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而行》
1. 第 1 章
当北方最后一丝凛冽的寒意,被第一缕真正暖煦的阳光驱散时,春天悄然降临了。仿佛一夜之间,这片沉寂了太久的大地,换上了一袭由新绿、嫩黄和浅粉晕染成的春衫。春的脚步轻盈,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拂过冰封的河流,唤醒蛰伏的生灵,让每一粒深埋的种子都感受到了破土的悸动。万物,或早或晚,在湿润的泥土气息中,缓缓睁开了惺忪的眼睛。
清晨,东方天际泛出一抹清冷的鱼肚白,继而,被一丝丝、一缕缕地晕染开,透出熹微的暖金色。太阳,即将喷薄而出。微风掠过田野,携着泥土特有的、混合着腐殖质和新生青草的芬芳。厚厚的积雪早已消融殆尽,土地变得松软、湿润,如同饱饮了琼浆,每一寸都散发着浓烈而鲜活的、独属于春天的气息。
河畔的柳枝,抽出了鹅黄的嫩芽,细密如烟,在微风中摇曳生姿,那掺杂着嫩黄的翠绿,柔软得仿佛能撩拨人心。榆树的枝桠上,一串串、一簇簇碧绿的榆钱儿挂满了枝头,像无数小巧的玉铃铛,又似新缀的翡翠,在晨光里轻轻招摇。不甘示弱的杏花、桃花,也相继吐蕊,粉嫩的花瓣在初升阳光的抚弄下,薄如蝉翼,透出光晕,恰似少女娇羞时晕上双颊的红霞。
北方的春天,是蛰伏后勃发的希望,是冻土下奔涌的生机。她以温暖的阳光为笔,以和煦的春风为墨,以绚丽的花朵为色,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绘制出一幅充满力量的画卷。她唤醒了沉睡的泥土,唤醒了沉寂的生命。农人们怀着虔诚,在松软的土地上播下饱满的种子,也播下对金秋沉甸甸的期盼。北方的春天,是一首在旷野上低吟浅唱的诗,是一幅用生命渲染的斑斓画卷,是一曲在风中流淌的、充满韧性的歌谣,让人沉醉,也让人在沉醉中生出一丝对时光易逝的淡淡留恋。
1996年的春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漫过了青阳县监狱那高大冰冷的围墙。
上午十点。阳光穿透疏淡的云层,带着几分试探性的暖意,斜斜地洒落下来,照亮了那扇厚重、斑驳的铁门。铁锈的暗红与油漆剥落后的灰黑交织,像一块凝固了时光和罪愆的疤痕。门轴发出沉重、滞涩,仿佛锈蚀了千百年的“吱呀”声,缓缓开启。一个身影,略显迟疑却又坚定,从那隔绝了三年光阴的门洞里,一步,一步,跨了出来。
是陈轩。
他穿着简单的灰蓝色夹克和黑色裤子,夹克里是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朴素的衣着遮掩不住年轻人挺拔的身姿。夹克的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小段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脖颈。他的眉宇间,凝着一层与二十一岁年纪极不相符的沉郁和稳重,那双眼睛,像是深潭,映着天空的蓝,却又沉淀了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沧桑,仿佛短短三年,已让他阅尽了一生。
“哥!”
一声呼唤,清脆如银铃,又带着一丝哽咽,骤然撕裂了门前的沉寂。一个娇小的身影,像一阵裹挟着花香的风,猛地撞进陈轩的怀里。两条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臂,死死地环抱住他的腰身。是陈轩的妹妹文静。她将脸深深埋在陈轩胸前,温热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串,汹涌而出,顺着她粉嫩的面颊无声滑落,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衫。
陈轩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轻轻将怀中的少女移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精致却布满泪痕的小脸。指尖粗糙,动作却无比轻柔,他细细地、一点一点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低哑而温软:“文静,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上学吗?”
文静抬起泪眼,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无尽的、孩子般的依赖。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陈轩的脸,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着他的轮廓,仿佛要将这三年来错失的每一眼,都在这一刻补回来。“陈墨大哥来接你,我,我请假了。”她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思念。
看守所门口旁,停着一辆黑色摩托车。车旁,一个身材魁梧、面相憨厚敦实的青年正倚车而立,正是堂哥陈墨。他看着相拥的兄妹,脸上露出朴实宽厚的笑容,朝陈轩点了点头,声音沉稳:“陈轩,回家。”
“嗯。”陈轩应了一声,嘴角牵起一丝久违的笑意。那笑容里,有对那条通往家门、通往温暖与安宁归途的深切渴望。
陈轩那个不大的旅行包被搭在摩托车的油箱上。他跨坐中间,文静坐在最后。陈轩的双臂紧紧抱住陈墨厚实的腰背;文静则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搂住哥哥的腰,将脸贴在他宽阔又无比踏实的后背上。三兄妹就这样挤在一辆摩托车上,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嘶吼,载着他们,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随着速度逐渐提升,风开始在耳边呼啸、喧嚣。那风不再是高墙内死寂的冷风,它变得活泼、调皮,像无数个挣脱了束缚的精灵,在耳边嬉戏打闹,追逐着车轮卷起的烟尘。风里裹挟着原野上最纯粹的春之气息,这些气息,争先恐后地钻进陈轩的鼻腔,霸道地涌入肺腑,又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自由!这阔别了整整三年的自由气息!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整个春天,连同这无价的自由,都贪婪地吸进去,刻进身体里的每个细胞。
回家的路,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陈墨每一次拧动油门,陈轩的心便跟着那引擎的震动猛地一颤。不算长的一段路,他感觉无比漫长,仿佛重走了一遍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程。归心似箭,恨不能肋生双翼;却又满心踌躇,家越来越近,脚步却似有千钧之重。
他微微侧头,感受着身后妹妹紧紧环抱的双臂传递过来的力量和温度。还好,他还有文静。为了她,这盏在风雨中飘摇的小灯,他也必须重新点燃对生活的全部热望。不自觉地,他环抱着陈墨腰身的一只手,悄然松开了些许,摸索着,然后紧紧地、牢牢地扣在了文静那双环抱着自己、带着微微凉意的小手上。
文静的身体微微一震,随即,她将哥哥搂得更紧、更用力了,仿佛要把自己小小的身体嵌进哥哥的脊背里。三年了!整整一千多个日夜的等待和煎熬,她的哥哥终于回来了!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肆无忌惮地依靠、可以毫无保留地袒露软弱的港湾。她的头深深埋在他的后背上,这背脊的触感、气息,早已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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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灵魂。她,是伏在哥哥背上长大的孩子。
每当在学业上遭遇挫折,委屈心酸,灰心丧气时,她的脑海中总会清晰地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哥哥背着她,踏着雨后泥泞的田埂,顶着呼啸的北风雪片,追着缓缓沉入西山的落日余晖,一步步,稳稳地向前走着。那后背,是她风雨飘摇中唯一的避风港,总能让她在绝望的边缘重拾一丝勇气,擦干眼泪,继续前行。哥哥的后背,承载了她从懵懂孩童到青涩少女的全部记忆,那些或欢笑或哭泣的时光碎片,都在这背脊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还有爷爷奶奶,二叔二婶,他们对她也很尽心,供她读书,照料她的生活。可她活得那么小心翼翼,那么乖巧懂事,像一个戴着面具的娃娃。只有在哥哥背上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她才可以卸下所有防备,尽情地撒娇,不讲道理地耍赖,可以毫无负担地沉沉睡去,做着安稳而香甜的梦。此刻,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春潮,一波又一波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房。泪水再次无声地奔涌而出,浸透了哥哥后背的衣衫,那温热的湿意,仿佛也熨帖了她自己那颗长久以来酸楚、紧缩的心。
摩托车轰鸣着驶进熟悉的村子。陈墨没有停车,一路与碰到的乡亲点头打着招呼,车子径直开到了陈轩家那熟悉的小院门前。“你们先回家收拾一下,我回去说一声,一会儿你们过来吃饭。”
陈轩拎着包,站在自家那扇漆色剥落、木质纹理清晰可见的院门前。三年了。这扇门,熟悉得刻骨铭心,却又陌生得恍如隔世。木质的门板上,岁月和风雨的痕迹纵横交错,那些曾经被他年少时随手用石子、小刀刻画的印记,依然顽固地留在那里,像一道道沉默的疤痕,无声地诉说着尘封的往事,静静地等待着漂泊的归人。
“哥,回家。”妹妹的声音轻轻响起。她伸出手,挽住了他的胳膊,仿佛要给他力量,然后,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院门开启的“吱呀”声刚过,正屋的门帘便被猛地掀开。一个身影,带着风,卷着一股子熟悉气息,闯入了他们的视线。“陈轩!文静!可算回来啦!”
是二婶刘玉花。她约莫四十多岁,脸庞被经年的日头晒成了匀称的深麦色,像涂了一层温润的、饱经风霜的釉彩。眼睛不算大,却异常明亮有神,目光清澈温和,像山间静静流淌的泉水,望一眼,便能让人心头安定下来。她穿着一件蓝布褂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嘴唇因操劳有些干裂,嘴角却习惯性地微微上扬,总是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矫饰,只有对生活最本真的接纳和对家人最质朴的善意。这看似粗粝的外表下,跳动的是一颗金子般温厚善良的心。
“二婶!”陈轩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哽咽。
刘玉花快步走到陈轩面前,踮起脚仔细端详着他,眼神里有心疼,有欣慰:“嗯,挺好,不胖不瘦,人也干干净净的!赶紧进屋。”说着,不由分说地接过陈轩手里的包,另一只手有力地挽住他的胳膊,半扶半推地将他往屋里带。
2. 第 2 章
屋内光线稍暗。陈轩的目光落在炕头。“爷爷,奶奶。”他声音低沉而恭敬。
炕沿边,陈轩的奶奶像是被这声呼唤惊醒了,颤巍巍地扶着炕沿站起来,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她踉跄两步,一把将失而复得的孙子死死搂进怀里,压抑了三年的担忧、心疼化作无法抑制的呜咽,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爷爷依旧坐在炕沿上,沉默地吧嗒着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锅,袅袅的青烟缭绕上升,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只有那一下比一下更深的吧嗒声,沉甸甸地诉说着老人心中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刘玉花看着这祖孙相拥、悲喜交加的一幕,鼻子一酸,眼眶也瞬间红了。她悄悄背过身,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用粗糙的手背飞快地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花。陈轩母亲的音容笑貌猝不及防地浮现在眼前:那个身体一直孱弱的女人,自从儿子锒铛入狱,便如同被抽走了主心骨,忧思成疾,终日郁郁。两年前,便缠绵病榻,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带着无尽的牵挂和遗憾,撒手人寰了。
刘玉花清晰地记得嫂子临走前的那个夜晚。嫂子躺在炕上,气若游丝,却异常固执地拉着刘玉花的手,硬是把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布包塞进她手里,里面是家里仅存的六百多块钱。嫂子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恳求和托付:“他二婶,让文静读书。他们兄妹,就,就交给你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刘玉花的心上。
这份沉甸甸的临终嘱托,像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得刘玉花喘不过气。这两年,她竭尽所能地照料着文静这个侄女,供她吃穿,供她上学,生怕有半点亏待。可她心里明白,这个表面上总是乖巧懂事、笑容甜美的姑娘,内心深处从未真正放松过。这让她无论付出多少,都感到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奈。如今,陈轩回来了。她知道,文静心底那根紧紧绷着的弦,终于可以稍稍松弛了。这个侄子,才是文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无需伪装的依靠。
她默默地看着老太太哭了一会,任由老人家尽情释放着积压的情绪。直到哭声渐渐转为抽噎,她才起身,走到墙角的脸盆架旁,倒了点暖壶里的热水进盆里,拿起毛巾浸湿、拧干,走到陈轩身边,递给他:“孩子,给,给奶奶擦擦脸。”随即又转向老太太,轻柔地劝慰道:“好了,娘,别哭了。陈轩回来了,回来就好了!”
老太太在孙子的擦拭下,渐渐止住了悲声。刘玉花这才拉过陈轩的手:“陈轩,你娘走了以后,你爷爷奶奶就搬过来住了,跟文静做个伴儿。本来你回来,他们念叨着要回老宅去,怕挤着你们,我没让。他们二老身子骨还算硬朗,住在一块儿,互相有个照应。”
“嗯,都听二婶安排。这些年,辛苦您和二叔了。”陈轩的声音有些发哽,他下意识地用手里还温热的毛巾,也轻轻擦了擦二婶眼角残留的湿润。
刘玉花摆摆手,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意,“你大哥前几天紧赶慢赶,把西屋给你拾掇出来了,以后你就住西屋。被褥我今天都给你铺好了。眼下天气暖和了,住着正好。等入了冬,你看是在西屋自己生个小炉子,还是到时候来北屋来挤挤,都行。走,二婶带你看看去。”她说着,便拉起陈轩的手,引着他走向西屋。
西屋不大,约莫十来个平方。陈轩跟着刘玉花走进去,屋内有一股淡淡的、新刷白灰特有的、略带碱涩的生涩气味。这间从前堆放杂物、蒙尘纳垢的小屋,如今被彻底清空、打扫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四壁用新石灰粉刷过,显得格外亮堂。靠着南墙,支了一张不算宽大的单人床,铺盖叠放得整整齐齐。最触目的,是床头上叠放的那一床崭新的棉被,那颜色是无比纯粹、无比浓烈的火红!红得耀眼,红得灼热,在四壁素白、陈设简陋的房间里,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滚烫的暖意。
“陈轩,这阵子天还有点凉,就盖这床被子,”刘玉花看着那床红被,目光又落在陈轩脸上,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像母亲在叮嘱远行归来的儿子,“你要是不喜欢这颜色,等过了这阵儿,二婶再给你换个素净的。听话!”
泪水,毫无预兆地从陈轩的眼眶中汹涌而出,灼热地滚过他的脸颊。离开的三年,他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妹妹。尽管每次文静隔着探视玻璃来看他,总是用力挤出笑容,反复说着“二婶对我可好了”,可他从妹妹那双努力维持平静的眼睛深处,分明捕捉到了隐藏的委屈和如履薄冰般的不安。他曾无数次在心底揣测,二婶一家是否对文静不够尽心?今天,他终于踏进了家门。眼前这个小小的窝,没有华丽陈设,没有贵重物品,可每一处角落都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滚烫的用心。这份不输于母亲的、纯粹而炽热的关爱,像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流,瞬间充斥全身。那些强撑的坚强、压抑的自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再也无法抑制。
“孩子,别哭,别哭!”刘玉花慌了神,连忙抬起胳膊,用自己的袖子去擦陈轩脸上的泪水,“大了,都是大人了!这以后,这个家还要你撑起来呢!”她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充满力量,“快擦擦,你嫂子那头饭应该快做好了,收拾收拾,咱过去吃饭。”
昔日在冰冷的探视窗对面,大哥陈墨曾提及娶了隔壁村的邓红梅。邓红梅,他是认识的。她是小学时高他一级的邻村姑娘,留给他的印象如同一幅褪色的画:个头在同龄女孩中显得高大,尤其是裹着那件仿佛从大人身上扒下来的大红棉袄。棉袄臃肿肥大,下摆倔强地翘着,活像一只不合时宜地展开了翅膀的笨拙雏鸟。那些个冬日黄昏的放学路上,调皮的男生们最乐此不疲的游戏之一,便是伸出手去拽那翘起的、惹眼的衣摆。下一秒,往往是邓红梅炸雷似的怒喝和不顾一切地追打。
那时的她,泼辣得像一颗行走的朝天椒。她是家里的顶梁长女,下面还有个妹妹。或许是家庭的沉重过早地压在肩头,小学毕业后,她便辍学归家,默默地扛起了田间的生计。两村相隔不远,此后,田野阡陌、乡集窄巷,陈轩偶尔见过她忙碌的身影,那件红袄或已换下,但那股子风风火火的劲儿,却仿佛被土地浸染得更深了。
对于那时广袤土地上的孩子们,特别是女孩,小学毕业便辍学回家务农,是生活的常态,是一条多数人眼中清晰而注定的轨迹。他们的心房里或许曾有过一丝对远方的微弱向往,但生活的粗糙很快便磨平了那些细小的棱角。供养弟弟读书也好,补贴家用也罢,担子如此分明,哪还有委屈的余地?至于大学那束耀眼的微光,缥缈遥远如同天际的星星,是梦中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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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触及的存在。
如今,面对这份团聚的邀请,陈轩感到一股无形的自卑爬上脊背,他喉咙发紧,声音低得几乎飘散在屋里沉寂的空气里:“二婶,我就不过去了吧。刚从那儿出来,我就在家,随便对付一口。您带爷爷、奶奶和文静过去就好。”
他心里的明镜清晰地映照出世俗的偏见:一个刚刚从铁窗里走出的人,周身仿佛都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晦气。二叔二婶或许不在意,但那新进门的嫂子呢?即便儿时有些交集,陌生感终究占了上风。他从未曾对自己的当年的行为有过半分悔意,但那三年时光留下的烙印却是横亘在现实中的一道铁的事实。他不得不借用世俗的、带着审判意味的眼光,一遍遍地将自己从头到脚地碾过。这番看似体贴的推拒,其源头是深植骨髓、盘根错节的自卑。这棵毒刺,非一朝一夕所能拔除。
然而,他话音还未完全落定,小院里便炸开一个爽脆明亮的声音,瞬间撕裂了屋内凝结的沉静:“娘!娘!饭都做好了!快带陈轩过去吃饭!”那声线直愣愣地冲撞进来。
陈轩与刘玉花闻声步出西屋。院子里,一个高挑而微丰的身影被正午的阳光拉得愈发挺拔,像一截敦实而修长的白桦。是她,邓红梅!
“邓红梅?”名字脱口而出,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熟悉感。
邓红梅循声猛地扭过头,那双泼辣的眼睛刀子般剜过来,随即双手重重往腰上一叉,冲着陈轩便是一串清脆响亮的炸雷:“邓什么红梅?叫嫂子!以后你小子也算落我手里啦!上学那会儿那些扯袄子拍巴掌的旧账,老娘可一笔一笔都记着呢!别杵着了,赶紧走,吃饭去!”那股子秋后算账的热乎劲头,竟冲淡了空气中那丝无形的冰冷隔阂。
陈轩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窘红,手指下意识地挠了挠鬓角,声音里透出几分无奈的笑意:“嫂子,那会儿可是你追着打我。”
“不招猫逗狗的,我能动手?” 邓红梅的唇枪舌箭显然比当年更加炉火纯青,轻轻松松将陈轩的话头噎了回去。
陈轩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像被风吹皱了的水波。他喉结微微滚动,声音再次变得艰涩,带着挥之不去的犹豫与自卑的踌躇:“嫂子,我就,就不过去了。”
“咋那么多废话!”邓红梅毫不客气地截断,那话语铿锵有力,带着不容辩驳的命令式,“带上换洗的衣服!水都给你烧好了,过去洗个澡,好好去去晦气!”她似乎对这无形的晦气嗤之以鼻,要用滚烫的水将它们洗刷殆尽。
随即,她朝北屋扬声喊道,那声音响得能惊飞檐下的麻雀:“文静!带着爷爷奶奶过去吃饭了!”喊罢,她两步跨到院角,随手拎起两把木头凳子,动作麻利得像在自家地里薅草。凳子腿磕碰着发出轻响。“屋里再带把凳子过来,家里的不够用,我先回去了,快点!”话音未落,她那高大而风风火火的身影已经转身,迈开大步朝院外走去,那背影带着一股子乡野间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邓红梅的磊落与直接,像一股强劲的风,瞬间吹散了陈轩心底那点疑虑。他不再作多余的矫情与推拒,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回屋,从包里翻出一套替换衣物,又沉默地抄起一把木凳。一行人踏出院门,走上了前往二叔家的那条熟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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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3 章
进了二叔家的院子,空气中弥漫着柴火饭特有的暖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气。陈轩刚跟二叔陈永柏低声打过招呼,就被一阵风卷到面前的邓红梅截住了去路。“洗好了,穿好衣服叫我!”她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推向西屋,咣当一声带上了门,动作干脆利落得像在指挥一场小战役。
西屋里,水汽氤氲。一只巨大的不锈钢澡盆蹲在中央,盛满了热水,蒸腾的雾气模糊了墙壁的棱角。旁边,一个大红的搪瓷脸盆静静搁着,釉色鲜亮。陈轩用脸盆舀出些水,温热的液体流过头发,带走积尘,也带走了几分重负。他脱去衣物,迈进澡盆。水流瞬间包裹住每一寸疲惫的肌肤,仿佛无数双温柔的手在抚慰。他闭上眼,深深吸气,肺叶间充盈着水的暖意和皂荚的微涩,一种迟滞了三年的松弛感,沿着脊椎缓缓爬升。这不仅仅是在洗去尘埃,更像是在告别一段被禁锢的时光。
堂屋里,饭菜的香气愈发浓郁。文静看着满桌菜肴,开口夸道:“嫂子,做了这么多好吃的,真厉害。”
“小嘴抹了蜜,”邓红梅笑着,手脚麻利地摆着碗筷,“不过你嫂子我这手艺,在咱村儿也算拿得出手!”一家人的说笑声像暖流,在小小的堂屋里流淌,静静等待着那个刚刚洗去风尘的人。
“嫂子,我洗好了。”陈轩的声音从西屋门口传来,带着水汽浸润后的清爽。
“咋这么快?跟你哥一个德行,白瞎我烧那么大一锅水!”邓红梅嘟囔着,风风火火地走出去。
她在陈轩面前站定,那双泼辣的眼睛上下扫描了一遍,然后突然正色道:“别动!”她伸出手,煞有介事地在陈轩头顶比划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陈轩从此无病无灾,顺顺利利,干啥啥行!”语毕,她自己先绷不住,咯咯地笑起来,笑声爽朗,像一串银豆子洒落在青石板上。“好了,这下干净了,进屋吃饭!”她不由分说,推着陈轩的肩膀进了堂屋。
“嫂子,这你也会呀?”文静眨着好奇的眼睛问。
“你嫂子我啊,”邓红梅眉梢一扬,带着几分粗粝的自得,“除了学习不会,其他的啥都会!”一屋子人都被她逗乐了。
待众人坐定,陈永柏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稳稳端起酒杯,嗓音低沉却透着欣慰:“来!今天陈轩回来了,一家人团圆,干一杯!”酒液在粗瓷杯里晃动,映着几张朴实的笑脸。
几杯温酒下肚,驱散了初春的微寒,也暖热了拘谨的气氛。刘玉花看向陈轩,目光温和得像晒暖的棉絮:“陈轩啊,这两年你家那几亩山坡地,都是我和你二叔在打理。咱这地方,土薄石头多,种粮食实在卖不了几个钱。去年开春,索性都种上了桃树,再有一两年,就该挂果了。你先歇两天,缓口气儿,回头让你二叔带你去地头认认,以后这地就归你侍弄了,有啥不懂的,只管问我们。”
陈轩拿起酒瓶,给二叔二婶杯中斟满,自己的杯子也稳稳端起:“敬二老一杯,这些年,辛苦您二位了。那地……”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地还是你们种吧。我不会伺弄庄稼,也……不想种。”
“砰!”陈永柏刚举起的酒杯重重落在桌上,酒液溅落到饭桌上。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不悦:“不种?不种你干啥?等着天上掉馅饼?还是喝西北风?”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饭桌上。
陈轩心头一紧,忙解释:“二叔,不是,我是想,我想……”
话音未落,就被邓红梅的大嗓门横刀截断:“陈轩!想什么想,支支吾吾的!小时候放学路上拽我棉袄那股子混劲儿呢?进去几年倒给教育成个温顺小绵羊了?”
陈墨立刻瞪了她一眼。
“瞪什么瞪?就你眼睛大?”邓红梅毫不示弱,声音拔高了几分,“又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儿!不就打断了那混蛋一条胳膊吗?要换了我亲妹子被人欺负,老娘拿刀砍死他都不解恨!”她猛地转向陈轩,眼神灼灼,语气斩钉截铁:“陈轩!是爷们儿就挺直腰杆!没啥丢人的!咱老陈家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拧成一股绳,铆足劲儿挣钱!供文静上大学!大学生!咱村儿谁家出过?”
“也就最后这句像点人话。”陈墨低声嘟囔了一句。
“你别说,”邓红梅顺杆就爬,话里带着点戏谑的自嘲,“咱老陈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一个个榆木疙瘩脑袋,没成想一捡,倒捡回来一个!”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感觉说错了话,用手捂住了嘴。
刘玉花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声音带着责备:“红梅!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的?啥话都往外蹦!”
“二婶,没事的,”文静的声音轻说道,“这事儿,我从小就知道。”
“就是,文静都这么大了,还藏着掖着的干嘛。”邓红梅嘴上还在强撑,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点讪讪的味道。
陈永柏怕这婆媳俩再掐起来,赶紧岔开话题:“陈轩,要不,你跟着你哥干装修吧?你嫂子一个妇道人家都能学会,你这手脚麻利的,一准儿行!兄弟俩在一块儿,互相照应着,我们也好放心。”
一听公爹夸自己,邓红梅那点不自在立刻抛到九霄云外,劲头又上来了:“陈轩!简单得很!跟着你哥干的有五六条汉子呢!虽说我是个女的,可论上手快,他们都得靠边站!不过嘛……”她话锋一转,眼风扫向陈墨,带着点得意,“手艺是学到手了,人也稀里糊涂让他给骗来当了媳妇!”
陈轩奶奶一直含笑听着,这时忍不住打趣:“红梅呀,我们家陈墨这孩子呀,老实!娶了你这么个嘴皮子利索的媳妇,这辈子呀,当家是别想喽!”老太太的话激起一片快活的笑声。
陈轩的心定了定,拿起酒瓶,再次给二叔满上:“二叔,”他声音沉稳了些,“我在里头学了门手艺,摩托车修理。我想在镇上开个修车铺子。”这个想法,终于在他心中清晰落地。
“哦?有这手艺?”陈墨眼睛一亮,放下筷子,“我看行!现在村里摩托越来越多了,有点毛病都得往县城跑,折腾死人。你要在咱镇上开一家,保准生意不错!”
“就是……”陈轩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一丝愁云爬上眉梢,“我这刚出来,怕没人乐意把店面租给我。”那无形的烙印,像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邓红梅一听,手一指自己的空酒杯:“陈轩,给嫂子满上!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她拍着胸脯,底气十足。
陈轩赶紧倒酒,双手端起:“嫂子,我敬你。”
邓红梅豪气地一饮而尽,抹了下嘴:“我大姨家在镇上正街有间铺面,以前租给个裁缝,前阵子不干了。眼下就逢大集时,临时借给个卖烧饼的使使。放心吧,我去说,一准儿成!”
“县城卖摩托车和零配件的,基本都扎堆在火车站南边的稷山路上,”陈墨补充道,眼神里透着关切,“你抽空去转转,摸摸行情,算算开起来得多少本钱。别担心,我们给你凑。”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陈轩心头,他喉咙发紧,再次端起酒杯:“好!谢谢大哥,谢谢嫂子!”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回甘。
一家人围坐着,将一顿饭吃得暖意融融。饭后,文静帮着邓红梅收拾碗筷,清脆的碰撞声在灶间回响。
刘玉花将陈轩拉到一旁,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陈轩啊,虽说不过年不过节的,你出来了,明天该去给你爸、你娘坟前磕个头。明天周六,文静也歇着。按理儿,该你们自己预备东西,可你们年轻不懂这些,二婶先替你们张罗了。你爹娘在天有灵,不会怪罪的,以后补上也一样。明儿上午在家等着,我来叫你们。”
“嗯,二婶,让您费心了。”提到父母,陈轩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瞬间沉入冰冷的潭底。
见他神色黯然,刘玉花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孩子,别太难过了。这人呐,一辈子长着呢,哪能没点沟沟坎坎?要紧的是得往前看,过去的事儿,老搁在心里,是跟自己过不去。”
陈轩用力点了点头,哑声应道:“二婶,您放心,我会把日子过好的。”
刘玉花点点头:“等她们拾掇利索了,你就带文静先回吧。你爷爷奶奶下午还要跟着我们去地里搭把手。老辈人,只要腿脚还利索,就放不下地里那点营生。放心,不让他们干重活。你下午也别跟着去了,回去好好陪陪文静。这孩子,这两年你不在,跟我们在一块儿,总像隔着一层纱,放不开手脚。我给你们带点菜和干粮回去,那边油盐酱醋都是全的。晚上,你俩就在自己家开火,日子,总得自己过的。”她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提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塞到陈轩手里,里面是几样时令青菜和一包用干净笼布仔细裹好的白面馒头。
等文静和邓红梅收拾停当,陈轩便带着妹妹踏出了二叔家的小院。刚出院门几步,身后隐约传来刘玉花压低的数落声:“红梅呀,往后说话可得过过心,文静那孩子心思重,不像你,没心没肺似的。”
“知道了,娘。不过,我不光没心没肺,我也重!”邓红梅的声音带着点嬉皮笑脸。
“你哪儿重?”
“我体重重呗!”
婆媳俩毫不顾忌的笑声,像一串被风摇响的铜铃铛,清脆地滚过小院,又追出来,轻轻撞在陈轩和文静的耳膜上。兄妹俩不由得停下脚步,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奈,也带着一丝被这粗粝亲昵所感染的暖意。
“哥,袋子给我,我提着。”文静伸出手。
陈轩轻轻避开:“不沉,我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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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文静的声音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久违的、只属于他的撒娇腔调,“可我就想……让你背我嘛。”
“都多大了,还让人背?哥怕背不动喽。”陈轩嘴上说着,语气里却满是纵容的宠溺。
“我不管!就要你背!”文静的眼圈微微泛红,水汽在眼底弥漫开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委屈。
“好,好,背你。拿着东西也背得动。”陈轩顺从地蹲下身。文静立刻熟练地趴伏上去,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脸颊轻轻贴着他温热的后背。
午后的阳光,金子般洒落下来,暖融融地裹着两人。哥哥的脊背,依旧宽厚而坚实,像一道沉默的山梁,承载着过往的重量,也指向归家的方向。文静伏在上面,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透过薄薄的衣衫,敲打在她柔软的耳膜上。
“哥,”文静的下巴抵着陈轩的肩膀,声音轻得像梦呓,“你说,咱爸咱娘当年,为啥就没想着给我换个名字呢?”她的气息拂过陈轩的耳廓。
陈轩的脚步顿了一下,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回答:“他们,没什么文化。听说我和大哥的名字,都是特意找了先生给起的,那人还拍胸脯保证,这名字能保我俩都考上大学呢。”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
文静安静了片刻,似乎在咀嚼这简单的答案,然后才轻轻地说:“陈文静,我觉得也挺好听的呀?”
陈轩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一时竟无言以对。他抱着妹妹双腿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时间倏然倒流回那个寒意未消的黎明。陈轩的母亲王玉秀在炕上疼得蜷成一团,豆大的汗珠滚落。父亲陈永松套上裤子,胡乱蹬上鞋,推出那辆叮当作响的老旧自行车,载着妻子,在漆黑的村道上拼命向镇医院蹬去。车轮碾过坑洼的道路,发出沉闷的声响。等他们从医院出来,天色已蒙蒙发青,医院门口冰冷的石阶旁,一个小小的、裹在蓝底白花襁褓里的生命,像被遗落的包裹,安静地躺在地上。
一眼便知是弃婴。那个年代,生育政策收紧的绳索勒紧了许多家庭的脖颈,为了一个男丁的执念,有些人狠心将新生的女娃遗弃在别人屋檐下,祈求一丝渺茫的生路。
陈永松夫妇小心翼翼地上前。解开包在外面的小褥子,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确认是个女婴,襁褓里还塞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有厚厚的一摞钱,足足有两百元。还有一张纸条,上面用蓝墨水工整地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和一个名字:文静。
陈永松夫妇只有一个儿子陈轩,按政策不能再生育。看着襁褓里那小小的、并无残缺的生命,一个念头悄然滋生。回家路上,陈永松特意在村口小卖部停下,买了一条当时算得上体面的香烟。到家后,他揣着烟,敲开了村主任家的门。一番恳切的说明,一份朴素的请求。陈永松两口子在村里为人厚道,口碑不错,村主任沉吟片刻,点了头。那时的收养,远比如今简单得多。村主任领着这一家三口去镇上走了趟手续,一张薄薄的纸片,便将这个名叫文静的女婴,正式纳入陈家的户籍簿。
名字是文静。要不要改?按老理儿,收养的孩子该随养父姓,改成陈文静。夫妇俩私下里嘀咕过几次,最终却没改。心底深处,藏着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念:倘若儿子陈轩将来真说不上媳妇,就让文静嫁给他,反正不是亲兄妹,也无妨。
日子在泥土和炊烟中流淌。文静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聪明可爱,陈永松夫妇越看越喜欢,那份怜惜渐渐化作了骨血相连的疼爱。王玉秀常常摸着陈轩的头,郑重其事地叮嘱:“这是你妹妹,当哥的,得护着她,别让外人欺负了去。”
陈轩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突然降临的妹妹。从她能摇摇晃晃走路起,就成了他甩不掉的小尾巴。明明只大三岁,他却像个大人似的承担着保护者的角色。每次文静玩累了,小嘴一瘪,嘟囔着“哥,背”,无论当时在田埂上还是风雪里,陈轩总会咬咬牙,弯下腰,把那个小小的的身体背起来,一步步往家挪。每每被二婶刘玉花撞见,都会心疼地数落:“陈轩啊,快放她下来自己走,别把你压得不长个儿了!”
那些遥远的岁月,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底色是生活的粗粝和艰辛,却又被亲情细细描摹出暖黄的亮光。兄妹俩在母亲温软的怀抱和父亲宽厚的目光里,磕磕绊绊,却也快快乐乐地成长。如今,父母的身影已化作坟茔上的青草,只剩那挥之不去的回忆。
陈轩背着文静,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背上的人儿很轻,却仿佛承载着整个沉甸甸的家。他那双刚刚褪去少年单薄、初显成年棱角的肩膀,此刻清晰地感受到这份重量。脚下的路蜿蜒向前,通向那个同样需要他撑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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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 4 章
陈轩背着妹妹文静踏进了家门,他微微弯腰,文静便轻盈地滑下哥哥的脊背,像一只归巢的雀儿。陈轩手里还攥着那袋菜,沉甸甸的,他弯腰将它搁在地面上,取出里面白胖的馒头,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这熟悉的空间里,竟寻不到一个安放它们的位置。
目光缓缓扫过屋内的陈设,三年光阴仿佛凝固又仿佛汹涌流淌。一桌一椅,一窗一棂,都烙着旧日的印记,却又陌生得如同隔世。熟悉的轮廓下,藏着难以言喻的生疏。陈轩将馒头递给文静,“文静,把它们收起来吧。”
午间的酒意此刻才悠悠泛起,一股微醺的眩晕感爬上额角。陈轩下意识地晃了晃头。文静见状,心尖一紧,赶紧将馒头放进桌边那个用麦秆和玉米皮精心编织的篮子里。她拧开脸盆架上湿漉漉的毛巾,在清水中淘洗两遍,踮起脚尖,温热的毛巾便轻轻覆上陈轩的额头。“哥,是不是酒劲儿上来了?快去歇会儿。”
陈轩接过毛巾,指尖触到妹妹关切的目光,“没事,我自己来。许是这几天没睡安稳的缘故,擦把脸就好了。”文静抿着唇,麻利地为他换上一盆干净的清水。
离重获自由的日子越近,陈轩心头的期盼便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次次拍打着堤岸。他无数次在脑海中描摹着跨出高墙后的景象:拥抱亲人,呼吸自由清冽的空气,让久违的、不带铁窗阻隔的阳光照拂每一寸皮肤。
然而,这汹涌的期盼之下,潜流着同样深重的焦虑。这不安如同暗夜里的藤蔓,悄然缠绕,令他时常在深沉的寂静中惊醒,独自坐在冰冷的床沿,陷入无边的思绪沼泽。他辗转反侧,狱中岁月的碎片、家人模糊又清晰的面容、前途未卜的迷茫……种种念头如纷乱的潮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他拖入无法安眠的漩涡。即便偶尔坠入浅眠,那睡眠也薄如蝉翼,一丝风声、一声隔壁的鼾响、远处铁门的轻微碰撞,都能轻易将他从混沌中拽回,留下胸腔里急促擂动的心跳,久久难以平复。
凉水浸润过脸颊,思绪似乎清明了几分。陈轩在一条老旧的板凳上坐下,文静已捧来一杯温热的水,又悄然绕到他身后,纤柔的手指带着心疼的力道,为他揉捏着紧绷的肩膀。一杯温水落肚,陈轩才感觉那股淤积的浊气渐渐消散,身体的知觉一点点复苏。
“哥,好些了么?”文静的声音贴着耳后传来,满是关切。
陈轩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脖颈,“嗯,好多了。”
文静心里既盼着哥哥能好好休息,又贪恋此刻难得的相伴。她眸光微动,闪过一丝雀跃,“哥,我有礼物送你,等着!”话音未落,人已像一阵风似的卷进了自己的小屋,不一会儿,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纸箱子出来。
箱子开启,里面是满满当当、色彩缤纷的千纸鹤,堆叠得几乎要溢出来。“哥,”文静的声音带着郑重,“愿你从此往后,岁岁平安,万事顺遂!”
“这么多?全是你折的?”陈轩望着那一箱子的千纸鹤,心头震动,这该耗去妹妹多少晨昏?
“嗯,”文静用力点头,“去年在校园广播里听到一首叫《千纸鹤》的歌,才知道折一千只纸鹤能祈福。我就开始折,一天几只……想着等你回来那天,刚好一千只。你看,我用线串好了,十只一串,整整一百串呢!”她说着,拈起一串纸鹤,手腕轻旋,纸鹤便随着她的动作翩跹起舞,宛如花丛中一个轻盈的精灵,“哥,快看,它们飞起来啦!”
看着妹妹脸上漾开的纯真笑靥,如阳光穿透阴霾,陈轩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久违的、真切的微笑终于在他唇边悄然绽放。“好,”他声音温和,“走,把它们挂起来。”
文静立时像只被春风吹醒的雀鸟,欢快地帮着哥哥翻找所需。一会儿是生锈的铁钉,一会儿是细韧的麻绳,一会儿是沉甸甸的木柄铁锤……小小的身影在屋里穿梭忙碌。
忙碌了一个多小时,兄妹二人终于将那一百串千纸鹤一一悬起。或垂挂于黝黑的房梁之下,或簇拥在明亮的窗棂之畔,整个西屋顿时被这斑斓的精灵们点亮,流动着灵动的生机与无声的暖意。
陈轩在床边坐下,仰首望去。横梁上,纸鹤们错落有致,宛如一串串无声的风铃,悬垂着沉甸甸的祝福。“费了这么多功夫,”他轻叹,“可别耽误了功课。对了,文静,”他转向妹妹,语气认真,“高考就剩几个月了,想好考哪所大学没?”
“想好了,”文静的目光投向窗外,窗棂上悬挂的纸鹤在风中微微摇曳,相互碰撞,发出细碎如低语的沙沙声,“我想考省城的师范大学。”
1996年,大学并轨的浪潮席卷全国,昔日由国家负担的学费,如今多数院校已需自行承担,仅余师范、农林等少数例外。陈轩深知妹妹学业优异,一直留意着这些消息。“是因为学费吗?”他声音低沉却坚定,“文静,别顾虑这个,选你真正心仪的学校。放心,有哥在,一定供你。”
文静心中一暖,轻轻坐到哥哥身旁,将头斜倚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哥,你别多想,”她的声音轻缓下来,“说实话,我自己也有些茫然。问过老师,还是拿不定主意。”
陈轩抬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妹妹柔软的发顶,“我们这乡下地方,眼界窄,也给不了你什么好主意。真不想去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地方看看?说不定到了那儿,你就能找到自己的路。”
“我也想过,”文静抬起头,一双澄澈如水的眸子定定地望着陈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可我觉得当老师也很好。等我毕业了,哪儿也不去,就回咱们镇上的初中。我不想离家太远……我要陪着哥哥。”她顿了顿,目光执拗,“哥,你舍得我走远吗?”
对上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陈轩心头微微一滞,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低声道:“哥也不知道……只盼着你,能活得开心。”
兄妹俩走出西屋,陈轩不由分说地将文静赶回她的房间温习功课。他自己则拿出从二叔家带回的菜蔬,准备起兄妹俩的晚饭。刚把菜洗净沥干,院门外便传来响亮的呼唤:“陈轩!陈轩!”
木门吱呀开启,院子里站着两个满面笑容的年轻人。
“永年!言强!快进屋!”陈轩眼中迸出惊喜,连忙招呼。
当先进来的陈永年,与陈轩同岁。论族谱辈分,陈轩得恭恭敬敬喊他一声叔。可两人是穿开裆裤、滚泥塘一起长大的交情,那点辈分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后头跟着的王言强,比陈轩小两岁,打小就是他俩身后甩不掉的小尾巴,是个忠实跟班。
听到外间的动静,文静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言强哥,言梅姐呢?没一起来?”
王言强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含糊道:“她,她刚好有点事,抽不开身。”
“瞧你那点出息,编瞎话都编不圆,”陈永年毫不客气地戳穿,咧嘴一笑,“她能有什么事?准是你爹不让她来呗!”
王言强顿时窘得挠了挠头,赶紧岔开话题:“陈轩,你这是要做晚饭?要不咱们一块喝点?”
“好!”故友重逢的喜悦让陈轩脸上笑意舒展,“就是菜备得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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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拿去!”王言强话音未落,人已像兔子般蹿出了院门。
“嘿!记得带瓶好酒!”陈永年冲着那背影高声叮嘱了一句,回头冲陈轩挤挤眼,压低声音笑道,“他爹如今是咱村主任,家里油水足着呢!”
果然,不多时,王言强便拎着一块油亮红润的卤猪头肉、一只金黄喷香的烧鸡,还有一瓶颇为体面的汾酒回来了。文静也放下书本出来帮手。三人围着陈轩打转,择菜、烧火、掌勺,不多时,六个家常菜便热气腾腾地摆上了那张旧木桌。
四人围桌落座。“哥,”文静小声提醒,“你中午刚喝过,晚上少喝点。”
“就这一瓶,还能喝多?”陈永年已拔开酒瓶,麻利地给三个杯子满上,“他俩年纪小,少喝点,我多喝点就是了!文静,放宽心,醉不了!”
“我带来的酒,凭啥你喝大头?”王言强不服气地嚷道。
陈永年大笑着,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拍在王言强肩头,“小子,你家好酒成堆,回家再慢慢喝呗!下回来我家,散酒管够,让你喝个痛快!”
