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魔女的早逝亡夫》 1、夕阳无边一瞥惊鸿 人间,壬午朔日,东南方。 仲夏,淋漓的雨如残谱断弦,不成调地淅淅沥沥。灵秋抱着师父逍遥散人的手,脚踩一截小臂粗细的梧桐枝,掠过朦胧的天际。 陆地很近,冷风将衣袍吹得润湿。逍遥散人伸手往下一指,笑道:“你瞧,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丹碧峰。” 雨丝如同一道银闪闪的珠帘横在眼前,灵秋伸手拨开,只见梧桐绿叶的空隙里,街道宽阔,人烟阜盛,各个门派衣着不同的弟子络绎不绝。 街市像一只色彩斑斓的巨蟒,在青翠的山谷间缓慢挪动。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凡人。 三日前,她离开魔域,化名凌秋,潜入了人间胥阳山上一座名不见经传的仙门——逍遥派,名义上是奉命寻找遗落千年的仙门至宝乾坤山海图,实则是为了逃离魔尊焱狰的监视,调查母亲死亡的真相。 她在百年前的大战中重伤失忆,百年间,除了“芙蓉妃”这个封号,对母亲几乎一无所知。 史书记载,芙蓉妃是仙门中人,三百年前为助焱狰夺位,自戕于败军阵前。 所有人都说她与焱狰琴瑟和鸣,相爱甚笃。 若非意外看到母亲死前泣血的亲笔信,灵秋几乎信了这番说辞。 人间的雨季潮湿而漫长,晦暗的天际线昏昏悬在万里之外,一如三百年前触手难及的真相。 灵秋仔细观察着整座丹碧峰,梅雨季的天气如此多变,师徒两人落地时,早已云销雨霁。 逍遥散人牵着她走进整条街上最气派的一座酒楼。 逍遥派并不宽裕,他靠在柜台边同小厮就着一坛酒的价格来回拉扯,灵秋拿了糖人,坐在酒楼外的台阶上,对着满街来往的行人发呆。 当初为了顺利潜入逍遥派,她封印魔气,变作凡人稚子的模样。酒客匆匆,来了又走,没人将她放在心上。 这些修士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的孩子竟然是魔尊焱狰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过去百年,灵秋以一人之力,杀伐不止,替焱狰荡平了整个魔域的叛军,心狠手辣,被冠以杀神之名。 魔域中人一向对她惧怕至极,每每凯旋回朝走过长街,人人低眉垂首,闭口噤声,本就萧条的街市往往因她的到来显得愈发死气沉沉。 如今高坐闹市,实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灵秋往酒楼里望一眼。 逍遥散人正同一群大汉坐在一起滔滔不绝地侃大山。谈笑间他随手按了按肩膀,端起酒碗大喝一口,接着发出一声极其夸张的、满足的喟叹。 怎么会有这么爱喝酒的凡人老头? 灵秋转过身,单手拖着腮,对着糖人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她坐在高高的台阶上,远远瞧见对面街市的蜜饯铺子里一窝蜂地跑出一群孩子。为首的是一个极漂亮的小男孩。 他穿着月白色的锦缎袍子,身后背了把小小的宝剑,剑柄镶嵌了一圈细碎幽蓝的宝石,在雨后初晴的天空下闪烁出璀璨的光华。 好美。 灵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方。 小男孩带着自己的玩伴环顾四周,一眼便相中了她所在的这处高地,蹬蹬蹬地跑过来,几步跨上台阶,停在她面前。 他终于清晰地看到她,眼神一亮。 “就是你了!”他长得玉雪可爱,声音也好听,说完这句话后径自跨上一阶,站到了她身侧。 随后,在灵秋困惑的目光中,其余几个小孩纷纷跪倒在地上,冲着小男孩和她连磕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大喊道:“参见天下第一剑尊,剑尊大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于是灵秋连糖人也不吃了,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盯着他们。 她身侧的小男孩显然就是所谓的天下第一剑尊了,他在这时故作沉稳地点点头,说了句“免礼”,转过身对灵秋道:“你是何人,为何见到本剑尊还不参拜?” “因为你不是剑尊。”斜阳温暖,灵秋抿了口糖人,懒洋洋地回答。 “我就是!”小男孩拔出背上的剑,握在手里,活像一头威风凛凛的小狮子,“你叫什么名字?” “关你什么事?”灵秋打了个哈欠,回头看一眼喝酒的逍遥散人——他正和酒友比划猜拳,聊得热火朝天,丝毫没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小男孩被她藐视,当即有些不爽,决定继续角色扮演。 他一把捉住她捏糖人的手,大声宣布:“奉天承运,我要娶你!” 话音刚落,底下的小孩又立即朝两人磕头,拉长声音喊道:“剑尊夫人——千岁千岁千千岁!” “脑子有病。”灵秋将手从他手心抽出来。 她继承了母亲的灵脉,天赋极高,轻易便将小男孩甩开。 小男孩见状,大喝一声,举剑朝她发动攻击,却被她见招拆招,很快落了下风。 “剑尊大人,我们来助你!” 底下的信众纷纷揭竿而起,小男孩被灵秋整个禁锢住,扯着嗓子大喊:“住手,此乃本尊家务事,你们不用管,快去准备结婚大典!” “是!” 信众们闻言重重点头,纷纷掏出口袋里刚刚买的蜜饯,在石阶上铺开一排,又像小蜜蜂似的从四处采来野花,精心点缀在蜜饯之间,七手八脚地编出一顶好看的花环。 灵秋认真瞧着他们动作,被牢牢压制住的小男孩冲她一扬嘴角,得意道:“你若嫁给我,这些珍馐是你的,花冠也是你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灵秋看着小男孩,三两下夺过他手中的剑,撤开身子反指向他,宣布道:“现在我才是剑尊。” 小男孩眼间她一套招式行云流水,眼中迸出奇异的光彩。他盯着她半晌,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终于郑重地点点头,妥协道:“好吧,你的确比我强。” 他接过信众手上的花冠,小跑回到灵秋面前,将冠递给她,有些别扭地偏过脑袋,小声道:“现在你是剑尊了。” “然后呢?” “然……然后我是你的夫君,你……你可以给我戴花冠了。” “哈?” 小男孩一把将花冠塞进灵秋手里。 天边已是斜阳西下,晚霞在云层间铺开,橙红、浅粉、淡紫交织成一幅绮丽的水彩画,暖融融地渲染了整个世界。眼前人的脸上蒙了一层夕阳的光辉,泛出扑扑可爱的粉。 灵秋一向青睐美东西,对着这张脸,也不生气,只将花冠一把拍在他脑门上。 小男孩还想说些什么,被快步走出的逍遥散人打断。 散人一面朝酒友恋恋不舍地挥手,一面牵起灵秋的手,百忙之中低头宣布:“咱们回家了。” 灵秋立即将剑塞回小男孩怀里。 小男孩怀抱宝剑,头顶绚丽的花冠,突然拽住她的袖子,盯着她问:“你明天还来香满楼吗?” 香满楼大概就是这个酒楼吧。 灵秋本想说“不”,但眼前人眼中满溢的期待莫名让她心底一软。 她看了看逍遥散人,见他虽然说着要走,却与酒友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一副极不情愿分别的模样,心想明日或许会来也说不定。 于是她想了想,回答道:“我来。” 小男孩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那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包蜜饯,不由分说地塞进灵秋手心,抱着剑,深深吸了口气。 逍遥散人在这时终于低头扫他一眼,手上用力,将灵秋牵得更紧。 直到两人走远,灵秋耳边仍传来小男孩的声音。他说:“明天我再给你带更多更好吃的蜜饯!你记着,我叫云靖,祥云的云,靖乱的靖。” 她回过头,人群攒动成金色的海洋,云靖正站在闹市中间,对她放声大喊:“你明日一定要来,千万别忘了!” 他朝她挥手,那份毫无顾忌的张扬令路人侧目。他一笑,露出雪白的、月牙儿似的牙齿,眉梢浮动着从容的活泼与自由,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滤过人群,剔透而清晰地映刻出她的倒影。 纷乱的人声如潮水起落,统统退作某种洪大而温柔的背景音,千万道夕阳的光辉聚拢在那一人身侧,几乎让她感到一阵恍惚。 砰砰砰。 有人沿街招揽生意,传花击鼓。 灵秋轻轻一颤,低下了头。 逍遥散人拉着她,走得很快。 翌日,灵秋没能按如约回到丹碧峰。 她在这天学到一个道理,原来凡人离别时的依依不舍并不意味着期待重逢,也可能只是客套。 这样说来,那个叫云靖的小男孩或许只是在同她客套吧。 在师父的开导下,她把蜜饯分给师兄师姐,忙着准备百年一次的阳华仙会,很快便将这则插曲抛到了脑后。 每年的阳华仙会,作为天下第一仙门的太霄辰宫会在各派优胜者中挑选三人拜入内门。 太霄辰宫是天底下最有可能私藏乾坤山海图的地方,也是过去千年令无数魔族探子神形俱灭的龙潭虎穴。一开始,焱狰的计划便是让灵秋潜入无名仙门,借阳华仙会之机,堂堂正正地入选太霄辰宫内门。 修仙界上下分明,诸如逍遥派这样的小门小派没有直接参与阳华仙会的资格,要想站上那方擂台,需过五关斩六将,历经层层选拔。 这些年,灵秋挥着一把凡剑,于千万修士中风风火火地闯出,全无败绩,直冲魁首而来,任谁也无力与之一战。 在以实力为王的擂台上,与她交过手的人都知道,名不见经传的逍遥派出了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天高云淡的时节,又是一场试炼。 同往常一样,逍遥派全体到场替灵秋呐喊助威。 灵秋不会梳发,大师姐江芙替她精心装扮。绯红的绢花宛如霞般明媚,软绵绵地铺在墨云似的青丝间。清风拂过,细小的流苏摇摇晃晃,衬得她如晨曦朝露般明丽可爱,引来路人悄悄打量。 几个别派的弟子忍不住想上手逗她一番,不用灵秋出手,守在她身侧的师兄师姐眼疾手快地将人拦下,挨个递出一记眼刀。 此次试炼,参赛之人需分组进入秘境制服境中妖兽。名单还公布,其他人都忙着准备,灵秋自顾自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地数着院子里的桂花树。 江芙拿了鸡毛毽子走过来,笑着发出邀约,灵秋眼睛一亮,同师姐们有来有回地踢起毽子。 她正玩得兴起,一个不慎,一脚踩进青石板地面上的小坑,身子一斜,脚尖的毽子在空中画出一道极其优美的弧线。 鸡毛毽子带着法力横跨人群,径直砸向远处桂树下与人相谈甚欢,只露出半个背影的男孩。 嘭! 毽子与男孩的脑袋亲密接触,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巨响,灵秋身侧的几个师姐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啊!?” 被砸中的男孩背对着众人,当场捂住脑袋痛苦地蹲了下去。 他的同伴怒喝一声,眼神一转,轻易锁定了人群之外的罪魁祸首。 江芙拍了拍灵秋的肩,递给她一个眼神。 “对不起。” 灵秋冲那边的人道歉。 她的声音不大,几乎被长长的距离完全稀释,然而那原本背对她的男孩却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噌地站起身子,转身向她看来。 只一瞬间的怔愣,他便提着剑,气势汹汹地朝她疾步冲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木樨树下一任相逢 灵秋被他这副模样惊了一跳,顺手抛出个结界将人阻隔在半尺之外。 男孩恶狠狠地盯着她,举剑哐哐砸了两下结界。二人灵力对冲爆出小股波动,惹得众人侧目。 灵秋看了眼身侧欲言又止的江芙,在兜里翻找一阵,掏出一颗丹丸扔进结界。 她率先向男孩求和:“我跟你道歉,给你丹药,你就别和我打架了。” 丹丸骨碌碌地滚到男孩脚边,他看也不看,放下手上的剑,只死死盯着灵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为、什、么、没、有、来!” “什么?”灵秋不明所以。 男孩狠狠瞪着她,咬牙切齿地重复:“我、问、你、为、什、么、没、有、来、香、满、楼!” 微风簌簌,满院桂树轻轻晃动,落下一场浩荡的花雨。男孩漂亮的眼睛里水色潋滟,如一片涟漪微漾的湖泊,映了天光,盈盈生辉。 灵秋看着他含泪的双目,茫然唤道:“云靖?” 结界里男孩听到她这一声呼唤,显然一愣,眉间的怒气方有消下几分的趋势,却瞧见她脸上再清晰不过的迷茫神色,心头又开始滋滋冒火。 这个表情,她根本不记得他们的约定! 难怪他抱着一堆蜜饯果子坐在香满楼前从早坐到晚,风雨不辞,等了整整半年也没能等到她! 云靖气极了,周身灵力暴起,用尽全力挥剑一劈。 哗哗啦啦—— 结界碎了一地。 禁锢消失,身后的伙伴立刻想要上前替他“报仇”,云靖却横剑拦住他们。 他大踏步走到灵秋身前,垂首皱眉,大声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凌秋。” “哪个凌,哪个秋?” “凌霄花的凌,秋天的秋。” “哈!” 云靖闻言露出一个有些阴险的笑,施法在地上变出一方台阶,自己转身一溜烟儿跑到最上面,硬生生和地上的人拉开一段高度差。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灵秋,嚣张地对她放出狠话:“凌秋,你等着,我一定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就是,惹了我们老大,你就等死吧!” “看老大把你打成猪头!” 他的同伴们七嘴八舌帮腔,仿佛昨日情景重现,只是这一回,她变成了站在台阶底下的人。 即便如此,灵秋也不打算向“剑尊”屈服。 “哦,我知道了。”她朝云靖敷衍点了下头,自顾自走到一边,捡起那颗被他忽视的丹丸,在身上擦了擦。 灵秋正想把丹药揣回去,然而下一瞬,丹药却被台阶上的云靖施法抢走。 他捏着丹药,眼睛里仍有泪水的痕迹,凶巴巴地对她说:“说了要给我的东西,不准再收回去!” “那你留着呗。” 灵秋无视他的霸道,牵起江芙的手,仰头对她说:“师姐,我们走吧。” 逍遥派的人离开院子,云靖看着那道簪着绯色绢花背影,发觉自己再一次被她忽视,恨恨咬碎了一口白牙。 你给我等着! 他在心里朝她大喊。 “凌秋,云靖。” 两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白胡子仙尊话音刚落,云靖便顶着一张臭脸站到了她身边。 “本次试炼,诸位当团结一致,以小组形式御敌,切记莫要单打独斗。” 仙尊扶着胡子连连嘱咐,灵秋只感觉身侧投来一道灼热的视线,直盯得她浑身发毛,无论如何也不自在。 她偏过脑袋,试图避开云靖的注视,此人的目光却不依不饶地死死追着她,恨不能用眼神生生将她烧出一个窟窿来似的。 他们这组人的试炼地点是江底水境,限时三日,任务是捕杀水底的妖物并取得妖丹,每颗妖丹按大小计分,最终得分最多的三人取得胜利。 除此之外,水境中最厉害妖物的是一条千年恶蛟,得到它的妖丹便可直接成为胜者。 不过,仙尊特意警告,那蛟龙凶恶,杀人不眨眼,试炼途中若是有谁力有不逮,便是丢了性命也概不负责。 千年蛟? 灵秋摩挲着剑柄。 若有机会遇见,她倒不介意与之斗上一斗。 白胡子仙尊说完试炼规则,中气十足地喊了开始。远处,几个同组的人立刻热情地招呼她身侧的男孩:“云靖快来啊,我们一起!” 云靖看一眼他们,又转过头来盯着面前的灵秋,摆出一副“静待”的高冷表情,期待着她主动朝自己开口。 这可是一个服软的好机会。 没听到仙尊说要团结一致吗? 要是她主动开口,好好求他一求,他也不是不可以不计前嫌,勉强考虑和她一起组队。 他正这么想着,下一瞬,灵秋便提着铁剑一阵风似的略过他,径自往水境入口走去。 云靖站在原地目送她走开,足足愣了片刻,突然大声回应起同伴们的呼唤。 他快步朝同伴跑去,在经过灵秋时朝她发出一声咬牙切齿的“哼”,硬抢在她前头,一脚跨进水境结界。 这是一处石窟,幽深而空旷,整个空间被深重的黑暗覆盖,唯一的光源来自身边修士们手中法术凝出的火焰。 踏入水境的那刻,灵秋心底便接连涌现出不详的预感。 她试图寻找四周的光源,一无所获,不得不掏出腰间凡人所用的火折子点燃。 灵秋看着竹筒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心头愈发没底。 谁也不知道,百年间她有个极古怪的毛病,一遇上黑暗狭窄的空间便浑身发软,使不出法力。分明身在业火昭彰的魔域,魔道仙道天赋卓绝,却单单无法操纵火系术法。 是故凡是出门,征战也好,试炼也罢,她必定随身携带火折子。 此处结界诡异,不知为何,手上的火折子一根接着一根,燃得极快,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焰不多时便如风中残烛般苟延残喘。 已经没有多余的火折子了。 灵秋瞥了眼身侧各自结伴的修士。 原本她自恃天赋,做好了单打独斗的打算,偏没料到这江底结界竟然如此暗无天日。 若没了光源,别说封印妖物,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走出这石窟。 如此一来便全完了。 灵秋正盯着手上的竹筒思索对策,发髻突然被人从身后用力拽了一下。 她皱眉回头,正对上云靖的脸。 只见他手拿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四周石窟恍若白昼,猝不及防地驱散了苦涩的晦暗。 “怎么,刚开始就害怕了?”云靖朝她挑衅地一扬眉,目光扫过她手上的微弱的火。 他身侧,几个同伴也看向灵秋,不约而同地瞧见了她手上的火折子和铁剑。 其中一个男孩当即爆出嗤笑,对她倨傲道:“你是哪个门派的,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还用火折子。法术低微至此,也敢来参与试炼?” 他语气轻蔑,灵秋还没反应过来,她面前的云靖却立时转头对男孩道:“闭嘴,她可比你厉害多了!” 男孩被当众驳了面子,脸色十分难看。云靖不管他,只顾将眼神移回灵秋身上。 他动了动嘴,始终拉不下脸来说出一句话。 失约的明明是她。 他怎么能主动邀请她和自己一起呢? 云靖板着脸,一语不发地站在她面前,执拗地等对方先开口服软。 不是很担心吗?快说对不起,然后和我一起。 我当然可以保护你。 同行的人中灵秋只认识云靖,若要寻求帮助,找他自然最简单。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乐意向他低头服软。 她一直不说话,云靖的表情难看极了。 灵秋看着他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竟破天荒地感到一丝畅快,好像他越生气她就越高兴似的。 她望进他澄澈的眼眸,回忆起方才院子中的情形。 本就宝石般好看的一双眼睛,哭起来竟然还能变得更漂亮。 若能再哭一哭就好了。 这么想着,她依旧不说话。 同伴多次催促,什么也没能等到的云靖紧咬嘴唇,愤而迈开步子,转身离去。 十三四岁的男孩,背影挺拔如同一枝初长成的翠竹,他一步一回头,越走越远,最后被同伴簇拥着,拿着那颗夜明珠,再不瞧她一眼,彻底奔向无穷无尽的光明。 四周再度陷入幽暗,灵秋垂下眼眸,忍受着胸口重新翻涌的不适,举着火折子,出手起了个循踪阵。 她要直接去找那只千年恶蛟,在火光全部耗尽前速战速决。 冰蓝色的阵法在虚空中铺开,灵秋手执火烛,正耐心等着结果显现,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几乎是同一时刻,狭窄的石窟内爆开一股强大的冲力,震得天地发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扑来。 灵秋下意识伸手去挡,火折子脱手而出,于巨大的力量作用下碎成齑粉。 整个水境陷入深重的黑暗,众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冲击打了个措手不及,手上照明的火焰纷纷熄灭。 远处铺了一地碎光,是云靖手上那颗硕大的夜明珠。 伴随一阵刺耳的嗡鸣,他从地上爬起来,散去本命灵宝的结界,慌忙地朝着某个方向张望,顾不得身上的痛,跌跌撞撞地往那处跑去。 巨震之后,众人纷纷失去意识。灵秋反应及时,并无大碍,可当她从地上爬起来,眼前一黑又一黑,不见半分光明。 天地一色,她似一叶孤舟,独自茫然地漂浮,目之所及只是一片绝望的、望不到尽头的黑。 呼吸渐渐急促,汗珠顺着额角流坠,冷意在四肢百骸间漫开,一丝一丝抽空她的气力,缠绕住她的思绪。 灵秋莫名有股想将身子缩成一团的冲动。 她努力控制着脑子里轰然汹涌的情绪,没注意到自己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发着抖。 好冷。 好像永远也出不去了。 这个念头闪现的瞬间,灵秋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 “凌秋,凌秋!” 有人在唤她。 “……娘?” 灵秋从混沌中苏醒,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团热烈的火。 火焰温柔地跳动着,亮金,赪霞,深红,一层层落在眼前人的侧脸,投下大片暖橙色的光晕。 “你没事吧?”云靖皱着眉,眼中写着急切的关心。 如同一道晨昏线,明与暗分割了他的脸,火舌微动,如红灯映雪,勾勒出一抹近乎纤浓的艳色。 灵秋怔了一瞬,摇摇头:“我没事。” 她话音刚落,云靖的神情立刻切换成了不屑,哼道:“我可不是你娘。” “多谢。”看在此人莫名其妙出手相助的份上,灵秋不打算和他计较。 云靖闻言愣了一下,看着眼前人难得柔和的表情,心脏好像被春水浸透,悄无声息地软成一团。 罢了罢了,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这回。 他注意到灵秋额间细密的汗,一面从衣袖中取出手帕,一面随口问道:“你很怕黑吗,为何不用法术取火,难道你真的不会?” 话音刚落,灵秋身形一顿。下一瞬,天旋地转,云靖攥着手帕,被她翻身利落地按倒在了地上,扼住脖子。 “你要是敢说出去,我一定会杀了你。”她附在他耳侧,冷漠地威胁,手已抚上了最脆弱的那处命脉。 热气氤氲间,云靖只注意到眼前人散乱的发髻,以及恰好落在自己脖间的几缕青丝。触感冰凉,竟然比世上最好的绸缎还要柔软。 他隔着火光看向灵秋,心上好似覆了一轮暖融融太阳,扬起一道明朗的笑容:“放心吧,我谁也不告诉。” 云靖做出拉钩的手势,兴奋地宣布:“从今日起这就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了!” 灵秋盯了他半晌,像是想在这幅过于完美的友善面孔上找到一丝裂痕。 最终,她试探着把人松开,伸出小指,半卧在地上的云靖立刻将她一把勾过去,拉到自己胸前。 火光透过指缝洒在手背上,两人四目相对,云靖有些心虚地看了眼灵秋空空如也的手,强自正色道:“你……你没有火折子,如今也只有跟着我了。” “嗯。”灵秋蹙着眉,从他身上爬起来,想将手抽回,却被云靖勾得更牢。 他将头偏到一边,拼命压抑住上扬的嘴角,佯装正经道:“这水境之中凶险无比,危机四伏,你须得时刻跟在我身边,不得稍离,明白吗?” “……” “明白吗?”他将手帕塞进她手心。 “……知道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灵盏易碎珠泪横生 造成这场突然袭击的是两个因争抢妖物大打出手的少年。 随着地上晕倒的人纷纷转醒,两个罪魁祸首连同那只可怜的鲤鱼精被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接受讨伐。 云靖从地上站起来,朝着喧闹的人群走了两步,蓦地转过头一看,见灵秋果真紧紧跟住自己,这才安心地朝那头的同伴道:“我先走一步,你们珍重。” “你什么时候跑到那儿去了?” 几人对他突然离队的行为感到十分诧异,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神色。其中一个黑衣男孩大声质问道:“云靖,你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他的眼神落到灵秋身上,鼻间发出一阵冷嗤:“好啊,你重色轻友!” “你胡说什么。”如同被人重重一点,云靖板着脸,耳尖浮上一片可疑的粉,兀自辩解道:“我这是分明是……” 他想说“乐于助人”,看了眼灵秋,到底三缄其口,憋了半天,干脆破罐子破摔,无赖地一扬眉,改口道:“关你什么事,我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 言罢,不由分说地攥住灵秋的衣袖,将人拽着走得飞快。 “我就知道仙门世家的公子哥靠不住!”直到两人走远,黑衣男孩还在不依不饶地控诉。 火光在石壁上照出剪影,灵秋停下脚步,用力将自己可怜的衣袖从云靖手里拔出来。 绸子被他捏得皱成一团,她抚着褶皱,面上泛出恼意。 云靖走到她面前,迎着灵秋冰冷的视线,硬着头皮从她手上接过那截发皱的衣袖,捧在手心冥思苦想半晌,结出一个清洁咒。 毫无作用。 修士之中,几乎没人会刻意去学替衣裙绸缎除皱这类无用的法术。 云靖变着法试了三回,看着始终蜷成一团的袖子,心头别扭极了,开口就道:“等我们从这水境中出去,我给你做十……二十……五十套新裙子。” “那有什么用?”灵秋将袖子抽回去,冷言冷语:“这裙子是大师姐给我做的。” 若非看在他手中光源的份上,她早该将他狠揍一顿,提剑将他的衣裳劈成碎布条。 不过没关系,大师姐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灵秋恨恨地想,等出去以后,她一定不会放过他。 灵秋的责怪之意明显,云靖的目光黯淡下来。 他不过比她高出几分,一袭白袍,低着脑袋站在她跟前,活像胥阳山脚下村口王大娘家那只犯了错的小白狗,本就清澈的眼底闪出碎光,仿若夜雨沾湿的琉璃,在明亮的暖意映衬下颤动,直教人见之生怜。 灵秋对这突如其来的眼泪感到不知所措。 什么啊? 她还没出手呢。 这人方才不还像只孔雀般耀武扬威吗,现在做出这副模样又是给谁看? 云靖垂着眼,屏息关注着眼前人的反应。 他生来恣意,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过去常闯了祸要受父亲责惩,每每稍掉一两滴眼泪便可引得娘亲长老、师姐师叔齐齐上阵替自己求情,便是一贯严厉的父亲见了他的眼泪也再难说出一句重话。 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待稍大些他便再不屑于用眼泪为自己辩护,宁愿生受个百八十鞭也绝不肯落半滴泪。 然而方才一听灵秋话中情绪,云靖直觉完蛋,想也没想便故技重施,暗中狠拧一把大腿,硬生生逼出一片水色来。 果然,眼泪是最好用的武器。眼前人凑近他看了片刻,将衣袖放了下去。 灵秋瞧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心好似被人轻轻揪了一下,几乎下意识地伸出手,板着脸,像揉小狗似的揉了揉他的脑袋。 罢了,她一个活了五百年的跟个十几岁的计较什么。 灵秋道:“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你有。 云靖用含泪的眼睛深深望着她。 你明明就有。 灵秋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避开他的眼神,道:“正事要紧,我们还是赶紧找到千年蛟龙,取了它的妖丹出去吧。” 说着,她双手结印,在空中画出一方巨大的循踪阵。 清风乍起,卷动四周峭壁上的碎石沙沙作响。冰蓝色的阵法汇聚,灵力缓缓蔓延至整个水境。 灵秋耐心等着结果,顺手捞了把挡在眼前的碎发。 一侧,云靖隔着火光看了她许久,低声道:“你头发乱了。” “我知道。”灵秋将恼人的绢花流苏往后一甩。 云靖急切地想做些什么弥补发皱的衣袖,在她面前找回一局,主动提议道:“我可以替你重新束发。” “你会绾发髻?” “我看我娘绾过,应该是会的。” “我也看我师姐绾过,可我不会。” 话说出口,两人都愣住。 可怜的腿肉又被狠揪一把,明亮的眼睛里水雾氤氲重盛,漂亮的眉眼再度低垂。 眼看这人又要露出那副不知所措的可怜表情,灵秋心下一惊,改口道:“你若是会,也可以试试。” 云靖立刻绽开笑容。 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灵秋松了口气。 比起低眉垂眼的泪,她还是更喜欢眼前这人张牙舞爪生气的模样,哪怕是被鸡毛毽子砸得眼冒泪光冲她大吼也好。 反正水境之大,循踪阵总要等上一段时间,散乱的发丝和流苏又甚是恼人。 灵秋干脆自个拆了发髻,走到云靖跟前坐下,伸手一指:“你把手上的火灭了,在那边点上一簇,开始吧。” 云靖闻言一笑,从储物的境中变出一只剔透的莲花玉盏,将指尖的灵火装进去递给她。 灵秋捧着玉盏,烈火分明近在咫尺,手心却只横生温润的暖意。 玉盏内生辉的灵气透过皮肤,源源不断地浸入身体,让她感到灵台清明,通体舒畅。 这盏想必是极为珍稀之物。莫说逍遥派五载,就是在魔域百年,她也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仙门灵宝。 灵秋对着玲珑剔透、纤毫毕现的莲花瓣看了半晌,正瞧得入迷,身后的云靖终于小心翼翼地拾起一缕青丝。 他的动作太轻,灵秋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只遵循指示将手上的绸带绢花挨个递过去。 耳边不时传来身后人堪称微弱的呼吸声,气息颇有几分不稳。 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清浅的桂花香,是梳头油的味道。 云靖手忙脚乱地将左边的碎发捞起来,转眼又落了右边的发丝。 