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提督谋皮》
1. 和亲
景瑞七十五年春。
幽都皇宫地安门,浩浩荡荡走出一批形态各异的队伍,黑压压的长龙看不见尾。
宋景禾坐在和亲队伍最前面,红漆镶金的轿子里。
她掀起轿帘,刚巧看见发着嫩芽的树枝,春回大地,又迎来了属于它们的新生,而她要远赴一场不见春的寒冬。
七日前。
父皇眼里满是痛心与不舍:“吾儿,父皇别无他法,夫余国虎视眈眈,他们生在北方,茹毛饮血的掠夺习性,一旦开战边疆百姓民不聊生,思来想去,和亲最有利吾国,女儿可理解父皇难以抉择的决定?”
东厂提督魏亓一坐在大殿左侧,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公主和亲无尽荣耀,以一人之躯肩负国家黎民百姓,该谢恩才是。”
他语调阴冷,尖细的嗓音像是绵密的针直往宋景禾心里扎。
宋景禾苍白着脸猛地直起腰,跪坐在大殿,目光直直的望向父皇宋承胤。
她语气怆然:“夫余国远在天寒地冻的北方,各个男人身高九尺像是野兽般茹毛饮血,这些父皇都知道,还如此残忍的把您的女儿送去和亲,任人磋磨!”
“更何况......”后宫中适龄公主不止她一人,为何......是她?
宋承胤掩目,似是万般不舍:“你以为父皇好受吗?父皇千娇百宠的养你十九年,内心千百种滋味无人体会理解,若不到最后一步......”
宋景禾听不下去,冷硬的打断:“儿臣领旨。”
如若问出口,他也必定有千百种说辞。
她犹记得满目含泪退出长生殿时,魏亓一那般无动于衷的望着她,冰冷的眼神仿佛在说,女儿家的宿命本该如此,嫁到夫余国便是你最好选择。
可他长得实在有欺骗性,那双桃花眼里又带着几分悲悯。
她分辨不出,亦如她这么多年看不透他一般。
那是宋景禾见他们最后一面,他们口口声声说公主和亲无尽荣耀,可喜轿是从废弃的后门抬出,送行也寥寥几人。
“公主,今晚在此歇脚......您看......”
宋景禾透过缝隙,看向霞光中耸立破败的客栈,似有摇摇欲坠之态。
她微微拧眉,按理说马车的速度刚出幽都,天子脚下不至于有如此荒凉的城池。
轿帘后狭长的双眸猛地扫向笼月,笼月吓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不敢再看第二眼,匆匆跪在了马轿前。
张了张嘴,求饶的话在舌尖止住。
一个在后宫本就不得势的公主,此番更是远去夫余国和亲,有命去没命回的在这摆什么谱。
宋景禾眸光流转,隐隐嗤了一声。
这些狗奴才惯会见风使舵。
“名字?”宋景禾拂开侍卫递过来的手肘,独自下了马轿,在侍女脚边站定。
笼月脖颈低垂,带着颤音,似有惊惧之意:“回公主,笼月......”
可仔细看去,她眼角眉梢不带一丝怯懦。
半晌,宋景禾勾起唇畔:“好名字。”
看着跪在地上稚嫩的小姑娘,宋景禾垂眸压下眼底的冷意。
宋承胤最爱劳什子的镜花水月,变着花样的给他宠幸过的丫鬟赐名,这四个字拆开揉碎,起的什么镜华,稔花,沄水,笼月......
一开始在父皇刚临幸一个大丫鬟时,后宫的妃嫔战战兢兢月余,生怕多个出身卑微的侍女分宠。
后来听闻只赐了个名便草草打发了,众妃嫔纷纷松口气。
渐渐地这种事多了,大家也都喜闻乐见找到了规律,茶余饭后谈起来,镜花水月这四个字都沾染着春色。
何止荒唐二字。
笼月约莫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藏不住事的年纪,看着她沾沾自喜得意的神情,想必还沉沦在九五之尊为她编织的美梦里。
殊不知月字排在最后,是多情薄情帝王随时可抛弃的破布。
此番随她去了夫余国,前途未卜,笼月的命运紧紧和她绑在一块,恐怕这辈子再也踏足不了幽都皇城。
“嘉茵公主,日头落山夜里不好赶路,今晚您将就一些在这处歇脚?明个等......”护卫将军栓好马绳,不疾不徐的走到宋景禾面前。
宋景禾不耐的打断:“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
……
暮色四合,万籁俱静。
一批黑衣人训练有素的呈一字散开,却目标一致的向客栈靠近,行走间只剩下簌簌的脚步声。
不出片刻,动作轻盈行云流水间踏上了二楼。
悄无声息的抹了守门侍卫的脖子。
其中一名黑衣人用手撵开窗纸,将室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红烛在简陋的灯台燃尽最后一丝火星。
摇曳氤氲的烟缓缓上升,在半空中消散。
宋景禾和衣半靠在床塌,修长的手指轻抚头上喜凤金簪。
在陷入黑暗前猛地收回手。
举国安危在前,若是注定逃不脱成为待宰羔羊的命运,那将在受尽凌辱前做个了结。
国有国运,而她宋景禾也有她的筋骨,她可以为国弯腰,但做不到安然躺在敌国夸下苟且。
走之前,她在簪子里藏着沾染一点都可让人饮恨西北的“绯鸩”。
此药无解,是市面上找不到的宫中禁药。
宋景禾殷红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这穿肠毒药会是自己的归路还是那些红毛夷的催命符,不得而知。
下一刻,细微的嘎吱声响起。
宋景禾快速睁开眼睛,在扫向门时凝眸,却发现什么人都没有。
想支起身仔细看去时已经晚了,一道黑影从窗外轻盈一跃,与他身后的圆月交相辉映,长剑在黑夜里散发着森森寒光。
刺客闯进客栈只在一息之间。
宋景禾全身汗毛直竖,却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电光火石之间闭紧了双眼。
——
幽都皇城掖庭狱。
“魏大人,要不您歇一会......?”典狱长褚司正从狱卒手里拿起一杯九曲红梅,卑躬屈膝的递到端坐在牢狱前的男人。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接过茶杯,缓缓递到鼻尖若有所思嗅了嗅。
“可惜了。”
男人轻叹,声音尖锐婉转,满是阴柔。
褚司正愣愣地看着男人,什么可惜了?是茶还是......
男人一袭紫色镶金边织锦袍,墨色的黑发如绸缎般垂落两肩,眉睫眼梢皆是风情,眉心间的痣更是点睛一笔,妖冶而不柔媚。
仿佛有着神佛之相的男人,漫不经心的抬眸,黑瞳里倒映着正在受刑的犯人。
下一刻,茶杯应声飞出,砰一声嵌在了木桩之上,离犯人的脸颊只差几毫米,沁人心脾的红梅香四散开来。
“可惜了这茶,少了奶做配,怎么喝都是少些滋味。”魏亓一半靠在椅子上,慵懒的勾了勾唇角:“去取针线来。”
褚司正虽然理解不了他说的茶却要针线的行为,但还是谄媚的让属下去拿。
这活阎王已经在地牢待了一个时辰了,兵部尚书之子薛煜也受了一个时辰的刑。
虽说薛煜罪名是有些大,疑似卖国通敌,但是好歹也是兵部尚书家的嫡子。
不看僧面看佛面,况且在还没定下时就滥用私刑,是有些说不过去。
可这些褚司正也只敢在心里腹诽,毕竟面前这个太监,十个兵部尚书加起来都没他大,哪头轻哪头重,褚司正心里有数。
等针线端上来交给魏亓一身边的小厮,这下才弄明白这针线有何用处。
眼看着针插进薛煜嘴角,褚司正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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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抖着腿上前:“魏大人......这是何意?”
魏亓一两手交叠,抚摸着翠绿色的扳指一圈又一圈......
眼底阴郁之色愈发浓重,像是吞噬活人的旋涡泥潭。
只一眼,褚司正差点跪在地上,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固然魏亓一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可往日这血腥的场面他都懒得过目,随便打发个小厮便轻飘飘的用了刑。
今日这是......因为什么事才如此不痛快?
已经晕过去的薛煜再次被这不堪忍受的痛意刺醒。
魏亓一漫不经心的整理了一下衣摆,缓缓走到他面前。
“既然不说......”魏亓一唇畔轻启,带着一抹嗜血的弧度:“那就以后都别说了。”
“报!”一个小厮快步走到魏亓一面前,小声的汇报。
魏亓一睫毛轻颤,还未来得及开口,一瞬间天旋地转晕死过去。
紧接着宋景禾睁开眼睛。
“啊——”
阴柔刺耳的尖叫兀地响起。
在阴暗空旷的牢狱更显凄厉。
褚司正眼睁睁看着“魏亓一”跌坐在地上,甚至不要形象倒腾着腿往后退,直贴到墙根。
任谁也不敢想这尖叫声来自于“魏亓一”。
可偏偏就是“魏亓一"。
宋景禾紧紧盯着眼前的薛煜,红线已经缝了一半的嘴唇,与眼里的血泪交相辉映,面前的人的惨状已经无暇让她分辨此时此刻身在何处。
“哎呦,魏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褚司正招呼着狱卒上前扶起魏亓一。
尽管所有人都已经发现了魏亓一的不对劲,可无一人敢问。
一旁汇报的小厮都被这尖叫声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他何德何能敢看提督大人如此不雅之态,回过神赶忙直挺挺的跪到魏亓一面前。
宋景禾被狱卒架起,才缓慢的挪动着眼睛,把周围看了个囫囵个。
静了几秒钟。
褚司正看着“魏亓一”惊魂未定的脸,斟酌着开口:“魏大人可是有什么差事?”
宋景禾直勾勾的盯着褚司正,耳边充斥着:魏大人......大人......魏?
心底的不安渐渐放大,她缓慢的开口:“现在什么时辰?”
声音出来的那一刻,宋景禾确信她又再次的和魏亓一互换灵魂了。
三年前曾也有过一次……
可那次更多的是惊慌,远远不及这次惊恐。
薛煜面目狰狞嘴唇本就厚,还被缝上一半,宋景禾甚至以为下地狱见到鬼了。
为什么魏亓一有如此癖好,与刑犯贴的如此之近。
“现下应当是......子时一刻。”
刚刚过去不过一刻钟。
宋景禾抬眸看向窗外,静谧的夜空像一张巨大细密的网,无声无息中却有被无数危机裹挟。
绑架她的人到底是谁?
要把她带去哪?
她不置一词站起身就走。
褚司正暗暗松了口气,终是要把这活阎王送走了。
可眼瞅着到了门外,“魏亓一”忽地停住脚步。
这......这又是起什么幺蛾子?褚司正不敢妄动。
“把薛煜放了。”
“诶......诶?放了?”
掖庭狱外兵部尚书头都磕破了,众人出来时仍不知疼一般,砰砰砰磕个不停。
看见“魏亓一”的一瞬间,眼里迸出的恨意比月亮还明亮几分。
可嘴里却是说着昧心的话:“提督大人,恳请放过吾儿,他真的没有劳什子的通敌,还请大人明察,切勿动私刑......”
“报——”
一个侍卫急匆匆跪在宋景禾面前:“嘉茵公主被劫持,现在下落不明!”
2. 劫匪
宋景禾用魏亓一的身体追到城门外时,一群黑衣人有序跪在地上:“属下失职,请大人责罚。”
她眸子微凝,看向四喜。
他跟魏亓一最久,或许知道他们所说的失职到底是什么失职。
四喜接收到自家主子的眼神,会意后狐假虎威的朗声问:“一群饭桶!公主最后消失的方向在哪?还不带路!”
随即转身扶住自家主子:“这妖风刮得,大人您快上马车,别被雨淋着。”
宋景禾被四喜扶上马车,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大。
这不是跟着她去夫余国的侍卫,怎的知道她被劫持?甚至知道她最后消失的方向,就连她自己本人也未得知被劫到了哪里。
难道是魏亓一暗中派人保护她?
或是怕她中途跑掉?
宋景禾无意识叩着窗沿,一下又一下。
想清楚后,她对四喜说:“你去问问公主是被什么样的人劫持了,大概过了多久。”
四喜应声,不出片刻跑回来:“大人,听他们说是几个黑衣人,这些饭桶,连几个黑衣人都……”说到此,四喜想起他们吞吞吐吐的说完,又加了四个字:五大三粗。
五大三粗的黑衣人?
他可不敢说,恐污了大人的尊耳。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
“知道了。”宋景禾闭目养神,脑子里盘旋着魏亓一在她身体醒来,又会是什么光景。
闪电在墨色的夜空中划开一道口子,一瞬宛如白昼。
魏亓一猛地睁开眼睛,耳边充斥着马蹄的声音,强烈的颠簸感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里。
被束缚的手脚已然被勒到充血麻木。
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此时魏亓一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终于分辨出现在的处境。
他整个人被倒挂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
疾驰的骏马在树林间穿梭。
是谁?谁这么大胆?
上一秒还在掖庭狱,怎么下一瞬出现在马背上?
谁胆敢劫持他?是刚才的......
“那批人甩掉了,咱们去前面那破庙歇个脚,大雨要来了。”
扛着他的男人,扯着粗犷的嗓子打断魏亓一的思绪。
男人声音中气十足却不带一丝萧杀之气。
魏亓一在朝堂摸爬滚打,光是听声音瞬间有了底,不假思索冷声质问:“是谁这么大胆,敢......”
本是做足准备,可是听见耳边回荡的女人声音,魏亓一瞬间犹如失声一般,半张着嘴硬是说不出后面的话。
“公主,你怎的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另一个声音打断:“行了,找到遮雨的地方再叙旧。”
话音落地,豆大的雨滴接踵而至,倾鸿的暴雨铺面而来,魏亓一感受着雨水从发丝滑落。
阴雨中,他闭上眼睛,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临近庙宇,几个人拽着马绳加快速度。
须臾,魏亓一被他们安置在破庙一角,刚好可以遮风避雨。
在火堆生起的瞬间他看清众人的脸,面前是几个五大三粗的黑衣壮汉,像极了常年风吹日晒的山匪。
这不是他的人?
明明刚刚小厮汇报:公主已经成功掳走。
现下眼前这几个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公主,是我呀!”其中一个人摘下面罩,露出凶神恶煞的一张脸,浓重的络腮胡几乎把嘴都挡住了。
魏亓一沉谭般的眸子睨着他,腹诽:所以你是哪位?
虽是这群人长得不像好人模样,可动作却礼貌至极。
被雨淋湿的外衣没一人脱下来,全部凑在火堆旁挤着袖子上的雨水。
看情况这群人大概率是宋景禾旧识。
“两年不见,认不出我了?”聂少安看着公主冷淡疏离的目光,举棋不定的摸摸后脑勺,与同僚互相对视一番。
“你还怪公主认不出你?你看看你回家你的老父老母能认出你不?”
“少安兄,你这两年在江南吃了多少山珍海味啊?”