夕阳最后的余烬熔金般涂抹在小小的院落里,给院中那棵枝叶婆娑的梧桐镀上了一层暖融的光晕。满树淡紫色的梧桐花在晚风中簌簌摇曳,仿佛在向久别的主人颔首致意。四个年轻人围坐在老旧的木桌旁,谈笑声、碰杯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经年离别的疏离,点亮了彼此眼中久违的激动与温情。他们追忆着童年时在野地里撒欢、在河沟里摸鱼的淘气时光,那些被岁月漂洗得发亮的片段,此刻重新变得鲜活。
欢聚的时光总如指间流沙。陈永年和王言强起身告辞。踏出院门的那一刻,王言强飞快地贴近陈轩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晚上九点,我姐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你,有要紧话说。”
送走二人,陈轩和文静收拾着杯盘狼藉的桌面。文静一边洗碗,一边不时抬眼瞄着哥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文静?”陈轩看着妹妹这副神情,不由问道。
“哥,”文静的声音细若蚊蚋,“言梅姐她,她定亲了。”
陈轩的手停顿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拿起碗擦拭,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辨不清意味的弧度,轻声道:“哦,挺好。”
话音未落,院门又被推开。嫂子邓红梅搀着爷爷、奶奶走了进来。奶奶一进门便问:“你们吃过了?”
“吃过了,奶奶,”陈轩应道,“永年和言强过来了,我们一块儿吃的。”
邓红梅放下手里的小板凳,走到陈轩面前,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卷软尺,“站直咯。”说着便在他身上比划丈量起来。
“嫂子,这是干啥?”陈轩有些局促。
“明天我跟你哥去县城干活,顺道给你置办几身新衣裳,”邓红梅头也不抬,手里的尺子熟练地游走,“看你身上这旧衣服,都磨得不成样了。”
“嫂子,真不用,我有衣服。”陈轩说道。
“少废话,站直!”邓红梅不容置疑地打断,量完尺寸,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等文静洗好碗筷,奶奶又过来叮嘱兄妹俩早些歇息,尤其让文静别看书熬太晚,这才和爷爷回了东屋。
兄妹俩又坐在灯下低声细语地聊了一阵。墙上挂钟的指针悄然滑向八点半。文静站起身,目光扫过哥哥沉静的侧脸,轻声说:“哥,你去吧。别让言梅姐等你。”说完,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掩上了门。
陈轩在原地静立片刻,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屋门,身影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里。
5. 第 5 章
春夜,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微妙的凉意,既非冬寒料峭,亦非夏夜炙热,是春特有的、带着苏醒气息的清冷。一轮满月高悬,清辉如练,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沉睡的村落温柔地包裹。月光下黑瓦土墙的农舍、蜿蜒曲折的小径、甚至每一片蜷缩的草叶,都披上了一层流动的、朦胧的银纱。白日里略显粗粝的屋舍,此刻静默地伫立在无垠的月色中,泛出一种幽冷而古老的银灰色光泽,像是被时光遗忘的遗迹,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悠长。
整个村庄沉溺在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里。远处连绵的山峦在月光下只余下起伏的黛色剪影,轮廓分明,如同沉睡的巨兽脊背。农村人劳作一日的筋骨早已在床上舒展,坠入了沉沉的、没有梦魇的黑暗。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唯有这无边的月色在流淌。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窜起几声突兀的犬吠,带着几分警惕,撕裂片刻的寂静,但旋即,这声响便被更加深沉的、广袤的宁静所吞没、消化,反而为这静谧的春夜平添了几分生动的意趣。
陈轩便披着这样一身清冽的月光,如同披着一件无形的、微凉的外衣,独自穿过村中蛛网般交错的小巷。寂静中,连自己轻微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他像一缕无声的游魂,穿过这片被月光浸泡的梦境,最终停驻在村口那株虬枝盘结、仿佛亘古存在的老槐树下。
月光慷慨地洒落,将巨大的树冠化作一柄撑开的、闪烁着银辉的巨伞。抬头望去,万千嫩叶在月光的穿透下,仿佛都凝上了一层薄薄的、不会融化的霜晶。一阵微风悄然拂过,枝叶轻轻摇曳,相互摩挲,发出低沉而持续的簌簌声。这声响不聒噪,反而像极了某种古老语言的低语,是风在叶片间穿行时留下的叹息,又似老槐树在无人倾听的深夜里,固执地呢喃着那些早已沉入泥土、被世人遗忘的沧桑故事。他走近,伸出手掌,轻轻触碰那粗粝斑驳的树干。树皮坚硬如铁,沟壑纵横,每一道深刻的皱褶都像是岁月用刻刀留下的铭文,无声地记载着村庄的兴衰荣辱、人世的悲欢离合。
这株老槐,是村庄沉默的见证者,它粗糙的皮肤下,凝聚了多少代人的喜怒哀乐?多少婴儿在它的荫蔽下啼哭落地,多少新人曾在树下羞涩对望,多少离人最后抚摸过它的躯干含泪远去?它承载的,已不仅仅是一棵树的年轮,而是整个村庄的集体记忆与深沉得化不开的乡土情感。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春宵,它依旧静穆如初,像一个饱经风霜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老者,陪伴着世世代代的村民,度过一个又一个温凉如水、心事重重的长夜。
陈轩在树旁那块被磨得光滑冰凉的石凳上坐下,身体微微后仰,靠上那坚实粗糙的树干。目光放空,投向远处月光下如黛的山峦轮廓。那些起伏的线条在清辉的勾勒下,清晰而柔和,宛如一幅巨大的、晕染开的水墨长卷,静静铺展在天幕之下,无边无际。这溶溶的夜色,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轻易便将人拽离现实的堤岸,卷入往事的深潭漩涡。潭水冰凉,记忆的碎片在其中沉浮。
一个名字,一个身影,随着山影的轮廓,清晰地浮现:王言梅。
她与他同年,长他数月。记忆中,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影子。一起在晒谷场上追逐打闹,笑声能惊飞树梢的麻雀;一起背着打着补丁的布书包,踩着泥泞的小路去邻村的学校;一起在夏夜的星空下,坐在如今这同一张石凳上,听老人讲那些光怪陆离的鬼狐传说,吓得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角。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份懵懂而纯真的情愫,如同田埂边悄然滋长的野草,在年复一年的雨露滋养下,无声无息地蔓延,青翠欲滴。
年纪相仿的玩伴们心照不宣,常拿他俩打趣,起哄着喊小两口。每当这时,她会羞得满脸通红,跺脚追打着起哄者,而他则故作镇定地别过脸,耳根却烧得滚烫。那层薄如蝉翼的窗纸,始终无人鼓起勇气去点破。月光下她羞涩的侧脸,麦田里她奔跑时飞扬的辫梢,考试后偷偷塞给他的那颗舍不得吃的糖果……无数细小的片段,此刻在月光的催化下,变得异常清晰,带着微酸的甜意,撞击着他的心扉。
入狱的铁门在他身后沉重关闭的那一刹,现实就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所有朦胧的幻想。他心知肚明,那扇门不仅隔开了自由,也彻底斩断了他与她之间的可能。铁窗内的日子,灰暗而漫长。支撑他熬过来的,除了对妹妹文静的牵挂,便是那点残存的、不愿让她跟着自己沉沦苦海的自尊与决绝。如今,他归来,心头唯剩一事,沉重而清晰:尽快用这双或许不再干净的手,去拼、去攒下每一分钱,供妹妹读书,让她拥有自己永远失去的光明未来。至于爱情,那道通往温暖与光明的闸门,已被他亲手、用尽全身力气,决绝地落下。沉重的门栓落下时发出的闷响,至今仍在他灵魂深处回荡。
“陈轩。”一声轻唤,瞬间打破了记忆的涟漪,将陈轩猛地从纷乱如麻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循声望去,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一跳。
王言梅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槐树婆娑晃动的光影交界处。月光勾勒出她依旧纤细的轮廓,照亮她脸上不变的温柔。她站在那里,没有城里的姑娘的光鲜亮丽,却像极了田埂上那几株在风中微微摇曳、静静绽放的野菊花,不夺目,不喧哗,却自蕴着一份倔强而恬淡的芬芳,在这清冷的夜气中悄然浮动。
陈轩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半晌才挤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言梅。”
王言梅走近几步,月光完全照亮了她的脸庞。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最终,她走到石凳的另一侧,与他并肩坐下。石凳冰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三年时光,宛若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重逢的瞬间,没有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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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激动或哭泣,只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这沉默里浸满了无言的憾恨、物是人非的疏离和一种难言的尴尬。青梅竹马的情分,纯净如水,却也脆弱如露,终究拗不过岁月洪流无情的冲刷,以及现实生活那坚硬而冰冷的棱角。他们仿佛两只失散的舟,在命运的河流中各自漂泊,此刻短暂靠岸,却发现早已驶向了不同的方向。
长久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两人胸口。最终,是王言梅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僵局。她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也怕惊扰了彼此的心绪。“听,听说是陈墨大哥去接的你?”她选择了一个话题作为开场,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握在膝盖上的双手。
陈轩微微点头,视线落在月光下的田埂上。“嗯,他和文静一起去的。”提到妹妹的名字,他冰冷的心头掠过一丝暖意。
“回来就好。”王言梅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虽说二婶她们把文静照顾得挺好,没让她受什么委屈,但你终究是她最亲的倚靠,她天天盼着你回来。”她的话语里,透着一种作为旁观者、也作为旧识的真诚关切。
陈轩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何尝不知?这份责任,是他如今生命的全部意义。然而,这个简单的音节之后,空气再次凝固,仿佛刚才那一点点交流的暖意瞬间被夜风吹散。沉默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厚重,带着某种即将宣判前的压抑。
月光无声地流淌。王言梅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空气似乎给了她一丝勇气。她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看向陈轩,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歉疚,有无奈,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甚至还有一丝即将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她顿了一下,仿佛那个词有千斤重,“定亲了。”
短短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针,扎进陈轩的心口。尽管从妹妹文静口中早已知晓此事,尽管在心底已预演过无数遍,可当这消息由她亲口、清晰无比地传递出来时,那股痛感依旧清晰,瞬间弥漫开,让他几乎窒息。昔日的点滴情愫,那些似爱非爱、似情非情的懵懂瞬间,那些辗转反侧时,曾在心底无数次描摹过的、将她迎娶入门的模糊光景,此刻被现实残忍地击得粉碎。
纵然他自认已将心门紧锁,用冰冷的现实加固了每一道缝隙,但当眼前这个曾经占据了他少年心事的女孩,亲口宣告定亲二字时,一种难以名状、汹涌澎湃的不舍仍旧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堤防。那是一种对逝去岁月和纯真情感的凭吊?还是人性深处那份不甘心、那份被命运剥夺后的自私占有欲在作祟?他分不清,也无暇去分辨。他只知道,过了今夜,太阳照常升起,生活还要继续。再深的创痕,在生存的压力面前,都必须结痂自愈。
6. 第 6 章
他猛地垂下眼帘,试图掩住那瞬间几乎要失控的失神与狼狈。喉咙滚动了一下,才挤出干涩的声音:“哦,我知道。”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那句违心又真诚的祝福:“那,恭喜你了。”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空洞。
这句恭喜,像一把小刀,在王言梅的心上轻轻划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的愧疚。但同时,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沉重的释然。仿佛一个悬而未决的包袱,终于被放下。她微微侧过脸:“对不起,我,我能等你出来,真的想过要等。可是,我没有勇气去冲破那一重重的阻碍。家里的反对,旁人的闲话,”她的话语有些凌乱,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或许是爱得不够深,或许那本就算不得真正的爱。只是习惯了你的存在,习惯了小时候的感觉”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陈轩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话语,心中的波澜反而渐渐平息下来。他理解,真的理解。想到自身背负的污点,想到家徒四壁的窘迫,想到未来可见的艰辛,即使她爱自己,又能如何?在这个封闭的小村庄里,有哪个未婚女子能顶住家庭和世俗眼光的重重压力,去等待、去选择一个里边出来的人?她的选择,是现实的,也是明智的。
他抬起头,声音平静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没什么对不住的。真的。”他甚至尝试着弯了弯嘴角,却没能成功,“回来第一天,你就能来见我,我很高兴。”这份高兴,是真诚的,是对她这份情谊的珍惜,也包含着一种对过往的告别。
是的,陈轩或许不需要她的歉意。王言梅亦无须道歉。他们是童年彼此生命里重要的玩伴,是那段贫瘠岁月里的温暖亮色。那些曾经悸动的情愫,那些月下朦胧的好感,或许真的只是过家家般的、未及深究的朦胧游戏。犹如一阵清风不经意间掠过平静的湖面,只留下一圈圈短暂的涟漪;又似几滴清露洒在嫩绿的枝头,在阳光下闪烁片刻,便悄然蒸发。它们只是短暂地留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未曾真正沉入灵魂深处,未曾刻骨铭心,便已在现实的季风中,悄然终结。
一场相遇,一场别离。像两条曾经交汇的溪流,终归要奔向各自的海洋。不负遇见,不谈亏欠。这便是最好,也最体面的结局了吧?陈轩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努力去说服那颗似乎依旧有点隐隐作痛的心。
“陈轩,”王言梅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轻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你,后悔吗?”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侧脸,似乎想从那冷峻的线条中读出答案。
这个问题,让陈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地将身体更深地靠向身后、的槐树躯干,仿佛要从中汲取支撑的力量。目光投向更远处月光下如黛的山峦轮廓,一时无言。后悔?这个问题,何止是王言梅在问?它早已成为他铁窗生涯中无数个失眠之夜里,反复叩问自己灵魂的沉重命题,如同永不停歇的钟摆,在他脑海中来回撞击。
悔?怎能不悔!若当年不是一怒之下铸成大错,身陷囹圄,他或许就不会错过母亲的最后一面。那个身体盈弱,在灶台和田间操劳的瘦小身影;那个在他入狱后,强撑着病体,最终油尽灯枯的苦命女人……他没能给她养老送终,甚至没能为她捧上一捧坟头土!这份噬骨的悔恨,是扎在他心头最深的一根刺。
可当记忆闪回,浮现出妹妹文静那年哭得撕心裂肺、小脸煞白地跑回家的情景时,当听到有人伤害了他视若珍宝的小妹时,若他当时视若无睹、忍气吞声,如今想来,难道就不悔吗?他渴望妹妹永远不受一丝委屈,如同渴望阳光雨露;他更渴望母亲依然在世,哪怕只是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看他一眼。这份因果的罗网,环环相扣,早已超出了他当时的认知和能力范围。
他错了吗?他曾在无数个冰冷彻骨的铁窗之夜,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自己,用精神上的自虐惩罚自己;又在无数个黎明的微光中,寻找各种理由试图宽恕自己,为了妹妹,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原谅自己。当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听到二婶那句语重心长的“这个家还要你来撑”时,他便在心底做出了决定:与过往的一切对错恩怨告别!他能原谅那些带给他苦难的人,包括那个被他打伤的人,甚至包括那些在背后戳脊梁骨的流言蜚语。最终,他也必须原谅自己,为了这个家的未来,他需要这副躯体支撑下去。
月光清冷,山影沉默。陈轩的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最终,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辩白、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无尽的疲惫,消散在冰凉的夜气中。“我不知道,”他摇摇头,声音沙哑,“该怎么回答你。”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真实、也最无力的回答。有些痛楚,注定只能独自咀嚼,无法言说。
王言梅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他脸上瞬间掠过的、浓得化不开的痛苦阴影,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深不见底、布满荆棘的禁地。眼前的陈轩,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笑容爽朗、眼神清澈、可以和她肆意玩笑、无话不谈的邻家少年了。几年的牢狱生涯,像一把无情的刻刀,不仅在他外表留下了痕迹,更在他内心沉淀了太多她无法想象、也无力分担的沉重与复杂。那些被锁在心灵深处的角落,是她永远无法涉足的荒原。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让她下意识地环抱住了双臂。
为了驱散这份尴尬的沉重,王言梅努力转换话题,声音尽量显得轻松自然:“听言强说,你想在镇上开个修摩托车的铺子?”下午陈墨家院子里那场短暂的闲谈,她弟弟王言强回家后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姐姐。
果然,谈及未来,谈及那个承载着希望的计划,陈轩黯淡的眼神瞬间亮起了几分微弱却真实的光芒。他收回投向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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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视线,看向王言梅:“嗯,是有这个打算。这两天就准备去镇上转转看看。听大哥说,我们镇上还真没人专门干这个。”
“应该行的!”王言梅的语调也轻快了些,带着肯定,“我爸那辆旧摩托车,三天两头出毛病。每次坏在半道上,都急得不行,推去修吧,最近的修理铺也在县里,来回折腾大半天,花钱不说,还耽误事。每次回来都抱怨,说镇上要是有个修车的就好了,省心省力。”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诚恳,“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说。别客气,至少……”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我们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她说得清晰而郑重,为两人的关系做了一个最终的界定。
陈轩心中清楚,王言梅的父亲如今是他们村的村主任。在这个人情社会里,王主任在镇上各个部门都有不少熟人。如果他真要在镇上落脚开铺子,无论是租门面、办执照,若能有她父亲知会一声,打个招呼,绝对会少许多麻烦。这份现实的考量,无法回避。“好,”他点点头,没有客套,“到时候,也许真要麻烦你。” 接着,他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你现在做什么?”
提到自己,王言梅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微妙。“我对象,”她用了这个称谓,语气很自然,“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我们定亲之后,他爸托了些关系,把我也安排进去了。不过我们是在下面跑业务的,是合同工。”她解释着,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工作,怎么说呢,挺自由的,不用坐班,就是整天在外面跑,找客户,拉保单。”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话音未落,一阵稍强的夜风吹过,带着更深重的凉意,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双手抱臂,轻轻搓了搓裸露的小臂。
陈轩敏锐地注意到了她这个抵御寒冷的动作。夜已经很深了,露水悄然加重,寒气如同无形的潮水,正一点点侵蚀着他们。他站起身来,说道:“言梅姐,天冷了,也不早了,回吧。”
一声“言梅姐”是陈轩今晚的态度,王言梅抬起头看看他,也站起身:“嗯。”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入被月光和寂静笼罩的村落深处。脚下的路在月光下泛着灰白的光。谁也没有再开口,怕惊扰了村的宁静。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回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逝去的时光上。
昔日的青梅竹马,在命运的岔路口短暂重逢,那些共同奔跑在金色麦浪里的欢笑,那些在巷弄深处玩闹藏躲的尖叫,那些共享一颗糖果的甜蜜……无数纯真的声响,仿佛还在耳畔回响。然而,那份不染尘埃的情谊,如今已如一坛深埋地下的陈年佳酿,被无情的时光封存、窖藏,再也无法开启。那些曾经在月光下悄然萌发的憧憬与幻想,那些在懵懂岁月里描绘的美好未来蓝图,终究未能着色。一切都化作彼此心底无声的、也是最真诚的祝愿:愿你余生安好。
7. 第 7 章
陈轩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文静一直扒着门缝,直到再也看不见哥哥的背影,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缓缓关上大门,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狭小的房间。
书桌上摊开着课本和练习册。她强迫自己坐下,拿起笔,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文字上。然而,平日里清晰的知识点,此刻却像一群游移不定的蝌蚪,在眼前混乱地游动,怎么也钻不进她的心里去。笔尖悬在纸上,半晌落不下一个字。她烦躁地合上书,又猛地推开。起身在小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目光空洞地扫过墙壁上褪色的年画。
她知道,哥哥喜欢言梅姐。从小就喜欢。那些偷偷望向言梅姐的眼神,那些因为玩伴起哄而泛红的耳根,她都看在眼里。她也知道,言梅姐对哥哥也有情意。小时候,言梅姐总会把家里好吃的偷偷省下一份塞给哥哥。他们是村里公认的一对儿。
可这一切,都在哥哥入狱后改变了。当那个令人窒息的下午,她从村里王婶嘴里听到言梅姐定亲的消息时,如同五雷轰顶!一股强烈的、被背叛的怒火瞬间点燃了她的胸腔。她曾无比憎恶那个女人!在她看来,言梅姐就是彻头彻尾的背叛者!在哥哥最艰难、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她却转身投入了别人的怀抱!那些天,文静甚至不愿意在村里看见王言梅的身影。
然而,当夜深人静,当愤怒的火焰稍稍平息,另一种更可怕的情绪却悄然滋生。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如果,如果言梅姐没有定亲,如果哥哥回来,他们还能重归于好。然后呢?那个画面清晰地浮现:哥哥穿着崭新的衣服,言梅姐穿着红嫁衣,被众人簇拥着,走进这个院子。然后,哥哥就不再只是她的哥哥了。他会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他的新娘,会把温柔的话语说给她听,会和她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一股被彻底剥夺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陈轩是她的哥哥啊!是她失去父母后仅存的温暖港湾!怎么能就这样被别的女人占有?这个念头让她恐惧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极度的恐惧中,她的思绪又诡异地跳转。她想起言梅姐温和的笑容,想起她以前给自己扎辫子时灵巧的手指,想起她说话时总是柔声细语的样子。似乎,言梅姐依然美好。甚至,一个声音在心底微弱地响起:也许自己应该祝福她。
今晚,哥哥去见她了。这个认知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坐立不安。他们会谈些什么?言梅姐会回心转意吗?如果她冷冰冰地拒绝了哥哥,哥哥会不会很伤心?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哥哥伤心!哥哥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可是,如果言梅姐真的回心转意了呢?那自己怎么办?哥哥终归是要结婚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己只是他的妹妹,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妹妹。哥哥的爱,他的关心,他的庇护,不可能永远只倾注在她一个人身上。
可她就是无法接受!一想到要和另一个女人分享哥哥,分享他全部的注意力,分享他的喜怒哀乐,分享这个家里属于他的气息,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夜,仿佛天生就是眼泪最忠诚的引路人,最温柔的共谋者。它拥有神奇的魔力,能轻易瓦解白日里精心构筑的堤防,让那些在阳光下羞于启齿、无处安放的情感得以毫无保留地宣泄。那些在黑暗中悄然滑落的冰凉液体,是内心深处最真实悸动的回应,是对生命中那些无法言说、无法排解的巨大悲欢离合,所能给予的唯一、也是最原始的慰藉。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没有人能看到她的脆弱,她的自私,她的惶恐。只有夜,默默地接纳了她所有的委屈、挣扎与无法言说的痛苦。
文静倒在床上,蜷缩起身体,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枕头。她用力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呜咽声。房间里,只有她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和眼泪滑落的细微声响。
她憎恨自己的自私!哥哥那么好,他值得拥有幸福,值得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他。她怎么能只想着独占他?可是,一想到哥哥的目光、哥哥的温柔、哥哥身上那熟悉又安心的气息,从此要分给另一个女人一大半,甚至更多,她的心就像被无数根细针反复刺扎,疼得让她喘不过气。他是她的天,她无法想象这片天被分割,这个港湾停泊了别的船只会是什么样子。
爱,果然是自私的。无论是爱情的爱,还是亲情的爱。文静在泪水中,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她明白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狭隘、多么不可理喻,甚至近乎病态。可她就是大方不起来!那份对哥哥近乎本能的依赖和独占欲,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勒越紧。也许是因为自己还太小?还需要哥哥无微不至的、只属于她一人的宠溺?她试图为自己的自私寻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出口。那就让自己再任性几年吧!等自己再长大些,等考上大学,等自己有了独立的生活能力。也许到那时,她就能坦然地、真心地祝福哥哥去寻找他的幸福了。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让她在自责的漩涡中稍稍喘了口气。她为自己的自私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脆弱的庇护所。
院外的大门开启的声音,在她极度紧绷的神经里,一次又一次地幻听响起。“吱呀”她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侧耳倾听,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窗棂的细微呜咽。她不死心,光着脚跑到冰冷的院子里,目光急切地扫过紧闭的院门。哪里有哥哥的身影?一次,两次……她像个执着的哨兵,在希望与失望的交织中,一次次徒劳地跑出屋门,站在寒凉的院子里,目光渴望捕捉到那熟悉的身影。每一次落空,都让心底那份不安和焦灼更深一分。这个夜晚,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的寒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着她脆弱的心神。
当陈轩的身影终于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院门口,文静房间里那盏昏黄的灯泡还散发着固执的光晕。
真切地听到院子里的开门声,文静几乎是扑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翻涌的情绪,才猛地拉开了屋门。院子里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月光下,陈轩高大的身影正朝堂屋走来。
“哥,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快速扫过哥哥的脸庞,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信号:是失落?是伤心?还是释然?
陈轩停下脚步,看向站在屋门口的单薄身影,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他心里泛起一阵疼惜。“嗯。”他应了一声, “还在看书呢?不早了,早点睡吧。”他的目光温和,语气是惯常的关心,似乎与平日并无不同。
“知道了,你也早点睡。”文静飞快地回应道,语气甚至显得有些急促。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缠着哥哥问东问西,也没有让他进自己房间坐坐的意思。仿佛只是为了确认他回来这个事实。话音刚落,她便迅速转身,随即是屋门沉闷的合拢声,她又干脆利落地关掉了自己房间的灯。
陈轩站在门口,看妹妹关灯睡觉了,他推开西屋的门,走了进去。
此刻,那些小小的纸鹤,仿佛被清冷的月光赋予了生命,在无声的夜风中微微摇曳。每一只纸鹤都折得极其精致,棱角分明,翅膀舒展,承载着少女最虔诚的祈愿。这些承载着思念与祝福的小小信使,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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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显得格外纯净而温暖,仿佛文静那份不求回报、纯粹深沉的依恋,此刻正无声地散发着光芒,静静地守护着这方小小的天地,守护着她最在乎的人。
陈轩走到床边,脱下外衣,躺了下去。一种久违的踏实感席卷而来。目光所及,是窗边那些在月光中摇曳生姿的纸鹤精灵。目光所及,是窗外那片被月光浸润的、属于自己家园的宁静院落。目光所及,是隔壁房间里,那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
这一刻,所有积压在心底的沉重仿佛都被这温柔的月光、这无声的守护悄然融化。漂泊太久的船只,历经惊涛骇浪,终于驶入了风平浪静、水波不兴的港湾。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每一寸肌肉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展。他缓缓合上沉重的眼帘,耳畔是纯粹的宁静,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与纷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不知名的虫鸣。心跳渐渐放慢,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如同潮汐轻拍着沙滩。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家的温暖气息里。他沉沉地睡去,睡得像一个终于归巢的孩子。
梦境,温柔地将他包裹。
他梦见了童年。阳光正好,金黄的麦浪在田野里翻滚,散发着醉人的甜香。他牵着小小的、扎着羊角辫的文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奔跑、欢笑。文静的笑声清脆得像银铃,小脸红扑扑的,追着飞舞的蝴蝶,裙角飞扬。身后还有一群光着脚丫的小伙伴,嬉闹着,呼喊着他和文静的名字。
梦境流转。他坐在父亲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冰凉的大梁上,父亲的胸膛温暖而宽阔,贴着他的后背,有力的蹬踏带着自行车稳稳前行。母亲侧坐在后座,怀里紧紧抱着更小的文静。母亲轻轻哼唱着不知名的、温柔的歌谣,曲调悠扬婉转,飘散在带着集市烟火气息的风里。文静窝在母亲怀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那是他记忆深处最安稳、最圆满的时光切片。父母的体温,妹妹好奇的眼神,父亲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母亲哼唱的旋律,混合成一种永恒的安全感。
梦境再次跳跃。他看到文静站在学校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纸,阳光下,她的笑容灿烂得如同盛放的花朵,眼睛里闪烁着星辰般的光彩。她用力地朝他挥舞着那张纸,激动地喊着:“哥!哥!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学了!”他又看到她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站在明亮的教室里,面对着几十双清澈求知的眼睛。她脸上带着温柔而自信的笑容,粉笔在她手中流畅地划过黑板,声音清晰悦耳地讲解着知识。妹妹的未来,就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
梦境温柔地滑向更远的地方。他看到文静披着洁白的婚纱,头纱下是羞涩而幸福的笑脸。她挽着一个面目模糊、但气质温润的男子的手臂,缓缓走在红毯上,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周围是模糊的、充满祝福的笑脸和掌声。场景变换,在一个洒满阳光的小院里,一个小小的人儿,粉雕玉琢,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张开肉乎乎的双臂,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奶声奶气地喊着:“舅舅抱!舅舅抱!”那粉嘟嘟的小脸蛋,乌溜溜的大眼睛,和记忆深处那个小小的文静,几乎一模一样。他蹲下身,笑着张开双臂,迎接那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扑入怀中。一种巨大的、满足的暖流瞬间淹没了他,那是一种血脉延续的喜悦,是对妹妹拥有了自己幸福的欣慰。
这些梦境,像一串散落的珍珠,被月光和记忆的丝线温柔地串起。它们是过去的温暖回响,是对未来的美好期冀,是深藏在心底最柔软角落的珍宝。在这个被月光守护、被纸鹤祝福的夜晚,陈轩的灵魂,终于得到了短暂的、彻底的休憩与抚慰。
8. 第 8 章
晨光漫过窗棂,悄然爬上西屋的炕沿。灶间早已氤氲着暖意与香气。炉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一锅小米粥在里面咕嘟作响,饱满的金色米粒翻滚沉浮,蒸腾起浓郁的谷物醇香。灶台边,高粱秆编成的篦子上,摞着几张刚出锅的死面油饼,焦黄油亮,一望便知是奶奶的手笔。
陈轩揉着惺忪睡眼从西屋出来,奶奶的声音随即响起:“陈轩,快洗把脸,帮文静摆饭。”
一碗碗滚烫的小米粥端上桌,一家人围坐,就着咸菜,开始了新一天的烟火气。“陈轩,”奶奶咽下口中的粥,“待会儿我和你爷爷下地,你把家里拾掇利索,让文静专心看书,等你二婶来带你们去。”
饭后,陈轩忙着收拾碗筷。文静凑近,“哥,我来洗吧。”
“不用,”陈轩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快去看书,高考就在眼前了。”
文静磨蹭着,小声嘟囔:“我成绩稳着呢,肯定能考上。”
“再稳当也得下功夫,快去,听话。”陈轩将洗净的碗稳稳码进碗橱。
“哥,”文静压低声音,带着探询,“你和言梅姐谈得咋样?你回来了,她能回头吗?”
陈轩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轻得像叹息:“说什么傻话,人家都定亲了。”
“那人我见过,没哥你好看。”文静撇撇嘴,随即又绽开笑容,蹦跳着回了屋,“好啦,我读书去!”
桃花灼灼其华,杏花悄然委地,前坡后坡的野菜正当时令。在广袤的田野上,时序无声地指挥着生命的潮汐。万物遵循着无形的节拍,萌芽、抽枝、开花、结实,如同大地自导自演的一场宏大舞蹈,精准而和谐。这蕴于自然深处的秩序,令人不得不惊叹造化的鬼斧神工。而农人们,则用汗水作墨,以犁锄为笔,在土地的素笺上,恭谨地临摹着时令的笔划。他们与大地同呼吸,共命运,用辛劳浇灌希望,用智慧解读天时。这是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一首无声流淌的赞歌,低吟着自然的伟力与生命的坚韧。
陈轩的爷爷奶奶踏着晨露来到田头时,陈永柏和刘玉花早已在垄亩间忙碌了。
“陈墨他娘,”奶奶在地头唤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吧,还得预备上坟的东西。”
刘玉花抱着一捆修剪下的桃枝从田里走出,掷在田埂上。“娘,昨夜里头拾掇得差不多了,回去再叠些纸钱就好,这就走。”
“待会儿,多顾着点两个孩子,”奶奶叹了口气,皱纹里堆着愁绪,“劝陈轩别太伤怀,唉,这俩孩子的命,苦啊!”
刘玉花明白,老人心里压着石头,虽不言语,却无时不为这对兄妹悬心。“娘,放宽心,孩子大了,日子总得过下去。昨晚他们还好吧?”
“还好,听说是永年和言强来玩,晚饭也是凑一块吃的。”奶奶顿了顿,压低声音,“就是我这心里头,堵得慌,半宿没合眼。夜里陈轩出去了,很晚才回。”
刘玉花放下手里的剪子,眉峰微蹙:“不会是,去找言梅那丫头了吧?唉,多登对的一双人,可惜了。自打言梅定了亲,文静那丫头先是赌气不理,后来又好得像一个人儿似的,这妮子的心思,也真是九曲十八弯的。”
奶奶帮着把散乱的桃枝拢到一处:“今早看陈轩这孩子,面上倒瞧不出啥。就是总觉得他变了,心里头能藏事了。言梅这事,你有空也跟他聊聊,宽解宽解。”
“知道了。娘,爹,你们把这剪下的枝子拢到田头就行,等干透了,让陈墨他爹挑家去。”刘玉花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转身朝村子走去。
日上三竿,刘玉花的声音在陈家院门外响起:“陈轩,文静,走了!”
兄妹俩应声出门。陈轩默默接过二婶手中的提盒和裹着纸钱的包袱,两人跟在刘玉花身后,踏上通往陈家祖坟的路。
“他二婶,孩子回来了?”路上碰见的村民招呼着。
“嗯,带他去给老人磕个头。”刘玉花应着,陈轩也一一颔首致意。
村口一过,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祖坟地头的轮廓便清晰可见。
“永柏家的,你等等!”一声苍老而急促的呼喊陡然从身后追来。
“大爷爷?”文静话音未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已气喘吁吁地踉跄奔至跟前。
刘玉花赶紧上前搀住他胳膊:“大伯,您老这是……急火火的,有啥事?”
老者胸膛起伏,喘着粗气:“听,听说你带陈轩来上坟,我这紧赶慢赶,总算,唉,这老腿不中用了!”
“大伯,您这岁数,我带他们来就成了。”刘玉花嘴上说着,心里却嘀咕:这老顽固,今儿唱的哪一出?
“不,不成!”老者气息未匀,断然道,“这坟,不能上!”
刘玉花搀扶的手倏地松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为啥?”
老者瞥了一眼陈轩,浑浊的眼珠里带着某种固执:“他刚从那地方出来,进祖坟,不吉利啊!冲撞了祖宗,怎么也得等个一年半载吧?”
老者的话未说完,刘玉花心头的火苗噌地窜起三丈高,声音陡然拔尖:“怎么就不吉利了?你个老东西!守着孩子说这戳心窝子的话,我看你进祖坟才不吉利!今儿我们偏要进,我看谁敢拦!”
老者气得胡须乱颤:“刘玉花!你敢骂我?我,我今天就不准进!”说着,竟一横心,双臂一展,硬生生拦在刘玉花面前。
刘玉花怒火攻心,就要上前理论,陈轩连忙放下提盒,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陈轩,撒手!”刘玉花挣扎着,声音尖利,“这老东西!成天搬出祖宗来装神弄鬼,今天我偏撕了他这层皮!”她瞪着老者,眼里的火星几乎要迸溅出来,“老东西!进去就不吉利是吧?好!陈轩,你回家拿刀!拿两把!谁挡道,咱就砍谁!二婶豁出去了,陪你再去里头走一遭!”
老者被刘玉花这拼命的架势慑住,气势明显矮了一截:“你,你敢!”
“爸!”就在僵持之际,一个中年汉子急急跑来,“您又犯什么浑!听邻居说您往这来,我就知道要坏事!”他一把拽住老者的胳膊,“弟妹,消消气,我爹老糊涂了,快带孩子们去上坟。陈轩,大伯得空去看你。”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老人往回走。
“刘玉花!你家红梅上次骂我,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今天你又骂我!”老人被儿子拽出去老远,仍不甘心地回头嘶喊。
“呸!要不是看在大哥嫂子的面儿上,红梅骂你是轻的,我直接让她挠花你的老脸!”刘玉花朝着那背影啐了一口,余怒未消。
“二婶,别气了。”文静上前挽住她的胳膊,仰起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二婶真厉害,刚才我都吓懵了。”
刘玉花脸上的怒意稍缓,拍了拍文静的手背:“丫头,记着,以后出门在外,别太老实了。人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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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欺,你们书里那些教人老实巴交的,都是哄人的。”她转向陈轩,语气放软,“陈轩,别往心里去,你大爷爷就是个老糊涂虫。”
来到坟茔前,刘玉花的神色变得肃穆而哀伤。她默默打开提盒,取出三个碗:一碗盛着白水煮肉,一碗码着三个雪白的馒头,最后一碗,小心地摆放着三个红润的苹果。
“哥,嫂子,陈轩回来了,我带孩子们看你们来了。”刘玉花将三个碗在坟前一一摆正,又在旁边放下两个小小的酒盅,各斟满一杯清澈的酒液。三炷细香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沉甸甸的思念。“陈轩,文静,给爸妈磕个头吧。”
陈轩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膝盖触地的瞬间,往事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撞进脑海。压抑已久的眼泪再也无法遏制,滚滚而下,他伏在坟前,失声痛哭:“娘,娘啊,对不起,是我对不起您!”那声音嘶哑,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喊出来。
文静也跪在一旁,嘤嘤哭泣起来。
看着眼前这对孤苦无依的孩子在父母坟前肝肠寸断,刘玉花心头酸涩难当,背过身去,悄悄用袖子擦拭着眼角。
过了许久,刘玉花才红着眼睛,走到兄妹俩身边。“好了,别哭了,起来吧。”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二婶,我没能送娘最后一程,我对不起她。”陈轩依旧跪着,拳头一下下砸在泥土里。
“文静,起来,”刘玉花深吸一口气,稳住声调,“也扶你哥起来。”文静抽噎着,依言站起,两人合力将陈轩从地上搀起。刘玉花抬起衣袖,轻轻拂去陈轩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孩子,没啥对不起的。要说对不起,是他们对不起你们。撒下你们俩,自己走了。”话未说完,她的泪珠又簌簌滚落。
“来,把这些纸钱烧给他们吧。”她转身,从包袱里拿出厚厚一叠纸钱,轻轻放在坟前。
火光亮起,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纸钱,边缘卷曲,焦黑,最终化为轻盈的灰烬,在微风中打着旋儿,升腾,飘散。有的簌簌落回泥土,有的被风裹挟着,飞向远处朦胧的山野。那盘旋飞舞的姿态,像是逝者眷恋的回眸,又似生者无言的挽留,是生与死之间,一场无声的对话。
陈轩的目光追随着飘散的灰烬,直到它们消失在视线尽头。他不知道这微薄的纸钱和迟来的忏悔,能否真的传递到另一个世界。但这似乎已不重要了。来时路上,他已将这祭奠视为一场郑重的仪式:既是对至亲的追思,也是与沉重过往的诀别。就让那些积压心底的愧疚、遗憾、不甘与委屈,都随着这缕缕青烟,随风飘逝吧。
他试着原谅了命运,原谅了旁人,也艰难地尝试着原谅那个曾陷在泥淖中的自己。这一刻,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从胸口悄然卸下。他要前行,将全部心力去拥抱新的生活。他愿意相信,过往皆为序章,未来尚可期待。他要让笑容重新在脸上绽放,让日子一点一点地,填满温热与希望。
给时间以时间,让过往真正成为过往,让新的开始,在灰烬余温未散的土壤里,悄然萌发。
然而,谁又能真正知晓,那看似随风飘散的灰烬之下,是否还有未曾燃尽的心结?它们或许并未消失,只是被他小心翼翼地掩埋于心底最幽深的角落,深到连他自己,也情愿在此时此地,暂时不去触碰、不去惊扰。那笑容背后,是否还藏着一丝无人得见的寂寥?唯有时间,才能给出最终的答案。
9. 第 9 章
正午的日头悬在当空,明晃晃地照着这个北方小山村。三人从坟地归来,带着一身尘土和未散的哀思。洗净脸,文静手脚麻利地为每人倒上一杯温开水。水汽袅袅间,刘玉花将陈轩拉到身旁的旧木凳上,从衣兜里珍重地掏出一叠用旧手帕包好的钱,塞进他手里。“这是一千六百块。六百是你娘走时托付的,剩下这一千,是你哥嫂的心意。刚回来,处处要用钱,先拿着。”
陈轩的手下意识地缩了缩。“文静读书开销不小,这两年全靠二叔二婶照应,这钱我哪能再拿。哥嫂的钱,更不能要了。”
“傻孩子,”刘玉花嗔怪地瞪他一眼,不由分说将那叠带着体温的钞票重重按进他掌心,“文静读书花不了几个钱等她出息了,记得给俺们买口好吃的就成。你哥嫂那份,权当是借的,日后手头宽裕了再还。拿着!没这点底子,寸步难行。”她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推拒。
陈轩指尖微颤,终究没再推辞。那沉甸甸的分量,压着他现实的窘迫。他确实需要。
“晌午了,你二叔他们也快回家了。甭开火了,都过去搭把手做饭吧。”刘玉花站起身,拍了拍衣襟,“吃完了,记得把文静那些瓶瓶罐罐带回来,明儿上学要带的咸菜啥的,你们自个儿拾掇。”她招呼着,领着兄妹二人融入正午明亮的日光,走向自家那扇熟悉的院门。
厨房光影摇曳。刘玉花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看似无意地开口:“陈轩,昨晚去见过言梅了?”她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着陈轩的反应。
陈轩切菜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二婶。锅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
“唉,”刘玉花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软,“强扭的瓜不甜。以后,二婶给你寻个更好的。”
陈轩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二婶,不急。眼下,没心思想这些。”
“就是!”文静正蹲在灶下添柴,闻言立刻仰起小脸,脆生生地插话,“我哥还小呢,找对象急啥!”
刘玉花被逗乐了,伸手揉了揉文静细软的头发,“你这丫头片子,过几年也该寻婆家喽!日子嘛,先踏踏实实过,缘分这东西啊,急不来,也强求不得。”火光跳跃,映照着她眼中复杂的慈爱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午饭过后,文静跑到院里那口黝黑油亮的咸菜缸前,踮着脚,捞出两个沉甸甸的芥菜疙瘩。兄妹俩提着东西,回到了自家寂静的小院。
陈轩对文静说道:“明天我去摩托车市场瞧瞧。你原定傍晚回学校的,咱明天上午走,我刚好一块送你。”
文静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笑意瞬间点亮了小脸:“好呀!那你在校门等我!我放下东西就溜出来!我陪你一块儿去!”
“成,带你逛逛。”陈轩眼中也染上暖色,“对了,我那辆自行车,扔哪儿了?”
