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财神爷,撒钱》
1. 第一章
细碎的抽泣声,划破了沉睡的夜。
睡得迷迷糊糊的虞妙书被吵醒,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后来侧耳倾听,确实有人啜泣。
虞妙书心中诧异,深更半夜的,是谁在哭?
她睡眼惺忪坐起身,透过麻布帐子看向窗户,外头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那啜泣声时有时无,引人探究。
虞妙书怀揣着困惑,摸黑把外衣穿上,去探情形。
房门“吱呀”一声,时值初夏夜里还有些冷,她边拢衣裳边走到院子里,见堂屋亮着灯,心中更是好奇。
寻着声音探去,里头的人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顿时停止了说话。
虞妙书上前推开大门,刺目的灯光令她不适眯眼,瞧见屋里的人们,吃惊道:“爹娘、嫂嫂,你们这是作甚?”
虞母黄氏坐在高椅上,猝不及防看到那张跟长子相似的面庞,再也绷不住泪涕横流。
嫂嫂张氏站在婆母身侧,捂住嘴两眼婆娑,连虞父都眼眶泛红,泫然欲泣。
他们的反应令虞妙书一脸懵,视线往左望去,屋里还有两名生人。
一位上了年纪,约莫五十多的模样,国字脸,蒜头鼻,满面风霜憔悴。她记得是虞家的仆人,好像叫刘二。
还有一位年轻人则通身的文秀,个头高瘦,面貌清俊,一双瑞凤眼,虽身着粗布衣,风尘仆仆的,却难掩文士风流。
黄氏的话语把虞妙书的视线吸引了过去,她含泪道:“文君,你兄长他、他没了……”
文君是虞妙书的小名,还是兄长虞妙允给取的,意喻君子坦荡。
听到黄氏的话,虞妙书愣了愣,诧异道:“阿娘你说什么胡话,阿兄他不是去奉县上任了吗?”
刘二也跟着抹泪,哽咽道:“小娘子,大郎君在涂州遭遇走蛟身亡,老奴和宋郎君侥幸捡回一条命来……”
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压抑痛哭,自言自语道:“就差那么一点,我们都抓住他的手了,就差那么一点……”
他来虞家近四十年,打小看着兄妹长大,对虞妙允感情深厚,却未能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此刻悔恨不已,一个劲儿捶头,骂自己无能。
虞父唉声叹气,红着眼道:“是祸躲不过,这或许就是大郎的命,他的命啊……”
说罢用袖子拭泪,满面悲切。
张氏膝盖发软瘫坐在地,明明都要做官夫人了,哪曾想一夜之间竟成了寡妇,含泪道:“爹、娘,大郎没了,以后我们娘仨可要怎么活啊?”
她泣不成声,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只觉天都塌了。那一双稚子才不过四岁,就没了爹,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
他们的悲恸令虞妙书一时回不过神儿,她才穿过来个把月,并未跟虞家建立起多深厚的感情,就连丧生的虞妙允都没见过面,只凭原主的记忆晓得一些。
这消息对虞家来说简直是噩梦。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走科举杀到金銮殿上的进士,全家都盼着虞妙允光宗耀祖,结果希望化为泡影。
“好端端的,阿兄怎么就遇到了走蛟呢?”虞妙书冷静提出质疑。
所谓走蛟,也就是泥石流。
刘二又把那场灾难细说一番,以及他和宋珩施救失败的经历娓娓道来,听得在场的人们胆战心惊。
刘二抹泪道:“老奴眼睁睁看着大郎君被活埋,急得没法子,我和宋郎君也差点被埋了,后来实在不甘又去找人,把他给刨了出来……”
他一个劲掉泪,显然不愿去回忆那段惨痛过往。
宋珩一脸沉重的把虞妙允死前挣扎扯烂的衣袖送到虞家二老跟前,遗憾道:“这是重明的衣物,当时我们抓住他的手和衣袖,仍旧未能把他救出来。”
重明是虞妙允的表字。
白发人送黑发人,虞父接住那块残缺的衣袖,仿佛看到自家长子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痛苦表情,不由得老泪纵横。
宋珩又取出虞妙允的路引和任命文书等物,皮面上沾了许多淤泥的痕迹,里头却干干净净,保存完好。
“请伯父伯母节哀。”
说罢跪地给他们磕了三个头,算是替虞妙允尽最后的孝道。
黄氏望着他年轻的面庞,不由得想起自家儿子,压抑呜咽。
虞父泪眼模糊上前把他扶起身,喉头发堵道:“难为昭瑾了。”
宋珩表字昭瑾,是异乡人,这些年受虞妙允接济,二人投缘谈得来,私交关系甚好,跟虞家也走得亲近,甚得他们信任。
瘫坐在地上的张氏仰头望他,含泪道:“我家大郎就这么客死异乡了吗?”
宋珩答不出话来。
刘二道:“回娘子的话,老奴和宋郎君有把大郎君妥善安葬,只等着报丧后,便去把遗体迁回来归乡。”
张氏听罢伤心不已,又开始抽泣。
这会儿已是子夜时分,奔回来报丧的两人着实疲乏,虞父先安顿他们歇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当天晚上虞家人彻夜未眠,婆媳俩抱头痛哭,虞妙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们。
虞家这般花费精力供养出来的进士,一下子就没了,任谁都承受不住。
且虞妙允还是虞家唯一的儿子。
翌日虞父虞正宏强压下悲痛,与宋珩商议把虞妙允的遗体迁移回乡,并且还得上报给里正虞妙允身亡的消息,让朝廷重新派人去奉县上任。
宋珩垂首一直没有说话,接连劳累奔波,整个人清减许多,眼下泛青,透着疲倦。
见他一直不语,虞正宏拭眼角道:“昭瑾为何不语?”
宋珩沉默了许久,才不答反问:“虞伯父可甘心?”
虞正宏含着热泪,“人死不能复生,老汉不甘心又能如何?”
宋珩皱眉,情绪起伏道:“重明二十三中进士,青年才俊,虞家这般费尽心血供养他科举,好不容易等到上任,却得来这样的结果。
“这些年宋某看着他步步走来,何其艰辛,而今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不甘!”
这番话他说得激动,仿佛是自己遭遇不公一样。
虞正宏听得泪涕连连,他又何尝不知长子的不易。从童生到进士,头悬梁锥刺股,一刻也不敢松懈。
且为了供养他科举,虞家靠祖业砸下不少钱银。那么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要恨就恨天妒英才,早早把他收了去。
宋珩心中似有盘算,忽而跪地道:“还请虞伯父三思!”
他此举把虞正宏吓了一跳,顾不得脸上的热泪,连忙起身搀扶,“昭瑾这是何意?”
宋珩把心一横,盘算道:“昨晚我们商事时,文君推门而入,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重明又回来了。”
虞正宏愣了愣,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喃喃道:“他们兄妹确实相似。”
宋珩趁热打铁,“文君会识字,不知虞伯父可有想法?”
虞正宏还是没反应过来,困惑问:“什么想法?”
宋珩:“重明之事暂且还未走漏出去,虞伯父若有打算,还来得及挽救。”
此话一出,虞正宏隐隐猜到了什么,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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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突地跳了起来,硬着头皮问:“怎么挽救?”
宋珩冷静道:“瞒天过海,替兄上任。”
简短的八个字,震得虞正宏脑门嗡嗡作响。
纵使他有所猜测,真听到对方说出来,还是忍不住腿软。他失态后退几步,跌坐到椅子上,脸色都变了。
相较而言,宋珩则镇定得多,“此举关乎虞家老小前程,还请虞伯父慎重考虑,若你敢豁出去,我宋昭瑾必当拼尽全力护送文君,与虞家生死与共。”
话语一落,虞正宏失措道:“昭瑾疯了,这可是要杀头的!”
宋珩没有吭声。
此举确实是杀头之罪,他只是一个外人,自然无法左右虞家的考量。
可是他好不甘心。
虞妙允那般清正的君子,正是朝廷需要的栋梁之才。他视他为肃清官场的希望,甚至愿意花毕生心血去扶他上青云,做他背后的无名影子……
虞正宏仿佛受到了刺激,嘴里喃喃自语:“这可是要杀头的,杀头之罪。”
虽说大周女帝当政,女子也能参加科举,但冒名顶替便是欺君,一旦败露,全家都得砍头。
虞正宏眼皮子狂跳,只觉得宋珩的心太野。但他又不甘心,举家培养的进士,眼见就能光宗耀祖前程似锦了,结果一场空。
若再重新培养孙子虞晨,等他科举那得到猴年马月。
再说回虞妙书,虽也识字,却不是块读书的料。以前虞妙允押着她上进,仍是无果,嘴里说就靠兄长高中扶持嫁个好夫家,被虞妙允埋汰了许久。
如今把闺女推出去顶替,虞正宏只觉得宋珩异想天开。
那可是官场,一县之主,跟朝廷京官比不得,却也是土皇帝,自家闺女能应付得下吗?
虞正宏在脑中打了个问号。
起初他是万万不允的,但也多了个心眼,让家里人先把虞妙允身亡一事压下,勿要走漏风声。
整个下午虞正宏都关在屋里,直勾勾盯着桌上的任命文书。
那是儿子头悬梁锥刺股讨来的,不仅是他的心血,更是虞家光宗耀祖的前程。
回想最初信使送来这份文书时的欢喜,现在反而变成了一根刺,扎在心间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
虞正宏颤抖着双手捧起它,看着上面鲜红的印章,犹记得儿子跟他们念文书内容的情形,全家笑得合不拢嘴。
虞家祖辈三代尝试科举,却没有人是块读书的料,而今好不容易出了根好苗子,却半道折损,焉能不恨苍天捉弄?!
晚些时候陪在嫂嫂身边的虞妙书被黄氏喊了过去,说虞父有话要跟她说。
虞妙书进屋里,喊了一声爹。
虞正宏从深思中回过神儿,上下打量她,十八岁的闺女已经出落得像模像样了。她身量高挑,浓眉大眼,五官不似寻常女儿那般娇怯,而是英气。
文君,文君,意喻君子坦荡。
似乎有那么一刻,望着与长子相似的面庞,虞正宏不禁恍惚起来,仿佛虞家的希望又回来了。
他朝她招手,唤道:“文君过来。”
虞妙书走上前,虞正宏把那封任命文书捧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这是你兄长用命换来的前程,文君敢不敢接?”
虞妙书愣了愣,困惑问:“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虞正宏咬了咬牙,豁出去道:“接下你兄长的前程,去往奉县上任,文君敢与不敢?”
虞妙书:“……”
不是,爹啊,我这才过来几天,就玩儿得这么大?!
2. 第二章
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虞妙书愣怔了半晌,才嗫嚅道:“爹,我没听清。”
虞正宏已经冷静下来,仿佛下定了决心,目光如炬,“瞒天过海,替兄上任,我儿敢不敢?”
虞妙书看着他,觉得他大抵是疯了。她虽是现代人,对大周朝的规则不太了解,但也有常识,冒名顶替是要杀头的,不止她会遭殃,虞家老小都得陪葬。
虞妙书深深地吸了口气,安抚道:“我知道爹现在很伤心,可是……”
虞正宏打断道:“为父不甘心,你兄长那般青年才俊,竟落得如此下场。”又道,“这份任命文书是他用性命换取来的,倘若拱手让人,他在天有灵何其不甘?!”
虞妙书闭嘴不语。
虞正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文君已经十八岁了,按说该替你议亲寻一户好人家,可你兄长没了,我与你阿娘也快过半百,实在没有那些精力再重走一遭,要怪就怪爹自私,误了你的前程。”
说罢,他狠下心肠跪了下去。
虞妙书被唬了一跳,连忙搀扶道:“爹,你这是做什么?!”
虞正宏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刮子,痛心道:“文君,是爹对不住你。”
“哎呀,爹,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你这是要折我的寿啊!”
“文君,我的好孩子,爹明明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可是爹自私,爹自私啊……”
“爹你别说了,阿兄遇难是全家都要面对的难关,我还等着他做官老爷给我兜底呢。”
听到这话,虞正宏红了眼眶,“可是他没了,往后就得靠文君自己兜底了。”
虞妙书皱眉道:“你让我替兄上任,万一事败,我人头落地倒也罢了,但你二老、嫂嫂和两位侄子的性命,爹可曾想过?”
虞正宏摇头,痛心疾首道:“若就这么算了,虞家往后再翻身……只怕难了。”
虞妙书冷静道:“至少能保命。”
话语一落,门口的张氏忽然道:“文君,你便允了爹罢。”
屋里的父女愣住。
虞妙书忙去开门,着急道:“嫂嫂来凑什么热闹?”
张氏张兰进屋,虞妙书关门时她忽然也跪了下去,伤心道:“我娘家没人,这些年得进虞家,受二老爱护,心中很是感激。
“如今大郎去了,留下一双儿女,他们是我的命根子,我断然不会改嫁离开虞家。
“大郎生前那般上进,我亦不甘他的心血化为泡影。文君便允了爹罢,这是虞家唯一翻身的机会,若就此丢弃,我一介妇道人家也不甘心。
“纵使是犯的杀头之罪,只要别把官做大了进京,也不是没有空子钻。若欺瞒得好,待孩子们大些再辞官,也是条退路。
“更何况,往日有大郎的功名在,家里的田地无需缴纳赋税,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这场冒险我张兰愿意豁出去赌,只要家里人瞒得好,文君做几年官再请辞,也总比让给他人好。”
她满目不甘,因为见证过虞妙允科举的艰难不易,以及心中还是有虚荣欲望。
夫君曾经给她画下的大饼,眼见快要到手了,哪里甘心成为美梦。
这群见过科举艰难的人们个个不甘心,宋珩不甘寄托虞妙允肃清官场的野望破灭,虞父不甘光宗耀祖的宏愿化为泡影,张氏不甘到手的官夫人体面一夜破碎。
所有人都把虞妙书推到了任命文书跟前,她一下子从普通农户女,忽然之间就娶了妻,还有一双儿女,摇身变成了官老爷,并且连性别都变了。
这世道简直魔幻!
虞妙书觉得老天给她开了个玩笑,穿越也就罢了,结果还把脑袋别在了裤腰上。她只是一个金融系大学生而已,早知道熬夜会猝死会变性别,打死她都不敢了。
虞妙书的心情很复杂,短短一个月跟坐过山车似的大起大落,从一开始的“我居然死了”,到“既来之则安之”,再到现在的“替兄上任”,且一来就上官场做县令,她是两眼抓瞎一抹黑。
这时候宋珩给虞家人吃了定心丸,衙门里的事他来做辅助引导。
于是一家子盲目乐观,把那份任命文书交接到了虞妙书手里,视她为光宗耀祖的明灯。
虞母黄翠英心疼闺女扛下这份重担,她知道女儿是什么性子,从小到大就懒散不上进,让她去做官,得冒多大的风险。
可是她劝不住他们,个个都跟疯子似的,无法接受虞妙允的离开,把虞妙书当成了替代。
黄翠英以泪洗面,握住闺女的手,愧疚道:“你爹着实心狠,我儿一个妇道人家,去到那官场,如何应付得下?”
虞妙书知道事情已经成为定局,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安抚道:“阿娘放心,有宋郎君帮衬,我应该能应付过去。”
黄翠英忧心忡忡道:“那可是官场,男人厮杀的地方,文君连咱们乡都没出去过几回,哪里受得住他们磋磨?”
虞妙书到底没有见识过旧社会的黑暗,乐观道:“现在是女帝当政,女子也能科举从官,万一阿兄保佑,让我忽悠过去了呢?”
黄翠英:“女子能入仕的凤毛麟角,去抢男人的饭碗,他们必当处处打压。且女子参加科举了这么多年,你听到有多少人能杀到金銮殿上的?
“以前大郎不也说过吗,真正能走出去的女子少之又少,能入仕者,多数都是上头矜贵的金枝玉叶们。她们有身家背景做倚靠,靠的是祖辈庇荫,若是寻常人家的女郎,只怕走到半道儿就被扒皮拆骨了。”
她到底为女儿忧心。
相较而言,虞妙书反倒不怎么焦虑,她毕竟是现代人,接受的教育具有前瞻性。
一来她对这个世道不了解,还未见识过真正的人心险恶;二来则是她生性乐观,从不内耗,反正来都来了,再焦虑也回不去,索性边走边看。
就这样,虞父开始筹谋下一步的打算,先差人去把虞妙书和张兰等人的路引办理下来,让她们跟宋珩和刘二夫妇去往奉县。
等他们过去把奉县的局势稳定下来,老两口再带一双孙儿过去团聚。
至于虞妙书往后的身份,便跟虞妙允对换,走蛟遇险的人变成了她。
在等待路引下来的那几日,虞妙书被迫裹了胸,学男人的仪态。
张兰是虞妙允的枕边人,自然晓得他的习性,在一旁指导小姑子,比如走路的姿势,说话的神态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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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珩也会指点一二。
其实这些并不重要,因为远赴他乡上任,认识虞妙允的人少之又少,唯一需要谨记的是言行举止得像个男人,勿要露出马脚让他人猜疑。
砸下钱银使给官差,路引很快就办理下来,一行人离开虞家祖宅是在寅时初。
那时天色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张兰到底舍不得一双儿女,含泪看熟睡中的孩子,多想去亲一亲他们,却又怕把他们惊醒弄哭,只得狠下心肠走了。
同为母亲,黄翠英亦是揪心不已。她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女儿和儿媳妇奔赴一场未知的前程,却不敢阻拦,心如刀绞。
虞妙书拜别父母,与张兰相携,由刘二妻子胡氏扶上简陋的骡马车。
夜色里的虞正宏到底不忍,仿佛又看到死去的儿子去奔前程。他强忍酸涩朝她们挥手,无声道别。
宋珩朝虞家二老拜别,虞正宏握住他的手,鼻头发酸道:“昭瑾啊,老汉就只有这么一位闺女了,你万万要护她周全。”
宋珩肃穆道:“虞伯父放心,我在,她在。”
虞正宏点头,“我们老两口在家中等你们的信儿。”
宋珩:“二位且放心,宋某定不负重托。”说罢朝他们行礼道别。
老两口站在风中目送他们离去,看着那盏油灯渐行渐远,黄翠英终是忍不住埋怨道:“老头子大概是疯了,都疯了。”
虞正宏没有吭声,他又何尝不知他疯了呢。
事实上长子的死,把所有人都刺激疯了。虞家祖辈为科举费尽心思,也不过得了个童生。他们接受不了虞妙允半道折损,总想去做点什么弥补遗憾。
骡马车上的虞妙书望着黑漆漆的夜,道路颠簸,夜风吹乱了头发,心情一时有些茫然。
张兰比她年长四岁,生育过的妇人要懂得照料人一些,裹了裹她身上的衣裳,说道:“文君挨紧点,莫要受了凉。”
虞妙书对她的印象不错,脾性温和,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嫂嫂。”
“嗯?”
