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之主》
1. 楔子
西陵边境——覆水之畔。
战场上两军对垒,兵刃交锋,烟尘弥漫间更是有猛兽嘶吼,战势焦灼,僵持不下。
其间忽而厮杀出一个身量娇小的战士,裹着银装战甲,秀丽的编发披在肩头,如柳如墨,额间的银饰叮当作响,手中拿着长枪,金杆银矛,枪端一侧系着红缨,红缨下刻着一朵扶桑花随风而动,刺眼而锋锐,伴着隐隐的杀气。
后身一匹白狼扫尾,撕咬着偷袭而来的敌军,甩甩头,顷刻间将人的脑袋与身子分了家,在地上留下一滩模糊的烂肉。
“槐江山一座仙山,是没有能出战的人了吗?连这样的垂髫小童也敢来迎战?”一着蓝装战甲的男子叫嚣着。
“他手中的长枪是扶桑泣血,此人应该就是槐江少主。”他身旁的同僚不禁出声,小心提醒说话之人。
“战便战,何来这废话。”
姜钰抬起头,一双清瞳在寒风中冷冽刺骨,长枪摩挲在掌间,抬手一转,对准了眼前的猎物。
男子闻声愣住,擦了擦眼低头看去,只见来人身量娇娇,眉清目秀,音色一出,显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哈哈哈哈,堂堂槐江山少主竟是个女娃娃?我说小丫头,眼看槐江寂灭,不如就此束手,你与我回家做童养媳吧。我风云渡繁华富饶,海产遍地,养活一个山民绰绰有余。”
她冷哼一声,眉宇间杀气显露。
“只怕是你再无机会,回去吃那些臭鱼烂虾。”
话落,一杆金枪犹如手中挥洒自如的玩物,飞沙走石间见血封喉。
那人倒地,瞬时没了气息。
枪身上,扶桑饮血,开得愈发妖艳。与此同时,白狼扑向男子的同僚,咬断脖颈,结束了他的残生。
一人一狼,不一会儿便将那片战地杀了个干净。
这一切被河对岸的紫袍长者尽收眼底。
“真是小瞧了这槐江山,竟有这等天命奇才。”他捋着胡须,不禁出声惊叹。
旁边站着的随侍接话道:“这些人真是犟种,处于下风还不败降,就这么僵持死扛,也太不识相了。”
“听闻槐江山御灵族血缘特殊,可御兽通语,操控千奇百兽,常年极少与外域往来,几乎隐世,本尊今日便要见识见识,这遗世独立的御灵族到底是如何灭我大军的。”
“不过是些畜生,尊主放心,我大军必连骨带皮杀得它片甲不留,届时叫这姜穹亲手为尊主奉上此山至宝。”
紫袍长者听罢,付之一笑,抬手示意随侍将身后的木箱打开。
“对战数日,将士们也累了,是时候结束了。”
不等他拿出箱中之物,黑沉的天色中忽而闪过一道强光,气势直冲上空,波及百里。
二人同时将长袖抬起遮蔽,直至光影渐暗,才放下手,向河对岸看去。
此时,岸那边浮光阵大开,姜穹盘坐在阵眼,周身灵气与天地勾连着,光影闪烁,在战场中撕出一道白亮的口子。
光波冲击过去,将东侧的敌军逼退数里,导致他们无法再向前。
阵法渐成,慢慢将整座槐江山,乃至周遭群山与东部隔绝,筑成一道屏障,而起阵之人的体征却愈来愈薄弱。
他是要以血为祭,以身献阵,借此逼退敌军。
姜钰见势不妙,顶着气压往回疾跑,欲要往阵里面冲。
摄灵长老之子伯卿,站在阵外一侧。
在姜钰触到大阵边缘的前一刻,少年将她拦腰抱起。他熟知姜钰的身法,三两下,扶桑泣血便滚落在地。
“少主这是想做什么?”他将她打横,挂在腰间,垂头细声问她。
“伯卿,你放我下来,莫要拦我。我不能让父亲献祭,不能……”女孩嘶哑着嗓音低吼。
“可这是救槐江山唯一的办法了。”伯卿背对山主,咬着牙强忍泪水,“这些天,我们山中将士大损,战力不敌。对于这场战事,我们已然耗不起了,山主恐再僵持下去,会筑成灭族大错。”
灭族大错……这四个字对于七岁的姜钰是极其陌生、沉重而又恐惧非常的存在,她脑子里所有的思绪一瞬间炸开,当场懵住。
他继而说道:“开启浮光阵是山主的决定,也是整个槐江山的决定。”
姜钰愣住,瞪大了双眼,身躯不再挣扎,任凭伯卿这样抱着,双臂缓缓垂落,挂在少年身上,闷声抽泣。
朦胧的泪眼里,她看见自己敬爱的父亲最终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化为了阵中的某束光影。
灼灼仲夏,乌云堆积在槐江山上空,雷声大作,看样子是要酣畅淋漓地下一场雨。
倾云殿内,侍女乱作一团。
寥若掀开繁锦织就的床幔,榻上躺着一位妇人正待生产,剧痛遍布全身,汗水与泪交杂,粘腻地贴在那人的脸上。
她拧干热水浸过的软布,为妇人额头拭汗。如此艰辛狼狈也掩盖不了床上之人的艳美,反倒是美人的虚弱,不由得惹人怜惜。
寥若低下头,轻声在妇人耳畔说:“夫人无需害怕,刚有消息传回,浮光阵大开,敌军已退至覆水以东,不敢来犯,少主已经知晓您将要临盆,即刻便会赶回山中。”
妘涟漪闻言,皱紧的双眉平复了些,紧握住寥若的手说道:“开启浮光阵谈何容易,是何人起阵?”
说罢,寥若不语。
妘涟漪见状,又攒眉蹙额,抬眸向床侧之人看去:“你是不是有事瞒我?不是有消息传回吗?为何不说?”
寥若作为贴身侍女,自小陪妘涟漪在遥山隐修习,后而陪她远赴千里嫁给槐江山山主姜穹,眼见着她从亭亭玉立的仙山少主到贤良为民的山主夫人。
两人脾气秉性最为相熟,什么事都瞒不过彼此。
“寥若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夫人,只是夫人当前要紧之事便是顺利生产,其他的暂勿需挂心。”
覆水战势先前已有数日未传回任何讯息,而浮光阵需内力深厚之人,集天地浮光,以身躯作载体,方能起阵,阵成之时,起阵之人定是凶多吉少。
“快说,何人起阵!”妘涟漪语气近乎呵斥。
寥若见状慌乱下跪,伏在地上:“是……是山主。”
话音刚落,妘涟漪一阵腹痛难忍,稳婆见状急忙凑上塌前。
床幔尽数落下,从里面传来一声声痛苦哀嚎和稳婆轻车熟路的循循诱导声。
倾云殿外,天黑沉着。霎时间,风驰云涌,雨势铺天盖地,像一匹发疯的野马冲撞而来,化作甘霖倾泄在槐江山,狂风席卷着,树枝摇晃。
寥若关上门窗,走出殿外,抬眼望去。
长阶之下,姜钰正从狂风暴雨中疾驰而来。
……
后半夜的倾云殿传来婴孩啼哭的声音。
“生了!生了!是个男娃娃。”稳婆报喜道。
寥若在殿外伫立良久,闻声进入殿内。
喜讯片刻不到,就听到了殿内侍女的惨叫:“不好了,夫人血崩了!”
侍女双手沾染鲜血,一头撞到了寥若怀里。
寥若将她推开,疾步来到妘涟漪塌前,惊恐的脸上一瞬挂满泪水。
眼前的人面色憔悴,虚弱不堪,锦被之上,大片的血渍叫人目不忍睹。
“夫人……夫人,夫人醒醒……”寥若抑制着抽泣,轻声去唤她。
妘涟漪睁了睁眼,转头看向手中一直攥着的御灵佩,泛着微弱的光,慢慢地几乎暗淡。
两人相看无言,仿佛已经知晓此次便是阴阳两隔的诀别。
片刻,寥若开口:“夫人,少主带着御灵卫回来了。”
妘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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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张了张早已干裂的双唇,缓缓道:“她人在何处?将士死伤如何?”即便是性命垂危之际,口吻依然有着仙门女将的风范。
“少主现在殿外跪着,带回的御灵卫只剩半数,在编将士仅余下百人。”
妘涟漪闻言气血翻涌,一急之下将口中的淤血吐了出来,缓缓喘着气,努力让自己平复:“让她进来。”
殿前长廊下水雾弥漫,雨水敲打着宫檐的琉璃瓦片顺势而下,落在青砖上激起浪花。
侍女走出殿通传:“少主,夫人叫您进去。”
姜钰起身,擦拭脸上滑落的泪珠,抿了抿嘴,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伯卿。
伯卿迟疑片刻,看着她脸上没了泪痕,轻轻点了点头。
殿门被吱呀推开,走进来一个身披战甲的孩子。
众人闻声看去,女孩双眉微蹙,沉着面色,走近方才瞧着她眼周微肿,像是狠狠地哭过。
单看她面容尚且青涩稚嫩,却没有一丝稚子之气,反倒眉宇之间闪过几分阴郁,周身气压很低,身量娇娇却让人不禁颤栗。
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还未尽,尽数敲落在倾云殿的寸寸宫檐。
清新潮湿的冷气顺着门缝窗隙涌入,缓缓冲淡殿内刚生产完的血腥,疏解了些妇人身上的粘腻之感。
妘涟漪抬手示意姜钰过来,又叫寥若退避殿内众人。
“母亲,我回来了。”姜钰跪上塌前,伏身叩首。
“孩子,你受苦了。”妘涟漪抬手抚上自己女儿的脸庞,用劲力气睁开眼去端详她,“这御灵佩是系着我与你父亲心脉的,若是持佩者即将殒命或是法力散去,便再无分毫亮光,看这样子,你不说,我也知晓了……只是如今,苦了你了。”
妘涟漪说着,泪水似断裂的珠串不断从眼眶滑落,她抬眼望向窗外,视线又转落到襁褓中的婴孩。
孩子啼哭过后,已经疲累地睡去,脸庞圆润可爱,只是胎发连同眉睫皆为白色,异样非常。
妘涟漪没了血色的唇喃喃道:“小钰,这是你的弟弟。”
弟弟……
姜钰看向这个躺在锦布绸缎里的小生命,他轻轻地吸气吐气,既安详又平静。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我给他取名为姜璟。”她说着,语速愈来愈慢,声量愈来愈低,“从此你们就是彼此最亲最近之人,为娘只盼你们能椿萱并茂,守望平安。”
说罢,将御灵佩放入姜钰手中,光影闪烁间,玉佩隔出弯曲的裂痕,随着妘涟漪注入最后一丝灵力,断为阴阳两半。
“小钰,为娘对不住你。”她将其中一半放入襁褓之中,转头看向姜钰,“这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了,请你替娘照顾好弟弟,守住槐江,守住我们的家。”
她的声音愈发虚弱,语气却强硬道:“你要切记,浮光阵只可暂保槐江山,并不是长久之计,你要小心……”
她强撑着也没有说完后面的话,便撒手人寰。
姜钰双膝跪在塌前,从头至尾,未言一语。
只木木地听着她昔日温柔慈爱的母亲交代临终遗事,将所有的话悉数刻在心底。
她低下头,嘴角颤抖着,英气的眉紧促发皱,任由泪水挂满双颊,已然忘了擦拭。
殿外的雨下得愈大了些,倾倒在槐江山。
乌云铺天盖地向下压,雨水浇打树枝,雷声轰鸣,惊醒了睡梦中的婴孩,伴着雷雨开始啼哭起来,各种声音交织环绕,像要铭志击垮殿中的女孩。
一夜之间,山中少主,年仅七岁便痛失双亲。
木坏山颓,她没了庇护。
殿内是蛋壳般易碎的幼弟嗷嗷待哺,殿外是群山众民的期盼委以重任,山外又有豺狼恶犬,虎视眈眈。
她一声不吭地将手中的御灵佩握得紧了紧,起身走出殿外。
2. 第1章 阁下之主
相传十一年前,鸿蒙大陆之上,东海风云渡,西陵槐江山,桑南遥山隐,牧北襄平原,以及中州九都域,五部共存并立,互不侵犯。
后来,东海夏侯氏与西陵姜氏一族交恶,在覆水之畔掀起一场大战。
战势如火如荼,破釜沉舟之际,槐江山山主姜穹为保山中子民,以身献祭,集天地浮光筑起浮光阵,方击退敌军,保下山中万余无辜子民。
相传此战交战数日,双方皆伤亡惨重,最终以夏侯一族收兵告终,并放言百年不踏槐江山。
“那后来呢?”
姜璟迫不及待地望向讲述者,双手扶着细绳,脚下踩着悬挂在扶桑树下的秋千,一袭红衣依附着少年的身姿,额前碎发似洁白的羽毛,随微风飘然而动,耳边两侧的小辫子上都系着山鬼铜钱。
红衣白发,灿如春华。
秋千下是一股途经此处的溪流,溪水潺潺,清凉肆意,像极了秋千架上的少年。
讲述者迟迟不语,姜璟便从秋千上跳下去,他赤着脚淌过水,走到磐石边,挽住那人的胳膊,央求着讲下去:“后来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啊。”
扶桑树虬枝盘旋,光从缝隙间穿插着映射下来。
伯卿敞着衣袍倚坐在树荫下的磐石上,慵懒肆意,抬眸对上姜璟一汪清泉般的眼睛,忽而又望得出神。
“后来……后来,大白就来了。”伯卿抬抬下巴,示意他去看身后。
“大白来了……”
姜璟用余光扫见身后一道白影,摸了摸脑袋,像是想到了什么,郑重其事道:“我早说,伯卿你不要缠着我讲这些,我阿姐说了,过往诸般事情,我长大了自然会告诉我,我是最听我阿姐话的了,你现在和我讲,我也是不听的。”
伯卿撇撇嘴,轻笑道:“是大白来了,你阿姐没来。”
姜璟转身,瞧见一只白狼嘴里叼着一卷信纸,慢慢悠悠地走来,左右未见旁人,方才舒了口气。
他摸了摸白狼头上柔软浓密的毛发,弯腰拿过信纸,口吻轻柔道:“去吧。”
白狼闻声,嗷呜一声应答,一溜烟儿便跑远了。
“伯卿,你来看,信上说是中州九都皇城送来了个礼物,阿姐唤我俩前去朝阳殿,瞧瞧热闹。”
伯卿看着信纸,拿起悬在身上的细绸,围过青绿的长衫,随手系在一侧,说道:“那我俩即刻就去吧,去晚了可赶不上热闹。”
说罢,姜璟应声点头,两人一大一小穿过丛林,向前山的朝阳殿走去。
“伯卿你说,中州的人是怎么从浮光阵外进来的?”
“自是长老或者你阿姐开阵。”
“那他们会送什么礼物来呢?”
“自是去了才知道。”
“那中州九都之人,品相如何?是否俊美呢?”
“自是……”
伯卿一顿,视线垂落到姜璟透着好奇的炯炯目光上,提醒道:“二少主且先安心走路吧,小心摔跤。”
……
烈日晴天,朝阳殿雕栏玉砌,瑰丽堂皇。
姜钰坐在树枝缠绕的青玉石塌上,垂眸扫视台下。
大殿之上,台阶下方,左右各站十人,有武士有文官,来人皆身穿玄色华服,头戴高山冠帽。
中间抬进来个四方的物件,被红布包裹着,看不出是什么。
“姜小山主,这槐江山的大殿,果真是不好入啊,在下与诸位同僚在浮光阵外苦等数日,方才见到巡逻之人,又重重请示批复,才入得此殿啊。”
为首的文官擦着汗,一脸愁苦地抱怨,言语里尽是不满。
“夏日炎热,我等刚才又一直在殿外暴晒,此刻进殿,连口水也没喝上。”
“是啊,是啊,西陵槐江待客之道竟是如此,到底是山野部族,上不得台面。”
一语落下,众人开始纷纷议论,指手画脚。
炼魂、拾魄两位长老站在石塌两侧,刚想张嘴回击,姜钰一记眼神过去,将其拦下。
虽说是五部共存并立,地位平等,但十一年来,中州九都宝器频出,兵力渐强,灵法高深的修士更是层出不穷,势力愈渐壮大。
除西陵与诸部隔绝,其余三部皆心照不宣,渐以中州为尊。
他们的使臣不拿正眼看人,姜钰意料之中的事。
“黎皇主传信所写,为首带队之人为外交使臣,名唤裴酉之,说的可是您?”姜钰看向第一个出声抱怨的人。
那人约莫四五十岁,身姿欣长,言表傲慢,细看官帽之下,已有了几缕白发。
他挺首抚须道:“正是在下。”
“裴大人,我年芳二九,已是成人。您唤我姜山主即可。”
姜钰说着,不紧不慢地走下台阶,脚踝处肤白如雪,系着铜铃,一步一声,叮当脆响。
“槐江山的规矩,来者便守,若不愿守,便送客,我这儿一向也不是什么好客之主,如若不是看在黎皇主多番请求往来,我西陵倒是也……”
她走到裴酉之的身侧,转过头看向他,缓缓吐出四个字:“从不待客。”
裴酉之听觉言辞锋利,一瞬转为笑脸:“山主说笑了,我等自是入乡随俗,跟着您这规矩怎么方便怎么来的。”
“只是裴大人在我这小小槐江尚且不适,只怕是那九都皇城中的繁文缛节早已受够了吧?”
姜钰挑眉,居高临下直勾勾地盯着他,片刻都没有移开双眸,像是野兽锁定待宰的猎物。
裴酉之感到背后一阵发凉,暗想这山野丫头怎么这么大的气势,不怒自威,甚至说不输皇子公主也不为过,此次前来,任务为重,还是切莫生事。
“九都之礼,老臣终其一生也必将恪守成规,不敢僭越分毫。”裴酉之说着,双手抱拳,在胸前晃了晃。
“也对,自是可堪托付,没有丝毫不臣之心,黎皇主才肯将缔结两部之好此等大事交由裴大人。”
姜钰走倒他们中间,言语周旋间打量着在场之人,接着说道:“大人来此的态度,便代表黎皇主来此的态度,那么大人的忠骨,大人的诸位同僚也都是知晓的吧?”
姜钰两三句话便提醒了这帮老狗,他们的皇主对槐江山示好,他们对槐江山不敬,便是对九都皇城不臣。
众人面面相觑,来前不想这槐江山主竟是如此眼不揉沙之人,弯腰俯首齐声说道:“我等一向知晓。”
“那便在这,也别丢了自己的臣子之心。”姜钰双手背在身后,甩下一句,重新坐回玉塌上。
姜钰见镇住了他们,不想再多说废话,将话锋一转:“说吧,黎皇主令你等前来送礼,礼为何物?”
裴酉之出了一身冷汗,恐误了正事,紧接上话头:“陛下让我等护送七皇子黎炀,来此献给山主,山主若是不嫌弃看上,便是我九都的荣幸。”
姜钰眉头跳了一下:“七……皇子?那皇主的儿子?”
他竟将自己的儿子送给我?
“正是,陛下认为姜山主冰雪之姿,傲骨无双,俗礼定是不入法眼,思来想去,唯以天子血亲相送,才不失诚意。”
她那些为数不多双亲健在的岁月告诉她,自己的孩子如同自己的宝贝,怎可当作物件一般拱手送人?
姜钰有些发愣,一时想不明白。
裴酉之见人不言,继续道:“届时婚宴大操大办,十里红妆,各项礼节,样样不落,皆由我中州预备下,此刻,聘礼就在殿外。”
怎的还要举行什么莫名其妙的婚宴?
她眼珠微转,轻佻眼眶:“那我若是看不上呢?岂不是劳烦诸位大人远路迢迢,白跑一遭?”
“若是看不上,便随手指个差事,留在身边即可,不瞒姜山主,我朝这位七皇子与众不同,身怀一身蛮力,下厨洗衣,挑柴做工,可是一把好手。”
姜钰眸中更是不解,堂堂皇子竟会做苦工?只怕是这臣子为达成任务,强塞留人的夸大之词。
“您将人留下,身边也多个得力之人。总之,收房也好,为奴也罢,都是陛下的一点心意,还请山主笑纳。”
姜钰心中不信,表面依然镇定自若道:“大人这话说得怕是不妥,若是皇子,身尊体贵,我又怎能让他为奴为仆呢?”
裴酉之俯首低眉,咧嘴笑道:“皆是陛下的意思,此后,七皇子便以姜山主为主,这亦是我九都示好的一片诚心。”
“那说了许多,怎倒不见这皇子现身,此人现在何处?”姜钰问。
裴酉之走到殿中,一把将红布掀开:“这囚笼之中便是了。”
姜钰心底嘀咕,竟用囚车押送,难道这皇主怕他儿子半道跑了不成?
她站起身,隔着众人望过去,红布之下,四方的囚笼里锁着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透过铁笼的间隙,姜钰瞧见他阖着眼,瘫坐在铁架前,额头嘴角皆有伤痕血迹,手腕脚腕也被绳索紧紧勒着,隐隐能看到断裂的血肉,胸腔没有任何起伏,格外平静。
“死的?”少女双眉微微蹙起,眼神里闪过丝茫然。
“没死,人还活着呢。”裴大人尚未出声,一句清澈透亮且熟悉的声音传来。“阿姐!”少年随声而至,“我寻不到他生前的意识,此人应是活的。”
众人齐刷刷向囚笼后看去,只见笼子后面站着一红衣少年。
他正将手贴在黎炀的后颈上,探寻所触之人的意识,术法奇特,年岁尚小却一头白发,也甚为怪异,身后还跟着个高挑的青衣男子。
“拜见山主。”伯卿俯身行了个礼。
姜钰微微点头,示意他带姜璟过去。
姜璟贴近姜钰,手捂着嘴,小声道:“阿姐,你叫我们来瞧热闹,我们可一点儿脚程都没耽误,怎么样,快吧?”。
“正经场合,莫要喧闹。”姜钰皱了皱眉,低声提醒他。
伯卿走到台阶下,看了眼姜钰,歪过头问裴酉之:“人若没死,怎用囚车押送?可见此人一路反抗斗争,以致头破血流,他啊,是不愿来我槐江山的。”
裴酉之瞧这位手持折扇,眉宇温润,看着相貌堂堂,许是个清风霁月之人,狐疑着开口问道:“这位是?”
男子举止儒雅,挺胸颔首道:“我乃山中长老之子,名唤伯卿。”
“原来是伯卿公子。”确认了身份,裴酉之方才回答:“为九都为自己,七皇子都是极愿意的,只是中州至西陵一路险象环生,偶有意外,七皇子为保护我等,才弄的伤痕累累,为表体恤皇子,只好车马相送,路上颠簸,皇子是睡着了。”
伯卿抿嘴,挤出一个微笑:“哦?是吗?”
真是连谎话都不编得齐整一点,这般不把我族放在眼里,说是交好,谁知道这皇主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伯卿将心声传音到姜钰那里。
姜钰:那伯卿认为,此人不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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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卿:山主想留吗?
姜钰:瞧这黎皇主的意思,怕是无论我想与不想,左右都得将人留下。如今不能开罪九都,他既有意示好,我倒觉得,留下此人,也并无不可。
伯卿:那就都听山主安排。
两人殿上眉眼传讯,众人摸不着头脑,裴酉之害怕差事搞砸,思索着刚要开口。
姜钰眸中一凛,抢先说道:“若是如此,此人我便收下了,待裴大人回都之日,替我好生谢过黎皇主,这份厚礼,我很喜欢。”
见事情办成,裴酉之喜笑颜开,拱手道:“山主之话,我等一定带到。”
“来人,将此人带回听雨阁。”姜钰摆着山主威严,吆喝来侍卫,“诸位大人远道而来,我这便设宴,好生款待。”
裴酉之拱手行礼,应声道:“不必山主劳烦,我等即刻返程复命。”
“这就走了?”姜璟在一旁挠头,不解地看向裴酉之,“千里迢迢只为送个人和一些红箱子来?”
裴酉之笑而无言。
姜钰望向殿外,地上放着诸多紫檀红木制成的抬盒,每个上面系着红花绸缎,一眼扫过,少说也有十箱。
“无功受禄,受之有愧,人我留下,可这殿外诸多聘礼,还是由裴大人携使团带回中州吧。”姜钰虽没结过亲,却也知道,若是收下聘礼,就意味着自己同意了这门婚事。
多养个人倒是无妨,若因此赔上自己的一生,那便不上算了。
裴酉之道:“此事不急,聘礼已下,怎可收回?山主若是没看上七皇子,喜事不成,情谊还在,且七皇子留在西陵也需吃穿用度。”
炼魂长老站在一旁,心直口快道:“真是笑话,我槐江山还养不起这样一个毛头小子不成?”
拾魄长老一向稳重,闻言与其相视,也不禁嗤笑出声。
姜钰想着,山外之人多日停留,总归不是好事。他们既不愿带走,那便留下做这七皇子的开销也不是不可。
“裴大人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好再作推拒。”她看向炼魂、拾魄两位长老,“诸位返程心切,那便由二位长老开阵,送使臣离开吧。”
炼魂与拾魄带使团退出殿外,姜钰方才松下口气。这是她第一次接待外来人,即便胸有成算,多少也有些紧张。
几名侍卫上殿:“山主,是否将囚笼打开?”
姜钰看着那人浑身是伤,她想,总归是留在这了,一直囚着,也不是个办法,吩咐道:“打开吧,将他擦洗干净,上些药水,送去听雨阁,叫人守着。”
言罢,侍卫解开囚笼上的锁,将黎炀拖了出来。
姜钰走上前,抬手道:“等等,把他脸抬起来。”
姜钰身姿微侧,垂眼看过去,地上之人白衣染血,紧闭着双目,日光洒进来映得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量看着高大,脸上却削骨无肉,凌乱的碎发粘着额角的淤血垂在浓郁的眉睫之上。
这副样子,不禁让姜钰想起前几日自己失手打碎的白玉花瓶。
月光如水,蝉虫低吟。
听雨阁阁楼之上,几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吃过饭,蹲坐在房门口闲聊。
“欸,你们说,他是不是就是九都皇主送给我们山主的压寨夫人啊?”
“别乱说,那也得山主看上,若是瞧不上他,身份怕是还不如我们呢。”
“不会吧?我瞧着里面人长得甚是好看,与我们山主很是相配呢。”
“多话会生事,你可小声些吧。”
……
黎炀躺在榻上,听到窗外传来侍女悉悉索索的交谈声,话语间像是在议论他这个远道而来的皇子。
他睁开眼,发觉身上的绳索已解,身体已然擦拭干净,被人换了一身洁净的白衣,手腕上涂了药,裹着绷带。
他用手肘撑着,颤巍起身,身上的几处口子传来细碎的疼。
黎炀环视四周,这是一处阁屋的二楼,窗前悬着珠翠风铃,叫不上名字的花草爬在上面,精致的妆镜前摆着许多银饰,旁边的白玉瓶里插着扶桑花。
他轻步往里走,眼前有一处屏风,绘着西陵边境的景色,屏风前的铁架上架着一杆金枪。
黎炀伸手触上枪尖,锋利非常,稍不留神手指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滴到枪身上。
霎时间,扶桑绽放,枪身散发出血红色的光茫。
扶桑泣血?难道……这是她的房间?
黎炀暗想着,忍不住伸手去摸那朵开得妖艳的花。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他转过身,来不及走,眼前一条鞭子飞过来,打弯了他的膝盖,动弹不得。
“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黎炀耳边传来阴骘狠厉的声音。
他跪在屏风前,低着头,用手去揉自己的膝盖,沉着面色问道:“你是何人?”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在眼前落下。
姜钰弯腰,伸手捏起他的脸,左右相看道:“你的父亲将你作为礼物送给了我,如今算起来,我应是阁下之主。”
音色清冷,幽深莫测。
黎炀抬起头,对上一双下三白的狐狸眼,朦胧的琥珀清瞳,顾盼流离间似湖泊之上飘动着雾气,极具魅惑,狐狸眼下点缀一颗泪痣,眉弓如月,鼻梁秀挺。
她端量着他,勾着红润的嘴角,笑得邪魅。
此人便是槐江山山主姜钰,是他舍命冒险求来的未来之主。
3. 第2章 喜欢她吗
黎炀与她四目相对,眸中缓缓浮上一抹柔情,问道:“那我是不是,也要介绍下我自己?”
见姜钰没有反应,他微笑着轻声说道:“山主姑娘,我名唤黎炀,是……九都皇城送你的礼物。”
姜钰瞧这人看自己的眼神,似有些缱绻,还从未有人拿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一时间有些无措。
她将手从他的脸上离开,轻咳一声:“先起来吧,腿上还有伤。”说着,一把将他拉起。
刚才跪坐在地上还不明显,黎炀站起身来,竟比她高出一头还多。
姜钰抬起头,眼神里的冷冽褪去几分:“我已经探过你,没有任何灵力功法。长枪锋利无比,以后不要轻易去碰。”
她转过身,走到妆镜前坐下,说道:“你的衣物我叫人洗了,入乡随俗,你既来了,明日便穿我槐江山的服饰吧。”
“你的房间在二楼的北面,也就是这间屋子的对面,采光有些不好,但也算干净舒适,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放了些花,若是不舒服再同我说,换掉就是。”
姜钰交代着琐事,边说边拆编发上缀着的银饰。
黎炀愣了愣,歪头道:“山主姑娘,我今日不留下伺候吗?”
留下伺候?