“南边棚子底下呢,爷爷赶集才动它。你快去检查一下,别明天半路上趴窝了。”文静说道。
陈轩在院子里修理自行车,文静被赶进了自己房间学习,时光静静的流淌。
日头西斜,天光渐渐被暮色吞噬,晚风裹挟着凉意。一盏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陈轩坐在矮凳上,菜刀笃笃地落在砧板上,咸菜丝细密地铺开。在那个年代,县城读高中的农家子弟,离家寄宿是常态。周末归家,带上一罐咸菜是心照不宣的仪式。
小小的屋子里,弥漫着咸菜特有的咸鲜气,也交织着兄妹俩对明日那份微小憧憬的轻声笑语。陈轩想着即将为修车铺奔忙的起点,胸膛里鼓荡着久违的激动;文静则因明天能陪着哥哥逛逛,心满意足。
九十年代初的北方小镇,也在时代的脉搏里悄然苏醒。除了世代耕种的黄土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目光投向喧嚣的县城,寻找着各自安身立命的新机会。
暮色渐浓的公路上,摩托车的引擎声嘶鸣着划破寂静。陈墨载着妻子邓红梅驶向归途。经过镇边一个支着昏黄灯泡的水果摊时,车子缓缓停下。
“大姨,姨父,天擦黑了,收摊回家吧。”邓红梅跳下车,走到摊前,对着守摊的一对中年夫妇说道。
“哟,红梅呀!刚回?俺们也准备拾掇了。”中年妇人是邓红梅的大姨,脸上堆起笑,忙着手里的活计。
邓红梅将陈轩想租铺子的事说了。大姨一听,满口应承:“嗨!那门脸儿空着也是喂蚊子,自家孩子要用,啥时候来拿钥匙都成!”
她姨父在一旁听了,干咳了两声。
邓红梅心领神会,故作关切:“姨父,嗓子不得劲儿?您试试这酒,管用不?”说着,从车上拎出两瓶酒递了过去。
姨父脸上立刻绽开生意人特有的圆滑笑容:“呵呵,红梅就是贴心!自家人好说,随时来拿钥匙,租金嘛…包管合情合理,不叫你为难!”
“姨父到底是生意场上的行家!”邓红梅笑盈盈地应着,顺手扯过一个塑料袋,麻利地拣了七八个最大最红的苹果装进去,然后利落地跨上摩托车后座,扬长而去。
姨父望着远去的车尾灯,心疼地喊了一嗓子:“红梅,你这……”
“瞧你那点出息!”大姨没好气地数落,“红梅从县里回来,隔三差五给咱捎肉带菜的,她吃几个苹果你就肉疼?生意人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姨父讪讪地摸摸后脑勺:“咳,这要卖多少苹果才能把那几个赚回来呀!对了,红梅她妹,招上门女婿那事儿咋样了?”
大姨脸上的光彩黯淡下去,叹息道:“还能咋样?她爸那个老榆木疙瘩,死咬着将来生的娃都得姓邓,人家能干?唉,好好的闺女跟着遭罪,找个好人家嫁了多省心,还怕老两口没个倚靠?”
“老邓啊,就是叫那传宗接代的陈谷子烂芝麻给糊住心窍了。”姨父摇头,“也不想想,如今这光景,家家都一个小子,除非是实在揭不开锅的,谁舍得让健全的后生去倒插门?这事儿啊,咱干着急没用,还得红梅这丫头慢慢磨她爹。”两人不再言语,默默收拾起摊子,融入沉沉的夜色。
摩托车后座上,邓红梅搂着陈墨的腰,晚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哎,你说,陈轩跟我妹妹,瞅着配不配?”
陈墨猛地一个急刹,轮胎在土路上蹭出刺耳的尖啸。“你想啥呢?”他扭过头,语气又惊又怒,“他爹娘都没了,咱撺掇他去你家当上门女婿?老陈家的脊梁骨还要不要了?唾沫星子都能把咱家淹了!”他眼中的震惊和不满毫不掩饰。
回到家,一家人围坐在晚饭桌旁。刘玉花一眼就瞧出邓红梅眉宇间的郁色,搁下筷子问道:“红梅,今儿咋蔫了?跟陈墨拌嘴了?”
“娘,没,”邓红梅搅动着碗里的稀饭,愁容满面,“还不是我妹妹那档子破事,愁得我脑袋疼。当初我爸说我妹长得好看,指望着妹妹招个女婿容易些。好不容易谈妥一个,又黄了。今儿我妹跑到工地上找我,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可对我爸那个倔驴,我真是没辙。”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心疼。
刘玉花沉吟半晌,缓缓道:“如今这年头,想招个像模像样的上门女婿,难呐。要是你爸肯松口,让你妹妹堂堂正正嫁出来,我觉得陈轩这孩子,厚道,实诚,我看着倒挺合适。他们兄弟俩,还能让你爹娘摔地上没人管不成?”
“我觉得也是,要不我硬着头皮去跟俺爸说说?”邓红梅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再等等吧,”刘玉花摆摆手,目光深远,“你爸那性子,不撞几回南墙,一时半会儿转不过这个弯。两个孩子都还年轻,不差这一时半刻。倒是文静那丫头……”她话锋一转,欲言又止,眉头微蹙。
“娘,文静咋了?”邓红梅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一旁的陈永柏插话道:“你呀,老瞎琢磨,我看你就是想多了。”
“不是我想多了,”刘玉花瞪了老伴一眼,压低了声音,“这么多年,我能看不出来?昨儿晚上,陈轩去见言梅那茬儿。今儿晌午吃饭,我劝陈轩别急,将来给他找个更好的,你猜文静那丫头咋接的话?‘我哥还小呢,不急着找对象!’”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媳。
邓红梅瞬间领悟了婆婆的弦外之音,脱口道:“要是文静真对陈轩有那份心思,不也挺好?反正不是亲兄妹。”
“若文静就安心在村里过日子,我们自然没啥意见。”刘玉花摇头,眼中忧色更浓,“可她是要考大学的!外头的世界花花绿绿,多大?见识过了,心还能安安稳稳落在这个小地方?落在陈轩身上?我现在就盼着她顺顺当当考上大学,飞出去,开了眼界,见了世面,这点懵懵懂懂的心思,自然也就淡了。这会儿要是捅破了,只怕搅得她心神不宁,耽误了前程。”说罢,她端起碗走向灶台添粥,背影透着深思熟虑的凝重。
邓红梅眨了眨眼,又忍不住追问:“那…陈轩呢?他有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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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没?”
“陈轩这孩子心思实诚,”刘玉花的声音从灶台传来,清晰而笃定,“他现在一门心思就是念着文静好,盼着她好。可那份男女之间的心思,我看是没有的。等文静飞远了,在外头遇到个情投意合、学识相当的,这事儿也就风吹云散了。那时再给陈轩张罗亲事,水到渠成。”邓红梅暗自咂舌,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婆婆看得透彻。
陈轩奶奶在一旁默默听着,此时也点头附和:“是这个理儿。两个孩子,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小孩子家懵懂的心思,当不得真。”
晚饭后,邓红梅收拾着要给陈轩送新买的衣服。出门前,刘玉花特意叮嘱:“管住嘴,别多话。”
邓红梅带着爷爷奶奶踏进陈轩家门时,兄妹俩早已收拾好碗筷。文静正凑在看书。女人天性里的那份好奇和八卦,挠得邓红梅心痒难耐。“文静,快帮你哥试试新衣裳,看合不合身,不行我明儿去换。”她把几件叠得整齐的新衣服递过去,然后便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摆出一副“我就看看”的架势,目光炯炯。
灯光下,文静的目光追随着陈轩的身影。陈轩每换好一件衣服从里屋出来,她纤细的手指自然而然地为他抚平衣领的褶皱,展顺微卷的袖口,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最珍贵的瓷器。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唇角微弯,声音清甜:“真好看,哥,真精神。”那份专注的神情、毫不设防的亲昵,看得邓红梅心下一凛,再次为婆婆的老道眼光所折服。
衣服试妥,邓红梅把铺面的事告诉了陈轩。陈轩连声道谢,眼中闪烁着感激与希望的光芒。
文静亲昵地挽住邓红梅的胳膊,小脑袋靠在她肩上,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嫂子最好啦!你和大哥呀,赶紧生个小侄女给我玩!等我将来赚了钱,给她买一屋子漂漂亮亮的小裙子!”
邓红梅被逗笑了,抬手轻轻刮了下文静挺翘的小鼻子,打趣道:“成!嫂子记下了!可别到时候嫁得山高水远,喊都喊不回来哟!”
翌日清晨,薄雾如纱,还未散尽,兄妹俩便出发了。松峪镇离县城不远,到了县一中门口,文静像只轻盈的小鹿,飞快地跑进宿舍放好东西,出来时没骑自己的车,而是轻巧地跳上了陈轩自行车的后座。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知道哥哥载着她会吃力些,可这久违的依靠感,让她甘之如饴。缺失了哥哥陪伴的三年时光,她要用每一个能黏着他的机会,一点一点补回来。
她陪他在喧嚣嘈杂的摩托车市场穿梭了一上午;下午,他则陪她在县城小公园的林荫道上漫步。当文静独自踏着夕阳熔金般的余晖回到校园时,熟悉她的人都察觉到了某种微妙的、令人惊奇的改变。
文静本就生得极美,此刻的她,更似一株沐着晨露初绽的百合,素净而纯粹。校服衬着清瘦的身形,宛如天边一抹淡雅的云霞。随意束起的马尾,几缕碎发慵懒地垂落颊边,平添几分不经意的灵动与柔婉。那张清秀的脸庞上,眉眼间原有的那份沉静的书卷气,悄然融入了新的光彩。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像是被清泉涤荡过,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灵动光芒,顾盼之间,羞涩未褪,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欢欣和活力。她的笑容,仿佛能穿透初秋微凉的空气,纯净而温暖,带着点亮周遭的感染力。
曾经的文静,是教室角落里最专注的剪影,除了必要的体育课,她的世界仿佛只有书本与习题。那些偷偷塞进她课桌抽屉里的、带着少年心事的信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她甚至连一个拒绝的眼神都吝于给予,仿佛那些心事从未存在过。
而现在的文静,学习之余,思绪里悄然多了一分柔软的牵挂:哥哥此刻在做什么呢?每天夕阳熔金,晚饭过后,她不再径直回到教室伏案苦读。她会和要好的女同学结伴,倚在操场边的铁栏杆上,听着校园广播站流淌出的悠扬旋律,目光追随着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矫健身影。当熟悉的同学奋力投进一个好球,她也会和其他女生一起,发出清脆而由衷的欢呼和掌声。
文静的蜕变,如同一朵被春风温柔唤醒的花苞,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舒展花瓣,终于在此刻,毫无保留地绽放出属于青春的、夺目的明艳光彩。她变得开朗、自信,像一道明亮的光束,瞬间点燃了周围沉寂的空气。那些早已心仪却怯于靠近的男生们,目睹这焕然一新的光彩,沉寂的心湖,又悄然泛起了难以平息的涟漪。
10. 第 10 章
时光像不知疲倦的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一个多月的光阴,在修车铺子叮叮当当的筹备声中溜走。终于,陈轩的铺面挂上了招牌,开张了。
店面不大,方方正正,灰扑扑的砖墙,新刷的绿漆门框还带着点刺鼻的味道。门前一片开阔的空场,像个小广场,离车来人往的主路足有十几米的距离。这主路,每逢镇上五天一次的大集,便成了商贩们争夺的黄金线,一字排开,喧嚣鼎沸。
铺子后檐下搭了个简陋的油毡棚,角落里支着一个崭新的煤气灶。二楼本是杂物堆砌的角落,陈轩费了好大功夫清理出来一块地方,勉强塞进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他盘算得清楚:平日里就窝在这方寸之地,周末文静从学校回来,他再回家团聚。这样,爷爷奶奶跟着二叔一家吃饭,也省得为他这口饭来回奔波,各自安生。
开张首日,生意冷清得像秋后的蝉鸣,只有尘土在阳光里打着旋儿。临近黄昏,夕阳将沉未沉,一阵由远及近的摩托车轰鸣,粗暴地撕破了这份寂静。车轮碾过碎石尘土,稳稳地停在铺子门前。
陈轩正埋头擦拭一个扳手,闻声抬头。当看清从车上下来、拍打着裤腿上灰尘的那个年轻人时,他的脊背瞬间绷紧了。两人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如同两道闪电在阴沉的云层下交汇。空气仿佛凝固,连尘土都停止了飘浮。短暂的死寂,漫长得令人窒息。年轻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先开了口:“车闸松了,能给紧一紧么?” 他的眼神飞快地扫过陈轩的脸,又垂下去落在摩托车上。
陈轩没应声,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转身回店,脚步声在空荡的铺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片刻,他拎着工具出来,沉默地蹲在摩托车旁。扳手与螺丝的咬合、拧动声,单调地回响着,敲打着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壁垒。
“听说,你回来了,前几天路过,看你还在收拾铺子。”年轻人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自己叼上一支,点燃。烟雾缭绕中,他又递过一支,“抽一根?”语气带着试探。
“我不抽。”陈轩抬起头,手上的动作却不易察觉地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年轻人扶着车身、稍显僵硬的左臂上,“胳膊,没事了吧?”这句话问出口,带着一丝沉重。
年轻人下意识地用右手抚了抚左臂,那个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保护,指腹轻轻按压着某个部位。“嗯,好多了。”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昏黄的光线里扭曲、消散,“就是赶上阴雨天,还有点酸胀。”
陈轩喉头发紧:“那现在干什么?有妨碍么?”
“太重的活是干不了了。”年轻人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烟灰簌簌落下,“不过,命好。我舅在县城承包工程,我给他看工地,钱也不少挣。”话头至此,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香烟在燃烧的细微嘶嘶声,扳手偶尔的金属撞击声。
车闸调好了,年轻人跨上了摩托车, “多少钱?”他问,目光投向陈轩。
陈轩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油污,黄昏的微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开张头一单,”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眼前的青年,“免了。”
孙勇,这个名字和眼前这个人,在陈轩心中艰难地重叠。那个曾经张狂跋扈的少年,如今眉宇间也刻上了生活的沟壑。这就是他亲手打残了的孙勇。今日这突如其来的相遇,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用力地剖开了他心底那个结痂已久、却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疤。
孙勇闻言,明显愣了一下。他深深看了陈轩一眼,没再说什么客套话,只是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拧动油门,摩托车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卷起一片尘土,在扬尘中留下四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陈轩耳膜上:“生意兴隆!”
陈轩伫立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暮色开始变得浓重,那远去的尾灯如同坠入深渊的微弱火星,迅速被黑暗吞没。然而,那消失的背影却像一把沉重的钥匙,骤然旋开了记忆深处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尘封的往事瞬间将他淹没。
陈永松,陈轩的父亲,曾是个在石头缝里刨食吃的汉子。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铁钎、背着炸药包上山,与坚硬的岩石、沉默的□□、暴躁的炸药为伍。采下的石头,装进那辆破旧的马车,吱吱呀呀地送往县城边上的石灰窑。那是个管理混沌的年代,□□、炸药在村里并非稀罕物。陈轩和小伙伴们,谁没干过从家里偷根□□、几截引线出来当炮仗放的勾当?那惊天动地的巨响和弥漫的硝烟,曾是他们童年野性的狂欢。结局也总是惊人的相似:带着一身硝烟味回家,迎接他们的,必定是父亲蒲扇般的大手落下的、火辣辣的皮肉之痛。
初三那年,命运在一声巨响中骤然转折。陈永松在山腰点了一个炮。引线嗤嗤燃尽,期待的巨响却迟迟未至。寂静的山谷里,只有风吹过石缝的呜咽。他以为是哑炮,骂了句晦气,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凑近去查看,想重新处理。就在他身影几乎要贴上那片死寂岩石的刹那,轰隆!死神的獠牙猝然亮出!那片沉默的山体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碎石裹挟着炽热的冲击波和浓烈的硝烟,将那个身影狠狠震飞了。
那年月,这样的惨剧在矿山、在采石场并非孤例,报纸角落偶尔的豆腐块新闻,记录着一个个无声消失的生命。但对陈轩而言,那声巨响,将他刚刚成形的少年世界,彻底炸成了粉末。他,永远失去了那个沉默寡言、只会用巴掌表达严厉父爱的父亲。
本就学业平平的陈轩,初中毕业便彻底告别了书本。乡下的年轻人,能走的路窄得可怜。他像一片飘零的叶子,跟着一个包工头,一头扎进了县城工地飞扬的尘土里。搬砖、和泥、推车,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家里的几亩薄田,全压在母亲王玉秀的肩膀上。日子像掺了沙子的糙米饭,嚼在嘴里,又苦又涩。那时的乡村,贫穷是统一的底色,像一张被岁月反复漂洗、褪尽了所有鲜艳的老照片,家家户户都框在里面,清汤寡水,却也自有一种认命的平静。
妹妹文静,是这张灰暗老照片里唯一的亮色。她自小聪慧,是镇上初中的尖子生。每天,她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那条必经之路,要穿过孙勇所在的村子。孙勇比陈轩小一岁,初中毕业后无事可做,游手好闲。
某次文静骑车经过,恰如惊鸿照影,少女清秀的侧颜和随风扬起的发梢,便像一颗种子,蛮横地落进了这懵懂少年荒芜的心田。自此,文静放学的铃声,成了孙勇行动的信号。他纠集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同伴,半是嬉笑半是强横地堵在路旁,纠缠、拉扯,涎着脸要跟她“处对象”。那些粗糙的言语和放肆的目光,像肮脏的泥点,溅在文静干净的世界里。
那年文静正上初三。起初,被拦下的恐惧和屈辱,她咬着牙吞进肚子里,回家只字不提。她害怕,但更怕给终日操劳的母亲和一身疲惫的哥哥再添一丝愁云。直到那个阴沉的黄昏,孙勇带着几个人,彻底堵死了她的路。他喷着劣质烟草的气息,凑得很近,几乎要贴上她的脸,强硬地逼她答应“做他媳妇”。那一刻,巨大的恐惧和羞愤冲垮了少女的堤防,她一路哭着回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满了衣襟。
刚下工回来的陈轩,带着一身汗水和尘土,撞见的就是这一幕:妹妹蜷缩在墙角,肩膀剧烈地抽动,眼睛肿得像桃子,那无助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剐着他的心。一股暴烈的火焰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光了他所有的理智!三言两语问清缘由,十八岁的少年,血脉贲张,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哪里容得自己视若珍宝的妹妹受此等欺辱!他像一头发狂的雄狮,二话不说,他蹬着车,像一支离弦的箭,带着滔天的怒火,径直射向了孙勇家的院子!
“孙勇!你个王八羔子!给我滚出来!”陈轩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在农家小院里炸开,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孙勇闻声从屋里出来,一脸茫然和被打扰的不耐烦,打量着这个双眼赤红、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陌生人:“你他妈谁啊?跑老子家嚎什么丧?”
话音未落,陈轩的拳头已带着破风声,如同冰雹般狠狠砸了过去!孙勇猝不及防,鼻梁上挨了结结实实一拳,眼前金星乱冒,惨叫一声栽倒在地。孙勇父母正在屋里,听到动静冲出来,眼见儿子满脸是血在地上翻滚,又惊又怒,尖叫着扑上来拉扯陈轩。
陈轩正打得眼红,狂暴的力量无处宣泄,被强行拉开,那股邪火几乎要冲破胸膛!瞥见孙父气急败坏、指着自己鼻子破口大骂的嘴脸,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想也没想!陈轩怒吼一声,挣脱拉扯,又是一记重拳,狠狠砸在孙父的下巴上!
地上的孙勇这时缓过劲儿来,血腥味和疼痛彻底激怒了他。又见父亲也挨了打,一股原始的兽性瞬间吞噬了理智!他低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牛,不顾一切地从地上弹起,用尽全身力气,低着头,疯狂地朝陈轩的腰部猛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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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混乱中,扭打翻滚!院角那盘石磨旁,斜倚着一根小孩胳膊粗、用来推磨盘的枣木棍!陈轩被孙勇撞得踉跄后退,后背猛地撞在冰冷的石磨上!剧痛和混乱中,他眼角余光瞥见了那根木棍!求生的本能和沸腾的怒火瞬间融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抄起那沉甸甸的木棍!对着再次咆哮着扑上来的孙勇,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风声,如同挥动一柄开山斧,狠狠抡了下去!风声凄厉!
“咔嚓!!!”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牙齿发酸的、极其沉闷的骨裂声,清晰地炸响在院子里!时间仿佛凝固了!棍子结结实实砸在孙勇仓促抬起格挡的小臂上!孙勇的咆哮瞬间变成了非人的惨嚎!他像一根被骤然抽掉骨头的面条,整个人猛地矮了一截,抱着完全扭曲变形的手臂,蜷缩在地,疼得浑身筛糠般剧烈抽搐,豆大的汗珠混着泥土从额头滚落。那凄厉的惨叫,让整个院子的空气都冻结了。
那一刻的陈轩,虽然身体已经成年,但乡村少年心中那模糊的“法”字,远不如宗族的规矩和心头那股不能退让的“理”来得真切。他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陷入绝境的幼兽,下手全凭一股冲天的血气和保护至亲的本能,哪懂得什么叫克制,什么叫后果?
看着孙勇在地上那非人的惨状,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嚎叫,陈轩自己也懵了,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冷却,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浇到脚,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怒火。他手一松,沉重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对着地上翻滚的人影,撂下一句带着颤音和色厉内荏的狠话:“再,再敢碰我妹一根指头,老子真敢要你命!” 说完,他像躲避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院子,头也不回地朝家飞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家门未及捂热,甚至连母亲惊惶的询问都没来得及回答,刺耳的警笛声已如同催命的符咒,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家门口。冰冷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手铐,锁住了他沾满汗水和泥土的手腕。即便后来双方的村干部、族老们来回奔波,唾沫都说干了,试图说和调解,孙勇的父母哭天抢地,咬定不松口,坚决要求“法办”。最终,冰冷的法律条文,以“故意伤害致人重伤”的罪名,将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判了三年。那身囚服,像一团沉重的阴霾,笼罩了他生命中最富活力的三年时光。
当时孙勇被紧急送往县城医院。左前臂粉碎性骨折,神经血管部分受损。手术及时,胳膊也算勉强保住,没有截肢。但那条手臂,以及那条手臂所承载的年轻生命,都永远地、不可逆转地刻下了深可见骨的伤痕。陈轩的铁拳和那根枣木棍,打断的不仅是一条胳膊,更是两个少年的人生轨迹。
铁窗内的日子,漫长而灰暗。陈轩无数次在狭小的号房里,在冰冷的月光下,反复回放那个混乱血腥的傍晚。保护妹妹不受欺辱,这是他心底从未动摇、也从未后悔的执念。冷静下来之后,但每当想起孙勇倒地时那扭曲的手臂、那绝望的惨嚎,想到他可能终生残废和旁人异样的目光,悔恨便如同潮湿阴暗处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
临近出狱,他曾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在故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在熙攘的集市一角,甚至在某个昏暗的小店里,与孙勇不期而遇。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是形同陌路、视而不见?还是尴尬无言、匆匆别过?每一种设想,都让他在冰冷的铁床上辗转反侧。
归来后的这段时日家人的温情是冬日里最暖的灶火,无声地烘烤着他心底的寒冰;旧日朋友的理解和小心翼翼的接纳,如同初春拂过麦苗的风,带着小心翼翼的暖意;而小店的筹备和开张,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给了他一份沉甸甸的、安身立命的踏实感。生活似乎正用它笨拙却真诚的方式,一点点缝合着他被撕裂的过往。
而今天,孙勇那意外出现的身影,那一声略显生硬的“生意兴隆”,像一只无形却异常温柔的手,带着某种迟来的、难以言喻的力量,轻轻拂过他心底最后一丝紧绷的、尖锐的褶皱,将它缓缓抚平了。他不愿,或者说,不敢去深究孙勇今日为何主动示好。是妹妹文静悄悄折的那一串五彩斑斓、承载着祝福的千纸鹤显灵了?还是命运这架沉重而残酷的机器,在碾过无数血肉之后,终于吝啬地施舍下的一点迟来的补偿?无论这和解的契机源于何处,他都选择了坦然接纳。这一刻,他只想紧紧地、小心翼翼地捧住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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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 11 章
开业的第二天,恰逢镇上的大集。凌晨四点,店外大集上,便已人头攒动,发出时高时低的骚动声。陈轩被唤醒了,推窗望去,门前主路两侧,影影绰绰,无数手电筒和昏黄的灯泡光点在黑暗中摇曳、移动。商贩们正争分夺秒地支摊摆货,金属支架的碰撞声、为争抢有利位置而起的低声咒骂和争执声、板车车轮碾过路面的拖曳声、沉重的麻袋落地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世间众生,为一口饱饭,为几张钞票,为肩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披星戴月,栉风沐雨,用滚烫的生命力和汗水,在粗糙的大地上,一笔一划地描摹着各自或宏大或微小的梦想。那梦想或许渺小如尘芥,却足以点亮一盏心灯,支撑起一个摇摇欲坠的家。那是沉甸甸的担子,亦是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当第一缕纯净的晨光,如同金色的丝线,带着暖意和无言的希冀,温柔地铺满渐渐喧嚣鼎沸的集市时,人潮早已汹涌如沸水。一张张被风吹日晒雕刻过的、或沧桑或稚嫩的脸庞上,无一例外地洋溢着最原始、最朴实的对生活的热情与期待。这里没有都市的霓虹幻影和冰冷的高楼丛林,却弥漫着最浓郁、最真实、最接地气的人间烟火味。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牲畜、汗水和各种廉价食物的复杂气味。每一帧喧闹嘈杂的场景,每一个生动鲜活的面孔,每一次讨价还价的交锋,都如同最生动的速写,深深烙印在这个清晨陈轩的视网膜上,沉淀为属于那个年代、那个小镇最鲜活的底色。
望着眼前这些在尘土中讨生活的乡亲父老,他们的日子或许艰辛,他们对生活不屈不挠的热爱是那种近乎本能的为了活着。他们用布满老茧和皲裂口子的双手,一点一滴地垒砌着生活的尊严;用佝偻却异常坚韧的脊梁,默默地为身后的家人撑起一片可以遮风避雨的天空。这份源自泥土、历经风霜的坚韧与真实,像一记无声的重锤,带着磅礴的力量,深深叩击着上苍。
天光彻底放亮,陈轩的铺子便再无片刻清闲。赶集的人潮汹涌澎湃,各式各样赖以代步的交通工具也仿佛约好了似的,在关键时刻纷纷闹起别扭,耍起脾气。自行车链条毫无预兆地脱落;三轮车轮胎被尖石或铁屑无情扎瘪,发出泄气的哀鸣;摩托车引擎在关键时刻熄火,任凭脚踩得冒烟也再无反应……
陈轩像个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的陀螺,在车流、人流和此起彼伏的焦急求助声中高速旋转。油污很快沾满了他的双手,他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活计,身上、脸上也不知不觉中布满了黑色的油彩。也有好奇的乡邻,凑到新开的铺面跟前,一边看他麻利地诊断、拆解、修复,一边拉着陈轩扯几句家长里短,打听这新来的修车匠的来历。这一日,双手沾满油污的陈轩,身体疲惫,心底却涌动着一种久违的、踏实的充实感。叮当的敲击声,扳手的拧动声,乡亲们朴实的感谢声,汇成一首属于他的、平凡而温暖的生活序曲。属于他的、带着机油和汗水味道的美好画卷,正伴随着这市井的喧嚣,在眼前徐徐展开,铺陈开来。
午后三点多,如潮的喧嚣渐渐有了退意,大集也像一场盛大的宴席接近尾声,摊主们开始收拾起一地的狼藉与残余。叫卖声稀落了,讨价还价的争执平息了,只剩下收拾箩筐、捆绑货物的窸窣声。就在这渐趋平缓的节奏里,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走进了陈轩的铺子。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形。
她约莫二十来岁,穿着一件碎花棉布衬衫,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外套,拉链只拉到一半。下身是条沾了些泥点和菜汁的黑色涤纶运动裤,裤脚不甚讲究地挽起一小截,露出里面纯白色的、边缘有些起球的运动袜。脚上蹬着一双双星牌的运动鞋,白色的鞋面已被泥土染成灰黄,边缘磨出了毛边。她的脸庞是圆润的,肤色是常年日晒留下的均匀黝黑,透着一种健朗的光泽。一双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眼神清澈得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溪水,此刻却盛满了浓重的倦意。
“老板,”她开口,声音带着点长时间吆喝后的沙哑,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友好的弧度,“我那三轮车趴窝了,死活打不着火,你现在有空过去看看吗?就在前边不远。”
陈轩刚放下拧完最后一颗螺丝的扳手,闻声抬头。看着女孩脸上强撑的疲惫笑容和眼中流露的焦急,他二话不说,拎起脚边敞开的工具箱:“走,看看去。”
三轮车停在路边一棵树下,是辆深蓝色的农用三轮,车身沾满了泥浆。陈轩放下工具箱,蹲下身,动作麻利地检查起来。他先试着拧了拧钥匙,发动机发出几声无力的“突突”便归于沉寂。他仔细查看了火花塞、化油器……手指沾满油污,动作却精准而熟练。诊断很快有了结果,是油路堵塞。他找出细铁丝,小心翼翼地疏通着油管,汗水顺着他的眉峰滑下。
不过十来分钟,“好了,试试。”陈轩示意女孩。
女孩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跳上驾驶座,拧动钥匙。“突突突…”一阵有力而连贯的轰鸣声响起,三轮车重新焕发了生机。“太谢谢你了!老板!”她脸上绽开一个真心的、如释重负的笑容,眼睛也亮了起来。
陈轩只是点点头,提起工具箱:“小事。”
收了钱,陈轩刚回到店里放好工具,还没来得及洗把手,那辆深蓝色的方头三轮车便吭哧吭哧地开到了他的店门口停下。庞大的车身衬得驾驶座上的女孩身形格外娇小玲珑。
女孩利落地跳下车,接着双手扒住车斗边缘,吃力地爬进了后斗。她拖拽起一个鼓鼓囊囊、塞得快要涨开的蛇皮袋,对着店里扬声喊道:“老板!搭把手!”
陈轩赶紧快步跑出来,伸出双手稳稳接住了那沉甸甸的袋子,入手分量不轻。“这是?”他有些疑惑。
“今儿集上没卖完的菜,”李文娟一边拍打着衣角沾上的菜叶和灰土,一边从车斗边沿跳下,“品相是磕碜了点,歪瓜裂枣的,可还算新鲜,送你啦!”她语气爽快,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豪气。
“这怎么好意思?”陈轩抱着袋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那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心里也沉甸甸的,“再说,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啊!”
女孩看着他略显局促的样子,噗嗤一笑:“傻站着干啥?快放下呀!抱着不累啊?吃不完就送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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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呗,做个人情!反正拉回去,放一晚蔫儿了,明天更卖不动,糟蹋了可惜!我叫李文娟,老板怎么称呼?”
“陈轩。”陈轩将袋子小心地放在店门口的地上。
李文娟也不见外,随手拉过旁边一个小马扎,一屁股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陈轩大哥,跟你商量个事儿,算笔小生意,你看成不?”
“啥生意?”陈轩有些好奇地看着她。年纪瞧着不大,顶多比文静大个一两岁,可这言谈举止间却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泼辣、爽利和一丝社会打磨出的老练。
李文娟仰起脸,眼神坦率而直接地看着陈轩:“能不能,往后每逢咱镇大集那天,麻烦你帮我占个摊位?就占你这店门前路边的空地就行,这位置好。我呢,也不白占,”她顿了顿,指着地上的蛇皮袋,“每次大集,不管卖多卖少,指定送你这么一袋菜,就当摊位费加谢礼了!您看成不?”她见陈轩没立刻答应,又急忙补充道,“您放心!不少人都这么干。再说,你占的是你家店前面的位置,没人会说什么的。实在是我家离这儿太远了,每次赶你们这儿的大集,后半夜两点就得爬起来装车赶路,天黑路不好走,到了地方抢个好位置还得跟打仗似的。求你了,帮帮忙吧!”她大眼睛巴巴地望着陈轩。
看着眼前这张被太阳晒得黝黑、写满了风霜与疲惫却依旧努力笑着的脸庞,看着她清澈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意,陈轩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微酸的涟漪。是什么样的担子,压在了这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肩膀上,让她独自驾着这庞大笨重的三轮车,风里来雨里去,与生活角力?他想起妹妹文静在灯下安静读书的侧影,心头一软,那股拒绝的话便堵在了喉咙口。他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行吧。”
“太谢谢了!”李文娟的眼睛瞬间亮了,仿佛有星辰落入其中,脸上的疲惫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淡了几分,“你真是大好人!我要是早上五点还赶不到,您千万别等,直接把位置让给别人,绝不耽误您,也不让您为难!那我走啦!回见!”话音未落,她带着一股风,敏捷地跳回了驾驶座。
三轮车发出一阵低吼,缓缓启动。车轮碾过路面的坑洼,车身和满载的空筐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咯噔”声。陈轩站在店门口望去。深蓝色的车斗在颠簸中起伏不定,高出车斗边缘的,是李文娟那扎着简单马尾的小脑袋。它随着三轮车的每一次摇摆,在空旷下来的街道和渐渐西斜的阳光背景里,倔强地晃动着,像一个跳动的、不屈的音符,渐渐远去。
陈轩站在店铺门口,直到那深蓝色的车斗和那颗随着颠簸倔强晃动的小脑袋,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那沉重的“咯噔”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他低头看了看门口那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弯腰解开系绳。里面杂七杂八:十几个卖相不佳、带着虫眼却依然水灵的西红柿,几把有些打蔫但根茎白嫩的小葱,几根弯弯曲曲、表皮粗糙的黄瓜,还有一小堆带着湿润泥土的土豆……都是些挑剩下的“歪瓜裂枣”,却透着一股土地最原始的慷慨和那个叫李文娟的女孩口中小生意的诚意。
12. 第 12 章
九十年代的北方乡村,那是旧影与新光悄然交融的岁月。村里的大多数人还在这片黄土地里辛勤劳作,而外边的世界,正以不可抗拒的浪潮之势,将崭新的诱惑与憧憬,拍打向这片沉寂的土地。在这时代的门槛上,文静,这个眉目清秀的农家女孩,即将推开命运的另一扇门:去领取那封能带她走出农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时,通知书如同希望的羽翼,总是先飞抵学子们的母校。学校会选择时间,让命运在此刻见分晓的年轻人来校领取。薄薄一纸信封,承载着千钧重量:有它,便是登了龙门;无它,便是沉入水底。
夏日的晨光,已急不可耐地刺穿稀薄的云霭,将金箔般的光泽泼洒在村庄的屋顶、院墙和田野上。文静起了个大早,对着那面印满水痕与岁月斑驳的旧镜。镜中人,青春正盛。双眸清亮如秋水洗过的星辰,映着未可知的远方;鼻梁秀挺,唇线却在不自觉中抿紧,泄露出那深藏于平静外表下的紧张与渴望。她身上那件碎花连衣裙,是哥哥第一次领了工钱后,带她在县城挑的,花色淡雅,是她最珍视的行头,也已经陪伴了她三年了。
餐桌上,是朴素的早饭: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散发着稻谷的香气;一碟自家腌的咸菜疙瘩丝,色泽深褐;几个白胖的馒头,散发着麦子的清甜。文静小口喝着粥,舌尖却尝不出滋味。胸腔里,一颗心如同困在笼中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冲撞着她的肋骨。自信是有的,可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个十足十的准?
“文静!文静,和我们一块走吧,让你哥骑车一块送你过去!”院墙外,嫂子邓红梅清亮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不用了,嫂子!我自己能行!”文静扬声应道。
“那可得把通知书揣稳喽!别丢了!我下午早些回来,给你张罗庆功宴!”话音落,墙外摩托车的突突声渐渐远去。
“文静,要不我陪你去学校吧?”陈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自从妹妹高考结束,他几乎每晚都赶回家。除了大集前一晚住在店里,是为了给李文娟占位置。
文静垂下眼睑。“假如落榜了……”这个念头像冰凉的蛇,倏然滑过心尖。那份狼狈的失落,她不愿让哥哥看见。独自咽下苦果,收拾好残局再回家,是她能想到的体面。“哥,真不用。我自己去,回头就去铺子找你。”
兄妹俩吃完早饭,各自推了自行车出门。并行骑到了镇上,文静还是拒绝了哥哥同去的要求。自己蹬着车,汇入通往县城的车流。
当文静停好车,走进校门的时候,操场上早已人影幢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像是打翻了调料罐子,酸甜苦辣咸,各种情绪分子不安分地碰撞、蒸腾。有人眉飞色舞,声调高亢,那喜悦如同涨潮的海浪,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而梧桐树的浓荫下,几个身影如同被抽去了筋骨,颓然垂首,沉默凝固成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连阳光都不忍再照拂。
文静的心跳骤然加剧。她匆匆对几个相熟的面孔挤出笑容,脚步却不停,径直朝着那座决定命运的办公楼走去。
教务处的木门虚掩着。负责的老师抬眼看见她,脸上浮起笑意,从那摞厚厚的信封中精准地抽出一份。“文静,来了。恭喜啊!不过,你这分数报省师大,有点屈才了。”语气带着长辈式的惋惜。
“谢谢老师!能考上就好!”文静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信封,笑容在她脸上漾开,是真切的感激。
跨出教务处,阳光仿佛更炽烈了些。她走到操场边的一角,背对着人群,指尖微微颤抖着,小心地沿着信封边缘撕开。抽出那张纸,印着文静和省师范大学的入取通知书,如同骤然点燃的火把,瞬间灼亮了她的瞳孔,也驱散了胸腔里最后一丝担心。一阵风掠过,带着树叶的清凉气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三年的光阴,像一场漫长而孤独的跋涉。她埋头于书山题海,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桑,用汗水织就着未来的茧。此刻,所有的疲惫、焦灼、夜半惊醒的惶惑,都在这张薄纸面前,化作了轻盈的风絮,飘散而去。
这不仅仅是一纸凭证。它是界碑,划开了她人生的章节;是船票,指向一片陌生而广阔的海域。前路迢迢,风浪与暗礁必然相随,但她已挺直了脊梁,握紧了舵盘。
“学成归来,”她默念着。“要让哥哥不在为她劳累,要陪哥哥看遍四季轮转,春日的细雨,夏夜的流萤,秋夜的朗月,冬日的琼雪……”
心念至此,归心似箭。与同学简单寒暄几句,文静便骑车匆匆返程。她要让这滚烫的喜讯,第一时间去温暖哥哥的心。
与此同时,镇上的摩托车修理铺里,陈轩正埋头于一辆老旧的嘉陵车。上午的活计零碎,多是些补胎、换火花塞的小修小补。他一边听顾客絮叨着路上的不顺,一边熟练地拆卸、清理、组装。机油味,在狭小的铺子前弥散,又被灼人的阳光蒸腾得更加浓稠。
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旧T恤,紧贴在精壮的脊背上。黝黑的手臂肌肉虬结,沾满油污。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汇聚成滴,砸在油腻的地上。他不时抬起沾满油污的手背抹一把脸,留下几道滑稽又狼狈的黑痕。
刚拧紧最后一颗螺丝,直起身来,正撩起衣角擦额头的汗,陈轩的目光被远处一个移动的身影吸引了。那身影推着一辆自行车走来,她像一道刺眼的彩虹,突兀地闯进这条灰扑扑的街道:一条长裙,裙身上开满了大朵大朵的、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花,颜色鲜艳得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裙摆随着她踉跄的步履晃动,像一只被惊扰了、慌乱开屏的孔雀。走近了,才看清她散乱的长发,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唇上那抹樱桃红艳得近乎妖异。然而,那本该顾盼生辉的眸子,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自行车的后轮完全瘪了,软塌塌地蹭着地面。她停在铺子前,声音飘忽,如同梦呓:“打点气。”
陈轩蹲下身,指尖在轮胎上一捻,便触到那个坚硬的异物。他抬头:“扎了个钉子,得补胎。”
这句话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什么。她的眼神骤然变得尖锐、狂乱,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刮擦耳膜:“你骗人!你们男人都是骗子!车胎好好的!你想骗我的钱!”她双手死死抓着车把,整个身体筛糠似的抖动着,鲜艳的裙摆在尘土里拖曳。
陈轩愣住,试图解释:“真没骗你,你看这……”他指着轮胎上那个不起眼的金属反光点。
“骗子!都是骗子!”她的声音更加凄厉,像要把积攒的所有怨毒倾泻而出。泪水毫无征兆地奔涌,在脂粉上冲出狼狈的沟壑,可她嘴角却神经质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扭曲的、让人脊背发凉的笑容。下一秒,她像被激怒的母兽,猝不及防地朝陈轩猛扑过来!尖锐的指甲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树荫下乘凉的人们这才惊醒,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地将这失控的躯体拉开。
她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瘫软下去,蹲在地上,双臂死死箍住膝盖,头深深埋进去,只剩下梦呓般的喃喃:“骗子,都是骗子,全是骗子!”那身曾经绚烂的裙子,此刻沾满尘土,像褪色的晚霞裹着一具行尸走肉。她蜷缩在自己的孤岛上,隔绝了所有的喧嚣,像一只被折断尾羽、遗弃在泥泞里的孔雀,华彩尽失,只剩一片刺目的狼藉。
“唉,造孽!她这儿,”旁边一个老者压低声音,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对陈轩叹口气,“出毛病了。”
陈轩沉默着,蹲下身,想继续拆卸那辆自行车的后轮。那女子却像受了更大的刺激,猛地弹起!陈轩本能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骗子,不要你修,骗子!”她嘶哑地喊着,一把夺过自行车,踉踉跄跄地推着它,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留下那抹刺目的艳色残影。
搁在以前,陈轩绝不会对女人动手,但若遭此无妄之灾,血气上涌的他定会本能地反击甚至制服对方。可那三年的铁窗岁月,像沉重的磨盘,碾平了他身上的棱角,也碾碎了无数个本该在阳光下的日子。
出狱后,家人无声的包容像温热的泉水包裹着他,随之而来的责任更如无形的枷锁。他变得小心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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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踩在理智的钢丝上,生怕一丝行差踏错,便再次坠入深渊。
脚下的黄土地给了他朴拙的本性,可青春的烈焰本该燃烧:那本是席卷天地的狂风,裹挟着不羁与莽撞;是瓢泼而下的骤雨,冲刷着迷茫与冲动;是呼啸喷薄的岩浆,蕴藏着摧毁一切桎梏的力量。年轻的心脏,本该无所畏惧,在生命的旷野上纵情驰骋,留下浓墨重彩的印痕。然而,如今这份因负疚和责任而生的谨小慎微,以及那份如影随形的、挥之不去的卑微感,已化作一层厚厚的硬茧,将他骨子里那份天不怕地不怕、快意恩仇的少年意气,严严实实地包裹、禁锢了起来。
当文静的身影出现在铺子门口时,陈轩正仰面躺在一辆三轮板车底下,拧着底盘一颗顽固的螺丝。酷暑难耐,她一路疾驰,额发已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停好车,轻手轻脚走进铺子,打了盆清水洗去一路风尘,又另换了一盆清水,拿上干净的毛巾,搬了个小马扎,安静地坐在三轮车旁等待,像一株悄然绽放的幽兰。
陈轩从车底钻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油汗,一眼就看到了妹妹。“文静,咋样?”那满脸的污迹和汗水,也遮掩不住他眼中灼热得烫人的期待。
看到哥哥脸上那道新鲜的血痕和疲惫的模样,文静的心揪了一下。她拿起毛巾,温软的手指隔着布料,轻柔地擦拭他脸上的污渍和汗珠。“哥,考上了。”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字,带着颤音。他胡乱地抹了把脸,又冲去水龙头下,用肥皂用力搓洗着沾满油污的双手,直到指缝都泛了红。“快!给哥看看!”