绸带在手上打了百十来个结,只勉强绾出一个松垮垮的髻,定睛一瞧,比先前散乱的还不如。 他屏息凝神,拼命回忆着母亲梳妆的步骤,一点一点抽开绸带,准备重试一回。 云靖的动作轻柔至极,唯恐惊扰了面前的人,却忽然听见她问:“先前,你等了我很久吗?” 原来她还记得。 云靖感觉心上漫过一阵酥酥的喜悦,想到自己在淋在雨中傻乎乎站在香满楼门口的模样,抿唇道:“自然没有。” “怎么,你要向我道歉吗?”他将绢花摆得端端正正,离远了看,又忍不住几度上手调整,眉眼一弯,“我已经原谅你了,不过,仅此一次。” 云靖绕到灵秋身前蹲下,与她平视,看着她的发髻,嘴角难以自抑地扬起微笑,郑重道:“我真的原谅你了,可是之后你可再也不能骗我了。” “之后?”灵秋伸手摸摸脑袋,“好了吗?” “好了。” 手感似乎不太对,她看向云靖,问道:“你有铜镜吗?” “我一个男修,怎可能随身带着铜镜?”云靖看着灵秋,无比坚定道:“好看。” 看样子大概还行? 循踪阵有了反应,灵秋站起来对云靖说:“我要去找千年蛟了,我们就在此暂别吧。” 她举起手上的莲花盏:“这个你先借我一用,等出了水境就还你。” 有这样盛放火焰的宝器他该一早拿出来才是。 灵秋说完便想走,身后的云靖蓦地脸色一变,抓住她的胳膊:“我也要去找千年蛟。” “你修为不够,去了也只是送死。”灵秋毫不委婉,说完却心有余悸地看了他一眼。 不会又要哭吧……? 云靖只皱眉道:“你如何知道我修为不够?” “你连我的结界的破得那样费力,难道还很厉害不成?” 她说的自然是先前在院子里的事。 试炼途中实力为王,闻言云靖果然松开了手,不过他看着那莲花盏,眼神一闪,又道:“法术离体,长久必散,这点火能撑到你收完妖丹吗?” 好像是不太行。 灵秋将莲花盏递到他眼前,礼貌请求:“那你再往里面多装一些火,行吗?” “当然可以。”云靖答得干脆,指尖燃出火焰,作势接过莲花盏。 他的手与流光相触,将玉盏拖进掌心。 灵秋安心松手,那盏却猝然自他手中坠落,重重磕在地上,哗哗啦啦、清脆利落地碎成了数片。 火光灭了,整个天地间又只剩眼前人指尖这一簇光明。 灵秋目瞪口呆地看着云靖,只听他不知所措地发出一声惊呼:“遭了,没接稳!”而后抬起头一脸无辜无奈地看向她,叹道:“看来现在我们只能一起去找千年蛟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仙门一向极其看重自家宝贝。 且不说千年间为一个山海乾坤图折进去多少魔族。师父逍遥散人的法器正是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破扇子,平日极为珍惜。 有一回灵秋实在好奇,不过偷来随手挥了挥,掉了几根羽毛,便险些将师父吓晕过去。事后,她被罚扫了整整一年的山门。 云靖打碎的莲花盏看起来可比破扇子重要多了,可他居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灵秋不明白,想了半天,直到两人并肩站到千年蛟的洞窟外,她才开口问道:“就这么把仙器打碎了,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吗?” “本就是我的东西,谁敢多嘴?”云靖骄傲地扬眉,语气间带着毋庸置疑的理直气壮。 “你怕人找我们麻烦吗?”他一拍胸脯,“放心,有我在,保证没人敢说你半句。” 我们? 灵秋蹙眉道:“是你打碎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云靖闻言一愣,脚下跟着踩上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他垂首一瞧,竟是一截苍白干瘪的断肢! 于是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倒吸一口凉气,拉着灵秋作势要跑,不料灵秋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提剑拖着他沿地上的痕迹一路追踪,直寻到一边的杂草丛前。 她用剑拨开乱蓬蓬的枯草,戳了戳少年灰白的面庞,转头对平静道:“只是死人而已。” “只是死人!?”云靖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见灵秋一脸淡定,立刻收起惊恐的表情,强装出一副比她还自若的神态,同样拿剑点了点那少年修士塌陷的身体:“的、的确是死人不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上前一步,举起剑,伸手将灵秋护在身后,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对她道:“看来此地十分危险,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灵秋盯着他,拼命克制不让自己当场嗤笑出声。 她为魔族征讨叛军,百年来见惯了生死,波澜不惊实属正常,可身边这个人根本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连听一句重话也要掉眼泪,现在这般虚张声势,没准下一刻就能哇哇大哭出来。 明明害怕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做出一副保护她的模样。 真是不自量力。 “你看我干嘛?”云靖被她瞧得不自在极了。 “没什么。”灵秋随意掠过尸体,朝云靖一歪脑袋,示意他先行,微微一笑,“多谢。” 云靖立刻道:“无妨。” 她笑了! 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露怯。 云靖朝那死去的少年修士投去一瞥,咬紧嘴唇,将剑握得愈紧。 灵秋本以为他会抬脚往蛟龙的洞穴里去,却没想到他身形一顿,竟然朝那截断肢走去。 云靖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施法挪动断肢,将死去修士的遗体拼接完整,割下一角衣袍,盖住了他的脸。 灵秋一语不发地看着云靖动作,神色有些困惑。 云靖重新起身,伸手护着她,朝洞内走去。 微弱的光芒下,即将进洞的前一瞬,灵秋没由来地回过头,往杂草丛投去一瞥。 幽深的洞窟内有温热而腥臭的水汽扑面而来,云靖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湿润。 灵秋施法将两人周身的潮湿尽数隔绝,念咒驱动了手上的剑。 剑气穿过云靖手上的火焰,挑起璀璨的火花,在幽黑的空间里迅速飞绕了一圈。 光亮闪烁,所到之处,四周景致短促地显露真容。云靖这才发现,漆黑的虚空中漂浮的根本不是水汽,而是一团团鲜红的血雾!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方才洞窟外的那具尸体面无血色,而且……似乎格外干瘪。 云靖心一跳,顿时对四周血雾的来源有了猜测,后怕地看向自己的手背。 哪有什么水汽? 他缓缓抬起手,只见白皙的皮肤上沾满了狰红的血。 铁锈味直冲脑门,绛色令人心惊。 仙门世家娇养长大的小公子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云靖睁圆了眼睛,在强烈的冲击下,忍不住干呕出声。他呕了几下,终于想起身边还有个人,忙生按下不适,一时连如何强装也忘了个干净。 云靖一手执剑,一手举火,心跳得厉害。 他看了眼身侧的姑娘,暗暗替自己打气: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一点血吗?不许害怕! 他举火的那只手仍固执地拦在身前,却止不住微微发抖。灵秋被忽上忽下的火苗惹得心烦意乱,忍不住一把抓住那截皓腕。 云靖心底正与恐惧天人交战,突然感觉手上一热,他转头看去,竟是灵秋坚定地握上了他的手腕。 好像做梦一般,她伸手召回剑,面色突变,冲着幽深的虚空眯起眼睛,出声威胁:“装神弄鬼有什么意思?你若再不现身,我便将这洞府搅成浆糊,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活剥了你的妖丹,再将你拦腰斩了,悬在这水境之外三天三夜,以禁术封死,叫你永世不得轮回。” 寻常人听这番话恐怕会啧啧感叹这是哪里来的残暴之徒,然而在当时的云靖眼中,身边人一脸从容的模样简直如同神女临凡。 他呆呆地看着灵秋,感觉手腕上的温度一点点融进身体,成为某种底气,驱使他将手中宝剑握得更稳。 云靖道:“你这妖物,还不速速现身!” 话音刚落,前方传来一阵似笑的低吟。 昏暗的石窟天光大亮,一股强大的冲力随之袭来,径直掐灭了云靖指尖的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轻狂难识冰心雪刃 灵秋眼疾手快地驱剑挡在两人身前,结出一方坚固的保护结界。 冰盾被强力击碎,碎晶四溅。 幽深的石窟中,蛟龙缓缓游动,黑鳞在光照下泛出森冷的光泽。血雾团团,环住它如巨蛇般蜿蜒的身躯。 千年蛟的利爪上拖着一颗雪白发亮的珠子,正是这石窟中光明的来源。 “是妖丹!”云靖道:“你这妖物怎么这样狂傲,敢让妖丹离体?” “哈哈哈哈!”蛟龙闻言大笑,竖瞳闪闪发亮,在云靖和灵秋之间来回打量,“又来了。两个黄口小儿,你们也想夺本尊妖丹?” 四周血雾迅速聚拢,缕缕融入那颗珠子,原本雪白的妖丹转眼透出森寒的血光。 千年蛟张开血盆大口,举起染了血色的珠子。 他摆动身子,冷笑道:“你们看好了,妖丹就在这儿,有本事就来取!” 鳞甲森然,锋利如同利刃。蛟龙摆尾,猛地一击,沉闷的撞击声在石窟中回响,万钧之力,要将天地震碎。 整个水镜因千年蛟的动作摇摇欲坠,灵秋拽过挡在自己身前的云靖,将人一把扔到边上,顺手施了个定身咒。 “别碍事。” 她抛下一句话,举剑向蛟龙扑去。 铁剑发出危险的低鸣,毫不含糊地斩向千年蛟的心脉。剑峰与鳞甲相接,溅射出刺目的火花。 尖刻的摩擦声响彻此间,蛟龙身摆动,击碎周遭石壁。 山石刷刷滚落,灵秋在空中一翻,单手凝出结界。法力裹挟锋利的碎石猛向千年蛟击去,生生逼退那护心的鳞片。 铮铮剑意凌空,她一跃而起,铁划银钩,轻而易举地占据上风。 什么千年蛟,不过如此。 灵秋举剑朝着蛟龙最脆弱的心脉刺去。 她看着妖丹,仿佛已是囊中之物,然而手中铁剑忽然发出一声细碎的悲鸣,顷刻之间,在她眼前,在离千年蛟心脉不盈半寸的地方横生裂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碎成了齑粉。 灵秋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蛟龙一声怒吼,接着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掀飞数丈远。 她被重重砸向地面,尘土飞扬间,一股锐利的光循着她的踪迹,直冲命门而来。 灵秋起手结印,只感觉体内气息一瞬凝滞艰涩,灵脉钝痛,竟是周身法力皆被震散。 击杀不成,反将自己彻底暴露。 她口中铁锈味漫溢,死死盯着那道夺命的利光,摸到脉中那道魔气的封印,正欲强行突破,生死关头,眼前却倏地冲出一道人影。 代替剧痛落在身上的是温热滚烫的液体。 云靖跪立在她身前,后背开出大片鲜艳的血色,白皙的面庞飞溅血滴。他口中鲜血似泉水一般汩汩涌出,将她左肩衣袍整个淋透。 一下,两下。 千年蛟的攻击尽数落在云靖身上。 那双宝石般的眼睛光彩四散,已有油尽灯枯之相,他却紧紧握剑,死咬下唇,任凭如何也决不愿倒下。 云靖的本命剑插进泥里,剑身被主人的血吃透,一瞬闪出耀目的光。 他艰难道:“你……快走!” 灵秋看着眼前人,瞳孔骤缩,心下大震。 她反握住云靖的胳膊,飞身调换二人位置,驱动全身仅有的灵力,结出护体结界。 屏障很快被蛟龙击碎。她不断施法,艰难地将重伤的云靖扛到肩上。 灵秋的血脉天生与常人不同,体内犹如一处永不干涸的灵泉,源源不断地迸发生机,受伤之后一向恢复极快。 如今被云靖这么一挡,不过须臾,灵秋体内的灵力已经开始重新涌动,只是时间太短,脉中仍有酥麻阻塞之感,因此法力低微,结出结界几乎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她也一刻不停。 新血覆旧伤,左肩的温热触感越来越深。结界被击碎后遗留的冰晶铺了满地,踩踏之下发出裂骨般的声响。白玉梅花纹的绣鞋在血污中步步后退,避无可避。 千年蛟又是一记猛攻,眼看招架无力,灵秋纵起一跃,折身躲避。 肩上的云靖随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磕上石壁,脑袋与坚硬的岩石亲密接触,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恢复几分神志。 茫然间,他轻轻动一下手,远处的长剑立刻拔地而起。 飞泥乍起,银光闪闪的宝剑飞向千年蛟,拦在两人身前,暂时抵挡住猛烈的攻击。 修士的本命剑不容外人触碰,然而生死关头顾不得许多,灵秋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剑柄。 长剑在手心震动两下,容她驱使,猛劈向四周石壁。 刹那间,整座水镜摇晃不止,无数巨大的石块滚落,激起百丈高的尘土。 混乱中,灵秋掏出一枚匿踪符,带着云靖穿过乱石,躲进一处石壁崩塌后形成的狭窄洞穴。 微光缓解了不适,同时也预示着蛟龙就在附近。 灵秋将云靖放下来,第一件事是揪住他的衣领,疾言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挣脱她的定身咒,为什么挡在她面前,为什么这么自不量力? 云靖咳嗽了两下,血从口中汩汩涌出,落到她的手背上:“没有为什么。我乐意。” 他的呼吸很重,眼神飘忽而涣散。 死亡的阴影在迫近,更令人神魂欲碎的是,眼前的姑娘一动不动,仿佛对他的生死毫不挂心。 云靖看着她,不禁悲从中来,哽咽道:“我都要死了,你怎么一点也不伤心?” 灵秋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终于注意到他额角那道鲜明的撞痕,灵光一现,心道:“生死关头,世上怎会有人乐意挡在我身前?或许他从小脑袋就不太灵光,方才又被从天而降的毽子砸得更坏了,因此才会做出匪夷所思之事。” 这么一想倒也合理。 人虽好看,却是个缺心眼。 她沉默不答,愈发无语地看着他。 见她这般,云靖不禁哭了出来。 然而他虽伤心欲狂,却丝毫不悔,眼含热泪,自在心底暗暗思虑起身后事。 他努力拉住了灵秋的衣袍,悲伤地说:“在我死前,你能不能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把我的尸身带回去给我爹娘。”他顿了顿,“还有外面草丛里的那个修士。你能不能把他的尸身一并带出去?” 其实这样已经是两件事了。不过灵秋还是问道:“你认识他?” 云靖摇头:“他的家人一定都在外面等他回家。” 灵秋闻言轻轻将衣袍从他手中抽出来,道:“你都快死了,还记挂别人做什么?” 云靖却几番恳求,坚持要她应下。他说得恳切,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灵秋将手抽开,只听云靖接着道:“人死之后魂归故土,身在何处其实并不重要,只是活着的亲友心怀牵挂,若死不见尸,定会忧心忡忡,日夜不得安眠。凌秋,你就当做一件好事,好吗?” 灵秋低头摩挲着手,石窟内穿过微凉的风,轻轻拨弄着周遭腥甜的血气。 魔族也有死亡,只是死去的魔化作尘土,彻底消散,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灵秋不明白凡人如此执着于一副死去的躯体,早在洞穴外看云靖替那修士收尸时就十分不解。 她六亲缘浅,从未考虑过身后事,当下见云靖眼中含泪,十足可怜,头脑一热,不由应道:“我答应你就是。” 说完又有几分后悔,心道:“同样一条性命,人族不仅可以轮回转世,死后还有躯体留存,而魔族却只能于碧落黄泉灰飞烟灭,再无重来之机。说到底,凡人才是被天道偏爱的那一方,老天还真是不公平。” 想到这儿,灵秋愈发后悔,兀自瞪云靖一眼,却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眉眼俊秀至极,青丝微乱,犹似琵琶半遮面,胸中烦躁更甚。 她偏过头,再不愿多瞧他一眼。 长剑守护在云靖身侧,灵秋伸手,稳稳握住。 她终于有机会细看此剑。 与五年前初见时一样,宝剑很是锋利俊秀,剑柄上嵌着一圈幽蓝色的宝石,唯一不同的是整把剑随着主人的体格长大了些。 能抵挡住千年蛟,这一定是一把绝世无双的好剑。方才多亏它,他们才能顺利逃出。 灵秋抚过剑刃,转移话题:“这剑不错。” 见她终于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云靖心头一振,激动得剧烈咳嗽几声,想到她方才答应了自己一件大事,忍着痛,无不殷勤地介绍道:“这是凝霜剑。” 灵秋道:“从今日起,这把剑就是我的了。” 话音刚落,凝霜剑在她手中发出一阵轻鸣,似是对她的擅作主张十分不满,脱手而出,飞回主人身侧。 云靖闻言全忘了身上重伤,认真想了想,眼神一亮,一闪,虚弱却郑重地说:“凝霜属性偏阳,其实并不适合你。” 他动了动手,二人眼前出现一柄银光凛凛的刀,刀身沉稳坚固,刀刃锋利无比,刀柄一圈宝石同样闪着幽蓝色的光。 “这是召雪刀。”云靖将刀送到灵秋眼前,“召雪属……冰,与你的灵脉最契合不过,你若想要,拿它去最好。” 灵秋看着那刀,又看一眼紧紧守在云靖身侧的剑,心想还真是剑随主人。 她原本是跟他开个玩笑,以报心中不平,而他说了这么多,不过是舍不得割爱。想到这儿,灵秋一时更是存心与他为难,坚持道:“我偏要这把剑。” 云靖闻言拿过凝霜,垂思片刻,连同召雪一起,毫不犹疑地递给她,道:“是我考虑不周,凝霜与召雪本不该分离,若你喜欢,便将它们一并拿去吧。” 这下轮到灵秋惊讶了,她愕然道:“你要把它们都送给我,真的?” 云靖点点头:“你的铁剑是普通人用的,不坚固。我送你凝霜,日后若再遇到强敌便不怕没有趁手的武器可用。至于召雪,你带着它,需要的时候拿出来,不需要的时候放在储物的境中就好了。” 灵秋握住召雪,一瞬间,丰沛的灵力贯穿身体,整个人畅快不已,如被缕缕清风拂面。 原来这也是一把极好的刀,并不比凝霜剑差多少。 她左手握召雪,右手持凝霜。 云靖道:“有了它们,你一定能击败千年蛟,活着出去。”言罢,一口血涌上喉头,剧烈咳嗽起来,终于力竭,晕了过去。 他脸上还挂着泪痕,灵秋凑近,只听他在意识模糊间喃喃念道:“好疼。” 她看向手中的宝刀宝剑,想到方才他竟强撑许久,不由腹诽道:“还真是个傻子。” 洞穴外,千年蛟的声音由远及近。 “难道你二人真以为本尊这千年修炼是纸糊的不成?” “小姑娘,你才修炼了几年,仗着几分天资,拿把破剑便来送死,好啊,等我找到你们,立刻成全你!” 蛟龙四处游走追寻他们的踪迹,喉间溢出嘲笑。远处近处有山石碎裂的巨响传来,飞溅的石块不时落入此间天地,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云靖晕死过去,唯有微弱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多少残存一息。 确认他终于不省人事,灵秋放开召雪,挥动凝霜割开灵脉,将手腕凑到他唇边。 血将云靖苍白的嘴唇染成漂亮的胭脂色。他身上的伤一点点好转,不再显出血肉模糊的可怖,想来应该没那么疼了。 灵秋喂着血,一面盘腿而坐,单手运功调息,打通灵脉,体内灵力逐渐重新丰盈流动。 外界诡异地沉默了好一阵,她稍收动作,正觉得困惑,只听山洞外传来一声惊叫。 洞外的匿踪符被一道突然出现的红光击中,碎成飞灰。 山石尽裂,天光大亮,灵秋带着昏迷不醒的云靖从洞中飞身跃出,正对上千年蛟的背影。 远处空中飘着一个女孩,衣袍染血,指尖结印的动作还未来得及收敛,正是刚才那声惊叫和红光的来源。 她被蛟龙禁锢吸血,痛苦中胡乱施咒,误打误撞击中匿踪符,使得灵秋和云靖彻底暴露。 女孩一见灵秋,立即朝她大喊:“救我!” 蛟龙回头,獠牙森然,涎液滴落腐蚀了地上的碎石,发出嗤嗤的恐怖声响。 不过片刻未见,这蛟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同了。 灵秋的眼神落到远处,这才瞧见除了空中的女孩,千年蛟身后还横躺着许多人,又用阵法禁锢着许多人,看样子都是进入水境内参与试炼的修士。 空气中弥漫着血雾,那颗妖丹已从浅色变为了昭彰的深红。 不详的预感席卷全身。 灵秋捡起地上的召雪,一刀一剑,挡在了云靖身前。 蛟龙朝着二人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身躯一怔,将空中的女孩啪一声扔回被禁锢的修士中间。 它看着灵秋,嘴边溢出咯咯的笑,正欲说些什么,灵秋已飞身跃起,主动攻向了它。 百年来,从未打过这样艰难的仗。 刀尖在地面划出一道深痕,灵秋摔向地,在尘土飞扬间滚过几圈。 她身前,蛟龙高高立起,两只明黄的眼睛一只被长剑贯穿,另一只已经变成了可怖的猩红色。 凝霜剑被它以力震飞,深深嵌进一侧石壁。 地上的灵秋接连吐出数口鲜血,力竭般重重喘息,如引颈受戮。 “你们这些修士,自诩正义,悄悄闯入我的地盘大开杀戒,杀我族人,屠我臣民,实在该死!” 蛟龙寸寸逼近,全身鳞片因盛怒张开,犹如浑身插满利箭,隐约可见跳动的心脉。 它将妖丹抛向空中,无数颗闪着微光的珠子从身后的修士们身上飞出,飞向那颗猩红的妖丹,似水境中死去妖物的亡灵,众星拱月,环绕在千年蛟的身侧。 召雪刀被蛟龙暴怒的力量扇飞,与凝霜剑并排插入山壁。 灵秋手无寸铁,蛟龙一点点逼近,整个水境内枉死的生灵叫嚣着,发出报仇雪恨的呐喊。 呲啦—— 千年蛟的利爪停在离她头顶不足一寸的地方。 魔域百年,她杀人从不动用刀剑。 蛟血顺着灵秋的手臂滴落,鳞甲翕合,如同利刃深深划破她的血肉。 她面色苍白,显然已经伤重,然而双瞳之内寒光熠熠,动作狠戾,仿佛全然不顾性命。 即便是千年蛟也有些惊讶,它摆动身体将灵秋带起,令她狠撞上石壁,激得碎石滚滚,飞灰暴起。 麟片扎进身体,纵然血流如注,灵秋决不松手,反向蛟龙心脉越探越深。 “召雪!” 她大喝一声,召雪刀与凝霜剑齐齐破开石壁,飞向她,一柄击向蛟龙仅剩的一只眼睛,一柄供她驱使,刺穿她的掌心,深入蛟的心脉。 “都说兵不厌诈,从前我对此体会并不深刻。”她脚抵石壁,一击击飞蛟龙,冷笑道:“此番真是多亏了你。” “千年啊。”灵秋提刀逼近千年蛟,居高临下,“千年修炼仍护不住想护之人。成王败寇。是你废物。” 水境上空,蛟龙妖丹飞向主人。 召雪刀落下的瞬间,犹如回光返照,奄奄一息的千年蛟骤然暴起。 灵秋被蛟龙压倒在地。利爪嵌进她的身体,獠牙近在咫尺,却被手中宝刀死抵在方寸之外。 蛟龙的身体被刀刃贯穿,长啸道:“黄口小儿自恃天赋,殊不知资质再高,高不过天。我也曾是这江底最为出众的年轻子弟,人外人,天外天,一物克一物,总有一天你要为今日的狂妄付出代价!” 它循着空气中独特的血气,凑近灵秋,耳语道:“天命血脉,仙门杀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妖丹落入灵秋掌心,千年蛟的语气带着彻骨的恨:“我与这江底枉死的妖族在地府等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生死关头更空许约 “醒醒。” 灵秋用力拍打云靖的脸。好一会儿,他从昏迷中醒来,喃喃道:“我还……没死?” 是没死,不过马上就快死了。 她的血对人的作用有限,他伤得实在太重,这么片刻不过全凭一口气吊着。 必须抓紧时间离开水境。 灵秋抓住云靖的胳膊,想将人扛起来,却被他按住手。 “我还活着……”云靖道,“太好了。” 现在是高兴的时候吗? 灵秋皱眉看着他,却听他继续说:“两年后朝云峰太虚宫招收弟子,你和我一起去,好吗?” “不去。” 灵秋将人扛到肩上,不顾结界中被困住的修士们哀嚎恳求,漠然路过他们,驱动凝霜召雪,劈开横七竖八的山石,辟出一条路,往水境外去。 云靖的爹娘都是太霄辰宫神尊座下亲传弟子,他一出生便有许多东西,阳华境的入场券不过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此番他本是心血来潮,想来这境中玩上一玩,却重逢了灵秋。 今日之前,云靖从没想过,通往阳华仙境的路原来如此艰险。 太虚宫从来只收两类人,一者天赋卓绝,一者身世显赫。灵秋的实力自不用说,若还不够,他便去求父亲。 云靖道:“只要入了太虚宫,便能直接获得参与阳华仙会的资格,不用再四处参加试炼,也不会受伤了。” 灵秋不应,背上的人却不肯放弃,坚持道:“你那么厉害,一定能被录取。我去跟爹娘说,让我也入太虚宫,从此以后我们便能一道修行。凌秋,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说了不去。” 方才一战打得天昏地暗,水境成了废墟,灵秋再找不到过去的路,伸手起了个引路的阵。 云靖被她断然拒绝,恍惚中又见她跌跌撞撞地扛着自己求生,衣袍之上血气冲天,只觉心脏抽痛仿若又被咒术重重一击。 他一心不愿让她参与哪怕再多一场试炼,哽咽道:“你若是不和我一起去太虚宫,费力救我做什么,干脆丢我在这里等死好了!” 灵秋肩上又湿了一片,只听他不依不饶,一时又说:“试炼这么危险,反正都是要死人的,要是不入太虚宫,日后说不定还会遇见今日之事。你若果真不答应,我不如现在就自绝灵脉,先下地府去探路。” 这便是耍赖皮了。 灵秋被他扰得心烦,狠狠拍在他的屁股上,“不许动!” 肩上人一瞬攥紧拳头,只听她道:“你说,我为什么要去,若说得让我满意了,我可以考虑一下。” 云靖整个人如同石化。灵秋等了半天,他却默不作声了。 挨着她后颈的那一小块肌肤不知为何,烫得吓人。灵秋心一沉,想道:“他莫不是因重伤发热了?”一时更是加快步伐,一心往水境外去。 她扛着云靖继续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细如飞蚊的声音。 路途漫长,背上的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太虚宫的诸般好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有血顺着手臂落至掌心,灵秋惊愕地将云靖扔到地上,这才发现他身上伤口不知何时又深了几寸,血流如注,令人心惊。 “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回应。 她用力拍打云靖的脸,人早就晕了过去,再也唤不醒。 灵秋重新割开灵脉,将血喂给云靖,过了好一刻,伤口却再也没有愈合的倾向。 伤重不治之象。 她一瞬慌了神,拼命摇晃云靖:“醒醒,云靖,醒醒!” 他醒不过来。 灵秋心生一计,踹他一脚,威胁道:“你若死了,我便将你丢在这儿,再也不管。” 云靖眼闭得安然,依旧毫无反应。 “你若死了,我便杀光你爹娘,将你的魂魄用咒封死,让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也做不了天下第一剑尊。” 还不醒? “你若死了,我便一个人去那什么什么峰,什么什么虚殿,四处跟人说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咳咳。” 有反应了! 灵秋立刻继续放狠话:“我不仅说你是我的手下败将,我还找人每逢你的忌辰便大摆宴席,肆意庆祝,在你坟头喝酒奏乐,让你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咳咳……”云靖虚睁开眼睛,气息虚弱道:“不行。” “那你就再撑一撑。” 灵秋将人背起来,云靖靠在她肩上,呼出的热气尽数洒在她耳畔,轻轻道:“你不要一个人去太虚宫,我们一起去。你答应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 看在他果真快没命的份上。 灵秋跟着引路阵法,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水境出口走,背上的人硬撑着一口气,求证似的,一遍遍向她确认。 “我会一直等你,这次你不能再骗我了。” “不骗你。” “你发誓?” “我发誓。” 都是为了阳华仙会,太虚宫也好,别的什么地方也罢,无非各路人马刀剑相接,于灵秋而言并无区别。反正无论如何,入太霄辰宫前,她都是逍遥派的凌秋。 得到保证的云靖安心闭上眼,气息逐渐微弱下去。 这可不行。 灵秋在脑海中拼命搜刮,开口道:“你上回说给我蜜饯,下次见面能不能带一些?” “好。”云靖闻言露出浅浅的笑,强撑着问:“你喜欢吃什么样的?” “你上次给我的那些就很好。” 其实蜜饯比糖人贵上许多,逍遥派贫苦,她也就吃过那么一回而已。想到记忆中的甜蜜滋味,灵秋心头一动,不禁问道:“除了蜜饯,人间还有什么好吃的?” “还有……糕点。” 灵秋道:“你也给我带一些。” “你喜欢什么糕点?” “不知道。” “桂花糕怎么样,你喜欢桂花糕吗?” “没吃过。” 灵秋劈开最后一道屏障。水境出口近在眼前,召雪剑化作一缕流光钻入她袖中,凝霜剑则飞回云靖的衣袖。 灵秋擦了把脸上的血污,轻吐出一口气。 云靖道:“那我把桂花糕、莲子糕、马蹄糕、牛乳糕、青蘅糕和杏仁糕都带来,你全都尝一尝,好吗?” “……可以。” “你一定要来,不能再忘了。” “不会忘。” 背上的人没再追问。 阳光透过树梢洒向大地,计时香燃尽的最后关口,一只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的绣鞋终于踏出结界。 外面早围了一圈等候迎接的人。 灵秋背着云靖从水境中走出。她浑身染血,眉目冷寂,明明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模样,却活像从地狱爬回人间的恶鬼修罗,令人见之心头一凛,难辨真容。 众人皆为之一震。 人群中有一对夫妇认出灵秋背上的人,惊呼一声,飞身朝她扑来。 “靖儿!” 