“阁下倒也不必,你即为皇子,身上还有伤,况且……我这床榻之上,尚不缺人。”
黎炀瞧着姜钰一脸肃穆,忍不住腹诽道:这是,没看上我?想不到男宠还挺多。
“我懂。”他眯起眼睛狐笑道,而后又摊开手,故作无奈,“那我只好识趣些,不打扰姜山主了,若是山主姑娘想我,再传我便是。”
姜钰回道:“你且去吧。”
姜钰阖上房门,躺上床榻,细想今日发生之事,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这些年,她一直想着母亲临终所托,于是暗中派伯卿与外界交涉,为的是查清当年覆水之战的起因。
当时她年岁尚小,从未想过御灵族一直近乎避世,从不乱涉纷争,东海为何会没有任何前兆地与西陵交恶,且浮光阵不是长久之计,若不解决原由,槐江山就会一直处在危险的境地。
可她若想查清一切,闭门造车,断不可取,得与外界往来。恰逢她首次打开父亲留下的浮光阵,中州九都的皇主黎廷就给她送来一封密信。
信上所写,当年覆水一战,事有蹊跷。九都域愿助她查清导致双亲枉死的真相。
九都域地处大陆中部,疆土广阔,权盛兵强,若以其作为助力,当是再好不过。
只是九都域向来不偏不倚,行事中立,为何此次冒然帮她西陵,姜钰到底是心有疑虑的。
后来,黎廷要姜钰去中原见他,称他亦有事相求,若是帮他,方可联手,所为何事,需得见面详谈。
她自小守着槐江山,倘若与九都域联手,下山去中州,身边有个中州皇子,行事确实会方便许多。
她想着送来这人,皮囊倒是尚可,没有灵力功法,如同白纸一张,如此一来,便省去了她许多事。
既已接受中州的示好,把他留下,便要为她所用,或许调教一番,尚可做把利刃。
姜钰细想着,不知不觉合上眼,沉沉睡去。
竖日,天光大亮。
暖阳从窗外照进来,洒落在锦被之上。姜钰翻了个身子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知为何,一觉醒来,头格外疼,身子也酥酥麻麻的,如同醉酒一般。
她起身坐到妆镜前梳洗。
听到屋里有动静,侍女端着水盆走了进来,温声说道:“山主,您最近是不是太操劳了,平日里天刚亮,您就起来了,今日可是足足睡到辰时才醒。”
姜钰看着镜中的自己,的确有些疲累之相:“许是最近事务颇多,有些累吧。”
“昨日从中州来的皇子可有异动?”姜钰转言道。
侍女答:“昨夜他进了屋就睡下了,不曾有异动,一整晚都很是安静。”
姜钰应声:“我知道了,你放在那,我自己来吧。”
侍女将水盆放下,阖上门,退身出去。
姜钰梳洗罢,推开房门,迎面就看到对面的黎炀。
他穿着一身藏蓝色与玄色相间的锦袍,微卷的黑发编在两侧,碎发被风吹着,露出额间波光闪闪的银饰,腰间系着白玉腰带,身型高挑,显得格外俊朗。
两人一南一北,跨着阁楼同时打开房门。
黎炀先微笑开口,招呼道:“山主姑娘,早啊。”
姜钰怔了下,点点头,未言片语,转身下楼。
黎炀紧跟着脚程,快步追上她:“山主姑娘,我们在哪里用早膳啊?”
“去小璟那。”姜钰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后山扶桑树旁有处院落,名为绘景轩,是他的住所。”
姜璟幼时是同姜钰住在听雨阁的,随着年岁渐长,同伯卿愈发聊得来,他总爱粘着伯卿,后而提出要和伯卿住,姜钰想他们都是男子,伯卿也无有不依,便随了他们。
偶尔和他一起用早饭,姜钰想着让他多睡些觉,自己便早起些,走去绘景轩。
只是今日,她去绘景轩的路上,身旁多了个人跟着。
他们到绘景轩时,侍女已将早膳准备好,一只白狼卧在石桌下方,嗅到陌生的气味,迅速起身,呲着獠牙,向黎炀扑过去。
“我最怕狗啦!”黎炀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拖着硕大的身子弯腰躲到姜钰身后,高声嚎叫着。
姜钰见状伸出胳膊,挡在前面,小声呵斥:“大白,退下。”
她不想这堂堂中州皇子竟是如此胆小如鼠之人。
白狼听从主训,收起獠牙,默默退身,卧回石桌下。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姜钰似乎看到大白斜了黎炀一眼,眼神里很是不满。
“它是狼,不是狗。”伯卿扇着折扇,从屋子里走出来,抬眼瞧着眼前这位躲在姜钰身后的高大男子。
这是……她的男宠?
如此温润如玉的品貌,他这主子的眼光倒还算可以啊。
黎炀想着,忽然觉得自己躲在姜钰身后,落了下风,轻咳一声,走上前,挑眉道:“大白?谁取的这名?怎么听着……倒像只狗?”
伯卿闻言,一副看乐子的表情看过去。
姜钰的脸已然黑了三分,心里有些下不来台,面上却冷言道:“是我取的。”
“取得还……挺、挺好的。”黎炀僵了下身子,咧开嘴,磕磕巴巴地念叨着,“十分可爱,十分可爱。”
伯卿嘴角轻笑,用扇子轻轻敲了下他肩上,扫了他一眼,眼神里颇有几分嘲讽。
黎炀想,算了,不会说话还是少说话吧,辛辛苦苦来到西陵,有饱饭吃,比什么都强。
他在石桌处坐下,桌上有清粥小菜,特色糕点,肉素皆有,还算均衡,准备开吃。
姜钰同伯卿落座片刻,仍未动筷,黎炀刚想夹菜,却被一道清亮的童声拦住。“你就是昨天来的皇子?”
黎炀抬起头,少年一头白发站在他面前,像个小天使一样。
他摆了摆左手:“二少主早啊。”说着,另一只手将夹起来的那块鸡肉放进嘴里。
“大白现在可是你的同僚,你可得和他好好相处。”
此话一出,黎炀嘴里的那块肉差点掉下来,伯卿也没忍住,笑出了声。
“小璟,过来吃饭吧。”姜钰招呼姜璟过来,给他盛了一碗瘦肉粥,放在一侧,“吃过饭,我与伯卿要去藏心阁查些事情,你带黎炀皇子在山中转转,熟悉熟悉山中环境。”
伯卿闻言一愣,左右看了一眼,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一整顿饭,黎炀都在狼吞虎咽地进食,姜钰瞧着他行事做派根本不像一个皇子,倒像是伯卿先前同她说过的乞丐,诸如此类的可怜之人。
姜钰正想着,便看见小璟把自己夹到他碗里的菜,又夹到黎炀碗里,细心说道:“你在长身体,多吃一些。”
黎炀朝着姜璟笑了笑,转头又呜咽着吃起来。
伯卿实在受不了他这吃相,吃了几口,便留下一句:“山主,我吃好了,先去藏心阁等你。”说完,走出绘景轩,去了藏心阁。
藏心阁里古籍众多,天下史传,精兵宝器,诡术秘法,皆有记载。取念长老是这里的管理者,此刻正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沐浴日光。
伯卿没有唤醒他,拿了本书,遮盖在脸上,在另一把藤椅上躺下。
良久,书本滑落下来,露出伯卿温良的双眼,他瞧见有片身影卓然而立,挡住了光线。
姜钰见他醒了,随即转身走向最里处的书架。
近两年,他们一直在调查东海风云渡的史料,起兵相争,必是有所图谋,只是槐江山有什么东西会是那座濒海岛屿所求之物,着实费解。
姜钰看累了,倚靠在书架上闭目冥想,随着意识下沉,一侧臂弯垂下,手中的书滑落到地上,“哐当”一声,将她惊醒。
书掉在地上,姜钰弯腰去捡,一张图纸从书中掉了出来,四四方方,折得齐整。
“伯卿,你看。”姜钰把图纸递了过去。
伯卿将纸接过,细看图纸之上绘着一只似蛇非蛇的妖物,他眼眸接连闪烁几次,想着似乎在哪看到过这样成色的画像,闷声疑惑:“像龙而无角,似蛇却有足……”
“这是蛟,还是嗜血的血蛟。”取念长老站在他身后,悄然出声。
伯卿吓得一哆嗦,回头看见一张慈眉善目的脸:“长老,您吓我一跳,您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哪是我没声音,你们两个小家伙,一个打瞌睡,一个翻书声那么大。”取念长老模仿着伯卿翻书的动作,娇声抱怨,“每此你俩来,长老我呦,都没睡过一个整觉。”
伯卿闻言,尴尬地挠挠后颈,脸上也有些羞红,随即转言道:“长老,您说这是血蛟?何为血蛟?藏心阁可有记载吗?”
“此类妖物栖身河流湖泊,我们这群山缭绕,又有乾坤石镇于山中,一般妖物不敢接近,断不会出现这东西,你们没见过,不知道,情有可原,至于记载……”
取念长老从书架里翻找片刻,从中间的架子里掏出本书,递给姜钰,他道:“仅有一本《妖兽志异》略有记录。”
姜钰翻开那厚厚的一本,很快目光锁在其中一页。
“书中写道,古有血蛟,其首如虎,身长红磷,声如牛鸣,爪如尖骨。”姜钰念出声,继续道:“往往伴水而生,随风而动,借月蓄力,昼伏夜出,嗜血无偿,若遇此妖物,切要避之。”
伯卿道:“倘若东海有此作乱,定要想法设法,除之而后快,当年大战的目的,难道是要我全族去给他制伏这妖兽?”
取念长老捏起胡须,幽幽回道:“御灵族虽凭血缘可控千奇百兽,但也只是有灵性的兽类,不可凭此除妖,何况若要我族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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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手不是更为上策,何需起战?”
姜钰看向伯卿手中的图纸,疑惑道:“我记得前几日,我就翻看过这本书,那时还没有这张图纸。”
伯卿恍然:“我说怎么瞧着眼熟,这是九都街坊间的话本子惯用的图纸,这墨的成色,也断然不是我槐江之物。”
姜钰将手中的书合上,笃定道:“这是有人提前绘好,加塞进这本书里的。”
吃过饭后,黎炀手肘抵着石桌上,手掌贴在脸上,撑着头,懒懒地坐在姜璟对面:“你叫小璟?哪个字?”
“雯华若锦,珺璟如晔,姜璟,就是我喽。”姜璟扬起下巴,晃着头念道,神情有些得意。
“好名字。”黎炀手指弹了下他额头,“走吧,姜小璟,你阿姐让你带我四处转转。”
“你手劲怎么这么大?”姜璟吃痛,摸着额头跟他走出院子。
清晨的雨露滋润着花草,清香扑鼻,绘景轩外,黎炀摘了朵红花别在耳侧,又摘了一朵给姜璟别上。
姜璟虽不喜,却也因着刚认识,不好驳人脸面,就没有摘下。
乱云涧风景开阔,一道瀑布飞驰而下,汇作溪流,流经绘景轩外,扶桑树周边花香四溢,清新悠扬,花瓣落进百里溪流顺势向南,漂流而去。
姜璟边走边向他介绍着这里的地形特征。
槐江山有河流发源之处,土地肥沃,族民大多在山间耕作,自给自足。
许是二少主在旁作陪,且四处皆已传开,这位中州皇子如今已是山主的人,以致黎炀所到之处,族民皆笑脸相迎。
更有甚者,小声议论道:“那大高个子的,就是中州的皇子吧?听说是中州皇主许给我们山主的。”
旁边之人回应道:“可别瞎说,山主还没收房呢,我们山主乃天命奇才,是天之娇女,定是得配伯卿公子那样的人物。”
姜璟听着,抬起头对上黎炀的视线,瞧见他嘴角挂着一丝苦笑。
有族民看二少主来了,强拉着二人用午饭:“二少主来啦!留下用点饭吧,今日我家新宰的老母鸡,很是肥香!”
姜璟推了推那人的胳膊:“老伯,还是你们留着吃吧,我们吃过早饭,不太饿的。”
黎炀一听有鸡肉吃,倒也不推辞,一边帮老伯推姜璟进屋,一边说道:“吃吧吃吧,盛情难却。”
热情之下,姜璟只好进去,黎炀也暗自窃喜,跟在后面蹭了顿可口的饭食。
黎炀瞧着族民不论男女老少,皆爱美打扮,穿裙戴银,山中又多有黄金美玉,稍加开采,便不愁吃穿。
只不过,这山中的兽类也颇多,刚才进族民家里时,一条黑蛇将他吓了一跳。
姜璟同他说:“山中灵气丰沛,极适用修炼灵力功法,且飞禽走兽皆有灵性,因血缘特殊,山中族民都能与之通语共处,若是有驾驭凶狠猛兽者,便可编入御灵卫,比如刚才留我们用饭的老伯……”
黎炀吃惊道:“那么大年纪,也是御灵卫?”
姜璟道:“他的儿子,便是在编的一名御灵卫,这几年,在我阿姐的打理下,御灵卫规模已然不小。”
黎炀跟着这二少主,从后山出发,绕山一周,一路不禁感叹何为仙山,难怪有资本避世,多年不同外域往来且能自给自足。
可好东西太多,难免遭人惦记。
两人走累了,便坐到树下歇脚。
黎炀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漫不经心地问:“你阿姐会御狼,那你呢?”。
“我?”姜璟挠挠头,坐到他旁边,“两年前,我在黑水泽救了只红狐,它倒是愿意同我回家,可它看我资质平平,许是怕跟了我这样的主子,在同类中丢人,便隔三岔五,到处乱跑,久而久之,我就不再寻它,放它自由了。”
黎炀见他神态有些落寞,搂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阿姐会很在意你这方面的事吗?”
姜钰开始在功法修灵方面确实对姜璟有些期盼,毕竟自己六岁收服牧月白狼,七岁就能上阵杀敌,想他不会差到哪去。
可姜璟如今十一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皆有尝试,却不尽理想,仅凭着血缘收服了只红狐,还不怎么听话。
姜钰恐错误的方向,误人成材。战力不行,便让他习疗愈,他却别出心裁,和拾魄长老学一些符纸咒术和一些探寻死人生前事的术法。
为此,姜钰感到有些头疼,但她想在安全范围内,还是任姜璟凭喜好自由发展,莫再束缚了他。
姜璟想着阿姐也曾为了他的事苦恼,心中徒然升起一阵伤怀,低喃了句:“她大概会失望吧。”
黎炀见他垂着头,将搂着他的胳膊抱得又紧了些。
姜璟反应过来,慌忙撤去他的手,整理衣襟道:“话说,你为什么会被送来我家啊?”
“你们不是都知道嘛,我是送来给你阿姐暖床的。”说完,黎炀才想起这孩子才十一岁,怕是不好,紧接一句,“不过,你不要和你阿姐说,我和你说过这些啊。”
姜璟一脸不屑道:“我阿姐看上你了吗?”
“我不知道。”黎炀伸出胳膊,垫在脑后,顺势躺在树下的青草上,“但我感觉,她至少不讨厌我。”
“为什么这么说?”少年疑惑,不解地问过去。
黎炀敷衍道:“就是……直觉。”
“你还挺自信。”姜璟歪过头,眉眼灵动,好奇道:“那你喜欢她吗?”
4. 第3章 就是直觉
稚语无尘,脱口而出,听者微微一怔。
碧空之下,古木参天,青枝绿叶叠影交缠,黎炀痴痴望去,想起自己七岁那年,永嘉殿的屏风之后,他曾偷偷窥见沧海镜里,手持长枪,身披银甲的小姑娘拼着性命为家族而战。
因为这一眼,他换来了一整晚残酷的毒打,他想着她的样子,煎熬地忍受了那漫长的一夜。
那夜之后,他留下一身的伤,镜中那个英勇孤傲的小姑娘也就此留在了他的心里,懵懂的种子扎根发芽,惊鸿一瞥化为缕缕执念,纠缠拉扯着他,至今难忘。
“你倒是说啊。”姜璟出声,打断了他一泓泉水般的思绪。
他突然觉得这孩子有些话多:“你这小鬼,懂什么是喜欢?”
姜璟坦言:“自然知道,伯卿从九都带回来许多话本子,都有写情爱故事,上面所写,日夜思念之人就是喜欢之人。”
黎炀听到那个男宠的名字,气不打一处来,神色古怪道:“他平日都给你看些什么啊?”
“这个……”姜璟想他若是去阿姐那吹枕边风,以后肯定都没话本看了,眼球一转,岔开了话题,“话说,你既是中州皇主的儿子,怎么来的时候,瞧你一身的伤啊?我阿姐还以为你死了呢!”
姜璟见他不答话,接着说:“还有还有,你从中州来,那中州好玩吗?好吃的多吗?你们那的人穿衣打扮怎么样?街上都是像你这样好看的人吗?不然你给我讲讲那里的事吧。”
“欸,小鬼,你话很多嘛。”
“哪里多嘛?”姜璟拉起他的袖腕处的布料,拽了拽,“讲讲吧,讲讲吧。”
……
傍晚时分,黎炀回到房间。
跟着姜璟走了一天的山路,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断了,他晃悠着步子,躺上床,打了个滚儿,疲累地睡去。
睡梦中他回到了少时年岁,九都皇城几个皇子将他锁在柴房里打个半死,叫嚷着他私生子的身份。
他拖着残破的身子,忍着痛向前匍匐,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小鬼,伸手祈求那高位之人的怜悯,换来的却是一句:看清自己的地位。
乡野夫子跟他说过一句,多年枯木尚逢春,人生亦是白云苍狗,变幻无常。
他曾以为自己时来运转,却不想薄唇轻言,寒凉透骨,让他看清自己只是换了一片深渊。
既然厌恶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接到这宫墙之中?既然不看重他,为什么还要昭告九都,将他尊为皇子?既然不想承认他,为什么还要允许母亲生下他?
黎炀深思苦求,百般不得其解,他参不透人性道理,亦看不懂九都御座之上势位至尊的掌权者。
直到那日,他被关进一座偏僻的宅院,那是无数年少之人的噩梦。
每天有不尽胜数的孩子送进来,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打架。
黎廷不允里面的人学习术法,若想活下去,只能肉搏,搏杀到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才有饭吃。
一连七天,黎炀打到筋疲力尽,打到身边的人都死了,打到只剩下他一个人。
开始他闻不得死人味,吃过的饭全从胃里吐了出来,后来实在太累了,也习惯了,就算是躺在尸体上也能睡着。
他打得气喘吁吁,呼吸越发困难,怎么感觉有人掐着自己的脖子,好难受,难受得喘不过气……
黎炀猛地睁开眼睛,月黑风高的夜里,披头散发的婆婆站在窗前,面目狰狞,狠狠掐着他的脖子。
他的额头上爬满青筋,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咿咿啊啊地挣扎着去掰那个婆婆的手。
他瞧见,凌乱无章的发丝下是张爬满皱纹的脸,苍白无色,漆黑的瞳孔融在夜色中,阴森诡异。
夜风呼啸而过,穿过窗子打开了房门,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寥若姑姑!”
姜钰脚下生风,穿门而过,一把抓住那婆婆的肩膀,将人掰了过去。
那婆婆看到来人是姜钰,一时愣住,空隙间,姜钰伸手锤下她的睡穴,整个人瘫倒在姜钰身上。
黎炀呆愣着,还没缓过神来。姜钰扶着寥若,身子僵在那,动弹不得,出声道:“还不快来帮我。”
“哦,哦,好。”黎炀应声,走过去帮她将人扶到床上。姜钰看着他,身手何其笨拙,真是白长了那大高个。
看了眼床上的婆婆,两人齐声开口:“你……”
“她……”又是同时。
“我先说。”姜钰下一秒不耐烦地抢答,“她是我母亲生前的侍女,我母亲去后,她就慢慢意识不清,得了疯病,不是要故意伤你。”
“原来是这样,没有关系,我也没被伤到。”黎炀温声说着,右手抚上脖颈。
姜钰看过去,寥若下手是有些重的,他的脖颈处被掐出了一片红印,刚才挣扎过,有几道指甲划破的口子,正缓缓渗出血来。
“你这脖子,还是处理一下吧,这房里有药箱,你坐那儿,我给你找找。”姜钰话语里,习惯性带着些许强势。
黎炀乖乖听话,坐在茶桌旁,看着她翻箱倒柜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姜钰拿来箱子,翻出一支红身白口的药瓶,将半瓶药水倒在茶杯里,用白布蘸取,待布料被药水浸湿,抬手递向黎炀。
黎炀接过药布,目不转睛地盯着姜钰,抬起手肘,用布在脖颈间左擦一下,右擦一下,因手腕处的伤还没好,裹着绷带,动作格外吃力。
姜钰被他盯得发毛,别过头,不去看他,等着他擦完。
“山主姑娘,可以帮帮我吗?”少年的嗓音有些干涩。
姜钰的视线随着他的声音,落到他晦涩的双目之上,有些委屈,有些落寞,又带着几分委婉地乞求。
这副可怜样子,若说出去,倒像是有人欺负了他,姜钰眉间轻皱,接过他手上的药布,呼了口气,命令道:“那你过来些。”
黎炀靠近过去,微抬着头,眼底眸光微转,看她用手指勾着布,轻轻地擦拭他脖颈处的血痕,动作细腻娴熟。
姜钰余光扫见黎炀投下来的目光,犹如火烤,让人浑身不自在,她感到有些尴尬,此刻只想快点结束,于是加快手上的动作。
不想少年吃痛,轻轻颤了下身子。
姜钰怔然片刻,怕再弄痛了他,放缓了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她专注着擦拭伤口,没有注意到两人的距离因此靠得更近了些。
黎炀在她耳边轻声询问:“你之前,也有这样给别人处理伤口吗?”
“没有,我习枪练武,时常会有磕碰。”姜钰语气强硬,答得一板一眼。
姜钰来此处,是有正事要问,没想到正赶上寥若无故伤人。给他处理好后,姜钰将布放到一旁。
她从袖口处拿出一张折纸,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黎炀整理着领口处的衣襟,坦然道:“自然认得,这是我昨夜放进藏心阁中,那本风云渡记载史策里的。”
“倒是坦诚。”这般迅速招供,有些出乎姜钰的预料。
黎炀一笑,双手撑在双膝上靠近她,眼波潋滟,说道:“我是你的人,对自己的主人,哪有不坦诚的道理?”
姜钰端视着他:“昨日分明检查过你,身上未藏任何物件,你是如何将图纸带进来的?又是何时放进的藏心阁?”
“中州之人,自有妙计。”他一双手骨节分明,纤长灵活,拿起桌上的图纸,迅速将其折成四方的小块,塞进后脑处的头发中。
“我来时,发中藏了两张纸,一张是这幅图,还有一张,里面放了些迷药。”
姜钰想到昨日自己弯腰捏他脸时,恍惚间,闻到一缕清香,还以为是这厮的体香,而昨晚睡得极沉,未察觉到听雨阁有任何动静,原来是着了他的道。
黎廷若是知道风云渡有何图谋,直接告知姜钰的话,便是公然与东海作对,送一个皇子前来,表面交好,实则暗中提示,倒是不得罪人。
“好一个妙计。”姜钰凛眸,“这血蛟是东海之物,黎皇主让阁下前来,难道是要告诉我,风云渡当年目的在此?”
她眯了眯眼,轻轻歪头,抬起胳膊,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后脑。
“父皇在想什么,我又如何能明白?他只告诉我,我是九都皇城送给槐江山山主的礼物,我对你的心意,便代表九都皇城对槐江山的心意。”
姜钰注视着他,眼神里充斥着审判:“你就这么甘心做个任人摆布的礼物?从此受人驱使?”
“别人不行,但如果是你……”他顿了一下,观察姜钰的反应。
姜钰眉头微动,脸上狐疑着好像在问,是我怎样?
他道:“甘之如饴。”
说者认真,听者却觉得这话轻飘肉麻,顿时羞红了她的耳朵。
姜钰从未如此失态过,她自认少年老成,可到底是个正当年岁的姑娘。她又觉得此人轻浮撩拨,不由得有些气恼,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转身就要走。
“山主姑娘,那婆婆还在我的床上。”黎炀提醒她。
“侍卫不多时就会将她接走,阁下安心等着就是。”姜钰出门,声音消散在晃晃夜色之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窗外树影摇晃,簌簌作响。
姜钰回到房中,坐到妆镜前。
八角棱镜之中,她瞧见自己脸上染了一片红晕,像是山中熟透的果子。
可叹她一向自持,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绪。
十一年来,山中的各项琐事,将士的选拔培养,当年东海起兵的真相,母亲的临终所托,此类种种放在心头,她一刻也不敢松懈。
但今天却在那厮面前,有些没绷住。
“别人不行,但如果是你……甘之如饴。”
姜钰回想着他说这话的神情,似乎有种说不上来的认真,就好像他很久之前就知道她,见过她,甚至了解她。
很快,她就推翻了这想法,槐江山十一年来避世不出,他又怎会见过自己,大抵就是个言语孟浪的人在故作讨好地打趣罢了。
不过,如若真是图谋驾驭血蛟之术,不应以好相商,更为上策,何至起兵呢?看来,这中州皇主势必要她至九都皇城,才肯全然相告当年真相。
太阳冉冉升起,天色渐亮。
姜钰早早起来,敲响黎炀的房门,屋内传来穿衣梳洗的声音。
片刻,黎炀打开房门,睡眼惺忪,懒懒地说道:“山主姑娘,你平日都起这么早吗?”
“我为山主,琐事甚多,不比皇子,养尊处优。“姜钰一顿,眸色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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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看向他,“不过阁下既到我槐江山,视我为主,便按着我的时间来吧。”
黎炀眸色一暗,醒了神,温声说道:“那么山主姑娘,有何吩咐?”
“小璟昨日同我说,他很喜欢听你说话,且我身旁不缺人伺候,不如你就去跟着小璟吧。”
黎炀喉结一滚,追问道:“那你呢?”
“我每日卯时便起,至军营训兵,早出晚归,你若跟着我,身体吃不消的。”
姜钰看他无言,继而说道:“你若无异议,那就这般定下。”
说完,她下了阁楼,大步向军营走去。
夕阳西下,日落黄昏。
姜钰掐着腰,在营中踱步。
忽而有人来报,姜钰唤人进来,在营中坐下,不急不躁地问道:“小璟与那皇子今日一整天都干了些什么?”
来报之人道:“辰时,黎炀皇子至绘景轩,跟随二少主至拾魄长老的符学堂学课,巳时,二少主的御火符误烧到黎炀皇子身上,黎炀皇子被浇水一次。”
“午时,黎炀皇子跟随二少主至五谷堂用饭,二少主给黎炀皇子夹鸡腿一支,打翻汤汁至黎炀皇子身上,黎炀皇子被浇汤一次。”
“未时,黎炀皇子跟随二少主至乱云涧嬉水,为保护二少主,失足摔进溪流,黎炀皇子湿身一次。”
“申时,黎炀皇子跟随二少主回听雨阁换衣,此刻,二人正在听雨阁内。”
伯卿倚着一旁的柱子,不禁笑出了声:“那日我还疑惑,你为何会放心二少主同他单独待在一起,原来是偷偷派人跟随监视。”
姜钰舒了口气,道:“我若想用他,至少确保此人不会害小璟。”
“可我看着他行事做派倒不像个皇子,这莫不是那皇主佬随便找个人冒充的吧?”伯卿推测着,迟疑地看向姜钰。
姜钰道:“我也说不准,但我总感觉他或许有什么苦衷。”
伯卿不解,发问道:“何以见得?”
“就是……”姜钰想不出如何形容,思索着吐出两个字,“直觉。”
姜钰瞧着黎炀一连数日都陪在姜璟身边,除平常二人愈发熟络,或有斗嘴外,未曾出过差错,便也放心许多。
时光如梭,岁月流转,黎炀来槐江山已半月有余,转眼间就到了姜钰那个珍视非常的日子。
晨起,姜钰身穿青蓝色的短衣小衫,搭配着薄纱长裙勾勒出少女的曼妙身姿,柔顺的黑发里编着侍女采来的蓝蔷薇,精巧地挽在脖颈一侧,她洗漱整理完,推门下楼。
阁楼之下,黎炀坐在石凳上等她。虽知道姜钰一惯喜穿青蓝色的服饰,他却觉着似乎与往日装扮有所不同,打趣道:“山主姑娘今日的衣裳很是好看,看着心情很好,是有什么喜事?”
姜钰扫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随口回道:“有阁下这般清风俊朗之人相伴身侧,心情怎会不好?”
黎炀一脸难为情地样子,笑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姜钰带着他向绘景轩走去。
隔不多远,两人耳边传来一阵笛声,婉转悠扬。
黎炀不禁问道:“这曲子何人吹奏?还挺好听的。”
姜钰淡淡地回他:“一会儿你就见到了。”
今日,伯卿同姜璟都醒得格外早,二人走到绘景轩时,姜璟正在扶桑树下摇晃着秋千,伯卿站在溪边,吹着手中的玉笛,笛身碧绿透亮,笛音清脆,宛如天籁。
见二人来了,伯卿停了吹奏,放下手中的笛子,走到姜钰面前,笑着问:“这曲子是我新编的,今日是第一次吹,听着如何?”
不等姜钰答话,黎炀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在一旁说道:“尚可。”
“伯卿是问我阿姐,不是在问你。”姜璟跳下秋千,一脸正经。
黎炀跨过溪水激流,走上前一把抱住他,弯着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这小鬼,这些日子与你相聊甚欢,今日怎么一点都不向着我?”
姜璟随着他的音量,轻声说:“此话怎讲?”
黎炀眉心微微动了动,神色严肃道:“那人笛子吹得那么好听,我现在空无长物,岂不是把我比下去了?”
姜璟满脸写着疑惑,道:“你和伯卿比什么?他又没说要做我姐夫。”
黎炀听见此话,转而一笑:“也对哦,毕竟我是要名分的。”说着,摸了摸姜璟头上的白发。
二人切切私语着,走进院里。
姜钰和伯卿跟在他们身后,姜钰忽而发问:“你们男子之间,建立友谊有这么快?”
