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鹤槛花》 第1章 后宫职业“打胎”人 【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无因羽翮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 七月的天气就和放翁先生诗中的苦热一模一样。 屋檐上片片石瓦像是火龙的鳞片,太阳当空悬停没有偏移的迹象,让人连汗珠都蒸腾一空。 光是坐着就觉得宛如身在燃烧着的笼屉里,恨不得让人长出鸟类的羽翅逃离这片尘土飞扬的炎热之地。 不过,世人汲汲营营的到底不是徒劳无谓的东西。 在这个充斥着血腥,欲望,千百年来无数人想要逐鹿问鼎的地方。 极致的权势,便能让酷暑消融,热夏逢春。 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不知疲倦地为夏日增添着烦躁,可是在皇城之中的雨泽殿内,却与外面分割为两个世界。 温度适宜,清净凉爽,仿佛世外桃源。 殿内的铜盆里堆满了大块大块的冰,一个年岁不大的宫女在旁边一刻不停地摇着手柄,驱动着可以滚动的四扇苏绣美人图扇面。 一个穿着更加体面的蓝衣宫女则坐在绣墩上,从冰鉴里叉起一颗鲜红如玛瑙的樱桃,小心递给斜倚在榻上的女子。 那女子披着头发,如瀑的长发披在薄如蝉翼的纱衣上,浓郁的黑和隐隐透出的肉色显出极致的诱惑。 她闲适地翻看着摊在榻上的话本,偶尔张开红唇含住那颗送到她嘴边的沁凉的樱桃。 这样奢华的享受,这样铺张的排场,无疑不昭示着塌上之人在这红墙中,令人望而生畏的地位。 这就是传说中,后宫中最受宠,也是最嚣张的女人。 “素晴回来了么?” 梅瑾萱神情懒怠地开口。 榻边伺候的素雪小声应答:“娘娘,已经回来了。” 梅瑾萱半阖双目:“事情办得怎么样?” 素雪俯下身离梅瑾萱耳边更近:“素晴亲手将药给到永春宫小厨房的宫女杏儿手上,又在永春宫后面的小花园里等到那杏儿出来跟她回话,方才回来。杏儿说了,淑妃自孕后每日都要吃上一碗燕窝,她将药下到了燕窝里。看着那燕窝被端进寝殿又空着碗出来,才跑出来回素晴的。定是妥了。” 素雪、素晴都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素雪时常跟在身边贴身伺候,素晴则总是被派出去替贵妃干一些不可明说的阴诡事。这宫里的人提起这两个贵妃的左膀右臂,不是敬畏恐慌,就是恨得牙根儿痒痒。 梅瑾萱对素晴办事很放心,点点头:“按那药效,永春宫那边一会就得闹起来。哎...又是整晚的不消停。淑妃这回费尽心机得了孩子,又没了,估计得发上一阵子疯。孙德全那边让素晴盯好了,辛辛苦苦布了两个月的局可不能在尾巴露了馅。对了,别下手太快,等她查查再说。” 素雪:“是,婢子知道了。” “嗯,你下去吧。我睡一会,不用伺候了。”梅瑾萱挥挥手,还是那副懒洋洋的神色,一点不像刚刚谋害完皇嗣的样子。没有紧张,没有兴奋,更没有嫉恨,就这么平平淡淡,仿佛宫里的这些人啊命啊,处置起来在她眼里就是吃茶饮水那样简单。 “是。”素雪双手交叠,低头抵在额上,躬身蹲腿行了一礼。但就在她撤步想离开时突然又顿住了脚。 “娘娘,淑妃那边察觉了每月送过去的避子药,偷偷停了。皇后那边...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注意一下,马上就要初一了。” 听了这话,梅瑾萱才终于睁开了眼,眼中是清明和嘲讽没有半点困倦的模样。 “不用了。今天闹出这么大的事,你再去盯着坤宁宫容易被人察觉。再说了......”梅瑾萱唇边勾出一个讥讽的笑:“皇后才没有那么蠢呢。” 不出梅瑾萱所料,晚膳刚过永春宫那边就热闹起来了,连皇帝都被惊动。 不过等皇帝赶到的时候,永春宫里已经哭声一片了。 别误会,不是淑妃殁了,就是淑妃在哭呢。 “怎么回事?” 穿着绣有五爪金龙的玄黑祥云暗纹锦袍的皇帝站在偌大的撷芳殿前,皱眉质问。 他身材挺拔修长,可赞一声芝兰玉树。眉目萧萧肃肃,如落雪凝霜,不同于普通英武俊朗男子的美貌,端的是冷艳惊人。 不过,他周身威仪极重,就算貌美非常也不显丝毫女气。笑时,可令人如沐春风,不笑时帝王威严则让人不敢直视。 看,刚从殿里出来,忙的半头热汗半头冷汗的胡御医,面对一脸冷淡的皇帝,话都不敢多说,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回禀陛下,臣无能。淑妃娘娘....小产了。” 听到淑妃小产,皇帝 倒是好涵养,没像胡御医想象中的暴怒立刻要把他拖下去砍了。只是眉宇间依旧深深拧着,负手而立,继续询问。 “淑妃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小产?” 胡御医见脑袋暂时不会分家,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忙道:“娘娘定是误食了活血化瘀之物。此等药物本身对人无害,但用到有孕女子身上,便会使其小产。臣已经让徒弟去小厨房收拢娘娘今日所用餐余。少顷,便能查验。” 这话胡御医自认已经说的很明白,就差明晃晃地对着皇帝大喊有人下药害你的孩子。胡御医以为这等大事一说,皇帝定然发怒,本来已经擦了的汗水又淌了满脸。但没想到皇帝竟还是那深水枯潭的样子,让人不辨喜怒。 “去查吧。” 三个字轻飘飘一落,那一身玄黑的高大身影就越过胡御医,走进了撷芳殿里。 只留下胡御医还愣愣跪在那里,战战兢兢一脑袋乱麻。 陛下这是,气还是不气? 撷芳殿很大,但也很拥挤。 紫檀木的桌椅书架,茶几花凳。随处可见的瓷器玉雕,上面还或多或少的镶嵌着玛瑙宝石,贴着金箔。 最显眼的,便是主人的爱榻旁摆着的屏风。鸾凤穿云图,正经的蜀绣,淑妃托人去蜀中找了一百位最顶尖的绣娘,绣了一个月才完成。 鸾凤翱翔于天际,每一根翎羽都闪着微光,活灵活现。更绝的,是那些云彩。真真缥缈似烟,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真的,如临仙境一般。 皇帝目光从这些东西上一一扫过。 不说除皇后外,其他妃嫔用紫檀便是逾制。就说那鸾凤屏风,淑妃之心已然昭然若揭。 不过,皇帝并未动怒,他什么表情都没变,眼睛略过后便大步向着淑妃走去。 “孩子...我的孩子......” 此时,淑妃躺在床上素手死死揪住锦被,撕心裂肺地哭喊透出那深入骨髓的痛,简直让听到的人无不动容。 就在此时,撷芳殿里伺候的宫女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这倒省得别人通禀了,还沉浸在悲伤中的淑妃第一时刻就发现了来人。像是紫藤终于找到了可以攀援的树木,淑妃费力地支起上半身,如吸取生命之源一般朝着那一身玄色的男人伸出了手。 “陛下......” 皇帝来到淑妃的床边,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刚刚才流失了大量血液的女人不光面色苍白,连手也是冰凉的。当这冰凉触碰到了温暖时,立刻被她死死地抓住。瞬间,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就从眼中滚落,掉到了锦被之上。 “陛下,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了......是臣妾无能没能保护好我们的孩子...陛下......” 哭泣让女人的脸染上点红。眼尾,鼻尖,如胭脂般晕染,更显她的娇媚可怜。 黑色华服铺到床上,男人好像动容了,轻轻揽住崩溃哭泣的女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如果不是那盘旋在屋子里让人大气都不敢喘的压抑氛围,娇弱的女人和英武的男人相拥的画面本应该是温馨而美好的。 淑妃把握着分寸,就算哭也掐着时间,怕皇帝厌烦。所以,很快她就停止了啜泣声,从皇帝怀里抬起头。湿润的眸子,哽咽的嗓音尽显委屈。 “陛下......” 皇帝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朕自会为你做主。” 而后他转头看向跟在他身边的刘宁海:“胡芝兰呢?” 刘公公低头:“奴才这就去叫。” 说曹操,曹操到,刘宁海在殿门口就撞上了连滚带爬的往里走的胡御医。 “陛下,淑妃娘娘。”胡御医站在寝殿中间,一时间万众瞩目:“臣查明,乃是娘娘午后所食的燕窝中被掺了骨碎补、当归尾、乳、没药、硼砂、血竭、三七、冰片等药材,这些药本是化瘀消肿之用,但被淑妃娘娘服用就会......” 胡御医没敢说完,不过这药服后的效果大家都已经看到了。 “陛下!”淑妃眼中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又大颗大颗的掉落下来:“这是有人暗害臣妾,暗害臣妾的孩子啊......” 淑妃身边的大宫女碧玺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我们娘娘喜食燕窝保养这是满宫都知道的,没想到今日竟成了伤害龙子的刀子。请陛下为娘娘做主。” 跪在室内一直不敢起身的婢女太监们,此时也是齐声高呼:“请陛下做主。” 皇帝脸色难看,只见他对刘宁海挥挥手:“宫中竟有如此恶迹昭着之事。刘宁海把永春宫厨房还有经手过淑妃膳食的所有人都压到 宫正司去,给朕狠狠的查。朕倒要看看是谁如此恶毒!” 刘宁海:“是。” 一时间永春宫里里外外哭声一片,无数人大喊冤枉。 眼看着接手过燕窝的碧玺也要被抓走,淑妃赶紧拉住皇帝的衣袖:“陛下,碧玺是从小侍奉臣妾的,臣妾敢肯定她绝不会有二心。” 碧玺是从小跟在淑妃身边的,在娘家就是她的贴身丫头,论忠心,淑妃自然信任她。不过,淑妃这样急切地阻止倒不全是体贴下属。 得到主子信任,自然就知道主子更多的秘密,帮主子干更多见不得光的事,淑妃焉敢让这样的人进宫正司走一遭呢。 别在平白闹出点别的事来。 皇帝低头看着淑妃,没有立刻答应。 他只用那深黑的眼眸注视着淑妃,这平时可以让淑妃心跳加速的眼睛,此时竟让身为受害人的淑妃一怔,不禁心虚起来。幸好皇帝很快就笑了。 “既然淑妃作保,朕自然是信的。放了她吧。” 碧玺顾不得被钳制得酸痛的手臂,慌忙跪下谢恩。 眼见已经把后续安排妥当,皇帝就从床上起身。他站起来得干净利落,不过动作话语还算温柔。 他握住还紧紧拉着他袖子的柔荑,柔声说:“朕还有政务要忙,你好好休养身子,孩子的事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陛下......”淑妃泪眼涟涟不舍地看着她的夫君。 奈何皇帝已经松开了她的手,大步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好好照顾淑妃娘娘”,便消失在撷芳殿里。 “娘娘,喝口水吧。”逃过一劫的碧玺倒了杯温热的水来到淑妃的床边。娘娘刚小产正是虚弱的时候,可陛下仅仅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又走了。碧玺心疼自己的主子但更怕她伤心,只能努力宽慰:“陛下这般忙碌还关心娘娘的身体,让婢子好好照顾您。现下小厨房没有人,婢子让岫玉进来伺候,婢子去小厨房给娘娘煮碗参汤补补气。” 可淑妃哪里还能听进去她的话。只见淑妃拿过茶盏直接狠狠砸在地上:“贱人!” 碧玺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淑妃,眼泪也忍不住地流下来:“娘娘,小心身体。只有身体养好了,我们才能第二个,第三个小皇子啊......” 此时的淑妃不用再演什么惹人怜爱的戏码,泪水如决堤一般涌出眼眶。长久以来的祈愿一朝破灭,巨大的失落和悲痛让她青筋暴起,哑声嘶吼:“查!把这永春宫给我翻过来,不许放过一丝一毫地查!我就不信了,他们还真能做得天衣无缝!” 随后她一把抓住碧玺的手腕,眼睛赤红地盯着她:“我信不过宫正司的那帮狗东西。你带人,带信得过的人给我查清楚。” 碧玺赶紧点头:“是。婢子一定会仔仔细细地搜,不放过一个地方。” 说完这句,碧玺突然想到什么,凑近淑妃: “娘娘,今日之事是不是得告诉老爷一声?” 碧玺口中的老爷就是淑妃的父亲,现任吏部尚书陈道远。 吏部可是六部之首,统领百官。而作为吏部的老大,正一品大员,陈尚书的地位现在已经是仅在三公之下了。 若不是有如此前途无量的老爹,淑妃岂能在宫中这么硬气,堂而皇之地用逾越之物。 听到碧玺提起亲爹,淑妃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独属于女儿身份的那种委屈,让淑妃的话都多了一股孩子气。 “当然要告诉父亲!你去写信,让我父亲,为我做主!” 又痛哭了一通,淑妃终于渐渐冷静下来。 她走到今天,可不是仅靠着母家过来的,她也有自己的智慧。 “去问,今天都有谁靠近过永春宫。”淑妃思索片刻吩咐碧玺,她很快把思路理清,找到关键:“就那帮狗奴才没有这个胆子。不是坤宁宫就是承乾宫,除了她们两个没人能把手伸到这里!” 她的话又急又恨,说到最后重重的喘了几声。 “是是,婢子这就去问。娘娘,您快歇歇吧。”碧玺一边说一边捋着淑妃的后背,帮她顺气。 第2章 好大一出戏 别说,淑妃不愧为吏部尚书的女儿,颇有几分她爹的风范,行动力还挺强。事情过了三天,宫正司那边除了抬出去几具尸体还毫无头绪,永春宫就已经找到证据了。 “娘娘!” 穿着一身青衣的素晴匆匆跑进明瑟殿,此时梅瑾萱正在午后小憩。 素雪看到她这慌慌忙忙的样子,低声呵斥:“娘娘在午睡,怎得这般没规矩!” 素晴急声道:“素雪姐姐,是永春宫,出事了!” 素雪皱眉,还没思索个结果就听寝室里传出梅瑾萱的声音:“让她进来。” 素晴连忙推门而入。 双手交叠抬起,蹲了蹲,素晴急声道:“娘娘,永春宫查出那日导致淑妃小产的燕窝乃是皇后所赐,淑妃叫人禀明了陛下。现在陛下和皇后都已经到了永春宫了。” 本还揉着额角的梅瑾萱立时坐起了身子:“什么!?” “婢子在永春宫外听得清楚,淑妃那日所用的乃是皇后所赐,此事已是证据确凿。”素晴说,语气里有些担忧:“淑妃这样,怕是会坏了我们的计划。若真让她把事情攀扯到皇后身上,恐怕......” 梅瑾萱长久以来恹恹的脸色此刻黑沉一片,她没有过多思考的时间,直接出声:“给本宫梳妆,去永春宫。” 而后她转眼看向素晴:“不用再等了,你现在就去做。” 素晴一点即通:“是。” 皇后沈氏,出身镇国公府,祖上是随太宗南征北战建立南平国创下的显赫家业。历经几代兴衰,祖父更是为救先皇而死,再次将家族拱上登峰。所以哪怕皇后既无子嗣又不受宠,但该有的权力和尊严依旧不减分毫。 可现在,竟也要被拉下高台了么? 永春宫里,富丽堂皇的撷芳殿内。 皇帝坐于主位正座,皇后坐在左侧的玫瑰椅上。而这永春宫的主人,则坐在皇后对面,正凄凄切切地哭诉这着: “陛下,皇后娘娘当日送来燕盏臣妾自是感激惊喜。原想着先用了臣妾自己的,再好好品尝皇后娘娘赐的,不辜负娘娘美意,所以就先让碧玺收了库。哪想今日碧玺查点库房时发现好端端封着的燕盏竟被打开了,还少了一份。” “可这几日臣妾心痛如绞食不知味,除了御医开的药再未用其他补物。陛下,臣妾食燕窝日久都无大碍,偏偏就那一日出了事。想来,定是那日有人换了臣妾所食燕盏,这才害了臣妾腹中的孩儿啊!” 淑妃没说“皇后害她”,却字字都透露着这个意思。 皇帝眼睛扫向皇后,却见皇后岿然不动。 同样一身玄黑色的皇后,周身并没有太多点缀。只头上礼貌地插了两支凤钗,连衣服都没有镶金绣银。原本折纸花暗纹的布料上,仅装饰了两条回纹菊花玉草龙边。 此刻面对淑妃的诬告,皇帝的审视,她只端起那芙蓉花开的茶盏,轻轻吹了吹。 这时,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芳若从她身后走出来,在堂中跪下。 “启禀陛下。海丰郡郡守月前进贡了两箱红燕,依陛下的意思,皇后娘娘便按照位份让尚功局将血燕分成五份送去了慈荣太妃的静安宫,端柔太妃的颐华宫,贵妃娘娘的承乾宫和淑妃娘娘的永春宫。因着淑妃娘娘有孕,皇后娘娘便让人将自己的份也一并送到了永春宫。” 芳若落落大方,声音恳切: “陛下明鉴,那血燕都是尚功局经手的,坤宁宫的人是连碰都没有碰过。” 是啊,那燕盏连坤宁宫的门都没进过,就算出了问题又怎么能把水泼到坤宁宫的门上。 淑妃反应极快,白着脸抽泣一声: “皇后娘娘误会了,臣妾并没有那个意思。不过皇后娘娘统管后宫,贵妃娘娘虽是协理,但这大事小情还是要听皇后娘娘的吩咐。娘娘既说那燕盏是尚功局送的,那是尚功局何人如此怨恨臣妾,竟不惜犯下谋害龙嗣的大罪?” 不管皇后说什么,淑妃已经是一口咬死了小产药就是下在皇后赐的燕盏上。 一室无声,显然淑妃这套无赖拳法让在场的人都辩驳不清。就在芳若张嘴,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声音突地从殿外传来。 “淑妃这里好生热闹啊,离老远我就听着咿咿呀呀的,还以为是淑妃养病寂寞请了人来唱戏消遣呢。” 一身九鹿绕林织锦袄裙,掺了金线的裙摆随着来人的步伐反射着粼粼波光。在尚俭的南平元平年间,能在宫里穿得这般奢靡的也就只有一人。 梅瑾萱其实到了有一阵了,但她拦住了通传的太监,站在门口兴致盎然地听完了高潮才迈步。 淑妃暗暗咬牙, 心里直觉不好。 不光是因为怕梅瑾萱打乱她的计划,也是因为刚刚梅瑾萱说的话。 贱人!骂谁戏子呢!! 淑妃扯出点笑,轻声问:“贵妃娘娘怎么来了?” 梅瑾萱目不斜视走过问话的淑妃,来到皇帝面前。 “陛下万安。” 双手交叠横在胸前,梅瑾萱撤腿弯膝向皇帝行礼。 皇帝也露出了走进永春宫的第一个笑容,柔声说道:“起吧。” 梅瑾萱轻声一笑,两步上前,腰身一转,裙摆像张开的蝴蝶翅膀一样铺在皇帝身边的软垫上,随后人也顺势依了上去,就靠在皇帝的身上。 淑妃觉得自己的牙都快咬碎了,暗骂这女人真是好不要脸! 回头看向坐在皇帝下首的皇后,只见她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抬眼地喝着茶。也不知道那茶杯是连着东海不成,喝了半天也不见底。 淑妃只能忍着把那句“不成体统”咽了回去,再次好言询问:“贵妃到访,是有何事啊?” 梅瑾萱这才转眼看她,身子不动抬手招了招:“过来。” 就见从门边站着的宫女太监中走出一人,垂眼走到芳若身边跪倒在地,身子整个伏在地上: “婢子秋水,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这时原本就在撷芳殿内的人才发现,今日跟在贵妃身边的竟有一张生面孔。 “启禀陛下,婢子要告发永春宫管事太监岁孙德全,窃人钱财、收受贿赂、草菅人命、逼迫永春宫里的宫女太监与他人行淫乱之事。视宫规法度于无物,实乃罪大恶极!” 话音一落,震得殿内中人都心头一跳。前面的几项罪名,虽是有违宫规但也见怪不怪了,但这最后一条......后宫里最怕的罪名是什么,就是沾上个“淫”字。 淑妃袖子下的手瞬间扣紧,竟一时怔在原地,倒是她身边的碧玺率先开口:“大胆!哪里来的贱婢,怎敢在陛下和娘娘面前胡言乱语!” “呵...”梅瑾萱冷笑一声:“怪不得永春宫里能出这样闻所未闻的荒唐事,原来淑妃娘娘就是这样管束下人的。” 碧玺乖乖跪在淑妃脚边,认错:“请贵妃娘娘赎罪,婢子一时情急。但永春宫内绝无......” 淑妃按住碧玺的肩膀截住了她的话,有碧玺的这一打岔,她此时也定了神。 “陛下,臣妾定会严查。臣妾前些日子......” 梅瑾萱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听,想也知道肯定还是“有孕,有孕”,这借口几个月来都被淑妃用烂了。她直接对着守在门边的素晴喊道: “淑妃性柔又在月子中,既然淑妃近日无心无力,那今日本宫就帮淑妃一次了。素雪,把这不懂规矩的奴婢拖下去,掌嘴二十。好好教教她。” “是。”素雪快步上前,就要拿住碧玺的胳膊。 “陛下!”淑妃急急地望向皇帝。 只见皇帝微微皱眉,可目光却落在还伏在地上的秋水身上,听到她的声音连头都没回。 淑妃心下一沉,按在碧玺肩膀上的力道也松了。她知道,陛下这是对孙德全的事已经信了三分。 “娘娘...娘娘!” 皇帝面前碧玺连挣扎都不敢,只能被素雪拽了下去。 被推倒在台阶下,碧玺的翠绿裙子霎时滚上一圈黄土。她色厉内荏地瞪着正在挽着袖子的素雪,小声呵斥:“我警告你,不要公报私仇。” 素雪听了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原来碧玺姐姐还记得呢。”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了,淑妃还是端王府里的侧妃,如今后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梅瑾萱也只是和素雪她们同阶的奴婢。 当时,王府里只有淑妃一人,淑妃仗着母家比现在更是嚣张霸道。因看不顺眼梅瑾萱自小伺候皇帝的情分,便找事责罚梅瑾萱和她身边的人。让梅瑾萱、素雪和素晴在酷暑中从烈日当空跪到星月满天,生生晕过去。 当时碧玺就是在旁边监督的人,那得意的嘴脸素雪现在都忘不了。 素雪抬头看看头顶上的骄阳,心里感叹:嗯,好像就是这样一个日子呢。 下一刻,高抬的手就狠狠扇在碧玺的脸上。 门外响起接二连三清脆的巴掌声,还有碧玺吃不住痛的惨叫。 淑妃只觉得心乱如麻,可此时却也毫无办法,只能攥紧拳头垂下眼睛,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把愤恨不满泄露出一点。 而伴随着掌掴声梅瑾萱的心情好像更好了,只听她带了点笑意地道:“秋水,接着说。” 秋水声音平静,但说出来的话却足以掀起波澜: “孙德全此人好赌,在宫中签下的欠条无数,其中最大的债主便是尚服局司衣太监曹旺。孙德全输得多了,就去偷小宫女小太监的赏赐,被人发现了也不在意甚至强抢,美其名曰是下面的‘孝敬’。仍是还不上,就搜罗永春宫里还算清秀的宫女太监,献给曹旺,用来抵债!那曹旺服侍过三朝,今年五十有余,男女不忌。光婢子知道的,就有十数个宫人惨遭侮辱。” 说着,秋水单薄的身姿就拜倒在地,配合着那悲愤恳切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动容。 ”孙德全在永春宫里无法无天横行霸道,威胁利诱不成,便下药绑架。婢子是幸运,那日腹痛晚饭吃得不多,刚到曹旺屋里就醒了过来。几番挣扎之后,婢子跑出尚服局才逃过一劫。陛下若有怀疑可查验曹旺老贼的身体。婢子为了脱困曾用簪子扎伤了他的后背大腿和屁股,虽已过去快半月,但疤痕肯定还在!请陛下明察!” 言辞凿凿,不容抵赖。 把淑妃气个倒仰。 明明是淑妃要请陛下严查皇后给她下毒之事,怎么现在被梅瑾萱带的人三两句话就扯偏了方向。 皇后的罪名没落实,永春宫的罪名倒是要锤死了。 淑妃越是气恼脑子越是冷静,瞬间她就抓住了秋水话中的漏洞,冷声质问:“你说你半月前被迷晕了送去的尚服局,那怎么今日才来告状?还是说...有人指使你,特意让你今日过来的?” 太巧了,这一切都太巧了。淑妃合理推断,就是有人掐算着时机来搅局的。 这么想着,她锐利的眸光射向皇帝身边的梅瑾萱:“今日本宫邀陛下皇后来查下毒之事,莫不是有人心虚,才让你......” 嘭! “够了!” 手掌拍在木几上,昭示着上位者的怒气。 淑妃看了一眼皇帝,愤愤地闭了嘴,可那嫉妒再也掩饰不住。 总是这样,陛下的偏爱连遮掩一下都不曾,怎能不让人生恨! 帝王一怒,满室沉寂。皇后也终于把端着的茶杯放了下来,梅瑾萱悄悄坐直了身子。只听她轻咳一声: “陛下,这秋水是半个月前我宫里人在太清池边上捡到的。抬回承乾宫的时候就剩下半口气,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前两日好不容易清醒了,才让臣妾问清了缘由。这不,今日人刚能下地,就被臣妾带着来永春宫找淑妃了。” 随后她眼睛一转看向淑妃:“淑妃若是不信可以召御医院的人来。本宫为她请了御医多回,御医院里肯定还有脉案呢。” 跪着的秋水也说:“回陛下,回淑妃娘娘。婢子当日逃出来因为迷药的关系神智昏沉,不小心跌落到太清池里,侥幸不死。也幸得贵妃娘娘菩萨心肠,才捡回一条命。” 第3章 好大一出戏2 “刘宁海!” “奴才在。”听到皇帝召唤,刘公公自门口上前一步。 “去,把那孙德全和曹旺统统抓起来。带到宫正司给朕好好问问,他们是有了几个胆子,敢在宫里做下这等事!” 皇帝声音深沉,好像刚才的怒气只是昙花一现,但却直听得人脊背发凉。刘宁海不敢怠慢,连连称“是”,小跑着出了撷芳殿。 淑妃咬紧下唇,脑子疯狂运转。她知道现下不是怨恨梅瑾萱和想着弄死小宫女的时候。这事一个应对不好,她那苦命的孩子可能就白白没了,痛失子嗣的那点怜爱会在陛下那里消磨得一干二净。 心念电转,淑妃从椅子上下来跪到地上,仰头看着皇帝,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陛下......” 哪成想这边刚刚吐出两个字,那边皇后的声音就压了过来。 “臣妾得陛下信任,管理后宫,却出现此等秽乱宫闱之事,实属不该。请陛下责罚。”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后终于喝完了她那杯茶,此时一提裙摆,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向皇帝请罪了。 梅瑾萱看着皇后都跪了,自己自然也不好再坐着。眨眨眼睛,从榻上站了起来。 淑妃等着皇后把话说完,抽噎一声再次张口: “臣妾......” “陛下!臣妾也有罪!” 话音再次被打断,淑妃简直要被气个倒仰。可那边梅瑾萱跪在皇帝脚边,还死不要脸地扒着陛下的膝盖,她是怎么也抢不过的! 只见梅瑾萱委屈地说道: “臣妾身为贵妃,帮助皇后娘娘协理六宫,出现这样的腌臜事,定然也有臣妾的疏忽。可是淑妃姐姐伺候陛下的日子比臣妾更久,再加上之前喜得龙嗣,臣妾是万万不敢惊扰的。” 美人抬头仰望,眸光湛湛,泪眼盈盈。梅瑾萱特意找的角度,最能勾起男人的怜爱之心。果然,皇帝不由软下神色,抬手覆盖到她的背脊上。 而她的话,还在继续: “淑妃姐姐乃是一宫之主,大家闺秀,严谨端庄,臣妾是仰慕都来不及哪敢对着永春宫做出什么指点。平日里更是不敢来打搅,连宫里的猫啊狗啊臣妾都嘱咐宫人赶跑了,就是希望淑妃姐姐能够安心。今日出了这样的事,臣妾也是想不到的啊。” 梅瑾萱一边说着一边当着皇帝的面瞟着淑妃,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没人敢对永春宫指手画脚都出了‘调换皇后所赐燕盏之事’,这之前要是管了永春宫里的奴才,那还不得把脏水泼到我身啊。 几番针对和羞辱下来,直把淑妃气得血气翻涌,苍白的脸色都要维持不住。 不过能在这深宫混得风生水起的总会有点自己的特长,虽然艰难但淑妃还是维持住了自己的“虚弱”。 她微微垂眼,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掉的更大颗了。 “都是臣妾的过错,不关两位娘娘的事。那孙德全之前因为偷盗碧玺的首饰已经被臣妾撤了总管之职,但臣妾发誓其他的事情臣妾真的不知啊!” 淑妃拿帕子掩住口鼻,抽泣一声:“臣妾自有孕便体虚乏力,这几日更是夜不能寐痛彻心扉!臣妾自知对下疏于管理,请陛下惩罚臣妾吧!臣妾毫无怨言!” “哎......” 皇帝轻叹一声,揉了揉紧皱的眉心,不知是无奈还是头痛。 再开口时声音中已带了点沙哑:“告诉刘宁海,把管理永春宫库房的宫人拿去宫正司。淑妃既然问不出来,那就让齐宁安问。什么时候开了门,什么时候关了门,都有什么人进去过?一点一点都给朕问清楚。” 随后皇帝起身,走到淑妃身边:“燕盏的事有齐宁安在自能一清二楚,倒时候是否跟皇后有关也就知道了。下药害你之事,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至于孙德全,到了宫正司若罪情属实自有宫正司惩处。念你刚失了孩子,朕就不追究你御下不严了,安心修养吧。” 顿了顿,又接了一句:“行了,起来吧。” “谢陛下。” 淑妃低头谢恩,露出一截白皙又脆弱的脖颈。而后她也没叫别的宫人,自己扶着的椅子就要起身。结果,抬了还没有半寸,身子一晃就又跪了回去。 皇帝见此,便把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淑妃抬头水盈盈的眼睛仰视着高大的男人,感激又羞怯地把纤细柔软的小手放到了男人的手掌中,一边借力起身,一边轻声娇柔开口:“陛下......” “多谢陛下!” 清晰明亮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淑妃再次噎住,眼中满满情意瞬间凝滞。 回头一看,就见梅瑾萱站在 脚踏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皇后也起了身老僧入定地站在原地。 感受到四道目光,梅瑾萱抚了抚发鬓对着皇帝妩媚一笑。那笑,真是能勾到人的心里去。 皇帝看着梅瑾萱的笑容,松开了淑妃的手,褶皱的眉头瞬间放松,对着她点了下头。 还在她跟前呢就这般眉来眼去,淑妃握紧还悬在半空中空落落的手掌,指甲再次陷进之前的掐痕中,晕上淡淡红色。 贱人!贱人!贱人!!! 淑妃知道有梅瑾萱在,她就是使出十八般的伎俩在皇帝眼中都是空气,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住她的体面。 淑妃躬身显出谦卑:“今日都是臣妾不好,劳烦陛下在永春宫里耽搁了这么久。臣妾之后一定静心思过,陛下忙于国事,臣妾就不多耽误了。“ 淑妃身为“事主”如此识趣,皇帝也不用多废话了。他对着淑妃点点头以示赞赏,然后迈开步子就要离开撷芳殿。 殿中众人大多偷偷安下心来,以为今日这场闹剧就到此结束了。 奈何“意料之外”来得永远是那么突然。 皇帝刚走了两步,之前派去拿人的刘宁海就小跑着踏进了撷芳殿里,一路奔到皇帝面前。 “启禀陛下。奴才奉旨去抓永春宫总管孙德全,到了之后却发现,那孙德全已经...畏罪自尽了。” 在宫里“畏罪自尽”这四个字并不少见,证据确凿害怕酷刑自戕身亡的,或着还没查清楚到底有没有罪就“自杀”死了的,都会被按上“畏罪自尽”这四个字。 起初听到孙德全死了,淑妃是松下一口气的,但很快刘宁海下一句话又把她的心提了起来。 刘宁海:“奴才在孙德全的房里找到了一张遗书,奴才看后实在不敢妄自处置,特来请陛下定夺。” 说着,便把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拿过遗书一目十行地扫下去,越看脸色越沉,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头再次狠狠皱起。 啪! 待皇帝看完,那些纸张转瞬就被无情地甩到淑妃身上。 只听皇帝冷冷喝道:“你自己看看!” 淑妃这回是真的傻了。她想不明白怎么刚刚转晴的天又雷电交加起来。 刘宁海是个机灵的,弯腰帮淑妃把遗书捡起来,递到她面前。 淑妃一脸疑惑地拿过纸张,低头去看。 每看一句脸色就苍白一分,心也凉一分,看到最后手都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淑妃摇头,随后她猛地跪在皇帝面前死死拉住那玄黑色的衣摆:“陛下,这肯定是有人伪造的,这都是假的!” “陛下!臣妾十七岁进王府,只一心一意侍奉陛下。在王府时陛下就偏爱贵妃,入了宫后又迎娶了皇后娘娘,后来还有了秦昭仪,李婕妤,沈美人......臣妾若说心里没有一点捻酸吃醋那是假的,可那都是因为臣妾心里有陛下啊!臣妾自十四岁见过陛下一面后,就一心只想着嫁给陛下!” 淑妃声泪俱下,情真意切,仿佛是把一颗真心剖出来给眼前的人看。 而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有一个人正悄悄靠近,捡起了被淑妃扔在地上的那份遗书。 淑妃还在情真意切地说着,甚至举起了左手起誓:“陛下,臣妾发誓,臣妾真的从未做过有害陛下之事......” “哎呀!” 又是熟悉的配方,又是熟悉的味道。一声惊呼突兀响起,扰乱了淑妃营造出的满室悲切。淑妃愤而扭头,那吃人的目光再不掩饰直直刺向梅瑾萱。 梅瑾萱宽大的袖摆掩着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左右看了一圈,又是惊讶又是惶恐。 “陛下恕罪,臣妾一时震惊,没忍住......” 淑妃心里暗道不好,扯着皇帝衣摆的手更加用力,急声道:“陛下......” 哪成想她快,梅瑾萱更快。 就见还用衣袖掩着下半张脸的女人一个垂目,眼泪就扑簌簌地砸了下来,声音哽咽地说: “请陛下一定严查,为萧修仪做主啊!萧妹妹那是多天真烂漫的人啊,虽出身侯府有点小任性,但也不过是些孩子脾气罢了。就这样一个人却被人设计坠了马毁了容,最后还被推进那冰冷冷的池水中与污泥相伴,何其可怜!萧氏一族为陛下鞠躬尽瘁,萧侯爷若是知道萧修仪是被人害死的又得是何其痛心!” 这话说完,站在梅瑾萱后面的人差点笑出声来,只得把头垂得更低盯着自己裙摆上绣着的凤凰,掩饰自己已经勾起的嘴角。 萧修仪仗着自己勋贵出身,父兄伯父还都在兵部担任要 职,入宫之后好不猖狂。 前脚讽刺镇国公府全靠已逝的老国公用一条“命”吊着;后脚就阴阳淑妃母家——陈尚书家三代之前只是个泥腿子;当然更别提自小被卖进宫当宫女的贵妃了,白眼都敢翻到梅瑾萱脸上。 满宫上下被她得罪个遍,比淑妃还要嚣张十倍,也就梅瑾萱能这么情真意切地说出“天真烂漫”四个字了。 淑妃大喊:“梅瑾萱,你别血口喷人!” 梅瑾萱眼泪婆娑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淑妃,语气怯怯,但每一个字都宛如一柄淬了毒的刀: “我也不敢相信这些都是淑妃所作,但是白纸黑字写着又哪能容得了我不信。淑妃,满宫皆知孙德全说是你身边最得信之人也不为过。若不是得了淑妃娘娘器重,又哪能让此等贱奴如此跋扈,胆大妄为犯下累累罪孽!而如今,他在畏罪自尽前将种种罪行写于纸上,说你陈沐芳善妒狠戾,曾指使他暗害诸多妃嫔、龙嗣。证言清清楚楚,你又如何狡辩?” “是假的!这遗书肯定是假的!” 淑妃虽被说得心慌,但头脑却不乱,立时抓着皇帝为自己辩驳: “陛下!那纸上说孙德全是因为臣妾撤了他总管之职,心生怨恨所以对臣妾下药,才使臣妾失去孩子。而今日也是因为怨恨臣妾,所以才在自尽前写下遗书,揭露臣妾罪行。可是陛下,这根本就不可能!” “臣妾自认平日对孙德全不薄,他犯下错被撤了总管之职也不过是小惩大诫。而且臣妾只知道他偷窃财物,过个三月五月没准就能恢复原职,他又何必铤而走险最后落个身死的下场。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心里有恨,但是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谋害宫妃,谋害龙嗣啊!” 淑妃敢说得这样笃定,是因为她心里真的有底气。从她嫁入王府,她爹就教给了她一个道理——不用可疑之人。 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他们陈家所有心腹身世干不干净不重要,但必须都有弱点。就像孙德全,别看他对待那些小宫女太监敲骨吸髓,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大孝子。 欠条签了一大堆,每个月该给他老娘的钱却一分都不会少。而他能为淑妃做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老娘必然早就被陈家捏在手里,所以孙德全又怎么可能敢...... 淑妃一边想着一边把通红的眼珠转向站在旁边的人: “臣妾前脚查到下药的端倪,后脚就有人来状告孙德全,孙德全畏罪自杀,临死前还招认出了诸多罪状。陛下,您不觉得太过于巧合了么?孙德全不过就是一个被免了职的太监,模仿笔迹,捏造遗书,杀人灭口还不是易如反掌!陛下,这分明就是伤害臣妾伤害皇嗣的真凶做出来的祸水东引栽赃嫁祸之术!” “淑妃这话可是针对我?”梅瑾萱对上淑妃的眼睛,挑了下眉毛。 淑妃咬牙:“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最清楚!” 梅瑾萱垂眼掩住笑意。很好,这个战书,她接下了。 只见刚刚还站得拂柳迎风的贵妃娘娘,此刻身体笔直恭恭敬敬对皇帝行了一礼: “请陛下明察。今日臣妾所告之事句句属实,臣妾为的也不过是后宫安稳,为陛下分忧而已。而且那孙德全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他是因为淑妃罚了他导致他无力还曹旺的债,恐惧曹旺的报复,更怨恨淑妃不念多年主仆情份把他逼上绝路,遂对淑妃下了药。” “孙德全是因为‘赌’才引得今日这些事情,难道说还是臣妾让他沾了赌瘾,让他欠下还不清的债,让他欺压那些宫女太监,让淑妃责罚于他的么?” 说着,梅瑾萱看向淑妃:“淑妃做事都要讲证据,不是你红口白牙胡乱攀咬就行的!” 淑妃看着难得这么严肃庄重的梅瑾萱一时竟被震住了。 “你...你才是......” “陛下。”不知什么时候,沉默得仿佛消失了一般的皇后走到了众人身边。 “有一事,臣妾不得不说了。尚功局尚功太监孙盼盼乃是永春宫总管太监孙德全的同族远亲,从孙盼盼当上尚功之后,永春宫的赏赐永远是第一个拿到,夏天的冰冬天的碳也都是最优先供应。甚至永春宫用得快了不够了,还会从一些不受宠的位份低的那里克扣一些出来。” “陈氏一族皆为陛下分忧,陈尚书更是被太傅看好堪称国之栋梁,臣妾每每便从自己的份例中填补回去,不想因这等小事打扰陛下。“ ”今日,淑妃称臣妾送的燕盏出了问题,臣妾本有诸多不解,但看了孙德全的遗书后倒是明白了几分。陛下,那燕盏虽是臣妾赠与淑妃的,但确实还没等尚功局安排下去,永春宫便已经上门领了。想 来,那去领燕盏之人便是孙德全了。淑妃,是也不是?” 话到最后,皇后的目光直直看向淑妃。 淑妃原先就觉得皇后的眼睛看人像鹰一样不好相与,此时在这样锐利的眼神下更说不出谎话来,只得抿着唇讷讷难言。 淑妃这副模样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皇后点点头接着说: “孙德全心生怨怼,在领燕盏时便下了药,再找到时机偷换了淑妃平时所用的燕盏,致使淑妃小产。之所以用本宫赠的,想来那孙德全还是想偷取一线生机,才使这栽赃嫁祸的手段,人之本性不足为奇。而今日曹旺之事败露,孙德全自知已毫无生路,便畏罪自尽。如此,一切就都说通了。” 有理有据,首尾呼应,看着淑妃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的蠢样,梅瑾萱真想拍手叫好。 “不是的,不是的陛下!” 淑妃急得手足无措,可怎么都找不到皇后话里的漏洞,只能死死拽着皇帝的袖摆祈求地望着他。但奈何,皇帝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干净了。 高大的男人挥开拽着自己的女人,声音冰冷:“孙德全藐视宫规谋害龙嗣,夷三族。尚功孙盼盼司衣曹旺,杖毙。” 轻飘飘两句话,一场可以在宫中掀起腥风血雨的风波就尘埃落定了。 这便是帝王。 淑妃呆呆地坐在地上,自知回天乏术,只有两行眼泪静静流下。 皇帝走了,皇后走了,梅瑾萱带着本是永春宫宫女的秋水也走了。 淑妃还是那副姿态仿佛失了魂一般,直到碧玺跑了进来。 “凉凉...凉凉......” 碧玺受完罚,脸肿得像一戳就破的发面馒头,口齿也不清了。 淑妃好像被重新注入了灵魂,她看着碧玺,手用力撑着碧玺的手臂,想站起来可抖了又抖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淑妃的喘息声越来越大,泪水也涌出得越来越多,终于她放弃了。她颓然地跪在地上,崩溃嘶吼。 “啊!!!!!!!!” 然后,重重昏死过去。 ...... 月上柳梢头,白日里雕梁画栋,鬼气异常的寝殿,此时也因为没有足够的光线而显得鬼泣森森。 室内漆黑一片,连蜡烛都没有点。敞开的窗户,吹进夏日的风,不见凉爽,倒是让那层层幔帐鼓动起来,更显瘆人。 不过,这些场景往日里就吓不到宫殿的主人,更别提现在,她正心事重重。 今日在永春宫大获全胜的赢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究竟是谁呢?偷换了淑妃的燕盏,将皇后牵扯进来? 一个名字浮现在梅瑾萱心里,让她的心跳顿时停滞了一秒。梅瑾萱揪住身上的锦被,思绪纷乱地蜷缩起身子。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他?! 第4章 今天也在努力做好贵妃 第二天给皇后请完安,王美人就跟着秦昭仪的屁股后面回到了芳春苑。 芳春苑是秦昭仪的居所,因为抚育了皇子,所以这芳春苑虽小,但亭台楼阁也建得是五脏俱全。 不说室内布置得雅致娴静,就是窗外的池水草木,也是如诗如画,照着秦昭仪祖上苏州老家精心复刻的。 “姐姐,昨儿的事你听说了么?”王美人屁股还没坐稳就兴致勃勃地开口。 见秦昭仪只是笑笑不说话,她也不觉冷场,接着说:“也是,这种事传得最快,估计现在连掖庭刷恭桶的都知道了。” “粗俗。”秦昭仪轻斥了一句,抬手给她添了杯茶水。 王美人端起来喝了一口,赶忙追问:“姐姐,依你看那事到底是不是贵妃做的啊?” “不一定。”秦昭仪神色淡淡。 ”可是如果不是贵妃做的,那她昨天她掐着时间去永春宫干什么?就为了解救皇后?她和皇后何时关系那么好了?“ 看着姿色妍丽却脑袋空空的王美人,秦昭仪叹了口气,只得给她碾碎了说说: “作为皇后,谋害龙嗣可是会被朝臣参奏的大罪。皇后背后站着勋贵,淑妃背后站着文臣,贵妃背后则是陛下。你觉得,如果皇后被废,谁又会被立为继后呢?” 王美人这回懂了:“当然是淑妃啊!哦...所以贵妃是怕皇后真的倒了,她一个人没有办法跟淑妃抗衡才去的喽。” 她眨眨眼睛,眸子里还有不解:“那淑妃的孩子究竟是哪位神仙给弄掉的啊?” 秦昭仪好笑地摇摇头:“不知道。” 王美人:“姐姐也不知道?” “究竟是谁下得手重要么?”秦昭仪望向王美人懵懂的眼睛:“真凶是谁不重要。陛下觉得是谁,才重要。” “哦!!!”王美人向后仰头,一个恍然大悟地动作。 她这回是真的懂了。 怪不得淑妃抓着点把柄就死咬皇后,原来不是她真的找到了凶手。恰恰是她找不到,莫不如利益最大化,借此扳倒皇后好自己上位。 “厉害...厉害......”吃了一口大瓜王美人心满意足,也是真心地叹服。 秦昭仪无奈地点了点她的脑袋:“行了,任由那几尊大佛斗去吧。我们这些人就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 王美人点点头:“是。