灵秋将云靖放在地上,那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颤抖着将他揽进怀里,连声呼唤他的名字。 二人身后接连跑来许多人,有长老,也有弟子。他们将云靖团团围住,七手八脚地替他运功疗伤。灵秋被挤到一边。 “小师妹!?” 江芙瞧了好半晌,才终于勉强瞧出眼前这个形容散乱,头顶绢花鸟窝,浑身伤痕累累的人竟然真的是自家师妹。 她疾步上前,跪在灵秋身前,拂开她的发丝,眼中泛出泪光,向身边人急道:“快去找师父来,快!” “师姐放心,我没事。”灵秋从江芙怀中撤开,走到空旷地带,一挥手,将断气的蛟龙从袖中甩出。 “千年蛟?” “是千年蛟!” 人群爆发小股惊呼。 灵秋又一挥衣袖,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一片修士的尸身。 修士有能盛放物品的境,她的境十分冷寂,是故日头当空,这片尸身四周却源源不断地冒出寒气,倒十分应景。 方才还沉浸在惊讶中的人群立刻躁动起来。众人疾步上前,挨个察看死去的修士。一时间,哀嚎遍地。 “我儿在哪里!?” 没能找到亲友的人们将灵秋围住,丝毫不顾她身上的伤还淌着血,七嘴八舌,焦急地逼问。 灵秋道:“死了的都在这儿,其余人被千年蛟设下法阵,关在水境中。” 话音刚落,人群轰然散开,众人争先恐后地奔向结界。 白胡子仙尊蹲在死去的蛟龙身侧,灵秋走向他,掏出那枚红色的妖丹:“我在规定时间之内拿到了它的妖丹,算晋级吗?” 仙尊闻言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这蛟是你所杀?” “是。”灵秋追问道:“我到底晋级了没有?” 仙尊想伸手去拿她掌心的妖丹,被灵秋躲开。 他深睨她一眼,终于颔首。 灵秋却不依,偏要他一字一句说清楚,又接连追问几句。 仙尊道:“你晋级了,晋级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准那枚妖丹,灵秋闻言露出满意的笑,径自将妖丹收入袖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仙尊还想起身追她,被匆匆赶到的逍遥散人拦住。散人腰间隐匿的玉饰一闪而现,白胡子仙尊目光一凛,顿时收敛动作,将死蛟收入袖中,匆匆离去。 “怎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逍遥散人走到灵秋身前,施法替她止住渗血的伤口。 他严肃叹道:“你这只手若再耽误片刻,从今以后怕是废了。” 灵力涌入伤痕累累的右手,激起一阵颤栗。灵秋由师父替自己疗伤,被不远处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有九霄凝光盏护体,靖儿怎会伤重至此!”妇人抹着泪,向面前的长老激动道。 “九霄凝光盏是神尊用世间唯一一朵万年金莲亲自为少楼主炼造的本命灵宝,应该随时带在身上才对,为何如今竟全然感受不到这仙宝的气息?” 云靖躺在母亲的怀中,闭着眼。他好像睡着了,很平静,很漂亮,只是面色比冬日胥阳山顶上的霜更白。 秋风里,金色的小花一朵朵飘向他,落进沾血的发丝,拂过明秀的眉眼。时值黄昏,桂树亭亭,枝叶如华盖撑开,滤下浅淡的光影。 好一场夕阳无边。 九霄凝光盏? 灵秋想起那樽莲花盏。 唯一的……万年金莲? 这样大的来头,生命的最后时刻却是被主人用来当作盛火的容器。 果然是个傻子。 围在一处的弟子被驱散,云靖身侧只剩下颇有修为的长老和爹娘。 几位长老停下输送疗伤的动作,相互对视一眼,重重叹气,认命般摇了摇头。 有人道:“楼主,事到如今,当立刻通知神尊才是。” 啜泣声由风送来,与旁人喉中发出的悲鸣混在一起,莫名显得突兀。 灵秋在心底暗骂道:“庸医。”抬脚朝那方走去。 她用力拨开人群,走到云靖跟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身上。 灵秋没有犹豫,顺手夺过身侧人腰间悬挂的短刀,一把插入心口。 粘稠的血沿着刀柄,滴滴落向云靖。 一身修为连同心头血就这么轻易地给了出去。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 这还不算完,在众人愕然的眼光中,只见血落之处,云靖身上翻开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生长愈合,与此同时,刚刚被宣判无救的人骤然开始剧烈地喘息。 天命血脉,绝迹江湖,起死回生,尤胜神魔。 一时间,数道目光射向灵秋,众人心中是一惊盖过一惊。 几个长老不约而同地挪动步伐,不动声色地将她和云商护在内侧,彻底隔绝了周遭人的目光。 灵秋身后,随之而至的逍遥散人也瞧见了这一幕。 散人面色遽变,疾步上前止住她的动作,厉声喝道:“够了!”向后一招手,命江芙将人拉走。 待两人走远,逍遥散人眉深蹙着,与在场几位修士对视一眼,沉声道:“今日之事还望诸位保密。” 银霜楼主云正起身向他行礼,目光扫过远处女孩的背影,眼中惊异尚未褪去。 “多谢救命之恩。”云正低声道:“我以身家性命起誓,请老前辈放心,今日之事除了在场诸位,我银霜楼决不会让哪怕再多一人知晓。” 老前辈…… 逍遥散人轻咳一声。 远远看去,他与云正对面而立,一个容光焕发、青丝高束,一个风霜满面、华发丛生,真真切切是两代人不假。 “我自然信你。”逍遥散人努力挺直佝偻的背。 他深深看了一眼地上的云靖,又瞧了瞧远处一步三回头的小徒弟,心下怅然愈深。 孽缘,孽缘。 散人心道:“定要想方设法断了这二人间的联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痴儿垂泪苦等雨停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自打从水境返回,云靖在床榻上昏迷了数日,好容易醒来,却被爹娘四处拘着,行走坐卧,不得自由。 他日夜观察门口守卫,终于逮着机会,乘了凝霜剑,头也不回地飞向丹碧峰。 香满楼气势磅礴地伫立在主街东侧,门口石阶又多了几处斑驳的痕迹。 斜阳西下,一切与五年前别无二致。 这里曾是云靖的伤心地。 最后一次被三师兄和爹一人一边驾着拽下石阶的那个深夜,他憋着眼泪,怀里的蜜饯果子撒了一路。 云靖此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生平顺,何曾在谁身上栽过这样大的跟斗?那时,他在心底赌咒发誓,此生此世绝不再踏足丹碧峰。 如今经历水境一遭,时隔多年,他再一次站在此处,心头幼稚的愤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愉悦与难以计数的期待,一颗心鼓鼓填充了轻盈的羽毛。 院子里那么多人,毽子却偏偏砸中了他的脑袋。 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云靖看着香满楼宏伟的牌匾,斜身进了对面的蜜饯铺子。 经年不来,他对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蜜饯果干,连眼睛都有些花了。 他有很久不吃蜜饯,已经记不得哪些好吃哪些难吃,只想自己先通通尝过一遍,挑出最好的来。 云靖大手一挥,对掌柜道:“将所有蜜饯都包起来。” 掌柜一听他豪气干云的吩咐,立即认出了这位老主顾。 一口气包下整间铺子的人可不多见,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位,六个多月的时间,日日都来,背着把亮闪闪的宝剑,不过孩童模样。 时间好似脱缰的野驴,一转眼,当年的稚童已经长成倜傥的小少年了。 掌柜一面打包蜜饯,一面问云靖:“小公子,多年不见,您这是打哪儿来啊?” 云靖道:“我想送些蜜饯糕点给一位朋友,不知这丹碧峰哪家糕点做得最好,掌柜的可有推荐?” 掌柜闻言呵呵一笑:“小公子算是问对人了。从这条街向西走,左转过两条巷子,路尽头有一家胡记,那铺主人的手艺堪称一绝。” 云靖循着蜜饯铺掌柜的话找到站到胡记糕铺,将店里各式各样的点心认真尝过一遍后,对白发苍苍的胡掌柜道:“两年后,我再来买你家的糕点。” 他将一袋银子递给胡掌柜:“这是定金。” 胡掌柜却不接,对他道:“老夫正打算做过今年便关了铺子回老家享清福,两年太长,小公子还是另寻他家吧。” 云靖道:“可你家糕点是我吃过最好的。” “可老夫已经决定了。” 二人僵持不下,胡掌柜道:“你究竟为何非要等两年,来都来了,今日买回去吃了不好吗?” “不行,我同一位重要的朋友约好两年后相见,我想让她尝到世上最好的糕点。” “是吗?”胡掌柜上下打量他,眼神一转,“你真想将我胡记糕点带给朋友?” 云靖点点头。 “可老夫做了一辈子糕点,实在没心气再做下去了。” 他这身独门手艺眼看着就要失传,正愁没有接班人呢。 胡掌柜说:“买来的东西哪有自己亲手做的有诚意?不若你拜我为师,我将这做糕点的手艺传给你,你自去做了送给好友。如此一来定能叫他体会到你的用心,如何?” 云靖闻言垂思片刻,跪在他身前,低头作揖,唤道:“徒儿见过师父。” 此后半载便是在胡记后厨忙碌进出。 胡掌柜要求严苛,云靖每日天不亮便御剑往丹碧峰飞,夕阳西下才带着满身面粉回到银霜楼。 他白日学做糕点,晚上刻苦修炼,练剑的时间虽然短了,不知为何,修为反倒提升得更快。 学成出师的那天,云靖目送胡掌柜的驴车驶出丹碧峰,三师兄于风站在他身侧。 于风看着手捧一碟桂花糕的师弟,恨铁不成钢。 他一把抓过那糕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含糊道:“那个逍遥派的凌秋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药?当初为她差点丢掉一条命不说,好不容易恢复,还没休息几天,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进了大半年厨房。你的手可是拿剑的,成日在灶台上转算个什么事?” “师兄说得不对。”云靖将空碟子塞进于风手中,“当初我替凌秋挡了千年蛟的攻击,她也救我出了水境啊。要是没有她,我是绝不可能活着出来的。如今我既拿得起剑,也做得出世间最美味的糕点,待来日相见,她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于风大口嚼着桂花糕,如驴嚼牡丹。 他想到若干年前冒着冰雹大雨在香满楼前劝云靖回家的场景,脑门一疼,仍心有余悸,吸了口气,道:“她可是有前愆的,谁知道这回会不会信守承诺,我劝你还是别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可能。”云靖御剑飞向天空,朗声道:“凌秋绝不会骗我。而且这次见面,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她讲明。” 远处鸦青色的天际,阴云密布,一场山雨欲来。 三师兄一语成谶。 太虚宫报道这天,云靖抱着满怀蜜饯糕点在人群中艰难穿梭,始终没能寻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心头越来越没底,干脆找来管事的师姐。几位师姐很是热心,一听他的话,立刻请示宫主,取来录取名单。 白纸黑字,云靖挨个看过去,根本没有灵秋的名字。 师姐安慰道:“可能是来报了名,没录上而已。” 不可能的。 所有人都说,逍遥派的凌秋击杀了千年蛟,是这世间天赋最强之人。 只要她报名,不可能不被录取。 云靖一言不发,师姐们相互对视一眼,又找来今年报名的花册。 不知为何,云靖看着那名册,突然有些怕。 在师姐们关切目光的洗礼下,他踌躇片刻,终于翻开了厚厚的封皮。 云靖在一个个陌生的名字间找了又找。 没有,果然没有。 她根本没有报名。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她又一次狠狠欺骗了他! 蜜饯果子撒了一地,云靖向师姐们道歉,慌不择路地冲出屋子。 浓云低垂,他一路狂奔,避开人群,被盛夏骤雨浇了个透心凉。 胸口的桂花糕被淋湿了,软塌塌的糊成一团。这是他反复练习,做得最好的一次,原本满心期待地想送给她第一个品尝。 大骗子。 当日生死一线,他靠与她的约定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可水境之外,她把他扔下,连句道别的话也未留,让他盼了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再一次用失约毫不留情地伤害了他。 云靖狼狈地躲进僻静处,在电闪雷鸣的雨幕里哭到不能自已。 他将湿透的桂花糕掏出来,囫囵塞进口中。 苦得不像话。 真难吃。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做桂花糕,也再不吃蜜饯了。 云靖在心底连连赌咒,被泪水呛到哽咽。 远处,狂风疏雨,打倒一院红粉蔷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相逢未逢白衣映竹 雨越终于停了。 宽阔的江面便泛起数丈高的浓雾,烟波浩渺中,一叶小舟正顺流而下。 灵秋站舟头,风裹挟着水汽拂面,沾湿了她的衣裙。 峭壁耸立,万仞奇绝。 这是阳华境外的一处断崖结界,雾气厚重且经年不散,纵使法力高强的修士也很容易迷失其间,是故来参加阳华仙会的人都不敢贸然御剑,纷纷选择乘船前往。 小舟驶过江心,两旁植被越来越茂盛,远处岸边,一树垂丝海棠迎了雨,缀在枝头,棠枝被风吹得摇曳,下下轻点江面,戳破迷雾重重,横扫万顷春光。 红粉欺翠,娇艳袭人,灵秋却偏过脑袋,不愿多看一眼。 水面无波,似一方铜镜,反射了奇巧楼台的倒影。 青灰色的飞檐下挂着惊鸟铃,风吹过,叮当悦耳的铃音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唱和呼应。 阳华境早在数日前便已开启,此刻前来参加仙会的各家弟子分散在境中。兰翘梳着双髻,提起裙子快步跑进漆花木廊,迎面撞上一位衣着鲜亮的妙龄少女。 “小姐!”一侧侍从赶忙上前扶住少女,一把推开兰翘,关心道:“您没事吧?” “我的金簪!” 少女蹙着眉,看着地上闪闪发光的桃花簪。侍从立刻弯腰捡起簪子,用手帕擦了擦,双手奉到她面前。 “对不起。”兰翘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摔得生疼的屁股,板着脸向少女道歉。 十足的歉意因方才那记猛推消去大半,她看向少女手中的金簪,冷道:“既然东西没坏,我就先告辞了。” 少女把玩着金钗,本无心搭理她,侍从不耐烦地将兰翘从上到下睇了一眼,瞧见她腰间挂着的木牌,面色一变,拉住主人的衣袖,耳语道:“小姐,是逍遥派的人。” 少女闻言骤然抬头,唤出佩剑,拦住兰翘的去路。 锋利的剑刃猝然逼近,兰翘闪避不及,一缕青丝悠悠坠地。 “闯了祸就想跑,你们逍遥派的人,都这么卑鄙无耻,不知进退吗?” “我已经道歉了。”兰翘皱眉,“撞你的只是我,还请莫要出言辱骂我的师门。” 少女缓步行至她身前,指尖凝决,嘴角捻起一抹冷笑。 木廊外,青竹苍翠,绵绵不绝。绿意掩隐的青石板路上缓缓走来一群年轻人。其中一位少年尤为亮眼。 只见他缎发玉冠,窄袖长袍,肤色白皙似雪,眉目俊秀天然,姿容绝美,仪态从容,正可谓翩翩公子举世无双。 此人站在人群最首,谈笑间,众星拱月,好不风流。 这群年轻人有说有笑,忽而听见前方约传来争执声,纷纷循着声音,加快了脚步。 惊鸟铃发出急促的轻鸣,木廊内,兰翘被人施术逼跪在地,双髻散乱,碎发被汗水打湿,黏糊糊的粘在脸上。 她瞪着面前的少女,梗着脖子对抗压迫自己的灵力,锋利的宝剑横在脖间,她却始终不愿弯下脊背。 侍从变出一条黑色戒鞭,捧到少女跟前:“小姐,这丫头灵力低微,定是久居穷乡僻壤无人管教,今日咱们就替她那不识好歹的师父师姐教训一番,叫她好好长长记性。” 竹林间,有人认出少女,向身侧的蓝衫少年道:“微澜兄,那边那位姑娘可是闻人氏双双师妹?” “是我师妹。”宋微澜颔首。 他看着少女执鞭驱剑的动作,丝毫不为所动,反替她在人前辩解:“我家师妹一向是非分明,此番定是这小姑娘冒犯了她。” 他看向为首的俊美少年:“不过是姑娘间无伤大雅的小摩擦,云靖兄,我看咱们最好躲远些,免得劝架不成,姑娘们瞧见你啊,又丢了魂。” 这话有调侃之意,宋微澜自以为幽默,却无人附和。 他干笑几声,想再找补几句,身侧人赶紧朝他摇了摇头。 宋微澜与云靖初识,自然不知道他生平最忌他人谈论自己的容貌,别说玩笑,就是夸赞也万万不可。 “即便做了天大的错事,也不该如此动用私刑。”云靖身侧,三师兄于风看向宋微澜,疾言道:“宋师弟还不出手阻止自家师妹吗?” “于师兄何须动怒?”宋微澜不以为意。 “阳华境内私自处刑,受鞭笞二十。”云靖指尖凝咒,轻轻一笑:“宋兄若不打算阻止,为闻人师妹考虑,在下只好略施援手了。” 话音刚落,复听那方传来动静。 “你若敢打我,我师姐决不会放过你!” “她师姐?”有人问宋微澜,“是谁啊,你认识吗?” 宋微澜颔首道:“自然不……” 话未说完,只见一股凌厉的剑气破空而出,带着森然杀意,直冲木廊中人刺去。 宋微澜黑瞳圆睁,立即飞身上前,提剑护在了闻人双双身前。 禁锢兰翘的灵力不攻自破。 有裂痕自剑心破出,迅速蔓延至整个剑身。伴随一声细微的响动,宋微澜的本命剑在强力作用下四分五裂。 锋利的剑气击穿他用法术凝出的屏障,灵活地绕开他,径直冲向闻人双双。 闻人双双手上,那柄倾整个闻人氏数年心血锻造而成的宝剑如不堪一击的朽木,在被剑气击中的瞬间爆裂破开,碎了一地。 至此,人未现身,两把本命剑已被接连击碎。 “好强!” 于风发出一声惊叹。 紧跟着,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闻人双双手上的长鞭受控制飞出,围着她和侍从绕了几圈,缠上飞檐,将两人五花大绑,倒挂在空中。 那人做完这些犹嫌不够,又驱使灵力在地上随意勾起两把带泥的湖畔青草,一人一边,塞住了她们的嘴。 挣扎声中,少女脚踏一枝棠花,飞跃湖面,破云而来。 她身着纱裙,葭色外衫迎风招展,腰间衣带松松打结,乌木发丝仅用一根素钗潦草挽起,目阔而明,天然疏离,眉宇间英气奕奕,虽装扮朴素,却很有几分不加矫饰的凌厉,如冷桂逐雪,断月流霜,教人见之难忘。 “师姐!” 兰翘飞扑进来人怀中,藏在层层衣袍后,眼含委屈,瞪着面前三人。 灵秋替她理了理碎发,触到整齐的断口,眼神跟着扫过地面,笑道:“剑不错。不过,能碎在我的手上,实属荣幸。” 于风讶异道:“这女子是何人?怎得如此狂傲!” 身后传来呜咽声,宋微澜咽了口唾沫,想发作的冲动被来人随意投来的一道眼神生生逼退。 他攥紧拳头,向她抱首行礼:“敢问姑娘名讳。” “逍遥派,凌秋。” 于风倒吸一口凉气。 他偷瞄一眼身侧的云靖,只见他面色紧绷,笑意全无,死死盯着那方,不知在想什么。 “原来她就是凌秋,难怪!” “先前逍遥派入境时竟无人见过她,传闻中的古今第一天资果然名不虚传。” “我们是否应该上前拜会?” “还是算了吧,现在可不是结交的好时机。” “这位凌姑娘如此厉害,闻人师妹这回恐怕惨了。” “我看不然,凌秋再狂,不过一介白衣。闻人氏可是北方大族,宋氏亦有盛名,她怎么敢对双双师妹出手?” “……” “那个,师弟啊,要不,我们先回去?” 于风听着身侧人交谈,早就忍不住皱眉。 他硬着头皮拽了拽云靖,只觉这人活像一尊顽石,死活没能拽动。 这厢,灵秋报出身份,宋微澜反应过来,立刻道:“凌姑娘,我师妹懵懂无知,无意间与这位小师妹有了些误会,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了她。” 灵秋不看他一眼,自对兰翘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翘,你细细讲来,孰是孰非,我自有判断。” 兰翘道:“是我不小心撞到这位师姐,撞掉了她的金簪。” 果然。 宋微澜看向灵秋。 兰翘接道:“金簪没有坏,我也同她道歉了。”兰翘愤怒地指向空中,“可是她们二人却出言辱骂师父和师姐,还逼我磕头道歉,我不从便想用鞭子抽我。” “是怎么骂的?” “她们说逍遥派的人卑鄙无耻,师父和师姐不识抬举,还说胥阳山是穷乡僻壤之地,说我灵力低微无人管教。” 灵秋将目光投向宋微澜。 后者深吸一口气,拱手向她道:“这一定是误会。我家师妹只是骄纵了些,她并非有心如此,只不过是同这位小师妹玩笑,玩笑罢了。” “是吗?” “正是。” 灵秋道:“既然师兄都这么说了,阳华仙会在即,各派掌门仙尊齐聚一堂,总不好为这点小事扰了前辈们的清净。既是玩笑,双方没有受伤,亦无财物损失,我看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 她笑道:“师兄以为呢?” 宋微澜心道:“没有财物损失?方才碎掉的两把宝剑又算什么!” 然而因为这方动静,此刻四周已经聚集了好些看热闹的修士。众目睽睽之下,对方修为不俗,他不好再做纠缠,只能暗下决心秋后算账。 宋微澜强忍不懑,咬牙道:“如此自然再好不过。” “那么,后会有期。”言毕,灵秋牵起兰翘,一脚踢飞地上的宝剑碎片,制造出清脆的噪音。 一旁,被缚住的闻人双双剧烈挣扎,口中呜咽不止,额间青筋尽现,显然已经怒到极点。 灵秋朝她投去幽深的一瞥,戒鞭上的灵力跟着散去。宋微澜立刻眼疾手快地将人解救下来。 “凌秋!” 闻人氏的掌上明珠何曾蒙受过这样的屈辱? 闻人双双看着四周围观的人,两眼通红,长睫悬挂两滴清泪,怒喝一声,举起手中金簪,注入灵力,用力一扔,飞刺向灵秋后背。 “你去死吧!” 空气凝滞,金簪在离灵秋一尺远的地方骤然停下,而后迅速掉头,带着加倍的力道反射向闻人双双。 同时间,满地碎片飞至半空,如密布的箭矢,闪烁无比锋利的寒光,尽数向她袭来。 宋微澜拼命上前,徒手握住金簪。 他感受着这股力量,内心大震,恐惧陡生,几乎预感自己就要立时死去。 然而桃花簪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划破他的掌心。 宋微澜血流了一地,闻人双双见状惊吓不已,连连后退,慌忙间不慎摔倒,后背抵靠在雕花柱上,终于无处可逃。 她紧紧闭上眼睛,最后一刻,金簪与碎片却停住了,就在离她不足半寸的地方,骤然袭来,毫不留情地斩断她半头青丝。 哗啦啦—— 长发与碎剑落了她满身,金簪四分五裂,摔进她怀中。 闻人双双从巨大的恐惧中猝然解脱,剧烈喘息着,只见灵秋蓦然回首,向着宋微澜和她高声道:“说好了就此作罢,二位为何还要背后偷袭,取我性命?” 说完不等他们狡辩回答,兀自又道:“罢了罢了,反正两位的修为也不过尔尔,今日我便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们这回。” 言罢,浅浅一笑,牵了师妹往廊外去。 如此一来,周围那些后来聚集却不知事情原委的人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数道目光顿时齐齐投向宋微澜和闻人双双。 宋微澜的面色一瞬僵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来挽回场面,只可惜几经辗转,想到方才在桃花簪下犹如死里逃生一般的情景,却是什么也想不出,什么也不敢说了。 宋微澜望着灵秋的背影,怒气横生,心道:“此女果真绝非善类。” 这头,灵秋没走出几步,只感觉越发如芒在背。 自打进了这方院子,不知为何,总觉得浑身发毛。 她若有所感,猛一转身。宋微澜心头一颤,却见她的目光穿过木廊,朝远处的竹林投去。 云靖本来一动不动地盯着灵秋的背影,在她转头的瞬间,想也没想,下意识背过身,匆匆躲进竹林之中。 灵秋只看到一众陌生路人。 为首的一个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身侧葱郁的竹林,神色颇为复杂,仿若大受震撼,又似困惑不已。 到处都是长得差不多的人。 没什么意思。灵秋转身离去。 云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 身上白袍与青绿纠缠在一处,当下,他站在竹的阴影里,千思万绪,却突然忆起——方才她所踏的既非铁剑,亦非召雪。 “这么多年,你对凌秋还放不下吗?” 宋微澜看着闻人双双手腕上被勒出的红痕,眼露心疼。 他道:“师妹,今日一见,她的修为实非你我能及。待我回去禀明闻人伯伯,你日后千万莫再招惹逍遥派的人。” 宋微澜想为她接上断发,然而闻人双双的头发是被法术斩断的,任他如何施法也是徒劳。 闻人双双脸涨得通红,泪水接连从眼中涌出。 终于又见面了。 她盯着灵秋背影消失的方向,手心碎片嵌进肉里亦浑然不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心忌豪族散人佯怒 灵秋蹲在兰翘面前,驱剑划破手腕,滴血在她断发的切口上。 “师姐不要!”兰翘慌忙捂住她的手。 “不妨事。”断发重新长出,灵秋道:“一会儿请大师姐重新替你梳发。” “师妹!” 说曹操曹操到,江芙的声音带着笑意由远及近。 她正高兴,没走几步,瞧见灵秋手腕上的伤口,神色骤然大变,快步跑到她身边,惊道:“你不要命了?!” 江芙又惊又气,连忙施法替她止血,又道:“此事千万不能让师父知道。” 伤口不深,却费了许久才堪堪停止渗血。 “师姐,我真的没事。”灵秋拉过兰翘,“小师妹的头发又散了,师姐替她绾发吧。” 她道:“我先去拜见师父。” “等等。”江芙拦住灵秋,欲言又止,“师父他……” “师父怎么了?” 江芙叹了口气:“当日我们一入阳华境,师父便向神尊呈了拜帖,至今没能收到任何回信,自昨日清晨便闭门谢客,吩咐谁也不见。” 还是因为当年水境中的那件事。 江芙道:“这些年师父多次那境中之事上书给太霄辰宫,始终没有回音。” “世人都说,九澜仙尊是修仙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借试炼之机哄骗修士屠戮水境,收集妖丹,致使蛟龙暴怒,死伤惨重,所作所为虽是不义,却情有可原。” “妖族生而有罪。” “试炼总是要死人的。” 她重重叹了口气:“莫非连就神尊也是这么想的?” “神尊?”灵秋皱眉。 “就是太霄辰宫的掌门。据说神尊五百年前炼出心剑,道法大成,如今已有数千年寿元,乃是这世间至尊至强的大前辈。” “噢,师姐说的是徐悟啊。”灵秋了然。 她不知道什么神尊,魔域中人,无论魔尊焱狰还是谋士大臣提到太霄辰宫,都称其掌门“徐悟那厮”。 江芙压低了声音:“不好直呼神尊姓名。” “什么狗屁神尊。”灵秋冷笑一声,“都修炼一千年了还没悟道飞升,想来资质平庸,不过倚老卖老,倚仗年岁比旁人多积攒几分功力罢了。” “师妹!”江芙忙扑上前捂她的嘴,“大逆不道之言!” 她道:“相传神尊天赋当年在上下三代修士中也排得上号,大道飞升何其艰难,不仅要看实力,还需苦待机缘。莫说千年,就是万年,能兼具二者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都说神尊一剑可撼山岳。”江芙眼中神光耀耀,语带向往,“我若能达到他的十之一二,这辈子就算死也足了。” 嘴被捂住的灵秋发出一声不满的呜咽。 江芙回过神,表情重新变得严肃,对她郑重道:“我现在放开你,日后可千万不能再妄议神尊。他拥簇众多,这阳华境中又尽是仙门望族、心高气傲之辈,方才的话若不小心被他人听去,一定会叫人觉得你自恃天资,目中无人,要是因此树敌就更不好了。” 灵秋求饶般眨眨眼。 “我不说就是。”她伸了个重获自由的懒腰,“那……等师父想通了自己来找我吧。好久没下山,赶路都快累死了。师姐,我先去休息。” 江芙笑道:“去吧。” 她应得干脆,灵秋却不急着走。 她凑过来,对江芙粲然一笑:“师姐,你一定会比徐悟更厉害,而且比他活得更久,更好,我相信你。” 江芙扑哧笑了,轻轻一点她光洁的额心,“说了不许直呼神尊姓名。” 灵秋捂着脑门,跑得远远的。 才不要。 江芙看着她轻盈的背影,牵起兰翘,直到人消失在视线中才低头正色,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回,你可一点也不许隐瞒。” 阳华境宽阔,门派院落各自独立,逍遥派所在这处位于西南角。 方寸之地,却是逍遥散人特地要求。 此刻,散人紧闭房门,坐在桌前,左手端杯清茶,右手捏卷软册。 软册封皮破烂,上书“聂氏家谱”四个遒劲大字,墨迹已经斑驳,七分颜色褪尽。 这家谱几经易主,辗转流离,可谓饱经风霜。 逍遥散人正对着册子细细翻看,忽听门外传来中气十足的人声。 那人道:“闻人氏求见!” 哐的一声,门被法术破开。 散人眼疾手快地将软册揣进衣袖,仰头饮尽热茶。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房中,为首二位其中之一正是两手空空,紧攥纱布的宋微澜。 与此同时,这厢屋内,灵秋手拿一本破书,蹙眉端详,像正在字里行间仔细找着什么。 书被大片血迹浸染,随时间侵蚀已经变成了深深的锈色,连封皮上的“苏氏族谱”四字也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咚咚咚—— 她将破书收入境中,打开门,只见兰翘背着手,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师姐瞧,这是我下山历练时特意给你买的。”说着,她献宝似的将手摊开,露出一支鲜艳的珊瑚挂珠钗。 先前紧赶慢赶,只为了到码头迎接师姐,当面将这钗送给她,却不想半路碰见那对主仆。 兰翘自四年前被师姐拼死从十二魔戮空手中救下后便跟在她身边长大,因此性情与她颇有相似之处,经此一事,短暂的委屈过后只觉晦气,捧着钗连跨三个火堆才肯走出房门。 听其他人说,师姐从前最喜欢鲜艳漂亮的东西,她攒了一整年的银子,挑花了眼睛,问烦了掌柜,终于买来这钗。 “师姐喜欢吗?”兰翘屏息凝神,等待灵秋的反应,眼中的期待快要溢出来。 她重新梳了头发,潦草狼狈一扫而空,婴儿肥的脸颊上露出一只浅浅的梨涡,珠圆玉润,可爱十足。 每回看到兰翘,都会让灵秋想起远在魔域的妹妹灵泱。 百年前她从昏迷中醒来,焱狰将灵泱领到她面前,告诉她这是母亲的另一个女儿。 