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是个小可怜》
1. 一
秋天是何妙观最讨厌的季节。
葳蕤繁茂的夏日远去,新的学期伊始,再后面便是灰蒙蒙的冬天。数不清的考试和面试,一层层压上来。
为准备保送面试,何妙观已经连续半个月没睡过一次好觉,再这样下去,她真的有点担心自己会猝死。
“妙观,一起去楼上吹吹风吧。”
何妙观揉揉眼睛,抬起头。
站在桌前,穿着浅蓝色校服的男生是学习委员周子叙。周子叙总是在课间来找她,有时是问题目,有时是叫她一起去帮老师批卷子。因此,班上的同学总是打趣说周子叙一定是暗恋何妙观。
周子叙长得漂亮、家境也好,整个年级有不少爱慕他的人,他们也常常来试探何妙观的态度。
但何妙观当然清楚,周子叙根本不可能喜欢她。
“你自己去吧,我还要准备面试。”何妙观摇摇头。
“妙观,你压力别太大。”少年毫不避嫌地拉过女孩细白的手臂,“我妈昨天弄到一份往年的面试题,你陪我吹吹风,我就复印一份给你,好不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何妙观轻叹一口气,跟着他一起往顶楼走。
楼顶是天台,往日一直锁着,普通学生最多只能走到铁栅栏那里。平常晚自习的时候,会有小情侣溜到这里的楼道亲昵,但此时没有其他人,只有凉凉的月光把两人的影子照在楼梯上,拖拽得很长很长。
“满足保送要求的,这一届只有我和你。”周子叙靠在铁栅栏上,漫不经心道,“姐姐,我听说,你从小学起就想去清大。”
何妙观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上,垂着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影子看。
周子叙是她的弟弟,同父异母的弟弟。
何妙观十一岁那年,妈妈发现爸爸出轨。
一同发现的,还有这个仅仅小何妙观一岁的私生子。
那个夜晚,妈妈没说一句话,沉默地收拾行李,第二日清晨便独自离开了家。半年后,两人离婚,爸爸把周子叙接到家里,连带着那个年轻、优雅、满身玉兰香水味的女人。
相较于她,爸爸很明显更偏爱这个弟弟,因为周子叙漂亮、嘴甜、性格讨喜。
每次看到他们三个人其乐融融地在沙发上看电影时,何妙观总是很想念妈妈。
虽然妈妈头也不回地抛弃她出国定居,甚至经常半年一个电话都不打,但何妙观很难恨她。妈妈还在家的时候,从未亏待过她。
至于爸爸……
何妙观对他的情绪更是复杂。
小时候旅游时,都是爸爸把她背在肩上。爸爸总是说,我们家妙观,以后要一直站在高高的地方。可一想起周子叙只比自己小一岁,何妙观就觉得浑身难受。
重组家庭后,爸爸虽然每个月都会给她转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但从不会当着周子叙和继母的面和她亲近,更不会在继母对她冷嘲热讽时站出来说一句话。
“是啊,我妈妈以前就在那里读书。”何妙观迎着少年的目光,很直白地回道。
周子叙轻轻地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颤抖的眼睫,温声道:“可是,每年的保送名额只有一个欸。”
“所以呢?”
虽然周子叙成绩也很优秀,但何妙观还是觉得自己厉害一点。
“别这样看着我嘛……姐姐,你应该听过那些传言,说我喜欢你吧?”
秋风从铁栅栏的缝隙涌进来,把校服的裙摆吹得飘扬,何妙观感到大腿上传来一阵细痒。
“你要是不想听他们乱说,以后少来找我。”何妙观皱起眉,“我也不想听到那些话。”
“哈哈……是么?可你紧张什么?”少年往下走一个台阶,用指尖轻轻抬起妙观尖尖的、白皙的下巴。
轻浮的动作带着羞辱,何妙观不喜欢,抬起手想要推开他,但因为力气太小,一点也推不动,反倒被他反手攥住手腕。
何妙观瞪大眼睛。
“你要做什么?”
在清冷的月光下,他黑色的眼眸很透很透,像是玻璃珠一样,有一种非人的阴森感。
“有没有可能,我是真的喜欢姐姐。只是姐姐不愿意相信呢?”
何妙观愣愣地看着他。
“周子叙,你在发什么疯?”
“没有发疯。如果姐姐愿意和我交往,我就退出保送,把名额让给你。其实妈妈不希望我留在国内读书。参加保送,也只是因为爸爸喜欢清大而已。”
“周子叙!”何妙观蹙起眉,“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不怕我告诉他们吗?”
少年笑起来,被长睫毛包着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姐姐真的要这样吗?他们会相信你的话吗?他们恐怕会觉得是你在污蔑我吧?”
奇怪的、不安的感觉涌上来。何妙观感到一种微妙的紧张,以及少年快要溢出来的恶意。
她想要离开这里,回到教室里去,用力挣扎着。
“你放开我!放开!”
“好吧——”
周子叙撇撇嘴。
突然的失重感让何妙观来不及反应,只能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拽住些什么。可站在楼梯中心,周遭没有可支撑的地方,只能看着少年的脸越来越远。
轻蔑的眼神,嘲讽的微笑,以及轻飘飘的挖苦。
“姐姐不会以为我是认真的吧?”
“真可怜……”
“我会在你的葬礼上好好哭一场的。”
后背磕到台阶后传来一阵锐利的疼痛,接着视野开始旋转,像是被装进滚筒一样,灰水泥墙壁、橙黄的感应灯、花花绿绿的瓷砖都开始扭曲成漩涡。因为疼痛的地方的太多,已经没有办法分辨具体伤在哪里,只有头晕和恶心的感觉,令人想要呕吐。
砰。
后脑勺传来尖锐的剧痛,身体终于停下来。
头发变得黏糊糊的,眼前也开始泛红,何妙观听到女孩们的尖叫声和越来越近的、凌乱的脚步声。
“同学,同学!”
“快去叫医务室的人!”
“同学,坚持住,坚持住……”
意识越来越模糊,视野越来越暗,像是被什么拽着似的,身体不断下坠,下坠。
何妙观闭上眼睛,感受着力气的流失。
濒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好奇怪。竟然没有太过伤心。只是在懊悔自己的掉以轻心,被最讨厌的人杀掉。
唯一的遗憾,或许就是没有再见一面妈妈。
下一刻,一个冰冷的女声响起来。
【欢迎宿主。】
【请宿主根据指引,在截止日期前内完成任务。】
宿主。截止日期。指引。任务。
什,什么?
何妙观的大脑宕机,一时听不明白。
慢慢地,黑暗渐渐消散,刺骨的疼痛感也消失殆尽。温柔的光线落在眼皮上。
何妙观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两张清秀、稚嫩的脸。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啦!”左边的少女哭哭啼啼的。
“嘘,阿葵,你小点声,别吓到小姐。”右边的少女说。
何妙观有些茫然,呆呆地打量起四周。此时大概是正午,阳光充足,房间里很亮堂,不远处摆着一张柏木桌案,案上是巴掌大小的脱胎漆佛。看来她是在某个寺庙里。
【宿主,您如今所在的世界,是一本名叫《冠缨录》的小说。】女声又响起来。
《冠缨录》……
何妙观记得,这是半年前流行的古言小说,讲的是男主杜鹤安,苦心经营斗倒大反派燕之郁的故事。
杜鹤安出自名门京兆杜氏,家境优渥,和名门贵女楚箬兰是青梅竹马。原本他应当顺遂地度过一生,却因为一场意外,双亲离世。经此变故后,杜鹤安被楚箬兰的父亲收为义子,怀着一腔热忱想要辅佐明君,却因为佞臣燕之郁不得伸展抱负,亲朋好友死的死、散的散。
最终,杜鹤安忍辱负重,辅佐新帝登基,并将佞臣燕之郁施以极刑,成为新帝的重臣。
何妙观不是很喜欢《冠缨录》。因为里面有个炮灰女配,和她同名同姓,死得还很凄惨。
炮灰女配“何妙观”是扬州刺史之女,十六岁时,对被贬到扬州的杜鹤安一见钟情,不惜为他一人来到长安,甚至以身犯险、试图刺杀反派。只可惜计谋被反派识破,红颜薄命,死时不过十七岁。
何妙观看到同名女孩临死前,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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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思念被温香软玉簇拥着的男主,感觉很难过。
【宿主,您的任务是阻止反派燕之郁黑化。】
【避免他对男主使用“钉骨刑”。】
钉骨刑便是燕之郁发明的酷刑,通过将生锈的铁钉钉在胫骨和脚踝上,给人造成巨大的痛苦。因为受过钉骨刑,杜鹤安在大结局时,身体依旧会时不时隐痛,最后死时也就四十来岁。
“失败会怎么样?”何妙观问。
【倘若成功,宿主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倘若失败,宿主会在原世界彻底死亡。】
“哦……”
何妙观心无波澜,因为原本的生活没有太多令人留恋的地方,其实能不能回去都无所谓。
【宿主,您不想再见到您的家人么?】
不是很想。他们并不喜欢我。
【档案库显示,宿主是因受人谋害才来到这里,难道宿主就不想复仇么?】
何妙观没有马上回应,眉头微微皱起来。虽然生活很压抑也很痛苦,但是被周子叙谋杀,还是有点不甘心。
可是……即使回去也做不了什么吧?
那个楼道是监控死角,没有人会相信“温柔人缘好”的周子叙会做出那样的事。
【宿主有什么愿望,可以提出来。】
何妙观终于抬起头:“我想再见一见我的妈妈。”
何妙观已经六年没有见过妈妈,甚至不知道妈妈定居在哪个国家、哪座城市。电话里问起时,妈妈永远是一套说辞:“抱歉啊宝贝,妈妈还没有做好准备见你。”
难道妈妈一点都不想念她吗?
何妙观很想问个明白。
【这个简单!如果宿主顺利达成任务,本系统还可以让她回到宿主身边哦!】
==
“小姐,呜呜呜,小姐,你说句话呀!”少女带着哭腔的嗓音把何妙观拉回现实。
“我、本小姐没事。”何妙观挤出一个微笑,努力地模仿起原主的说话习惯。
“那就好……”少女抹掉眼泪,“刚刚小姐走着走着忽然晕倒,吓奴婢一大跳!”