我们就带着季儿平平安安长大就好。”说着她神情一变:“对了,最近季儿怎么样?先生可夸奖了?” 提到自己的儿子,秦昭仪脸上的笑总算是大了一些:“不错。前两日冯翰林还给他的文章评了最优呢。陛下知道了,也下了赏赐。” 秦昭仪话里是满满的骄傲,王美人脸上也是真心的欣喜: “我就知道我们季儿最是聪慧,其他皇子拍马也赶不上。哎...我还是想知道淑妃这事到底是谁干的,我可真想给他立个长生牌日夜供奉。你说,淑妃这回没了孩子,皇后的肚子也一直没有动静。古来规矩,立嫡立长。没有嫡子,那我们季儿不就是......” “还不住嘴!”秦昭仪拿起一块点心就塞进那滔滔不绝的嘴里。 王美人说到兴头上,嘴里越发没有个把门的,听得秦昭仪冷汗都要掉下来,赶紧让她闭嘴。 说说皇后贵妃淑妃都没什么,传出去了大家也不过当个笑话,顶多被淑妃苛责一二。不过议论立嗣,性质可就不同了。自古立嗣都是皇帝的逆鳞,这王曼曼怕是不要命了! 王曼曼,也就是王美人被糕点塞了一嘴也自知失言,心虚地默默把糕点咽进肚里。 “额...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王美人看着秦昭仪的脸色,讷讷道。 “嗯。”秦昭仪扶着额头,对她挥挥手。王美人赶紧抬起屁股,一溜烟地跑了。 王美人走后,秦昭仪却是久久不能回神。 立嫡立长吗? 大皇子年幼夭折,自己的季儿的确居长。 秦昭仪又想到了治理地方有功即将回京的哥哥,和在朝中的父亲。 他们秦家正值兴盛! 现任礼部尚书年事已高,早有告老之意。而他是父亲的老师,也是一手提拔起父亲的恩人,父亲曾说若是尚书告老,那下一任礼部尚书很有可能就在秦家。 秦昭仪只觉心脏怦怦直跳,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在她心里破土而出。 四妃中陛下只封了两妃,淑妃的父亲是尚书,若自己的父亲也变成尚书了呢? 而如果自己能得妃位,季儿又是长子的话...... 秦昭仪赶紧喝了一口冷茶让自己冷静下来,清空那些危险的 想法。 品着嘴里的苦涩味道,秦昭仪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 ...... 八月初的坤宁宫繁花似锦,尤其是建兰,今年开得格外得好。 花团锦簇的草木妆点着这座百年宫室,也给那雍容庄严的氛围带去不少清新与活力。 坤宁宫是历代皇后的居所,虽是这后宫里规格最高、占地最大的宫室,但更因为地位特殊,而一直都以端庄肃穆的风格示人。 整齐地青石砖路划成棋盘,规矩得分割着两旁的花草以及远处的偏殿耳室。永寿殿前的立柱上,九尾金凤绕柱而飞,栩栩如生,如同后位本身威严地俯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不过,现在从那底下走过的人却没有丝毫的尊敬,甚至把金凤当成了里面坐于主位的那个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这人正是被皇帝“要求”在永春宫静养的淑妃。转眼一个月过去,她总算是“养”好了。 早上来坤宁宫里给皇后请安的妃嫔,早已按照位份落了座,一室姹紫嫣红,齐齐转头看着一身素白衣裙姗姗来迟的淑妃。 “臣妾来晚了,请皇后娘娘见谅。”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淑妃意思意思欠了欠身就径直在梅瑾萱对面坐了下来。 被人如此敷衍皇后也不恼,只是好脾气的说:“淑妃的身子若还是不适,免了请安也可。” 淑妃叹了一口气,看都不看皇后一眼:“臣妾的身子倒是好多了,就是这心里难受得紧。皇后娘娘没有生养过,不会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情的。” 这话说得,满屋子的妃嫔都忍不住撇了撇嘴。 还母亲?那胎儿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怎么就能成母亲了? 梅瑾萱更是不给面子,从头到脚打量了淑妃一顿,嗤笑出声: “怪不得...我说淑妃今日怎么穿得这么素净,原来是披麻戴孝呢。知道的是淑妃怀念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诅咒陛下。” “你!”淑妃横眼看过去,但很快冷静下来: “贵妃娘娘得好好读读书了,有的词可不是这么用的。这衣服,也不过是我无心装扮随便选的。龙嗣事关皇室传承,陛下子嗣稀少,我这不光是心疼自己的孩子,也是心疼陛下的血脉。哪像贵妃娘娘不知忧心国事,只知道幸灾乐祸!” 这话说得可就重了,但梅瑾萱也不反驳。 诶嘿~她就是幸灾乐祸了怎么着吧。 梅瑾萱笑出声来,阴阳怪气: “受教了受教了。皇室传承的确是国事。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去年刘才人也是有了身孕,奈何她命不好冲撞了淑妃娘娘,被淑妃娘娘那么连罚带吓孩子就没了。哎...现在想想,真是让我心疼啊。” “你胡说什么!”淑妃冷声道:“那刘才人恃宠而骄,本宫不过是小小的惩戒了下以正宫规,是她自己胆子小身子弱才小产的。陛下都明断了,与本宫无关!” 梅瑾萱一看淑妃都用“本宫”来压她了,心里冷笑:真是给你脸了。 于是梅瑾萱毫不示弱。就见她倚在座椅扶手上,凉凉说:“淑妃姐姐莫不是心疼糊涂了,虽然平日本宫敬着姐姐伺候了陛下多年,不与你计较。但‘贵妃’,还是四妃之首。” 淑妃脸上骤然涨红,当然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她平日里自视甚高,再加上皇后也不在意,所以后宫中尊卑并没有那么严苛,用词稍有僭越也是常事。 可现在梅瑾萱当着所有人的面提醒她,就是故意当众打她的脸。 但是淑妃还不能争辩。 淑妃咬碎牙往肚子里咽:“是臣妾逾越了。” 梅瑾萱接着说: “至于刘才人的事,陛下说的,本宫当然相信,本宫也不是说那事就与淑妃有关。本宫就是想提醒一下淑妃,那刘才人小产后不久就抑郁而终。香消玉殒,着实可怜。本宫看淑妃今日这副样子,就是怕你...步了她的后尘呢。” 淑妃听得明明白白,梅瑾萱嘴上说着“怕步后尘”,其实就是咒着她去死。 这狗脾气的贱人!淑妃心里骂道。但是她陈沐芳也不是好惹的! 淑妃勾唇冷笑: “就不劳贵妃操心了,贵妃娘娘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我这次遭了奸人所害,但等养好身体,总还能为陛下孕育子嗣的。但贵妃娘娘的年岁在众位姐妹中居长,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为陛下分忧?” 淑妃这话一出,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位份低的妃嫔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只怕被贵妃迁怒。 宫里的女人最忌讳说年纪,毕竟随时可能有新鲜的花骨朵进 来,谁都不想自己年老色衰被比下去。更何况,贵妃比皇帝还大上一岁呢。 皇后皱眉,低声呵斥:“淑妃!” 反倒是梅瑾萱浑然不在意:“多谢淑妃为本宫费心了。” 随后她用帕子遮住嘴,轻轻打了个哈欠,故意说:“皇后娘娘若无事,臣妾就先告退了。昨日陛下来,折腾得晚了,臣妾着实有些乏了。” 梅瑾萱这是拐着弯地跟淑妃示威——年纪大怎么了?人家就是能勾着陛下夜夜往她宫里去、 又有半个月没见到皇帝的淑妃,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挠花梅瑾萱的脸。 皇后倒是不嫉不妒,甚至盯着梅瑾萱那娇气劲多看了两眼。她展唇一笑:“既如此,贵妃便回去休息吧。” 梅瑾萱扶着素雪站起来,给皇后行了礼,转身的瞬间朝淑妃看了过去,那眼神着实挑衅。 淑妃的拳头又要掐出血来。 ...... 今日天气晴好,早上也不热,微风徐徐,梅瑾萱便让抬轿的宫人绕了个大圈回承乾宫,想多呼吸一下带着花香草香的空气。 宫中楼阁叠嶂,隐蔽处众多,路过一道小门时,梅瑾萱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走过去之后,她对着素雪招招手:“刚才那个...是秋水对吧?” 素雪轻笑:“娘娘好眼力。” 梅瑾萱眨眨眼:“那她旁边的人......” 素雪:“是乐阳伯家的小公子,在禁军当差。听说之前孙德全就偷过秋水的赏赐,秋水找他理论产生了口角。后来孙德全找由头打了秋水,被那乐阳伯家的小公子撞见。乐阳伯家小公子可怜秋水全身是伤,便送了好几次伤药,两人就那么认识了。” 梅瑾萱挑了挑眉毛。 英雄救美?雪中送炭? 随后她看看头上如水墨般飘散的云朵,问了一句:“秋水多大了?” 素雪:“十九,离出宫的年纪还远呢。” “等她回来,就说她这回遭了罪,补偿她,放她出宫吧。” 第5章 血崩而亡 秋水回到承乾宫迎面就撞上了在打扫的杏儿。 杏儿看到她忙说:“秋水姐姐,素雪姐姐说让你回来去找她呢。” 秋水不解:“素雪姐姐?她找我有什么事啊?” 杏儿摇头:“我也不知道,应该不是坏事。秋水姐姐你快去吧,素雪姐姐正在下房等你呢。” 秋水只能懵懵地点头,快步朝着宫女太监们住的下房走去。 一踏过拱门,秋水便看到站在屋舍前面空地上,正悠闲晒着太阳的一身青衣的女子。 “素晴姐?”秋水迟疑出声。 青衣女子回头,看到秋水对她眨眨眼睛调皮一笑:“你回来了。” 秋水连忙走上前去:“素晴姐姐怎么来了?不是说......” 素晴:“娘娘那边离不开人,又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我就从素雪那里揽过了这差事。这几日事忙没来看你,身体养得怎么样了?” 秋水抿嘴笑笑:“劳姐姐挂心了,一切都好。姐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娘娘有吩咐?” “好事情。”素晴脸上喜意洋洋,伸手拉过秋水就往屋里走:“外面日头大,走,我们进去说。” 低等宫女们住的地方当然不会有多精致,一排大通铺,几张桌子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了。不过贵妃娘娘体恤下人,找人重新修葺过,也算得上宽敞透亮。 宫女们都去当值,屋子里空无一人,素晴拉着秋水随便找了两张椅子坐下。 “你之前遭了大罪,娘娘说她被陛下委以协理之责,这里面也算有她的疏忽,娘娘觉得对你有亏欠,也是心疼你,所以开恩特准你出宫,婚配嫁娶全由自主。” 话说完,素晴就等着秋水欢喜谢恩了。哪想到眼前那张秀气的脸笑意竟缓缓褪去,只留苦涩。 出宫? 刚刚蓝玉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之前我差事办得好,得了陛下的赏,我这就去求陛下。我不要别的赏赐,我就求他把你赐给我,我带你离开这里。你放心,我...我也不会拘着你。离宫之后,我给你找一间房子,你先住下。你不是说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么?那咱们就买个铺子,你想做什么都行。之后,我再去求父亲,向你提亲。秋水,我此生只心悦你一人,我一定会娶你!” 少年人单纯又真挚的情感是可以从他的心里眼里话语里溢出来的,将人淹没让人沉溺。可她当时又回复了什么? 她说—— 我不愿意。 素晴吃惊:“你说什么?” 秋水在素晴前方跪下但背脊却挺得笔直,她说:“婢子不愿意出宫。”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素晴皱起了眉头:“你这个年纪就能被特准出宫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恩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秋水:“婢子知道。贵妃娘娘天大的恩德,婢子感激不尽,铭记于心。但婢子只想留在承乾宫,留在贵妃娘娘身边,终身侍奉贵妃!” 素晴揉了揉发痛的眉心,索性直说了:“那乐阳伯家的小公子呢?你终身侍奉贵妃,他怎么办?” 秋水一愣,随后苦笑起来。 是啊,在这后宫之中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虽然极力隐忍,秋水却还是藏不住声音里的酸涩:“婢子与蓝玉...之前确有几分交集,但婢子今日已经跟他说清楚了。恩情我会还的,但之后陌路殊途各不相干。” 素晴怔然,叹了口气 :“我在这宫里呆了十几年,自认还有几分看人的眼光。那乐阳伯家小公子虽比你小上两岁,但应该是个心性不移,纯良赤诚的人。算是良配。他喜欢你,我看你的心也不是毫无所动,那你跟了他总比在这宫中......” 话未尽,但秋水知道素晴是真心为她考虑的。但是...... “素晴姐姐的好意,我知道。我也知道蓝玉他是个好人,是我...不配。蓝玉说他会娶我,但婢子有自知之明。他是世家公子,我只是一个被爹娘卖进宫里换口粮的奴仆。他就算再喜欢我,云泥之别又怎能跨越。” “蓝玉说会娶我,但乐阳伯府岂能同意。既承了世家荣耀,便要担负责任,这道理我懂。所以,最后我就算是能进乐阳伯府,想来也不过是个妾室?通房?甚至我进都进不去,一辈子只能当个外室。是,他会对我好,就算以后他娶了妻纳了妾也还会对我好。但除了郎君的情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还能得到什么呢?” 秋水一双眼睛看向素晴。虽然经历那样可怕恶心的事,但那眼睛依旧明亮,且更多了坚韧和野心。 “素晴姐姐,孙德全是让我遭了大难,但我也感谢他,因为 大难之后我终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了。高床软枕,金银财宝,如果它们只能系在一个男人身上,靠一个所谓的良人的心意得到,那就如镜花水月,终究不是我想要的。我如今,只想要跟在贵妃娘娘身边,哪怕满身污秽,哪怕豁出性命,我都想靠自己的双手...为自己挣上一份尊严。” 秋水之话振聋发聩,这些话语直戳进了素晴的心底,有什么被掩埋在岁月里的东西又被翻了出来,日久弥新。 素晴看着眼前把头重重磕在地上的人,只觉得那身影越来越模糊却也越来越熟悉,好像跟什么人重合在了一起。 是谁呢? 是素雪?是素凝?还是...她自己。 不过素晴并没有这点相似而心软,反而沉下脸,不再是往日众人面前调皮开朗的样子。她声音平静,甚至是冷酷: “你要知道,今日是你唯一的机会。你递上了投名状,娘娘用了你,你之后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秋水埋着头:“婢子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粉身碎骨也绝不后悔!” 素晴长长叹了一口气,虽没了刚见时的笑意却好像更亲近了几分:“我知道了,我会向娘娘禀明的。你要永远记住你今天的话。” 秋水:“婢子谢娘娘,谢素晴姐姐。” 她没有抬头只盯着石砖上的裂缝,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她有了欲望,有了野心,想要权力。她要一步一步爬上去,爬到娘娘身边去。她要让人再也不能轻易欺辱她,践踏她。她...只能靠她自己。 ...... 花枝探窗来,幽香送风去。 一个身材颀长劲瘦的身影立在窗边的书案前,不知是阳光还是这人本身强大的存在感,竟将一室沉静点亮。 皇后其实也懒得应付宫中莺莺燕燕,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立在那里,她就算再烦也得每日晨昏定省地坐在那里,和各个妃嫔营造一副一家亲的假象。 从嫁给皇帝以来,每日妃嫔请安,皇后那是能躲就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体弱多病的人。 当然,也有躲不开的时候。就像今天,被迫听了一出撕头花的烂戏。不过贵妃和淑妃吵惯了,也没什么好紧张烦恼的,安静看着就是了,大家都习以为常。而且...... 芳若倒了一杯茶递到皇后身边。 “娘娘,歇歇吧。” 皇后刚刚写完一幅字,正赏着只让芳若把茶放到一边。 “你看这幅写得可好?” 芳若放下茶盏凑近去看,只见纸上四个字笔锋险峻跌宕有致,可内容却与这果敢大气的字体相悖——冬日可爱。 芳若笑道:“娘娘的字当然好了。只是娘娘怎么总写这个词啊?” 《左传·文公七年》中书:赵衰,冬日之日也;赵盾,夏日之日也。杜预注,冬日可爱,夏日可畏。 本是冷僻的词,但耐不住皇后日日习写,芳若现在也晓得它的意思了。 皇后唇边是温柔的笑意:“看到那如冬日阳光温暖可爱的人,就想起来了。” 而且,还看到了那个“冬日可爱”的人。也挺好。 皇后心头牵扯,生出一股柔软出来。 随后她拿起一旁用热水打湿过的帕子擦了擦手:“之前那幅也旧了,把这幅裱起来,换上吧。” “是,婢子知道了。” 将字收好后,芳若捧了一盘金银炙焦牡丹饼过来。 “娘娘早膳就没用多少。这是厨房新做的还热着呢,娘娘用些吧。” 皇后看着盘子里那金黄色泽状若花朵的糕点,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但想着离午膳确实还有好些时间,就拿起了一个。 刚咬了一口,皇后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本该被甜香完全藏住的猪油味,竟一瞬间就被灵敏的舌头尝了出来。荤腥气充斥味蕾,恶心感立时涌了上来。 忍不住干呕了一声,皇后连忙端起茶水喝了几口。 “娘娘!”芳若赶紧给皇后拍背:“这些日子娘娘的胃口都不好,要不咱们还是请御医来看看吧。” 好不容易才将胃里翻涌的酸水压下去,皇后只觉心烦不已,重重将茶盏放下:“那就传吧。” 坤宁宫那边叫了太医不久后,一个小太监就急急忙忙地跑进了承乾宫内,跪倒在梅瑾萱的榻前。 “娘娘,皇后刚刚请了太医。太医说...太医说...皇后娘娘有喜了!” 雨泽殿内,柔和的日光透过宫室的窗棂子,打在桌前一个百鸟衔枝的铜炉上,肉眼可见的袅袅青烟,随着清淡的花香弥散,给予这一室慵懒光景。 可现下这份美景却无人欣赏,那 飘渺似仙的香雾也好像成了妖魔勾魂的迷烟。 小德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梅瑾萱乍一听没反应过来,怔愣之后惊讶和愤怒才涌上头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德子抖得更厉害了,头都不敢抬:“皇后...皇后有喜了......” 梅瑾萱从榻上一跃而起,但很快眼前一黑又坐了回去。 “娘娘!”一旁的素雪连忙扶住她。 梅瑾萱眨眨眼睛,视野慢慢清晰,她摆摆手:“没事......” 随后她看向小德子:“哪位太医去的?” 小德子:“太医院院首齐太医。” “齐、居、正。”一个字一个字念出,那语气恨不得生吞了他。梅瑾萱随后说:“你去坤宁宫外面守着,等齐居正出来立马带他来见我。” “是是,奴才这就去!”说完,小德子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 不知是齐太医的动作快还是他的脚程快,也可能是两者皆有。不到半个时辰,这位太医院院首就出现在承乾宫里。 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值壮年,齐太医的胡子头发已经白了好几根,此时正一脸沧桑的站在殿内。 一个茶杯“啪”得砸碎在齐太医的脚边,茶水溅湿了他的衣摆。 “齐居正,你这太医院院首干得好差事啊!” 冰冷的话语砸下来,齐太医的腰弯得更低。 “是臣办事不力,请娘娘责罚。” 头一次看贵妃发这么大的火,齐居正不敢辩解只能认错,但他心里也叫苦。四年过去了,那避子药都用得好好的,怎么今年就出了差错,而且是再一再二的出错。刚收拾完淑妃那边的烂摊子,皇后这边就又有了,真是流年不利。 是的,之前皇后淑妃多年无子,都是梅瑾萱让齐居正开了避子药,在偷偷下到她们俩饮食里的。 梅瑾萱此时气得脑门疼,她撑着额头语气不善地道:“说说吧,皇后那边具体怎么样?” 齐居正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艰难开口:“回禀娘娘,皇后娘娘的身孕...额...已经快四个月了。” “什么!?” 梅瑾萱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齐居正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也幸好刚刚那茶杯已经砸了出去,不然现在它就得出现在齐居正的脑袋上。 “你们太医院是干什么吃的!快四个月了!那三个月不来葵水,别人都是瞎的?傻的?你当本宫好糊弄是吧!” “娘娘息怒。微臣也很是惊诧啊......据那坤宁宫大宫女芳若说,皇后娘娘早年在边关长大,边地苦寒,一直有经事不调之症,三四个月不来葵水都是常事。第一个月没来时的确找了太医看,太医院也有脉案记录,确是经事不调,之后三个月没来就没在意了。直...直到......” 齐居正自知失察,说话都结结巴巴: “直到今天皇后娘娘伴有恶心呕吐的症状,再加上近几日食欲不振,所以这才又叫了太医。这...这才诊出来是有喜了。” 这话梅瑾萱怎么听怎么觉得蹊跷,但现在不是深究它的时候,只问:“那皇后现在身体如何?淑妃那药能用么?” 齐居正脸色更加难看,汗都出来了:“贵妃娘娘慎重!那药恐怕......” 梅瑾萱看他这吞吞吐吐的劲就烦,呵斥道:“你就直说!” “启禀娘娘。臣诊其脉象观其面发现,皇后此胎乃是用了虎狼之药所得。那药效甚猛,能使女子行房后一次即中但也有极大的后患。若是精心调理上几个月还有生机,但若是现在便用药使其小产,恐怕...只能血崩身亡了。“ 梅瑾萱心里咯噔一声。 血崩身亡...... 那肯定是不行。但调理上几个月孩子就大了,再使其滑胎,风险也是极高的。 一时间,梅瑾萱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用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脑子里计算着各种可能。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习以为常,都是放屁!每月初一十五皇帝必须去往坤宁宫,有这个规矩在,那些人怎么会放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恐怕就是故意瞒着,想着等到三个月一过,胎稳了,再让六宫前朝皆知。皇后,有了嫡子。 呵...这沈家还真是好算计。不过风险这样大的药,他们又是怎么敢给全家唯一的稻草用的呢?除非...... 梅瑾萱指尖停顿,人也平静下来。 “齐居正,你能牢牢坐在太医院院首的位置靠得都是你自己的本事,我希望 你也不要辜负这些本事。” 齐君正疑惑抬头,没明白梅瑾萱的意思。 梅瑾萱接着说:“既如此,你就给皇后好好地调养吧。记住,保住皇后。” 仰视着女人艳丽逼人又冷漠无比的脸,齐居正心里有一万个不解,可在深宫活命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少问多做。 “臣当竭尽全力,不负娘娘所托。” 齐君正前脚刚离开,素晴后脚就被叫了进来。此时梅瑾萱只觉得深深的疲惫。 催情助孕之药,虽然历朝历代都有人使用,但向来是隐秘丑事,不可能在宫里光明正大流传。而太医院在齐居正的统管下,铁桶一块,也绝不可能出现,有人偷偷配置交予后宫的事。 之前淑妃养身子备孕的药,就是她娘家人从外面给她带的。而今,皇后用的这虎狼之药...... 梅瑾萱揉着发痛眉心,严声命令: 第6章 沈美人今天十分大胆 都说这宫里没有秘密。 不光是因为人多口杂,更是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跟旁人牵扯着关系——宫女与太监,主子与奴婢,妃嫔...与妃嫔。这些人形成了一张大网,虽然看着错综复杂,但只要成为网上的狩猎者,那每一根网丝的颤动都能让你捕捉到。 梅瑾萱,就是后宫中的狩猎者。 “启禀娘娘,是玉兰阁沈美人。” 不过七日,素晴就为梅瑾萱带回了消息。 沈美人。 梅瑾萱咀嚼着这个名字,嗤笑一声——果然,不出意料。 沈美人沈诗倩,镇国公府继室夫人生的次女,也被送入宫中封为美人。虽为亲生姐妹,但这位沈美人和皇后关系冷淡,入宫三年甚少往来。 素晴说,不知道为什么,沈美人从今年起突然开始频繁出入坤宁宫,四月的时候次数最多,而且多次跟坤宁宫的管事李嬷嬷单独相处。 最终让素晴确定是她,则多亏了秋水。跟秋水交好的一个小太监曾看到,沈美人三月四月曾多次在人烟罕至的郁芳园与一个姓赵的侍卫私会。那赵侍卫也在禁军任职,乃是沈美人舅舅家的表哥。 通过这位表哥,素晴在宫外查到,赵家小斯在京城多家药铺中买过何首乌、藏红花、肉苁蓉等药材。经过齐太医判断,这些药材搭配起来的确就是一剂催情助孕的险药。 梅瑾萱都气笑了:“好,好,沈国公真是好计谋好手段。” 同样是发现服用避子药多年,心急皇嗣,但淑妃那一胎若没有梅瑾萱插手定是母子平安,而皇后却有这么大的风险......真的只是沈家着急要和淑妃相争吗? 不。 对于他们来说皇后能平安产子自是不错,可若是不幸身亡去母留子他们也不怕。反正有了嫡子,借着血缘沈美人将嫡子要来抚育,再多哭一哭,凭着皇帝的歉疚之情沈美人不就能更进一步了么? 若是得了皇帝的青眼,那沈家再出一个皇后也不是没有可能。抛弃一个没在膝下养过关系疏离的长女,换来一个嫡子,再推上去一个更贴心的次女,沈家怎么算都是赚。 “沈家?赵家?”梅瑾萱笑意更深,显得她螓首蛾眉妍姿艳质让人移不开眼:“皇后虽然动不了,但沈国公却该好好敲打一下了。” 梅瑾萱看向素晴。素晴领会,附耳过去。 几息之后,素晴移开身子郑重点头:“婢子定不会让娘娘失望。” ...... 皇后有孕是天大的喜事,不管暗地里怎样,表面上整个后宫都得是喜气洋洋和和睦睦的。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 今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微凉的风绵柔轻密,将云朵都吹散,只留下缕缕如金鱼尾鳍般潇洒随意曳痕,露出大片湛蓝的天空。 两个小宫女正在坤宁宫后面清扫着落花,那些圆圆点点的金黄花瓣被秋风带来,飘在空中,铺在地上,金箔似的,带着馥郁的馨香。 “哎,自打坤宁宫有喜,这宫里就是承乾宫说了算了,我前两天撞见永春宫的碧玺姐姐去领月例,你猜怎么着...嘻嘻...那脑袋仰得都没以前高了。”袖口绣着两朵桂花的宫女说。 另外一人扬手作势打她:“就你促狭,你也不怕被她听见。” 桂花宫女吐了吐舌头,偷偷笑着。 另一人扫了一会,也说起来: “你说,这统管六宫的权力,以后还能收回么?虽说皇后身份贵重,生下嫡子后更是尊贵,但是架不住承乾宫那位是真的受宠。坤宁宫是历代皇后居所,住进去自是代表地位非凡。可是乾为天,天就是天子,这‘承乾宫’三个字已经说尽了对贵妃的偏爱。” 袖口绣桂花的宫女也感叹:“是啊,贵妃娘娘可真是好福气,能得陛下独一份的宠爱。” 另一人回:“所以说,这权力散出去,要想在收回来...可就难了......” “你们在嚼什么舌根!是觉得活太轻松,想挨板子吗!” 两个小宫女看到来人吓了一跳,噗通跪下去。 “李嬷嬷,我们错了,我们不敢了。” “李嬷嬷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来人正是坤宁宫管事李嬷嬷,往日都在皇后身边伺候,今日不知怎么竟然绕到这偏僻的坤宁宫后身来,两个宫女在心里暗骂倒霉。 幸好,李嬷嬷没真罚她们,只是瞪了她们一眼,便推开后门走了进去。 其实两个小宫女的话说进了李嬷嬷的心坎里。她也忧虑着,已经到了贵妃嘴里的“肥肉”,还能不能让她吐出来。 穿过花园里开 得大片的妖娆美丽的月季花,李嬷嬷心里都是对自家主子的恨铁不成钢。 她实在想不通,这全天下多少人为了一点权力争得你死我活,怎么就他们家这位大小姐与众不同,视权力如粪土,还把机会拱手相让给自己的敌人呢。 此时,在她心里“愚蠢不已”的皇后正翻着一本《六韬》,而她正对面坐着的则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沈诗倩沈美人。 沈美人虽不受宠,位份低,但娘家到底有些底气。此时穿得娇嫩的杏花色嵌银绣如意纹上袄,配霞光红底织银丝锦绣百花裙。发间一套掐丝点翠头面,坠着一对闪闪发光的红宝石耳坠,手腕上还带着一只水盈盈的碧玉贵妃镯。 陪着精心描画的小脸,看着真是明艳动人。 但此时那张美丽的脸上,可不大好看。 沈美人枯坐半晌,见皇后都不抬眼看她,暗自运气,说道: “皇后,你怎么还看这种书啊,你已经不是在北疆了。父亲说,让你多读《女则》《女戒》别丢了沈家女儿的脸面,你都忘了吗?” 皇后翻过一页,冷淡地说:“你要是没事,就回你的玉兰阁去。” “你!我这都是为你好!”沈美人气愤说。 皇后:“别装了,你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你我心知肚明。自从我有孕,每逢初一十五,你就像长在坤宁宫一样。不就是为了见陛下吗?初一那天你已经如愿以偿,得了侍寝的机会,今天就不能消停点。呆在这里,惹我心烦。” “沈星辰!你这是什么态度?”沈美人小心思被戳穿,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我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沈家。你既然不能侍奉陛下,我争取陛下的宠爱有什么错?总比让其他人得了好!你身为沈家的女儿,自当一切以沈家的利益为重,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啪! 书本摔在桌上,镇住了沈美人滔滔不绝的话。 “说完了吗?”皇后抬眸看向沈美人,沈美人被这一眼看得心头抖了抖。 “说完了,就滚。” 沈美人:“我......” 皇后打断她:“芳若,以后没有本宫的允许,不准放沈美人进入坤宁宫。” “是。” 芳若来到沈美人身边:“美人,请吧。” 沈美人从小在沈家娇生惯养,受尽宠爱,自认那是才情双全的名门闺秀。可是入宫以后不仅得不到陛下的宠爱,还被母亲口中“野蛮不得体”的长姐压住一头。让她怎能不气。 沈美人生气跺脚:“你...你...我要给父亲写信!” 她拿出最有重量的威胁。 可皇后根本不理她,自顾自重新拿起《六韬》读起来。 沈美人见威胁无果,气红了脸,别无他法之下只能愤愤离开。 “小姐......” 李嬷嬷走进书房,和沈美人擦肩而过。她在门口听到几句,此时看着沈美人的背影她心中又心疼又无奈。李嬷嬷来到皇后面前,欲言又止:“娘娘,沈美人也是......” “你要是想走,可以跟她一起离开。”皇后头也不抬地说。 李嬷嬷张张嘴,想到自己的责任,和这位皇后娘娘隐藏在皮囊里其实犹如西北风沙般的脾气,又讪讪把嘴闭上。 皇后得到了一个清静的下午。 很快,时间到了晚上。 ...... 皇后自怀了孕便觉得乏力,免了每日的请安不说,后宫诸多事务也都落在了贵妃的手里——八月十五的中秋夜宴自然也不例外。 珍馐佳酿,乐舞杂戏,一桩一件有往年的参照,虽然并不惊人但也无功无过。 两位太妃清修,照例差人遣话不与众人一聚了,没想到妃嫔中间竟还少了一人。 梅瑾萱透过乐坊的琵琶手们环视一周,而后诧异地看向皇后。 “怎没见着沈美人啊?” 皇后听到问话,手中筷子一顿:“沈美人说是突然腹痛,已向本宫告了病。” 虽然她怎么看,沈美人下午那中气十足的样子都不像病了。 梅瑾萱望着皇后平淡的眸子,声音更加娇柔: “说来沈美人不愧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品位果然不凡。臣妾冬日就爱到郁芳园逛逛,别看那里因少有人去宫人们偷懒疏于打理,但那大雪一下还真是别有一番韵味,比那别的园子梅香四溢的,新鲜多了。三月时京城不还下了一场大雪吗?臣妾正好去赏雪,没想到还看到了沈美人的身影。沈美人竟跟臣妾爱好一样。就是不知,这天暖了沈美人还去那郁芳园吗?” 皇后眉宇间带了点疑惑。梅瑾萱平日并不 待见沈美人,或者说无视更恰当。所以她今天奇怪,梅瑾萱又是要起什么妖风。 皇后有点头疼,斟酌了下回应:“本宫也不晓得。等本宫问问,若她还爱去,定叫她邀请贵妃一起。” 梅瑾萱掩唇轻笑:“那好。臣妾虽然只喜欢冬日之景,但若有姐妹相陪,想来一定更生趣味。” 皇后轻轻挑眉,没再接话。 这边梅瑾萱安静了,那边淑妃又端起了酒杯。 “臣妾与皇后娘娘还真有缘分,竟是几乎同时得了上天的恩赐有了喜事。只可惜,臣妾没有皇后娘娘福气深厚,得天眷顾。臣妾在这里敬皇后娘娘一杯,祝愿皇后娘娘凤体安康,为陛下诞下嫡子,国祚方熙。”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哪是在祝福皇后,明明是变着法子提醒皇帝,他们两人的孩子。 虽然淑妃的话说得酸溜溜的,但皇后也不在意,客气地以茶代酒回敬了。 “借淑妃吉言了。” 皇后放下茶杯,抚着日益隆起的小腹笑得温柔了许多。 梅瑾萱看着皇后的动作,只觉得在那一片死寂中重新亮起莹莹微光,她越发感觉心里苦得厉害,有股气在翻滚咆哮,想要尽快发泄。但是她没再开口用话语和皇后针锋相对,只是默默拿起酒杯,一杯一杯地饮下去。 本就是团圆吉祥的日子,再听了淑妃的吉祥话,皇帝龙颜大悦。 他指着自己桌上的一道碧玉牡丹虾,对刘宁海说:“朕记得淑妃爱吃鲜物,便将这道赐给她吧。” 淑妃一听皇帝还记得她爱吃什么,当下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只剩下从心底溢上来的甜蜜。她眼波如丝娇羞地望着主座上的人:“臣妾谢陛下。” 而后挑衅的目光一扫,看到闷闷不乐喝酒的梅瑾萱,眼里的得意更甚。但很快她又垂下眼,不知在思量什么。 酒宴正酣,一个宫女疾步从外面走进来凑到梅瑾萱耳边耳语了几句。 梅瑾萱脸色一变,起身来到皇帝身边。 “宫中有事,臣妾稍作处置便回来。” 一炷香的时间,说去处理事情的梅瑾萱就疾步走了回来。只见她脸上含着愠怒,又是惊慌又是羞耻。 她来到皇帝身边,小声说了起来。 除了皇帝没人能听到她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陛下本来还如夏夜暖风般和煦的神色沉了下来。倒没有狰狞的怒意,但就像是暴雨前低沉的云彩,宁静且压抑,让人不觉心慌。 咔哒。 酒杯被放置在沉香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男人低沉的嗓音:“你们继续,皇后随朕来。” 说着,一身玄黑的帝王从座位上起身,不再看其他人径直向殿外走。 皇后蹙眉,面露疑惑,但还是很快将手抬起由芳若扶着起了身。 淑妃看着皇后的背影好像猜到什么突然抿唇一笑,拿着帕子沾沾干净的唇角,也跟着站了起来。 点着宫灯的回廊上,梅瑾萱缀在人群后面一回身就看到了无声跟过来的淑妃。 “淑妃怎么也来了?” 淑妃灿烂一笑:“瞧贵妃说的。皇后娘娘有孕精力不济,而我得陛下信赖封为妃位,如今出了事自然要为陛下和皇后分忧啊。” 这冠冕堂皇的话梅瑾萱向来当作放屁,但奇怪的是她只是深深看了淑妃一眼,而后撇过头去跟上皇帝的脚步,没有再说什么。 淑妃也脚步轻快的追上,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 承乾宫偏殿,走过去时一路无人但等到了门口却有多个身强体壮的宫人把守着,外松内紧,围得铁桶一般。 看到皇帝来了,看守的宫人才撤了身,露出大门,向众人无声行礼。 刘宁海上前推开门,皇帝大步走进去。 殿内,并排跪着的一男一女着实吸引眼球。只见他们被堵着嘴,身上手脚都被麻绳交织捆着,旁边还站着身材高壮的太监,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动弹不得。 但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他们的姿势,而是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都齐全的穿着,但女人上袄的宝相花嵌玉纽扣却开着,男人戎服下裳的腰带也系得胡乱,是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做过什么的样子。 皇后进来看到地上跪着的女人的脸,身形一顿眉头蹙得更紧了,那目光锋利得像是要在女人身上盯出个血窟窿来。 淑妃左看看右看看倒是没被殿内的气氛影响,就是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压得有点艰难。 梅瑾萱来到已经落坐神情难辨的帝王身边,气愤开口: “启禀陛下,郁芳园的小太监过来向臣妾禀告,臣妾本是不信。结果到 了郁芳园正抓着这贱妇与贼人行苟且之事,臣妾愤怒难当又不敢擅自处置,所以只好让人控制住他们,再请了陛下过来。” 堂下的女人听了梅瑾萱的话,赤红着眼睛拼命摇头,发出“唔唔”声响,从她凌乱的发丝间看去,嗬...这不是告了病的沈美人嘛! 皇帝看看发疯挣扎的女人,又看看仿佛吓傻了垂着头的男人,半晌后开口:“那个小太监呢?” 听到问话,早等在旁边的精瘦小太监立时上前,跪倒在地:“奴才郁芳园执事太监小德子,参见陛下。” 说完他忐忑地抬头看看皇帝身侧站着的梅瑾萱,咽了咽口水接着说: “启禀陛下,因为郁芳园偏僻所以少有贵人来,今日又是中秋,奴才便在晚上进到园子里偷偷思念家人。奴才刚进入园子就听到了声响,奴才想着应该是跟奴才一样的宫女太监来看月亮的,奴才只想一个人呆着所以打算悄悄地换个地方,反正园子也大。结果那声音越来越大,还...还......” 第7章 你从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奴才本以为是哪个宫女在跟侍卫偷偷..欢好,就想记住那人明天再跟管事的告状,没成想,奴才扒开树枝一看,竟然...竟然是沈美人!奴才当时就吓傻了,赶紧跑走去禀告了贵妃娘娘。” 皇帝目光凉凉看着小德子,问道:“皇后才是六宫之主,为什么是去禀告贵妃,而不是皇后?” 小德子头埋得低,吭哧半天才出声:“因为...因为奴才知道,沈美人是皇后娘娘的妹妹......” 皇后握着拳的手一紧,闭上眼睛。 沈美人“唔唔”的声音更大,要不是太监压着估计都要扑到小德子身上去。 皇帝冷静出声,指指地上的人:“把他们的嘴放开。” 太监动作麻利,很快女人尖锐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陛下!臣妾冤枉啊陛下!是有人陷害臣妾!” 淑妃这时候说话了:“怎么?那么多宫人看着,你这衣襟也开着,你要说你没做那苟且之事?” 沈美人含血的目光射向淑妃,而后又看向皇后:“陛下、娘娘是有人陷害臣妾!臣妾...臣妾晚间就不舒服,而后神智昏沉。陛下请太医来一验便知,臣妾是被人下了药了!” 淑妃冷笑:“身子不舒服还能到郁芳园去?沈美人这治疗之法还真是闻所未闻。” 沈美人的身体当然好着呢。她是接到了表哥的传话,说好像有人查到了药的事情,请她晚上趁着大家都去中秋夜宴,到郁芳园讨论解决之策,所以沈美人才称了病。 等到了郁芳园见了表哥,表哥第一句就是“你说被人发现了?怎么发现的?谁发现的?”还没等沈美人疑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开始觉得浑身燥热,头脑不清。等到清醒的时候,已经被贵妃带人围了起来,而自己和表哥...... 沈美人知道自己失了贞洁,什么地位恩宠皆成泡影,可哪怕之后在冷宫待一辈子,她也还想活下去! 沈美人快速思考着。今晚的事,她肯定不能如实说,因为她根本无法解释“药”的事。到时候一旦他们的计划暴露牵扯更广,皇后、陈家、孙家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但是不说...她该怎么解释她和表哥同时出现在郁芳园呢? 沈美人视线扫过在场众人,试图找到一个人,把脏水再泼出去。 “臣妾,臣妾是收到了......” 沈美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 “既然沈美人说她是被下了药,不如先传御医。若能证实,便知她所说不假。” 虽然相处不多,但皇后对这个妹妹还是有些了解的,看着这副纠结心虚的模样就知道其中定是有鬼。可她相信就算她这个妹妹再怎么蠢,也决计不敢做出私通外男的丑事。 所以在沈美人编出什么瞎话,留下更多破绽之前,皇后赶紧出声。若是能证明沈美人体内的确有催情的药,是被人陷害,那她怎么去的郁芳园就不那么重要了 沈美人这时也反应过来,连忙附和:“对对!找太医,太医能证明臣妾的清白!” 皇帝侧头去看梅瑾萱,梅瑾萱此时一脸平稳,端得一副“旁观、公正”的姿态,但皇帝知道她那其实是——胸有成竹。 梅瑾萱心中也的确如此,她就等着人叫太医呢。 可没想到,本应该借着皇后的话,合情合理召来太医检验的环节却出了差错。。 面对皇后和沈美人的请求,皇帝没有开口。他看看梅瑾萱,看看皇后,最后又把视线落在沈美人身上。 “你刚刚说你‘收到’,你收到了什么?”皇帝问。 梅瑾萱瞬间回头看向皇帝,皇后也紧张地攥紧手指。 不过她们一个是疑惑皇帝为什么避重就轻,一个是担心沈美人多说多错。 沈美人此时在帝王的审视下,心跳如鼓,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权衡着思考着,然后她咽了咽口水,开口: “臣妾...臣妾是收到消息说,有人想要加害皇后,所以,所以才前往郁芳园赴约的。” 淑妃被这解释逗笑了,她讥讽地问:”既然是加害皇后,那你为什么不禀告皇后,自己一个人称病,趁着夜黑风高地偷偷前往?我看,你明明是做贼心虚。” 沈美人摇头喊冤:“臣妾没有!臣妾冤枉!”说着沈美人用手一指梅瑾萱: “陛下,定是贵妃陷害臣妾!她先是用假消息引臣妾去郁芳园,再对臣妾下药,让臣妾神思昏沉不能自主,最后贼喊捉贼,前来捉拿臣妾!” 听见指控皇帝扫了梅瑾萱一眼,但表情依旧无波无澜,让人猜不透想法。他垂眸看着沈美人:“你有何证据。” 沈 美人凄厉高喊:“若不是贵妃设计,她怎么能如此快地得到消息,赶往郁芳园。陛下,那郁芳园的小太监也定是贵妃收买的,他们是串通一气,陷害臣妾啊!” 别说,危机的确能激发潜力,今日这沈美人慌乱中为了祸水东引编出来的说辞,竟将这前因后果蒙了个八九不离十。 