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难求》
1. 第 1 章
虞,嘉和十七年,夏。
这一年,芒种刚过了没几天,端午就到了。整个歙州眺目望去,全是绿意,山间、村落终日云雾缭绕,宛如水墨仙境,整个州城被那股绿色的好闻气息包围着。
谢疏溦站在绣楼上凝视着这粉墙、黛瓦、马头墙,她才在这新起的楼阁上住了不到半年,就要出嫁了。
不过她倒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这个家好像没什么她值得眷恋的。娘亲的东西全被一把火烧光了。
淅淅沥沥的雨又至,谢疏溦不紧不慢将窗子关了。
她转身走向那张占了半间屋子的四柱架子床。
这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嫁妆,使用最经济的杉木。床头板上的镂空木雕是喜鹊报春,边缘的梅花都只刻了一半。
谢疏溦的手指轻轻地在那些残缺的花朵上扫着,要赶进度,工钱又便宜,这木工活做得粗糙。
可谢疏溦并不觉得不满,心情失落。架子床是意外之喜,她该知足。
谢家往上三代在歙州经营着个小小的豆腐坊,攒下些薄资,谢疏溦的祖父想要改换门庭,不仅将独生子送进学堂,还眼光独到,资助了一名家道中落的同乡,此名同乡连过童试和乡试,中了举。
对方也投桃报李,尽心尽力指点谢疏溦的父亲。
谢父在十六岁那一年跟随恩师到苏州参加文会,在那里认识了一位身量苗条、眉目秀致的绣户女。
后来,两人成了亲。
谢父终于在二十五岁时通过了县试、府试和院试,秀才功名在身。
谢疏溦的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倒下,缠绵病榻的。
谢家人丁稀薄,谢父又只顾读书,不事生产,谢疏溦不仅要撑着豆腐坊,还要不停地绣花,伺候公婆,抚养一双儿女。
谢疏溦母亲病倒,豆腐坊便改成了抄书铺子。
谢父仍旧痴迷于考取功名,却屡次止步于乡试,他不得不放弃科举,做了私塾先生,养家糊口,将考取举人的希望寄托于下一代。
叫谢父不称心的还有两样。
一则妻子一天天地失去了颜色,他原本最喜欢的那头秀发,变得毛躁枯黄。一靠近就会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腐朽气味。
二则妻子那么会生病,像个秤砣一样压着这个家。谢父心痛极了医药费,于是停了寻医问诊,只按着最初的方子抓几副药做做样子。
谢疏溦的母亲越发地衰败枯萎,谢父将她移到偏屋,自此不再踏入她的房门一步,只有小小年纪的谢疏溦和母亲同住一屋,贴身照顾。
谢疏溦八岁那年,谢父给了母亲休书一封,娶了嫁妆丰厚的屠户之女。
因为这事做得太不仁义,无处可去的谢疏溦母亲得以留在谢家,三年后才去世。
谢疏溦头发很美,浓密,漆黑,像捧在手上光华贵重的一匹锦缎。
继母帮她梳头发时,忽然说:“发丝硬、命也硬,发厚,福就薄,嫁不到好人家。溦姐儿嫁给你三表哥怎么样。”
语气再淡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凶恶。
继母口中的三表哥自然是她娘家侄子,长得三大五粗的,一身匪气,到家中来都能把他的亲外甥吓哭。
二十多岁还没有成亲,他把姑娘们吓跑,人却挑剔,想要一个长相俊俏的妻子。
十三岁的那年上元佳节,谢家最小的偏屋里,亮着一盏微弱的桐油灯。
谢疏溦抄了十一个时辰的书,饿了就啃一口手边上粗瓷碗里搁置的麦饼,渴了就喝一碗凉水。
自从丧母后,她每日便是如此。谢疏溦母亲没把那一手绣技教给女儿,想让女儿的日子过得轻松些。
可没想到谢父自有办法,不白养这个女儿。谢疏溦不识字,却学得一手照葫芦画瓢的好字,夜以继日地接活抄书为家里赚铜板。
继母进门后,谢疏溦不用操持杂事,在桌案前一坐就是十几个时辰。
谢疏溦蹙眉揉着酸得没知觉的手腕,听着外面街市传来的热闹声,心里微微一动。
她趁着家里其他人都出门看花灯,悄悄地溜出了家门。
站在人流如织的长街上,望着半空中的转瞬即逝的烟花,想起继母前几日对她说的话,谢疏溦忽地忍不住蹲下,默默地哭了。
“这位小姑娘,你是跟家人走失了吗?”
谢疏溦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惊异地望着站在面前的人。
她从未见过如此慈爱柔和的男人面容,令她想起记忆深处那个温柔美丽的母亲。
谢疏溦接过他递过来的手帕,边擦眼泪,边忍不住向他诉说全部的心事。
三日后,城中颇具盛名的媒人进了谢家的门,为谢疏溦说了一门亲事。
人人都说,谢疏溦得了一桩极好的姻缘。崔家书香门第,是歙州本地枝繁叶茂的豪族。
崔进明虽然比谢父只小了两岁,可崔氏一族世代为官,即使崔进明这一房不起眼,却家底殷实,更是出了崔进明这一个中了进士的老爷。
崔进明获得进士功名后,就候补了福建的一个缺,当了两年多的知县。
因不适应那边的气候,得了咳疾,久治不愈,只得辞官回乡,做起了文人雅士。
这样体面的人家,生于破落秀才家庭的谢疏溦是无论如何攀不上的。
得知谢疏溦不是过去做妾,而是做续弦后,谢父和谢疏溦的兄长千恩万谢,感激不尽地往媒人手里塞了一两银子,又叫了一桌酒席宴请媒人。
崔进明丧妻足足十二年,亡妻只留下一个比谢疏溦大一岁的儿子,就撒手人寰了。
此后崔进明没再娶,只纳了一妾,多添一个女儿。
谢疏溦才十三岁,按理来说年纪小了点,可是她的八字难得的好,人也长得清丽文气,媒人几次三番跟谢父强调,崔家老爷急着添丁,今年一定要将谢疏溦娶进门。
谢父面露难色,说着要多留女儿两年,无非是想拿乔,媒人翻来覆去说了好话,抬高了谢家的门户,他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当天夜里,谢父将谢疏溦叫出屋子,全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继母和兄嫂叫谢疏溦多吃点,将那盘烧鸡放到她面前,脸上带着奇怪的殷勤。
谢父忽然放下筷子,跟谢疏溦的哥哥说:“明天,你和我去找泥瓦匠,多起一层房子。”
谢疏溦的哥哥欢喜地应了,继母生了一儿一女,他也有两个儿子,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家中的屋子根本不够住。
但之前他怎么跟谢父敲边鼓,谢父都不同意起房子,这下好了,崔家那老爷重视谢疏溦,下聘的财物一定不会少,这建屋子的钱当然是从这里出。
继母不动声色地和谢父对看了一眼,笑眯眯说道:“什么起房子?是建绣楼。溦姐儿出嫁前总得住一回好房子。”
嫂子专注又有些嫉妒的看着谢疏溦秀丽的脸,轻声却笃定的说道:“给姑娘道喜了。”
谢疏溦静静地听着,没有一个人详细地告诉她这门亲事,但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已经知道了,午间堂屋里人眉飞色舞的聒噪声她听得一清二楚。
谢疏溦等待嫁人的那几个月,每日只需抄几个时辰的书,其余时间由嫂子教导她做一些简单的针线活。
婚礼那天,谢疏溦既激动又紧张,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婚礼是什么样子,也许也是因为她根本没见到过。
她盖着红盖头,被嫂子搀扶着下了绣楼,接着到了崔家就被送入婚房里,坐在喜床上等待,只看得见眼前的一片红。
她用力地抓着身上那件绣着并蒂莲的大红马面裙。
她本以为出了谢家的门,她会感到很轻松。但她现在却希望这盖头永远别掀开,崔进明也永远别进来,就让她在这间屋子里待到地老天荒。
继母和嫂子陪着她在绣楼里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她们没告诉她要怎么应付新婚之夜,只来来回回的嘱咐她别忘了娘家。
盖头掀起的那一瞬间,谢疏溦不禁闭上了眼睛。
婚房里安静极了,她的盖头仿佛是被风吹落了,谢疏溦慢慢地张开眼睛。
面容温润、三十出头的崔进明含笑轻声说道:“你年纪还小,这交杯酒我们就不喝了。”
崔进明笑得很温和,语气也很温柔,谢疏溦顿时没那么害怕了。
崔进明微微回头,向谢疏溦介绍道:“这是云儿,日后她就跟在你身边了,让她伺候你更衣洗漱吧。”
一个穿着黛蓝色襦衫,系着水红色布裙的丫鬟垂着手,走上前几步,朝谢疏溦一笑。
她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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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美丽,但微笑的时候,眉间的宽和温厚都要溢出来了。
谢疏溦喝完了一盅银耳红枣汤,坐在妆台前,云儿为她卸下发髻时,崔进明就在外间看书。
谢疏溦犹如一根木头,云儿拉着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云儿给她换上白色的绸缎睡衣,又扶着她躺下,给她盖上红得晃眼的喜被,柔声道:“睡吧,夫人。”
然后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吱呀吱呀”,门开了又关了。
谢疏溦慌忙地合上双眼,不知过了多久,身侧一沉,谢疏溦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黑暗中,崔进明温和的声音响起,“我和巧娘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上元佳节,她和家人走丢了,像只闯入猎户包围圈的小鹿那般不知所措。”
崔进明淡淡地笑着,又像是在叹息,“她那天穿的是一条天碧色的襦裙,她那时候已经十五岁了,但庆幸的是她还没有定亲……”
谢疏溦眼睛往床外侧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崔进明盖了另一床葱绿色的被子,两人中间能睡下一个云儿。
谢疏溦僵硬的身体一松,忍不住搭话问道:“那大夫人长什么样?”
崔进明反问道:“你觉得巧娘的面容是什么样的?”
谢疏溦认真地沉吟了一会儿,才道:“秀美温柔,对着老爷您又娇俏。”
崔进明轻笑一声,夸奖道:“你说对了。”
围绕巧娘,崔进明的原配发妻,两人像忘年交那样聊天。
不知什么时候,谢疏溦就睡眼惺忪了,她模模糊糊觉得洞房花烛夜不该像现在这样,可是,这般很好。
谢疏溦没能一觉到天亮,是被急促的叩门声给惊醒的。
她盯着檀色的床帐顶,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门外的人声音又急又慌:“老爷,老夫人又不好了!”
崔进明掀起被子,边起身边吩咐道:“开门让管家速去请大夫!我这就来!”
闻言,谢疏溦顿时清醒了,她撑着床褥,也要起来。
崔进明匆忙披衣服,看了她一眼道:“你不必起来,娘这是老毛病了。”
谢疏溦摇头,脱口而出道:“不行,我也要去照顾老夫人,我照顾病人很熟练的。”
崔进明定定地盯着她,整间屋子沉寂了好一会儿。
谢疏溦不由身子一缩,怯懦道:“怎么了?”
崔进明微微一笑,将她摁下,郑重道:“老夫人房里有嬷嬷,有丫鬟,你安心睡吧。我去叫云儿进来陪你睡。”
谢疏溦不死心地问道:“真的不用我过去。”
崔进明故意板起脸,压低声线道:“出嫁从夫,你要听我。”
谢疏溦忙不迭盖上被子,闭上眼睛。
房间里亮着灯,大约过了半刻钟,云儿端着一碗姜汤进来,嗓音温软,“夫人,才四更天,夜露最是重的时候,你怎么起来了,不要受了寒,奴婢熬了碗姜汤,夫人喝几口预防预防吧。”
谢疏溦听着这温柔软语,忽然开口问道:“云儿你几岁了?”
云儿将汤碗搁到矮桌上,圈住被子揽着谢疏溦坐起来,回答道:“奴婢现年十六岁。”
谢疏溦眼睛亮了亮,心里有那么一点点雀跃的欢喜,“那我叫你云儿姐姐好不好?”
