有回手之力 那闯入者气息微乱,立刻压低声音道:“夫人莫惊!在下绝非歹人,实是遭人追捕,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恳请夫人容我暂避片刻!” 说着,他猛地扯下遮面的布巾,露出一张极其俊朗的面孔。 祝晚凝先看见的,他那双眼睛,眼瞳竟如瀚海星辰,底色又是深邃的湛蓝色。 寻常妇人遇此变故,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祝晚凝目光扫过倒地不起的武婢,再落回这双焦急的蓝眼睛上,脸上却不见半分慌乱。 车厢外,车厢顶上,墨一、墨三、墨五、墨七均立即到达,随时待命。 祝晚凝的身边,明暗皆有人相护。 此时,她异常冷静,轻推开挡在身前的如意,手上早已从袖袋中摸出一物—— 正是陈拾安送她的火铳。 她将铳口稳稳抬起,对准了那不速之客的胸膛。 声音平静冰冷:“有无恶意,不是你说了算。现在,慢慢说清楚,你是谁,为何求救,又为何找上我?” 第203章 家里有矿 “夫人果然好胆识,名不虚传。” 那蓝眼睛少年见祝晚凝面对如此变故,非但没有惊惶,反而利落地以火铳对着自己,不由心生讶异,随即却是不羁一笑。 这少年,仿佛浑然未觉致命的铳口,却将长腿慢慢放平,姿态闲适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内坐下。 “哟,夫人这车厢,真是舒服!” 蓝眼少年甚至像个被邀入内的访客,悠闲自在。“在下是上官泓的朋友。她曾提及,若在汴京遇棘手之事,或可求助于一位与大夏寻常闺秀不同,有胆识魄力的祝家女。” 祝晚凝目光微凝。 她前段时日为了购置福船之事,确与上官泓有过书信往来,信末也曾客套说过若对方在汴京有何困难,可略尽地主之谊帮衬帮衬。 却没料到,没两天,真有人上门大咧咧讨这“帮衬”了。 火铳枪口,并未因对方提及上官泓,而有丝毫偏移,祝晚凝的声音依旧清冷,“上官姐姐的朋友?空口无凭。说清楚,你究竟是谁,为何被追捕?” 男子见她如此谨慎,不由低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自述起来:“夫人不必疑虑。在下……名鄯风。乃鄯善国送至大夏的质子。” “鄯善质子……”,祝晚凝对这个身份倒不意外,他这长相明显是外邦人,身手好,气度不凡,的确相符。 鄯风也不管她信也不信,只继续解释,“二十年前,大夏最厉害的武国公上官观秋最后一战,便是大败我鄯善。这战败之盟,条款之一便是遣送王子入夏都为质。” 他嘴角勾起嘲意,似嘲弄着这场权力的游戏,“上一任质子,我的王兄,于十五年前病逝。我便成了新任质子。如今……刚满十七,却已在你们这质子宫里,唱歌了整整十五年。” 一个在异国牢笼中长大的少年王子,正是渴望外界天地的年纪。 “今日难得溜出来,不想撞见些不该看的事,惹了麻烦,追兵甚紧,无奈才惊扰夫人车驾。” 他看向祝晚凝,眼神坦率了些许,“陈府女眷,本就很少。能用这样马车的——应该就是上官泓所说,若遇绝境,可信赖的祝家女了。” 祝晚凝持铳的手缓缓垂下,却未将火铳收回袖中,只是置于膝上,指尖仍轻触着扳机。 她对着车夫沉声嘱咐,“继续往前走,就按平时的路,走的慢些。” 鄯风看似随意的身形,隐隐真正放松了下来。 “即便你所言非虚,”祝晚凝淡淡道,“追捕你的人,恐怕转眼即至。你待如何?难道还指望我一界女流,救你这个王子不成?” 鄯风轻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 那一双蓝眸在狭小的车厢内灼灼生辉,他压低了声音, “夫人可知,我与上官泓算起来可是有着灭国的世仇,却为何能取信于她吗?” 祝晚凝谈兴缺缺,只勾了勾唇,拿着火铳的手稍抬了抬,做为回应。 谁知那鄯风却笑的更大声了些,“夫人真是有趣!那是因为……我手中整个上官家都绝对无法拒绝的筹码——关于上官清真正死因的真相,以及……能指认凶手的关键人证。” 祝晚凝眼睛微微眯起,或许对于别人,上官清的死因的确是谜团与禁忌。 而对于她来说,答案早就呼之欲出。 她扬扬眉毛,示意鄯风继续说。 鄯风这才收起脸上的散漫表情,正色继续道:“当年,上官观秋大败我鄯善之后,我有一位姑母,名为鄯木兰,作为和亲妃子早居于夏宫。她恨极了上官家,曾潜伏于当时皇后的宫中,意图寻机刺杀上官清泄愤。” 他的眼神飘向虚空,继续这个荒诞而残忍的故事。 “然而,木兰姑母还没来得及动手,却目睹了更为惊人的一幕——她亲眼看见,后来的金皇后带着侍女入内请安,趁着皇后不备,那侍女将毒粉掺入了上官清的汤食之中。更讽刺的是,下毒之后,木兰姑母从皇后宫中出来,追着那金氏而去,却见她匆匆去向成乾帝汇报。” “呵,”鄯风轻笑一声,那笑声极冷,极荒凉,“我姑母当时觉得荒谬至极。上官观秋正在前线为成乾帝攻打她的母国,而他的女儿,却被成乾帝毒杀——这比她自己动手,岂不更令人解恨?” “她按下了杀意,觉得这真相是更好的武器,便将当日所见所闻,巨细无遗地记录了下来,秘密保存,以期将来。” “这份证词和人证,我已设法取得,并以此换取了上官泓的初步信任。而现在,” 鄯风的目光紧紧锁住祝晚凝,“我想用它,与夫人,以及陈御史、太子做一笔更大的交易。” “我助你们扳倒真正的仇人,公布这桩血案。而你们,则需助我在未来,获得一份‘善意’——若他日新帝登基,我希望那位上官家的血脉能对鄯善国释放更多的宽容,或许能大发慈悲,允许我这流落多年的可怜孩子归国。” 他抛出一个对任何王朝而言都极具诱惑力的条件:“作为回报和诚意的证明,鄯善国愿向大夏提供一个寻脉图,图上标记了两国交界附的一处精铁矿。夫人应当知道,上好的精铁意味着什么。” 祝晚凝,太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了。 或许现在人们,只会觉得它意味着更锋利的兵器,更坚固的铠甲,意味着军力的实质提升。 可现在,一个巨大的有关大夏国运的版图,在慢慢被拼凑出来。 诸葛隐的冶金术…… 陈拾安的火铳…… 鄯风的铁矿寻脉图…… 这三者相融合,它将带来超越时代的国力提升! 突然,祝晚凝福至心灵—— 她瞳孔微微收缩,问出一个让鄯风惊讶万分的问题,“你的寻脉图,标的矿山可是在柱州东南八十里附近……” 车厢立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原本自觉占据谈判主动的鄯风,背上冒出一层微汗。 少年到底未经太多世事,他的声音有些不稳,“你……你怎会知道……” 祝晚凝当然知道! 若不是鄯风在场,她简直想大笑出声。 现在,她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她要见陈拾安,只有陈拾安能理解这爆笑从何而来! 宁飞白,因着疫病一事,被祝晚凝追着杀了三局,最终落得将祖产变卖给她的下场。 而这祖产之中,就有着这不起眼的两座矿山。 两座靠近鄯善边境,只挖了浅浅一层的煤矿山。 那山脉,与鄯风的精铁矿脉,应该是一条! 这就是前世,宁飞白能让诸葛隐真正治出精钢的最大原因。 宁飞白现在还不知道—— 他家,原本,就有精铁矿。 第204章 乱起 锦帐之内,陈拾安拥着祝晚凝,下巴轻抵着她散发着馨香的发顶。 两人的身体微微颤抖—— 自然不是两人在行欢好之事,而是两夫妻笑的分外开心。 “真是报应不爽……那两座矿山,他就是当添头硬加给我的!” 祝晚凝咬着唇,眼角却弯成了月牙。 陈拾安胸腔震动,手臂环紧了她:“真是报应!若不是他行那伤天害理之事,我家夫人怎么会对他的经济命脉动手,反而捡了这么大个漏。 祝晚凝得意地哼了一声,笑靥如花,“如今那两座矿的地契文书都已过了明路……” “陈大人!陈大人!陛下急召!” 内侍尖利的声音却在门外响起,伴随着如意焦急的叩门声。 皇宫议事殿内,灯火通明如昼,成乾帝面色铁青,将一份急报重重拍在御案之上。 “岂有此理!七闽之地,乱民竟敢勾结外邦,连破永春、德化两座重镇!兵锋直指泉州!朕的守将都是饭桶吗?” 须发皆白的余阁老颤首先出列,“陛下息怒。据急报所言,此次叛乱非比寻常。并非寻常流寇,乃是境内畲人与海外蕃国有所牵连,甚至俘获沿海疍民。叛军之中,见到了疑似倭刀制式的兵器,以及吕宋那边传来的火绳枪。” (注:疍民千百年来,一直是海上流浪者,生活极为悲苦。或许读者你无法想象,他们是在前几年,在我国的扶贫政策之下,才真正脱贫,并在陆上居住。向所有底层扶贫工作者致敬!) 兵部尚书林诸紧接着上前,眉头紧锁:“陛下,余阁老所言甚是。闽地山高林密,溪涧纵横,畲人依山据险,利用疍民熟悉水道,极难清剿……加之若有外邦暗中输送兵甲、银钱,甚至派遣浪人佣兵,其患绝非寻常州县兵马可定!” 另一位掌管钱粮的户部尚书,盘算半响:“陛下,前岁大旱,去年大雪,国库赈济刚拨下去一大笔。若要大规模用兵,这粮饷、犒赏、抚恤…要给臣时间才得以筹措啊。” “难不成就看着叛军坐大,威胁泉州港,震动东南半壁?”一位武将忍不住反驳,“当立即从江西、广东调兵,驰援福建!以雷霆之势扑灭之!” 殿内顿时争论不休,主战主缓两派,都是因着自身原因各执一词。 成乾帝不由心烦意乱,目光跃过脸红脖子粗的争执大臣们,落在了从未参与过皇帝心腹密召的陈拾安身上。 “陈御史,”成乾帝想起他进献过的武器,开口问道,“你的新式火铳都已制成一年之久,此番能不能用到战场之上,以扬我军威?” 陈拾安听见询问,才躬身行礼,“回陛下,新式火铳之威,远胜弓弩……只是锻造时对于关键部位的材料硬度要求极高,批量生产不易。不过臣手上至今成品已有约一千之数,至于如何调配,全凡陛下作主。” 林诸与众武将们,早就听说陈拾安手上有新式火铳,偏偏捂的极紧。 这时候听说竟然已经有千数,不由搓着手,都不自觉往他身前凑了凑。 只是成乾帝沉吟良久,才最终挥了挥手,“三百火铳即日调入宫中,归御马监太监统辖;剩余全部纳为阵前精锐营……” 林诸与武将互相看看,撇撇嘴,各自心里暗骂,“陈拾安这媚上之人,竟然让陛下作主!这种武器就应该配给兵部/自己的军队!” 最终,成乾帝看着众臣一锤定音,“明日早朝议定领军之人,此次叛乱,朕不仅要平定,还要速战速决。” 夜深人静,老臣们大多领命退下。 成乾帝却揉了揉眉心,“拾安啊,你留下。” 空旷的大殿更显寂静,成乾帝慢慢走下御阶,站在了陈拾安的身侧,“拾安啊,” 皇帝语气忽然变得十分亲和,他拍了拍陈拾安的肩膀感慨,“你看这内阁之人,哪一个不是门生故旧遍布天下,朕是用他们,却无法全然信他们;还有那林诸在兵部多年,与军中将领关系千丝万缕,朕可都知情。这些人,谁身后没有一大家子人,没有几分盘算?朕…有时也难辨忠奸,难测其心。” 他叹了口气,仿佛推心置腹:“唯有你,拾安,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你是朕的孤臣,是朕的直臣,你的富贵荣辱,皆系于朕一身。朕,只信你。” 陈拾安心中冷笑,躬身更深,语气无比恭顺:“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这不就是说他祖父、父亲全部去世,他大伯和兄长也只是修书文臣,不理朝政吗? “好!”成乾帝却是满意这个回答,话锋一转,“那朕再问你,若派大军征剿,你认为,谁可为朕分忧,担任这督军统帅一职?” 陈拾安几乎没有片刻思考,仿佛答案早已在心中盘旋千百遍。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至极,迎着成乾帝:“陛下,臣以为,中山郡王宁飞白可担此重任。” “哦?”成乾帝心头大喜,面上却带着似真似假的疑惑,“飞白他虽然也挂着兵部的虚职,却并无太多实战经验,朝中能征善战之将并非无人,爱卿为何独荐他?” 陈拾安面上恳切,分析得头头是道:“陛下明鉴。郡王他年富力强,聪颖过人,听说弓马娴熟。此战平判为主,倒不算险恶,正是磨练他的上好机遇。” 眼见着成乾帝眉梢压不住喜色,陈拾安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宁郡王可是宗室!宗室之人,自然心向着陛下,不致受地方或军中派系掣肘。陛下再如何信任,也不为过啊!” 这一番话,简直句句说到了成乾帝的心坎里! 去年的封禅,今年的提用宁飞白,这陈拾安真真是他的贴心人啊! 成乾帝早就想提拔宁飞白,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理由,又怕遭老臣反对。 如今连最不同党争,只忠于皇命的陈拾安都如此推崇宁飞白,岂不是证明他心头那个想法……的确是他圣明?” “哈哈哈!好!既然朕的左都御史都如此推荐……”成乾帝龙颜大悦,抚掌大笑,心中的疑虑尽去,只剩下对“伯乐识马”般的自得,“便依你所奏!” 陈拾安回到陈府时,已是后半夜,寒露沾衣,他特特去薰暖了些,再上床抱着妻子继续入睡。 祝晚凝可没强撑着睡意等他,只是觉得背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又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日一早,听陈拾安细细说完宫中奏对,特别是推荐宁飞白为帅之后。 祝晚凝先是愕然,随即便想通了个中原因,竟伏在软枕上,笑得肩膀直抖。 “果然不愧是鬼见鬼愁的陈大人……”她笑够了,抬起脸。 “你哪里是觉得他能担大任,为国举贤?你这分明是觉得他在京中,实在不好下手。” 陈拾安见祝晚凝竟然秒懂他的意思,心头也极为得意。 祝晚凝笑着继续,“如今把他送到那刀剑无眼的闽地去,那意外岂不是容易得多?战场之上,无论皇帝对他保护的有多好,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陈拾安接过如意递来的热巾,氤氲的热气模糊那瑞凤眼的笑意。 “夫人聪慧,一语中的。宁飞白这人,他因为其身不正,最是渴望建立真正的实战军功。他不是想在陛下面前证明自己比太子、比瑞王都强么?我便送他一场泼天功劳。只是这功劳…” 他放下棉巾,在铜盆上轻磕出一声闷响。 “看他有没有那份福气,有没有那条命,能拿得稳,带得回来了。” 第205章 宁飞白的盘算 “七闽叛乱,刻不容缓。朕意已决,命曹振霆老将军为平叛元帅,即日点兵,开赴福建!” 曹老将军虽年近花甲,精神矍铄,又是福建本地人,熟悉地形民情。 此任命无人有异议。 接着成乾帝又点了几位军中素有威名的壮年骁将,做为副将、参军。 接着,成乾帝眸光扫过阶下众臣:“这次叛军勾结外邦,情势复杂。朕想从皇家之人中选一人前往督军,协调各方,确保粮草军械供应,并随时向朕禀报内情,以解朕忧。” 他的目光,自然落在宗室队列中的宁飞白身上,“朕以为,中山郡王宁飞白,可任此督军之职。” “这……” 殿内顿时响起骚动的讨论之声。 兵部尚书林诸首先出列:“陛下!督军一职,关系重大。其或身份、或军事才能要在曹老将军之上,才可胜任督军之责……郡王虽为宗室,然毕竟年轻,历练尚浅。这……要曹老将军反倒听令于宁郡王殿下,臣只怕反倒误了战机呢。” 成乾帝的脸色立即垮了下来—— 好你个林诸!这是骂飞白不够格啊! 户部、礼部、吏部皆是余阁老或是宁飞白的暗中势力,此时只将头埋的深了些,默不作声。 工部的耿于柏尚书也是出列,“如果真要督军……陛下有皇子二位,若需宗室亲临督军,以示天威,瑞王殿下岂非更佳人选?” 立刻有几位老臣附和:“耿尚书所言极是!瑞王殿下虽年轻,但身份尊贵,正可代表陛下天威,鼓舞士气。” 成乾帝心头仍是不爽利,“瑞王年纪尚轻,未曾经历战阵,朕不忍其涉险。”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殿中谁人不知,瑞王宁晏清只比宁飞白小三岁? 陛下这偏心,着实明显。 就在这时,右都御史王康又开始了表演。 他一脸公允地奏道:“陛下,臣倒有一议。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若由太子殿下亲临督军,岂不更能彰显朝廷重视,极大鼓舞军心?且太子之外祖上官观秋,威震天下,现在隐退在七闽之地,若太子前往,上官观秋必倾力相助,于平叛大有裨益啊!” 这话看似为太子请命,实则毒辣无比! 谁不知道成乾帝最忌惮的就是功高震主的上官家? 让太子去,岂不是将兵权和上官家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还要让那个老而不死的上官观秋再次掌权? 这简直是在成乾帝的逆鳞上狠狠踩了一脚! 果然,成乾帝的脸色瞬间阴沉,眼神还仿佛无意般瞥了一眼垂眸不语的太子。 宁飞白站在下方,嘴角慢慢勾起弧度——以退为进,彻底断绝太子任何可能的机会。 “够了!” 成乾帝猛地一拍御案,“太子是大夏储君,身系国本,岂可轻赴险地?上官观秋年事已高,又隐居多年,是否健在都还未可知。朕岂能再让他劳心劳力?尔等不必再议!朕看飞白就很好!他聪慧勤勉,对朕忠心不二,正是督军的合适人选!此事就此定下,不得再议!” 帝王雷霆一怒压下一切反对。 宁飞白等的就是这个效果,适时出列,跪地谢恩,“臣,宁飞白,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定竭尽全力,辅佐曹老将军,早日平定叛乱,扬我大夏国威!” 整个过程中,太子宁晏执始终垂首静立,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一眼举荐他的王康,更未曾看向龙椅上那位心思已经恨不得昭告天下的皇帝。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功劳固然诱人,但性命……才是根本。 刚一下朝回到中山郡王府,宁飞白压抑了一路的狂喜,终于肆无忌惮地绽放在脸上。 他挥手屏退左右,独自步入书房。 督军之职! 连最新式的火铳,成乾帝都只留了三百,另外七百全数交给他。 皇帝的偏爱,这满朝还有蠢蛋看不懂吗? 从现在起,他能名正言顺地插手军务,建立战功,在军中培植只忠于他宁飞白的势力! 他渴望这一刻,实在太久。 无论是韩家、洛家、余家、成乾帝,甚至是他敲骨吸髓的汪家…… 这些外人给他的,终是不及自己一手拥有的。 此时心腹幕僚悄无声息地步入,呈上密信:“殿下,余阁老府上送来的。” 宁飞白拆开火漆,快速浏览。 信上,余阁老先是恭贺他获此重任,随即笔锋一转,提及嫡孙女余明珠的嫁妆早已备妥,若郡王殿下无异议,可在殿下出征前择一吉日,将明珠迎入府中。一来可圆他老人家的心愿,二来殿下出征在外,府中亦有贤内助打理,可无后顾之忧。 “好!好!好!”宁飞白连道三声好,眸中精光闪烁。 这老狐狸,动作倒是快! 分明是看出他圣眷正浓,前途无量,急着要将余家彻底绑上他的战车。 而对他而言,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他铺纸研墨笔走龙蛇,言辞谦恭感激,盛赞余小姐贤良淑德,能得此佳妇乃三生有幸,一切但凭阁老安排。 他在信中特意写道:“晚辈不日即将远征,归期未定,心中最放不下的便是京中事务。如今能得明珠为妻,更有阁老坐镇京中,犹如定海神针,晚辈便可全心为陛下效力,荡平叛逆矣!” 他需要这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老臣,在他离开期间,为他盯紧东宫以及朝中一切风吹草动,确保他的根基稳固,为他铺平更远的路。 余阁老收到回信,看着那“定海神针”四字,抚须而笑,这孙女婿,的确是个聪明人物。 就在这爷孙两人加深利益联盟之时,宁晏执与陈拾安夫妻,又相会在了密道。 “不对……”陈拾安先开了口, “前世……这一场叛乱的确发生了,但是声势没有这般强。甚至没引起什么波澜,便被当地的驻军平息。“ 祝晚凝也是立即接口,“这一世,夫君和我重生之后,都没有在七闽有何动作。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了?” 陈拾安与祝晚凝其实昨夜就有此疑问,可是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只得将宁晏执请了过来。 宁晏执一双眼睛看看夫妻俩,意思很明显—— 你们这一对心眼子八百个的夫妻俩都想不明白的事,是怎么觉得我能想明白的? 宁晏执只得轻叹一口气,“如果真想不出理由,也便不要多想了。咱们商量下,怎么给宁飞白下套最好。归之,你是说直接弄死,还是要多套点……” 话音未落,祝晚凝突然灵光一闪。 “太子!” 宁晏执“啊…”了一声,不知祝晚凝为何要叫自己,“晚凝,你唤我做什么?” 陈拾安却已经明白了祝晚凝的意思,也同样重复了一声,“太子。” ——前世今生,不一样的,是太子。 前世此时,太子已经毒发晚期,病弱在床。 而这一世,有着上官观秋这个老狐狸的七闽之地,却爆发了严重的叛乱。 这可……有点难猜呢! 第206章 杀妻之徒 “得找个机会,和外祖……见上一面了。” 宁晏执对上官观秋的记忆,已经完全模糊。 在他三岁时,上官观秋为外孙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借当时的徐太傅之手,将三个陪读,送入东宫。 自此,庄北望、林未平、陈拾安,成了太子此生唯三的朋友。 庄家——大夏最老的世家大族; 林家——兵部尚书林诸,就是林未平的父亲; 陈家——大夏百年清流,陈家家主皆任祭酒。 而上官观秋在第二日,便是上书乞骸骨,要求年老致仕。 五十多岁,三年前才为大夏攻下一国的臣子,却要年老乞骸骨,成乾帝却朱批的毫不犹豫。 “五、六年前,上官家已经基本全部隐退。上一世,成乾帝与宁飞白处决上官家,都是寻了小半个月才找到上官家门……” 陈拾安现在越想,越觉得那乖乖被砍头的上官家那几百口,一定有隐情。 “前世,上官家就在七闽当地被处决,消息是传遍大夏之时,军中便有数位将领为上官家鸣冤……” 陈拾安不由握紧了祝晚凝的手,“其中就有晚凝的外祖家……半年后,沈家就以通敌之名,男丁皆被斩首。” 祝晚凝也未再纠结前世之事,提议道,“不如,我和上官泓通信,看看上官老将军,愿不愿见我们?” 三人这才议定,陈拾安与宁晏执便商议起如何给宁飞白挖最大,最贵的坑。 而祝晚凝打了个哈欠,“我要拿下这次平叛大军的药材供应。” 宁晏执和陈拾安同时看向她。 祝晚凝笑的十分狡黠,“七闽之地,山岚瘴气盛行,蛇虫鼠蚁极多,加之战事一起,伤亡必众。军中所需的药材,尤其是防治瘴疠、治疗外伤的药品,数量绝非小可。” “唐灵留下药方中,不仅有应对南地瘴气的特效方子,更有她改良过的金创药,效果远胜市面所见。此乃利国利军之举,任谁也说不出错处。” 她看向陈拾安,笑意更深,“而且,夫君,咱们的药材铺子正好能承接这笔生意,名正言顺切入到军中。” 陈拾安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深意。赚钱倒是其次,更是一个极好的切入点! “妙极!”陈拾安抚掌,“由夫人的铺子供应药材,一来,唐灵之才绝世无双,她的药确实能减少将士伤亡,于国有利;二来,我们便安排人手随军押送药材,近距离观察军中风向。” 祝晚凝立即接口,“夫君你可真不体贴,咱们难道不应该……多关心下郡王爷的身体?” 陈拾安立即拱手请罪,“还是夫人想的周到,何止郡王爷的身体安康,连他的亲兵、马匹如有必要都可以好好照料……” 宁晏执听着这夫妻俩的你一言我一语,不由暗吸凉气—— 若论软刀子,他这妻妹与妹婿,可真是半斤八两,棋逢对手。 第二日,阳光正好,祝晚凝照例去了风仪绣坊巡视。 铺子里丝线缤纷,绣娘们低头飞针走线,一片繁忙。 忽闻门口环佩轻响,一道窈窕身影在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祝晚凝抬眼望去,竟是余明珠。 余明珠显然也看见了祝晚凝,主动上前打招呼:“陈夫人,真巧,没想到这汴京有名的风仪绣坊,也是您的产业。” 祝晚凝心中微动,“原来是余小姐,可不是巧了么。快请里面雅间坐。” 她怎会放过这个接触前世余皇后的绝佳机会? 她亲自引着余明珠进入布置清雅的里间,吩咐伙计送上最好的茶点和香茗。 余明珠矜持地坐下,看似随意地道:“早就听闻风仪绣坊云诚大师手艺是汴京一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我那嫁衣的事。” 她轻轻叹了口气,眉染轻愁:“原本与郡王的婚期定在半年后,时间充裕得很。可如今……陛下命郡王督军平叛,行期紧迫,这婚事便只能仓促提前,怕是不足七日便要……这嫁衣的进度,实在让人心焦。” 她目光若瞟向祝晚凝,似是衡量着这位陈夫人的应对之策。 祝晚凝闻言,面色实实在在的感同身受,“哎呀,这可是大事!我也是新嫁,自然知道女儿家的嫁衣,一辈子就这一回,万万马虎不得。” 她沉吟片刻,果断道:“余小姐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云诚近日刚巧带出了几位高徒,我让他亲自带着几个手艺最好的徒弟,日夜赶工,必定在七日内为您赶制出来。” 见余明珠面色稍缓,但仍存疑虑,祝晚凝微微一笑,显得极为贴心。 “工期紧,咱们便在工艺上想些巧法子。可将一些最繁复的刺绣纹样做成可拆卸的独立绣片,先由多位绣娘同时动手绣制,最后再由玉诚师傅以藏针法完美地拼合缝缀到嫁衣上。如此一来,外观与原先的设计别无二致,质感华美不减,却能省下大半工夫。您看如何?” 余明珠眼睛一亮,这法子既保全了嫁衣的体面,又解决了燃眉之急。 她心中顿觉舒畅,不由在内心对于这位陈夫人的评价高了几分——既有精巧玲珑心思,又有高效解决问题的果断。 “如此……那便有劳陈夫人多多费心了。此法甚好。” 两人间的气氛愈发融洽。 祝晚凝更是亲自为她斟茶,语气愈发亲近:“余小姐太客气了。能为您的大婚尽一份力,是风仪绣坊的荣幸。” 余明珠虽是真千金,可自回京后,身边围绕的都是攀附余阁老人家的闺秀。 而祝晚凝既是二品大员权臣之妻,更是太子妃之妹,又如此体贴细致,怎让她不心生好感。 祝晚凝自然体贴细致——前世,她就深知。余皇后虽是看起来和善,但却是个极为敏感之人。 这一世,她终于弄明白余皇后这敏感的来处。 症结就在她曾经八九年流落在外,在余家她一直在自我怀疑,永远没有被宠爱的安全感。 她哪怕身份已经极为高贵,骨子里却仍是极为自卑——所以兄长余仕林对许菀莹稍有关心,她便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被家人接受。 祝晚凝在心中早有计较,余皇后上一世对她并无恶意。 虽是祝晚凝明面上是祝妍然祝贵妃的族妹,却从未因此被祝妍然厚待过。 反倒是余皇后对守寡的她,略有关照。 想到此处,祝晚凝心头微松—— 或许为了偿还上一世的善意,或许是为了阻止余阁老与宁飞白联盟的加深, 这一世她就帮一下余明珠,让她不必……嫁给那杀妻之徒。 第207章 明珠不必嫁 陈拾安这几日又是忙的脚不沾地,刚巧今日回府,先是将祝晚凝这几日吐了几回,吃的如何细细问过……才若无其事回了房中。 祝晚凝见他回来,便将今日与余明珠会面之事,说与他听。 陈拾安沉吟片刻,“上一世,后宫之事我所知不多。但余皇后的确未听见行过任何恶事,倒是听说私下对待宫人妃嫔,还算宽和。”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明白余皇后无论是否无辜,这一世不能让余阁老与宁飞白捆绑的更深。 “此事,需借力打力。”陈拾安眸色深沉,“宁飞白做下的孽,该还了。” 此时又是“皇商纨绔”张凌辰少爷出场之时。 他早早就和洛府之人打过交道,如今不过故技重施。 于是张凌辰少爷又是醉酒之时,将洛秋月之死的真相——并非为金晨轩殉情,而是宁飞白杀妻谋财,攀附更高枝头,透给了镇国公的心腹管家。 得知孙女的真实死因,镇国公如遭雷击,全家这一年来陷在这般丑闻里,都无法抬头见人。 而洛秋月留下来的女儿,小小的人儿,他们要求着宁飞白才得以见面,哪敢提洛秋月嫁妆之事。 原来这一切,竟然是宁飞白故意为之。 羞愧、悲痛瞬间化为滔天怒火。 镇国公到底是昔日驰骋沙场的老将,没有立即发作,先行核实消息的确属实。 随后,镇国公做了一件极为老辣的事——他并未单独面圣,而是“偶遇”了正要出宫的余阁老。 镇国公状似悲痛欲绝,无法自持地拉住这位老伙计。 “老余啊!痛煞我也!你可知,我那孙女洛秋月,是被她那狼心狗肺的夫君给杀了啊!” 余阁老身子一僵,“洛老将军,这事可不兴乱说啊!” 镇国公抹着眼睛,“来,正好。你同我一起去面圣。我当着你的面,好好说道说道!” 说完,就一把拉着余阁老直奔御书房。 文臣余阁老怎会是洛老将军的对手,挣脱不开,只得与他一起进了御书房。 洛老将军老泪纵横,悲声控诉,将自己查到的证据一一呈上,恳请陛下为冤死的孙女主持公道。 成乾帝听着,面色阴沉不定。 他内心对宁飞白此举确有不满,觉得手段过于狠毒且留下首尾。 但另一面,一种扭曲的念头又隐隐升起——这般果决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倒真有几分像他年轻的时候…… 果然是他的种。 然而,一旁被迫听完全程的余阁老,脸色却也不太好。 他精于算计,自然瞬间想通宁飞白杀妻的动机,窥见其人的冷酷本性。 他余家虽欲投资宁飞白,与虎谋皮可以,但把自家最看重的嫡女送给老虎当免费点心,不行! 余阁老一双老眼,精光一闪,随即将面色放沉:“陛下,若洛老将军所言属实……此事关乎郡王德行乃至国体,这……我余家与郡王的婚事是否暂缓,还需慎重啊!” 成乾帝正被洛老将军哭诉得心烦,又见余阁老似乎有退缩之意,心中更是不悦。 但一个是老牌权贵,一个是朝堂重臣。 他只得先行安抚洛老将军,表示定会严查,要将他打发走。 镇国公一见成乾帝这明晃晃的偏袒之意,还有什么不明白? 既然已探明皇帝的态度,他此举,也不过为了破坏宁飞白的这一次联姻,同时让他们洛家能顺利先带回那孤女。 镇国公便主动表现,现在宁飞白出征在即,一切以国事为重。 他们洛家,只想将那可怜的小女孩,接回洛家。 成乾帝对一个孙女也可有可无,便连声答应,再三嘱咐,“你若记挂着那孩子,便带回去好生养着。可她到底还是姓宁……朕待她及笄,破格封她为郡主。这郡主的父亲若是传出杀了亲母的流言,这孩子处境该多难?洛老将军啊,多为那孩子想想!” 镇国公心头更冷,这是以孩子为要挟,让他永远闭嘴了。 倒是待镇国公走后,成乾帝对着余阁老安抚的力度更大—— 不仅重要事项上允了余阁老派系好处,更是几乎要明示,余阁老此番押注是明智之举了。 余阁老也只为拿乔,见成乾帝这般表态,便不再扭捏,表示婚事继续。 一回到阁老府,余阁老便见余明珠已早早等在他书房。 余阁老见她面色就心道不好,定是有人来传过信! 果然余明珠一见到祖父,便跪地哭泣,“祖父!我不嫁!我死也不嫁给他!他杀了第一任妻子,难道就不会杀第二个了吗?” 余阁老看着孙女惊恐的模样,心里只有冰冷的盘算。 他沉默片刻,竟沉声道:“糊涂!他杀了洛秋月,正证明此子心性坚忍,手段果决,乃成大事之人!我观太子、瑞王皆不及他!你当皇权争夺是唱戏文吗?哪一次不是用血,用人命铺就!杀个洛秋月,又如何?” 余明珠如被冰水浇头,浑身僵硬,不敢置信的看着祖父。 这世上,竟然有要将自己孙女嫁给杀妻之徒的祖父! 这人竟然是她嫡嫡亲的祖父! 亏得自己还嘲笑许菀莹只嫁了个从四品小官,她却要嫁个杀妻之徒! 余阁老终于露出了从未在家中,显露过的森然面目,“宁飞白欲行大事,意味着他更需要我余家的支持。洛家早已经只是空架子,只是名头好听。而我余家,正是一飞冲天之时,宁飞白不敢轻易动你!只要余家有用,你的地位便稳如泰山!这门婚事,必须如期举行!” 余明珠心中对家族最后的一丝温情幻想,彻底破碎。 祖父眼中,女子从来都只是一枚用来捆绑权力的棋子。 她是幸福、是恐惧,还是被杀死在夫家,或许无足轻重。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闺房,将报信的密信看了又看。 泪水将杀妻的几个字眼,彻底涸湿。 绝望之中,她猛地想起了昨日在绣坊—— 祝晚凝曾无意间提及,自己认识一个小妹妹,她制的药总是千奇百怪,能解百忧…… 当时只当是玩笑,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再也顾不得矜持,趁着夜色,派心腹丫鬟,悄悄从后门出府,去风仪绣坊传信。 第二日夜里,余阁老府突然传出消息——明珠小姐突发恶疾,人事不省,病势极其凶险! 