皇后怀疑地目光看向梅瑾萱。但梅瑾萱此时正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挡住了眼睛,不知看向哪里。她很平静,没有丝毫慌乱。 皇帝也将眼神落在梅瑾萱的身上,他问她: “贵妃,她说的是真的吗?” 梅瑾萱这时才动了。她轻蹙峨眉,抿了抿嘴唇,扭动细腰,婀娜款款跪到椅子下面。 “陛下,臣妾与沈美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臣妾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害她,臣妾冤枉啊!请陛下明鉴。”这声音娇柔又委屈,和往常并无不同。 听过梅瑾萱的回答,坐在上首的帝王久久没有说话。寂静和压力在这处偏殿中缓缓流淌,无人敢出声,无人敢抬头。 陛下这是信了沈美人的话,开始怀疑贵妃了吗? 偏殿里的众人,心头嘀咕。 跪在地上的梅瑾萱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渐渐僵硬,她的心跳开始一下一下的加快。她咬住嘴唇内侧,她可以感受到,皇帝的视线透着隐隐的不满。 那是对她此番动作的不满。 但没关系。 梅瑾萱在心里安慰自己。 她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定能让沈美人——万劫不复。 “传,御医。” 终于,上首的人再次发声。 偏殿里静止的时间好像重新流动起来。 小太监一溜烟地退出殿外,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御医院而去。 齐太医的腿脚依旧在线,很快赶到了现场。 给两人诊脉,再看一看眼睛舌苔和嘴角,齐太医已经有了答案。 “回禀陛下,这两人是用了药。” 沈美人顿时就觉得活过来了,当下大喊:“陛下,我就说我是被陷害的!求陛下做主啊!” 不过显然齐太医的话还没有说完。 “但是这药与普通催情药不同。臣观二人眼睛舌苔充血,嘴唇周围有红斑,断定此药虽也会催发情欲,可乃是能让女子快速有孕的虎狼之药。” 此话一出,淑妃神色怪异的看看沈美人又瞅瞅皇后。皇后恍惚了一瞬好像想到了什么。 就见她眸光闪动,眼神定定落在沈美人身上,好似忍了又忍,终究没有说话。 而等待多时的梅瑾萱抓住机会,立刻扭头向后,锋利的目光刺向沈美人,准备好的话脱口而出: “旁人若是要陷害你直接下催情药即可,何必费尽心思弄来这种药。我看...怕是沈美人自己服的吧。” “你胡说!” 沈美人听到药效内心已然慌乱无比。她当然知道这药,甚至可以说是熟悉。她的确动过心,但她想起父亲的叮嘱又忍住了,所以她绝对没有服用过。可是此时为什么这药会出现在她身体里呢?诸多念头闪过她的脑海,让她脱力的身体摇摇欲坠,但还是强撑着。 皇后这时回神:“既然说沈美人是自己服用,那为何男子体内也有这药?” 齐太医恭敬回答:“人体质万千,药无绝对。女子单独服用的确有很大机会受孕,但也有万一。可若是男女同用,则更会大大增加几率,达成目的。” 沈美人彻底急了:“陛下他胡说!他胡说!就算臣妾要用药,为何不在侍寝时用!” 梅瑾萱接话:“陛下,臣妾请旨搜查玉兰阁,若是沈美人自用,那必然会找到药物。就算药物已被用完,但若真是私通也能找到传情之物。” 皇帝眼神盯着梅瑾萱看了一刻,还不等旁人察觉不对,他就移开了目光。只是说话的语气中突然多了一丝烦躁:“准了。” “谢陛下。” 随着刘宁海带人前往玉兰阁,沈美人硬撑了一个晚上的表情,终于破碎。焦虑,惊恐......一一浮现在她脸上。皇后看到她的模样,逼迫自己直挺了一个晚上的脊背骤然弯了几分。 她知道,恐怕已无回转的余地。 果然,等刘宁海再回来,一个瓷瓶就被放到齐太医面前。 齐太医打开一闻一尝:“陛下,就是此药。” 沈美人还想争辩,可她身边的宫女却早在刘宁海搜查时一番恐吓下全招了。 那宫女踉跄跪倒在沈美人身边:“这药...这药是表少爷带进来给我们美人的。今日美人也是收到了表少爷的消息,才去郁芳园赴约的。” 赵侍卫 这时终于找回舌头:“臣没有,臣没有!臣从未给沈美人传过消息,臣是接到了沈美人的消息才去的!” 皇后都要被这些蠢货气死了,索性闭目不言。 “陛下。” 梅瑾萱说:“臣妾记得月初,陛下去看望皇后娘娘,正好在坤宁宫碰见了沈美人,当天陛下就翻了沈美人的牌子。想来,沈美人那日就用了药吧。沈美人自三月起就多次出现于郁芳园,臣妾猜测,她定是那时就与赵姓侍卫私会,今日所举并非偶然。” 刚刚宴会中梅瑾萱就铺下引子,此时唱念俱佳的一番表演,那就一个真情实感,清白无辜。任谁都会被她的话牵着走下去,相信沈美人与侍卫早就暗通款曲。 不愧是斗了这么多年的对手,淑妃一点就通,默契接话: “听说这赵侍卫乃是沈美人母家表兄呢。表兄,表妹,别是进宫前就有了私情吧?呵......这沈美人不知是用情太深还是心思深沉。究竟是为了生下情郎的孩子,宁愿犯下大罪混淆龙嗣;还是要子心切想要借着孩子平步青云,以求保险才有了今日这一出呢?齐太医,你怎么说?” 齐居正:“回淑妃娘娘,若是相隔太近,从月份上来说的确是分辨不出的。只能滴血验亲。” 证据动机都列得清清楚楚,任凭沈美人和赵侍卫大喊冤枉也无济于事。 皇帝乏了,直接下令:“沈美人突发恶疾,病故。至于他......”皇帝看向赵侍卫,刘宁海适时接话:“启禀陛下,今日抓住一恶徒偷盗宫中财物,奴才命人罚了其四十庭杖。那恶徒受不住刑,已经断气了。” 皇帝点头:“就如此办。” 沈美人和侍卫被拖了下去,走向他们被安排好的结局。一切尘埃落定,梅瑾萱闭了闭眼睛,松懈下来。 守人的太监们也跟着离开,很快这承乾宫的偏殿里只剩下寥寥几人。 皇帝坐在主位不动,漠然的脸上让人看不出喜怒。 今日虽是十五,但皇后怀有身孕便不用再遵循初一十五的规矩。皇后也知道,今天皇帝是没心情去坤宁宫的。所以她率先起身告辞。 “臣妾身体不适,请求陛下容臣妾先行告退,等明日再去向陛下请罪。” 皇帝没有苛责,点头同意。 眼看着皇后离开,梅瑾萱也站了起来。 “陛下,中秋宴还在继续,臣妾回去主持宫宴了。避免惹得人心惶惶,宫人非议。” 皇帝这时才抬眼,他的目光盯在梅瑾萱,却没说话。 梅瑾萱保持着行礼低头的姿势,看上去坦然自若,但那冷汗已经顺着她的背脊滚落。她知道,皇帝已经猜到了什么。 但最后皇帝什么都没说,只说了两个字: “去吧。” “是。” 梅瑾萱快步走出偏殿。 碍眼的人都走了,还不费力地看了场大戏,淑妃此时可以说是心满意足,愉快非常。 她拂柳迎风地走到皇帝身边,娇声叫道:“陛下~” 她今天跟过来可不光是为了给皇后落井下石,更想找个机会把皇帝拉去永春宫。她身体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若能再一举得嗣...... 淑妃脸上挂起兴奋地笑容。 但可惜,皇帝心意已决。 “朕乏了,就在承乾宫歇下了。” 淑妃:...... 别说,淑妃那小脸姹紫嫣红得还挺好看。 可就算淑妃再不甘心,现在她也不敢再多说。毕竟刚处理完沈美人私通的事,想来皇帝的心情肯定不佳,她再怎么撒娇惹来的只有厌烦。 “那,臣妾告退。” 淑妃恨恨离开。 “娘娘,别气了,小心脚下。” 承乾宫门前,碧玺扶着淑妃劝道。 淑妃羞愤跺脚:“陛下又留在这贱人这!也不知道这贱人到底有什么狐媚手段!” 碧玺乖顺地在身旁为她顺着气,突然淑妃心头一动。 “说来,仅仅死个庶妹,对皇后而言未免太过不痛不痒了。既然如此,不如......” 碧玺看向淑妃。 淑妃拉着她往永春宫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们快点,去晚了,人就死透了。” 此时的梅瑾萱并不知道,淑妃又攒起了坏水。 她正在宫道上,与先一步离开的皇后娘娘对立而站。又或者说,是她被皇后堵在了这里。 随性的宫人被勒令退远,只剩下两个贴身大宫女跟在身边,手里打着两盏琉璃灯。 一阵风吹过,带动灯里的蜡烛药业,明明灭灭的光影从皇后脸上闪过,就如 她的心情一般。 “非得如此么?” 长久的对峙之后,皇后叹息一声,问道。 梅瑾萱笑了,她上前一步,抬手摸向皇后的肚子。 芳若吓得想去拦梅瑾萱,可是皇后却紧紧抓住她的手,一动没动。 皇后就这么任由那只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沿着那隆起的弧度,指尖上下滑动。 梅瑾萱:“皇后不知道吗?就算之前不知道,今日也该知道了吧。劳烦皇后娘娘告知国公爷,今日只是警告,再有下次...呵,可就没这么轻巧揭过了。” 这话说得可是太猖狂了,明目张胆地威胁国公府。但皇后却丝毫不恼,她只说: “我不是说他们,我是说你。” 梅瑾萱抬眼与皇后对视。那双大家都说犀利的眼睛,此刻梅瑾萱却看不到任何攻击性。它是那么平和,如夏日草原上的夜风,向梅瑾萱包裹。 皇后:“为什么要像只刺猬一样,时刻竖起尖刺,恶言厉色,殚精竭虑。你难道不会疲倦么?我知道,你曾经......” “皇后!”梅瑾萱打断她。 皇后眸光暗下去,她垂下眼眸,周围只余寂静。 梅瑾萱退后一步。 她张开嘴又合上,最后深吸一口气,抬起下巴从皇后身边走过去。 两步之后,脚又停下。 梅瑾萱没有回头。 “皇后,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也没那么聪明。还有,”梅瑾萱停顿片刻:“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完,梅瑾萱大步朝前走去。 皇后回身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渐渐淹没进夜色中。突然,皇后笑了。 “娘娘?”芳若疑惑。 皇后说:“我第一次遇见她时就想,真是从未见过如此逞强又嘴硬的人。” 芳若还是不理解。她不明白,皇后在高兴什么,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特意在这里等待贵妃。 就为了说这么几句云里雾里的话吗? 皇后拍拍芳若的手。 第8章 不要让朕为难 宫中只要有点身份的都爱坐软轿,除了皇后。 此时的夜风不似盛夏时,带着点冷意,但刚好适合清理头脑中的思绪。 这一路,皇后走得不快。她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回想着今天的事。沈诗倩那里搜出来的药,梅瑾萱几乎说出真相的警告...... 一桩桩一件件,再联想到这几个月的不寻常,皇后脑海中已经串联起了一个完整故事。 回到坤宁宫,皇后第一时间清退了侍候的宫人,独独让芳若把李嬷嬷叫了过来。 这个李嬷嬷是皇后的陪嫁。说来好笑,别人陪嫁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年轻丫鬟,就他们家陪嫁一个嬷嬷。 沈星辰还记得当时她父亲是这样说的: “你的丫鬟不懂京里的规矩,进了宫出了差错岂不惹人笑话。这样,你就带着李嬷嬷进宫吧。你小的时候李嬷嬷还照顾过你,算是你的乳母。她在咱们家呆了二十多年知根知底,如今丈夫病逝正好跟你入宫,用起来也放心。你母...咳,你继母已经找了宫里的老人来教了规矩,你就安心待嫁即可。” 她爹说得义正言辞,但她心里只想发笑。她的乳母?可能是喝过几口奶吧,但沈诗倩,沈诗文恐怕喝得更多。说什么从小跟着她的丫鬟不懂规矩,其实不过是怕她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女儿不好掌控,在她身边明目张胆地插人罢了。 她爹之前还忌惮外祖父手中的兵权,可等她外祖父和舅舅战死,外祖母病故之后...... 沈星辰想起外祖父和舅舅战死的消息刚刚传回京都,她父亲就请旨进了宫,表面上是来宽慰自己,但一张口就是“你母亲让我跟你说......” 母亲...她母亲十几年前就死了!她哪再来的母亲! 压抑下心中升腾的怒火,沈星辰平静地看着进来的李嬷嬷,对芳若道:“把刚刚承乾宫的事跟她说说。” “是。” 芳若是皇后入宫后才跟在她身边的,最是看不惯这陪嫁嬷嬷倚老卖老,仗着国公府颐指气使,此时挑着重点,冷漠地把沈美人的事说了一遍。 那李嬷嬷一听当时就嚎了起来:“他们是栽赃!是污蔑!皇后娘娘,你得救救二小姐啊!她是你的亲妹妹!” 沈星辰却没理她,只问:“那助孕的虎狼之药你们也给我下了吧?” 李嬷嬷干嚎的嗓子一滞,不再吭声。沈星辰也不需要她回答。 “四月十五那日,不过喝了半壶酒我就觉得头晕,再之后的事情统统记不清楚。第二天,你只说是我前一日没休息好,所以酒气格外上头。现在想来,是你们给我用了药。” 沈星辰的习惯是,每晚睡前喝上一壶酒,就算陛下来了也不例外,有时两人一起用膳还能共饮几杯。 沈星辰在边关从小跟军痞子打诨,别说京都这些温温柔柔的佳酿,就是烧刀子,一水囊下去她也能骑着马跑回家,怎么可能半壶就倒。 李嬷嬷一看瞒不住了,赶紧大声辩解: “我们也是为了娘娘好啊!娘娘入宫多年无嗣,国公和夫人都愁白了头发。陛下一个月就来坤宁宫两回,娘娘竟也能任凭陛下倒头就睡。若是淑妃无孕也罢了,偏偏淑妃竟有了喜,若她诞下皇子,这宫里哪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娘娘不着急,那我们这些关心娘娘爱护娘娘的人就只能帮娘娘急。” 说着,李嬷嬷还跪着爬了两步抓住沈星辰的裙子,一脸赤胆忠心:“娘娘!就算您不在意陛下的恩宠,但身为皇后怎能没有嫡子?这不过是我们的拳拳之心!” 沈星辰笑了,她弯腰凑近李嬷嬷的脸:“为了我?呵...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们国公府的荣华富贵呀?” 沈嬷嬷一愣:“娘娘和国公爷血脉相连,自然一荣俱荣。” 沈星辰抓住李嬷嬷拽着自己的手,狠狠将人甩开。 “放屁!” 李嬷嬷被沈星辰的杀意镇住,瞬间不敢出声,但转念又想起了她的二小姐。她抚育多年,更加高贵文雅,更加听话贴心的二小姐。 “娘娘...娘娘...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跟二小姐没有关系。您就救救她,救救你的妹妹吧!” 沈星辰目光冷酷,仿佛她说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望着沈星辰面无表情的脸,李嬷嬷终于想起来这些年逐渐被她遗忘的事。这位国公府的嫡长女自先夫人死后就寄养在外祖家,十四五岁就跟着舅舅兄长杀过蛮人,是血溅在脸上都不会眨眼,铁石心肠的活阎罗。 李嬷嬷知道再求下去也是无用功,索性豁出去,不再央求。就听她高声威胁:“皇后娘娘,你最好清楚。要是 国公爷知道你见死不救,是不会原谅你的!” 沈星辰看着那色厉内荏的样子,平静地问:“不原谅我?那又能怎样。” 李嬷嬷张大了嘴巴,彻底说不出话。 对啊,那又能怎样。别的女子出嫁要靠娘家撑腰,但他们国公府的全部荣耀都系在了这当皇后的女儿身上。别说一个沈美人沈诗倩,就算今天死的是国公嫡子沈诗文,他们想得最要紧的事,也是该怎么保住皇后。 毕竟只要皇后在,龙嗣在,那他们沈家的昌盛就在。沈家的昌盛在,那要多少儿子女儿没有呢? 看着颓然失语的李嬷嬷,沈星辰思绪辗转最终还是决定留她一命。 “李嬷嬷年迈,本宫体恤她,就让她回到国公府养老吧。” “是。”芳若领旨,拖着李嬷嬷就向外走,不让她再碍皇后的眼。 可就在两人要迈过门口时,沈星辰突然再次出声:“等一下。” 李嬷嬷的脸上重新燃起希冀。 “记得提醒父亲,沈诗倩的事不要多问,不要多说,最好连丧礼都不要弄。别惹得陛下不开心。” 说完,沈星辰再不看李嬷嬷灰败的脸,任由她凄厉的哭声越来越远。 木然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不动,沈星辰就那么盯着碧绿色的茶汤发呆。 她是真的觉得累了,不光是身体,更是心。 之前发现有人长期往坤宁宫中送避子药,她其实并不惊讶,也不愤怒,甚至在李嬷嬷她们表示要严查下药之人的时候,亲手将事情压了回去。有没有孩子她不在意,回京,进宫,当皇后,她只当是尽了义务,其他的再不想管。她都已经顺了他们的意,可为什么他们还是不放过她呢...... 沈星辰叹了口气,将冷却的茶水泼掉,叫人进来帮她更衣。 过一日,算一日吧。或许有了这个孩子,日子也能不那么枯燥了。 ...... 这一晚上,感到身心俱疲的不止有皇后一人。 梅瑾萱主持完中秋宴,安抚好嫔妃,敲打好宫女太监们,时间已经到了亥时。 她倦怠地走进雨泽殿,由素雪带着小宫女为她脱下华服卸下钗环。而她的寝室内,早有人在等待了。 梅瑾萱刚刚走到床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带,梅瑾萱猝不及防扑倒在男人的怀里。 男人抬着她的下巴问:“你今日这是又闹什么?” 梅瑾萱心中有所预料,此时伏在男人的胸膛温顺得像只兔子:“臣妾才没闹,臣妾是在为陛下分忧。” 男人突然笑了,他抬手抚摸过那如瀑的长发,眼睛直直望进梅瑾萱的眼睛,好像要看透她的心:“是吗?朕还以为,你只是在泄愤呢。” 梅瑾萱被男人的手禁锢着,高仰着头颅,脆弱的脖颈仿佛一扼即断。她紧张地用牙尖咬住唇内侧的肉,瞳孔紧缩、颤动。 “呵......”半晌后,男人放开梅瑾萱的下巴,梅瑾萱长呼出一口气。 男人笑着安抚性地拍着她单薄的后背:“怕什么。姐姐,你知道的,我向来不愿意约束你,更不会伤害你。我会包容你所有的错误,但是...千万别忘了你的身份。不要让朕为难。” 梅瑾萱把脸轻轻贴在男人的颈边,恭顺、驯服。她看着那利落的下颌滚动的喉珠,轻声开口:“臣妾谨记。” ...... 日子如流水,哗啦啦地不停地向前走着。 高墙中无声无息得死两个人太过平常,哪怕其中一个是皇后的妹妹也引不起什么水花。镇国公府也很识相,不知是不是把皇后的话听了进去,再没有人提起过沈美人。若非说有什么变化,那只能是比之前更低调了。 这怎么看都是承乾宫大获全胜的场面,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贵妃最近很暴躁。 “这就是你为端柔太妃寿辰拟的礼单?那对松柏延年玳瑁鎏金镯呢!本宫不是说过,要送给太妃做寿礼吗!” 纸张自上飞下,劈头盖脸砸在周司珍的身上,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喘。 “周宁广,你要是年纪大了记不住事,本宫可以现在就送你去北三所养老!” “奴才知错了,求娘娘再给奴才一个机会。” 周宁广连连叩头求饶。 “滚出去。” “是。” 说完,周宁广恨不得真实演绎“滚”这个字,眨眼就消失在雨泽殿里。 走出承乾宫,尚功局这位掌管宫中金玉宝货的六品司珍,才放松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你也挨骂了吧?真不知道贵妃娘娘这两天是怎么了?以前 可没见过对我们发这么大的脾气。” 早周宁广一步出来,也早他挨骂的司制司陈泽礼,正在承乾宫的大门前等着他。 周宁广:“你也挨骂了?哎...看来最近咱们得仔细些,夹着尾巴做人咯。” 陈泽礼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不过,这也算好的了,至多就是被骂上两句,扣点月俸。”周宁广左右看看,凑近陈泽礼小声对他说:“这要是换成那位主子......” 周宁广往永春宫那边努努嘴。陈泽礼瞬间明白,害怕地缩缩脖子。 周宁广:“你也听说了吧。上个月有个宫女扇面绣得不得那位的意,两只手活生生被打断,骨头都碎成渣了,彻底废了。” 陈泽礼:“对对。而且据说,人现在都没了。” 周宁广惊讶:“没了?” 陈泽礼停住嘴,等到前面两三个宫女走过去,才凑到周宁广耳边说: “就是,从宫里消失了。” 周广宁瞪大眼睛。 “有个和她关系好的宫女,找遍了整个皇城都不见人影。一夜之间,轰......”陈泽礼做了个手势:“人间蒸发。” 周广宁:“那不就是......” 陈泽礼严肃地点点头。 两个人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恐惧。 ...... 八月二十五,端柔太妃生辰。 太妃喜爱湖水草木,所以寿宴特意安排在御花园里。 秋季花草不如夏季繁茂,但御花园里的镜湖上却飞起一群水鸟。它们在湖面上翩跹飞过,又落于水面互相嬉戏交颈,别有一番野趣。 “贵妃如此巧思,真是费心了。” 端柔太妃欣赏了会湖面上生机勃勃的景象,转头对梅瑾萱夸奖。 说是太妃,但端柔太妃过了今日也才三十有五,不见半分苍老不说,新帝登基到现在反而更年轻了几分,看着还是当年二十多岁的模样。 梅瑾萱颔首:“只要太妃喜欢就好,这些远不及太妃娘娘当年关照的万分之一。” 端柔太妃有些羞涩地莞尔一笑。 先帝在时,端柔太妃不过是位充容,因为生日与中秋相近且不受宠,从未有人重视过她的生辰。 皇帝登基后,不光尊她为太妃,还年年为她庆寿。 端柔太妃心中很感动。她觉得她当年做得实在算不上什么功劳,只是送过些炭火药材和吃食,分量还少得可怜。毕竟,连她自己都得仰人鼻息地活着。可是皇帝和梅瑾萱却一直记在心里。 端柔太妃举起酒杯,邀众嫔妃共饮。 大家齐声祝贺太妃福寿安康。 就在千秋亭中一派和乐融融的时候,对面假山中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个人影正在暗处窥探。 那人穿着最普通的宫女服装,身材纤瘦,望着亭子的双眼中迸射出滔天恨意。 若有人恰巧回望,看到她的面容,一定会吓得大惊失色。 第9章 沈诗倩 事情还得从十天前说起。 八月十五,沈诗倩被拉出承乾宫后,和赵侍卫一起教导宫正司太监的手里,被送去了皇城里最偏远的一处宫殿。 那里荒草丛生,乌鸦鸣啼,一看就是个送葬的好地方。 沈诗倩挣扎、哭泣、咒骂,但无论如何都脱不开那两双死死钳住她肩膀的手。 “别费力气了。陛下要你三更死,谁还能让你活到五更啊。” 沈诗倩还记得,毒酒送到她嘴边那一刻,太监说的话。 她双眼看着头顶那片依旧晴朗的夜空,看着那轮圆满如银盘的月亮,渐渐放弃了挣扎。 她知道,太监说得是对的。 哪怕她再不甘心再委屈,这一日这一时这一刻,她也必须迎接她的命运————死亡。 沈诗倩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毒酒入喉,结束她短暂的一生。 可转折,就在这时发生。 “等等。” 有点熟悉的声音,在这处荒芜的宫殿里响起。 沈诗倩睁开眼,看到背对着月光而来的两个人。 淑妃,和碧玺。 刚刚叫停的正是碧玺。 太监看着越走越近的两人,犹豫片刻,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凑到对方面前赔笑: “淑妃娘娘怎么来了?” 太监心里发慌,他想淑妃总不会是闲着无聊来看人被处死的吧? 果然,就见淑妃走到沈美人的面前,开口: “本宫可以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 太监心里一紧。 “娘娘,这是陛下......” “闭嘴!娘娘说话何时有你插嘴的份。” 太监话没说完,被碧玺厉喝打断。 太监对上淑妃轻飘飘瞥过来的一眼,心里叫苦。他只是宫正司里干脏活累活,最低等的小太监,他不敢违抗陛下的旨意,但现在更不敢当面反驳淑妃的命令啊。 让淑妃不高兴,不用等到陛下知道他们抗旨,现在淑妃就能弄死他。没有任何人会追究。 于是,太监身体很诚实地退后两步,闭紧了嘴巴。 沈美人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淑妃,声音沙哑: “你想让我干什么?” 淑妃扶了扶头上的镶宝石花丝牡丹金簪,优雅一笑。 “你不想报仇吗?” 沈美人:“你知道是谁害我?” “不知道。”淑妃眨眨眼,回答得过于干脆,不过现在沈美人没精力注意这些细节。她听到淑妃继续说::“但我知道,谁明明能救你,却放任你去死。” 沈美人轻轻抽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淑妃俯身亲昵地摸着沈美人的脸蛋: “看看,多美多嫩的一张脸啊。明明都是国公府的女儿,明明你比她更年轻,更美貌,更得父母的器重和宠爱,可为什么她能坐在那高高的金座上,而你,却只能死在这座阴暗的宫殿,死在烂泥里呢?” 沈美人眼睫颤动,就仿佛是她震动的内心。 是啊,为什么明明自己更优秀,明明自己才是父亲看中的女儿,却只能跪在长姐面前,永远恭恭敬敬地磕头请安呢。 她当然不甘心,她有时候甚至恨不得这世上没有沈星辰这个人!不过...... 沈美人深吸一口气,她轻轻地说:“她是沈家的女儿。” “呵......”淑妃笑得更大声了:“你当她是沈家人,她可没把你当成一家人。不然,今日在陛下面前,她怎会一句话都不为你说,不为你求情,就那么看你去死呢?” 沈美人垂下眼睛遮住掉落的眼泪,可是淑妃却狠狠捏住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的脸。 “听着,你的好姐姐此刻在坤宁宫里依旧享受着后位带给她的荣华富贵,而你?你睁大眼睛看看你现在沦落到了什么地方!” 随着淑妃的话,沈美人感觉周围的黑暗好似都在向她涌动,那些风穿过荒草的“沙沙”声也变成了鬼怪凄厉的呜咽。 “从你入宫开始,她有对你照顾一分吗?你不得宠爱,她有想过对你提携一二吗?她就一直端坐在她的后位上,看着你为了恩宠苦苦挣扎,看着你一个人为家族费尽心机,看着你被人陷害含冤而死啊!她在笑你卑微,她在笑你低贱,她在笑你像个跳梁小丑!” “不...不...不!” 沈美人疯狂摇头,嘶吼着抗拒传入她耳中的话。 淑妃松开手站直身体,任由她匍匐在地哭泣。 拿着手绢擦了擦手,淑妃俯视着地上的人:“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沈星辰,今日 成为皇后的,就会是你,是沈、诗、倩。” 沈诗倩慢慢停下哭声。 她当然想过,每一夜、每一夜孤独地躺在冰冷的宫殿里,她都在想着。 沈诗倩显然不知道,皇后的这个位置不只是给沈家的,它是给勋贵的,更是给沈星辰外祖执掌西北兵权的于家的。 如果没有于老将军,一个日益衰败的国公府,焉能成为皇后的母家。 不过,真相对于自视甚高的沈家人从来不重要。对此时的沈诗倩更不重要。 只见她抬起赤红着双眼瞪向淑妃:“我凭什么信你?难道你不会在利用完我之后再一脚把我踢开?我没那么蠢,我不会为你做嫁衣的。” 面对质问,淑妃笑了。 她拍拍手,碧玺转身走到赵侍卫面前,面无表情地抽出袖子里的匕首,随后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刀捅进他的心口。 “呃......” 赵侍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就见碧玺抽出匕首,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 赵侍卫口中喷出鲜血,衣服很快被血液浸湿。押着他的两个小太监早就吓得松了手,等到碧玺捅完最后一刀,抽身离开,就听扑通一声。赵侍卫的身体砸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沈诗倩的方向。 沈诗倩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傻,直到碧玺把沾着温热鲜血的匕首扔到她身前,她才尖叫出声。 沈诗倩:“啊啊啊啊啊......” 淑妃看到这一幕却笑得更开心了。她耐心等沈诗倩叫完,才说: “看到了么?你别无选择。想活命,你只能相信我。” 之后沈诗倩就被淑妃带走了。 临走前,她听到碧玺跟“处理”她的太监说,稍后永春宫会送来一个人代替她。碧玺说,没人会仔细看死得到底是谁,只要有一具女人尸体,太监们就能交差。 ...... 沈诗倩躲在假山的阴影中,回想着十天前的那个晚上,深深吸了口气。 她已经来到了这里,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永春宫的宫女岫玉在她旁边说:“放心吧,我们娘娘已经安排好了。等皇后来见你,你就按计划把她引到后面的雾山亭去,到时候自有别人动手。你只要做好你的事,会有人从雾山亭带你离开。然后你们跟着采买的宫人一起离开皇宫。” 沈诗倩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好,我现在让人去找皇后。”岫玉说完,便对身后做了个手势。 站在远处的小宫女看到,立即朝着千秋亭走去。 ...... “娘娘。” 碧玺眼尖,看到有人朝着千秋亭走来,附耳提醒淑妃。 淑妃拿着酒杯轻啄一口,掩饰唇边的笑意。 千秋亭里,正值《蝶恋花鼓子词》正唱到高潮。一个宫女走进来根本引不起任何注意。 宫女来到皇后身边,在她耳边小声说:“皇后娘娘,沈美人想见您。” 皇后瞬间回头,警惕地看向这位面生的宫女。 沈美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宫女抿唇,动作很小地向假山那边看去。 皇后微微眯眼,顺着她的目光也望过去。但是,那里此刻空无一人。 宫女心脏漏跳一拍。 不对!人呢!沈诗倩就该在那个地方,等着皇后看到她,吸引皇后去找她,然后她带着皇后去往人迹罕至的雾山亭,他们的人再给皇后最后一击,最后做成意外的假象。 他们计划的好好的,现在最关键的人怎么不见了!? 皇后垂下眼眸心绪百转,又转眼看向来找她的宫女。 她一句话未说,宫女已经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脸庞落下。 悄悄关注这边的碧玺发现不对,探究的目光投在宫女身上。 宫女抬眸正好和碧玺对上视线,当下更加慌乱了。 不行,她得想想办法。完不成任务,淑妃娘娘不会饶了她的。 可是...可是...没有沈美人皇后根本不可能跟她走。 沈美人到底去了哪里? ...... 沈诗倩此时在哪? 沈诗倩就在这个千秋亭里。 ...... 小宫女前脚去往千秋亭,沈诗倩后脚就从旁边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岫玉的脑袋。 第一下,岫玉倒地,第二下,鲜血四溅,岫玉彻底昏迷。 眼见人没了动静,沈诗倩开始快速在她身上翻找起来。很快,便在岫玉的袖子里找到一把匕首。 和碧玺那夜用的差不多,是计划 出差错时用来解决沈诗倩的。 所以,哪怕沈诗倩被别人发现淑妃也不怕,她已经做好了灭口的准备。 沈诗倩就握着这把为她准备的匕首走进了千秋亭。 “贱人!受死吧!” 就在皇后所在案几的旁边,一道熟悉的声音大喊着。 所有人朝着声音看去,就见一个人举起闪着寒光的利刃,面容扭曲地向着贵妃扎去。 “啊!”梅瑾萱惊呼一声,下意识躲开,却被椅子绊倒摔在地上。幸好素雪反应敏捷,及时用身体撞过去,撞歪了沈诗倩的身体,才让梅瑾萱躲过一劫。 沈诗倩趔趄两下,在这搏命之际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瞬间稳住了脚,然后立刻调整身体,再次朝着梅瑾萱攻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抓住梅瑾萱的胳膊,将她向后提起。 匕首擦着梅瑾萱的身体划过,只将那件翠鸟穿林的外袍刮破。 沈诗倩一击未中,紧接着就是一刺。 可这时,梅瑾萱已经被人拉到身后,绣着大片月季花朵的银白裙摆在空中铺散开,身前人玄黑的衣摆交织在一起。 下一刻,沈诗倩握着匕首的的手腕就被那人轻松钳住。 沈诗倩惊异愤怒地瞪视着,以守护者姿态挡住梅瑾萱的人,她张嘴刚想咒骂,可手腕上剧痛袭来。 啪嗒。 手腕被人极有技巧地向后弯折,匕首霎时掉落在地。 “呃!” 沈诗倩痛呼,只觉手腕好像断了。 幸好,那人很快松开了手,把她推离身前,才让她保住了自己的手。 沈诗倩捂着手腕后退,眼睛通红,泪水含在眼里倔强地不肯掉落。 她的目光是谴责,是怨恨。 她大声呵斥:“沈星辰!你为什么护着她!我才是你的亲妹妹!” 是的,救下梅瑾萱的正是皇后——沈星辰。 沈星辰看着对她怒目而视的沈诗倩,眼神复杂,但面上却维持得住沉稳。 她心里此时有很多疑惑,比如:谁帮沈诗倩逃出来的,沈诗倩为什么刺杀梅瑾萱,沈诗倩既然活着不来找她又能藏在哪里。 但她更感受到了阴谋的味道。她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但在外人看来,她和沈诗倩血脉相连的事实无法反驳,如果她不能稳住,那帮助沈诗倩抗旨的罪名就会牵连到她身上。 所以,她现在最重要的是表明自己的立场。 “沈诗倩,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我劝你,不要一错再错。” “呵,错?”沈诗倩看着皇后,好像她在说什么笑话:“不,我没错!我没错!” 沈诗倩指着梅瑾萱:“是她陷害我!我没有背叛陛下,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 此话一出,亭子里刚刚还惊慌失措的众妃嫔,都目光闪烁交头接耳起来。 “背叛陛下?难道...沈美人被赐死是因为那个......” 离混乱中心最远的王美人突然眼睛闪亮,和旁边人八卦起来。 虽然中秋夜,梅瑾萱回到宴会上只说宫中失窃,贼人伏法。 但在这后宫里谁也不是傻子。第二天,沈美人就传出“病逝”的消息,大家都猜出她是被赐死的。 可究竟为何而死,谁也不知道。 皇后也听到了议论,她知道这等丑事不能宣扬,所以她赶紧对沈诗倩说。 “你先冷静下来,若有冤屈,可以到陛下面前分辩。” 皇后想着,要赶快按住沈诗倩,不要让她再说出更多。 但沈诗倩却不愿如她的意。 就见她躲开偷偷朝她靠近,试图把她拿下的太监,来到亭子边上。 她先是大喊:“滚开!你们都滚开!” 然后,她突兀地对着淑妃的方向说:“淑妃娘娘,救我!你不是答应救我的吗!八月十五,你把我从太监手里换出来,你答应过,会帮我沉冤的啊!” 淑妃本就被这意料之外的进展搅乱了脑子,此时听到沈诗倩攀扯到她身上更是气急。 “你...你胡说!来人,还不把她抓起来!” 沈诗倩看到,侍卫们已经包围千秋亭下,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不过,她也没想过逃。 “哈哈哈哈哈.......” 就听沈诗倩扶着栏杆,疯狂大笑,随后仰天大喊: “我冤枉,我冤枉啊陛下!今日,我就一死,以证清白!求陛下明鉴!” 说完,沈诗倩转身决绝跳入湖水之中。 她从未想过要服从淑妃的安排,杀害皇后。因为不管她多么不喜欢沈星辰 ,多么嫉恨沈星辰,沈星辰都是沈家的女儿,是国公府出来的皇后,她代表着镇国公府最高的荣耀和利益。 作为沈家的女儿,她永远不会为了苟活,去做伤害家族的事。她只是借着淑妃的手,多活几日,好实行她自己的计划。 虽然她的计划没有完成,但事已至此,她也准备好走向她为自己预设的结局。 呼出肺里最后一口气,死亡来临的瞬间,沈诗倩想: 父亲,我没有忘记您的教导,和入宫前您对我的嘱托。沈家的荣耀高于一切——这句话,我真的把它刻在心上了。 我还是您最骄傲的女儿吗? 第10章 让人佩服 随着沈诗倩自尽,千秋亭里的闹剧终于落幕。但闹出这么大的事,寿宴肯定是办不下去了。 将众人遣散,梅瑾萱亲自把端柔太妃送回颐华宫好生安抚,确认太妃没有收到太大的惊吓,她才离开。 离开前,端柔太妃握着梅瑾萱的手,关切地说:“不要担心我了,我没事。倒是你,真的没有受伤吗?回去了,别嫌麻烦,传太医仔细看看,就是开些安神的汤药也好。” 梅瑾萱笑着答应。 走出颐华宫的大门,梅瑾萱准备回自己的承乾宫,但是当软轿路过岔口时,她倏地喊了“停”。 “娘娘,怎么了?”素雪问道。 梅瑾萱看着岔路的另一边,想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往那走。” 素雪顺着手指看过去:“您是......” 梅瑾萱:“去坤宁宫。” 可等八个太监抬着她到了坤宁宫的门口,梅瑾萱却不进去。 她下了轿,挥退了,只留下素雪和前阵子出皇城去了郊外甘泉宫养病的素凝。 “咱们就这么站在这里?娘娘,您是等什么人吗?” 圆圆脸,大眼睛,比梅瑾萱她们小上不少,只有十七八岁的素凝此时懵懂地看着她。 梅瑾萱摸摸她毛茸茸地脑袋:“马上你就知道了。” 一炷香之后,背着药箱的人影走出坤宁宫。 梅瑾萱一挑眉,素凝会意,机灵地朝着那出来的人小跑过去,拦住。 “齐太医,请吧。” 离坤宁宫不远的拐角,齐居正对梅瑾萱禀报刚才诊脉的情况。 “回贵妃娘娘,皇后的确稍有不适,但影响不大,臣开了两剂安胎药,明日便能好。而且根据臣这段日子的调理和观察,发现皇后娘娘身体底子康健,恢复能力超于常人。想来,再用两三月的药,便可以把避子药和助孕药物的遗祸清除。到时......” 因为不是在承乾宫里,所以齐居正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但是梅瑾萱已经明白。 她对着齐居正点点头,让他离开。 等周围再没有旁人,素凝看着依旧矗立在寒风中的梅瑾萱,疑惑地问:“娘娘,您这是...想拜访坤宁宫吗?” 梅瑾萱没有回答,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坤宁宫,重新朝承乾宫走去。 “我怎么看娘娘,好像不太想对皇后下手啊?” 素凝瞅着前面梅瑾萱的背影,在后面对素雪小声嘀咕。 “别多话。” 素雪训斥她。 但梅瑾萱已经把素凝的话听进去了。 她转头看向素凝:“想与不想,重要吗?只要她还在那个位置,在我们的对立面,我们就有必须要做的事。” 素凝自知说错了话,赶紧低头,不敢和梅瑾萱对视。 梅瑾萱也不是想骂她,说完这句话,叹了一口气,再次朝前走去。 ...... 跨进承乾宫的大门后,素雪用胳膊捅了素凝一下,对着周身依旧聚集着沉重氛围的梅瑾萱使了个眼色。 素雪:你自己惹得祸,赶紧自己解决。 素凝吐吐舌头,大眼睛一转,有了办法。 她殷勤地为梅瑾萱奉上茶,而后就站在梅瑾萱身边笑嘻嘻地开口。 “说起来,之前好像听过皇后从小练武,还上过战场呢。我原先不信,今日一看,没准是真的!” 梅瑾萱从茶杯中抬眸看她。 素凝讨喜的脸凑近:“娘娘,您今天是没看到皇后救您时候的样子。那反应,那速度,太快了!一眨眼就到了你身边,哗得一下,就把你拉了起来。” 素凝边讲边比划,看起来格外形象有趣。 “再然后,就是一把,就这样,”素凝学着皇后的动作,抬起手握住了面前的空气:“就这样,一把就将贼人抓住了。真的,特别矫健霸气。如果皇后娘娘是个男儿,那肯定能当个将军!” “噗......”梅瑾萱被逗乐。 看到她笑了,素雪和素凝也放下心来。 梅瑾萱感叹:“是啊,特别矫健霸气,就和当年一样。我还以为,入了宫,磨平了她的棱角和志气,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现在看来,她还是当年的那个她。” 梅瑾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皇后的样子,当时她还不是皇后,只是沈星辰。那天天很冷,太阳却很大,有人策马而来,逆着光,对她伸出了手。 梅瑾萱曾经是希望皇后改变的,她觉得变了也没什么不好,能让她在这后宫里活得轻松一点。但今天...再次看到如弓如剑,锐利逼人的沈星辰,她又庆幸——她还是原来的她。 真是让人纠结啊。 “不过娘娘,我总觉得今天的事很奇怪。不是说沈美人发疯对您下手奇怪,但就是整件事透着种说不出的别扭。”素凝回忆着今天的事,皱眉开口。 梅瑾萱手指敲在她的脑袋上,调侃:“哟,还会动脑子了?” 素凝:“娘娘!” 梅瑾萱含笑看着她:“能不奇怪吗,今天最奇怪的就是永春宫那位。”说到这,梅瑾萱想起来。 “对了,素晴那边回话了吗?” 素雪说:“素晴差秋水回来说,之前负责处死沈美人和侍卫的太监都已经‘意外身亡’了。倒在假山里的岫玉醒来解释,说自己只是路过,看到了沈美人,还没等叫人就被打昏了。其他,一概不知。” “倒是她的作风。”梅瑾萱转动手腕上的镯子:“行了,让素晴查不到就不用费劲了。淑妃,不会让我们抓到她的尾巴。” 素雪脸上不太好看:“是婢子的过错,没有去盯着行刑,更没去检查沈美人的尸体。请娘娘责罚。” 梅瑾萱摆手:“行了,要说错也是我的错。我那天......” 她想起八月十五晚上接连见到的两个人。 “是我最近神思不属,心烦意乱。不怪别人。” “可是娘娘,如果是淑妃救了沈美人,那为什么沈美人最后还攀咬淑妃呢?”素凝问。 “有可能是沈诗倩突然反水,但我想......”梅瑾萱思考:“她们可能一开始交易的就不是我的性命。” 素凝:“这是什么意思?” 梅瑾萱:“沈诗倩好不容易活下来,为什么又明知逃不掉还要来杀我。报复?我不觉得,她能肯定是我害得她,素晴的做事向来干净。就凭借着猜测?临死之前,拉个垫背的?如果只是她一人,到还有可能,但是有淑妃从中插手,这就不太对了。毕竟,以他们陈家向来的做派,不会提出一个这么浅显没有重量的交易。淑妃要是想利用沈诗倩,她一定会给她一个最难以拒绝的诱饵。那对于一个将死之人,什么东西最重要呢?” “活下去。”素雪说。 “对,我猜,淑妃用来交易的是沈诗倩的命。那她让沈诗倩做的事肯定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杀我,她要害人,也得挑一个对沈诗倩没有防备,下起手来最隐蔽的人。”梅瑾萱的食指在椅子扶手上轻敲。 素雪沉思片刻,说道:“是皇后。她要让沈诗倩帮她伤害或者仅仅是引出皇后。” 梅瑾萱手指停顿:“没错。” 但素凝不能理解:“这更说不通了。再怎么说,皇后都是沈美人的亲姐姐,淑妃提出这种要求,沈美人怎么可能同意?” “呵......”梅瑾萱笑起来:“小傻子,你不看看现在站的是什么地方?是皇宫。这天底下,出现最多血缘之人互相攻讦的地方。为了宠爱,为了地位,为了权力,兄弟相残,姐妹反目,甚至...弑父杀子,不也是常事。” 素凝沉默下来。 她和素雪血缘上的亲姐妹,她也把梅瑾萱和素晴当成亲姐妹。她觉得,就算有朝一日让她去死,她也不会伤害她们,背叛她们。 梅瑾萱摸摸她的头:“但今日,沈美人没有那么做。虽然我觉得她应该不是为了什么姐妹情谊......” “那她是因为什么?”素凝问。 “因为...责任吧?为了镇国公府。”梅瑾萱说:“生命很重要,但总有人会为了一些她认为更重要的东西,放弃生命。沈诗倩今天要是能如她所愿,杀了我,又攀咬出淑妃,那就能为镇国公府扫清障碍。从此这宫里,就是他们沈家一家独大。虽然她的计划失败了,但是她选择自尽,而不是被宫人抓住,再次一杯鸩酒了事,想来是为了扭转陛下的印象。就像她说的,她不是被处死的,她是一死以证清白。” 梅瑾萱放下手,感慨:“这么说来,这位沈诗倩还挺让人佩服的。诶...怎么听上去,我像个坏人啊?” 她笑出声来,但话却说得认真:“不过,我的确是个坏人。” 同样在念叨着沈诗倩的,还有永春宫的那位。 “她是不是疯了!