这点欢喜让她讲话的语气在转眼间就变得像个青葱俏丽的小女孩了。
云儿将青花汤碗送到她唇边,沉稳有度道:“这得看老爷和老夫人,奴婢不能私自答应您。”
霎时间,谢疏溦脸上的浅笑如同镜花水月般散去,她安静地喝完了一大碗姜汤,浑身暖洋洋地重新睡下。
云儿躺在她身旁,边给她唱民谣,边在她的被面轻轻地拍,“夫人赶紧补回笼觉吧,天一亮,不管老夫人身体如何,都得敬茶请安,还要去见族里许多许多的人。”
直到辰时,云儿将谢疏溦喊醒,崔进明也没再回来。
谢疏溦没有丝毫的不安,有云儿陪在她身边,她的心就落到了实处。仅仅一个晚上谢疏溦就全身心地信任着云儿。
而云儿也没有辜负她这种天真盲目的信任,在伺候谢疏溦梳头时,将这个家的大致情况都一一告知,还体贴地叮嘱了一些谢疏溦等会和其他各房打交道时,要注意的地方。
2. 第 2 章
崔家老夫人即使在病中,也是一位相当利落的老太太,瘦骨嶙峋而面目严峻,花白的头发用一根金簪子扎得整整齐齐的,紧紧地蹙着眉和唇。
不知为什么谢疏溦觉得她对她的到来有一种无法掩饰的不悦和莫名其妙的憎恶。
谢疏溦垂下眼帘,双手捧着给她敬茶,崔家老夫人看也没看她一眼,好像是一座坐在那里的泥塑。
谢疏溦有些尴尬地举着手,崔进明抬手将她奉着的茶杯拿起来,放到丫鬟捧着的茶托上。
温声道:“母亲病中不能饮茶。”说罢他将谢疏溦从跪垫上拉起来。
崔老夫人身侧站着的刘妈妈,掏出一个藕色荷包递给谢疏溦,面无表情道:“这是老夫人给夫人的见面礼。”
谢疏溦飞快地往崔老夫人脸上瞥了一眼,规规矩矩地收下荷包,温顺道:“谢母亲。”
荷包有些沉,谢疏溦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谢疏溦落后崔进明一步走在长廊里,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崔老夫人的房门一眼。
不料和刘妈妈审视的眼神对了个正着,谢疏溦吓了一跳,连忙扭过头,不敢再回头看。
崔老夫人给的是一个素圈金镯子,重达二两,适合日常佩戴。
云儿将金镯子放回荷包里,塞到官皮箱里收好,语气轻柔安慰道:“老夫人给的是厚礼了,别看老夫人头上插着金簪,手上戴着金戒指,但老夫人的体己可不多。”
她的声音让人感到亲切,愿意接近。然而谢疏溦只是木楞地点了点头,接着呆呆地看着窗外的还未盛开的桂花树。
崔进明三岁丧父,崔老夫人守寡后,得禁闭门户,才能不惹非议。
所以虽然崔家有几百亩田地、两间铺子、一处多余的房产,但只能基本维持着,租出去,而不是自家派人经营。
培养出一个进士,耗费颇巨,崔进明任职的地方是一个偏僻荒凉的县,又只当两年多。
外人都当崔进明这一房库房里堆着成箱成箱的银子,实则高估了,崔家六房的家财在崔氏一族中处于中等偏下水平。
崔氏聚族而居,子生儿,儿又生孙,但是在歙州这十几房就有几百口人。
好在崔家六房的老的老,小的小,就连崔进明好像和族人走得不太近,谢疏溦无形之中省去了许多和其他各房女眷的应酬。
谢疏溦慢慢地习惯了在崔家的日子,每日辰时一刻起床,在两个贴身丫鬟的服侍下洗漱上妆,接着去老夫人房里请安。
一般老夫人都是身体抱恙着,不爱见人,谢疏溦隔着房门说几句问候婆母的话,没一会儿后刘妈妈就会出来传达老夫人的意思,让谢疏溦回去吧。
接着谢疏溦就回自己屋里吃早饭,而崔进明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了,坐下和她一起用早饭。
谢疏溦有想吃的,可以吩咐厨房去做。但崔家的厨娘做的伙食不错,谢疏溦尤其喜欢吃她做的水馅包和酒酿元宵。
谢疏溦的胃口不大,用了两个水馅包和一碗酒酿元宵,就放下了筷子。
吃过早饭后,崔进明不是去书房看书,就是出门访友参加文会。
接下来的时间,由着谢疏溦自己打发,她跟着丫鬟学绣帕子,请教怎么伺候房里的花花草草。
另一位丫鬟叫月儿,是个十分活泼,讲话也有趣的丫头,她的年纪只比谢疏溦大上一岁。她经常把外面的八卦讲给谢疏溦听。很简单的一件事,被她一说,谢疏溦经常听得入迷。
每当月儿越说口气越大,口无遮拦时,云儿总会沉下脸,训她几句。月儿就会急忙止住话头,调皮地吐吐舌头。
午饭谢疏溦一个人用的,饭后她会小憩半个时辰,醒来后,又重复上午的事,周而复始,晚饭也不用等崔进明回来。
日子看起来无聊,又一成不变的,崔进明又很少进她的屋,但却是谢疏溦母亲病倒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秋天到了,屋子的窗户只开了半扇。谢疏溦披着粉红色团花的斗篷,坐在束腰八角圆凳上,今天是云儿伺候她梳头。
“云儿你会多少盘多少种发髻?”谢疏溦怔怔地看着镜子里和以往又不一样的发髻。乌黑亮丽的头发如游蛇盘曲扭转,生动神韵。
“奴婢没有数过。”云儿谦逊地笑着回道。
“不过,夫人要是喜欢新鲜花样,奴婢可以每次给您梳不重样的。”她又活泼地开了句逗趣的话。
谢疏溦微微一笑,注视着黄铜镜子里的自己的脸,随口问道:“你说我梳什么发头好看?”
云儿口齿清晰爽快道:“夫人的脸型和气质,梳堕马髻、流苏髻、垂鬟分肖髻会很好看的。”
“垂鬟分肖髻?我不会,你也没给我梳过,后天你给我梳好不好?”谢疏溦稍稍扬起下巴注视着云儿,灵动的清眸里含着微微的羞涩。
云儿忽然语气一转,神色也变得几分郑重道:“夫人您是主子,云儿是奴才,要奴婢做什么,您直接吩咐就是了。”
稍顿,她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家里的奴仆不少,您的年纪又小,夫人您的气势得架起来,要不然他们看您性子软,不把您的话当一回事。”
谢疏溦略显惊愕地看着她,她皱了皱眉头,理所当然地说道:“有你呢。”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又是那种小女孩的神情,脸上充满了对云儿的信任。
云儿笑了笑,将最后一缕发尾盘起,轻声道:“奴婢再厉害也是个奴才。”
谢疏溦没说话,垂下眼帘,忽然拿起妆台上的一支嵌珠花的银钗拨弄着。
云儿嗓音稳柔道:“老爷会护着您的。”接着她话一转道:“劳烦夫人把红木匣子里的青玉圆柱直簪递给我一下吧。”
谢疏溦回过神来,原来云儿已经盘好髻了,她连忙往匣子里看,将云儿要的那支云簪拿回来,往身后递。
“老爷送过簪子给你吗?”谢疏溦冷不丁地问道。
云儿默不作声,隔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没有。”
见云儿搭理她了,谢疏溦莫名地松了口气,她将手里的珠花钗往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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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弥补道:“那我将这支珠钗送给你。”
云儿摇了摇头,不肯收下,“奴婢担当不起。”
谢疏溦陪嫁过来的总共十几样首饰,其中以竹木、铜、陶瓷居多,包银的都没几样,简直拿不出手。
红木盒子里的首饰都是崔进明和族里的长辈给的。这样添首饰的机会日后不会再有了。
谢疏溦抿着嘴,仍旧坚持不懈地举着,非要云儿接受。
云儿轻笑一声道:“奴婢不生气,夫人还想问什么尽管问。”
谢疏溦将珠花钗放到一边,好奇地问道:“你当时多少岁?”
云儿细微地调整着玉簪,仿佛闲话家常,“也没过去多久,就是今年开春的事。奴婢原籍不是歙州的,七岁时家乡闹旱灾,逃荒逃到这里时,只剩下我、我爹和我大哥三个人了,小的弟弟妹妹死了,爹逼着我娘改嫁换口粮了。”
“要是没有老爷,我爹就要把我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今年春天的时候,老爷的心情不好,他借酒消愁时我在旁边服侍着,老爷犯糊涂了,我也没反抗。”
云儿放下手,郑重道:“老爷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夫人您放心,我和老爷就有过那么一回,我忘了老爷也忘了,日后我会尽心伺候您的,不会有半点不合规矩的妄念。”
谢疏溦没心眼地问道:“老夫人为什么不让老爷娶你呢?”
在谢疏溦看来,云儿多才多艺,容貌也端正,虽然是奴籍,但吃喝穿戴比她这个良家女不知道要好多倍。
云儿笑了,眼神十分地温柔,“看来宅子里的人说得没错,夫人您当真还是个孩子呀。”
闻言,谢疏溦有些沮丧,没出嫁前左邻右舍都夸她成熟稳重,比她娘还要能干。
她成了亲怎么反倒活回去,变成孩子了?难道非要要和云儿那样和崔进明做那种事吗?
谢疏溦心一慌,赶紧摇了摇头,孩子就孩子吧,在谢家当个孩子还是很不错的。
云儿看着谢疏溦的眼睛,柔声道:“夫人你总是待在自己房里不是回事?”
谢疏溦不在意道:“院子里也没什么好逛的。”
崔氏六房的宅子是一座三进院,青砖铺地、白墙黑瓦,各处的陈设几乎是一模一样。谢疏溦已经很熟悉了。
云儿叹了口气,劝道:“先头的夫人饱读诗书,她没去世时,老爷可不像现在这样爱出门,喜欢留在家里和她待在一处。柳姨娘也是个能断文识字的。老爷喜欢有文化的女子,您可以去书房让老爷亲手教您识字……”
谢疏溦的脸色越来越淡,云儿观察这些时日下来,知道谢疏溦既想亲近老爷,有些时候又巴不得离老爷远远。
云儿及时改口道:“夫人,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的,有人重金请老爷去当先生,老爷都不愿意去呢。”
谢疏溦的眼睛斜斜的望着云儿,“你喜欢老爷是不是?”
这个时候,谢疏溦又不像个稚气的孩子,反而像个超脱俗世之外的小道姑。
3. 第 3 章
没过多久,族里的人都在传,六房老爷新娶的十三岁的夫人,进门不到一个月,就做主将一个贴身丫鬟开了脸,正式收在房中成为老爷的侍妾。府里的人都唤作“云姨娘”。
族兄们和崔氏往来的人羡慕和打趣着崔进明艳福不浅。到了冬天,又传来那位云姨娘怀孕的消息。
人们恭喜崔进明的同时,自然也好奇他的夫人是真贤良,还是想用云姨娘压另一位小妾的威风。
谢疏溦可没空管那些闲言碎语,她现在很忙,她和八岁的继女成为崔进明的学生。崔进明是个极其严厉的老师,她每晚写功课写到直打哈欠。
那支珠花簪也光明正大地送到了云儿手里。她不仅没有失去云儿这个陪伴,反而两人的关系更紧密,她总算有了第一个朋友。这世上,没有人愿意帮她、好心地劝她,为她做那么多分外的事。
云儿心里藏着崔进明,她得让她如愿,这对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就改变了云儿的命运。
而且成为一个对别人举足轻重的人,这滋味真不错,谢疏溦搁下三字经,小心翼翼地将手掌轻轻的放在云儿平坦的肚皮上,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云儿,到底什么时候,你的肚子才会变大?”
宅子里,从管家夫妻以及跑腿小厮,到各房的丫鬟,再到挑水劈柴的促使丫头和婆子,倒是都觉得,这个新夫人真是没心眼。
懵懵懂懂的,能在天井里、或是葡萄架的石桌看见她,多半时候,她的手里都拿着一本书,单手托着腮,朝着天空嘟嘟囔囔好久。
她目光的落点空无一物,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会猝不及防的嫣然一笑,像是别人给她,或者她给别人讲了笑话似的。
这种做派,哪里像一个夫人?眼见地老爷十日里没一日分给她的,不去两位姨娘的房里,也宁愿宿在书房里,管家权也没有收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还照样高高兴兴地去找老爷,和云姨娘有说有笑的模样真看不出来是装的。
老爷的一双儿女,见着了她自然是要请安的,照礼数称她“母亲”,她倒是羞红了脸,恨不得往云姨娘身后躲。
大少爷的年龄比她还大,住在外院,但是个礼数周全的孩子,只要在家里都要给继母请安,谢疏溦后来派人提早去内院,告诉大少爷好好读书,不用过来了。
大小姐没大没小地喊她“姐姐”,她欢天喜地地应了,老爷似乎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叫大小姐将称呼改过来,大小姐倒是听了,不情不愿地唤了一声“母亲”,夫人倒好直接当做没听到。
接着穿着样式相同的衣裙得一大一小,直愣愣地看着老爷,老爷只能摇头叹气一番。
可谁都看的出来,老爷的眉眼越来越舒展了,朗声大笑也是很久未曾见过的了。
老爷怎么对待大小姐的,就怎么对待她的,相比之下,老爷跟两位姨娘说话的时候,你来我往,有商有量的,看着更像是寻常夫妻的模样,叫旁人差点一句“是,夫人”脱口而出。
大少爷的乳母有些骄傲地说:“若是大少爷的母亲还在,府里绝不会有这么个不讲规矩的人。”
虽然其他人也是像她这样想,这位谢疏溦跟其他各房夫人比起来,是拿不出手的。但他们心里是有数的,夫人不能不说不受宠,只是这得宠的方式有些特别罢了。
他们才不会存心跟主子们过不去,也因此,宅子里做事的各位,也都打心底愿意称呼谢疏溦“夫人”。
于是,他们也学着老爷和云姨娘那样来对待谢疏溦,如此一来,谢疏溦倒能够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被大人们宽容的孩子,把前面的孩童时光补回来。
若是老夫人身子还康健的时候,他们不敢这么做,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老夫人是个严苛又喜欢挑理的人。
可老夫人这病就没好过了,沉默寡言,对周遭的人和事漠不关心,连老爷也不想见。闭门不出,仿佛府里没这个人,只有她的牌位。
他们也说不出来老夫人到底是病了还是假病,老夫人看着精神倒是一点没差,梳洗进食也正常,有的时候还能听见从她房里传出的条理清晰、元气十足的责骂声。
这个问题,也令谢疏溦感到疑惑,她鼓起勇气问过崔进明,他一脸严肃地告诉她,老妇人就是病了,是一般人看不出来的心病。可没人见过老夫人发病的样子,又或许见过时间太久远了,已经被人遗忘了。
谢疏溦不敢说,她喜欢常年养病的老夫人。那个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住在宅子里最深那一处的老妇人,是她至今为止,最害怕的人。
谢疏溦是相信自己冥冥之中的预感的,比如谢父要休妻之前,她就经常做被赶出家门的噩梦。又比如母亲去世的前几日,她就胸闷得喘不过气来。
透过老夫人那双阴气森森的眼睛,仿佛上天一定是想要告诉她什么重要的事。但谢疏溦不想探究,在娘家的十几年告诉她,糊里糊涂才能过得更轻松,有些事多想无益。
谢疏溦在崔家的第一个春节,很快就到来了。歙州城里才下第一场雪,她的第二个朋友,她的继女,苗姐儿就跟她碎碎念着过春节了,谢疏溦不由地也被勾起来一些期待。
一入腊月,全府上下的忙碌对于谢疏溦来说都是新鲜的事情。
谢家的光景不好,过年的时候只有继母、嫂子和她三个人忙四五天罢了,谢疏溦何曾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厨房里面和外围早就挂满了厨娘带着几个丫头做的腊货、熏货和年糕,站在二楼的廊上,她看得到院子里的坛子罐子缸子堆了四面墙。来往的人都得从院子中间穿过来。
据苗姐儿说,腌好的萝卜干梅干菜,或是笋干、木耳、香菇之类的山货都放在左边的容器里。做成蜜饯的各色果子还有冻米糖等酥糖都堆在右边,干的稀的,甜的咸的,分得清清楚楚的,要用什么都不用掀开盖子,闻一闻摸一摸,直接拿就是了。
当然这还没有算上地窖里像个小山包的酒、蔬菜、臭鳜鱼……
柳姨娘裹着一件半旧的绛紫色兔毛镶边斗篷,站在冬日的寒气里对着成群的奴仆发出一道道号令,像是戏文里的穆桂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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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们毛毛躁躁的,各位妈妈可得盯紧点。你们这些老人也别嫌事情多,既要做事也要管人,你们仔细看着点,我才能放心……”
柳姨娘身姿袅袅,脸也是小小尖尖的瓜子脸,但她的吩咐声总是能清晰地传出很远。
谢疏溦和苗姐儿也穿宝蓝色羊皮斗篷,不过她们两个盖着风帽,手里握着铜手炉子,依在二楼的栏杆上,兴致勃勃地往下看着柳姨娘发号施令。
“……像前年不知哪个糊涂蛋子,将笋丝当成梅干菜放到那锅烧肉里去,差点就闹出笑话了,那道梅菜烧肉可是要孝敬祖宗的。等年过了,没有出错的人我自有奖赏。”
婆子们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着,这边管家妈妈又跑到柳姨娘跟前,说布铺今年换了规矩,采买布料得先交一部分定金,需要柳姨娘过目一下,账房先生才能支出银子。
柳姨娘头也不抬拿过她手上的采买单子,边问话边看,没一会儿就把单子塞回管家娘子怀里,利落道:“新棉花改成八成新的,钱数不变,这个冬天也太冷了些。”
管家娘子闻言,眼里发光,笑着称赞道:“姨娘仁义,体恤我们这些下人。”
新年里要有好兆头,即使是下人里外也要一新,可他们就指着新年主人发衣服呢,他们哪有那个闲钱自己买衣裳穿,何况是不便宜的冬衣,柳姨娘不忌讳习俗,让他们的棉袄能厚半层,他们自然是高兴。
柳姨娘笑着摆手道:“行了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快去做事!”