太医诊治后,皆摇头表示从未见过如此古怪又凶险的病症,只能尽力用药维持。 ——这一切,正是唐灵小天才留下的心血之药,得意之作! 余阁老只得硬着头皮入宫,老泪纵横地禀明孙女突发重病,奄奄一息的状况,恳请成乾帝允许延期婚期。 “若是我那孙女福薄,家中还有三姑娘和四姑娘,年纪也差不多……” 成乾帝虽然不悦,也只得与余阁老暂且约定—— 如果宁飞白出征回来时,余明珠仍不见好,便让三姑娘余玉珠立即嫁过去! 消息由心腹丫鬟悄悄在余明珠的耳语,那原本昏迷之人,却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 皇权、父权虽大,大不过一条命。 哪怕是最权势的皇帝,也不能让一个垂死之人,穿上大红婚衣,自己好端端走进那红艳的洞房吧? 第208章 良心药坊 “殿下,这家药坊虽是新兴不久,但其所售的金疮药、避瘴丸等,疗效极为显著,远超市面同类药品。” 宁飞白虽为余明珠病重无法成婚一事烦扰,心腹之人向他汇报军务,他却也能全神贯注。 “属下已让随军医官验看过,确为上品。且其价格颇为低廉,大量采购能省下不少军费。” 心腹呈上样品,宁飞白用眼神询问边上的随军医官。 医官早就安排人试过药性,此时脸上流露出一副想哭的表情。 “殿下,此药确非凡品啊!好东西!真是好东西!这药配的极为巧妙,里面有些原料我都未能识出。” “小的前几日就已经试过药,这止血生肌之效,比太医院常用的方子胜出许多!” 若论军中医师最喜什么药? 自然是金疮药,好的止血养伤之药,就等于是兵力! 轻伤者快速恢复不下前线,重伤者得以保命,这可与甲胄同样重要。 宁飞白深知军费能省则省,药品效果更是关乎军心士气。 他又捏起了一颗避瘴丸,“那这药如何?” 军医擦了擦眼角激动的泪,赶紧回话,“这避瘴丸的成分也搭配得极妙,对南地湿热瘴气应有奇效。唉……真不知制出这药的是哪位老大夫!小的……小的……” 没等军医“小的……”个所以然来,宁飞白心中已经有定论。 此等物美价廉的好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心腹觑着宁飞白脸上神色,适时补充道:“殿下,这药坊的掌柜,得知是军需采购,极为重视。主动提出可派几名精通福建本地情状伙计随军押送药材,并可协助分发,确保药效,以免运输途中有所损耗或是药效变性。” 这时,一旁的军医恨不得马上大哭出声来,“殿下,殿下啊!这金琳药坊的东家可真是有良心啊!以前我们买了药,那些药铺老板可是一收了钱,就离的越远越好,打死也不认路上的损耗!大好人啊!” 宁飞白听闻此言,觉得此事安排得甚是周到妥当,既能得良药,又有人负责运送分发,省心省力。他大手一挥:“既如此,便大量采购此家药材!准其伙计随军!” 于是,一笔数额巨大的药品订单落入了“金琳制药”手中。 几名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福建籍伙计,操着一口闽南话,顺利混入了即将开拔的大军后勤队伍之中。 数日后,大军终于开拔。 旌旗招展,刀枪如林,宁飞白身着银甲,意气风发,于城门处接受成乾帝的检阅和饯行。 成乾帝心疼的交待宁飞白,“飞白,你切记只需坐镇后方即可。冲锋献阵有的是武将,你要以自己安危为要。你前去,只是为朕耳目即可!” 宁飞白哪里不知成乾帝的偏爱,可他心中自有谋算—— 若是败局,他自然往后退,黑锅就由武将们背着。 可若是即将大胜,他虽然不必上前线,但不也得凑上前抢下所有功劳吗? 于是在一片喧嚣与期盼中,宁飞白率领队伍浩浩荡荡向南进发。 送行的人群之中,并无陈拾安,他也没有亲眼看看自己七百件火铳,交给了宁飞白的精锐队。 此时的陈拾安和妻子,在洒月楼最高的揽月阁内。 忽见有推门而入,正是一名身着暗色锦缎劲装的女子—— 健康蜜色肌肤,深邃明亮的眼眸,不羁飞扬的神采,正是上官泓。 “拾安,晚凝,别来无恙?” 上官泓笑着招呼,行动间自带一股海阔天空的爽利之气。 她洒脱地坐下,自己执壶斟了杯茶,看向陈拾安与祝晚凝。 “晚凝给我传信时,我已到了明州港……” 她脸上笑意微暖,“一下船,就听说我做姨婆了。按辈分,我得唤一声那孩子甥孙。算算时间,他马上就要满月礼了。做姨婆的,无论如何也得备上一份礼。” 说着,她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个古朴的沉香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枚流光溢彩的南洋金珠,并以红绳编织的平安结固定,下方压着一块水头极好的老货翡翠平安锁。 上官泓将盒子推给祝晚凝,“这块翡翠原本由同一块分割而成,我和长姐一人一块。我将自己的改成了这平安锁的样子——就当这孩子的祖母,姨婆一起陪着他。” 祝晚凝刚有念头闪过——或许可以让上官泓扮成侍女。 上官泓就合上盒子,无奈地笑了笑,“我这副尊容,在汴京城里太扎眼。哪怕混入宫中,乔装也有可能被人认出。就不必给太子和那孩子惹来麻烦。这礼,就劳烦晚凝,以你的名义带进宫去,交给明澜吧。心意到了就好,人就不去添乱了。” 祝晚凝理解地点点头,郑重接过木盒:“放心,我一定带到。” 上官泓目光扫过夫妻俩,脸上仍是笑意,“看来你们和我那外甥,似乎心里对上官家对这一场战事还有重重疑问?……” 她身体微微前倾,“拾安,帮我安排与太子会面,书信不安全,就由我代替父亲来向给你们解答吧。” 陈拾安立时应下,“明日是皇长孙的满月礼,怕是殿下很难出宫。再过一日,我来安排。” 上官泓点点头,又笑道,“听闻陈御史,在陛下面前举荐了宁飞白为督军?还送了七百支火铳给他的精锐队?“ 陈拾安心下虽是一惊,却也勾唇回道,“没想到上官家离开汴京都十六年了,耳目却如此清明。” 上官泓轻笑道,“那自然要留些眼睛与耳朵,要不然怕是被人在睡梦中砍了脑袋,都不知道呢。”她自然不愿意多说耳目之事,只点了点陈拾安,“我听父亲说过,你小时候看着最可爱无害,却是个心眼儿最多的……” 陈拾安抽抽嘴角,上官观秋——除了信错了成乾帝之外,还真是个眼光毒辣的老狐狸。 上官泓摇了摇头,“水这下倒是更混了……” 三人也不宜会面太久,祝晚凝沉吟了片刻,倒是开口道了,“上官小姐,那鄯风……” 陈拾安也抬眼看向上官泓,早前听闻妻子的马车被上官泓的朋友鄯风闯入。 虽是祝晚凝只送了他两条街,鄯风便自行离去…… 陈拾安早将他在心中臭骂几百回,想了数个法子绑了他去。 只待向上官泓问清后,便将他好好料理一顿! 却听上官泓眉毛一抬,“这人有用!你们暂且不要管他。” 第209章 第一份随军礼 日暮低垂,陈留驿在望,一切井然有序。 庞大的军队依着汴河与官道,如巨兽般匍匐下来,开始扎营。 此扎营地早早就由军需官定了下来,毕竟从汴京到七闽路途遥远,距离第一个重要地点陈州约有200余里。 这讨逆的十万大军开拔,队伍庞大,首日行军不会追求极限速度,重在整顿队形,磨合各部。 真正开拔已是午后,通常首日只会行走30里,距离汴京30余里的陈留驿便是唯一选择。 主力及重型辎重利用汴河水运,效率奇高,已在码头区卸货安置。 骑兵和步兵沿河岸官道布防,斥候游弋,警戒线层层外推。 中军大营以驿站为核心,各营区旗帜鲜明,壕沟、栅栏迅速立起,炊烟袅袅升起,人声马嘶混杂,一派繁忙而森严的军营景象。 主帅行辕设在驿站最好的厅堂,门外高悬代表督军的郡王仪仗和帅旗。 宁飞白端坐其中,听着属下的汇报,志得意满。 这大权在握、一呼百应的感觉,令他沉醉。 当晚,他更是设宴款待三军主要将领,推杯换盏间,俨然已是军中核心,全然没将老帅曹振霆太过放在眼里。 成乾帝给宁飞白的三十六最高级别墨影卫,也藏于暗处。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保护着宁飞白的性命安危,至于战局、其他将领、辎重……从来不在影卫们眼内。 更有宁飞白的亲兵盔明甲亮,手持利刃,肃立他的行辕两旁。 成乾帝为宁飞白考虑良多,根本不会让他真正涉险。 只是这一夜,汴河的芦苇荡内的野鸭子们似乎多叫了几声。 那一声,一声似有应答。 就在陈拾安推荐宁飞白任督军后第二日,陈留驿附近的两间破旧仓房就被人买下。 没几日,就有一批身强力壮的男丁们,扮做长工,在此处附近来来往往极为忙碌。 这些男丁们似在做些泥瓦匠的活计,一担担的沙土、河泥被运走。 而在宁飞白的警戒线拉起来时,这废旧仓房探查为空无一人。 行军的第一夜,大军还在刚被陛下亲自饯行的兴奋之中。 将领们宴饮,普通士兵们也分得几杯水酒。 其中精锐营的兵将,分到的酒最好,最烈,“这酒好哇!喝了定能他娘的睡个好觉!” 其他兵营的闻着味儿,都羡慕的不行。“督军也太偏心精锐营了!火铳给了他们,这酒都是最好的!直你娘的,快给老子分一坛!” 这酒,的确好,的确妙,满精锐营的的确确睡了一夜好觉。 子夜时分,军营大部分区域也都陷入沉睡,只有巡逻队规律性的脚步声时稀稀拉拉。 一个巡逻小兵,往那些鼾声如雷的营帐里啐了一口,“呸,你看看这帮狗儿子们,喝的多爽快!怎么这么倒霉,今日轮到咱们巡逻。” 另一个巡逻小兵点头应和,“可不是吗?这开拨第一天,巡什么营啊!我往高处站点,还能看见汴京城呢?” “是啊是啊,敌军还不知道十万八千里呢!这老曹将军年龄大了,就是胆儿小!” “呱……” 河荡里的野鸭子,又叫了一声。 若是那被人急召到外地做生意的旧仓房主人回来,会发现那院多出一个黑洞洞的暗道入口。 三十六条黑影早早等在了一人多宽暗道里。 火铳军械箱,自从陈御史亲自与兵部、宁飞白三方共同清点,再由他亲手贴上封条后,还没有拆封过。 因为最贵重,单独在精锐营边上劈了个区域放置。 军医处里慢慢溜出两人,悄然放倒看守火铳的哨兵,“睡吧~睡吧~” "布谷……布谷“ 暗道里等待多时的影子们,听见暗号,立即行动。 三十六人的动作竟然同样迅捷、配合默契,仿佛从小便一起战斗一般。 这暗道出口,刚刚巧巧就是火铳区的营帐边,再被内应们巧妙的用草药笼子掩盖。 那暗道中每人,都有一辆特制的滑车,两人合力就能将沉重的火铳箱子快速运入暗道。 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七百条火铳的三十个箱子,全部被内装等重的木棍与石块的替换箱。 箱子的颜色,材料,甚至大名鼎鼎陈状元的墨宝封条,都是一模一样! 翌日清晨,军营照常升起炊烟,号角声声。 精锐营的士兵醒来,还在赞昨夜的酒儿真是劲。 看管火铳箱子的哨兵,也只觉得自己眯了一小会。 他掀开营帐,三十个箱子好端端依旧整齐地堆放在原处。 再凑近一看…… 嗞……陈状元的字儿,写的就是好看。 怎么可能有人想起要去开箱查验呢? 大军继续前往,警戒解除,陈留驿恢复了往日景象。 那间泥腿子长工们,像往常一样,还在一箱箱往外运泥土。 只是这一次,那箱箱泥土 ,却并没有被丢弃。 而是运到了汴河上,那儿早有接应的最快的货船等候着。 火铳箱被迅速装上船,被放进了几百个棉布箱子里。 它们沿汴河向下游疾驰,由于是顺流,速度极快。 在济州,这些棉布箱被迅速卸下,拿出其中的火铳,单独装上早已等候的马车,改走陆路,以最快速度运往北走。 而棉布箱完成使命后,继续沿河走,在下一站,正常销售给布庄。 这几日,莱州水师总兵叶远星,摩拳擦掌,日日向天张着嘴,等着这批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喂到他嘴里。 年轻的将领,对这利器渴望已久。 小气巴拉的陈御史,可是只给他留了十把火铳试试水,馋的他觉都睡不好。 不过十日,火铳一到,叶远星比等待情人更急切…… 他立即召来最信任的亲兵工匠,一把一把,将火铳刮去枪体上铭文、印记。 再让工匠重新涂上水师装备特有的颜色,打上水师的编号,将其彻底改头换面,伪装成水师早就已自主研发的旧式火枪。 随后,这批叶远星心心念念的宝贝,被立即分散藏匿到数艘大战舰最底层的机密舱室中,与压舱石为伴。 远在七闽战场的宁飞白丢了火铳,关他莱州水师叶远星什么事呢? 至于宁飞白什么时候会发现,就更不是叶远星会考虑的事儿了。 而那三十六个火铳的搬运工们,终于能回到陈府。 好好洗一洗腿上的泥,吃一顿妙娘做的饭。 第210章 七闽真相 这一日,叶照微终于迎来儿媳第一个上门做客的朋友。 只是这人,叶照微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只见这女子一身利落的骑装,加上有着汴京极少见的蜜色肌肤,眉眼又极为明亮。 明明不是叶照微认识的任何贵女,可她用饭时姿态毫不拘谨,言辞间透出的见识,仿佛出身又极高。 叶照微一边热情张罗着茶水点心,一边在心底暗暗琢磨,这通身的气派,这眉眼神情……到底像谁呢? 像极她记忆深处中的某个人,却又与她完全不一样。 上官泓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妙娘亲手烹制的正宗汴京菜。 这地道的家乡风味,难免勾起她深藏的回忆,眼角不禁微微湿润,可她到底豁达,很快将那点感伤压下。 转而笑着与妙娘交流起来,“妙娘,你们汴京这红烧、清蒸自然是好,但在我们东海边上,做法就野趣多了。譬如说那刚上岸的白鲳,最好吃的法子是什么?不是煎也不是蒸,是冰镇白灼!” 妙娘闻言,立即好奇地侧过头:“冰镇?小姐是说用冰?那鱼岂不成了生脍?但这白灼……” “非也非也。”上官泓爽朗一笑,“将鲳鱼处理干净后,在滚水里飞快地一焯,鱼肉刚变白立马捞起,直接浸入那凉白开里!这时鱼皮瞬间收紧,就锁住了里头所有的鲜甜汁水,肉质变得极弹牙。捞起来,只蘸一点点酱汁,那滋味就是极为鲜美……” 妙娘本就天赋极佳,此时若有所思,频频点头。 “这法子倒是极妙!倒是与我们做水晶肘子时过冰水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对鱼的新鲜程度要求极高,非刚离水的不可。” “正是!”上官泓赞同地点头,“还有那望潮章鱼,内陆少见。我们那边渔家吃法,是用粗盐和淘米水反复揉搓,将其表面的黏液洗净,口感才会爽脆。要和刚摘下的青花椒和紫苏叶,一同投入滚粥锅里,烫得恰到好处时掏上来便咬……那鲜嫩脆爽,那锅粥中融入的鲜味,能鲜掉眉毛呢!” “紫苏叶我们这儿药用多,没想到还能这般配海鲜!” 妙娘被勾起了十足的兴趣,擦擦手,“青花椒的麻香去腥提鲜,确是妙招。小姐这一说,倒让我想起,我们库里似乎有些晒干的海货,比如那虾干、瑶柱,若是炖汤时加入几颗,即便不加荤油,也能提出一层极醇厚的鲜味底子来。” 上官泓拍手笑道:“没错!这就是海味的‘底蕴’……” 一言宾客尽欢,饭毕,叶照微听说上官泓今日竟要留宿,立刻亲自张罗着为她安排客房。 被褥……枕头……,都要最软乎的。 叶照微早已看出上官泓的年龄要有三十朝上,可潜意识中不知为何一直将她视为娇客,务求事事精致周到。 夜深了,叶照微见下朝回家的陈拾安,似乎也与这位上官姑娘有要事相谈,便十分识趣地不再打扰,回了自己院子。 然而,夜深人静之时,上官泓并未在客房安寝。 她成了太子宁晏执与陈拾安,密道的静室中的第二位访客。 太子见到上官泓,情绪明显激动,竟快步上前就要行大礼“小姨——” 上官泓一把托住他的手臂,没让他拜下去,“殿下不可。” 静室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几人各色面容。 至此,横亘在皇室与上官家之间,长达十六年的谜团,终于被一一揭开。 “父亲当年主动要求退隐,去至遥远的七闽之地。他并不全然是避开皇帝的锋芒,而是早就挑中了那片土地,也对全族人的未来有了周密的安排。” “像我和弟弟上官诵,早已带着族中最年轻一代、最有潜力的孩子们,以经商、游学的名义远赴海外,另立根基。” “留在家中的老一辈族人,则在这十五年间,以各种方式病故或意外身亡,实则是金蝉脱壳,隐姓埋名。” “父亲在这十五年间,暗中收留救治了许多本必死无疑之人,或是用重金与手段从死牢中换出一些冤案的死囚。他给予他们十五年的安稳富足生活,条件便是,若有朝一日陛下真要对上官家赶尽杀绝,他们需自愿站出来,顶替上官家核心人员的身份赴死。而上官家,则会世代照料好他们的家人。” 太子与陈拾安闻言,心中皆是一震,为上官观秋亦正亦邪的庞大布局感到骇然。 上官观秋这历经十五年的全族保全计划,不仅在上一世骗过成乾帝,连陈拾安也被牢牢困住。 上官泓看向太子,目光中一片坦诚:“父亲……一直在等待殿下成长。殿下虽是长姐的血脉,却也是……他最恨的成乾帝的儿子。他需要时间观察,殿下骨子里流淌的,究竟是上官家的血,还是已被宁家冷酷猜忌的性情所浸染。” “最终,通过我上一次秘密回京与殿下的会面,以及太子大旱之年,所做的种种,父亲确信殿下心性仁厚,心系天下,是可托付之人。他决定,为殿下未来的江山社稷,再尽最后一份力。” 话题转入眼前的七闽战事,上官泓勾了勾唇角。 “此次七闽叛乱最开始是真,但其间有一部分声势,是父亲暗中推动,目的是借此机会,彻底清除盘踞福建七地的巨贪恶宦!” 上官泓挑挑眉头,眼波更清亮,“还有谁的刀,比不长眼的判军还快还好用?父亲借此一势杀尽他观察多年,为害一地的官僚们!” 就连陈拾安与祝晚凝这一对夫妻,都对视一眼,皆暗叹一句,“姜还是老的辣!论起心术,手段,布局的耐心,上官观秋前辈,我不如他多矣!” 上官泓安抚的拍了拍宁晏执的手背,“放心吧,这次行动只确保了整个福建境内,凡是心向光明的势力,皆可畅通无阻。事实上,除那几座恶官盘踞的城池确有战事伤亡外,其余大部分城池几乎兵不血刃,百姓并未遭受太多战乱之苦。” 听宁晏执表情微松,上官泓才继续给三人解惑,“待到宁飞白大军抵达,他所要剿杀的,都是父亲早已为他标记好的。” 三人可一点也不怀疑,宁飞白在上官观秋面前,的的确确是新兵蛋子! “宁飞白会遭遇真正叛军核心,甚至还有那些恶官的残余势力。父亲才不肯费自己的兵力,当然要在借皇帝之兵,皇帝的将,为殿下清扫福建,而后——” 上官泓轻轻呼出一口气,“自此,上官家的大部分力量将借此战局混乱,彻底转入地下,成为殿下在大夏境内南方最深处的一枚暗棋。无论殿下之后如何,在更遥远的海外,我们上官家还有火种。甚至,在某一天……” 上官泓将手慢慢按住宁晏执的肩头,“如果……孩子,如果你的父亲彻底抛弃了你。你可以,离开这个国……” 至此,上官观秋长达十六年的隐忍、谋划与付出,终于图穷匕见。 他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家族存续,更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将一个更清明的东南,交到值得托付的继承人手中。 如果连宁晏执无法继承大宝,他甚至也准备将宁晏执捞出远走海外。 可上一世,上官观秋还没有得出太子值得信赖的结论前,他就已经毒发卧床。 静室内久久无声,唯闻烛火噼啪。 良久后,陈拾安率先开口,“上官小姐……你能否给上官观秋前辈带一句话……” 上官泓不由转过头去,眼神以示询问,可回答她的却是祝晚凝。 “大势便按上官先生安排即可,但……要让宁飞白在七闽之地,留下点什么。” 上官泓不由轻笑,“只留下点什么便可以吗?不让他彻底埋在七闽?” 谁知这夫妻俩齐齐摇头,“不!他有用!” 第211章 赘婿 几人将后续事宜商议妥当,正是各自散去歇息的时候。 上官泓临睡前,似想起什么,拉着祝晚凝的手笑道:“对了,我那个小朋友,鄯风。他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上次唐突了你,一直想寻个机会,正经请你喝一次茶,当面赔罪。你看……” 祝晚凝还未开口,一旁的陈拾安立刻否决:“不行!” 他眉头紧锁,将妻子往身边带了带,“晚凝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整日里为我家产业操心劳力,已是极限。哪还有精神去喝什么赔罪茶?没空,不去。” 这个不靠谱的质子,还想再见他媳妇? 门都没有! 上官泓见他如此,不由失笑,调侃道,“拾安,你这般紧张做什么?虽说当年是我父亲一力打败了鄯善,可这世上,从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真正的执棋之人,无论是鄯善旧部,还是大雍朝廷,若运用得当,皆可化为棋子,为我所用。鄯风此人,并非那么简单。” 陈拾安听到这话,更是不肯同意,脸色更沉:“那更不行!” 祝晚凝懒得再与他多辩,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对上官泓道:“不必理会他。明日我与你同去便是,正好也有些事想问问那位鄯风公子。” 陈拾安见妻子心意已定,道自己再反对也是无用,只得闷声道:“……那多带些人,让墨一他们也跟着,就在洒月楼见,不许去偏僻地方!喝完茶立刻回来!” 祝晚凝瞥了他一眼,算是默许了他这退让后的条件。 陈拾安心中无奈,却也知明日自己确实无法作陪——他已是第三次前去城西山间草庐了。 前两次他下的铒料,这一回肯定要钓上这条大鱼了。 次日午后,洒月楼五层揽月阁包厢,今日祝晚凝带着如意和玲珑准时赴约。 鄯风倒是与上一次不一样,一身大夏文士常穿的青色直缀长衫,像个富贵人家的读书郎。 他见到祝晚凝,起身郑重一礼,赔罪姿态倒是做得十足。 “惊扰夫人,是在下孟浪。今日特备清茶一盏,聊表歉意,望夫人海涵。” 祝晚凝也不拿乔,行过礼后,微微颔首,从容落座。 “殿下客气了,既是上官姐姐的朋友,又是一场误会,此事揭过便罢。” 玲珑侍立在祝晚凝身后,好奇地打量着鄯风,心里暗忖:“就是这小子将我那两个启蒙武婢师傅瞬间放倒的?这人看着文质彬彬,能跟我比划两下子才好!” 赔罪是幌子,寒暄几句后,祝晚凝自然将话题引向真正的交易。 鄯善国虽小,但却有着大夏绝对稀缺的矿物与特殊植被。 现在祝晚凝需要的是那坚韧适合掺入金属锻造的特殊矿材,这矿材并不单独出现,只做为伴生矿,极为难得。 她的记忆里,它只在鄯善境内被挖掘。 而前世宁飞白已是大夏的九五之尊,他动用这些属国的矿物,可以明面上行之。 但现在,祝晚凝只得要利用鄯风从暗中交易。 谈话间隙,双方仍在僵持,玲珑已经请示过祝晚凝,此时她可以为场上换换氛围—— “听闻王子殿下武艺超群,那日瞬间便制服了我两位启蒙师傅。小女习武日浅,心中仰慕,不知能否请教一二?” 鄯风闻言,抬眸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夫人的护卫身手,我已讨教过。还算尚可,但在我手下都走不过半招。你?还是安心侍奉茶水吧。” 这话可算是捅了玲珑的好胜心! 好啊!就是你小子口气大的没边是吧? 祝晚凝见玲珑眉毛都竖了起来,不由微微一笑,端起孕妇可饮的果茶轻啜一口,准备看一场好戏。 “这丫头虽学艺不精,却最是勤勉。殿下若得闲,指点她一两招,也是她的造化。” 暗处,墨七的气息染上一丝笑意—— 自从墨影卫到了祝晚凝身边后,玲珑早就不满足于武婢们的教导。 现在玲珑可是墨七的第一且唯一弟子。 他和墨一早就料到可能会有这一出,前几日已紧急对玲珑进行特训。 墨一、墨三、墨五、墨七当日就在祝晚凝身边,虽然鄯善闯入后交手时,他们不在车厢内。 可通过武婢们回来复述,几人可早就针对鄯风的招式盘算了多日。 他们墨影卫的大忌便是与人斗武,斗狠——可好徒弟玲珑又不是隐卫! 几人专门开会,针对鄯风找出了种种破解和反击的杀招。 玲珑虽不能保证赢,但撑过几招,挫挫对方锐气,应当没问题。 鄯风本是不欲理会,但见祝晚凝开口,又见玲珑那副不服输的倔强模样,终是淡淡道:“既如此,在下便讨教几招。在此处即可,不必惊动外人。” 话音未落,玲珑身影已动! 她并未用武器,一记迅疾手刀直劈鄯风颈侧,角度极为刁钻—— 正是墨一教的,专攻上路关节。 鄯风眼中不由带上一丝讶异,他轻松的格开。 但玲珑见他出手后,变招极快,第二招已是攻向下盘,试图锁他的腿—— 这是墨三教的,挑他下盘攻击的招式 鄯风此时已深觉出不对,身形微晃,再次轻松避开,还抽空评价了一句:“速度尚可,力道不足。” 第三招,玲珑越战越勇——前两招,她已经知道了鄯风的身形、速度,绝对非同小可。 她虚晃一招,先诱鄯风按第一招的样子出手格挡,实则她以女子特有柔韧,身子一旋,指尖如电,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角度,直取鄯风肋下某处穴位! 这一招极其精妙,完全是预判了鄯风的反应,正是她的嫡师傅墨七的招式。 鄯风的神色终于认真,侧身避过要害,使出鄯家特有身法,反手一扣,精准地抓住玲珑的手腕,算是结束了这场短暂的较量。 虽然他赢了,但整个过程用三招以上,而且最后一招他不得不动了真格。 鄯风松开手,看着一双眸子发亮充满野性斗志的玲珑,蓝眸中首次露出惊讶:“你……跟谁学的?” 这三招,一招比一招更针对他的路数,绝非普通武婢师傅能教出来的! 这姑娘的学习能力和天赋,远超他的预料。 玲珑昂着头,虽然输了,想到墨七对她的指示—— 说什么报答之恩,日后你惹出祸来,,不要把为师说出来就行了。 于是,她只将头一昂,毫无颓色答道,“我自学成才!” 鄯风沉默了片刻,再看向祝晚凝时,眼神变得有些不同。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属于王子的矜贵:“夫人,方才提及的那些矿材,就按夫人刚刚的条件。但是我另加一条作为交换……” 他目光转向玲珑,“……我要她。把这个丫头送给我。” 房间内瞬间一静。 玲珑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呸!你一个自身难保的质子,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还想讨本姑娘?告诉你,你就是给我祝玲珑做赘婿,我还得考虑考虑呢!” 这话一出,连上官泓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暗处的墨七差点没绷住气息。 祝晚凝也是忍俊不禁,用茶杯掩了掩嘴角。 鄯风大概这辈子虽是质子,却也是王子,从未被人这样当面打过脸面,一时竟愣在原地。 那张俊朗的脸上表情变幻莫测,蓝眼睛里满是错愕。 房间内的气氛,顿时从刚才略带紧张的武斗和谈判,变得滑稽起来。 祝晚凝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鄯风公子,玲珑是我的义妹,并不是奴婢。你的提议,恕难从命。不过,关于矿材的交易,我们或许可以再详细谈谈别的条件?” 鄯风看着气得像只小豹子一样的玲珑,最终摸了摸鼻子,自嘲般地笑了笑:“是在下唐突了。在下……只是个自身难保的质子罢了。” 第212章 我火铳呢 “嘿嘿,我这都爬出经验来了!看,小腿要扎绑带……” 陈敏方悄悄给陈迎文显摆,这一条青山的小路,他这个月爬第三回了。 陈拾安在前面,也行的极快——早点将那诸葛隐请下山,回去还得问问媳妇今天吐没吐。 陈敏方跟在后头,看着自家大人那健步如飞的背影,实在佩服,“大人果然是大人,你看!爬山都比我们学的快!” 终于再次叩响柴扉,诸葛隐亲自开门。 那道士眼未见,鼻先动。“这一回这酒……” 一见陈拾安手中那香气隐隐透出的酒坛,他喉头就不自觉滚了几滚。 ——陈拾安这奸诈之徒,一次次带的都是极品陈年佳酿…… 他一个贫穷道士,在这深山之中,何曾受过这般诱惑? 诸葛隐心里埋怨,身体倒是诚实的,将人让进院内,嘴上还酸唧唧嘟囔了句,“贫道终究是贫了些,不仅贵人这般寻酒的本事。” 陈拾安勾勾唇,直将那坛美酒奉上。“打扰先生清修,赐些佳酿或能助兴。” 诸葛隐胡须颤了颤,迫不及待拍开泥封,深深一嗅。“好酒!好酒!这比上一次的还要陈!” 陈拾安微微一笑,又取出那盒上官泓昨日才带来的矿物推了过去。 诸葛隐果然又被吸引,一手捧着酒,一手接过矿物盒,口中喃喃,“奇了奇了,又是我未见过的矿物,似与大夏的金铁全然迥异……” 趁他边饮酒,边研究矿物之时…… 陈拾安又有动作,只见他似不经意地抽出一卷宅院图纸。 “在下于京中偶见一处宅院,景致清幽,最妙的是后院有一天然泉眼,水质清冽,于冶炼淬火……” 他话音未落,那执图的手不小心的一抖,画卷滚落展开…… 不仅露出了精巧的院落布局,更有两张绘有清丽侍女的小像夹在其中,翩然落地。 两位侍女都不是艳俗之姿,一人眉眼间几分仙气,一人身姿极为飘逸。或俯身于案前,似在研墨,或侍弄兰草,极为清雅。 “滋……” 奸诈啊!奸诈! 这臭小子,就用这个考验他的道心? 诸葛隐生生收回眼,若无其事地继续摩挲手中矿石,“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陈拾安一张玉面坦坦荡荡,清清雅雅,仿佛刚刚真的是无心之举。 他俯身拾起画卷与小像,重新卷好,置于石桌一角。 “唉……皆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啊……但若合先生之用,方显其价值。” 说完,就拿一双瑞凤眼,直勾勾看着诸葛隐。 诸葛隐倒也未曾躲闪,也回望着这年轻后生。 草庐一时静寂,只闻山风过竹,沙沙作响。 诸葛隐终是回过眼来,连饮三碗酒。 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将酒碗往桌上一放。 “陈大人,”声音再无半分方才的疏懒之态。 “你三番两次,以奇物相诱,以安适相许,所求不过贫道出山,为你身后之主效力吧。” 陈拾安只觉身上的微汗在慢慢收紧,此时的诸葛隐,或许才是真正显露。 诸葛隐慢慢倾过身来,几乎是耳语道,“让贫道猜猜……是东宫那位太子殿下,可对?” 陈拾安心中剧震,此等洞察力与心智,简直可怕! 他两世为人,的确未见过仅凭这三次会面,居然就猜出他真实背景之人! 刹那间陈拾安脑中念头窜起——若此人不为所用,以其能窥破先机之智,将来必成心腹大患,不如……杀之! 那杀意虽一闪即逝,却被诸葛隐敏锐捕捉。 他非但不惧,反而哈哈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御史大人不必动杀心。贫道若无意,今日你便走不出这院子。” 陈拾安也是上过战场之人,虽对于阵法一事,不算极为精通,但他绝未曾想过,这样简陋的草庐原来藏着这般厉害的阵法。 仅仅在这一瞬间开始,周围的气息完全变了,一股杀意如有实质! 陈敏方和陈迎文守在门前根本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听不见草庐内的任何动静了。 陈拾安仍是镇定,面上甚至还有笑意,“是,先生大才!晚辈不可及矣!” 诸葛隐仰头一笑,气息一收,那阵法又归于荒无,“既要贫道出山,须得依我一件小事。” 陈拾安心头大喜,立即拱手行礼,“先生请讲。” “我要见一见太子殿下。” 诸葛隐目光灼灼如焰,“我要亲眼看看,值得陈御史你这般人物殚精竭虑辅佐的,究竟是怎样的明主。若殿下果真如我所想,贫道这把骨头,卖与他又何妨?若不然……”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那这些奇珍异矿,美酒佳酿,你爱送就来送。贫道依旧在此山间,自乐自娱。” 陈拾安心念急转,缓缓颔首:“先生要求,合情合理。只是先生如果以后要长伴殿下左右,需得想个万全之法。” 数日后,长生子于为成乾帝讲道之余,似不经意地提及自己一位山中道友。 “此人于金丹大道一途虽资质平平,却于金石冶炼颇有几分歪才,性情虽怪,却非庸碌之辈。算是与我半个同门……” 成乾帝正沉迷长生之术,一听于炼丹“资质平平”,顿时兴趣缺缺,随意挥挥手,“不如赐些银两……” 长生子观其神色,又从容补充道:“陛下,此人虽于丹道无大成,但他师傅与我有恩。但与我有几分因果,此人若不托于皇家,怕是有碍陛下得道之行……“ 成乾帝这才打起精神来,只待随便找个皇家道观安置于他。 却见长生子继续开口,“然其才学闲置山野亦属可惜。贫道想着,太子殿下仁厚,或能容此等偏才之人,于东宫谋一闲职,也算全了贫道与他的道友之谊。” 成乾帝闻此言,觉得不过是安排一个无关紧要的闲人,既能显自己慈爱,又给了长生子面子,自是无不可,当即允准,“既如此,便让太子见见吧,若堪用,留在东宫便是。” 长生子垂首称是,眼中无波无澜。 而在遥远的七闽之地,战鼓擂响。 宁飞白听着前方探马来报,对方叛军人数不过数百,远逊于他麾下精锐。 宁飞白自觉胜券在握,正是树立威信、彰显武勇的大好时机。 他下令让经验丰富的老曹将军率部迂回至右翼策应,而将自己精心组建装备了最新式火铳的精锐营调至正面主攻位置。 “此战,要让这些蛮夷见识见识天朝火器的厉害!” 他意气风发,仿佛已看到敌军在火铳齐鸣下溃不成军的景象。 然而,就在部队即将开拔发起进攻的前一刻,精锐营中突然响起一片呼喊。 众人拆了封条,打开火铳军械箱—— 原本应该整齐排列的火铳,连同配套的火药弹丸,竟变成了木棍与石块! 精锐营个个面面相觑,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每一箱都有哨兵细心看顾,上头封条明明都是完整,七百把火铳怎地就凭空不见了! 宁飞白如遭雷击,愣在当场,脑海中只有一个茫然无措的念头在不断回响: “我火铳呢?” “我那么多火铳呢?” 第213章 保胎 远在七闽之地的宁飞白保不住火铳,而陈府之内,大房少夫人却又在嚷着保不住胎。 “我肚子疼!肚子疼!” 许菀莹倚在床头,脸色微微发白,一手紧紧攥着陈同实的衣袖,另一手覆在小腹上,拉长了哭腔。 “同实,我肚子好疼!” 陈同实顿时慌了神,连忙俯身凑近妻子,连声问道:“怎么会又疼了?可是刚才起身猛了?还是午膳用的不合胃口?” 婆婆孟行舟忙放下手中端来的燕容粥,连声吩咐,“快,快去请府医来!”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自那日清明借口动了胎气成功留在大房中后,许菀莹便像是摸准了脉门—— 发现只要自己稍有不适,尤其是喊肚子疼,全家像只绕着花蜜的蜂儿般,嗡嗡嗡围着她团团转。 不仅丈夫陈同实对她百依百顺,连向来严肃的公公陈永烨也会流露出关切之色,婆婆孟行舟更是一叠声关怀。 相比之下,同为孕妇,二房的祝晚凝就显得粗里粗气。 她不仅照常出门打理生意,甚至还去了趟近郊田庄,处置了压榨佃户的庄头,见了血。 妙娘为她饮食上的搭配更注意营养,其余除了活血之物,并无太多禁忌。 只有一点,她与平常有异——唐灵为祝明澜钻研过爽口止吐果脯,祝晚凝是常备于身边。 因着多的动,心思并不关注在自身,祝晚凝反而孕期反应轻微。 她整个人气色红润,步履轻盈,除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几乎与未孕时无异。 久而久之,陈府上下关注的焦点自然偏斜。 陈拾安和叶照微虽将祝晚凝呵护得无微不至,但府中原先备下的府医、以及有经验的婆子们,几乎全被大房以“大少夫人胎象不稳,需时刻看顾”为由,请调了过去。 祝晚凝对此并不在意,她乐得清静,且有她自己的可靠人手和太医定期请脉,她自觉身心舒畅。 许菀莹却将这种资源的倾斜视作一种胜利,一种她更受重视的证明。 她愈发心安理得地终日卧在床上,有时连用膳也懒得起身,只在床榻上解决,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照顾。 这一日,许菀莹的娘家人前来探望。 见女儿被陈家如此重视,许母脸上颇有光,言语间不免多了几分得意。 许菀莹也来了精神,与母亲说着闲话,一时忘了形。 送母亲出门时,许菀莹想着要显摆一下自己在家的威风,欲亲自送母亲到院门口。 许母推辞不过,便由她扶着。 许菀莹一路行着,丫鬟婆子呼啦啦跟了一堆。 可许菀莹或许真是躺得久了,才起身没走久,忽觉小腹一阵坠痛,比以往任何一次假装都要真切猛烈得多! 她“哎呦”一声惨叫,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身旁的丫鬟婆子慌忙扶住,却见她裙摆上已洇开一小片刺目的鲜红! “血……见红了!大少奶奶见红了!” 丫鬟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这一次,不再是装模作样。 许菀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是真的慌了神,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陈同实闻讯赶来,看到那抹血色,也是魂飞魄散。 府医被急匆匆唤来,诊脉后连连摇头,面色凝重:“大少爷,大少夫人这是动了胎气,见红不止,情况危急,老夫……老夫只能尽力一试,恐力有未逮啊!” 陈同实看着床上痛得蜷缩呜咽的妻子,心急如焚,猛然间他想起陈拾安! 拾安如今是御史,深得帝心,听说弟媳有孕,他能请动太医定期问诊! 为着妻儿,陈同实也顾不得平日自己的“守制”,跌跌撞撞亲自冲向和畅院。 听完陈同实的哀求,陈拾安面色瞬间沉凝,“大哥莫急,我这就亲自去请太医!” 他二话不说,直接命人备马疾驰出府。 陈同实心头宽慰——别看二弟不知为何平时对许菀莹颇有冷脸……但现在嫂子出了事,他还是知道着急,真愿意出力的! 陈拾安自然着急—— 开玩笑,仇人怎么能胎死腹中? 那个顶替了他孩儿身份,害死他爱女的孽障,陈拾安一定要让他顺顺当当全须全尾地生下来! 否则,他这仇报谁去?晚凝心头怕是还不会原谅他! 陈拾安动以最快速度,请来太医院专精产科——又嘴快心直的刘太医。 刘太医医术绝佳,一番凝神诊脉施针用药,紧急救治,止住了下红。 “万幸救治及时,”刘太医捻着胡须,细细问着许菀莹怀孕事宜。 之后便是眉头紧锁,环视屋内神众人,毫不留情开口, “老夫行医数十载,见过体质羸弱需静养的孕妇,却也未曾见过这般……” “少夫人!” 刘太医的语气变的严厉—— “怀孕是人之本能,又不是重症缠身,怎么能终日缠绵榻上,不思动弹?” 许菀莹的脸色唰的变的惨白,赶紧抓紧了陈同实的手,却听的那刘太医越说越气。 “人的气血贵在流通,寻常人长期卧躺,气血运行都会迟缓。更何况需要孕育胎元的母体?你稍稍起身便觉不适,非是胎象不稳,实是你自身筋骨懈怠,气血凝滞已久之故!” “老夫刚问过你家府医,其实你怀孕之初,胎相、脉相皆是稳固!” 刘太医的白胡子都颤抖着,言辞愈发犀利,“可你整日动辄无事就呼痛,不仅惊动了全家,你自己的心境在假装中也惊惶不安,七情过度,最易扰动胎气!” “母体虚张声势,胎儿于腹中岂能安稳?今日假痛引动真痛,终至气血逆乱,胎元震动,乃至见红!” 陈同实慢慢松开了许菀莹的手,疑惑的追着刘太医的目光。 刘太医也回看陈同实,终是放柔了语气:“关爱是人之常情,但不可一味纵容……孕妇需静养,而不是终日枯卧于床!当有适度走动,甚至是劳作,才能气血和畅。” “饮食要均衡,不可过于精细,才以滋胎元。似少夫人这般,饭来张口,终日不动,看似珍重,其实是徒耗其根本!” “再者……”刘太医索性一次说透,“如果真使其心性愈发娇惰,稍有不顺便觉天地倾覆,如何能承孕育之重?他日生育之时,有何气力面对生产这道鬼门关?” “反观府上二少夫人,”刘太医语气稍缓,略带赞许,“老夫虽只为她诊过一脉,但亲眼见着她起居有常,劳逸结合,加之心思开阔,身体康健,胎象自然平稳强韧!那才是正道!” 最后,他重重叹了口气,对许菀莹道:“少夫人,你若真欲保住此胎,乃至日后安全生产,即刻起,便当收起那些小性儿,每日必要缓缓散步,活动筋骨,放宽心怀,甚至可以稍事生产劳动!饮食亦不可再如此精细过度,虚不受补!” “若再似从前一般,只知卧躺哭诉,下次莫说是老夫,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你这腹中孩儿!” 许菀莹面红耳赤,羞愤难当,却再不敢出一声辩解。 第214章 宁飞白丢了 陈拾安与祝晚凝此时却未去凑热闹,只听着小丫鬟回报,心头好笑。 屋内烛火温馨,陈拾安正欲说些体己话,陈敏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宫里有内侍急召,请大人即刻入宫!” 陈拾安眉头一蹙,与祝晚凝对视一眼——上一次夜召入宫是七闽叛乱,怎么这么快又有大事发生? “我快去快回。”陈拾安握了握祝晚凝的手,随即整理衣袍,快步而出。 这一次的召见地点并非上次的议事殿,而是在成乾帝寝宫暖阁内。 踏入其中,陈拾安见阁内——面色阴沉之极的成乾帝,垂首侍立眉头紧锁的林诸,还有沉默不语的余阁老。 再无第四人——这一次是更小型更心腹级别的议事。 “臣陈拾安,叩见陛下。”陈拾安心头警铃大作,面上沉稳。 成乾帝却是极为敷衍的挥手叫起。 陈拾安这才发现皇帝手上紧紧攥着一份密报,呼吸也是十分急促,显然是牵动帝王心绪的大事。 良久,成乾帝才抬起头,眼球中已有血丝: “飞白……飞白他……丢了!” 陈拾安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立即震惊呼出声来:“啊?怎么会?郡王之前不是来捷报,说一路并无阻碍吗?” “朕怎么知道!” 成乾帝将那份密报掷在地上,气的胸口急剧起伏,“他带了足足五万大军,只攻打号称两万的叛军!他还带着曹振霆,带着数名悍将!他是朕的……他是朕寄予厚望的侄儿!怎么会丢!” 他猛地指向林诸,“林诸!你立刻派大将,派最得力的人去!给朕把飞白找回来!” 陈拾安眼神好,瞥见林诸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才上前一步,“陛下,曹振霆老将军的军报上写得很清楚!” “郡王殿下是……是好大喜功,擅自带领少量亲卫深入密林追敌,才与大军失散。其所追之敌,经查实确只有零星溃兵。” 林诸也是战场上拼杀过来,脾气最是暴躁——平日亲儿子林未平,都正经考中的进士了,他还瞧儿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何况这抢功劳添麻烦的宁飞白? “曹老将军已在全力搜救,此时若再从京中派遣大将前往……路途遥远,恐于事无补,反易造成指挥混乱……” “混账话!” 不待他说完,成乾帝彻底暴怒,抓起手边的玉枕就砸向林诸。 “曹振霆!一定是他!是他倚老卖老,不服飞白,故意设局害他!让他找人?飞白必定凶多吉少!朕信不过他!” 林诸生生受了这一下,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冷意,沉声道:“既如此……请陛下圣裁。” 成乾帝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目光又一次看向了陈拾安。 是了! 陈拾安! 此人文武双全,心思缜密,更重要的是,他是孤臣! 与军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毫无瓜葛,他只忠于朕! 他一定能体会朕的苦心,一定能找回飞白! 何况还是他一力支持飞白呢! “陈爱卿!”成乾帝眼里都是希望的小火苗,“你去!朕命你为钦差,即刻前往七闽,督帅曹振延部,全力搜寻中山郡王!生要见人,死……不!必须给朕活着带回来!” 陈拾安闻言,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为难。 他毫不犹豫地躬身,语气坚决:“陛下!臣不能奉命!” “为何?” 成乾帝愣住,完全没料到他会拒绝。 陈拾安抬起头,满脸的无奈:“回陛下,臣妻祝氏刚被诊出有孕,如今才三月有余,胎像虽稳,然孕期反应颇大。” “臣……臣实在放心不下,曾发誓此次必守在身边,直至她安全生产。此乃臣家事,恳请陛下体谅!朝中能臣干将众多,并非非臣不可!” 这番话若在平时,成乾帝还觉得他有软肋可以拿捏…… 但此刻,心急如焚的成乾帝听来,生生就是忤逆不忠! “你……你说什么?” 成乾帝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陈拾安,恨不得戳到他脸上。 “你媳妇才怀了三个月,离生产还早着呢!你一个大男人,为了在家陪产,竟敢罔顾君命,不为国尽忠?陈拾安!朕看你是恃宠而骄!” 他越说越气,幸好暖阁里枕头多,抓起榻上另一个枕头,狠狠砸向陈拾安:“朕让你去!你就得去!天大的事也比不上找回飞白重要!” 陈拾安身子极微的一闪,枕头就略略偏了些准头,不痛不痒砸在大腿上。 同是习武之人,林诸马上虎目圆睁,偏头去看—— 好小子,还能这样? 陈拾安依旧躬身立着,腰杆那是十分笔直。 成乾帝砸完了,喘着粗气,看着油盐不进的陈拾安,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是有大将军卫铮,可卫铮武力顶级,脑子……算了。 他也有御林军的将领们,他也足够信任,可这些人的脑子……也算了。 只有陈拾安这臭小子,状元之身,居然还懂带兵。 他现在能完全信任,又有能力办成此事的,竟只有这个为了媳妇敢顶撞他的臣子! 看来强压不行,只能利诱安抚。 成乾帝强行压下怒火,声音放缓,“陈拾安,你媳妇的委屈,朕知道了。” “你之前为她请封三品诰命的折子,朕准了!不仅如此,朕还给她抬半品,为从二品!即刻就批,明旨下发!让她品级比你还高,这总行了吧?算是朕给你的恩典,给你媳妇的体面!” 他盯着陈拾安,牙都咬的吱吱响:“现在,你满意了吧?赶紧给朕收拾东西,立刻出发去七闽!找不到飞白,你和你媳妇,谁都别想好过!” 陈拾安装作挣扎了半晌,适时露出被迫无奈的表情,终于是下定决心。 ——嘿嘿,现在媳妇都是从二品了! “臣……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为臣与拙荆思虑至此,臣……臣万死难报!臣……遵旨!必竭尽全力,寻回郡王殿下!” 成乾帝这才挥挥手,声音也有了几分疲惫:“快去……快去……散了吧” 陈拾安叩首起身,恭敬地退出暖阁。 林诸这才反应过来,出了暖阁,就用一巴掌拍在陈拾安的背上,“你……你小子!未平要有你半点脑子,我就不必天天捶他!” 不过林诸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拾安啊,人海茫茫的,你真去了七闽上哪去找那废物?” 陈拾安拱拱手,逃的飞快,可不敢再吃林伯父第二巴掌。 ——宁飞白在哪都会丢,唯独在七闽不会丢。 宁飞白能去哪? 当然是被上官观秋捉了去。 一进七闽,上官观秋可像老头看孙子般,看着他呢。 第215章 余明珠,醒来 陈拾安领了旨意,回到陈府,已是深夜。 祝晚凝第二日醒来,才知宁飞白果然在七闽出了事。 现在兵部不肯出力,余阁老这个老狐狸见宁飞白出事,直接装死。 而自己马上就会是从二品诰命,只是丈夫…… 要即刻远赴七闽。 陈拾安在与上官泓暗道密谈后,就已知晓,宁飞白一定会在七闽有惊无险。 他为何抢着上折子替祝晚凝请封,自然准备好给媳妇先讨点好处。 陈拾安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一到七闽,我就按着上官泓的交待,联系上官观秋,立刻将宁飞白带回来。最多三个月……我回来时你也只有六七个月,绝不会错过孩子降生。” 祝晚凝靠在他怀里,脑中闪过前世独自孕育的艰辛,“上一世,你一天都不在家,我不也好好的?” 或许真是孕期情绪有异,祝晚凝这句话本也不是抱怨,却不知语调里带出了几分幽幽。 陈拾安立即便捕捉到这细小情绪,他手臂微微收紧,“是我错了……上一世是我混账,我罔为人夫,为人父……这一世,我一天都不想错过……” 祝晚凝见他这般,也只将他一推,“即是定下了,便早去早回便是。反正我怎么着也得有五多个月才生。上一世是十月初三,这一世估摸也差不多。” 陈拾安既知不得不去,便也刻意浮出轻松神色,笑着又搂回妻子,“为夫给你捡了个大便宜。现在为夫不仅身家全在你手,连品级都矮你一头……唉,真要仰仗爱妻你多提携……” 祝晚凝被他这话逗得莞尔,愁绪便也彻底冲淡。 陈拾安即已领命,自然要让皇帝满意,在次日下午就带着一队精干人马,一路快马疾行,离京南下。 陈御史留京后,朝堂居然变动颇多。 奇的是—— 宁飞白是在京外人丢了,而宁飞白留在京内的势力,却是官职丢了。 首先出事的是右都御史王康。 此人可是屡屡为宁飞白冲锋陷阵的急先锋,突然就被翻出一桩陈年旧案。 起因是京兆府接到报案,称其城南一所废弃多年的旧宅内散发恶臭。 官府派人探查,从枯井中起出数具早已白骨化的尸骸! ——而恶臭,倒是子虚乌有,报案人也消失不见。 可经仵作勘验,死者皆为年轻人,有男有女,死亡时间约在十年前,尸骸上留有明显虐杀痕迹。 此事本不算惊天大案,但随后有神秘人向刑部提供了关键线索和证据,直指这所宅院十年前的主人,正是时任地方知州的王康! 老宅地契副本,当年为王康处理“私密事务”已故老仆的临终证词,甚至还有当年王康为掩盖此事,向当地官吏行贿的账目。 陈年证据,统统同时现世! 虐杀平民、欺瞒朝廷、行贿官员…… 桩桩件件,数罪并发,宁晏执掌握着节奏,让证据链逐渐清晰。 王康当即被革职下狱,三司会审。 他本是言官二把手,如今自身难保,以往弹劾他人的手段,如今全数报应在自己身上。 宁飞白在都察院的重要臂膀,被彻底斩断。 紧接着,是户部侍郎李秉义——宁飞白在户部负责江南赋税的钱袋子,扳倒他的方式更为专。 先是陈拾安下属御史弹劾他账目不清,亏空库银,但御史之词倒无实证 李秉义自然奋力辩解,又利用职权四处活动。 可他活动的动作皆被人收入眼内,一本极其详尽实证账本,现在才出现在了都察院的案头。 虚报项目,挪用公款、中饱私囊的铁证如山。更有几个手下吏官反水,以污点之身,指证立功! 李秉义连辩驳的机会都不必有,就被迅速定罪抄家。 余阁老冷眼旁观,沉默不语,反正动的不是他的班底,心中倒是庆幸——余明珠病得及时! 政治现实,莫过于此。 太子宁晏执坐镇东宫,捏着陈拾安留下的“黑名单”,当了回阎王点卯。 他倒没大规模株连,只针对宁飞白核心党羽定点清除。 加上每一桩案子都证据扎实,程序合法,让人挑不出错处,即便成乾帝心中有所疑虑,也无力回护。 可太子心里明白,宁飞白真正的依仗,并不是朝中势力—— 而是…那九五至尊的偏心。 太子倒也不急,静等宁飞白历尽艰辛被陈拾安捞回汴京—— 到那时宁飞白会绝望地发现,他最重要的喉舌都察院被割,钱袋子被斩,中层骨干损失惨重,残余分子人心离散。 定是十分有趣。 宁飞白没了消息,余明珠的病倒终于有了起色。 少女长长的睫毛颤动,如同挣扎破茧的蝶,终于缓缓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室内光线被安排精心调节,柔和而不刺眼。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适应着光明,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守在一旁的贴身丫鬟,立刻惊喜低呼——“小姐!您醒了?” 随即连忙小心地将温热的蜜水喂到她唇边。 甘霖入喉,余明珠的意识逐渐回笼。 她记起了自己服下那枚药丸,记起随之而来沉重昏睡……以及,那场仿佛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里,来自上一世的所有记忆。 “我……睡了多久?” 余明珠的声音微弱嘶哑。 “小姐,您昏睡一个月了,虽然一切如陈夫人所说,但奴婢哪有不担心的!”丫鬟红着眼圈回道,“幸好,幸好您吉人天相……” 余明珠轻轻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那场属于前世的梦里被抽干了。 接下来的几日,在丫鬟的精心照料下,余明珠开始缓慢地恢复。 直到余明珠身体基本恢复如常,她第一个便是邀祝晚凝一叙—— 余明珠这些日早已对比清楚,前世今生,为何众人命运这般迥异…… 上一世,祝妍然被祝晚凝生生咬断喉管,两人同归于尽。 这一世,祝妍然早早就暴毙…… 或许陈二少夫人,现在的太子妃之妹,能为她解答清楚。 她也好为陈二夫人,好好说道说道: 上一世宁飞白,是怎么在她死后三年,丢了皇位,万箭穿心而死的。 第216章 宁飞白的腿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七闽,云雾缭绕,偏僻山村里。 宁飞白在一阵头痛与腿痛中,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低矮的茅草屋顶……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乡土气息,像混杂着泥巴,牛粪和小孩子们的汗臭。 “缘投,倪卡尼漏嗨?” (闽南话:帅哥你醒了?) 一群又瘦又黑的小孩,挤在宁飞白的身边。 “伊咩汝?” (他是谁?) “伊是底也?” (他从哪里来?) 叽叽喳喳,宁飞白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试图转动僵硬的脖颈,却发现自己的一条腿被几根粗糙的木棍固定着,动弹不得。 “嗨!缘投,你别动!” 此时,一个清脆如溪流的声音响起。 宁飞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端着一碗粗陶碗端了汤药走进来。 她穿着打补丁的葛布衣裳,皮肤是麦色,只梳了两条牛角辫,插着小银梳。 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是山野间未经世事的小鹿。 少女淳朴是淳朴,就是感觉不太聪明的样子。 见那少女脸色一黑,对着小男孩们骂道,“七桃!乎汝!七桃!” 黑小子们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我在哪……” 宁飞白终于发现了少女口中那几个能懂的词,他赶紧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 “伊底八厝内!” 小姑娘欢快地把药碗放在旁边的小木墩上,“八厝,你知道吗?” 宁飞白闻言更加茫然,只得问少女,“你叫什么?你们这里的大人呢?能找一个懂官话的大人来吗?像是村长?” 少女闻言灿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哇泥阿爸就是村长……我叫阿草。” “阿爸前几日在那边山涧里采药的时候发现你的!你和你那些仆从从好高的坡上滚下来啦!哎呀,惨哩,就你一个还有口气,其他人都……哎!” 阿草夸张地叹了口气,摇摇脑袋,“阿爸说那是阎王爷不收你,命大哩!” 接着阿草又笑着指指自己“阿爸要出去跟外面人卖草药,所以懂官话。阿草也懂一些……” 宁飞白渐渐恢复了记忆,当时他想带着精锐追击那偷袭的叛军显显威风,来弥补前几日丢了火铳的士气。 结果发现,叛军的确慌不择路的溃逃,可他们似乎极熟悉地形。 正值一声山雨疾来…… 他逃,他追,结果宁飞白自己插翅难飞,全军滚落山崖陷阱。 “我的腿……”宁飞白一想到当时的场景,腿就有所感应般抽痛了起来。 他试图移动那条伤腿,立刻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莫动莫动!” 阿草连忙按住他,“你腿摔坏啦!九厝内村就浦巫医最会治这个!阿爸已经去请啦,可浦巫医老人家去隔壁村跳神……呃不,是行医去了,过两天就回来!你放心,浦巫医可厉害啦,厝内有小孩的胳膊断了,还有狗儿打架咬伤了,都是他给念好的!” 巫……巫医? 跳神? 宁飞白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 他,堂堂大夏郡王,未来的……竟然要沦落到靠山野里给狗治咬伤的巫医,跳神来治腿? 稍微积攒了点力气,宁飞白立即决定要先走出这里再说。 只要他走到任何一个有官道的路上,或是找到会说官话的成年人,稍稍显露下身份,有的是人送他去当地官属! 他指使着阿草给他准备吃食,阿草一离开茅房,宁飞白就解开那简陋的固定夹板,从门边捡了根看着挺牢固的树枝,当拐杖溜走。 结果没走出百米……那树枝根本是裂开的! 他一脚踩进田埂边的泥水坑,树枝经不起他歪斜的体重,咔嚓一声断裂。 宁飞白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儿,好巧不巧,那条伤腿磕在旁边一块石头上。 “啊!” 惨叫引来了在边上玩耍的黑小子们,六七个八、九岁的孩子,一片好心,七手八脚乱抬一通,连拖带拽的将宁飞白抬了回去。 一路上,宁飞白那伤腿在路边的石头上不知磕了多少下! 痛的他一路“啊…啊…啊”了回去。 阿草闻讯赶来,看着他那狼狈样,再掀开他的裤腿看着明显肿得更高的伤处,气得直跺脚:“你这人咋不听话哩!阿爸说了受伤不能乱动!你看,严重了吧!” 可宁飞白不信邪,觉得上次是运气不好。 这次他趁着天还没黑,阿草要去给阿爸准备饮食,偷了一把砍柴刀防身。 这一次宁飞白学乖了,找了根更粗更可靠的树枝。他到底有武艺在身,行动还算敏捷,成功避开四处玩耍的黑小子们。 结果黑小子们是避开了,但路选的太偏,不幸惊动了一窝出来觅食的野猪。 宁飞白脚下一顿,跟那领头野猪四目相对,他再扭头看看头猪身边的猪群们。 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拄着树枝狂奔,慌不择路下滚进了一个长满荆棘的洼地。 还是善良的黑小子们,听着熟悉的惨叫声找来。 只见那外来的人浑身滚的是刺果苍耳子,那原本好看的袍子撕成一条一条。 最惨的是那条伤腿,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孩子们互相看看,小小的脑袋里都有大大的问号—— 这位大哥哥,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怎么比他们还皮呢? 虽然黑小子们迷惑,但他们不说。 他们可是好孩子,小心用树枝拨开荆棘,将宁飞白再一次七手八腿的抬了回去。 “啊……啊……啊……” 这一次,宁飞白叫的更大声,更惨烈。 还没做完晚饭,阿草没好气的一边帮宁飞白拔刺,一边恨不得拿柴刀柄砸砸他脑袋。 “哎呀跟你说山里有危险,让你不要乱跑!好好养伤,你不信!你看你看!” 宁飞白快疯了。 他觉得这个邪门的阿草,那些邪门的黑小孩们,还有整个邪门的村子都跟他八字犯冲! 他决定改变策略, 不能再蛮干了,他要智取!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他都看起来十分乖觉,甚至跟阿草快速的学了一些闽语。 他用身上一块玉佩贿赂了一个看起来机灵点的黑小子给他带路。 结果那个叫阿泉的黑小子,确实最机灵! 的的确确把宁飞白带上了村里唯一一条平坦大路。 大路的尽头也的确通往村外的官道,可是…… 阿泉兴奋地指着一根横跨溪流的独木桥,边说边用手比划—— “外乡人哥哥,过了这桥就一直通到官道啦!” 宁飞白看着那湿滑摇晃的独木桥,再看看自己那条几乎废掉的腿,内心是崩溃的。 可宁飞白的性格本来就是越挫越勇,绝不认命! “难道因为这点困难,就放弃吗?” 一咬牙,他尝试着单脚蹦上去,然后…… 毫无悬念。 宁飞白“噗通”一声栽进了及腰深的溪水里。 这次黑小子们没来,来的是阿草的阿爸,还带着从外厝揪来为宁飞白治腿的浦巫医。 阿草的阿爸桂叔,时隔两天,再一次将宁飞白从水里捞起来。 宁飞白很快发起高烧,腿伤处被冷水一激,骨伤、肉伤一起炎症加剧,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 就连见多识广的浦巫医,都对着桂叔轻轻摇头。 经此三番折腾,宁飞白彻底蔫了。 他瘫在阿草家那张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望着茅草屋顶,眼神满满的绝望。 他的右腿从最初的只是普通扭伤骨折,现在愣是作成了重度感染! 他现在很怀疑这样下去,是不是有可能留下终身残疾! 阿草端着味道更诡异的草药进来,看着宁飞白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叹了口气:“哎,你说你,急个啥嘛!好好等着阿爸请浦巫医回来给你治病不行嘛?你看现在好了吧,浦巫医刚跟阿爸说,你这病,他都治不了!” 宁飞白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后悔了,后悔从汴京来这鬼打墙般的七闽。别说腿了,他感觉小命都等交待在这个被诅咒的村子里! 苍天啊! 汴京能不能来一个救命的神兵天将,赶紧将他捞出去啊! 第217章 余皇后 “夫人……这是风仪绣坊那传来的帖子,是上次的小姐……” 如意呈上了余明珠的亲手邀约帖子,祝晚凝接过,心下不由诧异。 如意也轻皱眉头,“咱们与余家的交情……满打满算起来,也不过那次在风仪绣坊,夫人你和她相谈甚欢……” 祝晚凝沉吟片刻——那颗假病药,于她而言,不过是顺手之事。 虽然说是最初是还了前世余皇后那一点微末的照拂之情,但更重要是她和陈拾安阻止宁飞白与余家联姻的一步闲棋而。 祝晚凝还真未想过,要余明珠有何回报,也未想过要和她有更多交情…… 按常理,余明珠现在假病初愈后,应该是避免与她接触,从而低调处事。 她应该或是利用现在宁飞白失踪的大好机会,立即退婚。或是在余家寻找更多支持,在后宅中真正站住脚。 为何,余明珠倒是会主动急着邀她这个外人一叙? “确是有些奇怪……” 祝晚凝正提笔斟酌回信的措辞,却门口一声轻唤,那人未到声先至。 “姐姐!姐姐!” 正是已是官身的祝折樱,又风风火火地来了陈府。 祝晚凝放下笔,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怎的又回来了?我们的祝副使,可是又受了哪位上官的气?” “才不是呢!” 折樱进了屋先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脸上笑嘻嘻,“我是特地回来感谢姐夫前番指点的,后来一想,姐夫出门办差去了。和姐姐说也一样,我依着姐夫的法子,果然行的通!现在我这副使,可是得了上官的器重!” 她那得意的模样,如意和祝晚凝不由都轻笑出声。 折樱摇头晃脑又吹嘘了半天,才突然又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小扁筒,“差点忘了!还有一事!姐姐,你看这个!” “这是?”如意接过那扁筒,触手微凉,油润。 “是唐小姐的信!”折樱眼睛亮晶晶的,“是通过我们船舶司的特殊海路传信渠道送回来的!漂洋过海走了一个多月呢!姐姐,折樱能干吧?” 唐灵的信! 祝晚凝心中一动,立刻从如意手中取了过来,小心地拆开扁筒,果然见里面是一封保存尚好的油纸信。 那纸张边缘已微微卷曲,甫一展开,甚至能嗅见远渡重洋的海风气息。 那油纸上,不知用什么样的笔写成,但一看就是唐灵洒脱的字迹—— 这封来之不易的信中大致说了唐灵与她的灵飞号一路的见闻。 灵飞号也曾遭遇风暴,唐灵也曾登过满是鸟群的奇岛,见过各类的异邦人…… 所幸陈拾安为她挑选的船长、大副、领航们个个精干,水手们也都老实本份。 那最后赶上般的庄北望也的确未吹牛,他虽第一次出海,但显然对此神往已久,功能做的极足。 如今船队已安全抵达满剌加的大港,此地商贾云集,语言繁杂,盛产香料宝石。 她稍作休整补充淡水食物后,将继续向东南方向航行。 听闻那边还有更多岛屿和大陆,她欲前去探寻更多的未知…… 信不长,却字字千金,勾勒出一片广阔天地。 祝晚凝反复看了两遍,才小心地将信收好。 “折樱,多谢你。” 祝晚凝真诚地道谢,只有市政船舶司才有这般的便利。 待留了折樱用了顿妙娘做的晚饭,祝晚凝才重新提笔回帖,应下余明珠的邀约。 次日,祝晚凝先一步到达洒月楼,今日她只带了如意和玲珑。 刚在临窗的位子坐下,便听门外环佩轻响,余明珠到了。 门被推开,余明珠将贴身丫鬟留在房外,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烟紫色绣银丝衣裙,款式简单,可却说不出的服贴。 她一进门,目光便快速扫过室内,随即对祝晚凝身后两人淡淡道:“我与陈夫人有要事相谈,不喜打扰,你们都退到楼下去候着吧,楼梯口留人,勿放生人进来。” 这话说得极其自然,却让祝晚凝猛地抬眼,心下一凛! 不对! 洒月楼是她的产业一事,前世今生虽然不算特别隐秘,但余明珠应该当不知情。 可她这话,分明是知道这地方的底细,知道她能完全掌控此地! 祝晚凝面上不动声色,轻轻颔首示意,如意与玲珑依言退下,并从外间合上了门。 室内此时只剩她们二人。 余明珠仪态大方走到祝晚凝对面,姿态优雅地缓缓坐下。 她并未立即开口交谈,而是伸出一只纤纤玉指,执起桌上茶壶,为自己斟一杯清茶。 