她宁愿去死,也不愿意照本宫说的去做!她以为她和皇后是什么...姐妹情深吗?可笑!明明是相看两厌,这时候装什么!” 淑妃简直被气疯了。计划得好好的,就等着给皇后致命一击,现在全毁了。她想不明白,沈诗倩为什么临时反水。她不恨沈星辰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看看她们陈家的那些庶女,要是有机会,个个都会踩着她往上爬,她们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踏成污泥。 淑妃头晕目眩地坐到椅子上,碧玺立刻递来菊花茶。 “娘娘,别坏了自己的身子,消消气吧。” 淑妃接过茶杯,下一刻狠狠地摔了出去。 碧玺赶紧跪在地上。 淑妃胸膛起伏,阴狠地看着碧玺低垂的脑袋,半晌后就听她咬牙切齿地说: “这事,没完!” 碧玺抬头:“娘娘,您是想?” “哼!”淑妃冷笑一声:“之前镇国公府连女儿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本宫甚是可怜。来啊,去把那贱蹄子的尸体捞起来,派人亲自给沈国公送过去。全了他们一家子思念之情。” 碧玺略有所感,也透着阴毒的笑起来,甜甜地回答: 第11章 下雪了 夜色深沉,浓云遮蔽的天空中,连点星光都看不到。 长安街上,勋贵豪族的大门前都亮着精美别致的彩灯,虽天上无光,但这家家户户门前的灯光,也将整条街照得明亮。只除了——镇国公府。 平成国太宗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还挂在门楣上,但百年时光过去,纵使字迹还清晰,但其中的荣耀和声名,都如昨日黄花,枯谢在枝头。 女人呜呜哭声从镇国公府后院传出。 随后,是一道男声的呵斥: “别哭了!让旁人听见怎么办?” 另一道更年轻的声音响起: “父亲,妹妹死得不明不白,现在,我们连哭上一哭都不行吗?” 沈诗倩曾经的院子里。 正堂已经被搬空,只留下几张椅子。 而在大堂正中间,赫然是一口棺材。 此时,屋子里点燃着白色的蜡烛,映照着屋内三个人的脸。 “倩儿都是被赐死的!之前就说了,不让办丧事,现在停灵在家里偷偷祭奠已经是违背了陛下的意思。若是传扬出去,陛下怪罪怎么办?” 说话的是现任镇国公沈清秋,他满目愁容,头发都在几天之间花白了大半。 “难道我不心疼倩儿吗?但是现在,她的死就是丑事!是丑事!别再节外生枝了,就让她静悄悄地离开吧。” “什么丑事!妹妹是被陷害的,她没有做过丑事!”沈诗文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父亲,难道我们任由诗倩含冤而死,不为她讨一个公道吗?就任由别人如此欺辱我们镇国公府!” 沈清秋急忙向他摆手:“小点声!” 说完,沈清秋叹出一口气,颓丧地倚靠在椅子上。 “怎么讨公道?陛下都已经定罪了。你有意见,那你不就是在说陛下昏聩糊涂,不见舆薪吗?算了,你姐姐都说了,诗倩这事已经无可回旋了。” “姐姐?她不是我姐姐!”沈诗文激动地说:“沈星辰若是把自己当作姐姐,诗倩就不会死!她说无可回旋,那是她没去周旋,没去查证,没去向陛下求情!您难道没有听到,送诗倩回来的太监是怎么说的?他说‘皇后娘娘亲自抓住了犯人,才没伤了贵妃’。他说皇后大公无私,刚正不阿,不容私情......呵,我看沈星辰才不是无私,她就是恨沈家,恨母亲,恨诗倩!她巴不得妹妹去死!没准,妹妹受冤,就是她在背后捣的鬼!” 啪! “住嘴!” 沈清秋一巴掌打在沈诗文脸上,瞬间鲜红的五指印就在沈诗文白皙的脸上浮现。 “诗文!”沈夫人扑了上来,抱住自己的儿子。她扭头怒瞪沈清秋:“老爷,诗文说得有什么错?诗倩在宫中这几年,何时得到过皇后的帮助。别说诗倩,就连镇国公府也没有沾过她的光!诗文到现在还只是一个七品小官,郁郁不得志,去求她,想换一个御前的职位,在陛下面前露露脸,她从来都不肯。这个皇后,我们沈家要着有什么用!” 沈清秋指着他们,目眦欲裂气血翻滚,想伸手去打,但最后重重叹息,捂着自己的脸跌倒回椅子上。 “父亲,母亲。”这时,沈诗文推开抱着他的沈夫人说:“我们用不着求她。我堂堂镇国公府长子,还用靠一个女人?我能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番天地。到时候,封侯拜相,沈家的荣耀由我担起,妹妹的冤屈也由我来洗刷。至于沈星辰,我会让她知道,总有一天,她得跪在地上,来求我!” 说罢,沈诗文挥袖转身,大步离开国公府。 当夜,平康坊春风楼内。 沈诗文一个人在僻静的角落里喝着闷酒。这时,一个蓝袍青年不请自来坐到他的对面。 “哟,这不是国公府的沈少爷吗?怎么自己在这喝酒?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滚。”沈诗文头也不抬,骂了一句。 来人嘴角抽动,但很快平复了心中的不满,继续堆着笑说。 “我看沈少爷气度不凡,乃是人中龙凤,怎能为些小事忧心?不若,和小弟说说,没准我能帮沈兄扫清这点小小障碍呢?” 沈诗文这才抬眼去看坐在他身前的人。 相貌平平,中等身材,只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显得人机灵又精明。 沈诗文打量了他一会,突然举起酒杯,给对面人的杯子满上,这才问: “兄台姓甚名谁啊?” 蓝袍人嘿嘿一笑。 “在下姓吴,单名一个溯字。” 时间如白驹过隙。它总是在你越想停留的时候,走得越快。 眨眼两个月的时间流淌而去,立冬悄然而至。 早上例行给皇后请安。此时皇后的肚子已有六个月,虽不至于大如皮鼓,但也像个小西瓜一样。 可以一眼就让人感受到,里面有一个生命在成长。 一整个早晨,梅瑾萱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皇后的肚子。也正因如此,皇后下意识放在肚子上,是保护也是安抚的手,也被梅瑾萱尽收眼底。 让她觉得——异常刺眼。 走出坤宁宫,哪怕冬天的风已经像是刮骨刀般凛冽,梅瑾萱依旧没有乘轿子,而是选择沿着这熟悉的宫墙,走回承乾宫。 “娘娘,前日齐居正来报,说皇后体内的药毒已经清除大半,只要药材配比得当,于皇后性命定然无妨。” 素雪扶着梅瑾萱,在她耳旁轻声说。 梅瑾萱没有反应,只是看着前方脚步不停地走着。 “御膳房那边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动手。”素雪接着说。 可是她身边的人好像听不到,没有反应,没有声音,依旧埋头走着。 “娘娘!” 素雪暗自用力,拉停了梅瑾萱的步子。 她直视着梅瑾萱的眼睛:“娘娘,不能再等了。那位,不会允许再拖下去了。” 梅瑾萱却不看她,而是把头仰向天空。 素雪听到她说——“你看,下雪了。” 下雪了。 素雪眉心一凉,下意识抬头去看。 点点冰凉的晶体落下,现在还不多,但看头顶上那聚集的云彩,不多时这零零散散的雪,就会酝酿成一场鹅毛大雪,填满这座空虚的皇城。 “起码...不要在冬天。” 轻轻的声音响起。 素雪皱眉凝视,梅瑾萱用手捧住一片雪花,脸上似笑非笑。 “过了这个冬天吧,过了冬天,再动手。” “娘娘,倒时候......” “到时候,皇后会早产,生下一个死胎。”梅瑾萱冷静地说。 素雪提醒:“那位不会同意的。” 梅瑾萱微笑:“本宫一力承担。” 皇后并不知道,一场阴谋正酝酿着将她淹没。 此时倚窗眺望的她,也伸出手探向窗外,感受到手心中的冰凉,她说: “下雪了。” 芳若此时走过来,把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 “娘娘,小心冻着。” 皇后脸上是怀念的笑容。她起身来到桌案旁,提笔在宣纸上画起来。 两炷香后,芳若看着皇后刚刚画好的画,不解开口。 “娘娘画得这是下雪后的林子?可是这树下面怎么有一根发钗啊?” 宣纸上,落了雪的光秃秃的树鳞次栉比的排列着,而在最近的一棵树下,一只双兔簪静静躺在厚厚的积雪上。 皇后并未回答,只是用手指轻轻点了下画上那只并不精巧但十分可爱的——双兔簪。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越下越大了。 连续三日的大雪,将整个皇城染成了清扫不掉的白色。 皇后体恤妃嫔辛苦,免了这两日的请安。 梅瑾萱便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入冬之后,她的后背就总是酸痛难忍,需得靠药日日热敷着。但即使这样,她也时刻觉得疲倦。 此时坐在梳妆镜前,梅瑾萱还在打着哈欠。 素晴在她后面为她梳着头发,好笑地说:“都睡到这个时辰了,娘娘还困,莫不是真像外面传得那样?” 说着,她声音一变,学起来宫外市井的说书先生。 “咱们这位贵妃啊,其实乃是精怪化身,潜伏在帝王身边,只为吸取龙气,一朝飞仙!” 学完,素晴就笑弯了腰。 “哈哈哈...现在看来这说书人还真是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们娘娘的真身。娘娘这样爱困,可不就是魅惑君王的妖怪,该冬眠了。” 气得梅瑾萱回身打她:“促狭鬼!看我让素雪扒了你的舌头!” 素晴也不怕,笑嘻嘻地把脸凑近:“那可不行,素雪那人可干不了这脏活,她爱干净着呢,那日打完碧玺那小蹄子的脸,回来都洗了五遍手。哎...也就我是个劳碌命,脏活累活都是我干。” 真调侃假抱怨,挤兑得梅瑾萱直去掐她的脸。 “她干不了,我亲自下手!” 素晴大笑着往后躲,梅瑾萱站起来追她。 两人在雨泽殿里闹成一团。 就在这格外轻松欢愉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外响起,打断了这一室热闹的气氛。 来人顾不得规矩,直接推门而入,一进门就开口: “秋水来说,皇后早膳 后腹痛,下身流血不止,怕是......” 咣当! 梅瑾萱下意识想去扶旁边,却推倒了花瓶架子,整个人摔在地上。 “娘娘!” 素晴,和刚进来的素雪急急扶她。 梅瑾萱回神,将手掌中嵌入的瓷片拔出,一滴滴鲜红的血落在地上。 第12章 雪地中的少年 手上的伤口很深,血源源不断地滴落下来,梅瑾萱顾不得身边人想要为她包扎的叫喊,随手拿上一件披风就飞奔出去。 提着裙摆奔跑在曲折的宫道上,清扫过的雪堆积在红墙底下,看着满目红白交错,不知怎得梅瑾萱感觉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又似被深埋在那些积雪之中,她的心脏忐忑跳动,不祥的预感催促着她不断前行。梅瑾萱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她刚刚进入这朱红高墙的时候。人的感官在冰冷的空气中麻木,只剩下慌乱和恐惧。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来到坤宁宫,里面人群匆匆忙忙的穿梭,气氛紧张而凝重,除了隐约透出的太医的命令,没人再敢发出丁点声音。一盆一盆混着鲜血的水从里面送了出来,梅瑾萱被那红色刺中双眼,脑中一片空白。 她随手抓住一个刚从寝室内出来的宫女,问她:“皇后怎么样?” 那宫女被吓得一抖,铁盆咣当落地,里面的血水洒了梅瑾萱一身。 宫女跪到地上,带着哭腔说:“太医...太医说血止不住,皇后,皇后娘娘要不行了。” 瞬间,梅瑾萱眼前漆黑一片,她踉跄一步。 “贵妃娘娘!” 宫女惊呼,想去扶她,却被她一下挥开。 “你胡说!” 然后,她看到了殿内于人群中负手而立的帝王。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梅瑾萱骤然扑了上去。 “求求您!救救她!救救她!” 皇帝下意识接住梅瑾萱的身体,注意到她鲜血淋漓的左手,眉间拧起。他把梅瑾萱的伤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拿开,小心捧在手中,对身边人说:“叫个太医过来。” 可不等刘宁海动作,梅瑾萱的声音就再次响起了。 “陛下!”梅瑾萱将手从男人掌心里抽出,紧紧拽着他胸前的衣襟:“皇后不能死,她不能死!皇后外祖于家满门忠烈,于老将军父子一辈子驻守西北,元平二年三部联合来犯,是他们誓死不退守住了北境防线,双双战死。而老将军唯一的孙子,一个不过十四岁的孩子,为了守住榆林城,保护近千百姓不被屠戮,最后也惨死在巴彦卓部的刀下。陛下,于家没人了,她没有亲人了!” 沈星辰母亲于氏难产而亡,半年之后沈国公就扶正了妾室。沈国公与继室接连生下沈从文、沈诗倩,一家子和和美美,沈星辰倒变成了“外人”。老爷夫人不重视,下人们也捧高踩低。小小的沈星辰虽然没被饿死,但都三岁还不会开口说话,身形也瘦小的可怜,更别提绸缎锦衣,金银首饰,那模样走出去说是国公府的小姐根本没人信。还是于老将军临时被先皇召回京城封赏,才发现了女儿唯一的孩子竟过着这样的日子。于老将军大闹国公府,据说沈国公被打的一个月下不来床,后来沈星辰就被于老将军抱回了边关,养在膝下。 梅瑾萱眼圈泛红,声音几近哽咽,但她没有停。思索之后,语速更急:“就算...就算现在于家军已经不在,但当年幸存的将领都还在军中。齐将军,赵将军,李将军...他们依旧还驻守西北。对了,还有宁安候。宁安候府与于家世代交好,现任宁安候更是和皇后从小一起长大。陛下,军中最不缺的就是重情重义之人。” 梅瑾萱直直望着皇帝的眼睛,皇帝也深深地看着她,只是脸色越来越沉。两人仿佛拉扯了起来,沉默让气氛渐渐凝滞。 咔嚓。 多日来厚重的积雪压断了窗外的枯枝,似乎是被这声惊醒,皇帝漆黑的眼眸动了动,半晌后,他终于开口:“你是在怀疑朕?” 梅瑾萱:“臣妾不敢。” 话落,一只手掌就掐住了梅瑾萱的下颌,男人的怒气一览无遗。 “你对朕说话,何时也这样虚假了?” 梅瑾萱倔强地注视着眼前的人:“那陛下对臣妾就完全坦诚吗?淑妃之事臣妾早已安排妥当,陛下又何必瞒着臣妾动手。” “妥当?”皇帝简直气笑了:“一个小小的孙德全能糊弄住谁?不过是张粉饰的纸罢了。若不是朕替你遮掩,陈道远那老狐狸早就把你找出来了。” 梅瑾萱没有说话,她并不认同,也不想争辩。两人再次陷入僵持。 但很快,梅瑾萱率先软化了态度。她知道现在不是和陛下对峙的时候,她要做的是救人。所以她垂下眼睛说:“当年我奉命去龙兴寺与乌兰察部的人见面,半路遇到截杀。若不是皇后出手相救,现在的我应该只剩下一副白骨了。” 下颚上的手力道松了松,梅瑾萱继续: “陛下,不提皇后对我的救命之恩,就说当年,我若是死在半路 ,没有与乌兰察部的人见面,将先端王妃的消息传递给他们,陛下与先王妃针对肃王的计划恐怕不会那么顺利。肃王,更不会那么快就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虽然皇后本人并不知晓,但她的确为陛下夺得皇位出了力。她是有功劳的。” 听到这话皇帝目光中的尖锐退去一些,松开了手。 “我早就教过你,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说你会谨记自己该做的事,可你若真的记得今日就不会是这番场景。是你的软弱,你的犹豫,你的不忍最终害了她。”他的眼睛一寸不移地看着梅瑾萱,语气依旧冷硬:“齐居正早就在里面了,不光是太医院,朕的私库也任他取用。皇后,朕从来没说不救。” 没说不救,但能不能救过来,不看皇帝,不看太医,只看天命。 好像一直撑着的气突然泄了,梅瑾萱踉跄后退一步,她脸色苍白,神情仓惶,好像皇帝说出的不是话语而是利剑,那剑正刺中她的心脏。 皇帝说的没错,齐居正早跟她说,可以动手了,他有十足的把握不伤及皇后的性命。是她,是她拒绝了,是她选择了拖延。她看着那双自从进宫就越来越了无生气的眼睛被重新点亮,她看着皇后整个人好像有了新的支撑有了新的希望,她明白,那是因为皇后又一次拥有了家人。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于府上下尽数战死后,她再次拥有的家人。所以梅瑾萱下不去手,她不想看到她再次失去一切。更别说,还是在冬天...... 在她曾经救过她的冬天。 可是现在,就是因为下手的不是她,皇后生命垂危。 梅瑾萱想:她真的错了。 “陛下...娘娘......” 微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竟是齐居正出来了。 在两人犹如实质的目光下,齐居正的腿抖若筛糠,嘴张了半天只挤出了三个字: “臣...无能。” 梅瑾萱双腿一软,耳朵里瞬间穿过尖锐的嗡鸣。是皇帝立时搀住她,才没让她倒在地上。 梅瑾萱大脑一片空白,她听不懂齐居正的话,她的大脑在这一刻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而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下一刻一个人影就冲到了她的面前。 其实芳若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后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要找的人竟是贵妃,但她已经无法思考,只义无反顾地冲了出来。幸好,贵妃就在外面。 芳若几乎是跪着滑到梅瑾萱面前,哭肿的眼睛看不到除了梅瑾萱之外的任何人:“求贵妃..去见皇后娘娘......” 梅瑾萱根本不用求,甚至在芳若开口的瞬间就已经冲了出去。 沈星辰,沈星辰,沈星辰...... 梅瑾萱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名字,这个她曾经找了好久的名字。 ...... 先皇后期,二王并立。还是端王的皇帝没有母家扶持,不得先皇宠爱,只能在大皇子肃王和三皇子安王势力的夹缝中蛰伏待发。幸好,端王被乌兰察部的公主看中,与乌兰察部联姻,有了兵力的支撑终于能在朝堂上初露锋芒。 当时的梅瑾萱作为端王的贴身侍女也出了宫,在端王府当差。就在皇位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她听从先王妃的吩咐,去往龙兴寺与乌兰察部的人偷偷会面,传达先王妃的命令。 不知道是消息走漏,还是碰巧想杀了她给端王一个威吓,在去往龙兴寺的山路上梅瑾萱遇到了截杀。三个穿的像流寇一样的男人,用的却是军械局才能炼制的精铁刀。 梅瑾萱奋力奔跑,可她就像猫捉耗子的那只耗子。过膝的积雪,崎岖的山路,让她怎样都无法摆脱追兵。 重重摔在地上后,梅瑾萱绝望看着近在咫尺的杀手。他们狞笑着,对她举起了手中的刀。 就在这命悬一线之际,一个黑衣少年骑着马踏雪而来,拔剑出鞘,锋锐的剑芒在空中闪过,不过几个呼吸,三个壮年男人就倒在地上,鲜红在白雪上铺展。 梅瑾萱吓得甚至忘记眨眼,好半晌,她的眼睛从男人们狰狞的死相上转到少年脸上,可依旧只是呆呆地看着。 少年不是人们口中的剑眉星目,但鼻子高挺凤眼深邃,依旧清俊好看。 少年见梅瑾萱吓傻了,将剑挂在马鞍上,翻身下马赤手来到她面前:“姑娘,没事吧?” 他对梅瑾萱伸出手,阳光在他身后,为他染上一层光晕。 可能是梅瑾萱怔住的样子太呆,少年突然笑了起来。他拍了下梅瑾萱的头:“回神了,你已经安全了。” 往常冬日里没什么温度的太阳,此刻竟变得如夏日时烫人。梅瑾萱觉得自己的脸颊灼热,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 。她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说:“哦...哦!谢谢,谢谢公子。” 梅瑾萱被少年拉起来。 少年环视了一眼这荒凉的小路,皱起眉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来这么僻静地方,多危险。你是要去哪里?” 听到这话,梅瑾萱停止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她唰得抽回自己的手,迅速编了个谎话遮掩自己的真实目的。 “我要去山上的龙兴寺还愿的,走这里是因为天气冷,想快一点。” 少年叹气:“以后可不要这样了,天气虽冷但忍一忍总比丢了命好。” 梅瑾萱低下头点了点。 少年看她这样竟又笑了。他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到梅瑾萱的身上,为她挡住了衣摆上溅到的血迹。 “走吧,我送你到龙兴寺。” 说着,他就要去拉梅瑾萱上自己的马。 但梅瑾萱想到自己的秘密任务,兔子一样地跳开。 “不用...啊!” 脚刚落地,踝间便是一痛。梅瑾萱身子一歪,就要跌坐回雪地上。少年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她的后背,这才让她稳住身体。 感受到身后支撑自己的力量,看着近在咫尺少年明亮纯净的眼睛,梅瑾萱心头一跳,立时自己站稳身体。 “你这脚应该是崴到了。” 说着,少年弯下身子,要去查看梅瑾萱的伤处。 梅瑾萱脸上涨红,立刻把脚缩到自己的身后。 “不...不用,我没事!” 他抬眸诧异看她。好像是察觉到自己这个举动的不妥,张口想跟她解释,但梅瑾萱飞快地说: “今天真是谢谢您,不用再麻烦了,我自己能上去。” 话落,梅瑾萱就支着自己疼痛地脚踝,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跑。 “等等!姑娘,你......” 少年在她身后喊。 但梅瑾萱充耳不闻,就是往前跑。还嘴硬地说:“我能行!我没事!” 随后身影就消失在了树影间,留下少年在原地僵硬地伸着手,怀疑自己: “我看起来,这么可怕吗?” 梅瑾萱以为,雪地上的这次交集只是一场美好的意外,就像之前生命里遇到过的很多人一样,相见一次而后散于人海。所以她没想到,很快他们又会相遇。 那是在不久后的腊八节前,她出府替端王采买东西。当她站在一个摊位前发呆的时候,年轻人轻快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你想要这个吗?” 梅瑾萱回头,看到了那一张她不会忘记的脸。 “是你?” 少年越过她的肩膀,拿过她面前的东西,向商家付了钱后,把那物件递到了她的面前。 “给。” 梅瑾萱睁大眼睛手足无措:“我不是......” 少年歪头:“你看了那么久,不是想要吗?” 说着他把东西举到眼前:“是挺可爱的,和你很相配,送给你。” 然后,他就把它插进了梅瑾萱的发间。 梅瑾萱抬手去摸——那是一只不算精致昂贵但很可爱的绒花双兔簪。 那天之后,梅瑾萱偷偷打听过京中的勋贵后代将门子弟,倒不是有什么妄想,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如果可以,远远再望一眼也好。但奈何,那少年再无音讯。 而多年之后终于有机会再次相见,便是封后大典之上。 镇国公府嫡长女,威远将军于寰忠的外孙女,皇后沈氏,沈星辰。 梅瑾萱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 “你来了。” 推开寝室的门,梅瑾萱一步步向床榻走去。 用着最昂贵的灯油,一室灯火通明,但她却还是觉得照不亮床上的人。 沈星辰平躺在锦被里,长发被宫女梳理整齐压在脑后,如果不是脸上毫无血色,看起来跟常人无异。 沈星辰看到梅瑾萱的第一眼就笑了起来。 那笑容中没有生命濒临尽头的绝望,只有洒脱。 梅瑾萱来到床前单膝跪在脚踏上,看着那个笑容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年冬天,雪地里为她披上衣服的“少年”。 沈星辰把手抬起来,手里握着一枚碧绿的翡翠,递到梅瑾萱的面前。 “这个玉佩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也没有别人可以给,若是不嫌弃,你就留在身边吧。” 梅瑾萱下意识接过来。那翡翠被雕成一个平安扣的样式,玉璧上还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像是佛经。翠绿通透,莹润无瑕,一看就是被人贴身收藏,时时把玩的珍爱之物。 沈星 辰见到梅瑾萱没有拒绝,笑得更开心了。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梅瑾萱的脸,帮她擦掉滚烫的泪珠。 “别哭,也不要伤心太久,我只是可以回家了。他们已经等我太长时间了。” 梅瑾萱握住那苍白的手,她想说,别胡说,我一定会救你的;她想说,没事的,你一定能好起来的;她还想说,别走,别离开...... 但她的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样,除了泪水汹涌,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星辰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眼里终于有了不舍。 “其实,进宫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只是看着你想装成不认识的样子,我就没有靠近,也假装不认识。对了,我还记得...那年去往龙兴寺的山路上,你穿着青色的披风,披风外面有一圈白白的毛。你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我当时就想起来我家里的那窝兔子。就跟你一样,毛茸茸,呆呆的,很可爱。当年我祖父病逝,我不得不回京。看到国公府那些人我就厌烦,京都里的人我都不喜欢,直到遇到了你。” 沈星辰说着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拍了下梅瑾萱的头发, “小时候夫子教我们《左传》,有一个词叫‘冬日可爱’。我当时不懂,觉得太阳有什么可爱,但看到你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真的有一人,第一眼见到就觉得温暖,亲切。” 梅瑾萱眼泪流得更凶,她把沈星辰的手贴在脸颊上感受着那仅余的温度。 沈星辰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有努力想保护我。想来...我真是没用。现在,我要回家了。我没有别的东西,唯独能把这个玉给你...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安...顺遂......” 沈星辰还有很多想说的话。比如,以后不要总是勉强自己。她知道梅瑾萱其实是一个很敏感很柔软的人。还比如,以后不要总逼迫自己,逼着自己冷硬,逼着自己凶狠,逼着自己去做那些不愿意做的害人的事。梅瑾萱太紧绷了,她怕她终有一日会崩断,她想让她放松一些。 可是,现在的沈星辰已经没有力气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她只能尽力睁着眼睛,注视着梅瑾萱的脸庞,好似要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这样,就算到了黄泉路上,也不会忘记。 真是可惜啊,沈星辰想。 为什么这些年就错过了那么多时光呢?为什么就没有多说两句快乐的温柔的话呢? 可能是因为最开始入宫的自己心如死水,可能是因为在这宫里待得越久越能体会到帝王的忌惮,也可能是她察觉到梅瑾萱之于帝王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察觉到梅瑾萱的背负的东西,也察觉到她的顾忌,所以才不敢亲近,总是保持着一个安全的疏远的距离。 愈是珍重之物,愈是心生胆怯。 深刻在梅瑾萱记忆中的眼睛越来越黯淡,最后慢慢闭上,再也不会睁开。 这只属于西北的苍鹰终于挣脱囚困她的牢笼,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草原。 她现在一定是开心的,不然为什么她的脸上带着笑容呢。梅瑾萱想。 就像沈星辰说的,她只是和她的家人团聚了。 第13章 真凶 梅瑾萱攥着平安扣缓步从寝室走出来,把宫女太监的哭声抛在身后。她表情看起来很平静,连泪水都没了,就是眼神涣散得厉害。 素雪赶紧上来扶她,她却径直走到殿门边上,扶着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恰好一阵风吹来,纷飞的雪屑伴随着空气被一起吸入口中。梅瑾萱才觉得自己的世界清明了一点,但还是疼。好像一块石头悬在她的体内,坠得她的心,她的五脏六腑止不住的疼。 梅瑾萱推起伏在门上的手,迈步向前,却忘了脚下还有门槛,被重重绊倒。 “娘娘!” 素雪和刘宁海及时一左一右搀扶住她。 “西北有军情急报,陛下先回两仪殿议事了。回去前,陛下特意留奴才下来,送娘娘回承乾宫休息。陛下说,定会严查谋害皇后之事,让娘娘放心。所以娘娘,千万要保重自己身体啊。” 刘宁海絮絮叨叨一大堆,可是梅瑾萱半点没有听进去。 她挥开刘宁海和素雪的手,麻木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离开坤宁宫,走在红墙之间。风越来越大,刮起的飞雪扑在她的脸上,让她感觉到冰冷的湿气。她以为自己哭了,但伸手一摸,却什么都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梅瑾萱竟失去了方向。她越走越远,越走越偏,最后到了一个她从未到过的地方。 偏僻,空旷,好像废弃了许久,连宫道上的雪都没有人打理。 梅瑾萱在及膝的积雪中跋涉,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去往龙兴寺的山路上。 她奔跑,她逃脱,她费尽心机,但最后她只能狠狠摔在地上。 “娘娘!” 素雪的惊呼声出现在她耳边。 有一双手搀住她的胳膊,用力想把她从雪地里拉起来。但梅瑾萱只是跪在那里,仰头看着虚空。 不,不是虚空。 她听到了马蹄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眨眼就到了她的身前。 她看到有人在马上向她伸出了手。 梅瑾萱这回坚定快速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她想让她拯救她,她想...让她带她骑上那匹马。 但是那身影却在她手指触碰的刹那,破碎成纷飞的雪花。 什么都没有了。 梅瑾萱抬头看向天空。 乌云覆盖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昭示着又一场大雪即将落下。 太阳...也没有了。 素雪感觉到自己手上的身体开始发抖,好像寒冬中即将冻死的人,连牙齿都在打颤。 素雪连忙伸手拥抱住她,想给她温暖。 素雪急切地喊着:“娘娘!娘娘......萱儿,萱儿你醒醒,你怎么了?” 这时,梅瑾萱双手死死环抱住素雪的身体,好像抓住大水中的浮木。 她说:“我好冷...素雪,救救我,我好冷啊......” 如果没有感受过温暖,自然不会畏惧寒冷,可当照耀过身体的阳光再次消失,人又怎么会不冻毙于风雪之中呢。 嘎吱,嘎吱。 靛青色的长靴踩过雪地,一步一步来到梅瑾萱身前。 檀香笼罩下来,然后梅瑾萱感觉自己伏在一个有力却也消瘦坚硬的背上,身体腾空。 她被背了起来。 那人背着她朝着承乾宫的方向走去。 梅瑾萱好像清醒了一点,她问:“齐宁安?” 身下的人没有说话,但她确定是他。 齐宁安感觉到有温热湿润的东西掉在他的脖子上,让他脚步一顿。 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同样的人,同样的宫墙,同样的姿态。 不过是上下调转。当初背着人行走的是梅瑾萱,而匍匐在她背上的是进宫不久,年纪尚幼的齐宁安。 当时齐宁安刚被总管罚了十杖,打得他皮开肉绽,筋伤骨裂,只能由梅瑾萱背着才能离开行刑的地方。 但他还算幸运的,毕竟和他一同入宫,他最要好的朋友,被罚了三十杖。他当时就趴在齐宁安的身边,齐宁安亲眼看着他被打到第二十三下,就咽了气。 而他,不过是因为在总管心情不好时,不小心打碎了总管的茶杯。 自己则是因为,为朋友求了情。 他还记得他当时趴在梅瑾萱身后,问她—— “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怎样都留不住想要的东西?” 此时,齐宁安听到身后传来同样的问题。 他轻笑一声:“娘娘,现在您和咱们不是一样的人了。” 梅瑾萱也笑了,她说:“有什么不一样,一直都一样。还是那样的 卑微,低贱,软弱无能。所以就算再努力,再去握紧手掌,到最后...依旧一无所有。” ...... 这一天,承乾宫里静极了。日头落下,屋里连灯都不曾点。梅瑾萱不吃,不喝,不说话,素雪在她旁边陪了她一夜。裹着棉被,紧紧地抱着她,就怕她还觉得冷。 而梅瑾萱则是握着一只簪子,空洞地睁着眼睛。她好像是在回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手上被包扎过的伤口因为紧握的动作崩裂,红色渗透白棉布,润湿了簪棍,但是头顶上那两只毛绒绒的小兔子,却已经干净洁白。 卯时,外面天还黑着,雨泽殿外有了响动。 是人说话的声音。 “昨天,多谢齐总管了。” “审问犯人,分内之事罢了。” “你知道,我说得不只是这个。” 隐约地话语声传来,素雪轻轻放下好不容易睡着的梅瑾萱,起身打开殿门,走出去。 “小声些,好不容易睡了。” 素雪看着消失了快一天,身上还带着血腥和戾气的素晴,轻声训斥。 但素晴明显和素雪的想法不同。 她没有压低声音,因为她知道梅瑾萱现在最想做的不是休息睡眠,而是找到害死沈星辰的真正凶手。 素晴对身后摆摆手。 秋水提着一个血葫芦样的人,扔到殿门前。 素晴开口:“这人就是谋害皇后的凶手。” 话音刚落,雨泽殿的门轰然打开。 梅瑾萱就站在门口,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瘫倒在地上的人影。 “为,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干涩。 素雪看着只着单衣的梅瑾萱,慌忙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 而素晴则是踢了踢匍匐在地上的人,语气冷漠:“说吧。” 血葫芦被踢了一脚,终于动了。宫女服装已经因为刑罚而破裂,血迹已经干涸,成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褐色。她的头发大半散乱的披在脸上,让人看不清她的模样。她缓缓地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 “我在坤宁宫的小厨房当差,在坤宁宫中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是就在一个月前......” ...... 九月初九,重阳节。 因为弟弟发生意外,被皇后恩准归家探望的春草回到了宫里。 “春草,你这是怎么了?” 得到春草回来的消息,第一时间来见她的月萍诧异问道。 此刻的春草眼睛红肿,形如枯槁,不过三日不见就瘦了一圈。 听到月萍的声音,春草眼里迅速盛满了泪水,而后扑进她的怀里。 “月萍...我弟弟,我弟弟没了。” 春草的声音虚弱颤抖。 月萍反手搂住她,也很震惊:“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 第14章 闯宫 京备营与宫中的禁军同属御林军。禁军负责保证皇城安全,而京备营则是负责守卫京城,有城中巡逻、城外剿匪的职责。 春草的弟弟阿树,十七岁,去岁通过考核进入城郊京备营,虽然只是最低等的军士,但是也足够春草一家骄傲了。 月萍倒吸一口凉气:“他是得罪了京备营里的什么人?” 春草从她怀里抬起头来,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滑落。 “我问了和他同期入营的兄弟。他说,阿树其实是得罪了镇国公府的公子,才被他...才被他蓄意报复,活活打死......” “镇国公府的公子?”月萍反问:“那不就是皇后......” 说到一半,月萍住了口。 她们是坤宁宫的奴婢,不能妄议皇后的事。可是...... “我要去找皇后娘娘!”春草突然激动地说。 月萍赶紧拉住她:“你疯了!就算皇后与国公府再不和,她也不会为了一个婢女让自己的亲弟弟偿命的。而且,就算是皇后愿意责罚害死阿树的人,镇国公府也不会同意的。他们没准还会杀你灭口,就为了维护他们贵族的体面。” “我知道。”春草说:“我没有那么天真。这两天,阿树的死我想明白了,我认了。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我们生为平民,命如草芥,我反抗不了,我也不能反抗。但是阿树...阿树不能连死都死不干净,他那么正直,那么善良,他怎么能被冠以‘偷窃’这种罪名去死呢!他可以是摔死的,病死的,甚至是被自己绊死的,我不在乎,我不求公道,我只求一个清白!” 月萍沉默下来。 她可以感受到春草的无奈和悲伤,她也知道春草的所求已经非常卑微。但她还是犹豫。 月萍:“可是......” 相反,春草却很坚定,也很有信心。 春草说:“皇后娘娘平日最是宽容公正,而且娘娘也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她会理解的。我相信,娘娘会还我们一个清白。” 说完,春草拒绝了月萍的陪同,说这件事毕竟涉及国公府的颜面,在皇后面前还是表现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后,她独自去往了皇后的寝殿。 ...... “那天,我应该陪她一起去的。” 雨泽殿前衣衫褴褛的宫女,也就是月萍后悔不已地说。 “当天晚上,春草就失踪了。三天后,她的尸体出现在坤宁宫附近的井里。她们都说,她是失足自己掉进去的。可我知道,她不是!” 月萍抬头,充满浓烈恨意的眼睛和梅瑾萱对视。 “一定是皇后!一定是皇后害怕给镇国公府抹黑,给她自己抹黑,坏了她苦心塑造的‘圣人’形象,所以才杀了春草!” 梅瑾萱没有反驳月萍的话,或者说她懒得反驳。她太知道月萍现在的状态,此时就算她为皇后辩解再多,月萍也听不进去。 所以,她只问:“为了给春草报仇,所以,你杀了她?” “对!”月萍斩钉截铁,痛快无比地回答。 “你的药是哪来的?”梅瑾萱接着问。 月萍:“我不认识他。就在发现春草尸体后的一天,突然出现一个太监给了我一包药。他说,只要下到皇后的饭中,就能让她大出血,最后失血而亡。” 她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 “你杀了我吧,我干这个事,我就没打算活着。我是个孤儿,这世上,只有春草对我好,她是我...她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们说好了,就在这宫里待一辈子,永不分开。现在,春草死了,我为她报了仇,我也该去找她了。” 听完这些话,梅瑾萱闭了闭眼睛。 她应该愤怒的,但是此刻她却感受不到愤怒。只有冰冷,彻骨的冰冷横亘在她的胸口。 没再去看一心求死的月萍,梅瑾萱扭头问素晴: “沈诗文怎么去了京备营?” 素晴回答:“按理说,沈家在京备营毫无人脉,而且京备营统领乃是陈家姻亲,也就是淑妃母亲娘家的远房亲戚,更不可能和镇国公府扯上关系。但是昨天我去找给皇后下药的犯人时,正好遇见有人躲藏起来,打算杀人灭口。那人被我擒获,当即服了毒。但我认出来,他是司苑司的小太监福果。在去司苑司前,是永春宫孙德全的徒弟。他跟着孙德全为淑妃干过不少腌臜事。” “永、春、宫。”梅瑾萱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突然,她笑出声,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不可抑制,好半晌才停下。 梅瑾萱擦擦眼角溢出来的泪,充满轻松愉悦地说:“还真是,不让人意外啊。走吧 ,我们去见一见,尊贵的淑妃娘娘。” 在梅瑾萱带人去往永春宫的时候,淑妃才刚刚起身。 寝室里,被彻夜燃烧的兰花碳烘得温暖如春。淑妃仅着单衣,喝着凌晨松针上采下来的雪水泡出的茶,享受着碧玺轻柔的手指按摩过她的发间。 “如今皇后薨了,贵妃又是个宫女出身的破落户,想来这继后的人选非娘娘莫属。” 碧玺一边给淑妃按着头一边恭维。 淑妃杏眼朝她一瞥,嗔道:“就你机灵。” 看起来,可是心情好极了。 淑妃闭着眼睛,脸上是藏不住的志得意满的笑:“她敢害我的孩子,这是她应得的下场。不过......” 淑妃停顿一下,回头看向碧玺:“那个沈诗文倒是出乎本宫的意料。” 碧玺笑道:“可不是么?当初吴少爷传回消息,也吓了婢子一跳。” 当初淑妃安排吴溯去沈诗文身边,本来以为是骗一个草包,没想到最后反被沈诗文将了一军。 吴溯的大伯就是京备营的统领。在淑妃得知沈家多次找皇后,希望能给沈诗文调一个职位后,她便借着沈诗倩的死,给沈诗文下了一个钩子。 沈诗文的确是个志大才疏的,但他比淑妃想象得聪明一点,也更狠心。 吴溯和沈诗文交好后,让大伯把他调到京备营中,成为从六品振威副尉,协助管理军营后勤。自认为取得了沈诗文的信任,吴溯才图穷现匕。 吴溯和沈诗文说,他偶然遇见一个姑娘甚是喜欢,那姑娘正是皇后宫中负责采买的婢女。吴溯希望沈诗文能向皇后要来,再送给他。 他们都知道,以皇后的脾气,只要那宫女不愿意,她不会同意沈诗文的要求。而他们也的确有把握,这宫女不会因为攀上高枝,欢天喜地地跟着沈诗文走。 吴溯要的就是沈诗文的失败,他要以此来激化沈诗文的情绪。 到时候他再给沈诗文出主意,让他找机会强行玷污了那名宫女。说皇后怎么样也不会把这种事闹得人尽皆知,大家都没脸,所以最后她只能把宫女赐给沈诗文。这样,沈诗文既恶心了皇后,自己也能得到看上女人,一箭双雕。 当然,这些都是敷衍沈诗文的。而他们真正要做的是同时弄死宫女的弟弟,再嫁祸给沈诗文,让宫女以为是自己的拒绝激怒了沈诗文,才让弟弟遭此毒手,从而对沈诗文对皇后生出恨意,好成为他们杀死皇后的那双手。 可没想到,计划第一步就出了差错。 ...... “你们不会以为,只一个副尉就能得到你们想要的吧?” 在吴溯和沈诗文说出宫女的事后,沈诗文突然反问他。 吴溯瞬间愣了。 沈诗文凑近他,脸上是阴狠诡谲的笑容:“想害皇后,想利用我,就拿出点诚意来。第一,不能牵连到我,第二,我要成为京备营副统领。答应我这两个条件。我就不去向皇后告密,并且,我可以帮你们,杀了皇后。” “副,副统领?怎么可能!那得是经过兵部任职的!”