“嗯,阿葵刚刚一直在哭。”年长些的婢女无奈地叹气。
何妙观努力回想二人的名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毕竟是配角的配角,全书最多只出现过两三回。
【若是想得知人物的背景故事,宿主可以注视他们的眼睛。】系统的声音响起来。
何妙观跟着指引,果然,后脑勺传来一阵刺痛,一串密集的信息涌入脑海。
【姓名:阿葵。】
【简介:何家侍女,时年十六岁,负责何妙观的起居琐事。】
【故事一·童稚:阿葵,永昌四年生人,真名冯葵。父为扬州城建宁村肉铺老板冯通,母早逝,家中有一长姐冯菁。永昌十三年,冯氏夫妇因山匪离世,冯葵同长姐入城乞讨,为何老夫人怜悯,收入何府为婢女。】
……
【故事十·红粉:暂不明。】
按着同样的方法,何妙观得知另一位婢女便是阿葵的姐姐,冯菁,今年十八岁。
但奇怪的是,两人的最后两条传记都不可查阅。
【宿主,人物传记需要达到对应的好感值才能解锁。】系统解释道,【阿菁、阿葵对宿主的好感度都是八十,因此最后两条不可以解锁。】
听上去和攻略游戏很像。
“现在的反派的黑化值和好感度是多少?”
这是何妙观最关心的。
【抱歉,这些都需要宿主自己探索。】
何妙观轻叹一声,回想起原书的剧情。
既然原主还在扬州,那么至多进展到第一卷“入毂”。此时,杜鹤安和燕之郁都在长安,两人还没碰过面。杜鹤安因为讽谏圣上被贬到扬州,担任御史一职,因此才能和原主相见。
可是,要阻止反派黑化,至少得见到反派他人吧?
长安、扬州两地相隔千里,单独去长安找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实在希望渺茫。
何妙观咬着嘴唇,很是烦恼。
【宿主不必为这种小事苦恼。】系统的声音恰倒好处地响起来,【从寺庙出去,往东走四百步,宿主要见的人便在那里等您。】
2. 二
“往东走四百步?”
“小姐,你当真要去那?”
阿葵瞪大眼睛,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往东走四百步是江都县的乱葬岗,自家小姐素来嫌恶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提议。
何妙观点点头。
烈日当空,阳光如注,即便有阿葵拿着团扇扇风,她的额角还是沁出汗珠,被汗水洇透的罗衫湿嗒嗒地黏上来。
“小姐且忍忍,过那道桥,再过一个田埂便是。”阿葵轻声道。
何妙观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周遭人烟稀少,路边的宅院看上去破落异常,不像有人住的模样。虽然是青天白日,但还是令人感到没由来的心慌。
难不成这反派……住在乱葬岗?
他还是活人吗?《冠缨录》好像也不是什么志怪灵异小说吧?
走着走着,阿菁忽然停下脚步时,低声道:“小姐,我们绕路吧。”
何妙观抬眼看去。不远处的道路旁,站着五六个装扮粗犷的大汉。大汉们乌泱泱地围在供歇脚的木棚底下,时不时哄笑着,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地痞流氓聚在一起准没好事。”阿葵叹着气,“前些日子大郎才刚教训过他们,现在才多久,一个个又不安分起来,真是欠打!”
阿葵口中的“大郎”,是原主的大兄何怀初,现任扬州折冲府都尉。
原书里,兄妹两人的关系并不好。何怀初一直很嫌弃他这个妹妹喜好男色,一天到晚花天酒地,毫无大家闺秀的样子。
何妙观刚想开口说“好”,系统的声音便冒出来。
【宿主,反派就在前面等着您。】
难道说,这些中年大汉里,有一个是反派燕之郁?
并且、他现在、正在等我?
何妙观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说《冠缨录》对燕之郁的容貌着墨不多,但只言片语还是透露出他不输于杜鹤安,是个在青年才俊如云的长安城,也能掷果盈车、满楼红袖招的少年。
【请宿主做出正确的选择,阻止反派黑化。】系统又一次提醒。
“本小姐、本小姐还是想去前面看看……”何妙观深吸一口气,“光天化日下,他们应该不敢动手。”
一步一步,大汉们的笑声愈来愈响,何妙观也越来越紧张。她性格内敛,不喜欢社交,在学校都很少和周子叙以外的男生打交道,更别提和中年男人说话。
“这可是何家的大小姐?”穿着蓝汗褂的男子轻佻地问道,“大小姐怎么有兴趣来这里?”
“关你毛事,我们小姐闲着无事便来逛逛。”阿葵双手交叉在胸前,毫不露怯道。
何妙观干笑一声,抬睫扫过一张张面孔。除却左边这位约莫三十的男人可以算得上端正俊逸外,其余的各有各的歪瓜裂枣。
可是何妙观记得,反派的设定是“少年权臣”。
所谓少年,十八岁以下才能用。
这男人也不像十八岁啊?
除非,作者发自心底地认为,“男人至死是少年”。
何妙观有点怨恨作者。
但事已至此,她只好深吸一口气,艰难异常地开口道:“请问您贵姓?”
男人道:“在下姓燕,家中排名第五,大小姐叫在下‘燕五’便是。”
原来真是燕之郁啊……
最后一点期望破灭,何妙观感到眼前一黑,全凭“一定要完成任务”的意志继续搭话:“燕五,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燕五努努嘴,目光看向远处:“刘老三觉得那个小郎君容色好,说什么‘等他过来,半炷香就能得手’,在下正就此打赌。”说着,指指摆在地上的铜钱,“在下押的是不中。大小姐不若也来试试?”
其他大汉起哄般地笑起来。
被称作“刘老三”的大汉道:“大小姐,俺虽然长得粗鄙,但对那些傅粉郎,却有一套百试不爽办法,嘿嘿……”
不远处,少年跪在坟冢前,背脊挺得笔直。点燃后的线香化作青烟,袅袅上升,最终变作一缕缕游魂般的白雾,缠绕在他周身。
少年将随身携带的一盅酒慢慢浇在坟头。
明明是青天白日,但他的一举一动很是诡异,如同话本中的鬼魅。
刘老三又开始说些促狭话,言辞鄙俗下流,何妙观实在听不下去,眉头紧紧地蹙起来:“你们到底要对他做什么?”
燕五促狭一笑,道:“大小姐年纪还小,在下不便说得太清楚。不过,大小姐可曾看过《龙阳逸史》这部书?”
何妙观没看过《龙阳逸史》,但却知道“龙阳之好”是什么意思,面色泛红。
大汉们哄笑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何妙观的表情。
“你们、你们怎敢在小姐面前如此轻浮!”阿葵气道,“等我回去,一定告诉大郎,有你们好果子——”
话音未落,那少年已然走近。
周遭安静下来。
何妙观看向他,有一瞬怔愣。少年穿着寻常人家流行的苎麻衫,乌发松松挽着。如珠玉般太过夺目的面容,就像锋利苍白的刀刃一样,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他不过十七八岁,容貌阴柔而秀美,鼻梁高挺,唇色浅淡,微微上挑的眼角边缀着两粒小痣,仿若含情。橙红色的残阳穿透薄瓷般的肌肤,映出底下淡青的血管。
经过他们身边时,少年黑水银般的眼睛从他们身上淡淡扫过,很快看向前方,似乎没听见刚才粗鄙的喧闹。
“刘老三,傻愣着做什么?”等少年走远,大汉们才又吵闹起来,“快去呀!”
刘老三舔舔唇,跟上去,拽住少年的衣角。少年侧过头,淡淡道:“有什么事么?”
“小郎君,大热天的穿这么严实,要不、要不俺帮你松松领口?”
少年没有回答,抬睫打量着男子,又慢慢把目光移到何妙观脸上。
等一下。
【姓名:燕之郁。】
【简介:燕之郁,字雪臣,北梁权臣,官至尚书左仆射兼枢密使,封北瑞王。景和年间与少帝李循发动“景和新政”,整顿朝纲,因推行酷政遭反噬,卒年二十岁。】
原来他才是反派?!
何妙观恍然大悟。
难怪刚才怎么盯着燕五的眼睛看,都没弹出和阿葵、阿菁一样的人物介绍,还以为是系统有什么故障呢!
但何妙观很快便笑不出来。
【故事一·失恃:暂不明。
【故事二·匪灾:暂不明。
【故事三·堀室:暂不明。
【故事四·钉骨:暂不明。
……
这人物故事的篇名,简直一个更比一个吓人……
果然是大反派。
“小郎君,该怎么称呼呀?”刘老三笑嘻嘻地问。
少年还是不答,浓黑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人。冷若冰霜的姿态,反倒使刘老三愈加有兴致,开始动手动脚:“小郎君,要不要和俺去前面的酒肆坐坐?那里的高粱酿,最是可口,一斗才三十钱,俺可以请你喝到晚上,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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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吧。”少年懒得听下去,甩开他。
刘老三被冷落得下不来台,伸手便往少年的手腕拽去。
“你大爷的,给你脸不要脸是吧?”
【请宿主做出正确的选择,阻止反派黑化。】
何妙观咬咬唇,冲上去抬起腿,往刘老三的裆下踹去。
刚上小学的时候,妈妈买过一本《女子防身术》。
小小的何妙观每次翻开都只读完第一章,就是“踹裆”,后面的什么锁喉、戳眼睛、过肩摔,因为需要一定的格斗基础和力气,她怎么也学不好。
刘老三惊呼一声,转过身,嗷嗷呜呜不知在叫些什么,何妙观以为他恼羞成怒要对自己下手,又惊又怕地补上第二脚。
刘老三彻底躺在地上痛不欲生,捂着裆滚来滚去。
围观的大汉们蜂拥而上,将刘老三扶到一边。
燕五喃喃道:“该不会给大小姐踹没用吧?”
另一人道:“若是真没用,刘老三后半生的乐趣可没咯!哎哟,听起来怪可怜的。”
刘老三断断续续道:“大、大小姐,你下手咋恁狠……你家大郎,都不踹裆的啊……君子打人、不、不踹裆……啊啊啊啊呀,痛死俺嘞……你们笑什么、快、快去弄点药,痛死俺嘞……”
小腿开始发麻,裙摆也变得皱皱的。何妙观这才意识到自己用了那么大的劲。
活该。
“踹坏就踹坏呗,像他这种人,割掉那玩意才能安分。”阿葵小声嘀咕起来,“不过小姐,这种事情以后还是让奴婢来做……哎,小姐?”
混乱中,少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仿佛方才的事情和他完全无关。
何妙观轻叹一声,跟上去。
“燕郎君,等等。”
少年闻言,停下脚步。
“燕郎君,你、你就不说什么?”何妙观站到他面前,看着他的脸,很快又把目光移开来。
“嗯?某该说什么?”他弯弯唇,竟是一笑。
何妙观觉得他和大明星一样好看,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一时有点慌张,磕磕绊绊地说出一句:“燕郎君,我刚刚,是在帮你吧?”