没等她喘口气,大少爷的书童拿着一卷红纸走进来,对她说:“柳姨娘,春联少爷已经写好了,少爷让我带来给你看看,合适吗?要不要改?”
柳姨娘爽朗地笑道:“不用看了,少爷的文采岂能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点评的。你快点拿去给老爷看,老爷正等着看少爷的墨宝呢!”
谢疏溦看得入了迷,云姨娘恰好捧着一个旧手炉,从二楼的暖阁里走出来。
她抬脸由衷地对云儿说道:“柳姨娘真是了不起,我得向她学习。”
云姨娘只是淡淡地笑:“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我看夫人书念得好呢。夫人也喜欢读书写字,只管像小姐一样,别的不需要操心。”
紧接着她一手拉着一个,口吻略微有些严厉,“我说你们两个,快点进屋子里,不能再吊在栏杆上了,要是寒气入体,日后有你们的苦头吃。”
云儿肚子里有着孩子,即使顽皮的苗姐儿也不敢挣扎,两人悻悻然地走回屋子里。
苗姐儿的丫鬟笑着说道:“还是云姨娘有法子,我说的话,小姐都不听。”
苗姐儿跺脚道:“谁不听了,因为你说的话没道理!我还未坐下,你就唠唠叨叨说我受了冷。”
苗姐儿眼睛一转,她喜动,可谢疏溦房里都是安静的人,她可不想呆呆地坐着,于是一拍脑袋,心虚地说道:“哎呀,溦姐姐、云姨娘我想起来我还有一篇大字没练呢,我得赶紧回去了!”
说毕,她转身就快步朝楼梯走。谢疏溦和云姨娘对视一眼,看着她的背影发笑。
4. 第 4 章
关上房门,谢疏溦和云儿一道坐在桌旁,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云儿替她倒了,又添上热的。
谢疏溦立刻拦住她道:“云儿,这些事不用你来做,你要闪了腰、动了胎气什么的,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云儿皱了皱眉头,辩解道:“我哪至于娇贵到这个地步?我在家的时候……”
说到这里,云儿的脸一下子暗了,见状,谢疏溦眨眨眼,神神秘秘地说道:“我没有嫁过来时,听他们说,老夫人疯疯癫癫的。那时候我还以为有多严重,心里有些怕呢。”
云儿将手缩回了麂皮暖手筒里,哼了一声,道:“由他们说着去,老夫人和老爷都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谢疏溦托着腮认真道:“要是老夫人肯出门走走就好了。”
云儿连忙急声道:“这可使不得!老夫人是守寡之人,哪能随意出门。”
谢疏溦一头雾水地问道:“守寡之人怎么了?云儿,我也见过失去丈夫的妇人,她们每日都要出门去的。”
云儿笑着道:“这些市井妇人哪能跟老夫人比?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迟早要饿死。”
谢疏溦的眼睛不知道落在窗棂上的哪个地方,语气飘忽,“这么说来,当穷人家的寡妇比当富人家的寡妇更自由,穷寡妇是要出窝找虫子的鸟,富寡妇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云儿,你说哪种鸟更快乐?”谢疏溦转过脸来,认真地问道。
云儿嘴角一僵,迟疑着说:“这得看鸟自己想要过哪种日子吧。”
谢疏溦摇头说道:“出了门,老夫人也可以出来到院子里和丫鬟婆子们讲讲话呀,通过她们的口,不就能把流言给澄清了嘛。这样对大少爷、苗姐儿以及你肚子里的孩子都好。”
少爷小姐们到了一定的年纪,是要出门交际的,更大一些还要议亲。老爷和老夫人也不是笨人,不会想到这一层吗?
云儿拍了拍谢疏溦搁在桌子上的手,催促道:“夫人快别说这个了,不吉利。”
谢疏溦“嗯”了一声,摆弄着云儿放在桌子上的鞋样子,抿了抿嘴,还是将心中的疑惑说出了。
“柳姨娘也很奇怪,那么利落的一个人,可是就是不喜欢跟老爷、你我说话,想找她过来吃杯茶都难,我来府里都几个月,跟她同桌吃饭的次数一巴掌都没凑够。”
云儿草草地应和道:“柳姨娘掌着家,府里这么多人,吃穿用度,银子来往,还有族里分摊的事,都是她张罗着,忙得脚不沾地的,她哪里得闲?”
谢疏溦只是随口跟人发发牢骚,并不是要刨根究底,她也是看出来了,柳姨娘能干又公正,不是个坏人。
她将纳闷的事说出来,心头一轻,话头又转移到别的地方了。
她勾起嘴角说:“过完年,大少爷就要定亲了,听说姑娘的年纪跟我差不多,她的脾气好不好,要是过几年我们又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就再好也没有了。”
云儿只是微笑着注视她,并不言语。
谢疏溦继续眉飞色舞地说下去,“昨儿晚上老爷还说,这个年会过得比往年热闹呢。也是,明年家里会有好几件好事,大少爷定亲,你要生了,要是一次过了童子试,考上了秀才,那老爷就会大摆流水席,宴请父老乡亲们。”
大半年下来,谢疏溦比之前稍微胖了些,不过不多,她还在抽条,吃下去的五谷杂粮、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补到这上面去了。
脸庞圆润些的谢疏溦说话间的眼神,会眨眼地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又会忽然直勾勾地转到别的什么地方。
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的这种眼神称为“顾盼生辉”,哪怕她有着那样一张天生丽质的脸,倒更像埋伏在树丛里等着捕捉小动物的扑食者。
“老爷还特意说了,这些好事都是你的带来的。”云儿笑吟吟地打趣说道。
一般崔进明过来跟谢疏溦吃饭时,云儿都会在的。
“你也来编排我。”谢疏溦涨红了脸,朝着云儿丢了一颗红枣,云儿不偏不倚地拾住了。
“夫人倒不必等儿媳妇进门来跟你作伴,”云儿凑近跟她咬耳朵,呼出的气轻轻地吹拂着谢疏溦颈间娇嫩的皮肤,“大少爷成亲前,说不定夫人都跟老爷同房,大少爷又多了弟弟妹妹了,也许还不止一个呢。”
“你乱说,才不会呢!”谢疏溦的脸登时恢复了白净,她被云儿调侃了,情急之下,又想丢出一颗红枣去打云儿,可是发现刚才的那一颗已经是小碟中的最后一颗了。
一时间她的手指停留在空气中,脸又羞又窘,眼睛慌乱地滴溜溜地转动。
云儿在一旁捂着嘴笑弯了腰,瞥见谢疏溦尴尬地收回了手,担心她又要跟自己较劲了,计上心来捂着肚子说:“哎呀,我的肠子都要缠着线团了。”
“我去喊柳姨娘去!”谢疏溦脸一白,颤声道,说着就要撑着桌面站起来。
“夫人,我没事了。”云儿摁住她的手臂,摇头道,“夫人丢过来的红枣,我拿住了,这是孩子在应呢。”
谢疏溦瞪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坐下,又扁嘴说道:“早知道我适才就用干莲子了。应了,那肚子里的是岂不是个姐儿。”
云儿无所谓地说道:“姐儿才好呢,要是个哥儿,和大少爷年岁相差了十几岁,也玩不到一起去,也不是和苗姐儿玩。”
用不了多久,准确地说,仅仅两个月后,府里的所有人都暂时顾不上关心云姨娘肚子里的究竟是一个少爷,还是个小姐了。
崔进明躺在上房里昏迷不醒、生死不知,歙州城里,甚至附近地方有点名气的大夫全都请来看了好几遍,可是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用不了药,就看崔进明能不能自个醒过来了。
头十天,近几年来负责给老夫人看病的大夫索性就住在府里,日夜看着崔进明,以防有个万一。
他还得给老夫人开安神药,给云姨娘频频把脉,开安胎的方子。
宅子里的人都慌成了一团,愁云惨淡、人仰马翻的,好在柳姨娘发挥了她雷厉风行的管家本领,安抚了一众奴仆,又把大少爷劝去了书院。虽然从上到下没人有个笑脸,但一切都井井有条的,没有出过大错。
嘉禾十八年,开年第一个月尽的时候,柳姨娘让下人将各处的红灯笼全摘下来,又请了一尊开过光的菩萨像进府。
谢疏溦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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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端坐在正厅里,一个人,被大夫们团团围住,像一个夫人那样地行事,她也没想到来和这群大夫商讨的人是她,按照她的预想,她本该坐在崔进明的床榻边,亲自照顾着他。
不过这也不算很难的事情,谢疏溦的脸天生就是静的,她只需像平日里那样,将脸对着大夫们,问他们崔进明的情形究竟如何,怎么样才能醒过来?醒了之后会不会落下病根?
至于崔进明会不会死,她根本没想过,也不敢去想。那么高大、温暖的一个人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死掉的。
大夫们摇头晃脑地说不出个章程来,谢疏溦烦了,冷着面孔让他们将照顾崔进明的事宜说出来,接着又留下最精通妇人病症的一个,吩咐月儿领着他去给云姨娘把个脉。
崔进明身上披的那件玄色银边狐皮斗篷,是云姨娘亲手系上去,站在正门前,云姨娘还将手搭在崔进明的胳膊上,柔声嘱咐,看着这天快要下雪了,老爷可要快点回家。
崔进明点了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接着云姨娘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道里,才撑着腰慢慢回屋。
崔进明骑着马,出了城,到郊外的湖心亭里赏景。过了大半时辰,却被人抬着浑身湿透、人事不知地回来了。
他身上那件斗篷湿哒哒地往下滴着冰水,温润尔雅的脸上长出了一层薄霜。
当所有人都惊呼着奔向担架时,“砰”地一声,云姨娘手里的暖炉子掉了,谢疏溦像条鱼儿游过去,从背后费力地抱住了滑向地面的云儿的腰。
大夫对谢疏溦说,云姨娘是过度惊惧,血气翻腾,所以胎像不稳,但没见红,静养服几贴寻常的安胎药,就能正常下地。
谢疏溦将大夫说的话转述给云儿听,可是这安慰不了她,比起肚子里没什么大恙的孩子,她更关心有性命之忧的崔进明。
崔进明日复一日的昏睡着,安胎药云姨娘喝了也没用,本来五日可以下床,但因为忧思过重,五日又加五日,云姨娘已经很多天没有梳过头发了。
她整日地依靠在床头,出着神,黑发丝丝缕缕地顺着她的面孔垂下来,含进嘴里,她也不自知。
谢疏溦坐在她床沿边上,伸手给她抚去落在脸上的长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
平日里谢疏溦才是要被安慰的那一个,她性子内敛,话少,云儿开朗爱笑,天天都引着谢疏溦多开口说话。
云儿的双手蜷缩着垂在青色的被面上,令谢疏溦想起她和她娘住的那间屋窗前的那株桃树,还是棵小苗,谢疏溦经常给它浇水,期盼着它快快长大,结出香甜的果子。
有一年桃树忽然长了唯一的一个青果子,谢疏溦天天抬头看着那枚橄榄似的果子慢慢变大,可在一场风雨中,谢疏溦眼睁睁地看着它从单薄的枝头掉落,谢疏溦探出半个身也没能接住。
冒雨跑出屋子,那青涩的桃子,早已跌落在黄泥汤里,表面娇嫩的绒毛也不复存在了。
谢疏溦一时大意没给桃树做支撑,辜负了桃树的信任,付出了代价,之后桃树只长叶再也不开花也不结果了。
谢疏溦怀着握住那枚跌落的桃果的殷切心境,想握住云儿的双手,却被轻巧地闪避开了。
5. 第 5 章
谢疏溦急道:“老爷还活着,你这算什么?”
不经意间她看到自己手腕上的桃木镯子,这是她娘留给她的唯一遗物,跟着她从谢家来到了崔家,一直佑护着她。
谢疏溦不假思索地用力将木镯子给撸下来,她近来丰润了些,手掌也大了。镯子穿过手掌时,在白皙娇嫩的手背上磨出一片斑驳的红痕。
她抓着云儿躲闪着的手,抿着嘴唇,面沉如水地用力往云儿的手腕上套。
云儿虽然大上她好几岁,但个子娇小,手也不大,比她的略小些,镯子很轻易地套过了巴掌。
但云儿不愿意戴,她胡乱地挣扎,抗拒地去推开谢疏溦的身子。
谢疏溦忽然冲着她的脸,大声说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临死拖着病体亲手给我雕的,你要是弄断了,我跟你拼命!”
身后来给云姨娘送保胎药的月儿吓了一大跳,她惊惧地看着面色冷冷的谢疏溦,从来没有见到过谢疏溦发火的模样。
托盘歪了,药洒了好些出来,整个托盘水淋淋的,谢疏溦的后背也被泼洒到了,但她浑然不觉,硬是死死地握住云儿的手臂,直到她安静下来,一溜烟地将木镯子推到手腕上。
谢疏溦转了转镯子,低着头轻声说道:“云儿,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大少爷、苗姐儿,她们可是老爷的亲骨血,即使老爷不好了,你也得报恩侍奉他们。你的恩还没有还完呢,还想添上一笔债吗?”