“你怕不怕?”
“怕什么?”
“咱们走那么远的路,离乡背井的,还不知道那边的日子好不好过,你害怕吗?”
张兰许久都没有答话,虞妙书也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车轮摩擦的声音。
“我不怕,因为那是大郎走过的路,只要是他走的路,我就不怕。”
这话令虞妙书有些动容,默默看向身边年轻的妇人。
她的样貌算不得拔尖,细眉细眼的,皮肤白净,脸上有少许小雀斑,但性格极好,莫名让人心安。
“文君怕不怕?”
“我不知道。”
“我一点都不怕,脑子里只想着,大郎没挣来的前程,我们去挣。他走了一半的路,剩下的一半我们去替他走,方才不枉他那般艰难考科举。”
听了她的话,虞妙书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也不怕了。”
张兰摸摸她的头,“你阿兄定会保佑我们顺顺利利。”停顿片刻,发狠道,“他若不管事,以后就不给他烧纸,穷死他。”
虞妙书:“……”
啊,是个狠人!
3. 第三章
昏黄的油灯在夜风里摇晃,两个弱女子相互依偎取暖。
“胡妈妈,你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也上来坐会儿。”
仆妇胡红梅膀大腰圆,嗓门大中气足,道:“娘子甭管我,我脚力好,不妨事。”又道,“这会儿离天亮还早着,你们可以眯会儿。”
张兰不再多言。
刘二负责赶骡子,宋珩提油灯照路,各自的包袱都放在骡马车上,走路轻便,速度倒也不慢。
虞家祖宅在怀水乡下,从这里去往淄州上任得走好几个月。若是家境差些的人家,光去上任的路费都吃不消,更别提科举。
虞妙书才穿越过来时对家境是满意的,祖田一百多亩,县里还有两间商铺收租,家中养着三四位仆人,请了佃农耕种,日子过得倒也宽裕。
当时原主因风寒丧命,虞妙书静养了好些天,甚少出门。她没坐过骡马车,只觉颠簸不适,待到天亮时实在受不住,下来活动筋骨走路。
胡红梅递上煮鸡蛋和水囊,还是温热的。
虞妙书接过,边走边剥鸡蛋壳。
早上空气清新,路边稻田里的秧苗已经下须了,生机勃勃,一眼望去遍地青绿。
脚下野草挂着少许露珠,远处山峦重叠,在青白的天色里如卧龙起伏。
虞妙书打了个哈欠,愈发觉得日子过得不真实。她居然要去做县太爷了,十八岁的县太爷,可真威风!
走在前面的宋珩一直没有说话,虞妙书偷偷看了几眼,虽从原主的记忆里扒拉出些碎片,到底对他存疑。
宋珩跟虞妙允算得上挚友,但他至于把身家性命砸进虞家吗?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虞妙书心中困惑,要在什么情况下,宋珩才会做出付出性命的赌注?
简直匪夷所思。
“小娘子,老奴这儿还有饼。”
胡红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虞妙书道:“胡妈妈上车去歇会儿,去淄州得奔波好几月呢,纵使是铁打的也经不起折腾。”
胡红梅:“老奴皮糙肉厚,不怕累。”
她跟刘二没有孩子,看着虞家兄妹长大,处处关切。
不一会儿张兰也下车来,人们一边吃早食一边唠家常,绝口不提虞妙允的事。
朝阳升起,驱散了晨雾。
这会子众人已经出了怀水乡,张兰到底想念家中的一双儿女,他们醒来后定会哭闹,毕竟娘仨从未分离过。
胡红梅安慰她,说有黄氏照料,只要顺利抵达奉县落脚,就可接他们过去团聚,一家子再也不分离,这才宽了她的心。
虞妙书觉得她挺坚强,才丧了夫,又与孩子分离,来不及伤心,就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奔赴未知的前程,这份勇气决断不是寻常女子能承受得了的。
眼下能商事的人也只有张兰了,虞妙书对宋珩憋着疑问,她没接触过此人,本能的戒备怀疑。
途中人们在树下歇脚时,虞妙书借口小解,把张兰叫了过去。
二人避开宋珩等人,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虞妙书探头张望,确保没有问题,才压低声音道:“嫂嫂,我对宋郎君藏有疑问。”
张兰:“???”
虞妙书严肃道:“我其实一直琢磨不透,宋郎君一个外人,何故掺和进咱们虞家的事来,你可曾细想过其中的原由?”
听到这话,张兰不由得愣了愣,诧异道:“文君是怀疑宋郎君藏异心吗?”
虞妙书摆手,“倒也不是,就是觉得有些奇怪。”又道,“我替兄上任是要杀头的,他何故冒这样的风险来?”
张兰恍然,“我也甚少跟宋郎君接触,但你阿兄对他极其信任,说他是难得的君子。
“大郎识人很准的,我信他的话。就算他看走眼,咱们爹也不会眼瞎,放心让我们去奉县。还有去年晨儿落水,若不是宋郎君及时发现把他捞起来,只怕早就没了。”
她说得这般笃定,虞妙书不再多言,毕竟虞家人比她更清楚宋珩。
再说回刘二,他是虞家待了三十多年的仆人,主家前程关乎他的生计,断然没有联合宋珩自断生计的理由。
不过虞妙书心中还有疑虑,又问起宋珩的来历。
张兰解释一番,说他好像是京城人士,家道中落穷困潦倒,流落到安南县,在某道观里与虞妙允结识,当时十七岁的样子。
虞妙允比他年长两岁,见他谈吐颇有涵养,且小小年纪就精通经史子集,才华横溢,虽穷困得揭不开锅,却有君子风骨,很是欣赏。
二人也算投缘,相谈甚欢。
后来虞妙允接济,宋珩也不会白受益处,靠着抄书,替人写书信状纸,干杂活糊口。
很多时候虞妙允遇到科举难题,请教宋珩,他总会给一些助益。两人亦师亦友,会讨论时政,经史,若遇到有意思的书籍,还会分享探讨。
听了她的解释,虞妙书对宋珩有了大概的认识,但并不能解心中困惑。
这么一位满腹才华的人,岂甘愿屈居人下?
不过她也没有刨根问底,因为现在并不能问出答案来,只会挑起不必要的内讧。
走出去后,看到宋珩坐在树下休息,虞妙书打量了两眼。
他身量清瘦,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浅灰衣裳,发髻用木簪绾起,五官生得淡,脸部轮廓柔和,眉眼内敛,鼻梁挺直,唇色浅淡,看起来有点贫血的样子。
那人的样貌算不得惊艳,但是耐看,因为淡眉薄唇,气质文秀,言语不多,更显清冷。
而那份“文士风流”是需要用足够多的书籍去熏陶的,恰恰这个时代读书需要大量的财力去托举。由此可见他曾经的家底何其殷实,若不然哪能养出小小年纪就精通经史子集的人来?
虞妙书压下心中的探究,继续赶路。
出门时他们带了足够多的干粮,天气也不算太热,能保存两三天不变质。
沿途有时走路,有时坐车,走的都是官道,怕有些地方不太平。
安南县境内还算顺利,该县属于禹州管辖。而虞妙允出事的涂州便在隔壁,若要抵达淄州上任,途经涂州和邠州两地。
等他们去到虞妙允出事的地方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纵使路上张兰竭力压抑对丈夫的思念,真到虞妙允出事的现场,还是克制不住痛哭。
为了以绝后患,他们得把虞妙允的尸体处理了,需焚烧埋葬,再等时机送回故土。
张兰哪里受得住丈夫连全尸都留不住,可她又明白,从今往后,死去的那个人便是小姑子虞妙书。
虞妙书也有些感慨,从今往后她将以虞妙允的身份示人。而虞家的女儿走蛟身亡,世间再无她这位不起眼的农家女。
“请嫂嫂节哀。”
张兰红眼看她,哽噎道:“文君,往后数年你我姑嫂得相依为命了。”
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
虞妙书扶住她,这一月的奔波,二人相处得还算和睦。从今往后,她们得改口夫妻相称了。
焚烧尸体需要油,刘二早做了准备,沿途从农户家东拼西凑取得了些。
拾来柴火堆放到早已发腐的尸身上,宋珩亲手泼芸薹油送别,心中似有感触,喃喃道:“虞兄,一路走好。”
火星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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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舌舔舐沾了油的干柴,瞬间引燃。
刘二热泪盈眶敬酒,众人一一拜别虞妙允。
夏日天气干燥,烈火中的尸体因着芸薹油的助力燃烧得极快,躯体血肉化为灰烬,但骸骨是无法烧尽的。
怕被他人发现烧尸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待火焰快要熄灭时,人们取水扑灭,随后把骸骨捡拾进陶瓮里封存。
刘二夫妇干活麻利,在宋珩和虞妙书她们寻地方埋葬陶瓮时,立马把焚烧现场恢复原状。
张兰寻了一棵粗壮的松树,旁边有巨石,日后也容易分辨。
宋珩没有异议,把此地作为挚友的安身场所,立马开挖。
那陶瓮被埋在松树下,等待日后魂归故里。
把一切处理妥当后,天色已晚,众人匆匆离去。
当天晚上几人宿在官道上,白日劳累了一天,胡红梅实在困倦,倒头就睡。
张兰则睡意全无。
虞妙书疲惫得不行,也无睡意,同她道:“这些日我像做梦一样,有时候一睁眼,还以为自己在怀水乡。”
张兰的心情已经平复许多,镇定道:“从明日开始,文君就得束胸做男人了。你得唤我娘子,我唤你大郎,宋郎君喊你虞兄,刘二他们称你大郎君。”
虞妙书:“……”
张兰:“我们拿着任命文书光明正大住官驿,能省下不少盘缠。”
虞妙书:“嫂嫂……”停顿片刻,“娘子说得是。”
张兰握了握她的手,虞妙书伸出手臂揽过她的肩,像男人那样支起她的一片天地。
那时漫天繁星,一望无际。
两个在困境中相互依偎的女子不禁萌生出惺惺相惜,纵使她们来自不同时代的灵魂,因命运的捆绑生出相互拯救的信念。
翌日天刚发亮,胡红梅和张兰便替虞妙书束胸穿男人的衣裳。
夏日束胸着实不易,一来因为热,二来则是前胸紧绷,很不舒服。
虞妙书实在受不住那份罪,连声道:“胡妈妈手下留情,我喘不过气儿了!”
胡红梅严肃道:“小娘子且忍耐着些,宋郎君仔细交代过,性命攸关之事,切莫露丝毫破绽。”
虞妙书忍下了牢骚。
张兰安抚道:“才裹胸不习惯,文君坐车就好,不用下地,省得不适。”
那身男装还是黄氏亲自给闺女备的,料子比寻常的要厚些,也更挺括,因为能遮胸。
发髻被绾起,穿上膝裤,套上官靴,整个人焕然一新。
蓝灰色压下了虞妙书平时的懒散,庄重许多。她个头高挑,眉目英气,此刻一脸肃穆,抿唇不语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官威。
胡红梅连连称好,张兰也诧异,人靠衣装马靠鞍,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完全变了样。
迈官步去到宋珩跟前,腰脊直立如松,一旁的刘二诧异地张嘴,宋珩的表情也有些松动。
虞妙书朝他行拱手礼,把声音压低,落落大方道:“日后还请宋郎君多多指教。”
别看她平时懒散,但关键时刻绝不掉链子拖后腿。
宋珩平时不苟言笑,清冷疏离,此刻竟破天荒的抿嘴笑了笑,回礼道:“虞兄客气了,昭瑾必当全力以赴。”
虞妙书:“与君共勉。”
二人算是第一次正面对话。
虞妙书对他带着疑虑窥探,而宋珩竟也生出奇怪的错觉。他虽甚少接触过她,却也从虞妙允口中了解得不少,皆是懒散,莽撞,贪吃等语。
然而站在面前的人,遇事沉稳,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看来日后很有必要问一问张兰这位小姑子的底细。
4. 第四章
以男装示人后,虞妙书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止她在意,刘二等人也谨慎不少,说话过脑子,生怕喊错人。
为了检验她是否能蒙混过关,宋珩挑了一次官驿落脚。
虞妙书到底有些小紧张,张兰挽着她的胳膊,安抚道:“郎君连日奔波劳累,是该好生歇一晚。”
她比虞妙书矮,挽住她胳膊的手给了支撑,虞妙书略微颔首,一行人朝官驿走去。
刘二镇定进驿站,同差役说明情况。
不一会儿跑堂的小厮前来接迎,虞妙书面不改色进入大堂。胡红梅牵着的骡子也由杂役牵下去喂草料。
张兰从包袱里取出路引和任命文书等物供差役核查登记,确认无误后,小厮领着他们去住宿,是单独的院子。
院里陈设简单,却也干净整洁,并且还有热水和饭食供应。
虞妙书泡了个澡,张兰在一旁伺候,起初她不习惯,张兰道:“夫妻之间,郎君不必客气。”
虞妙书闭嘴。
这个时代的妻子是服务于丈夫的,现在二人命运捆绑在一起,懒得计较那么多。
换上干净衣物,束胸仍有必要,张兰取来帕子替她绞头发。
虞妙书坐在凳子上,感受十指穿过发丝落到头皮上的轻柔,舒适至极。
稍后门口传来胡红梅的声音,原是来送饭食的。
张兰应了一声,放下帕子,去到门口,胡红梅端着木托进屋来,菜食清淡,算不得很好,却也不差。
虞妙书还不饿,张兰继续绞干头发,而后绾起,随时注意体面。
官驿里供应的饭食有糙米粥、杂粮笼饼、豆腐乳和烩菜。
涂禹二州离得近,饮食上区别不大,倒也习惯。两人用完饭,待外头的地气消退了些,虞妙书才到院子里站了会儿。
晚上有蚊虫,她拿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心中掐算去到奉县只怕得入冬了。若是在现代,哪里至于这般奔波折腾。
晚上张兰跟她睡一张床,许是做了噩梦,半夜张兰被惊醒。
虞妙书知道她想念兄长,安抚一番,张兰泪眼婆娑,“我想双双和晨儿他们了。”
虞妙书耐心道:“娘子莫急,待我们去到奉县把局势稳定下来,便书信回乡,接他们过来团聚。”
张兰点头。
这一刻的姑嫂情义非旁人能比,她们相互依赖,相互鼓励,不敢有分毫退缩。
翌日一早人们便离开官驿,继续赶路。因着夏季暑热,他们只能上午走半天,下午晚些才续上。
之前虞妙允出岔子,若虞妙书再出纰漏,那虞家的前程就彻底完了,故而他们分外小心,怕虞妙书的身子扛不住。
这样走走停停,几人在苦夏中都清减许多,连胡红梅都瘦了不少,并且还黑。
不过他们的精神劲倒是不错,因为个个都盼着上任,只要到了奉县衙门,便是苦尽甘来。
虞妙书胆子练大了不少,跟官驿里多打几次交道,便自信满满,觉得自己有男人样儿了。
就这样从涂州进入到邠州地界已经入秋了,邠州地广人稀,物产丰富,当地百姓的生活条件比涂州好得多。
沿途跋山涉水,虞妙书长了不少见识,也领略到各地的风俗人情。
秋老虎过后天气温和不少,人们赶路的进度也更快些。
许是虞妙允在天有灵,保佑他们平平安安,一路下来虽有小磕碰,但总体来说还算顺遂。
原本以为进入淄州地界后会更顺利,不曾想一行人千辛万苦抵达奉县的家门口,竟然遭遇了劫匪。
那时刚好入冬,五人组千里迢迢奔波而来,个个都瘦了不少,包括那匹骡子。
眼见天色已晚,周遭没有旅店村落,他们只得在外露宿。
寻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几人砍来带刺的荆棘围起,谨防野兽侵袭。捡来柴火生起,人们疲惫坐下分食干粮,虞妙书道:“翻过前头那座山,去到县城应该就快了。”
宋珩点头,“至多三五日就能到达,这一路辛劳,也算是到头了。”
胡红梅打起精神,兴致勃勃道:“待大郎君入了衙门,咱们住的就是令舍,可真威风。”
这话把人们逗笑了,难得的松快起来。
那时他们对奉县充满着期待,该县虽然只有数千户,属于中县,好歹也是七品官。
对于京官来说,县令不过是起步,但总归是基层的山大王,可以说是当地一手遮天的存在,权势相当大的。
虞妙书也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想去过把县太爷的瘾儿。
夜深的时候宋珩和刘二轮流放哨,胡红梅的鼾声给夜色带来些许安心。
待到丑时,轮到刘二放哨。
宋珩实在困倦得不行,抱着身子蜷缩入睡,哪晓得这一睡就到了天亮。
当所有人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嘴里也塞了东西喊不出来。
虞妙书“呜呜”挣扎,只觉头痛得不行,惊出一身冷汗。旁边的张兰等人亦是心急火燎,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宋珩努力镇定情绪,强忍头痛回忆昨晚,却像喝醉酒断片似的记不起了。
而此刻劫持他们的一帮山匪意识到闯了大祸,他们从那几人手里搜出一包钱银,本以为捡到了便宜,哪晓得包袱里还有一身绿袍官服。
这可把山匪们吓坏了,平时打劫的都是过往商旅等人,虞妙书他们一出现就被盯梢,本以为是普通百姓,哪晓得把当官的打劫了。
做主绑人的瘦子叫豆芽,挨了当家的一耳刮子。那络腮胡骂骂咧咧,啐道:“直娘贼,给老子整这么大的祸事来!”
豆芽挨了一耳刮子也不敢吭声,只畏畏缩缩道:“当家的,俺不知他们是官老爷啊……”
“你闭嘴!”
络腮胡怒目圆瞪,当即差人去把老二寻来商事,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是放是杀,总得拿出个主意来。
没一会儿二当家的匆匆过来,是个壮汉。此人绰号黄麻子,会识几个字,人们把官袍和路引文书等物拿给他看。
黄麻子看了半天,认出“奉县”二字,知道那封任命文书上的官印不像作假,他结合当地情形,揣测道:“咱们县的大老爷去年调离,朝廷莫不是派人来上任了?”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惊恐地望着他,络腮胡忍不住问:“有嘞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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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麻子指着任命文书上的“奉县”二字,信誓旦旦道:“其他字俺不认得,但奉县俺晓得。”又道,“俺们县是中县,那绿袍就是七品官穿的,多半跑不脱。”
络腮胡的脸色变了变,又憋不住踹了豆芽一脚,他“哎哟”连连,一个劲叫唤“别打了”等语。
“你个眼瞎的瘪三儿,还敢叫唤,叫唤个鬼!”