灵泱与灵泱曾经十分亲近,在人心诡谲的魔域,这个妹妹曾是她唯一真心在意的人,不过这一切已经是她看到母亲的绝笔信之前的事了。 据魔史记载,焱狰于三百年前继位魔尊,芙蓉妃也是在那个时候身殒的,然而吊诡的是,作为芙蓉妃小女儿的灵泱满打满算,如今也不过堪堪两百岁。 魔域中流言不断,就连灵秋自己也曾倍感困惑,可几番追问,焱狰也不过抛出“仙魔之子自然与常人不同”这一个解释。 世间之事本就玄妙莫测,灵泱天真可爱又十分亲近她,与魔域中人完全不同。一开始,灵秋很快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妹妹。 灵泱先天不足,无法修炼魔气,一开始,焱狰选定卧底仙门的人原本是她,却被灵秋想方设法半路截胡。 作为长姐,她待灵泱极好,一直很好。好到就连焱狰也深信此番她是为了灵泱才会挺身而出卧底仙门。 然而那封母亲临死前给“小师兄”的绝笔信里却清清楚楚地写着:“唯有一女小满,虽身负魔族血脉,然少不经事,烂漫无邪,跪求师兄怜其幼失怙恃,不计前嫌,多加照拂,小妹叩首垂拜,万死不忘师兄恩德。” 三百年前,小满所指,自然不是灵泱。 自那以后,灵秋待灵泱还是一样好,护着宠着,却在不知不觉中离了心。 不知不觉,她卧底仙门已有十年。 在魔域,十年并不长,可在人间,十年已经足够让她从当日胥阳山上的稚童长成离开魔族时的少女模样。 她不在魔域,不能时刻护在灵泱身侧。魔族每半年派人与她联络一次,为了迷惑焱狰,每次联络,灵秋都会托来人捎回一封书信以示对妹妹的牵挂。这其中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就像此刻面对兰翘一样。 “好看。”灵秋微微一笑,转身进屋,从梳妆台底下抽出一只上锁的木匣子,将挂珠钗放了进去。 匣子里的东西琳琅满目,什么草编的蚂蚱、风干的花环、木雕的兔子公鸡……无一例外,全部出自兰翘之手。 灵秋看着这些小玩意愣神。 阳华仙会结束之日,便是她与逍遥派缘尽之时。 人魔殊途,本应如此。 只是…… 灵秋转头看一眼门口的师妹。 后者对上她的眼神,像终于得到许可般,嘴角一弯,提着裙子蹬蹬蹬的跑进屋子。 灵秋忙将木匣子合上,匆匆推进梳妆台深处。 “师姐。”兰翘凑近灵秋,有些踌躇地说:“大师姐刚才问我今日发生的事,我都告诉她了。” 灵秋道:“没事,只要师父不知道就好。” 话音刚落,一位师姐突然出现在房间门口。 她气喘吁吁地扒着门框,对灵秋急道:“师妹快逃!方才闻人氏的人突然闯进院子,不知说了什么,如今师父正提剑往这边来,大师姐飞书给我,要你赶紧出去避一避。” 师父提剑? “完了!” 灵秋一拍脑门,噌地站起来,忙往门外跑。 “对了,大师姐说,千万别往东北方去!” 身后师姐还在大喊,下一刻,灵秋跨出院子,正正好好撞上逍遥散人爬满铁锈的剑尖。 他年轻时不慎伤了心脉,从不舞剑弄刀,也不知如今是从哪儿找来这把废剑。 “师父……” 灵秋被锈剑指着,连连后退。 逍遥散人面色铁青,一喝怒道:“招摇过市,毁人法器,跋扈嚣张,为师就是这么教你的?早知你闯下大祸,与其来日死在他人剑下,还不如让为师亲自送你往生极乐!” “师父!”兰翘飞扑向地,紧紧抱住逍遥散人的腿,大哭道:“师姐都是为了我,您要骂就骂我,不要骂师姐,不要杀师姐啊!” 逍遥散人动弹不得。 左侧,江芙拽住他的胳膊,“师父莫要动怒,本是那闻人氏不逊在先,师妹虽做得过了些,说两句便好,何苦动用刀剑。” 右侧,七师兄霍羽揽过他的腰,“师父!都是我的错,若我早早陪小师妹等在码头,万万不会发生这种事,师父要打要骂,只管打我骂我,师妹友爱同门,善良大度,她是无辜的啊!” “好,好啊,都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儿!” 逍遥散人用力挣开三人的桎梏,不顾弟子们苦求,剑指灵秋,二喝问道:“来之前我是怎么嘱咐你的?” 灵秋道:“低调行事,决不可外放张扬,惹事生非,引人注目。” “你又是怎么做的?”逍遥散人气急,顿足捶首,“莫要引人注意,与人争执!” “师父,师妹早有盛名在外,引不引人注意,哪是她自己能决定的?” 霍羽趁逍遥散人不注意,眼疾手快地夺了他手上的剑,跑出八丈远,嚷道:“师父您这是蛮不讲理。” “即便如此也不该同闻人氏纠缠不清!” “没有纠缠不清。”灵秋道:“有仇报仇,我分明已经处处手下留情,他们却不依不饶,要杀我呢。生死之搏,我不过碎了他们两把剑,动作极快,这笔账是清得不能再清了。” “你还说!”逍遥散人扶着额头,“你究竟懂不懂毁人法器如杀人老母的道理?” 他仰天长叹,呜呼哀哉:“为师的紫霞玄冰云天无双白羽扇……赔了,全赔了!” 赔了!? 几人一听这话,纷纷瞪大眼睛。 虽然是整个门派里唯一的仙宝,不过,就那把破扇子……赔、赔得起吗? “难怪师父要找我拼命。”灵秋小声嘟囔,逍遥散人闻言瞪大眼睛,叫道:“你说什么?”一时又怒喝,“为师的剑在哪儿?!” 霍羽一惊,忙举着锈剑跑得更远。 “师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灵秋服软道:“我现在就去找闻人氏,将破……呃……紫霞玄冰云天无双白羽扇要回来。” 说着就要往院外去。 “站住!”逍遥散人大喊一声,“你还不知悔改是不是?”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提高声音:“你……你给我跪下,跪在这院子里,不到天黑不准起来!” 小院周围早已聚集了一众围观的人,逍遥散人瞧一眼看热闹的各派修士,哼一声甩飞袖子,从容离场。 江芙扶起趴在地上哭得上起不接下气的兰翘,对灵秋道:“师父正在气头上,师妹,你赶紧出去避一避,我替你……” “不许替罚,不许求情,谁也不许给她送饭送水,不许同她讲话!” 她话还没说完,逍遥散人的声音便带着怒气咆哮而来。 “没事师姐。”灵秋走到院子中间,从容下跪,“我跪就是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花前忆旧流言虚惊 院外,窃窃私语,那些方才约定着要来拜会灵秋的竹间少年站在围观的路人中间,盯着院中那道葭色背影犯难。 不出片刻,灵秋罚跪的消息就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整个阳华境,直传到东北角的那一大片芙蓉林里。 八角亭内,银霜楼主云正与夫人段若霜相对而坐,二人面前各放一杯清茶。 段若霜望着远处那棵最大的木芙蓉树,感慨道:“当年我们师兄妹四人一起种下这株芙蓉,没想到独木成林,当年孤孤单单的一棵树如今竟也儿孙满堂了。” 芙蓉成林何其难得?可俯仰之间,已是整整五百年岁月如梭。 云正闻言挥手施法,满园芙蓉迎风摇曳,转眼间,嫩枝转老,碧叶凋零,骨朵生长又层层剥离。 纱瓣舒展,花团锦簇。芙蓉花在初春盛放,一院深红叠浅红,好不繁华,好不热闹。 花团圆,人却离散。 云正道:“当年师尊座下六位弟子,如今只剩你我。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总有各自的颠沛流离,无常命运。五百年,这芙蓉林也见证了一代代修士年少风流,最好的韶光。人虽逝,情犹在,夫人切莫太过伤怀。” 段若霜道:“是啊。想当年,小师弟在这芙蓉树下舞剑,一剑名动九州,多么意气风发。可他后来弃剑下山,从此杳无音讯。那柄被扔下的剑竟然误打误撞流落到聂家人手里。” 她想到过去的事,不禁叹道:“当年聂苏两家既是姻亲,又同样身负天命血脉,聂氏公子聂追玉与苏氏家主苏逐瑶在这芙蓉林中双剑合壁,一对神仙眷侣携手夺了那年阳华仙会的魁首,却自愿弃入太霄辰宫,最后为魔族所害,双死于若水河畔,两大氏族由此覆灭。” 段若霜道:“若他们当年听从师尊劝告,拜入太霄辰宫,后来的惨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云正道:“魔族生性残暴,诡计多端,最擅蛊惑人心,当年就连两个小师妹也没能躲过。即便聂苏二人躲入太霄辰宫又有什么用?匹夫无罪,身负这珍贵的血脉,注定一生悲惨,不得善终。” 他看向远处璀璨的芙蓉花,深深叹出一口气。 一千年前,流星飞坠,天崩地陷,天上同时降下永不熄灭的业火与源源不尽的灵气。 灵气致使人间上升,并赋予当时陆地上的十大世家珍贵的天命血脉,业火则使魔域下降,令浓云蔽日,众魔永世不见光明。 传说天命血脉是世间一切灵力的起源,能倒换乾坤,起死回生,化腐朽为神奇。 众人都说,一滴天命血脉之人的血便可抵过世间万物数千年的汲汲苦修。 千年来,流言神乎其神,甚嚣尘上。 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天命血脉,大多数人不过拾人牙慧,人云亦云。事实究竟如何,众说纷纭,可有一件事却是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的。 天命血脉对他人来说或许是无所不能的神物,对身负它的人而言却是深深镌刻进命运的诅咒。 每一代天命血脉都毫无意外地天赋异禀,也毫无意外地因为各种的原因英年早逝。 记载中,没有一位身负天命血脉的修士能活过二十岁。千年之间,绝无例外。 斗转星移,渐渐的,新世家一个又一个崛起,当年的十大世家逐渐式微。珍贵的天命血脉从高不可攀的山巅坠入凡尘,成了世人争相觊觎抢夺的对象。 五百年前,不知为何,魔族开始通过食人提升修为,一开始只是零星的杀戮,到了后来明目张胆地在人间大肆屠戮,更对天命血脉虎视眈眈。 一时间,身负天命血脉的十世家被正邪两道同时追捕屠戮,死伤惨重,一家接一家的灭门倾覆。 这场浩劫止于太霄辰宫的横空出世。 十世家中南宫世家的大小姐南宫烛在某次逃命途中偶遇了当时号称南明剑子的剑道天才徐悟,二人一见钟情,结为夫妇,生下两个女儿。 几年后徐悟道法大成,一手建立太霄辰宫,用十数年时间内稳世家平息纷乱,外以铁腕镇压妖魔,总算保住了仅存的五大世家。 世家虽存,诅咒犹在。不过数百年,剩下的五世家接连覆灭,就连徐悟的两个女儿也没能幸免,早早便相继离世,连血脉也没来得及留下。 聂苏两家正是当年五世家中的最后两家。 十八年前聂追玉与苏逐瑶共死于若水河畔,天命血脉就此绝迹。 然而血脉虽绝,流言不灭。 或许正是因为世间再也没有天命血脉,无据可考,关于它的流言才越传越疯,越传越广。甚至有人编出了“天命血脉,绝迹江湖,起死回生,尤胜神魔。”这样的话,多年来广为流传,整个人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有人都深信世间再无天命血脉,所以五年前在水境外,云正和段若霜目睹灵秋用心头血救云靖时才会感到惊愕不已。 想到当日,云正仍心有余悸。 他对段若霜道:“当日我一见那逍遥派的孩子便莫名觉得熟悉,却不想她竟是身怀天命血脉之人。” 段若霜道:“我也觉得那孩子极为亲切,看她年纪,莫非……是聂苏两家的后人!” 云正皱眉道:“天命血脉受人觊觎,无论是十世家中哪一家的后代,我们都要为她保守秘密,千万不能让他人知晓,免得招来横祸。” 他叹了口气:“那孩子今年恐怕也有十七八岁了,但愿她能此生安然,平静地活到最后。” 段若霜按住他的手,宽慰道:“夫君放心,当日之事,你我就连靖儿也没告诉,几个长老更不会说出去叫他人知晓。只是……” 她眉露忧色,接着说,“那孩子天赋异禀,声名在外,此番又到了这阳华境中,恐怕不是好事。何况我看咱们靖儿对那姑娘情非泛泛,这事着实……难办。” 云正道:“我倒觉得这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他们二人命运相似,若能在这世间短短相伴,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段若霜闻言,竟忍不住流下泪水,悲道:“若两个孩子有心,我自然愿意撮合,怕只怕就连这点微末的情缘,老天也不许。” 话音刚落,只听芙蓉林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忙整理神色,与云正一道飞出察看。 院子里,几个弟子慌慌张张地跑来,大喊道:“出事了!出事了!” 于风和云靖同时从屋中跑出,前者同样大喊应道:“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那几个弟子却不理他,径直跑到云靖跟前,对他道:“少楼主,出事了!逍遥派的那个凌秋叫她师父给一剑杀了!” 云靖的表情蓦地一变,一把抓住说话弟子的衣领,问道:“你说什么?” 于风见状立即上手,大叫道:“师弟冷静!”又向那说话的弟子追问道:“真死了!?死透了没?” 弟子被云靖拉住衣领,憋出眼泪,疯狂眨眼。 云靖立刻将人放开,正想唤出凝霜往天上去,又听另一个弟子道:“什么死了?你胡说!分明只是被她师父罚跪!” 云靖的动作顿住,转身看向第二个弟子。恰在此时,几个少年走进院子,为首一位道:“的确只是罚跪。” 于风一瞧,正是方才和他们一起站在竹林中看热闹的那些人。 他走到云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这才发现短短片刻,他额间竟已细细浸出一层薄汗。 于风问少年们:“真的只是罚跪?” 云靖转头看他一眼,于风背后一凉,开口道:“我就是确认一下。” 话一出,却更像巴不得人家赶紧去死。 于风一咬舌头,好在少年们立即七嘴八舌地解释起缘由。 “还不是为了方才廊中那件事,听说宋师兄亲自带人去向逍遥派讨说法呢。” 于风大惑:“宋微澜讨什么说法?这事分明是他师妹不对在先,再不济那也是各打五十大板。” “总之就是因为他们去要说法,逍遥派掌门大怒一通,不仅拿剑把凌秋追得满院子跑,还罚她在院子里跪到天黑呢。” 少年抬头看了看天色,对云靖和于风道:“云兄,于兄,这都是我们几个亲眼所见,事情一发生我们就想赶紧来通知你们,可逍遥派和银霜楼一个在西南角,一个在东北角,实在离得太远了。她如今还跪着呢,许多人都在看热闹,你们要想去,倒也不迟。” 方才在竹林里,几个人就隐约察觉于风和云靖对这凌秋不假辞色。尤其是于风,看他神色,不仅不为凌秋所动,似乎还很看不惯她。 后来两人婉拒了结伴去逍遥派拜会,几人就更加确定这一猜想。 果然,于风一听,立刻道:“还跪着呢?那我可要去凑个热闹。” 他兴致勃勃地拉着少年们往外走,云靖却站在原处,露出轻蔑的表情,道:“凌秋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言罢,兀自转身进屋。 云正与段若霜站在远处,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几个少年面露尴尬,于风见状忙揽过他们的肩膀,道:“他不去我去。我问你们啊,那个凌秋是不是被骂得很惨啊?她师父是怎么骂的?她有没有还嘴?有没有还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南角去。 灵秋跪在院子里,其时天色向晚,她忧心忡忡地瞥一眼小臂,抬头望天,只见头顶乌云密布,星月无光,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师父只说让她跪到天黑,却没说天黑之后还要不要继续跪,何况此时将黑未黑。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埋头数蚂蚁。 院外先前还聚了不少看她罚跪的修士,闹哄哄的,如今作鸟兽散,空余草木扶疏,却是幽静极了。 一双布靴停在她身前,灵秋抬头一看,是七师兄霍羽。 她使劲吸了吸鼻子,眼神一亮,唤道:“师兄!” 霍羽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 灵秋接过,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瞧,果然是她最爱的桂花糕。 “谢谢师兄!” 她咬一口桂花糕,又见霍羽变出一只酒壶。 霍羽将酒壶举到她眼前晃一晃,笑道:“师父的桂花酿,喝不喝?” 灵秋道:“当然要喝。” 霍羽又变出两只小巧玲珑的酒杯,斟了酒递给她,见她还傻乎乎地跪着,扑哧一笑,温言道:“还不起来?” 灵秋接过桂花酿抿了一口,道:“不行,天还没黑呢,师父不让我起来。” 霍羽道:“师父不许你吃东西,不许你喝酒,还不许我和你讲话呢,赶紧起来吧。” 他温和地笑了笑,扶起灵秋,和她一起坐到院中石凳上。 夜晚的风正凉,带了远处的花木幽香,直往袖口钻。远处灯火通明,点滴残光落进院中,将周遭都映成暖色。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霍羽笑着,从身后摸出一柄崭新的铁剑。 他把剑递到灵秋面前,道:“师妹,送给你。” “师兄……”灵秋看看铁剑,又看看眼前的青年,一时语塞。 霍羽为她添酒:“参加仙会怎么能没有趁手的剑?师妹的剑是为我碎的,当年……” “师兄。”灵秋一把握住铁剑,“这剑,我收下了。” 霍羽眼中浮现出温柔的笑意,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收了我的剑,师妹可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阳华仙会本届魁首,师兄看好你哦。” 灵秋将铁剑抱进怀里,坚定道:“师兄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爱护这把剑,绝不辜负你的心意。” 话音刚落,她面色一变,朝院外树丛飞射去一道咒。 霍羽不解道:“怎么了?” “有人偷听。”灵秋盯着那方,“对方修为不弱,我没能打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月下对酌骄女悔旧 她起身对霍羽道:“师兄,我去去就回。” 霍羽赶紧将人拦下,劝道:“师父今日罚你跪在这儿不就是刻意给人看的吗?偷看就看,偷听就听,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也是。”灵秋点点头,继续和霍羽碰杯,“敬师兄。” 霍羽饮尽杯中酒。 酒过三巡,灵秋定定望着他,想到境中那本没有屁用的族谱,悲从中来,轻声叹息道:“师兄,都怪我。” “当年如果不是我非拉着你去找什么苏氏族谱,我们就不会遇见十二魔,剑不会碎,你不会重伤,也不用把银子都花来替我铸剑。” 她趴在石桌上,晕晕乎乎地回想着当日情景,越想越后悔。 灵秋的天命血脉来自母亲,这种血脉只存在于人间的十世家内,因此母亲必是十世家中的人。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暗中寻找十世家的族谱,试图找出其中可能是母亲的人。 四年前,灵秋意外得到苏氏族谱的消息,便求着七师兄霍羽偷偷带自己下山去寻,不料返回途中遇见了十二魔中的戮空。 水境外为救云靖所损耗的修为尚未恢复,师兄为了保护她,与戮空交手,险些战死在那处荒山上。 苏氏族谱上的每一个人都死得明明白白,且各有记录在册的婚配与后代,没有任何可能与魔族或母亲有关。 她白跑一趟,却害了师兄。 经此一遭,霍羽虽然侥幸保住一条性命,却修为尽失,成了灵力低微、无法修炼的废人。就连他原本广阔无边的境也因此只剩方寸之地,平日间仅能存放些糕点酒壶之类的小玩意。 要知道在此之前,胥阳山上除了她和大师姐江芙,剑道天赋最强的便是七师兄霍羽。 他原本那样殷殷期盼着阳华仙会,可一切都被这场飞来横祸给毁了。 灵秋从来自恃天赋,根本不敢带入霍羽的处境。 四年来,她没有一日不后悔当日的莽撞。倒是霍羽本人却看得极开,还重伤躺在榻上时便大手一挥安排好下半生。 “阳华仙会这种大场面自然得去看看,大不了仙会以后,我下山成家立业去。做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天伦之乐,可是什么仙尊神尊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他揉揉灵秋的脑袋,看着她笑:“到时候小师妹你可不能忘了我,最好没事就送些仙药灵丹来,师兄我啊可要足足活满一百岁才舍得死。” 言犹在耳,可如今,灵秋看着眼前这把闪闪的铁剑,绝望地想:“师兄连成家立业的银子都花在我身上了。” 她想着霍羽孤独终老到一百岁的画面,在酒气熏陶下,越想心越揪作一团,忍不住抹起眼泪,后悔道:“师兄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霍羽面色微讶,盯着她瞧了半晌,心道:“小师妹的酒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浅了?” 他端起酒杯细细一嗅,神色一变,忙道:“错了错了,这是桂花醉,不是桂花酿。师妹,快别喝了。” 然而灵秋管不得那么多,端着酒杯,一口不停,越喝越哭,越哭越喝。 霍羽只好趁她擦眼泪的功夫,悄悄藏起酒杯,拍拍她的背,轻声安慰道:“这都不是你的错。你想啊,要是没有遇到十二魔,咱们怎么能救下阿翘呢?而且,要不是小师妹你拼尽性命救我,我早就死得硬邦邦的了,哪还能坐在这儿喝桂花醉呀。” “阿秋,自打师父将你带回逍遥派的第一天起,在我心里,你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小师妹,我愿意用这条命护着你。实不相瞒,当日我本就抱了必死的决心,全是因为小师妹才捡回一条命。这四年来,我没有一丝后悔当日,反倒一直庆幸自己当时陪你去了,也一直感激小师妹你救我一命。” 霍羽望着灵秋,仰头饮了一口酒,声音有些发涩:“你天赋卓绝,或许师兄这辈子也只能护你这一回而已,师妹,你莫再自责,就当……成全了我一回罢。” “不是的,师兄。” 灵秋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她眨了眨眼,握住霍羽的手,下定决心般诚恳地说:“师兄放心,我这辈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弃你于不顾。只要你不嫌弃,我一定会替你养老送终的。” 霍羽闻言呛了一口酒。 他将手从灵秋手中抽出来,连声道:“小师妹,别。” 霍羽温柔地笑了笑:“其实我已经找到要共度此生的姑娘了。” 柔光像一面水镜嵌映在他眼底,霍羽坚定道:“芸娘是位极好的女子,我已决意与她余生相守,不离不弃。此生无悔。” “我们打算明年成婚,婚后就住在胥阳山下,如此也好常回门派与师父和诸位同门小聚。此事我正打算等阳华仙会结束后告知师父。” 霍羽道:“这算私定终身,我还怕师父不答应,得循序渐进着来。这件事我如今只和师妹你讲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灵秋迷茫地点点头。 霍羽扬头冲她怀中的铁剑一笑,小声说:“其实这剑也有你未来七嫂的份,你日后可要记得,别光给我一个人带仙药啊。” “放心吧师兄。”灵秋从师兄就要孤独终老的悲伤中缓过神,吸了吸鼻子,“我会给你和七嫂带很多很多仙药灵丹,保管你们一家人都能整整齐齐的活到一百岁。” 霍羽看着她笑,悄悄摸出一只杯子,灌了解酒药,推到她面前,劝道:“师妹继续喝。” 灵秋一口闷完。 凉风吹过,她看着手中铁剑,冷不丁道:“师兄,你知道银霜楼的人在哪儿吗?” 咔嚓一声,霍羽捏碎了手中瓷杯。 当年水境之外,师妹为云靖取心头血,丢了一身修为,后来回到胥阳山,师父逼问她缘由,她垂眸想了半晌,只吐出三个字:“他好看。” 因为好看,她便不惜豁出一条性命。 师父闻言大怒,罚她卸去头饰,从此只着素衣,修道念经,以除眼欲。 后来,师妹说自己与云靖约定一道上朝云锋太虚宫,师父二话不说替她卜了一卦,批文:“相思成空,尘缘尽误,经年离索,碧落难逢。” 这是一则凶卦,大凶。 师父惊呼:“哎呀呀,你二人乃天赐孽缘也!”警告她绝不可再与云靖接触,否则定会招致血光之灾,重则恐有性命之忧。 师妹对此不屑一顾,这头刚说完“老头迂腐”,转头便与戮空狭路相逢。 彼时戮空手持兰翘,正欲将她活吞进肚,一见又有两人送上门,还都是灵力充沛的修士,便当场扔了兰翘,朝他们扑来。 师妹的修为都给了云靖,心头血又消耗了她的血脉之力,直接导致在遭遇戮空时她灵力不足,根本无力招架。 他晕死过去后,师妹护着他,险被生吞活剥。危急时刻,还是个孩子的兰翘竟然不顾性命,爬起来挡在了两人身前。 兰翘被戮空一掌扇飞。然而她命不该绝,受了戮空一掌,居然只是晕了过去。 师妹走时顺手将人捡了。 据大师姐后来说,师妹将他和兰翘带回门派时浑身是血,意识微弱,几乎只剩一口气。 那柄新打不到一年的铁剑落地便碎了,十岁的兰翘被师妹护在怀里,只知道一个劲儿的打冷颤。 师父挨个探过师妹和他的鼻息,醒过神来的兰翘拽着师父的袖子哆哆嗦嗦地重复:“流了好多血,流了好多血……” 起初大家都以为兰翘说的是他,直到逍遥散人将他从师妹身上扶下来,倒吸一口凉气 众人这才瞧见师妹竟不惜割开自己的灵脉,用血护住他的心脉,一路强撑回胥阳山。 他衣袍上的血大半都是她的。 后来他捡回一条命却废了修为,师妹则因此番重创,整整闭关四年,四年间再没下过胥阳山。 这四年里,整个逍遥派的人提心吊胆,过得艰难,唯一称得上好事的只有一件——师妹因击杀千年蛟一事名声大噪,破格跳过终选,直接获得参与阳华仙会的资格。 打这之后,整个门派的人都和师父统一了战线,坚决认定师妹与那银霜楼的云靖乃是一段天赐孽缘,就连此番阳华仙会所住的院子,也通过一致表决,特意选了距离银霜楼一干人等最远的西南角。 至于师妹本人—— 她决心与云靖一刀两断,当着师父和诸位同门发誓此生绝不再为花草莺燕、美貌颜色所动。 可她如今却突然打听起银霜楼的方位。 霍羽自然不愿让师妹与银霜楼扯上丝毫关系,听她提到这三个字,整个人险些从石凳上跳起来,连酒气都散了个干净。 他望着眼前一身素衣的少女,警觉道:“师妹,你莫非还对那少楼主念念不忘?” “自然不是。”灵秋道:“自当日一事后,我已深知颜色误人的道理,如今就算是路边的棠花也决计不会多看一眼。” 她从境中变出召雪刀,解释说:“我只不过是想将这刀还他罢了。” 霍羽道:“我替你去还。” 说着,他伸手握上召雪刀柄,然而顷刻之间便被强力击飞出二里地。 灵秋忙小跑上前扶起他,关切道:“师兄,你没事吧?” 霍羽手捂胸口,压下喉中血腥,若无其事道:“我很好。” 灵秋道:“看来这刀不容旁人触碰,只能由我亲自去还了。师兄放心,我现在就去,去去就来,绝不会多耽误半刻。” 霍羽又道:“可你刚饮过桂花醉。此酒甚烈,还是歇一晚,明日再去吧。” 灵秋却坚决道:“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实不相瞒,自打入了阳华境我便一直想将这刀送回去,如今回想起当日之事,就是再多留它一晚也不愿。如师父所说,我与那云靖是一段天赐孽缘,既然如此,还是早早断干净最好。” 霍羽闻言称是,伸手朝东北方一指,道:“你往离我们最远的那处院子去就是。” 灵秋点点头,御剑往那方飞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难开口反弄巧成拙 珠色大门两侧各站两位银霜楼弟子,正施法点亮明灯,远远只见一道身影落地。 那女子自暗处信步走出,手持一柄长刀,素衣随风微扬,身姿挺俊,容光照人,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 随她走近,空气里弥漫起一阵好闻的淡淡酒香。 两人纷纷停下指尖咒术,好言问道:“姑娘何事?” 灵秋答:“逍遥派凌秋求见银霜楼少楼主。” 两个弟子面色一滞,这才瞧见她手中所持之物耀眼非凡,正是传说中的召雪刀。 原来她就是逍遥派的凌秋,那个凌秋。 弟子们面上的温和如天边残月,一瞬被阴翳覆盖。一人默不作声,一人冷言道:“凌姑娘稀客,只是恐怕我家少主此刻无暇见您。” “既如此,我不必见他。”灵秋递出召雪刀,“我只想归还这把刀,此乃银霜楼之物,还请两位转交给少楼主。” 弟子甲闻言欲伸手接刀,却被弟子乙按下。 弟子乙道:“此物乃多年前生死关头,我家少楼主亲手赠予姑娘。少楼主一番厚谊为人所负,如今姑娘难道不该至少当面归还吗?” 灵秋道:“你家少主无暇见客,不是吗?” 弟子乙道:“少主无暇,凌姑娘可在此静候。毕竟,等候之道,姑娘应当极为熟稔了。” 灵秋闻言一愣,收了刀,微微一笑,应道:“好,我就在这儿等。” 两个弟子挂好灯,回身进了院子。 朱门缓缓闭拢,风来了,轻轻撞在铜镀的门环上,犹豫片刻,又退向四周。 飞檐角下悬挂的纱灯摇摇晃晃,空气里,一波波清淡的味道接连涌动——那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芙蓉花香。 灵秋等了许久,天上云的影子铺洒在四周,缓慢地游动。 晴朗的夜,月亮总会破云而出。 淡淡的银光戳破暮色,轻轻拢住人间,灵秋突然难耐地捂住胸口。 她捞起袖子,短短一个动作的功夫,额间已密密布满了细汗。 手臂上,脉中原本嚣张缠绕的蛊虫正在月光作用下不安地跳动。 十数条青黑色的细线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从白皙皮肉间钻出,疯狂地挣扎着。 这是当初潜入仙门前,焱狰为了控制她所种下的子母血蛊。 中了这种蛊的人必须每半年服用一次解药压制体内的蛊虫,否则便会血气逆流,心脉爆裂而死。 唯有如此,魔族才有每半年一次,非与她联络不可的理由。 距上次服用解药已经快半年了,这几日,灵秋体内的蛊虫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 这虫最喜月光,是故近来每个月夜,她都竭力躲避着月亮。因为一旦被月光照射,蛊虫躁动,宿主便不得不承受撕心裂肺的剧痛。 那两个弟子的反应并不难懂,他们是责怪她没能遵守与云靖的约定。 灵秋望着月亮,心想:“如此也好,云靖等了她一次,她也等他一回。再有什么不够的,都以今夜的痛楚抵了,此后二人两不相欠罢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一动不动,任由月光在身上淋漓。 小初春的新月悬在天上,像柄温柔不见血的弯刀,婉转剖刺着地上人的心。 