“哥,你脸上……”文静指着那道血痕,眉头微蹙。
“没事,刮了一下。”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小心翼翼地从妹妹手中接过那个神圣的信封,像捧着稀世珍宝。当他展开那张决定命运的纸张时,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随即,一个巨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在他黝黑疲惫的脸上炸开,像阴霾天里骤然跃出的太阳。眼眶迅速泛红,鼻翼翕动,嘴唇哆嗦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竟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文静,”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想吃啥?哥这就去给你买!”他像捧着圣物般,将通知书小心地叠好,放回信封,郑重地交还给妹妹,“收好,千万收好。”
“想吃炸茄盒。”文静轻声说。城里那些光怪陆离的美食她虽然也见过,但镇上那家炸货铺子飘出的诱人香气,是她能想象到的,也是哥哥此刻有能力为她实现的美味。
“等着!”陈轩话音未落,人已旋风般冲出铺子,跨上自行车,向镇上炸货铺子奔去。
“哎!老板,修车钱,钱还没给呢!”三轮车主人在后面急得直喊。
“不要了!今儿高兴!请你的!”陈轩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一股酣畅淋漓的痛快。
三轮车主人看着陈轩消失的方向,摇摇头,又看看文静,笑着掏出二十块钱塞到她手里:“拿着拿着,该收还得收。小姑娘,考上大学了?恭喜啊!真有出息!”
哥哥的快乐像暖流包裹着她,文静心里也甜丝丝的。可她心疼哥哥的辛苦,不愿他白干活。她接过钱,认真地点头:“谢谢大叔。”
不多时,陈轩便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车把手上沉甸甸地挂着两个硕大的塑料袋,里面透出油纸包裹的食物轮廓,各种炸货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
“哥,怎么买这么多?”文静赶紧上前去接。
“不多不多!”陈轩咧着嘴笑。他快步走到铺子后头的小棚里,搬出一张小桌,支在树荫下。“文静,那个小点的袋子里是咱俩的午饭。大的带回去,晚上一块吃。嫂子说了晚上要给你办庆功宴,下午早点收摊,我们回去给嫂子打下手。”
小小的修车铺前,兄妹俩围坐在小桌旁。陈轩仔细地擦干净桌面,文静把油纸包着的金黄炸鸡、炸茄盒、几个热乎的烧饼,还有两瓶橘子汽水一一摆开。在正午的阳光下,两张洋溢着纯粹喜悦的脸庞散发着幸福的气息。
13. 第 13 章
夏日的黄昏总是慵懒而漫长。直到天际最后一抹酡红被暮色温柔吞没,清凉的晚风才像迟来的访客,悠悠然踱进陈永柏家的小院。今夜,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空气仿佛都浸润在微醺的喜悦里,笑语不断。
陈家老小围坐一堂,脸上漾着暖洋洋的光。左邻右舍和陈姓的本家们闻讯赶来,恭贺之声此起彼伏。文静考上了大学!在这片教育资源如旱地般贫瘠的乡野,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便是整个陈氏家族昂首的脊梁。过往村里那些聪慧的子弟,为了早日挣脱农字的烙印,多半选择了更便捷的中专之路。三年高中,如同悬在云端的不系之舟,前程渺渺,谁又敢轻易赌上?
“文静,”邓红梅的声音带着酒意的酣畅,拍了拍小姑子的肩,“开学那会儿,可不止陈轩送你,我和你大哥也得去!省城的大世面,咱也开开眼!”
“好的,嫂子,我们一道去。”文静的脸颊晕染着霞色,像是熟透的水蜜桃。邓红梅今晚格外热情,硬是哄劝着滴酒不沾的文静灌下了两小盅辛辣的液体。
酒意愈浓,邓红梅的话匣子也开了闸:“妹子,在外头要是处了对象,可千万记得把相片寄回来让嫂子瞧瞧!嫂子会看相,给你把把关,那些油头粉面的小崽子,可骗不了我的火眼金睛!”
“嫂子!”文静羞得无地自容,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仿佛要滴出血来,“我才不找呢!”她慌忙垂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昏黄的灯光流淌在每个人的笑靥上,融化了生活的艰辛。窗外,几声零落的蛙鸣,应和着屋内的喧腾,织就了一幅暖融融的夏夜图卷。
与此同时,几里之外的孙家小院,却是另一番光景。
晚饭的餐桌上,空气凝滞。孙勇拖着疲惫从工地归来,一家人默默进食。桌旁坐着个打扮得异常鲜艳的姑娘,正是白天陈轩店里那只花孔雀,孙勇的姐姐,孙兰。
碗筷的轻响间,孙兰毫无征兆地抽泣起来,肩膀簌簌抖动。
“兰儿,咋了?咋又哭了?”孙勇娘慌忙撂下筷子,挪过去搂住女儿,枯瘦的手一下下抚着她的背。
“骗子!都是骗子!”孙兰猛地抬起头,泪痕狼藉的脸上,眼神却空洞而涣散,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那个修车的,也是骗子!他骗我车胎破了!”她“哇”地一声哭得更响,转瞬却又“咯咯”地傻笑起来,手指在空中用力抓挠,“我挠他!挠他!看他敢不敢再骗!”那笑声尖锐刺耳,像碎玻璃划破寂静。
孙勇眉头紧锁,看着失魂落魄的姐姐,闷声道:“姐,我今天替你教训他了,他不敢了,吃饭吧。”
“不要!不要你打他!”孙兰的情绪像翻腾的沸水,瞬间又跌入冰窟,泪水汹涌而出,“他喜欢我的,他喜欢我的呀,不要你打他!”她喃喃着,声音破碎,仿佛沉溺在一个旁人无法窥探的幻梦里。
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饭结束,在外痴痴游荡了一整日的孙兰,终于蜷缩着睡去,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听说那修车铺的是陈家小子?”孙勇娘压低嗓子,忧心忡忡对孙勇说道,“刚刚放出来的人,你躲着点,别招惹。万一他又犯浑。”
“娘,甭担心了,”孙勇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见过了。没事,不会再打了。放心吧。”他目光扫过姐姐紧闭的房门,那里面关着一个破碎的梦。
孙勇娘叹了口气,皱纹里刻满了愁苦:“唉,你也别老挂着你姐,有我呢。跟着你舅好好干,早点成个家吧。到时候分出去过,省得拖累你们。”她佝偻着背,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曾几何时,孙兰是这十里八乡最美的姑娘。她身段高挑,行止间带着田野赋予的天然灵动。一头乌缎般的长发,松松束成马尾,随着她的步子在阳光下跳跃,发梢似沾染着野花的芬芳。肌肤是未经风霜的白皙,透着春日杏花初绽的粉嫩。弯弯的眉下,眼眸清澈如未被尘世沾染的山涧清泉,一笑起来,星光便在眼底碎开,漾着少女独有的、不染尘埃的甜美与憧憬。
后来,她成了县城最大宾馆的服务员。盘起发髻,露出天鹅般的颈项。那身合体的制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她亭亭玉立在大堂,如同一株移植到喧嚣都市的翠竹,举手投足间,仍保留着山野的清冽气息。
很快,爱情降临了。她对那位年轻英俊的大堂经理孔建超一见倾心,而他也被她的纯净吸引。炽热的爱恋如野火燎原,在一个风雨如磐的夜晚,她毫无保留地交托了自己的一切。
然而,这看似金童玉女的缘分,终究没能跨过那个时代冰冷的沟壑:户口。孔建超是城里人,来自青临市。当他的父母得知此事,反对的浪潮铺天盖地而来。短暂的挣扎后,孔建超选择了退却,悄无声息地抽身离去。
孙兰的世界,在那一天崩塌了。她像个无主的游魂,在酒店的每一个角落搜寻:空荡的休息室、人来人往的大堂、幽暗的储物间……一遍又一遍。红肿的眼眶里蓄满泪水,颤抖的嘴唇一遍遍呼唤着那个名字。她奔向他们曾依偎过的公园长椅,徘徊在他们牵手走过的商业街。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却唯独不见了她生命中的光。
日子如钝刀割肉。孙兰日渐沉默,像一株迅速枯萎的花。她蜷缩在公园冰冷的石椅上,一遍遍重温着过往的碎片,泪水无声地滑落,浸透了衣襟。幻觉开始缠绕她,总觉得他躲在某个角落,下一秒就会跳出来,带着狡黠的笑。可每一次满怀希冀的转身,都只撞上更深的失望和无边的虚空。
终于,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曾经笑容温暖如春的姑娘,被绝望和痛苦吞噬殆尽。她时而对着空气痴语,时而发出刺耳的尖笑,时而嚎啕大哭。那个名叫孙兰的灵魂,就此迷失在精神错乱的荒原,只留下一具华美而空洞的躯壳,每日将自己涂抹成一只招摇的花孔雀,徘徊在等待与咒骂的夹缝里。一边等待那个永远不会归来的爱人,一边诅咒着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骗子。
这刻骨的痛楚,也深深灼伤了孙勇的心。起初,当陈轩的拳头让他手臂剧痛、辗转难眠时,复仇的毒焰几乎将他吞噬。他在漆黑的夜里咬紧牙关,陈轩的面孔在眼前扭曲,一个声音在心底咆哮:“这断臂之痛,定要你十倍偿还!”他想象着等陈轩出来,要用最狠厉的手段,将那份痛楚原封不动地砸回去。复仇的欲望,曾如毒藤般在他心底疯长,日夜不息。
然而,姐姐的骤然坠落,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孙勇曾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疯狂地搜寻孔建超的踪迹。若非父母涕泪交加的哀求和那沉甸甸的牵绊——疯癫的姐姐,他早已踏上列车,奔赴异乡,将那个负心人撕成碎片。对陈轩的恨意,竟在这巨大的家庭悲剧面前,悄然淡去了。他甚至理解了陈轩当时护妹心切的暴怒,内心深处,竟生出一丝荒谬的羡慕:至少陈轩的怒火,能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而自己心底那团焚毁一切的烈焰,却只能被责任与现实的冰冷牢笼死死囚禁,无声地灼烧着自己。
多少次,他已站在火车站的月台边缘,汽笛嘶鸣,仿佛在召唤他奔向毁灭性的快意恩仇。“若我去了,成了枪下鬼,这风中的爹娘,这痴傻的姐姐……他们何以存世?”这沉重的念头,一次次将他从疯狂的边缘拖回。
如今,孙兰的病情愈发不稳,梦魇常在午夜将她拽起。孙勇的心弦始终紧绷,一点细微的动静,便能将他从浅薄的睡梦中惊醒,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
而陈家这边,高考后的日子平静而充满暖意。文静成了家里的掌勺人,中午在二叔家忙活,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晚饭则只需准备她和哥哥两人的份量。陈轩如今逢集便带回丰盛的菜蔬,寻常日子也无需为油盐酱醋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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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文静考上大学了,一家人在二叔家享用过晚餐,兄妹俩伴着爷爷奶奶踏着星辉归家。
看着哥哥要出门,“哥,”文静拽了拽陈轩的衣角,声音带着一丝撒娇,“明天我去你店里帮忙吧?我给你递扳手、递螺丝钉。总在家围着灶台转,闷得很。”
陈轩看着妹妹期待的眼神,笑了笑:“那地方油污重,脏得很。你想去也行,明天正是大集,你也去凑凑热闹,权当给自己放一天假。明早记得跟奶奶说一声。我得先回镇上了,还得去给人家占摊位。你今晚喝了酒,早些歇着。”
“嗯,哥,路上当心点。”文静乖巧地应着,脸上的红晕仍未褪尽,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娇憨。
从村口通往小镇的路,没有一盏路灯。只有到了大集的地界,才有几星昏黄的光点在守夜。好在有月色作伴,清辉如练,洒在熟悉的乡道上。这条路,陈轩走过无数次,哪里有个坎,哪里有个洼,早已印刻在骨子里。
村口那段路,历来流传着许多诡谲的传说,往日夜行至此,总不免脊背发凉。三年囹圄归来,那些虚无的魑魅魍魉,早已被肩头沉甸甸的现实碾碎。今夜,妹妹的录取通知书像一道温暖的光,照亮了前路,连这月光下的蜿蜒小径,在他眼中也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清幽之美。
到了镇上,他将自行车横在自家铺子前的马路牙子旁,又搬来几块沉甸甸的砖头,算是划定了范围,为李文娟守住了那一方宝贵的摊位。做完这些,他才转身,融进店铺的黑暗里,歇息去了。
夜色更深,月光穿过陈旧的窗棂,在文静的书桌上流淌,宛如一泓静谧的水银。屋内只亮着一盏小台灯,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她坐在桌前,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份来之不易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纸张微凉的触感,此刻却像滚烫的烙印,提醒着她梦想成真的重量。
然而,这份巨大的喜悦之下,悄然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她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那轮高悬的明月,一种深切的孤独感,如薄雾般无声地包裹了她。
离开,意味着告别。告别这间盛满童年记忆的小屋,告别朝夕相处的哥哥。那浸透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息,那无言的守护与担当,早已成为她生命里最坚实的背景。她想象着哥哥独自归家的背影,灶台前冷清的身影,会不会也像此刻的自己,对着同一轮明月,咀嚼着相似的牵挂?
鼻尖蓦地一酸。她慌忙低下头,眼眶里的湿意被她倔强地逼退。她知道,哥哥为她倾尽所有,只为托举她去看更广阔的天地。如今,她终于成了他的骄傲,没有辜负那沉甸甸的期望。
窗外,夜风拂过树梢,送来一阵莫名的闷热,搅动着宁静的心绪。她小心翼翼地将通知书收回抽屉深处,取出了那本贴着心事的日记本。
摊开素白的纸页,她提笔,蘸着月光与心绪,写下无声的倾诉:
哥哥,
我要走了,
带着你背脊上熟悉的温热,
奔赴远方。
你的背脊,
曾是我懵懂岁月的摇篮,
轻轻晃动着——
春日初绽的花信,
夏日骤至的雨帘,
秋日纷扬的落叶,
还有那,簌簌而落的,
整个冬天的雪。
如今,
回望你静默的轮廓,
如山峦,
稳稳盘踞在记忆的原野。
那些未曾启齿的言语,
像风中的蒲公英,
悄然散逸,
却悄然沉潜,
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生根,发芽。
哥哥,
等我归来,
带着远方浸染的风霜,
和一颗,
永远朝向你的心。
14. 第 14 章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古老的箴言,总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化作冰冷的现实,砸碎平静的幻象。
苍穹曾如一块巨大的墨玉,澄澈得能滴出水来。银白的月光,似一泓无声的清泉,静静流淌,浸润着沉睡的街巷、屋檐、树梢,为万物披上一层朦胧而温柔的轻纱。微风是夏夜忠诚的侍者,在林间、檐角絮语,沙沙声应和着远处零星的犬吠,编织成一首安魂的夜曲。尘世的喧嚣早已沉淀,人们沉入各自或甜美或混沌的梦乡,将灵魂暂时托付给这片被月光漂洗过的寂静。
然而,这静谧不过是一场盛大风暴降临前的短暂假寐。子夜时分,先是几缕不安的风,试探着掠过树梢,随即,狂风如挣脱牢笼的洪荒巨兽,裹挟着砂石和枯叶,发出令人心悸的咆哮,狠狠撞向紧闭的门窗。窗棂在狂暴的冲击下哐当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飞溅。紧接着,天穹深处,浓得化不开的乌云如同沸腾的墨海,翻滚着、奔涌着,以不可阻挡之势吞噬了最后一线残月与星光,将整个世界瞬间拖入无边的、窒息般的黑暗渊薮。
豆大的雨点,带着天罚般的决绝,猝不及防地砸落下来。噼啪!噼啪!砸在窗玻璃上,敲在铁皮屋顶上,打在干渴的土地上,声响密集而冷硬,如同万千战鼓在黑暗中同时擂响。雨势在狂风的催逼下愈发疾劲,雨线迅速连缀成片,形成一道道冰冷、厚重、密不透风的雨幕。狂风裹挟着这些冰冷的水鞭,恣意地、无情地抽打着大地。树木在风雨中痛苦地扭曲、呻吟,枝桠被蛮力撕扯,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整个天地,都在这狂暴的交响中颤抖。
街道在极短的时间内沦陷为一片泽国。浑浊的雨水汇聚成无数条湍急的溪流,在低洼处奔涌、碰撞,卷起枯枝败叶和漂浮的垃圾。电光,惨白而狰狞,一次又一次悍然撕裂厚重的天幕,瞬间将扭曲的树影映照得如同鬼魅。紧随其后的,是那足以震裂耳膜、撼动地基的巨雷轰鸣,一声声炸响,仿佛要将整个宇宙的结构都震碎、重组。
这风雨雷霆的交响,像是大自然沉寂千年后一次毫无保留的、毁灭性的宣泄。它倾泻着无边无际的狂怒与威仪,涤荡着尘世积累的尘埃与伪装,也冷酷地预示着某种不祥的终结。
陈轩被这末世般的景象从睡眠中震醒,他摸索着起身,趿拉着鞋,将半开的窗户用力推紧,隔绝了窗外那疯狂世界的嘶吼。窗框震动,冰凉的雨水仍从缝隙中渗入,带来丝丝寒意。这场风暴来得暴烈异常,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不过半个时辰,肆虐的雨鞭便化作了断断续续的、仿佛呜咽般的淅沥。湿冷的空气弥漫进来,带着泥土和植物被摧残后的腥气。陈轩重新躺下,疲惫和惊悸交织,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沉浮,那雨声,仿佛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抓挠着他紧绷的神经。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冲入梦想之际,一缕声音,如同幽灵般,穿透了雨声残留的帷幕,钻入了他的耳蜗:“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
凄婉,哀怨。歌声不高,却带着一种钻心蚀骨的悲伤和空洞,在死寂的雨后夜色中幽幽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破了刚刚平复的夜,也刺中了陈轩紧绷的心弦,他猛地睁开眼。
陈轩再次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从床上拽起。他披上外衣,一步步踱到二楼临街的窗前。雨已彻底停了,空气湿冷凝滞。大集上昏黄、孤单的路灯光晕下,一个红色的身影,如同滴落在宣纸上的血点,赫然闯入视线。是白日里那个眼神涣散、行为怪诞的姑娘,孙兰。
她的歌声空灵得近乎缥缈,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执念。那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盘旋、缠绕,钻入每一个角落。伴着这诡异的歌谣,她开始舞动。身姿轻盈得失去了重量,却又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僵直与机械。她旋转,她跳跃,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湿透的红裙紧贴着她单薄的身体,在黑暗中如同一朵盛开的、饱吸了血色的彼岸花,妖冶而绝望地绽放。她的手臂在空中挥舞,划出毫无意义的轨迹,仿佛在拥抱虚空,又像在与看不见的鬼魅共舞。
骤然,歌声像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舞动的身体也瞬间凝固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僵直地立在路中央,头颅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微微侧着,空洞的目光直勾勾地射向前方浓稠的黑暗。脸上那抹虚浮、诡异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和一种仿佛突然看清真相后的、无声的惊惧。那恐惧如此纯粹,几乎要穿透夜色,刺痛旁观者的心。
不远处,另一道身影如同石雕般静默伫立,孙勇,她的弟弟。
陈轩穿上衣服,下了楼梯。他拧亮店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门内一小片黑暗,却将门外的阴影衬得更加浓重。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店门。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开门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路灯下的孙兰和阴影里的孙勇,同时像受惊的鸟雀,猛地转过头来。光线勾勒出孙兰苍白的侧脸和孙勇紧锁的眉头。
“建超!”孙兰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逆光而立的陈轩身上,那空洞的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骇人的、病态的炽热光芒。她尖叫一声,那声音里混杂着狂喜、委屈和一种疯狂的执着,整个人如同被弹弓射出的石子,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冲劲,疯狂地跑了过来,狠狠地撞进了陈轩的怀里!
陈轩的身体如遭重击,瞬间僵硬。一股强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厌恶和一丝荒谬的怜悯的情绪冲上头顶,让他的大脑陷入短暂的空白。他甚至能闻到孙兰身上传来的浓重水汽、泥土和一种类似枯萎花朵的、衰败的气息。
孙兰浑身湿透,冰冷的布料紧贴着他温热的皮肤,传递着渗人的寒意。凌乱的黑发如同水草般贴在脸颊和脖颈,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那颤抖并非全然源于寒冷,更像是一种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痉挛和无助的哀鸣。
陈轩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想要推开这冰冷、沉重且充满未知危险的身体。他的手指刚触碰到她湿冷、单薄的肩头,目光却本能地越过她的头顶,投向不远处的孙勇。
孙勇正快步走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锐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陈轩,那眼神里充满了哀求,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别动!
孙兰将头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抵在陈轩的胸前,仿佛要将自己嵌进他的身体里。“建超,”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扭曲的甜蜜,“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你是来陪我赶集的,对吗?我们买花布,买红裙子……”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一种模糊的呓语。
陈轩喉头发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孙兰的头突然离开他的胸口,猛地抬了起来!她的双手如同冰冷的蛇,瞬间捧住了陈轩的脸颊,指尖急切地、胡乱地在他脸上摸索着,描摹着他的五官轮廓。那涣散的瞳孔里,燃烧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的深情:“建超,你为什么不亲我?你不爱我了吗?你说过只爱我一个的……”
就在孙勇一个箭步上前,右手伸向孙兰的胳膊时,孙兰摸索的手指突然停顿了。她眼中的炽热深情如同被泼了冷水,瞬间熄灭、冻结,继而裂开,化作一片冰冷的怨毒和狂怒!
“你不是建超!”她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如同玻璃碎裂,“你是个骗子!大骗子!”那双刚才还充满爱意的手,瞬间化作利爪,带着风声,就要狠狠地向陈轩的脸颊和脖颈抓挠过去。
“姐!”孙勇的吼声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猛地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失控的姐姐,双臂如同铁箍般将她牢牢锁住。孙兰爆发出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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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力量,在他怀中疯狂地挣扎、扭动、嘶吼。她的指甲在孙勇的手臂上划出血痕,双脚乱踢。片刻之后,那狂暴的挣扎渐渐变成了崩溃的、断断续续的嘤嘤哭泣,身体软了下去,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
见姐姐的攻击性终于消退,孙勇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臂。然而,就在他手臂刚离开的刹那,孙兰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弹开,头也不回地朝着大桥方向的黑暗狂奔而去,凄厉绝望的呼喊撕裂了夜空:“建超!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你出来!你出来啊!”
“姐!”孙勇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手电筒的光束在他手中剧烈晃动,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与那个飘忽的红色背影始终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那距离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陈轩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他不及多想,一种被卷入漩涡的无力感和莫名的责任驱使着他,也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了孙勇身后。
大集的南端尽头,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如同大地的伤疤,横亘在前。一座敦实的水泥桥,沉默地架在沟壑之上,连通着两岸。桥上没有灯光,只有无尽的黑暗,桥下是浓稠如墨的未知深渊。孙勇的手电光束像一把虚弱的光剑,只能勉强刺破前方不远的黑暗,勾勒出孙兰在桥上蹦跳、哼唱的诡异剪影。那不成调的歌声在空旷的桥面上显得格外突兀和凄凉。
行至桥中央,孙兰蹦跳的脚步蓦地停住。她站在桥的边缘,身体微微前倾,侧过头,目光投向桥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和惊喜:“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那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却蕴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桥上的混凝土护栏低矮而冰冷,只及常人腰际。
话音未落,她双臂猛地一撑护栏!那红色的身影如同一片被狂风卷落的红叶,轻飘飘地、毫无留恋地朝着桥下的黑暗深渊,翻落下去!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孙勇的心脏仿佛在瞬间停止了跳动。他看到了姐姐翻越护栏的动作,那红色裙子在黑暗中划出的最后一道弧线!他用尽毕生的力气嘶吼着“姐!”同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身体像炮弹一样射向护栏!他的指尖在冰冷的混凝土边缘擦过,似乎触碰到了一丝湿冷的布料。然而,终究是迟了那么一瞬,那微不足道的一瞬,便是生与死的永恒界限!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钝响,从深不见底的沟壑底部传来。那声音像重锤,狠狠砸在孙勇和陈轩的耳膜上,震得他们灵魂都在颤抖。
孙勇整个人扑在冰冷的护栏上,大半个身子探出桥外,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在空旷的桥面上疯狂回荡:“姐——!”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悔恨和无法言喻的剧痛。
陈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几乎凝固。他冲过去,从背后死死抱住孙勇不断下探、濒临失控的身体。“冷静点!孙勇!冷静!从桥头下去!快!”
孙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腿如同煮熟的面条般发软,根本无法支撑身体,几乎要瘫软下去。陈轩一把抓过他手中几乎脱手的手电筒,强自镇定地架起孙勇的胳膊,半拖半扶着他,跌跌撞撞地冲向桥头。桥头两侧是陡峭的片石护坡,一条狭窄、湿滑、沾满泥水的石砌阶梯,如同通往地狱的甬道,蜿蜒着通向深沟底部。
手电的光柱在泥泞的石阶和湿滑的苔藓上晃动,努力照亮前路。孙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冲去,几次趔趄摔倒,膝盖和手掌在石头上擦出血痕,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嘴里只含糊地念叨着“姐…姐…”。
终于下到沟底。雨后沟底泥泞不堪,冰冷的泥浆瞬间没过了脚踝。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跋涉至桥洞下方。四周弥漫着死寂和冰冷的水汽。
15. 第 15 章
手电光柱如同探照灯,颤抖着扫过泥潭。光圈中,那个红色的身影脸朝下,无声无息地趴在冰冷的泥浆里,像一尊被遗弃的、破碎的雕像。
“姐——!”孙勇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哀嚎,双膝重重砸进冰冷的泥浆中。他扑过去,双手颤抖着,极其小心地,仿佛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将姐姐的身体翻转过来,紧紧抱入怀中。
孙兰的面孔被泥浆覆盖,几乎分辨不出五官,只有那曾经鲜艳的红裙,在泥水中刺目地昭示着她的身份。她的口鼻中,暗红色的血水混合着泥浆,正汩汩地、不可抑制地向外涌冒,在孙勇的臂弯和胸口染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陈轩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剧烈颤抖着,缓缓探向孙兰的口鼻之间:没有一丝温热的气息拂过指尖,只有一片冰冷的、永恒的沉寂。
孙勇猛地抬起头,泥水和泪水糊满了他的脸,一双眼睛赤红如血,在黑暗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他死死地盯着陈轩,声音嘶哑破裂:“叫车!快叫车送医院!快啊!求你了!快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腥味。
陈轩没有言语。手电光下,孙兰那奇异的姿势,十米多高的坠落……他知道,生机早已断绝。但他没有犹豫,迅速将手电筒塞回孙勇沾满泥浆的手中。这徒劳的努力,或许是对孙勇这绝望灵魂的最后一点慰藉,也是对自己内心那份无力感的微弱对抗。
他转身,手脚并用地奋力向上攀爬,指甲抠进了石缝的泥泞里。回到路面,四周依旧一片死寂,赶集的商贩尚未到来。他发疯般地冲回店前,跨上那辆自行车,链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如一道离弦的箭矢,向着镇医院的方向亡命飞驰。
镇医院并不遥远。陈轩撞开值班室虚掩的门,嘶哑地喊着:“救人!快救人!有人跳桥了!”声音因为奔跑和恐惧而扭曲变形。一个睡眼惺忪的值班医生被惊醒,听罢陈轩语无伦次的描述,看着他那满身泥污、煞白如纸的脸,医生瞬间清醒,面色凝重如铁:“按你说的,怕是凶多吉少了。”他迅速抓起一个印着红十字的急救箱,“镇上没救护车!平时拉病人的小货车司机也不在!人命关天,走吧,我跟你去看看!”医生也推出自己的自行车。
两人奋力蹬车赶回桥头。远远地,就看到孙勇正背着那个泥浆包裹的身影,一步一滑,一步一陷,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艰难地、无比缓慢地沿着护坡向上攀爬。他佝偻着腰,每一步都耗尽力气。
“孙勇!”陈轩扔下车子,几乎是滚下护坡。陈轩冲到孙勇侧面,奋力托住孙兰的身体,减轻孙勇的负担。两人合力,连拖带拽,终于将孙兰的躯体重新弄上了路面。孙勇小心翼翼地将姐姐平放在路边,用袖子徒劳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泥浆,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熟睡的婴儿。
医生立刻蹲下来,打开急救箱。经过一番检查,终于,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收回听诊器,摇了摇头:“人,已经走了!”
“不——!”孙勇如遭五雷轰顶,他像疯了一样猛地扑倒在医生脚下,双手死死抱住医生的腿,头疯狂地磕碰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医生!医生!你救救她!救救我姐!你再看看!求求你!你救救她啊!她还有救!还有救!”他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泥浆和血迹,声音嘶哑凄厉得不似人声。
陈轩用力掰开孙勇死死箍住医生的手,正试图将他拉起。这时孙勇一屁股重重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他没有再嘶喊,只是张着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奔涌而下,冲刷着脸上的污迹。他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无法控制地抽动着,却发不出一丝像样的哭声。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褪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他一个人,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之海。世界死了,他的心也空了。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轩的手,带着同样冰冷的颤抖,轻轻落在了孙勇那剧烈抖动的肩膀上。孙勇的身体猛地一震,捂着脸的手缓缓松开、放下。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泥浆、泪痕和凝固的血污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张诡异的面具。他直勾勾地看着陈轩,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挤出一句话:“陈轩,”他顿了顿,那空洞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极致的、毁灭性的寒光,“我要去弄死他!”
陈轩的心猛地一沉。他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目睹这惨烈的一切,一股同归于尽的暴戾之气同样在他胸腔里冲撞、咆哮。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翻涌的杀意,声音低沉而嘶哑:“你在这儿守着,看着你姐。我去你们村喊人。”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一旁沉默的医生也沉重地点点头:“去吧,快!我在这儿看着,不会离开。你放心。”他看了看孙勇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别再出啥事了!”
陈轩不再停留,转身再次跨上自行车,向着孙勇村的方向,向着那即将被巨大悲痛撕裂的家庭,奋力骑去。
当陈轩带着孙勇的父母和几位本家叔伯匆匆返回桥头时,天光已经微亮。桥头附近已经稀稀拉拉地围拢了十几个人。有赶集的商贩,他们放下手中的货物,脸上带着惊愕、好奇和些许的怜悯;有早起路过的村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眼神复杂。孙勇依旧像个泥塑般坐在地上,守着他姐姐冰冷的身体,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他的父母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扑倒在女儿身上,那悲恸欲绝的哭声撕开了黎明的寂静。
周围细碎的议论声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在陈轩耳边盘旋。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令人心碎的场景。他默默地、疲惫地推起自己的自行车,向着自己那间小小的修理铺走去。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巨大冲击让他几乎握不稳车把。
店门前,他预留的空地上,一个年轻的商贩正麻利地铺开塑料布,摆放着货品。他似乎对不远处桥头的悲剧一无所知,或者刻意选择了忽视。
“这是我的地方。”陈轩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冰冷。
“空着就是无主的,你又没摆东西占着,怎么就成了你的地方了?”年轻人抬起头,带着商贩特有的精明和理所当然反驳道。
“滚!”一股混杂着目睹死亡的恐惧、无力、悲伤和无处发泄的愤怒,毫无征兆地、如同火山熔岩般猛地冲上陈轩的头顶!那声音充满了令人胆寒的戾气。
年轻商贩被陈轩满身的泥浆、煞白的脸色和眼中那骇人的红光彻底震慑住了。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慌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收起刚铺开的东西,甚至来不及完全整理好,便拖着塑料布,头也不回地匆匆挤进了旁边的人群缝隙里,仿佛躲避瘟疫。
陈轩一言不发,将自行车“哐当”一声,横在了那片空地的中央。他推开店门,走了进去,反手重重地将门关上。门板撞击门框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隔绝了门外熹微的天光和嘈杂的人声,店内白炽灯昏黄的灯光和死寂瞬间将他吞噬。方才一路奔波的麻木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带着冰冷的触感和浓烈的血腥味,疯狂地涌回脑海:孙兰扑入怀中冰冷的触感,她眼中病态的炽热与怨毒,那红色身影翻越护栏的决绝弧线,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坠地声,孙兰趴在泥浆里毫无生气的姿态,口鼻中汩汩冒出的血水混合着泥浆的暗红,孙勇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彻底空洞的眼神……一幕幕,一帧帧,如同慢镜头般在他眼前反复播放、放大。
手脚瞬间变得冰凉,如同浸泡在寒潭之中。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擂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带来尖锐的疼痛。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吸入冰冷的针毡,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翻涌上来,胃里翻江倒海,他冲到角落的垃圾桶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和胃液灼烧着喉咙。冷汗如同打开了闸门,不停地从额头、后背冒出,带来一阵阵黏腻冰冷的颤栗。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一个年轻生命的骤然消逝。那血腥的气味、死亡带来的绝对沉寂,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烙印在他的灵魂里。那巨大的无力感和随之而来的、对生命脆弱本质的深刻恐惧,如同一张巨大、湿冷、沉重的黑网,将他从头到脚死死罩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拖入窒息与疯狂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微找回了一丝知觉。他目光落在身上那件沾满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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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污和死亡气息的外套和长裤上,那深褐色的污渍如同死亡的印章,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他粗暴地抓住衣领,仿佛那是附骨之疽,用力一扯,纽扣崩飞,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接着是同样泥泞不堪的长裤,被他狠狠褪下,连同袜子,像丢弃垃圾般甩进垃圾桶。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店铺后那个简陋的露天棚子。没有热水,只有一根冰冷的皮管连接着水龙头。他拧开开关,没有一丝犹豫,将冰冷的水流开到最大,对准自己的头顶,倾泻而下!
冰柱般的激流瞬间砸落!他猛地一个激灵。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躲避,却被他死死钉在原地,全身的肌肉都在剧烈地痉挛、绷紧。这水的温度,是此刻唯一能对抗脑海中那灼热血腥画面的武器。他需要这痛楚,需要这这份凉意来冻结那翻腾的恐惧、窒息的无力和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自责漩涡。如果他不开门?如果他当时反应再快一步?如果……
水流无情地冲刷着他赤裸的身体,也冲刷着他混乱不堪的思绪。头发紧贴在额头上,水流顺着脸颊、脖颈、胸膛、脊背流淌,带走泥污,也带来了清醒。心跳在水的刺激下,从狂乱的奔马逐渐变成沉重而缓慢的钝击。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渐渐平复。他闭上眼睛,仰起头,任由冰冷的水流拍打着脸颊,试图洗净的不只是污秽,更是烙印在灵魂上的那一抹刺目的暗红。这冰凉,是此刻唯一的解药。
不知冲刷了多久,直到皮肤彻底麻木,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才颤抖着关掉水阀。世界安静下来,只有冰冷的水滴从发梢、身体不断滴落的声音。他取过一条毛巾,机械地、用力地擦拭着身体,每一次摩擦都带着一种近乎惩罚的力度,仿佛要把沾染的不洁和死亡的阴影都擦掉。换上干净的衣裤,那柔软的布料触碰到冰冷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的寒冰。
“陈轩!陈轩!”一个清脆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如同清晨的第一声鸟鸣,穿透了店门,也穿透了他死水般的麻木。
是李文娟来了。陈轩缓缓直起身,深吸一口气,他推开店门走了出去。
门外,李文娟已经将她的三轮车停在了店门口预留的空地上。“陈轩,谢谢你帮我占地方啦!”李文娟的声音依旧清脆,但当她看清陈轩的脸时,笑容瞬间凝固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生病啦?”她关切地凑近一步,目光里满是担忧。
陈轩下意识地侧了侧脸,避开她的目光:“没,没事。淋了点雨,有点着凉。”说完,他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来安抚小姑娘。
他不再多言,只是沉默地走上前,开始帮李文娟从三轮车上往下卸菜。他的动作机械、僵硬,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李文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一边麻利地摆放着蔬菜,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把疑惑和担忧压在了心底,动作更快了些。很快,一个小小的、生机勃勃的菜摊在店铺前支棱了起来。
当最后一筐土豆稳稳落地,陈轩直起有些酸痛的腰。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东方。
天,已经彻底亮了。
昨夜那场狂暴得如同末日降临的骤雨,仿佛耗尽了大自然所有的戾气。此刻的天空,被彻底地、用力地清洗过一般,纯净、透亮。没有一丝云翳,没有任何杂质,那澄澈的蓝色如同最纯净的琉璃,均匀地、平滑地向整个穹顶铺展、蔓延。那蓝,蓝得深邃,蓝得冰冷,蓝得……近乎残酷的完美。阳光尚未完全跃出东山的山顶,但那清透的天光已经足以照亮每一个角落,将昨夜风雨肆虐的痕迹都清晰地暴露在这无情的澄澈之下。这片被彻底洗净的天空,像一块巨大无比、光滑冰冷的蓝色镜面,高高在上,沉默地映照着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惨剧的人间,不带一丝温度,不带一丝悲悯。
陈轩站在菜摊旁,仰望着这片纯净得可怕的天空。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清新。李文娟清脆地招呼着早起的顾客,那鲜活的声音,摊位上水灵灵的蔬菜……这一切都充满了生的气息。新的一天,在如此纯净的天空下,如此突兀地开始了。世界自顾自地运转着,仿佛昨夜那抹消逝的红,那绝望的坠落,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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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 16 章
东方天际的鱼肚白渐渐晕开一层薄纱般的淡橙。倏忽间,一轮红日宛如挣脱束缚的赤子,奋力自山峦的怀抱中跃出,刹那间,亿万缕金芒如熔金瀑布般倾泻而下,慷慨地泼洒向苏醒的大地。
陈轩伫立在这璀璨的光瀑之下,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流自心底悄然滋生、蔓延。仿佛昨夜的阴霾与困顿,都在这纯净的光辉里烟消云散。世界在他眼中变得异常温柔而透亮,一种近乎新生的美好充盈心间。昨夜种种,恍若隔世之梦,被这清晨的光芒暂时封存于记忆的角落。
“陈轩,”李文娟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晨间的静谧,她一边利落地整理着摊位上水灵灵的蔬菜,一边闲聊着,“你妹妹的大学通知书,该是收到了吧?”
“收到了,考上了省师范大学。”提到妹妹,陈轩的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嘴角漾开毫不掩饰的自豪笑意,眼眸深处闪烁着纯粹的骄傲光辉,“她今天也会来。”那神态,仿佛在向整个喧嚣的市集无声宣告着:看,这就是我的妹妹!
李文娟早已从陈轩絮絮叨叨的话语里勾勒出文静的模样:比自己小一岁,一个聪慧又标致的姑娘。生活的重担早早压在她稚嫩的肩头,双手已染上劳作的痕迹,发丝也常带着一丝匆忙的凌乱,那双明亮的眸子深处,偶尔掠过的灵动神采,固执地守护着心底未曾磨灭的少女心性。“今天菜不多,我早些卖完,正好陪她转转,”
人潮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向集市,像无数条细流汇入喧腾的海洋。李文娟立刻切换了状态,清脆的吆喝声穿透市声:“新鲜水灵的菜嘞——”她麻利地帮顾客挑拣、称重、算账,十指翻飞,动作干净利落。
约莫八点多,一声清泉滴落般的声音传来:“哥,我来了。”是文静。她像晨风里带着露珠的栀子花,清清爽爽地出现在修理铺前。
看到妹妹,陈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是一种揉合了宠溺、欣慰与无限骄傲的复杂情感,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
李文娟闻声,赶忙放下手中的菜,笑盈盈地迎上来:“是文静妹妹吧?长得可真水灵!等我忙完这阵子,咱俩好好逛逛去,一定等我啊!”说完,又立刻转身,热情地招呼起新的顾客。
文静略带疑惑地看向哥哥。
“她叫李文娟,就是总送咱们菜的那位姑娘,”陈轩笑着解惑,“你喊她文娟姐就行。”
“文娟姐!”文静轻声重复,名字里这个与自己相同的“文”字,像一颗小小的种子,瞬间在她心田里萌发出亲近的好感。
店门前的树荫下,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慈祥的目光落在文静身上,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小姑娘,是考上大学了吧?真好啊!”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暖意。
文静循声望去,一眼认出了老人。童年记忆里,父母带她赶集,这位奶奶总会在口袋里摸索出惊喜:有时是一把裹着糖纸的甜蜜,有时是一捧带着泥土香气的花生,每次都夸她长得俊。
“是啊,奶奶。天热,我去给您倒杯水。”文静声音轻柔,快步走进店内,倒了杯温水小心地端给老人。
“好孩子,好孩子!”老人连声应着,浑浊的眼眸里泛起湿润的微光。
“文静,那边有辆三轮等着修,我去看看,你帮我看会儿店。有人来,就说我稍后便回。”陈轩交代道。
“好的,哥。”文静应下。待哥哥走远,她走上略显狭窄的二楼。哥哥的小天地收拾得整整齐齐,床铺平整,并无待洗的衣物。她很快下楼,自然地走到李文娟的摊位旁。“文娟姐,我来帮你。”她说着,蹲下身,熟练地为挑选蔬菜的顾客撑开塑料袋。
“哎,谢谢文静!”李文娟感激地笑了,“听说通知书收到了,恭喜你啊!你哥说过,你最爱吃糯米凉糕,一会儿收摊了,姐给你买去。”看着眼前这个白白净净、透着书卷气的姑娘,李文娟打心眼里喜欢,也终于明白了陈轩为何总把妹妹挂在嘴边。曾几何时,她也拥有过这样鲜亮明媚的青春,成绩优异,心中亦曾悄然描绘过大学的模样。只是,初中未竟,她便匆匆回了家,扛起了生活的担子。此刻望着文静,那尘封的遗憾如细小的气泡,在心底悄然升起,又无声地消散在现实的暖阳里。
李文娟家所在的小镇偎依在县城东边,沃野平畴。如今,那里的农户多搭起了蔬菜大棚。劳作固然艰辛,但日子总归是向着富足缓缓流淌。李文娟的父母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守着几个大棚,经年累月地弯腰劳作,腰椎、颈椎都落下了病根。大棚里品相规整的蔬菜,自有菜贩早早定下收购。剩下那些形态不一的歪瓜裂枣,便由她带到这乡间大集上售卖。
从前赶集,凌晨两三点就得起身打点、赶路。她总会自带些冷饭,中午就在摊子旁胡乱对付一口。自从结识了陈轩,许是她常送些菜过去,陈轩做好午饭,总会喊她一声。有时陈轩忙得脱不开手,她便自然地走进那间简陋的灶棚,挽起袖子,炒上两个热菜。
日子久了,两人便熟络起来,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
听到李文娟竟知道自己爱吃什么,文静抬起清亮的眸子:“文娟姐,你连我爱吃什么都晓得?看来你和我哥交情可真好。”
李文娟未察觉少女话里的试探,坦然地笑笑:“你哥人厚道。我每次来赶集,中午都厚着脸皮在他这儿蹭饭呢。”
“你送了那么多菜,我哥请你吃顿饭,理所应当。”文静也回以一个浅笑。
李文娟忽然想到自己的弟弟:“早知你今天来,该把我弟弟也带来,让他跟你取取经。过了这个暑假,他就升高二了。在三中念书,跟你们一中比,差得远呢。”
“他学习怎样?准备选文还是理?”文静关切地问。
李文娟轻叹一声:“理科。在班里不上不下,怕是很难考上大学了。”话语里带着一丝失落。
“文娟姐别灰心,”文静的声音柔和而坚定,“我们班就有几个男生,高一基础一般,到了高三发力,进步神速呢。我高中三年,所有做过的试卷,为了复习方便,都分门别类整理好了。反正我也用不上了,回头让我哥带给你,兴许能做个参考。”她真心希望自己这三年的积累,能化作照亮他人前路的微光。
“那太好了!”李文娟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深知三中和一中的差距,这样一套来自顶尖学校的完整资料,其珍贵不言而喻,对文静的感激也更深了,“一会儿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姐给你买!”