吴溯吓得都结巴。 “那就正六品振威校尉,但我要一支属于自己的小队。”沈诗文双臂环胸,睨着吴溯。 最后,虽然吴溯和他背后的淑妃都很惊讶于沈诗文的表现,但交易还是达成了。 计划变成,春草的弟弟李良树惹沈诗文不顺眼,被沈诗文亲手霸凌而死。 ...... 永春宫内,碧玺为淑妃梳头,感叹: “这次行动真是波折不断,不光是沈诗文出乎意料,连那个小小的坤宁宫宫女都差点坏了事。弟弟死后,她竟然第一反应是去求皇后。幸好娘娘心思缜密,早早派了人盯着她,提早把她弄死了。我们才有机会,换一个人下手。” 淑妃欣赏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傲慢地说:“呵,是皇后她命该如此。” 随后淑妃话锋一转,表情嘲讽:“果然,本宫是不会错的,上回失败,是那个沈诗倩太蠢,她简直脑子有问题。你看,她那个哥哥就是一个聪明人。人嘛,若不为己,天诛地灭。怎么可能有人不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碧玺将一只点翠凤凰衔珠挑心簪插于淑妃发髻的正中央,又小心地捏着簪子链接的拇指大的东珠,让它垂在光洁的额头间。 她一边动作一边夸赞:“还是咱们娘娘最聪慧,洞察人心,所有人都在娘娘的股掌之间。” 淑妃满意的看着今天华贵非常的发髻,被碧玺夸得心花怒放。 而就在这时,梅瑾萱也带人站在了永春宫的门口。 她今天带的人不多,素雪,素 晴,非要跟过来的素凝,她特意拉上的齐宁安,以及擅自跟在后面的秋水。 梅瑾萱目光扫过素凝,素凝倔强地不与她对视,而后她把目光放在秋水身上。 “你回去吧。你应该清楚,今日无法善终。“ 梅瑾萱心意已决。而秋水不过是一个来承乾宫不到半年的新人,她不想连累她,就像她不想连累承乾宫里其他的宫人。 但秋水却坚定的低下头,她说:“婢子已向娘娘效忠,绝不后悔。” 这是秋水对梅瑾萱的誓言,也是她对自己的誓言。 梅瑾萱轻叹一声。 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看向齐宁安。 “齐大人,开始吧。一会,就麻烦你了。” 齐宁安挑起眉毛:“娘娘不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吗?这可是区别对待。” 梅瑾萱冷笑一声:“这是你欠我的人情。今日之后一笔勾销。” 齐宁安也笑了,他微微欠了下身:“真是拿您没办法呢......” 然后,齐宁安来到大门前,恭敬地敲开了永春宫的门。 永春宫的人一打开大门,梅瑾萱就带人长驱直入,踹开里面撷芳殿的门。 不是没有太监宫女阻止,但他们都被齐宁安和素晴挡住,又或者说是打趴在地。包括陈尚书特意为女儿调配的那些身手过人的太监,齐宁安以一敌五,他们连梅瑾萱的衣角都没碰到,就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这就是梅瑾萱敢来闯永春宫的底气。 “谁让你们进来的!梅瑾萱,你也太猖狂了!” 淑妃看到气势汹汹,一句话不说就踹门的人,先是一惊,然后是滔天的怒火。 她觉得,梅瑾萱太不把她放在眼里。 梅瑾萱没说话,一步一步走到淑妃面前。 碧玺想去拦,但被素凝禁锢住双手,拉远。 “你,你想干什么!” 淑妃脚步不退,不想示弱,站在原地怒视梅瑾萱。 梅瑾萱抬手抚摸淑妃头上珠光宝气的配饰,称赞:“今日淑妃娘娘打扮得格外隆重啊。” 淑妃强硬:“与你何干。” 梅瑾萱笑了,她抓住一支步摇,然后用力一扯。 “啊!” 淑妃立时惨叫出声。 梅瑾萱动作之粗鲁,力道之大,不光抓住了步摇,还抓住了她的头发,瞬间步摇被甩在地上,她的诸多头发同时被带了下来,而她自己也因为这力道被扯倒在地。 淑妃去摸自己的头发,发现竟被梅瑾萱生生扯下了一缕头发,她顿时怒不可遏。 “梅瑾萱,你疯了!你别以为仗着陛下的偏爱,我就动不了你。我父亲吏部尚书,朝廷重臣,你敢对我动手,我现在就禀明陛下,废了你!” 可面对淑妃声嘶力竭的威胁,梅瑾萱却一点不怕。 第15章 真相 两仪殿,龙涎香的味道弥散在御案周围。 李惑正在批阅着今日的奏章,这时一串急行的脚步声突兀地打破了室内的沉静。 “陛下。” 刘宁海立在三丈远的地方,轻声说。 往常,他是绝不敢在皇帝忙碌政事时打扰的。但他刚刚得到的消息,让他瞬间察觉——大事不好。 李惑抬眼。 刘宁海垂头说:“宫正司的人来报,下药谋害皇后的宫女已经招供了。” 李惑皱眉:“那就依法处置,夷三族。还有,皇后丧仪,令贵妃妥善办理。” 一提到贵妃,刘宁海汗都下来了,他这心里不祥的预感是越来越大。 “陛下,昨日承乾宫素晴抓住犯人的时候,正好遇见有人想要灭口。素晴说,灭口的太监和淑妃有关。” 李惑放下御笔,他揉了揉发胀的额头问:“那太监呢?” 刘宁海:“自尽了。” 李惑:“如何证明他此举与淑妃有关,可有证据?” 刘宁海头垂得更低:“也没有。” 李惑叹了口气。 刘宁海心里很怕,但更急,就听他语气痛苦地说:“可是陛下,承乾宫那边说,贵妃娘娘已经带人去了永春宫了!” 李惑愣了一瞬。 而后他思绪百转,种种可能在他心中闪过,让他腾地站起来,指着刘宁海的鼻子喊道:“那你还不快带人去拦!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她想做什么,都给朕拦下来!” 刘宁海赶紧应承:“是!” 说着,转身就走。但没等他踏出两仪殿,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还有,把她带到两仪殿来。” “是!” 这边,刘宁海点了两个心腹太监,就往永春宫赶。 那边,梅瑾萱已经让人把永春宫大门堵死,要和淑妃来一次不被打扰地“谈心”了。 ...... “梅瑾萱,你什么意思?” 在梅瑾萱说完她不能再见陛下后,淑妃冷眼看着梅瑾萱。 “你在威胁我?” “当然不是。”梅瑾萱否认。 她蹲下身体好心地为淑妃把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轻柔地说: “我只是不忍心你再被蒙在鼓里,来告诉你真相罢了。” 淑妃眯起眼睛,面露警惕。 梅瑾萱:“你杀皇后,不光是为了后位吧。上次利用沈诗倩,这次利用沈诗文。皇后嫁与陛下四年,你都没这么急,这段时间却接二连三地出手,是因为你真的以为,是皇后害了你的孩吧?” 淑妃凶厉呵斥:“你不要污蔑本宫!” “呵...”梅瑾萱笑出声,她拍拍手,素雪便押着月萍来到淑妃面前。 “沈诗文能去京备营是你的安排,他在营中杀人更和你有关。而后,你派人截杀了想要找皇后陈情的春草,再挑拨和春草关系非同一般的月萍,给了她药,让她替你们动手。我猜得没错吧?” “本宫从未做过,是你......”淑妃大声反驳却被梅瑾萱打断。 “嘘......”梅瑾萱把手指竖在唇前:“我不想听,我也不用听。” 梅瑾萱盯着淑妃的眼睛告诉她:“我就认定了是你。” 这语气可以说是温柔的,但却滑腻的爬行动物划过淑妃的脖颈,让她感受到从五脏散发出的战栗。 “其实,你真的很聪明。陈尚书的本事你学了十成十,在我看来,你比你那些兄长弟弟更优秀。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其子肖父,可承宗嗣’,但可惜啊,你生错了身体,没成为一个男儿。” 淑妃防备地看着梅瑾萱,她不明白她为什么扯到这些话上。 “你到底什么意思?”淑妃努力冷静质问。 梅瑾萱俯身凑得更近,淑妃几乎能闻到她发间的海棠花油的味道。 她听到梅瑾萱说: “若你是男儿,定能如陈尚书一般,在官场凭自己的才能厮杀出一片天地,可现在,你却只能是一个——得不到夫君的心,在屋子里夜夜哭泣,孤独暴躁的怨妇,一个不受宠爱的妾。陈沐芳,我真的...可怜你。” “你休要胡说!” 这段话果然扎中了淑妃的心,让她维持的冷静淡定,甚至多年来苦苦支撑的自尊、骄傲,都化为泡影。 她声嘶力竭地吼着,好像声音越大,她就越能震慑住别人,她说的话就能是真的。 “我父亲是一品上书,我是陛下亲封的淑妃!我十七岁入王府,那时候连端王妃都还窝在她那个上不得台面的部族里,至于皇后?呵,皇后也不过是边野长大 的野丫头,在京中贵女中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只有我,只有我身份最高贵,也只有我,是陪伴着陛下一路走来,我与陛下的情谊岂是你这种贱人能知晓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梅瑾萱听完差点笑岔了气,她前仰后合不能自制,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等她站起身的时候,脸上还是抑制不住的笑。 “情谊?”梅瑾萱发问:“什么情谊?让你不孕,让你小产的情谊吗?” 随着梅瑾萱的话,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淑妃努力分辨着梅瑾萱话中的词语——不孕?小产? 不...不...... 淑妃在心里抗拒,她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她不让自己踏进梅瑾萱的蛊惑。 “你胡说!你骗我!我不会相信你的!我不会被你挑拨的!” 梅瑾萱嗤笑:“淑妃,你恨错了人。皇后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你动过手,是我,都是我做的。不管是避子药,还是堕胎药,都是我让人下到你的饮食中的。” 淑妃眼睛缓缓在梅瑾萱脸上游弋,她在审视她是否诚实。淑妃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她更知道梅瑾萱没有必要骗她,皇后都死了,她这时候争揽罪责没有意义。所以,她说的,是真的! 想着,淑妃就从地上跳了起来。 “梅瑾萱,我要你的命!” 淑妃暴怒地扑向梅瑾萱,她想去掐梅瑾萱的喉咙,她想要狠狠扼死她。 但是,梅瑾萱动作更快。 她抬起一脚,重重踹在淑妃的腹部。淑妃痛呼一声,重新倒回地上。 从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淑妃捂着自己的肚子,怨毒地目光几乎要把梅瑾萱吃掉。 “我要告诉陛下,我要把你千刀万剐!来人啊!来人!” 淑妃声音尖利。 碧玺看到自己的主子被打,立刻就要冲上去保护。 “娘娘!” 但是,她完全挣脱不开素凝的手,还反被两个耳光抽到脸上,打得头晕目眩。 梅瑾萱皱眉捂住耳朵,只觉得吵闹。 “别喊的,没用的。我都说了,你见不到陛下,更没有人会来救你。” 淑妃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仰头看着梅瑾萱,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知道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却没有人发现吗?”梅瑾萱耐心地给淑妃解释:“因为我背后站着的是整个皇宫的主人啊。” 淑妃一个激灵,好像被雷电劈中,她浑身颤抖,第一次露出懦弱的神情,她甚至用手去堵自己的耳朵。 “我不听,你在骗我,你都是在骗我......” 梅瑾萱从淑妃的话语里猜到什么,她更加兴奋,强硬地把淑妃的的手拉下来,迫使她能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听到自己的话。 “原来,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梅瑾萱脸上可以说是惊喜。 “也是,皇后就有察觉,更何况淑妃你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呢!谁能无声无息地给你们下了这么多年的药,又或者说,在这皇宫里发生的事,又有什么能躲过那位的眼睛。怪不得...怪不得你查到了避子药却没有声张,没有大闹一场。哈哈哈哈,淑妃,你真是太可笑了。” 梅瑾萱当初发现淑妃知道了避子药的事,只以为她的沉默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想要偷偷怀上龙嗣,现在看来,淑妃怕是察觉到什么,所以才不敢去闹得人仰马翻。 而现在,梅瑾萱更不会让淑妃继续欺骗自己,她在淑妃耳边大声说: “是陛下啊!是陛下不想让你怀上孩子,是陛下不想让你生下具有陈氏血脉的孩子!” “别说了...别说了!”淑妃摇头。 “既是如此,你还争什么?你还抢什么?你自己不觉得荒唐吗!” “你闭嘴!你闭嘴!”淑妃大声呵斥。 “陈沐芳!你做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因为陛下厌恶你,恶心你,所以他才连你怀的孩子都那样厌烦至极!” 梅瑾萱说出致命一击。 她的笑容依旧美艳无双,却在说着这世间最毒的话 淑妃彻底崩溃了,她将面前的人狠狠一推,而后站起来发了疯似的往殿外跑去。 “你骗我!你骗我!我不听,我不信!我们陈家有功,我们陈家有功!” 但她还没跑到大门就被素雪抓住,随后一脚踢在膝窝,双手按住拗住她的肩膀,让她跪在地上。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淑妃挣扎,像一个孩子般的哭泣,她望着紧闭的殿门,好像望着那个她珍藏在心间十年的人。 她不 信,她不能信,哪怕心里早就有了诸多猜疑,她也在告诉自己——皇帝,对她是有情的。皇帝不会这么对她,这么对陈家。所有的事情都和高高在上的帝王没有丝毫关系,都是皇后做的,都是贵妃的! 淑妃一次次给自己洗脑,她让自己深信不疑。不然,她十年的感情,她在这深宫里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她不能接受,她不可以接受! “我十四岁初见陛下,就一心想要嫁给他。这中间等了三年,耗了三年,我父亲本不同意,是我哭着求着甚至以死相逼才换来的。哪怕是侧妃,哪怕是妾,我也愿意,我只想在他身边。我入王府时,陛下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王爷。我陈家从未贪图过什么,一心支持陛下。到现在,我父亲也是朝乾夕惕,鞠躬尽瘁,只求能为陛下分忧。我陈沐芳从未对不起陛下!” 淑妃眼泪一串串从面颊滑落,她红着眼睛注视着梅瑾萱,这段话好像是对梅瑾萱说,但更像是对自己说。 梅瑾萱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回荡在撷芳殿里,她称赞:“淑妃真是好心性,这番话说得眼睛都不眨,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淑妃目眦欲裂:“你!” 梅瑾萱走近淑妃。 “你以为你们陈家是雪中送炭,你以为陛下没了你们陈家就登不上这个皇位了是吧!陈远道的确是只老狐狸,投机耍滑的好手,亏本的买卖他是一件都不干。我告诉你,你爹当初之所以又同意了你的婚事,不是因为你的什么苦苦哀求,而是得到消息,先帝要与乌兰察部联姻,而先王妃在诸多皇子中倾向于陛下,同时曾为陛下外祖学生的太师也右迁回朝,让陛下在文臣中有了话语权。如此,陈尚书才向先皇请赐,让自己的女儿抢先乌兰察部入王府,企图获得更多的筹码。”梅瑾萱在淑妃面前站定,高高在上的模样像是看着什么脏东西:“你说说,你们这样怎得不让人嫌憎。” “不不!我没有!我没有!” 淑妃神色慌张,拼命摇头。她尖叫着否认。 淑妃的确是真心的。陈家的投资,陈尚书的谋划她可能知道几分,但她自己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她就是单纯地想要那个十四岁让她一见钟情的男子。 可惜,只要和皇权扯上关系,就没有什么是干净的。 梅瑾萱看着淑妃发狂,看着她深陷痛苦的泥沼,看着她前十年的人生信念被击了个粉碎。 不可否认,梅瑾萱是痛快的,但她心里也涌现了一丝怜悯。但怜悯,不会让她的脚步停下。 梅瑾萱看着几乎疯癫的淑妃,又给出沉重一击。 “先皇沉迷玩物酒色,李贵妃钱德妃仗着母家横行跋扈,肆意妄为。陛下小时候在宫中受尽了欺辱,封王之后又在朝中遭受排挤,所以陛下最恨的就是外戚。” 梅瑾萱平静的面容下,吐出最毒的刀子:“陈尚书爬得越高,你陈沐芳就越被忌惮。你父亲觊觎着三公之位,你就永远不可能得到陛下的心。他不会让你生下带有陈氏血脉的孩子,他不会对你有怜悯喜爱,你一辈子在这后宫里就只能是个摆设,是个傀儡。” “不!不!不!” 这太过真实的话让淑妃彻底发狂。 爱与不爱其实很明显,没有一个女人会辨认错,如果有,那她一定是在骗自己。所以哪怕淑妃再给自己洗脑,但她心里也知道,她在宫里拥有的一切荣耀都是母家带给她的。她以为只要陈家还得势一天,她就能在陛下心里受重视一天,而多一天,她就多一分机会用自己的爱去感动帝王。可万万没想到,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不成立。她这么多年的付出和等待,只是——大错特错。 情绪失控之下,淑妃竟然撞开了按着她的素雪,打开了撷芳殿的大门,跑了出去。 淑妃一边跑一边喊:“陛下!我要见陛下!” 但很快,她就被守在门口的素晴按在了地上。她的发髻早已散开,华贵的衣裙匍匐在地上,蹭得都是泥水,但她不在乎。她看着两仪殿的方向,厉声哭诉: “陛下,整个皇宫,只有我...只有我是真心爱你的!你为什么看不到!梅瑾萱一个贱民,她想要的只有权力!而沈星辰,沈星辰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是为了国公府为了于家才进宫的。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更别提那些婕妤,美人...她们每个人心里都推满了乌七八糟的东西,争抢着那些蝇头小利!只有我是真心的。我不图富贵荣华,我也不图家族显赫,我的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只有你啊陛下!你为什么就不肯看看我呢?!” 梅瑾萱冷眼看着淑妃在地上挣扎。她向前伸出手,素雪从怀中掏出一条白绫 放进她的手里。 碧玺在殿内看到,大声嘶吼:“你们不能这么做!梅瑾萱,你疯了!娘娘,娘娘快跑啊!” 可是淑妃此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听到她的话。而就算听到了,她也跑不了,梅瑾萱不会让她逃掉。 脚步一步步向淑妃逼近,很快就到了淑妃的身边。 淑妃还在痛哭,那条白绫就缠绕住了她的脖颈。 “呃!” 淑妃被勒得向后抬头,梅瑾萱俯身正好和她猩红的眼睛对视。 梅瑾萱灿烂一笑:“奉陛下旨意,罪人陈沐芳谋害皇后,罪不可恕。现夺其位份,即刻赐死。” “呃...呃!” 淑妃想说她不相信。 就算陛下厌弃,但无凭无据,她不信陛下会要她的命。哪怕是看在陈家的面子上。 可是梅瑾萱的动作毫不手软,她死死攥着白绫,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了。 淑妃的脸慢慢由红转为青紫,窒息让眼珠布满红丝,突出得好像要爆出眼眶。 她死死盯着梅瑾萱,梅瑾萱也不闪不避,就这么和她对视。 梅瑾萱,要看着她死。 就在这时,永春宫的宫门被敲响。 第16章 淑妃之死 “开门!”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刘宁海亲自在外面拍门。可是这厚重的大门已经从里面死死拴上,只要里面的人不开,任刘宁海在外面把手拍断也打不开。 “快快,撞门!” 寒冬腊月,刘宁海满头汗地招呼身后的两个小太监。 小太监面面相觑,竟然犹豫了一瞬。 永春宫所在可不是什么冷清角落,附近妃嫔的居所比比皆是。他们今日要是在这撞门,那岂不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这...他们到时如何交代啊? “蠢货!蠢货!快啊!快撞!” 刘宁海一巴掌一个脑袋,急声催促。 他知道他们心中的纠结,但是更加生气。 撞了门,事情闹大,不好收场,他能不知道吗? 但他太了解梅瑾萱,曾经她对皇后的偏袒他都看在眼里,他清楚,梅瑾萱现在已经疯了!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如果今日不撞门,不阻止她,淑妃有个闪失,那很有可能连收场的机会都没有,彻底玩完! 见师父这样急,小太监们再不敢怠慢,立刻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努力冲撞大门。 永春宫的门被撞得“隆隆”作响,震动不止,可那门缝就是紧紧合着,一条缝隙都不露。 这时候质量太好,反而成了催命符。 永春宫内,大家都听到了大门处传来的声音。 碧玺自是想去开门,好救下她家主子,但是她被素凝牢牢踩在地上,除了嘶吼咒骂,动弹不得。 有一个太监倒是忠心又机灵。他倒在齐宁安身后,此时趁着齐宁安没有看他,飞快爬起来就向大门奔跑。 他,要去开门。 等齐宁安发现的时候,那太监离大门已经只剩两步之遥。 齐宁安拽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想要投掷出去,砸向太监的脑袋,可有一个人比他动作更快。 咚! 秋水举着一根不知哪里来的木棍,狠狠敲到太监的头上。 太监被她一击而倒,但没有完全昏死过去。在他挣扎想要反击的时候,就见秋水已经近身,眨眼间第二棒、第三棒砸下去。 瞄准着脑袋,几下之后就是头骨碎裂,脑浆迸溅。 红黄之物甚至崩到秋水的脸上。 齐宁安停下动作,眼睛微微睁大。就见刚刚杀了人的女子,面色平静,好像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只是那擦拭脸颊污渍颤抖的手,暴露了她的内心。 这个太监是淑妃的心腹之一,所以也是跟孙德全交好,知晓孙德全做得腌臜事,甚至帮助孙德全迫害宫女太监的人。 这是秋水第一次杀人,但她并不觉得多害怕,更多的是畅快淋漓。 秋水放下棍子,她的凶残震慑住了其他蠢蠢欲动的永春宫宫人。 而那边,梅瑾萱也步入尾声。 淑妃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她甚至抓不住梅瑾萱的手,只能向宫门的方向无助的伸着,幻想着大门打开,有人能进来救她。 她至今都不敢相信,梅瑾萱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杀了她。 梅瑾萱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垂下的脸上挂起恶毒如蛇蝎的笑容,她声音呢喃,好似面对的不是仇人,而是她最亲密的爱人。 “我都说了啊,我,认定你了。安心上路吧,淑妃——娘娘——” 随着淑妃喉咙里最后一丝气耗尽,她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 梅瑾萱放开双手,砰的一声,淑妃软塌塌的身体倒在地上。 淑妃,死了。 死不瞑目。 “娘娘!!!!!” 碧玺凄厉的尖叫响彻永春宫上空,惊得外面的撞门声都停了。 梅瑾萱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勒死淑妃也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幸好,素雪及时上前支撑住了她。 梅瑾萱闭了闭眼,缓过一口气。 她为沈星辰报仇了。 梅瑾萱心中默念着这句话。 畅快和再一次确认沈星辰死亡的痛苦涌上她的心头,让她眼眶发热,差点落下泪来。不过最后,她忍住了。 最初得知淑妃做局害死沈星辰的愤怒仇恨消减一些,随着淑妃的死亡,梅瑾萱此时的大脑竟然冷静了一些。 她承认,从昨天自坤宁宫出来她就失去了理智。 无凭无据就弄死淑妃,她不会受到惩罚吗?她当然会。不光皇帝会怒不可遏,而且迫于陈家的势力,她极有可能得给淑妃偿命。 不过,那时,她已顾不上许多了。 她就是要让陈沐芳死! 不过现在... 理智回归,她又觉得事情并非毫无余地。 她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哪怕依旧得做着最坏的打算,但她也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尤其是给陈沐芳这样的人陪葬! 平定心绪,快速思考着之后的应对之法。 梅瑾萱最后憎恶地瞥了眼淑妃的尸体,随后她直视前方,对着正看向这边的齐宁安开口: “齐大人,淑妃娘娘自缢了,有劳您送她最后一程。” 齐宁安会意地勾起笑容。他走过来,先查看了一下淑妃是否死透,然后说:“贵妃娘娘,假传圣旨,可是大罪啊。” 他指的,是梅瑾萱动手前对淑妃说得“奉陛下旨意”。 梅瑾萱也笑了。她那样说当然是为了让淑妃连死都死不安生,想让她哪怕堕入无边地狱都在因所爱之人猜忌怀疑绝望,如毒火煎熬五脏。不过现在......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让它成为真的?”梅瑾萱反问。 “哈哈哈......” 梅瑾萱话落,齐宁安笑出了声。他带着一种新奇地打量凑近梅瑾萱。 “我怎么没发现,你这几年竟疯了不少。” 梅瑾萱也不恼,她云淡风轻地说:“在这宫里,有谁能不疯。” 她扫了眼地上的淑妃:“她不疯么?她不疯能暴躁到容不下一丝不快,偏执地把怨气倾泻在无辜者的身上,不止是皇后,这永春宫可是每年都要更换大半的人手。还有前朝的那些太妃,太嫔......” 梅瑾萱仰头看着被四四方方圈住的天空。 “不管伪装得多好,在这里呆久了,每个人...都得疯。” 齐宁安沉默下来。他望着梅瑾萱的眼睛里泛上一点难以言喻的伤怀。 不知道是在为梅瑾萱,还是在为...他自己。 齐宁安把淑妃的尸体扛在肩上,迈步进入撷芳殿。 在碧玺呜呜的嚎哭中,和素晴一起,淑妃的身体挂在房梁上,造成一种自缢的假象。 梅瑾萱此时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在她面前是一院子或疼痛倒卧、或恐惧跪伏的永春宫宫人。 她目光在他们中梭巡而过,等到所有人都因她的沉默揪紧心脏,害怕下一个死得就是自己的时候,梅瑾萱说话了。 “淑妃,谋害皇后,已经畏罪自尽了。永春宫上下勾连,理应一同处死,但现在,本宫愿意给你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梅瑾萱说完,素晴,素凝,秋水同时动起来。 她们把太监宫女聚拢在一起,让他们统统跪在梅瑾萱面前,方便梅瑾萱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包括碧玺。 碧玺本来沉浸在失去主子的彷徨悲痛中,此时到了梅瑾萱面前好像重新启动的发条。 她的哭声不见了,取而代之地是对梅瑾萱的诅咒。 “你骗不了别人!你没有证据指证娘娘,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你!是你谋害了娘娘!陈家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恶毒的贱人!你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梅瑾萱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她摆摆手,素晴就一巴掌扇在碧玺脸上,趁她吃痛团了一张帕子塞进了她的嘴里。 耳边清净了,梅瑾萱把目光再次放到其他人身上。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的亲人挚爱都被攥在陈家的手里,所以你们不敢说,不能说。但现在淑妃没了,你们觉得就算你们不开口,陈家会放过你们吗?” 跪着的宫女太监没有人说话,也没有抬头,但可以清晰地看到提起“陈家”时所有人都抖了一下。 梅瑾萱说得没错,就算现在梅瑾萱不杀他们,但护主不利,陈家依然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全部得给淑妃陪葬。亲戚朋友还能不能有命,那就得看陈家的愤怒能不能发泄干净。 可若是叛变投靠贵妃,贵妃真的能保住他们及家人的性命吗? 陈尚书毕竟势大,这些人不敢轻易决定。 梅瑾萱接着说:“若说所有人我都能护住,那是骗人。但一个人,一家人,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所以,机会只有一个。” 梅瑾萱竖起一根手指,跪在地上的人忍不住被她的话吸引,目光也聚焦在她的手上。 “我只要一个人,一份证词就够了。你们可要快点选,毕竟...剩下的人就只能去死了。” 轻柔的话却带着万钧的重量。阳光大好,但跪在地上的人只觉得满身寒意。汗水从头上滴落下来,经过伤口留下阵阵刺痛,却无人敢发出声响。 他们纠结得太久。秋水瞥见梅瑾萱眼中透出的不耐,打定主意,迈步走到一人面前。 “琉璃姐姐,你还记得雀儿吗?” 被叫到的女子仰头看向秋水,她目光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 秋水:“雀儿的绣活最好,本是司制司的宫女,但因为手艺被淑妃相中,就调到了这永春宫。”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秋水吸引过来,包括碧玺。碧玺心觉不对,努力发出声音想要威胁琉璃不要被敌人动摇,但还没呜呜两声就被素晴一脚踩在后脑上,脸埋入泥土,不知生死。 秋水蹲下身子,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听说七月时,雀儿被淑妃迁怒,活生生打碎了一双手。你我都知道,雀儿最骄傲最重视的就是她那双手。可是,如此珍视的东西却只因为贵人的一句话,就给废了。后来甚至整个人都消失了。琉璃姐姐,你应该记得,雀儿消失的那一晚,正是八月十五。那一天沈美人被赐死,但淑妃娘娘却将人救了下来。第二天太监们丢出宫外一具尸体,说是沈美人,可沈美人分明活得好好的,那你说那具尸体会是谁的?” 第17章 坦诚与辩驳 琉璃和雀儿是同乡,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四年前,徐州水灾,琉璃打得爹娘都死在洪水里,她独自一人带着幼妹逃难。幸好雀儿一家帮助,两个孤女才能走过上千里路,完完整整地来到这京城。 到了京城,为了家人不被饿死,她和雀儿一起自卖其身,进宫为奴。当时她们说好了,在宫里也要互相扶持,不求得到贵人青眼大富大贵,但求平平安安,一起...回家。 雀儿消失之后,她几乎找遍宫中所有地方,她不想放弃,她觉得雀儿一定还活着。直到那日沈美人出现在寿宴上,指认是淑妃协助她逃脱,她才终于死了心。 她不是傻子,就算是傻子,在这宫里待久了,现实也会把人教明白。 她知道,雀儿应是代替什么人死了。她们没法一起回家了。 琉璃无助地闭上眼睛,她的耳边,秋水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们这些人在那些贵人的眼里连蝼蚁都不如,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工具。好用就多用一段日子,不好用了,死也要被榨干最后的价值。最后就像一块破破烂烂的抹布,被随手丢到哪堆垃圾里,再没有人会记得。” 秋水把琉璃腰间的香囊摘下来,抓住琉璃的手,细心地把她的掌心擦干净,把香囊放进她的手里。 这香囊的料子只是普通棉布,但上面绣得两只喜鹊却活灵活现,精致非常。这是雀儿做好送给琉璃的,她说这两只喜鹊就代表着雀儿和琉璃,她们两人的友谊永远不变。 琉璃攥紧手中的香囊,仿佛又听到了雀儿在叫她。 “琉璃,你不想为雀儿报仇吗?现在是你唯一的机会。你看到了,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贵妃娘娘跟他们不一样,贵妃娘娘把我们当个人看。琉璃姐姐,你是个聪明人。你对淑妃到底是忠心还是惧怕,你自己心里知道。说吧,说出贵妃娘娘想要的,然后出宫,贵妃娘娘可以给你一大笔银子,够你,你妹妹,雀儿的家人离开京城,去到任何地方,轻轻松松地生活。别做不值得的事。” 琉璃的抽泣慢慢停止,她似乎变成了一块木雕,不动,不说话。就在秋水以为她的劝说没有效果的时候,琉璃终于抬起头。 她的泪水已经流干,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水,让她的嗓子沙哑得厉害。她一字一句地问:“真的,真的能保住我和妹妹的性命吗?” 这回不用秋水说话,梅瑾萱直接开口。 “本宫保证,事成之后让你平安离宫。并派人保护你们姊妹,哦,还有雀儿的家人去江南道挑一个喜欢的地方,改名换姓重新开始。还会给你们留下金银田产,够你们一辈子吃喝不愁。” 这条件一出,别说是琉璃,其他人也都心动不已。能做一个家底殷实的平头百姓,可是比现在当奴才好上太多。 不等琉璃回复,就有两个太监抢着开口。 “娘娘!奴才愿意!” “娘娘,我愿意告发淑妃!” 但梅瑾萱没有看他们,目光直直落在琉璃的身上。 琉璃也不不再犹豫,深深一拜,把头磕在地上。 “琉璃叩谢贵妃恩典。” ...... 永春宫的大门终于被打开。刘宁海当时还在拍门,门扉移动的瞬间,他几乎是连滚带爬摔进来的。 他看着院子里跪得像一块块墓碑的宫人,再看看众人前方站得笔直,面上无悲无喜的梅瑾萱,心脏骤然紧缩。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看到刘宁海环视四周的目光,和那张情绪交杂的脸,梅瑾萱好心不再让他担惊受怕,不等他说话就直接往撷芳殿里指了指。 “进去吧。你找的人在里面。” 梅瑾萱话落,刘宁海就以前所未有的敏捷跑了进去。 人刚到殿门口,巨大的抽气声就响起。 他看到淑妃悬空的尸体和青紫的脸,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完了,真的完了...... 刘宁海脑子一片空白,就这一句话反复滚动。 直到梅瑾萱带人走出永春宫的大门,刘宁海都还在灵魂出窍的状态。他恍恍惚惚地跟在梅瑾萱的后面,连淑妃的尸体都忘了叫人抬下来。还是梅瑾萱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走吧。” 梅瑾萱回头看他。 刘宁海一激灵,抬眼和梅瑾萱对视上。 梅瑾萱:“陛下是让你来找我过去的吧?带路吧,刘公公。” 梅瑾萱猜得分毫不差,刘宁海苦着脸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梅瑾萱心里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陛下在了解梅瑾萱的所作所为会做出什么决定。 他总觉得,他现在带着梅瑾萱去两仪殿,那就是给梅瑾萱送去刑场,带上一条不归路啊。 半晌后,刘宁海叹了口气。 “值得吗?”他问。 好不容易熬过那些刀风剑雨的日子,好不容易在阴谋诡计中活下来,有功劳有爱怜,从人人可欺的奴婢变成高高在上的主子,就为了一个沈星辰,可能让多年的血泪艰辛化为乌有,值得吗? 梅瑾萱的目光坚定坦荡,没有一丝波澜,她说: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一阵风吹过,扫起墙头树枝的浮雪。晶莹剔透的雪洋洋洒洒飘向空中,似是春来时穿庭过树的飞花。 梅瑾萱伸手去接,仿佛真的闻到了春天百花的香气。 她笑了,这一次是发自真心,真正愉悦的笑容。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顺从自己的心愿了。” 刘宁海不再说话,他嘴里苦涩交缠,让他再说不出一个字。 作为如齐宁安一样,同梅瑾萱相识多年,在先皇后宫里挣扎求生相互扶持过的人,刘宁海理解她的意思。 她愿意,就值得。 哪怕真的失去一切,她心甘情愿,虽死,无悔。 但是,梅瑾萱并不是真的无怨赴死,坐以待毙。 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证词,虽然顺序有些颠倒,但梅瑾萱觉得只要结果皇帝承认,中间的过程又有什么重要。 在这普天之下,什么东西都有可能是假的,只要上位者承认的就能是真的。 临走前,梅瑾萱让齐宁安不用跟着了,带着永春宫的人去宫正司,再好好问问,看能不能压榨出更多信息 齐宁安深深看她一眼。 梅瑾萱对他点点头,迈步朝着两仪殿的方向走去。 ...... 两仪殿内,燃着龙涎香的香炉依旧往外飘着烟。李惑在御案前认真批阅着奏疏,好像一切都与往日一样,没有改变。 梅瑾萱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来到殿中,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 “臣妾特来向陛下请罪。” 李惑放下笔,抬头看她。帝王特有的犀利威严的目光,如一块盖石压在梅瑾萱的身上。 梅瑾萱垂着头,将自己如何亲手勒死淑妃,又如何诱使永春宫宫人招供,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没有一点点隐瞒和敷衍。 梅瑾萱从怀里掏出一叠宣纸,双手捧起,俯身拜倒。 “这是永春宫宫女琉璃的证词,证实企图对下药宫女灭口的太监福果,和淑妃关系颇深。而给月萍药物以及暗杀坤宁宫宫女春草的太监,也是淑妃安插在坤宁宫的细作。谋害皇后的真凶就是淑妃,臣妾绝无半句虚言。臣妾不能容忍陛下身边有此等歹毒妄为之人,臣妾自知行为失状,今日之事皆为臣妾一人所做,请陛下责罚。” 李惑目光晦暗不明,他沉声说:“你倒是坦诚。” 梅瑾萱伏在地上,恭敬地说:“陛下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臣妾所有皆为陛下赐予,不敢欺瞒。” 此话一出,皇帝猛地起身,从书案后出来。黑色的衣摆在他身后翻起波浪。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梅瑾萱的面前,拽起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反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纸张纷纷像雪花散落,这倾诉着淑妃累累罪行的证词却得不到皇帝的一丝余光。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眼前人身上。 “你不敢欺瞒,却敢先斩后奏,背着朕私自处死淑妃!” 李惑本就为如何向天下宣布皇后的死讯而烦躁。抓不到背后主使,要不要如实告知皇后死因?若是隐瞒,编造什么理由才能安抚勋贵之流,而且这样会不会使背后之人更加猖狂。 在这焦头烂额之际,梅瑾萱竟又擅自弄死淑妃,把文臣党派牵扯进来,怎能不让李惑怒火中烧。 当然,这还不是他气愤的全部理由,更让他恼怒的是...... “你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但你要淑妃死,到底真的是为了朕,还是为了你的私仇啊?” 李惑压低身子,绣着金龙的外袍将梅瑾萱笼罩。他与她挨得极近,气息交缠在一起,可这样暧昧的姿势更能让梅瑾萱看清楚李惑眸子里的冷意。她轻轻吞咽下口水,稳住心神说。 “臣妾的确有私心,但臣妾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从未——忘记过陛下,哪怕一刻。” 李惑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梅瑾萱的眼睛,似乎在确认她的忠诚。 梅瑾萱抓住机会,抬手覆上男人的手,冰凉的手心与炙热的手背相碰,皇帝下意识皱眉。 梅瑾萱仰望着帝王:“皇后 第18章 惩罚 皇帝盯着梅瑾萱的眼眸动了动。意料之中的反应,梅瑾萱有了底气,更加言之凿凿地说: “陈尚书人情练达,太傅一脉连群结党,朝中诸多大臣向其投诚示好,现已如海中巨艆,势力庞大难以分割。陛下为了政治通达,朝野太平,现在还须用他们,用陈道远。所以,若淑妃不死,陛下又以何借口将她弃之不理呢?还不是得如之前一样。但是淑妃接着受宠,还要接着赐避子药嘛?陛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淑妃能有孕一次,就能避开我们第二次。而若让她再怀子嗣,她定更加小心,让人无机可乘。他日如果淑妃真的产下皇子,已是太傅的陈道远,陈家,朝中太傅一党又会如何动作...陛下一定比臣妾更清楚。” 皇帝目露深思,放在梅瑾萱脖子上的手也缓缓松开。可以说梅瑾萱这些话,正说在他的心坎里。 梅瑾萱顺势加重筹码。她再次匍匐在地,谦卑又赤诚。 “陛下,今日之事,若不是淑妃,若不是陈家,臣妾断不会行此险招。陛下欲开凿运河,本是惠国惠民之利事,此中长远好处连臣妾都看得懂,偏偏陈道远要煽动群臣,驳斥陛下。他若真是看出隐患,死谏不从也就罢了,可到了最后又服软。由此可见,陈道远不过就是故意与陛下拉扯,想借此试探陛下的底线。说得再难听些,他就是狼子野心,妄图复辟先皇在时,士大夫裹挟天子之势!陛下,如今太傅还未乞骸骨呢。” 皇帝垂眸,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久久没有说话。他沉默的样子似乎与皇城的寒冬融为一体。 是啊,太傅还未真的告老,陈秉文就迫不及待地与他进行权力的试探,若等陈秉文真的位列三公,岂不是要正大光明的挑衅皇权的威严。 只能说,先帝真的是留下了一个烂摊子。他不仅让朝野失衡、百姓穷困,更让帝王的威信扫地。 李惑的内心在权衡,在思索。 而梅瑾萱虽然恭谨臣服,但内心成竹在胸。 梅瑾萱不仅是把朝堂上权势交锋看透,更看透了皇帝的心。 她这些话不仅是为自己的辩驳,更是对陈氏党羽的绝杀。 她深刻知道,皇权不容挑战,李惑更加容不下别人对他地位的威胁。 死一般的寂静,在殿内堆积涌动。直到梅瑾萱感觉下肢麻木,脊背酸痛,冷汗滚落的时候,李惑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犹如山谷里的深潭,让人把控不住他心中的想法。 他说:“说了这么多,你不过是为了一个沈星辰。她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听到这个问题,梅瑾萱沉默一瞬。 