黄麻子连忙劝说一番,当务之急是怎么处理劫持来的几人。
有人说干脆杀了,也有人怕惹事,提议放走,各种建议都有。
络腮胡并不想沾人命,黄麻子也不想,他们只干劫财的勾当,并不想把祸事捅大。且杀寻常百姓和杀朝廷命官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孰轻孰重还是有数的。
拿定主意后,由黄麻子出面,差人去把他们带到堂屋。
柴房的门被打开,屋里的几人像鹌鹑似的挤在了一起。
那山匪仔细瞅他们,觉得虞妙书和宋珩更像读书人,当即上前把他们带了出去。
刘二着急不已,嘴里发出“呜呜”声,却无人回应。
两人被带到堂屋,嘴里的东西也被解下。虞妙书心知大祸临头,赶紧说好话道:“各位好汉,这中间定有误会!定有误会!”
那“误会”二字用得玄妙之极,一下子就缓解了双方的紧绷,给那帮山匪安了台阶下。
不出所料,她猜到他们肯定看到官袍文书等物有所顾忌,会做出权衡。黄麻子果然放低姿态,朝她拱手道:“误会,确实是误会!”
他说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虞妙书听得有些吃力。但见对方态度缓和,知道有回旋的余地,忙道:“不知各位好汉可否 通融,放我等离开此地?”
络腮胡冷不防指着他们,问道:“你二人,哪个是官?”
宋珩怕虞妙书出岔子,忙应道:“正是在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他身上,充满着审视。
宋珩已经冷静许多,态度温和,“不知诸位好汉遇到了何等难处,竟聚集在此求生计,想来也是迫不得已。”
听到这乖话,虞妙书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平时少言寡语的,哪晓得一开口就是个人才!
果不其然,这话引得络腮胡愤慨不已,指着他骂道:“狗官!若不是你们这帮畜生,俺们何必跑到这儿来厮混!”
“对对对!狗官!狗官!”
面对他们的唾骂,宋珩仍旧镇定,继续道:“请诸位好汉稍安勿躁,在下考科举,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全心全意为民。今日在此遇到诸位,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只是在下实在冤枉,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各位?”
络腮胡正欲啐骂,黄麻子做手势打断,接茬儿道:“这位郎君是来咱们奉县上任的?”
宋珩点头,“正是。”停顿片刻,又铿锵有力道,“冤有头债有主,虞某初来乍到,对该县的情形一无所知。想必诸位好汉所受的委屈,定是前任县令所为,当该痛骂!”
此话一出,方才骂他的山匪们眼神都变得清澈了。
啊!原来是友军!
虞妙书诧异看向他,好家伙,那厮平时像个老实人,居然深藏不露,原来是个甩锅高手!
5. 第五章
山匪们本对当官的厌恶不已,结果宋珩三言两语就扭转了他们的态度,由先前的义愤填膺变成了诉苦。
他们纷纷控诉前任县令蒋绍的诸多混账,骂他草菅人命,骂他收刮民脂民膏,骂他官商勾结是祸害等等。
宋珩趁热打铁,不管他们话中的真假,询问起当地的治理情况。山匪们激动不已,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许多时候虞妙书都想插话,想了想还是算了,由着他们激情发挥,慷慨激扬。
宋珩怕惹恼山匪遭殃,不分青红皂白跟着他们斥责前任县令的种种不是,只求苟命。
此举果然引得众人的好感,觉得他像个好官,能理解他们的不易。
关押在柴房里的张兰等人担忧不已,以为今日在劫难逃。哪晓得接近正午时分,他们居然被山匪放了。
看到虞妙书过来,张兰激动无比,想说什么,被虞妙书止住。
几人的包袱被山匪归还,张兰匆忙检查,所有物品完好无缺,连钱银都未曾动过。
黄麻子本就不想生事,再加之宋珩一张破嘴讨得众人好感,五人被蒙了头送至官道,连骡子都毫毛无损。
一山匪道:“翻过前头那座山,沿官道而行,约莫三五几日就能到县里了。”
宋珩蒙着头道:“多谢好汉指路。”
送他们下来的山匪很有默契隐退,待周边听不到动静后,宋珩才扯掉头上的麻布袋,官道上空无一人,他赶紧叫刘二送虞妙书等人上骡马车跑路。
几人忙慌慌逃跑,动作比兔子还快。
与此同时,有山匪怕宋珩去到衙门下令剿匪,黄麻子并未放到心上,说道:“剿什么匪,那县衙里近一年都没有县太爷主事了,乌七八糟的,他们哪来的空管俺们?”
这话宽了众人的心,且一个外乡人来到这里,哪哪都不熟,一堆破事等着处理,衙门里的差役也没几个,哪来的时间精力跑过来折腾?
这段小插曲有惊无险。
在逃跑的过程中,胡红梅后怕不已,激动道:“我还以为咱们得交代在这儿了,昨晚一点动静都不晓得,定是被他们迷晕了。”
虞妙书:“得多亏宋郎君巧舌如簧,若不然咱们一个都跑不了。”
张兰忧心忡忡,“原以为来了奉县就顺利,没想当地竟然还有山贼,这可是祸患。”
虞妙书摆手,“暂且顾不上这许多。”
五人顶着日头跑路,沿官道一刻不停,宋珩心中多少有些受惊,若是遇到穷凶恶极之徒,只怕他们早就完蛋了。
也幸亏那官袍保了性命,若是劫财劫色,只怕得闹出人命来。
匆忙行了一个多时辰,可算看到了村落,几人稍稍安心。
宋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去到一户人家讨水喝。那老媪给他们端水出来,上下打量五人,说道:“听你们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宋珩忙道:“我们是来投奔亲戚的。”
老媪“哦”了一声,倒也没有多问,虞妙书忍不住试探,“老人家,这地方是不是不大太平?”
老媪愣了愣,“怎么?”
虞妙书严肃道:“我们过来时,听到附近有山匪出没,可吓得够呛。”
老媪连连摆手,“没有这回事。”
她的反应着实奇怪,一旁的张兰想说什么,被虞妙书制止。宋珩也察觉到了异常,几人不敢作逗留,匆匆告辞离去。
一行人饿着肚子跑得飞快,生怕又落入陷阱。
这不,路上张兰发牢骚道:“真是邪门了,当地人怎么会不清楚有没有山匪?”
胡红梅接茬儿道:“他们肯定是一伙的,咱们得跑快点。”
几人满腹牢骚,都不敢大意,只闷着头往前,必须得赶在天黑之前过这片是非之地。
待到傍晚时分,可算看到了一片大村落,估计有好几十户人家。
当地人大部分姓邓,宋珩请村民带他去见族长,同老族长说明来意,他们得到了款待。
此地名叫邓家村,村里有六十多户,并且还设有私塾,由族里请了教书先生授课。
那老族长是乡绅,曾做过小吏,在周边颇有威望,得知宋珩他们是前来上任的县太爷,态度很是恭敬。
饿了一天,晚饭着实备得丰盛,杀鸡宰鱼的,吃的是粳米饭,熬的是猪油鱼汤,还有烧鸡,腌肉等等。
虞妙书实在馋坏了,张兰则心痛钱银,宋珩递筷子给她们,道:“只管吃,不花钱。”
张兰诧异道:“难不成白吃?”
宋珩:“我们千里迢迢过来,若连这点益处都捞不着,还做什么官?”
张兰:“……”
虞妙书拿着筷子,馋嘴道:“我开动了。”
宋珩做“请”的手势,难得的露出笑容。虞妙书忽然觉得“老实人”越看越顺眼,越看越俊!
她实在饿坏了,一顿狼吞虎咽,张兰也有些狼狈。宋珩倒是克制,甭管多饿,刻在骨子里的仪态提醒他勿要失了体面。
美美的吃饱喝足,虞妙书彻底舒坦了。知道她奔波劳累一日,应付邓族长的事落到宋珩身上。
庖厨备得有热水,虞妙书得以梳洗换上干净衣裳。要知道天气冷,又匆忙赶路,洗一回可不容易。
以往宋珩行事不显山不露水,总是一副老实人做老实事的模样,今日算是让虞妙书开了眼。
那家伙的脑瓜子当真灵光,可谓把随机应变做到了极致。从忽悠山匪逃命,到光明正大来邓家蹭吃蹭喝,他可真敢想。
京城人就是不一样。
张兰也夸他厉害,邓家安排的住宿可比官驿好多了,连被褥都是新换的。
刘二夫妻也得以好生歇息,骡子喂了草料,被仆人照顾得妥帖。
休息了一夜,翌日人们精神抖擞,上午几人便要离开,邓族长好心挽留。
宋珩昨晚同他叙了许久的话,拱手道:“多谢邓老盛情,只是衙门事紧,断不可再耽误了。”
邓族长拄着拐杖,回礼道:“正事要紧,诸位既然着急赶路,老朽也不久留。”
当即差人把备好的干粮送给他们,里头还有钱银。
宋珩接了干粮,把钱银退回,双方一番推托,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离去。
带了足够的干粮,又有热水,路上人们心情愉悦。
眼见没几日就能到县城,虞妙书满怀憧憬,问宋珩道:“宋郎君,去到县衙,我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宋珩毫不犹豫回答:“先看牢房。”
虞妙书不解,困惑问:“看牢房做什么?”
宋珩:“若牢里关押的犯人多,当地的治安就不大好,若是冤情多,那问题就更大了。”
虞妙书“哦”了一声,又问:“那第二件事呢?”
宋珩:“查账,看当地衙门的账务收支如何。通常情况下,地方上小有欠债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光靠朝廷许下的那点钱银是不够养一个衙门的。”
张兰特别关心钱银的问题,因为一路过来都是她在管钱,插话问:“衙门若是欠了债,又当如何?”
宋珩答道:“自然要想法子弄钱平账,至于怎么去弄钱,其中的门道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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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话,虞妙书脑中本能地想起贪污受贿来。
根据她对历史的了解,若要做清官,大部分都是穷困潦倒,她可受不了苦日子。
之后几日一行人还算顺遂,待他们进入县城,已经是四日后了。
当时是下午,五人走进县城,由于昨日下过一场雨,泥地湿滑,刘二差点摔了一跤。
奉县六千多户,被划分为中县,县城建筑倒也算不得太差,民用住宅多数都用夯土青瓦,也有木房子。
道路泥泞不易行走,虞妙书并未下地。
刘二牵着骡马车,沿途见到青砖瓦房,虞妙书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有钱人住的地方。
周边有摊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吆喝,也有妇人结伴采买,还有骂架的,风貌淳朴,处处透着市井烟火气。
张兰好奇问:“宋郎君,我们就这样去衙门吗?”
宋珩应道:“不必,先寻客栈落脚,再去通报,让衙门里的人过来接迎。”
虞妙书调侃道:“都到家门口了,合着还得弄排场不成?”
谁知宋珩严肃道:“虞兄是一县之主,这儿的土皇帝,新任的县令来了,自然要让当地的百姓知道他们的父母官驾临,哪能悄悄的上任呢。”
这话把虞妙书说得膨胀了,有几分小嘚瑟,“那我是不是还得穿官袍示人?”
宋珩:“自然,虞兄得把官威摆出来。”
瞧见附近的来福客栈,他们决定在客栈落脚。
办理好住宿后,宋珩下楼,让跑堂的小厮去一趟衙门通报,告知他们新任县令入城了。
晚些时候衙门那边来了几人,领头的是一位中年男子,是当地的县丞。
那男子穿着常服,面白少纹,约莫四十多的模样,个头不高,留着八字胡,脸圆圆的,看起来和和气气很好说话的样子。
从去年前任县令调离后,衙门里的大小事务一直都由县丞付九绪主持。接到通报,说新上任的县令来了,他连忙过来见礼。
虞妙书端坐在椅子上,不苟言笑,气势唬人,付九绪和功曹参军事姚真等人行礼拜见。
旁边的宋珩把任命文书取给他们查看,二人看过后,付九绪再次行礼道:“自蒋县令离任后,咱们奉县可算等来了父母官,明府千里迢迢奔波过来着实辛劳,明日属下等人在衙门设宴接风洗尘,不知明府可有异议?”
虞妙书端着道:“那便有劳付县丞了。”
以前在官驿操练过,跟付九绪等人说官话倒也像模像样,只要她端着,冷脸的样子还是挺有威仪。
付九绪等人并未待多久,因为还要回去忙明日的接迎仪式。
他们下楼后,一杂役跟跑堂的打招呼,让客栈把虞妙书的账记到衙门上。
那跑堂小厮点头哈腰送一群大老爷离去,忍不住腹诽,记个锤子账,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还得清!
另一名小厮忍不住碎嘴问:“老六,又让记账?”
名叫老六的小厮不耐回道:“可不,楼上来的可是新任的县令呢。”
“啧啧,又来一个贪官。”
这话他们说得很小声,对衙门显然很有一番埋怨。
这不,回去筹备明日宴请的付九绪欢喜不已,姚真掌官吏考课和祭祀礼仪,发愁道:“咱们衙门穷得叮当响,明日的接迎宴请……”
“先赊着吧。”顿了顿,“好不容易等来的冤大头,说什么都得把他供着!”
姚真:“……”
别说,他们奉县还真的是个巨坑!
6. 第六章
第二日一早虞妙书就起床洗漱换衣,这还是她头回穿官袍。
张兰有点小兴奋,她亲自替她绾发,整理仪容,虞妙书道:“我心里头其实有点怂。”
张兰道:“穿上这身绿袍,便是正儿八经的官老爷了,郎君紧张也在情理之中。日后待你坐到那大堂上审案,那才叫威风八面呢,多坐几次就习惯了。”
虞妙书:“娘子说得是,熟能生巧,多试几回就不怕了。”
那身绿袍原本是虞妙允的,虞妙书穿不了,还是黄氏亲自改小合她的身。
一般情况下,官员都不会经常穿官袍,只有重要场合才会穿一会儿,平时办公多数都是着常服。
幞头绿袍银带官靴加身,铜镜中人身量高挑,腰背挺直,颇有读书人的文秀。
为了增添气势显得更高,虞妙书还在靴里加了鞋垫。
这一套操作下来,整个人比张兰高出许多,甚至都能到宋珩耳朵了。她无比满意自己的形象,偏过头问:“我俊不俊?”
张兰掩嘴笑道:“俊。”
虞妙书:“比起宋珩来又如何?”
张兰:“自然是我家郎君更胜一筹。”
虞妙书被哄得高兴,“娘子真会说话。”
她的形象还得过宋珩的眼,见她踱官步出来,宋珩上下打量,似乎在某一瞬间,虞妙允又回来了。
虞妙书抬了抬下巴,“如何?”
宋珩点头,“甚好。”
与此同时,衙门那边的仪仗已经过来了,差役鸣锣喝道,引得街巷百姓好奇纷纷。
在听说新任县令来了,有人跑去围观热闹,也有百姓暗地里非议。
铜锣声声,走在前头的差役高声齐呼“肃静”和“回避”等语,后面跟着两顶小轿,用于接迎县令和夫人。
三十多人前来接迎,给足了排场体面。
待仪仗抵达来福客栈,围了不少百姓观望。
县丞付九绪和县尉赵永等人进客栈迎虞妙书回县衙,张兰跟在她身侧,出来时百姓们探头看热闹,都没料到新来的县令这般年轻,通身的书生意气。
夫妻各自坐上小轿,仪仗在前头开路,宋珩跟在虞妙书坐的轿子旁边,胡红梅和刘二则跟在张兰身侧。
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那排场忒威风,忒长脸面,若叫虞家二老看到,不知得多激动!
轿中的张兰听着外头的喧闹,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官夫人体面,曾经夫君给她画下的大饼,只是遗憾,画饼的那个人已经离去了。
张兰一边失落,一边欣慰,只要小姑子不出岔子,往后的日子就还有奔头。
从客栈到县衙有好一段距离,仪仗走了许久才到了官署的大门口。这边的街道上铺了青石,比泥道大街干净许多,建筑也比寻常的要气派雄伟。
仪仗两侧依次排开,轿子落地,宋珩打起轿帘,虞妙书下轿行至县衙大门口,张兰也由胡红梅搀扶下轿。
眼前的青砖青瓦上遗留着风霜的痕迹,古朴浑厚,阴阳合瓦,正脊上翘,且有兽形雕刻。
朱漆大门上烫金大字威仪凌厉,两侧的告示墙上贴着许久未曾变更的告示,门前还有一对石狮镇守。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都不太想来这里,因为多数跟是非相关。先前刘二夫妻还觉得住进令舍有脸面,现在看到衙门,反生出些许畏惧。
女眷们由差役请进内衙,虞妙书则背着手踱官步进入大门。
付九绪引她参观官署,进入大门,左边是县衙大牢,虞妙书随口问了一句,“现如今牢里拘押犯人者几何?”
法曹参军事朱熊远掌管司法刑狱,忙应答道:“回明府,有十一人。”
虞妙书点头,不算太多。
一行人往前去到正堂那边,正堂是县令审案的地方,看到影视剧里熟悉的“明镜高悬”,海水朝日图,以及公案上经典的文房四宝、惊堂木等审案器物,虞妙书不禁生出几分错觉。
她曾在旅游景区参观过县衙,跟眼前的情形分外相似,庄严肃穆。
见到地上的原告石和被告石,她还去体验过呢,跪到上面有点磕膝盖。只不过现在她从曾经的游客变成了审案的官老爷,莫名觉得有几分滑稽。
收敛仪容背着手打量了一番,日后这里就是她审案的地方,好像有点威风。
正堂两侧设有招房,用于记录犯人口供,而衙门里的所有官吏皆在正堂离大门的两侧厢房里办公。
整个衙门除县丞、县尉和主簿外,内设六曹参军事。
六曹分别对应中央的六部,比如法曹管司法刑狱和诉讼,户曹管户籍田地税收,各曹的办公区域都挂有门牌。
虞妙书特地去看了一下,正在办理公务的书吏见到她过来,忙起身行礼。
参观完办公场所后,回到正堂往后走便是二堂,有三间厢房,用于审案途中小憩。
二堂旁边还有三间厢房,用于县令办公和接待外宾所用。再往后就是内衙了,也就是官眷住的地方。
人们在二堂接待外宾的厢房里相互了解寒暄,虞妙书端坐在椅子上,问付九绪道:“整个衙门统共有多少在职人员?”