云靖回到小院时,灵秋仍站在原处。 她一回头,毫无防备地撞进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夜的阴影想将他隐没在暗处,那对眼珠却在残火照射下泛出明亮的光。 来人背着月色走近,身影被拉得颀长,一路行来,如同脚踏一条蜿蜒的银色光带。 他的皮肤像瓷一样白皙,长密密的睫毛轻促扑闪着,一双眼睛温润沁水,睁得大大的,像是对她的突然到访感到十分讶然。 时间的素手抚平稚气,勾勒出流畅而动人的线条,将他自滚滚的记忆洪流骤然推入现实,成为她眼前具体而清晰的一笔月色。 “我是来找你的。” 只一眼,灵秋便确定了他的身份。 云靖瞟一眼她怀中的召雪刀,没有应声,径直往朱门走去。 他握住门环,低垂脑袋,像是在经历某种胶着的拉扯,片刻,忽而出声问道:“今日是你到阳华境的第一日,对吗?” 灵秋不明白这一问有何深意,诚实答道:“是。” 叮—— 门环发出响亮而短促的响声,方才点灯的两个弟子探出脑袋,见到云靖却纷纷露出惊讶的神情,讶异道:“少楼主?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云靖未答,转身对灵秋说:“跟我来吧。” “不用了。”灵秋看着他的脸,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我们就在这儿说。” 啪—— 大风卷折四周草木。 灵秋道:“我被师父罚跪,是偷跑出来的。” “哦,偷跑。”云靖点点头,接着说:“并非我不愿。” 他抬起手臂,有些委屈:“你瞧,我的衣裳都破成这样了。” 灵秋这才注意到,云靖身上的白袍沾了些刺眼的泥点子,从肩膀到小臂破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只能堪堪遮住身体。那切口齐整,很像被人刻意用剑挑破的。 谁欺负他了吗? 灵秋试图在他脸上找出些许蛛丝马迹,然而云靖却朝她微微一笑。 “你先进来,等我换好衣服我们再谈,好吗?” 他的语气温和而得体,话音刚落,止不住轻轻咳嗽几声。 一旁的弟子立即关心道:“少楼主,你快去更衣吧,夜间寒凉,若受了风就不好了。”言罢,毫无掩饰地瞪了灵秋一眼,像是责怪。 “好吧。” 灵秋走到云靖身侧,心想就这一回,最后一回。 经年不见,他竟然比她高出了半个脑袋,灵秋轻轻仰起头,问道:“我该在哪儿等你?” 边上弟子一愣,立即向她示意:“请凌姑娘随我来。” 弟子将她带入院子,七拐八弯,走了好久,终于抵达一处厢房。 骤然逃离月光的灵秋深吸一口气,擦了把额间的虚汗。 天晓得。 她原本打算扔下召雪转身就走,却不想真的见到云靖以后怎么也无法再心生敷衍。 她是想好好同他说句话的。或许对于三年前的爽约,她心中总还存有几分歉疚。 灵秋决心安静地等下去。 她想,云靖的性子似乎与以前不同了。 她本以为他会像五年前在水境外一样冲自己大吼,没想到他居然意外的温和。 如此一来或许好办很多。 灵秋在屋内耐心地等着。 她等了许久,久到忍不住离开凳子,在屋子里四处闲逛。 这间屋子很宽敞,她所在的地方是会客厅,左侧一道屏风,薄纱之后隐约可见耸立的木质书架。 灵秋把召雪刀放到一边,轻轻绕过去,只见墙壁四周悬挂字画,山水、花鸟与人物交相辉映,十足古意。 虽是参与仙会的临时居所,这处书房的布置却毫不含糊,满架书册井然有序,照明用的不是油灯,而是珍稀难得的上品夜明珠。 房中琳琅满目的布置像一场盛大的珍品展览,灵秋一一看过去。 紫檀螺钿踩在脚下,翡翠浮雕悬在头顶,她满心所想却是胥阳山贫瘠的裂土与逍遥派那几间潦草的茅屋。 白日里,兰翘向她说起西南角那方狭窄院落时眼中闪出兴奋的光。 “阳华仙会真好。”她说,“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兰翘不知道,作为仙门世家的银霜楼随随便便一间客房的花费就抵得上整个逍遥派数十年的开支。 灵秋站在书房中央,脑中不断浮现出三个顶天立地的大字:凭什么,凭什么? 老天真的一点也不公平。 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味,疾步退了出来。房门发出一声轻响,一个面生的少年提着食盒走进来。 “劳姑娘久候。” 他将食盒里的糕点一一摆到桌上:“这是银霜楼特制的点心,请姑娘品尝。” 说完,不等灵秋反应,迅速退出了屋子。 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是桂花糕,满桌的桂花糕。 灵秋低头嗅了嗅,没打算吃。方才一路走来,她觉得银霜楼的人看自己的眼神非常,非常怪异。 想到方才院门口那两个弟子对她的态度,灵秋觉得,这糕说不定有毒。 她远离了桌子,继续等啊等,等到热气腾腾的桂花糕凉透了,终于忍不住推开房门。 月色正浓,体内的一阵剧痛又将她逼回屋内。 房间右侧,是一道细厚的垂纱,外部装饰着漂亮的珍珠帘。 灵秋百无聊赖地掀开帘子,吓了一跳,心道:“好大的一张床!” 原来这是一处卧房。 鼻尖环绕着一股浓郁的气息,像是某种独特的熏香。先前这气味被厚重的帘子牢牢锁在卧房内,如今乍然挣脱束缚,很快飘得满屋都是。 灵秋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 这一天可真够折腾的。 她盯着那张巨大的床,伸手按了按,床榻柔软似云,绒布在灯光下微微闪烁,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床总不会下毒吧。 抱着这种想法,她轻轻靠了上去,在心底悄悄说:“一小会儿,就眯一小会儿。” 灵秋迅速陷入了梦乡。迷迷糊糊间,脸颊上擦过痒痒的触感,她忍不住埋了埋脑袋,嘟囔道:“就睡一小会儿。” 叮铃铃—— 檐下风铃发出一串悦耳的音符。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灵秋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云靖的脸。 他斜靠在一侧,静静看着她,眼中蒙了一层堪称柔和的水雾。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灵秋正好能够清晰瞧见他从耳畔一路绵延到脖颈的绯红,以及那细嫩的、薄纱般剔透的肌肤。 流畅的曲线勾勒出纤长而劲瘦的脖颈,一路延伸,隐没进月白色的衣领里。 她不敢再往下看,匆匆移开目光。 云靖微微一笑,起身朝她走来。 “你做什么!?” 她猛地站起来,小腿因久蜷在床边的别扭姿势涌起一股酸痛。痛也顾不得,她脑中警报叮铃作响,全部的直觉都在呐喊着远离。 有那么一时半刻,灵秋痛苦地想,原来这四年,这么多经书,统统都白念了。 她一退三丈远,云靖脸上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他信步错过她,行至外间,拿过桌上形制古朴的茶具。 云靖绕到桌对面,面向她斟茶,好言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灵秋答:“我是来还刀的。” 她递出召雪,云靖递出茶盏,一刀一盏就这么正对在半空。 盏中茶水泛起横波,云靖面色一僵,一字一句道:“为什么?” 总不能说是因为想斩断孽缘跟你八辈子不复相见吧。 灵秋借口道:“托你的福,我已经有趁手的武器,暂时不需要这把刀了。” “是吗?” 云靖放下茶盏,一道清脆的声音随之撞入两人耳膜。 他垂下头,咬牙道:“可惜啊,我一点也不喜欢心在别人那里的东西。” 耐着性子装了一晚上谦谦君子。 扮作小厮送她亲手蒸制的桂花糕。 坐在床边静静注视她的睡颜,心满意足地放任屋内熏香覆盖她身上难闻的酒味。 一切的一切,最后竟然迎来她一刀两断,归还召雪的宣判。 不需要了? 因为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抑或是因为送她铁剑的那个人? 五年,她身边有了新的、他不认识的人,是否就是因为这个人,三年前的太虚宫,她才会无故爽约? 云靖深深凝视着灵秋,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大声质问她:“我将你当作至交好友,你呢?你可曾对我有过哪怕一刻真心?” 灵秋看着云靖那双点漆般的眼睛,从层层复杂的情绪中勉强琢磨出几分愤愤不平。 难怪她举着剑,手都酸了,此人却没有半分要接的意思。 原来是嫌弃召雪认她为主。 解除剑与人之间的主仆契约,需要修士的灵脉血。 今日她本不该再动灵脉,然而刀却不得不还。灵秋挥动召雪,干脆利落地割开手腕。 鲜血染过刀刃,召雪刀发出小声的嗡鸣。她重新将召雪递给云靖,却迎上他冷冰冰的目光。 云靖露出讥诮的神情,嘲讽道:“破铜烂铁,不如随手扔了。”言罢,推开房门,扬长而去。 还不够?她连灵脉都割了! 还件东西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晚上,灵秋感到心烦意乱。 她看着手里的召雪,不顾天上月亮正圆,飞身追向云靖。 两人对立在院子中央。 “让开。” 云靖不管不顾地往前走,灵秋立即抛出一道结界将他拦住。 被迫止步的云靖盯着她,眼神阴沉沉的,声音涩得发紧。 “凌秋,你是不是只会用这种法子将人困住?” 灵秋狠狠咬了下嘴唇,走到他面前。 “少楼主,召雪刀已不认我为主,你究竟还在别扭些什么?” 看来先前觉得他变了,完全是她一时眼瞎。 结界内,不知这句话哪里再度触动了云靖的神经,话音刚落,他刷的召出凝霜剑,猛劈向四周。 碎溅的冰晶间,传来他怨怒的声音。云靖愤恨地瞪着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凌秋,你就是个笨蛋!” “你骂我?”灵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简直要被气笑了,“你居然敢骂我?你有什么资格骂我?” 当年若不是因为救了他,她又怎么会元气大伤,险些惨死在戮空手下,还害了七师兄? “是,我没有资格。”云靖脸上浮现出讥诮的表情:“不告而别的人不是我,无故爽约的人也不是我。我有什么资格过问你凌大姑娘的私事呢?毕竟我不像你,寡情薄义,不需要的东西就干脆利落地一脚踹开。” 灵秋被他嘲讽的语气狠狠刺了一下。 月色锋利,身上的疼痛从未如此令人难以忍受。啪啪啪啪——她听见自己脑子里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四分五裂,碎成了粉末。 “你找死。” 气血上头,她挽过召雪刀,朝着云靖怒劈过去。 “怎么,说不过就要开打么?” 云靖举起凝霜剑,毫不含糊地接下这一招。 两人周围气浪翻涌,冲力爆开,屋檐下,一排风铃发出急促的尖叫,惊动了整座院子。 于风是最先赶到现场的人,彼时,云靖和灵秋早已打得不可开交。 凝霜剑与召雪刀在空中相撞,发出剧烈刺耳的嗡鸣声。 于风带着一群弟子围着两人团团转圈,扯着嗓子挥手大喊:“嘿!嘿!阳华境内禁止私斗!” 嘭! 云靖被击退数步,他身上,新换的衣袍从肩膀到小臂,再一次被剑气划破。 刷的一声,召雪刀冲他飞来,倒插在他身侧。同时,只听一阵纷乱的拔剑声,四周的银霜楼弟子纷纷亮出宝剑,将灵秋团团围在中间。 空气骤然变得沉默而紧绷。 灵秋唤出铁剑,飞至半空。她面色冷峻,如霜雪尽覆。 云正和段若霜站在远处,灵秋一眼认出他们。 她朝那方看去,发觉站在这两人身后的几位长老很有几分面熟。 他们一早赶到了现场,却并未上前,而是始终沉默地旁观着,任由她和云靖对打。 灵秋无意间对上段若霜的脸,破天荒地在她眉间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深重的悲戚。不知为何,那神色竟然令她心头一震。 灵秋想起当日在水境外,这几个人缓慢挪动脚步遮挡住自己的情形,骤然失去了再战下去的兴致。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云靖,竭力平声道:“从今日起,你我二人,恩怨俱消,两不相欠。” 言罢,再不看他一眼,化作一道凌厉的剑光,消失在浓墨的天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轻认输偏作不了柔 云靖往后退了几步。咣当一声,凝霜剑顺着破烂烂的长袖滑向石板,被于风眼疾手快地接住。 他对云靖道:“你的修为虽不及凌秋,奋力一搏却未必会输,方才为何任由她使出那一击!?” 于风的语气夹杂了十足的愤懑,言罢,只听云靖轻抽了口气,平静地说:“师兄,我好像又搞砸了。” 于风蹙眉看他,只见他微微仰首,目光空洞地盯着那方浓黑的天,睫毛扑闪着,一下下扫过虚空,琥珀般剔透的眼珠都黯淡成了灰色。 月亮身侧缓缓飘过一层乌云,云靖被一种巨大而空洞的失落所裹挟。 手臂上,碎布条还在晚间习习的冷风里晃晃悠悠,天空却不合时宜地飘起小雨。 初春的雨冰凉刺骨,将世界浇成湿漉漉的一片。云靖垂首道:“我没想和她闹成这样。” 他又想起方才西南角那处院子里,一男一女和谐对饮的场景,无意识地紧紧握住了拳头。 雨还下着,嫉妒的火却一路风驰电掣地烧过。 心头涌上一股熟悉的感受,发酸发苦,像时刻揣着一颗柠檬,连皮带肉,毫无道理地放在嘴边嚼了半宿,先一大口,再一小口,最后终于整个咽下,如鲠在喉。 太虚宫的雨早就停了,云靖却觉得自己还被困在原地,直到今夜才终于看到希望走出雨幕。然而连续多日的晴天骤然迎来这场小雨,于是他走出,走出又困住。 凌秋好像喜欢温柔的人。 他躲在树影笼罩的暗处,眼见着那个什么师兄,轻声细语,又是拿糕又是送剑,又是碰杯又是斟酒,明明笑得那么难看,她也笑盈盈地照单全收。 与他相比,自己似乎从来都不温和。 有那么一个时刻,云靖以为在很多种有可能的原因里,其中一条或许该怪自己从前不够温柔,这才招致接连的辜负。所以他决意假装温柔,比那个人更温柔。 可他偏偏学不会温柔。 屋内,云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他的眼睛里蒙了一层朦胧的水汽,迷茫地问:“我不过只是想和她好好做朋友,真的就这么难吗?” “朋友!?” 于风一口桂花糕呛进喉咙里。 咳咳咳! 他拍着胸口,用一种无比震撼的目光看着云靖:“你居然当凌秋是朋友!?” 他重重咬下最后两个字,忙着替他斟茶的云靖抬头,脸上闪过短促的迷茫。 于风立即又道:“我是说,你居然还当她是朋友?” 云靖点点头:“师兄你不知道,其实凌秋对我很好。当年她是因为我才会费力把那些过世的修士全都带出水境。我当时以为死去的人只有一个,凌秋却把所有的人都带出来了。她很好,真的。” 他看着一桌子的桂花糕,小声道:“她会这么做,一定是因为我跟她说的那番话,她真的有把我放在心上。” 于风盯着他看。 作为银霜楼少楼主,云靖的人生总是一帆风顺。唯一的两次,不,是三次波折,全都只和一个人有关。 幼时,丹碧峰香满楼,他风雨不辞,苦盼凌秋六个月不得。 五年后,水境之中,他为凌秋挡下蛟龙一击,伤重近死。 又过了两年,朝云峰太虚宫,他为她随口一诺,离家万里,却再度被她辜负。 按照门内天师的说法,凌秋就是他这辈子的一道劫。 难渡。 然而云靖不听,听了也不信。 整个银霜楼内,众人皆知他苦恋逍遥派的凌姑娘不得,却不想他只自认将她当作好友。 于风打量着整间屋子,心道:“朋友不会嘴上说着莫不关心,背地里却跑到人家院子偷看,被人察觉割破衣衫,然后因心生妒忌不慎踩空,一脚摔进泥地。” “朋友不会刻意命人在路上拖延时间,紧赶慢赶地装饰屋子,将人带进冒充客房的卧房,然后转头去蒸桂花糕,留人在自己的床上从傍晚睡到深夜,自己坐在一边欣赏。” “朋友不会刻意在珠帘后放置浓重的熏香,试图以此掩盖掉对方身上自己不喜欢的气味。更不会冒充小厮送去糕点,而后躲在暗处静静观察,因对方一口未动心绪起伏,跌宕不休。” 反正他自己不会这么做。 默默围观全程的于风暗叹一声。 云靖痴恋凌秋,全世界只有两个人还蒙在鼓里,一个是凌秋本人,另一个是他自己。 于风很想告诉云靖,醒醒吧,这根本解释不通。 可他不会。 他巴不得他只把凌秋当作朋友,把这份感情当作普通的友情。 真正的爱情是珍贵的,难以磨灭的,一旦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人,你的心就从此被她捏在手里,任由她的掌控,时刻承担着爆裂的风险。 在意识到你爱着的人其实并不爱,甚至不怎么喜欢你的时候,人会很痛苦。 于风不想让师弟陷入那样可悲的境地。 凌秋两次三番地爽约,丝毫不顾及云靖当日的救命之恩。他甚至觉得,这样的人做朋友也不怎么够格。 所以于风叹了口气,起身对云靖道:“早些休息吧,师弟。明日阳华仙会的第一场对擂,你好好准备,一定能赢。” 云靖这才将注意力转回正事上。 他问于风:“师兄可知道明日比试抽签的结果?我的对手是谁?” 于风扶着门框,叹出今晚的最后一口气:“你已经与她打过一场了。” 云靖的表情蓦然变了。 于风生怕他又像刚才一样不打算尽全力,眼神一转,心生一计,连忙接着说:“听说凌秋一路比试从未有过哪怕一场败绩,明日你若全力以赴将她击败,说不定她会从此对你另眼相看,求着你与她交好。” 云靖想象着灵秋主动向自己示好的场景,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想不出。 不过这确实是一个从未试过的法子。 他不介意一试。 翌日清晨,阳华境西南角。 时隔四年,灵秋第一次与人对打,同过去一样,江芙替她精心束发。 或许是因为这是四年来的第一次比试,为了搏个好彩头,师父破天荒地许她脱去素衣,尽情装扮。 体内还残留着昨夜蛊虫所带来的隐痛,灵秋盯着窗外发呆。 她面色冷寂,却穿了件荔枝色的纱裙。 江芙替她挽好头发,戴上兰翘送的珊瑚挂朱钗,又从袖中抽出一条长长的红绸带,轻盈地在发髻上绕了个圈,一拍手,笑道:“好了!” 灵秋这才回过神。 四年来,她还是头回装扮得如此招摇,自己对着镜中人,不由看得呆了。 她推开门,整个逍遥派站在她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擂台去,一路吸引了众多目光。 众人只瞧见一众布衣之中,唯独灵秋和她身边梳着总角的小姑娘身穿纱裙,衣着鲜亮,尤其惹眼。 擂台边的云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红绸鲜艳,迎了风翩翩摇曳,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蝶,在雨后初晴的空气中勾勒出柔逸的轮廓。 灵秋走在人群最首,水目山眉,丹唇点红,如碎玉明珠,琼枝秋棠,锋利而姿媚。 只此一眼,便将他带向没有尽头的黄昏。 不是葭色,不是浓黑,不是沉沉的灰也不是漠漠的白,她是蜜色的红,耀目的金,她就该是这样的。 云靖想,这才是他记忆里的凌秋。 他站在江心擂台边,一点点注视着灵秋走近。 她正与身后的青年认真地交谈,不知听到什么,嘴角忽而挑起一抹弧度,笑着摆了摆手。那笑容简直刺眼。 云靖深深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下个瞬间,青年忽然伸手,亲昵地揉了揉灵秋的头。 那柄铁剑被她抱在怀里,守护在两人之间,在晨曦的照射下耀武扬威,闪烁出刺目的光。 他们就这么密切地聊着天,终于走近了。 云靖倏地偏过脑袋,余光却无比敏锐地捕捉到两人目不斜视的动作。 灵秋漠然路过他,就像路过路边一条不知名的狗。 凌霜剑蓦地挡住她的去路。 灵秋终于转过头,眼神里夹杂着冷漠与不耐。 难怪昨日银霜楼的那些人不阻止她与云靖对打。 他们大概早就知道了今日的抽签结果,故意估测她的实力罢了。 灵秋在心底冷笑连连,只听云靖用笃定的语气宣布道:“今日,我会赢你。” 你当然会。 灵秋心想,恐怕自己昨日所用的招数都被他们分析透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昨日云靖让她久等,闹别扭耍无赖的行为动机恐怕就是要激她出手。 要知道这种事在仙门大比中不少见,她从前也遇到过。 灵秋毫不含糊地瞪云靖一眼,重重咬出一句“滚。”而后与霍羽一道,走到了离他最远的一处席位。 待走远,霍羽有些担心地看一眼云靖,蹙眉道:“他身上有你五年修为,又如此自信,这回你是自己打自己,真的没问题吗?” 灵秋露出标准的安抚性微笑,摆了摆手:“师兄,你都担心一路了,真的没事。” 她摩挲着手中铁剑,看向远处的人影,嗤道:“五年如何,十年又如何?我若要赢,神佛难止。” 霍羽笑道:“师妹,我相信你。” 远处逍遥派的坐席最首,灵秋与霍羽正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云靖被他们丢在原地,那句带着嫌恶的“滚”还在耳边环绕不绝。 突然之间,他看见霍羽说着什么,对他皱了皱眉。 一股冰凉的视线随即射向这方,灵秋脸上浮现出讥诮的神情,也开口说了些什么,霍羽便跟着笑起来。 轰的一声,云靖感到头皮发麻。 他们在说他。 说什么呢? 难道会是什么好话? 刹那间,某种激烈的情绪破土而出,枝枝蔓蔓,疯狂缠绕住他压抑已久的心脏。 云靖的大脑一片空白,再回过神,他站在擂台上,耳边是凝霜剑疯狂而危险低鸣。 灵秋立在对面,手持铁剑,神色冷峻,周身杀气凌厉翻滚。 台下,原本喧闹的观众全都默不作声了,屏息凝神地关注着擂台上的两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左侧,支撑擂台盘龙雕刻的天柱被拦腰斩断,半个台子塌陷进深不见底的江水。 右侧,葱郁茂盛的树林被削首,草木受伤后散发出的特殊气味漂浮在整座擂台左右。 一片狼藉,一片混乱,这场比武,两人如仇人般抵死缠斗,仿佛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云靖伸手抹了把脸,冰凉而粘稠的触感,是伤口上半凝固的血。 白袍被划破了,腰腹间浸出大片可怖的红色,身体上的剧痛提醒着他伤口的位置,一处又一处。 他抬起头,只见灵秋手中铁剑的上半部分完全消失,只留下整齐而锋利的断口。 他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一剑,一剑,不要命地向前进攻,一寸一寸斩断她手中铁剑。 咔咔嚓嚓嚓—— 猛烈如急雨的攻击下,灵秋被迫步步后退。 她看着云靖脸上的血痕,心想他一定是疯了。 她已经记不起自己划了他多少剑,从腰腹、后背到小臂、大腿。 这样的攻击力度,换做常人早该体力不支,他却像不知疲倦似的,一招接着一招,打得更急更猛。 这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她在魔域战场百年也从未见过。 有那么一时半刻,灵秋觉得,他离气血耗尽恐怕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击。 她不敢再进攻了。 这和以命相逼有什么区别? 众目睽睽,云靖今日说什么也不能死在她手上。 灵秋转攻为守,被动承受着他的攻击。 一旦改变策略,手上的铁剑在凝霜面前就变得像泥塑般不堪一击,两三下便被削得只剩小半截。 刷! 灵秋挥手一抛,断剑飞出擂台,落进江水里。 她揪住头上的发带,腾空腾起,轻轻一扯,满头青丝散落。 红绸飞向云靖,如同一条灵活的蛇,紧紧缠住他手中的剑,不断变幻着角度,抵挡,回击。 剑影迅疾地划过长空,灵秋侧身做出一个躲避的动作,几乎同一刻,红绸如同一道闪电,精准而迅速地飞掠过云靖耳侧,悠悠斩落一缕青丝。 灵秋落在擂台上,衣袂浮动间,红光闪烁。 她趋势剑气附着在柔软的绸缎上,如长虹贯日,一进又一进。 云靖见状飞身后退,脚尖点在江面,长剑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细长的纹路。 一起一落,两人的上下位置迅速调换,打斗间扬起的江水簌簌落下,如同一场迎头骤雨。 云靖一面后撤,一面抵挡着灵秋柔和却不容躲避的攻势,俯仰之间,双腿一曲,在空中轻轻一转,贴着灵秋,折至她身后,双臂发力,剑锋直取向她后颈。 就在这一瞬间,灵秋骤然回头。 凝霜剑寸寸逼近,眼看就要没入她体内,灵秋立即驱动红绸。 嗡的一声。 剑锋在她眼前停驻。 凝霜剑猝然自云靖手中脱开,在半空中迅速地掉了个头,安安稳稳地落进灵秋的掌心。 “什么情况!?” “那不是本命剑吗?怎么会跑到对手手里去了!?” “修士的本命剑怎么可能允许他人触碰?!” 台下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擂台上,银光闪闪的剑横在两人中间,局面骤然反转。 灵秋与云靖四目相接,距离太近,近到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 两个人的胸膛都剧烈起伏着,对面漆黑的眼睛像一颗不安跳动着的心脏,轻轻颤动着。 云靖闭上眼睛,做出等候宣判的姿势,像赴死前的囚犯,紧绷着身体。 就这么想赢吗? 她看着云靖身上斑驳的血迹,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和原来一样傻。” 罢了。 灵秋心想,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能让她一再容忍到这个地步。 刷—— 凝霜剑被扔到一边,剑锋插进坚硬的大理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灵秋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宣布:“我输了。” 她转身径直走下擂台,人群哗然。 云靖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 凝霜剑静静立在不远处,鲜艳的红绸如流水环绕着剔透的剑身,一圈又一圈,柔软的丝绸贴合着冰冷的金属,和煦的春风中纠缠,难舍难分,勾勒出飘扬的画面。 云靖小心翼翼地解下绸缎,拿在手里,快步追上灵秋。 见他靠近,霍羽和江芙同时闪身,挡在灵秋身前。 江芙从他手上接过绸带,漠然道:“给我就好。” 云靖一动不动地望着灵秋,被她生硬地错开眼神,僵持片刻,终于颓然背过身去。 灵秋牵着兰翘转身往比武场外走去。 “回去吧,我们不看了。” 兰翘捏捏她的手,像是无声的安慰。 身后传来声音:“本场,银霜楼云靖对逍遥派凌秋,云靖胜!” “下场,银霜楼云靖对梁溪苏氏游观青,请双方上场准备!” 灵秋离场的脚步突然顿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路见不平唇枪舌剑 自从卧底仙门,她打了不知多少次擂,还是头回见到一场打完,连口气也不带喘,马上就上下一场的。 灵秋走回观众席。江芙惊讶地问她:“你怎么又回来了?” 灵秋看着远处台上浑身是血的云靖,冷笑连连:“我想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她拿起红绸带,随手将头发挽了,认真地盯着那方擂台上的动静,在对上云靖的目光时朝他递出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叫你不要命地打我,现在好了。 你就等死吧。 呵呵。 灵秋聚精会神地关注着云靖的对手。 那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姑娘,有着一张消瘦的脸,鹅蛋白的皮肤上镶嵌着黑沉沉的眼睛、长密密的睫毛,眉峰深而微微上挑,嘴唇苍白而单薄,青衫磊落,装扮朴素。 她的五官并不精致,偏一双眼睛阔而明亮,若一汪泉水,颤动着紧张的微波。 游观青站上这方擂台,代表的是北方的仙门世家——梁溪苏氏。 可她不姓苏。 灵秋注意到游观青执剑的手。 她的手既不纤细,也不柔腻,覆盖着一层清晰可见的茧——既不在虎口也不在指根,在关节和指腹。 胥阳山上清苦十年,灵秋一眼看出——这是一双被粗活磋磨过的手,而非修士惯常握剑的手。 他们竟然让一个普通人站上擂台!? 灵秋猛地看向世家所在的方向。 锦绣锻袍连绵成不绝的海,浩浩荡荡,蔽日遮天。苏氏家主坐在看台最高处,目光淡漠地注视着场中的两人,他身侧,一个又一个世家掌权人安然坐着,表情是一样的沉稳,一样的冷漠。 家主们正下方,站着这一代氏族中最优秀的年轻子弟。 这些少男少女同样看着场下,脸上的表情与父辈如出一辙。 众人间,唯有一个相貌俊秀的少年俯身靠在栏杆上,紧张而密切地关注着擂台。 随着比试开始,游观青手中宝剑曲折蜿蜒,艰难地抵挡着云靖的进攻。 她的身法十分娴熟,剑术却极为生涩,不一会儿便落了下风。 江芙也瞧出不对劲,蹙眉道:“她好像不是剑修!” 灵秋朝裁判席上的三位仙士投去一眼。 此时游观青已经被多次击倒,口中鲜血汩汩,洇红了地面。 难道没人看出不对劲吗?这是被允许的吗? 灵秋皱着眉,只见三位仙士一语不发。倒是场中的云靖终于觉察出几分不对。 凝霜剑在空中挽出一道剑花,利落地背在身后。云靖对游观青道:“你不是我的对手,现在认输,可保一条性命。” 游观青闻言却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 “我不认!” 她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握紧了剑,旋即飞身,再度攻向云靖。 “今日参加比试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还不要命?” 身侧,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发出由衷的疑问。灵秋眼见擂台上的少女被一次次击倒又一次次坚持着站起来。宝剑在空气中勾勒出青涩的弧线,连连不绝。 她紧紧抓住每一个可乘之机,青衫都被血浸透,有好几次,眼看就要被击飞出去,最后一刻却不顾性命,死死坚持在一个危险的位置,剑尖点地,在擂台上一路划出炫目的火光。 “最后一次。”云靖剑指游观青,“我不想杀人。” 长时间的连续打斗让他本就重伤的身体不堪重负。凝霜剑的剑尖在空气中微微颤抖,云靖使出最后一击。 嘭! 游观青认命般闭上眼,摔下了擂台。 “本场,银霜楼云靖对梁溪苏氏游观青,云靖胜!”” 欢呼与掌声齐齐灌入耳朵。 云靖转身看向灵秋,灵秋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游观青。 那个先前看台上唯一紧张的俊秀少年飞下来,落到游观青身侧,伸手做出一个搀扶的姿势。 他关切地看着她,游观青却紧紧盯着场外的另一个人。 灵秋在接收到这份注视时愣了一下。 那双在擂台上神采奕奕的眼睛此刻如一潭死水,游观青望着她的表情迷茫而沉重,就像终于得到宣判的死囚。 她不明所以,直到听见裁判席上传来:“下一场,逍遥派凌秋对梁溪苏氏游观青,请上场准备!” 灵秋恍然大悟。 看游观青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想和她打。 灵秋低头思索着。 江芙在这时递来自己的剑,她却摇了摇头。 云靖与灵秋擦肩而过,只见她大踏步走向游观青。 “你不是剑修。” 灵秋直截了当地给出结论,游观青和那个少年同时露出惊讶的神情。 怎么,难道你们以为在场的人全都是瞎子吗? 灵秋在心里默默吐槽。 仙士催促着无关人士离场,少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游观青心道:“即便对手是传说中的凌秋,也不能不战而退!” 她提着剑往擂台去,灵秋却绕到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 裁判台上传来威严的声音,风云震动,仙士的催促一声高过一声,她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垂首问道:“你修的……是什么道?” “符修。”游观青答:“我是符修。” 灵秋笑了:“那这一场,我就和你比画符,行吗?” 游观青惊讶地看着灵秋,呆滞地点头。灵秋便迅速转过身,对着高台上的仙士大声宣布:“我不和她比剑,只和她比符。” 一言既出,四座哗然。 最左侧的一位蓝袍仙士闻言嗤笑一声,道:“剑道比试,你要比符?” “没错。” 灵秋毫无惧色地望向他:“我只和她比符。” “不可能。不过,你可以现在就认输。” 右侧,另一位灰袍仙士淡淡开口。 “我可不想认输。”灵秋盯着高处的三人,“既然不能和她比符,比剑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我要换一个对手。” “你到底想怎样?” 蓝袍仙士极不耐烦。 灵秋伸手往台上一指,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用无比清晰且笃定的声音,大声说道:“我要和你——你们比。” 她道:“阳华仙会既然是为太霄辰宫选拔内门弟子,自然要择出实力最强的那个。在场众人,最强的恐怕就是几位仙士了。我和你们比剑,要是赢了,那不就证明我是此处最厉害的那个吗?如此一来,之后的比试也用不着了。一劳永逸,求之不得。” “你想和我比?”蓝袍仙士干笑几声,忽而变了脸色,叱道:“我是主司,你是剑士,你这是以下犯上!” 灰袍仙士冷冷道:“不懂规矩。” 灵秋闻言一声轻笑,道:“江湖规矩,历来比试之后要留出时间供修士恢复调整,今日你们咄咄逼人,不断催促,致使败者力竭,胜者重伤。” 她指向远处浑身是血,虚弱倚靠在于风身侧的云靖,刻意回避了他灼热的视线。 “既然主司可以如此不顾规矩,枉顾性命,剑士一样可以打破常规,另辟蹊径。你不顾惜我的性命,我又凭什么守着规矩,顾及你的体面?” 灵秋盯着一蓝一灰两道身影,挑衅地说:“两位若是怕了,只管一起上场。” 她扯开发带,捏在手上:“方才在座诸位都瞧见了,我手中铁剑早已沉入江水,所以与你们对打,这一局,我只用绸带。” 一阵风过,吹起她青丝飘扬如瀑。红绸张扬,灵秋笑得更张扬:“怎么,话及此处,两位还是不敢应战吗?” 全场鸦雀无声。 “疯了。” 江芙目睹灵秋口出狂言,紧紧揪住逍遥散人的衣袖,急道:“师父,快想想办法啊!” 要是两位仙士真的被激怒下场,师妹就完了! 霍羽也跟着说:“师父,要不您赶紧上场去吧!” 兰翘兴奋地附和:“是啊,师父,您快上场去帮师姐打架吧!” “上上上,上什么上!”逍遥散人狠狠抽出发皱的衣袖。 他看向高台中间始终沉默的白衣女人,负手泰然道:“放心吧,不可能打起来,你们以为阳华仙会是什么?菜场啊!主司和剑士打起来,还二对一,传出去太霄辰宫还要不要脸?看着吧,最厉害的那个马上就要出手了。” 话音刚落,只听那蓝袍仙士哼哼一声,怒道:“你要打,我就跟你打!只怕你今日有命叫板,无命下台!”言罢,径自飞身而下。 白衣女人指尖溢出一道流光,捆仙锁似的,刷刷几下绑住他,禁锢了一切动作。 女人柔媚的声音响起,带着三分慵懒:“入门多少年了,怎么还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蓝袍仙士小声唤了声:“师叔!” 白衣女人丝毫没有理会,她望向灵秋,笑道:“阳华仙会是为太霄辰宫挑选弟子,也是为天下苍生挑选护卫与倚仗。待来日,你们这些年轻人走入尘世,除魔卫道,难道穷凶极恶的魔族会在大战之后,好心留给你们机会修整吗?” 她的语气柔和,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仪:“阳华仙会历来如此,无法适应只能说明你的修为尚弱,还不足以成为一个合格的斩魔人。” 除魔,斩魔,穷凶极恶。 她每说出一个“魔”字,灵秋的太阳穴就狠狠抽动一下。 她在心里拼命完全带入凌秋的角色,深吸一口气,反问道:“仙尊的意思是优胜劣汰,今日在这场中重伤乃至死亡的修士都是求仁得仁咯?” “自然。” “敢问太霄辰宫之人使命为何?” “除魔卫道,护佑苍生。” “敢问苍生几何?” “天下之大,俱是苍生。” “那你有没有想过,今日在场的修士若不死不伤,走入人间,也能除魔,也能卫道,也能护佑哪怕一个、两个所谓的苍生。天下之大,并非所有魔族都是穷凶极恶……无法战胜之辈。” 灵秋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被杀,就会死。受一次伤就会留一道疤。这些人原本可以死在与魔族对抗的战斗中,如今却因为不合理的赛制,为了太霄辰宫虚无缥缈的名声,死在同僚手上。” 她看着白衣女人,一字一顿地说:“这不是除魔卫道,而是自相残杀,草菅人命。” “还有符修。” 白衣女人皱了皱眉,灵秋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接着说:“我知道,阳华仙会历年只收剑修,无非是觉得修剑道的人更厉害,能多杀几个魔族。” “我只想请问仙尊,都说人间北方仙门世家历来多符修,你们如此急切地寻求剑士,是否这些修符的人在太霄辰宫眼中都是不堪一击之辈,整个北方是倚仗太霄辰宫的庇护才得以在魔族手中苟延残喘至今?” 人群泛起喧闹,看台右侧,原本安稳看戏的北方修士此刻全都开始交头接耳,十几位世家家主也忍不住将目光齐齐投向白衣女人,微微皱了眉。 整个人间以绵延的山脉为界,划分南北。 南方有大大小小的仙门,有太霄辰宫,北方则世家林立,被古老的氏族牢牢把控。 自从徐悟建立太霄辰宫,世家权力被大大削弱。灵秋的这番话不仅贬损了符修,更动摇了最根本的东西。 她用寥寥数语便将这整件事加码到了全然不同的高度,简直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无数窃窃私语中,灵秋看见白衣女人明显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姑娘。” “天下修士俱是一家,均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何来南北剑符之分。太霄辰宫从不敢妄自居功,至于阳华仙会,对打、试炼均由参赛之人自己把握程度,若力有不逮,随时都可以退出,自由决定,又何来草菅人命之说?” 她轻声慢语,挥手拖回那被绑在半空中的蓝袍仙士,笑道:“你若执意要与这位姑娘比符,那便比吧。” “不过,”白衣女人看向游观青,“即便侥幸赢了,下一场还是要与剑修对上。到那时,可不会再有人答应以符换剑了。” “多谢仙尊成全。” 灵秋浅浅一笑,终于转身对游观青道:“来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故人在野宿怨祸心 游观青点点头。 咣当—— 她扔下剑,袖袍一挥,数枚符篆破空而出,如雪飞扬。 周遭灵气簌簌响应,符文流转似星辰环绕,天地颜色骤然大变。 符咒飞掠而出,带着破竹之势扑向灵秋。她飞身后退数步,指尖弹出全身上下仅有的几张黄纸,却如杯水车薪、螳臂当车。眨眼之间,整个人便被强劲的符咒逼退至擂台边沿。 真是自讨苦吃。 灵秋堪堪稳住身形,凌空而立。 风声鹤唳,吹起她袖袍猎猎。虚空之中骤然浮现数道金芒,灵秋有些心虚地朝台下望一眼,果然对上逍遥散人期待的目光。 说到符篆,也就只剩那一个了吧。 她叹了口气,并指为笔,重重划破虚空。每划出一下,天地便绷紧一寸。 头顶浓云翻滚,指尖灵光流转,当最后一道符线上扬收束,周遭之景猛地一震,闪电露出狰狞的光舌。 “九霄御雷诀!” 高台上的三位主司全都站起身,那蓝袍仙士当场指着灵秋惊呼道:“这是太霄辰宫的法术!你为什么会太霄辰宫的法术!?” “不对。”灰袍仙士反驳道:“九霄御雷诀的符线笔笔方正,她所绘符线却笔笔上扬。这不是九霄御雷诀,只是很像罢了。” 呲呲—— 浓墨般厚重的云层发出阵阵令人胆寒的低吟,仿佛顷刻之间,万钧之力就要降临。 众人皆默不作声,无数道目光射向场内,屏息凝神地等着。 看台上,段若霜和云正停下替云靖运功疗伤的动作,齐齐望向灵秋,心头皆是一颤。 当年芙蓉树下一剑动九州的少年仿佛还站在那方擂台之上。 银剑纵横、身形错落。风起云涌间,符线上扬,一道惊雷猝然劈向大地。紫电万丈,就此成为太霄辰宫历史上最为冠绝的一笔,九霄御雷诀由此问世。 此后五百年,少年天才弃剑而走,踪迹难寻,这道被他抛下的符诀历经多番调改,昂扬的符线笔笔下坠,终于变作再平凡不过的方圆。 两人透过台上的少女,依稀窥见故人的身影,内心激荡不已。 逍遥散人站在远处,和众人一样期待着。 十年师徒,他有心无力,只教给过灵秋这一道克敌制胜的终极绝招——虽然她学会之后从来不愿在他面前使用。 逍遥散人期待灵秋能使出比自己当年更技惊四座的威力,毕竟她是那样天资卓越的一个弟子。 天上云又近了一寸,黑云低悬,隐约可见一道遒劲蜿蜒的紫色光柱正以惊人的速度凝聚成形。游观青大口喘着气,内心已甘拜下风。 凌秋就是凌秋。 古今第一天资的名号摆在那里,剑道如何?符修又如何?世间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好的? 一种闷闷的无力感涌上观青心头。 她在苏氏从早到晚地干粗活、卖力气,四处挤出修炼的时间。半刻钟,一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像积攒晨露一样积攒着时间。 下一场阳华仙会还要等上百年。 一百年那么长。 北方那么动荡,每日死在魔族手里的修士那么多,她还能不能有下个百年? 观青颓丧地垂下头,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坚信自己已经彻底输掉了这局。那些飞雪似的符咒紧张地环绕在她周围,准备着承受重击。 灵秋伸手朝前一推,麻麻道:“雷来。” 轰—— 紫电如天柱贯通云霄,雷声大震,一道历光猛劈向地,扬起百丈高的尘土! 观青猛闭上了眼。 好疼……吗? 她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自己周身安然无恙,不仅如此,就连围绕她在身侧的符篆也丝毫没有半寸破损。 紫电轰隆一下过去了,万钧之力在触地的瞬间骤然泄气,化作一股歪风猛刮向四周,吹得整个观众席东倒西歪,简直像某种恼人的恶作剧。 灵秋深深叹了口气。 好了吧,这下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个不会画符的笨蛋了。 谁能想到,有着“古今第一天资”之称的凌秋实则从来于画符一事上比旁人少几分悟性。 好在只引来一阵风。灵秋后知后觉地感到庆幸。 不是像以前一样的爆炸就好。 她转身看向逍遥散人,对上他无语凝噎的表情,露出一个略显惭愧的笑容。 不用说,与她相比,游观青操纵符篆的能力简直厉害多了。 高台上的蓝袍仙士当场爆出一声爆笑,嘲道:“哈哈哈哈我就没见过能把九霄御雷阵用成这样的!” “不是九霄御雷阵。”灰袍仙士默默反驳。 “……” 蓝袍仙士朝他递去一道无语的眼神,宣布起结果。 这一场交锋,终究是观青赢了。 她走下台时,灵秋正低着头一边数着地上的裂缝,一边等待下一个对手。 观青整个人像走在棉花上一样飘然虚浮。世界变得轻飘飘的,像一场尚未褪去的美梦。她回到梁溪苏氏的队伍里,苏氏家主终于第一次将目光完完整整地投向她。 观青不敢眨眼,连视线都有些发晕。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 不同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上擂台,灵秋挨个打过去,招式越来越狠,越来越快,越来越简单,打到最后忍不住呵欠连天。 砰! 她把对面的人随手打下擂台,忍不住转身对蓝袍仙士怒道:“到底还有完没完?” “本场,凌秋胜。” 蓝袍仙士刚有气无力地报完幕,看着她重重叹出一口气,接着用机械性的口吻说:“下一场,逍遥派凌秋对闻人氏闻人双双,请准备。” 身着明黄色齐胸襦裙的少女提剑上台,她发髻高挽,发间斜插一只鎏金凤凰钗,看向灵秋的眼神冰冷而锋利,像是把仇恨全都磨成了寒光,藏在瞳仁深处。 珠翠在江河波光中摇曳晃动,与上身黄衣相映成辉,起落之间,只听见“铮铮叮叮”数声脆响。剑锋与绸带相交,火星四溅。 两人脚步交错间,飞沙走石。灵秋翩然落地,脚尖一顿,站定了。 她望向闻人双双手中宝剑,轻蔑笑道:“剑还是好剑,人也还是废物。” 言罢,纵手一击,砰的一声,闻人双双急速飞出,摔下了擂台。 蓝袍仙士立刻念出那句说了无数遍的台词:“本场,凌秋胜。” 然而话音刚落,他立即惊呼起来:“啊——你做什么!” 闻人双双的剑峰猝然朝着游观青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灵秋想也没想,劈手射去一道剑气。 铮—— 剑身一偏,仿佛早有预知般,流畅地闪避。 眨眼之间,闻人双双在空中利落地折了个身,眸中寒光大盛,转动宝剑,猛击向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 自带神力的宝剑划破长风,带着尖锐刺耳的鸣叫向云靖射来,生死一刻,众人均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他凌空一顿,铁划银钩,猛地一击,将那柄剑击飞出去。 “好巧妙的身法!” 众人惊异地看着他动作,忍不住啧啧称叹。 “这是什么剑招?我从未见过!” 没人能回答。 灵秋站在擂台上。风吹过,带起手中红绸翩跹,与长发青丝飘动纠缠。 她静静盯着云靖手中宝剑,云靖也在此刻看向她。无数低语静默中,一道清凌稚嫩的声音骤然响起。 “这是我师姐的剑招!” 兰翘的语带愤怒,大声地对云靖提出指控:“你为什么会用我师姐的剑招!” 剑术一道,独创的招式往往是修士个人风格与实力的象征,一招一式,历来最忌讳他人模仿抄袭。 银霜楼众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云靖,一时不知是先找闻人双双理论,还是先应对兰翘的指控。 而台下,众人本就对先前灵秋主动认输的事耿耿于怀、疑窦丛生,如今听到兰翘一番指控,全都敏锐地嗅出了八卦的气息。 闻人氏势大,不用说,闻人双双一定会北方世家被力保。比起她突然发疯的所作所为,人们屏息凝神,更在意灵秋的反应。 要知道,江湖上,偷学剑招可不是小事。过去做出这种事的人往往身败名裂,被原主追杀一二百年的也大有人在。 大战恐怕一触即发。 然而出乎意料地,灵秋走下擂台,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漠漠然道:“这不是我的招式。” 众人皆大失所望。 她路过云靖,手腕突然被他虚拽住。灵秋回头皱眉看他,挣了挣,竟没能挣开。 “这就是你的招式。”云靖道,“五年前水境,你曾用此招与千年蛟对打,我就是在那时候学会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正主否认,偷学的人却上赶着当面承认。这么嚣张的人,还是头一回见! 打起来,打起来! 众人心想,这下凌秋是一定会出手了。 她一定会出手,会吗? 云靖看着灵秋,心脏一上一下地敲着鼓。 他盼着她出手,又希望她不要出手。 他难以忍受她的漠然,不如与她淋漓激战一回。可她对他一认输,又撩动起他心底更为奢侈的愿望。 她会心软——想到这一点,心里就犹如一颗石子投进了湖面。 云靖观察着灵秋的反应,是试探。 当日水境之中她纵身一跃,铁划银钩,云靖从此记在心里。分别的两年,他白日里想着她做糕点,深夜也想着她,照着记忆临摹身法。 一招一剑,夜复一夜,他在当日一招半式的基础上创造出无数崭新的剑招,自在心底想:待来日相见定要与凌秋交流探讨。到那时,是叫“凌云剑法”还是“靖秋剑法”呢? 他太熟悉这套剑招,以至于在生死关头不假思索地施展出来。 转眼间,太虚宫下起大雨。 天已经晴了。 云靖拽着灵秋的手腕,手心就像有火在烧。 她的皮肤是冰凉沁骨的,灼热的温度全都来源于他自己。 灵秋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来,毫不在意,冷漠地说:“废招而已,你想学就学吧。” 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 云靖眼中水光颤动,不可置信地看着灵秋,疾步上前,用力拽住她的手腕,咬牙重复道:“我说,我偷学了你的剑招,故意的!” “我知道。”灵秋挥开他的手,“我说过了,我根本不在乎。” 说过…… 云靖怔怔望着她。 她还说过什么? “从今日起,你我二人,恩怨俱消,两不相欠。” “恩怨俱消,两不相欠。” 她说到做到。 灵秋没有出手,却不是以他所期望的方式。 云靖感到心脏好似被人刺了一刀,疼痛刺激着他,哇的呕出一口鲜血。 她凭什么说到做到! 凭什么偏偏是在这件事上说到做到! 他双眼泛红,目光散乱,自嘲地牵起嘴角,胸中情绪翻涌不休,偏头又是数口鲜血接连吐出,终于失去意识,软绵绵地倒进段若霜怀里。 当场人人交头接耳。 凌秋在有机会杀死云靖时猝然收剑,主动认输,又在受他挑衅,遭遇常人绝不能容忍之事时轻轻揭过。她修为高强,并非不能讨回公道。此番作为,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如何才能让一个修为高强、口齿伶俐的人处处容情? 众人心头一惊,恍然大悟,看向灵秋与云靖的眼神纷纷带上微妙的旖旎。 一众人中,唯有闻人双双看着云靖,流露出嘲讽失望的神色。 原来她也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闻人双双看向逍遥派,她的目光扫过一众人,最终落在了被灵秋稳稳牵在身侧,笑着安慰的小姑娘身上。 那道鲜艳的身影可真是碍眼得很。这回……应该不会错了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花深深莫及之人心(1) 阳华境坐落于远离尘世的深山之中,周遭峭壁环抱,四面临江,结界丛生。 每逢清晨傍晚,宽阔的江面泛起浓雾。晓风拂过,氤氲的雾气扑面而来,沾湿一树西府海棠。棠花深深,春意沉沉,青砖黛瓦一路绵延,近有错落有致的水榭楼阁,远有傲然耸立的陡峭山岳。 工笔写意,刚柔并济,对比鲜明的图景在雾气弥漫之下显现出一派朦胧的和谐,得出几分方外仙家的缥缈,宛若一场春意的美梦。 这场美梦被一丛棠枝骤然划破,伴随两声脆响,无数花瓣飘然下坠,兰翘站在海棠树下,懵懵地抬手去接,被灵秋驱使着棠枝,狠狠敲了一记爆栗。 兰翘捂住额头,委屈得不行,抱怨道:“师姐,我不想练了。” 她摊开两只空空如也的手,举到灵秋面前:“练剑练剑,我们连剑都没有,到底该怎么练啊?根本就不能练嘛。” 灵秋随手抛给她一枝海棠,正想开口,却见远处徐徐行来一人。 游观青一见灵秋,低伏身子,朝她行了个大礼,吓得兰翘当场跳到一边,连连退出数步。 灵秋道:“你这是做什么?” 游观青抬起头来,诚恳道:“在下谢过凌姑娘当日之恩。若非姑娘手下留情,此刻我恐怕早已被逐出阳华境。” “手下留情?”灵秋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当日你我二人比试,我刻意放水,未尽全力么?” 游观青只道:“凌姑娘天资出众,天下皆知。若非刻意,如何会败于我手?” “所以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灵秋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做出些别的什么表情,她看着地上的少女,片刻,终于扯了扯嘴角:“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与你比剑吗?” 游观青道:“我不擅剑术,姑娘是怕与我对打,即使胜了,也胜之不武,对吗?” 灵秋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修为高低,何须顾及剑道符术?我之所以会为你出头,不过是因为欣赏你与银霜楼少主对打时死不认输的那份执拗。” “以符对剑的确不公,可这世间诸多不公之事,我也并非每件都乐意插手。” “你既在那方擂台上苦苦支撑许久,久到连我这样的人也不由为之动容。为何终于取得成绩,却反而自认卑微,将功劳一股脑地推到别人身上,宁愿将胜利当作他人施舍的恩赐也不敢承认自己的确技高一招?” 游观青怔怔地望着她。 灵秋转过身去,道:“这世间跪我的人很多,你却不配。你不必谢我,因为我已经开始后悔当日出手了。反正看你这样,迟早也是要滚出阳华境的。” “你既然觉得当日全凭我大发慈悲,那么就像那位仙尊所言,下一场,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早点滚吧,别在我面前碍眼。” 她转身去招呼兰翘:“谁说要有剑才能练?世间剑道大成者,不过化有形为无形,化无形为万形。只要心中有剑,棠枝亦可伤人,流水亦可成锋。” 灵秋自三人身侧湖面引出一泓清水。 她指尖微震,温柔的水如同一条银带,穿越密密匝匝的棠花,飞向远处的假山。 只听轰隆一声,顷刻间,山石飞溅! 水带轻巧地穿梭在碎石之间,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刺耳的嘶鸣。剑气若有若无,潜藏的杀意却足以令人胆寒心惊。 无数棠花纷纷落下,终于,这一弘泉水在空中一顿,分散破碎,化作一场温柔的细雨,淅淅沥沥洒向地面,与花瓣一道,纷扬着落了兰翘满身。 兰翘惊讶地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一把抱住灵秋的腿,激动道:“师姐我要学这个!” 灵秋冲她手中的棠枝一扬下巴,道:“打好基础才能继续进阶。你的修为不够,别说化形,哪怕现在就将这天下最好的宝剑捧到你跟前,也是白白浪费。” “所以,剑道的深浅其实与剑没有关系,与人的修为有关!” “没错。天下大道,同源共生。很多人觉得,剑修嘛,有把好剑是最重要的。可事实上,阿翘你也瞧见了,当日我不过略一出手便将宋氏与闻人氏手中的两把宝剑接连击碎。究其根本,是因为执剑的这两个人手中有剑,心中无剑,加之修为又十分低微,如此雪上加霜,即便手持千古一剑也不过是金玉其外的装饰罢了。” 兰翘看着手中的棠枝,十分郑重地点点头:“所以师姐,手持何物并不重要,剑是修士修为的体现,要从心里开始练……” 想到这儿,她猛地看向一边的游观青,激动道:“符也可以化剑!对吗?” 游观青还跪在地上,整个人猛地一震。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朝着灵秋鞠躬一拜,颤声道:“多谢凌姑娘!” “我不过是在传授师妹剑术罢了,你又为何谢我?怎么,想偷学啊?还不快滚。” 言罢,灵秋拿过棠枝,做了一套动作,对兰翘道:“记住了,今日就练前三个动作,开始吧。” 兰翘练了一会儿,游观青还怯生生地站在原地,只是为了“不偷学”,刻意把身子转到了一边。 灵秋懒得管她,只顾纠正师妹的动作。 兰翘举着棠枝,作金鸡独立状,一边问道:“师姐,我听七师兄说,修士都有自己的本命剑,师姐的本命剑是什么?” “没有。” 灵秋狠狠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教训道:“刚才说的全都白听了是不是?” “可是师姐,你能化无形剑,应该很厉害才对啊,为什么会输给那个银霜楼的云靖啊?” 不知道为什么,师兄师姐似乎都很讨厌那个人。兰翘觉得,他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灵秋想到当日,忍不住皱眉。 该死的云靖,要不是为了跟他撇清关系,再无交集,她非得把他揍成猪头不可。 居然敢学她的剑招?学了就罢了,竟然还敢擅自改动?简直无法无天。 一想到便觉得烦,灵秋道:“不许问这个。” 兰翘却自顾自地找出理由:“一定是因为他偷学了师姐你的剑招!” 她仿照记忆,在空中比划出云靖的动作,愤愤不平地说:“师姐的招式连我都还没学过呢!” 说实话,当日败在千年蛟手下,灵秋深以为耻,此后便逐渐抛弃了那套剑招,近一年来更是彻底再没用过。 她的天赋极高,自学成才,可用的招式实在太多太多,以至于那天看到云靖出剑,反应了片刻才辨出不对。 灵秋捏捏兰翘气鼓鼓的脸蛋,安慰道:“你想学,我教你就是。” “真的!?” 兰翘一激动,手上的棠枝就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径直飞了出去。 “嗷!” 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几人忙上前察看,却是一个与兰翘一般年纪的少年蹲在地上。 他捂着脑袋,露出痛苦的表情,脚边正安安稳稳地躺着那截海棠枝。 “对不起!” 兰翘忙冲他道歉,在口袋里翻翻找找,递出一枚丹药。 “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闻言抬头,很清秀的一张脸上赫然挂着两道泪痕。 他看着兰翘,正想接过她手中的丹药,猝不及防对上灵秋的目光,受惊般当场跪倒在地上。 “我、我我没事!” 他挣开兰翘搀扶的手,后退数步,如同受到追杀般,跌跌撞撞地逃开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真奇怪。”兰翘盯着那道背影小声嘟囔,脚步一动,踩上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打满补丁的荷包。那荷包极为朴素,其上的图案却十分精致,能看出制作之人的郑重与用心,想必颇有来头。 兰翘朝着少年大喊:“喂,你的东西掉了!” 少年充耳不闻,跑得像是逃难,下一刻,终于彻底消失在环廊拐角。 兰翘拿着荷包,看向灵秋:“师姐,我去把荷包还给他,去去就来!” 言罢,立即拔腿飞奔出去,跑出几步还不忘转过身,把手放到嘴边,冲灵秋高兴地大喊:“等我回来,你一定要教我那套剑招!” 灵秋捡起地上的棠枝,随手比划几下,蹙眉道:“是这样的嘛……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她转头看一眼旁边的游观青,顺手抛给她一截棠枝,扬首道:“喏,比划几下。” 游观青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灵秋已经不由分说地朝她扑来。 两人在海棠树下交手,风声沙沙,灵秋纵身一跃,横抓住棠枝,翩然落地,对上浩浩荡荡地一群人。 游观青立即收起棠枝,跪地行礼道:“拜见家主。” 苏氏家主的眼神从她身上滑过,移向灵秋。 他身侧,左边站着闻人氏,右边站着云正和段若霜,俱是世家前辈。这群前辈前面站着当日的白衣仙尊,后面则依次跟着各家小辈以及一个宋微澜。 当日闻人双双试图伤人,最后也只不过被罚了几天禁闭。 听别人说,作为闻人氏这一代唯一的小辈,闻人双双天之骄女,众星捧月,偏偏少了几分悟性,仙缘寡淡,于剑道一事上颇不得要领。 若是寻常人,背靠闻人氏这棵大树,安心做个散修也罢了,可闻人双双偏是个倔性子,越平庸越要强,折腾若干年,靠着闻人氏四处搜刮来的灵丹法宝,终于勉勉强强地扣响了阳华境的门。 此人可谓是个货真价实的绣花枕头。 灵秋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 闻人双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灵秋移开目光,没有注意。 眼前都是当日相关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什么聚在一起。 灵秋对他们的事没有丝毫兴趣,连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凌姑娘请留步!” 俊秀少年快步追上她,不忘顺手扶起地上的游观青。 “凌姑娘请留步!” 他跑到她跟前,灵秋打量他一眼,问道:“有事吗?” 少年被她看着,脸上一热,有些羞赧地低下头,见礼道:“在下梁溪苏韫珩,见过凌姑娘。” 原来的苏氏的小公子。 灵秋静静等着他开口。 苏韫珩道:“方才无意路经此处,听见姑娘一番论道,在下心中极为钦佩,望与姑娘结交。” “无意经过?”灵秋道:“你的意思是你和这么大一群人经过这里,听到我在和自家师妹说话,然后‘无意’站定在原地,偷听到现在?” 