少年的眼底笑波荡漾。
虽然方才的确算路见不平拔刀助,但这样上赶着领赏的大家闺秀,倒也少见。
更何况,最有趣的,是她对他的称呼。
“燕郎君”。
“多亏何小姐相助,郁感激不尽。”少年屈身行礼,声音清泠泠的,如雨入山涧,带着些疏离。
“不客气。”何妙观脸红起来,想到原主的性格,又僵硬地摆摆手,装出很随性的样子,“以后在扬州,燕郎君有本小姐罩着,肯定不会再受欺辱。”
“好。”他又施以一礼。施完后,没有其他动作,静静地站着,看着何妙观。
怎么这反派看上去呆呆的?
何妙观心中纳闷,目光落在他的穿着上。
泛白的苎麻短褐,浅灰色束腰纱带,以及一双朴素的蒲草鞋……绝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的佞臣该有的打扮,更像是尚未发迹的普通人。
难不成,现在的燕之郁还没有入朝为官?
倘若这样,阻止他黑化的任务,好像也没想象中那般可怖。
何妙观的心情好起来,紧绷许久的脸上浮出笑意。
“燕郎君接下来要去哪?”
“回家。”燕之郁说着,看向远处寂寂的山林,“郁身无长物,想做顿饭以报小姐之恩。何小姐,能赏脸来么?”
3. 三
山路崎岖,燕之郁走在最前面,阿菁、阿葵一人各拉着何妙观的一只手走在后头。
一路上,燕之郁很少开口,只会在曲折处停下等待时说上一两句感谢的客套话。
两刻钟后,一座破庙映入何妙观的眼中。
正殿前的石阶早已碎裂,半扇褪漆的山门斜吊在朽柱上,在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门楣上原该题匾的地方,只剩下两根生锈的铁钉。
“这不是人能住的地方吧。”阿葵小声嘀咕道。
燕之郁闻言淡淡一笑,抬手推开庙门。
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正殿里摆着一尊佛像,没有头颅,只剩下一截泥塑的脖颈。供桌上灰尘堆积,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一只绿眼野猫“嗖”地从桌底窜出来,越过墙角发霉的蒲团,消失在窗外。
何妙观被吓一大跳,回过神时,诧异道:“燕郎君……平日便住这?”
这样的环境寒碜又阴森,若是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心理很难不出问题。得赶快想办法给他换个生活环境。
“让何小姐见笑。”燕之郁点点头,看向窗外。
院中的古柏上有两团黑影。
“那、那你在哪做饭呀?”何妙观又问。
燕之郁微微一愣:“什么?”
“燕郎君方才说,要请我们吃饭……”何妙观小声道。
燕之郁的目光轻轻扫过少女的脸庞。
他如今这副打扮,除却心腹,旁人绝无可能认出来。更何况,“燕之郁”这个名字,他亦很久没用过。然而这个何家小姐,却在第一眼见到他时,便叫他“燕郎君”。
一定是政敌派来刺探消息的细作。
既是细作,那便先审后杀。这个寺庙除却偶尔歇脚的货郎,平日里不会有人停留,是很好理尸地。
见他不答,只是用一双含情的眼眸静静地望着自己,何妙观有些不知所措:“燕郎君?”
“郁不喜绕圈子,何小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燕之郁道。
“本小姐也不喜欢绕圈子。”何妙观鼓起勇气,继续学着原主的腔调。
燕之郁挑起眉,静待答案。
“你是不是家里没米,不好意思说出来?”何妙观把疑问说出口。
“对呀,奴婢刚刚逛到庖厨,米缸里什么也没有!”阿葵附和道。
实在是意料之外的问题。
燕之郁抿抿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既然这样,燕郎君可以和本小姐去外面吃一顿。”
“何小姐没有其他的话?”燕之郁不死心。
“燕郎君喜欢吃什么?”何妙观继续道。
“……”
这人到底在装什么啊?是想刺杀自己,还是想笼络自己,就不能直接点么,反倒在这说什么米不米、饭不饭的。难不成“米”“饭”是什么新型的暗号?
米珠薪桂、陈米测忠、米囊藏诏……
燕之郁努力思考着近年来流行过的暗号,却想不出所以然,思绪混乱。
但愈是心烦意乱,便愈是想理出个前因后果。
少年换上茫然无害的表情,温声道:“郁什么都喜欢。劳烦何小姐。”
==
金齑玉鲙、通花软牛肠、曼陀样夹饼、清凉臛碎、光明虾炙……
文邹邹的名字让何妙观根本看不懂这些菜指什么,于是把食单递过去:“燕郎君喜欢哪些?”
燕之郁盯着食单,片刻后也垂下眼,似乎有些局促:“郁从没见过这些,亦不知哪些可口,还是何小姐选吧。”
何妙观猛然回过神。燕之郁穷得连米都买不起,逼他点菜不就是让他难堪么?
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该吃些什么,但作为何家小姐,肯定是不能露怯的。何妙观硬着头皮对堂倌道:“金齑玉鲙、通花软牛肠、清凉臛碎、光明虾炙、辋川小样、鸭花汤饼……都来一份。”
堂倌退下后,雅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远处屏风后传来的琵琶声,淅淅沥沥,如同雨水砸在青瓦上。
何妙观打量着周围,目光落在鎏金错银的莲花灯上。这些物事,从前只在博物馆里见过,如今能亲手触摸,简直和幻觉一样。
何妙观的爸爸妈妈在清大时都读的是文博系,小时候的她,经常被带到各省会的博物馆参观。妈妈温声细语地给她介绍每一件物品的由来和故事,爸爸在一边慈爱地看着她,说等妙观长大一些,就带她去全球各地的博物馆看。
可一想到爸爸那时早就出轨,何妙观的心情低落,呆呆地盯着灰白色的窗户纸看。
“何小姐?”
少年温柔地喊她。
何妙观回过神。
第一道菜不知何时已经呈上来。薄切的鲈鱼,配着蒜泥、橙丝、金橘酱,盛在冰凿的莲花盏中。
“吃吧。”何妙观的肚子开始叫。
坐在对面的少年并未动筷,安静地注视着她。许是路中碰到什么东西,原本挽在脑后的乌发垂落下两缕,蜿蜒在他白皙的颈间,像细细的黑蛇。摇晃昏沉的烛火映在他鲜丽苍白的脸上,切割出阴暗,有若食人精气的艳鬼。
“何小姐不饿么?”燕之郁微微倾过身,端详着她。
何妙观害怕和长得特别好看的人单独相处。
难以呼吸的、心脏砰砰乱跳的感觉漫上来,大脑也变得混沌不堪。
“何小姐是不是不舒服?”燕之郁站起身,似乎想要靠近些。
“没事、我没事。”何妙观连忙拿起筷子,低头开始夹鱼块。
不要过来。
但下一刻,伴随着月光一起流泻进来的,是清凉柔软的夜风。
何妙观微微一愣,抬起头。窗外是黑漆漆的夜,空中镶嵌着一轮圆圆的朗月。
少年从窗边回来,重新坐下,笑道:“何小姐面色泛红,郁猜想是屋里太闷。”
何妙观顺着台阶下,连忙道:“对,这房间的熏香真浓,不知道是什么香……”
是帐中香。
燕之郁很熟悉这种味道。
扬州的官员们最喜欢点帐中香。它以沉香、檀香、荔枝壳、茉莉等配制而成,燃烧时隔着云母片,香气便如美人呵气般徐徐而出。
“郁此前没闻过,也不清楚。”他摇摇头,鬓边的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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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晃动,“不过何小姐竟然会不喜欢?郁觉得,还挺好闻的。”
少年说话时,喜欢专注地凝着对方的眼眸。
何妙观被盯得不好意思,支吾道:“也没有不喜欢……燕郎君,你还不饿么?”
“不是很饿,况且尊卑有别,何小姐尽管吃罢。”
何妙观当他不好意思,取过一双新筷,将桌上的菜各夹一口放在瓷碗里,推至他面前。
燕之郁还是不动筷,抬眸注视着眼前人,乌黑的睫羽伴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为人谨慎,不吃他人经手的饭菜,今日自然不会破例。
“郁此前说过,不喜拐弯抹角。”两息之后,燕之郁缓缓开口,“何小姐让郁来这里,其实并不只是想用膳。”
被看穿心思,何妙观只好坦白:“我的确有别的事情想说。”
燕之郁听闻,眼尾上扬,柔柔一笑:“郁正是因为看出小姐的意图,才愿意来。何小姐出身金贵,在荒山野岭谈那种事情,确实不妥。”
何妙观有些疑惑:“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因为郁看见何小姐的第一眼,就能察觉到何小姐是和旁人不同的存在。”
何妙观面红更甚,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所以、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
“何小姐先说条件。”燕之郁温和道。
若是条件尚可,燕之郁也愿意试着和此女背后的势力合作。能查出自己的身份,应当不是什么无能鼠辈。
“燕郎君,每月开销不要超过十两,好不好?”何妙观斟酌道。
“十两?”少年的秀眉却蹙起来。
不论是十两白银还是十两黄金,对拉拢他来说,都太少、太少,少得近乎像是在羞辱。
事已至此,他也懒得再费口舌,站起身,向窗边走去。
窗外,柳树上的两团黑影因为他的动作,躁动不安起来。
“等一下。”何妙观咬咬牙,跟着他走至窗边,“十五两呢?我、我每月的零钱也就十五两。”
看《冠缨录》时,何妙观曾算过北梁国一两银子的购买力。
一两银,足足等于现代社会的两千元。
原主因为备受何老夫人的宠溺,每月的零用钱比七八品的官吏还多,又不需要担心衣食住行,所以甚至还用闲钱养过南风馆的伶人。正是因为原主的这段过去,何妙观才想到可以让燕之郁直接住进何家的。
另一边,少年的指尖已抚上窗台,只需再轻叩两声,暗卫便会用弓弩解决这烦人的细作。但他身子一滞,侧过脸。
他们刚刚,好像不是在说同一件事。
这个何小姐,似乎是……
想要养他。
在扬州,富贵人家收留家境清贫的年轻郎君的风俗很普遍。他也听过这位何小姐过去的事迹。
可是,何小姐明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怎么还说这种奇怪的话?
见他不答,何妙观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燕郎君说一个数,我晚上回去和家里人谈谈。”
“倘若条件还是达不到燕郎君的预期,你不愿跟着我回何家,我是不会强求的。”
4. 四
扬州以江都县为中心,江都县又以仁丰里为繁荣富贵地。
何府便坐落在仁丰里。
何府的兽头大门前有一对汉白玉石狮子,威风凛凛的,很是唬人。但正门平日不开,只通过东西两角门出入。穿过垂花门后,两边是抄手游廊,游廊通往的堂里摆着紫檀架子的大理石屏风。再转过屏风,才是大正厅,何刺史大部分时间不在家中,平日里何老夫人便在大正厅会客谈事。
原主是扬州刺史何徵和苏州织造世家陈家陈寄柔之女,上头有两位阿兄,何家大郎何怀初、二郎何静臣。大郎娶的是陇西韩家,韩氏体弱,何怀初又惧内,不敢再纳小妾,两人至今膝下无子。二郎娶的则是范阳姜氏,膝下育有一女何宝珠,宝珠年方十五,还有一子宝灵,刚满六岁。
正厅里坐着不少人。坐在上首的中年妇人容貌端庄慈和,正是陈寄柔。见何妙观回来,陈寄柔笑眯眯地招招手。
陈寄柔四十余岁才生下原主一个女儿,对原主很是宠爱,原主的性子,有一半都是陈寄柔宠出来的。
“囡囡今日又在玩些什么?”