众人笑开:“对啊,要不是看你带着陈行之的文书,哥几个谁能认出你啊?”
听见少安这个名字,魏亓一有一瞬的耳熟。
却在听到陈行之这个名字后,确定了面前这个男人他知道,且见过不止一次。
三年前和宋景禾互换灵魂时,最爱带着他与这群人厮混,特别是那个叫陈行之的纨绔子弟。
可聂少安......曾经的文弱书生怎么变成这幅粗糙的模样?
魏亓一忍不住剜了他几眼。
变得真够......糟心的。
“你们知不知道劫和亲队伍是重罪?”宋景禾与他们交好,不代表他有兴趣与一群将死之人话家常。
真是好大的胆子,和亲队伍都敢劫,为了一个宋景禾,这些人连砍头的大罪都敢背?
本以为报了家门,公主会变热络,怎的还是冷着一张脸。
聂少安觉得她有些陌生,甚至过于冷漠。
“我们当然知道......”聂少安忿忿不平:“我和行之得知你去夫余国和亲的消息,快马加鞭就赶回来了,活活累死了三匹马。”
他回忆起陈行之刚知道公主和亲时的神情,和这几日愁眉不展的状态,生怕赶不上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的。
感觉公主不仅不感激,还有些怪他们的意思。
魏亓一揉着手腕,触及细腻皮肤的瞬间,记忆恍惚被带回三年前那个夏日。
他微微挑眉,心情愉悦的看向聂少安。
“是吗?”他拖强带调道:“那马还怪可怜的?”
聂少安不可置信的看他:“你说什么?”他兀的站起身:“你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你知道不知道陈行之为了你,跋山涉水从江南回来,甚至现在还连夜去宫里面圣,求皇上收回成命。”
“而且,我们为了你和另一帮劫匪交涉,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把你救出来,我们哥几个也不用你感谢,但至少说几句中听的话吧。”
其余人纷纷拉着聂少安:“坐下吧,兴许公主是吓坏了。”
“都是一起长大的,说这些干嘛。”
闻言魏亓一握着手腕的动作一顿,幽暗的瞳眸微微眯起,唇角的弧度消失不见,他凉凉的叹息般:“那还真是感激不尽。”
陈行之请皇上收回成命?这皇上的位置给他坐好了。
宋景禾真是好本事啊。
众人都听出公主言辞里的阴阳怪气,可生怕聂少安再发脾气,赶忙转移话题:“咱说这夫余国虎视眈眈,感觉仗早晚得打起来,怎的还要求和亲了呢?”
“老蛮夷之地是一个和亲公主去就可罢休的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我不信皇上不懂。”
“让一个姑娘家去那种地方,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有部分木头被雨水浸湿,聂少安把木头举起在火边烤,眼底闪烁着悠悠火光:“我景瑞国的疆土妇孺不容侵犯,和亲想都别想。”
泱泱大国何时需要一个女人来稳固江山,皇上若已经到了卖女求荣的地步,那这个国家才算真的要走向衰败。
而且他们都心知肚明,先皇在位时强时有力的说过:江山在枯骨之上,若天子如襁褓小儿,节节败退,那黎明百姓又该何去何从。
这次是和亲,下次若要疆土?也要拱手让之吗?
魏亓一背靠着众人,和衣躺在草垫子上,漠然的闭上眼睛。
几个纸上谈兵的莽夫,若是他们当上了军师,怕是景瑞国早已改朝换代。
“依我看,都是那几个宦官搅合的,特别是那个东厂提督。”
“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重用这些没根的太监,先皇在位时太监如猪狗般。”
魏亓一置若罔闻,闭着眼睛假寐。
“行了,大家也累一天了,看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等明个一早超小道回幽都。”
外面狂风骤雨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破庙似乎在雨中摇摇欲坠。
众人在这雨声中渐渐松懈下来,任谁碰到这暴雨都要躲一躲,还怕那群黑衣人追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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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少安最先睡着,不停歇的赶了五天五夜的路,还打了一场仗,这会已经困的坐不住了。
等鼾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时,魏亓一缓缓睁开眼睛。
等身体换回去,他真要看看那几个饭桶是怎么让这几个虾兵蟹将公主抢走的。
一群废物。
他站起身,从鼾声最大的聂少安身上扒下外套,搭在头上。
路过火堆旁,脚尖轻轻一勾,撑起的火堆四散开来。
渐灭的火堆剩星星点点在风中忽明忽暗,一个纤细的背影不慌不忙的走进雨里。
—
“大人......大人醒醒,公主找到了......”
四喜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宋景禾用食指揉了揉眉心,在摸到小巧圆润的痣时,一瞬间清醒。
“大人,公主找到啦!”四喜继续说道:“幸好昨晚吹倒了许多小树,不然还真不一定能看见嘉茵公主。”
“公主在哪?”宋景禾掀开轿帘下了马车。
天刚擦亮,野外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花草树木的味道和泥泞土地特有的腥气。
宋景禾许久没有闻到这般自由的空气,忍不住吸了两下。
一夜几乎没合眼的焦躁情绪被安抚。
这一晚,她幻想过许多种结果,比如带着她身体的魏亓一遇害,比如她以后都要顶着魏亓一的身份活着,再或者魏亓一被送往敌国,用她的身体和亲......
这每一个幻想都足够让人......兴奋。
可与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担忧。
比如她被歹人玷污,比如她在被玷污后换回身体......
“大人,公主在这。”
宋景禾垂眸看去,一张精致而又狼狈的脸浮现在眼前。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此刻竟莫名的生出几分荒诞的感觉。
就像她灵魂出窍,看着自己已故的躯体。
“还活着?”宋景禾看着躺在草地宛如尸体的“魏亓一”,不能克制的带上了颤音。
“回大人,公主只是昏迷......”
宋景禾淡淡垂下眼睑。
浑身按耐不住的兴奋被瞬间收回。
显然魏亓一这一晚没少折腾,一抹大红婚服映衬着额头上的伤更加触目惊心。
浑身的泥泞看不出还有哪里受伤。
她侧目看向四喜:“还不抬上马车,让公主在这等死吗?”
即使找到了魏亓一,可宋景禾还是提着一口气,松不下来。
等他醒了会怎么做?如实禀报父皇快速找到破解之法?还是像三年前那般......
可惜他不是三年前的普通小太监,他已经站在高位,又怎会像当年那般唯唯诺诺,唯命是从。
宋景禾疲惫的阖上眼睛。
和魏亓一在同一个轿子上,她在杀不杀魏亓一两个念头间不断摇摆。
此时她杀了他易如反掌。
只是......后果......她不敢堵。
她杀了他,亦如她杀了自己。
宋景禾习惯性摸着拇指间的死皮,可在触及时只摸到硬硬的老茧。
她低头看向手心,满手的茧子在各个关节间分布,五个手指扭曲变形,无一不彰显着这双手的主人曾经吃过多少苦。
她视线移到榻上人恬静的睡颜。
思绪突然飘远,想起初遇魏亓一的情景。
先皇在位时,宫里的太监不好过,就连东厂西厂都形同虚设,先皇曾说过:这些没根的人骨头比女人还软上几分,国之重任怎可担在他们身上。
皇宫中的人各个人精,怎的不明白见风使舵,拜高踩低。
那些年品级最低的宫女都可以在太监头上作威作福。
模糊的记得那年她刚入学堂,正是初春时节,池塘的薄冰还未消融。
她和几个小皇姑姑们在一处假山后面,讲着下人编排的鬼故事,说到高朝时就被一阵吵闹声盖下去。
皇姑姑们听得正投入,猛地被吓了一跳。
纷纷捂着胸口探出头,看是谁打扰了她们听故事。
3. 怒火
“你不要以为凭着有几分姿色,就可以摆脸子给我看,一个臭太监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稀罕物了?”
三个年长的宫女围在一个小太监面前,看她们的服饰像是浣衣局的宫女。
她们没有压着嗓音,仿佛笃定这荒凉的地方不会有人。
虽然已到春天,比不上寒冬腊月,但都还穿着薄袄,唯有小太监,穿着一层薄衫。
他站在井边,脚下散落着七八只恭桶,手里还拎着刚打上来的井水。
远远看去,骨节分明的手背泛红一片,不知是被水冰的,还是长了冻疮。
宋景禾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记得他纤薄的背脊挺得笔直,看起来格外单薄。
下一瞬,其中一个长相出众的宫女,上前捏住小太监的下颚,俯身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小太监听完全身颤抖着,止不住后退的迈出半步。
还没退出两步远,就被宫女拽住衣领。
“你想往哪跑?”她带着戏谑的笑:“乖乖听话,若你还有我们也不会向内务府禀报,若是没有......你有什么好藏的?”
几个宫女比他高出许多,不顾他的挣扎,像拎小鸡崽一般,把他强制摁倒在地上。
她们眼里闪烁的光,宋景禾看不懂。
只知道充斥着恶意的调笑灌满耳膜。
没见过什么腌臜场面的小皇姑姑们纷纷瞪大眼睛。
那年宋景禾九岁,小皇姑姑年龄与她相仿,甚至还有比她年幼的。
全部都被场面震撼没有一个人跳出来阻拦。
眼睁睁看着小太监被左右开弓摁住,扒的只剩一件里衣。
他似哀鸣般嘶吼着:“放开我,你们无耻!”
兴许是他挣扎的太用力,坐在他腿上的宫女用力的挥了他一巴掌:“啧,还以为多少能留些,看来和其他太监一样,你挣扎什么?这下面和我们有区别吗?”
“区别就是有臭味。”
三个宫女笑开,坐在小太监腿上的女人把裤子扔在他脸上,用手绢擦了擦手站起身:“真是白瞎了这份好颜色啊。”
距离有些远,宋景禾看不清他下面什么样。
可两条纤细修长的双腿暴露在空气中,看起来瘦的惊人。
小太监像是死尸一般,悄无声息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春风起,他洗的发白破旧的亵裤轻轻晃动,整个人几乎要与地面发黄的枯草融为一体。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默默对视不知此刻该怎么办。
他不动,她们也不敢动。
其中有一个皇姑姑是有主意的,小声指挥着:“大家从假山后的小道出去......”
她们纷纷点头,只有宋景禾注视着小太监。
她在想,他会死吗?
四岁孩童尚且知道男女不同席,可想而知一个太监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扒光裤子有多羞辱难堪。
等几个皇姑姑跑到小路,宋景禾还站在原地。
她看见小太监终于动了,他缓慢的站起身,深蓝色太监长袍挡住了他腿前的风景。
他拎着亵裤,走到井边。
这时,最小的皇姑姑大概六七岁,不知道是被野草还是枯藤绊倒,年岁尚小受不住痛,一嗓子哭出声:“哇——我要母妃!”
宋景禾一惊,想要向小皇姑姑的方向跑,可却突然感觉脑后一道阴冷的视线。
她缓慢地转过头。
两条视线在空中相遇。
那年魏亓一大概十五岁,一张桃花面稚气未脱,白皙的皮肤在绯红的眼角映衬下更显妖冶。
他那颗眉心痣随着蹙眉隐藏起来,漆黑的瞳仁满是痛苦的交织。
在看见她那一刹那回归死寂。
他无声的站在原地,像置身事外那般,眼里如深潭枯井一样平静。
——
马轿刚停到幽都皇宫,皇帝身边的高忠德太监,早已等候多时。
“提督大人,您可回了,皇上都要急死了,这不让老奴在这候着,您一到就带您去面圣。”高忠德临了问了一句:“公主可是找到了?”
宋景禾并未回答,嘱咐着四喜:“将公主送回昭和殿,请太医医治。”
一路上魏亓一都没有醒的迹象,想必额头伤的不轻。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可是吓死老奴了,这公主若是有什么闪失,可叫皇上如何是好。”
宋景禾扫了高忠德一眼,不语。
见他没有接话茬的意思,高忠德也不再自讨没趣。
两人一路无话。
宋景禾前脚刚迈进长生殿门槛,下一瞬,一只金盏琉璃杯冲着宋景禾的面门飞来。
她瞳孔一缩,来不及躲闪,额头结结实实挨了这杯子。
她有一瞬的愤怒,却在想起当下身份时,顾不上额头的痛,脚从门槛收回,利落跪在长生殿外。
“奴才来迟,请皇上责罚。”
“看不出东厂提督现在会擅作主张了?”属于帝王的威严,就连身为宋承胤的女儿都被震得腿软。
宋景禾垂头:“奴才失职,昨夜事发突然,救公主心切,并未将此事禀报皇上。”
静默......
宋承胤半靠在软榻,地桌上的奏折堆了好几摞,他视线漫不经心从奏折上挪开,看向魏亓一。
“可追查到是谁劫持了嘉茵?”
“回皇上......并未。”
“呵......”宋承胤冷笑:“你办事愈发漂亮了。你可知此事的轻重?天子脚下胆敢劫持和亲队,这与阻拦两国和平挑起战争有什么分别?”
“奴才知晓......”
宋承胤站起身,厉声打断:“有些事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嘉茵前去夫余国和亲之事有多重要,你心里不清楚?”
“朕如此器重你,让你着手此事,劫持也就罢了,擅自行动跟丢劫匪......”
高忠德见他挨骂挨的差不多了,才慢腾腾走出来禀报:“启禀皇上,娴妃求见。”
宋承胤气未消,但还是挥挥手:“让她进来。”
宋景禾俯首帖耳看似谦卑,但藏起的脸上满是不耐烦。
她又不会飞檐走壁,按照马车的速度,等她赶到的时候恐怕劫匪都跑出去两座城池了,要不是魏亓一自己逃出来,她生怕连人都找不到。
“若不是西厂提督心细,劫匪怕是早已逃之夭夭了。”宋承胤缓缓走到她面前:“你最近在干什么?如此怠惰!”
宋景禾挑眉,劫匪抓到了?
还是西厂的人。
西厂东厂本就闹得凶,抢功劳这事西厂还未抢过东厂,看来是拖了魏亓一的后腿。
“你自己说你该不该罚......”尾音还没落地,就被一阵娇媚女人的声音打断。
“皇上......央央可是找到了?”
声音婉转千回,就连跪在地上的宋景禾,不过是顶着男人的壳子都忍不住酥了骨头。
宋承胤向前一步,扶起萧玉娴的手,声线低缓:“找到了,爱妃不必担忧。”
“怎么会不担心,昨夜陛下在嫔妾寝殿火急火燎就走了,嫔妾是一整夜都没睡。”萧玉娴柔弱无骨般靠在宋承胤身上:“央央有没有受伤,晚些嫔妾带些补品去看看。”
“整个后宫属你熨帖。”宋承胤宠溺的刮了刮萧玉娴的鼻子。
央央是她的字,她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娴妃娘娘近到可以称她小字的地步。
萧玉娴和她的母后同为萧国公之女,她是在母后薨世同年入宫。
不知是对母后的愧疚,还是萧玉娴手段了得,入宫近十年宠冠后宫,经久不衰。
萧玉娴眨眼似是无意问道:“跪着的是魏大人?”