付九绪把各曹书吏,以及杂役和内勤人员细说一番,共计六十二人。
虞妙书心中默默掐算,正儿八经有俸钱的除了县令、县丞和县尉外,便是六曹参军事。其他书吏杂役全靠朝廷发放的补贴养衙门,但人数是有规定的,也不过三十二人。
问题是大部分衙门若要顺利运转,肯定会超出人数。有些衙门甚至会用上百号人,光靠朝廷给的那点补贴定然不够。
前任县令升迁后也把主簿带走了,通常情况下,主簿算是县令的秘书,宋珩正好填补空缺。他是没有俸银拿的,只能跟其他书吏一般,靠衙门发放的补贴开支。
在她了解衙门的各项事宜时,张兰对内衙的住宿条件非常满意。
有单独的院子,约莫百多平,院里种着一棵银杏树,这时候叶子已经掉光了。
厅堂干净整洁,正厅旁是一个小偏厅,几间厢房也不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备得有杂物间和下人房。
许是昨日特地打扫过,窗明几净,床铺也是新铺的,看起来很是不错。
胡红梅欢喜不已,说道:“到底是公家的住处,这般大的院子,日后待小郎君他们过来了,也有玩耍处。”
张兰点头,“我是满意的。”
胡红梅小声道:“听说正午还有宴饮呢,这帮当官的当真会来事。”
张兰提醒道:“既然住了进来,代表的就是郎君,日后切记谨言慎行。”
胡红梅点头,严肃道:“老奴明白。”
待到正午时分,公厨备上酒席为虞妙书接风洗尘,烤羊羔、清炖老母鸡、时令烩菜、烧子鹅等,备得特别丰盛。
虞妙书不饮酒,以茶代酒回敬众人一番好意。
一众官吏的奉承不禁让她有些飘飘然,人人皆夸她年轻有为。
付九绪四十多岁了,走科举路最后止步于举人,一生的官运也不过是县丞,若运气好点,走狗屎运捞个县令就攀顶了。
但进士不一样,以后是有机会进京城做京官的,甚至运气好点,还能熬进政事堂做宰相。
未来有无限可能。
再不济,日后努力攀爬,做到地方刺史也不无可能。
这群人的糖衣炮弹暂且把虞妙书麻痹,原本宋珩还担心她应付不下,不料她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她似乎极其享受那种吹捧,有欲望自然是好的,因为有了对权力的追逐,遇到事情时才会动脑筋去解决,而不是逃避。
下午虞妙书在内衙休息,宋珩则到附近的官舍落脚。
这边的条件比内衙差得多,宋珩习惯了穷困潦倒,反倒觉得官舍住宿比他往日的草棚好多了,至少能遮风挡雨。
官舍里住的大部分是书吏和差役,像县丞县尉六曹那些都有自己的住处。
宋珩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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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间厢房,一间住宿,一间待客,里头陈设简单,一床一柜子一桌椅,床铺也薄。
他丝毫不嫌弃,因为对于他这种十五岁就已经死去的人来说,能苟活下来走到今天已是万幸。
入冬天气日渐寒冷,他的衣物甚少,多数是浆洗得发白的旧衣,但胜在人年轻,能抵御寒冷。
有差役过来攀交情,见他的床铺单薄,去给他抱了些干燥的稻草铺上,软和许多。
宋珩客气道谢。
那差役道:“宋主簿初来乍到,若有需求,只管同我郑四说。”
他任职于士曹参军,负责交通驿传,宋珩同他唠了一阵。
晚些时候内衙里的虞妙书醒来,张兰进屋,见她坐在床上发愣,笑盈盈问:“郎君在想什么?”
虞妙书回过神儿,问:“我们还剩多少钱银可使?”
张兰走到盥洗用的矮凳前绞帕子,一边绞一边应道:“所剩盘缠已经不多了,郎君是要买东西吗?”
虞妙书:“娘子得空了给宋郎君备两身衣裳,他日后要在衙门办事,太过寒酸了不够体面。”
张兰愣了愣,回头道:“郎君考虑得周全。”说罢把绞干的帕子递给她擦脸。
虞妙书伸手接过,她现在代表的是官,穿衣自要考究许多,家里头的钱银几乎都会往她身上砸,总之派头要足,方才能体现出官威。
张兰心头高兴,小声道:“我听说县令的年俸和职田等补贴统共起来约莫有五十贯呢,这可不是小数目。”
虞妙书点头,“够寻常百姓吃好些年了。”
张兰满怀憧憬,“郎君上任,日后就有俸银拿了,爹娘他们定会高兴。”
虞妙书抿嘴笑,初来乍到,对衙门非常满意。官吏们热情,住宿条件和办公场所都不错,未来形势一片大好。
哪晓得翌日端倪就藏不住了。
还记得在来之前宋珩曾说过衙门要正常周转小有欠债也在情理之中,虞妙书在穿越之前读的金融相关,对金钱这块特别敏感,自然关心衙门的账务情况。
仓曹参军事掌财政收支,虞妙书端坐案前,差人去把付县丞和邹仓曹叫过来询问衙门的财政。
当时宋珩站在一旁,也很关注这件事。
不一会儿两人战战兢兢地来了,付九绪似心虚,看向邹一清。
邹一清六十多岁了,大周官员七十岁致仕,他再干五年就能顺利告老还乡。
老头虽然年纪大,但精神面貌很好,长寿眉,白胡须,脸上长了许多老年斑,平时极其精明的一个人,此刻不止老眼昏花,连脑子都不大好使,你问东,他答西,东拉西扯。
虞妙书皱眉,看向付九绪,道:“付县丞,衙门里的账务究竟是何情形,你来回答。”
付九绪沉默了阵儿,甩锅给邹一清,回答道:“不瞒明府,平日里县衙的仓储粮廪和财政收支都是邹仓曹在管,属下实在不清楚。”
面对两个推锅老油条,宋珩发言了,看向邹一清道:“邹仓曹只管回答衙门是否有欠债便是。”
邹一清惜字如金,回答道:“有。”
宋珩再问:“多不多?”
邹一清:“多。”
宋珩:“具体有多少?”停顿片刻,“你只管说来,明府既然来了,自要亲自查问。”
邹一清支支吾吾了许久,才比划出一个手势,是八。
虞妙书追问:“八百贯?”
邹一清摇头。
宋珩的眼皮子鬼使神差的跳了跳,试探问:“八千贯?”
邹一清点头。
宋珩倒抽一口气,脸都绿了。
端坐在案前的虞妙书再也坐不住了,血压飙升道:“本官一年的俸钱也不过五十多贯,我得不吃不喝干一百多年才能把衙门的窟窿填补上,这官不做也罢!”
她脾气暴躁,如一头愤怒的狮子,当着众人的面用蛮力掀翻了桌案,甩袖走人。
众人连忙把她拽住,连声道:“明府使不得!使不得!”
7. 第七章
人们一阵拖拽劝阻,都没料到她反应这般激烈。
虞妙书年轻气盛,到底有血性,她实在气愤,失态破口大骂。
虞妙允这般艰难考科举,若是他还活着,千里迢迢奔赴过来,得来的却是欠下八千贯的债务,只怕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八千贯,仅仅一个几千户的中县衙门竟能欠下如此巨债,由此可见上一任县令的荒唐混账。
然而可恨的是,上一任欠下的债务得由接任者来填补窟窿。纵使你满腹雄心壮志,一心为民,摊上这么个无底洞,谁能做到清廉?
这是逼良为娼!
宋珩也震惊不已,他早知道朝廷腐败,但一个中县县令能贪污成这样,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付九绪哭丧着脸诉苦,说这些都是前任县令留下来的债务,衙门里近一年不曾发放过工钱了,穷得叮当响。
当即向她倾诉衙门的诸多不易,虞妙书根本就没心思听,满脑子都是八千贯的巨债,那得从多少百姓身上搜刮而来中饱私囊啊。
二堂这边的动静闹得委实大,大堂那边的书吏们个个都把皮绷紧了,不用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过多时邹一清神色严肃过来,有书吏试探喊道:“邹仓曹?”
邹一清露出一副“我什么都不清楚”的表情,众人默契闭嘴。
另一边的付九绪跟戏精一样,跪在地上泪涕横流,他一个劲甩锅给前任,说前任为了升迁,塞给上头不少钱银,层层盘剥,这才欠下巨债。
虞妙书被气笑了,讥讽道:“如此说来,上头官官相护,我一上任就背上债务,连伸冤都无处可伸了?”
付九绪不敢回答。
虞妙书看向宋珩,指了指他道:“宋主簿,你有何见解?”
宋珩:“……”
不敢见解。
虞妙书看他不顺眼,一脚踹了去,他机灵躲开。她随后又把火气发泄到付九绪身上,他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屋里能砸的尽数被砸,无人敢劝阻,包括宋珩,毕竟往后还债的人是虞妙书,她有资格动怒。
打砸一番后,虞妙书才觉得稍微顺气了些,叉腰回内衙,什么狗屁仪态统统抛之脑后,只想跑路。
见状,付九绪忍着痛做孙子,忙冲宋珩道:“宋主簿,你赶紧拦住明府,他千里迢迢过来着实不易,哪能就这么走了呢。”
宋珩指了指他,“这衙门实属荒唐。”
付九绪喊冤道:“我们做下属的,除了听从上头的命令,实在无能为力啊。”又道,“明府发这般大的火,可见有把咱们奉县的百姓放到心上,若不然跟前任那般,何至于如此愤慨?”
这话把宋珩噎了噎,皱眉道:“听你这一说,前任蒋县令上任之时,衙门也是欠了巨债?”
付九绪“嗳”了一声,起身道:“实不相瞒,也是有欠债的,只不过要少许多。”
宋珩闭嘴不语。
付九绪继续道:“说句不中听的,这都已经成为约定成俗的陋规?了,你填我的窟窿,我填你的窟窿,总能想法子填上,只是受累的便是当地百姓。
“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说不上话,蒋县令想往上走,打通关节样样都要花钱,若是肥缺,砸下的钱银则更不消说。
“付某在奉县做了八年县丞,虞县令算是第三任,今日在此与宋主簿说这些,也是掏心窝子的话,还请你好生劝一劝。
“虞县令这般年轻,往后前程不可估量,若要往上走,这点事算不得什么。”
他老油条的语气把宋珩说笑了,一个人在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就像邹一清,装糊涂方才能混到致仕。
宋珩自认识尽人心,以往虞妙书养在深闺,哪里知道人间险恶,能这般愤慨,可见本性纯良。
只是遗憾,这份赤子之心落到官场上,很快就会被磨灭。
他并未同付九绪多说,初来乍到,谁知道哪个是人,哪个是鬼呢。
内衙里的张兰听到虞妙书说起巨债,只觉天都塌了,她和胡红梅掰着指头算了许久,这钱虞家花几辈子都花不完。
见宋珩过来,张兰赶忙上前,激动道:“宋郎君,方才……”
宋珩朝她行了一礼,温和道:“夫人稍安勿躁。”
一路走来张兰对他解决问题的能力信心满满,镇定道:“大郎生气了,你好生劝一劝。”
宋珩点头。
张兰把他领进屋,宋珩在偏厅等候,她去到厢房那边,说道:“郎君,宋主簿过来了。”
虞妙书坐在凳子上,心情有些烦躁。张兰上前来,安抚道:“咱们是去是留,总得商量拿出个主意来,宋郎君是自己人,听听他的见解也无妨。”
虞妙书虽未做过官,却也知晓其中的厉害,道:“娘子简直天真,我若早些知道奉县的情形,在半道儿上就会上报朝廷身子不适,无法上任,以此避免接下这桩烂摊子。
“可是现在来都来了,若把衙门里的情形捅上去,不知得牵扯到多少官员进来,官官相护,他们总会想法子把我弄死。
“这碗夹生饭,我根本就没得选,纵使我有一腔赤忱为民,欠下那么多债,逼着我去贪,去盘剥百姓。
“更可恨的是,你填我的窟窿,我填你的窟窿,已经是潜规则了。若每个县都这般,底下的百姓得有多苦,乃至整个朝廷都腐败不堪。
“当初阿兄这般努力考科举,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同流合污吗,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透过现象看本质,哪怕她没有经历过官场,也能从某些事件管中窥豹,这是教育带来的因果。
张兰自然窥不透其中的本质,发愁道:“那可如何是好?”
虞妙书反过来安慰她,“你勿要多想,我就是有点生气,这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张兰欲言又止。
虞妙书已经冷静许多,起身去偏厅。
宋珩见她过来,向她行礼,道了一声“明府”。虞妙书做“请”的手势,二人各自落坐。
张兰则去到外头,差刘二去守院门,谨防隔墙有耳。
虞妙书端起几案上的茶盏,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走不了了。”
宋珩愣了愣,没料到她这般觉悟。他原本是过来分析目前局势的,结果听她一开口,就知道没有必要。
果不其然,接着他听到虞妙书淡淡道:“方才在二堂掀桌案,是做给付九绪等人看的。”
宋珩:“……”
她的蛮力可真大,那么厚重的一张桌案,单手掀翻,想来踹付九绪那一脚也重。
“来都来了,走也走不了,捅也没法往上捅,接下来该怎么走,宋兄可有头绪?”
宋珩严肃道:“弄钱填补窟窿的法子有很多,且先把衙门的人心稳住再说,得驱使他们办事,若不然孤家寡人,实难运转。”
虞妙书点头,他们毕竟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若使唤不动人,那才叫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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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一清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典型的职场老油条。他是六曹,不是书吏,享有朝廷俸银,想把这种人剔掉可不容易。
“那些书吏差役已经许久未曾发放过工钱了,若要安抚人心,唯有钱银才好使。”
宋珩心中有主意,说道:“此事好办,我只需带着县尉差役走一趟就行。”
虞妙书:“???”
宋珩毫无道德操守,用老实人的语气道:“这么大的县城,多半有暗娼门子,干这行的黑白两道都得打点。我朝明令禁止女票女昌,衙门只需找点由头走一趟,他们自然就懂得孝敬。”
虞妙书:“……”
他确实是个人才!
“那此事就交给你办了。”
宋珩点头。
接下来二人就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细细商议。
虞妙书没料到他看似老实,实则邪门歪道,皆是官场上的那一套,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曾做过官,经验丰富。
宋珩则没料到她这般灵光通透,有些道理根本就无需跟她解释,便能理解明白,其聪慧程度远超他的预料。
简而言之就是说人话她听得懂,并且能结合时局迅速理解。许多他以为要费口舌的事情,她一点就通,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烦。
他本该高兴,但心中的疑云更甚,这种无障碍沟通反倒令他怀疑虞妙书既然通透成这般,哪里像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他觉得以她的聪慧,考科举只怕也有两把刷子,但回想虞妙允对她的评价,总觉得哪里不对。
眼下还不是生疑的时候,他压下心中的猜忌,出去办事要紧。
待他走后,虞妙书倚在门口双手抱胸。张兰进屋来,虞妙书提醒道:“奉县衙门的官可不容易做,日后会遇到许多难题,娘子得做好应变的准备。”
张兰敛容,点头道:“我一介妇道人家,不懂得衙门里的公务,只要郎君和宋郎君做下决定就行。”
虞妙书摸下巴,“我先书信回去报平安,暂且让爹娘候着,待这边的情况理顺了,他们再过来团聚,如何?”
张兰:“听郎君吩咐。”
虞妙书:“委屈娘子思念双双和晨儿他们了。”
张兰体贴道:“万事以郎君为重,衙门事紧,咱们又是外地人,若要开头可不容易,定有许多阻挠,郎君只管把心思放到公务上,后宅有我操持。”
她说话的语气平和温柔,听着令人心安,虞妙书笑了笑,应道:“娘子放心,既然来了,我与宋郎君定会全力以赴。”
张兰欣慰点头。
他们从虞家启程过来就很团结,哪怕各自目的不一,但力气都往一处使,没有人打退堂鼓。
这份心劲极其难得。
就算眼下困难重重,张兰也觉得他们能解决处理好。
一来因为宋珩遇事沉稳,颇有头脑;二来自从虞妙允去世后,虞妙书就蜕变得极其迅速,一下子承担起家族责任。
张兰一边心疼小姑子的不容易,一边又倍感欣慰。虞家不出孬种,不论男女,都是能立得起事的人。
备下笔墨,虞妙书写下书信报平安,净挑好的说。她一边拣好话,一边在脑中盘算,如何才能在短时间内搞到钱,搞到很多钱。
当然不可能在百姓身上刮油水,她得先立人设。
这就涉及到她的金融专业了,反正来都来了,先从“借钱”做起。
至于怎么借,是件技术活儿!
8. 第八章
为了把衙门的人心笼络住方便差使,宋珩寻来县尉赵永。
赵永掌治安捕盗之事,他四十出头,个头魁梧,脸上有刀疤,满脸络腮胡,看起来凶狠唬人。
肉山一样的男人往前一站,衬得宋珩格外眉清目秀。主簿虽是县令的心腹,但始终只是刀笔书吏,宋珩朝他行礼,道了一声赵县尉。
赵永还礼。
宋珩做“请”的手势,二人各自落座。
赵永听闻新任县令单手掀翻桌案,并且还脚踹县丞的英勇事迹,知道不好相与,客气道:“不知宋主簿唤我来有何吩咐?”
宋珩倒也没有跟他兜圈子,只道:“明府听闻衙门里的书吏和差役们已经许久不曾发放工钱了,想来日子煎熬,这才让宋某想法子弄工钱安诸位的心。”
听到这话,赵永不禁愣了愣,诧异道:“衙门里确实近一年不曾发放过钱银,底下人也实在烦恼,毕竟都要养家糊口。”
宋珩点头,“我们明府也有家室要养,自然能体谅诸位的不易,故而宋某需赵县尉出把力,解决这一难题。”
赵永精神一振,应道:“宋主簿只管开口,底下的弟兄们随时听候差遣!”
宋珩满意的笑了,他说话温和,彬彬有礼的态度很讨人喜欢。
起先赵永还觉得这对主仆定难伺候,哪里料到人家上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下属搞钱,顿时觉得新任县令是个不错的上级,态度大大的改观。
这不,赵永接了差事,立马下去把差役们喊到一起,说新任县令要给他们发工钱了。
众人高兴不已,个个都精神抖擞,一改先前的颓气。
那赵永在衙门当值好些年,对县城里的情形了如指掌,自然晓得城里最大的暗娼经营场所,是梨花巷的金凤楼。
这类风月场所行事非常低调,黑白两道通吃。大周虽明令禁止女票女昌,但架不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屡禁不绝。
宋珩由赵永等人引着去往金凤楼,老鸨得知衙门里来人,一边嫌弃衙门是穷要饭的,一边不得不笑脸相迎。
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目前他们还不清楚才上任的县令是什么脾性,若是三天两头来清查也着实吃不消,一般情况下都会供着。
宋珩端着体面,坐在椅子上喝茶,赵永等人则大马金刀站在他身侧,一派威仪。
不一会儿老鸨过来迎客,见到赵永,已经是老熟人了,笑盈盈道:“哎哟,赵县尉今日怎么得空来金凤楼呀?”