“下午在寺庙点灯,晚上和朋友在醉仙楼吃饭。”何妙观如实答道。
“朋友?是顾家那位,还是陆家那位?”陈寄柔问。
何妙观僵硬地摇摇头:“是新认识的一位朋友。”
“新交的朋友?”陈寄柔一下一下轻轻地摸着何妙观的发髻,“同阿娘说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家里做什么的?”
“他……他的家境不好,目前生计还有些困难,没地方住。”何妙观不清楚燕之郁的家庭背景,只好模模糊糊地回答,“阿娘,能不能,让他在我们家暂时住一会?”
“小姑子的这位朋友,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穿着紫越罗纱衣的貌美妇人好奇道。
听到这话,另一边谈话的粉衣少女和蓝裙妇人亦望过来。
这三人分别是原主的大嫂韩令仪韩氏、侄女何宝珠、以及二嫂姜映素姜氏。
何妙观有些心虚,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放。
“是个小郎君……”
陈寄柔面色平静,一点也不显得意外,问道:“他今年多大?”
“十七岁。”何妙观估算道。
“蛮好。”陈寄柔说完,停顿片刻,似在思考。
韩氏道:“老夫人,不若先带来看看,若是还过得去,暂且养着也没事。”
女眷们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原是仆役们簇拥着从扬州府回来的何怀初、何静臣二人。
弄清屋里商讨的话题后,何怀初横眉蹙起,道:“你这是又要养娈童?”
娈童?
这个词在语文考试的文言文里出现过,何妙观有印象。
指的是“被用来玩弄的美少年”,不是什么好词。
何妙观觉得自己冤枉,辩解道:“我、我什么时候说要养‘娈童’?”
何怀初冷笑道:“你说的不是娈童是什么?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自食其力去考科举,走仕途,尽想用些勾引良家女子的方式来我们这种人家,啧!真是不知害臊。”说着,又看向陈寄柔,“怀初知道阿娘宠爱妹妹,但、但也不能宠成这样!阿娘,上一个才过去多久?还没一年吧?”
陈寄柔道:“阿娘又没答应,阿娘这不是还在考虑么?还有,怀初,别对囡囡这么凶。”
“就是,怀初,你何必总是拦着小姑子?”韩氏也笑道,“小姑子今年十六岁,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早些同男子交往,好处倒也不少。一来能识破轻浮子弟,二来可参透富贵公子的虚情,三则能认得真心人的模样。隔壁顾家的小姐,因为心上人有小妾便一哭二闹三上吊,弄得好不难看。倘若顾家小姐早年略知些男子朝三暮四的脾性,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怀初,你说是不是?嗯?”
顾家小姐指的是原主的朋友顾蕙仙,因为未婚夫养小妾,气得以泪洗面。
被妻子训斥后,何怀初也不再言语,板着一张脸,闷闷地坐在一边。
“令仪说得倒是没错,囡囡也快到出嫁的年龄,得早点认清男人的面貌。”陈寄柔对这个怪伶俐的儿媳很是满意,“明日看看他这人如何,若是过得去,留在府中做个清客也好。”
半刻钟后,晚间闲谈结束,众人一一回到房中。
何妙观正要跟着阿葵回去,但粉衣少女却跑上来,笑眯眯地扯住她的袖子:“姑姑!”
作为原主的侄女,何宝珠在见到杜鹤安后,也对他一见钟情。
该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
何妙观有点好奇杜鹤安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让这么多人喜欢他。
“姑姑说的那个小郎君,长什么样呀?”何宝珠笑嘻嘻问道。
“他……只是普通人的样子。”何妙观不想多生事端。
“姑姑少骗宝珠。”何宝珠气鼓鼓地翻起白眼,“上回姑姑带宝珠偷偷去南风馆时说,现在的南风馆里,没一个过得去的长相,扬州的姊妹们吃得可真差。若是这个小郎君容貌普通,姑姑怎么愿意想办法带他回来?”
三言两语,何妙观已明白这是在说什么,惊叹原主竟放浪形骸到如此地步。
“姑姑、姑姑!”见她不答,何宝珠压低声音,死缠烂打道,“这里只有宝珠,姑姑就别藏着掖着啦!姑姑,那人一定是个美少年吧?”
“没有。”何妙观咬咬牙,想要替原主挽回点形象,“姑姑不是只看皮相、无比肤浅的人。”
“姑姑,你少来这套。”何宝珠毫不留情面地道,“哎,姑姑你别走……”
==
暮色四合,云阳客栈二楼最里间的厢房内,烛火摇曳。
“燕公子方才为何迟迟不下令?”抱剑而立的清崖问道。
“就是就是。”清泉随声附和,“何小姐才见侍郎一面就请客吃饭,还是在荒郊野岭做出的决定,保准没有好心思。”
摇曳烛火映得燕之郁眼角的小痣愈发鲜艳。他未抬眼,将批完的公文轻轻推到一侧。
“属下猜何小姐肯定是看出公子的身份,包藏祸心。”清崖压低声音道。
“清崖说得不错,当然,也有可能是燕公子容貌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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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燕公子一见钟情。”
“这也有理,但是——”
“啪”的一声,朱笔搁在砚台上。
燕之郁抬起眼眸,桃花眼淡淡扫过二人的面颊,含笑道:“你们很闲?”
清泉立刻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手忙脚乱地将那堆公文揣进怀中:“不闲的、不闲的。属下这就把这些送回官府。”
清崖亦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退到门外,轻轻掩上门。
室内重归寂静。
燕之郁揉揉太阳穴。
因为醉仙楼的交谈,他才知道,何家小姐把自己当作落魄子弟,所谓的“十两银”,是每月资助他的钱财。
这在扬州不算罕见,没有男丁的富贵人家,确有资助年轻男子读书入仕的喜好。
可是,何家晚辈里,不是已有两人入仕途么?
燕之郁刚到扬州时,便和何家那位大郎打过交道,那是个粗鄙鲁莽的武夫,他不怎么喜欢,但胜在办事高效,不过一月,便把城郊的地痞流氓处理得服服帖帖。
至于何家二郎,是个容貌清癯的文官,平日里说话细声细语,没什么主见,在官府任的也是管理卷库的闲职。
或许是何家不满意这二位的官职,因此才物色适龄的年轻男子。
可倘若何妙观不是事先调查过自己,又是如何知道自己姓“燕”的?
燕之郁想不明白,头又开始隐隐作疼。
他站起身,在案上的香炉里添上一撮安神香。
袅袅升起的青烟中,少年走到铜镜前。白日束起的发髻已有些松散,垂落的发丝粘在他的颈间,他侧过头,用手指轻轻拨开,又拔下木簪。墨色绸缎般的头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直垂腰际。
他想起醉仙楼分别时的对话。
何妙观问他:“燕郎君一会,是要回到那个庙里么?”
他点头。
少女的脸上浮现出担忧的表情,犹犹豫豫道:“可是,那个寺庙看上去很不安全。”
“不碍事的。”他故意道。
“这样吧,我让阿葵去订一间客栈,燕郎君今晚先住在城里。”
于是,他在分别的时候问,为什么要帮他到这个份上。
少女支支吾吾,只是把房间的钥匙串留在他手中,说明日再说。
燕之郁走至榻边,将外袍搭在屏风上,解开腰间的玉带钩。衣物层层剥落,堆叠在他的脚边。烛光为他修长的身躯渡上金边,窄腰宽肩,肌肤如玉。
最后一条薄纱里衣褪去后,露出他腰腹上细长的疤痕。
这处疤痕其实很淡,只是因为肌肤柔腻白皙,才看上去显眼。
洗漱完后,燕之郁坐在榻边,吹灭烛火。
冰凉的月光透过纱帐变得柔和,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他阖上眼。
此女千方百计接近自己,但却看不出明确的意图,就像轻烟一样,难以捉摸。
但无所谓。
反正这段时间在扬州闲着也是闲着,扮演一下无家可归的可怜虫,把幕后主使钓出来,也蛮有趣的。
5. 五
晨光熹微,尚不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纸射进屋内,把漂浮在空气中的纤尘照得分明。
仰躺在拔步床上的何妙观,愣愣地看着床帐。
她实在没想到,讨厌的生物钟在穿越后还会起作用。
明明很困,但是一闭上眼,大脑就一片混乱,刺耳的声音在拼命催着自己起床、早读、复习功课、不要浪费光阴,一定要超过周子叙、比周子叙优秀,这样才能获得人们的喜爱。
好吵,好吵,好吵。
窗外传来婉转的鸟啼,还有何府中仆役们的脚步声。
何妙观深吸一口气,坐起身。
听到响动,阿葵跑进来,讶异道:“小姐今日怎得起这样早?”
“大概是因为一日之计在于晨吧。”何妙观想到学校墙壁上贴着的横幅,苦笑道。
“不愧是我们小姐,就是用功。”阿葵一面夸赞,一面从托盘上取过一个精致的瓷杯递上来。
何妙观接过杯子,学着古装剧里的样子含了一口。清凉的液体带着淡淡的甜香,有薄荷的味道。漱完后,俯身吐进痰盂里。
阿葵又拧了块热毛巾递过来。
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何妙观终于清醒一些。
她起身,坐在铜镜前,乌黑的长发被分成六股,盘绕、固定,渐渐变成一个复杂的发髻。
“小姐今日想穿哪套衣裳?”阿葵问,“湖蓝色的留仙裙可好?”
何妙观连忙点头。
其实根本不知道原主喜欢穿什么,幸好阿葵话多,自己只用点头和摇头就行。
阿葵和阿菁一起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层层叠叠的衣裙,扶着何妙观起身。
少女像木偶一样被摆布着,抬手、转身、低头,任由被裹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最里是雪白的里衣,然后是叶青色的中衣,最外面是湖蓝色的留仙裙,裙摆上绣着银色的云纹,一动便泛出粼粼波光,犹如湖泊。
阿葵又替她上妆。先是珍珠粉敷面,再是用一支细笔蘸着淡淡的赭红描画眼尾,最后点唇脂。望着镜中明眸皓齿的少女,何妙观有些恍惚。
昨夜卸妆的时候,何妙观就发现,原主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脸一模一样、身体一模一样、伤疤一模一样、胎记也一模一样。
相较于身穿,何妙观其实更希望是魂穿。
她不是很喜欢这具身体。
=
时辰还早,云阳客栈的大堂尚显清冷。
见何妙观来,掌柜笑着迎上来:“何小姐安好,可是来寻那位寄居在此的小郎君?”