苏韫珩慌忙地张了张嘴,僵住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好心情的轻笑,灵秋转过去,正对上云靖的脸。 她注意到他侧脸上有一道小小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那是几天前在擂台上,她亲手划破的。 浅浅的一道疤在白皙的面孔上显得有些突兀,却并不影响他的容貌,反倒额外增添了几分血性的气魄。 灵秋只看了一眼,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凌姑娘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 云靖缓步上前,抚上苏韫珩的肩,用力捏了一下。 “此处无门无窗,何来偷听一说?何况游姑娘不是一直站在旁边吗?她可不是逍遥派的人,更不是你的师妹。” 游观青慌忙地摆摆手:“不是……我……” “游姑娘不必担心。”云靖盯着灵秋的眼睛,脸上笑意愈浓,“我相信凌姑娘心胸宽广,定不会与我等计较这些小事。” 灵秋看着他那张欠揍的漂亮脸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这时候,一边的苏韫珩又开口道:“凌姑娘,此事的确是我们考虑不周。姑娘不必担心,方才仙尊早已有言在先,今日所闻绝不会传扬出去,为人所知。” 不会为人所知?难道你们不是人吗? 灵秋半眯起眼睛。 她在想,是否这些仙门世家的子弟生来如此,最擅长模糊重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个个都是和稀泥、装无辜的一把好手。 她很想出言反驳,却怕又和云靖对上,再生出若干牵扯,干脆什么也不想说了。 没关系,不理他,不理他们。 她可不想再因为靠近孽缘,引发血光之灾。 见她未接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苏韫珩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几分,继续自己最初的目的。 他对灵秋道:“凌姑娘,实不相瞒,在下早已对你倾慕已久……” 肩膀突然传来一阵闷痛,苏韫珩惊讶地转过头,正对上云靖。 他正亲昵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得一脸真诚无害。 苏韫珩盯着他的手,心想或许是自己感觉错了。 云靖待人一向客气疏离,苏韫珩从来不知道自己与他的关系何时变得如此亲密。 念在他刚刚替自己解围的份上,苏韫珩不好拂了他的面子,轻咳一声,继续对灵秋道:“今日一见姑娘,果真钟灵毓秀,姿意飒爽,容光绝世,恍恍乎若姑射神人,若能与姑娘结交……呃……” 空气中传来一声突兀的脆响。 这一下,无比清晰。 苏韫珩震惊地回过头,感觉自己半个手臂都没了知觉。 云靖居然把他的肩膀给捏脱臼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头,灵秋实在受够了他的长篇大论,早已无聊得眼神乱飘。 对面湖边缓缓经过一个人,灵秋眼神一亮,喊道:“师兄!” “师妹?” 霍羽抱着一堆卷轴,惊讶地转过头,正看见灵秋冲他招手,而她身侧竟赫然站着银霜楼的那位少主! 联想到早晨银霜楼楼主夫妇突然不请自来,师父又突然像发了疯似的要他四处去借十八年前史籍书册,嘴里嘀咕着“天作之合”、“神仙眷侣”之类的词,霍羽心头一惊,忙招呼灵秋:“你在那儿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脚下一滑,竟然不受控制地往湖里栽去。 霍羽手中书卷散落,灵秋飞身上前,横跨湖面,眼疾手快地捞过他的手臂,将人带回了岸边。 “我在那儿等阿翘来着,她捡到一只荷包,去找失主了。” 灵秋和霍羽一起捡着地上散落的东西,两人各自抱着一堆书卷,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湖对岸,云靖被苏韫珩单手揪着领子,愤怒地质问:“我说你究竟在做、什、么!” 他盯着那两道成双成对的背影,铁青着脸,默不作声。片刻,终于道:“她不喜欢你,以后不许再去找她。” 苏韫珩整个愣住。 他想到这几日阳华境内流传的谣言,火气噌地一下窜上头顶,揪着云靖大喊:“你他妈恃宠而骄是吧!?就许她喜欢你,不许她看别人一眼?” “她也不喜欢我。” 云靖拂开苏韫珩的手,一瞬间,苏韫珩几乎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堪称绝望的神色。 他又想起这些日子听到的另一个版本的传言——是从银霜楼内传出来的。 他抚着脱臼的肩膀,站在原地,头一回感到无比的困惑。 是夜,苏韫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同时间,阳华境内有两个人与他经历着一模一样的折磨。 东北角,云靖对着乌云漫天的夜空,来回反刍着白日发生的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描摹最后的那两道背影。 为什么每一次见到她,他都忍不住刻意拿话去刺她,为什么他不能像苏韫珩一样,哪怕是装一下呢? 右边侧脸上的伤口泛起刺痛,像蚂蚁不断噬咬着血肉。云靖想着这些事,喉咙又酸又涩,忍不住微微攥紧了拳头。 与他一样,西南角,灵秋躺在床上,同样不断回溯着白天,只不过她心中想的却是霍羽险些摔入湖中的画面。 当时他明明站得离湖面很远。 虽然师兄自己也说是意外,但她翻来覆去,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夜色已深,灵秋从床上爬起来,悄无声息地潜出院子,回到湖边。 青草上还残留着傍晚的露水,无数晶莹透亮的小水滴中间,她仔细地找了又找,终于察觉到一丝法术的残留。 一道极微弱的剑气附在丛生的杂草之间,闪烁着浅浅的红光。灵秋眉心一蹙,顺着这道剑气地方向看过去。 白日里,站在那处的人是谁?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赫然出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远处,逍遥派的院子里突然灯火通明。纷乱的杂音间,隐约听得一道急迫的喊叫:“小师妹不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花深深莫及之人心(2) “你最后一次见到小师妹是什么时候?” 院子里,江芙正在挨个盘问同门。 灵秋急匆匆地从外面赶回,新鲜的海棠花瓣被她的衣袍卷带着,翩然坠地,踏进泥里。 “小师妹怎么会突然不见了?这境中之路她早就熟悉了啊。” “不是不见,是根本没有回来。” 灵秋听着诸位同门你一语我一言的争论,不知为何,心下忽然有些不安 她对江芙道:“师姐,你立刻通知师父,将此事上报太霄辰宫,请他们派人相助。我现在立刻就去找白日里见过阿翘的人。” 江芙点点头,灵秋又对霍羽道:“师兄,请你安心待在师父身侧,莫要轻举妄动。” 她从袖中甩出一道浅红的剑气:“这是我方才发现的,不知闻人氏与我逍遥派有何积怨,竟敢在背后偷袭,待找到师妹,我定要与他们好好分说一番!”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灵秋便转身往外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间。 冰蓝色的循踪阵在海棠树下缓慢展开,光影流转、灵气汇集,那道隐秘而微弱的气息无限放大、清晰。 灵秋蓦地一愣,立即起手抹除了周遭所有残留的气息,纵身飞向循踪阵所指之处。 不过普通门派里,一个极普通的弟子。 见到白日那个被棠枝砸中的少年时,那枚打满补丁的荷包正缀在他腰间摇摇晃晃。 掌门一见灵秋找上门,立即不由分说地冲着那男孩一通怒斥。 滔天怒火令灵秋皱眉,更让她厌烦的却是男孩躲在角落缩成一团、唯唯诺诺的模样。 她努力按下心中焦躁,对掌门道:“还请前辈许我与这位小友单独叙话。” 少年闻言一颤,掌门却连忙答应了——来者不善,他巴不得快快送走这尊煞神。 灵秋与少年单独进了一间屋子。她甩出法咒封死四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开口冷叱道:“魔族之人,见了本尊,还不参拜?” 少年惊恐地看着她,猝然跪倒下去,膝盖在地板上磕出齐齐清脆的巨响,结巴道:“拜……拜、拜见太女殿下。” 灵秋见他那副怂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冷嘲道:“魔族还真是什么货色都敢送进仙门来找死。我不想跟你废话,只问你一句,我师……逍遥派的兰翘到底在哪里?” 少年回答道:“今、今日兰翘姑娘将荷包送还给我,我们……我们聊了几句,之后她就离开了……” 他拼命想了想,突然抬起头:“兰翘姑娘临走时说她的师姐催她回去练剑!” “催她?” “没错。”少年道:“我亲眼瞧见兰翘姑娘接到一封信,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灵秋狐疑地盯着他。少年接着取出一只短刀,划破自己的额心,举手虔诚道:“小人以全家老小十二口的性命启下血誓,方才所言句句为真,绝无丝毫欺瞒。” 额心血落在地上,化作一方极其复杂的符阵。灵秋看了他一眼,径自拂袖而去。 所谓血誓,一旦起阵便会反噬一生。她这辈子绝不可能为任何人、任何事沾染分毫。方才那人毫不犹豫,灵秋心想,或许魔族选他卧底仙门也并非全无道理。 她走出屋子,整个阳华境已然一派灯火通明。 灵秋心中不妙的预感一瞬大盛。 方才在湖边,她试过用循踪阵找寻兰翘的踪迹,不料这镜中四处都有她的气息,方位难以辨别,所以她才会让师姐立刻去请太霄辰宫帮忙。 阳华境内,东道主自然更为熟悉。 若是连太霄辰宫也找不到阿翘,恐怕…… 灵秋行色匆匆地赶回逍遥派,却在众脸上见到焦灼而失望的神色。 江芙和霍羽一见她,立刻迎上前,同声问道:“可有线索?” 灵秋摇摇头。 江芙重重叹了口气,急道:“小师妹从来不会乱跑,也从来没有的罪过任何人,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话音一落,霍羽和灵秋同时抬头,就连江芙自己也露出讶然的神情。 灵秋一把拿过江芙手中铁剑,道:“师姐,我出去一趟。” 江芙还未反应过来,却听得几人背后,逍遥散人突然怒喝一声道:“站住!” 灵秋头也不回,只道:“师父放心,我绝不会冲动行事。” 逍遥散人大步追出去,人却早就化作一道凌厉的光,消失在天际。 灵秋有整整四年没杀过人。 此刻,铁剑在手中发出兴奋的嗡鸣,她竭力抑制着体内汹涌叫嚣的杀意,击飞一众闻人氏弟子。 “凌秋!你这是要做什么!?” 宋微澜最先从闻人氏的院子里冲出来,对着她一通咆哮。 他身后匆匆跟着闻人夫妇和若干衣着统一的子弟门人,一众人中,最中心处站着坦坦荡荡、一脸有恃无恐的闻人氏大小姐。 “好大的胆子,竟敢深夜闯入我闻人氏大肆伤人!” 闻人家主一招手,数名弟子蜂拥上前,灵秋不过略微伸剑一挡,将众人击得连连后退。 她被数柄长剑包围,凛凛寒光间,紧紧盯着闻人家主,质问道:“我师妹在哪儿?” 闻人家主一愣。 早在半炷香前,他便被外边的喧闹惊动,得知了逍遥派门人失踪的事。彼时宋微澜正陪着闻人双双在院中切磋练剑。 闻人双双与逍遥派的凌秋早有旧怨,日前又发生了那样的事,闻人家主忍不住在院中驻足,待闻人双双练完剑,走到她跟前出言询问。 他用的言辞极隐晦,毕竟害人失踪比“一时不慎难以控制宝剑”导致的“险些误伤”更难解释,不想他一问,闻人双双却痛痛快快地承认了。 她满不在乎道:“即便我真将她当着灵秋的面杀了又如何?有父亲母亲和宋表哥在,有北方十七族在,区区一个逍遥派又能耐我何?” 宋微澜也帮腔道:“不过是个修为低微的普通弟子罢,即便失踪,也没有证据牵扯到表妹身上,舅舅不必介怀。” 此话不错。 闻人家主顿时放下心来,他没想到,不过短短小半炷香的功夫,凌秋便提剑打上了门。 如此招摇,如此不把闻人氏放在眼里。 宋微澜当场怒道:“你师妹在哪儿我们怎么会知道?凌秋,我奉劝你别在这儿发疯,否则,我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刚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些围着灵秋的弟子纷纷倒地,剑断峰折。一片清脆的撞击声中,一只手赫然捏上宋微澜的脖颈。 他连剑也未来得及出,便被人像鸡仔一样拎至半空,飞手扔出,重重砸到墙面上,胸口闷痛,难以呼吸,抽着气连喷数口鲜血,晕死过去。 灵秋转头看向闻人双双,眼中冷意泠泠,:“我再问一遍,我师妹到底在哪儿?” 数柄银剑指向灵秋,将她包围成一个半圆。闻人家主和夫人站在一侧,面色铁青,场面一瞬僵持。 闻人家主道:“凌秋!你究竟想做什么!?我闻人氏与今夜之事毫无关系!” “是我做的又如何?” 几乎同一时刻,闻人双双出言挑衅。 在场众人都愣了一下,闻人氏夫妇更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闻人双双上前几步,走到离灵秋一剑之隔的地方,露出一个挑衅的表情:“这么多年,凌秋,只有今天你才终于肯用正眼看我,对吗?” “你什么意思?” 灵秋早先的确隐约察觉到一丝闻人双双的古怪,那时她以为她是为当日碎剑之事耿耿于怀,便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听她说出“这么多年”四个字,灵秋骤然意识到恐怕这中间还有她从未知晓的曲折。 果然,闻人双双捞开衣袖,将一截手臂举到她面前。只见那细嫩的皮肤上赫然附着着一条丑陋的纹路,血红的瘢痕曲折隆起,占据了大半白皙似玉的皮肤,可谓触目惊心。 闻人双双咬牙切齿道:“看到了吗?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灵秋道:“跟我有什么关系?阳华仙会之前,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立刻将我师妹的下落告诉我,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整个闻人氏!” 即便再有什么曲折她也顾不得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阿翘。 谁知她说完这句话,闻人双双却猝然发出一声狞笑。 “你当然不认识我!”她看着灵秋,眼中蓦地浸出泪水,恨道:“逍遥派凌姑娘,古今天资第一人……剑道、天赋,你什么都有!又怎么会将我放在眼里!” “所以当年在水境,我明明已经向你求救,你却充耳不闻,只带走了那个银霜楼的云靖!” 闻人双双眼中狠色凌厉,面上却仍笑着:“我只恨当日出剑太慢,没能叫他当场毙命!只是你知道吗?云靖是该死,可最该死的人其实是你啊!” 她指着灵秋,泪落犹如滚珠,仿佛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出口,一泄而出。 “可惜啊,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比不上你。”闻人双双道:“我打不过你,杀不了你。不过没关系!” 她伸手抹掉脸上的泪珠,接着说:“凌秋,你大概想不到吧,你这辈子也会有永远比不上我的东西。” “逍遥派的人都是孤儿,你们无父无母,没有家族,更没有势力,只有一个虚弱得连剑都提不起的老头。凌秋,我就是要让你看看,像你们这样的人,生来命如草芥,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而我,我是闻人氏唯一的大小姐。即便我今日当着你的面承认是我杀了你的师妹又如何?” 闻人双双抬起手,笑得猖狂:“北方十七族皆在我身后,你这辈子也别想为她报仇!” “就因为我当日没有将你带出水境?”灵秋道:“就因为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你就杀了我师妹?” 她说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吐得艰难,鼻尖酸得要命,眼眶却干涩得生疼。 杀人…… 师父总说她身上杀气太重,四年来每每拘着她谈经论道,教她慈悲宽容,得饶人处且饶人。 她已经太久没有杀过人了。久到有人胆敢当着她的面大笑猖狂,阴谋诡计接二连三地伤害她所在意的人。 “对你来说微不足道,于我而言却是切肤之痛!” 铁剑轻轻颤动着,闻人双双看着灵秋的表情,终于露出大获全胜的笑容,步步逼近:“你想杀我吗?可惜,在场众人全都站在我这边,你没办法,永远,永远也不可能成功。” 她看向一旁的闻人氏夫妇,心中底气丛生,未料话音刚落,灵秋一把扔开铁剑,倾身上前,右手死死箍住了她的脖颈。 周身灵力轰然炸开,无数闻人氏弟子被掀飞出去。闻人氏夫妇见状怒喝一声,飞身朝灵秋攻来。 直到此刻,闻人双双仍然有恃无恐,她盯着灵秋的眼睛,挑衅道:“你以为凭你一个人,打得过我闻人氏两位家主吗?” 四周符篆翻涌,整间屋子簌簌摇晃,灵秋掐着闻人双双的脖子,闪身避开闻人氏夫妇的攻击,指尖赫然凝出一道冷淡的寒光。 刷! 伴随一声刺耳的嘶鸣,周遭空气变得冷寂而扭曲,砰的一声,只见两道身影被强力接连击中,飞出数米,重重撞在地上,接连吐出数口鲜血,闻人双双瞳孔一缩,终于露出惊恐的神情。 “区区符修,也敢在我面前造次!” 灵秋的声音如同冰凉的毒蛇,在一地瘫倒的修士间冷不丁响起,她睥睨着闻人氏众人,如同俯视一地死物。 灵秋用力捏着闻人双双的脖子,怒喝道:“我师妹究竟在哪里!” 闻人双双双目泛红,挣扎吼道:“她已经死了!死了!” 脖间力道一分强过一分,灵秋就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重复问道:“我师妹在哪儿?” 她捞起闻人双双的衣袖,驱使剑气飞快割下一片薄如蝉翼的肉,手上的人立刻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灵秋道:“从现在起,我每问一次,就割你一块肉,直到你的回答让我满意为止。我会最后割你的嘴,放心,这个过程不会很快,你可以慢慢地享受。” 言罢,她继续问:“我师妹在哪儿?” 闻人双双疼得说不出话,手臂便又被割下一片肉来。 远处,闻人氏夫妇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慌忙朝外跑去。 血腥气在空中四散漫开,终于,在灵秋问到第三次的时候,闻人双双哭喊道:“万丈崖!在万丈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柳阴阴难觅之痴意(1) “俗话说得好,阳华境中有三绝。一者云蒸霞蔚、山色湖光,二者护境结界、浓雾大江,这第三者嘛,就是诸位眼前这万丈峭壁、变幻凶阵。” 夜风疏疏打在衣袍上,白袍仙尊在前摸着胡子侃侃而谈,队伍末尾,云靖和苏韫珩相看两生厌。 两人失眠了大半夜,想起阳华境内每晚都会举办的夜游活动,前后脚报了名,却不想冤家路窄,到了万丈崖边才发觉对方也在。 两人一个朝左,一个朝右,中间站着个游观青,正掏出本子,仔仔细细地记录仙尊的话。 自从来到阳华境,每次夜游她从未缺席过,没想到今晚先是遇到了云靖,紧跟着又遇见了苏韫珩。 这两个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同时到达,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先开口说话。 僵持中,苏韫珩拉过她一起,朝云靖露出一个挑衅的表情,游观青就这么充当了二人之间无辜的“楚河汉界”。 她看一眼两个互不搭理的人,懒得去管,举手提问仙尊:“万丈崖底的凶阵与别处的有什么区别,为何称得上一绝?” 仙尊正等着人问呢,闻言负手而立,露出一副深沉的神情,回答道:“别的区别倒是没有,无非是厉害了些,凶猛了些。唯独有一点——这万丈崖底的凶阵被称作万杀阵,与旁的杀阵不同,此处之阵乃是历经万年自然形成,随天象变幻莫测,诡异十足,据说有千万种不同的致死之法。” 他示意众人走近几步,万丈崖边,一股沁人的冷意顿时扑面而来。游观青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杀意森然,竟叫她感到莫名的恐惧。 仙尊观察着众人脸上或惊讶或恐惧的神情,满意得直点头,笑着叮嘱道:“诸位在这境中行走,千万要注意,若无修为高深的前辈相伴,万万不可靠近这万丈崖。” 说罢,他像驱赶羊羔一般将这群年轻的子弟们驱赶回原处。 这些少觉的孩子平日里总像群喜鹊似的叽喳不停,夜游多日,还是头一回表现得如此乖顺。 今夜来的人似乎比平时更多啊。 仙尊摸着胡须,忍不住有几分得意。 果然还得给孩子们展示些真东西。 他在心里盘算着下个夜游的地点,忽然瞧见远处急速奔来两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逍遥派凌秋和闻人氏的大小姐闻人双双。 仙尊心道:“难道我的夜游已经出名到这种地步了吗?” 要知道带夜游历来是个苦差事,他一开始还百般的不愿呢。没想到短短十几日,效果这么好! 不愧是他! 仙尊激动地迎接上去,招呼道:“凌姑娘,闻人小姐你们也来啦……” 他的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因为凌秋掐着闻人双双的脖子飞快地略过他,略过所有人,站到了万丈崖边。 她的衣裙被鲜红的血浸透了,仔细一看,血迹的来源竟是闻人双双的手臂! 二人身后,浩浩荡荡地追着一群人。 十数位太霄辰宫的仙尊、包括闻人氏和苏氏在内的北方十七族,以及银霜楼和逍遥派众人全都来了。 整个阳华境,客人主人齐齐到场,场面不可谓不热闹,不可谓不浩大。 灵秋挟持闻人双双站在悬崖上,冷漠地面对众人。 狂风卷起两人的衣袍头发,发出霹雳般令人胆寒的响动。闻人双双殷红的血滴飞溅在灵秋的脸上,衬得她远远看去如同地狱食人的鬼魅。 闻人家主捂着胸口怒吼道:“凌秋!你想做什么?赶紧放了我的女儿!” “凌秋!你若胆敢伤害我表妹,我宋氏一族定与你同归于尽,不死不休!” 宋微澜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连声音也有些发虚。 灵秋对二人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将闻人双双按到悬崖边,大声质问道:“我师妹是不是在下面!” “什么!?”还处于迷茫中仙尊一瞬清醒,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有人在下面!?” 闻人双双眼眸颤动着泪光,一语不发。 她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打在了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即便她再嚣张也知道,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一个闻人氏或十七个北方世家能肆意做主的了。有些事走得出世家,走不出天下。当着这么多人,她必须夹起尾巴。即便不能全盘否认,也绝不能承认丝毫。 决不能! 不料她刚刚打定主意,下一刻,手臂传来刻骨的刺痛,竟是又被生生割下一片肉来。 闻人双双发出一声惨叫,立刻有人叫道:“凌秋!你竟敢当众动用私刑!” 宋微澜道:“我表妹和你师妹失踪之事根本毫无关系,你不分青红皂白将她掳到此处严刑逼供,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看向前方的仙尊,怒道:“都到这个地步了,诸位仙尊还眼睁睁地看着,不出手阻止吗?!” “毫无关系?亏你说得出!” 逍遥派这边,江芙冲出人群,劈手甩出一道浅红色的剑气。 “你们自己看看,这是闻人双双的剑气!”她眼眶含泪,对宋微澜道:“我师妹绝不会无故伤人,更不可能出错!” 说话间,那缕剑气便向主人飞去,亲昵地依附在了闻人双双身侧。 众人一下没了声音。 最前面的白衣仙尊铁青着脸,终于开口:“凌姑娘,凡事好商量,何必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你先过来,这件事太霄辰宫一定会妥善处理。” 灵秋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管接着问闻人双双:“是不是你将我师妹推下去的?” 忍一忍,再忍一忍,很快了。 闻人双双拼命咬着嘴唇。 呲啦—— 这一回,竟是小半截手臂都被生生划开。 鲜血迸溅,伤口触目惊心,她再也受不住,惊叫哭道:“是我!是我!是我……” 噼啪—— 灵秋一动,山石混着尘土滚滚下坠,闻人双双惊惧地抱住了她的大腿,哭道:“不要把我扔下去,不要!” 灵秋终于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扫视过眼前众人。 不行,还不到时候。 砰! 她一掌将闻人双双推向人群,纵身一跃,如同一只鲜红的雨燕,径直扎进深不见底的万丈崖。 “师妹!” 江芙发出一声惊呼,飞奔上前,眼看就要跟着一跃而下,被身后的逍遥散人及时拦腰抱起。 “啊!” 身侧忽然传来一阵惊叫,江芙扭过头去,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模糊下坠的背影。 “师弟!” 于风趴在万丈崖边,目眦尽裂地注视着漆黑一团的深渊,大声嘶吼着云靖的名字。 几乎同个瞬间,他背后,游观青飞奔到万丈崖边,没有丝毫犹豫,如鹰扑隼掠,当着众人的面,决然而下。 “观青!” 苏韫珩大喊一声,伸手去拽游观青的衣襟,一个重心不稳,紧跟在她身后,如流星飞坠,跌进无底的黑暗里。 苏氏家主当场脱力般瘫倒在地上。 没人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短短一个瞬间,竟然有四个人当着众人的面接连跳下了万丈崖。 白衣仙尊面色凝重,立即飞身御剑,朝着远处飞去。 闻人双双倒在母亲怀中,脸上浮现出比任何人都要茫然与无措的神情。 天地沉默,唯有风声呜呜,呼啸如同惨叫。 世界是黑暗而广阔的。 灵秋跌跌撞撞地行走在林间,疼痛密密匝匝地压在胸口,额间冷汗淋漓,天上乌云终于散开,露出明似玉盘的一轮圆月。 手臂上,蛊虫细细密密地攀爬依附,兴奋而疯狂地挣扎起来,日复一日削弱的压制终于在这一刻集中爆发。 她每走出一段距离便猛吐出一口黑血,就这么踉跄着不知过了多久。 循踪阵闪烁着微弱的蓝光,丛林内,古木参天,粗壮的枝干埋在地下,如卧龙盘踞。藤萝倒垂,似蛛网横空,林中瘴气弥漫,毒若蛇蝎,漂浮不定,吞噬了万物,也静止了时间。 月光很冷,打在身上如一柄利剑在片片割取血肉,一股湿腐的腥甜味久久萦绕在鼻尖,似血非血,仿佛只要深吸一口,五脏六腑就要流脓腐烂。 灵秋呕出大口黑血,抹了把嘴角,心想恐怕不必等这崖底凶阵变换启动,自己很快就要死在蛊虫手上。 何其讽刺。 她行走在林间,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走马灯般的场景。 好疼好疼好疼! 心脏如受万虫噬咬,事实上也的确受万虫噬咬。 灵秋想到当日在魔宫殿前,年轻的谋士向魔尊提出为她种蛊时漫不经心的表情。 她恨不能生啖其肉! “宿妄王八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灵秋一边吐血,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突然,身后刮过一阵突兀的凉风。 “可惜魔族没有做鬼的机会。” 她猛地回过头,只见淡黄色的瘴气之外,苍莽而幽深的丛林中间竟赫然矗立着一株苍翠的杨柳。 冷风刮过,柳枝轻拂,万缕柔丝婉转舞动,在银质的月色下泛出淡绿色的柔光。 柳树下翩然立着一位锦衣华服的英俊青年。此情此景,伊人如画,灵秋的目光却径直掠过他,被卧在青年脚边的一团东西所吸引。 一瞬间,半空中的循踪阵爆发出从未有过的、炫目的蓝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柳阴阴难觅之痴意(2) 灵秋见状大惊,丝毫不顾青年神色讥诮,脚尖一点,身形飘起,如箭矢般飞掠到他跟前,伸手就要去抓伏倒在他脚边的兰翘。 青年脚步未动,右手食指轻轻一弹,一股凌厉的指风破空而出,照着灵秋眉心一点,劲力直透肌骨,瞬间将她击得连退数步。 灵秋只觉胸口一热,数口黑血狂喷而出,臂间蛊虫盘旋蠕动,竟兴奋地发出啃噬骨肉的沙沙之声,在这寂静的林间格外突兀,令人听来头皮发麻。 仿佛有无数细针自经脉逆刺而上,钻心蚀骨般的疼痛如潮水汹涌而来。灵秋半跪在地上,五指已深深嵌入地里,鲜血自指缝间滚滚涌出,顷刻将周遭黑泥染成褐红。 青年负手而立,目光自她披散的发间缓缓掠过,停在那张尘与血交错的脸上,半眯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眼神不像在看败将,却像在观赏一幅残破却动人的画。 他就这么饶有兴趣地欣赏起她的狼狈,轻哂一声,步步逼近,俯视道:“半年不见,殿下还是这么冲动,这么……不自量力。” 灵秋仰头,直直地瞪向他,眼神如锈剑般生硬,横透着一股冷意。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那不加掩饰的厌恶与愤怒冷不丁地刺中青年,令他周身气血翻滚不休,几乎忘了自己此行的本意。 作为魔尊焱狰身边最得力的谋士,宿妄原本只是凡人。血肉之躯堕魔,他却比寻常魔族更狠戾,也更刻毒。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能在短短三百年间从当初人人欺凌的乞儿一跃成为焱狰如今最倚重的亲信。 当初灵秋潜入仙门前,是宿妄向重方提议,为她种下血蛊。 