云儿紧紧地抱住谢疏溦,放声大哭。
谢疏溦心下一松,也就在这时才发觉,她的后背黏糊糊的,扭头一瞥,黑乎乎的印子污了一大块。
她打算等云儿哭完,喝了药睡下了就去换衣裳,可是经过正房,走进去探望崔进明时,忽然就没了整洁自己的念头。
她安静地看着崔进明,她觉得崔进明没变,跟平日含着笑教她和苗姐儿读书写字的样子别无二致。除了眼睛是闭着的。
谢疏溦忽然没了站着的力气,她缓缓地滑下来,坐在崔进明床边的地板上,拉着他最外边的那只手,头抵着床沿,哽咽道:“老爷,你别死。”
过去了这么些时日,谢疏溦如今还有些恍然,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她过了记忆里最隆重的一个年。初二的时候,谢家全家人来看她,继母生的小妹妹已经不认识她了,不肯要她抱,直往继母怀里钻。
嫂子抓住她的手,将流着鼻涕的小侄子放在她的膝盖上,打量着她的发饰和衣裳,摸着她手上的金镯子,感慨说道:“溦姐儿真是嫁到一个顶好的人家去了,穿绸戴金的。看看,崔家把人养得多好。”
根本不用她说话,话全给嫂子和继母说了,她们脸上的笑容就没有落下来,处处给她台阶下,谢疏溦觉得她们一直这样,她日后倒是可以不介意来招待她们。
后来到了元宵节,她更是过得开心。白天和府里的女眷们扎兔子灯,全家一起吃过晚饭,就坐马车出门看花灯和烟花。
逛完回来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芝麻花生汤圆,然后还不歇,涌到二楼的暖阁里,一边聊天、吃零嘴,一边打叶子牌。
柳姨娘也非常难得全程奉陪。
谢疏溦从来没有玩过这些游戏,一上手就是输,可她不在乎是输是赢,她喜欢这份烘烘的热闹。慢慢地,她会了,也赢了几把。
满院子各种形状的花灯点上的时候,二楼上站满了人。楼宇被一圈一圈的彩色光线晕染了,犹在水中。
她穿着樱桃色的棉袄,配着绣花银线月白色缎裙,梳的流苏髻上戴着一大一小两朵大红色的绒花。
云儿、月儿、苗姐儿……都夸她那一身装扮好看,连柳姨娘都多看了她几眼。
她还跟突然出来的老夫人说了几句话,将回廊上的灯指给她看,老夫人最后还扯出个生硬的笑容。
灯谜大家齐力做的,连最小的苗姐儿也做了两道。柳姨娘出了最多的风头,连崔进明也比不上她,她喝了几杯果子酒,脸红扑扑,扶着栏杆,猜中了一道又一道。
她只认得全部的字,但有些意思却不懂,苗姐儿和云儿偷偷凑到她耳边,将她们做的灯谜谜底告诉她。
她领了她们的好意,说了两道,赢下了两个精致的香囊。
她写的一手柳体也在大家面前露了一回脸,丫鬟婆子都夸夫人写的字好,虽然她们不认得,但由衷地觉得写得像黄山松,有劲。
元宵过去了,家里仍然一派过年的气象,迎面皆是笑脸,饿了进厨房就有的吃的。而且一连十来日天气都放晴的。
好像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谢疏溦时常心事重重的,爱把未来的日子往最坏的结果想。
可她以为最糟糕的结果是老夫人病重、大少爷再次落榜了,或者云儿生产不顺。万万没有想到支撑着家里最坚实的那根柱子断了。
谢疏溦轻轻地摸了摸崔进明的手,也许谢家的人说得对,她生来就是带着霉运和厄运的不祥之人,到了哪里,哪里就会发生灾难。
崔进明是第二个带给她温情的人,她没对任何说过,可她心里对他的感激不比云儿少。
她素来胆小,可没小到只奢求一个从心底里感到开心的年,她不知道何时会失去这个亲人。如果可以,她真想和崔进明换一换。
谢疏溦缓缓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面容又恢复了冷静,将崔进明的手塞回被子去。
崔进明的手臂沉重得吓人,就像一块能把她砸死的巨石。
夜静静的,谢疏溦还是睡不着,她干脆坐起来,抄写经书,为崔进明祈福。
谢疏溦放下笔,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暗道,也不知道几更天了。
“叩叩”房门被敲响,谢疏溦面不改色,轻声问道:“谁?”
柳姨娘的声音缥缈地传入谢疏溦耳朵里,“夫人,我看到您房间的灯亮着,知道您还没有睡,就过来看看。”
谢疏溦笨手笨脚地推了个矮凳子过去,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坐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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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倒杯茶吧。”
柳姨娘原地站定,摆手说道:“夫人您别忙活了,老爷一直不醒,有几件事我越想越得和您商量。”
谢疏溦坐了回去,盯着鞋子上的梅花看。
柳姨娘才是府里当之无愧的夫人,包括崔进明在内所有人都仿佛中了邪般将她的话听进去。
人们不知道柳姨娘的年纪,因为她和老爷都不说,柳姨娘也从来不过生辰的,宅子里的人都猜她至少三十总是有的。
因为据说当年,老爷没费什么银两,就从京城的教坊司里赎了她的身带回来,要是她年纪不大,教坊司的头头舍得放人?
但柳姨娘原先的出身一定差不了,因为就没有她不会的,琴棋书画都能教大小姐一二,而且虽然在那烟花之地呆过,但荆钗布裙,言行举止看着都比族长家的女眷要强上几分。
见谢疏溦又在出神,柳姨娘唤了一声,“夫人?”
谢疏溦仿佛惊醒了一般,慌忙地抬眼去看她,茫然地“哦”了一声后,才正了正脸色,说道:“柳姨娘有什么事就讲吧,我听着呢。”
谢疏溦心里对柳姨娘又敬又怕之余,还有几分愧疚。
柳姨娘劳苦功高,尽职尽责,这一切本该是她做的,可柳姨娘揽了去,她也就尽情地躲着事。不想跟下人们打交道,就推给柳姨娘。
要是崔进明还好好得也就罢了,可如今府里就像被放到热锅上的蚂蚁窝了,她还是这么不想担事,就罪大恶极了,所以这段日子以来她都躲着柳姨娘。
柳姨娘清了清嗓子,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谢疏溦脸上,有条有理道:“头一件,从明天起,我要给夫人过目家里的账本了。自从我进府以来,这些年家里虽然每年能攒下些银子,可不多,就五六十两。所幸老夫人和老爷都不是铺张浪费的人,盈余少也没什么要紧的。”
柳姨娘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眼下有好几件大事,一个是大少爷年下就要定亲了,再一个就是老爷医药费,还有就是老爷昏迷着,云姨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得好好地看护着,这少不了要费些钱。”
谢疏溦一面认真听着,一面不住地点头,柳姨娘说的一桩桩都是要紧的事。但她想不通柳姨娘的神色为何如此郑重,家里的进项应该能够得上这些开销的。
柳姨娘微微叹气道:“夫人,自从老爷病了,张家隔三差五地派人来问老爷的状况,又时常送些不错的药材过来。如今我们家的天塌了一半,大少爷年纪还小,张家如此深情厚谊,不仅没有打了退堂鼓,动了想要退亲的念头,还雪中送炭伸出了援助之手,老爷又极为看重张家姑娘,我们得加上一层,安安张家的心……”
谢疏溦冷不丁地出声问道,“要加多少两?”
柳姨娘怔了怔,没想到经常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懵懵懂懂的谢疏溦忽然开了灵窍。
她回答道:“多添两百两银子,旁的就不要再加了,真金白银最实在,能让张家一眼就看得到我们的诚意。”
6. 第 6 章
谢疏溦一面点头,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望着柳姨娘说道:“柳姨娘,你看苗姐儿读书的事怎么办?要不要给她请个西席?”
崔氏族学只有男丁才能上,苗姐儿都是由崔进明亲自教导的。崔进明倒下了,这书还得接着念,要不然就被耽搁了。
柳姨娘笑了笑,口吻真诚了许多,“西席就不必请了,急急忙忙的,也寻不到好的,我识得几个字,老爷又安排了未来好几年的课程,我来教她吧。”
顿了顿,柳姨娘试探地说道:“若是夫人信得过我,又想抄抄写写等着老爷醒过来,也可以跟着苗姐儿到我那去读几页书。”
谢疏溦的眼睛亮了亮,除了点头,想不出别的。
柳姨娘也许是以为谢疏溦万事不管,是个好说话,但没有想到这么好说话,她微微有些惊愕,然后正了正脸色,一股脑地说下去。
“夫人,二百两咱们府里能拿得出来,可万万不能坐吃山空,得补上这个缺口。我会裁去一些用度的,今年府里怕是要吃紧了,可使得?”
她的话刚落下,谢疏溦就道:“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柳姨娘没想到谢疏溦这么好说话,谈话这么快就结束了,她想向谢疏溦告辞,就在此时,月儿衣衫不整,一阵风似地卷进来,扯着嗓子喊道:“夫人!老爷醒了!”
崔进明是醒了,可府里的每月的用度还是减了一些,因为崔进明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就知道自己没几年了。
此后,窝在房里的人变成崔进明,自从老爷醒来后,没几天云姨娘就能下地出门了,几个月后生下一个哥儿。
嘉和二十二年的梅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太阳一块一块地生了霉斑,将宅院浸泡得木头都腐了。
谢疏溦眉头紧锁,望着阴郁的天空,她伸手摁了摁额角的肿块,轻声道:“给我梳个头帘,遮一遮。”
月儿拿着把黄杨木篦子站在她身后,嘟囔道:“夫人也真是的,也不好好爱惜自己。柳姨娘管着家务,云姨娘照顾着老爷,您也不轻松,要照顾着大小姐和二少爷。”
“要我说您读劳什子书有什么用?不如不读了。你看您吧,昨晚熬夜学作诗学到四更天,天一亮就把头给磕了!”月儿撇撇嘴,将满手的青丝撩上去。
四年过去,这小丫鬟的身量渐长了些,穿着青色的交领短衫,搭着配着一条浅粉提花裙,头发在脑后用一根银簪子盘成个低髻,两个耳朵上也戴着银花耳环。齐齐整整的,倒也有几分颜色。
她身上的鲜亮之处都是用谢疏溦赏赐的东西装扮出来的,在谢疏溦的宽容下,这丫头的话是越来越敢说了。
谢疏溦不自觉地微微颤动着朱唇,手也在发抖,心都要跳出来了。
片刻后,她摁着心口,催促道:“月儿你动作快点,别让老爷等急了。”
这是崔进明自从嘉和十八年后,第一次提出要见她们三个人。
屋中光线暗淡,门窗全部关得透透的,一丝风都进不来。
崔进明今日穿着蓝色的素长衫,倚靠着几条水绿软枕,呈现出一种需要支撑的虚弱状态。这样的天气,他身上还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屋子里生着好几个熊熊的火盆。
但他消瘦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血色,疲乏的眼睛里也有了神采。
“老爷……”柳姨娘和云姨娘垂着头低低啜泣着,她们脑海里都冒出“回光返照”四个大字,知道崔进明这是要不好了。
四年耗下来,她们已经接受了这个男人随时可能去了的现实,但事到临头,她们还是悲痛万分,想要再给崔进明续续命。
谢疏溦也是这样想的,她抬起脸,眼睛红得不成样子,朝在一旁的管家又急又快吩咐道:“把那根老山参拿出来,切了!”
管家站着不动,一脸为难地望着她。
柳姨娘见状,厉声道:“快去呀!怎么,夫人使唤不动你?”
管家吞吞吐吐道:“夫人,两位姨娘,那根百年山参没了。”
“什么?!”云姨娘如遭雷击,两眼一翻,扶着床柱,才堪堪没跌倒,“这可是用来保老爷的命的东西怎么没了?!”
柳姨娘横眉怒目道:“你这个狗奴才!你说,人参是怎么没的!”
拔步床里的崔进明缓缓地吐字道:“人参,我叫他拿去转手卖了。”
云姨娘跪下来,伏在床沿上,声嘶力竭道:“老爷,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崔进明看了一眼谢疏溦,憋着哭音的谢疏溦连忙将云姨娘搀扶起来。
崔进明眯起双眼,一脸释怀笑道:“这样日子我过够了。管家你把东西交给她们。”
三人这才发现漆木圆桌上放着三个蜜合色锦盒。
崔进明仿佛口中含着一团气,声音混沌而低沉,“这是我派管家偷偷从如意轩买来的首饰。你们各自一金一银两幅头面,斤两都是一样的。”
谢疏溦她们含泪齐声喊道:“老爷。”
忽然间,崔进明的脸呈一种吓人的青灰色,眼帘垂下来半闭着,一口一口地出着气。
谢疏溦转过脸,面容上的泪珠被甩了出去,“大少爷你带着苗姐儿和辉哥儿快点进来!”
她的声音发着抖,珍珠般润泽的牙齿却把嘴唇咬出了血。
崔进明的眼睛忽地亮了亮,想仰起头来看,然而他已经没那个力气了,谢疏溦几乎听见他脖颈骨骼咯咯哒哒错节的声音。
崔家大少爷一手拉着一个孩子飞奔进来,谢疏溦将他们推到崔进明面前。
暗色里,他们的脸上都长着两只肿得像桃一样的眼睛。
大少爷和苗姐儿握住崔进明干瘦的僵手,失声痛哭着。
崔进明牙齿打着颤,转动着两只野兽般的眼珠子盯着他的大儿子,一字一顿道:“你娘留下的嫁妆另一把钥匙我给了柳姨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动你娘的体己。长兄如父,你要爱护幼弟幼妹。”
大少爷涕泪横流,呜咽道:“爹儿子一定会谨记的,爹你别走,爹……”
谢疏溦木然地看着一切,眼眶里的泪也断了,她听到那个熟悉的暗哑的声音再喊她,“疏溦。”
谢疏溦如梦初醒,手里摇摇欲坠的玉兰手绢飘然跌落,她奔到床边,将崔进明的孩子们推开,小心翼翼地捉住他干腊冰冷的手,一股委屈突然就从深处涌出来,她费力地说:“别丢下我。”
崔进明温和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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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笑,他就是那样一个温和的人,即使重病好几年,成了个废人,也没有朝人发过火。
崔进明缓缓勾起小拇指,轻声道:“疏溦,说好了,来世你要来找我……”
谢疏溦没有知觉的手刚触碰到他的指尖,屋子里就响起管家突地拔高的叫声,“老爷,老爷!”
谢疏溦抬眼看着上方崔进明的脸,只来得及看到他咽了最后一口气。
接着几道纷乱的尖声而至。
“爹!”
“老爷!”
……
谢疏溦闻到了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腐朽的气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起来的。她脊骨一折,捂着嘴几欲呕吐,喉咙仿佛着了火般火辣辣的,嗓子眼全被水泡给堵住了。
眼看着大少爷他们往床里爬,要贴近崔进明,粗使婆子们冲过来,将他们往外拉,管家将厚厚的黑色床帐放下,哽咽高声道:“老爷去了!”
紧接着是一道惊叫,“夫人!”
谢疏溦昏过去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还好崔进明最后还是能走路的,不像她娘,要是不会走了,黄泉路上要怎么办呢?”
谢疏溦在黄昏时分突然睁开眼睛,月儿背对床在点灯,她好像没有穿衣服,全身白花花的。
穿着灰色布衫,头戴黑色方帽的吴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走进来,月儿快步迎上去,急声道:“吴大夫您终于来了!快点给夫人瞧瞧!”
见吴大夫反而不应声,脚步也慢了下来,面色呆滞,月儿皱起眉头,将他扯过来,冷笑道:“你这大夫是怎么回事?看我们老爷不在了,怠慢起我们夫人来了?”