伯卿看过去,两人一大一小,勾着肩,搭着背。他从容笑道:“二少主一向健谈,黎炀皇子亦是幽默风趣之人,言语投机,也不奇怪。”
姜钰摇摇头,嘴角却难掩笑意,无奈道:“小璟的确有些话多。”
这些年,姜钰偶尔一现的笑颜,也会显露些少女明媚之姿,只是从查风云渡史料开始时,伯卿就很少看到姜钰这样笑过了,更多的是威严的肃杀之气。
她笑得动人,伯卿不免有些看愣,心里却也跟着高兴起来。
姜钰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还有东西没准备,别让人等急了。”
伯卿欣然笑着:“走吧。”
两人朝着院子,走了进去。
5. 第4章 是你赢了
院中央,石桌之上,摆着许多花生、杏仁、醪糟、糯米、糖块、还有些精美的糕点。
黎炀瞧这一桌零碎,不解问道:“这是什么吃法?”
姜璟拉过黎炀的胳膊,解释道:“今日是我的生辰,这些是我阿姐准备给我做酥酪的食材,昨夜伯卿答应我,要给我扎风筝,你若是无事,便陪我进屋吧。”
黎炀了然,点点头,含糊地”哦“了一声。
二人顺着右侧的竹梯,一前一后进了二楼的阁屋。
“这是你的房间?”
姜璟点点头,认真答道:“嗯,我住东侧,伯卿住西侧。”
这些天,黎炀还是第一次进他的卧房。
二人推门而入,墙上悬着的一把桃木剑映入眼帘,中间拉了一根红粗线,穿插着铜钱、铜葫芦等物件,一侧的书桌上摆着奇门遁甲的各类纲要,旁边放着未画完的符纸,床榻前,还贴着几张誊写下来的心法咒术。
黎炀眸光扫过房间的陈列,落到姜璟的头上,亲昵地摸了摸,表扬道:“你这小鬼,还挺用功嘛。”
姜璟无奈笑笑,没有说话,转身坐到桌前。
窗子上悬着铜铃,黎炀打开窗户,暖风吹过,铜铃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脆响。
黎炀穿过木窗,向下俯瞰,视线停在院中正忙碌着的姜钰身上,她挽着衣袖,将准备好的醪糟倒进竹篓中,慢慢过筛,一举一动,细致温润,与他脑海里那个冲锋阵前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他小声感叹:“想不到堂堂山主,还有这等手艺。”
姜璟有娘胎带出来的寒症,姜钰便冬日里做山姜鸡汤,给他暖身子,夏日又厌热喜凉,姜钰就做些鲜花酥酪给他解馋。
今日给他过生辰,这份酥酪,她定是要给他准备,不可或缺。
姜璟盘坐在书桌前,在一张张黄纸上画上符咒,应声说道:“那是当然,我阿姐的山姜鸡汤更是一绝,改日我阿姐做给我吃,也叫你尝尝。”
窗下,日头渐涨,旁边热炉上的蒸屉也冒着热气,姜钰额头沁了些汗,伯卿停了手里加工着的风筝,拿了块方巾,给姜钰擦拭。
姜钰腾不出手,顺势将额头贴了上去。
黎炀转过头,不再去看,倚着窗前的台子,拿了块糕点放进嘴里,说道:“那我可是有口福了。”
……
暖阳和煦,惠风和畅。
姜钰将做好的酥酪放进竹盒中,看向二楼:“小璟,酥酪和风筝做好了,你们下来吧。”
远处山峦起伏,碧翠连绵,清风携着草木芬芳,徐徐吹来,心旷神怡。
四人另带了些瓜果糕点,寻了处视野开阔的草坪安置。
姜璟迫不及待地尝了口酥酪,酥酪被姜钰用灵力注入少量凉气,吃起来清凉香甜,解暑又解馋。
他大吃了几口,就拉着伯卿去放风筝。
风力刚开始有些小,姜璟就把绳子交给伯卿,待风筝起来,伯卿累得满身是汗,姜璟才接过。
姜钰坐在树荫下,看着他们开怀地跑着,眼底一片欣然。
黎炀坐在她旁边,问道:“每年你们都是这么给他过生辰吗?”
“开始就是聚在一起,做一桌饭食。”姜钰平缓地回答着,“但是小璟的想法天马行空,后来每年都是他自己想主意,我们也倚着他的喜好要求,无有不依。”
黎炀淡然一笑:“随性自在,倒是有趣。”
姜钰听罢,眸色沉了沉,远望着草坪上奔跑的两人:“其实今日,并不是他的生辰。”
黎炀默默收了微笑的嘴角,看向她:“那这是?”
“他出生那天赶上西陵与东海在覆水交战,我双亲的忌日,也是那天。”
姜钰讲述着,思绪回到第一次给姜璟过生日的场景。
那年,姜钰十二岁,姜璟五岁。
前些年,姜钰都在忙着处理御灵卫选拔之事,只顾着将姜璟养大,吃饱穿暖,也因此忽略了他很多情绪。
有一天,姜璟从拾魄长老那里学课回来,跑进她房里,轻声问她:“阿姐,生辰是什么?”
姜钰顿时愣住,她还没有给姜璟过过生辰。
姜璟见她不说话,解释道:“拾魄长老的孙子今日过生辰,他们聚在一起很开心,小璟也想过生辰。”
姜钰看着他天真烂漫的眼里一片期待,于是那年,他们过了姜璟人生中的第一个生辰。
晚宴上,三位长老皆在,只是都不如平日欢喜,姜钰心事重重,伯卿也没吃几口。
姜璟以为是饭菜不可口,便将自己面前的酥酪全端给了姜钰,自己也没吃下什么东西。
一整场饭局,各怀心事。
晚宴后,他悄悄跑到姜钰面前,低着头,小声自责道:“阿姐,以后我不过生辰了。”
姜钰感到错愕,耐心问他:“傻小璟,怎么会有小孩不想过生辰的?”
姜璟没有绷住,带着哭腔回道:“因为我不想看你掉眼泪,你和我说过,做山主的,是不可以掉眼泪的。”
若不是他说,姜钰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脸上竟挂着泪。
她擦去泪水,双手抚上姜璟的肩膀,边安抚着他的情绪,边轻声细语道:“阿姐答应你,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每次给我们小璟过生辰,都不会掉眼泪,每个人都会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姜钰说完,嘴角咧起笑,抬眉看向自己的弟弟。
姜璟点点头,学着阿姐的样子,咧着嘴角,说了声:“好。”
“后来,我们就把每年小璟的生辰延后一个月,也就是今天。”姜钰的语气渐渐怅然,眸光也跟着暗淡下来。
黎炀没有想到姜钰会愿意同他说这些,他看着眼前面貌清冷的姑娘,心底愈发五味杂陈。
玄鸟型的风筝在天空高悬着,随风飘扬,好不自在。
“我们也去放一个吧。”
黎炀站起身,向她伸出手,神色温和,犹如拨开云雾后青天之下的暖阳。
“我们?”姜钰心绪还未从刚才的回忆中拉扯回来,就被黎炀一把拽起,她来不及反应,稀里糊涂跟了上去。
伯卿手脚利落,刚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做出三四个风筝,怕有断线或者不结实的,便一并带了过来。
“我们来比比,谁的风筝飞得高!”黎炀高声喊过去。
姜璟应和道:“好!”他答应完,手里的筝线又放长了一些,跑不动了,就交给伯卿,自己跟在后面。
黎炀拿着轴轮,边放筝线边顺风跑着,待风筝飞起,他转过身,慢慢倒退着步子,抬眼观察着,一步一放线。
姜钰跟在他身侧,随着他转身,自己也背过身去,抬眼望向天空。
蔚蓝的天空下挣扎着长出两只纸扎的鸟儿,随着风的速度向高处竞跑,相同的方向,一只跑得快,一只跑得慢,却都不会停下,就好像人一旦有了目标,就会不觉疲累地一往无前。
黎炀余光瞧见她背过身,悄悄停下步子。
姜钰看不见后面,以为他还在退步,下一刻,后背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姜钰微微怔神,这是她第一次离别人这样近的距离,身体一瞬间僵住,呼吸也跟着一滞。
两人衣襟贴着衣襟,她感受到身后之人的体温,隐隐有些发烫。
姜钰觉得很是不妥,往前倾了倾身子,两人中间隔出些距离。
间隙中一阵独特的香气飘散在二人中间,黎炀顺着这股清香,垂眸看去,似乎是她身上由内而发的一股异香。
黎炀垂着头,轻声问她:“你要不要试试?”边问边拉过她的手腕,放在轴轮上。
姜钰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黎炀手里带着她,两个人挨得很近,牵扯着筝线,眼神却没有片刻从她脸上离开。
风吹着发丝,轻盈地抚过少女的脸庞,日光勾画着她的轮廓,洒在她的眼里,映出淡淡的琥珀,清莹秀彻,不由得叫人沉溺。
姜钰专注着风筝,随着筝线拉长,位置越来越高,渐渐融在风里,与云共舞,她从未放过风筝,也没人带她放过,以至于那双好看的眸子出奇地染了些童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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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叹道:“竟如此简单,扯一扯,这鸟就飞高了。”
“这不是鸟,是鸳鸯。”
反驳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柔情,姜钰耳畔一热,他的呼吸也散在耳后。
少女闻声回首,对上一双狭长深邃的凤目,眸光微动,凝注着她,温柔旖旎,摄人心魄。
姜钰倏然收回目光,将手褪去,转而望向小璟那边的风筝。
“所以,谁赢了?”姜璟看两边风筝飞的高度,很是相近,扯着嗓子喊道。
黎炀眸中明亮,嘴角挂着笑意,高声回他:“二少主,是你赢了。”
姜璟跑得欢脱,姜钰拿了块方巾给他拭汗。
伯卿在一旁累得不成样子,坐下来,轻轻挥着折扇,低声喘气:“二少主,为了赢,把我累倒,一会儿谁来送你生辰贺礼呢?”
姜璟惊呼:“还有贺礼?”
还有贺礼???黎炀闻言,愣愣地看过去。
伯卿放下折扇,指间交叠结印,手掌上下合十,抬手间,一个泛着光芒的晶球在掌中应运而生,晶球通体如水,里面光影错落,似有枝桠疯长。
他将晶球放入姜璟的手里,说道:“此物名唤‘水木清华’,可包罗万象,虽不及上古灵器沧海镜承载之多,但记录你的所观所感和喜爱的事物,已是足够。”
姜璟将它接过,透过水木清华,眸中泛起亮光:“好伯卿,你真是甚得我心!”
姜钰将方巾放到一旁,手背到身后,手腕一转,在半空中抓住一只葫芦,走上前:“阿姐也有贺礼赠你。”
只见她手中拿出只玉葫芦,周身圆滑透亮,玉石打造,浑然天成,隐隐泛着金光。
她道:“这玉葫芦是给你御灵用的,也可收邪祟,拿来护身,阿姐不能整日陪在你身边,若是有危险,也可拿这玉葫芦先抵一抵。”
姜璟拿过来,便将玉葫芦系在腰间,一脸严肃道:“阿姐放心,我定会保护好自己。”
这也不曾提前知道,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黎炀只好躲在一旁,暗自发愁。
拿着姜钰和伯卿的礼物,姜璟抬起头,睁着清亮的眼睛,看向黎炀:“我今日已经很开心了,你初来槐江山,能陪着我过生辰就是很好的贺礼。”
黎炀抿了抿唇,走过去,搂住小璟的肩膀:“谁说我没准备贺礼,只不过,我的贺礼要待夜幕降临,方能拿出来,赠给你。”
“真的?”姜璟发问。
“当然,我怎会骗你?”黎炀一脸傲娇地伸出手,和他拉勾,一副他真的准备了好久的样子。
姜璟勾住他的手:“好,那我期待你的贺礼。”
姜璟坐回草坪上,刚要打开食盒,想将刚才未吃完的酥酪吃掉,抬起眼,瞧着日光正盛,提议道:“阿姐,不然我们回去吧?”
姜钰点头回应他:“好,听你的。”其他两人也无异议。
说完,伯卿帮他收起食盒,拿过风筝,想着姜璟怕热,二人脚程稍快了点,先行向绘景轩折返。
待伯卿和姜璟走远,姜钰和黎炀走在后面,她忽然横出手臂,拦住黎炀,言语冷淡道:“你在哪里给他准备了礼物?”
“不是说过嘛,中州之人,自有妙计。”黎炀飘着声音,随口说道。
“你莫要骗他。”她语速稍快,转头盯着他,很是疾言厉色。
黎炀一顿,转过身回看姜钰:“我不骗他,亦不会骗你。”言语间从容笃定,不容置辩。
“我只是,怕他会失望。”姜钰道。
从覆水一战之后,姜钰挑起山主的担子,学着父亲的样子打理山中一应事务,万事尽全力做到沉着冷静,唯有涉及姜璟的事,她会有些紧张。
她会怕自己不周到,做得不够好,也会怕他因别人随口的承诺,期望过大,若是事情落空,担心他会难过。
黎炀看出了她的担忧,出声应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姜钰迟疑地看过去,少年满脸诚恳,就差把“相信我”三个字写在脸上了,只好作罢。
6. 第5章 你那男宠
朦胧月色笼罩在槐江山,盏盏灯火,交相辉映,一改往日。
迟迟未等到黎炀的礼物,姜璟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姜钰坐在他对面,垂头看着一本《桑南记载史料》。
伯卿依靠窗边,望着一轮圆月,暗暗出神。
忽而,一道高大的身影闯进了他的视线,那人站在院落中,向他挥手。
伯卿走到桌前,轻轻抚上姜璟的肩膀,见他不醒,又晃了晃他的身子。
姜璟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伯卿用折扇指了指窗外,他起身走过去,向下望。姜钰跟着二人走到窗前,瞧见黎炀站在下面。
他伸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刹那间,身后一束束烟花飞升夜空,参差绽放,火树银花,漫天璀璨。
槐江山从未燃过烟花,姜璟看得兴奋,冲下楼去找黎炀。姜钰也有些看愣,随伯卿一起跟了下去。
夜空中,烟火飞升,此起彼伏。
姜钰先前还在担心黎炀会把事情搞砸,甚至想了一套在姜璟面前替他打圆场的说辞,现在看到这景象,她心底也颇感惊喜。
姜璟叹道:“好美的烟花!这简直和话本里说得一样,果真绚烂!这个生辰礼物,我喜欢!”
黎炀看着他,欣慰道:“二少主喜欢就好。”
姜璟皱了皱眉头:“烟花虽美,这地势却有些低,看不尽兴。”
伯卿站在一旁,合上手中的折扇:“这还不简单,我带你上树如何?”话落,拉起他的手,眨眼的功夫,二人飞坐到院落外的扶桑树干上。
扶桑树枝繁叶茂,却有一处粗壮的枝干横着长出来,刚好能坐下人。姜璟抱着树干坐稳,朝院里喊道:“阿姐,你们也上来吧,此处观感甚妙。”
姜钰回过头,碰到黎炀的视线。他向她挑眉,眨了眨眼,小声说道:“山主姑娘,可否也带在下上去瞧瞧?”
姜钰想起他那晚笨拙的身手,二话没说,直接一手拽住他的胳膊,一手起势,维持平衡,拉着他坐到另一侧的树干上,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扶桑树苍老遒劲,不失生机,凭着粗壮厚实的树干,四人在左右两侧,相继落座。
悠扬夜色里,一束烟花燃尽,似繁星散落,又一束烟花升起,似银龙飞腾,将他们包裹在如梦如幻的泡影中。
这是黎炀设计重映的中州之景,准确来说,这是唯有他们四人能瞧见的幻境。
姜钰不言不语,安静的坐着,看得有些痴迷,在她的眼中,烟花的光彩转瞬即逝,不可停留,可纵是昙花一现,她亦会被这样瑰丽绝伦的事物吸引。
黎炀看着烟花,忽而感到这烟火喧嚣中,似有一抹宁静。
他徐徐转过脸,看向姜钰。
少女痴痴地望着远方,不说话时,总给人清冷疏离之感,烟火衬托中,倒显得她脱尘出世,此刻的静坐,落在黎炀眼里,宛如一幅禅意诗画。
姜钰感到有目光投过来,眼眸轻转,顺着目光向身侧看去。
黎炀见她转眸,及时别过了脸,抬头看向烟花,错开了她的视线。
他抿唇,喉结滚了滚,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良久,一场视觉盛宴结束,姜璟已是困极,依靠在伯卿的肩膀上睡着了。伯卿抱着他下了树,将他带回屋里安睡。
夜色已晚,回听雨阁的路上,姜钰和黎炀不紧不慢地走着,夜里风有些凉,姜钰余光中看到黎炀搓了搓手,抖擞着抚上自己的胳膊。
姜钰蓦地停下步子,问他:“你会画符?”
“不会。”黎炀平静地回道,“我只是认得二少主桌子上有转象符,可以将我曾经看过的事物借山中万户灯火,重新映射出来。”
“那你会念咒?”
黎炀被黎廷接到皇城之前,曾和一个可以称之为老师的人学过几道符咒。
只是当时并未细学,只模糊记得这转象符需借光映物,他在姜璟桌上拿了两张符纸,凭着印象里的咒术在灯火处试了试,还真就成了。
“略通一二,但并不精细。”他淡然地说道。
他这淡然处之的背后,是一个少年在山户中奔走了一个下午的成果。
姜钰本觉得他初来槐江山,也不便和他说姜璟生辰的事,只是送姜璟礼物时,的确是自己思虑不周,使他颇为尴尬,却不想他竟如此别出心裁地对待这份贺礼。
她思索着说道:“山中族民平日熄灯甚早,你如此大费周章,倒是用心。”
黎炀闻言,脸上闪过一分得意,低声说道:“这还是你那男宠送二少主‘水木清华’给我的灵感。”
“男宠?”姜钰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黎炀满脸不在乎地说道:“那个叫伯卿的,我瞧他每日伴你身侧,贴身擦汗,很是殷勤,又会吹笛弄曲地讨人欢心,你说你床榻之上尚不缺人,我只能想到是他。”
姜钰眉头轻皱,一脸不解:“你何曾看过他同我共寝?”
罢了,平白地和这厮解释什么。
姜钰斜了他一眼,加快了步子,将他甩在身后。
自从给姜璟过完生辰,姜钰每日早出晚归,一连七日,都不见人。
黎炀初来乍到,在山中并无熟人,只同姜璟粘在一起,每日晨起便陪着他去拾魄长老的符学堂学课。
拾魄长老符修有道,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姜璟在他这里耳濡目染,符咒也练得愈发有模有样。
那天,长老授课后离开堂屋,留下姜璟练习。
他在桌上画好一张符纸,停下笔,将符纸拿在手上对光端详,手抬了抬,视线落到符纸下的黎炀身上。
黎炀趴在一旁的桌子上,手撑着头,看着窗外,背影似是有些落寞。
姜璟出声问道:“在想什么?”
黎炀眸色黯然,闷声说道:“我在想,你阿姐每日都在忙些什么?”
“定是在同伯卿一起军营训兵,或者在朝阳殿处理山中各项事务啊。”姜璟似是想起什么,话锋一转,“话说,你每天和我阿姐待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伯卿和我阿姐在一起的时间长,每日这般受冷落,何时才能入得我阿姐的眼?”
黎炀无奈道:“谁说不是呢,可我每日只陪在你这小鬼身边,又帮不上你阿姐的忙,纵是想献献殷勤,也没有门路啊。”
近水楼台先得月,倒是让她那男宠伯卿乘了先机,黎炀吞了这句话,在腹中嘀咕,没讲出口。
姜璟趴过来,在他耳边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愿闻其详。”黎炀将头转过来,用手撑在桌子上,望向他这张俊秀灵动的小脸。
姜璟眉宇间一股坦然,轻言道:“你去找她不就行了,我每次想她了,就会直接去找她。”
黎炀一脸无语,立刻转过头去,看回窗外。
他又怎能没有由头,理直气壮地直接去找她,实际上,他也有些胆怯,不敢主动去找她。
黎炀叹了叹气,忽而闻到外面传来一阵饭香。
他灵机一动,转头看向姜璟:“不如,我们去给她送饭吧?”毕竟,做得一手好吃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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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事。
姜璟手上收了纸符,整理着书桌杂物,说道:“平日饭食自有五谷堂准备,阿姐饿不着。”
“五谷堂的饭,哪有我亲自准备的好,你若不去,那我自己去了。”
“讨好阿姐这种事,我自是不需要的,你若愿意去,那便去吧。”姜璟摇了摇头,他看得出黎炀是要想方设法地去讨好阿姐,可实在想不通为何要叫自己也去。
黎炀只好起身,独自向五谷堂走去。
朝阳殿是槐江山的正殿,黎炀来时,姜钰正负手而立于殿前,眺望远方,苍茫云海间,群山叠嶂,郁郁层峦,恰如她此刻多思的心绪。
忽而瞧见,云海之下,黎炀拎着食盒,一步一阶,走了上来。
姜钰冷言发问:“不是叫你跟着小璟吗?你来我这做什么?”
大白卧坐于青砖上,见他来了,起身走进殿内,似乎很是不屑。
黎炀没有理会它,走上前,晃了晃手中的食盒,颔首问道:“山主姑娘,可曾用膳?”
姜钰转身进殿:“还未。”
大殿左侧,屏风之后有处偏阁,姜钰在桌前坐下。黎炀跟着她进殿,将食盒端了上来。
一阵饭香扑面而来,姜钰垂眼看去,盒内盘中盛着水饺,摆放颇为精致。
“这是你做的?”姜钰问。
黎炀抿着嘴,点点头,一脸乖样。
她拿起盒中的筷子,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顿时,肉香交织着面香在嘴中化开,这猪肉馅调得刚好,不咸不淡,不油不腻。
姜钰不想真如使臣所说,这皇子……当真会下厨。
黎炀蹲在一旁,满脸写着期待,抬头问:“怎么样?”
姜钰挑眉轻声道:“尚可。”
黎炀听罢,以为是味道淡了,拿下食盒内的隔板:“下面有些香醋,你可以蘸着吃。”
“我不喜食酸。”她说完,扫了他一眼,看到他的脸侧还沾着些面粉。
“你脸上……”
眼神顺着搭上黎炀微亮的视线,四目相接,他只是愣住,眨眨眼,不知所以地看着她。
见他没反应,姜钰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脑子一抽,竟被他这视线勾着伸出手,贴在他脸上蹭了蹭。
那动作,不知情的人看来,就像是夫人体恤自己的丈夫做饭辛苦,既暧昧又宠溺。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看着他脸上的面粉,姜钰脑海中竟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系着围裙,在五谷堂的后厨忙来忙去,一时在砧板上和面,一时用碗盆调馅。
那场景真是……好不贤惠……但这似乎不是她让他做的事。
反应过来,姜钰僵僵地将手退下,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些许慌乱,正声道:“阁下以后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
黎炀嘴角闪过一笑:“好。”
他待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姜钰将盘里的水饺吃完,便收走食盒,起身颔首道:“山主姑娘,那我便退下了。”
姜钰一顿饭在他的注视下吃完,很是拘束。最后两筷子,可以说是强塞进嘴里的,她饭量不大,可若不吃完,只怕会薄了他的心。
她有些噎到,匆匆答应了声:“好。”
待他走后,她急忙将茶壶里的水喝了个干净,方才咽下最后那口。
伯卿从军营而来,与正要出去的黎炀打了个照面,二人默契地看了对方一眼,擦身而过,都没有讲话。
伯卿独身进殿,他禀道:“山主,血蛟的事查到了。”
7. 第6章 早些安睡
“可是东海之物?”姜钰问道。
“不是。”伯卿面色凝重,摇头道,“东海数十年经营海产,贩于各部,贩夫走卒间消息最为灵通,可我打听数日,都不曾有人说东海有妖兽祸乱。”
“黎廷不会无缘无故透给我们这张图纸,定是意有所指,既不是东海之物,那会是……”姜钰摸不着头脑。
伯卿看她困惑,又道:“倒是中州茶坊间有人曾听闻,中州边境西侧有处荒镇,名为易水,那里有过妖兽出没,说是那妖以人血为食,所经之处,遍地残骸,我琢磨着,或许说的就是血蛟。”
“荒镇?”
“是,这易水镇离西陵边境不远,就处在三部交界。”
姜钰默了一会,状有思索,她斟酌道:“既然离得这样近,那不妨我们就去看看。”
“你是想要下山?”伯卿面上泛起担忧。
“除妖卫道,本就是我等修灵者之责,即便荒镇上的不是血蛟,可若有妖兽祸乱于世,我御灵族更应当仁不让。”
姜钰坚决的口吻堵住了伯卿下面想说的话。
她掌中握着茶杯,纤长的指节轻轻摩挲着边缘处,凛眸道:“韬光养晦不可不见天日,山中御灵卫训练多年,也该试炼试炼了。”
况且,中州皇主要她前去九都皇城,军营里的御灵卫,虽已训练有素,可如若不试炼检验一番,她到底是不放心的。
她想,借此机会试炼,倘若成果尚佳,便可挑上几个,同她前往中州。
“那我们何时启程?”伯卿问道。
这是十一年来首次下山,她必得做好万全准备。
姜钰决然回道:“七日之后。”
夜里寒风萧瑟,黎炀回房,洗漱罢拿着软布擦脸,忽而一阵敲门声。
他打开门。
眼前,姜钰独身站在门口。
黎炀额前两侧发梢上的水珠,正一颗一颗地往下落,那双精致的凤眸里腾着些雾气,水汪汪地望向她:“山主姑娘,你这么晚来我这,是为着何事?”
“明日一早,在阁楼下等我,哪也别去。”她讲话干脆,不带半点拖拉。
黎炀没问缘由,乖乖点头道:“好。”
交代清楚,姜钰转身便要走,黎炀“欸”了一声叫住她。
姜钰不明所以,侧过脸问:“何事?”
他眉眼轻柔,温声叮嘱道:“早些安睡。”
话音落,姜钰神情茫然了片刻,即便知晓这话是在关心自己,可她羽睫轻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便没有答话,抬脚下了楼。
“早些安睡。”
“早些安睡。”
“早些,安睡……”
其实那晚,姜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早些安睡的,只恍惚记得睡前一直想着这句话。
天光亮起,姜钰带着他来到后山,此处是一片辽阔原野。
御灵卫训练的军营坐落于此,巍峨的群山环绕在四周,如一道道安稳的屏障,驻扎守护着面前的这片净土。
营区内设计得相对古朴,却不失庄严,周遭灵气滋养着树藤,交织攀绕在营帐之上。
这里的灵兽大到豺狼虎豹,小到鼠蚁蛇虫,皆为人所驯服。
黎炀来到这,无疑成了那些兽类新奇的猎物。他瑟瑟地跟在姜钰身后,环视四周。
军营中皆是青春少年,身着银甲黑袍,绑着利落的编发,个个热气血性。
御灵卫中,有些整齐划一地训练剑术,有些两两对打,相互比试间顺应天地节奏,伴随万物共生。
那些兽类刚要有所动作,看到营中的少年眼神锐利,手腕轻动间灵光四溢,便默默退了下去,老实地卧回树荫处。
军营最里面是姜钰的帐篷,旗帜高耸地飘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上面绣刻着御灵族的图腾,图腾上山峦起伏,祥云盘绕。
姜钰七岁那年,随父亲出征,经历覆水之战,她深知自己与小璟一直处于暗礁险滩之中。
虽多年再未起干戈,但槐江山若是兵力不强,受人觊觎,再起兵事,不是她目前所能承受的。
这地方外人看来是处宝地,但却是自己和亲人族民赖以生存的家园。
她这些年不断经营御灵卫,扩充自己的势力,培养精锐,为的就是哪一天人犯我境,她能有拔刀相向的实力,保住亲人和族民。
“我手下的御灵卫,御灵御兽是基本,更重要的是战力,你跟着我,不要求你功法灵力多高,但至少,突遇危险的时候,要懂得自保。”
姜钰带着他走进围帐内,“今日,我先教你打坐修灵,灵基若是稳了,灵力才会涨得快而扎实。”
姜钰走到蒲团下,盘腿而坐,眼神盯着站在门口的黎炀,示意他过来。
黎炀好半响才反应过来,收了有些迷离的眼神,跟过去盘腿坐到姜钰一侧。
帐里陈设干净简洁,长方的桌案前点着镀金香炉,飘出丝丝缕缕淡青色的香烟,交缠缭绕于半空,又轻轻消散于肺腑。
很快,姜钰气海下沉于丹田,两手放于膝上,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调整气息,意下丹田,念力集中,试着平稳住你的气海。”她的语调清冷,端正且严肃。
黎炀学着她的样子,缓缓闭上双眼,归纳吐息。
静默的环境中,听觉就会变得敏锐,渐渐地,围帐内只剩两人你来我往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黎炀不可自控的睁开双眼,扭头看向身侧之人。
额头,眉眼,鼻尖,唇瓣,他像是受了蛊惑,双眼在心底悄悄描摹着她的五官轮廓。
他心里慢慢生出些窃喜,好像现在多看几眼,也不会有人发现。
“你的气息乱了。”姜钰出声提醒他,瞬间敲碎此刻平静的笼罩。
姜钰睁开眼,视线撞上他慌忙转过的脸。
不专注的人急慌慌地重新闭上眼睛,整理自己的坐姿,欲要将自己刚刚的分神遮掩过去。
可姜钰似乎不吃这套,眼睁睁地瞧着他又掩耳盗铃般,睁开一只眼睛偷看。俩人一个心虚,一个无奈,视线撞了个满怀。
她轻叹口气道:“罢了,心不静则功不成,修炼灵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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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一日之功,你且先随我来。”
姜钰起身极快,没等黎炀反应,便走出了帐子,黎炀紧忙起身跟上,还差点摔个趔趄。
姜钰带他走到围帐后的一片空地,在旁侧的兵器架前,蓦地停下步子,架前的方桌上安放着一个细长的刀盒,刀盒上的花纹勾着金边,描绘得细腻雅致。
指尖拨开刀盒一侧的锁扣,姜钰拿出长刀过眼,后又反手横在他面前,她道:“你练这个吧。”
这些日子以来,姜钰观察他的身形以及一些行为习惯,这人身手不算特别灵敏,但正如使臣所言,力气的确不小。
相比于剑的均衡灵活,他或许更适合用刀。
他接过这把长刀,刀面如镜,薄如蝉翼,是把锋利无比的单刃,闪着冰冷透亮的光泽,手握的刀柄处,一轮圆月正浴火而生。
寒月与热火,本是不容,在这把刀上,散发出的幽蓝色气焰却如火如水,殊途同归。
这刀不像是军营常备之物,倒像刻意定做。他仔细瞧着,握起刀向前狠厉地劈去,刀刃一去破空,发出锐利的声响。
即便只是像他这样笨拙地向前劈,也能感受到这刀的威力。
姜钰瞧他尚不会使,又接过长刀,行云流水地耍起刀花。只见她身轻如燕,扁青色的衣襟飘逸在半空,又顺着干净利落的动作凌厉落下。
刀锋挥舞间划破长空,如轻风扫落叶般将目标一击即中。
“长刀可刺、可斩、可劈、可砍。”她边说,边照着相应的动作施展了一套刀术,“用灵力带起你身体的力量,可以很大程度增强攻击效果。”
“你刚开始学,即使学不会复杂招式,也没关系,刀用顺手了,也可以做到基本防身。”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姜钰显得游刃有余,神采飞扬。
黎炀一边听着她释义,一边看得出神,欣赏过后,眸色也愈发晦暗。
“万事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需得稳扎稳打,”姜钰停下来,从一旁的木桩处,拿过一本古籍,连刀一并扔给他。
“这上面记载着各类刀术和修灵的基础功法,如果有不懂之处,亦可问我,或者问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每个人各类兵器都有涉猎。”
黎炀接过,书角处有些磨损,像是经常翻看的痕迹。
“这些天,你就留在这里修灵练刀吧。”姜钰说罢,转身走回营帐。
黎炀看了看这长刀,抬眸望向她离去的背影,问道:“这刀叫什么名字?”