赵永严肃道:“少啰嗦,这位是衙门新来的宋主簿,还不快过来见礼。”
那老鸨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模样生得艳丽,常年在风月场所浸淫,见多识广,当即上前奉承宋珩,请他上楼到厢房一叙。
宋珩倒也给颜面,起身上楼。赵永跟上,其他人则在底下,个个都心知肚明,今日金凤楼铁定破财消灾。
这不,老鸨早有准备,主动呈上一方木盒,里头用绸布包裹着五锭黄金。
她将其打开送到宋珩面前,涎着脸道:“虞县令初来乍到,一路辛劳不易,这是我们金凤楼孝敬给他的见面礼,还请宋主簿多多美言几句。”
宋珩眼皮子都不抬,淡淡道:“我朝明令禁娼,你金凤楼在此营生多少年了?”
老鸨见他不识相,忙道:“宋主簿言重了,金凤楼的姑娘们只陪酒卖唱,不卖身的。
“你也知道,女郎家在这世道立足不易,她们到这儿来,也是一处栖身之所,若没有金凤楼,只怕在外头日子更加艰难。”
听她冠冕堂皇,宋珩倒也没有接茬儿,只捋了捋袖子,道:“此次过来,我回去了总得给明府一个交代,你金凤楼是何情形,干的是什么营生,要不要细细清查,我宋某可做不了主,全凭明府一句话。”
知道他还不满足呈上来的那些钱银,老鸨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因为金凤楼经不起细查,怕影响营生,被迫再添了三锭。
哪晓得宋珩仍旧眼皮子都不抬。
老鸨心中不禁腹诽,瞧那穷酸样,心比锅底还黑,新来的县令肯定比前任还贪!
迫不得已再添了两锭,宋珩才满意了。老鸨强忍肉疼,又奉上一枚碎银做跑路费,宋珩倒也没有嫌弃,一边接一边道:“宋某不饮酒,这份心意就使给赵县尉他们吃酒罢。”
老鸨连连应是。
她知道这事算应付过去了,赶忙把木盒包起来。宋珩要打道回府,唤赵永进厢房,用眼神示意。
赵永立马上前提木盒,还挺沉!
出去的时候宋珩把那枚跑路费朝后扔,赵永眼明手快接住,听到走在前头的男人说:“拿去请弟兄们打酒吃。”
赵永喜笑颜开,“多谢宋主簿体恤!”
二人下楼来,木盒已经被掩盖。
宋珩背着手,虽一身寒碜,但在这群差役眼里仿佛会发光,愈发觉得他的形象高大伟岸,简直就是活菩萨!
出了金凤楼,穿过梨花巷,衙门的马车已经候着了。宋珩坐稳后,一行人高高兴兴离去。
而此刻老鸨满腹牢骚埋怨,当即差人去把此事告知东家,若是衙门三天两头过来敲一笔,可实在吃不消。
傍晚下值后,宋珩把从金凤楼讨来的钱银呈给虞妙书。
看到木盒里的十枚金锭,虞妙书眼睛都瞧直了。她惊讶拿在手中掂了掂,每一锭都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这是金凤楼主动奉上的?”
“是他们给明府的见面礼。”
“我能使?”
“能使。”
“不记账?”
“不记也无妨。”
虞妙书满意的笑了起来,会打猎的男人魅力非凡!
她神清气爽的把木盒盖上,偏过头看他道:“宋主簿啊,你这算不算黑吃黑?”
宋珩抱手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严肃道:“明府此话差矣,宋某是接到举报,说金凤楼做暗娼营生,这才过去清查一番。”
“结果如何?”
“虽然是卖艺不卖身,但也有违律令,当罚以儆效尤。”
听着他不要脸的言语,虞妙书彻底乐了,愈发觉得他是个办实事的妙人儿。
她倒也大方,故意取出一枚金锭许他,宋珩比狐狸还精,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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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如今正是衙门需要钱银的时候,明府且先把难关度过再说。”
虞妙书:“这是你应得的。”
宋珩严肃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宋某应得的是工钱,绝非这等不义之财。”
文人骨子里的傲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虞妙书倒也不为难,只道:“这些钱银我收了,你把私账给我记上。”
她特地强调“私账”二字,因为是来历不明,且用途不一定会用到正道上,简而言之,就是见不得光的账目。
宋珩应是。
晚上虞妙书给张兰交待了差事,让她明日把金锭兑换成铜板、布匹、米粮等物,用于发放衙门书吏和差役的工钱。
张兰一辈子哪曾见过那么多金锭,一时看花了眼。她特地取来小秤称金锭,换算下来竟有足足一百六十贯。
“宋郎君着实厉害,走一趟竟能讨这么多见面礼回来。”
虞妙书也道:“这钱可不容易讨第二次,到底是不义之财,起初我以为能讨几十贯就不错了,哪里知道他的心肠比锅底还黑。”
张兰掩嘴道:“这岂不是黑吃黑?”
虞妙书点头,“他这人有点奇怪,拿这么多钱银居然还稳得住,我取一枚金锭与他,人家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要办差事的工钱便罢。”
张兰:“你阿兄在生时便说过他是君子,可见不假。”
虞妙书摇食指,“应该说他以前的家底何其殷实,以至于这点小钱看不上。”又道,“明日记得让成衣铺给他做两身冬衣,若光靠那点工钱是难以维持生计的。”
张兰点头称是。
衙门要发放工钱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书吏去到宋珩办公的主簿室询问。他无比确定的回答,这两日就会发放,让他们稍安勿躁。
那书吏高兴坏了,已经近一年没领到钱银,可算有了盼头。
公厨的伙食清汤寡水,嘴都能淡出个鸟来,虞妙书无比嫌弃,自己开小灶。胡红梅烧得一手好菜,又是禹州的口味,宋珩厚着脸皮去蹭了一顿饭。
上午张兰他们已经把金锭兑换成米粮铜板等物,待下午上值就可按姚功曹那边提供的人员名单发放。
这钱不走公账,故而不会经过仓曹,对外说自掏腰包。
中午官员们都有一段午休时间,宋珩回到自己的办公房小憩。途中成衣铺的裁缝由杂役领着进来,说受了张娘子的吩咐,前来给主簿量身裁衣。
宋珩受宠若惊,顿时便明白是虞妙书的意思,估计是觉得他寒碜了影响形象。
那裁缝拿出裁尺熟练量他的身高体型,将其一一记下。
宋珩已经记不起多少年未曾量身裁过新衣了,那仿佛还是在京城最风光的时候。
待裁缝走后,他坐到桌案前,垂首看自己磨得起毛边的袖口。
曾几何时,他不知天高地厚奢靡至极,甚至是能在京中横着走的角色,而今竟然窘困到这般田地。
宋珩望着小小的房间,无比庆幸虞妙书是他的救赎。他若要翻身重回金銮殿,就得把她推上去,告诉世人,他从哪里跌倒的,就会从哪里崛起。
9. 第九章
下午衙门发放工钱,尽管一百六十贯杯水车薪,也总好过没有。
虞妙书命仓曹把前任县令欠下的债务账目呈上来核查,这回邹一清一点都不糊涂了,叫书吏们搬来一只大箱子,里头详细记录着前任留下来的所有账册。
虞妙书没心思细看那些琐碎,只道:“邹仓曹只管把总账给我便是。”
于是邹一清把总账册呈上。
虞妙书挥手,一行人毕恭毕敬退下。她粗粗翻看总账,前任蒋县令欠下的钱银分为好几种:
有修路筑堤欠债、官吏债、衙门日常开销和接待上级欠债、天灾借粮救济欠债、赋税征收欠债等等,杂七杂八的,汇总起来有八千一百三十二贯零四文钱。
这些钱有的是从当地粮商那里借的,有的从士绅手里赊欠,也有从富商处借贷,还有众筹。
不一会儿宋珩过来,虞妙书朝他招手,说道:“你来瞧瞧前任留下来的债务,统共八千一百三十二贯零四文。”
宋珩行礼上前取过那本总账,工程营造这块的欠债占多数,其次是借粮救济和赋税征收。
从表面上看,这些欠债似乎都合情合理,但工程营造和天灾救济朝廷是会发放钱银下来的,至于最后落到手里能有多少,那就说不清楚了。
虞妙书指着木箱子道:“这两日宋主簿先替我核查这些账册,把有疑问的剔出来。”
宋珩点头。
虞妙书揉太阳穴,“去把朱法曹叫来。”
宋珩出去叫人,片刻后朱熊远过来,行礼道:“明府。”
虞妙书端坐于桌案前,吩咐道:“我要亲自核查这一年里的所有案卷,朱法曹且替我整理好呈上来。”
朱熊远应是。
现在虞妙书只想弄清楚那些欠债和衙门累积的诉讼案卷,其余琐事则交给县丞付九绪处理,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耗费。
这两天她忙得脚不沾地,张兰见她辛苦,准备明日休沐给她炖老母鸡滋补。哪晓得傍晚时分,有仆人送来请帖,说明日在如意楼设宴,请她务必赏脸驾临。
虞妙书看请帖上的名字,并不识得此人,只应了声好,随即差刘二去官舍把宋珩找来商议。
等他过来天都已经黑了。
虞妙书在偏厅等人,宋珩进屋来行礼,她把请帖递给他,问道:“此人你可知晓?”
宋珩接过翻看,上头的“沈大兴”他倒是听说过,就是金凤楼的东家。在去敲竹杠前赵永曾提起过这号人物,现在送来请帖,肯定是想跟衙门打好关系。
“此人是金凤楼的东家。”
虞妙书挑眉,一下子就明白对方的意图,宋珩严肃道:“明日如意楼设宴,明府可去。”
虞妙书道:“他定是想笼络我勿要找金凤楼的麻烦。”
宋珩点头,“若不是明府提前给付县丞他们打过招呼,只怕当地的士绅富商们早就坐不住了,毕竟设宴接待新任是约定成俗的规矩。”
“我目前还不想跟他们接触,想找他们时自然会去请。”
“现在正是衙门缺钱的时候,属下以为,沈大兴是头肥羊,明府可宰。”
“嗯,明日你同我去,我倒要看看他想怎么笼络我。”
宋珩应是。
眼下天色已经晚了,内衙有多余的厢房空置,胡红梅去收拾出来给宋珩歇一宿。
第二天上午两人前往如意楼,虞妙书一袭石青衣袍,头戴幞头,腰束革带,脚蹬官靴,端的是官老爷的派头。
马车途径陈记质铺时,她特地看了两眼。
所谓质铺,也就是当铺,之前张兰把金锭兑换成钱银发放,据刘二说就是来这家兑换的,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家质铺。
那铺面倒也气派,楼下有三间铺面合成一间,楼上还设有包房,至于仓库则在其他地方。
烫金的“陈记质铺”招牌字体浑厚,两侧贴着四海来财和九州进宝的招财对联。
虞妙书不禁对它生出浓厚的兴致,问马夫道:“许二郎,咱们县城里的陈记质铺可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档口?”
许二郎三十多岁,又高又瘦的,绰号“麻杆”,两口子都在衙门做内勤,他做马夫,媳妇则在公厨打杂,忙应道:
“回明府,城里的陈记质铺是俺们奉县最大的质铺,什么东西都能抵押;梨花巷的金凤楼是富商们的销金窟,什么姑娘都能寻;如意楼则是最气派的酒楼,据说京城的时兴花样都有。”
他跟背顺口溜似的说了一串,虞妙书笑了起来,又问:“那最大的粮商呢?”
许二郎:“当属西街石牌巷的丰源粮行,据说淄州好几个县都有他家的粮行。”停顿片刻,“前年干旱,丰源粮行还施粥了俩月呢。”
听着他如数家珍议起县城里大大小小的富商们,虞妙书听得津津有味,因为每一头都是肥羊。她并不是要宰他们,而是要从他们身上挖掘商机。
马车抵达如意楼门口,沈家的管事早就候着了。
正如许二郎所说,如意楼在周边确实显得扎眼,三层木制小楼,能住宿也能设宴。
徐管事引着虞妙书等人上三楼雅间,一路恭维奉承。去到“春”字号包厢,里头既能煮茶闲谈,也可宴饮。
一位长相姣好的侍女烹茶伺候,沈大兴暂且还未到,虞妙书坐下与徐管事闲谈。
那侍女显然对虞妙书很好奇,时不时偷窥,似没料到新来的县令竟这般年轻,且样貌也生得不错,文质彬彬的,着实叫人诧异。
不一会儿沈大兴上楼来,他年约四旬,生得极其富态,挺着一个将军肚,衣着华丽,皮肤反常的白,好似一只胖乎乎的白面馒头。
虞妙书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此人是有病症在身的——白驳风,也就是白癜风。
徐管事在一旁做介绍,沈大兴上前行礼,虞妙书略微颔首。
“虞县令远道而来,沈某接待不周,还请虞县令多多海涵。”
虞妙书摆手,“沈郎君客气了。”
她并不想与这类人过多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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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态度充满着官方的应付。边上的徐管事倒是个人精,在一旁打圆场。
虞妙书瞥了一眼宋珩,他非常识趣接下主仆的应酬,把现场气氛活跃起来,接下来大部分都是他跟主仆周旋。
待到正午时分,如意楼的招牌菜一一呈上,有煨鹿筋、罐罐鹌鹑、酱羊肉、鸡丝燕窝、兔脯奶房签、什锦豆腐、龙井竹荪等,皆是大菜。
这还是虞妙书穿过来第一次长见识,沈大兴对饮食颇有研究,兴致勃勃同她介绍起如意楼最拿手的招牌——龙井竹荪。
先前烹茶的女郎伺候他们饮食,在一旁娴熟布菜,仅仅三人就满满一桌,实属铺张浪费。
虞妙书却没有一点罪恶感,因为富人大量花钱才能拉动消费,有了消费,如意楼的庖厨堂倌以及打杂干活的底层人才有生计。
把钱捂在手里是没法拉动地方经济的,得撒出去流动起来,才能把当地的经济盘活,大家都有盼头。
那份龙井竹荪鲜得掉脑袋,煨鹿筋软烂弹牙,酱羊肉也比之前吃到的更妙。
穿过来半年了,这是她吃到的第一顿大餐,明明恨不得大快朵颐,碍着体面不得不克制矜持,免得叫人看了笑话。
倒是宋珩,粗布衣寒酸得不行,但人家骨子里的体面教养当真跟寻常人完全不一样,似打小就熏陶出来的体面克制。
这不,连见多识广的沈大兴都忍不住暗暗揣测,那人的言行举止端方雅重,虽衣着简朴,却不像是窘困人家养出来的人。
他们又哪里知道宋珩并没有表现出来得那般高雅,毕竟穷了这么多年,肉类在他的食谱里出现得极少。
若真要较真,如意楼的饮食跟京城天香楼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但他馋得不行,又死要体面,细嚼慢咽压制食欲。
虞妙书见他食得少,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贪吃,毕竟她是官老爷,腔调还是要有的。
桌上人们就当地的地方风俗侃了一番,饭后吃茶小憩时沈大兴才提起正事,说起他的金凤楼,一点废话都没有,诚意十足取出一份契约呈上,说是孝敬给虞妙书的见面礼,还望她笑纳。
虞妙书心中困惑,伸手接过,粗粗看了看,故意装糊涂问:“沈郎君这是何意?”
沈大兴严肃道:“我们金凤楼小本买卖,明府若看得上,可认领股子,每年年底都可分得一百贯的盈利,作为你的辛苦钱。”
虞妙书挑眉,故意道:“我现在穷得叮当响,可没有钱银砸进你们金凤楼认领股子。”
沈大兴连忙摆手,“明府无需投钱银,这是沈某许给明府的乾股,是金凤楼的一点敬意,还望明府日后多多关照着些。”
虞妙书嘴角微挑,似笑非笑,“你这人还真有点意思。”
所谓乾股,也就是干股。
她在心头默默算了一笔账,年俸五十多贯,若再认领金凤楼的干股,那一年就有一百五十多贯钱养家糊口了,若再多来几家认领干股,岂不发大财了?
原来当官这么好赚!
10. 第十章
沈大兴见她的态度模棱两可,一时吃不准是不是不满意上头的分红。
宋珩竖起耳朵,对这类干股早已见惯不怪,因为但凡沾点灰色买卖的交易,都会想法子笼络地方势力保平安。
他本以为虞妙书会接受这份契约做担保,哪晓得她非常端着,说官话婉拒了。
这时候沈大兴倒也不着急,人家好歹是官老爷,哪能明目张胆接受贿赂呢,劝说的任务就落到了主簿头上。
宋珩也懂得人情世故,途中出去了一趟。在沈大兴跟虞妙书说话时,徐管事偷偷把那份契约塞给宋珩,请求他劝说美言几句。
宋珩倒也没有推拒,只把契约放进袖袋里,说回去了再议。
饭吃了,贿赂也送了,待到未时末,虞妙书打道回府。
沈大兴送他们离去。
等马车走远后,沈大兴背着手,揣测道:“你说那虞县令会不会赏脸?”
徐管事道:“郎君放心,想来宋主簿能劝说他。”
沈大兴点头,若有所思道:“那宋主簿瞧着倒不像是寻常人家养出来的人物。”
徐管事倒没看出什么来,只觉得此人端着,大抵是文人骨子里的傲劲儿,他见识得多了。
而另一边的虞妙书在回到衙门之前,又去了一家路边摊找吃的。
她没吃饱,是的,那么一桌子好菜,因为克制没吃饱!
反倒是刘二和许二郎倒是饱餐一顿,虞妙书问他们要不要再吃点,两人摆手,又问起宋珩,他一点都不矜持,因为也有些饿。
于是二人向卖馎饦的老头讨了两碗。
所谓馎饦,也就是面片儿,素馎饦两文钱一碗,熬的鱼汤打底,里头几片菘菜,少许葱花,汤色奶白,看着倒是不错。
这时候吃馎饦的人少,老头笑眯眯端上来,虞妙书先尝了一口汤,鲜得很,一点都不腥。
宋珩先前在如意楼端着,这会儿只埋头干饭,热汤下肚,整个人都暖烘烘的,舒坦至极。
虞妙书也放下矜持,又怕烫嘴又馋嘴,丝毫不在意形象。
不起眼的小摊得到了二人的一致好评,虞妙书好奇问:“老人家,你这摊子摆许久了?”
老儿答道:“摆十多年喽。”
虞妙书“哟”了一声,“这手艺好,养家口应不成问题。”
老儿笑呵呵道:“勉强糊口,勉强糊口。”
对面的宋珩一直没有说话,虞妙书见他光顾着吃,忍不住问:“宋郎君,你方才没吃饱吗?”
宋珩愣了愣,瞅着她快要空了的碗,不答反问:“合着虞兄也没吃饱?”
虞妙书直言道:“我不好意思胡吃海塞。”顿了顿,“那么多菜,你都没怎么动筷子,就忍得住?”
宋珩沉默了阵儿,才道:“虞兄是上级,我是下属,我去如意楼就是跟着去蹭饭的,上级都不动筷,下属怎么好意思?”