陈轩回来时,见两个姑娘相谈甚欢,便放心地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上午十点多,摊位上最后一把青菜也被买走。
“好啦,文静,多亏你帮忙,这么快就卖光了!”李文娟一边将秤盘、塑料袋等物什往小三轮车上收,一边欢快地说,“呀,坏了,都卖完了,忘了给你哥留点菜了。”
文静连忙摆手:“文娟姐别客气,现在天热,菜也放不住。这个时节,二叔家地里的菜也长起来了,够吃的。”
“那成,”李文娟爽利地应下,“今儿咱们买的所有零嘴儿、小吃,都算我的,你也别跟我推辞。走,咱好好逛逛去,买些好吃的回来,我也在这里吃了午饭再回去!”两人笑着跟陈轩打了招呼,便手挽着手,轻盈地汇入了熙攘的人流。
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小镇的每一寸土地,只有道路两旁枝叶交叠的行道树,勉强为商贩和行人撑起一片片晃动的、吝啬的阴凉。集市如一幅巨大而喧闹的拼图,堆叠着五光十色的货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锱铢必较的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与夏蝉不知疲倦的高歌交织碰撞,共同奏响了一曲粗犷而鲜活、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交响。
两个姑娘像两条轻快的小鱼,灵巧地在人潮中穿梭。她们的目光流连于两侧琳琅的摊位,从南到北,几乎将整个大集细细丈量了一遍。
在一处卖衣服的摊位前,李文娟停下脚步,拉着文静:“文静,集上的衣服料子普通,姐就不给你买了。来,帮你哥挑两件吧。”她目光扫过一排排男装。
“文娟姐,真不用。”文静有些意外。
“别推辞,你哥给我占位置,少了我很多麻烦,我得谢谢他。”李文娟语气自然,“你哥天天捣鼓那些油污污的车,衣服脏得快,多备两件好换洗。”她的表情坦荡真诚,没有丝毫暧昧的扭捏。文静细细观察着,若李文娟眼底流露出一丝一毫对哥哥的特殊情愫,她定会毫不犹豫地婉拒。然而没有,那神情自然得如同家人。
两人最终为陈轩选了两件纯棉吸汗的T恤和两条耐磨的深色长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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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又逛了一会儿,她们被一阵清甜的香气吸引,来到卖凉糕的摊子前。只见案板上,一方方洁白如雪的糯米凉糕,散发着诱人的凉气,每一块都均匀地点缀着饱满油亮的红枣,宛如冰肌玉骨上嵌着的红玛瑙,晶莹剔透,勾人馋涎。
李文娟买了一大块,摊主细心地用碧绿的粽子叶垫着放入袋中。随后,她又拉着文静买了几样卤味熟食,便踏着正午更盛的暑气回到了陈轩的店里。
“文静,你先尝尝凉糕,我去后头炒两个菜,马上就好。”李文娟说着,熟门熟路地走向店后搭起的简易灶棚。
文静拈起一小块冰凉的糯米糕送入口中,甜糯沁人,暑气顿消。她悄然跟到棚子边,倚门看着。李文娟系上围裙,洗锅、热油、切菜,动作流畅得如同在自家厨房,对灶台上每一样调料、器具的摆放都了如指掌。这份熟稔,让文静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太像这个家的家庭主妇了。
李文娟个子比言梅姐稍矮些,肤色是健康的麦色,不如言梅白皙,但眉眼清秀,轮廓柔和,身上有一股子嫂子身上的泼辣劲。她的言行举止,天然带着一种能与乡村汉子过日子的踏实感。文静暗忖,她和邓红梅站在一起,倒真有几分妯娌的和谐模样。然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心中那片属于嫂子的位置,此刻尚是一片空旷的原野,未曾准备好接纳新的风景。
不多时,几盘香气四溢的小炒摆上了小方桌。李文娟招呼着兄妹俩:“文静,陈轩,快坐下吃饭了。”文静刚想起身去拿脸盆打水给哥哥洗手,却见李文娟已经将拧好的湿毛巾递到了陈轩手中。
文静的目光微微一凝。只见哥哥极其自然地接过毛巾,没有道谢,没有客套,仿佛接过母亲或妹妹递来的东西般理所当然。文静了解哥哥的性子,他向来不喜虚礼,但这份与文娟姐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竟已熟悉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李文娟还买了三瓶冒着气泡的橘子汽水。三人落座后,她举起汽水瓶,真诚地与文静碰了碰:“恭喜你,文静!考上大学了!更要谢谢你,肯把那么宝贵的资料给我弟弟。”席间,她不停地给文静夹菜,招呼周到。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她俨然已是这个小小修车铺里不可或缺的女主人。
“文娟,别光顾着招呼我们,你自己也多吃点。”陈轩看着李文娟的举动,温声提醒道,“文静能帮上忙,她心里也高兴。”
这话听在文静耳中,心头那点微妙感略略松了些。哥哥终究还是要和她客气的,自己才是他最亲的人。于是,她夹起一只最大最肥的鸡腿,稳稳放进陈轩碗里:“哥,你多吃点,修车耗力气。”
席间,李文娟想起集市上听到的议论,压低了些声音:“陈轩,集上都在传,就那个常在集上晃悠,总穿着件红裙子、爱哼歌的姑娘,昨晚从桥上跳下去了。”
陈轩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似乎不愿再触及这个话题,语气低沉:“我知道。你们女孩子在外面,万事都要多加小心,遇事更要学会宽解自己,别钻牛角尖。人既然走了,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饭后,文静抢着去洗碗。并非她多爱洗碗,只是心底有个声音在提醒:这店是哥哥的,自然也是她的天地,洗碗这样的事,理应由主人来做。这细微的宣示,她自己都未必全然明了。
收拾停当,李文娟又与文静聊了一会儿,便准备告辞。临走时,陈轩坚持将买衣服的钱塞给李文娟。一番推让,李文娟终是拗不过,只得收下,嗔怪地看了陈轩一眼,那眼神里却并无恼意。
她走向停在店旁树荫下的三轮车。车斗里,空空的竹筐和折叠好的、带着些微菜渍的摊位布随意地堆放着。她抬腿跨上车座,动作带着常年劳作的利落劲儿。那辆三轮车似乎早已是她身体的延伸,坐上去的瞬间,人与车便浑然一体。
她调整了一下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额发,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晒成小麦色的脸颊和脖颈上跳跃。她回头冲店门口站着的陈轩和文静粲然一笑,挥了挥手,露出洁白的牙齿:“走了啊!下集再见!”
三轮车渐渐驶离修车铺的范围,融入集市边缘散去的人流车马中。她灵活地避让着行人,最终消失在小镇街道的拐角处。只是随着车的颠簸,那颗车上晃来晃去的小脑袋,久久印在陈轩的心里。
17. 第 17 章
大集第二日的清晨,天光澄澈。苍穹高远,铺展着无边无际、深邃宁静的蓝。大朵大朵蓬松洁白的云,慵懒地悬浮其间,轮廓柔和,像极了孩子们梦中才有的巨大棉花糖城堡。阳光并非无遮无拦地倾泻,而是温驯地穿透薄厚不均的云隙,滤去了灼人的锋利,只余下温润、饱满的光线,带着一种近乎母性的温柔,轻柔地照拂着大地。
陈轩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店门时,孙勇已如一座石雕,蜷缩在店门口三级水泥台阶的最底层。他佝偻着背,双臂环抱着膝盖,头深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截乱糟糟、沾着尘土的头发,像被狂风摧折过的枯草。晨光将他缩成一团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冰冷的台阶上。
“后事都处理好了?”陈轩问道。
“进不了家门,入不了祖坟!”孙勇的声音从臂弯里响起,干涩、沙哑,他的头没有抬起,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昨天上午,就火化了。我把她,埋在东山山坡上了。”他停顿了很久,仿佛积蓄力气,又像是沉溺在某个痛苦的画面里,“就,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山坡上。”
“节哀。”陈轩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这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铅锭,艰难地从他齿缝间挤出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走下台阶,无声地站在孙勇身边,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却发现自己也被这巨大的悲痛冻住了手脚。
孙勇迟缓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窝深陷,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他的目光茫然地掠过陈轩,没有焦点,最终投向街上的行人。那眼神像两潭彻底枯竭的死水,仿佛灵魂早已被无边的绝望抽离,只剩下一具勉强支撑的躯壳在勉力维系着最后一丝人形。
他目光依旧涣散,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咀嚼着某种无形的痛苦。过了许久,他才像是意识到陈轩的存在,枯槁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他,声音轻得像叹息:“谢了,昨晚!”
突然,他猛地扭过头,那双死寂的眼珠如同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住陈轩的脸,瞳孔深处骤然凝聚起一股疯狂而暴戾的漩涡:“陈轩!”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你说,我该不该去弄死他?”那‘弄死’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碎裂骨渣,充满了原始的血腥气息。
“该。”陈轩的回答干脆利落,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更没有通常劝人冷静的伪善。他甚至没有问“他”是谁。在这个闭塞的乡镇,谁是谁非,有时简单得如同黑与白。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孙勇那死寂如深潭的眼底,倏地爆开一团炽烈火光!那光芒短暂却刺眼,仿佛濒死之人回光返照的最后疯狂。
“可是你不能。”陈轩紧接着道,声音沉缓却不容置疑,如同法官落下的法槌。他的目光平静地与孙勇对视,没有丝毫退避。
“为什么你能?我不能?” 他猛地站起身,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喷溅着唾沫星子,双目圆睁,眼球几乎要夺眶而出,里面燃烧着熊熊业火,恨不能将眼前这个阻止他的人,连同整个世界都一同焚毁殆尽。
“我当时只是想打你一顿,”陈轩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蔓延开来,“可你,是要杀人。”他看着孙勇因极度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知道任何关于法律、关于后果的理性劝慰在此刻都苍白如纸,如同试图用一根稻草去堵决堤的洪水。他不知如何才能真正劝慰这头被仇恨噬心、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
孙勇霍然站直,双拳紧握。“你能为你妹妹坐三年牢,我就能为我姐姐吃枪子!”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又像重锤,狠狠砸在陈轩的心上。他向前逼近一步,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到陈轩脸上。
“我不知道会有那样的后果,”陈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久远的钝痛和无法挽回的遗憾,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一丝距离,“如果知道,也许我不会那么做,虽然我至今也没有后悔。”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孙勇因痛苦而狰狞的脸,投向虚空,那里仿佛浮现出母亲的面容,“你知道的,我娘,就是在那三年里走的。”那三年的牢狱之灾,不仅锁住了他的青春,也隔绝了他与母亲最后告别的机会,成了他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他不想再揭开这旧日的痂疤,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钝刀切割自己的心。他转过身,快步走向店里那堆凌乱的零件和工具,佯装收拾东西,背影像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孙勇的身体晃了晃,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然后颓然地、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水泥地上。是啊,他想过:他还有父母!图一时之快?手刃仇人?那代价是什么?是让两位老人一夜之间失去一双儿女!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来一次,而且是如此残酷、如此不堪的方式!姐姐的死已经抽走了他们半条命,难道还要再亲手碾碎他们最后活下去的希望吗?
他的心像被扔进了烧红的油锅里反复煎熬、炸裂,每一寸神经都在尖叫。他需要一个人,一个能理解他无边痛苦的人,给他递上一把柴,一个鼓励的眼神,一句“去吧,弄死他!”让他彻底抛开理智,投入到那毁灭一切的“一时之快”中去。他想到了陈轩,这个为妹妹敢豁出命去、敢跟他动手、最终坐了牢的人。他觉得只有陈轩能懂他此刻噬骨的恨意。可最终,他没能得到那声渴望的、能让他堕入地狱的“去”字。他得到的是无法回避的现实枷锁。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孙勇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粗重喘息声。终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撑地,站了起来。他不再看陈轩,也不再说话,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停在不远处那辆摩托车。他的脚步沉重而滞涩,每一步都像是在深不见底的泥沼中艰难跋涉,留下看不见的绝望脚印。
他笨拙地跨上摩托车,插进钥匙,手抖得厉害,几次才拧动了油门。引擎发出几声沉闷、虚弱的声响,然后才不情愿地“突突”响了起来。摩托车缓缓驶离,在清晨澄澈明亮的阳光下,他那佝偻着背、仿佛被无形重担压垮的身影,却透出无边的孤寂与彻骨的凄凉。
大集第二日的生意,冷冷清清。整个上午,陈轩只做成了一单微不足道的生意:给一辆二八大杠的自行车补了个内胎。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小马扎上,看着门外稀疏的人影晃动,几只苍蝇在油腻的零件堆上嗡嗡地盘旋,徒增烦躁。
日头渐高,腹中饥饿感提醒他该准备午饭了。他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正准备转身去后面小棚子做午饭,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门前的沉闷。抬眼循声望去,只见一辆崭新的、漆面鲜亮如火的红色重庆雅马哈80摩托车,正沿着街心平稳地驶来,最终在他店门口轻盈地停下。车上正是李文娟。
今日的李文娟,仿佛被这美好的晨光精心濯洗过,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与活力。她穿着一件淡蓝细格子的衬衫,料子挺括,颜色清爽,妥帖地束在一条浅蓝色直筒牛仔裤里,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青春挺拔、略显单薄却充满力量感的身姿。脚上一双簇新的白色回力运动鞋,纤尘不染。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不再是平日赶集时为了方便而随意披散或简单挽起的样子,而是高高地、利落地扎成一个光滑的马尾辫,用一根普通的橡皮筋固定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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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美修长的脖颈线条,更添了几分爽利和朝气。虽然因常年劳作和日晒留下的小麦色无法一时消退,但淡淡的唇膏却让她的唇瓣更显润泽。
陈轩一时怔住,竟忘了该有的寒暄,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脸颊微微发热。他慌忙移开视线,仿佛那光彩太过耀眼,不敢直视,掩饰般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摩托车后座上那个崭新的米色硬壳行李箱上:“这是?”
“文静说要给俺弟弟一些高中的学习资料,她不是马上要去省城上大学了嘛,”李文娟利落地支好摩托车侧撑,她转向陈轩,笑容明媚,如同穿透云层的阳光,“我想着送她点实用的东西当礼物,今天上午特地去县里的百货商场,给她挑了个行李箱。”她的声音也似乎比往日清亮许多,像山涧叮咚的泉水,“你看这个颜色和大小怎么样?”她拍了拍行李箱光洁的表面。
“太谢谢你了,文娟。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替文静收下了。”陈轩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的悸动,走上前。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绑在摩托车后座上的尼龙绳,绳结很紧,他耐心地解开,动作轻柔,生怕刮花了那崭新行李箱的表面。他稳稳地将其取下,放在店门口干净些的水泥地上。“昨晚文静就把整理好的资料给我了。我怕带过来弄丢了,就想着下次大集时候再拿来给你。没想到你今天……”他解释道,语气带着点歉意。
“不急不急,下次大集的时候给我就行。”李文娟摆摆手,笑容依旧,但脚尖却开始无意识地蹭着地面,目光也微微游移,带着一丝羞涩和犹豫,“你,你今天忙吗?”声音不自觉地轻了许多。
陈轩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这种小女儿情态,印象中的李文娟总是爽朗、利落,甚至有点风风火火。他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有事相求,而且这事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他立刻摇头,语气温和而肯定:“今天清闲得很,一上午就补了个自行车胎。有啥事你尽管说,跟我还客气啥?”
“能,能陪我去爬爬山吗?”李文娟抬起头,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红晕,但眼中却闪烁着热切而期待的光芒, “上初中那会儿,和同学一起来过你们镇上爬过山,可有意思了。现在虽然常来赶集,来去匆匆,却再也没机会上去看看了。”她的目光越过屋舍,投向远处那座在阳光下的小山包,“就想去山顶吹吹风,看看景。”
“好!”陈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下,看到她眼中那份渴望,不忍拂了她的兴致。 “我马上去后面弄点吃的,很快就好,吃完咱们就走!”他转身就要往店里走。
“不用!”李文娟连忙叫住他,脸上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从摩托车前的篮子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厚实塑料袋,在他眼前晃了晃,“瞧!我都买好啦!特意在县里老刘家熟食铺买的,他家的凉拌菜可好吃了!怕天热捂坏了,我还买了几根绿豆冰棍,塞在袋子最里面了。”她又从挎包侧袋掏出一个熟悉的、磨得有点掉漆的军绿色水壶,“喏,水壶也带了,你去灌点水!咱俩的午饭,到山上吃!”她的笑容带着点俏皮,安排得井井有条。
陈轩接过那个沉甸甸水壶,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们这儿有两座山开发成景区了,路好走些,也热闹。你想去哪个?”
“都不去,”李文娟毫不犹豫地指向西边那座轮廓柔和的小山,“就去那儿!我就想找个安安静静山,好好看看咱们脚下的地方,听听风声。人多的地方闹得慌。”她的目标清晰而明确。
陈轩点点头,转身进店。灌满了水壶,他仔细盖好盖子,又锁了店门。
?
18. 第 18 章
陈轩跨上李文娟的摩托车,熟练地踩下启动杆,引擎应声轰鸣。
“坐稳了?”他侧头问了一句,声音被引擎声盖过一半。
“嗯!”李文娟在他背后用力点头,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风呼呼地刮过耳畔,带来短暂的凉意和自由的感觉。很快,他们便拐下了主路,驶入了通往西边山脚的一条更狭窄、更原始的土径。路面被牛车和拖拉机碾出深深的车辙,布满碎石和小土坑。
真正的颠簸开始了。车身随着路面的起伏剧烈地摇晃、弹跳。后座的李文娟先是发出一两声小小的惊呼,随即本能地更紧地贴向陈轩的后背以保持平衡。她松开了抓着衣角的手,转而小心翼翼地环抱住了他的腰。随着颠簸加剧,她的双臂渐渐收拢,将整个上半身都轻轻贴靠在他宽阔而结实的脊背上。隔着两层薄薄的夏日衣衫,一种奇异的暖流在两人紧贴的肌肤间传递。
李文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一种独属于陈轩的男人气息,悄然钻入她的鼻腔。这种气息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感,让她在这颠簸陌生的路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稳。陈轩也真切地感知到紧贴在自己后背的、李文娟胸前那两团柔软温热的、随着颠簸而微微起伏弹跳的触感。这触感如此鲜明,带着青春的活力,像电流般瞬间窜过他的脊椎。
一股强烈的、陌生的电流瞬间窜过陈轩的四肢百骸,握着车把的手心立刻变得汗津津的,几乎要打滑。他下意识地松了松油门,车速慢了下来。他想立刻停下车,摆脱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接触。可山脚还没到,停下车又能说什么?更何况心底深处,竟有一丝隐秘的不舍和留恋在挣扎。
那道因三年牢狱和沉重责任而紧紧关闭、锈迹斑斑的情感闸门,此刻却被身后这份温软馨香和体内奔涌的青春热流猛烈撞击,发出危险的嗡鸣和震颤。他最终只是稍微挺直了背脊,试图拉开一点微乎其微的距离,但颠簸的山路很快又让他们紧密地贴在了一起。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专注地看着前方坑洼的路面。
终于,在蜿蜒山路的尽头,一片相对平整的、被野草和碎石覆盖的小空地出现在眼前。陈轩稳稳地将车停下,熄了火。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林间不知名鸟雀的啁啾。
陈轩下车,脚踩在草地上,有些心虚地瞥向已从后座下来的李文娟。他担心从她脸上看到窘迫或尴尬。然而,女孩脸上并无异样,反而大大方方地朝他笑了笑,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然后将自己那个鼓囊囊的挎包递了过来:“吃的喝的,你来背!”语气听说上去很是自然。
陈轩心里松了口气,接过挎包,沉甸甸的。他看了看眼前的山:“走吧,从北坡上,那边柏树林密,能少晒点太阳。”
这座小山包并不高,它的北坡和山麓覆盖着密匝匝、郁郁葱葱的柏树林,即使在炎炎夏日,茂密的树冠也投下大片浓荫,将大部分酷热隔绝在外,营造出一片清凉世界。两人沿着林间被附近村民或放羊的老人常年踩踏形成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开始向上攀行。
山风带着燥热气息拂面而过,但一踏入柏树林的范围,空气立刻变得清凉起来。浓郁的松脂清香形成一种独特而醒神的森林气息,如同天然的提神香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深深吸入一口,顿觉心肺都被洗涤过,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褐色柏树叶。
这山,陈轩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从小学开始,勤工俭学就是必修课。他就和小伙伴们无数次穿梭其间,用小小的铁铲刨过根须细长的远志,挖掘深埋在土层下的块根丹参,在石头下小心翼翼地用竹夹夹出张牙舞爪的蝎子,在草丛中捕捉个头肥硕的蚂蚱……每一道沟坎,甚至某些特定位置的一棵老树,都印刻着童年那充满野趣的印记。此刻走在这熟悉的路上,那些久远的记忆碎片纷纷涌上心头。
山路崎岖,遇到陡峭难行处,李文娟便会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一丝寻求帮助的信任。陈轩便稳稳地握住她的手,传递着力量,将她轻松地拉上去。她的手掌温软,带着薄薄的细汗。每一次短暂的肌肤相触,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两人心中漾开细微的涟漪。
在松柏稀疏的坡地,或是林间小块的空隙,野草野花便抓住机会肆意蔓延起来,星星点点的野花在葱茏绿意间探出头来:宛如银丝绾就的白头翁,紫莹莹的荆条花,一串串红红的山丹丹花……它们虽不名贵,却开得自由奔放,生机勃勃,随风轻曳,点缀着单调的绿。
偶尔有色彩斑斓的蝴蝶,或素雅或艳丽,翩跹着飞过,翅膀在透过林隙洒落的光斑下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宛如林间轻盈灵动的精灵,为这寂静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生动的韵律。一路向上,陈轩指着路边的草木,如数家珍般给李文娟讲述着它们的名字、用途,以及那些年发生在这山坡上的顽童趣事,引得李文娟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如同山泉叮咚,驱散了爬山的疲惫。
攀爬的乐趣似乎冲淡了时间的流逝感。一个多小时,两人已站在了山顶。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李文娟那件薄薄的淡蓝格子衬衫被汗水勾勒出内衣的轮廓和起伏有致的身体曲线,陈轩无意间瞥见,心头一跳,慌忙移开目光,假装被远处风景吸引,耳根却悄悄红了。幸好山风强劲而干燥,带着阳光的温热,不多时,湿衣便在风中被烘干了。
极目四望,壮阔的山野画卷在脚下徐徐地铺陈开来。他们所在的这座小山,是整条南北走向的山脉的一个起点。山脊线如一条苍劲有力的巨龙,蜿蜒起伏,气势磅礴地向着无尽的南方奔腾而去,消失在淡蓝色的天际线处。俯瞰山下,村落星罗棋布地散落在东、西山之间,农舍的屋顶炊烟袅袅,笔直或弯曲的田埂阡陌纵横,将田野分割成不规则的几何色块。
李文娟站上一块突兀于山顶边缘、饱经风霜的岩石上,面向空旷开阔的山谷,双手拢在嘴前,形成一个天然的音筒。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汲取了山野间所有的活力,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广袤的天地呼喊:
“我们到山顶啦!”
清脆嘹亮、饱含着喜悦的喊声,融入无边的翠色山谷中,留下袅袅的余韵在风中低吟。
山顶开阔处,一块形似佝偻老人向远方眺望的巨岩斜倚着,历经千年风霜的褶皱在石面上蜿蜒,投下一片宽阔的阴凉。两人在石下寻了块相对平整、被风雨打磨得光滑的石板坐下。陈轩从背包里拿出沉甸甸的军绿色水壶,拧开有些锈蚀的壶盖,金属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递给了李文娟。
“真想住在你们这里,”李文娟接过水壶,小口喝着水,目光流连在山川秀色之中,“我们那边太平坦了,一眼望到头,还是山里好。”
“我们这儿的人,还羡慕你们平原呢,”陈轩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对家乡复杂的情感。他从包里拿出李文娟买的食物,一层层解开油纸包,在光滑的石板上摊开:海带丝乌黑油亮,腐竹吸饱了酱汁显得饱满诱人,油灿灿的猪头肉更是诱人,还有一小包油炸花生米,散发着焦香。“沟沟坎坎,巴掌大的地,春种秋收,全靠肩挑背扛,累得直不起腰。”他一边摆弄着食物,一边说着,语气平静,却道出了山民生存的艰辛。
“哎呀!”李文娟轻呼一声,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光顾着买吃的,把筷子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她看着石板上的美味,再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懊恼地咬了咬下唇。
陈轩起身,走到旁边一丛茂密的、枝条柔韧的灌木旁,利落地折下两根粗细适中、笔直光滑的细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有些年头的小折刀。他熟练地刮掉树枝的表皮,露出里面干净的、带着淡淡清香的木质,仔细削平毛刺,直到摸上去光滑顺手。他将这两根小木棒递给李文娟:“试试这个,纯天然的,还自带一股子清香味儿。”他开玩笑地说。
李文娟接过“筷子”,夹起一根腐竹,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嗯!老刘家的手艺真没的说!”简单的食物,因这山野气息、独特的“餐具”和共同分享的人,变得格外可口,每一口都带着心动的微甜。
饭毕,爬山消耗的体力加上饱食后血液涌向胃部带来的短暂大脑缺氧,一丝慵懒的困倦悄然袭来。两人肩并肩,放松地倚靠在身后坚实的巨大岩石上,石面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着恒定的凉意。树影婆娑,山风低语,时间仿佛在这里慢下了脚步。
“陈轩,”李文娟的声音轻柔下来,打破了这片舒适的宁静,“你这修车铺,还行吗?能挣着钱不?”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山下隐约可见的、他那间小小的铺面所在的镇子。
陈轩随手折着手里的一根枯枝,发出轻微的、脆生生的折断声。他沉默了片刻,坦诚地说道:“没想象的好。不过虽说不多,也还算稳当。”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刚出来,一时也想不出还能干点啥更好的营生。”他收回目光,看向李文娟,“文静考的是师范大学,学费是免了,可生活费等等还是需要钱的。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总不能太寒碜。这铺子,好歹是个依靠,先干着吧。”他把那截被折断的树枝丢开,仿佛丢开了一丝无谓的烦恼。
李文娟侧过脸,认真地看着他。此刻两人距离很近,山顶明亮的自然光清晰地勾勒出他英俊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线条清晰的下颌,紧抿时显得坚毅的嘴唇。他的脸型不像陈墨那样方正刚硬,而是棱角分明中带着几分俊朗,眉宇间却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你心里装的都是文静,就没为自己想想吗?”她轻声问,语气里有心疼,也有淡淡的期待。
陈轩微微一怔,也转过头看她。山风适时地拂过,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轻轻飞扬。脸上带着阳光亲吻痕迹的小麦色肌肤,此刻在运动后的红晕衬托下,更显出一种自然的、充满生命力的美。尤其那双眼睛,大而灵动,眼波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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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清澈得如同山涧深处未被污染的溪水,倒映着头顶的蓝天白云。这份不施粉黛、带着山野气息的清丽,显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和难以言喻的吸引力。陈轩一时看得有些失神。
李文娟被他看得心跳加速,却鼓起勇气微微倾身:“你,你就不想找个媳妇吗?”她的声音很轻,“就不想成个家?”
陈轩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随即染上了一层浓重的苦涩,那苦涩仿佛是从心底深处渗透出来。“我?”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目光低垂,“你知道的,我是进去过的人。”那三个字被他咬得很轻,“谁家的姑娘,愿意把一辈子拴在我这样的人身上?”他抬起头,望向远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空洞。那三年的烙印,不仅是履历上的污点,更是他灵魂深处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让他自觉低人一等,不配拥有寻常的幸福。
李文娟重新靠回冰凉的石头上,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她的手指绞在一起。山风吹过,带来一阵松涛的低鸣。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得刻进了陈轩的脑海里,再没有忘记:“那,如果我愿意呢?”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紧紧锁住陈轩,“你,愿意娶我吗?”
“什,什么?”陈轩猛地坐直了身体,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嘴唇微微颤抖着,“你,你说什么?”
李文娟也完全坐直了身体,没有丝毫退缩,她甚至向前又挪了挪,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郑重、坦荡、炽热,带着少女全部的勇气,一字一句地重复,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陈轩耳边:“我说,如果我愿意嫁给你。陈轩,你会娶我吗?”
那坦荡、炽热目光,像一道刺破厚重阴霾的强光,猛地撞开了陈轩心中那扇紧闭多年的、锈迹斑斑、被沉重枷锁禁锢的情感闸门!一股强烈的酸涩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上鼻尖,滚烫的泪水瞬间充满了眼眶。“谢,谢谢你!”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认可对陈轩来说就是上帝的救赎。
他从未敢奢望过,这世上还会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在他眼中如同山间精灵般的姑娘,能看透他背负的沉重和内心的荒芜,愿意向他伸出双手,愿意走进他泥泞不堪的人生。她的话,像寒冬里骤然燃起的熊熊篝火,将他冰冷孤寂、几乎冻僵的灵魂烘得暖融融的。这份情意,让他感激涕零,却又惶恐得不知所措,巨大的幸福感和深重的自卑感在胸腔里激烈地碰撞、撕扯。
“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李文娟的声音很平静,“家里条件是好,可我不喜欢。”她的眼神清澈而倔强,“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力气活我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这辈子,我李文娟一定要嫁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像是在向天地宣告。她目光如炬,直直地看进陈轩慌乱、迷泪光闪烁的眼睛深处:“陈轩,你听着,我喜欢你。你不娶,我就不嫁!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等你!”这不是询问,不是请求,是宣告!是将自己未来的赌注,毫不保留地、孤注一掷地押在了他身上!
说完,不等陈轩从这石破天惊的誓言中回过神来,她忽然侧身,带着一股决然的气势,将头轻轻地、坚定地靠在了他剧烈起伏的、坚实而温热的胸膛上。脸颊紧贴着他心脏的位置,那里正传来擂鼓般狂乱而有力的跳动声,如同被困的野兽,撞击着她的耳膜。
陈轩的身体瞬间完全僵硬,手臂悬在半空,僵硬得如同两根木棍,不知该落向何处。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山风在耳边呼啸,树叶在沙沙作响,以及胸膛间那疯狂擂动的心跳声在轰鸣,仿佛要将两人的灵魂都震出来。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那悬着的手臂终于缓缓落下,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地、试探地搭在了李文娟纤瘦却充满力量的肩膀上。
就在指尖触碰到她温热衣衫的刹那,心中那道用冰冷与恐惧、自卑与责任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堤坝,轰然倒塌!积蓄已久的情感洪流如同开闸的怒涛,汹涌奔腾!他猛地收紧手臂,力量之大让李文娟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哼。他将怀中滚烫、柔软的身躯死死地、紧密地箍在怀里!
“等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磐石般坚定的决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誓言,“你等我!等我好起来!等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我娶你!我陈轩,一定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绝不让任何人看轻你!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李文娟抬起头,泪光在眼中闪烁,如同盛满了星河的湖泊。唇角却绽放出无比灿烂、无比幸福的笑容。她没有丝毫犹豫,带着少女全部的虔诚、热烈和初吻的生涩,把自己两弯月牙印上了陈轩温热的双唇。
那一刻,山风屏息,流云驻足。她美得惊心动魄,如同一朵在悬崖峭壁间傲然怒放的、最炽烈最纯净的山丹丹花,用尽生命所有的能量,燃烧着最浓烈、最耀眼的红,照亮了整个山巅,也点燃了陈轩荒芜已久的青春旷野。
19. 第 19 章
八月的尾声,已经敲响了文静离家的日子,也沉沉地压在了小院每个人的心头。日子里掺杂着离别的涩意,无声地沉淀在清晨的露水和傍晚的炊烟里。
奶奶戴着那副磨花了边的老花镜,就着窗棂透进的最后一点天光,针脚细密地在灯下为新被褥收着边。她挑选的是家里最好的棉花,絮得又厚又匀实,仿佛要把一整个家的温暖都絮进去。
邓红梅前两天特意陪着文静去了趟县城,新买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行李箱里。行囊被塞得满满当当,从搪瓷脸盆到毛巾、香皂,家人恨不能把整个家都给她装上。似乎每多添一件东西,就能将那份沉甸甸的、即将到来的离别冲淡一分。
白日的燥热被黄昏一寸寸温柔地吞没,晚风终于挣脱了暑气的束缚,从远处的河滩、树林深处捎来了初秋的微凉,带来一阵清爽的慰藉。聒噪了整个夏天的蝉鸣,慢慢开始退出季节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墙根茂盛的草丛里,蟋蟀们开始不知疲倦的吟唱,细碎而绵长。
晚饭过后,文静拉住了正在收拾碗筷的陈轩的手。“哥,陪我去院里坐会儿。”兄妹俩一前一后走到院中那棵老梧桐树下。陈轩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文静则搬来一张矮矮的小马扎,在他脚边坐下,仰着小脸望他。月光穿过叶隙,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跳跃。爷爷奶奶还在村口的老槐树荫下,伴着邻里们家长里短的家常,享受着一天里最闲适也最有人情味的辰光。
“哥,”文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亮,“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在昏暗中闪着光。
陈轩沉思了一下,问道:“啥日子?”除了家人的生辰在心头刻下清晰的印记,其余那些被赋予特殊意义的节日,早已被生活的重担磨砺得模糊不清,褪去了华彩。
“七夕呀!”文静的声音陡然拔高,“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还记得不?小时候,咱们溜到陈永年家的葡萄架底下,屏着气,竖着耳朵听牛郎和织女说悄悄话呢!”
年复一年,他们怀揣着童稚的虔诚跑去,结果自然从未听见那缥缈虚幻的情语,可那份无谓的期待,那借着由头和村里的小伙伴聚在一起、屏息凝神又忍不住咯咯窃笑的嬉闹时光,就是贫瘠童年里最甜美的引子,是记忆深处最闪亮的碎片。
“哥,快瞧!”文静忽然抬手指向深邃的天幕,打断了回忆,“那就是牛郎星和织女星!它们真亮啊!”
陈轩仰首,夜空浩瀚,一道朦胧如轻纱、泛着淡淡银辉的银河横贯天际,将穹顶温柔地一分为二。银河东岸,那颗被称作牛郎星的星辰,清亮而执着,如同一个翘首以盼的男子;银河西岸,那颗名为织女星的星辰,粲然生辉,光华流转,宛若巧笑倩兮的佳人。它们隔着那无垠的、波光粼粼的星之河流静静相望,诉说着永不倦怠、永恒守望的相思。
“哥,”文静微微侧过脸,月光勾勒出她小巧的鼻尖,“听城里同学说,今天,男孩儿都得给心上人送礼物呢,可讲究了。要是你有对象了,你会送她啥呀?”
听到这话,陈轩想起了李文娟。她的身影,带着阳光的气息,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自上次她大胆而赤诚地剖白心意后,两人又在熙攘喧闹的市集里碰过两回面。虽未禀明家中长辈,更无媒妁之言相牵,可彼此心间,早已悄然系上了一根无形的线。
大集上,陈轩得了空,便会不由自主地绕到她那个菜摊前,默默地帮她。他们的交往没有惊天动地的波澜,没有刻意营造的浪漫,只有田间地头般的平实和踏实。只是那份亲密,在日常的罅隙里日渐滋长:李文娟在陈轩铺子里吃午饭时,神态举止俨然有了女主人的模样。她会极其自然地拿起毛巾,替他拭去额角忙碌中沁出的汗珠;会望着他身上的油污,思忖着以后该如何把自家男人拾掇得清清爽爽、体体面面。
“或许,该送点什么?”这个念头在文静的话语刺激下,悄然在陈轩心底滋生蔓延,“她未必在意这些城里人的讲究,可若真收到了,总会欢喜的吧?”除了那份悄然萌生、日渐清晰的情愫,陈轩对李文娟更怀着一份深沉的感激。是她,像一道温暖而坚定的光,照进了他因挫折和自卑而自我封闭的牢笼,让他灰暗沉寂、几乎看不到希望的青春,重新有了奔头和光亮,有了值得期待的明天。
“哥!想啥呢?魂儿都飞啦?快说嘛!”文静见陈轩久久不语,眼神飘忽,仿佛神游天外,不由得撅起嘴,娇嗔地晃了晃他的胳膊,小马扎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陈轩蓦然回神,撞上妹妹探询的目光,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反问道:“我哪知道送什么好。你呢?若你有了心上人,你盼他送你啥?”他将问题抛了回去,掩饰着自己方才的心绪浮动。
“我啊……”文静的声音忽然轻软下来,“我啥也不要。”她顿了顿,仿佛在认真思索,“只要他能一直陪在我身边,记得我,想着我,就好。”夜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说着,她将小马扎又挪近了些,几乎挨着陈轩的膝盖,侧过身子,温顺地将头枕在了陈轩结实的大腿上,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哥,”她的声音闷闷的,从陈轩的膝头传来,透着浓得化不开的依恋和不舍,“我走了,你会想我吗?会很想很想吗?”
“傻丫头,净说傻话!”陈轩的手掌轻轻抚过妹妹柔顺的发顶,“哥怎么会不想?去了外头,万事都得小心。多给家里写信,有啥事,哪怕芝麻大的事儿,也别瞒着哥。如今二叔家装了电话,方便多了,若有急事,打回来!”他低下头,望着膝头的小妹,她是他心头最柔软的牵绊。
他无比强烈地渴望着她能像一只羽翼丰满的鸟儿,飞出这方小小的村落,考上梦寐以求的大学,在繁华的城里扎下根,过上与他们祖祖辈辈截然不同的人生:有书本的墨香,有更广阔的视野,有值得奋斗的未来。他坚信,他的妹妹聪慧、坚韧,她的天地不该仅仅囿于这方土地的风霜和辛劳。
可离别在即,那份不舍与无时无刻不在的担忧,却像疯长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他怕她纤细的肩膀扛不住陌生城市的风雨和压力,怕她在人潮汹涌、霓虹闪烁的街头迷失方向。他恨不能为她永远撑起一方无忧无虑、没有风雨的天空,却又无比清醒地深知,有些路,必须文静自己一步步去丈量,有些风雨,必须她亲自去经历,才能真正长出属于自己的、翱翔蓝天的翅膀。这份认知带来的是欣慰,亦是更深沉的揪痛。
“哥,”文静抬头又问道,“如果我将来嫁得很远,你会愿意吗?”
“哥当然不愿意。”陈轩沉默了一瞬,随即又说道,“不过,只要你真心喜欢,只要他对你好,多远都成。天南海北,哥都支持你。但你要记着,无论何时何地,若有人欺负你,受了委屈,一定要跟哥说!”