“你的刀,随你。”
姜钰走出几步,复又掉头回来。
“还有就是……”
她犹豫了下,想着还是不要让他继续误会。
“伯卿他,不是我的男宠。”
她瞧着他有些木讷,复又解释道:“但他对于我来说,与亲人无异。”
黎炀默默看着她,说了声“哦。”
看他反应平平,姜钰顿时后悔了和这厮解释,说罢,便提步离去,不再回头。
微风入怀,有人停留在原地,温存窃喜,有人躲在暗光处,内心激起一阵寒凉。
8. 第7章 雨林藤蔓
布惊鸟流光溢彩,顺着丛林自在滑行,踮脚而立的枝芽上还伴着清晨的雨雾。树影婆娑,一人站于树下挥刀起势,刀鸣声惊出一声鸟叫,它惊吓过度,掉下了树梢。
姜钰向他走了过来。
从拿到刀的那一刻,到现在,短短六天时间,黎炀的刀法已然流畅许多。
只见他飞身跃起,大开大合间刀光乍现,风浪呼啸而过,宛如青龙在天,气势雄浑。
与姜钰的精妙不同,他的刀法更显苍劲有力,手起刀落,狠厉非常。姜钰欣慰暗叹,不白瞎这一身蛮劲,她的安排亦是合理。
她收了不经意间的笑意,双眸一凛,手腕活动间星光流转,化出一杆金枪。
姜钰舞枪向前刺去,黎炀迅速反应,迎上扶桑泣血,霎时刀枪交锋,电光火石间四目相触,黎炀坚持片刻,欲要还招,却被长枪挡下。
他不敌,便翻身向后退去,单膝跪地,脚下划出半米。
姜钰则撑起腰肢,稳稳落身到地上。
“会耍花把式还不够,重要的是学会使用。”姜钰看出他灵根不差,只是开化晚些,原也不求他速成,此刻敢接下她半招,已经超出她的预想。
她看着他,接着说了句:“你进步很快。”
黎炀得了认可,欣然一笑。
这些日子,他卯时便起来打坐修灵,练习刀法时,古籍之上记载得有些不全,他没有去问姜钰,以夜晚无事时讲话本,作为交换,询问其他的御灵卫。
这样一来,心中疑惑解开的同时又四处打好了关系。
姜钰看着他,说道:“这两天,准备一下,我要带御灵卫下山试炼,你跟我一起去。”
“就我们两个吗?”
“还有我。”黎炀倏忽侧身看过去,伯卿从一旁走了出来,一袭绿衣挥着折扇,自信风雅地说道。
姜钰解释道:“伯卿对山外形势略有了解,有他辅助,自然更放心些。”
“当然,还有我!”姜璟从伯卿身后蹦了出来。
黎炀看了一眼姜璟,又看了眼姜钰,出声问道:“二少主也去?”
姜钰抿抿嘴,脸上略显无奈:“是,他也去。”
姜钰本不想让姜璟涉险,但他一再坚持,甚至怄着气不好好吃饭,只能作罢。她想,人都是需要成长的,且他一直向往外界,也就依了他。
姜璟闻言笑得开怀,问道:“话说,我们首次下山,是要去哪里?”
伯卿摸了摸他的头,笑得甚是宠溺:“去哪里重要吗?你跟着我们不就行了。”
姜璟眉毛微蹙,撇撇嘴,一脸正经地说道:“自是重要,我要根据地形特征提前准备好我的装备。”
果不其然,出发那天,姜璟带了一大包的物件。
伯卿站在阁楼下等他良久,见人还不出来,高声喊:“二少主,收拾好了,尽快下来,朝阳殿前,御灵卫已集合完毕,就等我们啦。”
“来啦!来啦!莫催。”清亮的童声悠扬飘下。
姜璟从台阶上缓慢走下来,手里还拖着个圆滚沉重的藤包。
伯卿接过藤包,沉得他向前一个趔趄,纳闷问道:“二少主,你这包里都装了些什么啊?”
他拍打双手后理了理衣衫,面上得意道:“自是我的看家法门,你拿好就是。”
姜钰在朝阳殿前一处空地,聚集御灵卫二十人,整齐的银甲黑袍,这些人都是她挑出的精锐,她想首次下山,不宜人数太多,万事需得小心为上。
炼魂、拾魄、取念三位长老并肩站于一侧。
“这长刀竟是给你小子的?”
黎炀倚着一旁的石柱瞌睡,看了眼背后,长刀装在皮质的刀鞘里,露出一节材质精良的刀柄。
他闻声瞧去,是他叫不上名的山中长老在讲话。
黎炀将刀转了一圈,抱进怀里,摸着刀柄问道:“姜山主所赠,有什么问题吗?”
炼魂长老是个老糙汉,最拿手的就是打造各类兵器,山中武器多半出自他手。
那日姜钰暗夜前来,他还以为是山中突遇什么事,她却只说要把长刀。炼魂按着她的构想连夜开工,却没想到这刀竟给了这中州皇子。
炼魂长老暗然一笑,似是心领神会,道:“并无问题,只是问问,你用着可还顺手?”
他亦有私心,想听听使用者的感受,以备下次加以改进。
黎炀夸赞道:“妙极。”
姜钰听见说话声,走过来问黎炀:“小璟他们怎么还没到?”
“那不是来了。”姜钰顺着黎炀的目光转身看去,一大一小,拖着重包,姗姗来迟。
“阿姐,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姜璟扶着伯卿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道。
“即刻就走。”
姜钰看向众人,提声道:“一隅方寸修炼,乾坤一掷世间,若无真功学,何以守民族、卫家园,诸位且随我,一见真章。”
御灵卫皆昂首挺立道:“我等定不负使命。”
姜钰转过身,向三位长老行礼道:“长老们可有嘱托?”
“一路当心,山中事自有我们。”取念长老先关切地发话。
炼魂也跟上说道:“是啊,放心吧,山主。”
姜钰点头,转眼看向拾魄长老,他语重心长道:“惟愿诸位,平安归来。”
说罢,姜钰号令出发,众人目送队伍齐步走出朝阳殿外。
姜璟跟在一旁,去而复返。
他双膝跪地,伏身叩首,好似青砖之上开出一朵白蕊红花。
他看向拾魄长老,问道:“师尊,可有嘱托?”
拾魄长老垂眼看他,多年授课,从未细察,此刻方觉这孩子眉眼之间的灵动与妘夫人初来槐江时,倒是格外相像。
他肃穆说道:“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间,苦心孤诣,定不负你,你且去吧。”
“弟子谨记。”
姜璟跟上队伍,黎炀看到他刚才回去拜别拾魄,陪学多日,愈发觉得这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摸了摸他的头,二人相视一笑。
覆水河畔灵光溢显,周遭花草染着灵气,开得百卉千帕,浮光阵矗立于此。
平日这里少有人来,只途径些巡逻侍卫,凭着浮光阵的威力,人迹罕至的地方却并不荒凉。
姜钰站在阵前,神情复杂,她打开双臂,挥手于胸前结印,掌中顺势生出一股灵力,推波而上。
片刻,阵法骤然异化,中间开出道可以通人的口子。
待众人走过,姜璟站在阵旁,好奇地抚上手,贴着那水波似的灵光。
他心中惊呼,这阵,竟不排斥他。
姜钰出阵后,见姜璟迟迟不来,喊道:“小璟,莫要贪玩。”
“来了,阿姐。”姜璟的手从那灵光处落下,抬脚跑向队伍,身后的浮光阵顺势合上,完好如初,不留一丝缝隙。
日薄西山,暮色欲沉。
二十余人下山后,向着东南边前进。
伯卿在中州九都的茶楼听闻,那座荒镇因地处西陵、中州、桑南三部交界,位置极其尴尬。
西陵常年闭户不出,桑南默认不归自己管辖,中州曾派人来此降妖擒兽,最后却无功而返。
这无疑也是给御灵卫试炼的最佳之地。
众人途径一处雨林,烟雾缭绕,弥漫在繁多树丛之间,泥土湿漉地粘在脚底,拖着人的脚步。
姜钰观察四周,绿意森森,思索着说道:“这里虽灵气稀薄,却气温恒定,寻处有水源的地方安营吧。”
伯卿应下:“好。”
布惊鸟闪着灵光在黄昏下盘旋良久,徐徐落在伯卿肩头,鸣出几声清脆之音。
那鸟鸣叫之后,一个猛子扎进伯卿腰间系着的布袋里。
他抬眸看向姜钰,传达道:“前方百步,便有水源。”
姜钰道:“那便继续向前。”
号令一出,御灵卫个个抖擞着打起精神,向前出发。
姜璟左顾右盼,时不时摸摸周遭长着奇花异果的古树,想看看和槐江山的树有无差别。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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炀在一旁提醒道:“姜小璟,我劝你还是小心为上,这雨林甚是诡异,说不好,这都是妖树,惯会藤蔓绕颈,以此杀人。”
姜璟闻言,惊悚着慌忙褪了手,转头瞧见黎炀偷笑,原是故意吓唬自己,气鼓着说:“你这般吓我,藤蔓要缠,第一个定是缠你!”
黎炀听罢,摆了摆手,开玩笑道:“那便缠我好了。”说完这话,胸口顿时一阵剧痛难忍,呼吸急促。
他蹙起眉,捂上胸口,用力按压着呼出口长气,那痛感便渐渐消了。
来得快,去得也快。
姜钰瞧他异样,上前问道:“怎么了?”
黎炀平复眉目,温和地摇了摇头:“没事。”
一道清亮明净、河道略宽的河流,自西向东弯曲盘桓在雨林中。
天色已晚,众人停下脚步,在河畔安置。有人拿布擦拭剑身,有人坐下来磨刀备战。
黎炀跟着队伍走了一天,已是饥肠辘辘,他快步跑到水源处蹲下,想要捧水畅喝一场,却被一只胳膊横拦住,扭头看去,是个年轻的御灵卫。
他面色谨慎:“黎炀皇子,雨林之中还是小心为上,让我先探探水源是否有毒。”
黎炀点点头。这些日子在槐江山过得格外安逸,舒服到让他松懈了精神,若不是有人提醒,他也未曾警觉。
那御灵卫出掌运于水面之上,化出一道气力探入水中,随后说道:“无毒。”
黎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谢后,捧起水喝了几口。
伯卿卸下肩上挎着的藤包,疲累地倚靠着一旁的古树,轻轻地用手垂打肩膀,忽而,后背似有什么东西攀爬而上,他伸手去摸,掌间触上一股火热粘腻。
“伯卿!”姜钰喊话间,不等伯卿反应,那似火舌一般的东西就连包带人一齐勾了去。
霎时,四处的古树像长了手脚一般,黑夜之中闪着火光,张牙舞爪地冲向御灵卫的队伍。
“不会吧?还真有这东西!”黎炀满目震惊时一条粘腻的火舌搭上了他的腰,他只觉腰腹一热,低下头,那东西长着触角一般,像是在他腰间寻觅着什么。
他被缠住了,动弹不得,挣扎间一条银蓝色的长鞭,似鹰钩般咬上他腰间的火舌,随着姜钰手起鞭落,摔落到一旁。
她将姜璟护在身后,与她背对而站。
姜璟伸出手,指捏六道黄符,快声念起咒来:“风火雷电,掌握四灵,长天唤风,明月点炉,火来!”
六股焰火,顺势齐发,勾连上那火舌,顿时,击退周身数条。
以火相抗,待火燃尽,那火舌也消了灵光,姜钰垂眸看去,竟是些干瘪的树藤。
御灵卫动作干脆,手脚也麻利,纷纷持快剑斩向被缠绕上的同伴,那树藤见了厉害,收身而去。
一阵喧声过后,四周树藤尽数退下。
姜钰看向御灵卫中一高个男子,出声道:“周元岐,若那些藤条再次来犯,便起御火阵。”
周元岐持剑抱拳于胸前,道:“是,山主。”
“照看好小璟,伯卿被这东西带走,我要去寻他。”姜钰侧身看向黎炀,言语急促冷淡。
“我跟你一起去!”黎炀跟上前喊道。
姜璟接过话:“阿姐,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让他跟你去找伯卿吧。”
姜钰见状,事不宜迟,也只好点头答应,同黎炀顺着刚才树藤退去的方向,快步跟去。
月光被参天丛林遮蔽,只从缝隙中投下丝丝光亮。夜间路看不清,他们只能凭着河水映出的微亮,顺着河畔向前摸索。
黎炀走在前边探路,帮她提前踩下扎脚的荆棘,将路铺平。
姜钰看着脚下,稍不注意,一头撞上黎炀的脊背,他不知因何故停住脚步,呆愣地看向前方。
姜钰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月光稀薄的河面上,自浓厚雾气中飘出一木制小舟,缓缓逆行而上。
待木舟推近,二人方才看清,舟上坐着个清瘦佝偻的老人,浑身衣量单薄,弱不经风。
9. 第8章 未婚夫人
姜钰观察这小舟逆行而上,应需以外力推进,可舟上却并无船桨,甚是诡秘。
水过无痕,行舟缓慢,不像灵力操控,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前面拽着这舟移动。
黎炀走至河水与岸边相接的地方,向那老人吆喝:“老伯!”
老人坐在一侧,听见了黎炀的喊声,颤颤巍巍地起身。他操着一口沙哑的粗嗓,向前挥了挥手:“年轻人,可是渡河?”
“是啊,老伯,我们渡河。”黎炀应道。
姜钰闻言,拽了拽他的衣角,眉睫微动,传音给他:一片了无人烟的雨林又怎会突然有摆渡人出没,定是有诈。
黎炀一本正经回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姜钰嘱咐他:一会上船,千万留心些。
黎炀勾了勾嘴角,眼底添了几分笑意,看向她,问道:山主姑娘,你是在关心我的安危吗?
小舟已至,姜钰没有理他,先行登船。
因着小舟单薄,一路走来,她鞋底粘着厚重的泥,姜钰一上船,舟身猛然晃了几下。
黎炀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扶住,脱口而出道:“小心。”
那老人咧嘴一笑,又颤着身子坐到船沿,调侃道:“小两口感情倒是很好。”
小两口?姜钰眸色有些错愕,回道:“船家,我们不是……”
“怎么,你们不是夫妻吗?”后半句没说完,就被船家反问。
姜钰一时不知该如何解答这个问题,说不是的话,可这又是中州皇主送给她的人,说是的话,自己又没同他成亲,怎能叫做夫妻呢。
“我们不是夫妻,她是我的主人。”黎炀的开口解释显然让姜钰松了口气,可听到后一句,却让人难忍羞愤。
他含情脉脉地与她相看,温声说道:“也是未婚夫人。”
姜钰眸光冷冽,传音给他:哪来的未婚夫人?
黎炀眼里流露着无辜,神色委屈地看向她,迟疑地问道:我难道不是你的人吗?我未曾记得,你说过不要我了。
他这样认真问她,姜钰无言。
也罢,伯卿还生死未卜,先不与这厮争执,当务之急,是要搞明白这小舟,还有这老者。
姜钰将他手拿开,咽下想说的话,询问道:“船家,您因何故,夜晚行舟至此呢?”
“我啊,我远远地看见刚才这边火光四射,便过来了。”他身形纤瘦,嘴也干瘪得像树皮一般,声音传到风中,瑟瑟颤抖。
“那您是一直在这林中生活?”姜钰接着问他。
老人笑而不答,沉默片刻,反问姜钰:“年轻人是要渡河去何处啊?”
姜钰本不想上这船,这问题她答不出,转头看向一旁的黎炀,他正待在一侧出神,神态很是落寞,眼中好像还隐隐泛着泪光。
姜钰用胳膊轻轻碰他,传音道:问你呢,去何处。
黎炀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正声说道:“我们乃是这世间的修灵者,从来处来,到去处去,途径这雨林,不想同伴被这林间藤妖卷走,我们正是要去救他。”
真是张嘴即来,半真半假。
姜钰接着这话,问道:“船家既在雨林行舟,那可知这藤妖……”
话未问完,小舟开始顺流游移。
这并无船桨,怎会……
姜钰瞧见河流中似有异动,她垂头向舟下看去,正是刚才袭击他们的树藤,此刻正拉着这舟上三人,在河道行走。
她与黎炀相视一眼,拉住他的胳膊,纵身一跃,试图跳回岸上,却脚下发软,失了力气,二人一齐重重地砸在舟上。
姜钰脑中一阵晕沉,她使着力气扭头去看黎炀,刚落下时,他就已经晕睡过去了。
姜钰看见那老人的脸上爬着藤条一样的纹路,碾着嘴唇念叨着:“睡一觉就到了,睡一觉就到了……”
伴着这催眠声,她实在坚持不住,合上双目,昏昏睡去。
“山主,山主。”
是伯卿的声音。
姜钰使劲晃了晃头,脑袋里面像是装了碗水一样,异常沉重。她睁开眼睛,四周事物由远及近,模糊逐渐清晰。
这里是口洞穴,藤条亮着金红色的光附在洞壁上,蜿蜒着伸向洞口。
洞外的天还黑沉着,洞内全靠这藤条的亮光视物,她身后是粗壮的树根,身上被藤条束住了手脚,黎炀坐她身边,头靠在她的肩上,睡得香甜。
“山主,我在这里。”
姜钰循声望去,伯卿脊背紧紧地贴着那树根,被藤条捆着身子,独坐在那。
“伯卿,你可有受伤?”姜钰担忧地问,心里揣着自责。
伯卿摇摇头:“只是被绑来,在这坐了许久。”
“小伙子身型不错,气质偏偏,风姿卓卓,怪不得你喜欢。”
那老人驼着背走进来,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顺手清理这洞壁上的杂草。
“我老喽,自然是不招人稀罕,不像这些年轻人,我带他们来见你,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在这树洞中,他的粗音伴着回响,清晰许多,不像刚才在舟上那般苍老年迈。
伯卿看姜钰眉间疑惑,说道:“他在同这树藤说话。”
“不,我在同我的妻子说话。”他慢步走过来,看向坐在地上的姜钰,“我老了,可她还年轻着。”
“您妻子?是这藤蔓?”姜钰问。
“是也不是。”老人摇摇头,“十八年前,我同我妻子在易水镇结亲。”
“十八年前?瞧您这岁数,婚期甚晚啊。”姜钰身侧之人不知何时醒的,此刻出声打断了老人的话。
老人看向他,面上笑得苦涩:“你看我像多大岁数?”
“若未及耄耋,少说,也已至花甲吧?”黎炀不合时宜地打趣道。
姜钰仔细回想,他们应是被河面上浓雾迷晕,小舟顺流而下,天将亮未亮,以时间推算,这洞穴应还在雨林,只不过是雨林的更深处。
眼前这老人行事古怪,言语间似有伤怀之意,这里地形陌生,若是无意触怒他,只怕是他又有什么别的手段。
姜钰用胳膊轻怼黎炀,提醒他莫要口无遮拦。
“你瞧,我竟已老成这般模样,”老人无奈地阖了眼,“倒也无妨,现在有你们在这陪我,我与她,便都不会寂寞了。”
他说着,伸手去抚摸那壁上的藤条。
姜钰趁着老人伤怀的功夫,与黎炀对视:这老人想将我们三人困在这。
黎炀:那怎么办?
姜钰:我们都被束住了手脚,召不出法器,你打坐修灵数日,可以试试凝神敛气,唤出你背后的刀灵。
黎炀:才修灵几天就能唤出刀灵了?你对你们槐江山的心法这么有信心?
姜钰:并没有,全凭机缘。
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暮玉……暮玉……”黎炀轻声令出,背后长刀出鞘,齐刷刷斩断他与姜钰身上捆绑着的树藤。
死马还真就医成了。
两人相扶,利落起身。顿时,数条藤蔓洒水般向他们袭来,姜钰腕处出鞭,
左右挥去,打得那藤如活鱼般在地上翻腾。
在这洞中,老人反应极快,与刚才在舟上形同两人,他出手一把拉住姜钰的鞭子。
老人斜眼瞄过去,厉声问道:“碎月鞭?你是姜穹什么人?”
“我乃槐江山山主姜钰,姜穹正是家父。”姜钰坦荡地自报家门。
“执鞭之人,需练就极快身法,夜间若是挥鞭向月,长鞭之下,光影隔断,月亮似被打散,顷刻间,宛如空中碎玉。”老人眯着眼,侃侃道。
他手上松了劲,姜钰将鞭子收回手中。
“这套鞭法,我当年就见识过一番,果真是,虎父难出犬子,姜穹的女儿竟也出落得如此曼妙。”
他说着,妄想伸手去摸姜钰,那手上皮薄骨瘦,青筋外显,委实骇人。
手刚伸出去,就被人用刀柄打落,黎炀拦在姜钰身前,面色冷淡,眼底划过一瞬难以察觉的怒气。
姜钰轻轻推开他,问那老人:“您到底想说什么?”
老人擦了擦手背,缓慢说道:“既是故人之子,我又怎好为难,你们途径这雨林,可是想去易水镇?”
“什么意思?您会带我们去?”黎炀挑衅地看着他。
“怎么?不信我?”
“刚上船就把我们迷晕带到这,叫我们如何信您?”
“我若是不带你们来这,这雨林乱树,盘根错节,你们何时能寻到这位佳公子?”
姜钰眉头皱起,质问道:“您究竟是谁?为何会独居这林中,又为何会认识我父亲?”
老人背过身去,道:“我不曾骗你们,十八年前,我的确是在易水镇结亲,如若不是妖兽害世,我也不会与她困在这雨林十八年。”
时光溯回十八年前的易水镇。
月色高悬,乐队奏着欢曲,伴着炮竹霹雳。
黑夜中,灯笼高挂在房檐下,车马喧闹,四周熙来攘往。红绸铺盖的高墙大院中摆着数座酒席,那是陈经年大婚之夜。
“经年兄,恭喜啊。弱冠之年便当选镇长之位,又喜逢婚期,真可谓是双喜临门啊!”
一旁结伴来的友人出声打断:“怎么还叫经年兄啊,此刻应称陈镇长才是啊。”
“哈哈哈哈,多谢,多谢,院中酒席已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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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些入座才是。”陈经年彼时春风满面,一身喜服,站在门口抱拳道谢,伸出手迎客入门。
“入座不打紧,何时叫我们看看美貌新妇啊。”
“莫要打趣内子,快些进院吃酒罢。”陈经年面上羞涩,染上片淡淡的红晕。
“还害羞了,哈哈哈哈。”那人放声大笑,拂袖进院。
纸糊的窗子上贴着大喜字,客人陆续到场入座,道贺声此起彼伏,陈经年挨个在席间敬酒。
院内,高朋满座,无一不赞叹他年纪轻轻,前途大好。
不知何时进来个半大孩童,在他身后站着,沾着泥土的胖手戳了戳他的婚服。
陈经年回首,以为是哪家吃席的亲客带来的孩子,便随手在一旁桌子上抓了把糖块,笑盈盈地放进他手里,道:“一旁玩去吧。”
那孩子拿了糖块,甜甜的嬉笑道:“镇长,镇上来了几个奇怪的人,你快去看看吧。”说罢,没等陈经年细问,那孩子就跑远了。
易水镇处三部交界,位置偏僻,白日倒是会路过些奔波在中州与桑南之间做倒卖的生意人,此刻有人夜间到访,属实怪异。
陈经年又没来得及细问,他刚上任,如果不去看看何人到访,怕是要落下话柄,说他未尽镇长之责。
纵是大婚之日,他也得放下这边,亲自前去。“诸位慢些用,敞开吃喝,我这便出去看看,若是无事,即刻就回。”
“镇长还真是尽职尽责啊。”
“是啊,此乃我易水镇之福啊。”
陈经年步履匆匆,远远望见长街上走来五六个人,皆佩戴修灵宝器。为首的更是气质非凡,那便是当时槐江山的山主姜穹。
他上前作揖,拦在那伙人前面:“诸位留步,在下乃是易水镇新任镇长陈经年,有失远迎,敢问诸位前来敝处,所谓何事?”
姜穹瞧着此人彬彬有礼,身着喜服,一副俊面书生相。他作揖还礼道:“在下姜穹,途经此地是为寻人,那人乃我挚友,误入歧途,于此地走失。”
“原来是这样,诸位不妨到我宅中一坐,在下今夜结亲,镇上居民此刻多半在我家中吃席,若是见过姜兄挚友的,也可仔细询问一番。”
姜穹犹疑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块亮光晶石,递到陈经年手中,道:“我等人多,暗夜至此,本不便叨扰,既然陈镇长盛情难却,此物便算作我等的新婚贺礼罢。”
陈经年掌中摩挲晶石,他料想此物定是不菲的宝物,应承道:“哪里的话,来者是客,诸位请随我来。”
易水镇的民俗是结亲当日,月下办酒,寓意新人相伴圆月,美满长久。
此刻众人正在陈宅敞怀大吃。
陈经年带着三十余人从偏门进入,走到院中,张罗着众人停筷:“大伙停一停,我易水镇来了位修灵侠客,侠客与他友人走散,大伙若是见过,麻烦告知一二。”
“这自然好说,但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子,作何打扮啊?”
“是啊,身型特征也不知,见没见过,从何找起啊?”
易水镇民风一向热情,不拘小节,起了个话头,人群就开始乌泱泱议论。
他转头看向姜穹:“烦请姜兄描述下友人面貌穿着。”
“我那友人是与我年岁相仿的公子,身型较我高挑一些,着一身黑金色的衣袍,腰间佩戴……”姜穹忽然停住,眼前一幕不禁让他瞋目屏息。
眼前,狂风大作,尘土漫天,瞬间灭了几盏喜灯笼,吹倒在地,染上点点污泥。
数条呲着信子的长虫顺着高阶爬进院中,那长虫带爪,浑身红磷带刺,眼珠滚圆骇人,似蛇非蛇,每条立起来得有半人高,镇上无人见过此物。
不哪个楞头高声喊了句:“这是妖兽!妖兽啊!”
院内顿时乱成一片,酒席热菜打翻在地,众人四下逃窜。
那虫从树上掉落,或从地上腾起,见人就咬,以人血果腹,血尽人干,只留一地肉皮包着的枯骨。
姜穹手持碎月鞭,率几个亲卫在场抵抗。
陈经年哪里见过这阵仗,已然吓得胆寒。
一位老妇人逃窜中被木凳绊倒在陈经年面前,她用力抱住陈经年的双腿,哭泣喊道:“镇长,你救救我,救救我。”
陈经年定睛看去,一条长虫正啃咬住她的小腿,老妇翻腾了几下,便不再动弹,活活被那大虫将血吸干。
陈经年看着那老妇奄奄一息,原本憨态的肉脸逐渐形同枯槁,只剩薄纸包裹的头骨。
他猛然想起自己新婚妻子还坐在婚房内苦等。
他撇下众人,疾步逃至婚房拽上他的妻子,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想死。
10. 第9章 我们回家
“所以,您就带您妻子逃到了这片雨林,在此栖生?”姜钰面无表情地问他。
十八年前,她刚出生,并不知晓父亲来过此地,也未曾从父亲或是旁人口中听闻此事。
“没错,我拉着我妻子跑了一夜,没了方向,只能停下,却在天亮时误打误撞进了这片雨林。”
“那您妻子缘何跟这藤妖有干系?”
“来这后,我才发现,路途中我妻子的脚踝被那长虫咬了一口,我妻子濒死之际,我们在这洞内,遇到了你父亲口中的那个友人。”
那人长身玉立,一身黑袍镶着金边,他告诉陈经年:“你怀中的灵石,可为你妻子续命,只是她肉体凡胎,吸不得精气,而这藤妖在洞中修炼,走火入魔,大寿将至,若是将你妻子与树藤合葬一处,或可借残存的树体续命。”
陈经年的妻子目中惊恐,拖着孱弱的身子,颤抖地握住陈经年的双手,用力磨着嘴皮,道:“不,我不要,我宁可一死。”
陈经年此刻却和发疯着魔一般,吼住她:“你死了,我怎么办!难不成你留我一人独活世间?我已经弃了镇中子民,弃了易水镇,你不许死,我要你陪我活着。”
他将灵石放在那树根处,将他的妻子倚靠在那,眨眼间数条树藤淹没她的身躯,将她吞了下去。
陈经年看着妻子没了生息,目色中带着忧惧,无措地看向那人。
“放心,她只是不能言语了,可你看这树藤,每条泛着金光,活得多精神呐,这树藤还动,她就还未死。”
陈经年麻木地点了点头,后怕得不知道说什么。
“忘了告诉你,现在林中灵气稀薄,藤妖需得每日吸□□气,稳固根源。”
“何为精气?”