祝晚凝不由自主被她的动作吸引—— 余明珠右手手腕微微抬起,那个高度极为精准;左手两只手指尖,虚虚的托着杯底;左手食指与小指,刚刚好能轻拢袖口…… 舒缓又精致,威严又优雅。 这样的动作,祝晚凝前世在宫廷内见过许许多多次。 她眼前的这个余明珠…… 与风仪绣坊那个为嫁衣发愁思的少女余明珠判若两人,不可同日而语了! 祝晚凝的心跳不由怦然加速,“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她……” 那个荒谬却又想来是唯一合理解释的答案,在祝晚凝的心中清晰浮现。 就在这时,余明珠刻意放下了茶盏,不避不让,抬眸望向祝晚凝。 那目光,似在询问,“你……看懂了吗?你能回答我吗?” 祝晚凝完全已可确认,余明珠刚刚的仪态就是在试探,试探祝晚凝能不能一眼认出她来! 眼前女子的眼神,沉静通透,全然不见了上次相见的青涩,有着历经千帆的成熟感。 余明珠勾唇一笑,缓缓地出声唤道:“陈夫人……” 仅仅三个字…… 就是这个语调! 就是这上位者的习惯性姿态! 祝晚凝瞬间确定那个猜想—— 眼前之人,不再是余阁老的嫡孙女余明珠了! 不等余明珠说出下文,祝晚凝倏然起身。 按规矩,她已是从二品诰命夫人,而余明珠只是一个普通贵女,哪怕她是阁老孙女,也应该当向祝晚凝行大礼。 可现在却是祝晚凝是后退半步,双手叠于小腹前,缓缓屈下膝盖。 这是大夏觐见中宫皇后时,才会用的觐上礼! 这一套动作,祝晚凝做的行云流水,毫不生涩,如同前世她见到余皇后时那般自然。 余明珠端坐的身形终于僵住,握着茶盏的手指慢慢收紧,瞳孔控制不住收缩! 果然! 果然是她猜测那般! 最终余明珠苦笑一声,微微抬了抬手,“免礼吧。” 余明珠脸上表现转化苦涩的了然,而祝晚凝也微笑回望着她,毫无畏惧。 四周一点声响也没有,屋内更是落针可闻。 两位明明只有十八岁的女子,四目相对,可空气中弥漫着的,却是时光蛮荒的气息。 良久,余明珠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果然也……” 前世今生的界限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两个拥有共同秘密的人。 在这间安静的雅室里,完成了一次无声的相认。 “娘娘。” 祝晚凝轻声开口,用的依旧是前世的尊称。 第218章 前世真正的结局 余明珠带着苦涩摇摇头,“陈夫人,莫要再这样唤我……那一世,已如幻如泡影,当不得真!” 祝晚凝深知前世的命运之重,她刻意放轻松口气,“那……余小姐,可否帮我解惑?我最后咬下的那一口,是否将我亲爱的堂姐拖入了阿鼻地狱?” 余明珠愕然,倒没想到这是祝晚凝的第一个问题。 她勾了勾唇,微微点头,“陈夫人,我可以告诉你——你最后拼死的那一口,真没有白费。祝贵妃可是当场喉管就断了,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你与她,的的确确同归于尽了。” “呵……那便好!” 祝晚凝挑挑眉头,心情愉悦的暗忖,“这倒不亏!前世今生,都是我将祝妍然送上了路!这仇,都报了两回了,不亏不亏!” 余明珠看看她的神色,语气也放轻松,“得益于你除掉了祝妍然这个仇家,我这个皇后之位,倒也是平平安安稳固三年。” “三年?”祝晚凝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微微皱眉。 “可也只有三年……”余明珠眸色深深,直直望向祝晚凝眼底。 “三年后,宁飞白这个皇帝曾经作下的孽,竟然一桩桩,一件件,开始被天道,也被人心一点点讨还回来!陈夫人,你……你们死的不冤!” 祝晚凝猛然抬头,脸上浮起震惊之色。 “三年?宁飞白只在我死后活了三年?那你……” 余明珠唇边仍是苦笑,“陈夫人,或许听完我接下来的话,你会庆幸自己死在那一年……” “大夏那三年里间,先是东海海患再起,规模远超以往。” 余明珠的目光投向虚空,从前世记忆中翻出最后那三年。 “莱州本就受过一次大规模海患,可宁飞白视而不见。就是不愿意培养水师,就是不愿意正视倭人之危险。” 祝晚凝垂眸,这一点陈拾安重生回来后,就立即着手缝补了。 可余明珠接下来的话,让祝晚凝不由喉头一紧。 “就是宁飞白固步自封的这些年,倭国举全国之力向欧罗巴之国学习,研制了新式的战船——那船的型态犀利,听说是用火力驱动,那动力之强,在海上来去如风!” “其后,便是倭人一改之前只烧杀海境的习惯,举全国之力上岸,攻打大夏重镇!” “而当时镇守最关键莱州海防的守将,正是宁飞白的以前心腹之一。那人曾替他做下构陷上官氏满门的脏事之后,宁飞白有意疏远他。根本未如事前承诺的给他重要。” “那小人一直对宁飞白怀恨在心,也根本没有爱国爱民之心。倭人略一贿赂之时,他竟……故意放开防线,引恶狼入室!” “而第二首关卡,本应是你外祖镇守的威海关,那守将张魁也是个软脚虾,面对倭人竟然不战而降!” 祝晚凝呼吸一窒,纵是她死后之事,可亲耳听到这亡国的真相,仍觉心惊。 ——还好,这一世她已提前了结了张魁,外祖家也不会再出事。 余明珠见祝晚凝垂眸不语,猜出祝晚凝重生后一定做下能下沈将军之事,现在她只继续讲述—— “彼时,宁飞白倒也不惧倭人。海战虽说大夏不擅长,可陆战倒也没输过倭人。宁飞白自诩有诸葛隐替他在鄯善铸造了不少精钢刀剑,锋锐无比。” 余明珠眼中闪过彻底的讥讽,“可鄯善……从来就不是真心依附。因着宁飞白厌恶鄯风,令人毒杀了他。鄯善两位王子都死在了大夏,鄯善当时只有长公主鄯敏登基为女王。” “在关键时刻,鄯敏女王趁宁飞白病,要宁飞白的命!她突然杀了诸葛隐,扣押了的精钢兵械,坐视我大夏军队装备不足,独力难支。” 祝晚凝不由抬眸,天道果然玄妙,她这一世也早早认识了鄯风…… “更可怕的是,倭人利用从我大夏抢来的银两之资,从弗郎机人那买来大量火铳!” 余明珠声音不由颤抖,“倭人的枪声一响,我军骑兵尚未冲到阵前便已溃散……节节败退,一溃千里。” 她深深吸气,积攒勇气,才说出最后那段惨烈的结局。 “谁能想到,最后拼死与倭人拼杀的,不是宁飞白,不是他的权贵臣子们。先是守城的普通士兵。等士兵们死光,就是满汴京的大夏百姓……男子……女子……老人……” “我记得听宫人说,有一位脸上有道伤疤的奇女子,特别擅使毒。传说她手上一枚特别的骨哨,那骨哨只要一响,一次可以瞬杀数百甚至上千的倭人!满城倭人,竟不敌她一个女子!” “可那倭人趁她已经杀了数千倭人,体力不支时,从远处放冷枪,这才杀死了女英雄!” 祝晚凝的泪水不受控制的大股涌出,那……那是前世的唐灵! 原来她的灵儿,在前世也是如此英勇! “汴京城破之前……” 余明珠的目光投向流着的泪祝晚凝,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残忍。 “倭人们入了城,却仍是攻不进宫城。倭人们便索性只在城中杀伤平民,抢掠百姓。” “是一直潜伏在城中,伺机要为你们夫妻报仇的……玉诚,他因着绣艺频率出入宫闱,对皇宫小道早就摸透!他买通宫人,竟然带着大雍皇室给他的护卫,为倭人引了路。” “宫城……于是很快就被攻破了。” 余明珠重重闭上眼,微微仰起了头,“倭人要戏弄大夏的皇帝,纷纷放下了火铳,而是用起了弓箭!” “宁飞白……在万箭之下被射成刺猬,却并没有死去。倭人们,却狞笑着要凌辱于他。这时候,却有一个女子,往宁飞白心口捅下了最后那一刀,彻底了结了他,也算全了他大夏皇帝的死前最后的体面。” ”那女子是一个女海商,她一路随着倭人入宫,甚至小有威望!那个女海商……听说,姓上官!” “而我,”余明珠缓缓睁开眼,泪水已经盈于睫上,“宁飞白死后的那一晚,我紧闭坤宁宫的大宫……放火烧宫,自尽殉国。” 最后,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大夏最屈辱的结局—— “至于祝妍然那个儿子……宁飞白一死,他就太子之身,开城……投降了倭人,苟求一条性命。” 祝晚凝见余明珠的身体已在微微摇晃,她上前扶住了余明珠。 余明珠半靠在祝晚凝的身上,泪水汩汩而出,吐露出最后四个字—— “大夏,亡了。” 第219章 上官阿翁 陈拾安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仅用了十日便抵达了七闽之地。 “陈御史!你可算来了!” 一入曹振霆将军的临时帅帐,还未等他开口,须发皆白的老将军便像是找到了娘家人…… 一肚子的憋闷与苦水,尽情倾泻而出。 原本曹老将军可没少私下骂陈拾安—— 毕竟他在朝堂上对着成乾帝长袖善舞,又踩着张首辅、卢阁老的人头上位。 武将最烦这样手段凌厉的文臣! 可是喜恶是靠对比出来的——经此一役,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宁飞白一比,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年轻人,办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那是相当靠谱! 曹振霆搓着手掌,语气激动,恨不得掬一把老泪:“这七闽的仗,虽不难打,却也是一场乱仗——叛军滑不溜手,借着地利跟我们捉迷藏!” “郡王他……唉,可能是年轻,不听老夫的劝告,以为拿下游击散勇们轻而易举,这才轻敌冒进……” 曹老将军还是厚道,倒没有借机将宁飞白臭骂一顿,只是尴尬的继续,“不过郡王一走丢,老夫一鼓作气反倒将叛军主力已全数击溃,零星散兵也清的差不多——” 陈拾安听的简直想笑,这是说宁飞白在的时候瞎指挥,反而影响行军打仗的效率吗? 曹老将军挠了挠头,“可找寻郡王之事,老夫……大军实在是有力未逮啊!” 陈拾安收合法面色,耐心听完老将军的抱怨,温言安抚道:“老将军辛苦了。七闽地形复杂,民风迥异于中原,大军行动确有不便,非战之罪。” 曹老将军暗暗发誓—— 回去后,一定在老几个面前好好为这陈御史说道:看看,看看人家多通情达理! “下官来之前已思虑过了,早已快马传讯给在七闽的几位同窗与故友。他们多是本地乡绅或行商,熟悉本地的山川地理,通晓当地方言民俗,由他们出面暗中寻访,比大军拉网更为便捷有效。您说是吗?” 曹老将军闻言,一拍大腿,“陈御史真真明智!若真如此,那便太好了!一切就有劳陈大人费心调度了!” 这烫手山芋,他老曹可不想接在手上,赶紧将交出去给这有实力的年轻人吧! 陈拾安让老将军安心休整军队,只费心思去平定残余叛军——这些军事之事仍由曹部负责。 翌日,陈拾安一身青灰色锦衣便服,打扮的像个七闽本地读书郎,仅带了陈敏方与陈迎文两从,悄然离开了军营。 不消一个时辰,陈拾安按着上官泓提供的联络方式,与一位当地老行商接上了头。 老行商自称”阿土伯“,此人皮肤黝黑,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可一言一行皆是对本地了如指掌。 阿土伯没有多问什么,只恭敬骑着一头毛驴,引着陈拾安三人骑马进入了山林。 顺着蜿蜒溪流,阿土伯一路用不太流利的官话,为陈拾安介绍此地风物,直到行至大山深处,陈拾安几人才下马,换为步行。 一直行到午后时分,几人眼前豁然开朗——群山叠翠如环抱,藏着一处静谧山谷。 这个山谷与外界几乎隔绝,溪水绕谷潺潺,远处高山掩映又有道道梯田。 谷内几间雅致的竹楼,错落其间,好一派闽南世外桃源的美景。 阿土伯带着三人,在一处围着竹篱的小院前停下,悄然退至一旁。 “先生就在里面等候,贵人请自行入内。” 陈拾安整理了一下衣袍,将陈敏方与陈迎文也留在此处,自己一人缓步踏入小院。 院中,一位身着宽大葛袍的老者正背对着他,身姿悠闲,为几株兰草浇水。 听到脚步声,老者缓缓转过身来。 陈拾安终于见到前世今生,只在传说中的上官观秋。 老者虽已年近古稀,但看上去不过六十左右,身形清瘦,面容清癯。 一双原本的虎目,因为时光的沉淀,显的温润。 老者留着长须,灰色须发梳理略带飘逸。 久居上位威严气度,如今已变成从容。 乍一看去,更像是一位隐居山林的饱学鸿儒,而非曾掌天下兵马历经权谋倾轧的朝堂魁首。 上官观秋放下手中的水瓢,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声音清朗:“来了。一路辛苦。你小时最爱吃京中‘桂芳斋’的杏仁佛手酥,我试着做了一些,不知可比得上你记忆里的味道。” 他引着陈拾安走向竹亭—— 石桌上摆着一碟点心,一壶刚热茶,茶香清冽,周遭的草木清香融为一体。 陈拾安心中微震,三四岁的记忆,他自己都模糊,可是上官观秋却仍记得这等细微小事。 他拱手,依子侄礼恭敬道:“晚辈陈拾安,见过上官阿翁。劳阿翁挂心,实在惭愧。” ”阿翁“这两个字一出口,陈拾安久远的记忆,略略打开一道缝隙。 三岁那年,他曾经被父亲牵着去见过上官观秋,那时候父亲就让他称上官观秋为阿翁。 上官观秋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一别十六年,如今你父亲也不在,你我爷孙倒是忘年交……” 像是不愿多提,上官观秋为陈拾安倒了一杯茶,“尝尝看,这闽地的山泉泡本地的野茶,别有一番风味。” 两人对坐,品茗食点。 陈拾安咬了一口那杏仁佛手酥——竟然酥香松化,且甜而不腻,与他幼时记忆中的味道相差无。 他不由赞道:“阿翁好手艺,桂芳斋如今都不做这个了,没想到还能在阿翁这儿吃到。” 上官观秋呵呵一笑。“人老了,就爱琢磨这些琐事。” 寒暄过后,话题自然而然转入正题。 陈拾安放下茶盏,神色郑重:“我已从上官小姐那听闻阿翁的全盘计划,阿翁如此深谋远虑,布局整整十六载,保全了上官家族,亦为天下留一柱石,拾安实在佩服。” “只是……拾安仍有一事不明,当年阿翁为何会选择倾力支持……当今陛下?” 这话几乎是明晃晃的大不敬了,上官观秋闻言,目光投向远处苍翠的山峦。 老者沉默片刻,再次缓缓开口时声音都低沉了几分。 “此事,说来话长。一方面,宁奕丰他当年……确是三个成年皇子中,最为锐意进取之人。如果你见过年轻时的宁奕丰,或许你就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上官观秋自嘲一笑,“澄清吏治,富国强兵,开创盛世——这样的皇子,哪位能臣会不倾心?他给了清儿和上官家太多的承诺,亲口说出下一任继承人只会出自上官家血脉。” 老者忆起失去的大女儿,心口仍是痛楚,他顿了顿才继续开口,“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报答一份不为人知的恩情。宁奕丰生母,凌昭贵妃——曾经救下身怀六甲的内子。” 陈拾安目光一凝,此事他倒是从未听说过。 “凌昭娘娘出身不高,性子却极是刚烈仁善,年轻时的宁奕丰,十分像她。” 上官观秋一双眼眸,这时才流露出真正的感伤。 “那年宫中夜宴突发走水,我飞奔前去救先帝。可是火势竟然往命妇们的方向窜去,混乱中身怀的内子险些被困。” “是凌昭娘娘,不顾自身安危,折返回来,将身边护卫尽数派来护着命妇们突围……她自己却……待救援赶到,已伤及肺腑,缠绵病榻数月后,便薨逝了。当时,宁奕丰不过十岁……” “当时内子已怀有身孕,便是泓儿……若非凌昭娘娘,她们母女恐怕都不在人世。这份救命之恩,我上官家永世难忘。后来宁奕诚成年后寻到我,他身上流着凌昭娘娘的血……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拒绝。” 第220章 找到宁飞白 “原来如此……” 陈拾安也不由轻声道,“凌昭娘娘高义,令人敬仰,原来上官家与当今陛下,还有这样一段恩义羁绊。” 上官观秋将那远眺的目光,重新投向陈拾安。 “恩情是恩情,江山是江山。识人不清,就是识人不清,老夫错了便是错了。” 老人的声音恢复了清明,“宁奕丰此人登基前演的再好,一但得势的所作所为,早已背离初衷,辜负了他母亲当年的仁心!“ “只可怜了我的清儿……上官家的血,流一次便足够了。拾安,我将所有力量转入暗处,并非只为家族存续。” 陈拾安心动一震,抬眸看向上官观秋,老者身体微微前倾,字字千钧。 “老夫历经三朝,看透了,这大夏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内里早已开始腐朽。未来十年或许是数十年,必有大动荡,大危机来自海外,来自那些我们未曾重视的蛮夷之地!” 陈拾安心里对上官观秋的钦佩之情更甚——按上一世的轨迹,三年后莱州将被倭人入侵,血洗数镇。在他死前,曾经多次想加强莱州海防,可宁飞白却从不重视。 在他死后,或许这海患将带来更大的灾祸…… 上官观秋饮了一口清茶,“宁奕丰若不能未雨绸缪,恐有倾覆之祸!唉……晏执那孩子,心性像他母亲,有我上官家的血脉,亦有仁君之质,但是……” 上官观抬眼看向陈拾安,眼中有着浓浓的欣赏之意——这个孩子,三岁时便极为聪慧,性情又倔强刚毅,没想到陈穆这老顽固竟然有这样好的一个嫡孙。 宁晏执将会是一个仁君,可如果没有辅臣的铁血手腕,如何力挽狂澜。 “我这些布置,便是希望有朝一日,晏执能执掌这艘大船时,手中还能有些底牌。” 老人伸手,按在了陈拾安的肩膀上,“拾安,你我投生于大夏——或许命运就是让你我要尽自己之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为这天下苍生,争得一线生机!” 陈拾安心中巨震——一位被皇帝忌惮的老者,他在拼命为家族存续筹谋之外,还在为整个大夏的未来布局。 他起身整衣,郑重对着上官观秋长揖一礼。 “阿翁深谋远虑,心系天下,拾安……受教了!请阿翁放心,晏执仁厚且睿智,心性也磨砺坚韧,绝非软弱之人,必不负伯父所托。!拾安……亦会竭尽所能,辅佐殿下,稳住大夏,应对未来之变。” 上官观秋身形未动,坦然受了晚辈这一礼。 老人的脸上渐渐露出欣慰之色,“这未来的棋局,终究要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他抬手虚扶,“起来吧。说了这许久,这茶都凉了,拾安,你再尝尝这山里新摘野果子。” “至于那宁飞白……我是听泓儿之言,才知道宁奕丰在外面还有这一个孽障。当初清儿知道自己被害,立即就给宁奕丰下了绝嗣药。可她千算万算,没算住宁奕丰一早就在外有私情!这孽障还是以中山郡王一脉的身份,生了下来。” “放心,我知道你要他一条性命。现在宁飞白此刻正在一处安全所在静养,有好心乡民照料,断不会让他小命呜乎。你刚来七闽,可别这么快就寻着他。自然要作些姿态,在深山中寻他个三五日,才将他救出。” 陈拾安也自有此意,他此行真正意图,就是来见上官观秋,至于将宁飞白捞出来……再说再说。 这一夜,陈敏方与陈迎文随着阿土伯去隔壁小院居住。 陈拾安与上官观秋,促膝长谈。 从天下大势到民生经济,从兵制改革到海外见闻。 陈拾安越谈越是心惊,他连中三元,自认见识新颖甚至有不少超前的政经见解。 可原来他对未来的隐忧,上官观秋竟早在数十年前便已深思熟虑过。 虽因时代所限,在上官观秋在朝的年代,至少已经过去二十年。 可上官观秋的政见与现在只于细节或有不同,但其宏大视野,开明思想,与竟与陈拾安不谋而合。 甚至,较陈拾安更为深邃广阔。 这位老者仿佛一座深不见底的智慧宝库,让陈拾安心生敬佩,获益匪浅。 夜已极深,上官观秋便留陈拾安宿在小竹院中。 说来也奇,陈拾安重生前后,心绪总是难以真正宁定,睡眠极浅。 这一世,唯有在祝晚凝身边,闻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方能睡得香甜一些。 然而这一晚,宿在上官观秋隔壁那间简陋的竹屋里,听着窗外溪流淙淙与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陈拾安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与安心,几乎是头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翌日早晨,一阵诱人的鲜香将他唤醒,他难得睡得这么晚。 循味而出,只见上官观秋已在院中小泥炉上煨着一小锅粥。 “孩子,你醒了?山野之地,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呶,刚去溪里摸了两尾鲜鱼,取了最嫩的肉,用这竹根下的活水熬了点粥。你去洗漱后,就快来尝尝。” 那鱼粥,熬得米粒开花,汤汁乳白,不见半点腥气,只余满口鲜甜。 陈拾安尝了一口,只觉得满口生津,肠胃俱暖,只觉得这粥与妙娘的手艺也极为相似。 “阿翁,这粥鲜美无比,怕是汴京御厨也熬不出这般自然的味道。” 上官观秋略略得意,捋须微笑:“食材取之自然,顺应其性罢了。能吃是福,多吃些。” 这一日,上官观秋只用半日与陈拾安畅聊国家大事,近黄昏时,竟然要带着他去钓鱼! “孩子……人生在世,哪怕再勤勉聪慧之人,也要学着放松自己。如果连眼前的世界都无法感受世界,何谈兼济天下!走,阿翁教你甩杆去……” 第三日,仍是如此。 半日畅谈,半日上山挖笋,捕野味。 陈拾安这三个晚上,睡的都是极为香甜。 他只觉得自己,在慢慢褪去原有一层陈旧之壳,成就崭新的自我。 第四日,用罢早饭,上官观秋便唤来阿土伯,对他吩咐道:“带拾安去那边看看吧,时候差不多了。” 阿土伯心领神会,恭敬应下。 临行之时,陈拾安双膝跪地,对着上官观秋重重磕了三个头。 “阿翁,我走了。” 上官观秋亲手将他扶起,“去吧!孩子,阿翁等着你来信……” 再次经过曲折的山路,走过一道独木桥,几人来到另那处更偏僻的村落。 还未走近那间阿草家的茅屋,就听见里面传来宁飞白有气无力的呻吟声。 陈拾安整理好情绪,快步走入,只见宁飞白瘫在硬板床上,一条腿裹着厚厚的草药夹板,脸色苍白憔悴,眼底布满血丝。 哪有半分往日里的骄纵之气? 乍一见到陈拾安,宁飞白先是愣住,他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 定睛之下,宁飞白这才确认来人真是陈拾安! 他脸上爆发出狂喜,竟挣扎着想坐起来,“陈拾安?陈拾安!真的是你?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陈拾安一个箭步上前,连忙按住他,“郡王!郡王您别动!是下官!是下官来了啊!” 他脸上堆满了庆幸与激动,表情相当到位,“陛下忧心着殿下,特命下官前来寻您!天见可怜,下官在这山里转到第四天了,总算是……总算是让下官找到了!郡王啊!您……您受苦了!” 第221章 郡王平安 “拾安呐!可算把你盼来了!” 宁飞白这些日子以来,先是坠崖重伤,又是几次三番越狱未果,反而加重伤势。 在这语言不通,缺医少药,全凭巫医给他涂药念经的鬼地方,宁飞白简直是度日如年。 “我堂堂郡王爷,未来的大夏之主,不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吧?” 夜深人静时,宁飞白已经忍不住这般惶恐了,此刻见到来自汴京的熟人—— 还是皇帝派来专门寻他的靠谱大臣! 宁飞白情绪彻底崩溃,拖着残腿,一把抱住陈拾安的胳膊,放声痛哭。 “拾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陛下不会不管我!哇……你不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的吗?” “这里的人……那些倒霉孩子……我的腿……我的腿是不是要废了?快!快带我走!我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了!呜呜呜……” 陈拾安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感同身受,殷切沉痛。 “郡王!郡王,陛下与下官也是为着郡王忧思不已,夜不安寝啊!” 陈拾安也是一把抓住宁飞白的手,悄悄从自己手臂上扯下来,“下官终于找到您,终于可以下陛下复命啦!放心!下官既然找到了您,就绝不会再让您受苦!” 说完,特地瞅了眼那包的像粽子似的伤腿——“您的腿伤,下官会立即寻闽地最好的大夫来诊治,定会无恙的!我们这就准备回程!” “哇……”宁飞白此时觉得陈拾安真是英俊神武,如天将下凡! 望向陈拾安的眼神之中,满满是信任的小星星。 陈拾安也好生安慰了宁飞白一番,待其情绪稍稍稳定,让他稍等片刻,自己走出茅屋。 “多谢老丈和姑娘这些时日对郡王的收留与照料,此恩情,陈某与郡王都铭记于心。这些银钱略表谢意,还请务必收下。” 他先找到桂叔和阿草,双手奉上丰厚的银两,言辞恳切。 “听闻桂叔救了郡王性命两次,这点银两肯定不足以报救命之恩。陈某一回郡属,便会为让当地属官,为七厝兴修水利,修缮道路,再为孩童们修建小学堂,延请老师教授孩子们官话。” 桂叔听闻,立时大喜,欲将银两推辞,在陈拾安的坚持下才收下。 阿草咧着嘴角,好奇地看着这位年轻的京城来客,“不错不错,这个看起来聪明多了!” 陈拾安四处有十几个探头探脑的黑小子,便对他们都招了招手。 黑小子们一拥而上,陈拾安从陈敏方的行囊里取出十几把打造精良,适合少年使用的短刃匕首,一一分给他们。 “也多谢你们几次救了郡王。男子汉当有防身之物,这些送给你们,在山中行走或许能用得上,但要小心,莫要伤了自己。” 黑小子们何曾见过如此精致锋利的武器? 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挨个在身上蹭干净手,双手接过短刀。 一拿到手上,黑小子们顿时爱不释手,欢呼雀跃起来,看着陈拾安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投缘!?汝即个侬万代好势!” (帅哥,你真棒!) 宁飞白在屋内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再对比自己这些天的惨状,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这个陈拾安,与这些土包子们虚与委蛇什么?给点银钱打发了他们,赶紧带我离这个该死的地方才是正经事!” 陈拾安此时让村民做了顶双人抬的小轿,又绑好随身带的舒适软垫。 此时,陈拾安从京中所带的十人的护卫队,也从官道上进到村内来。 陈敏方和陈迎文小心翼翼地将宁飞白抬上软轿,护卫们上前抬起轿子。 桂叔阿草与村民们挥着手,黑小子们挥舞着新得的短刀,陈拾安拱手告别,这才终于踏上了返回大营的路。 过那座独木桥时,陈拾安亲自背起宁飞白,施展轻功,安全飞掠过去。 宁飞白轻轻靠着陈拾安虽不算极宽大,但踏实有肌肉的背,心头有了别样的感受—— 只觉得这个男人,或许是他命中的贵人,比那个只会板着脸说教的曹振霆,不知强了多少倍! 陈拾安安全接回宁飞白后,并未立即大肆声张。 而是先将其安置在陈拾安自己富商同窗家中,延请七闽民间圣手为其仔细诊治腿伤,稳住伤势。 宁飞白对这贴心的安排,大为感动—— 不让他再入兵营以免尴尬,又是在这富豪丰凡的商户之中,生活起居极为舒适,更有美貌侍女贴身服侍。 不仅宁飞白满意,曹老将军更是十分满意陈拾安的安排—— 只要宁飞白还活着,不来军中瞎指挥,那就是他老曹的福气! 与此同时,两封密信自陈拾安手中悄然发出。 一封是呈给成乾帝的官方奏报,自然要大肆描述自己,一路是如何飞马来闽,又是如何马不停蹄,翻山越岭,终于寻到了深山老林里的中山郡王! 如今郡王平安,目前伤情稳定,正在他富商同窗家中治伤。 要请陛下圣裁,是留在七闽还是安排马车,由他护送宁飞白回汴京! 这一封厚厚的信,由官方驿道快马递送。 然而,这封有关宁飞白的奏报,和他本人一样与七闽八字犯冲! 驿兵在离开七闽之地时,不是意外道路不畅,就是突遇叛军残部,一路跌跌撞撞,稍稍延误了三日。 另一封密信,则是通过上官家隐秘渠道,直送汴京陈府。 这封信比皇帝的捷报更早三日,落在祝晚凝的手中。 展开丈夫的家书,祝晚凝看向文中重点——腿伤不算很重,但拖了太久,虽然可救治不致残废,但日后必会不良于行,还有……丈夫语焉不详,宁飞白坠崖时和几次越狱时似乎……可能……也许伤及了根本,于子嗣繁衍一事上,不知道是不是会艰难?谁也不好说呢! 祝晚凝扑哧一笑,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意思。 她当即唤来如意,低声吩咐:“你亲自去一趟余府,玉诚新设计了几款飞绣样式,想着余大小姐喜欢,特送去给她赏玩为由。务必亲手交到余大小姐手中。” 如意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如意在呈上绣品时,一封密信夹在绣样之间。 余明珠自重生以来,除了见祝晚凝外深居简出。 这一封信来之前,她主动找到余阁老,几次交锋之下,她终于让余阁老认识到她的价值远超联姻的牺牲品。 余明珠习惯性转了转手上的墨玉戒指—— 她最近一直在思考,她和祝晚凝为何会在不同的年代分别重生。 可两人互相对照了生辰八字,比照了重生时的年纪,都一无所获。 “罢了!” 余明珠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眼光无意识的落在戒指上——这是那个她十岁进京时遇到的浪荡子,给她赔罪用的。 “我是为了躲我爹的打,才逃上你的马车的,你不要哭!给……这个是我磨着玩的,送你了……” 那个浪荡子随手送她的礼物,她却带了许多年…… 直到上一世自尽时,她终于卸下属于余皇后的首饰。 而只有这一枚毫不起眼的墨玉戒指,是属于余明珠的。 第222章 鄯善未来 “陈夫人,你今日前来,可否代表大夏太子之愿?“ 鄯风今日,仍是一身文士装扮,但观其面色倒是较上次更为自信,想必私下已与鄯善皇室通信,得到充分授权。 祝晚凝一手轻抚着小腹,笑着点头,“殿下安心……” 此时,包厢暗门轻启,宁晏执现身。 各自行礼毕,鄯风此时方才正色,“我鄯善愿冒风险,倾力相助于大夏太子,却有三项核心的诉求,想请陈夫人先行为我们明确。” 鄯风沉声道,“其一,若是未来太子殿下登顶,要将鄯善自治之权交于鄯善自己,皇室传承,大夏不得干涉;” 现在的鄯善虽然说自治,但是质子已经是唯一的皇子,如果鄯风不回国…… “其二,军事上鄯善在二十年前被大夏清缴,如今所有驻军皆是大夏派援,未来鄯善在军事上依赖大夏庇护,但要有自己的护卫军。” 祝晚凝与宁晏执已密谈过余明珠重生一事,两人深知,鄯善仅有护卫军,是无法对大夏产生威胁,如果联盟够紧密,大量的驻军可以抽回大夏主战场。 鄯风见宁晏执已经点头,接着继续,“其三,朝贡可依旧例,但鄯善也要谋求发展。太子殿下,何不扩大双边贸易,互通有无。既然要成为联盟,那一个富裕又奉太子为主的鄯善,是不是更有价值?” 宁晏执沉吟片刻,开口回答,“朝贡之事,多为礼仪象征担。可鄯善安,刚西北安。鄯善富,也可带动西北富。我们两方,目标可为一致。” 他话锋微转,继续道:“鄯善想要富裕,军事上就需要绝对依赖大夏。贵国特有之矿产,但我所需,须得优先以市价供应于我。此外,我要在鄯善精铁矿脉附近……做几座冶金锻造坊。” 鄯风此人看着浪荡,却极为敏感。“殿下,已有先进的冶金之法?可锻造何种神兵利器?” 宁晏执笑着点头,“孤会派员实验、督造。鄯善做为属地,可以享受到这批神兵的保护,何乐不为?” 鄯风心思急转,宁晏执此举,可是将重要命脉放置在了鄯善…… 宁晏执见他沉思,声音中带着储君的威仪,“大夏与鄯善,合则两利。孤几将神兵相托于鄯善,所求非吞并奴役,乃是携手共进。鄯善求富,大夏求强。待他日,孤必助鄯善复兴往日荣光,使其成为丝绸之路上真正璀璨的明珠。” 正事谈毕,宁晏执不宜久留,先行悄然离去。 包厢内气氛稍缓。鄯风起身欲告辞,却是看见站在祝晚凝身后,满脸写的“快,再跟我打一架”的玲珑。 鄯风摸摸鼻子,终于满足了她的期待开口:“祝小姐,上次未尽兴,可愿再打一场?让我看看你这一个多月,又长了多少本事?” 玲珑早就手痒难耐,闻言立刻看向祝晚凝,见她微微颔首,顿时雀跃。 “打就打!怕你不成!” 两人再度交手,鄯风不由心惊,这姑娘的进步……堪称神速! 玲珑心里暗笑,墨一至墨三十六,最近在陈府无事可做—— 还有什么比操练一个天分极高的徒弟,更打发时间的呢? 所以名义上墨七的徒弟,有了三十六个师傅。 墨影卫们轮番上阵,一个一个将自己理解的破解之术,灌输给了玲珑。 而她又将男子技法与自身灵活敏捷的特点相结合。 如今真正使出来,动作越发纯熟,闪转腾挪间,在鄯风手下硬生生撑到第六招! 虽然最终仍是被鄯风以绝对的优势制住,但鄯风却是真的有些惊讶。 “不错,真的很不错。今日这六招我才发现,祝小姐并没有童子功。却硬生生从近几年开始追赶进度,真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而且……教你的那些人……很厉害。” 他虽不知是墨影卫集体教学指导,但也猜到背后必有高人,而且看招式不止一人。 玲珑得意地一扬下巴,哼了一声,却没再嘴硬。 这一个多月,她简直成了墨影卫团的团宠兼沙包。 三十六个师父七嘴八舌,分析鄯风的招式路数,每天车轮战似的给她喂招,她可累的每天倒头就睡,想不进步都难! 鄯风看着她灵动的模样,眼中有了真正的爱才之意。 他身份特殊,在汴京难逢敌手,更难寻能如此切磋的同伴。 他语气放缓了几分,“我在这汴京也难得有个能过几招的人。日后你若得空,可常来寻我比试,彼此切磋,共同精进,如何?” 祝晚凝心中微动,前世玲珑为救她在二十八岁时香消玉殒…… 这一世,许多人的命运已然不同。 她并未出声阻止,只是静静地端起茶杯掩下眸色,由着玲珑欢呼着应下。 与此同时,余阁老府中,气氛就显的有些凝滞。 余阁老捻着白须,眉头紧锁,对着棋盘沉吟不语—— 宁飞白已成了废棋,如果要赔上一个如此出色的余明珠,他只觉得不划算。 可让长孙女换为三孙女替嫁,此事又关乎皇家颜面…… 以成乾帝对宁飞白的偏心,只有他挑拣别人,哪有别人挑他的道理。 现在宁飞白生死不明,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一个不慎,便会惹来帝王猜疑,认为余家轻视皇家…… 他对面的余明珠,见祖父执棋不定,便将手上棋子轻轻放下,“祖父可是在为中山郡王与余家的婚事烦忧?” 余阁老抬眸,看着眼前这个眼神越来越深不见底的孙女,叹了口气:“明珠,现在宁飞白下落不明,此事……终究难以启齿啊。陛下若问起,我们该如何解释?” 余明珠唇角弯起弧度:“祖父不必忧心。宁飞白即将回京,此事,无需我们余家开口。自然会有人,替我们将这话,说到陛下心坎里去。” 余阁老眼中精光一闪:“哦?你竟然比祖父还先得到消息,而且已有安排?” “祖父只需静候佳音便可。”余明珠微微颔首,落下一子。 宫中,成乾帝终于收到了陈拾安通过官方渠道送来的奏报。 得知宁飞白已然找到,且性命无碍,他龙心大悦,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恰巧前日他曾问道于长生子,仙师笃定告知他——郡王殿下不日即有佳音。 果然,如今应验了,成乾帝对长生子的信服攀至顶峰。 他立刻挥毫,命陈拾安尽快护送宁飞白回京疗养。 长生子轻捋拂尘,缓声道:“陛下,贫道昨日静坐观星,忽有所感。中山郡王此番劫难,或与那桩婚事有些妨碍。” 成乾帝不由一怔:“仙师何出此言?” 长生子故作高深,缓缓开口。“老道不知郡王八字,只从星相上看出,他的命格极贵,所以锋芒过盛,非寻常女子所能匹配……” “果真?” 成乾帝大喜过望,连仙师都已经勘破了宁飞白的真龙血脉。 长生子眼睛半闭,摇头晃脑,“郡王前任正妃洛氏,还有侧妃祝氏皆在婚后两年内故去……甚至是刚刚定婚的余大小姐也是重病,或许皆与此有关。” 成乾帝一听,的确如此啊! 亏他之前还隐隐担忧宁飞白有“克妻”之名,可现在发现,原来是这些女子与宁飞白的命格不配! “贫道细观之下,发现余三小姐余玉珠恰恰命格柔韧,命理温厚,方能以柔克刚。” 那老道将拂尘一扫,继续开口,“与郡王殿下倒是天作之合。若将明珠换为玉珠,不仅可化解此前灾厄,更可保殿下日后夫妇和美,前程顺遂。” 成乾帝顿时深信不疑! 对他而言,娶余家的哪个孙女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桩婚姻能否带来利益且不再出纰漏。 若能借此化解飞白的“刑克”,那真是再好不过! 隔日,成乾帝便召来余阁老,和颜悦色地主动提出:“余卿啊,飞白此番遭难,朕心甚痛。经高人指点,明珠那孩子与飞白八字恐有冲撞。“ ”朕听闻你府上三孙女玉珠,性情温婉,命理相合,与飞白正是良配。待飞白回京,便让他们二人完婚吧,也好冲冲喜。” 余阁老心中巨震,面上露出惊讶、随后立刻躬身应道:“老臣……老臣谢陛下体恤!陛下如此为郡王殿下与老臣家门考量,天恩浩荡,老臣感激不尽!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退出大殿时,余阁老后背竟惊出一层薄汗,明珠这个孙女,了不得! 第223章 杀人诛心 三日后,东宫为皇长孙宁珩顺举办百日宴。 祝明澜在宁晏执的坚持下,坐足了双月子。 祝晚凝见姐姐面色红润,身形也渐渐恢复,不由心头柔软又欢喜。 长姐虽是为了宁晏执嫁入深宫,可姐夫实在值得托付。 “哟,皇长孙长的好相貌,不过百日就白白胖胖。” 祝晚凝也忍不住凑过去,看看宁珩顺,只见他玉雪可爱,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四周看人。一边吐着奶泡泡,一边双手比划,双脚乱踢,一看就是活力十足,十分康健。 这个孩子,前世未曾有机会出生。 他是新的希望,是这世界重新运转的证明。 祝晚凝轻轻抚摸着自己已明显隆起的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小生命。 宴席上气氛热闹,祝晚凝觉得今日腹中的孩子,似乎跟着在凑热闹。 就在祝晚凝看着宁珩顺心生欢喜之时,腹中的孩子忽然用力地动了一下,清晰地踹在她的掌心。 祝晚凝不由屏住了呼吸,等待片刻,又有一记清晰的胎动传来。 “娘亲,娘亲……小哥哥是可爱,可是我也很可爱呀!” 仿佛是腹中的孩子,在悄悄吃醋,一股难以言喻奇妙感受席卷了祝晚凝的全身。 这是这一世,她第一次如此清晰感受到胎动,这个前世她连一面都没见过的孩子,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家伙,他真实的存在着。 祝晚凝眼角微热,慢慢抬头,望向殿外南方的天空。 她无需像前世那样,再急切地提笔写信了。 因为她知道,那个男人,此刻定然正披星戴月飞奔在归家的路上。 皇长孙宁珩顺的百日宴结束后,命妇们依次告退。 祝明澜特地将祝晚凝多留了会,细细问过妹妹怀孕后之事。 宁晏执也表示,待祝晚凝生产,将当初祝明澜所用的稳婆,医士全打包送到陈府。 祝明澜听罢宁晏执的安排,才放祝晚凝离开。 祝晚凝扶着如意的手,带着玲珑往宫外走去。 行至片刻,却见一位身着妃位宫装女子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袅袅向她走来。 正是如今圣宠正浓的媛妃甄月影。 两人自然的打了招呼,又同行一段路后,寻了一处僻静的廊下。 宫人们默契地退至稍远距离。 祝晚凝看着眼前褪去了青涩的少女妃嫔,心中感慨万千。 她轻轻开口,“月影,当初你执意入宫,是为报我救命之恩,也是为向金氏复仇。” “如今,金氏已逝,金家倾颓。你当初所想所愿,皆已达成。你……可曾想过未来?若你想,或许……或许仍有法子,我能安排让你离开这重重宫阙。” 甄月影闻言,嫣红的唇角勾起笑意,轻轻摇头,“小姐,您还是这般仁善,总会为人留一线选择。月影心领了。” 她微微侧首,望向宫殿深处的飞檐,“但是,月影现在还不想走,也不能走。” 她转回头,凝视着祝晚凝“月影要留在这里,看着小姐最终的心愿达成。等到那一日,月影亲眼见证之后,方可安心离去。” 她久在深宫,怎会不清楚祝晚凝所图之事,绝非仅仅扳倒一个金家那么简单。 祝晚凝心中一震,深深望进甄月影的眼底,重重点头,许下承诺:“好。待到云开月明,海晏河清的那一日。我必为你安排。江南烟雨,塞外长风,海外碧波……你可以随心所欲,选择任何一种你想要的生活。” 听到这番话,甄月影眼中流露出纯粹往星光。 她仿佛真的在那一刻,看到了高墙之外的广阔天地。 “那……月影可要好好想一想。到时候,定要第一个告诉小姐,我想去哪里。” 送走宾客,太子宁晏执回东宫书房,诸葛隐已经等待多时。 “陈拾安留下黑名单上的名字,已按计划逐一清除。殿下在这段时间之内,算是大获全胜。” 诸葛隐将双手拢在一起,眼睛溜溜转着,“现在正是乘胜追击之时,宁飞白此番从七闽归来,虽然势头颓了,但陛下对他的偏爱之心可没减咧!咱们若让他得了喘息,必会为他的旧部们反扑。所以,在宁飞白琮未踏入汴京之前,咱们要先绝其根……” 太子以为诸葛隐要行刺杀之事,面上略有疑惑:“先生……拾安说要留他性命。” 诸葛隐却是微微摇头,嘿嘿一笑,“不是去刺杀他的肉身。殿下,杀人者最狠是诛心……咱们要毁人灭誉。利用市井流言,有时比利刃更能摧垮一个人,尤其是一个野心勃勃之人,爱好名声之人。” 见太子仍是一头雾水,诸葛隐索性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陈大人给我留了人手,我们可派人,在茶楼酒肆勾栏瓦舍之地,暗中散布些小道消息。就说……中山郡王这一次在七闽可遭了老罪了!他才不是受了腿伤,而是在叛军手中受尽折辱啊,啧啧。” “那些叛军,个个凶残暴虐,还有好多有龙阳之癖的,一见中山郡王细皮嫩肉,身份尊贵,便兽心大发,便将其充作禁脔!那叫一个日夜轮番凌辱。更甚者,那些叛军为了凌辱他,已将他……将他那命根子给……割了去。” “啊?” 宁晏执猛睁双眼,脸上满是震惊,“这……这……这不好吧?” 宁晏执最早的启蒙老师便是陈穆,之后每位太傅也皆是饱学之士,一生所受的教育皆是君子之道,何曾见识过这等手段? 这等传言不仅恶毒下作,还……特别有画面感! 诸葛隐面对太子的震惊,神色却异常平静。 他微微仰头,心里闪过一道人影:“若陈大人在此,必能立刻领会其中三昧,或许还会嫌此计不够狠辣,还要多加几道料呢……主君啊,您莫要太过仁善!” 他摇头晃脑,侃侃而谈,“殿下,须知流言蜚语,从不因高雅而传播,正因其恶俗,因其能满足世人最阴暗的窥探欲与猎奇心,才会如野火燎原,禁之不绝!” “这种流言,越是被官方禁止,人们私下传得越发厉害!您想想,一旦中山郡王已成废人,曾为叛军玩物的印象深入人心,他还有什么颜面立足朝堂?还有什么资格妄图大位?就算他三条腿都齐齐整整的,可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纵有百口亦难辩!” “难道他还能,见个人就脱裤子自证?” 诸葛隐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要恶心人,就往最恶心、最不堪的地方下手!要打,就打在他的七寸之上!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太子抽抽嘴角,这招……太狠了!太毒了! 哪怕他有些接受无能,却也不能不承认,此招一出,宁飞白无论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也不一定能完全洗净身上的脏水。 诸葛隐此人,实在……实在是名绝世毒士! 最终,宁晏执缓缓抬起头,看向诸葛隐,“先生所言极是。是孤迂腐了。”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此事便依先生之计去办吧。”他咬着牙补充道:“务必……做得干净,不留首尾。” 诸葛隐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欣慰,深深一揖。 “殿下英明!臣,遵旨!” 第224 章 郡王遭老罪了 陈拾安早已料定,以成乾帝对宁飞白的偏爱,一旦得知下落,必会下旨令其火速回京。 因此,他的奏报刚寄出,他就开始命人打点回途之事—— 给宁飞白要配最舒适软和的马车,一路要带上充足的药物。 安抚好上次跟丢了宁飞白,自罚过的墨影卫们。 策好最平稳的行进路线,这一路和平时不同,要求稳而非求快。 只待京中旨意一到,陈拾安即刻便可启程。 果然,手谕快马加鞭送至七闽,内容与陈拾安所料分毫不差。 他当即领旨,第二日黎明便护送着宁飞白踏上归京之途。 宁飞白虽然也是归心似箭,但到底腿伤未愈,一路只能躺在铺着厚厚软垫马车里。 行程虽因伤员而不得不放缓,但在陈拾安的精心安排下,已是尽可能的快了。 旅途漫长枯燥,宁飞白躺在车上,心思便活络起来。 他越看陈拾安越是满意—— 此人能力卓绝,办事稳妥,更难得的是在危难之际救下自己,两人这也算过命的交情了。 这一路上,他心里早觉出陈拾安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 宁飞白心中升起强烈的招揽之意,他时常邀请陈拾安上车,品茶论政以打发时间。 陈拾安虽和太子是连襟,可两人早就闹掰了,平日里可没听说两人有来往。 朝堂上也看的出,陈拾安是完全的中立派,只执行成乾帝的意思。 陈拾安对宁飞白的心思,也算心知肚明。 他既不故作清高推辞,也不显得过分热络巴结。 让他上马车,他便应邀前来,与宁飞白纵论朝局,分析时政。 所言之事,无外乎展现了自己卓越的政治眼光,务实才干。 但、他每一次的论述,最终都会归结于对君王的绝对忠诚,对社稷的无私奉献。 妥妥一个虽有才干却绝无二心,只忠君的纯臣! 宁飞白听得那是连连点头,心中更是笃定—— 此人有大才,却无野心,只忠君父,最好拿捏! 现在或许他不会公然站在自己这一边,可自己未来登临大位后,那批靠站队得势之人,宁飞白最清楚他们的斤两! 他在未来最需要也最好掌控的,就是这样能干的纯臣! 宁飞白殊不知,就在他为未来宏图埋暗棋之时,汴京城里,他的花边新闻可是传的沸沸扬扬扬,不堪入耳。 成乾帝得知那些不堪的流言后,果然大发雷霆,下令严禁! 但流言越禁,越像真的…… 中山郡王被叛军生擒,备受屈辱,画画极为香艳! 中山郡王被轮番凌辰,听说中间那条腿都没了! 试问,这不就是底层贩夫走卒们最爱传的香艳谣言吗?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早已传遍汴京的大街小巷,根本无从禁绝。 人们私下议论时,总会带上几分暧昧的同情,却又有些鄙夷:“啧啧,听说郡王爷在那边……唉,遭了老罪喽……” 这一日,宁飞白的车队终于抵达汴京城外。 犹记得他当初意气风发领兵出征时,一身闪亮银甲,高头大马,何等威风。 而今日,也不知是谁提前散播了他抵京的具体时辰,城门外竟也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翘首以盼,看到的却是一辆装饰华贵,看着香香软软的马车缓缓驶来,全然不见郡王骑马的英姿。 有知情者低声嘀咕:“看,就是那辆车!郡王就在里面躺着呢!” 百姓们顿时议论纷纷,眼神十分复杂。 马车内的宁飞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还以为是百姓听闻他凯旋特意来欢迎他,心中不由有些得意。 他挣扎着稍稍支起身体,故意掀开车窗的帘幔—— 露出一张久未见阳光更白净的脸,朝着窗外的人群努力挤出和煦的微笑,挥挥手。 他本意是想展现亲民形象,打造一个虽受伤,但却打下胜仗的光辉形象。 却万万没想到,他这番白白净净、娇娇弱弱的模样,落在那些早已被谣言浸染的百姓眼中,恰恰坐实了所有的猜测! “哎呀!快看!郡王爷真的起不来身了!” “啧啧,你看那脸,的确白啊……” “唉,看来传言不假啊……真是遭老罪了……” “可怜哟……这以后可怎么是好……” 好的,这是接下来的剧情: 陈拾安一路亲自护送,将宁飞白安安稳稳地交到了宫中内侍手中,才算彻底卸下这桩皇差。 他只在成乾帝面前露了个脸,简要复命,便赶回去找媳妇。 而心急如焚的成乾帝也没空理陈拾安——全部心神都扑在受苦受难的宝贝侄儿身上。 “飞白!朕的飞白!你受苦了!告诉皇伯父,那些贼子是如何欺辱你的?朕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宁飞白也是鼻子一酸,委屈涌上心头,半真半假地诉说着“遭遇”,更是引得成乾帝怒火中烧又怜惜万分。 皇帝当即下令,召太医院所有精通骨科、外伤的太医前来会诊,务必要治好宁飞白的腿伤。他甚至想要不顾宫规礼制,直接将宁飞白留在自己的寝宫偏殿,亲自看顾。 “陛下,”一直安静侍立在侧的媛妃甄月影只得开口,“陛下爱侄心切,臣妾明白。只是后宫终究是嫔妃居所,郡王殿下已是成年宗室,久留于此,于礼不合,恐惹非议。” 甄月影对成乾帝来说,可是第二心肝宝,此时成乾帝却也冷静下来。 “再者,太医院医药齐全,诸位太医们就近照料也更便宜。不若让殿下暂居太医院精心布置的厢房内养伤,陛下亦可时常探望,岂不两全?” 她的话顾全了皇帝的慈爱之心,又维护了宫廷规矩。 成乾帝细想之下确是如此,便采纳了她的建议。 “来人!速将太医院最好的一处厢房立刻收拾出来,一应布置比照宫内皇子份例,让飞白入住疗养!” 宁飞白见状,心中更是得意——皇子份例,看,皇帝待他终究是不同的! 即便是正经太子,也未必能有他这般偏爱殊荣! 宫人们小心翼翼抬往太医院时,宁飞白一路的表情可是相当的倨傲—— 可这份得意倒没有持续太久。 在太医院的下午,便被一群太医皱着眉头治伤,好容易张院判才为他正好骨,打好板。 宁飞白在香香软软的太医院厢房,终于安稳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宁飞白刚迷迷糊糊转醒,还未及唤人…… 就听到窗外小院子里,传来两个小药童房间压低的交谈声。 一个小童声音带着好奇:“哎,你说,里头那位爷,真是那个……中间那条腿都没了?” 另一个声音故作老成,却掩不住八卦的兴奋:“嘘!小点声!都这么传!伤得那么重,又是那种地方……保不齐呢!唉,真是可惜了,堂堂郡王……” “啧啧,我不信,我明日要去亲自看看……嘻嘻……” “哈哈你这个促狭鬼,你又不是没见过太监……这位爷,哪怕根还有,反正以后怕是难了……” “中间那条腿没了” “太监”…… 这几个字一传进宁飞白的耳朵,瞬间将他残存的睡意吓跑! 暴怒猛地冲上头顶,宁飞白气得浑身发抖,眼前发黑。 他这就去撕烂那两个碎嘴子的嘴,砍了他们的脑袋! 宁飞白猛地就想从床上挣扎起来,却忘了自己那条重伤未愈的腿! 他激动的向前一扑,身体失衡,“噗通”一声闷响,再次从床上摔了下来。 昨日刚被固定好的腿,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好巧不巧,骨头再次折断。 一股剧痛钻心,让宁飞白发出一声凄厉又痛苦的惨叫! “啊——!“ 第225章 救国之道 “什么?飞白腿又伤了?” 成乾帝心中的烦躁几乎达到了顶点,“这孩子……最近真是流年不利,霉运缠身!” 可他终是强压着火气,“事已至此,太医院必须再次全力救治,务必想出万全之策!要确保飞白无事!” 太医们哪敢怠慢,来报信前早就团团将宁飞白围住会诊过了。 此时张院判看着四周鸦雀无声的同仁,只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非是老臣等不肯尽力!实在是……实在是郡王殿下这腿伤,本就伤势已久……病情复杂。” “陈大人精心调养将他带回京中后,上次我等已是尽了全力治!如果上次顺利,本有望让郡王恢复至与常人无异。可……可这几次三番的损伤叠加,旧伤未愈又添重创,再好的筋骨也经不起这多次错位撕裂,已然……已然伤及骨质根本了啊!” 张院判只得重重叩首,“陛下!臣等无能,恳请陛下恕罪!殿下这右腿……日后很大概率……是要落下残疾了!” 这番话成乾帝心里已有预感,可真正听见却仍如受重创。 皇帝的脸色慢慢铁青,却最终没有发作出来。 他能怪谁? 怪陈拾安找人不够快?他到达七闽不过四五日就寻到了人。 怪太医不尽心?他们确实已拼尽全力。 怪宁飞白自己不小心?可他已是那般模样。 怪那该死的叛军?人头都被曹振霆砍光了,还能如何! “孽障啊……”一股无力感涌上成乾帝的心间,他不由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徐太后所出的那位真正的皇嫡子,他的兄长贤王…… 想当年是何等英武睿智,先帝最宠爱的就是贤王与璟王。 对嫡出的贤王更是寄予厚望,可因着那一场坠马…… 贤王终是意外伤了脊柱,从此不良于行。 连贤王都最终不得不主动请辞太子之位,与大位无缘。 何况现在名不正言不顺的宁飞白,哪怕是承嗣恐怕也轮不到他。 难道…… 这就是天命吗? 成乾帝止住了自己的神游,挥了挥手,让跪了一地的太医们都退下。 “朕知道了。你们……尽力而为吧。” 五十岁的帝王,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殿内,“孩子……最像朕的孩子,却继承不了朕的江山。” “这就是孩子的脚?” 洗去疲惫风尘的陈拾安,半跪在榻前,第一次试着,用手掌温柔地贴伏在祝晚凝隆起的小腹上。 室内静默无声。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突然抬起头来,惊喜道,“动了!他动了!” 大大掌心之中,一记清晰有力的震动! 里面的小家伙伸了个懒腰,小脚丫调皮地蹬了一下母亲。 鲜活的生命力,用这样的方式传递到陈拾安的掌心,直抵他的心尖! 就在这一瞬间,前世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 早早夭折的孩子…… 那时,晚凝独自一人承受孕期的辛苦时,面对这样的胎动,她却并无丈夫可以分享? 她当时是怀着怎样的惶恐,等待着他的归来? 而他…… 愧疚如潮,他将脸埋回妻子的腹间,手臂极轻环住她,“对不起……晚凝……对不起……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守着你,守着我们的孩子……我一定……” 祝晚凝不太适应这样的陈拾安,只得拍拍他的手臂,“夫君知道女子怀孕不宜便好,还是想想怎么给孩子再取名字……” 陈景青这名字,她是断断不会再用。 陈拾安却早有考量,“我来回赶路时,早已想好十几个,晚些来给你挑挑。” 见着时机恰好,祝晚凝沉吟片刻,轻声开口,“拾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应当告诉你。” 陈拾安疑惑抬起头,“何事这般郑重?” 祝晚凝挥手让房内仆妇退下,让人关上房门,“这世上,有你我那般机缘的,竟然还有第三人。” 陈拾安脸上神色骤然一凝,身上隐隐已有杀气,“是谁?” “你别紧张……”祝晚凝见他神色,赶紧安抚。 “是余明珠……”祝晚凝将两人在洒月楼会面时的种种,细细说与陈拾安听,“她自己在我死后三年,于坤宁宫放火自尽,以身殉国。” 陈拾安猛地抬眸,祝晚凝声音也不由沉重。 “就在她死前,大夏……亡国。倭人凭借新式火器从莱州上岸,一路攻破汴京,宁飞白被万箭穿心,祝妍然之子开城投降……神州陆沉。” “亡国”二字如同闪电,一下劈在中陈拾安。 他一直以来的目标,是扳倒宁飞白,辅佐太子登基,避免前世的悲剧重演。 他虽然已隐隐感觉到了王朝的颓势,甚至提前做过布置。 火铳,冶金…… 却未曾深想过,海边之国发展的如此迅速,在十几年间就可以将现在花团锦簇的大夏吞灭。 他喉头涌动着甜腥味,手指无意识在膝上紧紧攥紧。 祝晚凝并没有出声安抚,只静静地陪在一侧。 良久,陈拾安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缓缓转过头,对着妻子露出苦笑。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看来,我之前的想法,还是太过简单了。” 他的语调中带着沉重的顿悟,“大夏的危机,并非仅仅系于宁飞白一人之身。他的昏聩无能固然是加速剂,但根源或许更深——是积重难返的体制,是僵化落后的教育,是皇权对海外进步的无视。是重农轻技的社会压制,才导致了国力的衰微,给了外敌可乘之机。” “仅仅杀掉一个宁飞白,不足以扭转乾坤……现在要做的,是让晏执尽快接手这个江山。只有皇权在他手中,才能顺利开启一场真正的变革!否则,即便没有宁飞白,大夏的未来依旧堪忧。” 祝晚凝见丈夫接受的极快,而且思考之后很快就跳出权斗的框架,他已在思考真正意义上的救国之道。 祝晚凝心下一松,也有意调节氛围,“倒是还有一桩闲事,说你听听……你那三顾茅庐寻到的诸葛隐,除了冶金之才外,可是给太子姐夫出了一个‘妙’计……” 她低声将近日来汴京关于宁飞白的传闻,细细说给陈拾安听。 陈拾安起初听得一怔,最后忍不住抚掌大笑。 “好!好一个毒士!好一个诸葛隐!此计虽毒……却是甚妙,真是解气!” 祝晚凝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连腹中的孩子感受到父母的愉悦,一双小腿儿揣的更猛。 第226章 入阁 十日后,宁飞白的腿伤也算病情稳定。 虽仍是不能行走,但终究不便长久滞留宫中。 纵然万分不舍,也知礼制不可久废,成乾帝还是下令,让太医院小心将宁飞白移回中山郡王府休养,又加派太医和宫人前往王府细心照料。 等到内侍来回禀,宁飞白已安然回府,成乾帝不知为何,心里只觉松了一口气。 长生子眯着眼,见成乾帝今日的身躯略显委顿,倒也未主动开口。 成乾帝心中只有一个无法忽略念头,“飞白……终究是残了。民间的传闻又那么难听。纵然他再偏爱,一个身有残疾,名声又有瑕疵的宗室,如何能……” 成乾帝终于将心思转到了他另一个儿子身上—— 瑞王! 这个儿子,似乎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平时爱好舞枪弄棍,没有什么大志向。 他不像太子,母亲不过念念书,母家更没有有上官家的盘根支节; 也不像太子那般,总不经意改革的政见,让他忌惮。 他几乎从未对这个儿子有过任何期待,可现在他却不禁想或许瑞王上了位,或许才会善待飞白。 自此后,成乾帝开始频繁召见宁承玄,或是过问其功课,或是考校武艺,偶尔会留他用膳。 他发现这个儿子虽然文才平庸,武艺倒是尚可,难得性情率真心思不深,带着对他这个父皇天然的敬爱。 不过召见了他几次,那孩子便总是一脸孺慕。 连带着,成乾帝对降至贤嫔位份的叶暖烟,也比平日多了几分关注。 不仅下令恢复了她的妃位,赏赐也较往日丰厚了些许,频率也快要赶上甄月影。 “那人……心思深,这样无事献殷勤,怕是有异!” 突如其来的君恩,可丝毫没影响叶暖烟。 她今日特意召来叶悠云商议,“帝王之心,深似海,从不做无的放矢之事。” 叶悠云与姑姑的想法一致,可两人摸不准出这关怀背后具体是什么,直觉绝对有问题! 叶暖烟身处深宫,不便与外界联络。 思忖再三,她寻了个由头,让叶悠云寻个由头出宫。 “此事不方便直接找太子,你寻个由头去找祝晚凝,将宫中这反常的动向透露给她,她一定知道如何做。” 叶悠远出了宫,以探望月份大了的祝晚凝为由,进了陈府。 屏退左右后,叶悠远完完整整将叶贤妃的疑虑转达。 祝晚凝听完,端起手边的安胎茶,轻轻吹了吹热气。 果然如此! 成乾帝是眼见宁飞白这颗他精心培育的心肝宝贝,已然半废,开始找备选了! 瑞王宁承玄,母族不显,自身平庸,易于掌控…… 岂不是比日渐羽翼丰满,有自己政见的太子,更合成乾帝的心? “回去转告贤妃娘娘,”祝晚凝放下茶盏,微微笑道,“陛下的关怀,让她安心受着,现在不必惶恐,也不必多想。只让瑞王殿下,平日出入多带些人手,注意安全便是。” 叶悠远闻言只恭敬应下,悄悄返回宫中复命。 伤筋动骨一百天,宁飞白在郡王府里精心将养,已有三个多月了。 每日汤药不断,太医常常请脉。 伤处的肿痛,倒是渐渐消了下去,表面的伤口也早就愈合。 成乾帝赏赐的珍贵药材,流水般送入府中,所有人都告诉他——恢复得极好。 可他心里总有一种别扭感挥之不去。 当他平躺在榻上,刻意将双腿伸直并拢时,那股不协调感涌上心头—— 他总感觉受伤的右腿,比健康的左腿,要短上那么一截。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毕竟久卧在床,很可能产生的感官上的误差。 于是他努力站起来,试图像从前那样迈步时,那种失衡感变得无比真实! 他每踏出一步,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向右侧明显的倾斜,他走的越快,倾斜感越明显。 受伤的右腿,就是无法提供与左腿完全等同的支撑力! 走起路来,就是一深一浅,一深一浅,有了肉眼可见的跛态!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宁飞白心中惊惶交加,厉声呵斥着伺候的下人,“是地不平!一定是地不平!本王怎么可能跛?” 他暴怒,他拒绝相信,他强迫自己加快步伐,结果却因平衡不稳险些再次摔倒。 消息自然传到了成乾帝耳中。 皇帝的心还又揪了起来,到底是宠爱了这么多年,哪怕飞白不能再成为储君,可腿伤还是得治。 哪怕治不了全部,让他稍稍看起来不那么跛也好啊! 民间也有些土方子,比如用不一样高的鞋底…… 可一国之君,要面对种种场合,怎可能以此瞒过。 沉呤片刻,成乾帝还是召来了余阁老。 之间余阁老已经按着皇帝的要求,暗中派出多路人马。 这些人遍访大夏境内的民间骨科圣手或是隐世神医,许以重金,盼望着能有奇迹发生。 然而,皇帝的希望一次次破灭。 几拨被秘密带入王府名医,伪装成太医仔细检查过宁飞白的伤腿后,最终都无奈地摇头。 就在成乾帝已绝望之时,余阁老按着孙女的要求,提了一句。 “陛下,老臣听闻鄯善国,因着其地域偏北,冬季漫长酷寒,地冻冰滑。他们的民众摔伤骨折者远多于我朝,应对此类伤势经验丰富,或许他们的医者更精通续骨正形之术……” 鄯善! 成乾帝还是燃起一丝希望! 是了,他怎么忘了!鄯善是他的属国,他们那地方最北处半年时间都是冰封之地。 可派谁去鄯善寻找名医呢? 他的脑海中立刻跳出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陈拾安! 此子文武双全,心思缜密,办事极妥帖,更难得的是对自己忠心不二。 而且听飞白闲聊时,也提及此人对飞白也是颇为赏识! 上次寻回飞白,他照料的极为经心,便是明证! 出使番国、秘密寻访名医这等重要又隐秘之事,交给他去办,最是放心! 陈拾安赶来御书房时,却是又往地上一跪,“陛下!陛下啊!我媳妇眼瞅着这半个月就要生了啊!” “嗞——” 成乾帝额头直跳,“差点忘了,这小子媳妇即将临盆,这倒不好办了!” 上次去七闽,已经许了她媳妇升一级的诰命。 如果他媳妇拖拖拉拉不生孩子……难道还要等下去? 这么短时间内,让他再次离京,又要给这小子什么样的好处? 成乾帝咬了咬牙,想了想到底还是要重用此子,大手一挥,“若三日内出发前去鄯善寻骨科圣手,许你二品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陈拾安,二十二岁,你可就入阁了!” 第227章 长子出生 从宫中回来的当晚,陈拾安回到家,将这消息告诉祝晚凝。 夫妻俩并未多言,这一日已是十月初二,陈拾安今日最重要的任务,是等妻子沐浴完,将她好生抱出浴桶,再慢慢亲手给妻子熏干头发。 随后陈拾安在小榻上和衣闭眼,却是根本没深眠。 次日凌晨,祝晚凝果然发动了,先是见了红。陈拾安本就未深眠,听见声响,立即起身开始唤人。 一阵紧过一阵宫缩,让祝晚凝慢慢蹙紧了眉,但她并未呼喊出声。 前世到底有了两次生产经验,这一世又精心调养,坚持活动。 “别怕,娘在呢。”母亲沈兰馨紧紧握着女儿的手。 婆母叶照微站在床尾一侧,“热水可都备足了?燕窝端来,趁这会有力气,再喝几口。” “夫人放心,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备着呢!”许嬷嬷连忙应声。 太子十天前就派来的四位稳婆早已候命,如今都已进了产房。 “二少夫人,您放轻松,老婆子们都在呢。” 张稳婆仔细查看了情况,脸上露出笑容,“先见红,这是好事!宫口也开得顺当!少夫人,听我的节奏。” 祝晚凝点点头,“有劳妈妈们,我晓得轻重。” 叶照微见状,上前一步对稳婆道:“几位妈妈,一切就托付给你们了。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府里上下都听你们调派。” 张稳婆忙行礼:“不敢当,陈二夫人放心,二少夫人胎位正,气息也稳,老婆子们必定尽心尽力。” 这时,玲珑端着一碗温温热的燕窝粥进来。 沈兰馨连忙接过去,小心地吹了吹,送到女儿唇边:“晚凝,趁热喝两口,攒攒力气。” 