何妙观点点头,跟着掌柜向二楼的厢房走去。走廊很宽敞,能闻到淡淡的熏香。最里间的厢房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男子身材高挑,穿着墨色劲装,腰间束着玄色革带,听见脚步声蓦然回首。
四目相对的刹那,男子身形微顿,随即转身离去。
如果没看错,男子方才便站在燕之郁的门口。
他是谁?
何妙观好奇地侧过头,但那男子步履极快,转瞬间,已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阿葵叩响房门:“燕郎君,我们小姐来找你。”
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略带沙哑的回应:“何小姐请进。”
何妙观让阿葵在门外等着,自己推门而入。
“你还没用过膳吧?这是桂花糕和冰糖雪梨羹,趁热吃。”
何妙观将手中的竹编食盒放在八仙桌上,抬起眼,才注意到他晨起的打扮。
此刻的燕之郁身上只穿着件雪白的寝衣,衣带松松地系着,如瀑的黑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
松松垮垮的衣襟微敞,露出纤细的、白皙的锁骨。随着他的动作,一股奇异的、令人心痒的香味飘过来,不是很浓郁,但是却密不透风,一丝一丝的钻进鼻腔里。
何妙观移开视线。
“你要不先、先穿好衣服?”
昨夜回府前,她便托阿菁去买一套合适的衣服留在这,但不知为何他没有穿,是不合身么?
燕之郁抬起眸,眼中还带着惺忪睡意。但他还是听话地走到屏风后面,一边解衣带一边解释着:“郁从前独居,没人教过这些规矩。让何小姐见到这般邋遢的模样,对不住何小姐。”
何妙观想,他从前一人住,确实没必要学这些规矩,连忙道:“燕郎君,我方才不是责怪的意思。”
日光斜照,屏风上映出他更衣的修长剪影。
燕之郁换上靛蓝色的圆领袍,走出来,原本披散的头发挽在脑后。少年面若莲花,如珠如玉,朴素的衣衫亦被衬出风华。他的目光落在打开的食盒上,弯下腰。
“好香。”燕之郁抬起眸,目光直勾勾地望过来,“是何小姐做的么?”
何妙观连忙摇头:“是路边买的,很好吃,燕郎君,趁热吃吧。”
燕之郁不动筷,而是道:“何小姐先说昨日谈到一半的事吧。”
何妙观当他急着想和自己回家,便长话短说:“阿娘想见你一面。若没什么意外,燕郎君今日起,便可以做我们家的清客。”
燕之郁并没有多少喜色,缓缓抬起眼,确认道:“清客?”
“是。”何妙观看出他微妙的表情,一时有些犹疑,“你……不想做清客?”
燕之郁垂下眼帘,浓密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阴影,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寒芒。
不知是哪位政敌这样无聊,千方百计派人来自己面前,只是为羞辱而已。
可惜在年少时受过的羞辱太多,他倒不会因一句“清客”有太多情绪波动,一息后,理好表情,柔柔地笑起来:“若非何小姐相助,郁至今还居无定所。昨日没能报答何小姐,如今能做何小姐的清客,倒是郁的福泽。”
他字字恳切,令何妙观有些动容,连忙道:“燕郎君不要妄自菲薄,像燕郎君这般的人,若是努力,定会成为全扬州、全天下最好的清客的。”
少年秀美的眼睫微微颤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何妙观看着他的表情,感到没由来的怪异,小心翼翼道:“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燕之郁摇摇头,乌发随着动作滑落肩头。他抬手将发丝拢到耳后,缓缓道:“既是清客,只用做何小姐的清客便好,全扬州、全天下的清客,似乎太过残忍;况且,郁身体欠佳,也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这样啊。”何妙观叹气,还以为作为反派,燕之郁会有什么大志向。
但是,为什么他的评价却又是“残忍”?
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走廊里,阿葵闲着无聊,正拿着一串彩绳编同心结。
“阿葵,你、你应该知道清客是什么吧?”
阿葵瞪大眼睛,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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颊飞红:“知道呀,但小姐怎么突然问这个?”
何妙观不愿暴露自己的无知,故作镇定道:“我不过是想知道阿葵眼里,怎样的才算得上是个好清客……”
“这……”阿葵声音细如蚊呐,眼神飘忽,“阿葵眼中的好清客,首先要模样漂亮,白日里陪着吟风弄月,品茶对弈,若是文采好些的,还能帮着誊抄诗书。夜里,唔,夜里……哎,小姐,阿葵不懂这些,你不要调戏阿葵啦。”
何妙观如遭雷击,脑海中闪过方才燕之郁茫然的脸色和那句“太过残忍”。
她以为陈寄柔昨日提到的“清客”,和战国四公子的“门客”是同个概念,从未想过一字之差,意义失之千里。
为什么“清客”会是指富贵人家养的男宠啊?!明明是这么好听的两个字!
何妙观痛苦地回忆起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诸如“定会成为全扬州、全天下最好的清客的”之类的,简直是虎狼之词!
此刻燕之郁眼中的自己,怕是和昨日的大汉没有区别吧?
不行不行不行!他们日后还得好好相处呢!
何妙观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再度推门而入。
少年单手支颐,望着窗外。疏落的竹影映在他身上,为简素的袍衫绣上云纹。
“燕郎君……”何妙观局促地坐下,“刚刚是我唐突,冒犯郎君。我、我昨日睡得不好,刚刚有一点嘴瓢,想说的也不是‘清客’……”
燕之郁眉梢微挑,并不出声。
“我想说的其实是门客。”何妙观声音越来越小,“招揽贤士的‘门客’。燕郎君,我、我知道自己过去风评不好,但如今,已有悔改之心,不会随意折辱他人。刚刚是一时口误,还望燕郎君能够谅解。”
屋内一时寂静。
半晌,燕之郁抬起眸,定定地望着她,竟是微微一笑。漂亮的笑容像是柔风路过湖泊一样,漫不经意的,像是并不把她的道歉放在心上。
“能被何小姐垂怜,郁感激不尽,况且,门客、清客都是寄人篱下,其实没什么分别。”
何妙观愣愣地望着他,以为他是故作坚强,心中愈发愧疚,极力解释道:“燕郎君,你不要这样。以后我若是哪句话让你不舒服,你指出来便是,不必强忍着。我知道我过去做过很多荒唐事,但我对你真的没有什么其他的念头……真的,还请燕郎君相信我。”
何妙观越说越感到无力。
萍水相逢而已,她便愿意将他带回何府,旁人怎么看都像是见色起意、图谋不轨吧?
毕竟他长得这般好看,而原主又有过“前科”。
都怪她昨日太心急,才没想周全。
说完后,见燕之郁没反应,何妙观慢慢垂下眼。
看出少女慌张的神情,燕之郁薄薄的嘴唇弯起来。
“何小姐不必如此紧张,郁相信你的话。”
明明他是在笑,但何妙观却感到没由来的心慌,像是被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在打量。
这一份心慌和不安,在下一刻便得到答案。
“但郁有一个小小的困惑,需要何小姐解答。”燕之郁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她面前,他身上的香味愈加馥郁,何妙观一度感觉神智要离自己而去。
“何小姐,昨日往前,我们并未见过面。”
“你是如何知道我姓燕的?”
6. 六
穿书文都有一个规定,就是不允许向穿世界暴露“系统”的存在。
这个世界也不例外。
当何妙观犹豫着措辞时,耳边弹出系统的警告。
【如果宿主暴露我的存在,是会受到惩罚的哦。】
【请宿主谨慎措辞。】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你先坐下,我慢慢和你讲。”
燕之郁终于坐回原位。
香味散去,何妙观感觉头脑清醒些,开始编故事。
“那一日,我和婢女们去梧桐寺点灯,却因为中暑晕倒。晕倒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白发飘飘的仙人让我从寺庙出去,再往东走四百步。他说,我会遇到一个姓燕的人。若是他有难处,我一定要帮帮他。”
作为新时代唯物主义好青年,何妙观从不信怪力乱神,全是凭意志力在满口胡言。
可少年的表情却出奇地认真,漂亮幽黑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她,像是在期待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嗯。然后呢?”
“我很好奇,醒来后,便让婢女们带着我往那边走。我们遇到一群流氓,我问他们叫什么,没想到,真的有一个姓燕的!他说他在家里排行第五,让我叫他‘燕五’,但我总觉得不是他……因为他很普通又粗鄙,不是什么好人。仙人怎么会让我帮那样一个人呢?”
何妙观不擅长说谎,只能尽量还原故事的全貌。
“然后、然后我便遇见了燕郎君。燕郎君和他们都不一样。我觉得,仙人如果托梦找人,一定找的会是你这样的人。”
漆黑的眼底笑意盎然,他故意道:“郁是什么样的人?”
“你……”
何妙观想起初遇时的场景,滞涩的呼吸,漏拍的心跳,以及再也移不开的视线,她那时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漂亮到近乎锋利,连阳光都垂怜他,只愿意将他一人照得雪亮。
“何小姐?”
何妙观有点羞赧,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去,小声道:“是见一眼就能记住样貌的人。”
“是么。”
燕之郁轻轻地笑起来。
他当然不相信什么仙人指路。
但要应验何妙观是否说谎,却很简单。只需派人看看那日的地痞流氓里,是否真有一人姓“燕”。
倘若有,倒可以从那人入手,看看他和何小姐有什么关系。
“这样看来,能同何小姐相见,竟是命中注定。”燕之郁抬起眸,唇角微弯,看上去很温柔,“郁一定会好好珍惜,往后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
==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道,停在何府大门前。
两人在仆役的带领下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往正厅走去。
“阿娘,这位便是燕郎君。”何妙观一边道,一边在陈寄柔身畔坐下。
燕之郁上前一步,欠身行礼。
陈寄柔微微颔首,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少年姿容秀美绮丽,身姿挺拔如修竹,气质不输于世家子弟。
比上一位庸俗脂粉好。是个不落俗套、可以拿得出手的。
陈寄柔心中已有三分满意,笑道:“小燕郎君可曾读过书?”
“郁在村里的学堂读过两三年书,勉强识点字。”
倒是个谦虚的人。
陈寄柔又问:“小燕郎君,你的家人是做什么的?”