“至阳之气,你还不懂?”那人笑得发邪,转身离开。
陈经年一人错愕地留在洞内,许久才缓过神来。
就这样,本当壮年之人,此刻却垂垂老矣,他日日为这藤妖供□□气,他寂寞难熬却愈发不敢离开。
十八年,整整十八年,他不敢回那镇上,他当日怕死,他也怕此后众口铄金,唾弃他苟且偷生。
他只能日日守着这藤妖,也不敢去看镇上究竟是何情况,那些骇人的妖兽离开与否,他也不敢再想,至少这里,这些藤蔓为他所用,可护他一命。
“若不是你贪生怕死,弃镇而逃,又怎会中那人的计谋。”伯卿坐在那,鄙夷地看着他,突然想到他妻子在这树根处,不禁背后一凉。
“计谋?我不逃,难不成在镇中等死吗?”陈经年想起过往,不禁恼羞成怒,倏而又咧嘴一笑,“你们不是要去易水镇吗?十八年了,我倒是也想随你们回去看看。”
“您当日未曾回,十八年未曾回,今日怎得好心给我们带路?”黎炀没好气地发问。
“只是人上了岁数,难免思乡,人呐,终究不能忘本。”
姜钰觉得这话讽刺,却也想了想,他口中所描述的有半人高的长虫应该就是那张图纸上所画的血蛟,而他既然熟悉此地,又知晓父亲的名号,其中必然有所关联。
姜钰应允道:那只好劳烦了。
藤条松了伯卿,坐了一夜,腿麻得不行,他起身不稳,姜钰想出手扶他,身侧之人却快她一步,扶上伯卿的胳膊。
伯卿轻轻跺了跺脚,抬头看向黎炀,淡淡地道了声:“多谢。”
“小事。”黎炀声量很低,语气却很轻快,说罢,替他背上旁边搁置许久的藤包。
四人走出洞口,数里藤条拉着四人乘舟,逆行于水上。
姜钰向水下望去,怪不得这藤条在夜中似火,原是父亲的灵石滋养着它。而那老人离了灵石和树根,又变回暮气沉沉的样子。
陈经年将河面的雾气散去,天也随着雾散,冉冉亮起。
远远瞧见前方河畔的空地处,二十余人在那打坐休整,姜璟倚靠着周元岐,酣睡在他怀里。
周元岐闭上的双目缓缓睁开,轻语道:“山主回来了。”
姜璟听到动静,揉了揉困倦的双眼,眯着眼缝,向前望去,小声呢喃道:“阿姐回来了,伯卿也回来了……”
他睁圆双目,声量较刚才高了些:“怎么还多了个老爷爷?”
四人上岸,御灵卫皆起身站好。
周元岐上前询问:“山主,这老者是?”
姜钰道:“这老人名唤陈经年,是易水镇中人,也就是我们要去的那座荒镇,雨林难行,由他给我们带路。”
周元岐心有疑虑,但山主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他不再过问,应了声“好”,便转过身去集合整队。
陈经年带领着他们穿过丛林,从雨林另一端进了山洞。众人顺着洞走,壁上亮光的藤条也不再缠人。
忽而,前方一束强光照进来,晃得人眼疼。
那便是易水镇与这雨林相接的洞口了。
眼见众人挨个出洞,陈经年却突然面露诡异,大声发笑,他停住脚步,挥手间藤条缠绕成藤墙,堵住了出口。
“我原想将你三人留在洞中,给我与夫人解闷,再将其余人用藤条活活勒死,没想到,你们居然是姜穹的后人,定是天意,要你们死在这里,承姜穹留下的恶果罢!”
暮年之声隔着藤墙传过来,带着山洞中荡起的回响,异常空灵。
姜钰本就对他所言之事还存着疑心,所以对他这一举动,并不讶异。
“我本应良人在侧,前途光明,享尽一生安乐,若不是姜穹当年见死不救,我又何至如此?叫我怎能不恨。”
“何来见死不救?父亲当年没杀退那些妖物吗?”姜钰低沉着声音吼道。
“并非是不救我,他不救的,另有其人呐,不过是因果报复,你们就留这镇上,喂那些饥寒多年的东西罢。”
藤墙那边传来人走远的动静。
伯卿摇头道:“看来,这陈经年口中并非全是实话,山主一身正气,怎会见死不救?”
姜钰迟疑着点头,心里想着陈经年口中所述,总觉得他漏掉了很重要的事情没说。
周元岐上前问道:“山主,可要烧了这藤妖,捉住那人?”
“不必,总归是来此地试炼,他不过是助我成事罢了。”
陈经年行事癫狂,可她隐隐觉得他刚才口中所言,事有蹊跷。眼下正事要紧,她只能先按下心中这份疑虑,返程时再将他捉住,问个明白。
没有灵气的土地上,寸草难生,荒野里的空气中都弥漫着骇人的死寂。他们从山洞中出来,往前走了一段,远远瞧见一处木制牌坊,牌匾上刻着“易水镇。”
姜钰率众人往镇上走,陈经年口中所述熙来攘往的乡镇,已是一片了无人烟的荒凉。
他们走到一处门户大敞的庄户,上面赫然写着“陈宅”二字。
尘土覆着整座宅院,显得灰蒙蒙的。
黎炀手搓着下巴,一副故作聪明的样子,开口道:“奇怪,他既然说镇上之人多半在他家吃酒,可为何这院中干干净净,一具白骨也不剩,十八年是久了点,可就算是风化,也不会这般一点痕迹也不留吧?”
周元岐站在一旁,回道:“难道是当年留下的活口,进院收尸?可若是有人活下来,这镇为何会变成荒镇,而且我们一路走来,并未发现,山主口中所言那嗜血的妖兽出现。”
“毫无疑问的是,这院中痕迹被人清扫过,至于是谁,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山主当年击退了妖物,清扫了尸身,或许是后面又有人到此处。”伯卿走上他二人中间,淡定分析道。
黎炀与周元岐互看一眼,同时道:“此话有理。”
三人轮番唱和,竟说些废话,惹人心烦。
姜钰走进正房,房内陈设工整,毫无被破坏的痕迹,除了有些土外,甚至连蜘蛛网也没有,看来这里的确存活着令其他任何活物都恐惧的东西。
姜钰瞧三人又要开口,语气不耐道:“莫推敲了,我们兵分三路,周元岐带七人,伯卿带七人,我带七人,绕镇探查,天黑之前,来此处汇合,若是发现那妖物,即刻警示,集合作战。”
任何无端的揣测,都不如实践的结果来得清晰明了。
御灵卫急速有序地分成三队,姜璟拉起青绿的衣角,眼中眸光亮起,泛着朝气道:“伯卿,我跟着你。”
“姜山主,我跟着你。”黎炀的音调平静和缓,这话却有种不允许人推拒的丝丝压迫。
姜钰道:“那分好,便出发吧。”
姜钰带队走了许久,奇怪的是,镇上家家户户都如陈宅一般干净整洁,未见人群迁徙的痕迹,也未见白骨,更没瞧见血蛟出没,整座镇上的人像水汽蒸发一般,不复存在。
姜钰带着黎炀和几个御灵卫走进一座四方宅院,堂前明亮宽敞,摆着几张古木长桌,每张桌上布着干涩已久的笔墨砚台,砚台下都是些发黄的空白纸张,她瞧着这里应是一处学堂。
那最前方便是夫子的座位了,姜钰看见那桌上的一摞纸仿佛有字。
她上前拿起那纸端详。
第一张:“伍月十五,今日月满,陈宅喜宴,它来了。””
第二张:“伍月十一,上凹月,未见他来。”
第三张:“伍月初七,上弦月,未见他来。”
第四张:“肆月廿七,峨眉月,未见他来。”
第五张:“肆月廿三,下弦月,未见他来。
第六张:“肆月十九,下凹月,未见他来。”
最后一张:“肆月十五,今日月满,它来了。”
姜钰正着读完,又反过来翻了一遍,这学堂中的夫子应是夜观月象,伺机等待着什么。
她看着最后一张纸,回想起陈经年说,那夜月色下看见那碎月鞭鞭法,与这纸上记载一致,可见陈经年在这事上没有说谎。
十八年前,五月十五,圆月之日,父亲来到这里寻人杀妖,不会有错。
可为何纸上,有“它”与“他”之分?
姜钰脸色凝重,捏着手上发黄的纸,指尖摩擦。
“它”应是指得那夜在喜宴上害人的妖物,是图纸上的血蛟,而“他”应是指某个人,某个男子……是镇外之人。
是父亲?还是父亲要寻的那位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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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是谁呢……
黎炀看姜钰一人在桌前独自出神,他走过来,问:“发现什么了吗?”
姜钰回过神:“今日是几月初几?”
黎炀道:“今日好像……七月十五吧?不是不久前才给二少主过完生辰?”
黎炀看向她手中捻开的黄纸,倏而愣住,姜钰捕捉到他的眼神里闪过一瞬不可置信的慌乱,又立刻平复压制下去。
“怎么了?”姜钰问。
黎炀却只是平静地弯了弯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字好像有些眼熟。”
“你曾来过这里?”姜钰问。
“未曾来过。”
姜钰听他回得干净坦荡,不像说谎,便问道:“那你又怎会眼熟?”
“许是天下师长都写一样的字,这字倒是和教我的夫子有得一拼。”
纸上之字笔走龙蛇,飘逸洒脱,与一般行草不同的是,细看字里行间反倒添了几分克制谨慎。
字如其人,足以见得下笔之人定是有所顾虑,有所思量,亦或是位佯装潇洒的细腻书生。
他们出了那座学堂,在四处探查许久,也无任何发现,天色欲晚,姜钰只好率御灵卫回陈宅。
伯卿和周元岐回来时,几个御灵卫已经清扫好屋内的尘土,找了几个板凳,安坐在凉亭下歇脚。
姜钰坐在厅上,手肘撑着额头,抵在桌子上小憩,另一只手捏着那叠黄纸,垂落在腿上。
黎炀坐在一旁,盯着那黄纸上的行草字迹,面无表情地发呆。
“阿姐!”姜璟欢快地跑进屋,“你猜我们发现什么了?”
姜钰道:“什么?”
“自是多亏着我的看家法门,才找到的线索。”
伯卿跟着一笑:“是啊,多亏二少主。”
下午日头正盛,伯卿一队走在易水镇破落荒凉的大街上,左右两旁的商户有的大敞四开,有的门窗紧闭。
姜璟走累了,拖着伯卿寻了处空荡的庄户歇息。
他背对着伯卿,叽里咕噜地倒腾着自己的藤包,一会拿出几块糕点与众人分食,一会拿出水壶喝了几口后,双手举着递到伯卿嘴上。
伯卿扶上水壶,目光停在藤包上。
“这罗盘怎得突然亮了?”伯卿问道。
姜璟闻言,将其从藤包里一堆玄奇杂物中掏出。
罗盘上三个活盘顺逆交叠,相继转动,正中间的阴阳太极图忽而停下。
姜璟眨眼,迷糊地挠了下头,想着拾魄长老课上所讲的内容,思索片刻后,双眸忽地一亮。
他小声道:“你们随我来。”
几人跟着罗盘指向的方位,来到一棵枯死的树前,树下有一口井,井上无盖,姜璟欲上前,被伯卿拦下,伯卿将他轻推到后面,自己往井下望了望。
漆黑一片的井中盛着平静的井水,不起一丝波澜。
“井中有水,树却临水而死。”伯卿叹道。
他将布惊鸟从布袋中放出,那鸟向井下扎去,还未及水面,下一刻就窜了上来,叫了几声,躲回布袋。
姜钰问:“井中是有什么东西吗?”
“经过探查,这井水与雨林中的河流水质一样,应是在地底的某处相通,而那妖物,此时就在水下。”
“这镇上,似乎家家户户都有井。”姜钰回想道。
她一路走来,打眼瞧见了,却并没有把这井当回事,伯卿一说,她方才想起。
周元岐看了眼姜钰递过来的眼神,跑向后院查看后,复又回来。
他道:“后院的确也有一口井。”
众人来到后院,四方的院中明晃晃地在中间搁置着一口井。
姜钰俯身看去,井底水面之上映出她的面庞。
她缓缓道:“庄户相邻,井与井之间相通,这妖物栖在井水底下,那便是栖在整个易水镇的地下。”
“那我们可需下井擒妖?”周元岐发问。
姜钰道:“不急,我们不捉它,它今夜也会上门来寻我们。”
圆月高挂,夜里无风,御灵卫有些守在后院,有些等在前厅。
阿姐说不饿,姜璟便将剩下的糕点分给其余御灵卫,他一个个分着,走到黎炀面前。
黎炀靠着偏厅处的屏风,怀里抱着长刀,疲累地坐在地上。
姜璟低头看了看手中布袋里只剩零碎的半块春花饼,他支支吾吾地开口:“不然……这碎渣给你舔一舔吧。”
周元岐走过来,将自己手上的春花饼塞到黎炀手里:“我不吃也无妨,这块给黎炀皇子吧,他灵基尚且不稳,定是饿了。”
“那这些也都给你。”姜璟连同布袋塞进他手里。
黎炀握住手里的糕点,欣然笑道:“多谢你们。”
姜璟低下头,喃喃道:“这次带少了,等我们回了家,我将我房中的糕点都拿去给你。”
我们?回家?
黎炀怔住,心底瞬间化开一阵说不上来的暖意。
自从来到槐江山,来到姜钰身边,他的生命中好像平白多了很多这样的瞬间,自然的、温暖的、前所未有的瞬间。
11. 第10章 心如擂鼓
众人走了一天,有灵力护体,虽是不饿,倒也有些困倦。
姜钰坐在厅上,闭目养神。桌上火苗忽闪,她耳廓微动,似乎听到隐隐的风声。
她睁开眼,眸光似冰,寒声道:“它,来了。”
那些东西随风而动,借月光蓄力,狰狞地从院外扑了进来。
院落中,御灵卫提前布好天光束形阵。
“明光封印,月影束形,化万物,净邪祟,起阵!”八位御灵卫各执边角,掌中结印,将阵法拉开。
姜钰看过去,妖物张牙舞爪地扑到阵里,皮上嵌着血红鳞片,鳞上立着细小的倒刺。
“是血蛟。”
正如藏心阁的《妖兽志异》上的记载,昼伏夜出,借月蓄力,听陈经年描述,她还有些拿捏不准,眼下见了,一目了然。
姜钰提前备下这招借力打力,倒还管点用。
几条血蛟困到阵中,只过须臾,便动弹不得。
伯卿与周元岐守在后院,果不其然,井中也爬出三四条。后院因为有井口,他们恐打草惊蛇,并未施阵。
姜钰疾步过去,看向一旁的黎炀和姜璟,嘱咐道:“保护好自己。”
姜璟道:“放心阿姐,我保护他。”
这些血蛟常年蛰伏于此,修灵之人的血对它们来说,可是上等的美食。
人群的气息如同猛药一般刺激着血蛟的神经,数年的饥寒交迫使得井下血蛟全数出动,毫无章法的乱咬而上。
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血蛟向伯卿扑来,他手中青木折扇盘旋挥去,扇柄怼上那血蛟的长身,扇上的灵波将那妖兽推到枯树干上。
周元岐看准时机,迅速出剑,将其斩落在地。
折扇旋回伯卿手中,他笑得雅致:“默契啊。”
姜钰出鞭,蓝鞭带钩,勾卷起正前方的血蛟,她与身旁的御灵卫相视一眼,血蛟捆着鞭,狠摔过去。那御灵卫倒也身手敏捷,一剑毙其兽命。
右前方一条血蛟一瞬腾起而上,不等姜钰反应,一把长刀横空甩过来,与姜钰擦身而过,将她右前方的血蛟钉死在地上。
是黎炀的长刀,暮玉。
姜钰回头看了一眼黎炀,有一丝诧异的是,这些嗜血如命的血蛟仿佛都在避开他。
她顾不得多想,得先将后院这些东西解决掉。
姜璟跑到后院,想起腰间配着的玉葫芦,那是生辰时阿姐所赠,他一刻也未曾离身,现在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了。
“蕴天地之气,锁万妖之灵,急急如律令,邪祟入我瓶!”姜璟嘴中念咒,双手控住玉葫芦,悬空在两手之间。
起势良好,不错……稳住……稳住。
可似乎……要稳不住了……
玉葫芦灵气逐渐散去,姜璟见势不妙,赶忙双手捧上那玉葫芦,生怕摔碎。他碎碎念道:“你别害怕,配合一些,这可是紧要关头,莫要散灵,好不?”
黎炀掐着腰,闻声看向姜璟,他在同那玉葫芦讲话,似是在商量什么。
再来一遍!
“蕴天地之气,锁万妖之灵,急急如律令,邪祟入我瓶。”
……
“还是不行?”
“二少主,小心!”一个御灵卫喊。
黎炀与姜璟顺着那御灵卫的视线向上看,只见房檐上一条血蛟翻滚着,欲要重砸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
黎炀一把推开姜璟,徒手迎上那血蛟。
姜钰听到动静,扭头看去,吼道:“是傻的吗!”
他竟用手去接。
那鳞片上还有倒刺,他双手掐住那血蛟,指缝中缓缓淌下血来,那血像是有毒,不但没有吸引它,反而刺激着它想逃,从而使它身子翻腾得更加厉害。
黎炀掰不过他,向后退着步子,那血蛟发了狠,不管不顾地一口咬上他的胸脯。
姜钰飞身而来,掌中召来扶桑泣血,单手提枪,狠狠扎下那血蛟。
黎炀松开手,血蛟滚到一旁。
他倾着力气,向姜钰身上倒去。
姜钰稳稳接住他,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如坠千斤地跟着一沉。
众人皆看楞了。
后半夜的陈宅,风浪逐渐平息,井底血蛟尽数落网而死,众人合力收了那些邪祟兽体。
姜钰道:“这东西极为阴邪,白日里惧怕天光,躲在水下,满月之夜,就是它妖力最大之时。”
“可如果满月之时,这些血蛟就动身吸血,为何陈经年大婚前,未曾有人见过此妖兽?”伯卿顿了顿,自问自答道,“除非,它们原来不盘踞在这。”
“伯卿,你不是说,这井下之水与雨林河流相通吗?也许,陈经年当年误打误撞进入的,就是那血蛟原本的老巢。”
伯卿不解道:“雨林环境可比井底更合适它们生息,难不成它们蠢到弃了大宅院,选择小居所?”
“我们一行从雨林过来,也未见更凶残嗜杀的妖兽入侵,若是没有强敌入侵,那便是……失去了某种庇护。”姜钰想了想,“总之,就是那里不再安全,或者说,没有这里的井底安全。”
“那这血蛟会是何时来此盘踞呢?陈经年大婚那天?”
两人分析到这,姜钰拿出那叠黄纸,递给伯卿。
“伯卿,你看,此物应是易水镇中人所记。”
伯卿接过黄纸,翻了两遍,道:“这便说通了,十八年前的四月十五,雨林突生变故,血蛟至此,被这记载之人发现,盘踞一个月后,满月动身,杀了易水镇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这陈经年也真够倒霉的,竟赶上他大婚之夜。”
姜钰道:“他没被血蛟咬上,但如今困于雨林也算是他弃镇而逃的因果报应了。”
因果报应……
姜钰说完这话,突然想起陈经年在藤墙之后说的那话。
见死不救……
这到底是何意?
还有这记载之人为何发现血蛟,不但毫发无伤,还瞒而不报,不叫镇上人早做提防,反倒眼看着事态恶化呢?
还有,这纸上的“他”又是指的谁……
姜钰有些头痛,忽然听到屋内传来声响。
“伯卿,你先寻处屋子歇息吧,我们明早天亮返程。”她交代完,转身进入屋内。
黎炀坐在塌上,包着药布的手捂上胸前隐隐作痛的伤口。
那伤口虽疼,却不致命,他的血竟天生与这血蛟相克。
姜钰走了进来,想着毕竟是为了救姜璟才受伤,便走到他身边,问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黎炀看向她,赖着声音,吐出三个字:“想喝水。”
桌上是姜璟刚送进来的水壶,姜钰拿到手上,递到他面前。
他伸出裹着药布的手,眼里闪着无辜的眸光,表示自己拿不住水壶。
姜钰略一迟疑,又走到他床边坐下,将水壶递到他嘴上,挑了下眉头,示意他喝水。
清水滑进口中,随着他喉中吞咽进到腹里,他的眼神却落在姜钰脸上,堂而皇之地盯着她看。
姜钰没有察觉他的目光,心思全专注在拿着水壶的手上。
这是她第一次给除姜璟以外的人喂水,以至于有些紧张,自己喉中也不免干涩,跟着吞咽了下。
瞧他喝了几口,姜钰将手退下,道:“水喝过了,还有哪不舒服吗?”
黎炀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手捂上胸口,细声道:“姜山主,我这里痛得厉害,你给我吹吹罢。”
姜钰见他不正经,起身要走。下一刻,手腕却被人拉住。
手不是动不了吗?
药布的边角磨着她的掌边,因着他用力,掌心的口子流出血,湿透了软布。姜钰感觉到那布料被浸湿,转过头,皱眉看向他。
“别走,陪我说会话,好吗?”和声细语,甚至掺杂着一丝乞求。
不知为何,姜钰每每听到他这样说话,都找不出理由叫自己推拒他。
这位中州皇子身上仿佛总有一种吸引她靠近的灵力,那股灵力在心底叫嚷着不允她此刻离开,就好像自己若是现在转头走了,便是弃他不顾的坏人。
姜钰又重新在塌的边缘处坐下,默认可以陪他。
两人都没急着开口,过了好一会儿,姜钰盯着他掌心染了血的白布,平静地问他:“你的血似乎很特殊?”
御灵族的血缘特殊,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可也不足以凭血缘抵抗这血蛟。而那血蛟似乎怕他的血,姜钰想不明白,很是好奇。
“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为什么都绕着我走,或许是我命轻人贱,那东西看不上我的血。”
“命轻人贱?中州九都的皇子怎会命轻人贱?”姜钰奇道。
黎炀没回,默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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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不要犯傻,你这样,我可没办法和你那皇主父亲交代。”姜钰悠悠道。
“交代什么?我已经被他送给你了,我是你的人,你要向谁交代?”黎炀说这话时,比起平常,稍显急切。
姜钰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回答,反问道:“他为何会将你送给我?”
这是姜钰第二次问他。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将我送给你。”他顿了一下,语速也慢了下来,故意压低声线,柔声说道,“可我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你面前。”
“为什么?”
“因为,我心悦于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迫使姜钰脑袋里“嗡”一声,一时间慌了神。
黎炀不是不计后果的说出这番话,只是他若再不说出来,让他好受一些,他只怕是要被自己的这份心思就着这伤口憋死。
两个人一起被困扰,总好过他独自难耐。
此刻,他要自私地拉姜钰下水。
“我吓到你了吗?”
黎炀见她双目呆滞,他语气里带着无辜,试探着开口问道。
“怎会吓到,只是有些……”姜钰言语否定,行为上却迟钝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好吧,他的话,的确有些突然,她第一次听人这样和自己表达心意,还是相识不久的人。
姜钰,一个年少在战场驰骋、多年在军营训兵、灵活震慑使臣、坦然面对各类妖兽、不惧艰难险阻皆可英勇与之一战的人。
此时的她,却不知作何反应,才能将场面稳下去。
黎炀缓缓将头低了下去,不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你不用把我说的话太放在心里,我可能不太会表达,但我绝不是花言巧语地骗你,我所言所述,皆为真心。”
“我也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唐突,伯卿为你拭汗时,我心中酸涩,你坐在我旁边时,我心中紧张,你和我说,你与伯卿形同亲人,我心中喜悦,你和我说,不是我的未婚夫人,我心中苦闷。”
“我像是在无人的角落里大病一场,这场病因你而生,却无人医救,要我一个人腐烂在那角落,带着不被别人知晓的心绪。”
又好像反复做着一个有你的梦,这场梦,一梦就是十一年。
他咽下了这句,给自己留了一些本就不多的尊严。
“我或许不懂情爱,可你说,这便是不懂情爱之人的烦恼吗?”
“你不懂,我也不懂。”
……
他自顾自说着,语气愈发低落。
“我只知道我现在心跳得好快,好快,好快。”
“你的心此刻也同我一般吗?”
……
黎炀慢慢将头抬起来,轻声道:“你不回答我,也没关系,但是我忍不住想和你说……”
姜钰一瞬间屏住呼吸,用手轻触上他的嘴,拦下了他要说的话。
“你莫再说了。”
她声量很轻,气息低缓却又很乱,心里也乱作一团,像是有什么东西猛撞着胸腔,她只怕再说下去,那东西会将她撞死。
他一双明亮的凤眼痴痴地盯着她看,目色深情得宛若一片缱绻的海水,那水中印出姜钰的模样,温柔流转,随时要将她溺死在那里,不得往生。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黎炀都是这般深情地看着她,那是他无法自控的神情,正如他此刻无法自控的心动。
姜钰几乎是踉跄地走出那间屋子,最后留在黎炀的眼中的,是她落荒而逃的背影。
她走出房间,将门合在身后,大口的喘着气,似乎她刚才,已经忘了呼吸。
一门之隔,屋内之人也艰难平复着自己起伏的心绪。
姜钰用手按上自己的心,方才发觉,指间还沾染着少年唇上传来的温热。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剧烈的、烧灼的、紧张的。
自己也不明白的。
所有人都安然入睡,进了沉稳的梦乡,空旷的宅院里,只还剩少年晦涩难懂的心动在夜里回响。
母亲留给她的一半御灵佩是系着持佩之人心脉的,正常情况下都是通体碧绿,若是心如死灰,便会暗淡无色,可若是心如擂鼓,便会皎如星日。
只有姜钰清楚,当黎炀给出她那个问题的答案时,她的另一只手将腰间的御灵佩握得有多紧。
12. 第11章 何为心悦
二日清晨,御灵卫都醒得很早,收拾好行装,整队在陈宅门口。
相较昨日,整个易水镇明显弥漫开少量的灵气,陈宅内根朽枝枯的老树竟也别出几颗嫩芽,呼吸的空气中也渐渐湿润温和。
姜钰从院中走出。
伯卿正站在树下,仰头瞧着布惊鸟爪下踩着的新芽,缓缓道:“返本还原,灵气复苏,相信不久,这镇上又会有人群居住,熙攘似从前。”
布惊鸟像是听懂了他说话,鸣叫几声,应和着主人。
黎炀倚着宅院口的门框,低垂着头,揉了揉眼睛。
“你胸口怎么样,还很疼吗?”姜璟跑过来,站在身边问他。
他沉着眸子,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昨日可是多亏了你接住那血蛟,不然被那血蛟砸中的可是我了,回家后,我可得去药灵堂给你寻些珍稀药材,好好治下你这伤口。”
黎炀笑了笑,道了声:“嗯。”
姜璟看他兴致不高,疑道:“你今日怎这般话少?”
“二少主,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每天有用不完的精气神的。”伯卿边说边走到两人身边。
姜璟转过头:“伯卿,我看你倒是挺有精气神,那就回头由你陪我,去药灵堂寻药吧。”
伯卿:“……”
姜钰听着他们的对话,走到队伍前面,号令道:“诸位收拾好了的话,我们即刻原路返程。”
队伍在前面走着,姜钰渐渐拖慢了脚步,微垂着头,跟在队伍后面。
姜璟左顾右盼走到后面,抚上姜钰的胳膊,探头道:“阿姐,你昨日没休息好?怎么感觉你魂不守舍的?”
姜钰提不起精神,下意识问了句:“有吗?”
在场之人,除黎炀外,都应声点头。
她环视众人的时候,悄悄扫了一眼一旁的黎炀,他面上淡定,眼底却有几分捉摸不定的忧伤。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有想找个地方钻进去的冲动。
她何止没休息好,可以说是一整晚都没阖眼,昨晚慌张地离开那个房间,她还没回应黎炀说的那些话,以至于今日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他说不用把他说的话放在心里……那便当作没有听到?没有发生?
可声声入耳,字字钻心,她听过了,就忘不了。
好像也不该忘?
本就一头雾水的姜钰思绪更加混乱,现在真想回到军营,在没有黎炀的地方和人打上一架才好。
可她又觉得应该打黎炀一顿才好,若不是他昨晚那些撩拨言辞,她又怎会夜不能寐,白日头昏。
姜璟走回到伯卿身边,悄声说道:“伯卿,你感不感觉我阿姐和黎炀今日都很反常?”
伯卿前后看了一眼,道:“怎么说?”
“话说,黎炀并不是惜字如金的人,且我阿姐也不似平日那般提着精神,摆着威严。”
伯卿淡然回道:“山主许是昨夜带领大家收那血蛟,太累了吧,黎炀皇子胸口有伤,没有精神,也情有可原。”
“是嘛?”姜璟挑了挑眉。
伯卿停下步子,歪头看向他:“你想想自己生病时还不是像只贪睡的小猫,只管赖在床上,别说提起精神,怕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伯卿,我如今早不似儿时那般脆弱了好不?”
伯卿笑道:“那就先看看我们不脆弱的二少主何时学会用玉葫芦收妖吧?”说着,用折扇轻敲了下姜璟的肩膀,大步向前走去。
“伯卿!”姜璟停在原地,鼓了鼓腮帮。
“等等我。”
回到雨林与易水镇相接的洞口,日光下的藤墙堵在那,周元岐看了眼姜钰,得了示意,起剑御火。
指尖划过剑身,带起一阵温暖微妙的风浪,周元岐抬眼,一把火冲向剑指之处。
片时,洞口只剩一滩无用的灰烬。
众人挨个进入山洞,里面的藤条却失了亮光,黑压压一片。
姜钰让大家点了火折,伯卿带队,周元岐在中间,自己最后。
黎炀走在她前面,一步跨上那洞口。姜钰刚要抬脚,眼前,黎炀将胳膊递了过来。
姜钰心里在犹豫要不要扶上去,身子却已经避开了他的胳膊。
黎炀未言片语,轻步走在她的前面。
众人走了一会,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了,姜钰低着头没有看前面,反应过来时,一头撞上他的脊背。
她手摸着自己的额角,心底暗骂:这人背怎么这么结实?玄铁铸的吧。
黎炀转过身,垂下头看着她,关切问道:“撞疼你了吧?”