“回娘娘,是奴才。”
“这大日头怎的跪在殿外,皇上......可是提督大人惹你不快了?”萧玉娴语气天真:“刚刚嫔妾来的路上听说东厂提督昨晚找了央央一夜,这才回来就在长生殿外跪着了。”
萧玉娴替魏亓一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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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景禾眉心一跳,萧玉娴可是宋承胤的心头肉,她赶来替一个宦官求情,这是求情呢还是落井下石呢?
“嗯?以爱妃的意思?”宋承胤语气毫无波澜。
可宋景禾还是听出了几分不对的苗头。
宋承胤三十五岁才继承皇位,一个不受宠妃子生下的庶出,硬生生在一众皇子中杀出一条血路,可想而知他是怎样一个人。
萧玉娴常伴君侧,怎可能不知宋承胤。
更何况......魏亓一虽是太监,却有着一副足够让许多男人忌惮,祸国殃民的皮囊。
“嫔妾怎会有自己的主意,陛下的意思就是嫔妾的意思。”萧玉娴娇笑,游刃有余的顺着宋承胤的毛:“嫔妾只是怕陛下气坏了身子,昨个陈国公家的小侯爷跑来闹了半夜,再加上央央被劫,本就一夜未歇,嫔妾只是想带陛下去睡会。”
宋承胤凝着她,突然捏起萧玉娴的下巴:“还是爱妃心疼朕。”
他语调上扬,显然萧玉娴的话让他舒顺了些。
宋景禾抓住娴妃话里的重点,暗暗蹙眉,陈国公家小侯爷......陈行之,他回来了?他跑到宫里闹什么?
“亓一,还不叩谢娴妃娘娘。”
宋景禾跪直叩首:“奴才多谢娴妃娘娘。”
“起来吧,陛下爱女心切才迁怒与你,提督大人别多想。”
“奴才不敢。”宋景禾虽然没做过君臣,却当了十九年的儿臣,规矩她懂,不听到宋承胤金口玉言,她不会起身。
“亓一也一夜未歇,下去休息吧。”宋承胤松了口。
宋景禾应声站起身。
刚刚跪在地上不觉得晕,站起身的一瞬眼前一会险些重新跪回去。
她闭眼睛缓了缓,如实禀报:“启禀皇上,还有一事,嘉茵公主伤到了脑袋,自奴才找到还未清醒,不知和亲之事能不能缓上几天。”
“伤到了?”宋承胤沉吟一声:“朕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朕命人今个谁都能准打扰你。”
宋景禾看着面前这个中年男人。
他担忧一个奴才的身体胜过他的女儿,自到长生殿就没听他提过一句关于她怎么样,受没受伤吓没吓到之类的话。
看来和亲确实很重要,若不是因为和亲她被歹徒劫持,他怎会担忧到一夜未眠。
“央央伤的如此重,皇上不如和亲的事再缓一缓......”
萧玉娴带着她特有甜腻的嗓音远远传来,宋景禾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央央从她嘴里说出来,听着真是让人......不痛快。
步撵停到东厂官署前,四喜站在门口眺望,看见自家主子忙上前扶着:“大人这额头......奴才去找太医给您包扎。”
“不用了,你去打听打听,陈国公家的儿子昨个来宫里闹什么。”宋景禾顿了顿:“还有,盯着昭和殿的动静,有任何消息叫醒本督。”
宋景禾被太阳晒了一会,头愈发晕了。
在临进门又想起一件事,叫住四喜:“再打听一下,西厂抓到的劫匪是什么来头。”
“是,大人。”
四喜应声,转过身却古怪的皱起眉头,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屋内摆设陈旧,好在光线还好,看起来很是朴素整洁,几乎没有任何名贵物件,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沉木。
宋景禾走到桌边,视线在柜子上的一个手帕定格。
她拿起手帕,仔细端详了一番,上面绣着落雪寒梅,看这粗糙的绣工不像是后宫妃子之手,更像是......宫女?或者是民间女子。
看不出魏大人还有心上人?
宋景禾挑眉将手帕放回原处。
不怪她眼尖,实在是魏亓一的屋子像苦行僧一般,灰突突的,只有这个手帕在这屋子里格外显眼。
“大人,大人!“”四喜急匆匆跑到门前:“嘉茵公主醒了......只是听说伤的很严重,没有了记忆,甚至她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
4. 失忆
宋景禾有一瞬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打开门问四喜:“你再说一遍?”
“奴才刚走到官道就碰到太医,怕大人睡了赶忙回来禀报,太医说公主脑袋受了重撞,淤血未化,可能要失去一段时间记忆。”
宋景禾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这算什么?
他和她灵魂互换然后他失忆了?
那......
是不是就证明,魏亓一会忘记他是东厂提督?甚至忘了自己是个男人?
也就是说,他会毫无反抗的被送去和亲?
三年前灵魂互换是多久换回来的?
一个月?
不知道这次会是多久......
宋景禾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起轿,去昭和殿。”
这热闹她还真想看看。
是他今天没看黄历,还是老天爷开眼各路神仙显灵?
——
昭和殿。
“这才出去一天,公主就如此狼狈!”公主贴身婢女浮时跪在床边,哭的梨花带雨:“这以后可怎么办,公主你让奴婢和素荏你去夫余国吧。”
魏亓一鼻尖萦绕女儿家的馨香,他视线绕着寝殿环视一圈,在浮时脸上定格。
“下去。”
看着浮时表情一点点变得错愕,他无视侧过头。
“那......奴才下去煎药,主子好好休息。”素荏拉着浮时退出寝殿。
“看来主子连咱们都不记得了。”浮时小声啜泣。
素荏没搭腔,她虽来昭和殿五年之久,可不同于浮时从小就跟着公主的情分。
况且......内务府刚刚把她调到皇后宫里。
皇后不仅不苛责下人,甚至许多一同进宫的小姐妹在皇后宫里当值,早已经......飞上枝头。
比起在这,正和宫绝对是更好的去处,而且再有两年她就到了出宫的年纪,她......还得谋个好去处。
素荏将药倒进药罐,本该走的人又回来了......
“对了!”浮时拍着手,兴奋的说:“刚好主子失忆了,我去求她把咱俩带着,那个笼月根本就没照顾主子的心思嘛。”
素荏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煎药吧。”
魏亓一等两人出去,掀开鹅黄色的床幔,走到桌案前,昏黄的铜镜倒映出少女曼妙身姿,他一手搭在桌案,缓缓俯身。
铜镜里少女峨眉皓齿,乌黑的发丝茂密纤长,衬着脸更加白皙娇小。
魏亓一挑眉,镜子里的少女也变得鲜活。
他用鼻子轻轻哼笑一声,还真是久违啊,宋景禾。
也不枉费他千辛万苦到苗疆寻到牵魂蛊,看来和三年前慕岑给的蛊是一样的。
期限也是一个月吗?
魏亓一意味不明的勾起唇角,一个月足够了。
“皇上驾到!娴妃娘娘驾到!”远远传来高忠德尖细的嗓音。
萧玉娴扶着宋承胤走进昭和殿。
“奴婢拜见皇上,娴妃娘娘......”浮时和素荏匆忙放下手里的活,带着几个小太监纷纷跪在皇上面前。
她们第一次见到皇上踏入昭和殿,全部紧张的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起来吧,你们主子可是醒了?”
“回皇上......刚刚醒了,现下应该是又睡了。”浮时回道。
她自小在王府陪着公主,见皇上次数还算多,是他登基后见面的次数才减少些。
萧玉娴低眉顺目道:“进去吧皇上。”
“嗯。”
“央央可是好些了?刚刚朕听太医说是伤了脑袋?”
魏亓一“幽幽转醒”,看着寝殿里多出的几个人仿佛如“惊弓之鸟”,支起身子向后蜷缩:“你们是谁?”
好像真的被吓到了一样。
将失忆的少女演的入木三分。
萧玉娴正扶着宋承胤坐到床边的凳子上,两人默默对视一眼,随即萧玉娴转过身:“可怜的孩子,看这额头昨晚定是遭了不少罪。”
她坐到床边:“这是你父皇,本宫是你娴母妃。”
魏亓一无动于衷,警惕的看着他们。
“央央,本宫还带了些人参,给你补补身子。”萧玉娴挥了挥手,让下人把参放在桌案上。
“皇上知晓你受伤了,急的一夜没睡,这不听说你醒了,皇上便坐不住了。”
宋承胤幽幽叹口气:“你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因为你出嫁已经担心了好几日,你母后走的早,唯有朕得多费心了。”
魏亓一垂着眸子,眼底闪过一丝荒唐:“出嫁?”
“是啊,明天就是你出嫁的日子。”萧玉娴拿着手帕,轻轻擦拭着眼角:“额头的伤也不知道能不能漂漂亮亮的出嫁了。”
还真是出乎意料。
魏亓一辅佐皇上两年,知道他手段高明能屈能伸,有九五至尊之资。
但还没想过他会如此糊弄一个小姑娘。
甚至是他的女儿。
他问:“还请问儿臣将要嫁的人是谁?”
“当然是父皇万里挑一,精挑细选高门大户之子。”
确实,毕竟是夫余国太子。
魏亓一替宋景禾觉得可笑,他掀起眼皮,轻声问:“是吗?可儿臣听下人们说,是因为去和亲的路上,被人劫持所以受伤的。”
话音落地,殿内瞬间安静。
“你是朕的孩子,父皇还能骗你不成?”宋承胤答非所问,以身份施压。
萧玉娴适时接起话茬:“你父皇有他的苦衷,本是定好了太后的舒婉公主去和亲,但是夫余国偏偏选中你,你父皇夜不能寐深思了好久......”
魏亓一看着萧玉娴,眸子微眯,他们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夫余国从未钦点哪个公主。
宫里适龄的公主加宋景禾一共三个,一个是太后的女儿舒婉,一个现皇后的女儿安平。
宋承胤曾与他说:舒婉嚣张跋扈定是不能接受,更何况有太后护着,安平年岁尚小,虽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但怕是适应不了夫余国的风土人情,唯有嘉茵年龄,个性,适应能力都适合去夫余国。
魏亓一只觉可笑。
但那时他没理由也不能干涉,可现在他顶着宋景禾的脸。
他烟波流转,似有盈盈水意,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儿臣不知道曾经的自己为何会答应和亲之事,但是现在绝不可能!”
宋承胤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你们若逼迫儿臣,来年的今日就是儿臣的忌日。”魏亓一从头顶拔下簪子,用力抵在脖子上。
......
宋景禾站在熟悉的殿前,这个红漆金门她曾路过无数次,仅一日之隔此时竟生出几分恍若隔世。
四喜捏着尖细的嗓音:“东厂提督大人求见。”
“奴婢拜见提督大人。”浮时手里端着药罐,匆忙到门前叩拜。
看着小姑娘毛手毛脚的样子,宋景禾眼底有丝诧异,不是已经给她调到了更好的地方,怎么回来了?
她站起身差点把药罐弄洒,里面是刚煮开的汤药。
“大人,皇......”
宋景禾脱口而出:“小心点,别毛手毛脚的。”
嗯......嗯?浮时讶异的看着面前的东厂提督。
这句话怎么莫名的熟悉,就像他们认识很久一般自然。
曾经魏亓一是在昭和殿当值过大概半年左右,可她向来讨厌太监,就算是有接触也不过是为了公主之事。
而且,自他离开昭和殿再没接触......
可不敢多问,只是垂着脑袋一味的点头:“奴婢记住了,大人,皇上在里......面。”
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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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传来茶杯打碎的声音,接踵而来是宋承胤的怒吼:“你是在威胁朕?”
“是不是威胁父皇自己评判。”魏亓一举着簪子的手稍稍用力,娇嫩的脖颈瞬间被划破。
宋承胤怒目圆睁,这是宋景禾第一次忤逆他。
他愤怒的站起身,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掀翻在地。
“你当真以为朕没有办法?”
萧玉娴看着两人情绪愈演愈烈,走上前拉住宋承胤的手:“皇上,央央可能是还没清醒,和亲之事等晚一些再商议。”
宋景禾站在窗下,静静听着屋里砸碎东西的声音,和宋承胤的怒吼声。
她有多少年没见过宋承胤发火了。
忽地,她自嘲的扯了扯唇角,自他登基这十年见过的次数寥寥无几,更别说发火。
“嗯?魏大人怎么在此?”萧玉娴的声音。
宋景禾回过神,才看见宋承胤气冲冲的背影,以及萧玉娴停在她面前正打量着她。
“奴才叩见娴妃娘娘。”
宋景禾看着她与母后五分相似的脸,匆匆别开眼:“回娴妃娘娘的话,奴才得知嘉茵公主醒了,便来看看。”
萧玉娴眉尾一扬,意味深长的看着“魏亓一”。
“魏大人有心了,皇上有你辅佐真是皇上的幸事,昨天为了找嘉茵公主连皇上都未禀报,一夜未睡得知嘉茵公主醒了第一时间来探望,魏大人真是尽职尽责啊。”
字字句句充斥着阴阳怪气,细品之下仿佛带着酸涩的醋意。
宋景禾心头一惊,难道......她和魏亓一......
来不及细想,她赶忙弯腰挡住眼睛。
“辅佐皇上是奴才的荣幸,奴才只是为皇上分忧......”
萧玉娴冷笑:“若真是想为皇上分忧,那就拿出你的本事,劝嘉茵公主去夫余国和亲!”
不待宋景禾说话,她就捏着腰肢离开昭和殿。
宋景禾站直,注视着萧玉娴的背影,怪不得魏亓一爬的如此快。
记得是三年前的除夕家宴,她带着魏亓一出席。
隔日,他就跑到她面前主动请辞。
再之后就出现在了娴妃宫中。
“大人......怎么不进去?”浮时端着药碗,从她面前路过。
宋景禾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这就进。”
那时,她自知这些太监宫女在昭和殿永无翻身之日,所以她甚至没问他的去处。
现在看来魏亓一的选择没错。
屋内燃着熏香,光线明亮,如果忽视掉满地狼藉看起来岁月静好。
宋景禾跟在浮时身后走进房间。
“主子,东厂提督大人来看你。”浮时小心翼翼的走到桌案边。
闻声魏亓一从铜镜中望过来,铜镜昏黄,宋景禾看不清他的神色。
“见到本宫还不下跪?”声音清冷,虽少了些女儿家的娇柔,却竟然和她有着入木三分的相似。
宋景禾站在门边,只觉荒唐。
仿佛她从未与魏亓一灵魂互换,而她前半生的十九年只是黄粱一梦。
“奴才叩见嘉茵公主。”宋景禾规规矩矩的行礼。
透过铜镜,男人一袭鸦色长袍,跪在暗处,恭恭敬敬的垂着头。
魏亓一侧眸望去:“东厂提督?”