她一转身,对上谢疏溦那双凄美的目,捂着嘴吃惊道:“夫人!你醒了!”
“快点给夫人把把脉!”月儿用力拽着吴大夫往前。
谢疏溦掀开身上盖的薄被,眼睛落在床边放置的浅黄麻衣上,淡漠道:“不用了,月儿你将吴大夫送出去,然后来灵堂找我。”
正厅被挂满了白幡,府里的人齐齐跪在阴湿的青砖上,恣情恣意地大放哭声。
谢疏溦虽说跪在最前面,本应该是哭得最大声的那一个,可她哭不出来,甚至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她心里恨着崔进明,他明明答应过她,不会死的,可是出尔反尔,她迟了才想明白不该求他,应该去求那黑白无常才对。
她笨头笨脑,娘死了她都没能醒悟过来,所以崔进明也死了。
谢疏溦一寸一寸地瞧着棺材,愣是不肯往棺材里面看去一眼。
这棺材是谢疏溦操办的,柳姨娘她们受不住这个。
选木材、选颜色,选雕刻的纹样,谢疏溦担心做棺材的师傅造不出她描述出来的样子,于是一笔一画地将棺材画出来。
谢疏溦在画崔进明的棺材时,面容静美,嘴角含着淡笑,就是一副活生生的仕女图,可这能把人吓得半死,所以谢疏溦画棺材的图纸时,没一个人敢凑近,都是躲得远远的。
每道工序完了,鲜少出门的谢疏溦还要戴着碧色帷帽去看过,再一步一步地给钱。谢疏溦悭吝的名声就这般传出来了。
棺材今年开春才晾晒完的最后一道桐油,就被用上了。
7. 第 7 章
更深露重,歙州城中的深门宅户早已落了钥。青瓦粉墙浸夜色,一排白纸灯笼在游廊下晃着。
“吱呀”房门忽被推开,卷进几缕凉风。谢疏溦却不惊,反将烛台执在手上,缓缓转头看着来人。
柳姨娘捅着手,姿态娴静地踱步过来,默默无话地在谢疏溦面前的矮圆绣墩坐下。
两人谁都没说话,谁也没有想心事,只是空坐着,良久柳姨娘低声说道:“有件事,我觉得得告诉夫人。老爷没了,恐怕族里的几位老太爷不出几天就要上门了,老夫人又病倒了,到时候,只能依仗夫人小心应付着。”
谢疏溦一听,有些疑惑道:“柳姨娘我听不明白。”
按理来说,族里的人都要来吊唁拜祭崔进明,那几位老太爷过来,她们只管照规矩来招待就是了,为何柳姨娘神色肃穆不安?
“我担心他们会逼着夫人断指明志,余生誓死不改嫁,为老爷守节。”
谯楼更鼓沉沉地传来,谢疏溦以为自己回到了幼时,在听娘亲讲鬼故事。
“不改嫁就不改嫁好了,我也不想离开这个家,为何非要断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人岂可随意轻贱。”
谢疏溦面覆寒霜道,但柳姨娘听出来了她的不以为然。
她苦笑道:“夫人你可知道,老夫人的心病是怎么来的吗?”
将近寅时,云姨娘的丫鬟娟儿披着衣裳起来,点上了灯,叹气道:“姨娘又没睡啊。”
云姨娘没有任何回应,还是倚靠着床头端坐着,双手绞在一起。
娟儿低头抹泪,哽咽道:“姨娘,老爷已经去了,您想想二少爷,二少爷还那么小……”
云姨娘连睫毛都不眨一下,娟儿见状,自己住了口,暗暗地摇头,开了榆木柜子,取了些橄榄碳,想要烧热茶。
这是外面传来一点隐约的响动声,娟儿的面色突然间亮了起来,她忙不迭放下黄皮铜壶,明快道:“谁来了,我出去看看!”
娟儿才不到十二岁,她有点怕阴着脸的柳姨娘,巴不得有个人来陪她一会。
原来伺候云姨娘的丫鬟已经因婚配之事去别处当差了,裁减用度就裁在这里,要是没将年纪大的丫鬟小厮放出去,还得多养几张嘴。
“夫人,怎么是您?”
云姨娘听到了娟儿的惊呼声,“夫人您怎么来了,都这么晚了?还来回折腾?”
她微微地侧过脸,看见谢疏溦就站在柳木盆架旁边,娟儿神情活泛地跟在她身后,举着盏锡油灯。
谢疏溦轻声地说:”云儿,今晚我想睡在这。”
她头上的钗环全都卸了,似云似柳的黑发披垂到腰间,一身月白中衣,眼睛清凌凌的,眉若山黛,冰肤雪肌,衬得那她整个人越发的清冷。
这让云姨娘突然想起和谢疏溦头一遭见面的那个夜晚,她微微地垂着头,站在崔进明身后,等着他掀开新夫人的红盖头。
她忍不住偷偷地抬起眼看,谢疏溦就像一只探头探脑想要偷厨房里炸鱼仔的猫,见有人看到她了,慌忙缩了回去。
那时候她脸上挂着的表情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稚气未脱的样子,有点怯怯的忧色,但心中含着希冀。
如今只有全然的凄冷了,透过寒潭似的脸庞,猜不到她所思所想。
云姨娘心里面微微地一抖,就好像刚刚有人往她心里面泼了一盆凉浸浸的井水。
哭了好几个时辰,云姨娘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呕哑嘲哳,她磨来磨去,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娟儿,弄盆热水,给夫人擦了擦身子,再抱床被子出来。”
往日,她一定不会再谢疏溦面前端着姨娘的架子,这么利落地使唤丫鬟,她一定会亲自为谢疏溦做这些事,就像之前的做惯了那一样。
但力气和她的眼泪一并通通流走了,提不起精力来,去恭顺地伺候谢疏溦,她也有那个信心,谢疏溦不会因为她一时的不妥帖对她心生间隙的。
谢疏溦自己开了衣柜,抱出一床蓝细棉被,又拿着手帕,朝娟儿倒出来热水里浸了浸,胡乱地擦了擦手心和后颈,麻利得显得娟儿都有些尴尬了。
她鞋子一甩,轻巧地钻到云姨娘身侧,头搁在枕头上瞧着云姨娘的脸,蹙眉道:“你还坐着干什么,怎么不躺下来?”
那股天真的痴气和呆气又重现在她那张美得精致易碎的脸上。
云姨娘蓦地轻笑一声,娟儿听着这笑,也安静地笑了,为她们吹灭了灯。
“柳姨娘刚才跟我说了我不知道,也不去探究的事。”谢疏溦的语气低低的,听上去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但是她很久之后才从别人口中知晓,已经不能弥补了。
云姨娘缓缓地躺了下来,谢疏溦人看着像冷玉凉雨,可她的呼吸将她的脸颊吹得一片温热。
云姨娘柔声问道:“说了什么?”
“我不太想告诉你。”谢疏溦的脑袋凑了过来,抵住着云姨娘的肩头,咕哝道。
云姨娘悄然笑了,“随你的便,你不想告诉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云儿你一定笑了。”谢疏溦的手顺着下巴摸上去,笃定地说道。
云姨娘飞快地压下嘴角,不作声。
谢疏溦撇撇嘴,翻了个身,干涩道:“好吧,我忍不了。柳姨娘说,也许一日、两日,族里的那些老头子就会来逼我断指发誓,要我后半生守寡。我守就是了,我非常愿意做崔家的鬼,但为何要断去一根手指呢,真吓人,我还是妇人,多难看啊。”
“守什么守!”云姨娘冷冷地说道,“你才十七岁,一个孩子都没有!”
谢疏溦声音清脆道:“我有孩子,不止一个呢,大少爷、苗姐儿、辉哥儿。”
云姨娘轻嗤一声,戳破她,“夫人你当真是把他们当做你的孩子,还是邻家哥哥、妹妹和弟弟?”
谢疏溦辩驳道:“按礼法来说,他们就是我的孩子呀。”
云姨娘接着反驳道:“可你一声母亲都不让他们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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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和二少爷喊谢疏溦都是喊的“夫人”,苗姐儿则依旧我行我素地叫“溦儿姐”。
谢疏溦一噎,轻轻地打了她一下,不高兴道:“你这人好没意思哦,我都决意和你待在府里,一起把孩子带大,看着他们读书识字、上进、成亲生子,你不该开心吗?”
“这辈子长着呢。”云姨娘默然了半晌,叹息道。
“那可不一定,我娘的这辈子就没有多长。”谢疏溦语气平常道。
“你拿你母亲来说事!该拔舌头。”云姨娘拍了一下谢疏溦的脑袋。
谢疏溦忧愁道:“要是我过了三十就好了。”
“怎么讲?”云姨娘有些稀里糊涂的。
谢疏溦双手交叉,搁在肚腹上,在黑暗里入神地凝视着头顶上的帐子,“柳姨娘说,女人若是在未满三十岁之前丧夫,守寡到五十岁,朝廷就给立贞节牌坊。若是过了三十再丧夫,哪怕守节守了百年,都不给旌表了。要是一个家族里出一个贞洁烈妇,整个族的税都会跟着减免的。云儿……”
谢疏溦此刻的双眼微微地发亮,像星子,流转着勾魂夺魄的水光。
“男尊女卑,一个女人,能让朝廷的大衙门给立块牌坊,然后让好多男人因着你得了好处,如同中了功名那样,听起来很了不起,是不是?……”
“我真不知道!”云姨娘不想听了,也不想谢疏溦说下去,她不自觉搓了搓手臂,“这跟你有什么想干的!”
绵软的谢疏溦这回却没听她的了,她执拗道:“我琢磨着,这倒是件不错的事。”
谢疏溦越说声音越轻快,像哼小调,“老爷去世了,大少爷还未及冠,既没有功名在身又做不了营生,日后就要交赋税了,我要是得了朝廷的旌表,就能帮到府里。”
随着崔进明的去世,六房就从士大夫阶级滑落到“士农工商”中的农了,免税、免役的特权也随之消亡了。
听着谢疏溦似乎被勾了心神的痴话,云姨娘在黑暗中双手合十,一面拜了拜,一面道:“天老爷,观世音菩萨,我的夫人你快点醒醒吧,三十三年后你说的那些好事才能来,指望这个,还不如指望大少爷他们呢!”
“是哦。云儿我都忘了五十岁这个年龄条件了。”谢疏溦恍然大悟,脑袋一歪,失望道。
安静了一会儿,谢疏溦将头埋进云姨娘怀里,颤声道:“云儿要是真像柳姨娘说的,有枣没枣打一竿子,族里等得起,要我断指,那我该怎么办?断指会疼的吧?”
云儿摸了摸她的脸,镇定地说道:“有柳姨娘在不怕。你我二人加起来都抵不过她半根手指头。既然她提醒了你这事,那她心里应该已经有成算了。”
这丧事上上下下都是柳姨娘精打细算操持的。
谢疏溦不知道柳姨娘是如何做到在每日撕心裂肺地痛哭流涕后,再神情淡然,语气干脆地核算着要用的香烛纸钱的数目,并且关心着席面菜式的冷热,一定要认真盯着前来诵经的和尚们的饭食,不能沾半点荤腥……
8. 第 8 章
“云儿,柳姨娘还说了,当年老太爷去世后,老夫人青梅竹马的表哥找过来,她想改嫁,可已经立了为夫守节的死誓,只能无奈作罢,老夫人的心病就是这么来的。”说起长辈的私事,谢疏溦脸上有些羞意。
“不是柳姨娘说的那么回事。”谢疏溦轻轻地、斩钉截铁地说道:“老爷跟我说过,老夫人病是因为常年操劳,又思念老太爷的缘故,哪里来的表哥恋人?老夫人这么些年清清白白的,族长夫人喊她去喝好茶她都不去,唯恐惹出闲言碎语。夫人,你可别听风就是雨的。”
谢疏溦安静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说道:“柳姨娘让我好好想想,一旦当着族里的人立了誓言就不容更改了。”
云姨娘说了那一番带着指责意味的话,就有点后悔,谢疏溦懂什么?她不过是将她听到的秘密,交托信任讲给她听。
她伸开了胳膊,将谢疏溦搂住,柔声道:“夫人,可以归家。”
谢疏溦波澜不惊地回道:“我没有别的去处。”
云姨娘心下一酸,轻轻地抚着谢疏溦的额角,故作吓唬人道:“留在这里,夫人不怕断指之痛吗?”
谢疏溦的语气十分地坚决,“我不想离开府里,离开你们。而且,我都和老爷说好了,来世他要来我,我也要去找他。断指就断指吧,断下的手指正好可以陪葬,这样就不怕老爷找不到我了。”
云姨娘久久没说话,谢疏溦以为她吃醋了,动了动嘴唇,想要解释些什么,可是被云姨娘给打断了。
她在夜色里捧着谢疏溦的脸,温柔慈爱道:“老爷可不是良配。你怎么这么没长劲,将下一世都许了出去!”
停一停,她叹息地说道:“老爷是个好人,可好人常常好心办坏事,做事又不够果断,终究害了一个又一个。”
“当年,老夫人和老太爷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亲,其实老夫人在闺中早已和一位表哥彼此有意。老太爷去世的时候,老爷才不到两岁,大约也是因为这个,老夫人就守起了寡。”
云姨娘终于承认了这段往事,还将她知道的内情讲给谢疏溦听。
“直到老爷十八岁时,考了秀才,那位表舅老爷找上门,这十几年他一直未娶妻,一心等着老夫人。老爷心疼老夫人,默许了他找个借口住在府里,和老夫人暗中往来。这一天天的,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藏也藏不住,忽然事发了,表舅老爷被打跑了,没几天就身亡了,大概是又伤心又伤得太重了,那时候老夫人的心怕是死了。”
“接着就是先头的夫人进门。那时候老夫人可不像现在这般无视儿媳妇。诶,要是老爷心肠能硬一点,不让表舅老爷住下,说不定就没后来的事,先头夫人也不会被老夫人一日复一日挤兑得忧疾而终,他明明知道族里绝不会让老夫人改嫁的。”
“夫人你下辈子别找老爷了,找个好的吧,你又这样一副貌,又聪慧过人,学什么都快,什么样的男子配不上。”
这可是云姨娘第一次说崔进明的不好,都是为她着想,谢疏溦心下一暖,眼眶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地推了云姨娘一下,问她:“那你呢,你下辈子还找他吗?”