他离得那样近,气流不畅的山洞中,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感官渐渐放大,脸庞一阵灼热。
姜钰摇摇头,略过他,往前走,边走边问队伍中间的周元岐,“前面发生何事?”
“山主,前面躺着一个人。”周元岐拱手禀告,“是陈经年。”
姜钰走上前,垂眼扫过一遍,陈经年尸身干瘪,皮包着干枯骨架横在队伍前面,一旁靠着的树根也没了生气。
他虽是枯瘦如柴,可尸身却也不会干瘪成这样。
伯卿蹲下身,双指停在那人颈脉处,看了一会,转头望向姜钰,直言道:“他伤在颈脉,人为所致,可血迹不对。”
姜钰单手抬起,周元岐见状,忙从腰怀处抽出把匕首,放到她掌心。
姜钰将那把匕首扔过去。
伯卿接过匕首,分别划破他的手腕,脚腕,拨开他麻草样的衣衫,在胸前也划了一道。他道:“他的血确是被人抽干了。”
姜钰本还想将当年之事问个明白,眼下这情形,看来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伯卿百思不解道:“谁会大老远来这荒僻之地,杀他呢?”
姜钰又回想起陈经年最后对她说的那句“不过是因果报复”,她心中太多的疑问需要人解答。
“阿姐,这有块灵石。”姜璟蹲在一旁,将地上那块红亮的石头,放在手心端详。
姜钰接过来:“这,应该就是父亲在陈经年大婚之夜赠与他的那块灵石。”
“是山主的东西,不会有错。”伯卿肯定道,“可这灵石从藤妖的灵基取出,却没有带走,可见杀陈经年之人,目的不在于此。”
“伯卿,你可知晓父亲当年曾与何人结怨吗?”姜钰推想,或许这也与当年覆水之战背后的起因有关。
伯卿看出了她心中急切,安慰道:“我虽自小跟在山主身边,但并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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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山主当年的行踪,回去问问山中长老,或可得知。”
说起来,伯卿也只比自己大三岁。姜钰无奈作罢,只好点点头,先将灵石收进掌中。
姜钰一行,来去四日,回到槐江山时,天色已经黑得不见人形。
侍女来报:“三位长老正在闭关修灵,无法前来迎接。”
三位长老每月中旬便会闭关几日,姜钰解疑不急于一时,便让周元岐带领御灵卫回了军营。
姜璟靠在伯卿身上,困得睁不开眼睛。
伯卿将藤包交给前来接风的侍从,自己伸了伸懒腰,一把将姜璟抱上肩头,望向姜钰道:“山主,我与二少主也先回去了。”
人员走清,朝阳殿前,只剩下姜钰与黎炀。
姜钰目送他们离开,她感受到身侧之人正瞧向她。
“我们,回听雨阁吗?”黎炀的嗓音在夜色中格外轻缓。
姜钰没说话,给了一旁侍女一道眼神,转过身走进大殿内。那侍女自小侍奉姜钰,倒也聪明通透,立刻心领神会,走到黎炀身边。
“皇子先行回去吧,山主她还有事情要办。”
姜钰没有听到身后人回应了些什么,就连侍女同他说完后离开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
但她不想回头去看。
所有迎难而上的事里,她只这一件,没有当机立断地做出决策应对,选择了暂时逃避。
她拿不准黎炀的话里有几分真情,有几分假意,他的目光又太过炙热,那种眼神,会让她不自觉的紧张。
而姜钰,尤其讨厌自己不受控的状态。
朝阳殿的偏阁内,姜钰摩挲着灵石,两名侍女在一旁盯着她看,瞧她眉头不展,便也跟着皱眉。
良久,姜钰悠悠出声:“你们说,何为心悦一人?”
此话一出,倒是惊起两个小丫头的奇心。
一个侍女走过来,蹲到姜钰身边,眨眼道:“山主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你问山主的事做什么,为山主解答不就好了。”另个侍女也跟着走过来。她看向姜钰:“山主,若是心悦一人,自是会朝思暮念,每时每刻都会想见那人。”
旁边的侍女眼球一转,机灵地问道:“那见不到会怎么样?”
“若是见不到,是拼出性命也要去见的,可是见到那人后啊,又会不自觉脸红紧张,心跳加快,那便是心动。”
她娓娓道来,双手合十弯在脸侧,又贴上胸口,仿佛思绪连篇,已然做了场思春之梦。
“他说他心悦于我……那他……”姜钰不禁口中低声喃喃。
“那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难不成你每次见到周元岐都会脸红,是你心悦于他?”
“你在胡说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侍女又道,“好啊,上次你求着山主带你去军营侍奉,原来是借机会去瞧心上人的。”
“我没有,我那是……”
“那是什么?你说!”
……
山中的侍女大半是母亲自遥山隐带来的,她二人又是母亲的侍女所生,自小服侍姜钰。
姜钰一向宽待她们,此刻却只觉二人聒噪难忍,她无奈起身,留她二人在殿中争辩,独自走回听雨阁。
13. 第12章 血蛊噬心
姜钰关上房门,她瞧着对面已经熄灭了油灯,许是已经睡下。
她叫了人为她准备热水沐浴,热腾的水汽蒸出脸上的红晕,水缓缓没过头顶,水中暂时的寂静仿佛可以叫人忘却所有的烦恼。
梳洗干净后,姜钰总算睡了个好觉。
两日后,三位长老闭关结束。
符学堂内,姜钰将易水镇所见所闻悉数讲完,反掌运灵,顷刻间,掌心化出一颗灵石。
三位长老走近端详,拾魄将其拿到掌中,细看后说道:“不错,这的确是山主之物。”
“那长老可知,父亲当年途径易水镇之事?陈经年惨死山洞,我想,他口中所言之事,也许和覆水之战的起因有关。”
取念长老恳切道:“十八年前,山主的确去过易水镇,可我们并不在身边,那次跟随他的人是摄灵,我也只听说他是陪山主寻个朋友。”
摄灵长老为四大长老之首,已经在覆水大战中牺牲,过身多年,若想从他口中知晓经过,怕是比登天还难。
姜钰问道:“父亲寻的朋友是何人?”
拾魄道:“摄灵只说是个中州人,且他那次回来后灵气大伤,闭关多日。”
炼魂想起过往,跟着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次还是我等三人在旁边为他护法,才得以无碍出关。”
又是中州,看来中州与当年之事却有联系,陈经年所言非虚,中州皇主黎廷所言非虚,可事情的经过到底是什么?
三位长老解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目送姜钰从符学堂走出。
外面飘起了小雨,侍女撑过油纸伞,为姜钰打在头顶,凄冷的风轻轻扫过,显得伞中的人儿格外单薄。
这两日,黎炀按姜钰的吩咐,照常陪姜璟去符学堂上课,姜钰的起居出行与他不同,也就未曾碰面。
不知不觉少女走出房门,隔着蒙蒙细雨望向对面的楼阁。
她的房间与黎炀的房间正对,此时还未到上课的时辰,人许是还在房内睡觉。
姜钰缓缓闭上眼,雨声簌簌捶打着房檐。
即便当年瓢泼大雨中痛失双亲,她也从不惧怕雷雨。相反,她总习惯借雨声,洗清自己的思绪,直面自己的内心。仿佛这雨,能帮她看清一些道理。
正如当年,一场大雨教会她一生之责。
细细品味之际,她耳中传来与这雨极不和谐的“咣当”一声。
是对面房间传过来的。
姜钰好奇,他到底在做什么,发出这么大动静。
也罢,既然心不静,那便回房内打坐,她也许久未巩固灵基,此刻正是独坐修灵的好时候。
半晌过后……
姜钰收了伞,敲响对面的房门。
“谁?”屋内之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警惕。
“我刚听到你房中像是什么东西倒了,我……”
话还没有说完,房门被人打开。
她看到黎炀双目中,瞳色红得像血一般,汗水挂在额头不住地向下流,嘴角还有未擦净的血迹,像是中了什么邪毒正在发作。
他却平静得像是松了一口气,苦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你既来了我槐江山,我自然不会不管你。”姜钰声线微凉,轻抬起下巴看他。
她见他脸色难看,复又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中毒了?”
黎炀轻微喘了口气,摇摇头。
他转过身,走进屋内,姜钰跟着他一起进去。
屋内的布置还和她当时交代布置的一样,除了被弄倒的木凳,其余物品的摆放,他竟丝毫没有动。
黎炀慢慢缓过劲来,倚着床榻,随意地坐到地上,抬头问她:“你可听过血蛊?”
“以人血豢养的蛊虫?只是知道,但并不了解。”姜钰回道,“你是中了血蛊?”
“黎炀眼神微沉道:“嗯。”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槐江山,怎么会中这种东西?”姜钰一顿,“是在易水镇的时候?”
黎炀摇头回道:“这东西,我自小便有了,一直在我体内。”
“自小便有?你不是皇子吗?谁能害你,给你种下这种邪祟?”
“皇子又如何?这东西,怕是九都皇城每个皇子体内,都有一只。”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这是一件极平常的事。
姜钰才意识到,每次提到皇子二字,他情绪都会变得低沉,似乎极不愿与这个身份产生纠葛。
她继续问道:“可你来槐江山却未见你发作过,这是第一次?”
“这蛊虫心内寄生,反噬其灵,我肉体凡胎,无灵,便无祸。”
也就是说,姜钰教他修灵那日,这蛊虫就慢慢被他的灵力唤醒,在此之前,都相安无事。
“那我教你修灵,岂不是害了你?”
“你怎么会害我,你是在救我。”若不是她,他恐怕终生无力自保,只可屈居人后。
“可你现在,蛊虫发作……”
姜钰看着他嘴边的血迹,方才明白血蛊现在既被唤醒,便要以血为食,他刚才是在房内咬破自己的舌唇,往腹中吞血,好缓解蛊虫带来的噬心之痛。
血蛟咬上他胸膛那口还没好,内外皆有伤,姜钰也想不清自己内心这一刻是在心疼他,还是什么别的。
“我去找山中长老,他们一定有办法解你的蛊虫。”
“外边还下着雨,雨停了再去吧。”
“这种事怎可耽误,你随我来。”姜钰一贯强势,认准要做的事,即刻就会着手准备。
姜钰拉过他的手腕,打开伞,二人冲进雨里。
黎炀将伞接过,问道:“去哪?”
“取念长老平日在藏心阁,炼魂长老在后山兵器房,符学堂堂内有灵气供养的暖炉,三位长老畏寒,今日有雨,他们三人都聚在拾魄长老那。”
姜钰也没意识到,自己紧张着一个人的时候,竟也会忍不住焦躁地话多起来。
他们赶到时,符学堂内,三位长老正在打坐。
见姜钰去而复返,三人调息起身,起来后方才瞧见姜钰身后还跟着那位中州皇子,三人面面相觑。
拾魄长老开口道:“山主为何又冒雨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长老们,黎炀体内有一种蛊虫,可吸血噬灵,不知你们可曾听过?”
“血蛊?”取念长老博学多识,她这一描述,即刻便知晓了。
“正是,那可有破解之法?”姜钰问。
“那蛊虫是以血喂养成形,天性邪毒,修灵者若被种下,则会被其反噬,养蛊之人若以巫术邪道摧之,被种下那人则会神智不清,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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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竭,严重的,甚至会疯魔而死。”取念解释后,转看姜钰,“山主,你是要救这皇子?”
“他是中州皇子,要救,自有他那神通广大的九都父皇来救,若是无用之人,我们西陵何须担责,送回那中州便是。”炼魂长老言语一贯的直爽。
取念长老闻言,狠瞥一眼炼魂那不解风情的样子,拉过姜钰,悄声道:“我说姑娘,你可是有了同他成婚的打算?”
“不过是他为救小璟负伤,这份恩情不可不还。”
拾魄长老闻言一笑:“据我所知,前些时日,二少主可是一下取走药灵堂许多的珍稀灵药,怕是都给这皇子送了去,那些药材,救百人性命也够了。”他说着,眼神时不时扫向黎炀。
姜钰哑言。
姜钰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初涉情事,身在其中,定是还全然不知自己的心意。
三人心领神会,不再追问。
“山主若是要救,不是没有办法,黎炀皇子,你请随我来。”拾魄长老道。
黎炀看了眼姜钰,她点头示意他,这才放心跟进去。
拾魄带他进到内室,姜钰在外边等。
过了好一会,二人出来,皆用药布握着被刀刃划破的掌腕,黎炀神色淡然,拾魄却面色凝重。
姜钰走近,问道:“如何?”
“若是人血喂养的血蛊,见了我族之血,自是会将它从体内引出,恐怕是喂养蛊虫之人,给它喝的,不是人血。”
“那是?”
“是比一般人血和我族之血更为上等精妙的血,那血的血缘更强,或可碾压万物。”
拾魄眯起眼睛,目光在黎炀身上游离,探询道:“是何人给你种下的蛊虫?”
黎炀不答。
姜钰看他为难,转言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蛊吗?”
拾魄无奈,拱手道:“我等本事不济,无法为山主办成此事。”
取念长老瞧众人不语,思索片刻,回道:“姑娘的扶桑泣血是乾坤灵石打造的金枪,枪身饮血,可灵力大增,若是以枪尖取持枪人之血,或许可以增加血缘,说不定,能引出那蛊虫。”
“可是这样,就得伤山主之身,那小子又有什么资格用山主的血引蛊。”炼魂长老道。
取念长老欲要还嘴,俄而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此刻的分歧。
“姜山主,我瞧这蛊虫也不怎么厉害,疼了一会,我便无事了,我们还是别打扰各位长老雨天打坐,先行离开吧。”
“可以后……”
黎炀抢了姜钰的话:“至于以后,我不再修灵便是,若遇危险,我这一身的力气,也不是吃素的。”
“可……”
黎炀不等她说完,急言道:“山主姑娘,你莫不是爱上我了?真要为我伤身取血,救我性命吧?”
当着诸位长老面,如此轻薄直言,姜钰不由得生气,转过头羞恼地盯着他。
他的红瞳已经散去,眼神里有几分不正经地玩味,就好像戏虐她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姜钰二话没说,转过身,撑伞走出符学堂。
“各位长老,多有叨扰,黎炀告辞。”
二人相继离开。
自黎炀不再修灵后,血蛊确实一日都未曾发作,那蛊虫似乎又在他心内陷入沉睡。
14. 第13章 何为强者
后山,军营之中。
姜钰坐在桌案前,擦拭着手里灵光闪烁的金枪。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双眸望向那枪上雕刻的扶桑花,暗暗出神。
这花,是出自她的父亲姜穹之手。
儿时的姜钰爱看姜穹练鞭。宽敞的庭院内,碎月鞭在他掌中来去自如,行云流水。
她羡慕极了,萌生了奇心,也想掌握其中的精妙。
记不起是哪一天,姜钰从母亲房里,翻找出细长的花绳,跑到姜穹练鞭的庭院,看着父亲,开始有样学样。
一日两日地练过来,姜穹暗中观察着她,鞭子好几次缠绕到手腕上,脖子上,发间绑着银珠的小辫子上。她也不觉疼,也不停下。
她天资聪颖,勤学苦练,很快,便能临摹下姜穹一套鞭法。
姜穹走过去,抱起她,开怀地大笑起来,欣慰赞扬道:“我的好姑娘,真是聪明!阿爹苦心研究的鞭法竟这么容易被你偷学去了!”
“那阿爹看在我聪明的份上,可要送我个礼物?”
小小年纪的姜钰眼中泛着明亮的眸光,丝毫不知自己轻易学会碎月鞭的鞭法,意味着什么。
彼时的她,刻苦许久,也只是个为了向阿爹讨要礼物的孩童。
姜钰以为自己的礼物会是漂亮的中州绘本,或者是东海的珍馐美味,是牧北的矫健骏马,或者是桑南的甜糕好茶。
直到后来,她接过姜穹为她量身定做的金枪。
首次握住时,那朵扶桑花随着她的灵力绽放,花上散开的光芒,是她稚嫩眸色里唯一的惊喜。
这些年,这枪陪着她,犹如父亲督促在侧,她不敢懈怠,也不能懈怠。
侍卫闯进围帐,脚下的碎步散落急促的声响,姜钰越飘越远的思绪被瞬间拉回。
“启禀山主,浮光阵外,中州之人送来书信,可要拿进来?”
“伯卿,你随他们去取一趟。”姜钰淡淡道,手中漫不经心地继续擦拭金枪。
良久,围帐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伯卿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道:“果然,猜得不错,是封请柬,要你亲启。”
姜钰接过请柬,拆开来看,信上写着,“月神佳节将近,中州九都域诚邀西陵槐江山山主姜钰,至九都皇城做客。”右下方盖着黎廷的印章。
姜钰了解过,每逢八月中旬,中州便会举办一年一度的月神节,为彰显五部团结和谐,每年都会邀请各部首领至中州赴月神宴。
因着此前,浮光阵守着西陵边境,且姜钰尚未成年,闭户不出的槐江山也就从未被邀请过。
眼下,姜钰的羽翼渐丰,若是想找个机会同中州皇主黎廷见面,又不引起各部的注意,这个月神节是再好不过的一次契机。
“就这样几个字?我们去吗?”伯卿问。
“去。”姜钰回得爽快。
姜钰要弄清当年东海攻打西陵,到底目的何在,黎皇主信中所言的真相又是什么,还有,易水镇和父亲之间关联的谜团,前因后果又是什么。
此行,她要知晓前因,也要绝除后患。
话落片时,军营内走进一颤颤巍巍的婆婆,她的发丝编得齐整,穿着打扮并不朴素,看得出是精心整理过的。
“寥若姑姑,您怎么来了?”姜钰道。
寥若跪在地上,二话不说就开始叩首,她抬起脸,哭喊道:“小钰,你可是要去那中州九都?不可啊!山外处处危险,都是坏人要害你啊!不能去啊!”
“姑姑,您先起来。”姜钰上前,将她搀起,“您放心,此去我会做好万全打算,母亲临终所托不能忘记,我不可闲侯深山,坐以待毙的。”
“你可知那山外,竟是害人的东西,此去危险啊!”
“害人的东西?寥若姑姑您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何人要害我?”
“山外危险!不能去啊!”她越说越急切,红肿着双眼,面上带泪。
“是谁!谁会害我?”
“是风云渡岛主夏侯渊?还是谁?”
“当年到底为何起战,他们究竟图谋什么?十一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钰跟着她的语速也变得急切起来,可无论姜钰怎么问,她也只反复哭诉着一句:“山外危险,不能去啊!”
伯卿叹气,摇了摇头道:“她这疯病又犯了。”
姜钰一瞬恢复了情绪,松了她,冷言道:“来人,将姑姑带回暖阁静养。”
“还有……”声音暗哑,包裹着咽下的哽咽,静止在她漠然的眼中,“别再叫她来军营了。”
通过上次试炼,解决血蛟时,姜钰留意到营中几个身手不错的御灵卫,算上周元岐,伯卿,小璟,黎炀,自己,另要留下些精锐守山,于是定下此行十人。
晚风渐凉,姜钰回到听雨阁,看向对面房间黑压一片,没有燃灯。
他今日会睡这么早?
“黎皇子可在房内?”姜钰问向一旁守门的侍女。
“回山主,黎炀皇子今日送二少主回去后,并没有回来。”守门侍女回道。
“他人呢?”
“刚有人看见他在绘景轩外的树上,此刻正在赏月呢。”
“好,我知道了。”
星光点点,一轮圆月挂在半空,黎炀枕着一只胳膊躺在枝干上,一只手伸出去。
月亮好像近在咫尺,可为何又遥不可及?
他的手举累了,合上双目,将目中的惆怅也一并埋葬在月光下。
静心片刻,黎炀耳边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姜钰本想问他为何还不回去?
可脱口而出的却是:“皇子好闲心,明日将启程返乡,不早早收拾行囊,却有功夫在此赏月?”
“山主大忙人,是来寻我的?”黎炀侧身向树下看去。
姜钰忽而眸色一暗,冷言道:“只是来看看小璟睡了没。”
“那为何不进院?”
“这就走。”
姜钰顺着他的话,抬脚间转了方向,背过身去,耳后传来黎炀从树上跳下来的声音。
身手不好,却还要爬高,姜钰很难想象,他没有灵力是怎么爬上那么高的树,刚才又是怎么跳下来的。
姜钰回头看他,黎炀扶着树干才稍稍站稳。
他与她相视,微笑道:“今晚月色正好,可愿腾出些时间,赏个脸,同在下共赏片刻?”
姜钰打量着他,滑稽中莫名带着些心酸,她想了想,回道:“总归是要一起回去,看看月亮,也并无不可。”
月光织就着银纱洒在姜钰的面庞,她被如洗的月色笼罩着,看上去更添清冷。
黎炀坐到她身边,不声不响,侧头看着她。
清辉皎洁的月色映衬着点点繁星,姜钰抬头望向漫漫长空,冷漠道:“阁下若再这般盯着我看,我便不奉陪了。”
黎炀勾唇,不太正经道:“好,我看月色,不看你。”
稀落的蝉鸣此起彼伏,月色随着夜深更加明亮。两人就这样在低垂地夜幕下平地而坐,坐了许久。
黎炀忽而出声,他问道:“姜山主,你说,怎样才算是真正的强者?”
他的话问得没来由,但确是个发人深省的题目。
“强者……”姜钰微微拧眉,慢条斯理道,“于修灵之人而言,拥有远超他人的一身灵力,便是强者,于劳作者而言,能收获硕果累累的庄稼,便是强者……”
姜钰举着例子,忽而转头看向他:“每个人对强者看法定是有所不同的,你好端端地,为何这么问?”
黎炀没答话,缄默地望着那轮众星围绕的月亮。
良久,他回过神来,看向她道:“那你呢?与你而言,真正的强者究竟是何模样?是超越一切?主宰万物?还是驾驭天下猛兽?”
他似乎很是好奇问题的答案。
姜钰沉了沉眸,她道:“与其说是主宰万物,我倒觉得,一个人真正的强大,是主宰自我。”
她看黎炀神色一顿,复又解释道,“大概就是,拥有决定自己说什么,做什么的权利。”
黎炀反问道:“像你这样吗?”
月白风清的夜里,姜钰双眸更显深沉。
她轻轻摇头,坦然道:“我亦不能。”
此时的她,尚不能算作她口中能真正主宰自己生命的人。
黎炀眼眸黑沉着,语调却悠然道:“早有耳闻,姜山主是百年难遇的天命奇才,那这天降奇才的责任,大概也是与生俱来的罢。”
姜钰没顺着话说,平静问道:“你呢?你觉得真正的强者,该是何模样?”
“我?我也不知道。”黎炀从容道。
“但我想,能保护自己和自己所爱之人的,应该就算很强了吧?比如姜山主如今这样。”
姜钰没有想到,原来在他眼里,自己就可以算作是强者了。黎炀补充道:“或许有一天,我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你会的。”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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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抿唇,轻轻抬眼看向他。
黎炀一愣,温情的双眼与她四目相对,那双狐狸眼里不再是冷淡的疏离,而是附带柔光的暖意。
他知道,姜钰是在鼓励自己。
过了许久,他回道:“我们都会的。”
远处,狼嚎声穿透群山,回荡在山谷之间。
那是牧月白狼在某座山的高坡处嚎叫。
黎炀玩笑道:“我的同僚,似乎很精神。”
“同僚?”
“对啊,大白。”黎炀接着反问道,“我们是同一个主人,不就是同僚吗?”
姜钰无言。
半晌,姜钰望向远处的高山,回忆道:“槐江山曾有个尽人皆知的故事。”
黎炀问:“什么样的故事?”
“北山之上,牧月白狼。”
……
六岁那年,姜钰眸里泛着稚嫩童真,她问父亲:“北山上真的会有狼在放月亮吗?”
可姜穹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和她说:“你想知道什么事,要自己去找答案。”
后来,姜钰实在耐不住好奇,便让姜穹带她去看,她要看看北山上,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狼在放月亮。
传说中,那只白狼只会在圆月之夜才能被人寻着踪迹。
于是,只有半人高的小姜钰随着他父亲在黄昏之前,就登上了去往北山顶的山路。
山路陡峭,小姜钰不知从哪拾来根长木棍,支着走。
开始走得还很精神,可到底是年岁尚小,体力尚浅,走着走着,速度就慢下来了。
转眼,天已经擦黑。
姜穹宽厚的肩膀完全盖住后面的小身影,他一回头,小姜钰已然被落下一大截路。
他高声喊过去:“是不是累了?累了,我们就歇歇。”
深沉浑厚的嗓音穿透入耳,姜钰听见父亲的话,更来了精神,飞快地往前跑。
其实那双脚丫已经走得生疼,她却定定地站到姜穹面前,压着喘气声,浅笑回道:“阿爹,我不累的。”
“上来,阿爹背你。”姜穹看出她的逞强,转过身蹲下,只是心疼的言语,也被说成犹如山倒的命令,让小姜钰不得不服从。
她猛地一下窜上去,宛如脱兔。姜穹虽背着她,每一步却走得很稳。
夜色落满整座北山,姜钰趴在父亲的肩膀上,丝毫没有感受到山顶风凉,只觉得被人背着走的感觉,真的好轻松,好轻松……
北山顶上,冒出一大一小两个脑袋,观察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后来,两人站到山顶处,等待白狼现身的间隙中,说了许多的家常话。
“再后来呢?”黎炀等不及地要听下去。
“再后来,大白就来了。”姜钰轻吸口气,道,“父亲教我用碎月鞭法与它过招,将它收服了。”
“大白是只与月相伴的狼,当年你使出碎月鞭法,大白便以为它一直追寻相守的月亮碎了,没了追逐的目标,所以,就跟你回家了?”
黎炀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可这月亮不是一直都在吗?那岂不是下次月圆时,它就识破了?”
姜钰一开始也不明白,为何只是使用一套鞭法,就能将一只常年苦守月亮的白狼收服。
直到姜穹告诉她,牧月白狼只是追寻潮汐变换时,被天地间所产生的强大灵力折服。
而在它眼中,姜钰的出现与她所展示出的潜力,某种意义上讲,已经超越了月亮带给它的震慑。
姜钰平静地回答:“大概是在下次月圆之前,它就已经舍不得我了吧。”
在姜钰的认知里,父亲是对她影响很深的人,也很疼爱她。
当年,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姜穹是不会让年仅七岁的姜钰上战场的。
同样的道理,她也很疼爱大白。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会让大白成为一只战狼,同她上阵厮杀。
覆水大战的漫天烟尘里,趁着休战的间隙,姜钰曾顺着它的毛发,道:“等打完这场仗,要多给你几口肉吃才是。”
……
远处迎来了第二次的狼嚎声。
姜钰解释道:“此去中州路险,它只是在用它的方式同我道别。”
黎炀面色凝重下来,黯然问道:“你会怕吗?”
姜钰没有搪塞他的问题,而是真诚袒露:“面对未知的事,人或多或少,都会害怕,会有顾虑。”
“可你既说我是强者,那我姜钰又有何惧?”
15. 第14章 想要保护
天朗气清,平原易野。
四匹头顶独角的青鬃快马分别拉着两辆宽大的马车驶在大道上,伴微风而来的暖阳碾着车轮印洒下道道光影。
微风掀了掀马车上的纱帘,伯卿撩起,斜眼看向外面,他扭过身来,介绍道:“再往前走,就是中州边境了。”
姜钰朝着他点点头,看向一旁倚靠在一起熟睡的俩人。
鞭长驾远,姜璟靠着黎炀的肩膀睡了一路,似乎是睡梦中觉着冷,伸手裹了裹怀中柔软洁白的绒毯。
“快下车!我等奉命搜查最近的过境车辆!”
“下车!”“下车!”
马车忽而停了下来,一伙人横拦在前路,粗鲁叫嚷的声音传进马车内。
“周元岐,何人拦路?”姜钰隔着马车门听声音,像是几个粗壮的男子。
“说是奉中州六皇子之命,要搜查过往车辆。”周元岐坐在车前,大声回道。
“六皇子?你的皇兄?”叫嚷声吵醒姜璟,他疑惑着坐直身子,看向黎炀。
姜钰眉头高高蹙起,询问道:“搜查什么?”
“要查个人。”周元岐回。
“我此前来往中州之时,并无此道环节,这伙人怕是来者不善。”伯卿眉宇间闪过一瞬担忧。
黎炀睁开惺忪的睡眼,揉了揉眼皮:“他们要找的,应该是我。”说完,他起身欲要下车。
姜钰轻身略过,快他一步,打开马车门。
周元岐在车旁放下轿凳,姜钰顺着抬步走下来。
十多个身强体壮的青年,手握重剑围于马车四周,看穿衣打扮,并不是正统皇城官兵,倒像是不知谁家私营的家卫。
“都说这西陵的姜小山主,一人可抵千钧,想过有万夫之勇,却不曾想到,这相貌竟也是个极上品的冷面美人儿啊。”
姜钰纤眉一挑,望向领头的男子:“你怎么就知我是你口中的姜小山主?”