“是,奴才东厂提督魏亓一。”
魏亓一擦干脖子上的血渍:“起来吧。”随即看向浮时:“你先下去。”
宋景禾起身,视线落在桌案上的簪子上,那是......
她两步走到桌案前一手捞起,这是□□的那支簪子。
“你……”宋景禾剩下的话停在嘴边。
魏亓一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最终在胸前定格,他好笑的支起下巴:“想不到魏大人都成了阉人,兴致还这么好?”!
“你用这支簪子刺的?”
5. 轻佻
一支普通的蝴蝶簪子,魏亓一眉睫微抬,自下而上的看着宋景禾:“怎么?大人心疼了?”
他尾音婉转,似爱侣之间的低喃。
“……”宋景禾缓慢地展开眉心,收起紧张的情绪,让他死吧,最好是用这支簪子扎的。
可……他说话的方式和平时惯有的腔调一模一样。
真的失忆了?
宋景禾垂眸,目光带着探究,想要从他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可让她失望的是,眼前这个披着她皮囊的男人,眼里没有一点怯意,甚至在她审视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着她。
眼里闪烁着微妙的光。
“魏大人,为何一直盯着本宫?”
在意识到他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善意时,宋景禾猛地后退两步。
魏亓一绝不可能用这种神色看他自己那张脸。
除非他真的失忆,忘记了他本来是男人这件事。
“你真的失忆了......”宋景禾无意识的脱口而出。
她用着魏亓一的身体,少了许多独属于魏亓一的语调和嗓音,他习惯的掐着嗓子,语调婉转,尾音带勾,总带着几分太监的阴郁尖酸。
而宋景禾语调低沉,是出身权贵真金白银堆出的笃定。
她用这种嗓音说出这句话,竟有一丝怅然若失的惆怅之感,仿佛两人有着什么难以言说的过去。
魏亓一眉尾一扬,抬头仰视着宋景禾。
“怎么?提督大人和本宫有什么事是不能忘记的吗?”
嗓音绵软,拖长着尾音,似带着钩子一般。
宋景禾呼吸一滞,颤抖着睫毛垂眸。
“你恶不恶心。”
她忍无可忍后退到安全距离,浑身的汗毛全部立起,连带着头皮都发麻。
魏亓一也不恼,眉眼轻挑。
“也是,和亲之事不也是你和皇上商定的,怎么可能有什么故事呢?对吧?”
宋景禾胃里翻江倒海,她看着他用她的脸做出那副......引人遐想的表情就酸水直涌。
他就算把自己当成女人,勾引一个太监?
简直抛媚眼给瞎子看。
她捂着胃,气急反而头脑清明了许多。
她又不是真的魏亓一,又有什么觉得羞辱的。
宋景禾眸子微掀,生硬的说:“公主如此说倒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不过是个低入尘埃的宦官,怎会与高高在上的公主您有什么过去。”
“喔——”魏亓一站起身,迈着碎步走到宋景禾面前。
两人距离拉近,宋景禾鼻尖萦绕着女儿家的馨香。
这是她惯用的鹅梨帐中香,平时闻着没有觉得不舒服,此时却感觉甜腻到心慌。
“宦官不也是分很多种?听闻许多太监并未断干净,大人是吗?”魏亓一声线压低,狭长的凤眼意味不明的打量她。
“而且以大人之资,就算是残缺也只是美玉微瑕,魏大人还是不要妄自菲薄,嗯?”
暧昧的语调在耳边缠绕,宋景禾忍无可忍,心悸般拽住了魏亓一的胳膊:“你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魏亓一的目光缓缓看向握住她胳膊的手,随即勾起半边唇角:“大人口口声声说着你与本宫之间没有故事,可手心怎的都是汗?”
如不是她此时顶着魏亓一的脸,宋景禾甚至不会觉得他失忆了,而是被夺舍了。
这言辞和神情像极了勾栏女子。
他到底和谁学的?
不会以后都顶着她的脸,说出如此不嫌害臊的话吧?
不行,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宋景禾松开魏亓一的胳膊:“依奴才己见,公主除了失去记忆并无大碍,不如明日就启程吧,奴才会去皇上面前说明,告辞。”
“噢,不知夫余国的太子有没有提督大人这般风姿。”
宋景禾恨不得上去抽他一耳刮子,可是身份的对调,气急也只能憋憋屈屈的甩门离开。
魏亓一看着宋景禾离开的方向许久,连影子都不见了,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慢条斯理晃动着药碗,已经凉了的汤药在光下荡漾。
景昭国看似山河无恙,盛世太平,可实际各地灾害险情贪官横行,内忧外患,只维持着外在的浮华。
事实上宋承胤刚继位时,持续用着先皇的官员制度,世袭制。
一人当官,全族鸡犬升天。
先皇在位四十余年,官员年岁渐大,等宋承胤继位没两年,官员的儿子继承席位,各方毛病才逐步显现。
人人均贪,各氏家大族狼狈为奸。
宋承胤无奈之下力排众议,改变制度,重用宦官。
太监此生不会有子嗣,甚至不会争权夺势,一生为奴。
可即使改变制度,还是受到了世袭制的侵害,若想铲除蛀虫并非一朝一夕,宋承胤努力这么多年,依然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和亲虽逼不得已,却也是利益最大化的决定。
所以如若他闹,宋承胤也只能退,至于退到何种地步......那就看他闹到什么程度。
毕竟夫余国和景昭国打起来,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魏亓一侧头看着满地狼藉,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散开,他舔了舔唇角的残液。
柔软的触感一瞬间蔓延,呼吸一滞,跳动的心脏重重回落,他颤抖着手紧紧捏成拳头。
......
“主子,奴才打听到昨晚的事,陈国公家的小侯爷,不知天高地厚的闹到皇上面前去,因为……”四喜亦步亦趋的跟在宋景禾身后。
“因为什么?”
宋景禾捂着胃,她三年前和魏亓一互换灵魂时,就知道他胃不好,现在好像又严重了。
陈行之性子一向如此,一点芝麻大的事都能闹个三天三夜,他做出去皇上面前胡闹的事,她还真不觉得奇怪。
“因为嘉茵公主和亲的事,他让皇上收回成命,主动请缨驻守边疆。”
四喜兀自分析:“人家陈国公都不再过问朝堂之事,这小侯爷还真是胆大妄为……”
宋景禾脚步一顿,陈行之因为她要去驻守边疆?
“你确定?”她看向四喜,目光迟疑。
“千真万确,这事在宫里传的沸沸扬扬,皇上看在陈国公的面子上没有闹的太难看,最后陈国公当皇上面罚了小侯爷四十大板。”
宋景禾用手指按压着胃,怎么感觉胃更疼了。
四喜看着大人难看的脸色,吞吞吐吐的开口:“都说……小侯爷喜欢嘉茵公主……”
“胡扯!”宋景禾厉声打断。
四喜赶忙捂住嘴巴,瞳孔震颤。
大人......大人这是吃醋了?
竟然还真让他猜着了,提督大人竟然真的对嘉茵公主有意……
天塌了!
以主子这癫狂疯魔的性子,不会阻止嘉茵公主和亲之事吧!
宋景禾全然不知道,四喜脑子里已经编排出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恨情仇。
陈行之做出如此出格的事,不怪宫里人传小话,一个即将和亲的公主和陈国公家的小侯爷放在一块,还真是引人遐想。
可她与陈行之是共有同一段记忆吗?他喜欢她......?
宋景禾都快怀疑,是不是三年前灵魂互换那次,魏亓一顶着她的脸勾搭陈行之了。
不然陈行之这被人夺舍的行为,她解释不通啊。
她与陈行之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初入学堂那年。
先皇治国有方,国家安泰正值盛世,宋家皇族子嗣繁多,先皇特设学堂,延绵皇家地位稳固。
陈行之父亲陈国公,在朝堂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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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位仅次于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的侯位也是沾了他父亲的光,理所应当进了太子学堂。
陈行之不同于官宦世家的子弟,他不爱诗书不爱舞刀弄枪,就只喜欢一切不务正业的东西。
孩童少年心性,难免被他影响,差点最小的皇子都被他拖下水。
可要论被荼毒最严重的,非她莫属。
国公府和王府只隔一条街,那时宋景禾日日去找陈行之玩,他总有新奇的点子,上山采雪莲,下河找王八。
就算天黑大人不让出去,他家里也有各种各样的小人书,民间乐器。
那几年她带着弟弟一度成了陈行之的小跟班。
后来宋承胤继承皇位,她入了宫,才接触慢慢减少。
可每一次偷偷跑出宫,她依然还会去找陈行之鬼混。
直到三年前中秋节那晚。
他们在江边泛舟,宋景禾溜出宫时他们已经快散场了。
陈行之着一身淡蓝劲装,一只腿搭在船外,手里握着半杯竹叶青,对着圆月难得的安静。
“你说,寻找人生的意义重要吗?”他问。
宋景禾斜眼看他,语气里有丝嘲讽:“怎么?我们陈小侯爷玩世不恭够了?想寻找人生的意义了?”
因为陈行之的思维跳脱,带来的固有思维是他又要开始起幺蛾子了。
宋景禾全然没拿他这句话当回事。
“我是认真的,宋景禾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陈行之侧过头,剑眉星目里闪烁着点点星光。
秋风渐起,水面泛起丝丝涟漪。
发丝遮住宋景禾的眼睛,她抱着膝盖,声线毫无起伏:“不然你说说?我洗耳恭听。”
如果说这天下有人足够了解宋景禾,那非陈行之莫属。
在他问出口的一瞬间就知道,说错话了。
这句话任何人都有资格问,唯独他没有。
他是一步步看宋景禾如何从失去弟弟,失去母后的痛苦中走出来的。
宋景禾的母亲是宋承胤的发妻,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王爷府的,那时候宋承胤没人看好,唯有开国元勋萧国公家嫡女萧云淑力排众议,义无反顾的嫁给宋承胤。
哪怕不惜与萧家断绝关系。
成亲第二年,萧云淑诞下一对龙凤胎,皇家诞下龙凤祥瑞,百年不遇。先皇高兴的在宫里摆了三天的酒宴。
先皇赐名:春和景明。
那几年,宋承胤没封侧妃,没有妾室,没有经历夺嫡之乱,宋景禾和宋景明的童年格外幸福。
可好景不长,宋承胤不满足与一妻,先是侧妃,再是妾室,王府院子里的女眷越来越多,宋景禾和宋景明虽是嫡出,却也比不过接二连三的新出生的弟弟妹妹们。
再后来先皇生病,朝堂内外明争暗斗,各自战队,在尔虞我诈腥风血雨中,宋承胤在一众皇子里杀出一条血路,踩着枯骨一路登上皇位。
在这背后,萧国公也参与其中。
可以说没有萧国公的助力,宋承胤不会那么顺利的登上皇位。
萧云淑顺理成章的成了皇后,宋景明唯一嫡出太子,宋景禾也一跃从县主成了公主。
不知是宋景明承不了龙瑞之气,还是成了那场宫斗的牺牲品,总之当上太子不出一年,就得上了不治之症。
萧云淑接受不了,忧思过度,同年腊月薨世在昭和殿。
这只是民间说法,具体的陈行之不得而知,这属于皇家秘事。
那一年宋景禾十二岁。
陈行之不知她是如何经历那段难熬的岁月,他只知道她再未提过萧云淑与宋景明。
甚至很少听到从她口中说出父皇二字。
衣袂纷飞,陈行之摸了摸鼻尖:“你还记得九岁那年,你吃糯米糕粘到的那颗门牙吗?”
6. 密信
宋景禾莫名的看着他:“我只记得你十一岁偷偷跑去勾栏听曲,被你爹抓到挂墙上打了三天三夜。”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她和陈行之互相知晓对方的所有糗事,这之间裹挟着难以言说的疼痛过往。
所以,不需要解释,不用安慰。
江边的腥咸气愈发浓稠,陈行之抱着酒坛也见了底。
他说:“宋景禾,我想出去闯闯。”
宋景禾记得她说:“那就去啊。”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陈行之以为她不相信。
他半仰着头:“真的,我想去包揽名山大川,见识一下那些书卷里看不到的江河湖海,看看那里是否如诗句里一般四季如春。”
陈行之玩世不恭的眼角染上了几分认真。
宋景禾侧头看他,第一次发现陈行之竟然已经不知道何时长成了翩翩少年。
喔,原来早已不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小侯爷了。
宋景禾记得那晚,秋风晚舟与竹叶青做配,陈行之就定了闯荡江湖仗剑天涯的决定。
两人甚至没有道别。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陈行之会回来?宋景禾还真不信,他只是因为她要去和亲,特意跑回来闹到皇上面前去。
——
隔日,宋景禾上早朝的途中,听见几个大臣在窃窃私语。
“这么恶劣?不会吧?”
“那还能有假,我亲眼所见......”
宋景禾身穿紫色蟒袍,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忽然噤声,各自整理衣袍,用余光瞄着她。
不知道是官帽太紧,还是阳光太烈,宋景禾额头隐隐落下一滴汗。
在他们的注视下,她拖着发沉的脚,缓缓走到文武百官前。
“呦,魏大人来的真早。”尖锐刺耳的嘲讽声:“大人可要保重身体啊,不然一夜不睡身体可熬不住。”
能敢如此光明正大的挤兑魏亓一的,怕是只有西厂提督。
宋景禾看向西厂提督杨福,他铺满白粉的脸上带着满满恶意。
她把杨福说的话在嘴里绕了一圈,才想起他在说的是抓劫匪那晚被西厂截胡的事。
“杨大人说的是,本督身体不好,有多大能力做多大事,想必杨大人还能熬几年?”
杨福五十岁左右,勤勤恳恳在宫里做了三十年有余,因为一次救驾有功,才坐上今天的位置,难免眼红魏亓一如此年轻,仅用三年时间便爬到了,别的太监一辈子都到达不了的高度。
在宫里,各个人精,杨福一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有所指。
他在暗讽,他这个西厂提督的位置还能做几年?甚至说他也活不了几年!
“你!......”
下一秒,高忠德站在金銮殿上高呼:“皇帝告病,今日无早朝。”
众人狐疑,却也只能窃窃私语的退朝。
“皇上一定是被嘉茵公主气病了。”
“传言嘉茵公主脑袋摔傻了,想必应该也是真的。”
宋景禾在这大臣的交头接耳声中,提炼出有用的信息。
这群文臣消息如此灵通?仅隔一夜就知道她脑袋摔伤的事情?
她挑眉,看来昨日魏亓一给皇上气的不轻。
想起他那难以启齿的样子,宋景禾抖了抖身上竖起的汗毛。
不怪父皇生气。
“西厂劫匪的事没打听到?”
四喜皱着一张包子脸:“西厂把这件事捂的特别严,奴才没打听到。”他斜眼偷偷瞄着自家主子的神色,赶忙加上一句:“奴才该死。”
杨福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就等等看,他能把劫匪审出个什么结果。
步辇到达东厂官署,宋景禾远远瞧见浮时在门前踱步。
她这个时辰来东厂?