沈星辰对她重要吗? 当然重要。 看着她,就让她想起十八岁那年的怦然心动。 到后来,她已经因为时间的消磨,记不清楚那年心脏快速跳动的感觉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对她好。就像是呵护自己仅幻想过一次,遥不可及的梦—— 一个没有家破人亡,没有颠沛流离,没有“梅瑾萱”的,可能度过的人生。 但是,她不能把这些话告诉李惑,所以她提起了另一件事。 “我还记得陛下当年握着我的手教我识字,学得第一个词就是——信义。陛下说,人无信不立,人无义则不足与之处。这么多年我一直谨记于心。他人一分一毫的善意,皆不敢忘。” 梅瑾萱语气平静,李惑甚至觉得听出了点理直气壮。 他被气笑了:“这么说,我还得夸你不是?” 梅瑾萱垂眼:“臣妾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 皇帝这时候突然记起来,眼前这个跟他相伴了十七年的人,遇见他的第一天就骗了他。 当年还是四皇子的小小的皇帝,看着新来到他宫中同样小小的梅瑾萱,亲切地问她: “你识字吗?” 梅瑾萱当时怎么说的?她低着脑袋摇头:“不识。” 后来他才知道,她早在三岁就启蒙了。连那些歪歪扭扭写得大字,都是在他面前装相。 他怎么就忘了呢,这人自小最会骗人,也最是——胆大妄为! “我当真是对你太过纵容。”李惑抬起梅瑾萱的下巴,轻声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咬牙切齿。 不等梅瑾萱细想李惑是什么意思,黑色的衣摆在她眼前划过。等她凝神去看,李惑已经走到两仪殿门口,留给她一个背影。 “刘宁海。”李惑沉声唤道。 “陛下。”刘宁海小跑到他跟前。 “传下去,皇后早产不幸薨逝。冬日严寒,淑妃久病不起, 得知皇后逝去,悲伤过度也一并去了。”李惑看着宫墙上面那片遥远的天际下旨。 他说得自然,好似确有其事,刘宁海却听出一股阴阳怪气,此时脸愁得像苦瓜。 这满朝上下谁不知道淑妃第一恨贵妃,第二恨得就是皇后啊。这旨意传出去,别说陈家,就算其他文武大臣也会觉得荒唐。哪怕他们不知道是淑妃害死皇后,也绝不会相信淑妃会因为皇后而悲伤过度病死的。 刘宁海心中叹气,这去陈家通知淑妃殁了的活可不好做啊。 而梅瑾萱在听到李惑的话后,则陷入了若有所思的状态。 李惑也没让她等太久,回头看着端正跪着的梅瑾萱说: “至于贵妃......” 在场的人心都提起来。 “贵妃也同样感染风寒,就在承乾宫里好好养病吧。统管后宫之责就交由——” 李惑想到前两天礼部的奏疏,道: “秦昭仪暂为代理。” “谢主隆恩。” 梅瑾萱磕头谢恩。 虽然这是变相的禁足和削权,但是相比于她干的事来说,这已经是极轻的惩罚,甚至皇帝还给她留了体面。 已经很好了。 梅瑾萱知足地想,所以这次谢恩谢得也是真情实感。 可就在此时,李惑话锋一转:“不过......” 梅瑾萱倏然抬头。 李惑:“你这次做得太过分了。朕这么轻轻放下,实在是于心难安。” 梅瑾萱眼睫抖了下,但迅速平静下来。其他的惩罚,她也接受。 李惑仿佛看透了她的内心,恶劣地笑起来。 “看你的样子,什么责罚你都不怕是吗?你是认定朕对你下不了手。” 梅瑾萱摇头:“臣妾从未敢这样想过。” 她说的是实话。 李惑望向殿外,也不知道信不信。只听他再次开口: “承乾宫宫女素雪、素晴,照顾贵妃不利,杖责三十,小惩大诫。” 梅瑾萱猛地抬头,想要求情。 “陛下,不关她们的事,都是我......” 可是在殿外等候的素雪素晴已经跪下,领旨谢恩了。 “婢子遵旨。” 梅瑾萱这时真的慌了。不光她看透李惑,李惑也最懂她。 她可以失去现在的地位,可以一起承受杖责,甚至可以死,但是李惑偏偏挑了一个最让她难受的方法。 他知道,让梅瑾萱独善其身,她不会觉得庆幸,反而更加强烈的愧疚感会让她锥心蚀骨,久久不能忘怀。 而这,就是李惑的目的。他要让梅瑾萱永远记得,她今日因为别人将他置于脑后的下场,他要让她永不敢再犯。 “陛下!” 梅瑾萱想去拉李惑的衣摆,她还想求他,可是李惑已经转身走回御案前,那本是神清骨秀的温柔眉眼,此时掩于阴影中,生出几分凶厉冷漠。 梅瑾萱身体一歪,坐在地上。这时才发现,自己膝盖软得厉害,想站都站不起来。 “娘娘。” 素雪素晴来扶她,对上梅瑾萱的眼睛,她们冲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说了。 刘宁海此时也凑过来,用自己的声音把梅瑾萱的话堵回去。 “贵妃娘娘身体不适,还是快些回承乾宫吧。奴才送您。” 说着对素雪她们使了眼色。 三人架着梅瑾萱快速走出两仪殿。 长长的宫道上,几人行走之间只有鞋底摩擦石板的声音,和梅瑾萱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看着一路上梅瑾萱咬紧牙关,脸色惨白,眼睛泛红的样子,素雪叹了口气安慰: “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和素晴都觉得幸运。” 素晴也笑嘻嘻地说:“当年罪人钱氏故意找茬责罚,我们一起扛下来。一人打了十五脊杖,那才真是要死要活,你更是差点当场断气。如今杖责三十不过是打屁股,躺两天就好了。” 梅瑾萱也回忆起那时候,苦涩的嘴角勾了勾,做出一个不太成功的笑容。 她凝望着素晴和素雪,轻声说:“今日,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一意孤行......” 素雪打断她:“你要这样说,钱氏当年罚的是我和素晴,你又冲出来做什么,你不求情,能挨那五脊杖吗?素萱,我以为我们不用说这些。今日去永春宫之前,我和素晴就知道后果。甚至是死,我们也不怕。皇后与你有救命之恩,其实不光是你,我、素晴,凝儿都铭记于心,今日所做之事不光是为你,也是我们自己的报答。” 梅瑾萱眉眼一低,泪水就滚落出来。 她盯着染了一层霜色的砖石地面,喉咙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她不叫梅瑾萱,这个名字是收养李惑的齐昭仪给取的。而在梅瑾萱之前,她叫素萱,这是她刚刚进宫时,管事嬷嬷起的名字。 那嬷嬷自诩文雅,那一批分到她手底下调教的宫女,就被用春夏秋冬的意象冠了名字。于是就有了素萱,素晴,素雪。其实她们中间还有个素槿,代表秋天开的木槿花。不过,那是个可怜人,没熬过宫里的第二个秋天。 梅瑾萱知道,素雪提起这个旧名是在提醒她,那些旧日的情分与时光,永远不会因为身份的变化而改变。 梅瑾萱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垂着头胡乱点了点,表示自己是记得了。 素晴在心里叹气。她最看不得梅瑾萱这个样子了。 而后她转眼看向刘宁海,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她得打个岔,让梅瑾萱开心起来。 只见她长腿一跨,强势地插到刘宁海的面前。刘宁海吓了一跳,紧急停下,诧异地看着她。 素晴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抬手就把自己挂在刘宁海的脖子,做作地捧着心:“刘公公,婢子这心里突突得厉害。一会杖责,劳烦公公亲自上手如何?公公跟齐宁安师出同门,虽然这几年多是伺候陛下,但想来手上功夫肯定没落下。到时候,公公可一定要手下留情啊~” “哈?”刘宁海张大嘴巴。 他长得白净,圆脸圆眼很秀气,平时为了维持总管太监的威严,总是撑出一股子稳重莫测,现在被素晴吓得一脸懵,但显出曾经的稚气。 素晴瞄一眼梅瑾萱,手臂一紧,勒得刘宁海一个趔趄,夸张地说:“公公没忘了于峰那个老东西吧。当年他何等威风,打我们姐妹脊杖。现在呢,你看他在哪?早就被我们送下去,陪他的主子了。所以,你要是非得秉公执法......” 素晴声音阴恻恻的,满是威胁。刘宁海倒不当真,但是回想起她的手段还是忍不住胯下发凉。 这姐姐可是个睚眦必报的狠人,陛下登基前那些得罪她的没一个活过元平三年,连钱德妃的狗都没放过。 是他师父看了都赞一声——最毒妇人心的存在。 刘宁海扒拉着素晴的手臂,嘴角扯出苦笑:“哎呦,姐姐...我叫您姐姐还不行嘛,你可别消遣我了。我哪敢跟对你下狠手啊,当年您趴在床上动弹不得,还是我伺候的呢。” 那年她们挨了脊杖,险些瘫痪,趴在床上三个月,别说素晴,连素雪和梅瑾萱都承过刘宁海的照顾。 素晴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松开胳膊:“这我放心了。对了,记得完事后,再拨两个贴心俊俏的小太监去伺候我们姐妹。毕竟现在,刘公公成了御前总管,咱们可用不起了。” 说着扭头去看缀在最后的,刘宁海的两个徒弟:“我看刘公公这两个小徒弟就生得挺白净,甚是合眼。不知刘公公可否割爱些时日啊?” 刘宁海的徒弟被她这土匪模样吓得直缩头。 虽说他们现在不算是男人了,但也没人说过还会被女子这样调戏啊。 刘宁海被素晴闹得哭笑不得,央求她:“好姐姐,你可正经些吧。这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女子?” 素晴大笑一溜烟小跑到梅瑾萱身边,讨赏地说:“娘娘现在可宽心了?看,我都打点好了。” 说完,对着刘宁海努努嘴。 刘宁海双手抱拳,连连告饶。 看着他们耍宝,梅瑾萱明白素晴的苦心,也承她的情,努力打起精神,看上去终于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她拍了下素晴的胳膊,气声嗔道:“幼稚!” 中午的阳光更好,风把天上的阴云都吹散开。梅瑾萱三人并排走在这红墙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光。那时她们虽然人微言轻处处受制,但相携相伴,现在回想好像也没那么苦了。 梅瑾萱看着前方熟悉的路,多年来种种在眼前划过。 有还陪在身边的人,也有早早离开的。她感觉自己在一架向前奔跑的马车上,有人上车,就有人下车。而她,永不能停歇。 呼...... 梅瑾萱重重呼出一口气。她眼前开始旋转,模糊,似乎拢上了一层白雾。在彻底陷入到无尽的黑暗前,她想: 第19章 初见李惑 之前皇帝说“贵妃病了”是借口,没想到一语成谶。 梅瑾萱真的病了。 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浑身战栗,牙关死咬,连汤药都喂不进去。急得素晴差点把齐居正的胳膊扭断。 但这些梅瑾萱都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她在皇宫上面飞着,无数景物在她周围倒退,倒退回元丰十一年,先帝在位,她刚刚入宫的时候。 她记得,那一年南平朝也发了洪水。 无数房屋被冲垮,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因为水灾和瘟疫死了无数人,梅瑾萱的养父母不过是天命意志下被碾死蝼蚁中微不可见的两只。 一家三口只有九岁的梅瑾萱活了下来,混在灾民的洪流中随波飘荡,不知前方。 之后就是为了一口吃的,卖了自己。 人牙子带着她北上,最后,来到了这座她熟悉又不熟悉的——京城。 梅瑾萱是幸运的。 那么多人死了,但她还活着,还因为长相干净漂亮,进入了这座其他人想进都进不来的皇宫,成了一名小宫女。 从一只在外面的蝼蚁,变成了一只在围墙里的蝼蚁。 ...... 在经过管事嬷嬷调教之后,她被派了差事,去景阳宫伺候。也就是在那,她遇见了李惑。 一个独自住在皇宫角落的宫殿里,吃穿用度都是外面平头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但依旧瘦弱苍白好像随时都会在这幽冷漆黑宫殿中飘散的人。 领她进来的宫女姐姐告诉她,那是四皇子。母亲原是德妃宫里的一个宫女,因为长得狐媚,在德妃有孕时爬上了龙床。不过陛下新鲜了没两日便腻了,就算后来生了皇子,也不过赐了婕妤。陛下把她忘在脑后,德妃更是厌恶这对母子,处处刁难。四皇子母亲活着的时候还能好点,前几日婕妤死了,这日子就更难了。 宫女姐姐一边说,一边还看向眼神懵懂的梅瑾萱。 那神情说不上是怜悯还是感叹,只最后留下一句: 要不然,也不会让你这种新人来伺候。 宫女姐姐说这些时,她们正走在去下人房的路上,她以为这附近没人,可是梅瑾萱却注意到在墙边的枯树后面漏出了一片衣角。 当天晚上就是梅瑾萱值夜。 本来的规矩是,她要在寝殿门外老老实实地等待一宿。 却没想,她身后的朱红木门打开了。 “殿,殿下,有什么吩咐?” 梅瑾萱吓了一跳。她本来因为冷蹲成一团,现在一下子弹跳起来。结结巴巴的说着还不熟练的话。 她以为李惑是需要什么东西,没想到他只说: “进来吧。” “啊?” 梅瑾萱惊讶,以为听错了。 然后她就听到一句没有任何感情,却可以让她铭记一辈子的话: “外面太冷了。” 梅瑾萱忍不住抬起头来。 她刚进淑景宫时叩见过这宫室的主人,就是胆子太小,一刻都没敢抬眼。 所以这是梅瑾萱第一次见到李惑的样子。 李惑披了件很厚的褐色披风,里面衣服整齐,月亮清冷的光打在他的脸上。 梅瑾萱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真好看。 之后的事情梅瑾萱记不太清了。她绝不承认她是被好看的脸迷惑了心智,她只觉得自己是被冻僵了脑子。 有记忆的下一个画面是他带着她站在书桌前面。 虽然已经到了戌时,但李惑并未就寝,桌岸上摊着他刚刚还在翻看的书。可能是察觉到梅瑾萱落在书本上的目光,李惑问: “你识字?” 梅瑾萱的眼睛像被烫到,倏地收回视线,她脑子里闪过母亲和养母对她说过的话——她是一个自始至终生活在乡下田间,家里世代务农的农家女。 一个农家女又怎么可以识字呢? 梅瑾萱不敢去看李惑,低着头摇了又摇,蚊子般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不,不识。” 心虚得非常显眼,也就能糊弄一下当时年纪更小的李惑。 李惑没有怀疑,梅瑾萱松了一口气。看了下一刻,李惑却表现出与其他贵族截然不同的,似梦幻般得和蔼。 他拉起梅瑾萱的手笑着说:“那我来教你吧。” 不给梅瑾萱拒绝的机会,她被李惑按到了桌子前面。 而后,梅瑾萱僵硬地跟着李惑念着书上的字。李惑很有耐心,她“学”得慢他也不急,再教她第二遍第三遍。可偏偏,心虚的梅瑾萱被这样的耐心弄得汗流浃背,筋疲力尽。 好不 容易,李惑去睡了。 梅瑾萱躺在外间的小榻上松下一口气。被褥有点潮,但是料子柔软,整体干净厚实,是这两年来梅瑾萱用过最好的东西了。可就是窝在这样舒服的地方,她竟然久久没有睡意。 刚到京城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辗转反侧过。是因为再一次接触到书本,闻到了久违的墨汁味道,才让她想起了那个名为“家”的地方吗? 梅瑾萱想。 她睁着眼睛看着上方黑黢黢的房梁,泪水涨满又滴落,吓得她连忙把头埋进被里,让被单为她的失态善后。 不能再想了......小小的梅瑾萱在心里念着。 离开娘亲的时候就答应过,再也不可以想起曾经,想起七岁前的日子。她得记住如今自己的身份,把那些全部遗忘。 就在梅瑾萱努力催眠自己的时候,内间里突然传出了声音。 梅瑾萱猛地坐起,却发现那些话只是梦呓。 模糊的,呢喃的,痛苦的...... 梅瑾萱翻身下地,轻轻走进内间。 于情于理,她都得去看看。 然后她就看到被重重帷幔裹挟在黑暗中,被压制被束缚,无法动弹分毫的身影。 此时那梦呓声更大了。 配合着眼前的场景,宛如绝望咆哮的困兽。 之后不管怎么回忆,梅瑾萱都没想明白自己当时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生出那么大的勇气,作为一个刚入宫卑微的宫女爬上了皇子的床。 最后,她只能把这胆大包天的举动再次归结为——脑子冻僵了。 她掀开那一层层的床幔把李惑露出来,来到他的身边,看着那张陷入噩梦中的脸,轻轻拍着的后背。 啪,啪,啪。 “别怕,别怕。”女孩轻柔的声音合着规律的节奏。 这是梅瑾萱记忆中的方法,在她刚刚到达养父母家时,养母就经常这样安抚梦中尖叫哭泣的她。 她记得,她每次都会在这样拍打的节律中平复下来,进入真正甜美的梦乡。 可是李惑却醒了。 那是一种什么的眼神呢? 清醒,警惕,审视。 像是山中落单的野狼。 这根本不像一个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 但很快,那些情绪就像是滴入水中的墨迹,飘散成丝丝缕缕,分辨不清了。 梅瑾萱慌忙中想要起身,但是旋即她的手就被李惑抓住。 “别走。” 男孩的声音还有困意的低哑。 而后,他把头更近地靠向梅瑾萱那边。 脸埋在被褥里发出闷闷的声音:“继续。” 在这一刻,梅瑾萱好像听出了依恋。 她没有犹豫,半靠着继续轻拍李惑的后背。 感受掌心下,哪怕隔着层层衣服都能摸到的男孩凸起的脊椎和肩胛。那一夜,梅瑾萱的心里是怜惜的。 就好像她身边的不再是能决定她生死、高高在上的主子,而是跟她一样的可怜人,她的弟弟。 多年后,梅瑾萱每每再想起初见李惑时的场景,都为自己的单纯愚蠢好笑得无地自容。 ...... 啪。啪。啪。 梦中同样的节律穿越十余载的光阴,响在如今的承乾宫内。 梅瑾萱迷迷糊糊醒过来,她记不清梦到了什么,但她感觉到有一种恐惧摄住她的心,让她想叫喊,想呻吟。 她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无神的眼睛想看清坐在她床边的人,但昏沉的头脑和昏暗的光线却让她眼前只有模糊一片。 梅瑾萱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擦过她的眼角,似乎抹去了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地把那双手死死抓住,就像抓住她曾经失去的所有东西。 不可言说的过往,恩重如山的养父母,素槿、德贵、月琴...在宫中曾经的朋友们,以及沈星辰。 痛苦快要将梅瑾萱溺毙,她喉咙里发出求救的呼唤。 然后,她听到被她抓住的人叹息一声,他说: “睡吧。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听到这句话,梅瑾萱终于安定下来,她像是踩到了坚实的地面。而后她重新闭上眼睛。这一会她真正进入到无梦的黑甜睡眠中。 ...... 梅瑾萱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了。 素雪去倒水,素晴则是用手试探梅瑾萱的额头。 终于不再发热了,甚至因为出汗,有些凉。 素雪把温热水端过来,给梅瑾萱喝了一口,剩下的被梅瑾萱捧在手里取暖。 看到梅瑾萱眼睛明亮,精神 许多的样子,素晴素雪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素雪帮梅瑾萱更换寝衣,擦拭身体,素晴抱了一床新的被子过来。 梅瑾萱看着她们忙前忙后,心中回想起病中做得“梦”,心中纠结半晌,最终忍不住问出来: “这两天,有人来看过我吗?” 素雪素晴动作一顿,互相看了一眼。她们明白梅瑾萱这是问得皇帝。但是她们理解到的和梅瑾萱的真实意思还是有偏差。 再看看梅瑾萱那依旧带着病气的小脸,素雪素晴脑补更多,也更心疼。 素雪温柔地给梅瑾萱压压被角: “陛下这几日政务繁忙才没来得及来看娘娘,娘娘只管安心养病。” 梅瑾萱眼看自己在她们心里,就要变成深宫怨妇,渴望帝王怜爱的形象,张张嘴想辩解,但素晴的话更快,把她的话堵了回去。 “娘娘不知道吧。陛下知道娘娘病了,连我和素雪的责罚都减了,最后只打了十板,还不是怕娘娘没有贴心的人照料。所以陛下肯定是顾念这些年和娘娘的情分的。就算现在还生气,想必过段日子就好了。” 梅瑾萱被说得一愣,她咀嚼着那两个字:“情份......” 像被什么东西触到了心弦,她突然没了辩解的心思,只是嘲讽一笑,摇了摇头。 “情份是有,但将全部都压在帝王的情分上,那才是真真的傻子。” 不知是不是这几天发烧脑子糊涂了,一时没忍住竟讲心里话勾了出来。 素晴的动作一滞,抬头疑惑地看向梅瑾萱。 梅瑾萱看着素晴的脸,目光深深好似带了点悲哀。 “我还记得当年陛下养到齐昭仪膝下后,齐昭仪曾经教过我——情份这东西总有一天是会被消磨干净的,但利益,永远不会。” “娘娘......”素晴怔住:“娘娘何必如此自轻,您与陛下那么多年的相扶相持,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梅瑾萱侧头眺望窗外,好像在回忆,却又眼神空空。她叹了口气。 “是啊,与陛下的情份还是有的,不然又怎么轮得到谈利益。” 素晴还想说些什么,但被素雪眼疾手快地拉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 梅瑾萱闭上眼睛,看起来疲惫极了。 梅瑾萱心里也清楚,她往日的“恃宠而骄”,其实跟淑妃别无二致。只是淑妃仗着的是陈家的权势,而她...依靠得是陛下。 她与陛下不是没有情分,但她更是陛下手中的刀,是他用来制衡后宫的工具。而上位者,又怎么会容忍一把刀违背自己的意愿,产生自己的“心意”呢。 她这次能平安过关,自觉靠得更多的不是与帝王的情分,而是拿捏了陈家真真实实触犯到的帝王的利益。 梅瑾萱听过一句话,只要利益一致,血海深仇都能相濡以沫,刀山火海亦能如履平地。 ...... 一直到皇后丧礼办完,梅瑾萱也没能彻底康复。期间皇后的婢女芳若来给她送过东西。 是几十幅字,和一幅画。 字写得都是同样的内容——冬日可爱。 而画则是那幅雪林落簪,那簪子和梅瑾萱头上戴的一模一样。 送完东西,芳若回到坤宁宫便自尽了。她说她这条命是皇后从尚食局管事嬷嬷手里救出来的,现在她追随皇后而去天经地义。 梅瑾萱听到消息后,久久没有说话。 那天之后,她再没有踏出过承乾宫一步,连皇后葬入皇陵那日都没有出面。她只是坐在院子里那两棵缠绕在一起的榕树下,看着空中北飞的鸟出神。 第20章 摆烂的宫中生活 皇后、淑妃接连薨逝,就如静水掷石,砸得波浪翻涌人心浮动。尤其是淑妃好好的突然病死,更是引得朝堂上都在议论纷纷。 但偏偏声音本该最大的陈家却没有任何意见和疑问。陈尚书上书,说丧女悲切,一病不起,希望告假。陛下二话不说准了。随后陈尚书就关紧宅门,谁也不见。原本烈火烹油的尚书府,着实老实了一阵子。 期间也就老太傅上门,陈尚书见过一回。但很快,太傅就板着脸走了出来,看不出到底什么心情。 就在大家猜测,不会是淑妃惹恼了陛下才被“病死”,陈尚书接过太傅之位的事情也跟着黄了的时候。 陈家内宅,正进行着一场父子对话。 看着起来古老庄重,充满底蕴,其实新建不过五十年宅子里。淑妃的兄长陈嘉志跪在父亲面前,悲声说: “月前太医还来说过,娘娘在宫中安好,身体康健。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病死了!一定是有人谋害了她的性命。请父亲上书陛下,详查此事,还淑妃娘娘一个公道!” 这番话要是沈家的人听到,估计会觉得耳熟。而陈道远的反应,更是和沈国公如出一辙,心有灵犀。 就见端坐着的陈尚书面色难看,指着自己的长子厉声斥责:“蠢货!胡闹!” 失去掌上明珠般疼爱多年的女儿,陈尚书能不心痛吗?肯定痛。但他更要为家族、为自己的仕途着想。 “你以为你们干的事情就那么干净,神不知鬼不觉?”陈道远压抑怒火,质问。 陈嘉志眼神飘忽了下,垂下头说:“儿子听不明白。” “放屁!”陈道远抓起手边的茶杯就砸了过去:“你帮着淑妃联系吴溯,引沈诗文上钩,害死皇后,真以为别人不知道吗!” 陈嘉志躲都不敢躲,他缩了下身子,任由茶杯砸在他身上,茶水溅湿他一身。 陈道远指着他:“还上书陛下详查?你妹妹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吗?她就是因为你们做得这些蠢事死的!谋害皇后...陛下看不出也就罢了,但就你们那些浅显的心思和手段,陛下能看不出来吗!说小了是女人间的妒忌,说大了你们是在妄图干涉皇位继承,想要谋权篡位!” 这话说得太狠了,陈嘉志立刻趴在地上,连称不敢。 其实,女儿入了宫的人家,谁没想过自己的外孙、侄子能有继承大统的一天。大家都做着外戚的梦呢。可是梦归梦,想归想,不能在皇帝面前表露出来。毕竟,没有帝王能够容忍别人窥探自己身下的位置。 陈道远气得脑袋里突突直跳,他从未发现自己的生的儿子竟然如此愚钝。 “你们触及到皇权的逆鳞,你们这是在把陈家往火上烤啊!你该庆幸,这件事仅到淑妃为止。其一是陛下不愿意激化党争,引起勋贵和文臣失调;其二则是陛下可能没有切实的证据。” 陈道远揣测得一点不错。 南平自建国起就天灾不断,先皇时黄河更是频频决堤,而今西北战事又起,皇帝是真的不希望再生波澜。他需要朝堂安定,他的决令可以如臂使指。 再有就是,梅瑾萱逼问永春宫宫人得到的证词,只是人证,没有物证。而且,淑妃已死,死无对证,就算皇帝把罪名按到陈家身上,陈尚书也可以狡辩是那两个太监自己行事,与淑妃无关。 所以陈家逃过一劫。 可是这些不在陈嘉志的思考中,他心里只有一个问题: “如果陛下没有切实证据,那怎么会这么果断处死淑妃?而且我听说,贵妃自那之后就闭门不出,连掌宫的权利也没了。妹妹的死,会不会和贵妃有关?” 陈道远听完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抬脚就踹到儿子身上。 “你还有心思想这些!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你个蠢货!” 陈嘉志抱头倒地,连滚带爬。 等陈道远踹累了,他才停下来,对着陈嘉志怒其不争地说: “现在不是想报仇与否的时候。淑妃的死是陛下对我们的警告,所以我们不能有任何举动,要更加谨小慎微,收敛驯服。你明不明白!” 陈嘉志跪回原位,匆忙点头。 陈道远冷哼一声,坐回椅子上。 陈嘉志看他爹不那么激动了,才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那太傅的位置......” 陈道远叹了一口气。他想起前两天他老师来时说的话。 ——“道远,现在看是陈家在宫中失去势力,但焉知非福呢?别人都说你陈道远可能因淑妃被迁怒,失去位列三公的机会,但依我看你现在的处境要比你之前更稳。 陛下一定会忌惮一个可能帮扶自己血脉觊觎皇权的外戚,但不一定会防备一个只求功名利禄的臣子。如今,淑妃已死,焉知你陈道远不能做个纯臣呢?” 纯臣? 陈道远在心里将老师的话滚了又滚。 如今听到陈嘉志的疑问,他眼神沉着,意味深长地回答。 “太傅之位,也许还能搏上一搏。” ...... 与此同时,相隔两条街的镇国公府也在进行一场形式差不多的——父子对话。 “你说!你是不是勾结淑妃,害死了你姐姐!你说啊!” 沈国公也在用和陈尚书相同的姿势踹他的儿子,当然,他的动作更发狠几分。 沈诗文硬气地挺着背不吭声。 沈国公骂道:“你以为不说话就行了!淑妃因为什么‘病死’?陛下为他陈道远留几分薄面,但是我肯定,她和你姐姐的死有关!而你呢?皇后薨逝之前,你入了京备营,不到三个月就升成了正六品振威校尉,要说和陈家那些东西没关,你把别人都当成傻子啊!” 说着,沈国公就要抓起一旁的荆条去抽他,却被扑过来的沈夫人挡住。 沈夫人哭泣:“老爷,诗文也是迫不得已。” 沈国公气笑了:“迫不得已?我看他是迫不及待!沈诗文,那可是沈家的皇后,那可是你姐姐啊!” 沈诗文用手抱住他娘,高高地昂着头:“就因为她是我姐姐,就因为她是沈家的女儿,为我的前程让路,是她应该做的!” 沈国公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指着这个他突然不认识了的儿子,说不出话。 “你...你......” 在雕刻着如意八宝祥云纹的白玉烛台的照耀下,沈诗文的表情如癫如狂,甚是瘆人。 他的目光越过沈国公,扫过他身后列祖列宗的牌位,更加理直气壮地高抬下巴: “爹不是从小教育妹妹,沈家的女儿要为沈家付出,要以镇国公府的荣耀为重吗?我是沈氏独子,我之后是要继承国公府的人。我的荣耀,就是国公府的荣耀,我的前程,那就是国公府的前程。要不是沈星辰之前推三阻四,我已经处尊居显,名扬朝野了!现在牺牲她成就我的青云路,不过是她早就该尽的义务。” 沈国公:“你疯了...你疯了......” 沈诗文从地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满头白发的父亲。 他现在觉得,这个他曾经看着无比高大威严的一家之主,现在是真的老了。果然,以后就该是他沈诗文的天下了! 沈诗文畅快一笑,随后拂袖转身,高傲地迈步离开。。 哪怕沈国公在后面怒骂着“逆子!逆子!” 他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光鲜腐朽,弥漫着衰败气息的家,执着地踏向他坚信的通天大道。 ...... 宫外几家欢喜几家愁,但是这些是是非非暂时还影响不到宫里。不过后宫中的确也有大事发生。 皇后、淑妃接连离世,权力巅峰的三人只剩下贵妃一个。可是往日跋扈张扬的贵妃如今也没了动静,日日躲在承乾宫里养病不说,连统管后宫的权利都没有想要收回的迹象。 后宫事务繁杂,人情交错,如今高位空悬,很多人都觉得——位置可能会动一动了。 果然,很快,皇帝下了谕旨,册封了最近兢兢业业管理六宫,没有出现差错的秦昭仪。 “朕惟赞化宫闱。必赖柔嘉之质。服勤内殿宜邀锡命之荣。爰沛纶音。式加象服。尔令昭仪秦氏、夙娴内则。早侍深宫。雅协珩璜之度恪勤效职。克襄苹藻之荣。以册印封尔为贤妃。尔其钦承休命。永流翟舀之芳。只荷鸿禧。勉奉掖庭之职。钦哉。尔其淑慎有加、尚其承夫休命。温恭益懋、期永集夫繁禧。” 秦昭仪,不,现在该叫贤妃了。 她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曾经望之不及的东西竟能轻而易举的落到她手里。 她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权利、地位就自己来到她眼前,这和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 再回想起七月时王美人说的话...... 她现在是不是可以更贪心一点了? 贤妃双手接过宝册,脑中思绪万千。 刘宁海温和却不谄媚地笑着说:“恭喜贤妃娘娘。陛下说了,芳春苑太小,已经命奴才带人收拾了启祥宫,等待贤妃移步了。“ 启祥宫,那可是个比芳春苑地位高了不知多少的地方。不说它离皇帝的御乾宫近,就说那启祥宫出过两位贵妃,一位圣母皇太后,就能知道,住进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贤妃掐紧 自己的手,防止自己的喜色太露,不稳重,就听刘宁海接着说: ”贵妃病重,还应安心休养。这后宫的诸多事务,就劳烦贤妃娘娘继续费心了。” 贤妃最终没忍住,露出了进宫以来最明媚的笑容。她盈盈向下一拜: “臣妾定不负陛下信任。” 皇城里的风,终于变了。 ...... 梅瑾萱这病足足养了一多个月,直到除夕将近,才彻底好了。这一个月里皇帝从未踏入过承乾宫一次,好像往日鲜花着锦的承乾宫一夕之间变成了冷宫一样。 宫里开始生出谣言,这是贵妃触怒了帝王,所以遭到帝王厌弃。也有人说,贵妃本来就是用来制衡皇后和淑妃的棋子,现在皇后和淑妃都死了,棋子自然就无用了。 不管怎么分析,总而言之就是——贵妃失宠了。 这下,宫里宫外好多人心思就活泛了起来。 这天,太傅在早朝中就持本上奏,说陛下后宫空虚子嗣不裕,希望陛下能召秀女入宫,绵延子嗣开枝散叶。 这时候,皇后的国丧才刚过不久。有官员觉得此事过急。 但文臣看看前面太傅的青衣纁裳,武官勋贵想想宫里人丁稀少的子嗣,又纷纷把话憋了回去。 皇帝其实无心应付女人。 虽然他的确好一阵子不去承乾宫,但大多忙于朝政,偶尔去到后宫也就是看看二皇子和三皇子,再无其他。 但此时皇帝垂眼看看太傅,又看看他旁边站着的同样青衣纁裳绣着九章纹的太保和太师,最后把目光定在已经销假回朝的陈尚书身上。 皇帝略一沉吟,叹出一口气:“等到开春,让户部着手去办吧。” 此话一出,在场的别管官大官小,只要家里、旁系、甚至远房亲戚中有适龄女孩的,心下都忍不住琢磨起来。 而皇帝答应得如此痛快,更让他们确认了一件事。 贵妃娘娘,不如往日了! 不管宫里宫外怎么传她失宠,梅瑾萱都不在意。 毕竟一把“刀”有需要在乎什么荣华富贵呢,刀需要的只有持刀人的重视。 可现在,这重视也已经让梅瑾萱提不起任何争斗之心。 她在榕树的枝干上绑了把秋千,虽然外面天寒地冻但挡不住她爱坐在上面晃悠。可能是因为,荡秋千的感觉太像飞翔了吧,可以把她脑子里的纷纷扰扰都清空。也只有那时候,她才可以不去想自己存在的意义。 可是像她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意义呢?有时候想着想着梅瑾萱自己都发笑。 她这二十六年,从来受制于人的人生,本就没有意义。 ...... “娘娘膳房已经备好了,今天有娘娘爱吃的清蒸八宝鱼,咱们快些回去吧。” 素雪搀着梅瑾萱在承乾宫里的小花园里闲逛。虽然披着纯白的狐皮披风,带着紫貂毛的手笼,但冬日的寒风依旧将梅瑾萱白皙的脸庞吹得泛红。素雪担心她病刚好又染了风寒,只想让她赶快回寝殿。 但梅瑾萱却不肯。之前为了搞沈美人,撒谎说她喜欢冬日里郁芳园的萧瑟景象。如今闲得无聊逛起这同样雪落枯枝,无梅无香的空落花园,倒还真品出几分野趣。 梅瑾萱呼吸着新鲜冰凉的空气,只觉得平时待在雨泽殿里胸中都会产生的郁结之气消散了,一时心神开阔。 “我现在没有胃口,一会再吃吧。”梅瑾萱随口敷衍。 而后她顶着素雪“不赞同”的目光快速向林子深处走去。此刻她好像融进了这雪后荒园之中。 小道蜿蜒曲折,梅瑾萱走了十几步,一个转弯竟在这园中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梅瑾萱愣了一瞬,随后诧异显露在脸上,她唤道: “姚婕妤?” 姚婕妤对着梅瑾萱恭敬行礼。 第21章 姚婕妤 姚婕妤双手交叠放于胸前,弯膝低头:“贵妃娘娘安。” 来人没穿披风,只着一套淡粉色的衣裙。上袄和马面几乎都是纯色的,有一圈兔毛装饰,虽然不华贵,但在这白茫茫一片的园子中却像一朵粉梅,娇嫩非常。 而比衣服更打眼的,是穿衣服的人。柳眉颦颦,杏眼含波,皮肤赛雪白三分,透着一股青色。虽不是倾国倾城的艳丽之美,但也是清秀可人,微微透出的病弱之感,更惹人心生怜惜。 “免礼。” 梅瑾萱走近两步,上下打量着姚婕妤。不是她少见多怪,而是真没见过姚婕妤这么打扮自己。 姚婕妤平时不是白的就是青的,总之什么素净穿什么,话也不多,也不争宠,在皇帝面前更是恨不得溶于背景之中。怎么,今天转性了? 姚婕妤见梅瑾萱不说话,心里更加忐忑,细声细语地问:“娘娘,这是在找什么?” 找什么?当然是在找放她进来的人。 梅瑾萱收回扫视四周的目光,笑道:“没什么。只是好奇,姚婕妤今日怎么来我这里了?” 最后梅瑾萱还是没有问出——你怎么进来的,这种话。 因为她看眼前的小美人快要抑制不住抖成筛子了。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实在不忍心再给她难堪,怕她当场晕在这里。。 这时,姗姗来迟的素晴看着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的姚婕妤,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她就是放姚婕妤进来的人。梅瑾萱吩咐过,承乾宫不见人,但是今天确实事出有因。 姚婕妤像是感受到了身后无声的催促,小心抬头看了梅瑾萱一眼,目光又快速移走:“臣,臣,臣妾,是想.......” 姚婕妤只说了四个字,就大喘了一口气。那架势,把梅瑾萱看得都胆颤——担心她下一口气喘不上来。 梅瑾萱心里也嘀咕:自己有这么可怕吗?她也不吃人啊。就算往日风评不好,可之前没害过姚婕妤,怎么就怕成这样? 可能是梅瑾萱的沉默带给了姚婕妤更大的压力,就见姚婕妤的眼神开始飘逸,寻思了半天,没敢直接说明来意,只挤出一句: “娘...娘娘,臣妾是江南人士,自幼看着母亲下厨,也习得一二。虽,虽不是什么厉害的手艺,但自认做鱼,颇得母亲真传。” 姚婕妤目光越看越低,最后垂到梅瑾萱绣着海水江崖纹的裙脚上。 “臣妾来之前,就在厨房,炖上了鱼羹。不知娘娘可否赏脸,来玉竹阁,一...一起用膳。” 梅瑾萱:?...??? 她的疑惑克制不住挂在脸上。 梅瑾萱缕着这话的逻辑:来我的宫里,邀请我,去她的住处吃饭? 这步骤,是不是有点奇怪? 但梅瑾萱疑惑归疑惑,还是瞬间反应过来姚婕妤的用意。 她,有事相求。 可是梅瑾萱现在实在没心情掺和后宫的那些纷扰,她当即拒绝。 “不必了,多谢你美意。我宫中已经备了膳,姚婕妤请回吧。” 梅瑾萱语气温和,但转身地动作却很果决,看起来不想再给姚婕妤半分劝说的机会。 素晴大声地叹了口气。 她是真没想到,这位婕妤可以这么不争气。给了她机会,还抓不住。 姚婕妤一下慌了。她只是想迂回着请梅瑾萱先到玉竹阁,看到她的困境是真实的,她再顺势跪求。没想到,梅瑾萱根本不给她机会。 她无措地回头看向素晴,但是素晴已经眼观鼻鼻观心,自觉仁至义尽。 姚婕妤心脏停顿一瞬,她习惯性退缩,仿佛觉得人生已经了无希望。可是下一刻,想起还躺在床上的儿子,绝境之中,她又生出勇气。 于是再顾不上什么“是否冒失”“会不会让贵妃厌烦”的恐惧,姚婕妤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对着梅瑾萱的背影大声呼喊: “贵妃娘娘!求贵妃娘娘救救裎安,救救三皇子!” 梅瑾萱脚步顿住,回头去看。 姚婕妤已经把头埋在手臂之间,不顾寒冷匍匐在雪里,长跪不起。 这是一个母亲卑下又绝望的祈求。 ...... 姚婕妤的事,说复杂其实简单,说简单但也复杂。 秋天时三皇子湿漉漉地回来,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掉到湖里。后面三皇子感染风寒病了半个月,可是等三皇子重新去文华殿上课后,就变得越加沉默。最近更是手上、腿上总有淤青。姚婕妤每每问起,得到的答案都是路滑摔得。 昨日,李裎安下学回来,眉骨上竟然破了一个大口子,流了半张脸的血。 浑身衣物,从里到外都被雪打湿,一路走回来又被冻成了石疙瘩。 李裎安身体本就瘦弱,如此一遭,连夜发起了高烧。姚婕妤连夜去请太医,可是值守的太医却都被贤妃的启祥宫召了过去。姚婕妤就这么心急如焚地熬了一夜,等到五更,终于有一位太医来了玉竹阁,帮三皇子处理了脸上的伤口,开了退热的药。 姚婕妤哪怕心里肯定儿子是被人欺负了,但她自觉人微言轻,眼看三皇子没有性命危险,也打算忍了。 可是...... “娘娘,自从贤妃执掌宫闱,臣妾的份例就越来越少。炭火,蔬菜,过年的布料衣物,都只有原先的半成,甚至这个月的月钱臣妾都没领到。这些,臣妾都可以忍,臣妾不敢有怨言。可如今三皇子病重,玉竹阁真的拿不出更多的炭火了。臣妾把剩下的炭火都烧了,裎安还是冻得浑身寒战。臣妾去找过司计司,但那些太监还是推三阻四,只拿了小半框碳来打发我。这样下去,裎安真的会不行的,求求娘娘,救救他吧!” 哎...... 梅瑾萱心里叹息。 这皇宫是全天下最富贵的地方,皇族也是全天下最尊贵的血脉,可为什么总有人过得连外面的商贾百姓都不如。 梅瑾萱不知道该不该为这荒诞的事实发笑,但她知道,她心里可怜他们。 “你先起来。” 梅瑾萱走过去扶姚婕妤,然后吩咐素晴: “把咱们宫里的炭火都拿上,给玉竹阁送过去。还有,新做的锦被,养身的药材。对了,再去叫齐居正,让他去玉竹阁看看三皇子。” “是。”素晴应答,就要去办,没想到却被姚婕妤的话阻止了脚步。 “不!” 姚婕妤拉住梅瑾萱的手,她不肯起来。 “臣妾,臣妾不是来要这些东西的,臣妾是想请贵妃娘娘庇佑!” 这话说得在场的人都愣了。 姚婕妤痛哭出声:“娘娘,裎安之前根本就不是失足掉进湖里,他是被二皇子推下去的!就连昨天,也是被二皇子和他的伴读,硬按在雪地里,才磕破了头,生了病。” 这些是她今早逼问跟在三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才知道的。 梅瑾萱皱起眉毛。 姚婕妤:“她这是故意把我们往死里逼啊!就算这次裎安好了,那下一次呢?求求娘娘,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在场的人都能听出来,姚婕妤口中的“她”指的是贤妃。 梅瑾萱不觉得姚婕妤有胆子诬告贤妃,但让她不能理解的是——贤妃不过刚刚得势,就打压欺辱其他皇子,她怎么敢? 贤妃当然不敢,她今日要能听到姚婕妤口中的话,得真情实感地地大喊无辜。 的确,姚婕妤的遭遇有她的推波助澜,但绝不是她主使的。 比如三皇子落水,她知道后是将事情按下,但也惩罚了二皇子。 再比如司计司克扣的事,不是她授意的,她只是在知晓后没有第一时间整治。 现在陛下膝下仅有两子,三皇子又展现出些聪慧的天资,所以她对玉竹阁是有威吓的意思。但她是想着,过一阵她再对姚婕妤施以援手,好将姚婕妤收拢。 陛下还年轻,以后不知还会有多少子嗣,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 且现在孩子们还小,姚婕妤母家不显,实在不值得她铤而走险,破坏好不容易积攒的好名声。 可贤妃计划得再周密也想不到,她的好儿子竟然猛拽她的后腿。 ...... 李裎季以前对李裎安这个弟弟并不在意,因为他一直都是最好的。 不管是经史还是骑射,都在皇子和一众伴读中拔得头筹,经常得到父皇的赏赐,也为他母亲争光。 可从今年开始,李裎安在经史上开始展露天赋,不光先生们时常夸奖,还多次在小考中压他一头。 一次他不在意,两次他也能忍,但第三次他是真的受不了了。 李裎季静不下心发奋,又不敢向先生发火,于是便把矛头指向了李裎安。 他倒也没有什么太坏的心思,七岁的男孩本来就皮的紧,他和伴读们之间也都打打闹闹动手动脚。 所以,起初他把李裎安推下水,不过就是想警告一下他。那地方,他和朋友经常偷偷去玩,岸边的水才到腰。 哪想到,李裎安跟他们不一样。不过是深秋的温度,就病了小半个月。 他虽然封了在场人所有人的嘴,但等李裎安请了好几天病假之后,他身边的细作害怕事情闹大还是告诉了当时还是婕妤的贤妃。贤妃虽然一没有道歉,二没有赔偿 ,反而亲自下场威逼利诱捂紧了那些嘴巴,但还是把李裎季一顿臭骂,还打了手板。 平日贤妃也严厉,却是头一次打孩子。 李裎季就更恨上了李裎安,觉得是他矫情害得自己。 于是,本来想着警告一次就完事的李裎季,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先是让伴读在李裎安路过的时候绊倒他,再是借着玩闹的名头,拿掺了石子的雪块丢他。 李裎安一次次的忍让,没有换来息事宁人,反而更加助长了李裎季的气焰。 