“我不认识你,却识得他。”他剑锋所指姜钰身后之人,“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中州九都域的七皇子,黎炀。”
那人咧开嘴皮子,轻声一笑:“天下五部,谁人不知,这窝囊皇子被当作肉身礼物送到你们西陵去,坊间传闻,这槐江山山主是个刚成年的女娃娃,车上又仅有你一个美人,那肯定就是这七皇子上赶着去的姜小山主喽。”
“闭上你的脏嘴!你不知道我们姜山主是你们皇主请来的座上宾吗?”周元岐像是耳里进了秽物,应激喊道。
“我管你上不上宾的,我们隶属六皇子门下,只拿钱办事,听皇子差遣,其他的,和我们没有关系。”那人话中既蛮横又无理。
黎炀附在姜钰耳畔小声道:“他们找的人是我,我跟他们去便是,你们继续赶路,别耽误行程。”
姜钰没理会他的话,朝着那领头道:“黎皇主请我前来,是赴月神节家宴,这七皇子亦是他为示好西陵,而送我的礼物,六皇子令诸位如此行事,不怕我到了九都皇城,禀告皇主,惩治他吗?”
领头人思忖道:“你们这些修灵部族和皇城之间的往来,与我们碍不着边,同样,我们也不与你为难。”
旁边之人附和道:“是啊,何况一个十余年闭户不出的山野部族,也不知道那陛下有什么可请的。”
那人闻言在笑,后而不耐烦道:“别废话了!捉了那崽子,禀给六皇子领赏。”
说罢,周遭人一哄而上,围攻上来。
“我看谁敢!”
姜钰双掌运灵,几股灵力带着锋芒之气顷刻展向四周,逐个冲击到来人身上。
浮光掠影过后,十几个人通通倒地不起,捂着胸脯,啊啊叫唤。
姜钰与没来得及出手的周元岐相视,明显二人都没想到这些人战力竟如此低。
“十几个人连我阿姐一个都打不过,还想带走黎炀?”姜璟松散地盘坐在马车上,手里啃着青绿的果子,哈哈大笑道。
“那个什么上宾,我们自知不敌,却也不想和你们为难,我们的目标只是这个高个儿崽子,劝你不要不识相。”那人躺在地上嚷,边嚷边捂着疼痛的胸口,艰难地斯哈着气。
姜钰挑下单边的眉,轻松道:“还来?”
领头的看她掌中又凝结了灵气,与旁边之人瞠目相视,立即狼狈地起身,搀起同伴落荒而跑。
那人临走还不忘留下一句:“来日六皇子定会为我等报今日之仇,你且等着!”
“逞一时口舌之快,又算得了什么?”姜钰费解。
眼见那伙人屁滚尿流地跑远,伯卿拂袖上前,提醒她:“山主,他们是中州人,中州境内,不可妄动杀念,我们今日伤了这伙人,来日难免落人口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还是少起些正面冲突。”
“我也没想杀他们。”姜钰皱眉,看向旁边的七皇子:“这伙人为何要带走你?”
“这些人是老六的私卫,老六一直都想我死,却又无法真的将我杀掉,只能在这路上动些手脚,把我捉走,痛打一顿,折磨折磨罢了。”
黎炀说得平淡,仿佛这个被人捉走折磨的,是另一个人。
“可你不也是皇子吗?六皇子为何想要杀你?”伯卿不禁纳闷,明明黎炀一眼看过去,就不是欲争夺皇主之位的人。
“人有不测风云,皇子也有旦夕祸福啊。”黎炀无奈道,“我是最小的皇子,虽不争皇位,可同上边的几个并不是相同的爹娘生的,更何况,我阿娘她……”
“是个婢女。”他话里有些吞吐,眼神闪烁间观察着姜钰的反应,似乎是鼓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口。
“我自小不养在皇宫,与他们本就生疏,又因着我阿娘没有身份,他们不高兴时,就……”
姜钰倒是知道,中州皇主黎廷是兄死弟继,却并不清楚,他竟与其他几个都不是同一个父亲。
如此说来,中州的七皇子是黎廷唯一的儿子。
“你来时受伤,也是他们一手所为?”姜钰出声,冒然打断了他。
她想到他在朝阳殿前,囚笼中的一身伤,恍然大悟。姜钰压了压心底升起的怒气:“使臣也不管吗?”
“使臣他们还算好的了,至少当时给我找了辆囚车,不然,我拖着一身的伤,是到不了槐江山,走不到你跟前的。”黎炀叹口气,委屈道,“皇城里的那些人,才最是势力。”
他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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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责道:“其实我在中州是极不受待见的,你们和我同行,怕是要吃苦,受牵连。”
“原以为有你这个皇子在,路上当是容易些,看这情况,我们还得费心思保住你的小命。”伯卿气道,掏出青木扇,在怀中扇了几下。
“命倒不至于,我是以联姻名号送到槐江山,此事对九都域至关重要,他们不会杀我也不敢杀我,顶多就是捉住揍一顿的事。”他话中竟有些不假思索的欣慰。
犹豫再三,黎炀看向姜钰,道:“要不然,我提前跟他们回去吧?”
“不行。”姜钰回得果决,“又没有谋财害命,怎会有平白受气的道理?”
姜璟吞咽下最后一口青果,安慰起黎炀:“你别怕,现在有我阿姐做主保护你,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姜钰没忍住,咳了口气,她思索道:“正面冲突不行,躲总能躲掉吧?”
黎炀抬眸看向她:“躲?他们得了我要返回九都域的消息,这一路,定是都有所设伏的。”
姜钰回道:“陆上躲不过,水路总能行通吧?”
她曾翻阅过中州边境的地形绘图,除此条陆上官道外,边境一侧还有一条水路与九都域相通。
“可是山主,走水路的话,我们没有船啊。”周元岐面露担忧。
姜璟眼珠圆溜溜一转,拍拍周元岐的胳膊,机灵道:“可是我们有伯卿啊。”
伯卿没话说,抿着嘴,生硬地笑笑,怀里的折扇却扇得更快了些。
摄灵长老过世后,伯卿先是跟着炼魂住,后才搬去绘景轩与姜璟同住。
在兵器房的日子,每日叫醒他的便是炼魂长老打磨兵器的声音。
他不爱那些打打杀杀的铁具,就捡一旁的木料自己做东西,长此以往地累积,以至于像扎风筝,造木船,做鸟笼种种此类,凡是手工活,便无一不通。
也正是靠着这份手艺,仅用半天时间,伯卿就带着大家将其中一辆马车改造成一艘能浮水载人的半大船只。
伯卿放下手里的木槌,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他拍上黎炀的肩膀,没好气道:“若是水路再有问题,那我们只好将你交出去了,毕竟那皇主只叫我们前去做客,没说负责你出行安全的事。”
“好。”黎炀点头答应。
船只虽已造好,却空间有限,看样子是容纳不下太多人的。
姜钰走过来,思索着说:“保险起见,伯卿,你们拿着我的请柬和其余御灵卫继续走官道,我与小璟、黎炀坐船。”
伯卿道:“你对中州地形并不完全了解,我的建议是,我跟你们一起坐船。”
周元岐也跟着劝说:“是啊,山主,伯卿他毕竟来过中州,让他跟着,我们也会放心些。”
姜璟从改好的船上冒出个头,撇撇嘴,小声嘀咕了声:“阿姐,让伯卿一起吧。”
看大家都决议如此,姜钰开口道:“那好,伯卿与我们一起走水路。”
姜钰想过此行路险,却没料到,几乎是刚出西陵,就遇到麻烦。
她倒是不怕这些。
只是姜钰突然发觉,自己的身边好像……多了一个想要保护的人。
16. 第15章 是表姐夫
中州边境西侧——酆临河。
日过正午,四人行船于水上,漂泊着一路向东。
“阿姐,快看,前边沿岸有油茶铺子!”姜璟惊喜地站在船头,一手指着前方,一手横在额头,遮蔽着日光,编发上的铜钱被风吹着,叮当作响。
“早已经过了饭点,你现下定是饿了吧?”姜钰抬手摸摸他的白发,顺便帮他把头顶的几道发丝捋顺。
“阿姐,我们下船去尝一尝吧!”
姜钰笑笑,点头答应。
单调的木棚下,掌柜清闲地扇着蒲扇,那是个面相和蔼的老汉,眼瞅着来人,急忙过来招呼。
“几位客官,快快请坐!”
几张空桌中,他们选了个靠边靠里的位置落座。
“掌柜的,来四碗油茶,一碟酥饼,几道清淡小菜。”伯卿交代着,从袖袍中拿出一块绸缎的软布,将桌上的餐具挨个擦了个锃光瓦亮。
“伯卿,怎么在家不见你这么爱干净?”姜璟捧着脸问道。
“爱干净还有错了?”
伯卿话里带刺。
姜璟倏然皱起眉,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他,气冲冲地将脸扭向一边。
伯卿平常不会如此出言无状。
姜钰看他情绪不对,她抿抿嘴,对姜璟道:“在外不比家里,伯卿是不想让你把不干净的东西吃进肚子里,是为你好。”
姜璟鼓着嘴不作声,姜钰又看向旁边放下软布的人:“是吧?伯卿。”
“是啊……我担心你吃了什么脏东西,又要闹这疼那疼的,到时候哪还有精力跟我去九都街上听话本?”
姜璟一听话本,眼中一瞬亮光,扭过头来,软巴巴道:“伯卿,还是你好。”伯卿拿他没办法,无可奈何而又宠溺地笑了笑。
黎炀坐在一边,眸色晦了又晦,像个局外人一样插不上话,只好搓弄着手指解闷。
“去去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在这做生意!”
一伙官兵前来扫荡。
姜钰一行的目光被声音吸引过去。
那伙人面上皆蒙着白布,其中一个瞪着手端茶碗的掌柜,上来就是一拳。
掌柜惊惧,旋即热茶撒了一地,润湿了地上的泥土。
他连滚带爬,捡起脏污的茶碗,好声好气地央求道:“好好好,兵爷,小的我这就收摊,您千万别生气!”
“还有你们!闹着瘟疫还在这喝茶,不怕传染啊!”
“一群不拿命当回事的!快滚!快滚!”
“兵爷,您别砸,这生意我不做就是,可这些家伙什是我半辈子的营生,我求求您,行行好。”
“谁知道你这上边有没有毒,碎了更好!更放心!”
那掌柜伸着手欲要去拦,那官兵狠狠握上他的手腕,几乎要拧断。
姜钰放下手里的茶碗,掌心生出一股灵力犹如正待出鞘的刀剑,渐渐凝起。
“住手!”
姜钰覆手,收回灵力,顺着这道女声,转头看过去,是一个背着棠梨布包,身着黄衣的姑娘正跑上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俏丽的少女姿态,宛如携着将至未至的明媚秋意。
她提声嘹亮道:“吃着官饷俸禄,欺压平头百姓,你们中州就是如此为官的吗?”
官兵之间面面相觑,一人道:“你是哪个?”
“我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手上举起一块耀目晶光的金色手牌,“皇主令在此,还不跪下!”
那帮人眯着而眼上前查看,登时睁大双眼,惶恐道:“是皇主令……快跪下……跪下……”
黄衣女子瞧着众人伏在地上,趾高气昂道:“本姑娘奉旨前来驱疫,我的意思便代表皇主的意思,你等可听好了。”
“是!姑娘何令请讲。”
“依照姑娘我的意思,虽是明令禁止疫发期间做生意,可念在这位掌柜一把年纪,这桌客人也没动筷,不如放过他,我在这亲自监督他,将铺子拆掉就是。”
姑娘边说,边手指把弄着自己黑亮顺滑的发梢。
“我等遵命。”
见着那伙官兵怕惹事,走得极快。
姜钰起身上前:“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尔尔与慕,念念如初,在下名为慕梓初。”她捧着手行了个礼,笑的时候眨眨眼,脸颊两侧分别凹下酒窝,衬得人娇憨可爱。
姜钰眉心动了动,一瞬怔然,她道:“你是梓初?那你父亲可是襄平原原主慕佃?”
“你怎知……”慕梓初看向姜钰腰间挂着的御灵佩,她不可思议道,“无垠玉?你的玉佩……你是……你是表姐?”
“嗯,我是姜钰。”
“小钰姐?”慕梓初愣是没想到从那九都皇城出来一趟,还能提前碰上自家亲戚。
姜钰母亲名为妘涟漪,出身桑南遥山隐,而慕梓初的母亲名为妘清涟,是妘涟漪的姐姐,也就是姜钰与姜璟的姨母。
姜钰的记忆中,母亲是家中二妹,同妘清涟二人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三妹妹妘漪澜,十多年前,姐妹三人自遥山隐分嫁到牧北、西陵与东海。
妘漪澜膝下无子,又因着东海西陵的部族之战,没有丝毫来往。
姜钰对牧北的这个小表妹倒是印象颇深。
她的记忆里,这女孩天生爱笑,无拘无束,姨母放任其肆意生长,慕原主也从不教她修灵习武,自小自在灵动的姑娘,见人便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让人过目难忘。
“你就是小钰姐的弟弟啊,那你也应该叫我阿姐才是,怎么小小年纪倒长了一头白发。”慕梓初自来熟得很,上来就向姜璟的头招呼。
“我天生如此,请不要乱摸。”被刚见面的人触碰敏感的地方,姜璟表现得不太舒服,慌乱中将她的手拿掉。
姜璟的反应让慕梓初颇为尴尬,她开始转移问候对象:“那这位就是伯卿了吧?还记得小时候去槐江山,我还喂过你养得那只布惊鸟呢!”
慕梓初得意片刻又面露凝重,转言道:“它怎么样?不会养死了吧?”
“放心,活得好得很。”伯卿摸摸腰间的口袋。
“原来,是一家人啊……”
黎炀理了理衣襟,主动搭话介绍自己,“如此说来,我应是……我应该是表姐夫吧?”
姜璟:“!”
伯卿:“?”
姜钰:“……”
“你是?”慕梓初语气一顿,试探问道,“黎皇主的儿子,黎炀?”
黎炀颔首道:“正是。”
慕梓初愣了愣:“我是随我父亲来九都皇城赴月神宴的,早到几日,听闻中州边境的村庄泛起瘟疫,特请旨来此救治。”
黎炀狭长的眸光落在姜钰身上,又转头轻笑道:“我看非也,慕少主连手里的令牌都是假的,怎么还会说自己是请旨?”
慕梓初将手里的皇主令悄悄放进布包里,眼睛提溜转了一圈,选择如实交代:“好吧,其实我是偷跑出来的,来找我的贴身护卫。”
姜钰问:“既是贴身护卫,怎不随身保护,却自己跑出来,还要你亲自来寻?”
“这个嘛,说来话长。”
慕梓初避而不谈,姜钰也不便多言,只问道:“那你现在是要进村行医吗?”
“嗯,这里的人得了瘟疫,我既然来了,就不能见死不救。”
“可若是那些官兵反应过来,你的令牌是假的,你一人也太过危险,左右都是要一起进城的,不如我们随你进村,行医中也能有人帮衬。”
黎炀看得出令牌是假的,那些官兵却不一定,姜钰说得看似严重,实则只是在为与她同行找个理由。
毕竟是表姐妹,且姜钰心里的道义也不会允许自己任面前的小姑娘独自冒险进村。
现下碰上了,就更不会放任不管。
“那你们先把这个戴上。”慕梓初从布包中拿出几块纱巾,分发出去,“纱巾上我洒了灵粉,可以隔绝疫毒。”
说话间,掌柜的铺子也拆得差不多了。
几个人请掌柜带路进村。
村口的石碑处,刻有望江二字。
“望江村?”姜钰问。
“正是。”掌柜答道,“各位好心的客官,请随我来。”
村内的房子皆是石砖累积,简朴素净,整条街光彩甚少。
中了瘟病的人脸上身上出现大块的腐烂,因着屋内闷热,都躺倒在街道上透气。
婴孩放声嚎哭,老者长吁短叹,都深受疫毒折磨,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还没有倒下,在照顾着家里的病患。
奇怪的是,这里的人,说得上年轻的,却只有妇女,满街竟不见一个成年的男子。
伯卿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不禁问带路的掌柜:“怎么一路走过来,都是些妇女和老人,这里的壮年男丁去哪里了?”
掌柜解释道:“这里是边境,不好谋生,有本事有出息的年轻人都出去了,有的在皇城奔波,有的去桑南遥山隐拜师修灵了,只剩了些老人和孩子,靠着耕作自给自足,或是像我一样,做些茶水生意供给来往的客商。”
“这里是中州边境,来往的人虽少却鱼龙混杂,或是修炼邪灵的人带来些疫毒也未可知,受苦的却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罢了。”
沾了灵粉的纱巾裹着掌柜的脸,说话声略显呜咽。
慕梓初边解释自己是来治病救人的,降低防备,边挨个查看人群的感染程度。
姜璟体弱,姜钰恐他染上瘟毒,把他安置在伯卿身侧,自己去帮慕梓初。
伯卿搂过人,站得远远的。
棠梨布包里抖落出不同颜色的药瓶,慕梓初倒出小药丸,分给姜钰和黎炀,三个人开始逐一散发。
黎炀刚抬手,躺倒的病患立即做坐起身,一把夺过药丸,咽进嘴里,仿佛溺水人看见救命的稻草,急不可耐。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刚吃过丹药的人便没那么痛苦了,有的甚至能慢慢坐起身来,脸上的溃烂也消失大半。
黎炀瞧着成效,叹道:“听闻牧北襄平原遍地圣土,孕育灵草,因此栽培出许多药修,个个神医妙手,药到病除,今日一见,果然非虚。”
慕梓初颠颠腰间的棠梨布包:“我这些丹药,可以暂且抑制痛觉并延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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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身上溃烂的速度,却还不能去除病根。要治愈的话,我想,我还需要……”
“需要什么?”姜钰问。
“了解病源。”
姜钰正巧蹲在一个感染较轻的人前,吃下药去,明显好了不少,她开口问道:“阿婆,你们这里最早发现这病症的是哪一家?”
“是啊,瘟疫传人得有起源,是何时?在哪一家发现的?”慕梓初问。
阿婆倚着石墙,舒了口气:“是村头的王铁三家,他老伴走得早,五年前,他儿子也出了远门,他自己一个人,性子又孤僻,上了岁数也没人照料,一个月前被人发现的时候,人都臭了。”
“起初哪知道他这是得的瘟症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接过话道。
做生意的掌柜也说:“他不和村里人来往,却常年和那些神神秘秘的修灵人打交道,说不定就是被那些人传染的。”
姜钰与慕梓初相视,一同点了下头,确认彼此的想法后,对掌柜说:“掌柜可否带路去趟王铁三家里?”
掌柜见到疗效,觉得几个人确实有些本事,道:“跟我来就是了。”
掌柜带着几个人在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来到一处朴素的院子前。掌柜介绍道:“这就是他家,还是我和几个村中老汉帮忙葬的。”
里屋的门虚掩着,几个人在掌柜的引导下,穿过院子,进屋查看。
房内的碗筷甚少,灶上只有一个锅子,床上是简易的铺盖,除了能让人看出是个独身人士生活的房间外,没有任何异常。
石砖搭建的屋子密不透风,空气流通只靠打开门窗,姜钰一行皆待不习惯。眼见着没有什么线索,挨个走出去透气。
院内没有铺砖,都是早已踩得硬实的黄白土,没有种植花草装饰,可见王铁三在打理生活上,热情颇浅。
难道这老人真的一心想跟着修灵人学习术法?
姜钰细想着,环视院子各处角落,良久,她定睛到房屋左边窗下的一处。
她走过去,微弓身子,覆掌用灵力往下探,果然不对劲。
“伯卿,你来看。”姜钰轻声喊来人,“这院内的土壤都是硬实的黄白土,可这一处的土却比别处要颜色深些,也更湿润些,可这院子里也没有种花种草。”
伯卿先一步问出姜钰要说的话“你是觉得,这底下埋着东西?”
“嗯。”姜钰点头,“我刚探过,的确不对劲。”
黎炀在一旁听着,立即从墙角拿来铲子,开始往下挖。
他最擅长这等体力活。
这东西埋得并不深,黎炀力气又大,三两下就看到了表层,待铺开层层泥土,将东西拿上来,方瞧清是个带锁的四方木盒。
伯卿使灵力卸掉一侧的锁,打开盒子,探查究竟。
木盒打开,里面盛着的,是不计胜数的货票银钱。
掌柜不可置信道:“这王铁三平日里,日子过得最是落破,自他儿子走后,他们家的地也是村里最荒的,他没有进向收入,他家的院里怎会埋有这么多的银钱?”
姜钰合上伯卿手上的木盒,问道:“王铁三是死于一个月前,那您仔细想想,他生前那段时日,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我先前总瞧见,他去村外那条酆临河边,同一些修士打交道,有几次还是在我的铺子吃的茶水,大家觉得他年过半百,身侧又无儿女相伴,想学些术法保身,也是情有可原。”
“要说异常的话……”掌柜继续道,“倒是有一处异常,那便是自他与那些修士热络起来,来往愈发频繁,村外的那条酆临河每到夜里,起伏声便越来越大,甚至好几次站在村口,都能听见。”
“酆临河异常?”慕梓初摸不着头脑。
姜钰分析道:“可我们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河水有异样,掌柜既说,王铁三与修士有所交集,可即使修炼邪功,以毒修灵也只会自体消化,不会传染给毫无灵基之人,且王铁三是掌柜连同其余几人葬的,他却没有感染瘟疫。”
慕梓初补充道:“我刚也发现,村中众人虽多数感染,可这里的小孩子和掌柜都没有事,那就说明……这也许不是瘟疫。”
“不是说,牧北襄平原尽是出色的药修吗?”伯卿瞧眼黎炀,目光移向慕梓初,质疑道,“怎的你刚进村子里,没看出来?”
“我这灵药毕竟是通用的嘛,救人心切,先给人服下也没错啊。”慕梓初解释得底气十足,“再说,诊断出病源也需要时间嘛。”
姜钰又道:“即便不是瘟疫,村中这么多人得病,也不是小事,此事定与王铁三,还有那些他结交的修士有关。”
“你怀疑是那些修灵人干的?”黎炀眉宇间闪过一瞬忧色。
“我拿捏不准,可以先去酆临河看看。”姜钰看着天色欲晚,她道,“天马上要黑了,黎皇子与小璟就留在村中吧。”
“那好。”黎炀点头道。
姜璟应道:“我听阿姐的。”
掌柜接过话来:“二位可随我到家中小憩。”
“有劳了。”
姜钰拱手,同伯卿,慕梓初先行一步,走出王铁三的院门。
17. 第16章 百里浮尸
夜间,酆临河边。
河面波平如镜,并无起伏,可随着姜钰等人走近,周遭的河水起伏声却愈发大得瘆人。
慕梓初听着愈发扩大的水浪声,用力擦拭眼睛。
很奇怪,这声音与画面怎么对不上呢?
姜钰走近河岸,蹲在一处,用灵力往下探。
伯卿问:“如何?”
“这夜里,明明有风,我们听到的水浪声也很大,可河面却平静得很,甚至没有丝毫的水浪兴起……我能感觉到河水下面,似乎有股力量盘桓着。”
“那股力量是什么?”
姜钰摇头,她暂且分辨不出是灵力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这股力量很深厚,她道:“我们换处地方试试。”
白日里,顺着河水行船,一路过来都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到了晚上,凉风滑过河面,阴冷潮湿的冷意袭向走近的三人。
裹在二人中间的慕梓初,拉过伯卿和姜钰,如同缝衣服般将两人拼凑在一起,为自己挡风。
姜钰本身步速稍快些,被慕梓初拉着,不得不与他俩的步速齐平。
姜钰只觉得自己作为表姐,时常照顾着她也是应当的,丝毫没注意身侧有人朝自己投来目光。
那道带有温情的眼神却被慕梓初看了个干净。
她朝着伯卿,笑出了声。
“梓初,你笑什么?”姜钰循声去问她。
“我,我没笑啊。”慕梓初笨拙地掩饰自己刚刚捕捉下的秘密,不想还没捂热乎,就露了馅。
姜钰纳闷,转头向后。
“小心!”
一道黑影从姜钰眼底闪过,她伸出手,一把拉过慕梓初,定睛看去,黑影已然不见。
姜钰眼疾手快,倒是伯卿和慕梓初吓一跳,瞪直双眼,望向姜钰背后。
姜钰不知为何让他们如此惊恐,面露疑色。
待她再转过身来,冲进眼前的场景,姜钰亦是骇然。
她瞳孔微缩,只见不计胜数的尸体,渐渐漂浮上河面,缓缓延伸至百里,黑压压的一片。
甚是可怖。
转眼之间,又都如起死回生般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百里浮尸如大军压境,
集体朝着姜钰他们的方向扑过来。
三人见状,来不及思索,求生本能促使其纷纷过招向前。
这些起尸身上皆未附灵力,冒然起尸也没有武力。
虽行动快捷,却很是好打,几乎是轻碰几招便能倒下。
奈何数量太多。水和泥土的湿漉包裹着腐烂的腥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窒息的同时,又令人作呕。
姜钰眼瞅着麻烦,正想办法。
面露凶煞的起尸伸出双臂,袭向她,她欲要过招而去。
倏地,一只灵气化成的羽箭,扫过她的身侧,穿进身前的起尸体内。
那人身着黑衣,黑布遮面,手握长弓,数箭齐发。
虽未施展复杂招式,茫茫黑夜中,姜钰却看得出,他身手绝不在伯卿之下。
这位黑衣客扫腿快步到伯卿身前,掏下他腰间别着的玉笛,拍到伯卿胸脯之间,快声道:“奏‘引尸曲’。”
平日里,伯卿吹个曲,只为解闷罢了,哪里学过什么“引尸曲”。
黑衣客见伯卿没反应,无奈道:“吹个催眠曲亦可。”
伯卿微愣:“那我也不会啊。”
“哄孩子睡觉的歌,总会吧?”黑衣人的语速很快,言语间夹杂着几分不耐烦。
“这个我行。”早说嘛,他伯卿可是没少吹曲子哄他们家二少主睡觉,哄孩子的歌还是伸手就来的。
“以灵气引入笛身,听见声响,他们自然就消停了。”黑衣客说完,扫腿闪出尸群。
“请问阁下是何人?”姜钰趁着为伯卿腾出空间吹笛的间隙,朝他喊过去。
一声落下,耳边响起的是熟悉的曲子,有风浪伴舞,婉转在尸群与人群间。
那场面,可以说是温馨又……诡异。
果然如那人所言,伯卿奏了曲子,尸群由近到远,凡是笛声抵达之处,起身暴走的尸体皆停在原地。
周遭的起尸不再动弹,姜钰他们也停住动作。
温馨的曲风与面前可怖的场景冲击,姜钰甚感荒诞,转眼扫见旁边的慕梓初也全然忘记尸群带来的恐惧,唇角挂了抹不可思议的笑。
尸群越退越远,分批沉没回河水里,直至陆地上没有任何可怖的东西,伯卿才放下玉笛。
姜钰凛眸:“这些尸体都沉没在这河中,实在诡异。”
伯卿问:“这么多死人,不可能是集体溺毙的吧?”
“你是说集体投河?”姜钰眉心处闪过一瞬错愕,又摇头道:“应该不是,集体溺毙的话,在场所有尸体的腐烂程度应差不太多,可你看他们,有的已然是一具白骨,有的身躯还完好无损。”
慕梓初断言道:“我看也不像,若是溺死的,尸体腹部定然会有灌进河水的痕迹,且他们个个尸身都没有浮肿的迹象,反倒干瘪如柴,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姜钰问得淡然,似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像是被人抽干了血,再扔到河里的。”慕梓初说完,自己脊背都发凉,不禁打了个冷颤。
姜钰闻言,与伯卿对视一眼,他随即心领神会:“你是想到易水镇的陈经年也是这个死法,是嘛?”
“嗯。”姜钰点头,“你可放眼望去,这尸群几乎看不到头,这么多尸体同时被投到河里,那动静便会不小,即便是分批扔进去的,这么庞大的数量,时间一长,也会引起注意。”
姜钰又道:“这里是中州边境,会有来往客商和修灵之人,即使都没有发现过,可在附近常驻的村民不会不知晓。”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即刻返回望江村。”姜钰急切道,她担心黎炀和小璟会有危险。
自再次进入望江村,姜钰他们一路上,未再看到有行人,再往前走,便看见一群妇女和老人举着火把围着正中央的高台。
高台下面是叠满的干柴,绑在台上木桩的二人,正是黎炀和姜璟。
“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修灵人,用邪魔歪道和莫须有的财富权力引诱走我们这里的男人,让我们无所依靠……让这里的孩子没有父亲,老人没有儿子,女人没有丈夫。”
穿着麻衣的女人说到最后几个字,咬着牙,忍不住地颤抖。
“不是大姐,我们只是路过……”黎炀只好无力地出声反驳。
“你闭嘴!你们修灵人当中有一个算一个……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人。”她越说越激动,似乎声量更大些,就越笃定自己眼下的行为没有错。
“要不是刚才,我们拿出灵药来救你们,你们能恢复这么快嘛?婶婶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嘛?”
“你还敢说?”
“好好好,姑奶奶,我不说,我不说。”
“如果不是你们运来那些干尸,我们又如何会染上这种邪毒?”
黎炀无力辩驳,只盼着姜钰快点回村子里。
他刚要闭目,便看到姜钰三人从远处疾步赶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姜钰气道。
高举火把的村中人顺着声音看去。
女人看向掌柜,低声惊恐道:“你不是说,把他们引到酆临河,河里的那些东西会将人解决掉吗?”
三人走近,伯卿上前道:“这位夫人,我们乃西陵槐江人士,此次是初入中州,按理说,来者便是客,何况我们身旁这位黄衣姑娘刚又拿自己的灵药救了你们,没有过河拆桥的道理吧?”
“别和她废话。”刚才那位黑衣客不知从哪窜出来,“先救人。”
一晃眼的功夫,黎炀眼前多了位着黑衣的侠士,他问道:“你是谁?”
复郜生给他松绑地间隙,瞧了眼他:“还好是全乎的。”
听见熟悉的声音,黎炀一惊,“怎么又是你?还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不缺胳膊少腿。你出现在这里,不会又是?”