浮时听见动静抬起头,素净的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和踌躇:“提督大人......”
“什么事?”宋景禾本是半靠在步辇,闻言弓腰俯身看向浮时。
“主子让奴婢给大人带句话......”
“?”
“她说......”浮时垂着头,吞吞吐吐的半晌都没吭出声。
这丫头平时口无遮拦惯了,......魏亓一怎么把她为难成这个鹌鹑样。
“你们主子让你说什么?”宋景禾走下步辇:“你说就是。”
浮时飞速的瞄了她一眼,视死如归般的说道:“我们主子说:你有本事就让皇上把本宫送去和亲,逼急了本宫就说和你你你......”
宋景禾眉心紧蹙,盯着浮时的头顶,预感到后面不是什么中听的话,可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见浮时语速飞快的,甚至大吼出来:“和你有一腿!”
浮时说完,差点被自己憋到缺氧。
她真怕“魏亓一”怪罪下来,她这颗项上人头不保。
本来太监各个都因为残缺,内心极其阴暗,面前这个大宦官更是严重,他使用的刑罚在宫内宫外出了名的阴狠毒辣。
浮时抖着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恕罪,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东厂官署两边的槐树郁郁葱葱,枝头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守门的侍卫耳朵抻的老长,因为浮时这句话都睁大了眼睛,一扫晨起的瞌睡。
“我的小姑奶奶呦,你们主子带话就带话,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四喜恨不得上前堵住浮时的嘴。
宋景禾气的眼前一黑,她闭了闭眼,不置一词进了东厂官署。
四喜恨铁不成钢的用手指了指浮时,倒腾着步子追上主子:“大人,刚刚你上早朝,奴才等你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是关于嘉茵公主的......”
宋景禾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早晨嘉茵公主去殿前闹了一通,在皇上面前拿着剑指着脖子,说是如果逼她和亲,她就死在长生殿前。”
宋景禾差点栽倒在门槛前,她扶住门框:“你说什么?”
“皇上被气的差点昏死过去,虽然如此......但是皇上最终竟然妥协道,让使者出面,看看商议可不可以缓期。”
想不到魏亓一当女人还当的挺顺手,更想不到宋承胤竟然吃,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套?
宋景禾捏着门框的手,骨节泛白。
她脸色铁青的摔上门,这十九年来没丢过的脸,被魏亓一一下子丢尽了。
她不是不可以一哭二闹,可宋承胤那种人他不配。
女人不过是他眼里的工具,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是不惜一切让女人的利益最大化,他眼里只有有用和无用,没有情爱之人如何信任托付。
她没成为宋承胤的弃子,是因为她这个公主还有用武之地,不然......任你作任你闹,都改变不了事实已定的结局。
所以是什么让宋承胤妥协?
仅凭魏亓一的威胁?
可笑。
四喜在门外唉声叹气,看来大人是晚节不保了,怎么偏偏在这个岔头,早的时候他怎么没发现他们之间有事呢?
“诶诶?大人你去哪?”四喜只觉一阵风从他面前刮过,抬眼就看见自家主子已经走到院子前了。
“去昭和殿。”宋景禾阴沉着脸。
“大人,这个时辰去后宫不太好吧?”四喜小心翼翼的劝慰。
闻声宋景禾脚步一顿,仰头望着天光。
此时正是后宫妃子公主活动的时间,尽管她现在的身份是个宦官,可本质还是个男人,被别人看见终归不好。
在门前思忖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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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面无白须,身着深蓝色衣袍的男子走上前:“大人,截获一封信件,请您去内堂过目。”
宋景禾盯着这人,从他戴的圆帽来看,这人应当是东厂的掌班。
“在哪截获?”宋景禾坐在大堂,抽出信笺。
“回大人,在兵部尚书府。”
宋景禾看着黄色宣纸上的画,陷入沉思。
荷花?小人?叉?
看图解谜?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在,看着“魏亓一”紧蹙的眉头,走上前。
他瞄了一眼,扑哧乐出声:“谁家孩童画的鬼画符?”
宋景禾对着阳光晃了晃,想要从别的方向找找答案,可这张宣纸上除了这两个画再没有其他。
“要在下分析啊,就是一个小孩对荷花过敏,晕了。”司礼监掌印摸着下巴兀自揣测:“你看,那不是一个小孩上面打了个叉叉。”
司礼监掌印太监差不多四十岁左右,曾在长生殿打过几次照面,虽说太监都一样阴险狡诈,可宫里的人对司礼监掌印的评价都还尚可。
就连四喜都敢接他的话茬。
“那大人这么说,奴才还觉得是小孩掉进荷花池淹死了呢。”
宋景禾还从未接触过此番事宜,但是回想起灵魂互换那日,薛煜被缝了一半的嘴,她就是觉得这封信没那么简单。
魏亓一树敌真够多的。
司礼监掌印忽地咧开嘴:“在下好像猜到了。”
他胖的眼睛本来就笑,此时更是眯成了一条缝。
“什么?”宋景禾问。
“荷花的荷,这个小人还有长头发,女人,加起来就是......”
话音落地,大堂里几个办公的人纷纷压抑不住笑声,似是都明白了他说的话,就连四喜都抿着嘴偷乐。
宋景禾不解,没耐心的看向四喜。
“魏督公,在下都已经说的如此明白了,你还不懂......”司礼监掌印无奈摇头:“还是年岁小。”
四喜看着自家主子的神色,不敢像其他人那般卖关子,赶忙俯首低声说:“掌印的意思是,和女人xx。”
宋景禾本是没反应过来,可抬头看着司礼监掌印笑的如此......
她一瞬间反应过来,热度一路升到了天灵盖,这群太监......明明都已经......还说荤段子说的如此得心应手!
宋景禾再低头甚至不敢直视这封信件,她扔给掌班:“重新送回尚书府。”,随后甩袍离开官署。
大家都看出提督大人的羞窘,可无一人敢嘲笑,只是窃窃私语:“大人今天好像有点和往常不一样。”
这如果放在平常,他才不管是谁开的如此玩笑,早大声训斥了。
另一个人眯着眼睛说:“是有点,感觉......脾气变好了?”
“我看连面相都变善了。”
众人纷纷点头。
——
夜晚的幽都觥筹交错,酉江横穿幽都最繁华的地带,江面上一到夜晚烟霏雾集,几近二十步一座拱桥,哪怕没有佳节,桥上面依然蹲满了小商贩,卖着各种季节的花灯。
宋景禾坐在听风阁四楼,这个位置几乎可以俯瞰幽都繁华的盛景。
她吹着晚风,品着琼花玉酿,惬意的眯了眯眼睛。
有记忆以来她就没离开过幽都,这城里的每处都有着她成长的轨迹,她喜欢这里,即使有些瞬间不那么美好。
如果可以,她妄想一辈子留在幽都,用她宋景禾的身体光明正大的留下,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用着魏亓一的身份。
这让她觉得,在幽都这片土地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偷来的。
甚至自父皇让她去夫余国和亲以来,她已经梦到一万次客死他乡的场景。
7. 太后
“大人,夜深了,一会宫门上锁匙了。”
四喜站在一旁催促。
宋景禾手搭在栏杆上,感受着风从手心绕过。
如果可以,她还真想杀了“魏亓一”。
至少还有一线留在幽都的生机,用着这幅残缺的身体。
可魏亓一何故?
他除了利用自己当跳板,再没其他。
宋景禾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四喜,结账。”
“大人......”四喜为难的看着自家主子:“你的钱都不放在奴才这啊,这......”四喜看着桌面的大鱼大肉,和那两坛琼花酿:“奴才那点钱也不够结账的呀。”
魏亓一也有点太谨慎了,连钱袋子都自己管着。
宋景禾微醺的摸着身上,可全身从上摸到下,也没摸出类似钱袋子的东西。
喔,对,今个早晨衣裳是她自己穿的。
没看见什么钱袋子。
四喜注意到大人的动作,心越来越凉,试探着问:“大人,您不会没带钱吧?”
“记账吧。”宋景禾摆摆手,一个东厂提督这么大的名头,还不能赊账?
四喜一颗心跌到谷底:“大人,这可是听风阁啊。”
“听风阁怎么?”
“对不起,客官,本店概不赊账。”穿着一袭鹅黄色纱袍的女侍者规规矩矩站在一旁,艳丽的脸上带着一抹礼貌的微笑。
轻飘飘的语调在喧嚣的四楼荡开。
在坐的客人纷纷望向站着的三人。
“是太监啊......怪不得......”
“真是晦气,今个花了这么多银子来听风阁,竟然和太监在一个屋子。”
“我说刚刚风一吹,怎么闻到尿骚味了。”
“从侧面看我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呢,这般模样成了太监......说不定早成了别人身下的男宠了。”
“小点声,万一是东厂那位,小心你的脑袋。”
“我一个平民百姓,没做什么抢杀掠夺之事,他能拿我怎么样?”
宋景禾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酒气散了一半。
“你们住口!”四喜率先听不下去,涨红着脸指着众人:“小心你们的舌头。”
“我们怎么了?只是坐这吃点酒都不行了吗?还有没有枉法了?”男人一脸无赖相,穿的绫罗绸缎,吃的更是肥头大耳。
宋景禾头脑清醒,忽然想起听风阁的背景。
听风阁背靠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这个杀手组织被百姓们给起了个名,叫罗刹,只要有足够的钱便可消灾,无论是杀人还是追债。
是皇上都放任不管的组织,与皇宫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些秘密行动,都与他们交易。
所以听风阁在幽都开在中心地带,无一人敢惹是生非。
来这里消费的也都是非富即贵。
宋景禾站在明暗的交汇处,一半的脸藏在阴影之下,她用舌头顶了顶左腮,缓缓侧过身,以一种看蝼蚁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有妇女老人有男人,甚至有孩童。
“大人,怎么办......”四喜脸红的能滴出血,一边是催账一边是众人嫌弃的目光,两面夹击说不出的难受。
宋景禾想要记住每个人的脸,她和四喜明明穿着常服,他们到底是从哪里看出她和四喜是太监的?
所以……每一次魏亓一出去都接受着如此大的非议吗?
宋景禾捏着拳头的手松了又紧,她看着继续有说有笑的众人,黝黑的瞳仁染上几分阴郁。
她扬声:“你们此生最好夹紧尾巴做人,最好不要烧杀抢掠,也最好不要一不小心掉到本督手里,想必你们也知道宦官最擅长记仇,下手还没个轻重,阴损毒辣惯了,不小心弄丢个胳膊,少个脑袋可就不好玩了。”
“下楼结账。”宋景禾率先走到楼梯口,听着鸦雀无声的四层楼阁,她猛地转头:“你们每个人的脸本督都记住了。”
不知道是这些话震住了他们,还是被她的身份吓到了,各个脸色铁青,像涨了的紫茄子。
难看死了。
宋景禾说的时候很畅快,可到了结账时,她看着面带微笑的女侍者,底气不足的问:“这个扳指抵给你可以吗?”
女侍者面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看了看扳指,再抬头时礼貌的道:“不可以的,客官......”
“我替他付。”
轻灵的嗓音像是夏日清泉,清脆悦耳。
不待宋景禾循声望去,少女已然走到她旁边。
她身穿蓝紫色绣着兰花纹的长袄裙,头上珠翠仅有一二,利落的眉眼竟有几分英气。
宋景禾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以她身子袄子的料子和绣花针脚,宋景禾猜测大概率是官宦子弟。
“谢谢这位小姐。”四喜见自家主子没说话的意思,赶忙弓身作揖:“还请问小姐姓甚名谁,家住何许?明个好把银两送入府中。”
“不用了,你们大人知道。”少女明眸扫过四喜,收起荷包走出听风阁。
甚至没与“魏亓一”有任何眼睛上的交流。
宋景禾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纤细的脊背中隐隐藏着几分英姿。
魏亓一知道?
宋景禾饶有兴致的注视着少女消失的方向。
——
皇上生病,魏亓一作为东厂提督兼秉笔太监,宋景禾硬生生在长生殿陪着皇上批了一天的奏折。
“微臣已垂垂老矣,本欲有心栽培犬子辅佐皇上身侧,奈何犬子无才无能,无心仕途,微臣不求他一路升官加爵,但求平安顺遂......”
“可......”读到此处的宋景禾顿了顿,余光看着半靠在软塌上的宋承胤。
后者挑了挑眉,示意继续。
外面已经黑透了,宋景禾腹诽,这个时辰还不困,你不休息别人不休息?
只是她并不想读下去,因为这个奏折是弹劾魏亓一的,也就是她。
如果此时受了什么刑罚,受伤害的还是她!
看着宋承胤疑惑的目光,没办法的宋景禾只能硬着头皮念道:“可东厂提督大人给犬子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甚至动用私刑,只剩一口气才扔出昭狱。”
“犬子虽无才无能,却也不是无德之人,微臣只求皇上给个公道。”
“微臣老眼昏花,恐怕再担不了兵部尚书之责。”
余光中,本已经昏昏欲睡的宋承胤,在听完后缓缓抬眼看向“魏亓一。”
宋景禾缄默。
她向来不与宋承胤讨饶。
殿内静悄悄的,甚至可以听见宋承胤翻身时,被子细微摩擦的声音。
即使宋景禾作为宋承胤的女儿,却也承接不了这种折磨。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两句话循环往复在脑海里飘荡。
他不会杀了他的女儿,却作为魏亓一那就不一样了......
宋景禾看着眼前的奏折,仿佛一个个都长了腿,在眼前跑起来。
难免的后背落下一滴汗。
终于,魏亓一开口了:“怎么不念了,亓一?”
“奴才以为,皇上安寝了。”
“放肆。”宋承胤眉目平缓,就连语调都没有起伏,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宋景禾适时的跪在他面前,她摸不准宋承胤对魏亓一的态度,可这两个字足够她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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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兵部尚书家嫡子何罪之有?”
“歼银掳掠,无恶不作。”
“有何证据?”
“尚未。”
宋景禾安安静静的等着接受罪责,可让她意外的是,宋承胤并未说什么。
“给你七日,找足证据。”
宋景禾飞快的看了宋承胤一眼,轻声应:“是。”
随即,宋承胤像是叹息般:“兵部尚书是年事以高了......”
宋景禾从长生殿出来时,还是抑制不住的震惊,宋承胤竟然完全不防备魏亓一,奏折也就罢了,就连有意换兵部尚书之事都......
看来兵部尚书的算盘是打错了,本想以辞官来威胁皇上,给他儿子讨要说法。
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为何如此笃定薛煜为人,因为曾和陈行之一行人在一起鬼混时,碰头过,他虽不敢惹陈行之,但在暗中耍过不少手段。
他皮囊长得还算清俊,不学武术在幽都横行霸事,强抢民女更是家常便饭。
不止一次有意与她。
至于魏亓一为何抓薛煜,甚至加了个卖国通敌的罪名,私自动用刑罚。
即使兵部尚书不弹劾魏亓一,她也觉得看不下去。
薛煜此人难堪重用,虽是摆高踩低欺软怕硬的主,但是让他卖国通敌借他十个胆子都不敢。
“大人!”