于是就有了昨天,李裎季在又一次考试失利输给李裎安后,带着伴读挟持李裎安到偏僻的园子里,将李裎安的头按进雪里,逼着他趴在地上给自己认错。 李裎季没想到,这一回李裎安竟然硬气起来。 他不光不肯认错,还掀翻了压着他的伴读,和李裎季打了起来。 当然,瘦弱的李裎安是打不过李裎季的,他被李裎季按在地上,骑在身上殴打。 不过李裎季还有点分寸,只敢对着李裎安穿得厚实的地方下手。所以,当李裎安因为挣扎过头,磕在雪里藏着的石头上,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李裎季也吓了一跳。 他和伴读当即就跑了。 回到启祥宫,李裎季一直惶惶不安。他怕李裎安受伤的样子被父皇发现,让他落一个“残害手足”的罪名,更怕被父皇不喜。 带着这样的恐惧,再加上雪地里受了风,当晚李裎季也发起了高烧。 所以昨晚上玉竹阁请不到太医,真不是贤妃故意为难。 她的确因为担心儿子,仗着身份,把太医院值守的太医都请走了,但她绝不是姚婕妤想得那样,故意要把三皇子拖死。 可惜,贤妃没有解释的机会了。等到她从伴读那里知道自己儿子做的事,急匆匆带着药和补品赶到玉竹阁时,已经晚了。 姚婕妤本人已经到了贵妃面前。 ...... 梅瑾萱计划先跟着姚婕妤回到玉竹阁,给三皇子送炭火,再去启祥宫。没想到,一进玉竹阁的门就看到十几个宫女太监捧着各色补品礼物,挤在玉竹阁小小的院子里。 而贤妃正端坐于堂中主位上,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梅瑾萱示意姚婕妤先进去,姚婕妤虽然不懂但还是听话地走进屋中。 贤妃一看到姚婕妤立刻放下茶杯,亲切地迎上来。 “妹妹回来了。” 然后不等姚婕妤说话,她就迅速说:“我是特意来跟妹妹道歉的,实在是不知昨夜安儿竟也病了。都怪我,因为季儿突然高热昏厥,慌了神,就把太医都请了过去,太医说季儿的病又凶又急,故救治了一夜,今早才堪堪脱离危险。幸好,安儿无恙,不然我是万死难辞其咎。” 梅瑾萱在门外瞬间懂了贤妃此来目的。 就跟她的说辞一样——避重就轻。为自己无意中耽误了三皇子的救治认错,但绝口不提二皇子欺凌之事。 梅瑾萱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 这番作为,对于姚婕妤来说自然是难以招架,甜枣后面藏着巴掌,她只有乖乖认了的份。但在梅瑾萱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第22章 整治贤妃 看到许久不露面的梅瑾萱,贤妃一愣。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自然地问:“贵妃娘娘怎么来了?” 梅瑾萱不看她,直接对着身后的人招招手。 素雪素晴上前,二话不说,押着贤妃就跪到了地上。 屋里屋外的人都惊得屏住了呼吸。 直到贤妃反应过来,试图甩开按在她肩膀上的两只手。 她抬头瞪视坐上主位的梅瑾萱,质问:“贵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瑾萱低头看她,朱唇轻启:“罚跪。” 贤妃隐忍怒火:“不知我哪里得罪了贵妃娘娘?” 贤妃的贴身宫女也喊道:“对啊,凭什么罚......啊!” 但她话没说完,就被把她以同样姿势押在地上的素凝,堵了嘴。 梅瑾萱斜倚在椅子上,歪了下头,好像不理解她们的话,她说: “本宫罚你就罚你,还需要什么理由?” 贤妃:...... 贤妃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维持住体面。她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贵妃娘娘,国有国法,宫有宫规,虽然您贵为四妃之首,但也不能目无法度,毫无理由就侮辱......” “谁说本宫没有理由?” 贤妃要给梅瑾萱扣个高帽子,用国法规矩给梅瑾萱施压,可是梅瑾萱不吃她这套,直接打断她。 贤妃看着梅瑾萱气定神闲的样子,心头一跳。 她斜眼瞟向一旁站着的玉竹阁真正的主人,心里有了猜想。 她试图与梅瑾萱周旋:“贵妃娘娘可能误会了。” 哪想梅瑾萱根本不理她,眼神直接越过,看向门外刚刚出现的几人,亲切地打了个招呼。 “哟,刘公公来了。” 贤妃一怔,倏然扭头向后。 刘宁海是秋水找来的。不光刘宁海,还有司计司司计陈芝,司制司司制张贝贝,以及司供司司供冯吉,一并被秋水带了过来。 本来是要引着他们去启祥宫的,幸好承乾宫的太监脚程快,半路截住秋水,这才赶了过来。 梅瑾萱对着秋水抬抬下巴,秋水会意,大声说: “回禀娘娘,婢子查明,司计司陈芝,司制司张贝贝,司供司冯吉皆有中饱私囊之举,其中陈芝更是向宫外偷渡宫中财务,罪大恶极。” 话落,三人立刻跪了下来,大呼冤枉。 陈芝甚至对着贤妃喊:“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贤妃面色惨白。 水至清则无鱼。不管后宫前朝,贪墨之事屡见不鲜。管事太监偷偷挪用甚至扣留不受宠的妃嫔的份例,更是成为后宫里默认的规矩。也就是之前皇后公正不阿,贵妃体恤宫人,才一度禁了这种风气。 而现在,因为贤妃刚刚上位,急于安插自己的人手,才又出了妃嫔皇子温饱难继的丑事。 其实贤妃很聪明,她既没有大面积调动人事,也没有撤职那些统管一局的尚宫尚仪,只是对后宫六局下属的二十四司下了手。司计司、司供司、司制司的管事,官位虽不大,但都是切身牵扯着各宫利益的职位。如果给贤妃一段时间,她定能从这三处实权之地站稳脚跟,继而蚕食后宫各处势力。 但奈何,她得权突然,原先也没有在后宫中培养人手,所以匆匆行动,对于自己提拔的人了解不够,这才铺一上位就给她捅了个大篓子。只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贤妃此时自是心疼自己好不容易安插的棋子,但她更不敢赌贵妃手里有没有确凿的证据。 于是,她只能...... “竟有这事!?”贤妃瞪大双眼,戏给得很足:“是臣妾管事不力,辜负了陛下和娘娘的信任。臣妾一定严惩这三人,以儆效尤。” 贤妃不辩驳,也不挣扎了,这一刻她低下头颅,谦卑请罪。 是梅瑾萱都要赞一句的,能屈能伸,反应敏捷。 她也真的夸了:“弃卒保帅,贤妃真是当机立断啊~” 贤妃抿紧唇角,心思百转。 可是她想得再多,善后的办法再周全,现在也都是无用功。 梅瑾萱簌然开口:“来人,司计司司计陈芝,中饱私囊,夹带公众财物,藐视宫规,赐杖毙。” 而后她目光扫过另外两人: “司制张贝贝,司供冯吉革职查办。至于他们的位置...把陈泽礼和唐庆祥找回来,也算是物归原主。” 最后一句话梅瑾萱是看着贤妃说的。 不知道她的“物归原主”说得到底是司制和司供的位置,还是...... 果 然,贤妃心中危机丛生。她担心梅瑾萱此举是为了夺回掌宫的权利。 于是,贤妃昂头,义正言辞地说:“贵妃娘娘,现在陛下是命我管治六宫,就算是惩罚陈芝他们,也是我的分内之事,娘娘这样是不是越俎代庖了。” 梅瑾萱不说话,只是垂眼盯着贤妃,直到把贤妃看得心如擂鼓,才慢慢开口。 “既然这样......”梅瑾萱对着素雪素晴挥手:“那就把贤妃带到陈芝边上,让贤妃娘娘近距离,仔、细监察行刑。虽然贤妃管治不利,但本宫愿意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好好尽尽她的——分、内、之、事。” 贤妃双眼圆睁,倒吸了一口凉气。 素晴素雪令出必行,毫不拖延,当即架着贤妃就到了玉竹阁院子里,把她重新摁到了陈芝边上跪着。 此时的陈芝已经被承乾宫的太监押到了行刑的长凳上。离贤妃只有三尺的距离,近得贤妃几乎都能看到陈芝哀嚎时,喉咙里的小舌头。 杖毙,一般打得都是脊杖。通常二十杖内脏出血,五十杖筋骨尽断,八十杖人就归天了。当然,具体操作,要看执行人的手法。比如说当年打梅瑾萱她们的于峰,就是加了暗劲,下了死手。但是今天,承乾宫执行的太监却是相反。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贤妃看得更久,“监察”得更仔细,他们足足打了一百杖,陈芝才咽气。 其过程的血腥和惨烈自然不言而喻。 等把陈芝如填了稻草般软绵绵的身体从凳子上抬起来的时候,血顺着他的手臂甩到贤妃脚边,贤妃当即干呕不止。 这下不用人按着了,让贤妃挣扎她都没有力气,腿软得跪不住,只能歪坐在地上。 梅瑾萱此时站起身来到贤妃面前。贤妃听到声音抬头,呕吐得泪光盈盈的眼睛里,是怒火和恨意。 面对杖毙这样惨绝人寰的景象,梅瑾萱倒是没有任何反应,甚至看起来心情颇佳地笑着。然后,她伸手轻佻地拍了拍贤妃的脸, “别这么看着我,本宫今天可是好心,才来教你。”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贤妃眼睛里的火焰恨不得化为实质,把眼前的人点燃。可下一刻,在她听到梅瑾萱接下来的话后,任何的愤怒不甘都成了云烟。 她如一块冰,被梅瑾萱冻在原地。 梅瑾萱是这样说的—— “知道陛下为什么敬重端柔太妃吗?因为陛下还是皇子时也曾被苛待。冬天里没有碳火新衣,冻得握笔的手都长了冻疮,甚至在除夕之夜高热不退。当时的陛下,就如昨夜的三皇子一般。钱德妃仗着圣宠阻止景阳宫的人去请太医,打算生生地把陛下拖死。最后,还是端柔太妃不忍心,偷偷送了药和吃食过来,才保住了陛下的命。” 贤妃真的慌了,她完全不知道这些往事,又或者说除了梅瑾萱他们这些陛下身边的老人,没人再知道那段不堪的过往。 瞬间明悟到问题严重性的贤妃,连连摇头:“我不是,我不是故意支走太医,不给三皇子看病的!” “呵...”梅瑾萱轻笑:“你是不是故意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的结果不是吗?你觉得事实摆在这里,陛下会在意你心中到底是何想法?” 贤妃瞳孔震颤。 梅瑾萱俯身离她更近:“你再想想,如果陛下知道了三皇子的遭遇,贤妃娘娘你...又会有何后果?” “不!我没有!我没有害三皇子!”贤妃忍不住抓住梅瑾萱的胳膊,大声否认。 梅瑾萱冷酷甩开她:“你的辩解,留到陛下面前去说吧。” 随后,她看向刘宁海:“刘公公,前因后果你都清楚了吧?” 刘宁海当了半天摆件,此时说出进到玉竹阁的第一句话: “是。路上时,秋水姑娘就跟奴才说过了。” 梅瑾萱点头:“那就劳烦您把之前的事,今天的事,一分不差地禀明给陛下吧。” “奴才遵命。” ...... 不管贤妃如何抗拒,刘宁海还是差人将贤妃扶走了。至于陛下最后决议如何,还未可知。梅瑾萱也不太关心,她现在还有另一件事。 坐在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玉竹阁里,梅瑾萱先看望了一下病床上的三皇子,然后带着姚婕妤走出屋外,对她说: “这次之后,贤妃可能不会伤筋动骨,但应该会受罚,老实一阵。而这,就是你的机会。” 姚婕妤先是一愣,然后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行......” 梅瑾萱叹了口气:“你这回已经彻底得罪了贤妃,你要是不努力,不去争取,等她缓过来,安能有你的好日子?” 姚婕妤:“不是有娘娘您吗......” 梅瑾萱看她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直觉头痛。 “你怎么就觉得我一定得帮你?本宫看起来像是什么好发善心的人吗?” 梅瑾萱真是不理解,这姚婕妤怎么可以一边怕她怕得哆嗦,还一边不撞南墙不回头地信赖她,非要往她身上扒。 姚婕妤咬咬嘴唇,低着头:“娘娘当然不是必须得帮我,臣妾自知不配。但是臣妾没有别的人可以找了,只能妄图娘娘垂怜。我知道,娘娘是个善良的好人。” 梅瑾萱:??? 你在说什么?你宫里宫外打听打听,“善良”这词什么时候跟我梅瑾萱能扯上关系?就是京城街边的乞丐都知道,梅贵妃那是嚣张跋扈,狠心恶毒。 姚婕妤不去看梅瑾萱的脸色,闷着头说:“我一直记得贵妃娘娘对我的帮助。要是没有您,裎安不可能平安出生,更没有今天的我了。” 梅瑾萱怔住。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要不是姚婕妤提起,她已经忘了,她也以为姚婕妤早就忘了。 ...... 那还是在端王府的时候。 当时肃王已废,安王也被压制,可以说端王对于皇位已经势在必得。 于是,先皇为端王选官宦女子入府伺候,其中就有贤妃秦瑜和姚婕妤姚菁笙,二人皆被赐为夫人。 进入王府一年之后,姚菁笙便有喜了。 一开始知道自己怀上孩子,她既惊讶又慌张,一点儿即将平步青云的喜悦都没有。因为就在三个月前,端王的第一个孩子染上水疮,夭折了。水疮的来由也很清楚,是大公子乳母归家探亲时染上的,回府之后就传给了大公子,不到半个月,大公子就病逝了。 而那个乳母因为是大人,病程更急,比大公子还早死了五天。 王爷的儿子死了,却无人可罪,无人可责。最终,不了了之。 再然后,大公子的生母侧妃白氏就疯了。 这事从此封埋入土。可这王府里的每一人都清楚,大公子的死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所以,怀着孩子的日子里,姚菁笙总是会在夜里惊醒,她怕极了。 她清楚,在王府里如大公子一样的都是幸运的,起码还能有见见这世界的机会,又有多少孩子在娘胎里就消失了。 那段日子,姚菁笙吃不好,睡不好,瘦了好几圈,不到五个月就觉得小腹发紧,时常还有下坠感。 她身边的喜鹊吓坏了,请了好多次府医,也喝了不少安胎的药,但情况一直不见好转。 直到...... “婢子,请姚夫人安。” 素晴姑娘突然到访。 当时梅瑾萱已经被李惑抬为侍妾,居住于王府景轩院,素晴是她身边的一等丫鬟。 于是,姚菁笙和喜鹊赶紧迎出去。姚菁笙紧张又小心地开口:“姑娘不必多礼。请问姑娘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别看身份上,姚菁笙是主子,素晴是奴才。但她是不受宠的主子,人家是正当红的奴才。 姚菁笙安敢不尊敬。 素晴客气笑着:“我们主子新得了几匹缎子,都是上好的蜀绣。想起来夫人有孕还没来恭喜过,便遣婢子拿了两匹过来,送给夫人,祝夫人能顺利为王爷再添一位公子。” 姚菁笙笑容僵在脸上,心跳也突突突地加快。 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威胁她? 本来这不头不尾地贺喜就很奇怪,再加上这祝福的话...... 第23章 求人,不如求己 一时间各种解读在姚菁笙脑中划过,没一样是吉利的。 最后,姚菁笙那“聪明”的小脑袋瓜子得出结论——她此胎不保! 脑补过头的姚菁笙只觉得头昏眼花,险些倒在地上,幸好喜鹊及时扶住了她。 素晴嘴角抽搐,闭眼装作没看到,向身后挥了挥手:“走,把东西给夫人送进去,” 然后不管姚菁笙同不同意,就带人越过她们,走进了屋里。 不过,别人是规矩地把箱子放到角落,素晴却是直直地就往屋子中间走,宛如在自己家一样,拿起一块桌子上的点心。 “呦,这不是茯苓糕吗?”说着,自顾自地咬了一口:“嗯,味道不错。” 而后,毫不顾忌地把吃剩的糕点随手丢回盘子里。转头,对刚进来的姚菁笙笑道:“夫人这里的糕点真是好吃,跟大厨房的一点都不一样呢。” 喜鹊看到那沾着口水,大咧咧躺在一堆点心中的茯苓糕,只觉得怒从心起。 她家主子好歹也是御赐的良妾,贵为夫人,比奴婢抬上来的侍妾,地位不知高上多少。虽然梅瑾萱得到端王宠爱,但这也太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了! 喜鹊泪花在眼睛里转了又转,一肚子斥责的话,可是看看她身边瑟瑟发抖,用力攥着她手的小姐,又不得不把话都咽回去。 喜鹊僵硬地说:“这是我们小厨房自己做的。姐姐要是喜欢,改日再做的时候,便给姐姐送去。” “那怎么好意思。我看今天这些就不错,我直接拿走就行。” 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可行动却没有分毫迟疑。素晴直接叫承乾宫的人帮她把桌子上的盘子都端了起来。 不止是她吃过的茯苓糕,还有松黄饼和蜂糖糕都一起端走了,可谓是寸草不留。 喜鹊被她嚣张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眼见就要冲上去吵架,姚菁笙赶紧拍了拍喜鹊的手,息事宁人:“既然,素晴姑娘喜欢,那,那都拿走便是。” 素晴:“多谢夫人。” 然后如来时一样,招手叫上人,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只是在她经过姚菁笙主仆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夫人现在正是金贵的时候,东西可不能乱吃。各院小厨房做的东西到底没有府里大厨房做得干净精心,夫人以后想吃什么还是直接叫大厨房送来吧。今非昔比,想来那些奴才不会推诿放肆的。” 说完,素晴行礼告辞。只留下姚菁笙主仆呆立在原地。 姚菁笙怔怔地走到桌边坐下,好久没有回神。 喜鹊也惊到了,半晌之后,颤颤巍巍地问:“夫人...她是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大厨房负责着全王府的饭菜,就算有偏向也只会偏向王爷一人,所以各院都爱用自己的小厨房,因为小厨房才是更细心更符合各院主子口味的那一个。可是刚刚素晴的话里偏偏将大小厨房倒置。尤其是提到“干净”这个词...... 姚菁笙开始发抖。自从怀孕后的种种在她脑海浮现,让她遍体生寒。 “夫人,夫人你没事吧?” 喜鹊的呼唤让姚菁笙回过神来,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有了神彩,就是抓着桌沿的五指愈发用力,青白一片。 “以后,我们只吃大厨房送来的东西,你亲自去拿。还有,任何入口的,哪怕是茶水,都不要让玉竹阁里的其他人碰。”姚菁笙小声说。 “是...是......”喜鹊连连点头。 但很快,姚菁笙就抓住她的手,急声说:“不,不行!我们...我们还要如往常一样。叫,叫小厨房做点心。但是那些东西,每日夜里你都出去偷偷埋掉,别被任何人发现。” 喜鹊明白,姚菁笙这是怕在她们小厨房埋钉子的人,一计不成,又使他法,让她们防不胜防。索性,就装作不知道,瞒住那人的眼睛。 但下一刻,新的忧虑就袭上了喜鹊的心头。 “可是夫人,大厨房的东西就能信得过么?” 姚菁笙望着喜鹊忐忑的眼睛,慢慢平静下来。 而后她笃定地说:“能。” ...... “娘娘,我不是信王府的厨房,我是信您。” 姚婕妤回忆起陈年旧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铿锵笃定。玉竹阁院里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给她围上一层光晕,整个人仿佛熠熠生辉。 “我还记得贤妃当年早我一步有孕,也经常觉得烦闷气短。后来一天,素晴姑娘掌掴了去给贤妃拿药的婢女,非说那婢女撞到了她。那婢女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耳朵都在淌血,贤妃的药更是撒了一地不能再用。不知怎么这事竟传出 了府,娘娘这才有了跋扈之名。御史因此还参了端王府一本,斥责还是端王的陛下御下不严,宠爱妾室,失德失行。但奇怪的是,在那之后贤妃的病就好了,平平安安地生下了二皇子。” 梅瑾萱挑眉,她也想起了,当年还有过这档子事。 她了解到陈沐芳在秦瑜的药里动了手脚,便派素晴去提醒。虽然素晴动作过于粗暴,话语过于“委婉”,但显然秦瑜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再也没有中过招。 不过从今日看来,已经成了贤妃的秦瑜,也早就把这事给忘了。 但姚婕妤一直铭记于心。 “娘娘。” 姚婕妤突然跪到地上,莹润的眼睛专注地仰望着梅瑾萱。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娘娘是我在王府,在宫中唯一可以信赖之人。幸得娘娘当年垂怜,才让我生下裎安。只怪我自己不争气,早先有害得东西进得多,最后害得裎安早产,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所以娘娘,我不想争什么,我也没什么野心,我不求他通达显贵,我只求他能健健康康的长大,一生平安顺遂。” 说着,姚婕妤纳头一拜 “臣妾知道,自己没什么长处,但臣妾愿意为娘娘赴汤蹈火,一辈子都听娘娘的话。请娘娘,庇佑三皇子吧。” 哎...... 梅瑾萱深深叹了口气。 姚婕妤一片爱子之心,正常人都会感动,梅瑾萱也不例外,可是—— “我真的帮不了你。” 姚婕妤猛然抬头:“娘娘!” 梅瑾萱蹲下身,用平等的角度,看着眼前人:“你之前也听到贤妃的话,陛下现在是把统理后宫之权交给了她。这次她漏洞明显,我还可以借题发挥,但下次她更加谨慎,没有破绽,我又有什么理由插手宫内庶务呢?” 姚婕妤抓住梅瑾萱的袖子:“可是娘娘,你可以......” 话没有说完,但梅瑾萱懂她的想法。 姚婕妤是想说——梅瑾萱可以把权利夺回来。 但是...... 梅瑾萱摇了摇头:“这几天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说我惹恼了陛下。” 她看着姚婕妤期盼的眼睛,告诉她一个冷酷的事实。 “是真的。” 姚婕妤呼吸一滞,青白的小脸更加没有人色。 梅瑾萱倒是表情轻松,拍拍她的手:“帝心难测,所以说与其指望我,不如指望你自己。” 姚婕妤眼含泪光,默默摇头。 她对自己是真没有信心,她看到皇帝就怕得说不出话,何谈“指望”。 梅瑾萱看着姚婕妤真的要碎了,好像下一刻就要抱着孩子去跳镜湖。她又叹了口气。 然后,她站起身非常严肃地看着姚婕妤:“姚菁笙,弱小永远不是为自己开脱的借口。你觉得你弱小,所以你只能忍耐:你觉得你弱小,所以你必须依附他人,可以永远选择逃避。但就是因为你这样,三皇子什么都不敢告诉你。” 姚婕妤眼神僵直地看着梅瑾萱,好像被话砸懵了。 梅瑾萱:“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三皇子受了那么多委屈,还在你面前粉饰太平。只是因为他怕你担心吗?那是因为他更知道,你除了担心自责心痛之外,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他不想让你为难。” 姚婕妤低垂眉眼,咬紧下唇,似乎回忆起什么。 梅瑾萱:“你身为人母,却让一个稚童为你遮风挡雨,就不反省一下自身,试着争气一点?还有,为什么三皇子之前面对欺凌步步忍让,他不做声,不反抗,才放任二皇子愈加猖狂?” 姚婕妤猛地抬眼。 对啊?三皇子只有昨天那一次,选择了抗争。 梅瑾萱叹气:“因为你啊......” 因为你的一举一动,教会了他忍气吞声。 豆大的泪水从姚婕妤脸上滚落,她回忆起自己这些年在三皇子面前,面对冷遇嘲讽所表现出的种种姿态反应。 她没有告诉过三皇子——他要退让,他要忍耐,但是她作为母亲已经无声无息地教给了他这一点。 姚婕妤闭上双眼。 现在想来,她竟是枉为人母。 姚婕妤的眼泪像决了堤的黄河水,根本止不住。 看着她这样,梅瑾萱到底心软了。 “本宫会指派一个小太监,到三皇子身边贴身伺候。也会与文华殿里的教习、太监们打个招呼,多关照一二。剩下的,就要看你自己了。” 三皇子原先的贴身太监,一看就被贤妃封过嘴,不能再信。而文华殿里的人,就算打过招呼后,不对三皇子另眼相待,但 起码看到他被欺负也不会视若无睹。 这些举动都是保证着,三皇子不会再像这次一样,遇到欺凌也无人知晓,让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独自承受。 出了事,会有人第一时间告知姚婕妤,甚至是...梅瑾萱。 梅瑾萱的确没有给姚婕妤什么承诺,但是仅她帮着三皇子想的这些事,就足以看出她的贴心。 这就是姚婕妤想要的! 姚婕妤啜泣着,又拜了下去,感激地话被呜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梅瑾萱也不是为了她那些感谢的话,头疼地摆摆手,让喜鹊赶紧扶姚婕妤进屋。 等安顿好了姚婕妤,喜鹊出来,一个人送承乾宫的人。 幸好,梅瑾萱不在意什么礼仪规矩,也不挑。 不过,临到门口,梅瑾萱突然想起件事来,转身看向喜鹊。 喜鹊不解:“贵妃娘娘,怎么了?” 梅瑾萱:“今天姚婕妤来见我,特意打扮了?为什么?” 就姚婕妤昨晚一夜没睡的状态,今天见到梅瑾萱的时候还像朵精致的小粉花似的,那不是特意打扮,那是狠狠打扮了吧? 喜鹊眼神飘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回答: “就是,就是听说,贵妃娘娘喜欢长得好看的,会对容色佳的人更宽容。所以我们才......” 梅瑾萱:...... 梅瑾萱沉默地离开玉竹阁,她就没这么无语过。 等到走出玉竹阁十米开外,素晴憋不住,发出第一声爆笑。 “哈哈哈哈哈......” 梅瑾萱难得又羞又恼,狠声骂:“让我知道是谁在外面传得闲话,我非扒了他的皮!” 素晴一边笑一边还不忘了对梅瑾萱摆手:“不不不,这肯定不是姓陈的之类的特意造谣。就是大家火眼金睛,实事求是嘛~” 梅瑾萱扭头瞪她,素晴半点不怕,反而火上浇油。 “哦~怪不得。小时候一进宫我就发现,你总爱盯着素雪看。我原以为你是觉得她面善亲切,现在想来是她从小就白,长得秀美,你忍不住啊!” 素雪在旁边适时开口:“谢娘娘赏识,娘娘也是国色天香。” “哈哈哈哈......”素晴笑得更大声了。 梅瑾萱愤愤跺脚,拂袖转身,再不理她们。 眼见气氛正好,素雪垂眸思索片刻,追上梅瑾萱状似随意地问: “对了。娘娘,刚才为什么不直接答应姚婕妤呢?” “什么?” 梅瑾萱被问得一愣。扭头对上素雪的眼睛,她周身欢脱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她抿了下嘴:“就像宫外说的,我不过是一颗用来制衡勋贵和寒门党派的棋子。既然现在皇后和淑妃都没了,我还有什么好斗的。我也累了,失去了价值,不如就安静点,还能有个好下场。” 梅瑾萱说到这,嘲讽一笑。 “所以说,姚婕妤这是赌坊关门了她想起下场了,吃饭都赶不上热乎的。不过,她那个脑子也正常,今日能鼓足勇气来找我,已经是进步了。就是不知道她到底学没学会——求人,不如求己。” 素雪摇头:“娘娘何必妄自菲薄。” 梅瑾萱斜眼看她:“你不会也跟她一样天真,以为权利是市场里的白菜,你想拿就能拿?我不是敷衍她,帝心难测,谁又能笃定自己可以一直荣宠不断呢?” 而此时,被梅瑾萱提起的李惑,也问起了她。 在听完刘宁海把玉竹阁的事情复述一遍后,李惑没问三皇子,也没问贤妃,第一句就是—— 第24章 除夕夜 梅瑾萱人呢? 当然是回了承乾宫,舒舒服服躺着了。 不过这话刘宁海没胆子说。 他偷偷去看皇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畏畏缩缩。 李惑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冷着脸把笔掷到桌上:“哼,看来她还很是什么都不想要了!” 李惑的后宫本就少人,如今位份高得只有梅瑾萱和秦瑜两人。 其他人要么往日无宠,近日无功,要么娘家不显,难以服众。于是,这一时间李惑还真想不到可以提拔的人。 本来贤妃出错,斥责之后,李惑可以顺理成章地把掌宫之权交还给梅瑾萱。可是,现在...... “怎么,她这是还等着朕去求她吗?”李惑桃花眼眯起来。 看起来因为梅瑾萱没有亲自过来,气愤非常。 其实李惑一直在等着梅瑾萱服软。 可没想到,他不去承乾宫,梅瑾萱也不来找他;权利给了别人,她也不着急。一个人紧闭宫门,过得逍遥自在,没有半点过来认错求情的意思。 本以为今天梅瑾萱闹这么一出,是终于坐不住了,要趁机打压贤妃夺权,李惑都做好顺着台阶就下的准备。没想到,梅瑾萱走了一步又不动了,还把梯子撤了,晾着李惑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怎能让人不气。 刘宁海撇撇嘴,小心地问:“陛下,那贤妃......” 李惑深吸一口气,皱起眉毛:“禁足,罚一年月俸,宫里庶务就交由端柔太妃代理一阵吧。” 太妃管理后宫,传出去的确惹人笑话,但现在也只有这不得已的办法。 李惑头一次感觉到,太傅劝他选秀的确是为了他好。现在李惑完全是用科举选官的心情在选秀女,就希望可以在春天的秀女里,挑选出一些可用之才。 刘宁海表示记下了,就要出去宣旨,可刚转身就被李惑叫住。 “等一下。”李惑眉头不展,带着点无奈和嫌弃:“承乾宫不是把所有的炭火都送去玉竹阁了吗?让司计司抓紧把东西给承乾宫补上。” 刘宁海低头偷笑。 司计司司计李如好不容易重新上位,现在正是对梅瑾萱个感恩戴德的时候,哪用着别人说,估计早就把东西巴巴地给承乾宫送过去了。 皇帝这么聪明的人,不是想不到,就是关心则乱。多此一举,不过是担心梅瑾萱受冻而已。 刘宁海正笑着,李惑一个眼刀甩过去,他立刻整理表情,义正言辞地说:“陛下赏罚分明,公正无私。” 李惑抓起笔朝他扔过去:“还不快滚!” ...... 刘宁海滚了。 他动作麻利地带着旨意滚到了启祥宫。 他不仅带去了对贤妃的处置,还有对二皇子惩罚。 皇帝原话,二皇子李裎季不睦兄弟,顽劣蛮横,念其年纪尚幼,仅使罚跪于太庙三日,望其自省改过。 这话一出,贤妃当即瘫软在地。 刘宁海走后,二皇子扑到贤妃怀里,痛哭:“母亲,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贤妃整个人也是懵的,她搂紧李裎季久久没有说话。 对于她自己的责罚,她愿意接受。可是“顽劣蛮横”,这个词对于一个皇子来说太过于沉重了。甚至贤妃心里都在揣测,是不是以后二皇子在陛下心里就被判了“死刑”,在无望于大宝。 不会的,不会的!她的儿子不过是一时淘气,怎么会这么严重!而且,她的儿子是最优秀的,怎么可以因为一个三皇子,就这么注定了一生碌碌?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心里翻江倒海,恐慌与恨意让贤妃掉下泪来。 婢女文竹连忙宽慰她:“娘娘,莫急。陛下...陛下还是心疼二皇子的。您看,念着二皇子病了,责罚都延到了十日之后。而且,时间久了,这点孩子间的小事,陛下早忘了。咱们皇子这么聪慧,以后定能让陛下另眼相看。” “十日之后......”贤妃喃喃:“十日之后,不就是除夕了?” 贤妃低头看着儿子,李裎季抬头望着母亲。 李裎季颤颤巍巍地问:“母亲,我今年除夕,是要自己一个人在太庙里罚跪吗?” 贤妃心疼地一把将李裎季搂在怀里,母子俩哭得更凶了。 贤妃在心里恨恨咒骂—— 梅瑾萱,我记住你了!!! ...... “啊欠!” 梅瑾萱靠着暖炉打了个喷嚏。 素雪抱怨她在外面待得太久。 她充耳不闻,只是看着窗外放空大脑。 不管别人在心里 怎么惦记她,骂她狡猾大胆,还是恨她仗势欺人,现在的梅瑾萱都不知道,她只管平静地过她的日子。 这么一静,就静到了除夕。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如春归。 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除夕当夜,皇帝在昭德殿里宴请群臣。而后妃们,则欢聚在昭庆殿中,由端柔太妃主持,共享晚宴。 不过今年皇后、淑妃薨逝,贵妃告病,贤妃禁足,二皇子还在罚跪,皇帝后宫中仅剩的三瓜两枣甚至坐不满半个昭庆殿,着实将这本该热热闹闹的年节,过得冷清寂寥。 皇帝本该在昭德殿的宴饮后,来到昭庆殿,与妃嫔皇子共同守岁。可今年皇帝提前告知,政事繁忙,就不来了。使得昭庆殿里的气氛更加低落。 几个一年都见不到皇帝一次的美人才人,就盼着今日能得见天颜呢,此时太妃提着酒说着祝词,几人却差点哭出声来。 端柔太妃默默放下酒杯,心里叹气。 她不怨她们不给面子,反而太理解她们。 她们的难过其实无关情爱欲望,只是在这宫里的日子太难熬,难熬到让人看不到路,也看不到头。而这样的日子,她也曾经苦苦坚持了十几年,几乎磋磨得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端柔太妃内心怜悯,索性早早散了。让众人可以回到自己的地方,与自己相熟的人,度过一个不用强颜欢笑的除夕夜。 妃嫔们带着对帝王的盼望与失望回了各自宫中。 但萦系着后宫中人所有心神的帝王,其实并没有如他所说忙于政务。 ...... 李惑出了昭德殿,本是乘着龙辇往两仪殿而去。他用手支着额头,脸颊微红,看起来饮了不少酒。 可快到两仪殿的时候,李惑突然睁眼,他思索片刻,竟喊停了轿子。 刘宁海疑惑:“陛下,您不去两仪殿了?” 李惑:“闭嘴。” 龙辇按照帝王的旨意重新出发,很快,就出现在了承乾宫的门口。 承乾宫里,红彤彤的琉璃宫灯高悬在飞檐下,被院内特意保留的满地白雪一映,衬得整个承乾宫喜气非常。可与这喜气相对的,是寂静的宫宇,空旷的院落。偌大的承乾宫,甫一进门竟连一个伺候的太监宫女都看不到。 帝王本来柔和的眉眼刹那冷肃下来。 刘宁海心里也犯嘀咕,但是比他心里疑惑更快地是嘴上的告罪: “这些承乾宫的宫人竟然这么疲懒放肆,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去找,定将他们狠狠责罚。” 李惑没有说话,大步朝着雨泽殿门走去。就是那周身气息冷得,不像是庆祝新年,倒活像是地狱修罗前来索命。 刘宁海赶紧对着自己徒弟使眼色,擦擦鼻尖上的汗,快步追上去。 这些奴婢真是不要命了,连贵妃都敢怠慢,不会真不长眼地以为贵妃失宠了,然后就敢轻忽不敬吧! 刘宁海暗自摇头。 感觉这大过年的,避不了一场血光之灾啊。 李惑刚走到雨泽殿大门前,那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一个青色的身影,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差点撞到李惑,出来的人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躬身行礼。 “给陛下请安。” 这人正是素晴,她出来是要去要给承乾宫宫门落锁的。 也是李惑来得早,不然再晚一点,他就要被堵在承乾宫门外,让人拍门了。 李惑居高临下地看着素晴,寒着一张脸不说话。 刘宁海机敏,帮皇帝问出心里的话。 “素晴姑娘,你们这宫里怎么回事,外面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 刘宁海对着素晴眨眨眼,素晴往上偷瞄李惑的脸色,秒懂,低头解释。 “回刘公公,不是宫里人偷懒,是贵妃娘娘的意思。贵妃娘娘晚膳后,说想静一静,就让他们都猫着去了。” 这话说得很明白,不是下人们不精心伺候,而是根本不敢出来碍着娘娘的眼。贵妃娘娘说想静静,就算有人不也得装成没人。 李惑的脸色终于好了一点,不过很快,眉头又皱起来。 年节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的日子,再穷苦的百姓在这一天也得用攒了一年的钱,买上点酒菜热闹热闹,皇宫之外更是鞭炮炸响,锣鼓喧天,开满夜空的烟花,将整个京城都照成了不夜城。 而承乾宫里怎么反而更冷清,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 李惑想:怕是梅瑾萱心情难过。 那梅瑾萱为什么难过,李惑觉得答案显而易见。 于是,他抬步迈进雨泽殿的门槛,径直往寝室而去。 李惑看到梅瑾萱的时候,不出所料,她正大开着窗户,望着外面饮酒。 虽然屋子里红螺炭烧得滚烫,但外面的寒意肆意入侵,还是让屋中人感觉到阵阵发凉。 素雪素凝发现李惑的身影,正要齐声拜见,却被李惑抬手制止。随后,他摆了摆手,两人很有眼色地静悄悄离开。 于是,当李惑来到梅瑾萱身后时,梅瑾萱还在无知无觉地饮着酒。 空杯放下,她再要拿起酒壶去添,却有一直修长如竹的手覆盖到她的手背上,阻止了她的动作。 梅瑾萱酒意迷蒙地盯着那只手看了半天。 白皙,有力,青色的脉络蜿蜒盘横在笔直的筋腱上,透过薄薄的一层皮,如冬日霜雪中的劲松。 这只手并不炙热,甚至带着怎么都暖不起来的温凉,与她自己冰凉的手交叠在一起,像是两条缠绕在一起的毒蛇。 梅瑾萱笑了一下,下意识回握住那只手。 看啊,一条冰冷的蛇,又怎么能温暖另一条蛇呢。 不用回头,梅瑾萱就知道来人是谁。她带着沙哑地嗓音轻唤: “陛下。” 身后人叹了一声。像是宽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随后带着龙涎香香气的身体覆盖过来,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肢。 “既然不开心,为什么不去找朕呢?” 梅瑾萱:...... 梅瑾萱好半晌没有说话。也就是从后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然李惑会收获一个带着醉意迟钝的疑惑。 梅瑾萱:???你在说什么?我哪里不开心?好吧,我是有点提不起兴致,但是找你有什么用? 梅瑾萱最近的确干什么都乏善可陈,懒懒散散没什么干劲。但她绝不是因为李惑。 李惑以为梅瑾萱是伤心自己冷落了她,又有顾虑才在除夕之夜遣走宫人,喝闷酒。但梅瑾萱,其实只是想跟“家人”一起过年而已。 而在乾清宫里她的家人还有谁呢? 仅素雪、素晴、素凝而已。 故而别的太监宫女都被她放了假,各自会友找乐子去了。 梅瑾萱的本意是——让大家都开开心心过个年。 所以,其实她心里也是有点高兴的。 是这个冬天里,最愉快的一天。 不过...梅瑾萱很快调整好表情。 这些,不足对帝王道矣。 五分醉意不会让梅瑾萱转不动脑袋。既然李惑认为她是为他所伤怀,她也不会傻乎乎去戳破,平白伤了帝王的脸面。 虽然她不知道李惑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承乾宫,但是李惑已经放下身段来安慰她,她不能不知好歹。 梅瑾萱放松身体向后靠,亲密地将头倚在李惑的肩膀上。 “陛下政事繁忙,我又何必去叨扰。” 这话说得恭敬,但也大胆。 就差明着埋怨李惑不来看她。 不过,这样适当的撒娇表现出的亲近,反而让李惑彻底放松下来,轻轻笑了。 胸膛震动,温热的呼吸喷在梅瑾萱的耳朵上,染上一片绯红。 两人就这么静静拥抱了一会儿。 李惑发现,梅瑾萱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窗外。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落在外面那两棵相依的榕树上。 “这是登基那年,我们种下的。”李惑回忆着。 梅瑾萱喉间“嗯”了一声。 李惑垂眸看她:“我记得你喜欢潋滟繁丽的,当年我以为你会挑株桃树、梨树或者玉兰种上。怎么最后选了榕树?” 梅瑾萱没有回看他,依旧望着窗外,幽幽开口:“因为,景阳宫里种的就是这种树啊。” 李惑一愣。旋即,想起当年在景阳宫的往事。虽然过去多年,但那些记忆仿佛刻在了骨血里,让他一日都不敢忘记。而其中最鲜明的一段,就是在除夕。 十八年前的除夕夜,也是梅瑾萱入宫过得第一个除夕。 瘦小的女孩隔着一层层的锦被紧紧地搂着高热不退的他,哪怕他那时已经陷在昏迷的边缘,也能感受到那小小身体的力量,和克制不住的颤抖。 第25章 往昔.除夕 今天是除夕之夜,万家灯火通明,夜空烟花璀璨。 整个皇城都热闹极了,贵人们在昭庆殿共饮家宴,得了空的奴婢们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玩牌小酌,不亦乐乎。 大家都沉浸在欢庆喜乐的除夕佳节里,只除了一个地方。 景阳宫,这个皇城最西角的宫殿,四皇子李惑的居所。 元丰帝子嗣不多,至今不过四子子三女,其他孩子要不是母家显赫,要不是母亲得宠。只这个宫女生出来的四皇子,与众不同。 四皇子的生母赵桃儿家贫,祖宗几代背朝黄土面朝天,大字不识一个,所以在一个年份不好日子被父亲卖进宫里,为奴为婢。 可这人,又实在生得貌美。 到了昭阳宫伺候德妃,本是捞不到好的,德妃宫里原先有些姿色的婢女都被她找借口弄死了,但恰逢这时德妃有了身孕。于是,眉目飘然,楚楚可人的赵桃儿便被德妃选中,送到了皇帝的床上,用来固宠。 虽然德妃深恨那些长得好看的女人,但赵桃儿出身卑贱,人又胆小柔顺,所以最开始德妃并没有将她放在心上。甚至还赏了好几回,颇有几分宽宥。毕竟,没人会对自己手上的工具费心提防。 直到,几次欢爱之后,赵桃儿得了点皇帝的喜欢,被封为才人。才让德妃警觉起来。 虽然德妃心里恼恨,暗骂赵桃儿是个会勾引人的骚货,但一个小小的才人实在构不成什么威胁,而且那时候德妃月份渐大,还需要赵桃儿,于是才让赵桃儿又多活了几日。 可后来的事情却脱离了德妃的掌控。 赵桃儿不光好看,还好生养,承宠不到三个月,就怀上了龙嗣。 当时贵妃正值圣眷最浓之际,德妃都得暂避锋芒,谨慎行事。为了不被贵妃抓住尾巴,故而,德妃只能又忍了,这一忍就忍到了四个月后。 德妃难产了一夜,才生下了四公主。可惜四公主先天不足,再金贵地养着,五个月时还是不幸夭折。 正好这时,赵才人瓜熟蒂落,产下四皇子,晋封为婕妤。因生育皇子,破例被赐可独占一宫,居主位。 从此,德妃就彻底恨上了赵桃儿。 不知道是因为诡异地胜负心,觉得自己在生育一事上输给了自己看不上的工具;还是觉得四皇子一出生四公主就夭折,怨恨是四皇子克死了自己的女儿。总之,赵桃儿和四皇子就这么被迁怒了。 不光被德妃下绊子住到偏僻的景阳宫,难以见到皇帝,之后还时不时忍受着打压侮辱克扣,过得甚是凄惨。 可见,美貌有的时候是幸运,可在这个世道,更多时候是不幸。 一转眼,八年过去。 赵婕妤在春天生病,因为太医院的人巴结德妃,疏忽敷衍,含恨病逝。 如今在同一年的最后一天,她的儿子也即将步上她的后尘。 简陋的寝殿中,冷得仿佛冰窖。 屋子里黑暗一片,只有窗外燃放的烟火时不时带来几束亮光,让床上依偎着的人身影清晰一点。 “冷...冷......” 男孩虚弱地呢喃着。 搂着他的女孩手臂收拢更紧,试图用这种方式给他带去一点温暖。 景阳宫每月领到的炭火本就只有份例的三分之一,早就用得见了底。剩下的那几块黑炭都不够烧一炉的。所以,梅瑾萱只能把小手炉塞满点上,再放到李惑的被子里。 虽然黑炭烟大呛人,离得近了不光熏得黑脸黑鼻,还会咳嗽不止。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可就是这样,发着高烧的李惑,还是直喊冷,浑身打着哆嗦。 李惑上午时就觉得头痛目眩。 梅瑾萱拜托宫人去请太医,结果太医不见踪影,那宫人甚至连药都没拿到一点就被打发回来。 