没等黎炀问出口,复郜生就将二人提了下去。
“多谢侠士。”姜钰抱住从台上救下来的姜璟。这人一夜之间,出手两次,没有不谢之理。
复郜生摸向姜璟腰间的藤包,取出一道黄符,默念定身决,熄了众人的火把,迅速定住欲要反抗的村民们。
他道:“不用谢我,他们只是在别人家中,中了普通的迷魂香,再过一会,他便会醒了。”
“怪我没察觉。”黎炀向姜钰道歉,“中香后醒来,就发现被人绑在这台子上了。”
伯卿冷着眸子,不做声。
有人察觉到不对劲,迅速出手,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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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客面上的黑布。
“真的是你?复郜生。”
在尸群中,慕梓初只是晃了一眼,觉得身形熟悉,摘下面罩,方才确定了。
她眸里颇有怨念,娇声道:“你作为本姑娘贴身侍卫,怎么招呼不打一生就走了,害得本姑娘千里迢迢来这里找你。”
“慕姑娘,在下来这里,是为寻他。”复郜生言辞冰冷,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人心上。
他看向黎炀,又对慕梓初神情认真道:“而且,在下曾和姑娘,和慕原主皆说过多次,在下有任务在身,不能做你的侍卫。”
“你……”慕梓初哑口无言。
复郜生道:“姜山主,在下要同七皇子借一步说话。”
姜钰方才明了,这人能出手相助,是因为黎炀。
慕梓初要寻的人也是他,虽说法不一,却能看出二人渊源颇深。
她想问个明白,可眼下她守着还未醒来的姜璟,顾不得其他,便点头应允。
“我?我不认识他。”黎炀抗拒道,显然不愿与这人独处。
伯卿淡漠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说要找你?黎皇子,你这到底是结了多少仇家?”
“山主姑娘,这人我是真不认识。”深邃的凤眸闪烁间增添几分慌乱,黎炀解释道,“从前在皇城内,他就纠缠我,非说我是他主子的外孙,要带我去什么牧北归灵谷。”
“这给人当爷爷我还尚且不认,上来就给人当孙子,我才不会上当。”
复郜生质问道:“老谷主年迈,少主怎可置之不理?”
众人投来充满探究的目光。
复郜生冷道:“借一步说话。”
“皇子随他去吧,如若有人要随便带走我的人,我也是不干的。”
况且,姜钰觉得这人应不是坏人。
有了姜钰这句话,黎炀才塌下心来,随复郜生而去。
两人转了几个巷口,来到村中另一条街道。
“少主。”复郜生单膝跪到黎炀身前。
“少主?”黎炀无奈转过身去,瞳孔里翻涌出过往那些痛苦。
“你可别叫我少主,我当十几年皇子,都当得死了半天命,再让我去当什么少主,是我嫌自己活得太长吗?”
复郜生怔然,垂首道:“老谷主年事已高,盼孙心切,多番周折才打听到少主的下落,特派我前来寻找,他老人家身体大不如前,只为在阖目前能见您一眼。”
复郜生说着,声音逐渐哽咽。
“况且属下自小跟随老谷主修习,功法定能胜过方才在场之人半数,您随属下回去,断然不会让您损伤分毫的。”
黎炀垂下眼角,睫毛遮住眼底的暗淡:“我现在倒还真不是怕死,只是我不能,因为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什么老谷主就走掉。”
他转过身来,伸出手,扶起眼前的人:“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复郜生不死心道:“少主,您能告诉属下,您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吗?属下愿帮你达成。”
黎炀觉得这人简直是木头脑袋。
“刚才你也看到了那个身着蓝衣的姑娘,她是槐江山的山主姜钰,也听到她说的话了,我现在是她的人。”
黎炀一字一句跟他阐述。
“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跟着她,让她喜欢上我,并且我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啊?”复郜生错愕一顿,恍然道,“那属下即刻行动,虽自认打不过她,但是拼了命也将她绑来和我们一起上路。”
“你这又是干什么?她也有自己的事情做,你怎能绑她呢?”
黎炀觉得自己和这人说不明白。
复郜生追问道:“那是不是将她的事情也做完了,您就愿意随我回去见老谷主了。”
黎炀凤眸一转,狐笑道:“是啊,你功法这么高,帮我一起保护她和她身边的人,帮她做事,要是你表现不错,我心情好的话,说不定愿意随你回去见见你说的什么老谷主。”
“好,但愿少主不违此诺。”复郜生说完,转身往姜钰所在街道走去。
“欸!我可没说一定要去啊!”黎炀虚着声音,生怕让没走远的人真的听见。
他眼眸眯起,望着复郜生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在九都域便缠着我,好不容易甩脱了,竟在这碰上……真是个固执的呆子。”
18. 第17章 少年得逞
复郜生同黎炀一前一后,回到姜钰和村民所在的街道。
姜璟已苏醒过来,从慕梓初口中了解到经过。
复郜生自报家门道:“姜山主,在下复郜生,乃牧北人士。你们可是对这望江村瘟疫一事,心有疑惑,想得一个真相?”
姜钰点头,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望江村在中州境内,九都域最西处,虽受管辖,却极不起眼,那些修士与这村中王铁三暗中联络,从别处往酆临河内运尸,再用邪术封存河底。”
复郜生娓娓道来。
“他们出手阔绰,王铁三图财,自是愿意帮忙,可后面运来的尸体越来越多,王铁三便联合这村子里所有人一起帮忙运尸,并从他们给的报酬中暗中吃下回扣。”
难怪如掌柜所说,并不富裕的王铁三,竟在家中院落里,埋着一盒子的货票银钱。
姜钰问复郜生:“侠士可知,他们这运尸交易持续多久了?”
“这我不清楚,我原是为了寻我家少主,才跟到这里。我打听到西陵槐江山山主即将赴邀中州月神节,才在此地等候,也是在无意中发现此事。”
复郜生接着说:“这铁三原是要攒钱,去寻自己儿子,直到那日,他看到运送尸体的其中一辆木车上,躺着的正是他儿子的尸身,于是,便与那些修士起了争执。”
“那些人将一种邪毒打进王铁三体内。直到一个月前,村民发现他出事,众人后怕,决意不再同那些修灵人交易运尸。”
伯卿问:“王铁三身死,是那些人做的,可为何这里的其他村民也身中同样的邪毒,以至传出边境瘟疫的传言?”
“其他村民从那些人口中得知,王铁三吃下了大把的回扣,并将钱藏在家中,起了贪心的人便趁夜色昏暗,行偷窃之事,却不想那装钱的木盒早被下了毒。”
“不少村民去他家里翻找,打开木盒,摸上银钱,即刻便会身上起疮,面上生脓。”
姜钰缓缓道:“所以,这些得病之人,都是摸过那银钱的人,那些修士透露王铁三家中藏有银钱,其实是想利用人心,以瘟疫的幌子,不知不觉地将知晓运尸这事的村民们处理干净。”
她亦庆幸,挖出木盒时,没有人碰触那里面的银钱。
“毕竟人心难测,他们不再答应帮忙运尸,难保有一天不会将这事传出去,可有一件事是可以笃定的,那就是这些村民得知回扣的事情,绝不会不为所动。”
复郜生平静地叙述完他知晓的事情经过,看向黎炀,那神情仿佛在说:我已经在帮她做事,还请信守承诺。
黎炀满意地点点头,亦是肯定他的做法。
姜钰又问:“我们自西而来,白天酆临河并无异样,若是每到夜间便会起尸,浮尸百里,又怎会不被人发现?”
复郜生道:“酆临河从未起尸过,只是河中的尸群长埋于此,已然积攒不少怨灵,如果不是如你一般浑厚的灵力,常人是无法催动的,方才你施法探查,他们的怨灵顷刻激了出来,借着怨气,方才浮上来。”
“那些人是什么人,那些尸体又从何而来?”
“这我不清楚。”
“那怨灵不散,该当如何?”
“这是中州边境,上报皇主,自有人来处理。而且这些天,中邪毒的人越来越多,这些村民只好传出瘟疫,寻求救助,却不想,盼来得也是同为修灵人的你们。”
“阿娘……阿娘……”
砖墙的一角处有一五六岁的孩童,哭嚷着跑出来。
“小弟弟,这个给你。”
姜璟看他哭得厉害,从腰间的小藤包中掏出青果,递到他手上。
那孩子接过青果,一把抱到那被定住的妇人身上:“阿娘不动了……呜呜呜呜……阿娘不动了,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随着孩童的哭声,那暗处的角落里,跑出更多的年岁不一的男孩女孩,抱向各自的母亲、阿公、阿婆,齐声痛哭。
姜璟仰头看向姜钰:“阿姐,不然把这些人都放了吧,这些小弟弟小妹妹瞧着年岁都比我小上许多,没了阿娘一晚,也是要急哭的。”
“小璟,你不怨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将你迷晕绑起来吗?”姜钰心疼道。
姜璟努努嘴:“自然是怨的,可我想,我们的阿娘若是在的话,我也是不忍
心她吃苦的。”
“我们二少主,当真是有副慈悲心肠。”伯卿阴阳怪气的话里,亦难掩心疼。
姜璟坚持道:“为了这里的弟弟妹妹们,还是将这些大姐、婶婶、姑奶奶都放了吧。”
姜钰不解,耐心问他:“什么大姐、婶婶、姑奶奶?”
姜璟摸摸后脑:“我迷迷糊糊地听着,黎炀是这样唤她们的啊。”
……
得了姜钰的允许,姜璟捏着黄符,使出解咒术。
那身着麻衣的妇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自己身侧的孩子开始痛哭。
“我的孩儿啊,阿娘对不住你,原想有了那钱傍身,能带你去找阿爹,却不想现在只能被这些坑蒙拐骗的修灵人困在这里,他们骗走了你阿爹,也骗了阿娘。”
伯卿忍不住问那妇人:“你们这么恨修灵人,为何还赚修灵人的运尸钱?”
“自然是怪你们!你们永远别想否认自己做的坏事,干脆就杀了我们,死个痛快。”
伯卿回道:“这九都五域内,哪会有修灵人不清不白地杀平头百姓?况且,我们既出手相救,现在又放了你们,就更没有杀你们的道理。”
那妇人闻此言,才些许回过味来。这些人,确是和之前遇到的修灵人,不一样。
她颤抖着问道:“你们肯放过我们?”
姜钰嘴角垂下,无奈道:“我们是西陵槐江山的御灵族,与同你们交易的修
士,并不是一类人。”
她又道:“虽说天下熙攘皆为利益来往,可并不是所有修灵人都是坑蒙拐骗,还望不要以偏概全。”
姜钰的话,犹如一株坚韧而锋利的野草,划过村民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却未伤及分毫。
慕梓初拿出布包里的药瓶,挨个纷发:“这是我襄平原的灵药,每日服下可
抑制邪毒复发,待我们回到皇城,禀给中州皇主此事,就会有人来救助你们了。”
在场所有老人和妇女,攥紧手里的药瓶,方大彻大悟,领着孩子,跪地喊道:“多谢,多谢。”
“大家快起来。”姜钰他们挨个扶起村民。
“只是这木盒里的货票银钱……”掌柜拿出王铁三家中的木盒,呈到姜钰面
前。
姜钰等众人看向慕梓初。
慕梓初摇了摇头道:“这盒内的邪毒无色无味,我虽是药修传人,却也未曾
见过,没有办法。”
“掌柜,为了这村中人的安全,只能烧掉了。”姜钰说罢,在村中人极不情愿的注视下,以灵气御火焚烧。
那装钱的木盒一瞬间化作一片灰烬,不复存在。
姜钰取下自己后脑发间的银饰,连同一些无甚灵力却能换些钱来的灵石,一齐交给掌柜。
她叮嘱道:“这银饰和灵石可以去城镇上,找当铺换些钱来,分给大家,只是要看好铺面,切莫再受骗了。”
待天亮时,几人走出望江村。
好在昨夜里,河边的乘船并未被破坏。
不算宽敞的船舱内,一张桌案的两侧,姜钰、黎炀、伯卿、姜璟个个双手托着面颊,坐在慕梓初对面。
姜钰与黎炀面上是温柔的“审视”,姜璟则是对未知事件的好奇。
只有伯卿的百无聊赖,明摆着,是被姜璟拉来听他并不感兴趣的“秘密”。
姜钰先发问:“梓初,你与复郜生……”
其实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从昨晚到现在,慕梓初看向复郜生的眼神,与黎炀看向她时的目光,非常相似。
因此,她也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慕梓初装傻道:“我与他,怎么啦?”
“对啊!你与他怎么啦?”姜璟嗅到趣事的气味,兴奋问道。
伯卿接上话:“你说你是要寻你贴身侍卫,可昨夜复郜生说他不是你的……”
“其实,他暂时还不是我的侍卫。”慕梓初只好如实招来。
“我父亲是牧北襄平原原主,归灵谷亦是牧北管辖之地。复郜生是归灵谷少谷主,也就是那老谷主自儿时便收养的义孙,我父亲又与老谷主交情颇深,一来二去,我便认得他了。”
“早些年,父亲是看中他的本领,想让他与我成亲,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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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说,他要去寻人,不肯答应。父亲生了气,想对他发难,我害怕父亲真的伤他,便去求了老谷主,各退一步,只让他做我贴身侍卫。”
慕梓初接着说:“可他还是执意去寻人,我瞒着父亲,说他提前来中州探路,可我们到了九都域,父亲迟迟未见他人,我眼见瞒不住了,这才偷跑出来寻他。”
慕梓初看向黎炀:“现下我也知晓了,他要寻的人,是你,你这个真正的归灵谷少谷主。”
“我可不是啊。”黎炀急忙撇清干系,“再说,找我顶上,他这少主之位还怎么做啊?”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该是自己的位子也能拱手相让。
他黎炀是做不到。
“可他说是你啊。”
“怎么可能呢?曾经,我也与他说过多次,我父亲是当今皇主黎廷,阿娘只是一个婢女,我一出生,人就没了,我从小是被一个乡间夫子养大的,七岁那年才被接到皇宫,当了所谓的七皇子。他说我是那老谷主的外孙,难道我阿娘是他女儿不成?”
黎炀越说越觉得离谱。
慕梓初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钰双手撤下来,放到桌案上:“那他是有什么直接的证据,证明你就是归灵谷谷主的亲外孙吗?”
“那姜山主,就要问他了。”黎炀目光所指,走进船舱之人。
“复郜生,你渴不渴啊?”
比姜钰先问出口的,是慕梓初热情的关心。
“一清早,便在外边站了那么久,是不是很冷?”慕梓初起身,“我帮你烧些热茶。”
复郜生推拒道:“慕姑娘,不必麻烦,我同你们一起上路,也只是为了尽早带他离开。”
“不麻烦的。”慕梓初手拿起桌上的茶具,声音低下去,“反正大家都要喝茶。”
姜璟看出慕梓初得不到回应的落寞,暖心道:“是啊是啊,我们都渴了。”
……
慕梓初说得不错,清早行船,是真的很清凉。
朝阳初升,晨雾缭绕在微光波动的河面之上,过了望江村,驶进中州境内,便是离九都皇城更近了一步。
仿佛姜钰想要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成亲?”姜钰站在船头,瞻望远处,想着慕梓初刚刚说的事,在心里嘀咕。
中州皇主也是送黎炀来与她成亲,父亲母亲若是在,也不知道会不会答应……
“一个人在想什么?”黎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滴清凉的水,滴落在耳边。
姜钰轻轻仰头看向他,风轻云淡道:“我在想,当真相摆在眼前时,人是会直接面对,还是会选择逃避?”
黎炀柔声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真相了,倘若明知道是极残酷的,那面对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他转而声音一沉:“但更多时候,真相都是横冲直撞地铺在眼前,面对与否,是不会留给人选择空间的。”
姜钰会心浅笑道:“也是,人能做的,只有接受罢了。”
黎炀道:“比起面对,接受可是更需要时间的。”
“话说,姜山主是第一次来中州,心中可有什么期待吗?”
黎炀忽然换了个话题。
姜钰从容道:“说不上期待吧。”
“哦?是吗?”
黎炀追问着转过身,向她更近了些。
他轻轻歪头,垂下目光停在她那双魅人的狐狸眼上,从左眼滑到右眼,再滑到眼下的泪痣,唇角勾起笑意。
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发问。
“难道,姜山主对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不好奇……”
“我平常爱吃的是什么?”
“爱去哪些地方?”
“平时接触的人,都是怎样的吗?”
晨风来了兴致,吹散了雾,吹起了二人轻薄的衣衫。
云山墨染的玄锦长袍勾着空青月白的薄纱裙角,缠绵在船头。
少年微弓着身子,一句一顿地说完,洗耳恭听她的答案。
“到地方,不就知道了?”姜钰平静地回看他,语气不冷淡,却也不热络。
只是没有否认她会好奇,以及面颊上那轻轻地一抹红,便足以让少年得逞地笑着离开。
19. 第18章 偏心相待
中州疆土广阔,权盛兵强,因此这些年渐渐成为五部至尊。
姜钰他们从酆临河下船,在当地租到两辆马车行路。中州马不比西陵灵兽,足足跑了两日,才进到九都域内。
自城门口向前,一路铺展开一条商铺云集的街道。酒肆肉铺,当铺作坊,星罗棋布于主街两旁。
各铺子前支起木桌,摆满琳琅满目的首饰摆件,放上热气腾腾的各类吃食,有人吆喝叫卖,有人畅饮谈笑。
市井人声与饭香烟火融洽无间,熙熙攘攘。
每十步,一个茶摊,每百步,一家饭馆,更有亭台楼阁林立其中,檐下悬着自家招牌幌子。
贩夫走卒与商队车马穿插行进,络绎不绝。
真是,好不热闹。
几人再往前走,在一说书场前,停住脚步。
戏台上,手持折扇的说书先生,清嗓一声:““话说——”
“曾有一农家女子,年芳二八,耕地织布皆不在话下,方圆百里无不称赞,声名远扬之久,便有一媒人上门。”
说书先生话锋一转:“可姑娘此时,却不情不愿,只因自己已有那心仪之人,正是与她自小长大的邻家兄长……”
众人听着他侃侃而谈。
尤其是姜璟,一双秀眼如朗星般盯着瞧。
姜钰儿时窝在母亲怀里听故事,听人说书却是头一遭,满眼亦是惹足了兴趣。
布惊鸟听着吵嚷声,钻出伯卿的布袋。
它乍然飞出来,吓得慕梓初往旁边躲了躲。
伯卿道:“这布惊鸟可是机灵得很,察觉到周围有危险,只会缩在我这布袋子里,比谁都会躲,可若是有好吃的,好玩的,准是第一个出来。”
“不对啊,伯卿。”姜璟扒扒伯卿的胳膊,“他讲的这本我看过,怎么听着,后面的结局,和你给我带回去那本不一样啊?”
姜璟越听越对不上:“那女子不是选了她的邻家兄长嘛?这位先生怎说是被父母逼着,嫁给了那媒人介绍的人,婚后还情谊甚笃了?”
“啊?这个啊……”伯卿被他问住。
说书先生恐砸了自己招牌:“小公子,你若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大可将我这里的话本买回去,与你手中那本仔细比对。”
姜璟指了指书架上的话本,对姜钰说道:“阿姐,要不我们把前后传都买了,回去比对一番吧,这说书人怕是在这哄人呢!”
姜钰点了点头,随后从钱袋子里往外拿钱。
“去皇城要紧,我们切勿生事,下次来听啊,下次再来……”伯卿拦下姜钰,欲将事情含糊过去。
黎炀听着不对劲,帮腔道:“这话本后传,我也看过,就是有两个版本的。”
他搂上姜璟:“我跟你说,下次我带你去三五街的茶楼里听,那的说书人,讲得更好些,描绘得也更细致。”
“真的?”
“自然是,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州人,你还不信我?”
姜璟孩子心性,往前走了几步,就又被其他的东西吸引过去,拉着姜钰和慕梓初去看。
黎炀渐渐慢下步子,与伯卿并肩而行。
“唉,谢谢你。”
这道谢来得突然,黎炀问道:“怎么?”
伯卿道:“刚才的话本子应该……就一版结局吧?”
黎炀笑得温和:“伯卿公子,不知道?”
伯卿不答话。
黎炀转念一想:“对了,我还想问你呢,你平日给那小子看的都是些什么话本子,他可懂得不少。”
过了一会,伯卿怅然道:“这些年,我每每来往中州都有任务在身,哪有功夫给他搜罗话本子,每次带回去的,不是买了前传没后传,就是有后传没前传的。”
“那他刚刚说,这本结局和他看得不一样,不会是?”黎炀问。
伯卿抿嘴,很不情愿地点下头,他叹气道:“说来惭愧,他手里那些由于买的不齐整,而补上的前传和后传,皆是出自在下之手,刚巧……这本也是。”
黎炀笑得开怀些:“原是这样啊,想不到槐江山的伯卿公子,文能吹笛编曲,武能木工瓦匠,上能御鸟兽,下能擒血蛟,如今还会写话本子。”
“可真乃……”黎炀从他的后脑绕过去,攀在耳边小声道,“妙人也。”
“皇子这是在夸我呢吗?我怎么听着?”
“当然是,在照料二少主这方面,伯卿公子当真比我会的多很多,不像我,这么细心周到,水磨忍耐的……我只会对姜山主一人,才能如此。”
黎炀能感觉到伯卿这几日在气着他,任谁都不会轻易接受,有人冒然闯入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产生些不一样的情谊。
他继续道:“虽说在槐江山,是跟随过二少主一阵子,可说到底,还是你同他最相熟,最知道他喜欢什么,也是除姜山主外,同他最亲近的。”
这话倒是让伯卿和颜悦色不少,他打开青木折扇,向怀里扑了扑。
伯卿收起笑意,正经道:“快收起你这副谄媚样子,你是黎皇主送给山主的人,我又不同你争些什么,不必恭维我,也不必同我这般……”
“我可说的都是实话,二少主可还和我说,他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听着你给他吹的曲子入眠,除阿姐外,最亲近的人,便是你了。”
这话倒是不假,姜璟自小因着发色与常人不同,山中同龄的孩子也与他玩不到一处。
唯一能聊到一起的,便是伯卿。
伯卿与他,与阿姐之间的情分,是谁也取代不了的。
伯卿嘱咐道:“你可千万别将此事说出去。”
黎炀应道:“自然不会。”
大街尽头的中央处,便是九都皇城的入口。
复郜生不入大殿,先一步离开。
有位中州官员立在皇城门前,左右跟着侍从。
他见人来了,笑脸相迎,上前道:“姜小山主,周将军已于昨日清晨抵达,舟车劳顿,在下已为他们安置在皇城驿站休息。”
姜钰瞧见来人是裴酉之,平声道:“有劳裴大人。”
裴酉之拿过侍从手中的锦盒,交到姜钰手中:“这是周将军嘱托之物。”
“大人辛苦。”
“无妨,那便由在下为各位引路,各部族已在大殿等候多时。”
几人跟着他向皇城里面走。
姜璟跟在后面,小声嘀咕:“周元岐也没比我们快上几日嘛。”
伯卿给他解释:“二少主,水路应是要比陆路快的,但我们不是在望江村耽搁了一日嘛。”
“伯卿公子,言之有理。”裴酉之笑道。
姜钰觉得,除了黎炀与他擦肩时,裴酉之不急不缓地说了句:“七皇子,请吧。”
讲话语调让她不太舒服外,在这皇城之中,皇主威严之下,裴酉之倒是客气不少。
慕梓初向裴酉之打听着这两日慕佃是否生气之类的话,裴酉之也是耐心地笑脸相待。
皇城正殿内。
布置好宴席的宫人站于各角落听候差遣,各部族首领携家眷皆已落座。
在场众人等候多时,未见开席。
东海风云渡岛主夏侯渊起了个话头,问道:“黎皇主,往年月神节都有诸位皇子作陪,今年怎的未见诸位皇子露面啊?”
黎廷坐在龙椅之上,姿态放松而沉稳。
他平静道:“前些日子,朕给他们几人安排了些事做,他们也是费了些功夫才完成,念及辛苦疲劳,朕就准了他们多加修养,故今年就不出面了。”
夏侯渊笑道:“还是皇主懂得体恤人啊,本尊自愧不如。”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右后座的夏侯靖汌。
“这不?犬子才通过岛中长老布置的试炼任务,就被本尊带来赴宴了。”
黎廷笑回:“常言,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令郎风华正茂,矫矫不群,定是天资聪颖之人,中州皇子皆不如是呐。”
夏侯靖汌得了赞许,猛地起身,双手抱拳于胸前道:“多谢黎皇主赞许,靖汌愧不敢当。”
旁边有人交耳私语道:“呵,他定是愧不敢当。”
他没理会这话,双眸一转,道:“靖汌斗胆问皇主,现下席面已好,怎迟迟不开席啊?”
坐在他们斜对面的牧北襄平原原主慕佃,忍不住冷嘲一声:“手下的探子都不知道禀了多回了吧?明知御灵族的今日到此,还装作无知地在这问。”
“慕原主这是什么话?我们何曾用过探子?”夏侯靖汌急道。
夏侯渊轻咳道:“这里是中州,不是你襄平原的草场,还劝慕原主说话谨慎些。”
桑南遥山隐当家山主称病未出,只派了几个宗派代表前来,他们坐于旁边,正瞧热闹。
眼见着要吵起来,黎廷才发话道:“朕确实还请了西陵槐江山的姜小山主,诸位莫急,朕已派人去接了,不多时便到。”
半晌过后,裴酉之引姜钰等五人进到殿内。
大殿之上,黄金雕刻的龙椅上稳坐着中洲九都域的皇主。
姜钰迈入大殿,抬眸望去。
那人头戴镶玉金冠,稳坐正中,面上棱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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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散着一股自信不凡的帝王之气。
他的眼睛与黎炀有些相似,只是黎炀的双眼深邃,端视更显深情,而他那双丹凤眼里尽是难以遮掩的孤傲与威严。
盘金刺绣的游龙栩栩如生地爬在玄色的宽袖长袍之上,八尺之身将其撑起,他站起来与姜钰四目相看,年轻气盛的样子好似正当男子的及冠之年。
姜钰很难想象,中州皇主黎廷竟是这副模样——四十多的岁数,竟也不曾老去。
他慈眉笑道:“姜小山主,一路可还辛苦?”
“皇主盛情相邀,定当日夜兼程,人来得这样晚,谈何辛苦?”
一路上裴酉之已将殿中情形介绍完,不用说,姜钰也知,说话这人便是风云渡岛中夏侯渊。
当年覆水一战中,他并未露面。这也算是姜钰第一次见他。
姜钰从他前方走过,转过半张脸,轻蔑的目光滑过他那张苍老奸猾的脸,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堪的事物,生怕瞧脏了眼睛。
“多谢皇主挂心。”姜钰客气回道。
随后,她从伯卿手中拿过刚刚裴酉之带到的锦盒,将其打开。
“此物名为鸾玉,乃我槐江山一灵鸟类所化精魄玉石,可为九都域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带来灵气,意表祥瑞,我槐江山感念皇主盛情相邀,特携此礼,前来献宝。”
这是来此前,姜钰特叫周元岐备下的,一路护送,甚是稳妥。
此物一拿出来,在场众人皆红了眼。这等稀缺之物,论哪个部族都没有不羡煞的道理。
“姜小山主,有心了。”黎廷抬手致意左侧的宫人收下,笑道,“小山主与各位都先入席吧,席面准备的是中州菜,看看吃得惯吗?”
宴席正式开始。
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漆木桌上摆满珍馐,姜钰端起上面的高足玉杯,浅酌一口,里面盛的是一种甜酒。
这样的酒,在西陵称作天香甘露,是取玫瑰花瓣与糯米发酵而成,入口清香,酒味甜润,很符合西陵人的口味。
姜穹以前倒是很喜欢,每到槐江山玫瑰花开的时节,常常酿来喝。
慕梓初入席后,坐在慕佃一侧。
姜璟在一旁小声感叹道:“黎炀,你父亲长得和你好像,而且长得好年轻啊!一点都不像老欸。”
黎炀笑不出口,只往他碗里夹菜。
“真是没有见识,黎皇主灵力高深莫测,相貌定然不同寻常。”坐在对面的夏侯靖汌讥讽道。
夏侯渊附和道:“黄口小儿,一点规矩没有。”
嘲讽之言钻进姜钰的耳朵,极其惹人不快。
比姜钰那记眼刀来得更快的,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黎廷笑道:“孩子,你就是姜璟?”
“是我。”姜璟快声回道。
一旁的宫人提醒道:“回话前要加‘回皇主’三个字。”
“欸,不必理这些,你且走上前来,给朕瞧瞧。”黎廷招了招手,示意姜璟上前。
姜钰不知他是何意,本能地伸手挡住姜璟起身,又想到此刻是在大殿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便松开手,允了姜璟过去。
黎廷身量高大,需得蹲下半身,才与姜璟平视,他抚上姜璟的红衣,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回皇主,我今年生辰刚过,满了十一岁。”
黎廷心想道,竟已过了十一年吗?
“你平日里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
“皇主这是要送我礼物?”
黎廷不禁一笑,甚感这孩子机灵,他点点头,示意他想对了。
殊不知听到这话,下面已有人快要坐不住了。
姜璟思索道:“平日里就是练练符纸咒术,研究研究奇门遁甲,风水八卦之事,要说喜欢的,就是爱看些中州话本,听些茶馆说书。”
“那朕命人送你些话本,即刻安排说书先生进城。”
“不用了,伯卿和黎炀已经答应我,会带我去茶楼听说书。”
黎廷冷眼看向眼席间的黎炀,转而眸中更添喜悦:“果真是个灵秀漂亮的孩子。”
姜璟有些不好意思地拨拨小辫子上的山鬼铜钱,嘿嘿笑两声,道:“多谢皇主夸奖。”
姜钰心想,各部皆在,这中州皇主如此偏心相待,不是摆明了他与西陵关联特殊吗?
可她又细想想,自他将黎炀送来之日起,九都五域便尽知,他示好西陵了。偏心与否,其实相差不大。
十一年来,她第一次来这里,见到各部众人,就注定有些风波是避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