是浮时的声音。
宋景禾借着灯笼的亮光,看见浮时一脸焦急的站在长生殿外。
“这么晚来皇上寝殿做什么?”
“我家主子!我家主子去了太后寝宫,现在还未归!”
“去了多久?”
“有一个时辰了。”浮时断断续续地说:“太后派人来召见主子,说是主子刚刚经历鬼门关,去她寝殿吃些补品压压惊。”
“压个鬼的惊。”宋景禾阴沉着脸。
太给许久不掺合皇宫内的事,怎么现下突然召见,难道是因为拒和亲之事?
“去慈宁宫。”
慈宁宫中,熏香袅袅升起,在半腰绕个圈而后消散。
晚春的夜晚尚余寒气,素荏同主子一同跪在冰凉的地面,感受丝丝寒意往膝盖里钻,她微不可查的拧了下眉头。
想起刚刚主子顶撞太后的场面,素荏仍心有余悸。
太后刘萱先是嘘寒问暖,后突然话锋一转:“央央怎么突然不愿和亲了?”
魏亓一心不在焉的摆弄着盘子里的春枣:“可能是摔了脑子的缘故罢,开窍了?”
刘萱凌厉的眼角扫向他:“你的意思是?”
“儿臣的意思是,宫里适龄公主不止儿臣一个,例如舒婉公主。”
刘宣怒拍桌角,两额青筋鼓起:“放肆。”
披着宋景禾皮囊的魏亓一不疾不徐的跪下,狭长的双眸没有半点惊惧。
“太后息怒。”
“不要以为在这宫里没人能治你,哀家不愿管前朝之事,是不愿而不是不能,皇上心慈手软,哀家不会。”
“儿臣失忆了。”他什么也不知道。
太后久居深宫,不知政事。
怕是知道了宋景禾没去夫余国和亲,担心自家女儿成为这个替罪羊,才自乱阵脚。
“失忆?”刘宣冷笑:“那就跪在这好好清醒清醒。”
“情醒事小,跪坏了腿事大,万一伤到了骨头,夫余国再不要儿臣......”
“你在威胁哀家?”
“岂敢?儿臣只是在陈述事实。”
刘宣捏着桌角,怒目圆睁:“掌嘴。”
她虽是在后宫深入浅出,不问世事,但不代表有晚辈可以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等等!”
8. 询问
眨眼间,魏亓一潸然泪下,纤长的睫毛颤抖的像是振翅的蝴蝶:“儿臣虽摔破脑袋失去了记忆,但是听下人说,儿臣十岁失去母后和弟弟,九年间父皇未曾召见过。”
“虽生在皇家衣食无忧,但爱贫瘠的如干涸的土地,舒婉公主有您护着,安平公主更是有继后护着,唯有儿臣......”魏亓一伸手擦干眼角的泪:“儿臣不该有脾气吗?不该闹吗......”
刘宣被这猝不及防变脸吓的忘记了生气。
她张了张嘴,想说:帝王家的孩子一向如此,甚至有那么多在襁褓中的孩童就死在了宫斗中,她能平平安安长大已该感恩。
可看着看着只比自己女儿小几岁的小姑娘哭的如此可怜,也难免觉得心酸。
这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皇上也是不得已,并没有你说的这般。”
她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说。
“是啊,大家都有苦衷,唯有儿臣不能有。”魏亓一声泪俱下,耸动着肩膀,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快起来吧,地上还有春气,绘春去给央央沏杯姜茶。”
……
越往深宫走越是僻静,黑漆漆的唯有浮时手里的灯笼照亮一隅。
城墙高耸晚风呼啸,像是有人夜半嚎叫。
浮时亦步亦趋跟在“魏亓一”身后,眼睛紧紧盯着他的鞋子,不敢乱瞟。
渐渐的浮时脑子里不受控制的出现各种恐怖画面,看着面前的唯一活人。
在开口与不开口之间徘徊。
他再恐怖总不可能比鬼恐怖!
“大人,你说太后怎么突然找公主了……”
一句话满是颤音。
宋景禾侧过头,缓声闻:“害怕了?”
浮时一瞬间像是做噩梦被吓醒,看见了母亲般热泪盈眶,止不住的点头。
“过来,来我身边走。”
以后谁再说东厂提督阴狠毒辣蛇蝎心肠,她绝不允许!
浮时掌灯走到“魏亓一”身侧。
宋景禾没有过多关注浮时,全然在思考太后会不会对魏亓一不利。
太后并非宋承胤的生母,她曾也背靠世家大族,其父是陪先皇的开国元勋,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没落了,整个家族树倒猢狲散,销声匿迹。
而宋承胤母妃薨世,他作为先皇不受宠的儿子,草草过继到刘氏名下。
两人仅差四岁。
刘氏自家族破败,低调行事,本以为会在宫中就此终老。
不想宋承胤在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
她也一路荣升到太后的位置。
因此她不敢过多参与前朝之事,宋承胤与她没感情是其一,其二是她背后没有任何势力,不足以支撑她兴风作浪。
宋景禾一路提着口气,不成想匆匆赶到慈宁宫看见的是一派祥和的场面。
“魏大人这么晚到哀家这,有何贵干?”
魏亓一勾着唇角,正在给刘宣捏肩揉背,看见宋景禾穿着紫色蟒袍,意味深长的挑了挑眉。
“……回太后的话,奉皇命找嘉茵公主。”宋景禾如何也没想到魏亓一会哄太后开心。
简直措手不及。
“天色这么晚了,央央也累了,随魏大人去吧。”
“明日儿臣再来陪你。”
宋景禾百思不得其解,魏亓一用了什么手段把太后捋顺的,看起来很是喜欢他。
之前太后从不亲近任何一个皇子,更别说皇女。
“你和太后说什么了?”走出慈宁宫后,宋景禾问。
“你一个狗奴才,胆敢质问本宫?”声音不大,却带着几分震慑力。
宋景禾一噎,静了几秒。
心里默念三遍,他摔坏了脑袋,不能同他一般见识。
她咬紧牙关,重新询问:“请问公主是和太后产生争执了吗?”
“这不是你个奴才该管的事。”
宋景禾沉默。
她现在憋屈的要死,明明自己才是公主,现在困在魏亓一的身体里,被他一个奴才劈头盖脸的数落。
浮时在前面掌灯,有些听不下去出声说道:“主子,是奴才找魏大人帮忙,他为了你特意来的......”
“喔......”魏亓一拉长音,狭长的双眸看向宋景禾:“所以不是皇上找我?”
灯笼被风吹的忽明忽暗,宋景禾看着那双像狐狸般的眼睛。
莫名的,她能想象到在这皮囊下,属于魏亓一的灵魂带着几分狡黠的坏笑。
宋景禾忽地有些恼怒。
“公主自便。”
她扔下一句话,加快了脚步。
本就不想在这魏亓一身上多耽搁,从长生殿出来她本欲去掖庭狱,看看西厂抓到的劫匪审到什么结果了。
“魏大人,等等。”魏亓一提着裙摆,追上宋景禾:“大人不是一心想把本宫送去夫余国,怎的如此好心来解围?”
宋景禾掀起眼皮,凉凉的看了一眼魏亓一。
缄默。
见她不语,魏亓一不经意的上扬,带着几分戏谑。
“本宫听说......”他停顿了几秒,见宋景禾看过来才继续说:“说你曾经在本宫宫里当值过几个月......”
宋景禾蹙眉:“怎么?”
三年前的灵魂互换,她没法才让魏亓一把自己调到昭和殿,不然两人没办法伪装灵魂对调之事。
太过骇人听闻。
“还听说......”
魏亓一继续卖关子。
宋景禾注视着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觉得自己那张脸,如此面目可憎。
“听说什么?”她不耐烦。
像是达到目的,魏亓一露出酒窝:“听说你曾日日夜夜伺候着本宫。”
明明她心知肚明两人为何那般,可对于失忆的魏亓一,好像真的笃定两人曾有过什么。
这种感觉......
不行,她明天得去太医院问问,公主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
“你承认吧。”
“什么?”宋景禾问。
“你很欢喜吧?”
她现在就去太医院。
魏亓一简直拿着她公主的身份过的如鱼得水,胡作非为!
“素荏,把灯笼递给我。”魏亓一接过灯笼,暖光在两人之间散开。
黑夜像是批了一层柔和的外衣,突然闯出的光亮像是暧昧的点缀。
“诶?魏大人,你脸红了?”
“呵,气的。”
魏亓一提灯站在原地,光照亮他素白裙摆,脸颊隐匿在暗处。
他说:“所以你不曾对我有过欢喜?”
他没说本宫,没说大人。
声音仿佛隐匿着失落。
宋景禾蓦地瞳孔一缩,脑海里闪过一些零碎片段。
“公主自便。”她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犹豫。
三年前的魏亓一,说出的话句句夹杂着隐晦的暧昧,明里暗里带着勾引,可现在愈发大胆。
甚至无论他有没有记忆都不觉两人身份不匹配。
记得两人刚发现灵魂互换时,魏亓一还算冷静,以公主身份便利将她调到昭和殿。
那年宋景禾十六岁,很难接受用太监的身体活下去。
她不了解魏亓一,不知道他会不会用她的身份做一些出格之事。
她不吃不喝躺了三天,不敢面对茅房。
“公主,不然奴才帮你......?”魏亓一站在茅房外。
宋景禾不愿面对顶着她脸的魏亓一。
“走开。”
“公主?......”魏亓一追赶从茅房出来的宋景禾。
她止住脚步,恶狠狠道:“你不准去茅房!”
“哦,可是......奴才已经去过了。”
“闭嘴!”
宋景禾面红耳赤,愤愤堵住耳朵。
从未见过男人身体,一夜变成了太监,感受他的残缺,还不知道会不会换回去,身心双面打击。
宋景禾绝望到一蹶不振。
还因为担心别人发现,不得不日夜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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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伺候在魏亓一身边,与她自己那张脸朝夕相处。
“公主,您如此贴身伺候,外面怕是会传闲话了,等以后换回身体奴才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什么闲话?”
“你说呢?”
宋景禾停下扇扇子的手,目光迟疑的看着魏亓一。
后者清润的眸子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你和我?”宋景禾指着自己,嗤笑道:“太监和公主,岂不是天大的笑......”
尾音戛然而止。
看着他僵在唇角的笑意,她不自然的清清嗓子:“我没那个意思......”
“是啊,奴才不过是个阉奴,成为公主的裙下臣,还真是不够格。”声音幽怨婉转。
宋景禾哑口无言。
无论如何说都解释不了她并没有歧视他的意思。
那时候的她在想,因为第一次见到魏亓一的场面冲击太大,以至于多年来都对太监带有同情心。
魏亓一在和她灵魂互换后也没有任何过格行为。
规规矩矩听从她的安排。
总之,那时她并不讨厌魏亓一。
晚风轻拂,荷花香气扑鼻,宋景禾站在荷花池边,双手缓缓捏紧。
那时她年少无知,不知魏亓一诡计多端,以退为进骗取她的同情心,徐徐诱之,让她用愧疚心甘情愿成为他的跳板。
呵,魏亓一善于伪装,最爱站在女人肩膀向上爬。
她可不是三年前的宋景禾。
他言辞勾引,不管是蓄意还是失忆无知。
她都接招,这次就看看鹿死谁手!
想清楚后,宋景禾深深吸口气,感觉肺腑都通畅了。
站在荷花池边,看着满池含苞欲放的荷花,猛然想起三日后就是一年一度的春日宴。
权臣世家贵女都在明单里,流程她最熟悉不过。
赏荷花,吃藕饼......
荷花?
她想起那张密信,荷花女人。
看着满池荷花,陷入沉思。
荷花如果是对应春日宴的话,那么女个女孩又是……
宋景禾!尾字谐音?
难道说那封信里想传达的是......春日宴,刺杀宋景禾?
她心头一跳,仿佛窥探到一角不属于她该知道的秘密。
如果薛煜真要入宫刺杀她,还何至于出去找他的罪状。
甚至还会解决掉魏亓一。
简直是一石二鸟!
宋景禾边思考边向掖庭狱的方向走。
昭狱在夜晚散发着阴森寒气,宋景禾向看门侍卫示意,往里面走,她不适宜的想起薛煜被缝起的嘴。
是谁给他的刺杀任务?
难道......薛煜真的卖国通敌?
杀了她阻止两国和亲吗?
可杀了她还有别的适龄公主......
宋景禾越发疑惑,这些疑问在心底盘旋,没注意狱头带他走到最深处。
狱头打开门后,垂头退到一边:“大人,这几个人就是劫持公主的劫匪。”
宋景禾心不在焉的扫一眼,三个男人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
月光照在他们脸上,青灰一片。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全身汗毛竖起,宋景禾及时收住脚:“卷宗拿来。”
没得到回应,她侧头看去,哪还有狱头的影子。
刚刚有人不觉得,此刻宋景禾只觉阴冷,鼻尖萦绕着一股腐朽的腥臭味。
她环视一圈,不见人影。
为了给自己壮胆子,她敲了敲铁栏试图叫醒三个劫匪:“醒醒,你们醒醒。”
无人回应。
宋景禾呼吸凝固,目光死死盯着三个黑衣人。
他们胸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死了一般。
面前三个死人......
她精神高度紧张,耳边细小的声音无限放大。
似暗夜里蛰伏无所双眼睛,在等待时机出击。
忽然,宋景禾猛地转过头。
9. 不利
窗棂外,一抹暗色剪影闪过,随之传来两声轻轻敲击窗框的声音。
声音不轻不重,刚好传到床榻躺着人的耳朵里。
魏亓一坐起身,拎起榻边的外套披上,他走到窗边回应般用食指敲了两下。
随着声音落地,一个如鬼魅般的男人跪在他面前。
“大人,属下来迟。”
魏亓一顺势坐在窗边,垂眸静静看着暗卫司刹。
气氛沉重压抑。
司刹匍匐在地,感受到自家大人周身散发的气息,匆忙开口:“属下已经查明,皇上暗中建造了一支新组织,只听命于皇上,正在招贤纳士,寻找有武功之人。”
魏亓一不觉意外,只不过——
“本督给你的任务,你用了多久?”
司刹如实禀报:“三天。”
“剩下的两天你在哪?”
“……大人,属下对后宫不熟悉……不小心……”司刹一身黑衣劲装,一方黑布挡住口鼻。
仅露出的眼底,藏着一抹厉色。
司刹是他暗中培养的暗卫,直接听命于他,他在事先把灵魂互换的事情告知于他,以备不时之需。
魏亓一抱着肩膀,漫不经心的看向司刹:“你去吧?”