祝晚凝就着母亲的手,小口啜饮着。 饮至一半,她眉头一紧,手指抓住了身下的锦褥。 “破水了!” 张稳婆经验老道,立刻察觉,“先见红再破水,顺利生产的妇人大多如此。二少夫人,跟着老婆子的口令来!吸——呼——对,就这样,慢慢来,别急着用力!” 祝晚凝依言而行,尽管疼痛越来越急促,她却保持着清醒,仍未呼痛,只配合着稳婆的指引,调整着用力。 叶照微与沈兰馨两人双手交握,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安慰——祝晚凝的产程颇为顺利。 产房外间,一早便请来的太医院妇科圣手林太医已端坐喝茶。 他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不时颔首,对旁边坐着的陈拾安低声道:“里面几位妈妈手段极好,二少夫人也配合,听这声气,一切顺遂,陈大人不必过于忧心。” 陈拾安此时强作镇定,可喉头干渴的厉害。 上一世,祝晚凝两次生产,他都没陪产在侧。 虽然知两个孩子都顺利降生,可不知为何,听着里头的动静,知道妻子为自己的孩子在闯鬼门关,心头还是一阵一阵发颤。 与此同时,祝府大房那边却是另一番景象。 许菀莹果然也是同日生产。 却是在今日凌晨破了水,开始了产程。 虽然孕期后段,大房严格遵照刘太医的嘱咐,让她多走动,饮食也精心搭配,但许菀莹心中始终憋着一股气。 她总觉得二房处处压他们一头,祝晚凝孩子还没生就得了从二品的诰命。 听说陈拾安将金山银山都交到她一个后宅女子手上,叶照微还屁都没放一个。 就连怀孕,似乎所有人在夸祝晚凝懂事,不娇气。 许菀莹越想越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心绪难平。 她隐隐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什么来破坏,来撕碎祝晚凝所拥有的。 可二房将祝晚凝外松内紧,看的像眼珠子似的。 身边听说明里暗里全是高手看顾,虽然陈府的婆子们全围着她。 可祝晚凝身边一个妙娘,就抵了千军万马,入口的饮食根本滴水不漏。 她既没有银两,又没有人手,有气也没处使。 此刻躺在产床上,阵痛袭来,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执拗的念头: 既然处处比不上祝晚凝,那生孩子一定要比祝晚凝生得快! 一定要生下长房长孙! 绝不能输! 于是,当稳婆让她在宫口未开全时节省力气,耐心等待时,她完全听不进去。 她只顾着哭喊尖叫,拼命地向下用力,试图强行将孩子挤出来。 结果可想而知…… 短暂的猛烈发力,她很快便脱力。 “看见头了,看见头了!大少奶奶再用力!” 孩子的头就这样蛮横地推到了产道口附近,可时机到底还未到,产道的条件仍并不理想,竟生生卡在了那里! 不上不下! 稳婆顿时慌了神,“不好!孩子头卡住了!产妇没力气了!” 大房的产房内外很快乱作一团,陈同实在厢房里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还是孟行舟想到了,“同实,快!去求求大房,他们那有太子派来的最厉害的稳婆!一定能救下我的孙儿啊!” 此时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随着第一道霞光,陈府迎来一声响亮健康的婴儿啼哭。 祝晚凝顺利产下了一个六斤重的男婴。 母子平安! 产房内外顿时一片欢腾,道贺声、笑语声不绝于耳。 叶照微和沈兰馨喜极而泣,两位妈妈相拥在一起,互相道贺。 陈拾安虽不能入内,守在门外听到哭声和报喜,眼眶早已然发酸,两行泪悄悄滚落。 “谢谢!孩子,爹爹谢谢你原谅了爹爹……” 他趁人未看见,拭去了泪,急声道,“晚凝呢,晚凝没事吧!” 稳婆还没有收拾好婴儿抱出来,陈敏方就急步上前,“大人,大少爷来了……” 陈拾安略有困惑,他还没来的及迎上去,就见陈同实已冲到了产房门前,扑通一声跪倒。 到底性格老实,只是为了妻儿,陈同实只有双泪纵横,声音凄惶。 “拾安!拾安!求你救命!救救你嫂嫂和未出世的侄儿吧!情况危急,稳婆束手无策,只求借太子赐下的稳婆和太医一用!快去救命啊!” 四位稳婆,刚刚才配合祝晚凝将胎盘顺利娩出,正松了口气,准备稍事休息来接赏。 现在一听这话,不由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为难和抗拒之色。 叶照微一听心里有来气,也顾不上看孙子,跟沈兰馨低语,“现在晚凝是刚刚顺利生产,他来借人时,可不知道……万一晚凝还没生下孩子呢……” 沈兰馨倒是拍了拍叶照微,“这陈大公子……我看也是个老实的。” “切”,叶照微吡了声,“老实人难道就能干混账事啦?” 四位稳婆赶紧找到叶照微,张稳婆代表她们回绝道,“陈夫人,不是婆子们心狠,实在是这种别人处理到一半……” 叶照微马上点点头,那张稳婆见主家懂理,继续开口,“这陈二夫人我们是看顾了几日,对她的身体条体都熟悉,加上二少夫人极为配合,这才生产的如此顺利。至于大少夫人……婆子们也不知其身体,也不知前面的稳婆们都做了什么?贸然接手,恐怕不合适吧!” 张稳婆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句没有说—— 万一孩子已经没了气息,产妇出了大状况,她们岂不是惹上一身骚? 更何况,她们本是太子派来专门伺候祝晚凝的,跑去管别家的事,于理不合。 陈同实在外听得里面稳婆们都有推脱之意,磕头磕得更响,额头上都见了血印,嘶声道:“拾安!二婶!同实求你们了!只求她们去看看!尽力即可!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大房绝无半句怨言,绝不敢怪罪!求你们了!” 陈拾安清楚,许菀莹上一世顺利产下健康的孩子,这一世…… 他心里冷笑,却也对四位稳婆,“诸位妈妈,方才我兄长的话,诸位也听到了,无论结果如何,陈家感念诸位恩情,绝无怪罪之理。” 陈同实立时高声应和,“是!我可以写字据为证!绝不怪罪。求妈妈们救命!” 稳婆如此陈大人都如此表态,又确实是救命的大事,终究是医者仁心,其中两位资历最老的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既如此,我等便去尽力一试。速带路!” 第228章 陈重熙 【开篇是小狗旺财的视角,不喜可以往后翻几页】 陈府小黄狗旺财,今日心情颇为得意。 自从两个多月大时,主人从草丛里将它捡起后,它伙食一直很不错。 可今日却又好上了几分…… 原来是那个讨人厌的臭男人宣布—— 所有照顾主人有功的仆妇们,都赏半年月例。 旺财不知道什么是月例…… 可是要论功臣,我问你,是谁陪着主人整个孕期? 没有小狗,谁给主人蓬蓬黄毛摸? 没有小狗,谁陪着主人在园子里每日散步? 没有小狗,谁会追着尾巴逗主人开心? 小狗的功劳可大大的,当然,妙娘给的骨头也大大的! 可是啃完了骨头,小狗却还是有些担心。 主人已经连着两天没来摸它—— 罢了罢了,旺财就主动些,跑到正房去找主人吧! 可是玲珑姐姐一发现旺财,就将它赶了出来,“旺财,乖些。主人刚刚才生完小主子,你莫要吵到她。” 小主子? 原来主子生孩子了呀! 主人怀孕这么久,一定生了许多只小主子吧! 这时候,那个讨人厌的臭男人走了出来。 旺财知道他在家里说话有点用,于是勉强向他摇了摇尾巴,“喂,那个谁,让旺财去见主人!还要见小主子!” 那个臭男人,以为旺财不知道吗? 主人刚刚怀孕时,他可是将旺财查了又查,关了好几天! 不知他后来是怎么想通,确定主人可以见旺财后,才放旺财出来! 小狗不说,但小狗都记得! 臭男人听见旺财的叫声,果然走了过来,长手一捞,将旺财抱在了怀里。 果然讨人厌,不知道小狗恐高吗? 旺财只好装做乖乖的样子,往他的怀里藏了藏。 谁知那男人竟然只将旺财举到门边,“晚凝,旺财来看你了。他一路不知沾了些什么,我便不让它进门了” 小狗拼命挣扎,“汪汪汪,你说谁脏?小狗可干净了!你这是诽谤!让旺财进去看主人!” 谁知那男人只将大手抚了抚旺财的后背毛,“乖,别叫。我带你去认识你的小主子,他叫重熙。” 小狗听懂了,小狗闭嘴了,没一会就见到那小小的一团人。 那男人将我抱起来,远远让我看了眼小主子。 他的皮还有些皱,有些红,还没有旺财大呢! 虽然他远没有旺财英俊,可不知为何旺财第一眼就喜欢他。 心里软乎乎的喜欢,像见到蝴蝶,见到骨头,见到冬天的太阳般天然的喜欢。 原来主子才生了一只呀! 虽然他没有兄弟姐妹可以一起帮衬,又长的这般小,不过没关系,旺财以后肯定会罩着他的。 “旺财,重熙而累洽。” 那男人又在说些小狗听不懂的话,“重熙,代表这个重新来到我身边的孩子,身心安宁光明灿然,是我这个爹爹能想到最希望他能得到的庇佑。” 旺财抬起头,那男人怎么眼睛红红的?是也沾了蝴蝶翅膀上的粉被辣红的吗? “可我这个爹爹明日就要离开刚刚生产的他……还不如你陪他们的时间更多……” 旺财不由汪了一声,表示赞同——可不是,这家有谁比旺财更靠的住? 旺财可是每日守着主人呢! 别以旺财不知道,前几个月臭男人也离开了好久。 小狗全记得,但小狗就是不说! “哇……” 屋里一声婴儿啼哭,将小狗吓了一大跳,这小小的人儿,怎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哭声。 那男人果然将旺财一抛,进屋净了手就去哄孩子了。 哼,真是全家最讨厌的人! ———— 第三日,长孙陈重熙、次孙陈砚知由叶照微、孟行舟抱着去一同行了洗三礼。 洗三礼一结束,陈拾安立即快马带队往西北而去。 这一次的队伍中有两人最为特别,一个便是化名朱景的诸葛隐,一人是陈拾安自小收留的陈允墨,此人要做为诸葛隐的助手。 如果诸葛隐真有不测,要确保有人能完整习得他的技艺。 洗三礼热热闹闹地办完了,叶照微抱着健壮活泼的长孙陈重熙,孟行舟则小心翼翼地托着次孙陈砚知。 两位长辈脸上虽然也洋溢着喜悦,只是看向陈砚知时,眼神到底透着些担忧。 被张稳婆用独家绝妙手法救下的次孙陈砚知,因生产时头部在产道被夹了一段时间,仔细看去,头型确实略有些异于寻常婴孩的圆润,微微有些拉长……总让人看着不甚对称。 不过那日林太医仔细检查后也宽慰大房众人,“无妨,无妨。婴童颅骨柔软,尚未完全闭合,此乃产道挤压所致,日后自会慢慢长好。平日睡眠时,用那妥帖的荞麦皮枕头,注意替他时常变换左右侧卧的姿势,莫要总是仰面躺着,假以时日,便可逐渐矫正,恢复如常。” 话虽如此,这一日亲友们围着两个孩儿,对哥哥陈重熙自然是夸了又夸—— “瞧这大胖小子,多结实!” “眉眼真俊,像极了拾安!” “哭声洪亮,中气足,将来必是个有出息的!” 可轮到弟弟陈砚知时,大家夸赞起来便不免有些词穷。 目光小心翼翼掠过那略显特别的头型,最终大多干巴巴的夸了句—— “嗯……这孩子,瞧着也挺……挺壮实的。” “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礼毕后,产房也恢复了宁静。 祝晚凝在妙娘的精心调理下,慢慢恢复着元气。 妙娘不仅膳食做得精细可口,利于恢复,更是严格按照张稳婆之前的嘱咐,并不让祝晚凝终日卧榻。 “小姐,张妈妈说过,总躺着反而淤血难排,气血不畅。您若觉得身上有些力气了,就扶着玲珑的手臂,在屋里慢慢走几步,只要不出这暖阁,不见风,便无碍的。” 已经是生产完第三日,祝晚凝自己也觉整日躺着憋闷,便依言尝试。 起初只是下地站一会儿,后来便能扶着玲珑缓缓走上几步。 虽然仍会气虚冒汗,但确实感觉身子骨也松快起来,不像前世那般产后虚弱不堪。 而祝府大房那边,洗三礼自是未能大办。 许菀莹在生产时元气大伤,又因不听劝阻强行用力,伤了根本,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睡着,汤药不断。 洗三礼那日,她甚至未能清醒过来见一见娘家人,更别提操心礼数周全与否了。 第229章 鄯敏 洗三礼后又过了十来日,重熙一日一个模样。 小小婴儿因着吃奶极为积极,长的极快。 脸上此时已褪了黄,红红的皮肤变的白嫩饱满。 这日,他悠悠转醒,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完全睁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祝晚凝能在屋内稳步走动,除了还有些气虚外,几乎和生产前无异。 她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让乳母将重熙抱到自己身边。 乳母将孩子放在祝晚凝身侧,轻轻解开了襁褓的束缚。让小家伙在母亲身边,能自由地挥舞一下小胳膊小腿。 这是一种能让婴儿获得安全感的方式。 若终日只有乳母抱着,远离亲生母亲的气息与声音,再乖巧的孩子也会变得焦灼不安。 重熙自是极享受这份贴近母亲安心,他扭了扭身子,发出满足的哼唧声。 祝晚凝勾着唇,含笑垂眸。 小人一双明亮有神的瑞凤眼,几乎与陈拾安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此时,这双眼紧紧望向母亲,竟然有些隐隐的笑意。 再细看小人儿的脸型的轮廓,高挺小巧的鼻子和微微嘟起的嘴唇,却又像极了祝晚凝自己。 她心中柔软成一片,指尖轻轻抚过孩子细软的发顶,“熙儿……乖……” 小家伙感受到了母亲的抚摸,很是受用,挥动已有些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抓挠了几下,精准攥住祝晚凝一根手指。 那小小的手指,竟然还有些力道,瞬间包裹了祝晚凝的心尖尖。 她忍不住轻轻回握了一下,又试着稍稍抽离,小家伙却攥得紧紧的,不肯松开。 就在这温馨的拉扯间,祝晚凝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孩子挥舞的右手腕内侧—— 只见那白皙娇嫩的皮肤上,赫然有一个极小的朱砂般的红色小点,像是一颗微缩相思豆。 这个红点…… 她这才想起,前世的琬儿手腕相同的位置,也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痣! 而陈拾安的手腕上,似乎……也有一个! 电光石火间,她未曾想通的关窍,完全贯通! 原来如此! 原来陈拾安前世就发现那个陈景青这颗红痣。 这个与他与琬儿一模一样的,应该是属于陈拾安遗传的印记! 所以他才会那般笃定,那般愤怒! 祝晚凝心中冷笑,前世许菀莹也是第一胎,就敢换子—— 她就是仗着陈家祖训,四十无子才可纳妾。 如今她不过二十岁,就一举得男,未来自然还有可能生出男胎,不怕接下来无子可继陈家大房。 与此同时,祝府大房的院落里,终日萦绕着婴儿的啼哭声。 陈砚知小朋友前世今生都是个急脾气,加之这一世生产时受了罪,安全感极差。 上一世,正是因为换子,他时常没有任何理由的哭闹不止。 祝晚凝想来,很大可能就是他发现自己,并不在亲生母亲身边。 而这一世,他就算待在陈家大房,可他的亲生母亲许菀莹,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即便偶尔清醒片刻,也因身体与精神不济,根本无法给予他安抚。 乳母抱着哭得小脸通红的砚知,急得团团转,又是哄又是拍。 倒是陈同实这个亲生父亲,一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他便停止哭闹。 久而久之,陈同实成了大房里带孩子的主力。 满月这一日,许菀莹渐渐清醒过来,许家母亲来看顾女儿时,已能稍稍下地。 母女两人见到陈同实抱着孩子哄睡的背影,许母却一声冷笑,低声道,“听说陈家二爷很快就要入阁了,咱们姑父……倒是挺会哄孩子。” 许菀莹只觉心头火气一下窜起,愈加不想再搭理丈夫与亲生儿子。 而千里之外风尘仆仆的陈拾安,终于穿越了漫长的戈壁与绿洲,抵达鄯善国。 眼前的鄯善自有一番西域景象,土黄色的城墙依着山势而建,红色圆顶建筑错落有致。 丝绸之路的商队驼铃叮当作响,各国商人穿梭其间,语言各异,却又热闹非凡。 远处可见广阔的葡萄园,蜿蜒的河流,为这片土地带来了绿色生机。 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香料和瓜果的甜香。 男子多戴绣花小圆帽,女子身着色彩艳丽的艾德莱斯绸长裙,脸上蒙着轻纱。 诸葛隐看的眼儿都要直了,扯着胡须,“大人,你看鄯善人的眼眸都查深邃,睫毛卷翘,或有蓝眸或有绿眸。真真是比我们大夏人要更美艳啊……” 陈拾安没空搭理诸葛隐,而是通过鄯风提供的联系方式,很快见到了鄯善目前的储君—— 大公主鄯敏。 鄯敏公主身量高挑,雪白肌肤,五官明艳大气,深邃的眼眸如同猫眼石,长发编成无数细辫,缀以绿松石和金银。 双方屏退左右,在铺满羊毛地毯的议事厅内,深入密谈。 “精铁矿脉附近的这个山谷,地形隐蔽又靠近水源,是设立冶金工坊的理想之地。” 鄯敏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我会派亲卫队负责外围安保,确保你们无人打扰。至于工坊内部……就交给你们的人了。” 关于冶金技术的核心,陈拾安自然不会假以鄯善的人手。 他出发前,已经有秘密队伍提前到达,有二十名护卫,二十名道士,二十人铁匠,二十人后勤,早已经在鄯善熟悉过当地环境。 而诸葛隐与陈允墨来时,原有队伍的领头人,已有心中规划。 接下来的几日,冶金防在诸葛隐最终的指导下,选址与规划迅速完成。 很快,他们会采用鄯善本地优质的耐火粘土,制砖再砌筑巨型高炉。 这种高炉要比传统炼铁炉,更能达到精钢所需的高炉温。 最关键一点,要用马拉来驱动风箱系统,利用畜力向炉内鼓入空气,从而提高燃烧效率——这是炼出优质钢的关键。 与炼铁不同,炼钢的关系是将煤炭换为焦炭! 焦炭由本地煤炭密闭窑烧干馏而得——它的热量更高更稳定,含硫杂质相对较少,能减少对铁质的不良影响。 工坊建成后,首要任务就是进行多种不同工艺的实验—— 或是将生铁加热成熔融状态后,不断搅拌,借助空气氧化脱碳成钢。 或是将生铁和熟铁按比例混合加热,生铁熔液灌入熟铁中,使碳分均匀,得到品质较好的钢。 总之诸葛隐的目标,是找到稳定生产高质量钢材的配方和流程。 一切安排大致就绪,鄯敏公主设宴款待陈拾安。 席间,她豪饮着鄯善特产的葡萄酒,“陈御史,” 鄯敏放下酒杯,笑容明媚而大胆,“你如此年轻有为,智勇双全,不知在汴京可曾婚配?” 陈拾安正品尝着烤羊腿,闻言差点噎住,连忙咽下食物,端正神色,“回公主殿下,拾安已有爱妻幼子,家庭和美。” “哦?” 鄯敏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兴趣更浓,她大手一挥,语出惊人,“无妨!我们鄯善女子,从不拘泥小节。能被陈御史所爱之女,想必也十分貌美!你若愿留下辅佐于我,嫁给我,你的夫人我也一并娶了!我鄯敏的宫殿,足够容纳两位杰出的人物!如何?” 陈拾安:“!!!” 第230章 回汴京 陈拾安活了两世,第一次被这惊世骇俗的提议震得头皮发麻。 “公主殿下说笑了!” 陈拾安一口葡萄酒呛在喉间,赶紧放下酒杯,正襟危坐,“此事万万不可。对了……拾安此来,除了工坊之事,还想向公主打听一件事。听闻鄯善因着冰雪之地极多,所以有不少擅长治疗陈年或严重骨伤的神医?” 鄯敏见他如此反应,眼中虽然仍有玩味,但也不强求。 她甩甩满头辫子,慵懒靠回华丽软椅,“这么说来……喀纳斯地区的确有不少治疗骨伤的好手。” 陈拾安见话题终于转回正轨,暗暗松了口气,听着鄯敏为他介绍。 “鄯善的医术与你们大夏不同……我们有巫医、草药医、甚至还有祝由术。至于骨伤嘛,本公主倒是记得有一位巫医,他的手法最为奇特,据说他能用特殊手法精准敲断错位愈合的旧骨,然后重新接续。他手上都些虎狼之药制成的秘制膏方,传说中确有奇效。啧啧……” 她向着陈拾安凑近了些,意味深长地瞥了陈拾安一眼。 “不过,那巫医下手可是极重,过程如同酷刑。寻常人都极难忍受,不知你要为他寻医的那位贵人,抗不抗得住?” 陈拾安闻言,心中大喜—— 那感情好啊!他要找的,可不就是下手重的嘛! 他这一趟,来寻医生根本就是个幌子! 本来就是为了将人手带到鄯善,再和鄯敏打好关系。 可为了交差,总要带回去个把医生。 可不就得寻那些下猛药用重手的神医吗? 陈拾安回答的面不改色,“无妨无妨,只要能确有奇效,这些许苦楚,想必贵人还是能承受的嘛。” 次日陈拾安先是进宫觐见了鄯善王,又前往城外十里处的大夏驻鄯善都护府拜会。 都护府气象却是森严,与鄯善王城的异域风情的确完全不同,完全是中原军镇的格局。 守门的士兵盔明甲亮,旗帜飘扬绣着大大的“夏”字。 现任都护是一位姓赵的老将军,听闻是林诸的老部下,性格粗豪但并非毫无心机。 他对陈拾安这位深得帝心的御史颇为客气,可到底驻军鄯善多年,地位超然,言谈间优越感和轻慢隐隐流露。 “陈御史放心!” 赵都护举着酒杯,笑道,“有老夫在此镇守,鄯善翻不起什么浪花!鄯善王、部落首领、还有那位……啧,那位公主殿下,都安分得很!他们手上不过些宫殿守卫,府卫亲兵,出不了乱子。” 陈拾安自然微笑着应和,感谢赵都护为国戍边的辛劳。 可他早和祝晚凝聊过,在余明珠的记忆里,鄯敏绝对是一个危险的存在。 一旦大夏腹部受敌,已是鄯善女王的鄯敏当机立断先是杀了诸葛隐,劫了兵器库。 之后,她立即发动彪悍的鄯善人,立地成兵,以钢刀钢箭为利器,一举攻向都护府。 赵都护懈怠多年,军中早被鄯敏在后期渗露的像筛子似的,根本没形成有效抵抗。 或许此时,赵都护对鄯善人、鄯敏公主的轻视,也是前世她成事的前提。 鄯敏看似耽于美色,包括对他那大胆的提议,或许都是她的保护色。 在等着名医们来王都的期间,鄯敏公主邀陈拾安去看点不一样的东西。 她没有带他去更繁华的市集,也没有去贵族的庄园,而是骑马引着他,来到了王城边缘。 这里靠近矿区,是鄯善最普通民众聚居的地方。 这里的道路变得狭窄而尘土飞扬,低矮的土坯房连成一片。 男子面色黝黑,手指粗粝,带着疲惫的神情,他们是矿工和作坊的工人。 女人们则在屋外忙碌,照看孩子,编织毛毯。 “看到了吗,陈御史?” 鄯敏收起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目光扫过那些辛勤劳作的贫苦民众。 “鄯善盛产精美的玉石,璀璨的宝石、还有你们急需的精铁矿石、煤矿。我们的工匠能打造出令丝绸之路上所有国度惊叹的器物。” 她的眸中有浓浓讥诮:“但这些东西,并没有让我的子民过上富足的生活。财富大多流向商队首领、部落头人和……你们的朝廷贡库。” 陈拾安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鄯善的财富是真实的,但普通民众的艰辛也是真实的。 所有统治者,都在趴伏在人民背上吸吮的血虫。 “二十年前,我们因为内部部落纷争不断,给了大夏可乘之机。你们的大军一举清剿了当时不服王化的几个大部族,也顺势剥夺了我们组建正规军队的权力。美其名曰庇护,实则……” 她没有再说下去,陈拾安却心中了然。 这位公主殿下精明务实,可她也有着满腔的野心。 她同意合作,可不仅为了宁晏执的承诺…… 她也同样利用着大夏内部分化的不同的力量,择机而动。 她看中即将带来军事变革的冶金工坊,随时准备吞下它,增强鄯善自身的实力。 陈拾安的底牌却是——钢刀钢箭只是冶金工坊明面上能做出最先进的武器。 而特种钢,武器用钢,才是他要下给诸葛隐真正的任务。 冷武器与热武器,这已经是两个时代的区别了。 ——就让鄯敏垂涎于前一时代的产品吧。 十日后,那手法酷烈的喀纳斯骨科神医及其徒弟,顺利来到王城。 还有另两位同草药医,祝由巫医,也带着助手赶到。 陈拾安还足足装了两大车喀纳斯地区独有的珍稀药材,准备一同带回汴京。 在鄯善又停留了几日,确保工坊事宜已安排妥当,诸葛隐和陈允墨也已进入状态。 陈拾安便带着他的“医疗团队”和药材,辞别鄯敏公主,准备启程返回。 临行前,鄯敏公主送至城门外,看着翻身上马的陈拾安的风姿,忽然又扬起声音追加了一句:“陈御史,回去别忘了问问尊夫人!或许她愿意来我这鄯善王宫,体验一番别样风情呢?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陈拾安吓得差点从马背上滑下来,头也不敢回,只匆忙拱手道别,随即一夹马腹,带着车队几乎是落荒而逃。 引得鄯敏在他身后发出一阵爽朗大笑。 与此同时,汴京陈府内,祝晚凝已出了月子。她身体底子本就好,月子里调养得宜。此时已基本恢复。 自满月后第二天起,她渐渐从巫清兰、张凌辰等人手里接管起生意上的事务。 整个孕期,她都并未完全放手,陈府和她自己产业中的重要决策仍由她把控。 祝晚凝很快发现,和琬儿喜欢安静不同,儿子重熙格外喜欢有人声的环境。 只要将他放在身边,哪怕只是听着母亲和掌柜们商议事务。 这小婴儿就能睁着那双酷似父亲的眼睛,安安静静地听上许久。 这孩子不哭不闹,偶尔还会咿呀两声,仿佛也在参与讨论一般。 祝晚凝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在她和陈拾安共用的书房里,又多了一张铺着柔软棉垫的婴儿小床。 小床的四周用轻薄的纱幔罩起,既通风透气,又能隔绝大部分看不见的粉尘。 陈府书房里,祝晚凝清晰冷静地与各处管事对账、安排事务。 在一旁的纱幔小床内,年仅一个月的陈重熙小朋友,也开始了自己的学习生涯。 第231章 婆媳交心 归途时,陈拾安自然归心似箭,从鄯善出发时,已经是大夏历的二月初二。 这一路基本走的都是古老的丝绸之路东段,哪怕他再急着见妻儿,可前些日子路线上大多行程均未化冻。 此时马车根本难行,只能生生捱到了二月,重熙已经都四个月大。 第一个新年,他作为父亲又错过了。 而在汴京陈府,陈重熙还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个爹。 他已开始渐渐认人,祝晚凝、叶照微、两个乳母,以及如意、玲珑甚至妙娘都认的出。 小家伙汲取这个春日所有的生机,长得白白胖胖,胳膊腿儿像是一节节嫩生生的莲藕。 在屋里,他甚至比大人穿的还要少一件。 比起前的陈景青,祝晚凝明显感觉重熙的精力旺盛得惊人。 他只要醒着的时候,也不知道小小的婴儿忙乎什么,就是几乎一刻不停。 比起一多月时的乖乖躺着,现在不再是简单地挥舞下手脚,而是学会了熟练地翻身! 时常是祝晚凝一个没留意,放在榻上的小家伙就已经利落一个翻身,趴了过来。 然后高昂着小脑袋,用那双瑞凤眼好奇地打量着世界,嘴上咿咿呀呀,脸上得意洋洋。 不知为何,祝晚凝总在他的表情里看见陈拾安的影子。 这一日,玉诚来拜见祝晚凝。 如今玉诚已和祝晚凝坦白了身份,现下正是准备和大雍皇室联络,不过也要待陈拾安出面。 玉诚见在纱罩婴儿床里的陈重熙,自然也喜爱的紧。 但是比别的亲友不同,玉诚很快就注意到了这孩子的手。 他对手指的控制似乎比一般婴儿更强,现在他能准确地抓住眼前晃动的布偶或是拨浪鼓,并且牢牢攥住。 比一般婴儿的乱摇乱晃不同,陈重熙很快学会,只要勾动手指,就能快速拨动小鼓。 玉诚惊喜道,“夫人,大公子……这孩子的手以后会很巧。手巧之人,必也是聪慧。你看……能准确控制鼓声,可不容易呢!” 祝晚凝正笑着准备谦虚,就发现陈重熙毫不犹豫将鼓又塞进嘴里啃…… 两个大人不由都被他逗笑,祝晚凝将小鼓从他手上取下来,抱成一根妙娘做的磨牙棒,“不可以哦,这个不能吃。” 陈重熙虽是有些不乐意地扁扁嘴,但只要与他细说解释,他居然就能听懂母亲的语调,并不会大哭大闹。 只是用一双眼睛看着母亲,像是在思考为什么——都是一样的啃法,为什么鼓就不可以。 祝晚凝和叶照微都发现,重熙的聪慧远超她们的预期。 只有四个月他,已经能理解一些简单的词语和语调。 每当祝晚凝或是叶照微伸出手,柔声说,“熙儿,娘亲/祖母抱抱?” 小家伙会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身体向大人倾斜,小手小脚欢快地蹬动。 他甚至能从脚步声里辨认出是母亲。 每当祝晚凝从外面巡视产业回府,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叶照微就会发现,原本自己玩着的重熙就会立刻停下动作,扭头望向门口,眼中充满期待。 等陈拾安进门抱起他,他便会发出极其欢快的“咯咯”笑声,小手亲昵地拍打父亲的脸庞。 叶照微简直不知怎么疼孙子才好,凡是祝晚凝出门,她必定来和畅院替祝晚凝守着孩子。 咳,虽然说出生前,她心心念念盼着孙女…… 现在发现,生了孙子一样可以打扮! 反正陈拾安不在家,自己老古板公公与丈夫也都不在了。 叶照微给孙子做了不知多少件,小老虎袄子,小兔子罩衫甚至是小号的襦裙。 趁现在孙子还不知道,多给他换几件…… 重熙可是格外给祖母面子,无论怎么打扮也不哭,只是任祖母满足自己的小心愿。 这一日祝晚凝一回来,叶照微就兴致勃勃,“晚凝,我这大孙儿真真是聪明……” 祝晚凝净了手,对着婆母笑道,“娘,你一天都要夸他十遍八遍。” 叶照微可不服气,赶紧证明,“我这可不是自夸,我那块常带的翡翠玉佩,原来小家伙早就记住了,以前我只当他只是随便抓着玩。” “今日我刚巧换了块玉佩,重熙见到我还愣了一下,盯着我的衣襟处看了好一会儿,抓着这一块玉佩,小眉头就微微蹙了起来,再抬起一双眼睛看着我,嘴里还‘咦?咦?’了两声,就像在问我,怎么换玉了呢?真是逗的我哟……” 叶照微笑着感叹,“我看呐,比他爹小时候还要机灵百倍!将来不知要怎样的人物呢!” 提到远在鄯善的儿子,叶照微不由止住了笑意—— 这个混账玩意! 这么可爱的大孙子,居然到现在几乎没见过父亲! 若不是祝晚凝能干聪慧,这又是带孩子,又是管着全部产业,哪是普通女子能应付来的! 沈兰馨将这一个娇娇儿交给他们陈家,叶照微心里只觉得处处亏欠她…… 眼见着婆母脸色,祝晚凝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她不由好笑,搂过婆母的肩膀,“娘,你是不是又在心里偷骂你儿子了?” 叶照微轻叹一口气,拍了拍祝晚凝的手臂,“娘是怕你太辛苦……那混账将这一大摊子都扔给了你。名儿上说,是将全带家私交给你。可累的不也是你吗?” 祝晚凝却是很郑重对叶照微坦言,“娘,我若是不想接,早扔回给他了。他手下那些人,每个都能顶事……” “娘,比起在内宅方寸之地,我更喜欢与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我喜欢生意蒸蒸日上的成就感。” 祝晚凝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勉强,带着笑意,“咱们陈府又没人和我争风吃醋,您也这般开明,我要是在这般的夫家,还只知算计些针头线脑,那怎么配的上您当初一眼相中我?” 叶照微不由被她逗笑,祝晚凝又将婆婆搂的更紧些。 “娘,我更喜欢外面的广阔天地。看着铺子、田庄、工坊,这么多田产、货物通往大江南北,手下的那么多人因我而有生计……这么实实在在,能让我每日深深体会的成就,是深宅大院给不了我的。” 她语气轻快,摇了摇婆母,“夫君,他将家业交给我,是真的知我!他给了我一片能肆意施展的天地,也知道信我有这般能力。娘,您不必觉得我辛苦,家里有您守着,我最是放心。在外面,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自在快活!” 叶照微抚了抚儿媳的脸,见她脸上这般焕发的光彩,反手握住祝晚凝的手,“好!好孩子!是娘想左了,你能这么想,这么做,娘只有为你高兴的份!咱们陈家的媳妇,原就该有这样的心胸和魄力!” 随即却也像想到什么,凑近祝晚凝耳边,“大房那个……要有你这心性儿,你大伯父大伯母就不会常常来我面前抱怨了。” 祝晚凝眼神闪了闪,前世许菀莹可是在大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叶照微继续跟儿媳嘀咕,“娘不是不偏心自己儿子,可在大房那边,砚知可是在他爹爹同实的一手悉心的照料下,身体才渐渐好转的!” 祝晚凝哭笑不得,“娘!夫君可是您亲生的!他去鄯善那是公差,在外头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呢!” 叶照微自然也是心疼儿子,不过习惯性的嫌弃而已。 “如今砚知也不像一两月大时,哭声不再那么频繁尖锐,我前日见到时,小脸也圆润了些许,那小手小脚也壮实了。同实可真是好父亲,下了衙,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陪伴儿子。每日要问乳母们孩子吃奶的情况,盯着让人换尿布。听说,砚知要父亲抱着哄睡才能睡好。” “娘跟你说,只有这般,男子们又不怀胎,只有让他们多带孩子,他才会和孩子亲……” 祝晚凝还是问了句,“那大嫂呢?我也就除夕夜、正月十五团圆饭时才见到她……” 叶照微压了压声音,“你也别去见她。她……不知怎地,与刚嫁过来时完全两样了。要不然你大伯、大伯母怎么这般愁……菀莹现在时常心情差,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愿见人,更不愿抱孩子。有时又会毫无缘由地对着耐心哄孩子的陈同实发脾气……” 像是觉得这话对媳妇说不好般,叶照微还是停了停,可又觉得晚凝不会放心上,她才继续开口。 “我也是听许嬷嬷听来的,说菀莹时常指责同实,‘只知道带孩子’、‘没出息’、‘比不上二叔一根手指头’……” 祝晚凝只在心中冷笑,前世今生,她还是一样。 第232章 半周 被亲妈嫌弃的陈拾安,这一路可谓跋山涉水,历尽艰辛。 的确像祝晚凝所说,吃了不少苦头。 离了鄯善王城,便是连绵的戈壁,远远还有被太阳染成金黄的雪山。 虽是初春,西北之地依然寒风凛冽。 因着赶时间,他走的匆忙,时常便遭遇倒春寒。 哪怕春日,也有风雪交加时。 这雪一下,又迅速化了,使得道路便更加泥泞难行。 陈拾安出发前,已经将马车车轮特意加宽,可仍会偶尔陷入融雪后的泥泞。 这时,只得护卫们下马推行,行程自然便拖慢。 陈拾安在车内裹着裘衣,查看舆图,计算着日程。 “大人,这天气反复无常,昨夜一场雪,今日化冻,路越发难走了。” 陈敏方搓着冻得发红的手,爬上马车暖和暖和,“照这个速度,恐要四月中才能回家了。” “慢些倒也无妨,总是往回家的方向。”陈拾安心中不由默算,儿子该满半岁了。 前世今生,无论他有多高尚的理由,可他都是错过儿子成长最快的半年。 这次离京,除了是送诸葛隐一行到鄯善,还有个特殊原因。 他已将前世所有官员的“料”交给了太子,他要给太子留出小半年,自己学习真正击沉宁飞白的资源,清洗未来的权力基石,建立属于自己的班底。 只有陈拾安彻底不在朝堂,他才能避开在这斗争中被牵扯进任何一派。 也让太子慢慢培养出在他之外的人手。 上官观秋曾经告诉过他,若是一个朝堂中只有一名能臣,那必定是极为危险的局面。 太子有天然识人的政治天赋,他需要的是在政治实战中,磨练成老辣的君王。 听完了余明珠的前世记忆,两人决定要加快夺位的进程。 一行人,一路经河西走廊,过陇山,入关中…… 陈拾安上一世,并没有机会好好看一下大夏的西北。 直到三月初,气候逐渐回暖,柳条抽芽,杏花绽放,他们的行程才快了些许。 四月初六,恰是陈重熙小朋友半岁的日子。 汴京陈府内春意正浓,庭院海棠烂漫,桃李纷芳。 半岁的熙哥儿,已然是个极俊俏活泼的小人儿。 穿了身红色锦缎小袄,更衬得他皮肤白皙,眉眼如画,已然如小小画中仙童。 他已能坐得相当稳当,正被祖母叶照微扶着,坐在铺了软毯的榻上,床上摆着祝明澜送来的玩具。 “顺哥儿用过的,听说这些玩具正要旧物才好,便全给熙哥儿拿来了。” 半夏亲自送来,正好奇打量陈重熙,“这孩子,真是壮实……” 祝晚凝上个月刚带着重熙去见过长姐,如今东宫有了两位良媛—— 宁晏执从未违背过誓言,一直只有祝明澜。 这两位良媛……与其说给宁晏执纳的,不如说是祝明澜的助手。 祝明澜接过了诸葛隐留下的研究课题,她自小跟着工部的父亲,对于各类机括机关的研究不亚于陈拾安。 诸葛隐在陈拾安启发要研发特种钢后,画下了各种适合特种钢的机械。 既然朝中老臣们一直要宁晏执纳妃,夫妻两商量后,决定先下手为强,寻摸了两位同样致力于机括研究的女官。 而沈兰馨的女校中,也在挑选着算学有天赋的贫苦女孩子,准备通过宫内女官考试,成为明澜的更多助手。 折樱在市政船舶司,采荷在莱州港,珍贵的海外信息资料,番文书籍,各类图纸,都成为两人首要留意的资源。 如意从这两个月起,已正式离开了陈府。 草原之国大雍,迎来了一位神秘的大夏女子。 她先于玉诚,带着墨二十到墨三十六,暗地回了大雍开设各类商铺,她要先去探清大雍的真实情况。 那里,是祝如意此生的战场。 陈重熙乌溜溜的瑞凤眼好奇地看看眼前玩具,挨个上手摸摸,通过不同的语调,来表达喜恶情绪。 然而,到了平日傍晚该小憩的时辰,今日却出了奇。 小家伙明明玩了大半天,按理该困了,眼皮也开始打架,却每次快要闭上时,就猛地摇摇头,强撑着睁开。 小脸上显得有些烦躁不安,小手不是揉眼睛,而是朝着门口的方向胡乱挥舞,嘴里发出哼唧声。 “哟,咱们熙哥儿这是怎么了?” 叶照微有些诧异,轻轻抚着他的背,“是不是今日过半岁,太兴奋了?还是刚才玩累了,这会儿反倒闹觉?” 祝晚凝也觉得奇怪,将儿子抱过来轻声哄着:“熙儿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试了试孩子额头的温度,一切正常。 可小家伙在她怀里依旧扭来扭去,困极了却不肯睡,眼睛时不时就瞟向门外,那副小模样又可怜又好笑。 正当祝晚凝和叶照微面面相觑,猜测孩子今日为何如此反常时。 忽听得前院传来一阵脚步,紧接着便是下人们压抑不住的惊喜低呼! 紫棠奔进屋内,激动道:“少夫人!夫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车马刚到门口!” 祝晚凝闻言猛地一愣,低头看向怀中睁大了眼睛在侧耳倾听的儿子。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脑海—— 难道……熙儿是感应到了? 她豁然抬头,乳母抱着孩子,快步向院外迎去。 刚至廊下,便见垂花门处,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正大步走来。 陈拾安面带倦色,衣角微尘,连墨发似乎都沾染着北疆风雪。 不知为何这一次重逢,祝晚凝眼眶微微湿润。 在看到祝晚凝母子的一刹那,陈拾安脸上的疲惫,神奇般消失。 一双眼睛也似有泪光,却又有灼灼的眼神,他几步奔上前,“晚凝,我回来了!” 可半路,他却又止住脚步,“我……我不能抱你们。身上脏……” 祝晚凝不由却被他逗笑,“你……你快去洗洗。” 而就在看到父亲身影的这一刻,乳母怀里的重熙,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等待。 他看着眼前那个又陌生的身影,小嘴满足地咧开,露出刚刚萌出的两颗小白牙,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发出了一个“达”音。 然后小脑袋一歪,靠在乳母的肩头,居然一下就睡着了。 第233章 陈阁老 这一夜,大风急,十分急。 夫妻俩自新婚后,已有一年有余未曾亲近。 如今久别重逢,自然又与新婚时不尽相同。 雨却先未曾来,于是风只得徐徐图之,随之大雨即至。 直到风雨交融时,每一次抚触,似又都在点燃一场山火, 只是情到深处,陈拾安却是控制了,未曾将雨露入内。 祝晚凝却是知道他的心思—— 前世今生他们都是两三次便怀上。 两人的体质实在易孕,可如果现在她再有孕,那或许不会是琬儿。 那他们真的永远失去琬儿了。 “有男子用的物什,下次我去太医院要一些……” 祝晚凝不由轻笑,“陈大人真是不拿太医院当外人……” 陈拾安也笑道,“我尽力寻些轻薄的,不让夫人失望。” 翌日清晨,陈拾安换上朝服,先行入宫,直奔太医院。 当然,陈大人可不是来讨要东西的。 而是将来自他费了半年时间,亲自带回的神医团队,交给太医院。 张院判及几位精通骨科、外伤的太医,皆到场接收。 陈拾安倒是一脸神色郑重:“院使大人,诸位太医,这几位可是下官费尽心力,从鄯善延请来的医者,尤擅处理陈旧骨伤!” 太医院一见那几位神神叨叨破破烂烂的打扮……心里不屑,脸上便也带上了些。 陈拾安哪里不知道这班老大夫的心思,脸色略沉,“郡王殿下的腿伤,想必各位心中有数,已恐非寻常汤药可愈!你们都没有办法事,现在我大老远请人来替你们脱身……” 张院判也想通关窍,敛色一揖,“是!大人苦心,太医院皆感念于怀。一切以以郡王殿下康健为重,虽说大夏与西域技法,可取长补短。这次我等却以这几位神医为首,只管配合他们……” 太医院众人也听懂了,自是不敢怠慢,连声应下,表示定会妥善安排,共同会诊。 陈拾安这才偷偷将熟悉的刘太医拉到一旁,嘀嘀咕咕。 林太医还和张院判低声谈论,“这陈大人单独找老刘干嘛呢?怎么还没神神秘秘的?莫不是还有什么密令?” 不过片刻,见陈拾安拿了一个小锦盒,面色一派镇定的出门。 两位老太医赶紧去寻了刘太医,“老刘啊!你这可不地道啊!怎么偷偷给陈大人送礼呢?” 刘太医把双手一拢,“他来向我讨的……” 林太医满脸疑问,“陈大人能向你讨什么?” 张院判到底是一院之首,马上想到,只将林太医一拉,“你少问!” 太医院这边安排妥当后,陈拾安这才整理衣冠,去问道殿内向成乾帝复命。 半年来见成乾帝,陈拾安先是觉得皇帝脸色看起来极为不错。 如今成乾帝失去了继承人的执念,对于求仙问道之事更加热衷,朝中之事大多交给余阁老。 他早已经想好,如若他真的长寿——宁晏执还不一定走在他前面。 瑞王各方面都中规中矩,老老实实每日来向他请安。 如果他开始觉得身体不堪,那就大位为铒,以瑞王为刀对着上官家的血脉真正抹杀。 至于宁飞白,便让陈拾安带回的神医,尽量医治——未来只做个闲散富贵郡王,大不了他的私库全留给飞白。 此刻见到陈拾安风尘仆仆却依旧沉稳干练的模样,成乾帝心中更是满意。 陈拾安细细禀报此次鄯善寻医的经过,自然说自己可是亲自翻山越岭的,深入北疆才寻得名医。 那鄯善人提供的信息,他也要一一印证,万不可误事! 成乾帝听得连连点头,却听陈拾安终于说重点—— “那喀纳斯神医确有奇法,虽过程有些酷烈,但有望让郡王恢复如常……” 成乾帝脸上倒是露出了真切惊喜,“好!好!居然还有此神医!” 陈拾安揖礼道,“是!就是听闻郡王要受些苦楚了……” 成乾帝倒是对宁飞白有几分了解,“飞白此人你别看他自小金尊玉贵,却是十分吃得苦。” 说完在软椅上重重一拍,“爱卿辛苦了!此事办得甚好!重重有赏!来,仙师,给陈大人也赐下仙丹……” 陈拾安这才知道,现在成乾帝特别爱赐人仙丹,就连宁飞白家里现在藏了好盒。 他嘴角抽抽,本想恭敬接过—— 长生子却是将拂尘一挥,“陈大人奔波半年,身上灵气不纯,别耽误了这仙丹。陛下,你再赏他别的吧……” 成乾帝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只得笑道,“爱卿……这仙师有时是随性了些。明日朝会,自然会宣告你的尚书之职!听说你家长子已半岁,我再赐他个将仕佐郎做贺礼!你看,你们一家人皆有俸禄!” 【注:将仕佐郎从八品的虚职】 “好你个老道!真有你的!”陈拾安心里不由给长生子鼓掌! 次日朝会,气氛却不同往常,众人见到阔别半年的陈拾安,心头早明镜似的—— 这厮又要升了! 各项政务禀报完毕后,成乾帝并未像往常一样宣布散朝,而是示意内侍官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御史陈拾安,忠勤敏达,才识优长。屡奉差遣,克著贤劳。兹特擢升为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参赞机务。望其格勤匪懈,允资匡赞。钦此!” 旨意一出,朝堂之上还是忍不住一片泛酸的惊叹声! 吏部,六部之首—— 原本陆尚书这半年里被皇帝明里暗里排挤,已深知自己要给人腾位置了,一个月前正式告老还乡。 这可是掌天下文官的铨选考课的吏部! 陈拾安不仅握住了这么大的权柄,还被授了武英殿大学士! 这就实实在在的入阁了,陈拾安自此正式成为大夏最核心决策层的一员! 年仅二十三岁,如此年纪,就能跻身阁臣之列…… 他圣眷之隆,升迁之速,实属罕见,未来史书上也必有一笔了! 首辅余阁老第一个出列,向陈拾安拱手道:“恭喜陈尚书,贺喜陈大学士!陛下慧眼识珠,陈大人年少有为,入阁辅政,实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啊!” 事实上,在上一次陈拾安能被召参与最核心级别的小朝会时,余阁老这等老谋深算之辈,早已窥见征兆。 如今诏令下达,他自然乐得做第一个示好之人。 有了首辅带头,其他文武百官,无论真心假意,都将口里那一泡酸气咽下,纷纷上前道贺。 一时间,朝堂之上尽是恭贺之声。 “恭喜陈阁老!” "陈阁老大喜!” 第234章 知我者拾安兄 “拾安,辛苦你了。远赴鄯善为我寻医问药……” 若论宁飞白此刻最感激的人,一个是亲爹一个就是陈拾安了。 已经升任阁老的陈拾安,竟然毫无架子,亲自送几位医师与医助,浩浩荡荡来到中山郡王府。 中山郡王府内,气氛并不沉郁。 宁飞白只在短暂的愤怒后,接受了当下的情况。 他并不沉溺于身体的残缺,反而在书房边改建了一个复健房,专门用于练习像常人一样的走路。 见外人时,他还穿上了特制的鞋履,右鞋里被放入了厚厚的鞋垫。 这半年里,他已经练习纯熟。 常人若是不刻意留意,几乎很难发现他原来是长短脚。 陈拾安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按规行礼,笑道,“郡王,别来无恙!下官前往鄯善半年,郡王风采依旧……” 前世两人不死不休,可陈拾安比任何人都清楚—— 宁飞白此人心智何等坚韧,只不过这样的心智,装的全是野心,而非仁心。 问鼎大位,于国为贼。 宁飞白心中激荡难平,上前就紧紧携起陈拾安的手,“拾安,此情本王铭记于心。一切……但凭拾安你和诸位医师安排!” 陈拾安笑着抽出手,摇摇头:“郡王,此事关乎郡王自身,需您自行决断。下官只是为您多提供一种可能。无论郡王作何选择,下官都理解并支持。” 陈拾安不仅语气真诚,目光中都带着鼓励,“下官只是相信,以郡王之心志,绝不会困囿于眼下。下官期待着,不久之后,能在朝会之上,再见郡王风采。” 这么久以来,只有陈拾安如此直白的鼓励他。 宁飞白只觉得胸腔发热,重重颔首,“好!你放心,本王定不负拾安所望!” 陈拾安又做出一派不便于打扰的姿势,很快就离开了中山郡王府。 宁飞白缓缓坐于椅上,鞋子脱下,扬了扬下巴,“说吧!如何治?” 几位鄯善的医师轮番上前,亲手摸过宁飞白的腿,用鄯善话嘀嘀咕咕半天。 最终,通过翻译,巫医们开始阐述治疗方案。 那名以酷烈闻名的巫医阿木尔,显然成了本次的主治医生。 他首先开口,“郡王的腿,骨头长歪了。要治好,就得用我们的法子,把长歪的地方重新敲断,对准,用我们的药和夹板固定,让它重新长。部落里,有不少,这样的。我们见过。” “过程会很痛,像被野牛踩过。”另一位草药医补充道。 接着那位擅长术后的巫医,“之后每天还要拉伸,防止萎缩,确保两条腿一样长。能忍,就能好,不用垫鞋。不能忍,就算了。” 这些人通过翻译的话音未落,张院判和几位太医脸色唰一下变色。 张院判连忙上前,对着宁飞白躬身道:“郡王!万万不可!此等疗法,闻所未闻,凶险万分!这些人从未在大夏行医过,如果操作不当,后续调养有失,反而会让您伤势加重,还要白白吃苦头!” 另一位太医也补充道:“是啊郡王!您如今虽有些许不便,但借助特制鞋履,行走坐卧已与常人无异,外人几乎难以察觉。何必再去承受这断骨重塑之苦?稳妥为上,稳妥为上啊!” 巫医们听着翻译的话,纷纷只拢着双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怎么治,你们的事。痛,肯定的。治,还是不治?陈大人,钱,已经给了好多,不退。不治,我们回家。” 太医们听到这话,互相看看,选择了闭嘴。 决定权,在宁飞白。 宁飞白的脸色变幻不定,他下意识地走了几步…… 即使垫高,可到底会有无法消除的落差感。 行走时,他的腿部肌肉一直刻意绷紧。 这种需要时刻掩饰的感觉,像一根刺扎在他骄傲的心上。 陈拾安回到家,洗了好几遍手,等与宁飞白执手的那种恶腻感消退后,便径直去寻儿子。 虽然分离数月,血脉的魔力,无比神奇。 小重熙见到陈拾安就不认生,那双酷似父亲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打量着这个陌生男人。 陈拾安拿出自己从鄯善带回玩具,笨拙学着逗弄他,小家伙并完全忘了这股陌生感。 他开始扭着身子想往父亲那边靠,陈拾安伸出手,很快他就愿意将自己投入父亲的怀里。 陈拾安入手便觉得这孩子真扎实,抱在手里与琬儿完全不同。 琬儿香香软软,体重也轻,在陈拾安怀里像要被好好呵护的小兔子。 可重熙就像头扎实的小牛崽,连身上的气味都不及琬儿般香软。 陈拾安不由失笑,将儿子在手上掂了掂,重熙却哇哇兴奋叫着,用眼神示意要他再掂的高些。 “要爹爹掂高些?”陈拾安神奇的看懂了儿子的眼神,又将儿子扔的高些。 “哇哇……” 重熙的眼睛瞬间睁大,这个爹爹有力气! 陈拾安越掂越高,重熙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笑的越来越大声。 等祝晚凝来到儿子房内时,看到的就是重熙挥舞着小手小脚,在半空中飞…… 乳母在边上急的满头大汗,陈拾安一脸“原来儿子也挺好玩的”表情。 等重熙落回到陈拾安手里,她才上前阻止这两父子,“夫君,熙儿……” 果然! 两父子一模一样被抓包的表情,一起扭头看向她。 “哎呀,真是个小没良心的!”玲珑在一旁假意嗔怪,“以前不是只让玲珑举高高吗?” 直到重熙玩累了,非要赖在爹爹怀抱里沉沉睡去。 陈拾安学着轻轻将孩子放下,再为他盖好小被,才和祝晚凝回了正房。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祝晚凝靠在陈拾安肩头,轻声问道:“夫君,你觉得……宁飞白,会如何选择?” 陈拾安闻言,唇带冷笑,“他一定会选打断重接。” “哦?为何如此肯定?那痛苦非常人所能忍。”祝晚凝扭过头抬眸看他。 陈拾安笃定道,“前世今生他的野心都极大。可这一世的宁飞白,受到的磨难更大,正因如此他对自己也足够狠。” 他这样的人,绝不会甘心要依靠一双有秘密的鞋,才能行走于人前。那会时刻提醒他自己,他是个残缺之人。” “他要的是彻底洗刷这个污点,要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健全。” “他相信,只有对自己狠得下心,忍受常人所不能忍,他才有资格重新站上争夺大位的棋盘!” “他才觉得能让皇帝对他再次改观,看到他的价值和坚韧。” “所以,他一定会选那条最痛苦却也最可能彻底解决问题的路。” 第235章 林家 宁飞白咬着软木,被再次打断腿时,余明珠出现在了陈府书房。 “陈阁老,晚凝……”余明珠下意识先看了眼祝晚凝。 这半年间,两位有着共同秘密的女子,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密友。 祝晚凝走上近前,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 余明珠心头稍松——至亲至疏是夫妻,既然信了祝晚凝,那便信她对丈夫的信任。 “我所知晓的事情,大多和晚凝说过。你若有什么不解之处,我也可以再讲一遍……” 陈拾安面色凝重,又细细问过倭人进攻的路线,莱州上岸的时机,以及各地迎敌的具体细节。 余明珠虽不知陈拾安也是重生之人,却觉得这位阁老与前世有着些许不同。 那股冷静多智之气未消,却多了几分温情。 余明珠轻轻皱眉,只将一切归于,现下这是他妻子面前。 待余明珠说完,陈拾安的手札上已经密密记下好几页。 正待三人稍歇,余明珠却稍有犹豫般再次开口,“还有一事……我觉得也需与阁老提及。” 陈拾安不由再次提笔,做出要记录之态。 余明珠却只轻轻摇头,“此事与十三年后的浩劫无关,却与现下有关……” 祝晚凝与陈拾安同时神色一凛,“余小姐请讲。” 余明珠平铺直叙,“林尚书将于今年秋高时,死于一场意外……” 夫妻俩对视一眼,这件事他们当然也知情。 陈拾安重生后没多久,就和林未平暗暗提醒过,让他父亲近两年不要攀高山。 只不过现在时间未到,他未说太过明显。 陈拾安做好了打算,在前世林诸登高那日,邀请他来家中喝酒,将他灌醉再说。 只是余明珠却语出惊人,“这不是意外。陛下……对林诸林尚书,早已心存猜忌,并非一日两日。” “实则是陛下……授意林诸身边之人动的手。我也是多年后,在宁飞白的只言片语中慢慢拼凑出真相,再趁他某日心情大好时,印证过。” 陈拾安瞳孔微缩,此事他竟从未察觉! 前世他只知林诸意外身死,从未想过根源竟在此处! 余明珠未曾发现,她的身体在略略颤抖。 “而林未平公子……他在明年现任太子殿下去世不久,就被投入昭狱,后年春时,被斩首。” “他……他并非全然因为与现任太子相交才被诛连,而是陛下授意宁飞白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林将军在军中的旧部势力盘根错节,陛下如何能安心留着他可能重振林家的儿子?” 陈拾安的背后不禁生出一层寒意。 成乾帝的狠辣,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深。 祝晚凝却是微微抬眸,或许因着她与林未平未曾深交,关注点反而在余明珠自身…… 原来余明珠前世甚至冒险去试探过宁飞白,为的就是林家的真相! 这可不寻常…… 明面上,余明珠与林家毫无关系。 余明珠见祝晚凝的那疑问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 她垂下眼帘,轻声解释:“我……少时被余家寻回,初入京的第一日就遇到林未平。他为了逃避林诸将军的责打,窜上了我的马车……后来发现,他曾跟着林尚书,在许家所在的西北边镇生活过三年。” “我因着官语有着口音,时常被其他贵女暗地里嘲笑。那时……唯有林未平,这个翻墙爬树的混世魔王,会偷偷翻上我去女学的马车,塞给我他家厨子做的点心,还会用家乡话磕磕巴巴地安慰我……” “虽然后来长大各自疏远,但我不愿见他……落得那般下场。” 陈拾安这才想起,那时候他们也只有十五六岁时,林未平的确偶尔提及,会给同乡小妹妹送点心—— 原来还是偷上人家贵女的马车送! 没被余家发现,算他真有本事! “多谢余小姐告知此事!此事关乎重大,不仅是林家父子性命,更牵涉朝局。我即刻便着手,必尽力周旋,保下林家!” 余明珠见陈拾安应承,明显松了口气。 晚间,云收雨歇。 祝晚凝偎在陈拾安怀里,指尖在丈夫胸膛上画着圈,轻声开口:“夫君,你说……明珠对林未平,真的仅仅只是少时那一点玩伴的情谊吗?” 见丈夫身体微僵,祝晚凝补充道,“我瞧着明珠今日离去时的神情,怕心里头有些念想。” 陈拾安闻言轻捉她的手,放在唇间吻了吻。 “亏我当时想娶你时,还一直请教他如何讨女子欢心!这个混蛋,他可从未提过对余明珠有意……” 祝晚凝轻叹一口气,她也觉得林未平没这心思…… “男子或是对女子有意,必会想尽法子来迎娶。林未平前世今生,毫无动静。” 陈拾安沉吟片刻,“那混蛋自三年前未婚妻病逝后,便一直未婚娶。他身边莺莺燕燕倒是不少,虽说是未弄些外室或是私生子之类的。可我知道他根本不想成亲。前世,他直到去世前都是孑然一身……” 祝晚凝想来还为余明珠不值,从陈拾安怀里翻个身,背对他,语气带嗔。 “妻子是不没有,红颜知己可不少。我听说林公子被斩首时,青楼的数名艺妓才女们,可是在法场外为他抚琴、起舞送行!林公子被斩首前,还大笑着说此生不虚矣!” 陈拾安见祝晚凝迁怒于他这条失火城门外的池鱼,赶紧哄道,“夫人……夫人,你看看我,哎哟,我这耳朵鄯善赶路时冻伤过,怎么开始有点疼?” 祝晚凝只拿背对着他,“耳朵疼?跟林未平去听听曲儿,兴许就不疼了!” 次日,陈拾安便将林未平揪来陈府。 林未平倒是先不满起来,摇着折扇,抱怨道,“归之,你为何约我来你府上?我跟你说,飞樱院来了个极擅筝曲的美人,不如我们改去……” “你可先住口吧!”陈拾安恨不得上手,先沉了脸色。 林未平见他生气,便知有大事,这才收敛了神色。 “未平……你……” 一时之间,陈拾安只觉自己无法开口。 林诸这样的父亲,如一座高山,如一颗巨树,林未平二十年来的岁月,都在树荫之下,遮风挡雨。 现在,他要如何告诉林未平,高山将崩,巨树将倾。 第236章 重新站起 从陈府出来后,林未平双眼红肿,衣襟前皆是泪痕。 当晚,林诸就乔装入陈府,与陈拾安彻夜密谈。 十日后,林诸请求致仕还乡的奏折,呈到成乾帝的案头。 林诸称自己早年在战场留下累累伤病,近日突然剧烈复发。 整日疼痛难忍,已无法胜任朝务, “臣身体实在不堪,如今只恳请陛下恩准,让能者替之。” 成乾帝先是不信,林诸如今不过四十有五,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而且林诸之前并无病态,自己刚刚动了心思,还未与任何人商议时,他就突然请辞,此番用意不知何为。 成乾帝初时假意挽留了一番,言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离不开他,又派太医院心腹去诊视。 太医回来禀报,林诸确是旧伤复发,情况颇为严重,的确已下不了床,肯定要休养,绝非作伪—— 太医自然不知,那是林诸下了狠心,暗中运功,生生将自己原本就有的旧伤催发,造成了重伤假象。 不过两日,林诸的折子已是其子代写,语气比上次还悲切,仿佛命不久矣。 林未平也告假多日,其长女林氏从婆家赶回父亲床前照料。 成乾帝虽然仍有疑虑,可看样子林诸是不成了。 其子林未平根本就是文官,女儿嫁的虽然是武官,却并不打眼。 看来,天助也。 林家这棵大树,无需要他动手,已自行倒下,再无威胁。 成乾帝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了林诸的致仕请求,还赏赐了不少金银药材,以示皇恩浩荡。 林诸表示落叶归根,他的老父老母都葬在西北老家,望成乾帝同意他提前回去等死。 离开汴京这样的权力中心,简直更合成乾帝的心思。 他假惺惺派内监替他在城外送别,确认连林未平都要陪着林诸离开,更是放下心来—— 放下心来,派人在远离汴京的郊外截杀,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小姐……车队行远了,咱们也回去吧。” 余明珠摸着手上的墨玉戒指,放下车帘,“走吧!回去,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已与祖父谈妥,此生不嫁,为祖父守住余家。 与余明珠的马车擦身而过的,还有两队人马…… 只是让成乾帝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刺杀人手称林诸出了城后,突然改道,莫名上了汴河的船舶。 这可一下打乱了他们的布置,谁会想到追杀往西北而去之人,得要提前准备船? 于是,他们只得看着林诸往东北方向行去。 可等到了东北边境附近,林家父亲又改道,去往张掖方向,一路直奔诸葛隐的小山谷而来。 林诸手上,带着太子妃殿下和两位良媛研究的数张图纸。 如今太子妃的研究暂告一段落,因为太子妃再次有孕了。 而良媛们却青出于蓝,不仅在武器方向有所突破,已然将延伸到了农具、作坊用具。 与太子妃再次有孕的消息一同传到陈府的,还有宁飞白健复的消息。 鄯善巫医的手段确实酷烈非凡,但效果也堪称奇迹。 宁飞白以惊人的意志力,熬过如同炼狱般的一百天。 每日打断重塑般的拉伸正骨,药力霸道的熏蒸浸泡。 一百个日夜,无时无刻的剧痛,将他的精神与肉体都推到崩溃的边缘。 可宁飞白的心智非常人,蛊虫已将他训练过千百遍,这一次他也硬是咬着牙扛了下来。 心中无畏,只有关于权力之巅的炽热野心。 现在,当他终于卸下所有固定,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力量,真正平稳地站在地上! 一步、二步…… 双脚终于能踏实承载着身体的重量,它们是平衡的! 如同重生般的狂喜要冲破他的胸膛! 虽然因长时间固定和肌肉萎缩,他的步伐还虚浮不稳,但长短腿问题,确确实实消失了! 两条腿的长度完全一致! “成功了!本王成功了!” 宁飞白迫不及待地,换上一身崭新郡王朝服,第一时间进宫求见成乾帝。 问道殿内,宁飞白一步一步,步履平稳地走到御前,躬身行礼。 “飞白叩见陛下!托陛下洪福,侄儿的腿伤……已大好了!” 成乾帝已有大半年没有见过宁飞白,如今甫一见宁飞白,见他眼窝深陷,容貌憔悴,和韩元香已经并不完全相像。 宁飞白站得笔直,行走间虽略有生涩,但好歹是走稳了。 成乾帝绕着宁飞白看了一圈,点头笑道,“飞白坚毅非凡,非常人所能及!” 宁飞白心中激动更甚,等待着成乾帝接下来的话。 可成乾帝夸赞完之后,却只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如今腿伤大好,朕也就放心了!陈拾安这事办的不错,朕这个阁老给的值了!” 宁飞白恨不得落下泪来,按着规矩他不能主动触碰皇帝,只拿一双泪眼满怀期待看着成乾帝。 他在等着皇帝主动说出那句“认祖归宗”…… 他在期待着成乾帝安排他重返朝堂。 他觉得自己早和成乾帝达成默契,大位一定会是他的,现在只是看成乾安如何安排,让他一步步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然而,成乾帝的语气轻松,“伤虽好了,却也不要劳累。日后便好好做个富贵闲散的郡王,享享清福!在家多教教琤儿,和余氏再生个嫡子,也是美事一桩。” 闲散郡王?享清福?生孩子? 如同数九寒天的一盆冰水,在宁飞白的心里当头淋下。 他付出如此巨大的痛苦,难道就是为了做一个混吃等死的闲人? 宁飞白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血都冷了几分。 他偏过头,看向成乾帝,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到假意试探的意味。 可他只看到了帝王眼中,纯粹的轻松。 宁飞白并不知道,这一年以来,长生之道与炼丹修仙渐渐占据了皇帝的心神。 身体上的回春,让成乾帝尝到了丹药的神奇。 有什么比长生,更让人痴迷? 比起一年前,他对于朝堂的要求更纯粹——顺从,绝对的顺从。 不要任何能影响他权威的势力存在。 对于继承人,在宁飞白经历过诸多风波后,他潜意识里已倾向于维持现状。 整天来他面前听话讨好,更能让他安心追求长生的瑞王,更合皇帝的心意。 至于宁飞白…… 看在他母亲的份上,未来再给宁飞白一个亲王的尊荣富贵,让他安稳度日,已是莫大的恩典。 “陛……陛下……”宁飞白喉咙发干,还想再说些什么。 成乾帝却已转身走回御座,随意地挥了挥手:“好了,你大病初愈,还需好生休养,退下吧。赏赐朕会让人送到你府上。” 宁飞白剩下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缓缓躬身,声音艰涩:“谢陛下恩典。飞白……告退。” 退出问道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宁飞白的双脚还带着痛感。 方才的狂喜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滔天的愤不甘。 为什么! 为什么! 他要的不是闲散富贵! 他要的是那个位置! 他要全天下最高的那个位置,那本该就是他的! 而他最大的倚仗——皇帝竟然丝毫机会都不再给他! 强烈的恨意在他心中疯长,眸中燃烧起骇人的火焰,“呵,想舍弃我?您未免……也想得太简单了!” 第237章 师妹 转眼间,陈重熙小朋友即将迎来周岁生辰。 恰在此时,东宫发来邀请,请祝晚凝带着孩子入宫,一来是太子妃祝明澜思念妹妹,二来也是让两个表兄弟多亲近亲近。 祝晚凝为小家伙换上喜庆红色锦缎小袄,抱着他乘坐马车前往东宫。 如今的东宫,气象越发不同,侍卫宫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中透着一股沉肃威严。 进入内殿,太子妃祝明澜正半倚在软榻上,脸色有些苍白,显然这一胎怀得十分辛苦,孕吐反应强烈。 “熙儿,来大姨这儿——”但见到妹妹和可爱的小外甥,她还是强打起精神,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皇长孙宁珩顺,也由乳母陪着,在祝明澜身侧。 