何妙观静静地听着。
原书对燕之郁的家庭描写很少,只说他自小在扬州郊外长大,家境贫寒,直到漂泊到长安被贵人相中,才得以进入仕途。
“家父是扬州城平康村的教书先生。家母是寻常绣娘。”
陈寄柔点着头,心想着也不算太差,喃喃道:“模样标致,认得字,家世也清白。既然囡囡喜欢,今后便留在府中吧。张管事,你——”
“等一等,阿娘。”坐在一旁的何怀初忽地开口,“他虽自称由教书先生养大,但未经核实,怎知不是信口胡言?平康村的教书先生不多,你且说说你父亲叫什么?”
“家父姓陈,单名一个衡字。”燕之郁答道。
看出众人脸上的疑惑,他又解释:“郁是随家母姓。”
何怀初沉吟片刻,不记得扬州城外有这么一个教书先生,看向何静臣:“二弟,你可有印象。”
陆静臣略一思索,也摇摇头。
“阿娘,二弟是不会记错的。”陆怀初得意洋洋,轻蔑地看向何妙观,“瞧瞧阿妹带来的人,其他的本事看不出来,撒谎的本领倒是很强。怕不是家里有人入过牢狱,才不敢如实说吧?”
面对刁难,燕之郁平静无澜,淡淡道:“家父因为永昌十三年的匪患去世。扬州府的卷库里应当记载过那次匪患罹难的人,陆大郎若是不信,可以去查一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陈寄柔转起手中的佛珠。
何怀初一时无言。
“既然如此,那燕郎君暂且先住在东厢,待刺史回来再作定夺。老夫人,这样如何?”气氛肃然,韩氏打圆场道。
陈寄柔点头赞同。
“张管事,你去将东院临水的厢房收拾出来,备齐笔墨纸砚,再添些新衣。小燕郎君,今后你便是何府的人。”
==
燕之郁的住所也在东院,和何妙观的闺阁只隔着一个花园。
厢房内人来人往,婢女们忙着洒扫庭院,很是热闹。
因为担心燕之郁无聊,何妙观便让宝珠去陪他说话,自己则和张管事一起拟一份采购的物事单。
“燕郎君,这是姑姑最喜欢的花,姑姑给它取名叫‘羽衣莲’。”何宝珠将红艳艳的莲花递上来,“因为花瓣层层叠叠,就像美人的舞裙。哎,燕郎君可会歌舞?”
燕之郁接过花,摇摇头。
他对无关紧要的人态度素来冷淡,转身走进屋内,将羽衣莲插进瓷瓶中。
“可姑姑的上一位清客会。”何宝珠跟上来,惋惜道,“燕郎君可要好好学一下。”
“嗯。”燕之郁看着瓶中摇曳着的羽衣莲,问,“上一位是谁?”
“上一位是南风馆的伶人,叫穆莲。”何宝珠念起往事,“他那时十六岁,被家人卖到南风馆。穆莲歌舞俱佳,模样也好看,他在馆里被其他伶人记恨虐待,姑姑觉得可怜,便替他赎身,养在府中。可穆莲是个不知好歹的,竟然私下还惦念着他的青梅,两人见面私通,甚至为他的青梅偷姑姑的珠宝到当铺换钱。姑姑发现后,这个穆莲甚至还想毒死姑姑!姑姑一怒之下,让下人打断了他一条腿,然后丢了出去,也不知现在在哪,大概是死掉了吧?不过也是活该,姑姑对他这么好,他却做出那种事情……”
“确实活该。”燕之郁漫不经心道。
“燕郎君可是真心这样想?”何宝珠眼睛一亮,“当时其他人都说姑姑太残忍。连老夫人都少见地生了气,罚姑姑去抄经书。”
燕之郁没有回这个问题。
“宝珠小姐同我,是第一次见面吧。”他转而问。
“是啊。”何宝珠没听懂他的话,笑意依旧,“若是此前宝珠见过燕郎君这样好看的人,一定有印象。说实话,燕郎君比穆莲好看十倍百倍……”
燕之郁轻笑一声,抬眸打量眼前的少女。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容貌还未长开,但因画着精致艳丽的妆容,看上去比何妙观还要成熟一点。
“只是见一面,宝珠小姐便把你姑姑的事情,全部讲出来么?”
“燕郎君觉得,宝珠在故意透露姑姑的私事?”何宝珠一愣,随即笑道,“但这些事情,何府老一点的仆人都知晓。”她微微一顿,“更何况,宝珠虽称你一声‘燕郎君’,但你应当知道,清客是什么意思吧?宝珠劝你……”
“你们在聊什么?”
何妙观刚从管事那回来,就听到“清客”二字,吓得赶紧出声打断。
“姑姑,我在同燕郎君说你以前的清客。”何宝珠柔柔笑起来,“宝珠没什么坏心思,只是希望燕郎君不会重蹈覆辙——”
“燕郎君不是清客。”何妙观连忙纠正道。
何宝珠有些讶异,轻轻“啊”了一声。
“他是姑姑的朋友。只是暂时住在我们这。”
“可是,燕郎君刚刚什么也不辩驳,宝珠还以为、还以为——”何宝珠捂住嘴。
她真的以为燕之郁是新来的清客。
既是清客,家事说给他听也无妨,因为他们可不敢乱说话。
清客的命归主人,打死也是不碍事的。
上一个穆莲,被打死后不也无事发生?
可没想到,燕之郁不是清客。
但他又为何一句也不辩驳?
“宝珠,你到底同燕郎君说了些什么?”何妙观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但宝珠还是不答。
何妙观只好看向燕之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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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温和地笑笑,道:“无伤大雅的一些话而已。何小姐不必担心。”
“是啊是啊。”何宝珠终于笑起来,“哎,姑姑和燕郎君,是在哪认识的?”
“我们是在梧桐寺外面遇见的。”
“是梧桐寺外,往东走四百步的地方。”燕之郁纠正道。
何宝珠点点头,自顾自道:“《路边捡到貌美夫婿》的话本原来是有依据的。姑姑的运气总是这样好,宝珠好生羡慕。”
待房间收拾妥当,添置好家具,已是将近傍晚。
一行人沿着青石小径缓步而行。
阿葵一边引路,一边向燕之郁介绍何府布局。
“何府分前中后三进,前院是何刺史、老夫人会客的正厅,中院住着刺史和老夫人,后院则是小姐和大郎、二郎的居所。”
“后院又分东西两厢。”
“东边这片园子最是清幽,夏日里荷风送爽,适合读书休闲,二郎就经常邀有人在那边的喜雨亭对弈。”
“西边有个练武场,大郎无事时,在那里习武。”
“藏书阁在中院西侧的听雪轩内,老夫人说,燕郎君若是有兴趣,可随时去借阅,何刺史有不少孤本典籍……”
结束后,两人并排而行,往东院走去。
初夏的风裹挟着花香拂过衣袂,送来凉爽。
何妙观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的侧脸上,好像在端详自己。
她想要看得再分明些,但又不敢转过头,只能垂下眼眸,看向石板路上两人的倒影。
影子挨得很近,少年偏着头,确实是在看自己。
“何小姐平日都做什么?”少年忽而问道。
“看话本、逛街、品尝美食……”何妙观回忆着原主的生活,“燕郎君呢?”
“抄书、卖画。郁此前便以此谋生。”
“燕郎君都画些什么?”
燕之郁缓缓抬眸,鸦羽般的长睫下,浓黑的桃花眼直直地望过来。
“什么都画,花鸟、山水、器物,还有……”他微微一笑,“还喜欢画美人,可惜不多见。郁可以帮何小姐画一幅么?”
他笑得风华粲然,何妙观愣愣地望着他,脸红起来。
画美人?他是在夸自己是美人吗?
何妙观不知道自己到底好不好看,以前出门,被夸漂亮的总是周子叙。至于她,人们至多说一句“这丫头水灵”。
“那……一幅画要多少钱?”何妙观收回神,问。
“何小姐的话,只用五文钱。”燕之郁笑着道。
“那卖给别人呢?”
“也不贵,十文。”
给自己打五折,挺厚道的。何妙观想。
但她面皮薄,一想到给他当模特要被盯着看那么久,整个人都有点发热,委婉拒绝道:“等我想好再来找你,可以么?”
==
夜幕降临,皎洁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为灰砖蒙上一层清清冷冷的影。
“燕公子。”
“说吧。”
燕之郁倚在紫檀木雕花榻上,一腿屈起,宽大的素白袍袖垂落榻边。
清冷的月光为他渡上一层银辉,衬得面容愈加昳丽,如同雪瓷做的人偶。
“虽然扬州何氏是官宦人家,但何徵只是普通的扬州刺史,和长安党争毫无干系。”
“前些日子为难公子的那帮地痞里,确实有一个姓‘燕’的男子,在家中排行第五。可是,属下细细调查过他,他是会稽人,去年才来到扬州,同何家也没有任何联系。”
燕之郁蹙起眉:“这倒是有趣。”
清崖微微一顿,犹豫道:“公子要留在何府,可是圣人的命令?”
燕之郁摇摇头:“一时兴起而已。”
清崖愕然,想起早上在云阳客栈屋顶听到的对话。
竟然真有人一时兴起愿意当清客啊?
他当时还以为,听到那一句“清客”,公子会直接杀人的。
“那公子这些日子都要住在何府?”清崖又问。
“嗯。”
燕之郁把玩着手中的羽衣莲,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捻过花瓣。粉嫩的花瓣破碎后,汁液染红白皙的指腹。
他没想到,何府这么多有趣的人。
烂掉的花被他随手抛到窗外。
“若有重要的事,你们来这里禀报。至于公务,会有人处理的。”
7. 七
原主有两位闺中密友,一位叫陆怀翡,出身江东陆氏的旁支;另一位叫顾蕙仙,出自苏州顾氏的嫡支。
顾蕙仙有一个哥哥,叫做顾徊,今年刚满弱冠。
顾徊是《冠缨录》的男三,作为杜鹤安的好友,亦是后期斗倒燕之郁的重要角色。
顾家和何家三代交好,顾徊和原主是青梅竹马,很早便定下娃娃亲。
但顾徊十一岁后,便随他做京官的伯父一同去往长安。
看惯长安繁华的顾捷很快就看不上原主,对原主的为人处世也颇有微词,而原主也不是软柿子,两人一见面,动辄便是冷嘲热讽。
这些日子,何妙观大部分时间都和顾蕙仙、陆怀翡一起,白日逛街,晚上去醉仙楼,偶尔还要喝酒。
古代的酿酒技术不好,喝一点不会醉,但却令何妙观肚子痛,还不止一次。
她也尝不惯酒的味道,无论是普通米酒还是流行的桂花酒,都令她感到诡异。
一来二去,何妙观实在受不住折磨,说这段时间身体不适,不便频繁出门。顾、陆二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不再写信邀请。
于是最常和她呆在一起的,便是何宝珠。两人大部分时间都耗在清乐坊。
“这些日子姑姑怎么不带上你的燕郎君一起?”