他记得文静不止一次说过,将来想回到镇上的中学教书。若真如此,他心中自是一百个、一千个乐意。他不仅怕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委屈时自己鞭长莫及,更怕那山高水远、关山阻隔的距离,将这份亲情也拉扯得淡薄、疏远。
“哥,还有件事。”文静的声音带着点犹豫,她重新把头靠回陈轩的腿上,“我今天听村里人说,好像嫂子想撮合你和红杏姐。”她小心地观察着陈轩的表情,“只是,听说她爸挺倔,非要让你做上门女婿才行。你知道不?她把听到的零碎传言,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
这事,陈轩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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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镇上忙碌,倒是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上次邓红梅和刘玉花私下嘀咕过这事,虽然刘玉花当时就说了暂时搁置不提,可邓红梅那风风火火的急性子,回娘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跟她爸提了,为了说服她爸同意让妹妹嫁出来而不是招婿,据说父女两个吵了一架。村子离得不远,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开,因此也慢慢有了些模模糊糊的传闻。
“你听谁说的?”陈轩眉头微蹙,也有点纳闷,“没影儿的事,嫂子从来没跟我提过半个字。”他心下一沉,隐约觉得有些烦躁。上门女婿?这字眼像一根刺。他从未想过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家。即使真的娶不上媳妇,他陈轩也绝不可能去做寄人篱下的上门女婿。
“哥,”文静听到这里,仿佛得到了某种保证,却又因即将的分离而涌起更深的依恋,嘤嘤嘤嘤地哭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离开家。我要每次回家,推开门都能看到你。”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哥哥离开后,这熟悉的院子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
“好了好了,别哭了。”陈轩心头一软,连忙安抚她,“哥怎么会走?哥哪儿也不去!哥就守在这儿!等着你放假回家,等着看你漂漂亮亮地出嫁……”他又笑了笑说道:“哥还梦见过你将来生了个女儿,粉雕玉琢的小脸,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文静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泪痕未干的脸庞绽放出光彩。她坐起身,用袖子胡乱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盯着陈轩,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哥,那你说,文娟姐送我的那个行李箱,和言梅姐送我的,哪个更漂亮?你更喜欢哪个?”前几天,王言梅也特意买了个崭新的行李箱送给了文静。
“都好看,都好看!”陈轩看着妹妹孩子气的比较,忍不住笑了,回答得极其务实,“反正你要带的东西多,到时候咱们都带上。要是你们宿舍地方小搁不下,哥再帮你把其中一个带回来收着。”他对女孩子这些关于颜色款式的偏好没有太强的判断力,在他朴素的世界观里,实用、能装下东西,就是好的。
对于陈轩这个回答,文静显得很满意。她不想哥哥在李文娟和王言梅之间做出什么倾向性的选择,她们都是哥哥的朋友,在哥哥心里,她们两个是一样一样的。
“哥,”文静脸上带着古灵精怪的笑容,“你说,等我上了大学,要是有男孩子追我,给我写情书,约我看电影……我该怎么办呀?”她抛出了一个让陈轩瞬间头皮发麻的问题。
这个问题比陈轩想象中更难回答。他深知大城市里有更多机会,更广阔的天地,能让妹妹接触到前所未有的世界,拥有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光明的未来。然而,最近,这个认知带来的除了欣慰,更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排解的忧虑。他一想到妹妹柔弱的肩膀要独自面对那个完全陌生、充满诱惑也潜藏风险的环境,他的心里满是担忧。
他被难住了,眉头紧锁,思索了半天,才严肃地说道:“一定要好好观察他。不能光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看他是不是真心实意对你好,看他的品性是不是端正,千万不要轻易被花言巧语或者一点小恩小惠打动就答应他。在外面,凡事多留个心眼儿……”他恨不得把自己所有有限的人生阅历和对世界的警惕,一股脑儿都塞给妹妹。
夜色更深了,露水打湿了裤脚,天凉了。兄妹俩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关于大学,关于未来……直到爷爷奶奶的声音由远及近,他们才起身回屋。那一晚,陈轩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久久无法入眠。文静的每一个问题,每一滴眼泪,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而那个关于“七夕礼物”的念头,却在反复的思量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20. 第 20 章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粥香弥漫。陈轩吃过早饭,便跨上自行车,朝着县城的方向奋力骑去。他要去给李文娟买份礼物。明天恰好逢集,他想让她知道,他心里有她,他珍视她的心意。
他需要一份礼物,一份既表达心意,又在他能力范围内,更要适合李文娟的礼物。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几样东西上。他让售货员拿出一盒香气清雅百雀羚雪花膏,拧开盖子闻了闻,那熟悉的、带着花香的、温和不刺激的味道让他觉得安心。他又买了一瓶搓手的油,李文娟日日与泥土菜蔬打交道,搬筐抬秤,风吹日晒,这护手油在天冷的时候或许能让那双手少受些苦。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一顶挂在架子上的淡米色遮阳帽上。帽子质地轻薄,帽檐宽窄适中,样式简单大方。最特别的是,左边的帽檐上,一枚精巧的小蝴蝶结俏皮地缀在那里,像一只随时准备振翅欲飞的小蝶,给朴素的帽子增添了一抹亮色和生气。他想象着李文娟戴上它,在烈日炎炎的集市上,这帽子能替她遮挡些酷暑。售货员细心地将三样东西包好,放进一个印着百货大楼字样的塑料袋里。
次日晌午,陈轩和李文娟在陈轩铺子里匆匆吃过午饭。陈轩从身后靠墙的柜子里,拿出了那个装着心意的塑料袋。“给你的。”他声音微涩,带着一丝紧张,将袋子递了过去,“昨晚听文静提了七夕,我才想起来。去城里买了点东西,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
看着陈轩递来的袋子,李文娟的眼睛瞬间睁圆了,眸子里盛满了不敢置信的惊喜。她从未奢望过陈轩会有这般细心思量。她爱他的挺拔俊朗,爱他的沉默可靠,却从未想过,这平日里木讷寡言、似乎只知埋头劳作的汉子心底,竟也藏着这样一份温柔的、实实在在的浪漫。她明白,这或许真是文静那丫头的点拨,可他肯为她专门跑这一趟,在并不宽裕的日子里挤出钱来,精心挑选这些。这份心意,已足够让她心湖澎湃,眼眶发热。
“陈轩!” 她低唤一声,仿佛再也抑制不住翻腾的情绪,猛地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结实的腰身,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前,声音带着哽咽的甜意,“谢谢你。”
陈轩猝不及防,感受到店前偶尔路过的行人投来的好奇目光,耳根腾地一下红透了,一直蔓延到脖颈。他身体有些僵硬,局促地轻声道:“外头有人瞧着呢。”他想推开她,又舍不得那份温软和依恋。
“我不管!”李文娟仰起脸,眸子里闪着执拗而热烈的光。她踮起脚尖,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在他温热的脸颊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像羽毛轻轻拂过,却留下灼人的印记。
当那百雀羚雪花膏的淡雅香气飘散出来,那油润的护手油带着朴素的关怀,还有那顶缀着蝴蝶结的、仿佛能遮住整个夏天酷暑的米色遮阳帽呈现在眼前时,李文娟脸上的笑容如同瞬间被阳光点亮的春花,粲然绽放。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摩挲过帽檐上那枚小小的蝴蝶结,指腹感受着布料的纹理,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才依依不舍地将它们仔细收好,放回袋子里。
“把帽子戴上试试,看合不合适?”陈轩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欢喜,心头也被巨大的满足感填满,之前的紧张一扫而空,笑着提议道。
李文娟站起身,再次依恋地挽住他的胳膊,头轻轻靠在他结实有力的肩头,声音软糯:“今天头发沾了灰尘,油腻腻的,不好看。等我回家,好好洗净了,再戴上试试。下次赶集,我就戴着它来!”
“陈轩,”她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咱俩的事,你跟文静说了?还是她看出来的?”
“没,”陈轩摇头,眼神坦诚却也带着一丝现实的沉重和无奈,“等我,等我觉着能堂堂正正娶你了,等你爹娘点了头,我再告诉家里。”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现在这样,万一不成,就怕那些闲言碎语,反倒坏了你的名声。”
他太明白现实的沟壑有多深。李文娟家虽也是农家,但她们那边的人现在都在种大棚,日子比陈轩这边的农村殷实的多。反观自己,爹娘早去,特别是自己还进去过。现在虽然有个铺子,赚钱也不多。这些都像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压在他的脊梁上。他爱李文娟,这份情意真切滚烫,可他也知道,在那些讲究门当户对、看重彩礼厚薄的世俗眼光里,他是多么的不般配。贸然公开,若是最终被棒打鸳鸯,那些看笑话的、嚼舌根的,会把最难听的话都泼在李文娟身上。他宁愿自己背负着这份见不得光的苦涩,也不愿她因他而承受半分委屈。
李文娟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她仰着脸,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陈轩微蹙的眉头和眼中的隐忍。集市喧嚣的嘈杂声仿佛瞬间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只剩下他低沉的声音在两人之间流淌。她看到了他眼底那片沉郁的阴影,那是对现实的清醒认知,更是对她深沉的保护欲。
陈轩的顾虑她何尝不懂?村里的风言风语有多刻薄,她从小便知。可她更懂的是自己的心。那份初见他时的心跳加速,那份看他埋头苦干时的心疼,那份在他笨拙地擦汗时涌起的柔情,早已像藤蔓,牢牢地缠住了她整个灵魂。
几秒钟的沉默,在她眼中却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随即,那风暴化作了眼底最温柔而坚定的星光。她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不是羞涩的浅笑,而是一个澄澈无比、带着磐石般重量的笑容,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懂你的顾虑,但我不怕。
“陈轩,”她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钉入陈轩的心坎,“你听好了。”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不允许他有丝毫闪躲,“谁也阻挡不了我嫁给你。” 这句话掷地有声,“除非,你不要我了。”
“我也知道你的压力,”她的声音放柔了些,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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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理解和抚慰,“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我不在乎那些。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心。”她紧紧地抓住了陈轩的手。“我信你,信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日子是两个人一起过的,好赖我都认。”她顿了顿,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我等你。多久都等。等你觉得能挺直腰杆来娶我的那天。我爹娘那儿有我呢。我会慢慢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闺女,选了个多好的人。”
这近乎誓言的告白,没有丝毫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坚定和最滚烫的情意。陈轩也紧紧握住了李文娟的手。一股滚烫的热流从交握的手心直冲上他的头顶,眼眶竟有些微微的发热。他望着眼前这张写满坚毅和深情的脸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了喉间一声低沉的、带着哽咽的回应:“嗯!”
“陈轩,”她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声音里带着关切,“文静快开学了吧?你是不是要去送她?”
“嗯,”陈轩深吸一口气,平复着激荡的心绪,点了点头,“大哥和嫂子也去,”他想了想,补充道,“如果那几天刚好赶上有大集,我让隔壁大哥帮你占住位置。”
李文娟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羡慕和失落,随即又被更深更甜的憧憬所取代。“我若是也能一起去该多好啊!”她低声轻叹,语气里满是向往,但旋即又扬起脸,眼中焕发出一种明亮的光芒,那光芒里是对未来身份的确认和期待,“我知道,眼下,我还不能。”她微微扬起下巴,“等文静将来出嫁那一天,我一定要以嫂子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去送她!”
听到这句话的陈轩,心头那股暖流再次汹涌奔腾。那是对未来最朴素的期许,也是最甜蜜的承诺。他看着李文娟熠熠生辉的眼眸,只觉得胸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力量感填满。那横亘在前的现实大山,似乎也因为这共同的期许而显得不再那么不可逾越。
短暂的温存时光终究要被生活的洪流冲散。远处集市上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再次清晰地涌入耳中,提醒着他们现实的生计。李文娟收拾起心底翻腾的甜蜜和那份沉甸甸的誓言,然后利索地站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衣襟。
“我去前面看摊子了,菜不多了,一会就卖完了。”她朝陈轩露出一个安抚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些撼动人心的誓言只是寻常的闲话家常。
李文娟熟练地招呼着顾客,称重、收钱,声音清脆,动作麻利。一切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然而,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就在这喧嚣集市的角落,在这充斥着烟火气的方寸之地,两颗年轻的心已经紧紧依偎在一起,许下了共度此生的盟约。
生活的担子依然沉重,未来的路依然充满未知的坎坷,但他们心中,从此多了一盏不灭的灯。他们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更要并肩去面对眼前实实在在的、需要汗水浇灌的生活。这喧嚣的集市,这平凡的日子,从此承载了不平凡的爱与承诺。
21. 第 21 章
文静的大学之行还没有开启,老陈家却先一步迎来了又一个喜讯:邓红梅怀孕了。
这本该是阖家欢庆的喜事,邓红梅原是要随丈夫陈墨、小叔子陈轩一同去省城,送文静上大学的。可这消息一出,婆婆刘玉花便沉下了脸,说什么也不让她去了。
“娘,我一定要去!”邓红梅哪肯放过这难得外出散心的机会,“趁着孩子还没出来,还能走动走动。等这小祖宗落了地,我就真成了拴在磨盘上的驴,再难出这门了!”
刘玉花眉头紧锁,手里的笤帚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声响:“省城多远?路上万一有个闪失,谁担得起?”她眼神锐利地扫向一旁闷声不响的陈墨,“红梅都怀上了,你还让她去工地,你不知道油漆啥的对孩子不好吗?”
陈墨被母亲突如其来的责问弄得有些懵,一脸委屈:“娘,没去检查之前,我那知道呀!”
刘玉花听别人说过,新装修的板材油漆味儿,对孕妇不好。她斩钉截铁地做了主:“好了!从今天起,红梅就在家好好养着,工地上就别去了!实在闷得慌,就去地里拔拔草,给我们搭把手,也沾沾地气。”
“可以,娘,我听你的。”邓红梅应得干脆,却话锋一转,“但省城,我非去不可。”
“不行!”刘玉花的拒绝硬得像块生铁,不留半分回旋余地,“这事儿没商量。”
邓红梅眼珠一转,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意,像是漫不经心,却又字字清晰:“唉,也是。我和陈墨都还年轻着呢,这两个人的小日子还没过够,添个孩子感觉还是早了点。明天,我就去医院一趟,把这麻烦拿了算了。”她甚至轻轻拍了拍平坦的小腹。
正弯腰扫地的刘玉花,动作瞬间僵住了。她缓缓直起身,那张的脸先是煞白,继而迅速涨得通红,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邓红梅,嘴唇哆嗦着,竟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半晌,她猛地将手里的笤帚狠狠扔到陈墨脚边,笤帚把儿弹起老高。“你!你自己媳妇!你自己管!”她说完,再不看任何人,转身就冲出了屋门,脚步咚咚作响,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怒火。
陈墨也被妻子这石破天惊的话吓住了,他看看地上的笤帚,又看看兀自梗着脖子的邓红梅,又急又恼:“红梅!你,你这说的啥话!那孩子不能不要!我觉得省城可以去,我去跟娘说。”
邓红梅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绷紧的脸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里的狡黠变成了得逞的快意。
文静开学的日子,终于在微凉的晨风中到来。王言梅开着父亲的小面包车来送她们去火车站。等大大小小的行李: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捆扎结实的铺盖卷、装着零碎吃食的背包,都塞进车厢,文静才依依不舍地与爷爷奶奶、二叔二婶告别。
刘玉花拉着文静的手,眼眶微红,絮絮叨叨地叮嘱:“丫头,到了外面,凡事多个心眼儿。该硬气的时候别太软和,免得被人欺负。还有……”她瞥了一眼旁边正和陈墨低声说着什么的邓红梅,“你嫂子如今怀孕了,路上多照应些,你心细。”
“知道了,二婶,您放心。”文静用力点头,压下心头涌上的酸涩。
车里,邓红梅和陈墨兴致勃勃地聊着省城的想象,陈轩也插科打诨,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王言梅熟练地转动方向盘,偶尔搭几句话。这份热闹,像一层温暖的壳,包裹着文静离家的愁绪。更让她安心的是,哥哥陈轩此刻就在身边。
把他们送到县城火车站,王言梅便驾车离开了。四人踏入人头攒动的候车大厅,广播里字正腔圆地轮番播报着车次信息,混杂着旅客的交谈声、孩童无休止的哭闹、行李箱轮子在地面摩擦的刺啦声……汇成一片喧闹的海洋。
开学季的洪流,让这里俨然成了一个小社会。扛着大包裹、脸膛黝黑的农民父亲;衣着簇新、神情既兴奋又茫然的学生;还有那些编织袋里隐约露出的棉被、土特产……每一种行李都承载着一个家庭的希望或离愁。他们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空位,刚卸下行李坐下喘口气,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模样斯文的男生就走了过来。
“文静!”他径直走到文静面前,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喜。
文静有些意外地站起身:“马小磊?”
马小磊是文静的高中同学,家在县城,父亲是厂里的干部,家境殷实。虽然不同班,彼此也算认识。
“听说你也考上省师范师大了!我找了好几个同学,都没问到你家电话,本来想约你一起走的。”马小磊语气里带着点遗憾。
“我家没电话,我二叔家也是刚装上不久。”文静解释道。
这时,邓红梅站了起来,热情地看向马小磊:“你好呀!以后放假回家,路上就有伴了,还得麻烦你多照顾我们家文静。”她语气爽朗,带着一种自来熟的亲切。
马小磊的目光快速在邓红梅和文静之间扫过,略显腼腆地笑了笑:“这位是?”
“我嫂子。”文静说道。
“嫂子好!”马小磊朝着邓红梅叫了一声,他又转向文静,真诚地说:“文静,你真幸福,这么多家人送你。我坐那边去了,还有两个初中同学,她们是二中的,也考上了咱们学校。我们到校后再联系,再见!”
“再见!”文静朝他挥手道别。
马小磊刚走远,邓红梅便压低声音,凑近文静,一脸笃定地点评道:“这小伙子看着是挺有礼貌,像个读书人。不过,我劝你啊,别跟他走太近。面相瞧着就花,小白脸一个,肚子里花花肠子多着呢!”
文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嫂子,你,你怎么知道?他高中时候就换了两个女朋友呢!”
邓红梅得意地扬起下巴,说道: “你嫂子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相面,准着呢!以后要真找对象,必须先过我这关!”
他们乘坐的列车终于进站了。陈墨和陈轩扛起沉重的行李,文静则亲昵地挽着邓红梅的胳膊,随着人流涌向站台。
上了车,四人找到自己的座位,安放好行李。伴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火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铁轨,发出稳定而催眠的节奏,车身有规律地轻轻摇晃着。
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县城,第一次坐火车,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挤向车窗。窗外,广袤的原野在视线中飞速流动。盛夏的浓绿尚未褪尽,成片成片的庄稼地铺展开去,像巨大的绿色绒毯。田垄边笔直的白杨树,如同沉默的哨兵,忠实地守护着土地。更远处,青黛色的山峦起伏,温柔地托着高远的蓝天和朵朵流云。
“嫂子,你说你肚子里这个是男孩还是女孩呀?”文静看着邓红梅,好奇地问道。
“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哪能知道?”邓红梅笑着摇头,“就算月份大了,能看出来了,医院做B超的医生也不会告诉你,现在可严了。”
文静促狭地眨了眨眼:“嫂子,你可以自己照照镜子看看嘛!你不是会相面吗?”
邓红梅一愣,随即笑骂:“好你个小妮子,竟敢拿你嫂子开涮!”说着便作势要去揪文静的耳朵。文静笑着连连告饶,陈墨坐在对面看着她们闹,也嘿嘿地乐。
邓红梅松开手,脸上却换上温柔的笑容,对文静说:“不过啊,这名字的事儿,还真得拜托咱家的大学生了。记住啊,别起那些文绉绉酸溜溜的,像你两个哥哥叫什么‘墨’啊‘轩’的,我就希望孩子结结实实,平平安安,好养活。”
“知道啦!”文静揉着微红的耳朵,笑着应承。
陈墨在一旁插话:“文静,等你毕业当了老师,还得负责给我教出个大学生来!”
四个多小时的旅程,在闲聊和凝望中悄然滑过。
抵达省城时,巨大的火车站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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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上灯火通明,各大高校的新生接待点旗帜鲜明,一字排开。在热情的学长学姐指引下,他们很快坐上了学校的大巴。
恰在此时,马小磊也领着两个女同学上了车,自然地坐在了文静他们旁边。他大方地将文静介绍给自己的同伴。
大巴车驶入省师大的校园。邓红梅和文静先去了女生宿舍,帮她铺好床褥,整理好带来的物品。随后,又在学校附近找了家干净的小旅馆安顿下来。他们买来一张省城地图,挤在旅馆的房间里,头碰着头,兴奋地讨论着未来两天要去游览的地方。
吃过晚饭,三人将文静送回了宿舍。跟文静交代好了,后边两天他们自己转转,后天晚上他们会过来和她见面吃个饭。
文静回到宿舍时,天色已晚。下午她来时,已有四位室友入住,彼此做了简单介绍。此刻,那四个女孩正围坐在一起聊天。见文静回来,一个叫林悦、性格活泼的女孩立刻站起来招呼:“文静,快来快来!告诉你件特神奇的事!”
文静走过去,挨着林悦坐下。另外几个室友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奇。“太像了!真的,简直一模一样!”
文静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像谁呀?”
林悦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语气夸张:“就咱们宿舍最后来的那位同学!跟你长得简直像双胞胎!她下午刚进来那会儿,我们还以为是你换了身衣服呢!那眉眼,那神态……啧啧,太不可思议了!”
“真的假的?有那么夸张吗?”文静觉得室友们说得太玄乎了,“她人呢?”
“她是省城本地人,下午收拾好床铺就回家了,说明天早上过来。她叫王思瑶。等明天你亲眼看看就知道了!”另一个室友肯定地说。
大家又笑谈了一阵,也就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文静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山楂片和山楂糕分享,几个女孩吃着彼此带来的家乡小吃,聊着临时班长刚才通知的报到流程和后续安排,宿舍里充满了初识的拘谨和青春的热闹。
翌日上午九点,是班级组织的第一次班会。文静和室友们早早来到教室。刚坐下不久,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那位叫王思瑶的同学。昨天室友们的话犹在耳边,此刻,王思瑶的目光也第一时间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传说中和自己极其相似的室友。
当两人的视线终于在空中相遇、交错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
王思瑶的心猛地一沉,生出一股强烈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眼前的文静,分明就是镜中的自己!那眉眼轮廓、鼻梁的弧度、甚至抿唇时的细微神态……都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下意识地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清晰的痛感传来,却丝毫没能驱散这恍如隔世般的不真实感。是幻觉?还是误入了什么光怪陆离的平行世界?
文静同样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碰触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仿佛要确认眼前的一切并非幻影。“怎么会……”一个巨大的问号在心底无声地炸开,无数细小的疑团随之翻涌。
短暂的失神后,文静率先回过神来。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如同春草般蓬勃滋生。她骨子里那份属于乡土中国的质朴认知告诉她,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相似,这奇妙的缘分背后,必有因果。她迫切地想要走近王思瑶,探寻这惊人相似背后可能隐藏的千丝万缕。尽管县城与省城相隔遥远,但她隐约知晓自己并非陈家的亲生骨肉。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条无形的丝线,将她们牵连?
在接下来的班会上,无论她们是否有意,两人都成了全班同学目光的焦点。她们相似的容颜如同一道奇妙的风景线,无声地宣告着这场相遇的非同寻常。
文静崭新的大学生活,就以这样一幅充满戏剧性和宿命感的画面,缓缓拉开了帷幕。
22. 第 22 章
“我们那儿,摩托车刚多起来没几年,这里汽车多得简直像蚂蚁搬家。”陈墨靠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望着窗外依旧喧嚣的灯火,语气里既有感慨也带着一丝忧虑,“陈轩,我琢磨着,你修摩托这行当,怕是长远不了。将来,家家户户都得奔着汽车去。可修汽那是个大门槛,咱们这小门小户的,怕是够不着。就算你真学会了,一个人单打独斗,能挣几个钱?糊口都难说啊。”
陈轩沉默地听着大哥的分析,他并非没有察觉。几个月修车铺干下来,那份想象中的稳定早已被现实的局促所取代。“哥,你说的对。可眼下,除了这个,我还能干啥?别的行当,一时半会儿也摸不着门道。”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我原想着,等文静大学毕了业,再寻别的出路。”
“文静的生活费,不用你操心!”陈墨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费用不多,我能供她念完书。”他坐直身体,眼神变得热切,“我做装修,认识不少做建材的朋友,都说卖灯饰赚钱!他们鼓动过我,可我觉得装修这个行当也不错,舍不得放下。陈轩,你去干这个,怎么样?”
“灯饰?”陈轩的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犹豫起来,“这得不少本钱吧?”
“本钱的事儿你别愁,”陈墨说道,“我这几年,多少攒了点。亲兄弟明算账,我出钱,你出力。赚了钱,我分成。放心,哥在装修圈里混了这些年,认识不少包工头和客户,到时候让他们都往你店里带人。该给他们的好处,你看着办就行,别小气。”陈墨虽然外表憨厚,但多年摸爬滚打积累的经验和人情世故,远非陈轩可比。
陈轩的心被点燃了,但又带着初涉陌生领域的忐忑:“那货从哪里进?”
“听他们说,最大的源头在广东中山,但那是大老板玩的,咱们眼下趟不起。”陈墨显然已做过功课,“咱们省里,有两个大的批发地,一个就在省城,另一个在青临市。青临离咱县更近。现在县里干灯饰的还没几家,以后日子好了,家家户户都得装修,这生意我看能做得长远!明天我们就去省城的批发市场看看。”
兄弟俩的谈话让昏暗的房间仿佛也亮堂起来。陈轩回到自己房间时,内心的迷茫已被一种对新生活的激动和期待所取代。窗外省城的霓虹映在他眼中,闪烁不定。他深深吸了口气,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位肯为他铺路搭桥的大哥和爽利的嫂子。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金辉涂抹在省城庞大灯具批发市场时,陈轩三人已经站在了入口处。来自广东、上海、浙江等地的品牌招牌争奇斗艳。
整整一个上午,他们穿梭在拥挤的摊位和琳琅满目的灯具海洋中。陈墨经验丰富,一家家仔细询问,从一款最普通的吸顶灯到一个繁复的水晶吊灯,他都详细打听批发价格、起批量、运输方式,眼神锐利,问题精准。陈轩紧跟在他身后,努力吸收着这些陌生的信息,观察大哥如何与精明的批发商周旋,如何不动声色地比较性价比。他不仅记价格,更留意着不同店铺的装修风格、灯光布局和样品展示方式。邓红梅则在一旁,偶尔补充几句,更多的是用眼睛记录,留意着那些精致灯饰的细节。
直到日头高悬,饥肠辘辘,三人才在市场附近找了家不起眼的小饭馆坐下。饭菜简单,但挡不住他们脸上的兴奋。
“能干!“陈墨灌了口茶水,笃定地下了结论,“我问了,这里的批发价跟咱们县里灯饰店的零售价,差着老大一截!等真做起来了,常来常往,价格还能往下谈。回头咱们再去青临市看看,那边离得近,说不定更合适。”
“我们县里的灯饰店都开在那里?”陈轩追问。
“民和街!家具、建材都挤在那条街上。”陈墨夹了口菜,“回去就得赶紧物色铺面。你得负责进货、送货,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得招个帮手,最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陈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邓红梅:“嫂子挺合适啊,现在怀着孩子,重活干不了。再说她懂装修,这样介绍灯具也专业。”
“她?”陈墨看了妻子一眼,“她可以去帮忙带带新人。我还打算把装修队再扩一扩,以后工地上事儿多,她得帮我盯着。还是得专门招个店员。”
邓红梅眼珠一转,脸上立刻浮起促狭的笑容:“让我妹妹来呗!自己人,用着放心!”说完便嘿嘿笑着看向陈轩。
陈墨自然明白妻子那点小心思,他摇摇头:“你妹妹人是挺好,可性子太软和,做买卖拉不下脸,不合适。这事回去再商量吧。”邓红梅撇撇嘴,但在正事上,她向来听陈墨的。
下午,三人一头扎进省城的大商场。难得来一趟,总得给家里老小带点稀罕东西。给家里老人各挑了件质地厚实的衣裳,又去食品区买了些包装精美的本地特产。邓红梅看中了一双舒适的平底软皮鞋,样式简洁大方。陈轩盯着那双鞋看了几眼,想到文静和李文娟穿着它的样子,心头一热,低声对售货员说:“麻烦您,再拿两双小一号的。”
邓红梅眼尖,见陈轩手里提了两双鞋,立刻凑过去,压低声音,带着八卦的兴奋劲儿:“哟呵!陈轩,除了文静那双,这多出来的是给谁买的?王言梅?人家开车送咱们是好意,带点吃的就够了,买鞋,容易让人家姑娘误会吧?”
陈轩的脸腾地红了,眼神躲闪:“不是,不是给她的。”
邓红梅上上下下打量着陈轩,脸上是洞悉一切的笑容:“行啊小子,还藏着掖着!一会儿路上,老实跟嫂子交代!本来我还琢磨着把我妹妹说给你呢,可惜我爸那头还没松口。”
陈轩知道瞒不过这位精明的嫂子,索性坦白:“是,是每次大集都给我送菜的那个姑娘,她叫李文娟。怕这事不成,所以还没敢跟家里说。想等我日子过得好点,她父母同意了,我再告诉你们。”
邓红梅脸上的戏谑淡了些,多了一丝理解。陈轩那三年的空白,确实是横在亲事前的一道坎儿。“哦,是她啊,路过赶集倒是没留意。下次大集,嫂子我可得好好相看相看!”她话锋一转,半真半假地警告道,“陈轩,丑话说前头,要是她没俺妹妹好,嫂子我可还是要为我妹妹争取的!”她本以为自己妹妹和陈轩最终还是应该能成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陈轩一脸窘迫:“嫂子,这,这咋能比嘛……”
“咋不能比?你忘了,我会相面啊!”邓红梅得意地扬眉。
坐在一旁的陈墨忍不住插嘴:“行了,这事儿你别瞎掺和,到时候别给搅黄了。”
邓红梅瞪了丈夫一眼:“你看我是那不懂分寸的人吗?好赖我能不分?”
陈墨认真道:“我是觉得你妹妹性子跟陈轩不合适。她太柔了,陈轩现在正是要拼要闯的时候,哪有那么多工夫哄人?他得找个能担事、能跟他一块吃苦、撑起家的。”这话说得在理,邓红梅也清楚自己妹妹那遇事就掉眼泪的性子。
最终,陈轩恳求哥嫂先替他保密,先别让爷爷奶奶、二叔二婶知道,以免风声传出去,万一事情不成,反倒坏了李文娟的名声。
回到旅馆放下大包小裹,三人提着给文静买的鞋,走向师大女生宿舍楼。邓红梅在宿管阿姨那里登记后,轻车熟路地上了楼。
文静上午参加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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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隆重的迎新大会,明天就将开始为期两周的军训。记挂着今晚的约定,她早早回到了宿舍。
四人在校外一家干净的小饭馆落座。点完菜,文静按捺不住,将宿舍里那个与自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王思瑶的事情,详细告诉了哥嫂。
这个消息让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三个人面面相觑,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和深思。
“哎唷,这有啥稀奇的!”邓红梅最先打破沉默,她试图用轻松的语调驱散这份凝重,“不也常有人跟电视里的明星长得像嘛?那叫撞脸!就是个天大的巧合!省城的人,谁会把孩子丢到咱们那穷山沟里去?不可能!”
“对,对!你嫂子说得在理!”陈墨连忙附和,语气却有些刻意,“文静啊,别瞎琢磨,就是个巧合!”
只有陈轩,低着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菜,一言不发。他的思绪早已翻江倒海:如果那个王思瑶的父母,真的就是当年抛弃文静的人呢?他们找来了怎么办?
过去,他也曾无数次想象过文静亲生父母出现的场景。那时,浮现在脑海里的,是文静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她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奔跑的咯咯笑声;她拿着满分的卷子,眼睛亮晶晶地求表扬的模样;她受了委屈,躲在他身后偷偷抹眼泪的可怜样……妹妹的笑容早已像阳光,融入了老陈家的每一寸生活,成为了这个家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他看着她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孩,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学生。那份朝夕相处的亲情,那份无言的守护,早已超越了血缘的界限。
如果她的亲生父母出现,会把她带走吗?他无法想象家里从此没有了文静的笑声会多么空荡,无法想象她离开后自己心里会留下怎样一个血淋淋的窟窿。仅仅是想象那个分别的场景,就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疼痛。
内心深处,两种力量在激烈撕扯:一个声音说,文静有权知道自己的根在何处,那是她生命的来处;另一个声音却在疯狂呐喊,不,这里才是她的家!我们才是她的亲人!他自私地、固执地希望,那个阳光般的女孩能永远留在他们身边。
邓红梅虽性格泼辣,但心思敏锐。她看着陈轩低垂的头、紧绷的肩膀,以及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沉重,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手,越过桌子,用力拍了拍陈轩的手臂,声音放得很柔:“陈轩,别瞎琢磨!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是她亲爹妈找来了又咋样?文静还能不认你这个哥了?”她转头看向文静,寻求同盟,“文静,你说是不是?咱老陈家才是你的根儿!”
文静看着哥哥的样子,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涩。她用力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嗯!哥,当年他们既然能狠心丢下我,就算现在找来,我也不会跟他们走的。我们才是一家人!”
“好了好了!愁眉苦脸的像什么样子!”邓红梅见状,立刻转换气氛,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文静,“快,文静,点几个你喜欢吃的!明天我们就回去了,以后可得自己照顾好自己,吃饱穿暖,别让家里人操心。”
邓红梅看着文静那张清秀的脸,心中涌起怜爱。这孩子心思细腻,不像老陈家的人那么粗线条,可偏偏长得招人疼,小嘴也甜。自从她嫁进陈家,文静基本上就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姑嫂感情深厚。她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妹妹,也理解陈轩那份深沉的不舍。
一顿饭在略显复杂的心情中吃完。陈轩走在最后,看着前面哥嫂和妹妹的背影,文静那句“我们才是一家人”还在耳边回响,像一颗定心丸。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那未知的命运,如同这都市的灯火,明灭不定,让人心绪难安。
23. 第 23 章
晚饭后,文静没有返回宿舍。哥嫂明日便将启程离开省城,下次相聚,就要等到春节了。心头的眷恋驱使她一路跟随,踏入了哥嫂的旅馆房间。
推开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叠在角落的大包小裹。文静目光扫过:“嫂子,你们买了这么多东西?”
邓红梅说道:“大多是给爷爷奶奶、还有你二叔二婶带的。喏,这些是衣裳,你拆开瞧瞧合不合适?”
文静上前,将一件件衣物从包裹中取出。手指抚过崭新的布料,她细细端详着样式与针脚,口中不住赞叹嫂子的好眼光。一件件品评过后,她再小心地叠放整齐,归于原处。目光流转,忽然瞥见地上并排摆放的两个鞋盒,与下午邓红梅塞进她宿舍的那双鞋,包装如出一辙。
一丝疑惑掠过心头,文静脱口问道:“嫂子,这鞋你也买了两双?是给红杏姐的吗?”
邓红梅正埋头整理行李,未假思索便应道:“不是,是你哥给未来嫂子买的。”
“未来嫂子?”文静猛地扭过头,目光如炬,先是直直刺向邓红梅,旋即又转向一旁的陈轩,眼神里交织着震惊与探寻,“谁是我未来嫂子?”
关于文静,陈轩从未想过刻意隐瞒。只是他与李文娟之间,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他心中顾虑重重,唯恐此刻贸然告知,若日后事有波折,徒惹文静忧心牵挂。此刻被妹妹这样逼视着,声音也低了几分:“是你文娟姐。嫂子跟你逗趣呢。”
文静沉默下来,身体仿佛瞬间失却了力气,缓缓坐倒在床沿。
邓红梅心头猛地一跳!她忽然想起婆婆刘玉花往日里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语,暗叫糟糕。自己这张嘴,怕是又说错话了!她下意识地瞟了丈夫陈墨一眼,懊恼地用指尖在自己唇上轻轻点了两下,无声地表达着歉意。
“嫂子,”文静没有抬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不是,不是要把红杏姐介绍给我哥的吗?”
邓红梅顿时语塞,尴尬之色浮上面庞。看来这事连文静也听说了风声。她连忙解释:“是有过这个心思,后来,后来觉得他俩性情不大合适。”
文静抬起头,目光再次锁定了陈轩,那眼神清澈却带着执拗的探寻:“哥,那你和文娟姐就合适吗?”
陈轩迎上妹妹的目光,坦诚地说道:“文娟她人是挺好的。只是……”他顿了顿, “只是哥现在这样子,怕还配不上人家。文静,你在外头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哥的事你不必太操心。成也好,不成也罢,哥会努力把日子过好的。”
这番话,字字句句落在邓红梅耳中,却像针扎般让她心头一抽。她懊悔的目光再次瞥向地上那两双惹祸的鞋子。自己怎么偏偏就鬼迷心窍买了这玩意儿!简直是多此一举,凭空惹出这许多波澜!
“不必操心?”文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刺伤的尖锐,眼泪在眼眶里迅速积聚,“难道你们都要瞒着我吗?就因为我是捡来的孩子,不配知道家里的事吗?”话音未落,她已猛地站起身,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门外冲去。
陈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文静!”他声音低沉而急促,“不是有意瞒你!这事,嫂子他们也是今天才刚知道!哥的情况你难道不清楚?但凡有一分把握,我怎会不告诉你?”他的眼中是真切的焦灼与无奈。
邓红梅的火气也被这话激了起来:“文静!你摸着良心想想,陈轩哪件事不是为你着想?从小到大,你见过哪个当哥哥的,能像你哥这样掏心掏肺地对妹妹好?”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压垮了文静强撑的堤防。她猛地扑进陈轩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哥……”她将脸深深埋进兄长的胸膛,声音破碎不堪,“我……我现在还不想要嫂子,真的不想要。”
邓红梅看着这一幕,心头百味杂陈。待文静的哭声渐渐由激烈转为抽噎,她才对陈墨使了个眼色:“你们哥俩先去陈轩那边屋待会儿,我和文静说说话。”
陈墨会意,拉着陈轩,无声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姑嫂二人。邓红梅叹了口气,将文静轻轻拉到床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文静顺从地依偎着她。
“文静,”邓红梅的声音柔和下来,“你那点小心思,嫂子明白。其实你二婶私底下也跟我提过,说如果你没考上大学,你和陈轩若能好,家里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你们不是亲兄妹,没有那层血缘的顾虑。”
文静闻言身子微微一僵,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邓红梅,脸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她像是被看穿了最隐秘的心事,羞涩地再次将脸埋进邓红梅的肩窝,声音闷闷地传出:“嫂子,那为什么考上大学了就不行?”
“也不是说绝对不行。”邓红梅的手轻轻抚摸着文静柔顺的发丝,如同安抚一个迷途的孩子,语气充满了过来人的语重心长,“只是啊,你静下心来想想。婚姻是两个人要搭伙过一辈子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都在一处。你如今考上了大学,眼界开了,见识广了,将来要看的风景,要走的路,和你哥怕是不太一样。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陈轩他打心眼里就把你当成亲妹妹护着,疼着,他自个儿压根儿就没往别处想过。总不能硬逼着他娶你吧?”怀孕的邓红梅,此刻心中涌动着母性的温柔与责任感,怀里的文静,仿佛成了她需要开解和指引的另一个孩子。
文静在她怀里沉默了良久,身体微微颤抖,最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喃喃道:“嫂子,那我该怎么办呀?”
“这种事啊,”邓红梅放柔了声音,如同在描绘一个美好的愿景,“最讲究的是缘分。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你就会遇见那么一个男孩子,不知不觉就撞进你心坎里,让你觉得欢喜得不得了,连天上的星星都愿意摘给他。”
“那……”文静一脸迷惑的说道,“如果我碰不到呢?如果我就是觉得只有哥最好呢?”
邓红梅心中轻叹,知道这丫头钻了牛角尖,但此刻只能先安抚她。她紧了紧环抱着文静的臂膀,语气笃定而带着某种承诺的意味:“倘若真那样,等你大学毕业,陈轩也还没能寻到合适的媳妇。而那时,他若也恰好喜欢你,也真心实意想让你做他的媳妇。好!嫂子就豁出去这张脸,给你们做主!风风光光把婚事办了!到时候谁敢嚼舌根,说三道四,嫂子第一个冲上去撕烂他的嘴!”她嘴上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明白这几乎是个渺茫的指望。省城的天地如此广阔,等文静真正展翅翱翔,或许连青阳县的方向,都不再是她目光的落点。
文静听到这话,紧蹙的眉头终于微微舒展,一丝隐秘的笑意悄悄爬上嘴角,像阴霾里透出的一缕阳光。她从邓红梅怀里坐直身体,眼中仍带着一丝不确定:“那……要是俺哥真要娶李文娟了呢?”
邓红梅正色道:“傻丫头,如果他们真走到那一步,是彼此真心相待,真心觉得合适,你愿意去拆散他们吗?你忍心看你哥孤零零一个人,或者随便娶个不称心的人回来受罪?在我们那儿,以他的条件,要寻个情投意合的媳妇,你觉得容易吗?”她看到文静眼神黯淡下去,又放缓语气,给了她一个实在的承诺,“不过你放心,嫂子帮你盯着。但凡这事儿有点风吹草动,真要有定下来的苗头,我保证第一个给你通风报信!再说了,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人家父母那头能不能点头,还是个大麻烦。”
文静没有再继续纠缠。邓红梅的话,像一剂温凉的膏药,暂时抚平了她心头焦灼的创口。虽然内心深处,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此生再难对旁人生出如对兄长这般深沉的情愫,但嫂子说得对,哥的心意如磐石,不在那处。即使她心中执念未消,也只能学着将心事压回心底最深处的角落,等待着时光或许能带来的转机。
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文静对邓红梅笑着说道:“嫂子,你肚子里小侄儿的名字,我可想好了,就叫陈硕!”
“陈硕?”邓红梅眼睛一亮,“好!响亮又大气!就这么定了!那要是个闺女呢?”
“闺女也叫这名儿呀!”文静说得理直气壮,眼中闪着憧憬的光,“听着就英气勃勃,将来长大了,肯定像嫂子您一样,巾帼不让须眉,英姿飒爽!”
邓红梅被她逗得心花怒放,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张小嘴啊,抹了蜜似的,专拣嫂子爱听的说!那要是我争气,一下生个双胞胎呢?你可得再费心想一个!”
“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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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静歪着头,装模作样地扳起手指,“那我得再琢磨琢磨。哎呀,等等!嫂子,万一,万一您生了三胞胎呢?不行不行,保险起见,我得再备上两个名字!”
邓红梅被她天马行空的念头逗乐了,习惯性地伸手在她耳朵上轻轻一拧:“死丫头!你当嫂子是下崽儿的老母猪呢?还一窝一窝地生!三胞胎?亏你想得出来!”
“可报纸上真有登过嘛!”文静捂着耳朵,作势委屈地嘟囔。
“好了好了,”邓红梅笑着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学校了。我去喊你哥,让他送你。”她说着,推门出去,走向陈轩的房间。
夏末的夜晚,悄然无声地拥抱了整个校园。白昼残留的最后一丝暑气被晚风温柔地卷走,空气中已隐隐浸润着初秋独有的、沁人心脾的清凉。白日里被烈日炙烤过的草木、建筑,此刻都贪婪地呼吸着这份难得的慰藉。一轮圆满的银盘高悬于澄澈如洗的墨蓝天幕,清辉如练,静静地流淌过树梢、屋檐、小径,将整个校园温柔地包裹在一片朦胧的银纱之中。
陈轩和文静并肩走在被月光笼罩的小径上。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只是沉默地走着。文静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轻薄柔软的布料被晚风拂动,裙摆在她纤细的脚踝处轻盈地飘荡。月光勾勒着她清秀的脸盘。忽然,她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挽住了陈轩的胳膊,身子微微倾斜,紧密地依偎过去。她抬起头,望向兄长,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湿润而复杂的光芒,嘴角努力牵起一个羞涩又带着释然的微笑:“哥……对不起,我刚才,太不懂事了。”
陈轩感受到妹妹的贴近,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眼中蕴满一如既往的、几乎能包容一切的温柔。“不怪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如同脚下的月光,“以后,家里有啥要紧事,哥都跟你商量着来。这次回去,大哥的意思是让我去张罗个灯饰店,等我们真把摊子支起来了,站稳了脚跟,哥就给你写信,详详细细地说。”
“哥,”文静的声音很轻,几乎融在风里,“我不是怪你瞒着我,只是心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没法接受突然多出个嫂子,大概是我太自私了,就想你只宠我一个人。”
他们不再言语,步调却出奇地一致,不疾不徐地走在校园里,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偶尔,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仿佛在聆不知疲倦的蟋蟀在草丛深处吟唱。终于,宿舍楼熟悉的轮廓出现在视线尽头。
“我们明天一早的车,”陈轩打破了沉默,“你在学校,万事要自己当心。有啥难处,别怕麻烦,就给二叔家打电话。该花钱的地方别省着,哥会好好赚钱的。”
“嗯,哥,我知道了。”文静用力点头,又想起什么,语气带着小小的雀跃,“对了哥,这两天我看校园告示栏贴了好多招家教的广告,我想去试试看。”
陈轩本能地想劝阻,怕她辛苦,更怕她遇到麻烦。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太了解文静的倔强和独立,她决定了的事,拦是拦不住的。“去试试也好,”他最终温声道,“就当锻炼锻炼自己。但一定要找那种靠谱、知根知底的人家,安全第一,知道吗?”