“去哪?”司刹僵住,大人用着女人的嗓音更显阴郁,仿佛在说,去吧去死吧。
“去报名。”魏亓一饶有兴致的勾起唇角:“说不定以你的技艺,能在里面谋个一官半职。”
“大人……”
“就这么定了。”
司刹不明白魏亓一的意思,忍不住抬头望向他的眼睛,目光对视的一刹那,他被眼前人震慑到。
魏亓一下发的任务大部分都在宫外,宫内人见的少之又少,可眼前这位公主的皮囊配上魏亓一的神态,还真是……惊艳。
“还不下去看什么?”
魏亓一阴冷的嗓音响起。
司刹利落低下头:“大人,刚刚属下路过掖庭狱,暗中看见杨福架着公主,似乎是因为劫匪死了一事。”
魏亓一幽暗的眼底闪过一丝暴戾:“他怕是觉得自己过的太过安生。”
他本就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利刃,两年内树敌无数。
宋景禾一介女流,从未走出过后宫,不懂的弯弯绕,顶着他的脸就如行走在刀尖上。
司刹:“恐怕杨福要对公主不利。”
——
掖庭狱。
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听声音至少有十个人之多。
宋景禾飞快的看了劫匪一眼,脑子里闪过这几日的片段。
在愈发紧张的氛围下,她头脑反而清明。
联想到眼前这三具死尸,和突然消失的狱头。
随着答案越来越接近,宋景禾睁开眼睛。
是西厂提督要陷害他!
她此时在昭狱最深处,想要出去除非会盾地术,看着周围的石墙,看来此刻除了当替罪羊别无他法。
想必杨福精心设埋伏,就等着她跳进去。
明晃晃的火把如长龙一般顷刻间跑到宋景禾面前,杨福扶着肚腩带着小人得志的笑:“魏大人很闲吗,这么晚不睡来昭狱?”
他笑的得意,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宋景禾抱着肩膀,勾唇冷笑。
她不搭腔,杨福也不在意。
自魏亓一坐上东厂提督之位,两人斗智斗勇两年,这小子阴险狡猾从未落到他手里,这还是头一遭。
杨福挥挥手,两个太监跑到尸体面前,用手指探脉搏,随后看向杨福摇摇头:“大人,死了。”
“哦?怎么刚刚本督来的时候人还好好的,现在却死了?”
宋景禾嗤笑:“杨大人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她自上而下打量一圈杨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福朗声大笑:“魏大人真会说笑。”
“这眼看着马上就审出结果了,魏大人你一来犯人就死了......你说......”
宋景禾不愿再看他那副嘴脸,蹙着眉头道:“杨大人言之过早,皇上自有定夺。”
“是是是,还请魏大人和本督走一趟?”
没人敢碰“魏亓一”,只能等在一边。
宋景禾目光微凉,率先走出昭狱。
她其实心里发虚,魏亓一刚当上东厂提督那会,宫里甚至还流传他与父皇的绯色艳闻,就因为他皮相过于丽,升的官职又太快。
时间久了,父皇依然正常宠幸妃子宫女,这些流言便渐渐被人淡忘。
可父皇对魏亓一的态度,她始终未摸透。
说不清道不明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似长辈又似君臣。
“还请皇上明察,自抓到劫匪以来,奴才几乎日夜蹲在昭狱,眼看着撬开了这几个歹人的嘴,偏偏魏大人去了一趟昭狱,他们竟莫名其妙的死了。”
杨福跪在大殿正中央,言之凿凿,满目沮丧,仿佛差一点就接近劫持公主的真相。
宋承胤靠着软塌,穿着一身明黄的里衣,眼底带有惺忪的余韵,他的目光在杨福身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魏亓一”。
“不如魏卿说说这么晚去那昭狱做什么?”
宋景禾跪在杨福旁边,眼看着他磕头时藏在嘴角得意的笑,那种笑就像他凭空多出个几一样。
可怪也只怪她的掉以轻心,着了杨福的道。
她暗暗瞄了一眼父皇的脸色,后者紧皱着眉头显示他的不耐烦。
想必也好不到哪去,带病批了一天奏折不说,刚刚歇下就被他们吵醒。
宋景禾闭了闭眼,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不如狡辩还有一条活路。
“皇上明察,奴才不过是想去看看杨大人审到什么程度,可奴才刚到那,连牢房都没进,杨大人就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进来了,仿佛就是再等奴才一般。”
杨福诚惶诚恐的抬起头:“魏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污蔑你吗?太可笑了!”说罢,挪蹭着膝盖面向宋承胤。
“皇上奴才冤枉,明明奴才去的时候看见魏大人刚从牢房走出来,而且......还有人证!”
听见人证两个字,宋景禾睫毛一颤,看来今晚注定不得善终。
她偏偏只身一人去的昭狱,甚至没有任何人能证明她没进去过。
宋承胤扬了扬下巴:“带上来。”
狱头在众人的注视下跪在大殿:“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行了,说正事。”宋承胤不耐烦的打断:“你可是亲眼看见魏亓一进的牢房?”
宋景禾侧头,目光在狱头和杨福身上打转。
她自知情况于她不利,若此时再不挣扎一番,当真是任人宰割。
在狱头开口前,她沉声警告:“你可要想好再说,若是被有心人收买,做假证,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
“魏大人这是在威胁他吗?”
宋景禾冷哼:“若是威胁便不以他项上头来威胁,想必威胁人这一套杨大人比我清楚。”
“闭嘴,让他说。”宋承胤疲惫的揉着太阳穴。
宋景禾和杨福同时噤声,互相瞪对方一眼,双双别过头。
“回皇上的话,属实是奴才带魏大人去的牢房,奴才开了门等魏大人进去,奴才就退下了,其余的奴才一概不知。”
“是这样吗?”宋承胤问。
“不是!他下去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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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奴才还站在牢房外,奴才本就无意进牢房,是他擅作主张的打开牢房门。”
“仅凭魏大人一面之词?”杨福话锋一转,笑道:“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你向来自诩百战百胜,怎的在抓劫持公主的劫匪时失手了?”
“这不得不让人怀疑魏大人别有用心!”
说得好啊,说的太好了。
宋景禾苦笑,这还真是让人无力反驳。
静了几秒,宋承胤眼睛微眯,隐隐透着几分不悦:“魏亓一你可还有话说?”
宋景禾垂眼,良久,她缓缓磕了一个头:“回皇上......”
“等等——”
一道温润的嗓音打断宋景禾即将说的话。
在大殿里掀起阵阵涟漪,像是平静无波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男人不疾不徐的走到大殿中央:“微臣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一袭白衣胜雪,银色白发被一支黑色木簪挽住,缥缈随意。
宋景禾从未见过此人,但是从头发来看,能在宫中进出自由且如此打扮的,唯有一人有此殊荣。
是观星监的国师温渡。
此人年岁约三十,精通天文地理,占卜以及识心术,可谓是神通广大,是在宋承胤还没继位时就已经帮助他占卜之人。
宋承胤坐稳皇位也有他的功劳。
宫里相传,他是因为泄露太多天机而早生华发。
若不是宋景禾今夜见到他,不会想到他面容如此年轻,仿佛定格在十八岁一般。
“这个时辰前来,温爱卿可是有要紧事?”宋承胤支起身子,一扫刚刚疲态。
“微臣夜观天象,恐有变故,特此前来请陛下单独一叙。”
众人心里一惊,如果没有重大事情,温渡绝不会这么晚来长生殿。
宋承胤将众人晾在大殿,带着温渡匆匆去了内殿。
“魏大人可真是福大命大啊?”
杨福笑里藏刀,臃肿的体态也挡不住他骨子里的阴狠。
宋景禾刚经历一圈鬼门关,不愿与他在嘴上逞能,只是淡淡的挪动到离他更远的地方,甚至皱着眉头在鼻尖前扇了扇。
太监对这个动作最熟悉不过。
杨福脸色霎时变得宛如锅底,豆大的眼睛燃烧着熊熊烈火,咬牙切齿的说道:“魏大人还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宋景禾不以为意,首先她不是太监,其次魏亓一很干净没有味道,甚至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沉香。
而杨福像是常年浸泡在尿液里一般,身上的味道浑浊夹杂着汗臭。
她做如此动作并非侮辱他,而是真的很难忍受。
不知道他的那些对食是怎么与他同床共枕的,杨福在宫里找过至少三个对食,全部死的离奇,不明不白。
他位高权重压下,并没有闹到皇上面前去。
宫里人命,如同草芥,死几个人罢了,太过寻常不过的事,随便找了个由头便草草把尸体扔到乱葬岗。
太监坐到这个位置,找宫女做对食皇上也是默允的。
不过魏亓一倒没听说找过对食......
喔——想必是娴妃不应允?
宋景禾挑眉,也是,靠着人家上位,总不能没个两年就移情别恋了。
“真是笑话,这年头还有太监嘲笑另一个太监的怪事。”杨福越想越气,忍不住讥讽道:“得意吧,本督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杨福小声道:“待会可别吓尿裤子了......小白脸。”
宋景禾未说什么,只听见大殿外一阵喧嚣吵闹。
“嘉茵公主,皇上在处理政务,没有通传您不能进去......”
魏亓一?他来做什么?
10. 昙花
魏亓一被侍卫拦在殿外,昏暗的廊下与灯火通明的大殿形成了鲜明对比,屋里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眼眸比夜色更浓郁粘稠,盯着杨福宛如他已是将死之人。
他不能坐以待毙,又不想前功尽弃,可除了他没人能救魏亓一这个身份,在宫中四面楚歌,不趁机落井下石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可如若迈出今晚这步,装失忆这件事便不攻自破。
那精心设计的灵魂互换后失忆又有什么意义?
他目光缓缓移到宋景禾身上,她顶着他的脸跪在地上,充满敌意的脸上满是探究,莫名的他仿佛穿透她的灵魂,看见她单薄的身躯。
不然......
“何人在此喧哗?”高忠德从内殿走出,望向殿外。
魏亓一侧过身单手堵住侍卫的嘴,伸出食指缓缓抵在唇中,短促的“嘘”了一声。
侍卫会意后点头,等魏亓一放开他后,连忙回话:“回高大人的话,无事。”
魏亓一垂眸看着刚刚放在嘴唇上的食指,温软的气息迅速在手掌扩散,整只手如同麻痹般僵硬。
宋景禾看着一闪而过的魏亓一,诧异的拧起眉头,还未深思就看见高忠德从内殿重新走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各位大人请回吧,皇上要就寝了。”
“什么?”杨福讶异的抬起头:“还有事情未处理完,怎么......”
“咱家只负责通传,杨大人所言还请则个过问皇上。”
虽然不解温渡会与父皇说些什么,但是宋景禾还是松了口气,仿佛悬在头顶上的刀又离自己远了几分。
她站起身与杨福擦肩而过,无视他因为羞恼而涨红的肿脸。
“你真觉得今日皇上没处决你就万事大吉了?若不是温国师来了,你以为你还能安稳的站在这吗?”
杨福追在她后面,在她耳畔低声说。
一瞬间脖颈如盘踞着一条毒蛇正吐着蛇信子。
宋景禾快速躲开,紧锁双眉略带愠怒:“你又如何知道温国师此番前来,会不会就是说此事的?”
“杨大人,事情的真相皇上不知,不代表某些有心人也不知道。”
她向来不主动与人为敌,可此番杨福连表面的太平都不愿意演了,明目张胆的撕破脸,她可以退但也该有限度。
杨福眯着眼睛,考虑她说这话的可能性。
忽地笑开了:“魏大人还真会往自个脸上贴金,堂堂连皇帝都要给三分薄面的国师,有什么理由帮你一介宦官?”
“呵。”宋景禾神色从容,抱着肩膀冷笑:“那就得杨大人自行分辨了,怎么温国师一来皇上就不管此事了?”
“兴许是温国师占卜到国事,需要秉烛夜谈呢?”
宋景禾眉头轻轻一挑,嘴角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杨大人如此以为便是如此吧。”
见他眼睛里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显然是被她唬住了。
也不过如此,堂堂一个西厂提督竟被三言两语所干扰心神,魏亓一是怎么容忍这样一只苍蝇在他身边嗡嗡了两年之久。
想起魏亓一,她看向刚刚他站的位置。
空无一人。
转过头欲走之际,余光中一抹白色剪影在拐角处闪过,再看去时却什么都没有。
......
晨曦照射在镜前,氤氲中灰尘在空中漂浮。
男人逆光站在镜子前,光影折射在他下颌,微微鼓起的喉结上下滑动。
宋景禾扶正黑色官帽,默默叹息,镜子前的她眉眼沮丧,就连唇角都微微向下,整个人被焦虑的情绪包裹。
平日里魏亓一昳丽多情的容颜,惯是带着几分似笑非笑,仿佛所有事都游刃有余,而此刻被她的灵魂占据,显得很是颓唐。
宋景禾在上朝前磨蹭了足足一刻钟,手动抚平眉间褶皱,在眉心痣上微微一顿。
恍惚一瞬,忽地像烫手般果断挪开。
仿佛触碰了当年的温度一般,让人窒息。
三年前她也曾触碰过这颗小巧的痣,不过是在灵魂换回去之后。
夏日宫中冰鉴有限,宋景禾便带着浮时魏亓一等人,偷偷去冷宫旁边废弃的幽静宫避暑。
虽然破败荒凉,但好在是个酷暑清凉,无人问津之地。
那日她在床榻翻着陈行之送的百花册,里面有一种花吸引了她的视线,名为昙花。
她用食指点着下巴,疑惑着自言自语:“昙花又名月下美人?生长于高温地带,根茎为绿色,叶瓣白色承短渐尖活成柄状?”
“只在夜间绽开,仅两个时辰便迅速衰败。”
“那是什么样子?”
宋景禾在脑子里幻想,仅是想个雏形就已经让人惊艳。
她唤着浮时:“给我准备笔墨。”
不多时,魏亓一端着笔墨纸砚走进内殿。
她一股脑从榻上爬起来,等他磨墨的途中视线都没从书上移开。
“主子看的什么书?”魏亓一眉眼低垂,不疾不徐的重复着磨墨的动作。
宋景禾心不在焉的回道:“百花册。”
“所以......”魏亓一指尖一顿:“主子是要画花?”
“嗯。”
屋子安静下来,唯余翻书页和石堰磨在磨盘的声音。
一下午宋景禾不厌其烦的在宣纸上勾勒着,脑海里幻想的昙花,直到最后一张宣纸用完。
她愠怒的把作废的画团成一团,扔到了窗外。
靠着椅背泄气般叹口气。
“主子可是画的不满意?”魏亓一出声询问。
宋景禾头脑放空,视线飘到他脸上,顺着他的脸颊看着他仍然在重复着磨墨的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已然浮现斑斑血迹。
“不画了,你别磨了。”宋景禾瞬间神魂归位:“你不知道你手坏了吗?怎的不换人来?”
魏亓一乌黑深邃的双眸微抬,眼底闪烁着几分深意:“公主心疼了?”