此话一出,虞妙书的脸色有些难看。
宋珩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二人看着对方,也不知过了多久,虞妙书才道:“你以后能不能别这么装腔?”
宋珩:“……”
虞妙书:“那么大一桌子好菜,都没动几筷子,倒掉了岂不可惜?”
宋珩:“不会浪费,庖厨的人会吃。”顿了顿,理所当然道,“上级克制,做下属的自然会收敛。”
虞妙书:“……”
见她有发火的迹象,他的求生欲极强,忙道:“当地的士绅还未冒头,日后虞兄还有许多机会。”
虞妙书拿筷子指他,“下回去蹭饭,麻烦你先敞开肚子别装斯文。”
宋珩:“……”
虞妙书发牢骚道:“公厨做的饭菜嘴都能淡出个鸟来,好不容易有一顿油水,你装什么拘谨,给我吃,使劲的吃,让我混顿饱饭。”
宋珩:“……”
好吧。
虞妙书心头不爽,这碗馎饦让宋珩请了,反正他才领了工钱。
回到内衙,那份契约落到她手里,宋珩觉得可以捡便宜,若是觉得少,还可以再讨要。
虞妙书没有回应,只道再考虑一下。
待宋珩离去后,张兰上前伺候她换衣裳,虞妙书提起在如意楼的经过,恨不得捶胸顿足,张兰失笑连连,掩嘴道:“合着郎君悔恨不已。”
虞妙书道:“那可不,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鹿筋燕窝呢,满满一桌子,一桌子啊……”
她激动无比,甩锅给宋珩,若不是看他拘束,她早就敞开肚子吃喝了,又嘴馋说什么时候定要带他们去如意楼潇洒一回,享受一番。
张兰被哄得高兴,说胡红梅炖得有鸡汤,给她补补身子。
虞妙书想起那份契约,拿给她看,说道:“只要我认领了金凤楼的股子,年底就有一百贯送上门来,且每年都有。”
张兰眼睛一亮,半信半疑道:“有这等好事?”
虞妙书当即跟她讲起其中的门道,她听得津津有味,愈发觉得小姑子厉害,才接触官场,就头头是道了。
听了她的分析后,张兰严肃道:“金凤楼那样的地方,靠的是压榨女郎赚钱,总归是不义之财。”
虞妙书点头,“所以我没有应下,是想留条退路,万一将来我要动金凤楼,也不用顾忌。”
张兰:“郎君考虑清楚就好,我一介妇道人家,不懂得那些,只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虞妙书握住她的手,“我把发财的路堵了,你可会埋怨我不识好歹?”
“不会,大不了日子暂且艰难些,日后总有盼头。”又道,“眼下儿女们在老家,有爹娘他们撑着,郎君只管眼下就行。”
她的通情达理令虞妙书倍感欣慰,二人唠了许久的家常。
不过推掉金凤楼给的益处,并不代表虞妙书不会动其他脑筋。
现在衙门需要弄钱填补窟窿,她要从县里的富商们手里捞钱,明抢肯定是不行的,且初来乍到,得累积信誉人脉形象,跟他们合作共利,方才能站稳脚跟。
虞妙书把心眼子放到了县城里最大的陈记质铺上,对于她拒绝了金凤楼的乾股,宋珩是无法理解的,私下里同她议起此事。
虞妙书挑眉,贪婪道:“一年一百贯,那金凤楼是打发叫花子呢。”
宋珩强调道:“这一百贯是进明府的私人腰包,不是公账。”又道,“就算没有金凤楼,也会出现银凤楼,屡禁不绝,既然如此,何不取利?”
虞妙书摆手,“此事日后再议。”停顿片刻,“差人去打听陈记质铺的背景,看身家干不干净,若是干净,我想见一见他们的东家。”
宋珩不解,“明府是想?”
虞妙书:“我想许他们一个赚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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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们应允,那衙门就有额外的税收了,这来路正当,日后也不怕被上头清查。”
见她神神秘秘的,宋珩也未多问,因为这半年的接触,令他意识到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只要大方向不出岔子,他不会过多干涉,省得她厌烦。
没过几天陈记质铺的底细便被摸清楚了,东家姓廖,以前曾在西域那边游走,做珠宝玉石起家,后来转行做质铺,在淄州的其他县城都有档口,生意做得挺不错。
虞妙书背着手来回踱步,看向管税收的鲁户曹,问:“陈记质铺每年缴纳的商税如何?”
鲁户曹回答道:“甚少,不到十贯。”顿了顿,又道,“县里的商税大户是金凤楼和丰源粮行。”
虞妙书心中有主意,同付九绪道:“付县丞差人去一趟陈记质铺,给我定个时日,我想见一见他们的东家。”
付九绪点头应是。
当陈记质铺那边得知新来的县令要见他们的东家时,心里头直犯嘀咕。之前县里的富商士绅们都打算宴请新任,哪晓得被婉拒了,这会子却要单独见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目前他们的东家并不在奉县,祖宅在这边,家族里养得有鸽子,便飞鸽传书到吉安县。
眼见天气愈发寒冷,南方比北方要暖和得多,上回成衣铺跟宋珩订做的衣裳送了来,他试穿起来挺合身。
张兰女红不错,顺便做了一双布鞋,由刘二送过来。
现在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唯有相互扶持才能走得更远。失去家人的这些年,虞家的照料令宋珩颇觉暖心,纵使早已看惯人情冷暖,还是会感到慰藉。
有时候张兰在私下里也会遗憾,若是虞妙允不死,小姑子应该会相看人家谈婚论嫁,宋珩也该娶妻安家,而今只能耽搁。
晚上睡觉时张兰在被窝里说起这茬儿,虞妙书没心没肺道:“该,谁让他出这主意的,活该打光棍。”
张兰试探问:“文君怨不怨?”
虞妙书道:“我怨什么,日后把双双和晨儿他们养大就行了。”
她对这个时代的婚姻没有任何兴致,因为大部分都是活爹一样的封建男人,并没兴致去伺候他们。
这个话题无疾而终。
之后不到十日,陈记质铺的东家廖正东亲自来了一趟衙门拜见。
那廖正东五十出头,身材魁梧,国字脸,浓眉大眼,相貌生得端正,就是嘴上方有一颗媒婆痣,坏了形象,特别吸睛。
先前家奴曾跟他说过新任县令特别年轻,但亲眼看到,还是吃了一惊。
虞妙书对他的态度很是和气,因为想生财,主动道:“今日让廖掌柜跑这趟实在过意不去,本官也是有事相商,还请廖掌柜体谅。”
她这般抬举,廖正东简直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惶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忙道:“明府言重了,衙门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安排便是,廖某必当竭尽全力配合。”
虞妙书和颜悦色问:“我查账发现衙门在你们陈记质铺借贷了七百多贯钱银,可有此事?”
听到这话,廖正东忐忑道:“是三年前的借贷,用于筑堤用。”
虞妙书背着手边走边道:“你放心,今日我见你不是为了借贷一事,而是想出一门赚钱的法子,不知廖掌柜可有兴致?”
廖正东半信半疑,还有这等好事?!
11. 第十一章
从吉安县老远跑过来,廖正东一直都在琢磨内里,本以为衙门又要借钱,哪晓得居然是让他赚钱,简直匪夷所思!
这不,跟在虞妙书后头的廖正东愈发紧张。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他并不想得罪衙门,拘谨道:“明府可莫要哄我。”
虞妙书扭头看他,“不哄你,是有一门生意想与你们陈记质铺合作。”
廖正东心中更犯嘀咕,他家是干质铺抵押的,衙门能有什么生意合作?
去到接待室,杂役送来茶水,虞妙书做“请”的手势,廖正东毕恭毕敬入坐。
虞妙书倒也没有跟他兜圈子,说道:“我初来乍到,衙门里欠了一屁股债,实在焦头烂额,宋主簿查账发现衙门曾在你们家借贷,不管是用于什么,廖掌柜只管放心,这借款衙门是一定会还的。”
得了这句话,廖正东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忙道:“明府刚刚上任,许多事情想必都未理顺,陈记质铺的借贷,不急一时。”
虞妙书点头道:“你能宽限就好。”顿了顿,好奇问,“那质铺为何是陈记,而非廖记?”
廖正东笑了笑,解释说:“廖某的曾祖母姓陈,廖氏一族能有今日,全仰仗她老人家的扶持。有道是吃水不忘挖井人,故而后辈都愿把陈记延续下来。”
“好一个吃水不忘挖井人,家风甚好。”
她简单寒暄了一阵儿,便进入话题,说起衙门的现状,倒也没有诉苦,只道:“我手头有一项营生,想与你们陈记质铺合作,若能谈得下来,衙门会五五开作为税收,以供民用。”
鉴于她先前的客气,廖正东严肃道:“陈记质铺在县里算不得顶好,恐……”
虞妙书打断道:“小本买卖,原本衙门自己也能开档口做。”
廖正东愣了愣,见她是认真的,忙道:“廖某愿闻其详。”
虞妙书缓缓起身,负手道:“博-彩。”
廖正东皱眉,“我朝明令禁止赌博,若是开赌坊……”
虞妙书抬手打断,“不是赌坊,是做一文钱的博-彩。”
廖正东愣住,一头雾水问:“一文钱?”
虞妙书点头,“对,一文钱,奉县的所有老百姓都可以参与的博-彩。”
听到这话,廖正东敏锐嗅到了商机,一下子来了兴致,忙做“请”的手势。
见他上钩,虞妙书继续道:“我的这项博-彩只卖一文钱,但若运气好,这一文钱极有可能以小博大变成一贯钱,且是由衙门背书发放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可是要如何卖这一文钱呢?”
虞妙书并未解释,而是取出一只木盒,随后抓出一把小纸团,将其扔进木盒里,说道:
“廖掌柜可花一文钱来抽木盒里的纸团,这些纸团上有的是一贯钱,有的是一石米,就看你有没有这份运气抽中奖赏了。”
廖正东笑了起来,兴致勃勃去试手气,第一次抽中的纸团上什么都没有,他又试了第二次,结果运气好,抽中了一斗米。
“噫,一斗米十五文钱,我抽两次花了两文钱抽到一斗米,也是划算的。”
虞妙书也抽了一次,运气比他还要好,直接抽中了一贯钱,廖正东乐道:“明府手气更好,花一文赚一千文,有点意思。”
虞妙书:“你看我需要什么制作成本吗,你若嫌纸贵可改成布帛,只需裁剪成小小的一片便是,故而我卖的一文钱就是碎片一般的布帛,这就是我的买卖,你们陈记有档口,甚至连场地都不用另设了。”
廖正东若有所思,犀利道:“那明府卖的是什么呢,废布帛?”
虞妙书直言不讳道:“对,卖的就是废布帛与人性贪婪。”又道,“一文钱的买卖,城里的大部分老百姓都舍得起,但一文钱投进去,运气好就能赚十贯钱,甚至五十贯钱,这样的赌注,你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廖正东点头,“确实有诱惑。”顿了顿,又道,“可要如何设计呢?”
虞妙书又拿出她的宝贝,是一张游戏规则,也就是古代版刮刮乐。
她根据十二生肖和十二时辰做匹配,生肖鼠与子时匹配,生肖虎与寅时匹配,也有生肖龙与酉时错误匹配。
只要生肖和时辰匹配是正确的,下面就注有奖赏,有的是五贯钱,有的是一斗米,有的是一匹布等等,奖赏五花八门。
那游戏规则廖正东看得明白,他关心的是亏不亏钱的问题。
这时虞妙书给出了解释,说道:“假设我投放的这一批博-彩共计十两银子的奖赏,那我卖出去的布帛就得有十五两甚至更多,超出的这五两才是毛利。
“此项博-彩赌的就是人们占便宜的贪婪,几乎不需要什么成本投入,但商贾私自开设总归有弊端,故需要地方衙门背书。
“从博-彩上五五开分来的利则会进衙门公账,日后投进地方民用,这是我这个做父母官的初衷。
“廖掌柜若对此有兴致,可回去考虑考虑,有这个意可尽早答复,若没这个意,我便另寻他人。”
廖正东回道:“请明府给三日期限供廖某商议,不管结果如何,都会送答复。”
虞妙书点头,“甚好。”
接下来廖正东又问起博-彩的其他问题,虞妙书皆耐心解答。
她的高明之处在于,大周明令禁赌,但她用衙门背书,把博-彩获得的利益投进了税收里,把非法的变成了合法,因为正规纳税,且用于民生。
旁人很难去挑她的毛病,毕竟出发点是好的,并且华国经济学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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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管仲为了增添税收,还曾开设女闾。
那廖正东显然有被这种博-彩的玩法吸引生出兴致,虞妙书根据现代的福利彩票做依据,衍生出许多种花样,除了生肖时辰,还有二十四节气,最后的结果就是一文钱卖出废布帛,借用人性贪婪牟利。
虽然五五开的条件颇为苛刻,但确实不需要什么成本,且一匹布帛四丈,足够裁剪许多小碎片,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有没有人愿意花一文钱购买。
待廖正东拿着那份生肖时辰的游戏规则离去后,虞妙书默默翻看那笔借贷。若陈记质铺愿意合作,定要让他们先把借贷的利息减免下来,她只还本金。
就算廖正东不愿意合作,她也不着急,总有下家参与进来,因为这是无本买卖,并且在现代经过实操,哪怕时代不同,但人性从未发生过改变。
她赌的就是人性贪婪,谁不想不劳而获一夜暴富呢?
一文钱撬起大梦想,总有人会去尝试。
不出意外,仅仅两日廖正东就拍板,愿意尝试去做博-彩。他是商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利益,且还有衙门背书兜底,值得一试。
于是双方坐下来商讨博-彩的运营方案,以及契约等事宜。
虞妙书心中早有规划,建议现场开奖兑换,以此防范作假。并且布帛上需得衙门和陈记的印章,表明正规途径。
这就涉及到布帛的制作了。
目前纸贵,没法像现代那样制作刮刮乐,但可以用面糊封边的方式制作布帛,将内容密封,购买者当场开封在档口里兑换奖励,而且兑奖的内容会在档口里公示,以示公平公正。
当时宋珩也坐在旁边,听着他们滔滔不绝热议博-彩,觉得不大妥当。
不管怎么美化,始终是赌博,而且一文钱,几乎人人都会去试试手气。
那份契约,由虞妙书交给他书写。
宋珩倒也未多说什么,等廖正东走后,他才提出异议,“明府推博-彩,总归不大妥当。”
虞妙书挑眉,不答反问:“大周明令禁赌禁嫖,实则是何情形,宋主簿可有见解?”
宋珩闭嘴不语。
虞妙书犀利道:“贪欲、色欲乃人之本性,现在地方民政缺钱,我借博-彩众筹——你或许可以说借博-彩敛财,但敛财的目的并非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投入到民生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有何不妥?
“先不论公家推博-彩,就算没有这回事,赌坊禁得了?反正都禁不了,还不如推一文钱,堵不如疏。
“不仅如此,博-彩筹集还有一个名头,便是用来修路救济所用,我干的是公益,公益你明白吗?”
宋珩:“……”
把敛财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她可真会画大饼忽悠!
12. 第十二章
尽管心中不认可,但他也不会去做拦路虎,免得招人厌烦。
这两日虞妙书忙着跟陈记质铺商议操作博-彩事宜,为了能顺利推广,廖正东专门腾出一间铺子,用于博-彩。
博-彩用布帛制作,长两寸,宽一寸五,裁剪对折后用面糊封边,而内容则印在里面,只有拆开封边后才能知道是否中奖。
第一批博-彩的游戏规则是十二生肖和十二时辰匹配,生肖加时辰可以匹配出一百四十四种内容来,而中奖的内容则是生肖时辰需统一。
比如生肖虎与寅时,生肖鸡与酉时,但凡买中类似博-彩者,才能获得奖励。
因是初步推广,需得加大中奖几率,才能吸引人们参与,故而廖正东计划初期投入五十贯奖赏进去,最高奖励是十贯钱,他们会把这十贯钱设为特级,以此做诱饵钓鱼。
而后按照十二种正确的生肖时辰匹配规则,再把余下的四十贯分布其中。
这十二种奖励中分别有一斗米、一筒油、一匹布、一百文钱或其他花样,占多数都是小利,因为得让购买者尝到甜头,才能迅速传播出去,吸引后续参与。
制定好规则和投入进去的奖赏后,便是制作布帛。
五十贯奖励初步制定七十贯布帛买卖,木工雕刻生肖和时辰的印章,做成活字印刷,用布帛充纸,把内容印制到上面,再盖上陈记的印章,按要求裁剪成份,面糊封边。
这还没完,内里有陈记印章,表明来源,外头则会盖衙门的方章,且是多份盖一个章,以示官方推广。
不仅如此,设置了奖赏的布帛上还会跟账簿盖一个章匹配,以此防范作假。
若是谁中了奖励,兑换时需拿布帛实物与陈记的登记账簿匹配印章,只有二者吻合,陈记才会发放奖励,若遇到作假欺骗者,扭送衙门处罚。
廖正东节省成本,从成衣铺那里收集废弃的布片使用,倒不影响效果。
制作好的布帛被送到衙门来盖章,各曹书吏们不知内情,被抽调来盖衙门特制的公章,戳得手软,因为几万枚布帛每一个都要有印章痕迹。
宋珩把博-彩的契约呈给虞妙书过目,先是通过法曹审核,确保没有纰漏才送至虞妙书手里。
他文采极佳,写得一手好公文,嘴上说不认可,下笔可是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为了造福百姓,衙门与陈记推行“福彩”募集资产修路救济等等。
又觉得博-彩不好听,因出发点是造福百姓,但又有赌博的性质,故而取“福”和“彩”凑一起就变成了福彩。
虞妙书觉得甚妙,看过条款后,让宋珩去跟陈记把契约签署了,并且又吩咐书吏们写一份关于福彩的公示贴到告示墙上,由头自然是衙门要造福百姓推广的一项筹集。
简称一文钱福彩。
消息传播出去后,人们对这项“福彩”态度不一,多数都是觉得衙门缺钱了要在老百姓头上刮油水。
这不,市井里有人提起引发热议,一老媪不满道:“我看新来的贪官是想钱想疯了!”