“嗯!哥你放心!”文静的眼睛亮晶晶的。
然而,当离别的时刻真正迫近,那强撑的笑意渐渐褪去,眼圈迅速泛红。
“上楼吧,”陈轩的声音有些发紧,“哥看着你上去就走。”
“不,”文静固执地摇头,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我想看着哥先走。”
陈轩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远远地还能看到文静向他挥手。终于,他狠下心,不再回头。看着校园里那些明亮的灯光,每一盏灯都像是在诉说妹妹新的开始,而他却即将踏上归途。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为妹妹能够进入这所心仪的大学而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担心她能否适应这全新的环境,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如此漫长的人生旅程。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动,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却始终萦绕在心头。他的脚步格外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在和过去的时光告别,那些陪伴妹妹长大的日子,那些一起经历的喜怒哀乐,如今都化作了一种深深的眷恋。
24. 第 24 章
第二天一早,陈轩、陈墨带着邓红梅,踏上了归家的列车。车轮滚动,载着几日奔波后的疲惫与收获,他们回到了青阳县。
推开家门,刘玉花望见邓红梅安然无恙的身影,几日来悬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才长长地舒了出来。灶膛里的火苗正旺,饭菜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堂屋,三人刚端起碗,桌上的电话机便急促地响了起来。是文静。她已开始了大学的军训,趁着午休的间隙,裹着迷彩服的身影挤在电话亭里,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刘玉花接起电话,絮絮叨叨的叮嘱声立刻填满了听筒。得知哥嫂平安抵家,文静清脆的笑声透过电话线传来,这笑声驱散了刘玉花眉宇间对文静的担忧。在二婶“ 吃好睡好、注意安全”的殷殷叮咛里,挂断了电话。
陈墨匆匆吃完饭,便赶去了工地。他与陈轩约定,待他理顺手头的活,两人便启程去青临市的灯具市场看看。陈轩也回到了自己的小店。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机油味扑面而来。这个小小修车铺,承载了他出狱后近半年的光阴。它不算光鲜,赚得也不多,却是他在命运湍流中抓住的第一根浮木,给了他一个喘息和立足之地。
目光扫过沾满油污的工具架、墙角堆放的废旧轮胎,陈轩的思绪不由飘回开业之初。那时,晨曦微露他便开门,夜深人静方得歇息。冰冷的扳手磨砺着手掌,滚烫的引擎烤灼着皮肤,油污如同泼墨,将他朴素的衣衫染成一幅抽象的画。多少个夜晚,他累得直不起腰,瘫坐在冰冷的马扎上,望着昏黄的灯泡发呆,怀疑这布满油渍的方寸之地,是否真能承载他沉重的未来。
然而,正是这小小的铺子,成了他重塑尊严的熔炉。每一次艰难地拧紧一颗螺丝,每一次成功发动一台熄火的引擎,车主脸上绽放的感激笑容,一句真诚的“谢谢师傅”,都像一束微光,照亮他心底的荒原。那些积年的自卑与伤痛,在这油污与汗水的浸润中,竟被一丝丝洗刷、软化。更令他心怀感激的是,命运的齿轮在这里转动,让他遇见了那个如秋日暖阳般的姑娘,李文娟。
如今,他即将告别这方给予他新生的小天地,走向另一段未知的航程。不舍是有的,如同告别一位沉默的老友。但更多的,是满心的感恩。感谢它赐予的淬炼与成长,感谢它重新点燃了他对生活的热望。这间简陋的铺子,早已成为他生命年轮中一道深刻的印记,一段值得永远珍藏的温暖记忆。
夜半时分,一场悄然而至的秋雨润湿了大地。风裹挟着丝丝凉意,宣告着季节的更迭。
大集上,商贩们早已支起了摊子。陈轩用那辆自行车,稳稳地占据了李文娟平日摆摊的位置。他立在摊位旁,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也跳出了山头,摊贩们熙熙攘攘,却唯独不见李文娟。陈轩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只好悻悻地移开自行车,将那个空位让给了焦急等待的邻摊。
整个上午,陈轩都有些心不在焉。勉强应付了两单生意,心思却像断线的风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李文娟。她向来勤勉守时,今日为何缺席?各种猜测在他脑中翻腾:是家里有事?是路上耽搁?还是……一个不祥的念头倏地闪过,他心头猛地一紧,随即又懊恼地暗骂自己晦气。他记得李文娟留过家里的电话。强烈的担忧终于冲垮了犹豫,他跑到隔壁小卖部,拨通了那个铭记于心的号码。
“嘟……嘟……嘟……”听筒里漫长的忙音如同冰冷的鼓点,一下下敲在陈轩的心上。无人接听!这死寂的回应瞬间将那份不安放大成了恐慌。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挂断电话,推起自行车便跨了上去,朝着县城东边的方向飞驰而去。
李文娟的家在县城东的乡镇。陈轩只记得村名,却不知具体方位。他只能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在路上疾行。他逢人便问,一个多小时后,他终于看见了那个掩映在几棵高大梧桐树下的村落。
在村口,他拦住一位扛着锄头的老人:“大爷,麻烦问下,李文娟家怎么走?”
老人停下脚步,打量着他满脸的汗水和焦急,叹了口气:“找文娟啊?唉,你是她朋友吧?她早上骑三轮车去赶集,刚出村口拐弯,不知咋的,连人带车栽旁边沟里去了!可吓人了!还好有后生路过,她爹妈她送去县人民医院了!”
后面的话语如同惊雷在陈轩耳边炸响!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眼前瞬间发黑,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医院!人民医院!
他强迫自己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稳住几乎要脱缰的心神,掉转车头,用尽全身力气蹬着自行车,朝着县城的方向狂奔。车轮在颠簸的路上剧烈跳动,他的心也如同悬在万丈深渊之上,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刚冲出村口不到百米,两辆摩托车迎面驶来,与他擦肩而过。就在这时,一个熟悉而急切的声音刺破了风声:“陈轩!陈轩!”
陈轩猛地捏紧刹车,车轮在路上拖出一段胎痕。
只见其中一辆摩托车的后座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挣扎着跳下来。是她!李文娟!她快步朝他跑来,额头上赫然贴着一块刺眼的白纱布。
陈轩手一松,自行车“哐当”一声倒在地上。他踉跄着冲到李文娟面前。
“你,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陈轩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额上的纱布。
“我没事!”李文娟看着他煞白的脸,急忙解释,甚至下意识地想脱下披着的外套,卷起袖子给他看胳膊上的擦伤,“就头上蹭破点皮,胳膊上有点擦伤,大夫说没伤着骨头。陈轩,你怎么跑来了?”
看着眼前这个额角带伤,却依旧努力笑着安慰他的姑娘,陈轩胸腔里积压的恐惧、担忧、后怕,一下爆发出来。他猛地张开双臂,将李文娟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以此来确认她的存在。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天保佑!”他埋头在她的发间,“今天大集你没来,我打家里电话又没人接,我,我以为出啥事了,所以……”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只是更紧地抱着她。
这个勤劳、坚韧、像野草般蓬勃生长的姑娘,早已在他贫瘠的心田里种下了爱的种子。她不仅为他尘封已久的心扉推开了一道缝隙,让他重新窥见爱情的微光,更用她的真诚和信赖,一点点修补着他被过往碾碎的自信。他感激她,这份感激深沉如海。即使命运多舛,前路未卜,他也已在心中祈愿:愿她一生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咳咳!” 旁边摩托车上,一位面色黝黑、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适时地咳嗽了两声,打破了这忘我的相拥。
陈轩这才如梦初醒,像被烫到一般慌忙松开手,脸上瞬间涨得通红,窘迫得几乎无地自容。“对,对不起,叔叔阿姨。我,我刚才太着急了,一时没……” 他语无伦次地道歉,眼神都不敢直视对方。
李文娟看着陈轩满头满脸的汗水,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他的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惶和浓得化不开的关切。这一切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上。她知道,她没有看错人。这个外表硬朗、内心藏着伤痕的男人,正是她李文娟今生今世认定的人。无论前路如何,她都要嫁给他!
李文娟深吸一口气,勇敢地拉起陈轩汗津津的手,走到摩托车旁,介绍道:“爸,妈,小叔,这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在县城修车铺的陈轩。每次大集,都是他帮我占位置。”
李文娟的母亲吴秀英,从陈轩一路狂奔而来,到刚才那忘情的一抱,早已将这年轻人的心意看得分明。此刻仔细打量,小伙子个头挺拔,虽然皮肤有点黑,但五官端正,眼神清亮。女儿从未细说过他的家世过往,但对女儿的这份赤诚,已让吴秀英心中好感大增。
“哎,好孩子,”吴秀英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难为你跑这么远的路,看这汗出的。快,跟文娟回家去洗把脸,喝口水歇歇脚。”她热情地招呼着。
陈轩哪里敢在此时去家里面对盘问,一想到要解释自己的过往,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他连忙摆手,声音都有些发紧:“不不不,阿姨,不用麻烦了!文娟没事就好!店里还开着门呢,我得赶紧回去了,怕有人找。”他局促地搓着手,眼神飘向倒地的自行车。
李文娟明白陈轩的顾虑。关于他的过去,她需要时间和方式慢慢向父母渗透。她相信,只要父母看到陈轩的好,最终会理解的。她立刻接过话头:“妈,你们先回家吧,陈轩店里真有事。我送送他,一会儿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吴秀英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窘迫的陈轩,笑着点点头。“那行,路上慢点啊。”说完,招呼着丈夫和小叔子,三人骑着摩托车先一步离开了。
待摩托车扬起的尘土散去,李文娟和陈轩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对方,目光交汇的刹那,刚才的紧张、担忧都化作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心有灵犀的暖意。两人相视,嘴角同时漾开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陈轩的目光落在李文娟额头那块纱布上,心疼地问:“还疼吗?”
李文娟摇摇头,眼底漾着温柔的光:“本来还有点丝丝拉拉的疼,你一出现,就一点不疼了。” 她抬手轻轻碰了碰纱布,随即又有些担忧地小声说:“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要是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陈轩心口一热,几乎是脱口而出:“要是真留了疤,那就没人跟我抢你了!”随即更加坚定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李文娟的手。李文娟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丝毫挣脱的意思,反而更紧地回握住了他,身体也自然地向他靠得更近。偶尔有路过的村民,好奇地投来目光,李文娟便大大方方地跟熟人打着招呼。她紧握着陈轩的手,像无声地向整个世界宣告:她李文娟,有主了!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依靠。
两人走到路旁,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
“陈轩,”李文娟看了看天色,又看看陈轩汗湿未干的额头,“都中午了,你赶回去还得一个多小时呢,路上该饿了。走,到我们镇上吃点东西再回吧?”
陈轩确实感觉饥肠辘辘,点头应下:“好。”
他跨上自行车,李文娟侧身坐上后座,一只手很自然地轻轻环住了陈轩腰身。车轮滚动,载着两人穿过宁静的乡间小路。十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了镇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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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不大,却颇为热闹。两人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清爽的小面馆坐下。
两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桌,陈轩看着坐在对面的李文娟,想到今天早上的惊险,陈轩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放下筷子,说道:“文娟,跟你商量个事儿。”
“嗯?”李文娟抬起头,吸溜着一根面条。
“我大哥陈墨,这两天要和我去青临市灯具市场看看。我们打算合伙开个灯饰店。”陈轩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如果店能开起来,光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得有个细心又能张罗的人帮忙。你愿意来店里帮忙吗?卖灯具,招呼客人,我觉得你特别合适!你嘴皮子利索,跟人打交道也大方,这些年卖菜什么人都见过,肯定能行。”
李文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真的?开灯具店?”她放下筷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她早厌倦了风吹日晒、起早贪黑赶集的日子,只是看到自己父母种大棚辛苦,不想把那些剩的菜太便宜卖给小商小贩:“我回家就跟爸妈商量一下,他们肯应该会同意的!”
吃完这顿简单却心意满满的面条,陈轩骑着车,将李文娟送到村口。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才依依不舍地道别。陈轩目送着李文娟的身影消失在村道的拐角,才掉转车头,蹬车驶向松峪镇的方向。
李文娟哼着小曲回到家,发现父母都没下地干活,正坐在屋里等她。母亲吴秀英见她进来,立刻起身把她拉到身边坐下,脸上带着探询的笑意。
“文娟,来,好好跟妈说说,”吴秀英拉着女儿的手,语气温和又急切,“妈瞅着陈轩那孩子真不错!模样周正,人看着也实诚。”
以前李文娟跟父母提过陈轩,但多是些他帮自己占位置、修三轮车之类的琐事,也提过陈轩的妹妹文静给了弟弟学习资料。在吴秀英朴素的认知里,能培养出大学生的人家,家教肯定差不了。
此刻被母亲当面直问,饶是李文娟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脸上也瞬间飞起两片红霞。“妈!”她声音低了几分,“他,他人是挺好的”
“面相瞧着是挺顺眼的,”吴秀英点点头,又问,“那他父母是干啥的?你见过没?”
李文娟心口一紧,知道这问题终究绕不过去。她抬眼看了看母亲关切的神情,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他父母都不在了。家里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听他说,他二叔一家对他们兄妹很好,照顾得很周到。”
“啥?都没了?”吴秀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眉头下意识地蹙起,“这么年轻!是啥病啊?文娟,这事你可得问清楚明白!不能马虎!”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担忧。
李文娟赶紧解释:“妈,您别瞎想!听说是意外,不是病。您放心好了,陈轩他人品好,也肯干。虽然他没了父母,但只要我和他两个人齐心,劲儿往一处使,日子总能过好的!您看他像是那种靠不住的人吗?”她语气坚定,试图打消母亲的顾虑。看着母亲虽然还有些疑虑但并未强烈反对,李文娟心里一块石头稍稍落了地。至于陈轩坐过牢那件事,沉甸甸地压在她舌底,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
一直沉默抽烟的父亲李保国,这时把烟头丢在地上,用厚实的布鞋底碾了碾,闷声开口:“嗯,只要人正派、肯下力气,比啥都强。没爹妈帮衬是累点,但自个儿有本事,照样能立起来。”
吴秀英听着父女俩的话,想想陈轩刚才那急切的样子和看女儿的眼神,那份担忧又渐渐被对小伙子的满意取代了。她确实第一眼就挺喜欢这孩子,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她接着说道:“只要没啥遗传病,身体健健康康的就好。看小伙子那身板,也不是好吃懒做的主儿。你们年纪也都不小了,既然彼此都有意思,你跟他提提,看啥时候方便,两边大人也见个面,认识认识?”
“妈!”李文娟一听这话,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腾地涌了上来,“您这也太急了吧?还怕您闺女嫁不出去呀?”她娇嗔地跺了跺脚。
吴秀英讪讪地笑了笑:“我这不是看他挺好,替你高兴嘛!行行行,我不急,你们年轻人自己处着看。”
李文娟趁机又把陈轩要开灯饰店,想请她去帮忙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一家三口围着方桌商量起来。李保国缓缓点头:“嗯,开灯具店是正经买卖,比风里雨里赶集卖菜强。那些菜也卖不了几个钱,还担风险。”他想起早上那惊魂一幕,至今心有余悸。
吴秀英也连连附和:“是呀是呀!文娟,以前是你自己非要去卖,妈拦不住你。现在能去帮陈轩,守着正经铺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多好!”
“爸,妈,那你们这是同意了?”李文娟喜出望外。
“同意!咋不同意!” 吴秀英高兴之余,又想起另一茬,拉着女儿的手,正色叮嘱道:“不过文娟,妈可要跟你说清楚。这去帮忙是好事,但你们现在毕竟还没定亲、没领证,名分还没定下。这以后在一块儿做事,朝夕相处的,你们可得注意点分寸,晓得轻重,知道不?”
“妈!”李文娟又羞又急地叫了一声,捂着脸跑进了自己的小屋。
25. 第 25 章
军训的帷幕,终于在两周末尾悄然剥落。这段被迷彩与汗水浸染的时光,对文静和她的同学们而言,是一场精神的淬炼。曾经稚嫩的脸庞,在骄阳与口令的磨砺下,悄然镀上了一层坚韧的釉彩。一种蓬勃的朝气,滋养着年轻的心田,将他们浇灌得更加挺拔自信,步履间已然蓄满了迎接未来挑战的勇气与昂扬。
周末,王思瑶回了家。推开家门的一刻,那曾被她精心呵护的肌肤,仿佛镀了一层秋日田野的金辉,这是军训馈赠予她的勋章。
当王思瑶踏进家门时,夜色已浓如墨汁。一股浓烈而熟悉的酱香,那是母亲李爱华最拿手的红烧排骨,霸道地钻入鼻腔。她深深吸气,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味蕾的记忆在瞬间苏醒,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家的味道,是两周清汤寡水后最奢侈的慰藉。
她放下沉甸甸的背包,朝屋里喊道:“爸,妈,我回来了!”
客厅里,电视荧屏上,《新闻联播》的主持人正播报着国计民生,音量被调得很低么。沙发是老式的布艺的,套着米色碎花沙发套,一只扶手上随意搭着母亲织到一半的毛线活儿,细长的竹针插在半成品的毛衣里。
“瑶瑶回来啦?”母亲李爱华的身影从厨房门口探出,腰间系着围裙,“快去洗洗手,饭马上就好。你爸呀,特意跑了市场,挑了最新鲜的肋排。”
王思瑶穿过弥漫着食物香气的客厅,目光扫过桌上的碗筷,三副,整齐摆放。桌子中央,一盘清炒油麦菜青翠欲滴,闪烁着油光。这张淡蓝色格子布桌布,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边缘还细密地缀了一圈白色蕾丝花边,无声诉说着主妇的细腻心思。
“军训感觉咋样?”父亲王建国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紧接着,是穿着灰色棉袜的脚从卧室里迈出。作为省机械厂的副厂长,他在家却是位贴心的丈夫,和蔼的父亲。
王思瑶转身,看见父亲站在卧室门口,手里还捏着一份卷起的《人民日报》。“还行吧,”她故意皱了皱鼻子,“就是那太阳太毒辣了,我都成小黑妞’啦!”她在原地轻盈地转了个圈,特意扬了扬被晒得微红的脸颊和那道在脖颈处清晰分界、黑白分明的晒痕。
灯光下,父女俩的面容重叠出惊人的相似度。王建国英挺的鼻梁、俊朗的面庞,如同强大的遗传密码,在王思瑶的脸上得到了完美的复刻。
王思瑶走向自己熟悉的小房间。床单是新换的,粉嫩的底色上印着细碎的小朵淡黄色雏菊,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枕头边,那本离家前未看完的小说,书页微微卷曲,仿佛仍在等待主人继续未完的故事。
浴室里,温热的水流倾泻而下,冲刷着附着在肌肤和骨髓深处的疲惫。王思瑶注意到,母亲已将她最柔软的毛巾和那块散发着淡淡奶香的香皂整齐备好,连她最钟爱的那瓶红色洗发精,也被特意摆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换上干净的浅蓝色棉布睡衣,衣身上印着朵朵小巧的白色云朵,她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向餐厅。
“好啦,赶紧动筷子。”李爱华给每人盛了满满一碗晶莹剔透的米饭,“瑶瑶,多吃点,瞧瞧这小脸,都瘦了一圈了。”
王思瑶夹起一块裹着浓郁酱汁的红烧排骨。深琥珀色的酱汁均匀地附着在酥烂的肉块上。她轻轻咬下,丰腴的肉香和咸甜的酱汁瞬间在口中弥漫开。“唔,太好吃啦!”她满足地眯起眼,细细品味,“食堂的大锅饭跟这个比起来,简直就是……算了,我不能骂自己是猪。”
“慢点儿,别噎着。”李爱华嗔怪着,又往女儿碗里夹了一筷子翠色欲滴的油麦菜,“快跟妈说说,大学里怎么样?同学们都好相处吗?”
王思瑶就着饭菜的香气,开始讲述这两周的见闻:六人一间的宿舍里,睡她上铺的姑娘打起呼噜来如同永不停歇的小型拖拉机;军训场上教官的严苛,如何让一个女生在站军姿时生生晕厥过去;食堂的饭菜虽不尽如人意,但小卖部的冰棍种类却琳琅满目,堪称炎炎烈日下的救赎……
“对了妈,”她咽下一口饭,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点顽皮,“开学报到那天,舍友就说有个同学长得跟我特别像!后来见到她的时都感觉像做梦一样。她叫文静,是青阳县来的。您说巧不巧?那眉眼,那轮廓,活脱脱像照镜子!要不是知道她是青阳县的,我还以为……”她冲父亲的方向努了努嘴,又故意对着母亲做了个夸张的鬼脸,“还以为我爸当年在外头干了什么坏事呢!”说完,她自己先乐了,又埋下头扒拉起碗里的饭。
空气骤然凝固了。电视里微弱的播音声似乎被无限放大。李爱华夹菜的手停在半空,目光倏地转向王建国。王建国的身体瞬间僵硬,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
王思瑶敏锐地捕捉到了气氛的转变,她放下筷子,声音里带一丝慌乱:“怎么了?我开玩笑的。我,我道歉!”
夜深了。王思瑶蜷缩在自己那张铺着雏菊床单的小床上,两周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意识很快沉入梦乡。
墙上的钟表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半。当李爱华在黑暗中第三次翻身时,身旁的王建国也随之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如同深井里坠落的石子。窗外的月光,被冰冷的防盗窗切割成无数惨白而冰冷的菱形光斑,恰好投射在王建国紧锁的愁眉之上,那张在阴影中线条分明的脸,此刻写满了无处遁形的惶惑与挣扎。
“建国。”李爱华的声音突然刺破沉寂,像一块被冰水彻底浸透的绒布,沉重而湿冷,“如果真是她的孩子,你会认吗?当年……”
“应该不会吧!”王建国的打断来得太快、太急,仿佛要急于堵住某个即将决堤的缺口。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暴露了声音里强装的镇定。黑暗中,那吞咽声异常清晰。
客厅里,突然传来极轻微的、拖鞋踩在地板上的“沙沙”声。李爱华屏住呼吸,她凝神细听,直到听见女儿房门关闭的轻微“咔哒”声,才意识到是女儿起夜去了卫生间。
“如果她当时,真的怀孕了。那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王建国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每一个字都透着极度的不自信和恐惧。
“她确实怀孕了,”李爱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年,我偷偷去看过她一次。这也许,就是命里该有的劫数吧。躲了十八年,终究躲不过的。建国,顺其自然吧。如果真的是她的孩子,我们也该补偿她点什么,这事这么多年了,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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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的疙瘩。”说完,她决绝地翻了个身,将冰冷的脊背留给了丈夫,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王建国僵直地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投向天花板那片无尽的黑暗。思绪,如同被狂风骤然吹散的蛛网,千丝万缕,混乱不堪地纠缠在一起。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唯有窗外不知疲倦的秋虫,在草丛中发出单调而悠长的鸣叫,一声,又一声,如同精确的秒针,冷酷地切割着流逝的时间,也切割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他辗转反侧,身下的枕头被冷汗微微濡湿。沉甸甸的愧疚、尖锐的自责、巨大的震惊……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在他胸腔里翻滚灼烧,让他无法喘息,更无法平静。
他闭紧双眼,试图在黑暗中抓住一丝安宁,可那些被岁月尘封、自以为早已遗忘的过往碎片,却带着清晰无比的画面感,争先恐后地浮现。他知道,那道紧紧关闭了十八年的门,已被女儿一句无心的玩笑彻底撞开。那段被时光深深掩埋的往事,正挟裹着无法忽视的力量,冲破岁月的阻隔,以一种他始料未及的方式,重新将他拖入命运的漩涡中心。
十八年前的王建国,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带着理想主义光辉的青年。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如同工笔画精心描摹:眉宇间凝聚着一股锐不可当的英气。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如同蕴藏着整个夏夜的星空。高挺的鼻梁下,薄厚适中的嘴唇常微微抿着,透出一种不轻易妥协的倔强与坚毅,那是青春特有的力量感。
而李爱华,则是他青梅竹马的同学。她的父亲是省机械厂的厂长,王建国的父母,不过是厂里众多老实巴交的工人中的一员。两人在一个家属院长大,李爱华的心,如同春日里悄然绽放的花蕾,一直默默地将最深的情愫寄托在那个英挺的身影上。
历史的洪流裹挟着无数青年走向未知的远方。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的号角吹响,命运的岔路口将他们引向不同的田野。王建国,被时代的潮水推向了青阳县一个地图上几乎难以寻觅的、群山环抱的僻静小山村。
他初到那个小山村时,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衫,领口刻意敞开着,露出一小截修长而洁净的脖颈,下身搭配着一条裤线笔挺的军绿色裤子,脚上蹬着一双被他擦拭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黑皮鞋。这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装束,在山村的背景中,明亮得晃眼。头发浓密乌黑,发梢带着自然的微卷,在阳光下跳跃着青春的光泽。整个人仿佛自带光源,照亮了那个贫瘠角落。
在那个小山村里,文红芹是公认最耀眼的姑娘。她身量高挑匀称,站在田埂上,宛如一株迎风而立的小白杨,清秀而坚韧。她的肤色是山野间特有的、浸润着阳光雨露的莹白,透着健康的光泽,不像城里姑娘那样缺乏血色,也绝非日晒雨淋下的农妇那般黝黑粗糙。她的面庞如同山涧旁初绽的野花,清丽脱俗:一双眸子尤其动人,大而灵动,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扑闪。唇瓣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温婉恬淡的笑意。文红芹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是她最动人的标志。总是编成一条粗而光滑的麻花辫,沉甸甸地垂在身后。辫梢上,系着一根鲜艳的红绸带,像一朵跳跃在青翠原野上的火焰,随着她轻盈的步态在风中飘扬。
26. 第 26 章
那年的春天,王建国站在莲花镇文家村村口那株虬曲的老柳树下。阳光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暖意,穿过新抽嫩芽的柳枝,照在他清瘦而略显疲惫的脸上。
生产队长老张,这个被黄土和岁月打磨得黝黑精瘦的汉子,粗糙的手指指向不远处几间低矮的土坯房。“王同志,”老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你们这拨人来了六个,都安顿在那院里。你进去,有人会给你安排住的地方。”说罢,他叮嘱了一句要去寻村支书报备,便匆匆走了。
王建国的目光扫过那些农舍,落定在村外那条蜿蜒如带的溪流上。溪水清冽,卵石历历可数,日光下跳跃着细碎的粼光,淙淙水声仿佛在耳畔低语。两天前,他还在省城喧嚣的街道上穿行,鼻息间是熟悉的煤烟与尘土的气息;此刻,他却置身于这个连省城地图册上都寻不到名字的偏僻村落。未来的日子,一年,两年?抑或更长?他不敢细想,只觉脚下这片陌生的土地,正以一种沉甸甸的温柔,将他吸附。
他放下行囊,揉了揉酸痛的肩胛。乡村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郁、原始,与城市的浑浊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唤醒筋骨的生命力。就在这时,溪水边,一抹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一个女孩,蹲在溪畔一块光滑的青石上,正用力搓洗着一盆衣物。她的裤腿利落地挽至小腿肚,露出一截细腻的、被溪水映得格外白皙的肌肤。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条乌黑油亮的长麻花辫。它温顺地伏贴着她圆润的肩头,沿着微微弓起的脊背,一直流淌到腰际,宛如一匹沉静的墨缎。随着她弯腰、揉搓的动作,那辫子便有了生命般轻轻晃动。
王建国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女孩的动作娴熟而富有韵律,低头专注时,眉眼沉静。仿佛心有所感,女孩忽然抬起头,目光准确地投向王建国的方向。当她的视线与王建国相遇时,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讶异。她微微一怔,旋即垂下眼睑,脸颊上悄然飞起两朵极淡的红云,如同被霞光染过的初雪。王建国心头亦是一慌,仓促地低下头,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溪水气息的空气,才勉强稳住心神,重新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友善却略显生涩的微笑。
“你好。”他的声音干涩,带着城市青年初到陌生地界特有的拘谨和礼貌。
女孩再次抬起眼帘,眼神里交织着未褪的羞涩与本能的好奇,声音轻细得如同拂过麦苗的风:“你好,你是?”
“我是来下乡的知青,叫王建国。”他向前挪动了两步,站到溪边的石滩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局促的闯入者。
女孩抿唇一笑,露出贝壳般洁白的牙齿:“我叫文红芹,是这村里的人。”
四目相对,笑意在彼此眼底漾开。那一刻,溪水的低语、风声的絮叨、远处隐约的鸡鸣犬吠,仿佛都沉入了时间的湖底。天地间,只余下两颗年轻的心在初识的悸动中轻轻叩击。一阵微风掠过,老柳树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为这无声的初遇,谱写着最温柔的前奏。
文红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王建国清俊的眉眼。她觉得他如此不同:不同于村里那些被日头晒得黝黑、眼神多是憨直或疲惫的后生。他的眼底有光,一种她未曾见过的、糅杂着温和与坚毅的光,仿佛沉淀着山外的故事,也蕴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向往。一种陌生的、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口蔓延开去,让她耳根发烫。她心知,就在这溪水潺潺、日光微醺的刹那,这个来自远方的青年,已然像一粒种子,悄然落进了她心田最柔软的土壤里。
三载光阴,便在锄头起落、麦浪翻滚、稻香弥漫间悄然滑过。王建国和文红芹,在劳作中,将懵懂的情愫悄然酿成了醇厚的默契。
在那个年代,户口的无形鸿沟,划分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王建国的根在城市,他的未来在那些机器轰鸣、车水马龙的远方;而文红芹,她的血脉早已深扎进这片黄土,她的呼吸与四季的农事同频,她的悲欢离合,注定与这片田野紧密相连。
因此,纵使那情愫如藤蔓般悄然滋长,缠绕心间,他们却始终恪守着心照不宣的距离。未曾有过逾越的言语,更无逾矩的举动。这份情,如同田野间那条日夜流淌、从不喧嚣的小溪,清澈见底,却又深邃悠长,沉默地映照着两颗彼此靠近却又不敢相拥的心。
三年间,来自李爱华的信件未曾间断。她的字句总是含蓄而克制,但字里行间流淌的关切与期盼,王建国又怎会读不懂?他与李爱华是青梅竹马,一同走过懵懂的校园时光。平心而论,李爱华生得也算清秀可人。然而,王建国心中始终泛不起涟漪。或许是因为太过熟悉,熟悉得失去了悸动。
朔风如刀,割裂着北方的原野。文山村的气氛,也随着一个个返城知青的离去而变得焦灼又空落。王建国的返城申请,如石沉大海般递上去数月,却杳无音讯。起初,他还满怀希冀,每日里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公社跑。然而,日子一天天在风霜中冻结,希望也如同炉膛里的余烬,在一次次询问无果后,被失望的冷风一点点吹灭。他有时候在想:或许,他将被永远遗忘,一生都将困在这方寸之地,与这土炕、这麦田相伴终老?这念头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磨盘,沉沉压在心口。
此刻,他蜷缩在土炕的角落,将身上那件旧棉袄裹了又裹,恨不能把自己缩进这唯一的庇护里。北风在屋外凄厉地咆哮,像无数饥饿的野狼,疯狂地啃噬着土坯房的每一道缝隙,将刺骨的寒意一丝丝挤入这狭小的空间。这件棉袄,是当年离开时,母亲在昏黄的灯下,熬红了双眼一针一线改成的。棉絮不够厚实,针脚也歪歪扭扭,如蚯蚓爬行留下的轨迹,却深藏着一个母亲对远行儿子最朴素的不舍与担忧。
棉袄的前襟处,一道狰狞的裂口赫然在目,是白日里抢修水渠时,被冻得硬如铁丝的荆棘无情勾破的。破口中,曾经洁白蓬松的棉絮露了出来,如今却灰扑扑、结成了硬块,零散地挂在豁口上,如同被撕扯开的陈旧伤口,无声地诉说着这三年风霜的磨砺与温暖流逝的落寞。棉袄旁,静静躺着文红芹送来的那盒冻疮膏。小小的铁皮盒子已布满暗红的锈迹,每次拧开,一股淡淡的、带着铁腥气的药味便弥漫开来,那是她无声的关怀。
他闭上干涩的眼睛,窗外村庄里零星的狗吠声此起彼伏。这曾经象征乡土安稳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分外刺耳,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裂着他紧绷的神经,无情地提醒着他,一个被时代浪潮抛掷于此、可能永远无法归岸的异乡客。前路茫茫如浓雾,他不知归途在何方,更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回到那个汽笛长鸣、人群熙攘的城市,找回那个曾经清晰的人生轨迹。也许,黄土真的将成为他最终的归宿?他只能在这片广袤而沉默的土地上,艰难地重新刻画自己的生命印记。
“吱呀”一声轻响,破旧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涌入,吹得炕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晃起来。
文红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中拿着一副针线。昏黄摇曳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眼神沉静如水,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褶皱的温柔。她反身轻轻掩上门,步履轻缓地走到炕沿边坐下。
“脱下来吧,我给你缝缝。”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捧温热的泉水,瞬间漫过他冰凉的四肢百骸。她拿起那件破旧的棉袄,指尖抚过那道裂口,眼神专注,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细小的银针在她指间灵活地穿梭。
王建国看着她低垂的眉眼,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撞上他的胸腔,那是混杂着感激、依恋、孤独的炽热情感。在这个寒风肆虐、仿佛要将一切希望都冻结的冬夜,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穿透黑暗、直抵心底的一束暖光。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返城的希望渺茫如星,而眼前这个用一针一线为他缝合冰冷的姑娘,或许,就是这片土地为他预留的唯一温暖,是他漂泊灵魂的栖所。
冲动如决堤的洪水。他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越过那针线簸箩,轻轻握住了她正拿着针线的手。她的手很凉,带着室外风雪的寒意,但掌心深处却传来一股暖流,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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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流入他的血脉。文红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那惊诧便被一层朦胧的水光覆盖,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
就在四目相对的刹那,积蓄已久的情感终于冲破所有堤坝。王建国猛地将她拥入怀中。怀中的身躯先是微微一僵,随即轻轻地、顺从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便彻底放松下来,温顺地倚靠在他坚实的肩头。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土坯房里,世界被无限缩小,只剩下彼此狂乱的心跳和交织的、带着泪意的温热呼吸。屋外,北风的怒号依旧,但屋内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抵御世间一切寒流的暖意填满。他紧紧抱着她,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已被彻底捅破。那些小心翼翼的关心,那些克制的感激,都已燃烧、升华,融化成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血肉相连。在这个被风雪围困的孤岛,他们成为了彼此唯一的灯塔和港湾。命运,或许早已在这片土地上,为他们写好了相依为命的序章。
人生恰似山野间蜿蜒的溪流,你以为它终将流向既定的河床,却不知一场不期而至的风雨,就能彻底改变它的航向。就在王建国决心拥抱这片土地和怀中人的一周后,一封来自省城的家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彻底搅乱了他刚刚安定的心湖。
那晚,煤油灯的火苗跳跃不定,映照着王建国枯坐的身影。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双膝抵着胸口,那薄薄的信纸被他紧攥在汗湿的手心,字迹已被冰冷的汗水洇染得有些模糊。可每一个字,都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返城有转机,速归!”这短短数字,每一个笔画都迸射出刺目的光芒,灼得他眼眶生疼,几乎要落下泪来。窗棂外,寒风呜咽着撕扯糊在窗框上的旧报纸,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这风声,鬼使神差地将他拖回了一周前那个刻骨铭心的寒夜。文红芹身上那淡淡的少女体息的味道,与屋里煤油燃烧的独特气息交织在一起,至今仍在他鼻端萦绕不去。她仰起脸时,柔软的发梢不经意扫过他滚烫的耳垂,她轻声呢喃,吐出的气息像羽毛拂过他的颈侧:“再苦再累我都陪着你。”那时,他心潮澎湃,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搂得更紧,在她耳边许下庄重的誓言:“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守着你。”此刻,这誓言带着噬心的剧痛,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
王建国颤抖着,从冰冷的炕席下摸索出那张珍藏的全家福。照片上,母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操劳的痕迹;父亲戴着褪色的旧军帽,眼神慈祥,却掩饰不住那份被岁月打磨的疲惫。回城,意味着捧上令人艳羡的铁饭碗,意味着重新拥抱家庭的温暖,承担起为人子的责任;而这里,他环顾这间简陋却因某人而充满暖意的土屋,这里有他刚刚决心用一生守护的姑娘和她的深情!
“吱嘎”门轴再次发出微响,一股刺骨的寒流乘虚而入,煤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近熄灭。王建国慌忙用手拢住那微弱的光源。恍惚间,仿佛看到文红芹顶风冒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尖锐的痛感却压不住内心的狂澜:若选择离去,文红芹将如何面对那些流言蜚语;可若留下,他再次看向照片中父母疲惫的脸,一种巨大的愧疚感几乎将他淹没。这片土地固然给了他爱情,却也意味着放弃了回馈父母的可能,这沉重的十字架,他如何背负?
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如墨,冰冷似铁。王建国缓缓坐直身体,目光失神地扫过屋内,最终定格在窗台上那束早已干枯的野菊花上。那是去岁深秋他染了风寒时,文红芹跑遍山野采来的,她说野菊能败火。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那脆弱的花瓣。花瓣无声地簌簌飘落,如同他在这片土地上悄然流逝的青春年华。
当第一缕惨淡的曙光,如同稀释的血液般染红了窗棂上粗糙的毛边纸时,王建国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拿出那支笔帽镀金剥落的英雄牌钢笔,在薄薄的信纸上,开始书写他留下的理由与决心。写罢,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踏着积雪,迎着凛冽的晨风,一步一步,朝着镇上那间小小的邮局走去。
27. 第 27 章
灰色的穹窿低垂,将省城笼罩在沉重的寒气里。省机械厂厂房的窗户结满窗花。王建国的母亲枯瘦的手指死死捏着儿子的回信,指腹一遍遍碾过“不回城”三个字。纸页在她掌心蜷缩、变形,最终凝成一个硬结的纸团,一如她此刻揪扯绞拧的心。儿子的前程,宛若风雪里摇曳的一星炭火,随时会被吞噬。她必须把他拽回来,拽回这方有铁饭碗庇护的安稳人间,哪怕用尽全身气力。
拖拉机在冰封的田埂上颠簸,发出沉闷的呻吟。王建国的父亲裹紧身上蓝布棉袄,目光越过积雪覆盖的荒原,投向远处模糊的村落轮廓。他太知道土地的沉重,那足以压弯脊梁、耗尽一生的沉重。绝不能让儿子困在这泥泞里。带他走,必须带他走!哪怕日后父子间横亘着无法消融的隔阂。
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知青点低矮的茅草屋檐。王建国蹲在呛人的土灶前,机械地向炉膛里塞着柴火,跳跃的火光舔舐着他年轻的脸庞。一阵熟悉的、带着痰音的咳嗽声穿透风声骤然逼近,他握着火钳的手猛地一紧,几点火星猝不及防地溅落在粗布裤腿上,瞬间燎出几个焦黑的窟窿,冒着缕缕呛人的青烟。
他猛地站起身,推开门,风雪立刻扑面灌入。视野里,父母的身影已被肆虐的寒风勾勒得有些变形。母亲的旧棉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那件磨得起了毛球、颜色黯淡的旧毛衣。
“建国!”母亲的呼唤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他冲出房门,脚下结冰的泥地滑溜如镜,一个趔趄,膝盖骨重重磕在坚硬的冻土上,钝痛直钻心髓。
他挣扎着要爬起,一双冰凉粗糙的手已经抚上了他冻得皲裂的面颊。她颤抖的声音里糅杂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无法言喻的心疼:“摔疼了没?瞧瞧这脸冻的。”王建国却像被烫到般,猛地向后缩了半步。母亲那盈满期盼、焦虑与浓浓爱意的眼神,像沉重的铅块,狠狠撞在他的胸口。
他知道,这风雪中的跋涉,只为了一件事。屋檐下悬挂的一根粗大冰凌,不堪重负般“咔嚓”断裂,“啪嗒”一声砸在冻土上,摔得粉碎。这声响如惊雷,震得他浑身一颤。他对文红芹许下的那些关于扎根、关于未来的诺言,在父母骤然降临的身影前,瞬间变得如此脆弱,摇摇欲坠。
土屋内,烟熏火燎的气息更浓了。父亲背着手,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目光锐利地钉在床头。那里,静静躺着一双崭新的鞋垫。细密的针脚,一针一线都透着用心,上面绣着一朵红艳艳、努力绽放的梅花。儿子和这个叫文红芹的乡下姑娘,那看不见的丝线已经紧紧缠绕在一起了。为了儿子必须抓住的前程,他得亲手斩断它,必须斩断!
母亲默默蹲回灶台前,机械地往炉膛里添着柴火。跳跃的火焰将她眼角的皱纹映照得如同刀刻般深重。锅里煮着的红薯粥咕嘟冒泡。她想起儿子小时候,是如何嫌弃这粗粝的饭食难以下咽。“要不……”一个念头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接那个叫文红芹的姑娘回城?简直是天方夜谭!儿子为什么能回去,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儿子只能一个人走,也必须一个人走。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踩雪的“咯吱”声。柴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文红芹挎着篮子,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看到屋里两张陌生而憔悴的中年面孔,她瞬间僵在了门口。王建国慌忙起身介绍:“红芹,这是我爸,我妈……”文红芹脸上掠过一丝少女的羞涩,却又强撑着大方,低低地唤了一声:“叔,婶子。”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
当返城两个字从王建国妈妈嘴里吐出时,文红芹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骤然崩塌,天旋地转。耳畔仿佛有惊雷炸响,又像是万丈冰崖在脚下轰然断裂。她感觉脚下坚实的大地瞬间化为流沙,所有对未来的期盼、那些在煤油灯下悄悄编织的梦,被这冰冷的两个字彻底击得粉碎。手一松,沉重的篮子“咣当”掉在地上,里面一颗大白菜滚落出来。
文红芹几乎是本能地弯下腰去捡起那颗白菜。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从僵硬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叔,婶,锅,锅里的粥快熬好了,你们趁热喝点。”说完猛地转过身去,泪珠再也忍不住,滚滚落下。她挺直了瘦弱的脊背,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痛苦。
王建国父亲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卷点上,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他眼角余光瞥见文红芹正抬起头,飞快而轻柔地替王建国整了整有些松垮的衣领。那个熟悉的、充满依恋的小动作。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自己刚进厂那会儿,笨拙地给妻子系上那条红色围巾的场景。城里的电灯和乡下的油灯,终究是两条永远不会交汇的铁轨,在各自的轨道上奔向永不相逢的远方。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在心里一遍遍地加固着那道堤坝:没有未来!儿子和她,不可能有未来!回城,是唯一的生路,也是他作为父亲必须推儿子走上的路。
夜深了。文红芹蜷缩在自家的土坯炕上,土墙缝隙里灌进来的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身上。隔壁传来母亲的咳嗽声,一声声,敲打着她早已破碎不堪的心。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将她紧紧包裹。她睁大空洞的双眼,无声地起誓:不能!绝不能让他像爹那样,佝偻着背脊,在黄土地里耗尽一生,到头来连给娘抓副药的钱都凑不齐!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无声地浸透了冰冷的枕头。那泪水中,饱含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也浸透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放他走,是她能给予他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一点点爱。
次日清晨,文红芹踩着厚厚的积雪,再次来到知青点。她的脚步异常沉重,默默地将一小袋晒得干透、红艳艳的大枣,塞进王建国鼓鼓囊囊的行李包侧袋里。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容:“城里,城里啥稀罕玩意儿都有,这里的一切就别惦记了,不值当。”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王建国在身后急切地喊她的名字,她不敢回头,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都会让那用尽全身力气筑起的堤坝彻底崩塌。
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引擎在冰天雪地里发出粗重而吃力的嘶吼。王建国僵立在车旁,目光死死锁在雪地里那个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上。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他心底爆发,他猛地想挣脱母亲铁钳般的手,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那单薄的身影紧紧拥入怀中。但母亲的手像生了根,死死地箍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她侧过头,用一种不容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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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近乎凶狠的眼神瞪着他,那眼神里混杂着哀求、命令。与此同时,父亲将最后一件行李重重地摔进车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直起腰,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儿子, “上车!”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锁,铐住了王建国所有的挣扎。
回到省城,王建国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房间,那狭小的空间里塞满了从乡下带回来的简陋物件,显得格格不入。他久久地站在父母那扇房门前,手抬起又放下。终于,在三次深长的吸气之后,他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爸,妈,”他开口说道,“我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母亲抬起头,目光复杂地落在儿子脸上。王建国的眼神在她憔悴的、刻满岁月痕迹的面容上游移,最终停留在母亲鬓角那几缕刺目白发上。
“我想把文红芹接来城里,”他攥紧了拳头,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她没有城市户口,可我能养她!我发誓!”