云姨娘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下辈子对我来说太远太远了,我照顾少爷小姐,这辈子还完恩,来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随缘。”
头七那一晚,老夫人被刘妈妈搀扶出屋,来送独子最后一程。
子时来临之前,大少爷穿着麻衣,捧着牌位站在最前面,其他人也是一身孝衣跟在他后头,垂着头一路哀哭着,最后面是诵着《金刚经》的僧侣,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廊檐焚香引路。
谢疏溦站在最外面一列,仪式做到二楼时,她不知道老夫人什么时候挨近她的,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只能看到一团团白雾。
庭院里挂满了灯笼,从二楼的栏杆外面犹如瀑布直下,就像四年前的元宵节那般热闹,只不过是白的。
顷刻间,谢疏溦听到一阵“砰砰”的闷爆声,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被老夫人撞出栏杆。
谢疏溦整个身体像一柄钝了的匕首,将灯笼割得七零八落的,她咬紧牙关,额头冒汗,双手抓着栏杆底部。
谢疏溦仰着脖子看,就对上了老夫人那张疯狂狞狰的面部,她张着双臂,又猛又急踢着谢疏溦的手指,称心大笑道:“哈哈!没了!都没了!我守的没了!你没得守了!”
谢疏溦却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不合时宜地出了神,她终于看到老夫人一直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
那只手只有丑陋干枯的三根手指头,从那皱巴巴的切面看起来,活像是蛮力硬生生扯断的。
“夫人!”云姨娘和苗姐儿她们急慌慌地跑过来,这个时候,谢疏溦还有心思扭头往脚底下看。
一排排列得密不透风的灯笼从半空中倾倒下去,正所谓火树银花。掉到天井里的灯笼更厉害,蹿出一簇簇火苗,熊熊地烧着。
尖叫的尖叫,拉人的拉人,救火的救火……这座院子里有了不一样的热闹。
谢疏溦没什么大碍,她是个心宽的,收到的惊吓都没有其他人的多,只是双手红了一大块。
从那晚起,老夫人就被关在自己的房里。这一回她是真的疯了,说不疯都没人相信。
柳姨娘快刀斩乱麻从另一处调拨两个婆子过来,轮流盯着老夫人,防止她生事。
刘妈妈看着两个腰圆膀粗、横着脸的婆子进了房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只有贴身伺候的刘妈妈看到过,老夫人在儿子死后,试着在某个深夜偷偷地把自己吊死。
她拼了命的扑上去,一面惊骇到失声叫着“小姐”,一面止住老夫人的厮打,最后刘妈妈还得答应着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免得旁人嗤笑她的小姐,都守了三十几年寡了,怎么就受不住丧子的悲痛了?
崔进明下葬的次日,族里的人便来了。来的人谢疏溦认识,虽然她只见过此人两次面,一次是四年多前成亲的第二天,去族里见各房的人,另一次就是前几天了。
上门的是族长的嫡长子崔进功,年纪比崔进明大上四岁,和崔进明是平辈,可他一进门,眼睛就没有低下来过,看着就嚣张。
几个小厮跟着进来,反客为主,擦桌、擦椅、斟茶,伺候着崔进功坐在主位上。
他斜睨着柳姨娘说:“喊你们夫人出来,跟我走。”
歙州崔氏族里的规矩,新寡的妇人,必须到祖宗祠堂里跪一夜,聆听族里辈分高的人的教诲,不外出、不夜哭、不嬉乐、不着亮衣、不和外男接触……时刻谨记得万万不能失节,令家族蒙羞。
柳姨娘做了手势叫丫鬟出去,自己则曼步上前,殷勤备至地将八仙桌上的那盏茶双手捧到崔进功跟前,软语道:“族里的规矩我们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我家夫人要有个贴身的小丫鬟跟着才行,免得劳烦长房的人。夫人这几年忙上忙下照顾着老夫人、老爷、二少爷,哪哪都不轻松,三日前又险些没了命,如今身子正虚弱呢,还望进功老爷通融一下。”
柳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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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盈盈地望着崔进功的眼睛,粉唇轻启,缓缓地吐出“通融”两个字。
“也罢。”崔进功掀开杯盖,喝了口香茶,接着板起脸道:“只能带一个。还有那小丫鬟得在祠堂门口侯着,不能随意走动。”
柳姨娘笑道:“那是自然的。规矩我们一定守。”
等崔进功带着小厮们扬长离开的时候,柳姨娘一个回身,就把嘴唇咬得发白。
她吩咐一旁忧心忡忡的管家娘子道:“快点去把吴大夫请来,今晚就留在咱们府里,还有,让他来的时候多带点止血的药粉和止痛的药丸。”
见过老夫人断指的手后,谢疏溦就心底清楚,她这手指是非断不可了。
只不过断几根?一根还是两根?族里的人来得有点晚了,为什么在崔进明入土为安之前来,那样她的断指真能跟着入殓了。能不能别断右手,不好写字,怎么瞒着苗姐儿……
谢疏溦静静地走在祠堂外的过道上,思绪纷乱,连拂过她衣裙的盆栽都没看一眼。
慢慢地靠近祠堂,站在廊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加上他们奇怪的眼神,谢疏溦终于从沉思中醒来,莫名地害怕起来,她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不由地紧紧攥着衣襟。
跨过高高的门槛,谢疏溦就看到几位老太爷,他们一人坐一把红木的太师椅,闲适地品着茶高声聊着天,没往谢疏溦身上瞧一眼。
然后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衣婆子,放了张蒲团在她面前,眼神冷冷地示意她跪下。
至于跟着谢疏溦来的那个小丫鬟早已被门外的家丁拦下了。
“一……九十八……一百零八。”谢疏溦对着那一行又一行的灵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一边磕一边在心里默默数着。
磕最后一个的时候,弯腰伏地的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都要升到那些黑白的木牌子上了。
她的额头失去了知觉,像是被套了一个铁圈,谢疏溦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
她的袖子里藏着一小瓶白药,是来的路上那个丫鬟偷偷塞给她的,还叮嘱她看着时机用了。
这一定是柳姨娘的手笔,不过谢疏溦有些茫然,该什么时候用,被砍手指之前还是之后,又该用多少?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真的有机会用上吗?
老态龙钟的族长清了清嗓子,讲话的声音中气十足的,可不像因病不能来吊唁族亲的样子。
“崔谢氏,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疏溦垂着眼眸,一声不吭,坐在上方的人只能看到她黑鸦鸦的头颅。
另一位留着长长白胡须的老太爷,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正过半边身子,接下去道:“崔谢氏,我们这个几个老头子今天找你来,是本着好意提醒你要恪守女德,做好崔家妇的本分,光耀我们崔氏一族的门楣。我们崔家男人向来无病无灾,身体康健,是长寿之命,自从先帝下诏表彰节妇烈女以来,三十多年了,中间只出过三个未满三十的寡妇……”
说到此处,他面露遗憾之色,不禁摇了摇头,“第一个是你婆母,第二个与人私通、有辱门楣,与那奸夫一起沉塘,也算死得其所了。最后一个回娘家寡居了,那妇人的父亲当时升了同知,亲自来接她走,他们势大,我们无可奈何。”
族长拍桌,满脸通红道:“崔谢氏你未满三十,等了这么些年,如今我们崔氏一族也该出一个烈妇了,来一座贞节牌坊了,总算老天垂怜。”
他们的话听起来,他们的神色看起来,像是大旱多年终于找到一个符合活祭条件的童女那般狂热。
9. 第 9 章
族长目光一沉,缓缓说道:“崔谢氏,你且听仔细了,听完了,我们还有话问你。”
说毕,他眼神示意崔进功。
站在谢疏溦左手边的崔进功,打开一本册子,高声诵读了起来。
承安二十年,山东济南府,马氏,十五岁未婚夫病亡,坚持嫁入夫家,拜见公婆后,自缢殉夫。
承安二十年,河南南阳府,李氏,十六岁丧夫,断发毁容矢志守节,至十七岁,郁疾而亡。
承安二十年,湖广武昌府,胡氏,十七岁夫死,处理完丧事后触夫碑,亡。
承安二十一年,浙江台州府,刘氏,十八岁丧夫,立志守节,后年公婆逼其改嫁,投井溺亡。
承安二十一年,应天府江宁县,张氏,二十岁丧夫,绝食七日而亡。
承安二十二年,广西桂林府,孙氏,十七岁丧夫,悬梁自尽。
嘉和元年,山东东平州,赵氏,十二岁成亲,完婚七日后,夫患急病猝死,割喉殉夫。
嘉和二年,歙州府婺源县,上官氏,年十五岁,公婆怜惜欲放她归家,她执意不从,撞门而亡。
嘉和四年,南直隶歙州府,黄氏,十九岁丧夫,时年幼子五岁,立誓守节,后其子被拐,黄氏遂吞金自尽。
嘉和五年,歙州府休宁县,司马氏,二十一岁丧夫,带其女投湖殉夫。
嘉和十一年,山西太原府,周氏,十四岁丧夫,每日辛勤织布,侍奉家翁,其父母逼其改嫁,吞药而亡。
嘉和十二年……
崔进功边念边时不时地看谢疏溦一眼,慷慨激昂的念完了一大段的话,谢疏溦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进心里去,包括那千篇一律的“亡”字。
只是一长串的名字,似乎无穷无尽的,她没有在其中听到“歙州府,崔谢氏”的名字,面上有几分怅然若失。
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的贞妇烈女,一出生就死了的,只有遇上某一个男人才能变活,那男人死了,她又死了,这回是死的透透的了。
这世上的女人还有那么多种的死法,似乎喝口水都能呛死。崔进明和柳姨娘这么没把这些讲给她和苗姐儿听,听族里这几位老爷的意思,这才是女眷们最该学的立身之本。
谢疏溦想把崔进功讲的当成灵异志怪的故事听,只是这嘉和年间才不到二十五年,为何这么长?
谢疏溦的腰已经完全麻木了,即使不动,也一阵阵地刺疼,她的手也不听使唤了,像两根飘零的丝带颤颤地撑住了阴湿的地板。
一颗汗珠重重地砸在谢疏溦的手背上。崔进功的声音不停歇地继续着,那个“亡”字塞满了他的嘴,持续不断地往外溢出。
谢疏溦抬起头直愣愣地注视族长,眼睛空洞但却黑沉沉的。
族长心下一惊,甩了甩手上的溅出来的茶水,叹息道:“也罢。时候不早了,几位族公年事已高,恐怕都乏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话音刚落,几位老太爷就被随从搀扶地出去。
族长目光紧盯着谢疏溦,训话道:“崔谢氏,给你念的这些,都是朝廷表彰过的节妇。一开始,平妻继室都是不予旌表的,可是皇恩浩荡,承安末年,先帝把这规矩给破了。”
他停了停,朝北方的方向拱了拱手,“自此以后,才有了你们这些填房寡妇的出路,崔谢氏,要我说你的运气也真是够好的。”
族长轻蔑地看着谢疏溦,“你们妇道人家见识短浅,整日想的都是钗环衣裙、灶台妆奁,你们的天地就在四方庭院里。如今蒙得圣恩,能像男儿那般为家族添点荣光,这是最好的归宿,你明白吗?崔谢氏。”
他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幽深的祠堂里回荡。
崔进功合起册子,挥手将先头的那个婆子招进来,冷着脸吩咐道:“扶她去隔壁歇歇,明日一早让她接着跪听。”
祠堂的后面设了一个小小的休息内室透过空窗,有绿枝探过来,低矮的黑瓦墙上更是卧着层层的翠竹,遮掩住了这一侧半间小屋子。
那婆子将谢疏溦扯到这里,站在门口,将她往里面一推,就回身不理睬谢疏溦了。
一张漆面斑驳的小塌,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低矮狭小的窗户下摆着一张茶几,上面放着几个粗瓷大碗和凹凸不平的杯子。
落日时分,金光泼在她的秀发上,那婆子坐在门槛上,狼吞虎咽地咬着一个烧饼,终于开口道:“夫人不肯吃喝,便宜了我老婆子,也好歹闭上眼睛睡一觉,明天一大早,可就又要受苦了。”
谢疏溦双手抱臂,蹲在窗户底下,往墙面缩了缩,那情态仿佛是寒冬腊月里,靠近火盆子。
她一边伸手摸着袖子里的药瓶子,一边用余光瞄着婆子,咬唇犹豫着要不要提前将药用在膝盖上。
她没有试图跟婆子套近乎,那烧饼也是她不想吃,那婆子不打招呼自己拿的。她知道眼下,她对任何人和颜悦色,都没有用,她在很多人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了,有什么能许到别人的呢?
但这婆子虽然冷冰冰的,却没有拿话来作践她,谢疏溦自小被骂惯了,父兄心气一不顺,就将她骂得一无是处,后来又多了个后母和嫂子。
这婆子身为奴仆,想必是受过不少主人们的腌臜气的,她却没有把积压的怨气往自己身上撒,这让谢疏溦紧绷的心缓下来不少。
婆子拍了拍手上的饼渣子,又仰起脖子,喝了一大碗茶水,放下大海碗,抹了抹嘴唇,朝着谢疏溦道:“崔六夫人,依我老婆子看,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贵妇人不懂守一辈子的苦处。别怪我这粗人看低,六夫人,你未必能做到,还不如……”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谢疏溦仿佛能感到那振颤。婆子的眼睛直直地盯住了谢疏溦,那眼睛眼白极大,其余的被蒙尘的黄色黏住,像刮也刮不掉的茶垢。
谢疏溦被看得错开了视线,同时一股气冲到她的喉咙里,你凭什么说我守不住?守寡的日子有年复一年照顾着瘫在床上的病人艰难吗?有眼睁睁看着亲人慢慢地像树木般枯死痛苦吗?
谢疏溦攥着双拳,嘴唇不住地颤动着,可连一个气音都发不出来。
婆子熟练地盘起腿,小小的板凳,居然能撑住那么一个敦实的人,她的坐姿此时跟寺庙道观里那些被人供奉的尊像没什么两样。
“又没个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儿女,有什么牵挂的呢?跟着六老爷去了,很多人都会感念你的大恩大德的。这可跟其他的妇人不一样,你的名字会被记在族谱上,哪怕几百年后,子孙后代也要拿出来念一念的。这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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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官身的老爷们才能有的待遇。”
谢疏溦将侧脸对着她,连落在额间发丝都一动不动,宛如泥胎,婆子长叹一声,“六夫人你现在是年轻着,觉得好吃的没吃腻呢,绫罗绸缎也没穿够,但信我这一只脚都踏进棺材里的婆子一句话,这人活得越长越没滋味,尤其是寡妇,说不定没几年你就自己不想活了。”
谢疏溦还是没反应,充耳不闻,她觉得自己把婆子的为人想早了,即使她劝说有功,能讨到赏,但这沾了人命的铜板她也想要吗?
可见这婆子说的话是错的,活得越长才越有劲头呢,要不然会使劲地往自己兜里扒拉着钱?