血蛊是宿妄亲自种下的,解药也一直由他亲自来送。 阳华境历来戒备森严,原本还在猜测他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没想到这么快就在这万丈崖底见到了本尊。 灵秋心知宿妄不敢加害自己,她眼下最担心的是兰翘。 她万万想不到,掉下万丈崖的兰翘居然落在了宿妄手里。 灵秋对宿妄一向不假辞色,中蛊之后更视他为仇敌,生平第一次对他放软态度,终于开口道:“放了我师妹,她与魔族之事无关。” 她的声音不高,一字一顿,落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宿妄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殿下在仙门待得太久,是否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扔给灵秋一只瓷瓶,冷眼看着她身下缓缓漫开的血迹,漠然道:“殿下,蛊虫的滋味不好受吧,半年之期已到,你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命吧。” “我不会喝这解药。除非,你放了我的师妹。” 灵秋缓缓走到宿妄面前,檀口连连溢出黑血,面色惨白,却站得极稳。 她举起瓷瓶,瓶口倾斜,转眼间,透明的液体便连成一条笔直的细线,决绝倾洒向布满血污的泥地。 宿妄眸色一沉,冷道:“殿下对这位师妹还是情深义重。”他凑近灵秋,咬牙切齿,“你为她如此以命相搏,是笃定了我不会放任你不管,对吗!” “是。”灵秋毫无心虚地看着宿妄,“你为臣,我为君,父尊有令,你不敢也不能拿我的性命犯险。” “好啊。”宿妄道:“殿下果然狠心,不愧是魔尊亲封的太女殿下!” 他咬字极重,声音穿透丛林,彻底划破死一般的寂静。 “你说,若是逍遥派的人知道了殿下的真实身份,他们会作何反应啊?” 宿妄忽然轻声笑了笑,那笑意不达眼底,像蛇吐信子,森冷中透出几分疯狂的玩味。 他劈手捞起昏迷的兰翘,将她和袖中崭新的瓷瓶一并砸向灵秋。 “殿下今日敢为此人舍命,来日可要好好品味这一番深情结出的硕果!” 言罢,宿妄手中衣袖一拂,万绦柳丝随之轻晃,飘扬遮蔽住他的身影。他的半边面孔隐入黑暗,只余嘴角那抹诡笑,阴沉犹如鬼魅。 灵秋急切地察看怀中的兰翘,再抬首,眼前已是万顷苍茫的林海。 草木密集,湿气与腐味交织,再不见半分柔嫩的杨柳春色。方才发生的一切仿若一场幻梦。 瓷瓶捏在手心,被汗水和血水濡湿,光滑的白瓷变成污糟而粘黏的一片。 灵秋举起瓶子,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挥动剑气割开灵脉。 鲜红的血随之点点落入兰翘口中,直到见她呼吸重新变得均匀而和谐,灵秋才终于松下一口气。她低头一看,赫然瞧见腰间多出一只陌生的铜铃。 一定是宿妄趁她不注意系上的。 他不知在铜铃上施了什么法术,灵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死活解不开系在腰间的结,眉宇间戾气横生,转瞬便又吐出一口血来。 铜铃悬在腰间,乍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灵秋接连用法术试探,除了宿妄设下的结界,丝毫瞧不出任何不妥。 这仿佛只是一只寻常的铜铃。 可系上这铃的是宿妄。 血蛊她服下了,这回又是什么? 灵秋紧攥住铜铃,掌心灵力溢出,杀气凌厉,却因着铃上过分牢固的结界,无论如何也无法伤它半分。 解不开,毁不掉,气得她在心里狂骂宿妄的祖宗十八代。骂了几句又突然想到或许宿妄根本没有祖宗。 凡人堕魔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一向孑然一身。 真是扫兴。 灵秋照着柳树的方向呸了一声。 世事是无常的。 云靖想着这句话,提剑猛劈向眼前粗壮似人的古藤。 丛林深处雾气沉沉,藤影如蛇,密布纠缠在身侧,疯狂舞动着蓬勃的凶意。步步皆陷,举目皆杀。 云靖咬紧牙关,身上白衫早已被红染透,左臂一道伤口翻卷见骨,鲜血直流,每动一寸便如钝刀割肉,火辣辣地疼。 天边是月色将明,脚下是妖藤满地。腥臭的汁液股股扑向鼻腔,云靖耳边忽的滑过一声尖啸,他猛一回头,只见一根碗口大小的紫藤自空中突然探出,藤上倒刺直取他眉心。 云靖闪身躲避,脚下一空,顺着斜坡翻滚而下,跌入成堆的枯枝腐叶。 咔嚓—— 烂掉的枝叶霍然碎裂,毒汁四溅,浓烟腾起。 凝霜剑被细小的妖藤紧紧缠绕着,动弹不得。云靖吐出一口血沫,卧在毒液与枯枝间,眼中倒映出漆黑天幕上盐粒般细小密集的星子。 世事是无常的。 昨日擂台上容光摄人的少女转眼间便成了万丈深渊前摇摇欲坠的秋风落叶,令人望之肝胆欲裂,仿佛随时要与她一齐下坠。 满地枯枝,滕毒密布,然而这不过是这万丈崖底,千年古林中最不值一提的小小一隅。 云靖倒在血泊中,意识渐远,却在那万顷黑暗中,忽的看见灵秋满是血污的一张脸。 “你上回说给我蜜饯,下次见面能不能带一些?” 昨日戏言一闪而过,如钉子钉死在胸口。 “大骗子……”他喃喃,“我若死了,哪里还有下次见面?” 一阵剧痛拉回他的意识,云靖紧咬着牙,陡然翻身而起。一口腥甜涌上喉头,他强行压制,凝霜腾起,怒斩向周遭藤蔓,势如排山倒海。 鲜血浸透了,毒入心肺了,身体变成巨大的伤口了,步伐也虚浮踉跄了。 云靖拄着凝霜剑往前走,那道随风而下的身影就像一根钉在他身体里的刺,支撑他苦苦坚持着,一动就疼,让他一步也不敢停下。 于是月亮的光辉淡了,启明星冲破云层了,毒液像雨一样淋漓落下,天晴了,天亮了,他一抬头,就看见她了。 灵秋抱着兰翘,见到云靖的瞬间丝毫不惊。 她抹去嘴角的血,眼中只有森寒的冷意与杀意。安顿好兰翘,很快便纵身上前,驱使着剑气,直刺向他心口。 朔风卷起地上残叶,凛然剑意当胸炸开,指风如雷,电光石火间灵秋骤然倒跌进那双眼睛,看见自己剔透而狼狈的倒影。 刷—— 身形猛地朝左一偏,凌厉的剑气击向他身后,卷落一缕青丝,悠悠坠地。 不是幻象,是真人。 灵秋错愕地看着云靖,对上的却是他沉寂如死水般的眼神。 云靖怔怔望着她,眼中光芒一滞,像风吹熄了一盏灯。须臾,他轻轻一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一寸又一寸塌陷。 他望着灵秋,不动也不躲,只低声道:“你……想杀我?” 话音刚落,只见身侧紫藤再度破空而出,凶猛袭来。 灵秋不语,只一味闪身出剑,飞起剿灭周遭威胁。 待她站定,云靖已抱起一边不省人事的兰翘,背着凝霜剑,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去。 要了命了。 灵秋快步追上他,只见他嘴唇发乌,想来中毒不轻。想到方才在闻人氏院中所听到的话,她心中顿感不安。 灵秋忙道:“你怎么会在这儿?难道是闻人双双推你下来的?” 云靖走在前头,背影挺得笔直,脚步极快,像是生怕她跟上。 灵秋追了几步,见他充耳不闻,只道:“你把我的师妹还来!” 云靖头也不回,语气淡得近乎无情:“我奉仙尊之命前来寻找失踪的兰姑娘,如今既然找到,自然要带着她一并回去。” “奉命?”灵秋脚步一顿,大跨步跑到他身边,道:“我知道你一向看我不顺眼,但这和我师妹没关系,你把她还给我,否则我定会……” “杀了我?”云靖终于止住脚步,缓缓回头,对她冷笑道:“凌姑娘刚才不是就想这么做吗?”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盯着灵秋的眼睛,语气是极轻的:“你若想抢回师妹,不如现在再出一剑。” “我那不是故意的。”灵秋咬牙,“你难道看不出,最后我刻意闪身避开你了么?” 她不知道此处滕毒是否有种名为“降智”的功效,如此明显的闪避,他竟然像完全没看见不知情一般。 灵秋心道:“有脑子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方才那一剑不过是场误会罢了。” 然而她盯着云靖,眼见他眸色如霜,显然是没什么脑子了。 傻子就是傻子,受伤是傻子,中毒是傻子,从小到大都是傻子。 灵秋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这林中凶阵极其诡异,像是能根据人的心境变幻形式,方才一路,我见到许多熟悉的人,无一例外全是幻象,所以一见到你便将你误当成了幻影,这才会出手。” “噢,幻影。”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只剩晓风拂过,树枝轻轻晃动的沙沙声。 云靖苦笑一声,抱着兰翘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这一回,步子慢了许多。 他漫不经心道:“这件事是误会,两年前你无故爽约又算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万丈崖底破念成执(1) “我忘了。” 灵秋紧紧跟在他身侧,报以同样漫不经心的回应。 然而话刚出口,她转念忽想,又道:“两年?明明是三年前。你不是被毒傻了吧。” 云靖低声道:“看来凌姑娘分明记得很清楚啊。” 灵秋脚下步子一顿,目光冷冽:“你诈我?” “我哪敢。”云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愿者上钩罢了。” “看来你是真的很想知道三年前的事。”灵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她见云靖果真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既然如此,我偏不告诉你。” 言罢,她趁云靖一个恍惚,飞手伸向他怀中,一把拽住兰翘的衣襟。 灵秋正想把人拖出来,手腕却忽然一紧。 云靖死死扣住她的手,表情难看极了。 灵秋自然不顾,只见她左手猛翻,掌风横聚,一击打在他的肩膀上。 云靖身形一闪,堪堪避过。他抓着灵秋的手,脚下连点数步,身子一斜,指尖流光横现,飞缠上二人手腕。 他落地站定,单手抱着兰翘,举起两人绑在一起的手晃了晃,看着灵秋挑衅一笑。 那流光一闪而过,灵秋用力扯了扯手腕,却被云靖死死牵制着,任她如何施法挣扎也纹丝不动。 两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锁链捆绑在一处。 灵秋怒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看来你是真的很想知道。” 云靖见她一脸怒意,面上表情反倒越发生动。 “既然如此,我偏不告诉你。” 他笑得一脸得意,言罢,不由分说地转过身去,拖着灵秋继续往前走。 “你放开我。” 灵秋被他牵着,挣脱不得。 云靖没说话,只是往前走着。密林无边,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去。 “你还要脸吗?” 他不答。 灵秋终于咬牙切齿:“云靖,你就是个混蛋大傻子!” 一瞬间,他像被打进泥里,又像……被拎出了雾中。 她骂他不要脸,骂他混蛋。 可她没有生疏而客气地唤他“少楼主”,更没有漫不经心地喊他“你”,五年来第一次,她清清楚楚地叫了他的名字。 云。靖。 他心口一热,如利剑穿胸,又像烈火焚烧。 不要脸…… 他当着众人随她一跃而下,还有什么脸呢?恐怕如今外界都在疯传他云靖为逍遥派的凌秋失了心,丢了命。 众口铄金,那些莫名编排的流言又会将他推向怎样的境地? 只怪他太迟钝,直到亲眼目睹她跃下万丈崖才终于如梦初醒。 朋友…… 如今想来,这两个字在他这儿简直像个笑话。 嘴角竟弯了一弯——好像那年雨中碎成粉末的桂花糕,苦得要命,却忍不住带着畅快的淋漓。 “我本来就是如此。” 他轻声回应,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认命,头微微地垂下去,眼底翻江倒海。 她骂得难听,却也叫得……格外顺耳。 灵秋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听到有人亲口承认自己是混蛋加傻子。 她怔了一下,随即想到自己聪明一世,居然遭到云靖这种人的暗算,不由怒从心起,抬脚狠狠踹向他。 嘭的一声,云靖猝不及防遭受一击,整个人被踹得凌空后仰,像断了线的风筝,砸进地面,扬起一片尘土。 他左手护着兰翘,发出一声闷哼。灵秋见状正得意,未料下一刻,手上力量一牵,她自己也跟着飞出去,重重摔在云靖身上,摔得整个人眼冒金星。 大意了…… 她捂着脑袋爬起来,正想骂人,却目睹云靖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灵秋怔住,想骂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 她眼见他被毒血呛得咳嗽连连,眼中寒光凌凌,抛出一道剑气横在他脖间,翻身压制住他,不闪不避道:“这下知道疼了吧。现在放开我,我就替你解毒疗伤,否则你就在这儿自生自灭吧。” 云靖面色苍白,嘴唇发黑,血从嘴角淌下,眼神却明亮得吓人。 他笑了一声,微喘着开口,声音沙哑极了:“……你趴在我身上,趴够了没有?” 灵秋一愣,眼神瞬间冷到极致,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力道又重三分,像是恨不能将他就地按进土里。 “不许顾左右而言他,现在,立刻给我解开!” 云靖咳了一声,又吐出点血,嘴角却慢慢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何必着急?我就是死了,你也得把我的尸身带回去。现下我只想知道,是救你的师妹要紧,还是摸我这会儿的手感更好?凌姑娘如此流连,不会已经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吧?” 灵秋眼底怒火顿时烧起来,手猛地一松,眼神几乎能杀人。 “你真以为自己容貌无双,能诱惑得了我?”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袍,冷声道:“刀剑之下,再好的皮囊也不过是一堆烂肉。虚妄皮相,本不足以乱我心。今日先将阿翘带回去,来日我一定会亲手废了你。” “废了我?” 云靖半躺在地上,身上是血,脸上是笑,眼睛一直望着灵秋,不闪不避。 “凌姑娘想废我哪里?脸吗?” “闭嘴!” 接连挑衅下,灵秋怒火横生,想也没想,转身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音在林间回响。 云靖脸一偏,白嫩的皮肤上顿时泛起红痕,鲜艳的红色混在污血中间,愈发显示出欲滴的娇嫩。 他嘴角泛起殷红的血丝,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栽倒下去。 沉闷的倒地声砰地炸开。 灵秋怔愣在原地。 林间的风一下静止了,灵秋站在原处,像被钉住了,脑子一片空白。 “……云靖?”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他没动。 她心下一惊,脚底竟然一阵发软,快步冲到他身侧,伸手去探他的脉搏。 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吧? 老天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灵秋看了眼已经结痂的手腕,深吸一口气,挥动剑气割开了灵脉。 云靖醒来后,两人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一个头顶满脑袋乌云,一个脸上赫然挂着一道五指印,整片通红在白净的皮肤从颧骨一路蔓延到下颔,清晰如同火烙。 脚步踩在满地枯叶上,一左一右,发出糟糕的脆响。 风吹过来,衣袂飘起,灵秋余光扫过身侧的人,率先打破沉默:“方才根本是你活该,我警告你,若要记仇,尽管冲着我来,祸不及他人,若你敢像闻人氏那般向我身边的人下手,银霜楼上下我绝不放过。” “凌姑娘放心。”云靖头也不转,只淡淡道:“你我二人之间的债,我只能,也只会向你一个人讨。” “……” 两人走着,沉默得像天各一方的两座山,在外力驱使下被硬生生地逼迫着并肩前行。 四周只剩下大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云靖忽然侧头,咬牙道:“你知不知道,你是这世上唯一敢打我的人。” 灵秋停下脚步,漠然看他一眼:“那是因为你活该,若你日后再敢僭越,我不仅会打你,还会亲手杀了你。” “你可以打我。” 云靖侧身稍稍凑近她,彼此四目相接,他的眼睛乌黑澄澈,在拂晓的光辉中泛出一点湿意,漂亮得过分。 他轻声道:“只是下次……不许再打脸了。脸好看。” 灵秋狠狠瞪了他一眼,偏过头去,岔开话题:“这一路走来,似乎没再见到毒滕,也没再见到幻影了。或许到了白日,阳气升腾,这万丈崖底的凶阵随之收敛,我们最好抓紧时间想办法上去。” 话音刚落,却见林中走出一高一矮两道蹒跚的身影,正是方才随他们跳下万丈崖的游观青与苏韫珩。 刚说完没有幻影。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灵秋眼神一凛,伸手拦在云靖身前。 “你体内余毒未清,照顾好阿翘。” 言罢,她劈手挥出一道剑气,猛袭向那林间二人。 游观青见状大喊一声:“凌姑娘!”紧接着挥动袖袍,无数雪白的灵符争相跃出,在空中翻卷为一方强劲的金纹阵法。 来势汹汹的剑气撞在符阵上,激起金芒乍散,如烈风溅火,发出铮铮的巨响。 眼看那锋利的剑风就要击穿阵法,没入二人身体,灵秋急忙抽剑回手,冰蓝色的剑光在空中一闪,撞在树上,轰的一声削去大片密林。 游观青气喘吁吁地收了手,疾步跑上前,唤道:“凌姑娘,云公子!你们没事吧?” 灵秋看一眼她身后拄着木棍一瘸一拐的苏韫珩,道:“你们也是奉仙尊之命来的?” 她冷笑连连:“太霄辰宫可真能胡来。” “什么奉命?”游观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们是自己跳下来的啊。” “自己跳下来?” 灵秋皱眉看向身侧的云靖,却被他生硬地避开目光。 偏巧这时,一瘸一拐的苏韫珩终于走到几人面前。 他一眼就看到了云靖脸上的巴掌印,一挑眉,故作惊讶道:“这是怎么了?天呐,凌姑娘,这不会是你打的吧?” “关你什……” “是又如何?” 灵秋与云靖的声音同时响起,前者不可置信地看向后者,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自己承认。 苏韫珩肉眼可见地沉默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嘴角勾起一抹笑:“啧,这一掌可真是不轻。想必一定是云兄惹姑娘生厌了吧。” “你很得意?”云靖的声音有些低哑,却不抬眼看他。 他凑近苏韫珩,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道:“可惜你这辈子连得到一巴掌的机会也没有。” 苏韫珩皱眉:“你是不是有病?” 云靖看向灵秋,声音骤然几度哽咽:“他骂我。” ? 苏韫珩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盯着云靖。 灵秋白了他一眼,拽着云靖走开:“理他干嘛。” “凌姑娘!”苏韫珩见状立刻上前几步,大声道:“我为姑娘一跃而下,难道姑娘连多看我一眼也不愿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万丈崖底破念成执(2) 此话一出,游观青顿时朝他投去一个惊讶的眼神。 你不是脚滑才掉下来的吗? 灵秋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像是在打量某个不值一提的东西,眼角挑起一抹讥诮,嘴角微扬道:“我师姐说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况且我早就找到师妹了,苏公子跳崖与否,与我何干?与我师妹又有何干?” 为你一跃而下万丈崖,这是多么伟大的一番深情厚谊。 苏韫珩自认贵为苏氏独子,肯为一个女子做到这个地步,想必这世间除去云靖那个疯子外,无人敢出其右。 一时脚滑又如何?来都来了,他不介意将这场意外包装利用一番。最好是能叫这名动天下的凌姑娘感激涕零,从此对他另眼相待。 然而苏韫珩没想到,灵秋居然完全不吃这套,不仅不吃,还当面怀疑起他的动机,口吐出这番冷漠无情的话。 苏韫珩见状还想上前,要命的是,边上从昨日起便开始莫名抽风的云靖先一步走上来,轻轻挡在灵秋身前。 他的语气轻佻带笑:“谁知道你是怎么下来的?” 云靖看一眼苏韫珩身侧的游观青,眼神如刀子般明亮锐利:“说不定真心追随凌姑娘的另有其人,你只不过跟在她身后,随她而下罢了。苏兄待游姑娘一向与旁人有别,今日该感谢这番深情厚谊的,恐怕是她吧。” “你胡说什么?”苏韫珩终于被点到逆鳞,反驳道:“我与观青绝不是那种关系!” “说够了没有?” 一旁的游观青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透露着分明的冷意。 她指了指苏韫珩:“你是脚滑不小心跌下来的骗子。”又指了指云靖:“你是对凌姑娘爱而不得,刻意寻死的疯子。” “你们俩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有什么可争的?” 游观青走到灵秋跟前,对她道:“我本是为报凌姑娘恩德才跟随跳入这万丈崖底,不想姑娘修为高强,没能帮上什么忙,实在惭愧。当务之急是从这崖底凶阵中脱身,方才一路我与少主二人遇到各式迷障,变幻不同,好几次都险些丧命。好不容易与姑娘和云公子相聚,不如一起行动,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灵秋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心想自己如今中了云靖的暗算,须得与他时时绑定,时刻有为他容貌所惑的风险,此时有人在旁打岔显然不是件坏事。 于是她干脆点头,算是应下。 四人一路走着,灵秋既不想与云靖交流,也不想搭理出身仙门世家的苏韫珩,便只和游观青说话,听她讲些人间北边的事。 三百年前老魔尊辞世,夺位之战后芙蓉妃身死,当年跟随焱狰夺位的几位魔君却叛出魔域,拥兵自重,盘踞人间以北。 虽说百年来灵秋替焱狰剿灭了多数魔域之内的旧朝叛军,他却从不提人间以北的那几位魔君,任由他们在外界作乱,自立为王。 灵秋几度提出率军讨伐,却被焱狰频频以各种理由拒绝责斥。 他的态度十分令人在意,灵秋想,北方定有当年旧事的知情人,说不定母亲死亡的真相就是焱狰的一条软肋。 可惜在魔域时她被焱狰时时暗中监视,对人间北方的了解实在乏陈可善,等到了逍遥派又忙着打擂晋级,修炼闭关,所知所晓也不过南边修士口口相传的流言。 逍遥派地处偏南,游观青算得上灵秋第一个接触到的北方修士,也是唯一一个世家之外的普通人。 “阳华仙会虽是为太霄辰宫选拔内门弟子,然而这样选拔出来的修士不出一年便会被派往北方历练,俗称‘打秋’,说白了就是一路与妖魔厮杀。” 游观青叹了口气:“这些弟子通常有去无回,所以每一年的阳华仙会,北方氏族从来不会让自家子弟参与其中。” “太霄辰宫与诸世家分庭抗礼已久,北方氏族有自己的方式绕过选拔,直接将后辈安插进太霄辰宫。氏族结盟,多为姻亲,如此代代延续,数百年间,也算得了太霄辰宫大半的话语权。” 苏韫珩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游观青转头看他,却没有噤声的打算:“世家本就如此,我说的不过是众人心知肚明的实情。” “说到姻亲。”静默了一路的云靖突然开口,“我忽然想起来,苏氏与闻人氏祖上似乎也算沾亲带故吧。” 他的颊边还因游观青方才一句“爱而不得”泛着温柔而灼热的粉,看向苏韫珩的眼睛里却满含恶劣的冷意。 果然,灵秋听到这句话,立刻抬头,蹙眉看向苏韫珩。 苏韫珩立即道:“严格来说的确如此,闻人双双应当算是我的远房表妹。不过她的所作所为可与我八竿子联系不到一起,要说亲近,还得属宋氏的那个宋微澜。又是师妹,又是表妹,听说两家长辈已经开始商议亲事了。” “是么?”出乎意料的,灵秋竟然没有迁怒,她对苏韫珩道:“请苏公子再多跟我讲一讲宋氏的事。” 苏韫珩闻言立即微微一笑,凑到灵秋身边。被挤到角落里的云靖嘴角轻轻一撇,动手勾了勾缠绕在两人手腕上的隐线。 灵秋的手动了动,却没有回头。 爱而不得。爱而不得。 游观青这么堂而皇之地喊出这四个字,和他本人当众向她表白心迹又有什么不同? 可她居然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 连嫌弃和愤怒也没有。 云靖眼巴巴地等了一路,忍了一路,此刻眼前却是灵秋与苏韫珩和谐对谈的画面。 他站在原地,长睫倾覆,眼神一下子变得又轻又冷。 苏韫珩言笑晏晏,知无不言。 她果然还是喜欢温柔的类型。 他站在阴风阵阵的林间,像被主人抛弃的流浪小狗。 这光景,与香满楼前、太虚宫外何其相似,却凭空多出几分叫人难耐的酸涩。 云靖眨了眨眼,像是被风吹得眼瑟,又像强忍委屈,不肯眨下泪来。 他再一次重重地拉扯一把手上的隐线。 倘若师兄知道自己将门派中用于战斗时共通灵感的千里同心绳用来做这等用处,恐怕会和当初发现他为了和凌秋一起去找千年蛟将本命灵宝摔碎时一样怒不可遏。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云靖这一生富足顺遂,灵器仙宝取之不尽。世间一切都静卧于他掌心,予取予求、无有不应,行至今日,无疾无痛、无怨无敌,称得上一句天赐福运,万事顺心。 他这辈子,得来不易的唯有凌秋一人而已。偏偏她又是如此天纵英才、神光熠熠。偏偏这世上独她一个,三番两次,从未遂过他的意。 云靖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不是苦涩的酸,也并非痴心的怨。 他拿起手中的隐线,拿起又放下,手慢慢地收紧,指节也泛白。 那是从未有过的,密密滋生、蚀骨渎魂的恨。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不回头看我! 胸中情绪激动叫嚣着,鼓噪如春雷惊响。 云靖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鲜红的火苗逐渐染上刻毒的黑。 可就在这时,前面的人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朝他望过来。 灵秋举起自己的左手晃了晃,对他道:“还不赶紧跟上来。” 云靖心道:“她一定是因为我怀中的师妹才回头的,一定是。” 然而迎着那道微雨般清淡的目光,他终于还是轻轻挪动步子,慢悠悠地朝她走去。 “她一定是因为我怀中的师妹才回头的,一定是。” 这句话在他心底盘旋不休,那点破碎的情绪密密麻麻地缝,又细细碎碎地拆。 是否人在不知作何反应的时候就会微笑? 云靖走到灵秋面前,微微垂下头,笑得有点勉强,也有点僵。 苏韫珩看着他一副被雨淋湿的狗样,心底早已冷嘲连连。 装什么可怜? 他心思一动,开口道:“凌姑娘,坊间早有传闻,云兄对姑娘爱而不得,不料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啊。” 等着被拒绝吧! 苏韫珩看向云靖,眼中冒出嘲讽的火光,眼见他果真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爱而不得?”灵秋淡淡道:“那是什么?我此生还从未体会过。想来也只有弱者才会如此。少楼主的修为的确不如我,爱而不得恐怕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她看向云靖,灵机一动:“你大概很想从我这儿学些精妙绝伦的剑招吧,否则也不会将水境中的残招记了五年。不如这样,你替我解开这手上的东西,我愿做你师父,将整套剑招传授给你,了却你爱而不得的遗憾,保管你此后打遍天下无敌手,如何?” 苏韫珩:“……” 云靖:“……” 游观青:“……” “你怎么不说话?这还不够?” 灵秋简直快被气笑了,她正想开口加码,未料云靖上前一步,什么也没说,径自牵住了她的手。 “你干嘛?” 灵秋一愣,却听见他轻声说:“没关系,跟我走吧,出去就解开。” 心底那团阴冷潮湿的情绪像是突然被谁轻轻捧起,在太阳底下晾干了。 原来她根本什么也不懂。 云靖自嘲地想,方才自己那些辗转反侧,千思万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没关系。 他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自怜的酸涩,也不再有困顿的苦厄,唯有一份劫后余生的、明朗的勇气。 既然她不懂,那他便一点一点地教过来。千回百转,无有不愿的。 云靖牵着灵秋的手走进前方林间微微透亮的光里。他感受着指尖灼热的温度,还未来得及确认真实,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 下一瞬,一股杀意自林中席卷而来,风声骤紧,威压如浪迎头而至。 手中一下变得空空荡荡,灵秋眉心微蹙,未作犹豫,反手朝着那杀意破空之处飞袭而去。 风停了,光碎了。 待他再抬眼,四周景象已全然不同。 天地是惨白一色,混沌一片。 灵秋站在对面,手持召雪,神色无悲也无喜。 “你必须杀了她。”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如梦如幻,似咒语摄魂。 “这是唯一拯救我们的方式。”他道。 那声音如此熟悉,如同听过千次百次。 云靖愕然抬头——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