父亲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母亲眼神透露着无奈:“建国,你知不知道,你能进省机械厂,是为什么?”母亲顿了顿,继续说道:“是李爱华,她回城后,知道你没单位接收,她求了她爸。”
“她还说……”母亲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犹豫和难以言喻的复杂,“她说她喜欢你。想你回城后,跟你成家。”
“多好的姑娘啊,为了你……”母亲叹息般的声音断续传来,“她竟然,竟然说动了她爸。你去见见她吧。”
听到这些,王建国头也没回的出了门,他要撕开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把一切说个明白!
巷口,孤零零的路灯在风中轻微地摇晃着。
“爱华,”王建国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谢谢你帮我,可我在乡下,已经有了……”后半句话刚出口,李爱华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引信,猛地将手从温暖的口袋里抽出,一步上前,不管不顾地狠狠抱住了他!王建国能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自己的胸膛。
她仰起头,眼眶通红,浓密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你为什么总不爱回我的信?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李爱华突然抬起头,呼出的灼热白气在两人之间瞬间凝成一小团霜雾,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她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你知道我为了这个名额,跟我爸说了什么吗?”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声音尖利地穿透风声:“我说!一个多月前,我去看过你!我说,我怀了你的孩子!王建国!为了你!我让整个省机械厂的人都知道了!都知道我李爱华,怀了你王建国的孩子!”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汹涌而出。“我不在乎!不在乎你过去怎样!”她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只要以后,以后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王建国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凉。他看着李爱华被寒风吹得裂开血口的嘴唇。此刻,李爱华的头发被泪水粘在脸颊上,凌乱不堪,脸颊冻得通红,却固执地仰着头,眼神像两簇在暴风雪中疯狂摇曳、却始终不肯熄灭的火焰,死死地钉在他脸上,等待着他的判决。
一个月后,就在那年春节前夕,王建国和李爱华结婚了。
28. 第 28 章
天气开始慢慢转暖,河边的杨柳虽然还没有发芽,枝条已经开始泛黄,省城机械厂机器轰鸣。李爱华在厂里办公室工作,她已经怀孕了,现在每天都能早一会回家。她走出工厂,路过传达室的时候,传达室的大爷喊住了她,递给了她一封信。“建国的信,你带给他吧,看他今天出去了,不知道还回不回厂里。”沾着泥点的牛皮纸信封,像块突兀的补丁闯入她的视线。邮戳上 “青阳县莲花镇”的模糊字样,以及 “文青山” 歪斜潦草的寄件人笔迹,还是让她心头一颤。
那个地方,那个姓氏。返城后的王建国,曾在那个夜晚坦白过他和那个叫文红芹的姑娘的事情。原本模糊的剪影,一瞬沉重,带着不祥的冷意。
回到家中那方小小的空间,她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挑开封口。信纸上的字迹狂乱、扭曲,笔画挣扎着仿佛要挣脱纸面:“王建国,你个王八蛋。红芹怀孕了,在村里抬不起头,被我爹赶出家门,现在松峪镇大姨家落脚。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就去看看她,劝她把孩子打掉!” 短短三行字,李爱华反复读了五遍,那晚王建国说过的话语在她脑海中炸开。那时她只当是过去式,没想到竟会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再次被提起。
她将信件塞进了自己的包里,手抚过还没有显怀的小腹,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作为厂长女儿,她在众人的眼中是多么的幸福,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陷入这般困局。结婚后,王建国对她也很好。李爱华咬着嘴唇,决定独自去一趟松峪镇,她必须亲自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她折返回厂,跟办公室主任请了假。晚上又跟王建国说自己要去一趟乡下姥姥家,去看看老人家。第二天一早,火车上的她思考着见到文红芹后该如何开口。
松峪镇的青石板路泛着湿冷的光泽,两旁是低矮的农房,石灰剥落的墙壁上,褪色的各种标语如同时代的遗骸。李爱华走向几个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妇人,询问文红芹大姨家的地址。那些浑浊而好奇的目光在她体面的穿着上流连。
青石小院前的老槐树虬枝盘结,木门虚掩着。李爱华轻轻推开,一条拴在院角的老黄狗猛地跃起,爆发出狂躁的吠叫,撕碎了小院的寂静。她深吸一口气,跨过那道低矮的门槛。
文红芹穿着件蓝布衫,正坐在院子里一颗石榴树下洗衣服。听到有人进来,缓缓转过头来。曾经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黑眼圈深得像两道伤疤,头发随意地挽成个髻,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脸上。当她的目光落在李爱华身上时,脸上满是疑惑:“您是?”
“我是李爱华,王建国的妻子。”李爱华的声音沉稳,刻意压低了声调。她反手轻轻关上院门,隔绝了门外窥探的可能。瞬间,小院陷入一片凝滞的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
文红芹的身体晃了一下,嘴唇翕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微凉的空气里。院中两棵枣树间拉起的晾衣绳上,几件打着补丁的衣衫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李爱华将手中提的一网兜鸡蛋放在地上,坐到了文红芹对面一个小马扎上,目光直视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哥哥写给你建国的信,被我收到了。”她顿了顿,目光下移,落在文红芹下意识护在小腹的手上,“我也怀孕了。”
文红芹垂着眼眸,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眼神竟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语气淡漠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不怪他。”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腹部粗糙的衣料,“从他坐上回城的车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们没可能了。”
“红芹,”李爱华身体前倾,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文红芹那双冰冷、沾着湿气的手,迫使那双空洞的眼睛与自己的目光相对,“把孩子打掉吧。”
李爱华的声音保持着冷静:“你看看自己的处境!我们都是女人,你想想,带着个孩子,在这世上怎么活下去?建国婚前是跟我提过你,可谁能想到……”她目光扫过简陋的小院,“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人!再拖下去,你只会更难,孩子生下来也是遭罪!”
“不!”文红芹猛地爆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李爱华的手,踉跄着站起,背脊紧贴在冰冷的土墙上,双臂死死护住自己的腹部,“这是我的孩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她的声音嘶哑,“他们骂我,戳我脊梁骨,我认了!可我不能连自己的骨肉也丢掉!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啊!”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冲刷着她憔悴的脸颊。
李爱华被推得身子一晃,看着文红芹濒临崩溃的激动模样,心里也疼得发慌。她何尝不痛?她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放软:“红芹,我是为你好,也是为我们都好。现在有些诊所或许还能悄悄做,再拖下去,月份大了。”
“别说了!”文红芹尖声打断,泪水混合着悲愤在她脸上肆意流淌,“你根本不懂!从你踏进这个院子,我就知道你会说什么!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有体面的工作,有温暖的窝,有爹娘护着。你怎么会懂我有多宝贝这个孩子!他是我活着的指望啊!”
李爱华的眼眶瞬间红了,反驳的话语堵在喉咙里。她看着文红芹那倔强的眼神,知道一切劝说都已苍白无力。
良久,李爱华默默地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钱和粮票。那是她所有的积蓄,甚至包括了父亲在她出嫁时塞给她的两百块压箱底钱。她将这一叠带着体温和沉重分量的补偿,轻轻放在刚才坐过的小马扎上。“红芹,留着补补身子吧。一点心意。”
文红芹的目光扫过那叠钱,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她俯身拿起,毫不犹豫地塞回李爱华手里:“我不需要。你放心,我以后不会联系你们。这事,你也用不着告诉王建国。”
这时,一直躲在屋内听着动静的大姨快步走了出来。她布满老茧的手一把抓过李爱华手中的钱票,不容分说地塞进文红芹怀里,然后对着李爱华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你走吧。这钱,我们收下了。”
那年秋天过早地笼罩了松峪镇。文红芹蜷缩在土炕上,怀中还未满月的女婴呼吸轻浅而温热。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映照着灶膛里那点暗红余烬,更添几分寂寥。这冰冷的夜,吝啬得连一丝暖意都不愿施舍。
大姨在昏暗的光线下摸索着,从墙角那只陶罐里,用瓢刮舀出玉米面的声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文红芹早心上来回剐蹭。大姨有三个孩子,都已各自成家,这小小的偏房,是她寄居的角落。记忆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袭来:自从怀孕的消息像瘟疫般在村里传开,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瞬间变得陌生而狰狞。鄙夷、不屑、幸灾乐祸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铁网,将她死死困在令人窒息的牢笼里。生产队上工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背后那些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日夜啃噬着她残存无几的尊严。
“红芹啊,你听大姨一句……”大姨粗糙的手掌带着柴草的干涩,覆上文红芹冰冷的手背。大姨絮絮叨叨的话语,关于她的出路,关于孩子的未来,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锥子,狠狠刺向她脆弱的神经。
她何尝不明白这残酷的现实?可低头望着怀里那张纯净、粉嫩的小脸,十月怀胎的艰辛与剧痛,初见时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柔情,此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粗糙的襁褓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
“桂芳”这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大姨的讲述中炸响。文红芹抱着孩子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同样未婚先孕,带着孩子流落街头,最终在饥寒交迫中孩子夭折、自己疯癫的惨状,像一幅阴森恐怖的画卷,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如果带着孩子离开松峪镇,等待着她们母女的,除了桂芳的昨日,还会有别的结局吗?饥饿、寒冷、无处不在的歧视与白眼,孩子不仅要跟着她尝遍世间的苦楚,还要一生背负野种的污名,在世人鄙夷的指点和唾骂中长大……
“我,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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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她多么渴望这只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醒来后一切还在,生活如常。可冰冷的现实,却像无形的铁钳,死死钳住了她的咽喉,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把孩子放在镇医院门口吧。天亮了,总有好心人。”大姨低声劝慰着,“你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谋条生路。我会帮你看着的,但凡那家人对孩子不好,我会想办法给你要回来。”这话语,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文红芹的天灵盖上,砸得她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
她想起孩子出生那日,筋疲力尽中看到那双初睁的、清澈如水的眼眸时,自己曾在心底暗暗立下要用生命守护她的誓言。月光惨白,透过糊着破旧窗纸的窗户,像一层冰冷的纱幕,笼罩下来。怀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剧烈的心跳和绝望,本能地蠕动小嘴。在漫长的、死一般的沉寂后,文红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最终,她含着泪,沉重地点了头。
第二天拂晓前,天色仍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蓝。文红芹机械地为怀中的女儿最后一次裹紧襁褓。每一个动作,都浸满了眷恋与不舍。也许是感应到了即将到来的诀别,熟睡中的婴儿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啼哭!那哭声在死寂的黎明前,如同一把利刃,深深的插进了文红芹的胸膛。“不哭,好孩子,不哭。”她语无伦次地喃喃着,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模糊了视线,怎么擦也擦不干,最后全都滴落在孩子温热的小脸上。
抱着孩子踏出院门的那一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铺满荆棘的尖刀上。通往镇医院的土路在灰白色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通往地狱的冥途。文红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每靠近那扇紧闭的医院大门一步,心脏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拧紧一圈。当大姨伸出手,试图从她怀中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时,文红芹几乎是本能地、惊弓之鸟般猛地后退一步:“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
大姨眼中也噙满了浑浊的老泪,“红芹!想想昨晚说的话!想想桂芳!为了孩子有条活路!放手吧!”这话语,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和犹豫。
颤抖着、几乎是跪倒在地,文红芹将襁褓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放在了医院门口的地上。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生命中最宝贵、最鲜活的一部分,被生生剜走,永远遗落在了这片冰凉的路上。她俯下身,最后一次亲吻孩子光洁的额头,滚烫的泪水混合着绝望与祝福。她在心底疯狂地呐喊:“别怪娘狠心,孩子别怪娘,娘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逃离,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躲在不远处一堵墙后,文红芹眼睁睁地看着中年夫妇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地上的襁褓。就在那妇人轻轻掀开襁褓一角,露出孩子小脸的刹那。一股几乎冲破理智的冲动让文红芹想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夺回自己的孩子!但一只布满皱纹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大姨低沉而严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红芹!想想孩子!想想她的活路!”那力量,既是束缚,也是支撑。
“有了落脚的地方,安定了,就给我们写信。你大哥也识字,我让他给你回信。放心,孩子我会替你看着的。”临别前,大姨将一个包袱塞进文红芹手里,里面是几个冰冷的窝头和几件替换的旧衣,还有那叠沉甸甸的钱。
当南下火车的汽笛声如同绝望的号角般撕裂长空时,文红芹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被人群推搡着,木然地踏上了火车。车轮滚动,窗外的田野、村庄、树木开始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黄色。文红芹空洞的视线中,始终清晰晃动的,只有女儿那粉嫩娇憨的小脸,那最后一声尖锐的啼哭。这一别,山高水长,或许就是生离死别。她亲手割舍了自己的骨肉,像一个绝望的赌徒,押上了自己全部的爱与痛,只为赌一个渺茫的、未知的、却可能稍稍好一点的,属于那个小小生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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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第 29 章
厨房里煤气灶上的铝锅咕嘟咕嘟冒着泡,豆浆的醇厚气息与煎蛋边缘的焦脆气息缠绕上升。
“今天周末,陪瑶瑶去他们学校转转,一块去见见瑶瑶说的那个和她长的很像的女孩子。” 李爱华将热好的包子推到丈夫面前,眼睛的余光却牢牢锁住丈夫握着筷子的手,那双手正不受控地轻颤,夹起的煎蛋在半空晃出凌乱的弧线。“叫文静了是不是?”她又转头向坐在旁边的女儿问道。
王思瑶正在喝豆浆,连忙把嘴里的豆浆咽了下去。“太好了,你们去看看,真的特别像!” 她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她勺子磕在碗沿的声响惊得王建国肩膀一颤。
王建国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应答,碗里的豆浆突然扭曲成文红芹临别时的泪眼。记忆深处,她每次踮起脚尖为他整理衣领的样子骤然清晰,粗布衣襟上沾着四月槐花的甜香,那香气此刻却带着陈年的酸涩涌上鼻腔。
李爱华舀豆浆的动作顿了顿,瓷勺悬在半空。她看着丈夫把包子捏得变了形,面皮里渗出的油星在桌布上洇出深色的斑。女儿欢快的声音像银铃,却冲不散弥漫在餐桌上的凝滞。
王建国数着妻子搅动碗里豆浆的次数,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勺子突然磕在碗边,发出刺耳的声响。李爱华抬头时,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他仿佛看见妻子眼底翻涌的暗潮,那是怀疑、试探,还有某种他不敢细想的情绪。
不管怎样,对于妻子的提议,王建国充满了感激。不管怎么样,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看看那个可能是自己女儿的女孩子。“谢谢你!”王建国含含糊糊,声音低沉地对李爱华说道。
这声道谢让王思瑶有点诧异,直勾勾地盯着王建国:“爸,你咋了?”
“赶紧吃吧,吃完我们出发。中午请你们两个小姑娘吃个饭,我们也很久没有在外边吃过饭了。”李爱华连忙说道。
“太好了,我想吃学校旁边的那家扒蹄,可好吃了。”王思瑶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包子。“留着肚子,中午吃!”
宿舍楼前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片泛黄的叶片打着旋儿落在水泥地面上。九月中旬的北方,空气中已经有了丝丝凉意,王建国裹紧了身上的中山装。身旁的李爱华搀着他的胳膊,他们仰头望着宿舍楼,目光中带着些许期待与紧张。
王思瑶蹬蹬蹬跑上楼梯,不一会儿,她从宿舍的窗户里探出头,清脆的声音传来:“爸、妈,我们一会就下来。”
随着脚步声临近,文静出现在楼梯口。她身着一件崭新的象牙白衬衫,衬衫塞进牛仔裤里,外边浅灰开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这一身行头是开学前邓红梅陪她到县城买的。
王思瑶拉着文静的手,蹦蹦跳跳来到父母面前:“爸妈,她就是文静!是不是超像!”
文静浅浅一笑,露出和王思瑶如出一辙的梨涡,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叔叔阿姨好。” 当她抬起头,目光与王建国相撞时,王建国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别开了脸。李爱华挽住女儿的胳膊,指尖在王建国笔挺的中山装腰侧轻轻掐了一下,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确实像,这缘分可真奇妙。”
又一阵风掠过,树叶飘飘洒洒,有一片正巧落在文静肩头,她伸手轻轻拂去。王建国望着女孩的动作,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文红芹的影子。王思瑶还在叽叽喳喳说着两人的相似之处,李爱华笑着应和,而他站在原地,内心翻涌,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如何自处。
王思瑶长得像他爸,自然,文静长得也像王建国。就在这见面的一瞬间,文静已经觉察到王建国不该有的局促,自然心中也生出一丝疑虑。可李爱华的举动却不像一个母亲见到失散多年女儿的表现,这让文静稍稍安心。
关于亲生父母,文静心里也是藏着一丝好奇,偶尔她也会想,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可这种好奇又像是被薄雾笼罩,朦胧而模糊,没有强烈的冲动去追寻答案,在生出这种念头的一刹那,又会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散。她的哥哥陈轩是一座温暖的港湾,给予她无尽的关爱与陪伴,让她的心灵早已被满满的幸福填满。她知道,无论亲生父母是谁,她已经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一个充满爱的家,这就足够了。
校园里秋色正浓,银杏大道铺满金毯,叶片打着旋儿飘落,沙沙声里藏着青春的私语。爬山虎攀满红砖教学楼,红得似要溢出墙面。未名湖畔,垂柳垂着枝条,在湖面投下细碎的影子,鸭子游过时,涟漪搅碎了远处博雅塔的倒影。
四人在校园里转了一上午,李爱华有意无意地问文静家的事情,文静也有意无意地透露一些信息,然后用余光观察王建国和李爱华的反应。经过一上午的交谈,王建国和李爱华基本确定文静应该就是文红芹和王建国的女儿。
陈轩不在家的三年,文静基本都在二叔家生活。虽说二叔一家人都对她很好,但毕竟是寄人篱下,文静行事处处小心,对人更是懂得察言观色。今天的事情,文静也已经敏感地观察到:王建国夫妇和自己的亲生父母肯定是认识的,因为当她说到自己父母都不在世的时候,两人的表现有难以掩饰的激动;或者更大胆的猜测,王建国可能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毕竟他们长的很像。
王建国夫妇没有再进一步向文静表露什么,文静也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装进了心里,她知道自己也不可能一厢情愿地去认这个爸爸,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生活已经让文静有着超越同龄人的心机和成熟,更主要的是她对于寻找到亲生父母的渴望没有那么强烈,这一道闸门在她这里也基本是锁着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王建国不自觉地就给文静夹菜,毕竟对于自己这个女儿,他亏欠了太多。
心思单纯的王思瑶以为爸爸这是爱屋及乌,毕竟文静长的太像自己。“爸,妈,你看我们长得像亲姐妹,要不你们收文静做干女儿吧。”
王建国有点激动,但没有说话。李爱华说道:“那可太好了,就是不知道文静愿不愿意?”
“我是愿意的,只是这事我还得问过我哥,要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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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才好。”文静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好,那你赶紧问问你哥。”王建国显得有点着急,“还有就是,以后有啥事需要帮忙的,你就跟瑶瑶说,别客气,一个人在外上学也不容易。”说完这话,王建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爱华。
吃完饭,文静和王思瑶回了学校,望着两个女孩子远去的背影,王建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李爱华咳嗽一声,他才缓过神来。
王建国看了看自己的妻子,拉起了她的手。“走,回家吧。”
回到家,王建国坐在沙发上,望着墙上全家福里妻子和女儿的笑脸,心里五味杂陈。这些年,他努力扮演着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家庭和睦,生活安稳。可此刻,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也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
人生这趟列车,总在不经意间偏离预设的轨道。王建国盯着茶几上玻璃杯里缓缓舒展的茶叶,就像他被时光泡开的往事,苦涩与回甘交织。如果相认,不仅会掀起自己平静生活的惊涛骇浪,瑶瑶眼中那个完美父亲的形象破碎;更会让文静在得知真相后,陷入身世的迷茫与痛苦。可若选择沉默,他又怎能放下内心的愧疚?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仿佛在倒计时他做出抉择的时刻。他想起这些年自己在工作中雷厉风行,做过无数决策,可面对这个抉择,却像个迷失方向的孩子。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水顺着排水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突然意识到,人生的遗憾就像这雨水,一旦落下,便无法收回。曾经的他以为,时间能治愈一切,却不知有些伤口,在岁月的侵蚀下,反而愈发疼痛。
他在想,即使回到过去,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对文红芹母女的亏欠,可时光的河流只会向前奔涌,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叹息和难以抉择的痛苦。或许,这就是人生,充满了无奈与遗憾,而他,只能在命运的捉弄下,吞咽这杯苦酒
“要认吗?”坐在身边的李爱华突然问道。
“她现在的家人对她也很好,就先不要打扰她了。如果认了,对瑶瑶也有影响。希望在她有需要的时候,我能帮到她吧。”王建国叹了一口气。
对于这个决定,李爱华没什么可说的,虽然自己也感觉对不起文红芹和这个孩子,但是王思瑶才是她的亲生女儿。“文红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快二十年了,她竟然没有去找这孩子,希望她不要过得太苦。”
王建国把李爱华搂在了怀里,他感觉鼻腔发酸,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沉重,在妻子的理解面前,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妻子的宽容,不是简单的原谅,而是包含着无尽的爱与理解。她没有歇斯底里地指责,没有让愤怒的情绪肆意蔓延,展现出的是一种包容的姿态。王建国的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感激,他感激妻子的善良,感激她的大度,感激她在这个时刻给予他的理解和支持。他暗暗发誓,要用余生去回报妻子的付出,用爱去守护这个家,让妻子感受到他对她的珍视和感激。
30.第 30 章
九月底,陈轩和陈墨去了青临市灯具市场考察后,回来在民和街上租了一间店铺。这几天,陈墨正在带着工人加紧装修。
北方的秋风裹挟着尘土,如细碎的砂纸般刮擦着行人的脸颊。陈轩蹲在刚租下的店面门口,指甲缝里还嵌着斑驳的水泥灰。这条街位于县城边缘,虽然两侧低矮的砖瓦房略显陈旧,但也是目前这个县城最大的建材市场。
堂哥陈墨站在脚手架上,正专注地钉着石膏板。每一次锤子敲击,都在空荡荡的街面上激起沉闷的回响,与呼啸的风声交织在一起。陈墨的动作娴熟而有力,眼神中透露着光芒,这灯饰店承载着兄弟俩对未来的期望。
“陈兄,不地道啊!” 随着一声尖锐的叫喊,一个身着深蓝色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踱进店门。他皮鞋尖精准地避开地面的木屑,举止间透着几分刻意的优雅。“听说你带着自家兄弟抢生意来了?”来人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陈墨手中的锤子重重敲在龙骨上,尘土簌簌落在肩头。他转头看向来人,目光沉稳:“周老板,我装修队从你那儿拿货,大家也算合作愉快。现在我弟弟刚从监狱里出来,无事可做,所以想在这里谋条生路,以后还要周老板多多指教。” 说着,他不着痕迹地转头看了眼陈轩。
陈轩攥紧手中的卷尺,三年的铁窗生活,教会了他隐忍与克制,可此刻,太阳穴却突突直跳。他站起身,目光如炬,直视着这位周老板。“周老板,以后请多多关照。” 陈轩声音低沉而冰冷,“小弟三年前不懂事,把人打残废了,进去了几年。出来也不知道做什么,所以想着在这条街上讨口饭吃。” 这位周老板擦眼镜的手猛地顿住,镜片后的目光在陈墨和陈轩之间游移。他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好说好说,以后我们相互关照。” 他突然笑出声,笑声却显得有些虚浮,“开业的时候,兄弟我一定前来祝贺。”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不经意间碰到墙角的灯泡,“啪” 地一声,在水泥地上炸开,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秋风卷着落叶扑进店内,寒意更甚。陈墨望着周老板离去的背影,“这人叫周唯礼,是只老狐狸,他在县城灯具生意上经营多年,人脉广、手段多,咱们得小心。”
“大哥,我会注意的。” 陈轩语气坚定,眼神中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嗯,在这种地方混,你进去这三年的经历拿出来说事还是有点作用的。都是做生意的,不管怎么竞争,还是都图个安稳。”陈墨说道。
接下来的日子,陈轩和陈墨全身心投入到店铺的筹备中。白天,两人忙着装修店面,规划布局;晚上,两个人制定进货计划。
晚上回家的时候,二婶递给了陈轩一封信,这是文静离家后寄来的第一封信。拆开信的瞬间,带着油墨香的信纸簌簌展开,妹妹清秀的字迹像春天的藤蔓在眼前攀爬。
哥哥:
给二叔家打过几次电话,你都刚好不在家。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正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或者在宿舍的阳台上,望着远方的天空,心里想着你。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这么久,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我的大学生活。虽然这里有很多新奇的事物,但我发现,无论我走到哪里,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从来都没有变过。
哥,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不仅仅是一个哥哥。我们一起爬过山,一起在河边捉过鱼,一起在院子里数过星星。那些美好的回忆,就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我的童年。每次想起那些画面,我的嘴角都会不自觉地上扬。你总能让我在最难过的时候笑出来。
现在,我来到了大学,开始了新的生活。虽然这里有很多新朋友,但我知道,你永远是我最亲的人。每次遇到困难,我都会想起你,想起你曾经给我的鼓励和支持。我知道,无论我遇到什么问题,只要想到你,我就会有力量去面对。哥哥,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我最坚实的依靠。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会是我心里最温暖的港湾。
哥,我一切都很好,也已经适应了学校的生活,不用挂念。省城这几天都在下雨,天一下凉了很多,我们那边天也冷了吧,你要记得多穿衣服,不要着凉。学校食堂的饭菜种类很多,哥哥放心,我没有不舍得花钱,我吃得很好。
听二婶说,你和大哥已经在装修灯饰店了。努里去做吧,但也别太辛苦,不要为我操心。我现在能养活自己了,我周末接了两个小孩子的家教,挣的钱完全能够维持我自己的生活,以后,你就不用给我寄钱了。
哥,这次我给你写信,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可能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还记得你们来送我的时候,我说过我们宿舍有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同学吗?
她的父母来过学校,还特意请我吃了饭。她的妈妈有意无意地问了我很多问题。从交谈中,我能感觉到,他们肯定是认识我的亲生母亲的。从她爸爸的表情中,我甚至可以确定,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他们想收我做干女儿,我说这个需要哥哥的同意,拒绝了他们。上个周末她妈妈又来了,还带着我们两个去了商场。她妈妈给我们买了同样的羽绒服,好贵。开始我没有要,最后,我同学还是给我带回来了。
哥,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并不是想去寻找别的依靠。对于我亲生父母,我也只是充满了好奇。哥,我想告诉你,无论我能不能找到亲生父母,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永远不会改变。你是我今生最好的依靠,是我最亲的人。从小到大,你给我的爱,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你对我的关心,对我的呵护,让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孤单。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我永远的家人。
哥,不要为我担心,这些事情就让我自己去处理吧,相信我!
哥,想你!你有空了可以打我们宿舍楼下的电话,宿管阿姨会叫我来接电话的。
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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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娟姐最近可好?
文静
陈轩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妹妹娟秀的字迹在眼前跳动。陈轩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妹妹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他的思念和依赖,那些熟悉的语气和回忆,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让他看到了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
当他读到妹妹提到可能找到亲生父亲的部分时,他的心猛地一紧。他反复读了好几遍那段话,试图理解妹妹的心情。他知道,这对对文静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可是,他却看到了文静对这件事情的冷静和淡然。妹妹长大了,没想到对待这件事情,她比自己显得还要成熟。
每个人都有权利去了解自己的过去,去寻找自己的根源。如果文静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陈轩会为她开心,他对妹妹的爱是无私的。
陈轩把信仔细地叠好,放回信封里,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文静的信让他意识到,她正站在人生的一个重要十字路口,而他作为哥哥,必须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他深知,如果妹妹真的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她可能会面临很多复杂的情感和现实问题。他不能让妹妹感到自卑,不能让她觉得自己被抛弃,更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归属感。
他双手交叠,眼神凝视着窗外。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的脸上,却无法驱散他内心的沉重。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责任要扛。他要努力工作,努力为妹妹创造更好的条件,让她无论面对什么情况,都能有底气,都能自信地抬起头。
“文静想家了吧?每次打电话嘴甜得很,但是总感觉心里有啥事。”二婶刘玉花看陈轩的样子,问道。
陈轩抬头郑重地说道:“二叔、二婶,文静可能碰到她亲生父亲了。”
“怎么会?省城离我们那么远,陈轩,要不你去一趟看看吧,别让人给骗了。”刘玉花听到这个信息,有点担心。
邓红梅听到陈轩的话,问道:“记得上次去送她的时候,她说他们宿舍有个女生长得很像她,不会真有关系吧?”
“文静说她的亲生父亲可能就是那个女孩的爸爸。”陈轩说道。
“还真像电视剧一样,这缘分安排得这么巧。娘,你不用担心,文静那小妮子鬼得很,斗心眼,我们一家子合起来也斗不过她。”邓红梅对刘玉花说道。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再说是亲生父母这么重要的事情。陈轩,去看看吧。不行,我和你去吧,你们都还是孩子。”刘玉花越想越觉得这是有点蹊跷。
“她说她想自己处理这件事情。”陈轩低头说道。
“好了,都别在这里干着急了,打个电话呀,直接问问文静。”邓红梅说着,打通了文静宿舍楼宿管的电话。
电话拨通时,文静清泉般的声音淌出来,将所有焦灼抚平。文静还是决定自己处理这个事情,毕竟目前也只是猜测,她也只能静静等待。最后,在刘玉花的叮嘱声中挂断了电话。
?
31.第 31 章
雪粒悄然落下,像是天空中撒下的细盐,渐渐地,它们变得轻柔起来,化作一片片羽毛般的雪花,在空中飘飘洒洒。那年的第一场雪,就这么不期而至,给北方这座小县城的清晨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薄纱。
陈轩站在店铺门口,望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感慨。这家灯饰店,承载着他和哥哥陈墨的希望与梦想。店铺的招牌在雪中显得格外醒目,金色的字体在初雪的映衬下,仿佛也多了几分灵动。
陈墨的装修队伍刚刚完成店铺的装修,木质的货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一排排灯具整齐地陈列其上。陈墨站在店铺里,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细节,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作为哥哥,他一直是陈轩最坚实的依靠,从筹备到开业,每一步都倾注了他的心血。
邓红梅站曾和陈墨一起干装修,对灯具的了解远比常人要深。如今,她带着李文娟,耐心地教她如何辨别灯具的品质,如何向顾客介绍产品的特点。李文娟站在一旁,眼神专注地听着,不时点头。她曾经卖过菜,习惯了和人打交道,生意经早已烂熟于心。如今转行卖灯具,她学得飞快,那些复杂的灯具知识,在她眼中似乎并没有那么难。
雪愈发大了,无声地积起薄薄一层。街上行人寥落,偶有车辆驶过,在雪地上刻下两道深痕,旋即又被新雪掩埋。陈轩望着这片静谧,心头却翻涌着滚烫的期待。他知道,这场雪是凛冬的信使,而他们的灯饰店,也将在这片素白中,点燃属于他们的第一簇光。
李文娟从店内探出身,瞧见陈轩在门口出神,眼神里便浮起一丝关切。她快步上前,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外头冷!”陈轩回头,嘴角漾开笑意,点头应了。店内暖意融融,精心布置的灯光流淌在每个人脸上,也悄然点亮了他们心底共同的希冀。小城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温柔地覆盖了新铺开张的足印,也覆盖着他们对未来的无声许诺。
李文娟的聪慧与勤勉,让她迅速成了店铺的得力干将。邓红梅看在眼里,对这个未来妯娌愈发满意。李文娟开朗、大气、行事利落,很对自己的脾性。一周后,她便安心回家养胎去了。
灯饰店开张之后,生意很不错。陈墨介绍来了很多同行,他们带来了很多客户,陈轩也按照陈墨说的,给这些做装修的人适当的好处。李文娟负责看店,陈轩负责进货和送货。两个人现在整天在一块,他们的感情也像冬日里的炉火,越烧越旺。
开业月余的一个上午,店门被推开,孙勇走了进来。他的身边跟着一个穿着工装、面相敦厚的中年男人。“陈轩!镇上修理铺关门了,打听一圈才晓得你跑这儿开了灯饰店,行啊!”孙勇精神焕发,脸上是意气风发的笑容。“这位是我舅工地的王工,专管装修这块。以后私人项目要用灯,就让他上你这儿。”陈轩忙上前招呼,与王工握手寒暄几句。李文娟适时端上两杯热腾腾的茉莉花茶,清香四溢。
四人一起聊了一会店里情况之后,李文娟带王工去看灯具。孙勇这时候说道:“我结婚了,她已经怀孕了。”
“你可够快的,恭喜呀!”陈轩说道。
孙勇笑了笑,“等生了儿子,我请你喝酒。”
“如果生女儿,难道你就不请了?这么重男轻女?”陈轩调侃道。
孙勇神情一下变得黯淡,“总要传宗接代的嘛。”
等李文娟带着王工在店里转了一圈之后,孙勇二人离开了,出门的时候,孙勇又回头对陈轩说道:“记住,到时候请你喝酒!”
省师范大学的食堂,人声嘈杂。文静低头吃着饭,对面的马小磊却坐立不安,眼神黏在远处王思瑶的身影上,又转回来,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好文静,帮帮忙呗?多在她面前美言几句?我请你喝汽水,三瓶!行不?”他死乞白赖地央求着。
文静眼皮都没抬,利落地把饭盒里最后一点菜扫进嘴里。“自己追去。这事我帮不上忙。再说了,”她终于抬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这花心大萝卜,不是说早跟之前那女朋友掰了吗?昨天我可还看见你们手牵手压操场呢。”
“嗨!确实分手了,现在就是朋友而已。帮帮我吧,思瑶现在都不拿正眼瞧我……”马小磊说着,把自己饭盒里一块油亮的红烧肉殷勤地夹到文静碗里。
文静毫不犹豫地把肉夹起来,稳稳放回他的饭盒,正色道:“马小磊,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上次递情书,人家转头就跟我说了。很不巧,我已经把你丰富多彩的情史如实汇报了。没戏!”她语气斩钉截铁。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事在人为,事在人为嘛!”马小磊还不死心,话没说完,一抬头,脸色瞬间僵住。王思瑶端着饭盒,不知何时已站在桌边,俏脸含霜。
“起开。”王思瑶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淡。她对文静这个同乡虽然谈不上多亲近,但也无恶感。可自从马小磊那封蹩脚的情书之后,她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此刻更是直接对马小磊下逐客令:“我们要说点悄悄话,闲人回避。”
马小磊讪笑着,屁股往旁边空位挪了挪。
“再远点。”王思瑶眼皮一翻,“不想听见噪音。”
马小磊只得又往外挪了一个座位,像个被罚坐墙角的学生。王思瑶这才不再理会他,转向文静时,脸上瞬间冰雪消融,绽开明媚的笑容:“文静,后天元旦了!明天正好没课,去我家吃午饭吧?我爸妈明天也休假,特意让我约你呢。”每次王思瑶从家里回来,总会给文静捎些点心、水果,有时甚至是时兴的小物件。这份持续的好意,让文静觉得,无论如何也该登门道谢,不能让王思瑶觉得她不识礼数。
“好啊!”文静爽快应下,笑容真诚,“早该去拜访叔叔阿姨了。你把地址给我,明天上午我准到。”
“就这点事儿?还让我躲这么远。要不,带我一个?”马小磊在角落不甘寂寞地插嘴。
“滚!”王思瑶头也不回,干脆利落甩出一个字。
那天的清晨,省城刚从沉睡中苏醒,金灿灿的阳光就迫不及待地穿透薄薄的晨雾,将温暖洒向大地。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的遮挡,像是被谁用清水反复擦拭过,澄澈得能倒映出街边红砖青瓦的轮廓。
屋檐下凝结的冰棱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随着温度上升,时不时滴下一滴水,“嗒嗒” 地砸在石板路上。老城区的胡同里,街坊们纷纷推开门,眯着眼享受着暖阳。有大爷搬出藤椅,搭着棉袄,就着阳光翻起泛黄的报纸;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糖画在巷口奔跑,糖丝在阳光下拉出琥珀色的丝线,淡淡的甜香在空气里飘散。
文静提着一网兜沉甸甸的时令水果,站在机械厂家属院那栋六层红砖楼下。楼体被粉刷得整洁而规矩,在冬日暖阳下泛着敦实的光泽。他走上楼,定了定神,叩响了王思瑶家的大门。
门内传来拖鞋擦过地面的“沙沙”声。门开的一瞬,暖烘烘的气息混合着浓郁的炖肉香扑面而来。系着精致碎花围裙的王建国出现在门口。他身上那件深灰色羊绒衫质地考究,扶眼镜框的手指却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文静脸上,满脸的欣喜。“叔叔好!”文静将水果递过去,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文静来啦!快进来!”王思瑶清脆的声音打破凝滞的空气,她轻盈地蹦出来。一件柔软洁白的薄羊绒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青春的身形,如裹着一团温柔的云朵。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肩头,几缕发丝俏皮地垂落脸侧,与雪白的羊绒相映衬,灵动可人。
文静刚迈进温暖如春的屋子,李爱华也擦着手从厨房迎了出来,笑容满面:“文静到了!快坐快坐,瑶瑶,赶紧给文静倒杯热水暖暖身子。”她热情地招呼着,又转身回了厨房,锅铲碰撞的叮当声和食物的香气一起飘出来。
客厅的大圆桌上,王建国和王思瑶正忙着包饺子。王建国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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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擀皮,动作娴熟,雪白的面皮从他手下飞旋而出,又圆又薄。王思瑶坐在旁边,巧手翻飞地捏着饺子。文静洗了手,也加入其中。王思瑶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文静含笑应和,气氛轻松。王建国沉默地听着两个女孩银铃般的笑语,目光在她们同样青春明媚的脸上流连,那些沉甸甸的过往仿佛被这鲜活的气息暂时驱散了,一种久违的、属于家庭的温暖满足感,悄然充盈心房。
红烧排骨盛在青花瓷盘里,油亮的酱汁裹着琥珀色的糖壳,升腾的热气里八角桂皮浓香四溢,油脂在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旁边大盘子里挤满了白胖饱满的饺子,微微绽开的褶皱里,透出韭菜鸡蛋馅的清新香气。
“文静,将来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吗?”李爱华夹了一块排骨放到文静碗里,温和地问。
“阿姨,我想好了,回我们镇上的初中教书。”文静放下筷子,轻声回答。
王建国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怎么不考虑留在省城呢?这里平台大,机会多,发展空间也好。找工作的事,我们也能帮你想想办法。”他的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和规劝。
文静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视着王建国,平静地说:“我父母不在了,就剩下一个哥哥。我不想离他太远。”
王建国的脸色骤然一白,旋即又强自压下,试图维持平静:“孩子,你哥哥将来也要成家立业的。将来你们都会有各自的生活,还是为自己的前程多想想。”
饭桌上安静下来,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短暂的沉默后,文静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像冰珠落地:“那我嫁给他不就行了。”
王建国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手边的酒杯,酒液泼洒在洁白的桌布上。他的脸色由白转红,胸膛剧烈起伏,几乎是吼了出来:“那不行!”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李爱华脸色骤变,慌忙用力拽了下王建国的衣角,低声道:“建国!”
王建国像是被这一拽惊醒,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僵立在原地,眼神里翻腾着巨大的震惊、慌乱。他颓然地跌坐回凳子,嘴唇翕动了两下,却发不出声音。
“爸!您这是干嘛呀!”王思瑶也被吓到了,赶紧打圆场,转头焦急地对文静解释:“文静,别介意,我爸他可能酒有点上头了。”
李爱华连忙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对文静说:“文静啊,真对不住,你叔叔他喝点酒就容易激动。你看你,千辛万苦才从农村考出来,要是回去,还嫁给你哥,按现在这政策,将来孩子户口还是落回农村。你叔叔可能是觉得太可惜了,替你着急。”她语速很快,努力想把话圆回来。
文静的目光缓缓移到王建国失魂落魄的脸上,又转向强作镇定的李爱华。她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的微笑,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未出口:“阿姨,没事的,我刚才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她的语气轻描淡写。
“又没有血缘关系!真喜欢了,嫁了又怎样?”王思瑶看父亲的反应伤害了文静,心疼地反驳,试图活跃气氛,“再说了,我看过照片,你哥多帅呀!要是我,我也喜欢!”她努力想让声音显得轻快些。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菜都凉了。来,文静,再尝尝这排骨,阿姨特意炖的。”李爱华连忙又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到文静碗里,声音拔高了几分,试图盖过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饭后,文静和王思瑶帮着收拾碗筷进厨房。王思瑶留在外面擦拭餐桌。文静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客厅墙壁,那里挂着一个老式相框。她走近了些,相框里一张张泛黄的照片记录着时光。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一张王建国年轻时的黑白照。照片背景是一个老式火车站,虽然“青阳县”几个字被王建国挺直的身影遮住大半,但文静太熟悉了。青阳县火车站,这么多年过去,几乎未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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