谢疏溦冷冷地抬眼看了婆子一眼,接着像是打瞌睡那样闭上了眼睛。
门婆子见谢疏溦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住了嘴,默默地将门关上。
有道光照了进来,是热的,谢疏溦连忙转醒,将脸凑了上去。
婆子背对着光线,提着一个破铁壶,走进屋子里,随手拿起一个缺口的瓷碗,倒出一碗看起来像是白水的茶,再走到谢疏溦面前。
“六夫人,”她将这碗茶举到谢疏溦眼前,“天已经亮了,你要是想好了,就喝了那杯有颜色的水。我老婆子跟你保证,喝下后,就像困了一样,眼睛一闭上就过去了。若是没想好,就把这碗茶喝了,等会您得先去祠堂跪六个时辰,以示心诚,才有资格听祖宗家法,不喝水是撑不住的,你也别和我一个下人置气,不喝一口水。”
谢疏溦默不作声,片刻后,她听到了婆子脚步离去的声音。
谢疏溦闭着眼睛也知道,此刻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那杯毒药了。那婆子又说了谎,她闻得出来,杯子里装的是最价廉的砒霜,喝下去会非常痛苦的。
谢疏溦捧起那杯子的时候,腿都在打颤。
这种离死亡那么近的滋味,她太熟悉了,而这一次她不是无能为力。
谢疏溦将杯子狠狠地往墙壁上掼去,“砰”地一声,四分五裂,她闻到浓郁的蒜味。谢疏溦不由地咽了咽口水,她的肚子饿了,而饥饿的滋味自从她嫁给崔进明后,就再也没有尝到过了。
她们总担心她饿着,跟她说话得就一点,就要将吃的往她面前推、手上塞,嘴里喂。
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冒出来,谢疏溦呜呜哭着。
死吧死吧,她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柳姨娘有苗姐儿,云姨娘有辉哥儿,月儿有自己的爹娘,连刘妈妈都有老夫人,她们顶多伤心一阵就过去了。
明摆着,族里的老太爷吸取了前面的教训,不想等那么久了,二三十年,中间的变数太大了,夜长梦多,还不如用一条年轻的女尸,马上拿到切切实实的好处。
歙州崔氏,族人近千人,百年望族,做官者不知凡几,恩荫子孙不断,每一位新上任的歙州知府都得前来拜访,与其互通有无。
柳姨娘她们救不了她,她现在下阴间,说不定能见到娘和崔进明呢。
谢疏溦的眼底慢慢浮现上异样的光彩,她对苗姐儿她们来说是微不足道的,没了她,也有人能替上,对柳姨娘她们,更是多余和累赘,她不在了,她们能少一个需要料理照顾的人。
谢疏溦缓缓地转动着头颅,去寻那碎片,看里面有没有盛有毒药。
10. 第 10 章
站在门槛里的婆子目不斜视地走进来,一双大脚踩在碎瓷片上,不疾不徐地说道:“六夫人,您该去祠堂了。”
谢疏溦猛地掉过脸来,但又很快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婆子走到她身边,伸出双手,“我来扶着您。”
谢疏溦摇了摇头拒绝了,她轻笑一声,端起那碗没滋没味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扶着墙面,慢慢站起来。
她没有朝外走的意思,浅笑着说道:“我想清楚了,你去给我重新拿杯毒药。”
婆子粗糙的双手重重地搭在谢疏溦手腕上,“六夫人,那毒药只此一杯,碎了就没有了。”
谢疏溦的笑容里忽然间有了一丝慵懒,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婆子,“我以为你去禀告一声,就能拿回来一桶毒药呢。”
婆子弯下腰,给谢疏溦正了正上衣,“六夫人这是哪里的话,谁家没有事由备上那么多的毒药。六夫人若是对自己下不去手,也别为难自己了,凡事讲个机缘,不可逆天而为。”
谢疏溦轻哼一声,这会是真心笑了,“也是,都说歙州崔氏一族家大业大,是歙州的隐王,没想到居然为了省那点赋税,逼着族妇去死!”
嫡出的几房奢靡无度的名声都传到金陵城里去了,那几房的老爷少爷们,一年有五六个月是在金陵别院度过的,可谓是流连忘返。
只因秦淮河畔两岸妓家林立,画舫凌波,一个又一个销金窟勾得公子王孙、豪门富商根本不想走。
族长家的老爷少爷们买了个样貌清秀的妓子做妾,都花了上千两。加之本朝的赋税并不重,贞节牌坊免去的税额都抵不过一个少爷半个月的花销。
婆子安静地听着,没有再作声,慢慢地扶着谢疏溦重进祠堂。
谢疏溦和前一天一样,跪着,只不过这次她眼神清澈得像个求知若渴的孩童,凝视那些林立的牌位。
族长停下转动佛珠的动作,清了清嗓子,道:“崔谢氏,这里供奉的都是我们崔氏一族几百年来赫赫有名、做出一番事业的男丁。如果你听我们的安排,你就会成为这上面的唯一一个妇人牌位,享用几百年的香火。”
谢疏溦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她嘴角的弧度神秘又悠远,竟让人忍不住去一探究竟。
崔进功悄悄地从泛黄黏腻的纸张后面,看了看她的脸,觉得鼻尖的霉味忽然都消散了。
同时心里认定道:“族里的长辈做的没错,若是让这妇人一直活下去,她迟早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
族长目光阴森地盯着谢疏溦,恨她不识抬举,摆手示意崔进功继续。
崔进功定了定心神,诵读的声音越来越急迫,像是赶着要去投胎。他念出来的例子,也越骇人听闻。
比方说,有个寡妇,吞鼠药自尽,那药效不够,活生生七窍流血挣扎了几天几夜。
还比方说,有个寡妇,怀着八个多月的身孕,趁人不备撞墙寻死,她的脑袋像个西瓜一样破了一半,人却没死,夫家人请来了一声,剖腹取子,取出来是个浑身青紫的死婴,这妇人末了是被吓死的。
还有个寡妇,丈夫去世后,丢了魂魄,某一日跳进了烧着热水的大铁锅里,最后她没死成,后半生都蜷缩在一个大瓦缸里,像人彘那般活着。
……
崔进功跳过了那些轻描淡写的“自缢而亡”、“投井自尽”……,将死得凄厉的一例例找出来,后面的翻完了,又翻回前面。
不过在场的人不知道的是,谢疏溦其实根本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了。她的脑子宛如冻僵了,成了个大冰坨子。
她的身躯就像三月里屋檐下的冰锥,一滴滴地往下滴水,和檐角的粘接之处越来越细了,几乎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从半空中坠落。
婆子时不时地会走进来,为几位老太爷添茶,续点心。
终于,也走到谢疏溦身侧,揽着她的肩膀,端着一碗盐水,喂她喝下去,似乎婆子已经知道谢疏溦已经到达强弩之末了。
谢疏溦往婆子这边缩了缩,努力贴着点活气,她啜了大半碗盐水,有了些气力,崔进功的声音刺进她的耳朵里。
谢疏溦掉过脸来,静静地看着族长的那双暗黄的眼睛。
“崔谢氏,我儿又给你念了三个时辰了。”族长的声音透着疲乏和不耐烦,他将手上的茶盏丢到桌面上,怒道:“你还不明白吗?!”
“我依各位老太爷的意思。”谢疏溦忽然毫无预兆地清晰道,接着露出没了神智的疯子的笑意。
几位老太爷对视几眼,面面相觑,很快喜形于色,族长按住心中的激动,摸着胡须,缓缓道:“崔谢氏,你这话可错了,这不是我们的意思,这是天意如此。”
谢疏溦笑得更深了,她耸肩道:“不就死嘛,几位老太爷何必遮遮掩掩的,我家老爷走了,我也该跟着,这才不负夫妻情深,你们满意了吧?”
“列祖列宗在上!我们崔氏一族难得出现崔谢氏这样一位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妇人。”族长忽然间从座位上站起来,面朝着牌位,高声喊道。
祠堂里的所有人男人们都跟着笑了,好像心有灵犀地看懂同一场戏的最为精彩之处。
“只是族长,我不敢喝毒药,我怕苦。换种死法行不行?”谢疏溦轻声问道。
婆子默默地端着空碗,低头走到一边去,经过谢疏溦的时候,她极为小心地没有碰到谢疏溦一丝,仿佛怕沾上了什么东西。
“那你想换种什么死法?”族长笑眯眯地问道,那语气似乎在问最为疼爱的小孙子,要他带点什么玩意回来。
谢疏溦马上回道:“上吊吧。”早在说话的时候,她就想好了,怎么能死得又快又好。
崔进功将册子扔给家丁,命令道:“去拿条白绫过来,一定要结实。”
谢疏溦这么犹犹豫豫的,要是第一次上吊没死成,不知道又要耗到什么时候?总不能让人举着她再次上吊吧?
“进功,这事不妥。”族长摇头,面色严肃道,“怎么可以让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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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重地自我了结呢?祠堂可是我们崔氏一族的魂和根,可不能沾一点污秽之气。”
闻言,崔进功想了想道:“爹,这容易,喊几个随从押着她回六房,崔谢氏在六房的宅子里自缢,说出去更不会引人非议了。”
有人迟疑道:“要是六房里的其他人……”
族长却觉得自己儿子提出的主意好,他沉声反驳道:“这话说得,是没把族里的老人当一回事?六房一窝子的妇孺,谁敢生事?哪个不知道这是宗族的头等大事,他们也会受益良多的。要是敢阻拦,就逐出族去!”
座上之人的面容瞬间扭曲了,比牛鬼蛇神还要不如,眼前的一切被黑暗淹没之前,谢疏溦恍惚看到了刘妈妈风一般地跑来,她深刻的皱纹和下垂的嘴角冲下来。
然后,谢疏溦笑了笑,她可以不用做个吊死鬼,就这么没了命。
冲进来的刘妈妈掐着谢疏溦的人中,谢疏溦毫无反应,紧接着她拉起谢疏溦的一只手,搭着手腕把着她的脉。
崔进功含怒质问道:“刘妈妈,你不在府里好好照顾六叔母,来这干什么?”
刘妈妈转脸看着她,一板一眼地回道:“奴婢是来找夫人的,老夫人要跑到街上去,闹着要她的儿媳妇。”
族长勾起嘴角,别有深意地说道:“正好,你就带着你家夫人回去吧。”
刘妈妈忽然间皱起眉,惊疑不定地对族长说:“久病成医,奴婢略微懂点岐黄之术,我家夫人的脉象,恐怕是喜脉。各位老太爷快点请个大夫来瞧瞧,要是真的,这可是我家老爷的遗腹子!”
周遭突如其来地寂静了,片刻之后,嘈杂了起来,似乎没有人在乎祠堂的规矩了。
“这不可能!”
“万一要是真的呢,那怎么跟祖宗们交代,到底是崔氏的骨血……”
……
谢疏溦蹙着眉,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木木地听了会周围人的话,心下惊涛骇浪的,面上只微微地攥住了拳头,也许她能多活几个时辰了。
谢疏溦看着永远处于一副冷酷无情样子的刘妈妈,心口涌进一股淡淡的暖意。
崔氏的各个宅院里,不少人都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
云姨娘坐在柳姨娘的房间里,不肯走。
“你在我呆多久都没用,我又不是大拿神通。”柳姨娘吧这句话用软的、硬的,软硬兼施的语调讲了无数遍,可一点用也没有。
不只是云姨娘,好几个丫鬟都把柳姨娘当做救星,默默地来到她房里,在门口边上站成一排,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垂着头站着。
柳姨娘骂也骂了,还用扣工钱赶出去威胁了,可她们一个个就是丝毫没有要散的意思。
柳姨娘摁着额角,长叹一声道:“你们都在这耗着也没有用,要是真有那个胆子,就去闯祠堂!”
云姨娘扯着帕子道:“你不用拿话讥讽我们,我们也不是没有试过,可离祠堂好几丈远就被崔进功那厮的走狗黑着脸蛮横地拦下来了。”
11. 第 11 章
柳姨娘瞥了她一眼道:“我就不信,连夫人的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云姨娘恨声道,“真听到什么动静,我怎么会不告诉你?”
柳姨娘无奈地摊手道:“那就让她们一直在远处守着!总比来堵我强!”
云姨娘头偏过去,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不是说他们要逼她断指发誓吗?但总不能连句叫喊声都没有吧?族里又不是没有执过宗法!”
“还有断指,哪用得了这么久?她才十七,十三岁就被困进宅子里头了,根本就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说到这里,云姨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娟儿情不自禁地流着泪走过来,给云姨娘擦眼睛,劝她不要哭了。
素来刚强的柳姨娘最看不得旁人哭了,她气恼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被她急躁的动作带倒了。
“哭!哭!你们一个,两个,非要将哥儿、姐儿吵醒才甘心?断指是我听族里的小道消息推测的。也许不一定是断指呢……”
这时,管家娘子推开了房门,走进来,悄声说道:“两位姨娘,祠堂围着的小厮们撤了,听说散了,族长他们坐轿子回去歇着了。”
屋子里再也没有一丝哭声,都齐齐将视线投向管家娘子。
“只是仍旧还没有我们夫人的信,那个跟着的小丫鬟也不知被调到哪儿去了。夫人好像没出来,就在祠堂后院里待着,由擦牌位的婆子伺候着她,祠堂开着的门还有进功老爷的随从轮班守着,我们进不去。”
到处探听的管家娘子满头是汗,柳姨娘拉着她正在圆桌边上坐了。
管家娘子受宠若惊地急急起身,指着旁边的矮凳,道:“柳姨娘,这可使不得,奴婢坐那就好。”
柳姨娘立刻拦住她,“都是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我们家又不是高门大户,如今已经是平头百姓了。况且若真是计较,管家娘子你是府里的老人了,伺候过老太爷的,有什么坐不得的?”
云姨娘也给管家娘子倒茶,劝道:“就是,我和柳姨娘不能轻易出门,外面的事都得劳烦你呢,坐也坐得,这茶也喝得。”
管家娘子不住地点头,将茶水喝光,认真道:“两位姨娘,依老身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夫人现在好好的,还没有出什么事。明天天一亮,我又过去打听着,只不过族长家的奴仆向来嚣张……”
柳姨娘立马接话,让管家婆子放心,“使些银子罢了,这有什么。”
话停一停,她露出苦笑,“我最心惊胆寒的是,族里那些个老太爷究竟想要拿我们夫人怎么办?是死是活,给个准话也好。族里的事,告到官府去,都不接状纸,他们怕什么?……”
眼看着云姨娘又要掉泪了,管家娘子忙不迭地给柳姨娘使个眼色。
柳姨娘住了住嘴,想了想正色道:“进功老爷是个比较好说话的,明天,我到他家里走一趟,问问他夫人的情况。”
云姨娘会意地点了点头,道:“我跟着你一起去。”
第二日一大早,还没等柳姨娘和云姨娘梳妆打扮好,那个跟着谢疏溦去祠堂的小丫鬟就跑回来了。
大家都在崔进明的书房里,小丫鬟一被带进来,一见着柳姨娘的面,便跪下哭喊道:“柳姨娘可了不得了,我这些时辰都被他们关在祠堂的柴房里,别说见夫人的面,连日夜都不知道!今日一大早,开门声把我弄醒了,我睁开眼睛一看,是刘妈妈!”