给她打油的妇人接茬儿道:“走了一个贪官,又来一个贪官,咱们老百姓的日子真真是没法过了。”
她们一阵抱怨,来杂货铺买清酱的男人也听说了一文钱福彩,同样发牢骚,皆是负面议论。
对于衙门的公信,他们是一点信任都没有,既惧怕又抵触。
事实上大多数百姓对衙门的态度都是避而远之,这也是虞妙书为什么要借陈记推广,而不是直接由衙门发布的原因。
那廖正东是商人,知道怎么造势,先从自家客人着手,但凡来交易的客人,都能获得一份福彩。
人们并未拒绝,只是觉得好奇,反正不用额外花钱,索性去试了试手气。
抽取福彩是有讲究的,需得把袖子挽起露出胳膊,让监督者先检查手上是否有东西作假,而后才能伸进一口大缸里抽布帛。
一文钱只能抽取一枚布帛,抽出来的布帛再拿到兑奖桌那边开启封边查验是否中奖。
对于这类抓阄形式,人们并不陌生,那位抓阄的男人本来不抱希望能得利,哪晓得他颇有点小运气,居然抽中了生肖牛与丑时的匹配。
公示牌上明确注明,此类福彩能中五十文钱,男人听后笑得合不拢嘴。
另一边的廖正东听到有人中奖了,也过来观热闹。
跑堂小厮忙取出账本与那份布帛上的印章核验,二者确实能吻合。
于是有奖的福彩被回收,当即把中奖的五十文钱许给男人,引来不少人围观,一时议论纷纷。
男人得了意外之财心情大好,索性就此掏了两枚铜板再买福彩。他连抽两份,结果很遗憾,一份是生肖猴和卯时,一份则是生肖马和亥时,都不匹配。
这样的福彩是无法兑奖的,但不管怎么说,总归白得了四十八文,也算心满意足。
见他好运气,也有围观者蠢蠢欲动。
跑堂小厮耐着性子跟他们讲解福彩的由来,说每一份福彩上都有衙门的印章,是公家发放的,不会抵赖。
他着中强调这批福彩的最高奖项是十贯钱,公示牌上写着什么奖就兑什么奖。有人受不住诱惑,掏出一枚铜板去试运气。
人们凑上前观稀奇。
那人拆布帛时,诸多人头涌动,纷纷探望,结果没抽中。众人遗憾连连,也有人怂恿他再抓阄,惹得一阵笑骂。
陈记的人气一时旺了起来。
路过的百姓见这里围了一众人,好奇的跟着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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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看热闹,听到有人说一男子抓阄中了彩头,七嘴八舌议论。
一文钱抽中五十文着实划算,也有人不信,点评道:“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其中定有猫腻。”
“嘿,你还别不信,那人当真得了五十文铜板,好多人都看到了的。”
“天真!定是陈记请来忽悠你们的幌子,骗钱的呢!”
听他这一说,人们都表示怀疑,也有人觉得不至于,客观道:“听说这福彩可是衙门做的,难不成衙门合伙陈记来骗咱们的钱?”
这一疑问把人们问住了,个个都没有吭声。恰在此时,跑堂小厮再次解释福彩的由来。
因着是初步推广,故而今日投放的奖励相对较多,抽中的几率也更大,不一会儿一名妇人抓阄抽中了一斗米。
那妇人欢喜不已,原本是去接孩子,路过凑了回热闹,身上没带东西,只得又回家拿布袋来装米。
见她扒开人群回家,有人也投了一文钱碰运气。
现场鸣锣造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热闹不已。
那妇人好不容易拿着米袋挤进兑奖的桌案前,把中奖的布帛归还,得到了满满的一斗米。
人们见状,纷纷论道起来,那米还是新米呢,成色不错。
妇人性情活泼,拎着米挤了出去,有人怂恿她再抓一次,反正运气好,她大嗓门道:“今天不得行哟,若叫自家男人晓得了,定会碎嘴皮子!”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顿时活跃。
也有衙门里的差役过来捧场,县尉赵永豪气丟了五枚铜板抓阄,结果一次不中。
旁边跟他熟识的郎君开玩笑,说道:“赵县尉啊,这福彩是你们衙门发放的,肯定没有通气儿,若是通过气儿了,定能中彩头!”
赵永啐骂道:“你个瘪三儿,别坏老子的名声,我赵老四若有这本事捡便宜,还当什么差啊!”
接着手底下的几人也去抓阄,结果一个没中,人们在笑骂中打趣,并不在意那一枚铜板。
不过是一块饼的得失,丢了就丢了,若是像先前抽中五十文钱或一斗米,那才叫血赚!
那种以小博大的乐趣在人群中扩散开来,陆续有人掏铜板试手气。
也有家境好些的顿足,一下子投了好几枚铜板,结果连一个响都没有。
也在这时,虞妙书和宋珩过来看热闹,见档口聚满了人,虞妙书兴致勃勃道:“宋主簿可有兴致去试试手气?”
宋珩道:“属下的运气素来不好,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虞妙书:“今天是福彩发放的第一天,抽中彩头的机会可比以后大得多。”
他没有兴致,她有,当即围上前碰运气。有差役瞧见她,忙高呼道:“明府来了!”
13. 第十三章
围观的众人纷纷散开,虞妙书背着手过来。他们早就听说新来的县令年轻,亲眼看到还是吃了一惊。
只见那人一袭灰色圆领宝相纹便服,头戴幞头,腰束革带,眉目英气,身姿挺拔如松,其面貌男生女相,通身都是文人的彬彬有礼。
旁边的郎君也是一副书生形象,着月白衣袍,个头要高些,身量瘦削,五官生得淡,气质清冷内敛。
见到官,众人连忙行礼。
赵永还未离去,忙出来接迎。
鉴于虞妙书上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发放工钱,对她的印象极好,和颜悦色道:“明府过来也是想试试手气吗?”
虞妙书打趣问:“赵县尉可试过?”
赵永:“我和弟兄们试过,手气不好。”
边上的围观者纷纷笑了起来,虞妙书从袖袋里取出十枚铜板,道:“我也来试试手气。”
人群中有人胆子大,故意找茬儿道:“明府,这福彩可是你们衙门发放的,你若抽中,还算不算数?”
此话一出,有人哄笑,也有人议论。
赵永立马叫骂道:“龟孙儿,缸里头那么多布帛,谁知道哪个有彩头?!”
虞妙书做了个手势,“不若这样,我出十文钱找人抽福彩,若是抽中了彩头,咱们对半分。”
这话把人们逗笑了,虞妙书交了十文钱,冲围观者喊话道:“谁有胆量来替我抽,抽中了彩头对半分。”
人群中一阵哄闹,有人举手上前来,“我来!我来替明府抽!”
有人识得他,骂骂咧咧道:“马老五,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要是没抽中,还不得挨官老爷的板子!”
这话可把马老五唬住了,连忙缩回手,众人被他的动作逗笑了,虞妙书也笑道:“福彩全凭运气,抽不中不会挨板子。”
马老五还不放心,“当真不打板子?”
虞妙书摆手道:“不打,不打。”
那马老五也是个活泼的,当即向众人道:“各位看官,你们可要为我马老五作证啊,明府说的不打板子!”
人们哈哈大笑,马老五当即朝抓阄的大缸走去,往里头一看,有人喊道:“马老五,抓十贯钱的那枚布帛!”
马老五骂道:“你想得美!缸里头全是布帛,我哪知道是哪个?!”
他按要求撸起衣袖,伸进缸里抓阄,捞了半天才捞出一枚布帛,途中不小心带了一枚出来,掉到了地上。
人们喊他捡地上那枚,他一时犯难了,手上有一枚,地上有一枚,不知如何取舍,虞妙书拍板道:“那就拆两枚。”
马老五咧嘴笑,“明府你自个儿说的捡两枚,不许反悔啊。”
虞妙书爽快道:“就拆两枚。”
于是地上的那枚被捡拾起来,马老五将两枚布帛送到虞妙书手里,她当即拿给兑奖的小厮拆封边。
所有人都围拢上前,观望结果。
结果很遗憾,两枚都没有中。虞妙书激动拍大腿,马老五“哎呀”连连。
现在还剩下八次抓阄的机会,人群中又有人主动上前参与。
围观的群众兴致高昂,个个都伸长脖子,虞妙书跟他们一样充满着期待。
她用十文钱带动百姓积极参与,亲自走到群众中来与他们一起感受以小博大的乐趣。
这不,在一阵打趣笑骂声中,不少人都觉得新来的县令比前任亲和许多,能跟他们掺和到一起欢喜,着实难得。
起初宋珩不太理解她的作为,现在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人的精明,因为他从旁人的眼中看到了对她的好感,不是畏惧,也不是抵触,而是友好。
在此刻她仿佛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父母官,而是跟他们一样的博-彩者,一个想钻空子捡便宜的普通人。
普通人与普通人之间的距离总是要亲近些。
花了十文钱,结果数次都没抽中奖赏,原本以为打了水漂,哪晓得最后一位的运气还不错,抽中了一竹筒芸薹油,也就是菜籽油,可食用也可照明。
那筒芸薹油被虞妙书送给了抓阄者,十文钱也算是回本了。
有人怂恿喊她还接着抽,她连连摆手,说今天运气不大好,改天再试。
接着她又当围观者看了会儿乐子,瞧见掏铜板的抓阄者,跟周边的百姓一起大嗓门起哄怂恿。
一旁的宋珩见她兴奋,不禁再次怀疑虞妙允生前说过的话:
我家舍妹烂泥扶不上墙,懒散得要命,心思也天真纯良,我这个做兄长的若不给她撑腰,日后去到夫家定会受欺负。
宋珩表示深深的怀疑,觉得那都是虞妙允的谦辞。
而那位得了一竹筒芸薹油的中年男人欢欢喜喜回到家后,兴致勃勃跟家人说起芸薹油的由来。
他的媳妇自然不信,边做针线活,边道:“大郎休要诓我,当官的哪能这么好心送你芸薹油?”
胡大郎兴奋道:“六娘还别不信,真是新来的县令送的。”
程六娘啐道:“作死!平常见着差役们都得跑远远的,你还敢靠上去,挨板子都是轻的。”
她到底也有点好奇那筒油,放下手中活计,上前打开盖子闻了闻,还挺香。
胡大郎显然对虞妙书造下来的亲民形象非常赞许,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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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县令跟他们一起抓阄,亲和得很,听得程六娘半信半疑,因为在他们眼里当官的都是一派严酷威仪,哪能像寻常百姓那般掺和到一起?
但见丈夫说得唾沫星子横飞,也觉得惊奇。
胡大郎显然很有想法,他是泥瓦匠,平时干满一个月也不过七八百文钱,提起福彩里的最高彩头十贯钱,两眼放光道:“一文钱的买卖,若能抽中十贯钱,那可不得了。”
程六娘埋汰地戳他的脑门子,“大白天的做什么白日梦,那等好事岂轮得到你?”
胡大郎理直气壮道:“福彩全凭运气,万一哪天走狗屎运了呢?”又道,“你看我今天不是走运了么,白得了一筒油,这半年的灯油钱都省了。”
程六娘被他的贪心逗笑了,敷衍道:“是是是,大郎不得了,不得了。”
夫妻二人唠起家常,胡大郎是典型的妻管严,向她讨要一文钱,改天再去试试手气。
程六娘今天心情好,丢给他两文,哄他开心。
当天晚上陈记的小厮们按廖正东的意思算了一下账,卖出去的布帛有七百一十九枚,其中有三十六枚是陈记送给客人的,而当日抽中的彩头换算下来则有两百四十五文。
对于这个结果,廖正东是满意的,觉得持续下去有搞头。
这毕竟是一项新东西,人们接受它还需要时日,只要接受度高,传播得快,累积起来的利益将是巨大的。
虞妙书也借着福彩把前任借贷的利息抹去,只还陈记本金,廖正东应允了。
这两日福彩成为了城中百姓们热衷于谈论的话题,起初都觉得是衙门来收刮民脂民膏,后来又听说有人捡了便宜,东传西传的,惹得人们好奇不已。
那陈记也因为福彩的关系,促使档口的人气比往日旺盛许多,张兰也赶潮流去抽过两回,运气不好,一次没中。
她在家中埋怨,虞妙书听后笑道:“日后啊,扫墓祭祖的时候买上一堆福彩,跪到祖坟跟前求祖宗保佑拆封,说不定会走狗屎运。”
这话把张兰逗笑了,掩嘴道:“就你鬼主意多。”
虞妙书心情好,继续道:“我瞧着这些日陈记的人气旺,若能借他们的手带货,那才叫好呢。”
张兰好奇问:“带什么货啊?”
虞妙书笑而不答,却哪里知道,她把亲民的形象打出去后,有人走投无路,真大着胆子求上门来了。
那人本是个被吃绝户的寡妇,原以为此身再无翻身之力,岂料窘境中得上天厚待,打了一场精彩的翻身仗,引起全城轰动。
不止她脱离苦海,虞妙书也因此声名大噪。
14. 第十四章
腊月悄然而至。
年底衙门开始忙碌起来,虞妙书来的这两月还算顺遂,没有人撂挑子,因为知道她会想法子发工钱。
之前宋珩查前任账目,把有问题的剔出暂放一边,虞妙书则亲查该县的诉讼案卷,也没发现什么疑问。
在这个皇权不下县的时代,真正告到衙门堂审者少之又少,因为多数矛盾都被地方上有名望的乡绅或先生化解了。
这类群体调解纠纷、主持地方事务,甚至用宗族族规处理人或事,压根就闹不到衙门来。
正所谓民不告,官不究,虞妙书想体验一把堂审的机会并不多。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到衙门,首先就是调解,如果合情合理的调解还是不依,那就先挨板子再告官。
寻常百姓都不想吃官司,虞妙书还没理顺手头事务,也不想处理扯皮事。哪晓得胡红梅被盯上了,有人通过她的门路迂回求到了张兰这里。
平时出去采买都是胡红梅,经常去的杂货铺也就那两家。
这日她同往常那样去采买酱醋等物,已经跟李记杂货铺的王娘子熟识了,恰逢王娘子的男人李大回来,一脸晦气。
那李大极其抠门,但又爱占小便宜,每天都会花一文钱去碰运气买福彩。王娘子骂骂咧咧,说他想发财想疯了。
但又因一文钱算不得多,两口子相互抱怨几句便就作罢。
胡红梅笑着打趣他们,说她也买过两回,都没有中。
李大提出质疑,怀疑到底有没有彩头,王娘子奚落道:“怎么没有,前日甜水巷的牛四不就中了一匹布吗,好几百文呢,是你自个儿运气不好。”
胡红梅好奇问:“真有人抽中彩头啊?”
王娘子点头道:“有,昨日下午我听到庞大娘说的,是一匹素绢。”又道,“人们又不傻,若什么都没有,谁还去买那什么福彩?”
胡红梅道:“我们家两口子一回都没抽中。”
双方就福彩唠了会儿,胡红梅才离开了李记杂货铺。
之后她又到别家买了少许盐腌制萝卜用。提着菜篮子走到街巷转角处时,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冷不防冒出来朝她大喊。
胡红梅被吓了一跳,捂住胸口不客气道:“你这人怎么吓人呢!”
那妇人佝偻着背,约莫五十出头了,头上戴碎花布巾,衣衫褴褛,脸上长了许多斑,嘴也有些瘪。她用含糊不清的语气向她求助,说要被打死了,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胡红梅听得迷糊,权当她是哪家神志不清的妇人跑出了家门。
谁料那妇人却拦着不让她走,嘴里着急喊救命。她这回听明白了,惊讶道:“救命?救什么命?”
妇人连连点头,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手帕塞给她,胡红梅打开一看,上头写着两个褐色的血字。
她不认得字,心中疑云重生,随即上下打量妇人。那妇人又掏出一枚碎银给她,手里比划,说什么青天大老爷。
胡红梅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耐着性子道:“你有什么冤情就去衙门告官,让官老爷替你做主,找我没用。”
妇人摇头,做双手捆绑的样子,胡红梅道:“被绑了?”
妇人点头,她心中着急,口吃愈发严重。胡红梅觉得事情蹊跷,又多问了几句,那妇人吃力道:“西奉酒,西西吴家……”
胡红梅皱眉,“哪个吴家?”
妇人:“西……西奉酒……”
胡红梅:“卖西奉酒的吴家?”
妇人连连点头,激动道:“求、求大老爷爷救救命。”
胡红梅乐了,“我一老娘们,可不是青天大老爷。”话语一落,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没好气道,“你这婆娘,合着知道我是衙门里的奴仆,盯准了苗头来的?”
那妇人倒也没有隐瞒,只一个劲点头,嘴里念念有词,“好好人,好好……”
胡红梅有些不耐,把她给的银子塞了回去,“那吴家有什么冤屈,只管去衙门告官,县令会替他们做主,我只是一个打杂的仆人,不管事儿。”
妇人见她要走,连连摆手,又做双手被捆绑的动作,吃力道:“曲、曲家家娘子,要要死了了……”
胡红梅愣了愣,“这么严重?”
妇人点头,又把那银子塞回胡红梅手里,“请请娘子大大发慈悲救救她一命!”
见她这般坚持,胡红梅掂了掂那枚碎银,她一个月五百文的工钱,吃住都是主家管,手里头的碎银值好几个月的工钱了,一时有些心动。
心中一番权衡,同妇人道:“明日,明日正午咱们在这儿碰面,行不行?”又道,“让我回去跟自家男人商量商量,怎么样?”
听她没有回绝,妇人高兴不已,一个劲儿点头。于是胡红梅揣着那枚碎银回去了,妇人站在原地,见有人路过,赶紧走了。
在回内衙的途中,胡红梅的心情有些忐忑。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受贿赂,以前只当主家做了官鸡犬也得体面,哪晓得益处这么快就来了。
但她又心虚,倘若被张兰发现定会挨骂,可若拒绝,又心痒痒,受不住那诱惑,实在为难。
回到内衙后,胡红梅先是隐瞒着,这会儿刘二在外头办差事,张兰则在厢房做女红。
下午晚些时候刘二回来了一趟,胡红梅在洒扫院子,见到他的身影,忙上前拉过他的胳膊,说有事要跟他商量。
刘二正忙着,应道:“有什么晚上再上说,我这会儿还得出去呢。”
胡红梅“哎呀”一声,压低声音道:“人命关天的事。”
刘二被唬住了,胡红梅放下扫帚,把他拽进了下人房。她把那妇人塞给她的手帕取出,刘二不识字,但见上头的褐色血迹,顿时便警觉道:“这是什么东西?”
胡红梅当即同他讲起上午出去采买的经历,听到她收受了贿赂,刘二着急不已,脱口道:“雁娘糊涂!”
胡红梅知道会挨骂,倒也不恼,只道:“你嚷嚷什么,我这不是跟你商量着么,明日我们还得见面呢,退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刘二指了指她,“糊涂!”顿了顿,“我这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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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着,没空跟你掰扯,你等会儿把东西交给夫人,让她拿主意。”
胡红梅闭嘴。
刘二没好气道:“夫人好说话,若是挨了训,自个儿受着。”又道,“这才来多少天,就知道收好处了,以后可怎么得了?”