“燕郎君是正经人,不能跟着我们胡闹的。”何妙观摇摇头,“还有,什么叫‘我的’?宝珠你小小年纪,少说这种话。”
何宝珠说话肆无忌惮,她试图纠正很多次,却无济于事。
“姑姑带回来的,就是姑姑的人。宝珠带回来的,就是宝珠的人。”何宝珠歪头,一本正经道,“姑姑,宝珠懂一点面相,燕郎君一看就是宜家宜室的好夫郎呢。只可惜他出身太差,若也是官宦出身,还蛮适合姑姑的。”
未来的大反派在何宝珠眼里竟只是个宜家宜室的好夫郎,何妙观忍不住笑起来,红润的嘴唇弯弯的:“面相不准的。宝珠,你不要因为一个人长得好看就掉以轻心。”
何宝珠“噗嗤”一笑:“姑姑这话,真像是被美色所惑后的反省。”
“宝珠,我真的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何妙观欲哭无泪。
“真的么?”何宝珠满脸不信,“如果姑姑不见燕郎君,他会不会很寂寞?除却姑姑,好像没有人会接近他。”
何宝珠说的确实不错。
尽管极力辩解过燕之郁不是清客,但府中下人们暧昧的眼神,分明还是将他视作清客,没有人会主动找他。
何妙观很为难,因为她也不想找燕之郁。
一旦和他单独呆在一起,心跳就特别快,手心也冒汗。他身上的香味,他的微笑,他的衣袖拂过时带起的痒意,无一不令人感到呼吸滞涩。
回府后,何妙观向婢女问起他的近况。
婢女道:“燕郎君大多时间都在屋里,不常出门。小姐晚上要去看看他么?”
何妙观点点头,说好。
夜色渐深,房间的灯火透过竹隙,将石板路照亮。何妙观在门口停下脚步。
隐约能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笔尖划过纸面的轻响。
竟然会是在用功读书么。
何妙观有些惊异,轻轻叩响房门。
房内传来一阵窸窣声,有人在匆忙收起什么。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燕之郁略带着倦意的脸。
他面容白皙无瑕,显得眼下的青影愈加分明。
“何小姐?”他看上去有些讶异。
何妙观晃晃手中提着的漆木食盒,走进屋内:“他们说燕郎君总是很晚才歇息。这是天麻炖乳鸽,可以养神补气,趁热喝吧。”
临窗的桌案上一灯如豆,上面是一本摊开的书籍,书页上有圈点勾画的痕迹,可惜隔得太远,何妙观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燕之郁望着汤盅里浮动的油星,柔柔地笑着:“这样金贵的东西,何小姐不吃,郁怎么好意思。”
何妙观道:“我在屋里已经喝过一盅,燕郎君尽管吃吧。”
燕之郁还是不动筷。
事到如今,还是这么客气。何妙观很无奈。
她只好先舀一碗,慢慢喝下,再度道:“你在何府,不必如此拘束的。”
燕之郁这才执起调羹,缓缓饮下半碗,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
“燕郎君平日都在忙些什么?”何妙观问。
燕之郁站起身,指指桌案上的书籍:“大部分时间在等何小姐来,其余的时候便随便翻看些不入流的话本。”说着,眼睫低垂,“何小姐将郁收留在府内,就什么也不做么?”
这令燕之郁很困扰。
何妙观既不见他,也不差遣,倒使他无从揣测意图。
“啊?你每天都在等我?”
“嗯。”
“不用等我的,你、你可以找点喜欢的事做。”
燕之郁望着她,眼睛一点点弯起来:“可我喜欢的事,就是同何小姐一起。”
何妙观一时语塞。
尽管知晓他说的并非实话,但何妙观还是感到不好意思,把目光从风华万千的脸上移开。
每天晚上,她都会让系统查询燕之郁的好感度,但一个多月下来,还是一个人物故事都不能解锁。
这意味着燕之郁的好感度,和初见时一样,依旧是“零”。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言不由衷,似乎也不能怪他。
但每每看到他温柔的笑意,又想到为“零”的好感度,何妙观依旧不免难受。
何府里,对原主好感度高的,如陈寄柔,能达到一百。
一般一点的也有六十,再低下去便是大兄,但也有四十……
从还没见过一个像燕之郁一样,好感度是“零”的人。
就连看门的仆役,对原主的好感度也有二十。
好感度是“零”,意味着如今的她对燕之郁来说,仍旧是个陌生人。
还是个有点讨厌的陌生人。
何妙观不知道怎么让人对自己有好感。她小时候以为讨好别人,别人就能喜欢她。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她对继母和继弟的态度一直很好,每逢节日都会给他们准备礼物,可他们还是不喜欢她,动辄冷嘲热讽。
在学校里,因为性格内敛话少,人缘也不算太好。
人际交往对何妙观来说又困难又痛苦,她不想思考这些。
“燕郎君,可以看看你在读什么书么?”
“可以的。”
何妙观在案边坐下,将书翻到封面。绯红的封皮上,赫然写着“路边捡到貌美夫婿”一列字。
竟会是何宝珠前些日子提过的三流话本。
明明看书的是不是自己,何妙观却有上课看漫画被老师逮住的心虚,皮笑肉不笑道:“这、这书好看吗?”
站在一侧的燕之郁忽然走近,俯下身来。
“郁尚未看完。但想来不过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用来解闷而已。”
眼前光线渐暗,少年清瘦的身影笼罩下来,伴着夜风和香气。
两人的距离很近,何妙观能闻到他身上沐浴后清浅的皂角味。
余光中,少年微微松开的衣襟轻轻晃荡,白皙的肩颈在烛光下泛着如玉的光泽。
何妙观不敢再往下看。
“何小姐平日读什么书?”
“我、我……我不读书……”
“……”
空气一片寂静。
燕之郁微微睁大眼睛,长睫轻颤,像是被这出人意料的回答惊到。片刻后,他笑道:“何家藏书万卷,何小姐怎会不读书呢?”
“真的、不读。”何妙观硬着头皮继续,“我、我这段时间一看书就头疼。”
燕之郁不由暗笑。
刚来扬州时,他在一次酒宴上,听人提起过何家这位小姐。那官员同何刺史的政见不同,对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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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每个人都颇有怨言。他说,何家小姐喜好男色、为人轻浮、大脑空空,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嚣张跋扈不懂事,十五岁的时候,还把一个不听话的小伶人打个半死,何徵有这么个闺女,真是丢尽江南世族的脸。
可现在,仅仅是靠得近一些,这何小姐连话说的都有些不利索。
燕之郁不由在想,到底是那人太讨厌何家,还是这位何小姐真如那日所说,“已有悔改之心”。
“何小姐平日都做些什么消遣?”他直起身,拉开距离,宽大的衣袖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普普通通吃喝玩乐而已。”何妙观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
“就像这些日子和宝珠小姐那样么?”
“嗯。”
“真好。”燕之郁展颜一笑,“郁也想同何小姐一起去呢。”
“啊……”何妙观心头一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可是、可是这不方便。”
“为什么?郁哪里做得不好么?”燕之郁垂下眼睫,一副很失落的模样。
“不是的。”何妙观绞尽脑汁想找个借口,“那些地方不适合燕郎君去。”
“为何不适合?”燕之郁追问,“是因为郁身份低微么?”
“当然不是!”何妙观急得额头冒汗,“是因为、是因为……好吧,燕郎君,明日我带着你。”
==
日光晴朗,微风和煦。一行人沿着秦淮河慢慢走着。
走在最左侧的少年轻哼着《扬州慢》,似乎心情极好。
“燕郎君,除却《扬州慢》,你还会唱什么?”
何宝珠兴致勃勃地问。
燕之郁略作思索,缓缓道:“《折柳枝》《采莲曲》《金缕衣》都很擅长,何小姐想听什么?”
“燕郎君能不能唱《采莲曲》?”何宝珠立刻接话。
“不能。”燕之郁干脆地摇头。
“啊?为什么?!”何宝珠气愤道。
“何小姐想听才是可以的。”
“你你你!姑姑,你管管燕郎君!他欺负宝珠!”被区别对待的何宝珠气得跺脚,“明明宝珠也姓‘何’,怎么就不是何小姐?”
何妙观受不住明晃晃的讨好,轻声道:“燕郎君,你别欺负宝珠。”
“哦。”少年翩然绕到另一侧,转眸问道,“所以何小姐想听什么?”
“那、那就《采莲曲》吧。”
“荷叶田田风细细,菱舟摇碎日影迟。
阿侬撑篙入藕花,不采莲子只采诗。
郎在桥头等多时,露水沾湿白罗衣。
若是真心来相见,莫待莲枯藕断丝……”
这日要去的清乐坊和其他声色犬马的坊间不同,只设有投壶、射箭、对弈等雅戏,因而最受江都县的文人雅士青睐。
何妙观决定带燕之郁先试试投壶。
经过半月的练习,她已学得七八分模样,常引得看客一阵叫好。
今日的彩头是西域引进的琉璃盏,通体晶莹剔透,壶身还雕着缠枝莲纹,经阳光折射,散发出七彩的光晕,一看便可知是少见的珍品。
“郁没学过这些。”燕之郁站在一旁,指尖轻轻拨弄着箭矢,“劳烦何小姐教导。”
少年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耳畔,带着清浅的熏香,让人耳尖发烫。
何妙观轻咳一声,接过箭矢,故作镇定道:“很简单的,你待会认真看我的动作。”
片刻后,三支箭矢依次“啪”地撞在壶沿,弹飞出去。
“……”
何妙观又恼又羞,重新取过一支,手腕一抖,潇洒地抛出去。
但仍是没中。
“何大小姐今日怎么回事啊?”
“啊哈哈哈,何大小姐也有今天!”
看客们一边笑一边打趣。
何妙观咬咬唇,不愿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丑,将箭矢递过去:“燕郎君,要不你试试?”
8.八
燕之郁掷箭的姿势很漂亮。
少年手腕微沉,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箭尾,轻轻一转。
洁白的箭矢在空中飞掠出优美的弧度。
何宝珠屏住呼吸。
然而,“叮”的一声后,羽箭堪堪擦过壶耳,罗在一旁。
即便是大反派,在投壶上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何妙观实在忍不住,轻笑出声。但又觉得这样不地道,很快收起笑意,拽着少年的衣袖,故作生气道:“这投壶和我们过不去,燕郎君,我们去看宝珠弹棋吧?”