云姨娘急急地走上前去,捉住她的手,问道:“你把话说清楚!是哪个刘妈妈?”
小丫鬟咽了咽口水,大声道:“是咱们府里的刘妈妈。”
云姨娘回头望着柳姨娘,错愕道:“她不是在房里服侍着老夫人吗?怎么会到祠堂那边去?”
柳姨娘耸耸肩道:“我哪里知道,她想去哪里谁拦着住?她不是老夫人胜似老夫人,门道比我们加起来都多,早知道……”
闻言,云姨娘仿佛有了希望,晃着小丫鬟的手,急切问道:“刘妈妈怎么了?你快点说!”
“刘妈妈偷偷把我放走了,让我回来报信。”小丫鬟一面说着,一面从胸前衣襟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递与柳姨娘,“刘妈妈叮嘱我,把这个交给您,她说您一看便知。”
柳姨娘一把将手帕夺过来,展开来看。
云姨娘惊讶道:“刘妈妈会写字?”
管家娘子回答道:“刘妈妈可是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还是陪读出来的呢。”
这会儿的功夫,柳姨娘已经匆匆看完手帕上的内容,将手帕摁在心口处,僵硬地跌坐在椅子里,都忘记叫小丫鬟起来。
“刘妈妈在这上面说什么了?”云姨娘摇摇欲坠,甚至不敢盯着柳姨娘的眼睛问道。
柳姨娘扯了扯嘴角,用力地笑了笑,说:“没事,是好事情。”
接着她朝丫鬟婆子们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事要和云姨娘商量。”
人一走,柳姨娘红光满面地说:“我得派人去将吴大夫请来,再去账房支银子去,有多少拿多少,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柳姨娘。”云姨娘神色不明地说道,“老爷的丧事刚办完,现在要银子,只怕要动用年下的米面粮油前了,我房里还有些体己首饰,你要用钱,你拿我首饰去当吧。”
柳姨娘含笑地看了她一会儿,话头一转问道:“云姨娘,你知不知道族长一家平日里和城里哪个大夫最相熟?”
云姨娘脱口而出道:“是有名的圣手,钱大夫。”
柳姨娘淡淡地“哦”了声,听不出喜怒道,“那就把这钱大夫和吴大夫一起请到咱们府里来。顺便也将我的首饰拿去当铺卖了,全是我当年在教坊司达官显贵赏的好东西,至少值个几百两。”
云姨娘倒抽一口冷气,惊呼道:“要这么多?”
一副黄金头面才一百多两白银,她原以为光是用她的那一副就够了。
柳姨娘站起来,缓步走到云姨娘身侧,俯耳道:“咱们又不是叫人家来看病开药的,是求人家来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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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价钱自然是不同的。”
说完后,柳姨娘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姨娘。
云姨娘躲着她的眼睛,轻轻地抿了抿嘴唇,小声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不过我就知道一件事,大夫就是来救人的。若是他们不肯收下银子,我就拉着辉哥儿给他们下跪磕头,直到他们答应为止。”
柳姨娘忽然觉得好笑,原来这府里最天真的人,是当过丫鬟的云姨娘。
她咬牙低声道:“我还以为刘妈妈和老夫人一条心,恨不得我们一个个下去陪老爷呢!反正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三年孝期一过,大少爷就可以娶妻了!姐儿、哥儿可以交给哥嫂来看顾。”
柳姨娘仰头轻哼一声,“没想到,倒是我的不是了,你们都是好人,背着我这个坏人,做出这种不要命的事。”
云姨娘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咬死不承认道:“柳姨娘你的话我实在是听不懂,都火烧眉毛了,夫人等着大夫救命呢。”
柳姨娘闪到她面前,摁着她的肩膀,一字一顿道:“虽然老爷是你照顾得多,为了老爷的自尊心着想,也没人提那种事。但他的身体状况能瞒得住我?老爷落了水后,根本就不能行房了。你告诉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哪里来的?是谁的孽种?老爷待她那样好,她居然红杏……”
云姨娘有些崩溃地摇头道:“你别说了,夫人不是那样的人。”
见状,柳姨娘放过她,轻声道:“言多必失,你要是不多提一句,你不知道刘妈妈会写字,我哪里会怀疑你?”
云姨娘破罐子破摔道:“现在你一清二楚了,你帮不帮忙?”
柳姨娘冷笑道:“我要是不愿意搅进这趟浑水里,何必说话试探你,装糊涂好了,万一他日事情败露,我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云姨娘即刻拉着她的手,微笑道:“那我们将管家娘子喊进来,将事情给办了。”
柳姨娘拦住她,“等等,我还有话问你,到时候孩子哪里来?”
担心来不及的云姨娘,干干脆脆道:“刘妈妈说买一个或者偷怀一个都可以。”
柳姨娘一听,沉吟片刻,口吻犹豫道:“要是按你们计划的,收买钱大夫、吴大夫,那就要把不少人都牵涉进来了,越多人知情越不安全,你们想过吗?”
“怎么没想过?”云姨娘跺脚道,“可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柳姨娘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跟她耳语道:“我祖上有一颗流传下来的假孕药。”
她们自己能瞒天过海,就不用收买大夫了,也无需用到旁人,那此事就只有四个人知道了。
云姨娘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半天才讷讷道:“那你把药拿出来,我想办法将药送到刘妈妈手里,让夫人偷偷服下去。”
柳姨娘面上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暗暗庆幸,这几年因崔进明病着,就连她屋里也存有一些药材。
而她要的那几味可以扰乱脉象的药材,都在其中,只需半刻,她就能将“假孕药”配好。
12. 第 12 章
和煦的晚霞投入二楼的卧房里,屋子里的物件在亮光里微微变了色。
谢疏溦缓缓睁开眼睛,她看见的不是阴曹地府,而是藕荷色的帷帐。
凝着四柱架子床上雕刻的残缺的莲花,谢疏溦忽然想到谢家人。
自从崔进明不慎跌入冰湖里,身体垮了之后,她一想到谢父或者其他人,总像是怕被烫着那样,轻轻一触就避开。
而周围的人,也默契地不提,节礼柳姨娘默默地派人送到谢家,她不问,柳姨娘就不说。
如今她的脑子忽然清明了,这些娘家的亲人,这几年不曾来崔家看过她一次,崔进明去世后,只有她的大哥独自一人来吊唁,然后连坐都没坐,就匆匆离开了。
谢疏溦收回停留在残荷上的目光,感到莫名其妙的反胃,微微地挪动了一下身躯,就猝不及防地落入满天的霞光里。
视线一下子就亮了,谢疏溦眨了眨眼睛,就听到月儿惊喜地叫道:“醒了,夫人醒了!”
然后谢疏溦就看到云姨娘脸上挂着笑,急匆匆地出现在她床头,一把攥住了她的左手,柔声道:“你可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好好躺着可不要起来。”
谢疏溦还没来得及开口应声,柳姨娘纤弱的身影就立在床沿边上,她开玩笑道:“云姨娘,跟夫人说话呢,什么你呀我的,尊卑不分,该打嘴巴了。”
随后谢疏溦的另一只手也被紧紧地握住了,柳姨娘笑得真心实意,“恭喜夫人,大夫说您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应该是端午节前就有了。这可是老爷这一支的香火,老爷泉下有知,也走得安心了。”
说到这里,柳姨娘垂下眼帘,接着笑中带泪道:“夫人您怀着老爷的遗腹子,族里的老太爷们不可能再提殉夫的事儿了,所以您被人好生地送回来了。这两天您受苦了,只管好生养着,为我们这一房延续香火。”
她们说的话谢疏溦一个字都听不懂,她骇然地瞪大了眼睛,翕动着苍白的嘴唇,想说,这不可能。
崔进明病了这么些年,她是身子长成了,月事也来了,可谁还顾得上张罗圆房的事?她更没有避着所有人和崔进明有过亲密之举。
但是柳姨娘和云姨娘用力盯着她的脸,仿佛要在她脸上齐齐戳出两个洞,平日里相互淡如水的两个人,竟不约而同地大力捏了一把她的手心。
谢疏溦的嘴唇不动了,她的眼神也恢复了沉静。
谢疏溦的眼睛落在柳姨娘巴掌大小的白皙脸蛋上,又转到云姨娘那敦厚圆润的鼻子上,好像不认识人了,如同孩童般天真地打量着。
柳姨娘含笑放下谢疏溦的手,招呼一旁侍候的月儿,“还愣着干什么?!没点眼力劲!夫人醒了,可以喝药了,赶紧去厨房将安胎药和膳食取来,伺候夫人用了。”
发着呆的月儿如梦初醒,慌忙地应了,“柳姨娘我这就去!”
说完后,就低头朝屋外跑,生怕晚了一步,又被柳姨娘高声训斥。
屋子里只有谢疏溦、云姨娘和柳姨娘三人,谢疏溦怯生生地看着她们,声音粗哑又无助。
“族里的人想要我死。一开始我是不愿意死的,后来我禁不住了,又觉得对不起老爷,开口要了白绫,想要一头吊死,合了他们的意。我死了,说不定明年府里都不用交税了。”
柳姨娘捂嘴轻笑,像是谢疏溦讲的是一个笑话,“夫人想错了,睡一觉就好了,没有人要你死。日后不可以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了,没头没尾的,都是要当娘的人了。”
云姨娘也用同样的语气,微笑着说:“族里的那些老太爷,人老了,话也就多了,无非是想找夫人过去,唠叨几句,让夫人记得老爷和族里的好,恪守本分罢了,什么死不死的,没有这么严重,夫人年纪还小,一时被这阵仗吓坏了,瞎想到哪里去了?”
她们两个说完后,就用炙热的眼神盯着谢疏溦的脸,眼睛都不眨一下,专注得像是在穿针引线。
有生之年谢疏溦第一次尝到安胎药的滋味,她一言不发地一口气喝完,味道比起她娘喝下去的药甜多了。
温热的汤药润平了嘴唇上的褶皱,在祠堂里钻进五脏六腑的寒气也通通被逼了出来。
谢疏溦昏昏欲睡,又想躺下睡一觉了,然而骤然生变,她眉头一拧,猛地推开药碗的边缘,对着放置在床边的痰盂一阵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云姨娘一面拍着她的后背,一面用眼神示意柳姨娘去倒杯水来,她掉过脸来,看着惊疑不定的月儿,言语间全是喜悦,“没事,夫人这是开始害喜了,明早等大夫来了,再问问他,开点止吐药就好。”
“怀孩子就是这样的,月儿你作为伺候夫人的人,可得多学学,别老是一惊一乍的……”
吐够了的谢疏溦直起身,眼睛扫过屋子里的人和物,她怀疑自己到底醒没醒来,还是做梦?
所有人都挂着十分笃定的神色,说着言之凿凿的话,都在告诉她,她的的确确怀有身孕了。
谢疏溦低头失神地看着腹部,又想到自己的反应,跟云姨娘怀着辉哥儿那时毫无差别,难不成她真的怀孕?
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了,她不想跟人反驳,那自己就当这是真的好了。如果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云姨娘呢喃的温柔小调越来越模糊,谢疏溦感知到自己的手缓缓地从云姨娘的手心里滑了下去,眼帘也同时往下垂。
谢疏溦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再次清醒过来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她没有喊月儿,自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身体比之前更轻松了,恢复了元气。
屋子里的铜灯亮着,谢疏溦知道这是月儿又马虎了,要是被柳姨娘知晓,能拿出去教育所有的丫鬟婆子。
也不怪柳姨娘小气,这么些年家里只进不出,还支了不少存银,老爷没了,将来的经济状况更是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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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难了,该省的省该花的花,哪怕口头说得再困难,她都没有降过下人们的月例。
丫鬟婆子小厮们这些年能安分守己,专心做事,也是因为这个,要不然他们早就求着柳姨娘她们寻个好人家将他们转手卖了。
想完了轻松的事,谢疏溦又慢慢地想起来那些不好的事。刘妈妈是她在祠堂昏过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她对刘妈妈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因为她伺候的是阴沉沉的老夫人,她本人也阴沉沉的。
后来,老夫人想要害她摔死,她心里对刘妈妈是恨着的,虽然那恨意很浅,她也从未对人说过。
因为她不想死,她眼睁睁地看着亲娘一点点没气,也没想过死。
人们常说,活得越久,越不想死,她虽年轻轻轻,但常年累月地照顾着重病的母亲,也像那些老人,越来越恐惧着死亡。
哪怕当年崔进明没有救她出火坑,她嫁了继母的侄子,日子过得比现在艰难一万倍,她也不会想死的。
而老夫人差点害她没了命,她不像府里的人说的那么心性稚嫩,只记着旁人的好,不会去记仇。
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刘妈妈怎么会及时赶到祠堂救她呢?
刘妈妈可是用眼神无时无刻地在说,她心里只有老夫人和老爷的血脉,府里的其他人活着都是在浪费粮食。
谢疏溦想不通,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她心里对刘妈妈的恨意消失了,从今以后,她活着一天,就看顾老夫人一天。
有一个暗影悄悄地靠近了帐子,罗布被撩开,云姨娘坐在床沿上,轻声道:“夫人,现下屋子里只有你我二人。”
谢疏溦茫然地抱着双臂,低语道:“云儿,我是真的真的怀了老爷的孩子吗?”
“这事夫人心里难道不清楚吗?”云姨娘伸手将枕头抚平。
“我想不是的,我这个苦命人可不信神佛和鬼神。”谢疏溦浅浅一笑,她的眼神变得澄澈有力。
云姨娘沉默地将她落在两颊的青丝撩回后背,才悄声说:“既然夫人明白,那就不必再说了。”
谢疏溦摇头,坚定道:“不,我得知道,你们是打算怎么做的?”
“万一,我露了马脚怎么办?”她眨了眨眼睛,和着被烛光晕着的半边脸,竟有几分微醺娇媚的样子。
云姨娘无奈地叹了叹气,小声道:“夫人怀有身孕的事,是我和刘妈妈一时情急想出来的……”
谢疏溦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刘妈妈为什么要救我?我以为……”
云姨娘冷冷地笑了,道:“她是恨不得我们这些妻妾一个个下去给老爷作伴,可她更恨族里的老太爷们,刘妈妈将老夫人当做命根子,老夫人变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是谁造成的?”
谢疏溦将头歪到云姨娘的肩上,听着这语气,谢疏溦知道了云姨娘也恨起了族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