小家伙虽然不到两岁,却已被教养得极好,见到祝晚凝,像模像样地拱手,“珩顺见过姨母。” 他看见正好奇打量四周的陈重熙,或许因为母亲又有孕,行动间果然有了哥哥风范。 他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开,不一会儿就抱着自己最喜欢的几个木雕小动物玩具过来,塞到重熙手里,奶声奶气地说:“弟弟,玩!” 祝晚凝看心中柔软,笑着替儿子道谢:“多谢顺哥儿。” 祝明澜看着儿子如此懂事,脸上难免流露欣慰之色,“这一胎也不知是怎么了,反应比怀珩顺时大得多,吃什么吐什么,真是磨人。幸好之前唐灵留下的那些安胎止吐的果脯方子,还有些效果,否则真是难熬。” 提到唐灵,祝晚凝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前几日折樱又通过船舶司的渠道,带回了灵儿的第二封信。” 祝明澜闻言也来了精神,忙接过信来看。 信中说,唐灵的飞灵号与船队环着南洋一路航行。 来信前,她意外发现了一个气候温润土壤肥沃的美丽小岛。 岛上只有一些与世无争的原始部落居住,难得可贵这座岛极其适合各种药材生长。 许多在大夏或是满剌加,难以培育的珍稀药材,在这里几乎遍地都是。 庄北望此人,还有些有处。 他擅长与部落首领们打交道,用了些精美的饰品、吃食、粮食种子,就取得了信任。 唐灵打算在岛上开辟药田,种植她从各地收集来的珍贵药材。 “姐姐,待岛上的事情初步安排妥当,预计明年,我就会带着第一批成熟的药材,还有满肚子的新鲜事儿,回大夏!姐姐,灵儿走的越远,心里越想念你们。” “我们家最小的孩子,走了最远的路。” 祝明澜感叹道,心情也开阔了许多,连孕吐也因注意力转移,好了些许。 此时,太子宁晏执回到内殿。 不过短短数月未见,昔日还带着几分清冷仙气的太子,眉宇间青涩全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沉淀下来的威压。 他的脸依旧俊美无俦,但那双眸子扫来时,已隐隐有帝王威仪,。 ——成乾帝一心修仙,政务之上,太子正在飞速地成熟起来。 “臣妇(妹)携子重熙,参见太子殿下。” 宁晏执见到圆滚滚的重熙,目光柔和不少。“免礼。自家人,不必如此拘束。今日只当家里人,多说说话儿。” 宁晏执屏退左右,祝晚凝这才拿出如意的信。 “殿下,如意已在大雍初步站稳脚跟, 大雍时局虽依旧混乱,摄政王把持朝政,打压异己,但朝堂之中,仍有一批坚持正统的老臣与清流暗中蛰伏,等待时机。” 太子接过信来,信上还说明了些正统派辨认皇室血脉的关键——朱雀印。 此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印章,而是大雍开国太祖血脉中带来的一种独特胎记。 通常显现于皇室嫡系子弟左肩胛骨处,但它显形时,些像展翅欲飞的朱雀,平日隐于皮肤之下。 但若是皇室嫡系,当他嗅见某种秘香便会气血奔涌。 而这时,他背上的朱雀印便会清晰浮现,那印记栩栩如生,色泽殷红。 这如何是外人能模仿的了的? 大雍自诩是朱雀的传人,对于这个特殊的胎记有着极强的信仰感。 正因如此,摄政王和新党们才最忌惮,如若有嫡系血脉现世,定会彻底改变朝堂局势。 大雍的正统派们,始终未曾放弃过希望,当年的太子在去世前,明明交待过自己可能还有一子流落于大夏。 “奴婢已设法与几位可信的正统派老臣,取得了初步联系,他们听闻可能有先太子血脉已有线索,皆激动到泪流不止。但是他们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没有见到玉诚背上的朱雀印,终不敢轻信。” “如今万事皆备,只待玉诚返回大雍,验明正身,便可伺机而动,拨乱反正。” 太子将信还给祝晚凝,“大雍这步棋,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子。” 祝晚凝颔首,“一切均已安排妥当。玉诚此行明面上是飞绣技法去各地采风。队伍中除了护卫,还安插了数名顶尖好手。只要到了大雍,一切会有当地的正统派安排,他们将协助玉诚应对一切。” “我们能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就看玉诚自己的造化了。” 大雍的事情聊完,太子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促狭。 “晚凝……你可知,最近有人特意去寻回了柳太傅最小的女儿,将她带回了汴京……” 柳太傅,曾是太子及陈拾安、林未平、庄北望四人的授业恩师。 曾经在宫中为四人授课的时间最久,与几人相处更多。 他其余子女皆已成家,唯有幼女柳吟霜最为宠爱,时常带在身边。 加之柳吟霜年仅五六岁时,就极为有读书天份,无论是诗词子集,还是经策论,皆不输男儿。 四人与柳吟霜同在学堂,也是时常碰面。 太子可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那时候便是拾安与师妹吟霜读书最佳,常常是两人互相辩论,互相学习。我们其他三人,不过挤在一起看他俩……“ “当时的宫里之人,都说他俩郎才女才,堪比金童玉女,般配的很……” 柳太傅五年因父母、妻子接连亡故,报了丁忧,带着柳吟霜回江南老家守丧。 如此倒也误了柳吟霜的婚嫁。 太子笑道,“说起来,吟霜和晚凝,倒长的有几分相像呢……只是晚凝不爱读书……” “哇……” 祝明澜听都听不下去,一口黄水就吐了出来。 第238章 河东狮祝氏 接下来的日子,陈拾安的行为变得……颇为蹊跷。 往常他下值后,常常都是径直回府陪伴妻儿,连同仁间应酬都极少。 现在他却是频频前往柳吟霜所在的柳宅拜会。 柳太傅虽已无官身,但学生拜会恩师,本也是常理。 可陈拾安去的次数,实在过于频繁了,这十天里有五天在柳宅——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才是陈拾安的家小所在呢。 而且,陈拾安每每停留时间不短,这可就太引人遐想了! 汴京城什么最快? 那自然是八卦绯闻小道消息最快! 不过几日,叶照微最先察觉不对。 她拿着家法,在大门口捉儿子。 好容易捉到陈拾安回家,立即将儿子叫去,狠狠训斥了一通。 “拾安!你这脑子是不是在鄯善被冻伤了?你如今身居阁老之位,更当谨言慎行!” “那柳吟霜虽与你有同门之谊,但毕竟云英未嫁,你如此频繁往来,将晚凝置于何地?又将我们陈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然而,陈拾安只是低头挨着叶照微的家法。 一言不发,一声不吭,毫不辩解,等叶照微骂累了,他才起身。 之后却依然如故,我行我素。 不久后的一次大朝会上。 某个细心的官员发现,一向仪容整肃的陈阁老,官服领口旁边脖颈一侧,竟有几道明显的红痕——像是被女子的指甲抓伤所致。 退朝后,这个官员赶紧拉了自己的朝中好友,两人窃窃私语。 那人挤眉弄眼,低声道:“瞧见没?陈大人脖子上那伤……啧啧,怕是后宅不宁,被家里那位给挠的。” 另一人连声附和,语气中带着的,正是幸灾乐祸。 “嘿嘿,谁说不是呢!听说那位祝氏夫人,自己在外抛头露面行商,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毫不避讳,倒是蛮横得紧!” “唉呀,陈大人在官场上这般雷厉风行,没想到在后宅是个软脚的!你看,这祝氏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先前那人笑的声音有些大,“哈哈哈,就是就是!陈大人这般人物,有个把红颜知己怎么了?亏得他以前还那般爱妻如命,看来感情要破裂咧!” 他的好友赶紧拉了拉他的袖角,“唉,你小声些,小声些!此一时彼一时嘛。如今太子妃娘娘诞下皇长孙,又再度有孕,东宫所有子嗣皆出自她一人。” 那人也用衣袖掩了嘴,贼眉鼠眼道,“这祝家姐妹俩,看来是水涨船高,气焰不同往日了。连带着妹妹也越发骄纵起来,河东狮啊河东狮!陈大人……好好的阁老,怕是在家日子难过哦!” “嘻嘻!可不是吗,他还不如我呢,纳个妾还要看正妻脸色,还要被打!” 流言愈传愈烈。 没过几天,又有人发现陈拾安的手背上也添了新的抓痕。 “天呐,这祝氏也太彪悍了!三天两头的打夫君!这样的河东狮,陈大人真是受苦啦! 现在,吏部、刑部、户部几个部门的大人们,将凑在一块,嘀嘀咕咕。 ——陈拾安自入仕以来,处处顺遂,升的比过年的鞭仗都快,好不容易揪到他的八卦,可不得满朝文武出动吗? “跟你们说,我府上的小厮从他同乡那打听到,陈阁老的房里,前几日可是吵翻了天,那声音……啧啧,说是府门口都听的着!” “哎?你这可夸张了啊!陈府外怎么可能听的见,在府里听听倒有可能!我小姨家二舅家的邻居说,那天陈大人被祝夫人追着打,实在忍不了嚷嚷出来……要和离!” “啊?真的?陈大人要和离?他这是要甩了祝氏啊?” “千真万确!陈大人……要和离喽!这放谁身上能忍啊!”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瞬间传遍了汴京的权贵圈子,成了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 就在这满城风雨之际,自觉稳住钓鱼台的宁飞白,向陈拾安发出了邀请,请他来府中小酌散心。 宁飞白也没想到,不过随手一计,竟然真的成了! 那日,他从成乾帝处回来,压下重重愤怒,盘了盘自己手上的资源。 不盘不知道,一盘心惊肉跳。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身边跟从之人,已经被灭的七七八八。 而满朝中,对他怀有善意之人,最有份量的,便是陈拾安。 可是陈拾安是太子的连襟,听说夫妻俩感情颇佳。 宁飞白若是登上大位,那陈拾安身为纯臣,为他效力这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如果让陈拾安提前在他身上下注,这就极难了。 待手下打探完关于陈拾安的后宅之事,宁飞白心更凉—— 这男人居然没有通房妾室,后宅仅祝晚凝一人! 翻来翻去,这才让宁飞白从久远的陈年之事中,翻出柳吟霜来。 再细细一打听,两人居然相貌有几分相似! 宁飞白不过费了些心思,让柳太傅重新回到汴京,再将已经拖到十八岁的柳吟霜带回京城议亲。 陈拾安居然主动接近柳吟霜,看来—— 祝晚凝分明只是柳吟霜的替身呐!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还是帮他宁飞白的! 中山郡王府内,酒过三巡,宁飞白故作关切,替陈拾安感到不平。 陈拾安先是沉默,几杯闷酒下肚后,似乎终于绷不住了,“郡王……唉,家丑本不该外扬。” 他翻开衣袖,给宁飞白看手上的抓伤,“只是……与祝氏,实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性情过于刚强,事事都要插手,丝毫不懂何为柔顺退让。如今更是……罢了,不提也罢。” 他重重将酒杯一放,双手捂脸。 宁飞白心中暗喜,面上却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拾安兄!何至于此!你乃朝廷栋梁,陛下倚重的阁老,更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岂能因一妇人而如此消沉?”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大丈夫何患无妻!以拾安兄你如今的身份地位,才学品貌,什么样的女子求娶不到?何必困守于一株不解风情的刺玫?若拾安兄真有此意,本王定当鼎力支持!” 陈拾安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宁飞白,眼中有感动,有挣扎,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只得再次举起酒杯。 “多谢郡王……知我者,郡王也!我……我这就回家和离!我要与那祝氏一刀两断!从此,我陈拾安,再不沾染他们祝家之事半分!” 第239章 离家 这一夜,陈府正房卧室,烛泪流了半夜。 这一夜,酒后的陈大人,格外的疯。 被整个汴京讨论的河东狮抓出的伤痕,这一次,却是出现在后背上。 滚烫的吻,肌肤露出空气中微微的凉,交融着离别的底色。 风停雨歇,陈拾安将祝晚凝再次重重搂入怀中。 “委屈你了……虽然说是作戏,可到底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 祝晚凝却倒没有太多伤怀,这主意本还是她先提起。 “此举一是为了玉诚,大雍政局即将巨变,一旦玉诚夺位,作为他曾经明面上的主人,我必被推至风口浪尖。你如果与宁飞白之事未了,怕他对大雍起心思。” 陈拾安也叹了口气,接口道,“实在没想到,祝家女如此优秀……鄯风已多次来求娶玲珑。若是从陈府嫁出去,怕又要被落进宁飞白的眼里,不如让她从祝家出嫁。我已为鄯风求至恩典,会有鄯善宗室送人替他。” 他们夫妻耗费如此心力,不惜自毁名声布下迷局,又留着宁飞白的命。 为的就是让宁飞白的安心使出最后一击。 第二日,年少权高的陈阁老,被正妻甩了! 祝氏女毫不纠缠,干脆利落地带着刚满一周岁的儿子陈重熙,径直回到祝家娘家。 与此同时,陈府正式传出消息——陈阁老宁愿将名下几乎所有产业、银钱尽数留给祝氏母子,只求速速和离! 陈府大房许菀莹这一天,简直扬眉吐气! 看看! 果然二房的幸福都是表相,现在二房,家散了,财没了! 陈拾安空有一个阁老的名头,却要和离另娶,还弄的身家全无。 就连儿子都被祝晚凝带因祝家,陈家的长孙还是她的砚放! 看看谁还敢小瞧她许菀莹! 倒是陈同实颇有些伤怀,抱着孩子叹道,“弟妹其实人挺好的!这事是拾安不好……” 许菀莹一记眼刀,“你觉得她好,你把她再娶回来?她现在可是整个大夏,最有钱的弃妇!” 说完,又觉得满口酸气—— 祝晚凝虽说成了弃妇,可却是个有钱,有儿子的弃妇。 只怕想要迎娶她的人,与她在待字闺中相比,不减反增。 毕竟她的嫁妆可是全大夏最丰厚的,而且生过了儿子,更能证明她生育能力强。 消息一出,全城哗然! “疯了!陈拾安真是疯了!为了个柳吟霜,连身家和儿子都不要了?” “啧啧,看来是真爱啊!那祝氏也是刚烈,说走就走!” “这下和太子妃娘娘那边可怎么交代?这脸打得……” “看来之前传闻都是真的!陈阁老这是铁了心要再娶啊!” “我有个族弟,前年正妻亡故……长的也是一表人才,不如让他去娶了那祝氏!那他小子的可就赚大发了!” 流言蜚语瞬间达到顶峰时,东宫当着朝臣的脸,急召陈拾安去东宫议事。 说是议事,可东宫书房内的争吵声,比陈府那日更为激烈! 听说,太子宁晏执怒斥陈拾安忘恩负义,罔顾人伦—— “你好歹也是个阁老,你如何对的起为你生儿育女的晚凝!你这更是辜负了孤的信任!孤将小姨嫁于你,不是让你如此欺负的!” 那陈拾安也是态度强硬,不仅言语间对祝晚凝多有抱怨,甚至还出言指责太子。 “殿下,说到底这还是臣自己的家事。您做为一国储君,不应像这般过多干涉臣子家事!” “臣已经忍受多时,想来那河东狮这般善妒忌,也是因为殿下夫妻俩对她多有包庇,才让她如此蛮横!臣宁可舍了全付身家,也要与她恩断义绝!” 最终,陈拾安从东宫拂袖而出,算是与东宫彻底闹翻。 第二日…… 第三日…… 祝晚凝并没有搬回陈府,反而在第四日,向陈府送了一封和离书。 叶照微为避风头,也索性去了城外的清灵庵静修礼佛。 对外只宣称被逆子气得心口直疼,眼不见为净,短时间内不会再回陈府管事! 如此一来,没了妻子约束,又少了母亲耳提面命,陈拾安往柳宅跑得愈发勤快,几乎成了每日点卯。 而柳宅书房内,并非外人想象中的旖旎风光。 陈拾安与柳吟霜隔着一盘棋局对坐,黑白子错落,暗藏机锋。 柳吟霜执白子,落下一子,截断了黑棋一条大龙的去路,语气清冷。 “托陈师兄的福,吟霜如今是汴京城里最大的谈资了。要不是我这墙高窗严,怕是快要被各色揣测的目光看个底透。家父可是日日忧心,只觉清誉受损,无颜见故旧呢。” 陈拾安凝视棋盘,沉吟片刻,才拈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杀机四盛之处。 “委屈老师和师妹了。若非情势所迫,断不敢将你们卷入这漩涡之中。” 柳吟霜抬眸,勾起嘴角,“师兄一句情势所迫,便要吟霜赔上所有清誉,整日困守在这四方天地,如同囚鸟?” 她轻轻吁气,又捻起一枚棋子。 “若非太子殿下让家父在京静待起复,许他日后重返殿阁大学士之职……若非师兄你亲口承诺……” 柳吟霜不由声音压低,“事成之后,助我执掌江南最有名的‘兰心女学’,许我一方施展抱负的天地……你以为,我会甘心在此,做你这戏台上的提线木偶?” 她纤长的手指,再次落下一子。 “我柳吟霜读的是圣贤书,求的是立言立身,而非困于后宅,成为他人风流韵事里的点缀!这局棋,我下了。但我要的酬劳,师兄和殿下,可莫要忘了。” 陈拾安闻言,脸上自是浅浅笑意,“师妹放心。拾安与殿下,绝非食言而肥之人。待风浪平息,江南杏坛,必有师妹一席之地,届时,天下人将识得柳山长,而非困于绯闻中的柳小姐。” 他落子,棋局瞬间情势明朗,“眼下,还需师妹再忍耐些时日。” 柳吟霜这才微微颔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棋局上。 两人刚才那番关乎前途命运的对话,仿佛不过是弈棋间的一段寻常插曲。 而明面所有这一切,自然一丝不落,全部传入了宁飞白的耳中。 “好!好!好!” 陈拾安与祝晚凝彻底决裂,甚至不惜与东宫撕破脸皮! 这简直比他预想中最完美的局面,还要好! 陈拾安此人能力极强,又精明似鬼。 可就像成乾帝之前的判断,他最大的软肋便是儿女情长! 如今,陈拾安因着“情“一字,陷入了众叛亲离的境地,昨晚更是又与他饮酒消愁! 酒醉时,他更是直言,绝不与太子一派有干生活费,以后认定在此时对他这般信任的宁飞白! 宁飞白自以为所有的棋子都已落位,棋盘已尽在掌握。 他用着已十分熟悉的云南话,对着前面佝偻背影施令,“阿古嬷,我们的时机快要到了!” 阿古嬷回过头来,这些日子的好酒好饭,将这个垂暮的老妪,养的倒是面色红润起来。 她用一只独眼,打量着宁飞白,“主人,你真的决定了吗?” 宁飞白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豪情万丈,“是!成败在此一举,除夕日……我们入宫!” 第240章 林家新生 熙儿最近搬家啦! 从那个有大大院子,好多好多房间,还有爹爹书墨香味的家,搬到稍微小一点点,但是特别特别热闹的地方—— 外祖母家! 熙儿可开心啦! 虽然这里的院子没有以前那个那么大,和旺财一起跑起来,不一会就到头,但是! 外祖母就在这里呀! 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外祖母慈祥的笑容,外祖母家有好多小姐姐! 她们都叫外祖母山长,她们还会给熙儿折各种样的纸花,还会用草儿编小虫。 她们有些很多绣花样,还给熙儿缝小兔子,大狮子! 只是她们也很忙,要上好多好多的课—— 嘿嘿,外祖母说熙儿还不用上课,熙儿还小。 而且哦,过了没几天,还有一个超级大的惊喜! 祖母也突然出现啦! 虽然祖母刚来的时候,穿了一件熙儿没见过灰扑扑的衣服,头发也梳得和平时不一样。 祖母抱着熙儿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好容易从郊外庵里转了一圈” “熙儿可是祖母心心念念的大孙儿,可得来看看!” 熙儿有点听不懂,但是没关系!祖母来啦! 祖母一来,就和外祖母凑在一起小声说话——好像是抱怨爹爹的话! 说完话,两个老人家就会一起笑着看熙儿,眼睛里都是暖暖的光。 不会呀,熙儿并没有觉得像祖母说的一样“苦了孩子”。 孩子才没有苦到,在这里,熙儿和旺财玩得可更疯啦! 没有那么多规矩,可以在草地上打滚,可以追着蝴蝶跑到小菜园边上。 旺财也可以汪汪叫着撒欢,不用担心吵到爹爹处理公务。 就是……只有一点点不好。 熙儿见不到爹爹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乳母唱的摇篮曲没有爹爹低沉好听; 外祖母虽然也会讲故事,可是爹爹讲的特别有趣; 玲珑也常常不在家,没有人把熙儿高高举起来,“飞呀飞”; 吃饭的时候,会偷偷把熙儿不喜欢吃的青菜夹走的爹爹,也不见了。 熙儿问过外祖母:“爹爹呢?” 外祖母只是摸摸熙儿的头,笑着说:“爹爹忙呀,熙儿乖,先和外祖母、祖母玩。” 熙儿也问过祖母:“祖母,爹爹什么时候来?” 祖母会把熙儿抱得紧紧的,声音有点怪怪:“快了,等熙儿再多吃几碗饭,长得再高一点点,爹爹就来啦。” 熙儿有点点不明白,但还是乖乖点头了。 晚上会抱着爹爹给熙儿的棉老虎,因为上面还有一点点爹爹的味道。 虽然见不到爹爹有点点难过,但是有娘亲,有外祖母,有祖母,有旺财…… 熙儿还是觉得,除了见不到爹爹这一点点,其他都很好很好。 爹爹如果忙完了,能不能快点来看熙儿,熙儿都有乖乖吃饭,有长高一点点哦。 就在熙儿父子分离的时候,林诸父子一路颠簸,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初到时,林诸对着眼前这片烟熏火燎,叮当作响,充满异域风情的土地,略有些不适应。 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硫磺,硝石与没见过的金属气味—— 这股气味不同于原本的军营,不同于繁华的汴京,甚至不同于大夏几百年的任何一处。 反倒林未平,曾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翰林院编修,在经历过流亡后,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新奇与探索的欲望。 他以一个书生的视角,仔细观察,记录着这片神奇山谷的运作。 山谷依河而建,水车隆隆作响,带来源源生机。 畜力拉的压缩风箱,为数座高大的耐火砖高炉持续送风。 这些炉火,昼夜不息——温度远超了传统炼铁炉,方能冶炼出能承受更高膛压的优质钢材! 此时,第一炉成功的高品质钢水早已炼出并浇筑成了特定规格的钢锭。 山谷内的核心工作,已从“能否炼出钢材”转向了“如何为火器量身打造”。 诸葛隐几乎吃住在炉边和工坊,曾经仙风道骨中年人,现在头发蓬乱,形容憔悴却目光灼灼。 “允墨,你看这新一批制出的铳管,韧性如何?” 诸葛隐将一段刚刚打磨好的铳管,递给身边的年轻助手陈允墨。 陈允墨——那批孩子中间,陈拾安自幼就发现他对格物极具天赋。 他仔细检视一遍,兴奋不已,“师父,此炉钢,碳分均匀杂质又极少,韧性足以承受更强的爆破力!若能配合学生,新配比的发射药——可让枪支射程预计可提升三成以上!” 陈允墨现在工作重心,已完全放在了火药工坊。 他改进了传统的“一硝二磺三木炭”配方! 通过提纯硝石成分,优化硫磺与木炭的颗粒度。添加极少量鄯善特产的矿物,不断调整混合比例后,制造出燃烧推力更猛,性质还稳定的新型发射火药! 接下来,他还将试验威力更大的爆破炸药…乙… 就在这时,林诸从包袱取出了太子妃祝明澜托他带来的图纸。 “先生,这可是太子妃殿下和良媛娘娘们的心血!” 当图纸在诸葛隐和陈允墨面前展开时,这两位技术狂人眼睛瞬间亮了! “妙!妙极!太子妃殿下与良媛们真是天才!竟能构思至此!”诸葛隐抚掌惊叹。 图纸上的设计,已完全围绕新型钢材和改良火药展开—— 太子妃亲自设计的新型神机铳,正好用上无缝钢管膛线铳管。 利用诸葛隐冶炼的高强度韧钢,采用深孔钻削技术制造内壁光滑均匀,刻有浅膛线的铳管。 它可以极大提升射程与精度,还能提高寿命。 翟良媛改良的钢制击发机构,设计更为可靠耐用的钢制簧轮击发装置,可以提高点火成功率,简化操作,几乎可以避免炸膛。 虞良媛的设计,则更趋向于标准化的钢制零件,如通条、准星等关键小部件采用钢材,统一规格,便于批量生产与维修! 陈允墨恨不得立即回京! 他自己当初跟着陈拾安在莱州时,就幻想过可以设计轻型钢炮—— 摒弃笨重的铸铁,采用锻钢炮管,减轻重量,增加机动性和射程。 它的安全性却能大大提高! 现在大炮身关键结构件,已经可以钢制,他的梦想可以实现了。 陈允墨激动地说,“如此构思,就是将技术转化为战力,我军火器必将远超周边任何势力!” 受到这种创造未来战争模式的狂热氛围感染,林家父子很快投身其中。 林诸从诸葛隐手中接过工坊统管的工作,让他全身心做技术总领。 林未平成了两人的助手,他负责记录各种火药配比的试验数据,还帮着测算弹道结果,同时还有翰林院的老工作——管理各类珍贵资料档案。 这充满危险与未知的探索中,林未平找到了比在翰林院皓首穷经更有趣,也更震撼的成就感。 他完全戒了酒,抚琴的手也整日黑黢黢,脸上整天脏兮兮。 若是青楼女艺们见到,怕是要哭着说林公子受苦了! 可林公子整日不知疲惫与不顾脏污,他正在参与真正意义上改变战争形态,重塑天下格局的伟大事业! 林家,在经历了政治的倾轧后,在这偏远的山谷,以另一种方式效忠国家,影响着历史进程! 第241章 地下夫妻 祝晚凝携子大归后,尽管外界对她河东狮,善妒的传闻甚嚣尘上,却依然挡不住某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思。 无他…… 只因她如今是大夏最富有的单身女子! 何况若娶了祝晚凝,和太子也就成了连襟。 而且祝晚凝本就生的极为貌美,加上一直在外行走,这份貌美可是有目共睹,不似那些藏在深闺的,相貌不明! 这份诱惑,足以让不少人心思活泛,自觉能征服这朵带刺的人间富贵花。 最先上门的是一位姓王的朝臣—— 此人,官居四品,年近四十,丧妻已有两年。 家中庶务无人打理,嫡子庶女一堆,正急于寻找一位能操持门户,还能带来丰厚嫁妆的续弦! 他自觉与祝晚凝勉强也算条件相当,于是带着媒人,备下厚礼,亲自上门拜会沈兰馨。 沈兰馨打眼一看——这人,怎么长的比我还显老…… 那官员言辞倒也直接,先是说自己对祝晚凝的仰慕已久,又笑道,“下官的确年长了些,可是年纪大的会疼人。下官定能包容祝小姐过往的小性子。只是,以后祝小姐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即可。” 沈兰馨听得眉头直皱,客气回道,“小女刚经变故,暂无心思。大人请回吧。” 第二位是位远支宗室的庶子,名叫宁承珞,约莫二十六七岁,自身并无官职,全靠着微薄的宗室俸禄过活。 可此人眼高于顶,自命风流,所以才拖拉至今未婚。 他先是听闻祝晚凝极为貌美,又带着富极一方的财富,这一回难得动了心思。 宗室里有他相熟又知道祝家为人的,劝他放弃。 他却是大手一挥,“一个弃妇能嫁入宗室已是高攀,咱们都是自家人,我这也是给太子殿下解决麻烦!” 宁承珞带着十二万分的自信地亲自上门,对着沈兰馨大谈自己的皇室血脉和远大前程。 沈兰馨是左看右看,也没发现这远大前程到底在何方。 宁承珞捋了捋自己那并不算浓密的头发,摆出自为最英俊潇洒的姿态,“祝夫人,您且让祝二小姐出来见我一见。并非小生夸口,以我这般品貌风度,说不定二小姐一见便倾心了呢?以往种种,不过是未曾遇得良人罢了。” 沈兰馨都差点没维持住表情,冷脸道:“小女蒲柳之姿,高攀不起宗室门第,公子请回吧!” 第三位则是一位丧偶的三品武将,姓赵,三十岁的年纪,是个粗豪的性子,孔武有力。 他倒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直接上门来探口风,直言佩服祝晚凝的泼辣能干! 沈兰馨这次觉得好笑,“赵将军,一般人不是觉得女子以柔顺为佳吗?” 赵将军直爽道,“赵某倒是觉得,只有觉得这样的女子才能镇得住宅子!俺们武将,讲求实实惠惠!” 说完,又往院子里玩耍的陈重熙看了一眼。 “你看,她生的儿子这般壮实!给俺再生几个!你放心,这孩子只要叫我爹,我一定拿他当亲生的!” 陈重熙小朋友回头一看,不明就里,笑咪咪的向客人行礼。 赵将军一看,更欣喜,“这小子与我有缘啊!我看他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沈兰馨也真是被逗笑,这位看来还是想买大送小,连重熙都惦记上了! 同样以女儿暂无再嫁之心为由,客气地打发了。 沈兰馨拒绝的很快,这三位的报应……也来的很快 王大人在提亲被拒后不过旬日,一次下朝途中,意外从自衙门台阶上滑倒,摔断了一条腿,需卧床静养数月,所有公务自然也被迫搁置,家中更乱。 自信爆棚的宗室庶子宁承珞,很快被人发现他之前负责管理的宗室祭田账目不清,亏空严重,被宗人府抓了典型,不仅罚没了俸禄,还挨了好一顿申饬,颜面尽失,短时间内再也没精力出来孔雀开屏了。 而那位赵武将,则在一次寻常的军营操演中,不慎被对练的下属失手打落了两颗门牙,虽无大碍,但也足够他灰头土脸一阵子,暂时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思。 祝府门前,总算又恢复了清静。 只是月黑风高时,一道矫健的黑影,熟门熟路地避开了祝府外围巡逻家丁,落在了祝晚凝院里。 墙根阴影里,墨一抱着臂,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又来了又来了!这都第几回了?堂堂阁老,天天晚上学那采花贼翻墙,像什么话!这祝府的墙头都快被他磨平了!” 墨一实在没眼看,索性把头往旁边一扭,心里默念:“赶紧的,完事儿快走!” 陈拾安蹿到祝晚凝的窗下,轻叩几下。 屋内的祝晚凝动作一顿,唇角便忍不住弯了起来。 她起身,走到窗边,压低了声音带着笑意问道:“窗外何人?夜闯民宅,所为何来?” 窗外传来陈拾安的声音:“小生乃是一名相思成疾的可怜人,特来求见娘子,望娘子垂怜,赐药一二……” 祝晚凝噗嗤一笑,打开了窗户。 陈拾安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他一把扯下黑巾,伸手就想抱人。 祝晚凝却轻巧地后退一步,掩唇笑道:“陈阁老这身行头,倒是比当年更专业了些。” 陈拾安老脸一红,嘟囔道:“……除夕那夜,我还被墨一追着揍过呢。” 旋即又理直气壮起来,上前一步将人紧紧搂进怀里,“你就莫要取笑为夫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都隔了多少个秋了?再不来看你,我就要病入膏肓了。” 祝晚凝心也软了下来,回抱住他,轻声道:“油嘴滑舌……也不怕被人看见。” “墨一在外面帮我们把风呢,” 陈拾安毫不在意,开始动手动脚,“他这几年应该习惯了吧……好晚凝,让我好好看看你……” 云雨初歇,陈拾安又蹑手蹑脚地走到厢房的小床边,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儿子。 小重熙怀里紧紧抱着棉老虎,嘴角还挂着一点甜甜的笑意。 陈拾安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摸了摸儿子细软的发顶,又碰了碰那胖乎乎的小手。 陈阁老的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难受得厉害。 夜半来、天明去的“偷儿”,一直见不到儿子睁眼的时候。 看了好久,他才万分不舍回到房里,穿好衣服。 祝晚凝支起身子,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这就走了?” “嗯,”陈拾安系好衣带,俯身在她额间印下一吻,“再不回去,天快亮了,容易被发现……这该死的宁飞白!” 一提这个名字,陈阁老的火气就压不住了。 “这个废物!怂包!动作怎么这么慢!老子戏台子都给他搭好了,锣鼓家伙都敲烂了,他倒是上台唱戏啊!磨磨蹭蹭的,害得老子有家不能回,有妻儿不能陪!等他动了手,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骂骂咧咧中,陈拾安再次熟练地翻窗而出,融入夜色。 这日子过的,真是……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