“好。”
何妙观拽着他挤过层层叠叠的人群。
弹棋是一种以指弹棋、以巧取胜的雅戏。棋盘四角隆起,中央如覆盂,对弈的双方各执十二枚棋子,以指轻弹,使己子击打敌子,令敌子落入中央凹陷处则为胜利。棋子在檀木棋盘上碰撞时,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故而也称为“鸣棋”。
他们赶到时,比赛正打得火热,何宝珠站在一边,杏眼圆睁,白皙玉嫩的芙蓉面因为兴奋泛着红晕。
局势已至关键,宝珠占尽上风,便将筹码一并推出,势要一局定胜负。
“全要砸进去?”何妙观有些愕然。
“姑姑,宝珠这是要‘不成功便成仁’,若是这盘能赢,宝珠能拿到……”
足足五两银。
想到这里,何宝珠忍不住笑出声,盘算道:“到时候宝珠分给姑姑二两——”
“难怪这些日子总不见人影,连女红都不学,原来是在这厮混。”
“何宝珠,你好大的胆子!”
何宝珠猛地噤声,身子僵硬。
不远处,站着的是面色阴沉的姜氏。
“阿、阿娘?”
何宝珠惊叫一声,也不管棋局如何,一下子钻到何妙观身后,整个人都抖起来。
姜氏冷哼一声,转身向雅间走去。
“姑姑……”何宝珠眼眶微微红着,祈求地看着妙观,“能不能陪宝珠一起进去?”
雅间内,姜氏坐在软椅上,两位婢女在一旁给她倒茶捏肩。貌美的妇人紧紧蹙着眉,柳叶眼里蕴着怒火。
“阿娘是不是说过,不许来这些地方?嗯?”
何宝珠低着头,绞着衣角,声音很低:“阿娘,我、我只是……对不起。”
“宝珠,你且从实同阿娘说,是不是你缠着小姑子带来的?”
“不是的阿娘!”何宝珠连忙抬起头,“是、是燕郎君说这里有趣,姑姑才要带我们来的。”
何妙观微微一愣,没有想到宝珠会说这样的话。
“哦?是么?”姜氏冷嗤一声,神情愈加轻蔑,“一个靠脸吃饭的清客,哄得小姐们日日往外跑,以为别人看不出什么心思么?真是一点脸也不要!”
这话说的难听,何妙观听得不是滋味,连忙道:“二嫂,是我带他们出来的。”
姜氏本就不喜欢这位生性爱玩的小姑子,都是她,才把何家的名声败得一干二净的。
但无奈老夫人对小姑子却很是宠爱,平日在府里也不便说重话。
更何况,这小姑子本人也不是吃素的。虽然平日里温温柔柔,但心狠起来,对自己的恋人也下死手。
姜氏想起两年前的丑闻,神色肉眼可见地沉下去。
“小姑子,宝珠还小,你这样带着宝珠胡闹,传出去像什么话?”姜氏摇摇头,“宝珠和小姑子不一样,没有老夫人的宠爱撑腰,没有什么绸缎庄作嫁妆。妾作为娘亲,只想着宝珠未来能嫁个好夫君,姑娘家家的,名声最要紧。”
何妙观不擅长和人辩驳,抿着唇点头。
她不回顶,让姜氏既讶异又满意,重新看向宝珠:“你这个月不许出门,在家里好好反省!”
听到这,何宝珠的眼泪吧嗒吧嗒直掉,呜咽道:“阿娘,宝珠知错……”
姜氏见她服软,不愿骂得太狠,又转向何妙观:“老夫人既然好心留燕郎君,小姑子也该教他知道分寸,不要以为仗着姿色,就能在何府兴风作浪。不然闹得和上一位一样,也不好看。”
“二嫂,他不——”
“二夫人教训的是,郁不该带着宝珠小姐胡闹。回府后,会好好思过的。”
燕之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声音轻柔。
姜氏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宝珠,赶紧把眼泪擦干净,少在这丢人现眼。”
宝珠哭哭啼啼地跟着姜氏离开,屋内只剩下两人。
何妙观心中五味杂陈。
姜氏作为何宝珠的母亲,希望宝珠知书达理,将来能有个好归宿,于情于理都没有错。姜氏不可能骂宝珠太难听的话,辱骂也只能落在燕之郁身上。毕竟燕之郁在姜氏眼中,只是一个突然来到何府的外人。
“何小姐,要继续么?”身边的人忽然问道。
“什么?”
他抬起头看天色:“时候还早,还能在这里多玩一会。”
何妙观怔怔地抬起眼,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羞惭的情绪。但少年唇边噙着浅笑,眼角微弯,神色依旧春意,仿佛方才那场难堪从未发生过。
被人羞辱却不形于色,果然很有做反派的料。
何妙观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忧。
“何小姐不舒服么?”燕之郁走近两步,微弯下腰,打量她的脸色。
“没、没有。”何妙观摇头,“我是在想,该怎么和你道歉。”
他微微一怔。
“这件事说到底是因我而起。二嫂不能骂我太难听的话,便把怒火浇在你身上,我方才没有护好你,不应该向你道歉吗?”何妙观分析道。
他没有立刻回应,片刻后,平淡道:“该道歉的另有旁人。”
“二嫂么?”何妙观苦笑,“可她也有她的苦衷。”
“不是二夫人。是何宝珠。”燕之郁淡淡道,“宝珠小姐没有说真话。”
“宝珠是不愿意让我为难,才说是你的……”何妙观维护道。
似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燕之郁轻轻笑起来,声线含着玩味:“既然这样,何小姐要怎么道歉?”
“刚刚我没能帮燕郎君说话,让你平白无故受委屈,实在对不住。”何妙观略一欠身,“晚上请燕郎君吃一顿好的做补偿,这样够不够?”
燕之郁还是没有立刻回应。
山脉蜿蜒曲折,是谓“委屈”;臣子难言的隐情,亦是“委屈”。
伴君如伴虎,李循年纪尚轻,喜形于色,他在李循身边多年,有些事情不便如实禀报,作为臣子,确实常有“委屈”。
可他刚刚没有委屈。
何妙观以为他不满足,又道:“燕郎君还想要什么?唔……我们可以去东市买点礼物。但还剩的银钱不多,若是买东西,便只能回家吃……”
“去东市吧。”燕之郁回过神。
临近日暮,东市喧阗热闹。叫卖声、讨价声此起彼伏。
两人一个个摊子看过去,最终停在卖簪花的摊子前。
在北梁国风俗里,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遇到重要的场合,都可在头顶簪花——据说这一风俗和当朝的一位公主有关。
何妙观第一日见到时还觉得男子簪红花奇怪,但一旦见得多,便也习惯,甚至品出些别样的风味。
簪花用的是苏州绣娘的堆纱手艺。先将上好的丝绸染成各色花瓣,再以银丝为骨,层层堆叠而成。既有真花的鲜活灵动,又能贮存许久不褪色,售价也极是昂贵。
“郎君是要给小娘子卖花么?”卖东西的小贩呵呵笑道,“青花清雅脱俗,红花能把人趁得有气色,粉花显得人娇嫩,紫花最有韵味。郎君要哪个?”
燕之郁的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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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姐替郁选一支吧。”
小贩听出两人的身份,连忙改口道:“小姐好眼光,这粉色堆纱海棠最是衬少年郎,既不失俊朗,又添风流韵致。”
“燕郎君今年多少岁?”何妙观问。
“十七。”
“那粉色吧,粉色娇嫩。”
买完花后,两人沿着河岸缓步而行,向仁丰里走去。
正是东市最热闹的时间点,桥头马车堵塞,衙役们正指挥着行人在桥下等候。
趁着等待的间隙,燕之郁便将那支堆纱海棠递来,微微低下头。
“劳烦何小姐。”
“我帮你簪?”何妙观一怔。
“这里还有别人么?”他含笑着问。
暮风拂过,送来少年发间发膏的松香。
把花枝插进束发的木簪旁,该是一件极简单的事。何妙观想。
她一手压着发,另一手把花簪往里面插。但没想到,他的发式本并不牢固。花簪的末端刚触及发髻,整束乌发便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从指缝间流散。何妙观手忙脚乱地想要补救,但发丝如同绸缎般流泻,双手也接不住。
“等一下……”
何妙观想起小时候给同桌编辫子的情形,将他的长发松松挽起,分作三股,逐一编织后交错起来,挽成垂在肩侧的慵懒发髻,最终用花枝固定。
这发式看上去很是随性,碎发垂落颈侧,衬得少年整个人都透着风流落拓。
何妙观停下手中的动作,绕到前面,细细端详。
不错不错,很漂亮。
或者说,有这样一张鲜丽秀致的脸,配上什么样的发式都好看。
“燕郎君要不先看看?”
周遭没有铜镜,唯有潺潺流过的秦淮河水。
燕之郁倚着阑干向下望,落日熔金,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映出两人的倒影。
少年沉默许久。
“你不喜欢的话,我重新编。”以为他不悦,何妙观慌忙伸手,却被轻轻避开。
“很喜欢。”
“真的?”
燕之郁微微颔首:“何小姐可知道杜澹庵?”
杜澹庵?这不是原书里的人物吧?
何妙观没有任何印象。
燕之郁解释道:“杜澹庵曾是左丞相。他年轻时在东山隐居,为求方便,常常梳此发式。因此世人皆道这种发式最显名士风流,称它为‘东山髻’。”他指尖轻抚垂落的发丝,眼中泛起追忆之色,“郁年少时就向往杜相的风骨。”
原来自己随手一编的头发,在这个世界有如此典故。
何妙观一时得意道:“希望燕郎君未来能成为杜相一般的人。”
燕之郁亦是淡淡一笑:“承蒙何小姐抬举。”
二人回到何府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蓝紫色的天空中飘着碎云,是将要落雨的迹象。
晚间来膳堂的人不多,宽大的紫檀圆桌边,只坐着何家女眷。
何宝珠因为哭得眼睛肿,不愿意来。
“燕郎君的事,阿娘同你阿父提过,但他尚未答复。”晚膳快结束时,陈寄柔道,“过些日子,你阿父回江都,囡囡你想想该怎么说服他。”
何妙观连忙称是。
“至于今日的事……”陈寄柔一叹,看向低头拭着泪的姜氏,“娘知道你是为宝珠好,但既然囡囡愿意带小燕郎君回来,就是一家人,你同小燕郎君说话也要客气些。”
姜氏用帕子沾着脸:“老夫人,妾是怕宝珠被带坏,更怕闹出以前那样的事……”
“那只是意外。”陈寄柔摇摇头,“到底是住一块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闹得太难看。”
姜氏不情不愿地称是。
“哦,还有一事。文曜说,长安有个御史要来江都查案,估计得在我们府里住上十天半月。令仪、映素,你们好好筹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