宋景禾已经免疫他偶尔的出言不逊,甚至已经不觉冒犯,仿佛这样对话才是寻常。
她抱着书打算重新回榻上,只是让他下去。
“等等......”魏亓一出声阻拦。
宋景禾侧过头:“?”
“不若公主将书给奴才看看,兴许奴才可以发现与主子不一样的见解,这样才更容易画的出来。”
宋景禾迟疑的注视他,只看见他深邃眼底的笃定。
算了,反正闲来无事。
“可是没有宣纸了。”
天色已晚,浮时和素荏早已回昭和殿准备吃食了,没有人再去给她弄宣纸了。
“无事,奴才有办法。”魏亓一接过她手里的书,而后又将细尖毛笔递给她。
“干什么?”
“奴才说你画,这样岂不是更容易。”
“画哪里呀?”
烛火摇曳,魏亓一在宋景禾的注视下,缓缓的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他妖冶的瞳眸像是无尽深渊,那般注视着她。
如痴情人看着爱人那般缠绵悱恻。
宋景禾不解:“画你额头?洗不掉怎么办?”
一句话将暧昧氛围打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魏亓一勾着唇,似是无奈般轻笑:“可以洗掉,主子放心,而且奴才的皮肤定然是比那宣纸好上百倍,保证一次便成功。”
还没等宋景禾想清楚,他端着书蹲在她面前。
自下而上的将额头递在她的笔尖前。
“画吧。”
他吐字尾音很轻,似是劝慰又似勾引。
像是把刀递给她,而将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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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她刀下那般。
仿佛在说:杀了我吧,我心甘情愿。
宋景禾打量着他的额头,惊喜的说道:“你这颗痣妙极了,可以当做花蕊!”
魏亓一含笑,隐隐带着宠溺般回道:“是呢,公主。”
她确实嫌弃自己宫中的宣纸,氲的不成样子,画出来的花就像一团墨水堆砌而成,既然有更好的“画纸”,何乐而不为?
宋景禾扬起唇角,眼底满是狡黠,提笔毫不客气的画在他眉心。
魏亓一倒也没开玩笑,当真认认真真的翻译着书里的文言文,变成通俗易懂的话术:“公主,昙花花蕊承丝状,花瓣为弧形,最外层的花瓣是下宽渐上尖。”
她注意力集中,心无旁骛的按他所说一笔一笔画下去。
他白皙的皮肤与墨色交相辉映,触目更加白的惊心。
两人距离拉进,鼻尖萦绕的沉香几乎盖过墨水的味道。
那是她在前一个月灵魂互换时,从自己宫里拿的沉香,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可能灵魂归为后,魏亓一依然在用着这沉香。
她一时分不清是谁身上的香气。
魏亓一稳当的蹲在地上,即使蹲了许久也没有一丝晃动的迹象。
“主子对昙花很好奇吗?”
他问。
“当然,没见过所以好奇。”
“那主子想看吗?”
“废话,不想看为何画出来。”说话间,她眸子一动猝不及防的和魏亓一对视上。
他一双桃花眸带着难以言喻的光,徐徐善诱般吐出:“昙花一现罢了,不如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宋景禾挪开视线:“因为特别所以珍贵。”
“......”魏亓一睫毛轻颤:“所以要如此这般,才能在公主那里称之为特别,以至于不厌其烦......”
“画好啦。”宋景禾惊喜的端详着面前的昙花,她两指夹着毛笔,沉吟道:“这应该就是昙花了吧。”
被她打断,魏亓一眉尾微微扬起,故意压着嗓子问:“好看吗?”
“好看......”她指的是花。
他伸出手牵起她的袖子,将她的手肘举到他眼尾处。
感受到手底的温热,宋景禾才意识到手指已经抚到了他眉心痣,未干的墨沾染到指尖。
他全程蹲在地上,宋景禾也一直垂着头。
下一瞬,魏亓一蓦地跪在地上,支起身体。
宋景禾来不及躲闪,两人鼻尖几乎贴在一起。
因为他的动作,昙花被她手指划蹭,晕开成一片黑墨。
四目相对,魏亓一古潭一般的眸子格外暗沉,如同浓墨滴入一滴清水,迅速晕染开来。
眼底充斥着侵略之意,可表情却如同稚子一般。
他微微仰着头:“若以稀为贵,那奴才在公主心里是野草还是昙花?”
魏亓一平常说话时,惯是捏着嗓子声音尖细。
此时嗓子故意压低,如清冽的山川湖水,清透中带着回响。
距离太近的缘故,宋景禾眼前失焦,她没有躲闪,就那般看着魏亓一,最后定格在近在咫尺的唇畔。
她用沾染墨汁的手托起他的下巴,呵气如兰:“很热吗?”
他鬓边挂着星星点点的汗珠。
魏亓一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仅仅也只是一瞬,唇畔缓缓勾起一抹笑意:“还好,公主是在关心奴才?”
“野草也好,昙花也罢,至少是真实存在的。”宋景禾松开他的下巴,缓缓坐起身,低垂着双眸,眼底漆黑如深渊。
她说:“本宫喜欢真实的哪怕短暂昙花一现。”
“你到底耍了什么手段?”杨福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宋景禾思绪被打断,迷茫的望向他。
“?”
11. 宫宴
杨福看着这张让他恨得牙根痒痒的脸,此时正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花了一大笔钱找这三个人假扮劫匪,若迟迟审不出结果,皇上必定有所怀疑,他绞尽脑汁想出了绝妙之计。
既可以让魏亓一倒台,又可以将劫匪之事洗脱关系。
本想让下人勾引魏亓一去掖庭狱,可没想到他主动跳进自己精心设计的陷阱。
怕皇上发现尸体不对劲,抓到魏亓一的那一刻就让下人去将尸体埋了。
所有事情都朝着他预想的方向推进。
偏偏中途出了个温国师。
早朝皇上让六扇门的人前来禀报,说已经查明事情真相。
“经过尸体检查,臣以为那三具尸体已经死亡十二个时辰之久,是在东厂提督大人去掖庭狱之前就已经死亡,初步判断是咬舌自尽。”
皇上高座在龙椅,手缓缓抚着龙头,意味深长的看着杨福说道:“爱卿可是听清楚了?劫匪不过自尽,下次可要调查清楚,勿轻易污蔑他人,省的伤了同僚间的和气。”
“你这几日就好好歇息歇息吧。”
此事不仅放在了朝堂之上,还说的这般毫无转圜的地步。
杨福诚惶诚恐的跪下应声。
那些劫匪根本就是他喂下的穿肠毒药,哪来的咬舌自尽,恐怕皇上连尸体都未找到,不过是存心包庇魏亓一!
宋景禾本以为此事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杨福重重举起,却被皇上轻轻放下。
可......看昨夜皇上那般表情并非对魏亓一格外关照的样子。
而且以包庇扰乱和亲劫匪的罪名扣在他头上,涉及到国事,无论几品管员也难逃革职调查。
还是真的如六扇门那样所说?
又或者是......温渡说了些什么?
难道温渡与魏亓一暗中交好?
越来越多的问题在心底盘旋,可没人来解答。
她像个行走在云雾迷蒙里的人,身前雾蒙蒙,身后光秃秃。
这一切宛如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沉重喘不过气。
——
“公主,你穿这件衣服吧。”浮时拿着一件粉红织锦流云裙,她对着阳光下晃了晃,裙摆刺的流云图案随着她的晃动,仿佛真像云一般。
“你穿这件参加春日宴,一定会艳压群芳的公主。”
魏亓一透过镜子扫了一眼,淡淡的说道:“找件暗色的。”
“什么嘛。”浮时小声抱怨。
这件是公主及笄皇上赏赐的,压箱底好几年了,从没见主子穿过,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家不爱艳色,偏偏穿那些失宠妃子都不爱穿的素色。
魏亓一看着镜子里,素荏梳的随云鬓,正在簪朱钗。
这张脸还真是如何看都足够赏心悦目,明明是萧家的后代,同萧玉娴般长了一双狭长的凤眸,可偏偏在宋景禾脸上,少了那股子妖艳妩媚。
多了几分清纯灵动,狭长的眼眸加上如此神色。
比带有冲击的妩媚勾人的多。
魏亓一到达风阙阁时,妃子贵女都已经入座。
一年一度的春日宴,正是这些妃子贵女层出不穷出风头的时候,如若有个妃子穿的戴的有什么新花样,不仅风靡后宫,甚至还会蔓延到宫外。
“嘉茵公主驾到!”
正在交头接耳的贵女们纷纷福身:“参见嘉茵公主。”
风阙阁由四根柱子撑起,通体墙壁由红蓝金色打造而成,四面无墙壁,坐在大堂可以环望四周风景,向南朝北可以一眼望到整个池塘的荷花。
大概可容纳上百人,春夏秋的宴会几乎都在这里举行。
“妹妹来了。”舒婉牵起魏亓一的手:“前阵日子本宫才听说和亲之事,甚至还遭遇劫匪受伤,妹妹受苦了。”
“不知妹妹何时动身?”
魏亓一面目疏离,抽出手,皮笑肉不笑的说:“皇姐有心了,你既然叫我妹妹,想必是舒婉公主吧。”
她惊呼,一惊一乍道:“原来真的失忆了。”
魏亓一将视线放在她身上,舒婉公主不似她名字那般,甚至是截然相反。
她的事迹许多人都知晓,早年她就搬进了公主府,若说是公主府其实不然,不过是皇上赏赐给她的一座私宅。
在府邸养男宠,挥霍无度。
宫外口口相传,宋承胤早就知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不计较罢了。
魏亓一从未见过她,现在看来当真如所说那般。
身上的气味浓烈,身子骨比妇人还要软上几分,眉眼虽平平无奇却眨眼间都流露着勾人的意味。
“皇妹你知道吗?”舒婉凑到他耳边:“父皇给六妹赐婚了。”
六公主......那不就是继后女儿,安平?
魏亓一眸子里闪过一抹幽光,继后还真是急不可耐。
没人能做皇上肚子里的蛔虫,哪怕是继后也不例外。
她用六公主来试探,无论皇上同不同意,她的女儿都嫁定了。
可嫁到幽都和嫁到夫余国,哪头轻哪头重皇后心里还是有数,至少还有余地选择嫁给哪家公子。
“你猜都猜不到皇上将六妹指给谁了。”舒婉卖关子。
刚刚她说的时候,魏亓一脑子里就已经有大概人选了。
这些重臣子弟中是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可宋承胤决不允许公主嫁到位高权重的大臣家,可又不能下嫁。
无非就剩那几个徒有虚职的大臣。
“怎么一点也不好奇啊,真没意思。”舒婉见他不搭腔,兴致缺缺的拿起酒杯小酌一口:“是惯与你交好,陈国公家的小侯爷。”
魏亓一支着左腿半靠在椅背,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意味深长的轻叹:“是吗?还真......不错。”
看着“宋景禾”如此豪迈的坐姿,舒婉咂舌:“听闻夫余国民风奔放,妹妹你是为了提前适应才变得如此不拘小节?”
“诶......说夫余国的男人各个身高九尺,那物件惊人,不如姐姐替你去和亲?”
魏亓一慵懒的掀起眼皮,舒婉满面霞光,简直色喻熏心。
真不知道太后和先皇,皆是谨慎聪明的人,是如何生出这个酒囊饭袋。
自小在宫里长大,没有贤良淑德就罢了,连作为公主最基本的端庄礼义廉耻都没有。
不过......魏亓一眼底暗光一闪而过。
再抬头时扬起唇角:“皇姐,自我受伤宫里的事都不记得。”魏亓一顿了顿,眉睫低垂,露出迷茫的样子:“时长觉得陌生,没有个贴心人,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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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话都要小心翼翼的。”
他适时给舒婉斟满酒:“可一见到皇姐就觉得亲切,皇姐如此善解人意心地善良,想来是在失忆之前就与姐姐交好的缘故吧。”
舒婉心虚的挠了挠眼睑,宫里的公主多了去了,她甚至有时都记不清谁是谁,就比如她只知道面前的人是大公主,其余的就是和亲之事了。
宫里人情淡漠,不过都是泛泛之辈罢了。
可被人夸哪有不接受的道理,她点头连连应是。
“既然如此,若妹妹有什么不懂不明白的问皇姐,皇姐是不是会给妹妹解答?皇姐神通广大,想必在这宫中就没有皇姐所不知道的吧?”
魏亓一用中指临摹着青花瓷杯边缘,一圈又一圈,眉眼含笑却不达眼底。
仅用三言两语便将舒婉夸得晕头转向。
她笑的合不拢嘴,连连点头:“当然啊,妹妹你尽管问,姐姐我绝对知无不言。”
魏亓一向前探身,用着两人刚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前几天我在宫里散步迷路了......皇姐你知道那个月胤阁吗?”
“知道啊,怎么了?”
“听说先皇忌讳西南角,本来是有妃子居住的,后来渐渐地便废弃了,景色荒凉寥无人烟,可那日我路过竟看见里面有烛火幽光。”
舒婉向嘴里扔葡萄的动作一顿,随即严肃地说:“和我说也就罢了,和别人千万别提月胤阁三个字。”
“皇后娘娘、娴妃娘娘、安平公主驾到!”
看来月胤阁那位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连这个口无遮拦没什么脑子的舒婉都忌讳到闭口不谈。
魏亓一收起笑意,目光在刚进来的三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身上绕。
皇后身着鎏金色凤袍,缎面上绣着百鸟朝凤,脊背笔直,饱满的脸颊尽显仪态万方。
论身姿才情以及家世,皇后俞莲舟都配的上继后的位置。
她的父亲是前朝都察院左都御史,也是为宋承胤继位添加了浓墨淡菜的一笔。
如果说前皇后萧云淑是发妻,陪着宋承胤从无到有,那俞莲舟就是陪着宋承胤渡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时期。
在众皇子明争暗斗时,是她用毕生所学来开导宋承胤,甚至她的父亲都在那场皇位之争里为了宋承胤牺牲了,她也坚定地一步步扶着他走上皇位。
两人虽不及当年那般恩爱,但宋承胤却常觉得亏欠与她。
“大家不用拘束,坐吧......”
魏亓一趁熙攘时站起身。
“你去哪?”舒婉问。
他没回头,带着素荏走出风阙阁。
风月无边,可他没兴趣赏花望月。
打探不到想知道的事情,虚与委蛇毫无意义。
天色渐暗,整个皇宫渐渐笼罩在月色之下。
曲径通幽的小路,两边布满青松,在春日夜晚散发着幽幽凉气。
魏亓一穿着一袭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穿梭在宫与宫相连的小路,为掩藏并没有走官道。
今夜春日宴大部分的妃子与侍卫都去了风阙阁,注意力也全都放在了宴会之上,是去月胤阁的绝佳时机。
他穿过乾拱门,随着距离月胤阁越来越近,他的脚步愈加愈快。
就在看见月胤阁正门时,他猛地顿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