胡红梅不想听他碎碎念,不耐烦道:“我晓得了,不用你操心。”
刘二忙事出去了,走时还不忘叮嘱她,“若是被大郎君晓得了,看你往后还怎么有脸在虞家待。”
“你别叨叨了,听着烦。”
刘二走后,胡红梅心头还是怵虞妙书,知道她是有手腕的人,若不然衙门上下哪里这般听话。
她寻着时机把那妇人的情况同张兰细说了一番,张兰也是诧异不已,看到血手帕时,不由得心惊肉跳,她虽认不得几个字,但“救命”两字还是晓得的。
“你是说卖西奉酒的吴家求上门来,他们家的娘子要被打死了?”
胡红梅点头,“那妇人有口吃的毛病,说那娘子姓曲。”
她把妇人说的情况仔细道来,听得张兰疑窦重生。怕收受贿赂一事无法交代,又着中强调自己是怕人命关天,这才受了贿赂回来上报。
张兰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待大郎下值回来,我再问问。”
胡红梅暗暗松了口气。
冬天黑得早,等虞妙书下值天都快黑了。用饭时张兰同她说起胡红梅今日的遭遇,虞妙书愣了愣,打趣道:“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这才来多久,身边的人就被盯上了。”
张兰:“那些人也是大胆,不走衙门的门路,反而走起后宅的路子来了。”
虞妙书不以为意道:“兴许有不方便之处。”
等她用完饭,张兰才把那张血手帕呈上,虞妙书皱眉,张兰道:“听说这张血手帕是卖西奉酒吴家的曲娘子的,想必遇到了什么难处,走后宅的门路。”
虞妙书掂了掂桌上的碎银,“胡妈妈交上来的?”
张兰点头。
虞妙书刻薄道:“那帮孙子心不术正,有什么请求走衙门便是,盯着我身边的人下手算什么东西,让胡妈妈收着罢,不给他们办事,定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人间险恶。”
张兰掩嘴失笑,“当真不管?”
虞妙书起身去厢房,道:“不管。”
张兰:“万一当真是人命关天呢?”
虞妙书:“我这阵子忙得要命,既是人命关天,不走正道偏要走后门,这点钱银打发叫花子呢。”
张兰再次失笑,“大郎是贪官。”
虞妙书一本正经道:“娘子有见过这么穷的贪官?”
张兰:“……”
欠八千贯的贪官,实属少见。
不过虞妙书嘴上说不管,张兰还是不会坐视不理,让胡红梅第二天把那妇人叫进内衙问话。
胡红梅简直受宠若惊,因为张兰让她把贿赂收了,只要主动上报,就不会阻拦她捞油水。
胡红梅惊喜得不行,遇到这样的主家,就算去卖命都值!
15.第十五章
第二天正午时分,胡红梅如约去了一趟李记杂货铺那边的巷子。那妇人警惕得很,看到胡红梅的身影后,东张西望了许久才过来碰头。
胡红梅喊她去一趟衙门,说道:“我们夫人要见你,你若敢去,便同我走一趟,若是不敢,我也没法儿了。”
妇人有些紧张,吃力问:“哪哪个夫人?”
胡红梅:“管事儿的。”
妇人犹豫不决,胡红梅继续道:“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若是觉得不行,便走正当门路,上衙门去告官,差役们会办事。”
妇人似被差役唬住了,连连摆手,道:“去,去,我我去。”
胡红梅:“那就走吧。”
妇人佝偻着背,把头上的巾帕裹低了些,胡红梅领着她去往官署。
待二人到了衙门,那妇人似惧怕,不敢再往前,胡红梅催促道:“赶紧的,等会儿夫人午睡,你可就见不着人了。”
妇人怕白跑一趟,这才战战兢兢地跟上。二人走侧门进去,途中碰到熟识的杂役,打了声招呼。
妇人不敢东张西望,只垂首盯着脚下,好不容易进入内衙的月洞门,听到前头的胡红梅道:“到了,你且先在院里候着,待我去请了夫人再回话。”
妇人唯唯诺诺点头。
等胡红梅进了正堂,她胆怯地探头张望,心中紧张不已,一紧张就口吃,但一想到曲氏对她的情义,便又镇定下来。
没过多时,胡红梅出来朝她招手,说道:“我们夫人允了见你,进屋来吧。”
妇人点头哈腰,赶紧上前。
胡红梅问:“你姓甚名谁,还不曾同我说过。”
妇人唯唯诺诺答道:“傻傻姑。”
胡红梅愣了愣,嫌弃道:“没个正经名儿?”
妇人想了想,又道:“赖赖二娘。”
胡红梅上下打量她,“算你运气好,我们夫人心善,一会儿见到她你无需惧怕,吴家是什么情况只管说来。”
赖二娘连连点头。
进入偏厅,张兰端坐在榻上,颇有官夫人的派头。
赖二娘见那年轻妇人一袭杏色衣裳,梳着圆髻,眉目生得温婉,当即扑通跪到地上,可把张兰唬了一跳,胡红梅笑道:“哪有你这样行礼的?”
张兰端着态度道:“且起来罢。”
赖二娘不起,只一个劲磕头,脑壳磕得咚咚响,胡红梅赶忙把她拽了起来。
长年累月营养不良,赖二娘自然经不起胡红梅拽,像小鸡仔似的被她提起。
张兰用眼神示意,胡红梅把凳子放到赖二娘旁边,道:“夫人让你坐,有什么话慢慢说。”
赖二娘哪里敢坐,连连摆手,又要跪下去。
见她笨拙模样,张兰掩嘴笑,说道:“我一会儿就不得空了,你有什么话只管开口说,不愿意坐,站着也行。”
赖二娘规规矩矩站好,张兰问道:“昨日胡妈妈把你的情形粗粗同我说了,你是吴家的仆人,对吗?”
赖二娘点头。
张兰又问:“你说的那个曲娘子是何人,是吴家的主母吗?”
赖二娘摇头,比划道:“妾、妾是妾。”
张兰轻轻的“哦”了一声,“是吴家的妾室?”
赖二娘知道自己是曲氏唯一的期望,强行冷静回答:“良、良妾,有有衙门衙门……”
见她说话困难,胡红梅在一旁道:“你是说她是吴家的良妾,有衙门的纳妾文书备案?”
赖二娘点头,情绪似乎激动,比划手势,看她比划的数字,张兰问:“十四是什么?”
赖二娘口吃道:“十、十四四年年……”
胡红梅:“曲氏进吴家十四年了?”
赖二娘点头,胡红梅又问:“那她有给吴家产下一儿半女吗?”
赖二娘比划手势,胡红梅问:“生养了一个子嗣,是男是女?”
赖二娘:“女、女儿,年年十四了。”
胡红梅看向张兰,她用眼神示意,胡红梅继续发问:“先前你说曲氏要被打死了,到底是什么情形,说与夫人听听。”
赖二娘比划道:“曲曲寡妇妇。”
胡红梅皱眉,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赖二娘整理一下语言,重复道:“曲曲娘子,之之前是是寡妇。”
张兰问:“你是说曲氏在进吴家之前曾是寡妇?”
赖二娘点头。
张兰有些困惑,“她的女儿十四岁了,那这个女儿是从前夫家带进去的?”
赖二娘继续点头,“酒、酒,曲娘娘子的的酒。”
张兰心思细腻,结合先前得到的信息,整合道:“吴家卖酒,是他们自家的手艺,还是曲氏的?”
赖二娘激动道:“曲、曲……”
胡红梅一下子就有了猜测,打断接茬儿道:“曲氏在进吴家以前就有酿酒手艺,成了寡妇之后被纳入吴家,吴家靠她的酿酒手艺发家,是这样吗?”
赖二娘拼命点头。
胡红梅与张兰对视,心中疑云重生,一个女人要在什么情况下刚生完孩子就入吴家做妾?
赖二娘仿佛看穿了她们所想,连忙比划手势,嘴里念叨:“绝绝绝户、前前家吃、吃绝户……”
听到“吃绝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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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字,两人一下子明白了所以。
在这个女性只是依附的时代,年纪轻轻死了男人,又剩下独女,若是手里小有家产,那才是一场灾难。
有些事情不用经历就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曲氏的处境。她进吴家十四年,女儿也十四岁,可见是丈夫去世后产下遗腹子,产子没多久就入了吴家做妾,又是良妾身份,多半是想借吴家庇护母女。
这里的吃绝户,应该是当时前夫家亲族吃绝户,导致曲氏迫切带女入吴家寻求庇护。
张兰把心中所想道了出来,赖二娘点头如捣蒜,可见被猜中了。
再结合血手帕求救的情形,不难猜出曲氏应该还是被吃了绝户,就算她当时侥幸避开了前夫宗亲家族霸占,现在看来吴家也不是善茬儿。
来奉县的这几月经常听虞妙书唠衙门里的差事,脑袋瓜也跟着磨聪明了些,张兰顺着自己的推测,问赖二娘曲氏是不是被吴家吃绝户,这才求上门来。
赖二娘热泪盈眶点头,喉头哽咽道:“吴、吴家家不是、人人,虐虐女女儿,曲曲娘子要要被被打死了。”
她抹了一把泪,鼓起莫大的勇气,继续道:“曲曲娘子有有有恩,求夫夫人救救。”说罢跪到地上又开始磕头。
胡红梅怕她把脑壳磕坏了,一把拽了起来。
张兰温和道:“曲氏虽是良妾,但想要离开吴家,得吴家郎君写放妾书才行,若吴家郎君不允,衙门也没得法。”
听到这话,赖二娘无比绝望,这也是她们不告官的原因,因为告不赢,只会被当家事协调处理。
眼下曲氏的情况都是赖二娘的一面之词,至于详细情况如何,还需查问才能得知。
张兰还有其他事情要做,让胡红梅先打发赖二娘,等虞妙书下值回来会提起,但结果如何说不准。
胡红梅把赖二娘请了出去,耐心说起这桩事,先让她等着。
赖二娘心中着急,却也无奈,又不敢在衙门闹事,怕挨板子,只得失落离去。
稍后胡红梅进屋来,张兰看向她道:“送走了?”
胡红梅点头,“送走了。”顿了顿,“老奴曾多问了一嘴,问她怎么想着敢走夫人的门路,她说外头都在传言新来的县令亲民,这才碰碰运气。”
这话把张兰逗笑了,打趣道:“上回大郎说花十文钱买与民同乐,今儿看来,还真有用。”
胡红梅咧嘴笑了笑,满怀同情道:“不过那曲氏的遭遇也确实悲惨。”
张兰:“说到底也不过是家事,衙门哪管得了这许多,待大郎下值回来,我提一提,至于管不管,得看她心情。”
16.第十六章
话说那曲氏是妾室,若是正室还能闹个和离,虽然良妾有文书备案,主家不能随意发卖打发,但她有酿酒手艺在身,又养着吴家,吴家岂会轻易放走这棵摇钱树?
曲氏想要脱离吴家,只怕难如登天。
因为一般情况下,只要没闹出人命案来,衙门是不会主动插手管别人家事的,至多调解处理。
更何况曲氏的情形根本就没有话语权,妾告夫的案例少之又少。
大周律令对三媒六聘的正妻有明确保障,对妾这类人的态度可想而知,因为多数正常百姓都不会把女儿送出去做妾,但凡提到妾室,都是贱妾居多。
这类群体跟财产差不多,主人可随意处置,至于她们的利益,律令里的条例甚少。
虞妙书在衙门劳累了一天,身心疲惫回来,只想躺着。
她像死狗一样瘫在榻上,后知后觉领略到了现代上班的痛苦。可怕的是这里一个月只能休息四天,每天早上卯时末就要点卯,酉时四刻才下值,得干满五个时辰。
见她一脸被吸光精气的样子,张兰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说到底她也不过十八岁而已,天天在男人堆里讨生计,哪里遭过这等罪。
虞妙书实在太困,只想眯一会儿,张兰不便打扰,把羊绒毯给她盖上。
冬日天黑得早,下值回来天都黑了。这个时代的蜡烛尤为昂贵,通常都是达官贵人们在用,寻常百姓皆以油灯为主。
虞妙书小憩,屋里只燃一盏油灯,备好的饭菜在锅里热着,待她眯了两刻钟,精神劲才缓和过来。
哈欠连天去用饭,张兰也没用,二人净手后坐到一起。张兰给她盛汤,说道:“这些日郎君着实操劳。”
虞妙书接过汤碗,“年底了,许多事情都得收尾。”又道,“这还不算忙的,待到雨水多的时节,防洪至关重要,那才叫忙碌呢。”
许是白日操劳,胃口也不大好,她并未用多少便作罢。似想起了什么,问道:“昨日那个曲氏可有过问?”
张兰还以为她忘了这茬儿,听她主动提起,便把从赖二娘那里得到的信息尽数道来。
虞妙书没有吭声,只背着手来回踱步,不知在琢磨什么。
张兰同情道:“若是赖二娘所言属实,那曲氏也着实倒霉。一个女郎家,孤儿寡母的,手里有钱财手艺傍身,无异于是块肥肉,旁人哪里容得下她。”
虞妙书没有答话,她虽才来不到一年,但也从历史里听过吃绝户的陋习。之前宋珩让她熟读大周律令,她在脑海里扒拉记忆,对妾室相关的律令几乎没什么印象。
“吴家的酒好吃吗?”
莫名其妙冒出这话来,张兰的反应慢了半拍,“啥?”
虞妙书重复问:“吴家的酒好不好吃?”
张兰:“……”
她又不吃酒,哪里知道好不好吃。
虞妙书对曲氏兴趣不大,但对吴家的西奉酒颇有兴致,说道:“明日娘子差刘二去打听打听吴家的酒好不好吃。”
张兰顿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好,那曲氏靠着手艺养活了吴家,想来酿酒的手艺也不差。”
于是翌日刘二得了差事亲自走了一趟吴家,也想尝尝他们家的西奉酒。
虞妙书上值后特地吩咐宋珩翻看衙门里的档案,找十四年前曲氏的纳妾文书备案。宋珩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
等他下去后,恰逢赵永进来,虞妙书随口问:“赵县尉,你们在城里熟门熟路,哪家的酒最好吃?”
提起酒,赵永的话匣子打开了,“明府不饮酒着实可惜了,咱们城里最好吃的胡饼是许记家的,最好吃的馎饦是摊贩邱老儿家的,水盆羊肉则是东街的徐家,至于这酒嘛,我们弟兄几个最爱刀疤头家的烧刀子,贼够劲。”
听他津津乐道,虞妙书兴致大发,“东街徐家的水盆羊肉当真这般好吃?”
赵永拍着胸脯道:“明府去试一试就知道了,保准去第二回。”
虞妙书咧嘴笑,“那西奉酒呢,又如何?”
赵永摆手,“一娘们酿的酒,不够劲,不过喜欢的倒是喜欢,像付县丞他们就爱吃,我们兄弟不爱吃,嫌后劲不足。”
虞妙书点头,又问:“城里还有哪些酒能叫得出名头来的?”
赵永想了想,如数家珍说起便宜的,昂贵的,有好几种。但总的来说吴家的西奉酒口感符合大众,价格也合理,算是寻常人家的首选。
听了他的点评后,虞妙书对曲氏的手艺有了大致的了解。
而另一边的刘二亲自去吴家的铺子打酒,他的目的并不是为尝酒,而是要了解曲氏的经历。
那吴家的铺子跟寻常铺子差不多,并不起眼。刘二并未逗留得太久,离开后,他特地去周边的布庄,说家里头的婆娘让他买做衣裳的布。
布庄这会儿生意好,他也不着急,故意提起吴家的西奉酒,夸赞连连。
听他口音是外地人,那布庄小厮接话道:“哎,这位郎君有所不知,那吴家以前也是干咱们这行的呢。”
刘二诧异,好奇问:“他们家以前不是卖酒的么?”
小厮摆手,“不是,祖上是做布匹买卖的,后来不行了,便改行当卖酒了。”
刘二“哦”了一声,继续夸赞道:“他家的酒不错。”
小厮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显然对吴家的过往有非议,打趣道:“那也是祖坟埋得好,给他们家白送来一棵摇钱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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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话,刘二兴致勃勃问:“有这等好事?”
小厮:“怎么没有,不仅送了一棵摇钱树,还送了一个闺女呢。”
一旁干活的妇人插话道:“小八莫要碎嘴皮子。”
小厮“啧啧”两声,“吴家的事街坊邻里哪个不知道,说了又能怎么着?”
他当即唠起吴家从布匹买卖转行卖酒的过往来,以至于看布挑选花样的母女也竖起耳朵听。
下午的时候刘二才回到内衙,把探听来的情况细细道来。
那曲氏本名曲云河,娘家穷困潦倒,六岁时被卖到曹家做童养媳。曹家以卖酒为生,老两口老来得子——也就是曹学平,曹母生下他已经四十岁了,曹父也近五十。
曹学平比曲氏年长五岁,因先天有不足之症,身体要比常人差,容易害病。
曹家对这个童养媳的态度倒也和善,甚少打骂。曲氏跟着他们学得酿酒手艺,曹学平性情温和,曲氏与其接触日久生情,从最开始的抵触,到后来的接纳,直到及笄成婚也算和美。
这中间曹父因病离世,剩下曹母掌家,曲氏跟着帮衬,攒下不少家底。而曹母也怜她不易,去衙门把贱籍转为良籍,处处为小两口着想。
岂料成婚到第四年时,曲氏好不容易怀有身孕,丈夫曹学平却因一场风寒病重。
曹家四处求医问药仍不见好,在曲氏孕五个月时曹学平撒手人寰。
曹母伤心过度一夜病倒,曲氏备受打击,一边操持丈夫葬礼,一边还要照料婆母,那段时日很是煎熬。
家中失了男人,孤儿寡母不免引得曹家宗亲们觊觎,叔伯们虎视眈眈,都想从他家撕下一块肉来占得好处。
这时候曹母强打精神周旋,怎么都要熬到曲氏产下遗腹子。
怎奈天不遂人愿,曲氏在经历丈夫去世和吃绝户的高压下早产,却是一名女婴。
曹母彻底镇不住宗亲们的压力,硬撑的那口气彻底泄了,在孙女满月期间病逝,只剩曲氏母女苦苦支撑。
眼见就要被曹家宗亲们霸占家财,这时有人给她出主意,把夫家财产变卖成嫁妆嫁人,最好在衙门备案,防止侵吞。
当时曹氏一族日日上门周旋,无人敢来说亲,怕挨打吃官司。后来还是吴家有种,带上一帮家奴请了媒人上门,但不是娶妻,而是纳妾。
曹家宗亲一顿奚落,破口大骂曲氏不要脸,丈夫尸骨未寒就去做妾了,不配为人,并与吴家大打出手,曾闹到了衙门。
曲氏心中委屈,但实在不甘家产旁落,怎么都要给女儿留下家底嫁妆,咬牙把自己嫁到吴家做妾。
就算是把钱财拿去喂狗,也绝不便宜曹家宗亲吃人血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