临近晚膳,李惑病得更重了。浑身疼痛,遍体生寒,躺在床上动不了一点。 梅瑾萱一摸,果然在发热。 又去延请太医,没想到这回连景阳宫的大门都出不去。 德妃得到消息,派了太监把景阳宫前门侧门把持得死死的,放话任何人不得进出。 饶是他们怎么哀求也不肯让开,还作势要打他们。景阳宫其他人不想挨打,纷纷后退,只留下梅瑾萱这么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再想坚持,也没得任何办法。 现在三个时辰过去了,李惑的身体越来越烫,人也越来越不清醒。 早些时候还能回应两句,现在除了喊冷,再说不出别的话。 梅瑾萱抱着他,一颗心仿佛被放上了烤板,又急又慌。眼见着,怀里的人连“冷”都喊得少了,似乎就要彻底 死去。梅瑾萱一颗心揪在一起,眼泪不由自主地盛满了眼眶。 但下一刻,她抬手把即将落下来的泪水擦干。 她的眼神变得坚毅,决绝。 前面算得上“倒霉”二字的人生教会了她一个道理——哭泣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只有行动,行动才能化解危机,让自己活下去。 于是,梅瑾萱从人事不省的李惑身下抽回手,为他轻轻地掖了掖被角。然后,穿好外衣,大步走出寝殿。 外面,曾经领着梅瑾萱熟悉环境的宫女姐姐青樱正守着,见到梅瑾萱出来,快步上前询问: “殿下怎么样了?” 梅瑾萱沉默地摇了摇头。径直走向景阳宫正门。 “诶!你干什么去!现在不能出去!” 看到梅瑾萱的行动方向,青樱好心去拉她。 但是梅瑾萱却坚定地推开了她的手,毅然拉开了那扇朱红的大门。 吱嘎。 随着那黑漆漆的一条线,逐渐变亮,拉宽,两个高大魁梧的太监立在门口,听到响动立时看过来。 他们穿得和其他宫人无太大差别,冬天奴婢多穿灰蓝色,但今夜是除夕,宫女们可以穿玫红,而太监们则穿绛紫,看起来一片喜气洋洋。 不过穿得再吉祥,也盖不住他们干得不是人事。 “干嘛!不都说了,不许出入。” 一人低头看着刚到他腰的梅瑾萱,瞪着眼睛,表现出非常明显地恐吓。 梅瑾萱咽了下口水,没有退缩。 “四,四皇子,病得厉害。他要是真有什么闪失,你,你们担待得起吗?” 她结结巴巴的样子没有任何威慑力,反而引起一阵哄笑。 梅瑾萱又气又羞,红了脸,咬牙继续说: “你们今日这样拦着我们去找太医,若是被陛下知道了,你,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依照宫,宫规,得杖毙!” 没想到,提起宫规,两个太监笑得更大声了。 好半晌,他们才停下来,一个人不怀好意地走近梅瑾萱,不屑地捅了下她的脑袋,那力气瞬间让梅瑾萱踉跄一步,向后摔倒。 太监嗤笑一声:“你是今年新来的宫女吧?我好心教你一次,现在这后宫里,德妃娘娘就是规矩!德妃娘娘说,四皇子是病重医治无效死的,那他就是!没人会管,到底有没有太医来看过,也没人会知道咱们兄弟今天到底是这景阳宫门口守着,还是得了假找个地方喝酒去了。懂?” 梅瑾萱气得浑身发抖。但她更多的是觉得荒唐。 在她之前的认知中,皇权就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存在,让谁生就生,让谁死就死。可没想到,一个皇子,帝王的血脉,在这皇宫里却可以被这样糟践,连一个最低等的太监都能拿捏他的生死。 德妃的狗上个月噎了骨头,还请了四五回太医去瞧呢。而李惑,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连见一面太医都不行,唯有等死。 正应了那句话——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梅瑾萱坐在地上咬紧牙关,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她年纪太小,又是个姑娘,太监不把她放在眼里。以为她是被吓哭的,就要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大冷天的,懒得再张嘴废话,冻牙。 可就在这时,梅瑾萱动了。 穿着灰蓝色衣裙的小丫头兔子一样从地上跃起,弯腰试图躲过太监的腰后钻过去,然后跑向更宽阔的宫道。 如果门外只有一个太监把守,那她可能就成功了。可惜,还有第二人在盯着。 梅瑾萱刚跑出两步就被另一个太监,一把揪住衣领,用力带了回来。 她张嘴想尖叫唤人。 可刚喊了一声,就被捂紧了嘴。 梅瑾萱倒在地上,如死鱼一般,被人拖行着带回景阳宫。 一迈过景阳宫的大门,啪啪,两个巴掌就扇到了她的脸上。 “死丫头,还敢跑!我让你跑!让你跑!” 越来越多的巴掌,随着太监的咒骂招呼到她的脸上。力道之大,只把梅瑾萱打得眼冒金星,耳朵滋滋作响。 她觉得,她应该是有被打晕过去的,但下一刻又被更重的力道,打醒了过来。 “行了行了。真打死了,还得咱们兄弟们收拾。有这功夫,不如喝上一杯,暖和暖和。” 另一个太监在旁边劝了劝,打人的那个才停手。 满脸凶戾的太监直起腰,“呸”了一声。而后目光扫视,瞪着被声音吸引过来的景阳宫其他奴婢,指着地上的梅瑾萱放狠话: “看到了吗!老实点,不然都是她这个下场!” 剩下的三五宫人噤若寒蝉,都不敢抬头去看那太监的脸。 太监这才满意,摇摇晃晃走出景阳宫。 咣当一声。 朱红大门再次合拢。 身下是寒冷彻骨的雪,眼前是漆黑深远的天。 啪。 又一朵烟花在昭庆殿的方向绽开,五彩斑斓的灿烂火花,此时在梅瑾萱眼中只余朦胧的猩红色。 有人在歌舞升平中欣赏瑶光散落,有人在寂冷宫宇里默待生命西流。 不!不!不能这样! 梅瑾萱脑海中炸响着这句话,让她昏沉的脑袋倏然清醒过来。 她觉得自己已经在雪地里躺了一天一夜,其实只是过去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瘦小的女孩子翻身,用手臂把自己支撑起来。 青樱看见了,连忙过来扶她。 梅瑾萱跪坐在地上,晃晃脑袋,而后吐出一口血来。 “呀!”青樱吓得惊叫。 梅瑾萱摆摆手,示意她没事。 这血,不过是嘴里面被打烂了,才出得血。 而后,她让青樱把自己扶起来。 在这过程中,其他宫人发现人没死,都各自散去,害怕下一个触了霉头的就是自己。 青樱扶着梅瑾萱,想把她送回宫女们住得耳室,但是走到一半,梅瑾萱伸手指了另一个方向,示意青樱带她过去。 青樱停住脚步:“都成了这个样子还要去哪?你不会还想着跑出去找人吧!算我求你了,安分些。那昭阳宫里的人可是好相与的,别说你只是个不受重视皇子的宫女,你就是那些得宠贵人们身边的大宫女,那些狗奴才仗着德妃把你打杀了,你也是白死!这回好不容易活下来,珍惜点你的小命吧!在被他们抓到,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梅瑾萱侧目看她。此时那双因为脸颊肿胀,小了一圈的眼睛里不再见泪光,有的只是冷静,非常冷静。像是山上冻了千年的冰川,看得青樱一个激灵。 梅瑾萱动动嘴巴,先是痛得“嘶”了一声,然后不甚清晰,却足够让人明白意思的话语传来。 “若是静坐等待,明天、我们、都得死!” 青樱被她吓到,连忙低呵:“你在胡说什么!” 梅瑾萱清凌凌的眸子直视着她: “四皇子终究是龙嗣。今天不管他是病死,还是烧傻了烧残了,景阳宫的所有人,都得陪葬!” 青樱倒吸一口凉气。 她之前被德妃的人吓唬住,现在经梅瑾萱一提才想明白。 四皇子再怎么不受重视,也是皇帝的儿子。他有什么闪失,皇帝就算不伤心,但也会愤怒。到时候,肯定追究不到昭阳宫头上,那倒霉的只有他们这些伺候的人。 一个“疏忽照顾”的罪名落下来,的确,所有人都得死。 青樱下意识捏紧梅瑾萱细小的手臂,颤声问:“那...那怎么办?” 梅瑾萱的目光落在那些倚靠着院墙而长的榕树上。 那边是景阳宫的北侧,挨着佛堂,鲜少有人经过。而昭德宫的太监,两个把守着东边的正门,两个把守着南边的侧门,只要她小心些,不会被人发现的。 梅瑾萱:“帮我爬上去。” 是的,她要爬上榕树,再翻过院墙,去求救。 不管是太后,贵妃,淑妃,甚至是去到陛下面前。她都要把四皇子病重的消息捅出去。 哪怕她可能会被德妃报复,最终难逃一死,但是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第26章 往昔.除夕2 黑暗幽长的宫道里,弥漫着烟花爆竹燃烧后的硝烟味。 四周人声俱无,好像支起了一整层罩子,隔绝的远处的欢笑鼓乐。 梅瑾萱一瘸一拐的往前小心走着,刺骨的寒风中,她的额头却滚动着汗珠。是疼的。 景阳宫再偏僻再没有布置修缮,但那围墙也是合规合格的,十五尺的高度,对于梅瑾萱这个从来没爬过墙爬过树的人是个不小的挑战。 她小时候家教严,受得是名门淑女大家闺秀的教育,后来到了乡下,倒是有机会接触些窜高跳下的游戏,奈何一年不到就闹了洪灾。她再次失恃失怙,独自飘零逃荒。再然后,就进了宫。那更得规矩小心,敢出错一步都是生命代价。 所以,对爬树翻墙业务不熟练的梅瑾萱,好不容易费劲力气爬上了树坐到了围墙的瓦片上,随后向外面一翻...咔嚓!落地没落好,把脚扭了。 以梅瑾萱这两年的生活经验来看,骨头应该折了。 不过,她没有一丁点缓疼痛和抱怨的时间。 按了下自己的脚踝,确认了伤势,下一瞬梅瑾萱就咬牙站了起来。哪怕右脚不能用力,也用着最快的速度,几乎小跑着向远处前行。 她得救下李惑!救下自己! 那一年的梅瑾萱还青涩稚嫩,不是后来水里火里淌过一遍的老油条。 她进宫只有半年,对后宫关系站队,局势分割,统统不了解。连贵人们都没认全,更别提寻找靠山借力打力了。 她不知道太后母家侄女被德妃扳倒,与德妃有仇,但她和皇帝的关系也不好。 也不知道,贵妃和德妃势同水火,不过去年栽了个大跟头,近来遭到皇帝厌弃。 更不知道皇帝最近有多宠爱德妃,那个极度自私,心里只有权利酒色的男人,并不是明君之相。如果他知道了德妃所做之事,很可能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四皇子会得到救治,但梅瑾萱这个给他宠爱女人“抹黑”的人,也必须消失。最后,德妃得到的,也不过是几句训斥。 所以哪怕梅瑾萱放手一搏,但形势诡谲如船行礁石浅滩,前面危机四伏,一个不小心就会船毁人亡。 后来梅瑾萱每每想起这一夜都会感慨,看来自己之前人生遇到那么多的造化弄人的破烂事都是为了这一天,所有的运气都积攒到元丰十一年的除夕夜,一起爆发,才让她活过了那个冬天。 这一夜,梅瑾萱没有见到太后、贵妃、皇帝,或是其他在宫里有几分地位尊荣的人。 她在那条长长的宫道上,在她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忍到麻木之时,遇到了让她人生道路,甚至是李惑的人生道路走上另一条方向的人。 碧水阁崔充容,也就是多年后的端柔太妃——崔容雅。 《楚辞·大招》里有“容则秀雅,稚朱颜只。” 这名字寄托着越侯崔氏对女儿的祝福和期盼,希望崔容雅是一个容貌娴静秀雅的女孩。 而崔容雅的确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 奈何,人皆有自己的审美,元丰帝也不例外。 他就爱好颜色浓丽,或妖娆妩媚或娇怜可人的美人。崔容雅不是国色,仅仅清秀,且端庄温柔的性子实在迎合不上皇帝的胃口。 于是,一进宫就被冷落了。充容的位份还是看在她母家越侯的面子赐的,人则被打发在远离皇帝寝宫御乾宫的碧水阁。 这才跟四皇子做了邻居,也促成了这一晚上的偶遇。 崔容雅本就不是什么爱热闹的性子。 临近子夜,皇帝带着众妃嫔观赏烟火。 可就漫天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也挡不住大家恭维谄媚的声音。 要是光讨好皇帝也就算了,德妃、贵妃、淑妃、贤妃,暗打机锋,吵得不可开交。 德妃现在得势,率先出言奚落贵妃,但贵妃也不是好相与的,很快四两拨千斤的嘲讽回去,还拉上淑妃,贤妃。 四人各有恩怨,身后投靠的妃嫔也纷纷站队下场,一时间好好的一个烟火大会,变成了斗鸡场。 而这一出,早先昭庆殿里的宴席上,就闹过了。 眼看着,战火就要烧到她们这些无依无靠无权无势默默苟活的小人物身上,崔容雅当即告罪,说之前受了风寒,在外面待得久了头痛,提前跑路了。 而时间就这么恰好,在回碧水阁的路上,她撞上求救的梅瑾萱。 当时梅瑾萱是个愣头青。她只认出这人是住在隔壁的充容,是个嫔位,好像没听说和德妃要好。 于是,不及多想,就到崔容雅身前跪下磕头。 “求贵人救救四皇子!” 崔容雅被吓了一跳 。 等到梅瑾萱说完前因后果,崔容雅更是面色沉郁,左右为难。 她,其实是不应该管的。又或者说,她根本管不了。 她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代表着帝王给予越侯府体面的摆设。她不得圣心,更没有那争宠的本事,所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出错不招惹麻烦就是对母家最大的回报了。 可是...... 崔容雅垂眸打量身前的小女孩。 满宫穿红,独她还穿着平日灰蓝色的宫女服。袖口磨得发白,细看还有相近颜色打得补丁。衣服里的棉花看着比别人的单薄不少,大小还不合身。长了半截的袖子盖住大半的手掌,可那露出来的指头红肿如萝卜,还有这大大小小的冻疮。 更别提这宫女甫一走近,就十分醒目骇人的面容。 崔容雅在这宫里也长了不少见识,一眼看出那是被人打得。 她和身旁陪她一起入宫的婢女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同样的犹疑。 德妃下此毒手,她们要是敢插手德妃焉能放过她们? 她们根本开罪不起德妃。 但是不管...... 崔容雅又想起了那个只见过四五面,但每一次都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看起来比宫里管事的宫人还朴素的孩子。 重重地叹出一口。 真的不管,她又过不去自己的良心。 于是,崔容雅冒着被德妃发现的风险,带着梅瑾萱偷偷回了碧水阁。虽然她既不能为四皇子请太医,也不能遣散景阳宫把守的太监。但是她带人帮着梅瑾萱运了好多炭火衣服到景阳宫的围墙下面,又给她配了最基础的清热驱寒的药,还让她拿上碧水阁中唯一的一根百年老参。 亲眼看着贴身婢女驮着梅瑾萱翻上墙头,把所有的东西隔着围墙扔进景阳宫,崔容雅这才悄悄回去。 不提隔天德妃有多么震惊,大发雷霆地处置了守在景阳宫的四个太监。 反正,李惑和所有景阳宫里伺候的人都活了下来。 后来,梅瑾萱和李惑不止一次感慨过越侯府的家教,教养出崔容雅这样端方淑质,敦厚温良的女儿,才救了他们的性命。 ...... 回忆起曾经同生共死的往事,李惑不禁心里泛起一阵柔情。 他探手握上梅瑾萱的脚踝。 梅瑾萱在自己的寝室中,未穿鞋袜,一双精白的脚光裸着,更显得肤如美玉,莹莹秀色。那脚踝纤细不堪一握,被李惑放在掌心慢拢轻揉。 “还疼吗?”李惑问。 梅瑾萱笑道:“都过去那么久了,早就好了。” 当时梅瑾萱不顾伤处奔波操劳,导致伤上加伤,那脚肿得跟白面馒头似的。但就算这样,因为李惑还病着,且景阳宫人少,心散。梅瑾萱也没法闲下来,煎药,喂药,准备饭食,擦身,更换被褥,都是梅瑾萱亲力亲为。 就算崔充容贴心地为她准备了膏药,也没甚大用。 后来,梅瑾萱足足瘸了半年,之后可以自由行走了,脚踝断裂处也时时疼痛酸痒。直到这两年成了贵妃才好起来。 虽然梅瑾萱说得轻巧,但李惑并没有忘记过她曾经的不易。 反而因为梅瑾萱是除了母亲第一个对他好,与他性命交托的人,所以哪怕最开始只有利用之心,但后来,这个人也被他放进了心里。 幼年的苦难让李惑知道,没有人对他的好是理所应当,他也牢牢记得这一点,利用这一点。 所有人都被他摆到秤上,他们想要的,他能得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被他当成筹码,每一个人都被他标上价格。 所以,他从不觉得梅瑾萱就该为他舍生忘死,他也衡量着梅瑾萱的价值,给予她,掌控她,利用她。 但终究,她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李惑放下梅瑾萱的脚,双手拥住她,就像小时候经常在冬天里取暖的动作一样。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轻声问:“你这段日子怎么不来找我?” 李惑终究比梅瑾萱早一步放软,问出这句话。 梅瑾萱舔了下嘴唇,她虽然不求更多的东西了,但是多年来刻在骨子里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着她说: “陛下不来见我,就证明着陛下还恼着。我又怎能不识趣一点,巴巴追到眼前,不是让陛下更加厌烦。” 就像李惑总是在表达亲昵时,喜欢对她用“我”,来回忆着旧日的情分,也是提醒着梅瑾萱旧日的情分。 所以,梅瑾萱也恪守李惑的规则,学着他这样。 不过,终究君臣有别,梅瑾萱的分寸始终把握着。她说“陛下”不见 她,既是显示尊敬,也是在说她之前不找李惑是因为害怕他帝王的威仪。 人人都说梅瑾萱狂妄自大,恃宠而骄,其实她是最清醒,最有自知之明的。 果然,李惑听得舒心。甚至从中自解出撒娇、委屈等诸多心思,好笑地蹭了蹭梅瑾萱的头发。 他说:“我怎么会厌了你。” 梅瑾萱从他怀里抬头,眼神清澈,迟疑。 李惑直视着她的眼睛:“没有人会讨厌他自己。” 朝臣上谏、后宫抱怨,说皇帝偏爱贵妃。可是李惑从不觉得自己对梅瑾萱是“爱”,又或者说是浅显的男女之爱。 看过先帝爱时为其成疯成魔,厌时弃之如敝履,李惑早就不信爱情这东西。 他觉得那是不靠谱的,情欲上头时,男人女人你骗骗我我骗骗你的把戏。 所以他不爱梅瑾萱,但是他也永远不会抛弃厌憎梅瑾萱。 很多年之前,命运之手就将他们绑在了一起,他们此生注定在无法分割,只能生死同行。 ...... 二月,草长莺飞。 皇宫中的红砖琉璃瓦经过一个雪季的洗礼,此时积雪融化,显得洁净如新,熠熠生辉。 天渐渐暖和起来。新叶抽芽,一片葱黄,宫女们又换上春装,粉嫩粉嫩的颜色,行走在红墙绿柳间,尽显春意盎然。 除夕之后,众人都看出来,皇帝和贵妃的关系缓和了。虽然去承乾宫的次数没有原先那么多,但皇帝来后宫的时候本就少。 可奇怪的是,这统管后宫的权利,陛下却没有交到贵妃手上,甚至连协理之权都没有。 大权依旧属于端柔太妃,而协理的职责则给了解除禁足的贤妃。 大年初一的早上,李惑跟梅瑾萱谈起这事时,梅瑾萱是这么说的—— “贤妃的父亲刚任上礼部尚书,陛下还是有给贤妃留些情面的。且太傅一党在朝中势大,陛下既有挑选人抗衡的心思,不如培养秦尚书。外孙还有十年才能长大,他现在怎能不为陛下尽心竭力,冲锋陷阵?” 说着,她转回到自己身上:“陛下也心疼心疼我吧?好不容易陈沐芳没了,让我轻省两天。之前因着姚婕妤的事,已经和贤妃生了嫌隙,现在再跟她争权,她岂不是要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贤妃不是淑妃那种轻狂的人,反而观她在陛下身边多年,为人聪敏,进退有度,很会隐忍潜伏。刚收了陛下的罚,想来她能小心好一阵。不需要,陛下再过多弹压。既如此,不如让我蛰伏段时间,好在陛下需要时,与人一击毙命。” 皇帝觉得也有道理。 梅瑾萱这几年被他架在高台上,太过张扬,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她,有些隐蔽的事的确不好做。 正好新人将入,不如让大家转移下视线,把水搅浑,之后才有作为的空间。 李惑心里一条条的算计飞过,同意了梅瑾萱的建议。 第27章 你活着为了什么 “臣妇请贤妃娘娘安。” 自从升为贤妃,入住启祥宫,寝殿内外的摆设就与芳春苑大为不同。 原先芳春苑里更多的清幽雅致,亭台楼阁,移步一景,体现出秦瑜大家嫡女不俗的品味。而现在的启祥宫,再没有仿苏州的布置,更多是前人留下的属于皇室独有的厚重贵气。 老檀木的博古架,放着一对羊脂玉的花瓶。梨花木的书桌茶几,上面皆用汝窑出的青釉八方弦纹盘口瓶插着杏花或水仙。整个布置清新优美,不失珍奇异宝,还不显得珠光宝气,粗俗奢靡。 总之就是,突出贤妃娘娘腹有诗书与众不同的气质,以及现在荣耀高贵的身份。 贤妃兄长妻子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精心布置过的室内景象。 而这时候,贤妃手里还拿着送上来的账目。 哪怕有了协理的权责,但贤妃现在的权柄也大不如前了。原先她竟没想到,平日闷不吭声的端柔太妃还有这样的手段,竟是把后宫防得铁桶一般,再加上她现在不想太过惹眼,再引得陛下猜疑,一时间竟在六局二十四司里插不上一点手。 有这协理之权,也不过是每日送些账本来给她过目。 贤妃心里窝着火气,这不是把她当成账房了吗! 不过,这些心思不能让外人看出来。 娘家来人了,贤妃笑意盈盈地放下账本,起身相迎,看不出一点委屈。 “快免礼。” 她亲切地拉着对方的手,坐到榻上,对文竹吩咐: “快,上些茶水果子。我记得今日做了枣箍荷叶饼,嫂嫂爱吃枣,多取些过来。” 秦孙氏连忙道谢。 两人客套了两句,贤妃切入正题:“嫂嫂来找我是有何事?” 宫闱森严,虽然对于女眷没有那么严厉,但要想进宫探望也需费许多功夫。层层申请,层层审查。一般是要经过皇后同意的,现在中宫空悬,则会把人报给太妃,由太妃决定。 虽然,一般来说这些亲人探望都会恩准。但进宫一次盘问搜身也很是累人,所以没有重要的事,秦孙氏是不会探望她的。 秦孙氏笑笑,抬眼看看左右。 贤妃明白了:“你们都下去吧,不用伺候。” 等宫人们退得干净,秦孙氏这才开口。 “娘娘,宁安侯重伤不治,已经去世了。您可知道?” ...... 宁安侯,京中难得长盛不衰的豪门。 也是之前梅瑾萱提到过的,和于家交好,与沈星辰一起长大的那个。 西北三十六城,四千里防线。西拒鞑靼,北抗靺鞨。靠得便是于家的威远军,以及宁安候的赤北军。 后来于家在靺鞨进犯时全家战死,为了北境安定,威远军被分为四份,分别由于老将军曾经的副将,齐怀章,赵巍、和李成光接管,还有一部分便归入到赤北军的麾下。 也就是说,宁安候手底下掌握的兵权,是整个西北乃至整个南平,除了皇帝手中最多的。 现在宁安侯一死,各家在军中有些势力的,谁不是蠢蠢欲动。 包括秦家的姻亲,贤妃嫂子的母家——孙家。 虽然都领兵权,但孙家跟宁安侯府不同,不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代代传下来的世袭爵位。算是新贵。 孙将军的爷爷本是泥腿子,吃不上饭才去参军,但不得不说有的人就是有运道。 多次赴沙场而不死,反而屡屡立功,由普通小兵一步步爬成正九品仁勇校尉。到了秦孙氏父亲,孙将军这一代,已经是从三品云麾将军,可以独领一军了。 其实孙氏并不是贤妃兄长的原配,乃是继室。是陛下登基之后娶的,入秦家不过三年。 文人,总是嫌弃武将粗鄙。 但秦家作为一个世代书香的门第,皇子外家,家主位居礼部左侍郎前程大好,为何突然放下身段与武官联姻。 其中心思不言而喻。 贤妃闻弦音知雅意,不用孙若兰多说,便问: “伯父想争上一争?” 孙若兰眼睛明亮,握紧的拳头显示出她内心的激动: “父亲既在其位,当然要为陛下分忧。” 这话说得过于冠冕堂皇。谁不知道赤北军的好处,若是得了赤北军的掌控权,不说圣心,那对于自己的实惠可是实打实的,到时候陛下不重视也得重视。 可是,贤妃却没有她那么激动。 她为孙若兰倒上一杯茶,眉目平静:“西北布防乃是大事,不说别的,光赤北军的将士就有二十万之数。伯父再被陛下提拔,现在也不过是个从三品,焉能吃 下这么多?” 贤妃就差直说——你们别痴心妄想了。 而后她话锋再一转:“至于我...呵,我纵使想帮,也是有心无力。不怕嫂子笑话,年前刚惹了陛下不快,陛下给留了我几分体面,我不能不是好歹。再者说,现在阖宫上下都听端柔太妃的,我算什么东西,又在陛下面前有什么脸面?嫂子来找我,是找错人了。” 这话说得孙若兰心里直打突突,连忙劝慰:“娘娘何必自薄,只娘娘生了二皇子,这满宫就没有比娘娘更有福气,更尊贵的了。” 贤妃一笑,没有说话。 孙若兰眼睛一转:“其实娘娘说的,我们都懂,怎敢那样贪心。宁安候没有后嗣,宁安候府除了一个嫁给安平侯的二房姑娘,就剩下一个待字闺中的宁安候的亲妹妹。既然无人可承爵,贸然挑一个人顶上又会引起军内动荡,父亲猜着,陛下可能依着当年威远军的例子,将赤北军拆分。一部分归于赤北军老将,一部分散给朝中其他武将。” 孙若兰喝了口茶水:“家父,家主都知娘娘在宫中不易。不过既然两家结亲,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请娘娘看在二皇子的面子上,向陛下进言两句。家父不敢想二十万人,但是五万人...哪怕一万人也是沾了点赤北军的名头不是?可让父亲继承祖宗意志,报效陛下。” 孙如兰不光说了孙将军,还点出了“家主”,也就是秦瑜的父亲,刚刚上任的礼部尚书秦永裳。 这是在说,贤妃的父亲也是支持孙家夺权的。 后来,更是提到二皇子。 说实话,两家姻亲,看面子也是看秦瑜兄长、侄子的面子,哪轮得到看二皇子的面子。 这是在提醒秦瑜,要想为二皇子以后打算,孙家这回染指西北一举至关重要。 就像孙将军说得,不管是一万还是五千,只要沾了赤北军的名头,就是得了防守西北的重任。毕竟赤北军可万不会调到其他地方。那既然麾下军队在那,孙家的势力便可侵袭到那。 纵使现在可插手的不多,但是有贤妃和二皇子在宫中支持,还怕以后没有机会吗? 到时候,若是孙家把西北军防大权揽入怀中,那二皇子的位置岂不是...... 贤妃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揪住帕子,几乎要把它扯烂。 她感觉心脏砰砰直跳。哪怕她平时自认是个冷静沉着的人,现在也禁不住气血上涌,心潮澎湃。 若是掌控西北,二皇子的前程还有何惧!? 贤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平复心绪。而后又和孙若兰说了几句,让她带话说她谁知道了,便让人回去了。 虽然交谈不多,但是贤妃心中已经做下决定。 为了她的儿子,冒一次险又何妨! ......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敲开了承乾宫的大门。 虽说都传,贵妃不得权柄,是因为圣宠大不如前,不过也有明眼人能看出来,梅瑾萱这是急流勇退。 不过,这些大多是她亲近熟悉的人,里面万万没有现在坐在承乾宫里,大摇大摆使唤着宫女上牛乳苏,喝着茶的这个。 梅瑾萱坐在这人对面,表情分外古怪。 她和眼前这位卓太嫔,实在是太不相熟,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位怎么突然来拜访她,还一副主人家的样子,半点不客气的吃吃喝喝。 狂,真的是太狂了。 早先在先帝的后宫里,卓太嫔就打下了这响亮的名声。 不过梅瑾萱被人说跋扈,靠得是圣宠,而卓太嫔狂妄至极,连先帝的脸面都敢下,靠得则是她背后坚实的母家——肃国公府。 同时这也是先帝生母,孝烈皇后的母家。 论起辈分,卓太嫔乃是孝烈皇后的嫡亲侄女。也是曾经,太后亲自指给先帝做继后的人。不过因为诸多原因,加上钱德妃的暗中陷害,先帝很快将她废黜,降为昭容,现在才只是一个太嫔。 不过,哪怕降为嫔位,卓太嫔从先皇时也从未放弃过国公嫡女的傲骨,一直到现在。 梅瑾萱想着,还真是挺头疼。 她既不能把人请出去,也不能直白地问:您好端端的到我这来摆什么谱? 只能深呼吸,再深呼吸,憋着。 还不忘叮嘱秋水:“给太嫔多上点茶,别噎着。” 卓太嫔心理素质强悍,面对梅瑾萱的暗讽眼皮都没动一下,要不怎么能在先皇乌烟瘴气的后宫里健健康康地活到最后呢,换别人早就抑郁而终了。 卓太嫔安然若素地吃着牛乳酥,直到吃够了吃爽了,才停下来,优雅地拿着帕子擦了擦手。 “因着贵妃受不了羊奶味,每月大半的牛乳都送到了承乾宫。真是让别人难得吃上一回痛快的。” 梅瑾萱嘴角抽搐了下,挤出笑脸:“既然太嫔喜欢,我通知司供司,以后把我的份例都送给太嫔。” 卓太嫔也笑了。 她年纪不过虚长端柔太妃两岁,再加上从不肯受委屈的脾气,看着跟太妃差不多,都是而立刚过的模样。 此时一笑,那是灿若明珠,蓬荜生辉。 不过卓太嫔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她鲜明锐利的脾气总是能压过她艳丽逼人的容貌,让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她的美,而是——难搞。 梅瑾萱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果然,就听卓太嫔慢悠悠地说:“我来可不是为了一口吃的这样的小事。” 梅瑾萱眉眼一动,耐性开口:“那请问太嫔,上门究竟为何?” 卓太嫔端起茶杯不疾不徐的喝了一口,又把茶杯轻轻放下,这才倚着小几说: “听说你自皇后薨逝就半死不活的,看在朋友的面上我来帮着劝上一劝。” 梅瑾萱瞬间有了猜测:“端柔太妃?” 这两人待字闺中的时候交际很少,没想到进了宫,各自的地方都成了冷宫,竟慢慢熟悉起来。 到了现在,太嫔也时不时去颐华宫陪着太妃品茶吃酒。 所以梅瑾萱想,在这宫里能请动猪卓太嫔的也只有端柔太妃一个。 没想到,卓太嫔回答:“是,也不是。” 然后,不等梅瑾萱多想,卓太嫔就接着说:“那些老学究喜欢说‘百学须先立志’,我虽烦他们,但有时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话还有几分道理。不止是进学,人生何事不如此?” 卓太嫔那双如瑰石宝玉的丹凤眼直直望着梅瑾萱的眼睛:“你呢?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话一出,让梅瑾萱瞬间一愣。 这个问题...她真的很少思考过。 如今想来,她活着的目标应该是——为了活着吧。 这话看起来是句废话,任何人只要呼吸吃饭都是为了活着,这不是一个可以被称为目标的事,而是每个人留在人世间的基础,是生存的本能。 但,这就是梅瑾萱的人生。 不知不觉,她再一次陷入旧日的回忆中。 梅瑾萱七岁之前,叫做徐静嘉。“涤濯静嘉,礼仪孔明”的静嘉。可以看出,她也是在父母的期许中出生,在家人的宠爱中长大的。 她家虽不是高门显贵,但也是清流子弟世代官宦。父亲温柔和煦,虽曾有一妻,生下长子,但是母亲嫁过来,做了继室之后,两人也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兄长大梅瑾萱许多,但面对继母小妹,没有什么龌龊不满,反而上敬下友,一家人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 奈何,人生之路总有坎坷。 有些坎坷是路上的石头,绊你一跤,摔个头破血流,但总能站起来。 但有的却是悬崖深谷,掉下去就是万劫不复,家破人亡。 第28章 先帝旧事 “记得,要听奶娘的话。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要好好活着。哪怕看不见,但是爹,娘,哥哥,永远记挂着小月亮。只要心里互相牵挂,不管相隔多远,我们一家人都是在一起的。” 女人的双手冰冷,不复曾经的温暖柔软。她抓得那样用力,把小小的徐静嘉都抓疼了,她也没有松手。 她充满血丝的红肿双眼紧盯着小小的孩子。 那是她的女儿,那是她唯一的孩子。 只是可能此生...再无缘相见了。 女人还有很多话想说。 就算她连日奔走,求了一切能求的人,做了所有她能做到的准备,但是前路艰难,她还是有许多担心。 她害怕她的计划失败,她的小女儿沦落到千人侮辱万人欺凌的地方,她更怕有一点差池,让她伤了,残了,甚至死了。 原本秀锦康庄的前程,一夕坍塌,前方能走的只有一片阴谲鬼域。让她怎能放心她幼小的孩子独自前行。 可是,她不放心又能怎样? 京备营的官兵过来拉人。 她不想放手,但是拗不过凶残暴力的兵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仅有七岁的徐静嘉被带走。 她的女儿在哭,可她能做的只有用她无力声音一遍遍叮嘱: “静嘉!小月亮!活下去!记得娘的话!带着爹娘那份活下去,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当年混乱的场景,梅瑾萱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她始终记得娘最后跟她说的话——活下去。 元丰九年,帝都会试弊窦多端、贿通关节,考生士子鼓噪不满,致使民议沸腾。皇帝震怒,罢免查处官员八十余人。主考官吏部尚书白行之,副考官田瑞,张斐然,斩首示众。礼部尚书丁宇为首的六十多名礼部官员,被下狱问责。 这是记在史书上不起眼的一笔,但这简单的几行字,却藏不住元丰十年舞弊案的血雨腥风。 皇帝钦点的主考官,副考官,全家十六岁以上男丁皆被处死,其余家人,男子发配充军,女子下入教坊。 礼部尚书丁宇虽不是舞弊的主谋,但因为科举筹备执行皆为礼部职责,出现怀挟倩代,顶名冒籍的现象,礼部难辞其咎。所以,丁宇等多个礼部官员都被抄家流放。 那一年,整个京都血流成河,人人自危。 这看起来,是元丰帝肃清科考的严政之举。但是让梅瑾萱至今都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们一家也会有此下场。 徐大人,只是礼部中的一个从五品员外郎,品级最小,天天写些文书的小吏。既无名声,也无权柄。因家底丰厚,所以徐大人没什么进取心,不思钻营,天天点卯喝茶,乐得清闲。 就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涉及舞弊一事。 而这里面最诡异的,则是徐大人与同僚被刑部抓去下狱后,仅三日就“畏罪自尽”,死于狱中。 而后,徐家被抄。长子徐泽瑞十一岁,发配充军,妻子女儿没入教坊,由太常寺统一调配。 就这样,徐静嘉被押着,踏上了前往扬州教坊司的路。因奶娘忠心,不离不弃,遂同她一同前往。 这是徐夫人得到丈夫死讯后,匆忙之中设计好的。 如她安排,路途中,有人接应两人,奶娘带着徐静嘉悄悄逃离去往扬州的队伍。 可是不知哪处走了风声,才出逃不到二十里,就被官兵发现,前来追捕。 徐静嘉人小体力差,疲惫慌忙中,摔下山坡,跌到湍急的河水中。 奶娘二话不说跳入河中救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她推到一块石头上,自己则力竭被河水卷走。 小小的徐静嘉在不大的石头上蜷缩了一晚。四周所望都是翻滚可怖的河水,入耳所闻皆是咆哮汹涌的水声。 好像天地空旷,只剩下她一人,四野寂寥,惟有她身下方寸。 她怕极了。 时刻恐慌的神经,让她恨不得当场去死有个痛快,但是想起母亲最后的嘱托,和奶娘被水冲走前看着她不舍又祈冀的眼睛。 她又不得不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她们都告诉她——活下去。 就这样,徐静嘉身体僵硬的在石头上坐了一夜,她不敢闭上眼睛。失去父亲,失去母亲,失去兄长,现在连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人都走了,迷茫、恐惧、思念...多种情绪堆积在她内心,让她的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等到第一缕晨光突破天际,照在她酸涩的眼睛上时,她看到远处有一叶扁舟,正朝着她这里逆流而上。 有人来救她了。 她不认识他们,来人也没有多说,只说是徐夫人让他们在这 附近等候接应。于是,徐静嘉就跟着这一男一女走了。 他们带着她去到乡下,告诉她,她以后的名字叫做二丫,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人,自幼长在蒲州西河郡西河县王家村。 京城里的那些,不管是富贵安乐还是官司罪名都不再与她相关。 一定要把那些都忘掉,只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 徐静嘉,不,现在是王二丫应了,她把那些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可惜,天不随人愿。 就在她决心做好王二丫的时候,蒲州大水,西河郡毗邻黄河,整个村子变成一片汪洋。 养父第一时间葬身在洪水里。养母带着她逃难,为了在灾民的哄抢中,给她抢一块馒头,被人恶狠狠打断两条肋骨。无药无医,最后在日夜疼痛和咳血中死去。 临死前,养母握着她手跟她说: “我要死了,主子把你托付给我们,奈何我们命薄,不能再照顾你,使我们对不住你。可怜的孩子,纵使你的命这样不好,但也要记得,活下去!不管路再艰难,不管是人还是老天让你死,你都要活下去!这样才不辜...负......” 养母没说完,便断了气。 梅瑾萱为她合上不能瞑目的双眼,心里记下她的话。 活下去。 这是第三个人对她这样说了。 而她小小的肩膀上,已经背负了父母兄长,奶娘,养父母六条人命。 有人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有人则为她舍生忘死。 活下去——这句嘱托,成了她生命的支点,她从不敢忘。 她也的确做到了。 不管是任人践踏的处境,还是后来危机四伏明枪暗箭的危险,她都咬牙挺了过来,走到今天。 ...... 梅瑾萱从回忆中回过神。 她愣神的时间不长,眼前卓太嫔还在似笑非笑的等着她的答案。 不过,她不准备按着人家的话说下去。 她喝了口茶定定神,反问:“那太嫔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梅瑾萱摸不透卓太嫔的来意,更不懂她说这些话的意思。 怎么?找她来探讨人生哲学? 所以,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没想,卓太嫔倒很坦诚。 “我活着?我活着当然是为了快活,开心!” 梅瑾萱抬眸看她一眼,看着卓太嫔眉宇间的骄矜,没忍住说: “这个人活世间,哪能一直快活,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连九五尊位上的那位都是如此,何况我们。” 卓太嫔没接话,盯了梅瑾萱一刻钟。 梅瑾萱也不是不经事的愣头青,人要看就随她看,不见半分尴尬烦躁,看起来能跟卓太嫔耗到天荒地老,就是一个坐得住。 卓太嫔换了个姿势,手背撑起自己的下巴,方轻飘飘地说:“你这丫头是在点我呢。” 梅瑾萱否认:“哪敢。” 卓太嫔:“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我这辈子最不如意的事就是先帝时,与先帝不和,由皇后贬为嫔。由妻变妾,让自己尊严扫地,更让肃国公府颜面全无。” 那双潋滟的眼睛挑看梅瑾萱:“你那段话不是在说我,又是在说什么。” 梅瑾萱的确是这个意思,但她才不会承认,只说:“太嫔想多了,我是在说我自己呢。” “嗤......”卓太嫔嗤笑,她当然知道梅瑾萱说得是假话,不过她并不在意。就像,她也并不在意那段在别人看起来耻辱的过往,因为...... “别人让我难过一分,我就要让他难过十分。这便是我卓耀灵的道理。” 卓太嫔声音清扬,如一只鸾凤啼鸣,肆意之气飞于天际。 “不怕告诉你。你们觉得我后来过得憋屈,但我可不这么觉得。你知道的吧。我最恨的是谁?” 卓太嫔凑近梅瑾萱,张扬艳丽的面孔带去十分压力。 梅瑾萱挑眉不答。 卓太嫔畅快一笑:“不是处处言语讥讽我的贵妃张氏,也是设计陷害让我因此被废的德妃钱氏,而是那个坐于高台,看着我们就像看御兽园供他取乐的老虎大象,心中对生母不满,却又不得不借势,导致后来连直面反抗都不敢,只能借用女人做下流手段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梅瑾萱心头一跳,暗觉卓太嫔即将说出什么厉害的事,想出声打断,却不及太嫔的话更快。 “我杀了他。” 梅瑾萱呼吸都停止了。 卓太嫔与梅瑾萱拉开距离,神色平静,好像说得只是她今天倒在地上一杯茶。 “他虽然沉 迷酒色,但祸害遗千年,贱人一般都不太容易死。所以,我送了他一程。”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卓家在随着太祖征战之前,是做大夫的。卓家祖上是太祖的军医,大家都以为卓家是因为救治太祖有功才封的爵,其实并不全是。第一代肃国公研制过一种毒,无色无味,服过后不会有太多的反应,只会让人觉得日益消沉乏力,最后猝死,验尸的结果也只会是五脏衰劳,疾病而终。如果你了解过一点应该会知道,前朝哀帝就是这么死的。” 像是深藏明珠却不能炫耀。卓太嫔干了这件大事,忍了这么多年,一朝倾吐语气是说不出快意淋漓。 梅瑾萱却听得的心脏咚咚狂跳两下。她当然知道,哀帝记载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骤然猝死。没想到,竟然是太祖给他下了毒。而她更想不到,先帝竟然与哀帝是同样的死法。 宫里的老人知道,说先帝猝然离世都是美化过的说法,是维护了皇家的脸面。 当年御医检查完,说元丰帝的死因可是饮酒过量,过于激动卒中而亡。说白了,就是喝了酒死在了女人的床上。 这死法,可太不体面了不是? 梅瑾萱蹙眉打量卓太嫔。 卓太嫔像是明白她心里在想叫什么,莞尔一笑:“对,我故意设计的。” 故意控制药量,让先帝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让他就算死也要承受百官唾骂,世人腹诽。 梅瑾萱深吸一口,不得不承认,卓太嫔看着萧萧肃肃,爽朗大气,却是一个顶记仇顶小气顶恶毒的人。 她转头扫视殿内。幸好,今日在殿里伺候的都是她的心腹。不然听到这么大秘闻,走漏风声横生枝节不说,恐怕还得多费几条无辜的性命。 梅瑾萱叹了口气,她都猜测卓太嫔今日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发了颠,不然怎么能把这么大的秘密在她这承乾宫抖落出来。 她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这不是害她吗? 结果,人家卓太嫔根本不在意,看到梅瑾萱一副担心的样子还好心劝道: “没事,都是老黄历了。再说,以今上的性子,别说问罪,估计都得给我赏呢。也就是我淡泊名利,不然当年拿着这事去邀功,现在我也混个太妃当当。” 梅瑾萱更觉头疼。 不是卓太嫔说得不对,而是太对了。 依照李惑恨先帝的程度,没准真会感谢卓太嫔弄死先帝,再因为拥立有功得封,还能惠泽肃国公府呢。 不过,梅瑾萱就更不能理解了。 卓太嫔今天来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梅瑾萱也没忍住把疑问说了出来。 卓太嫔带着点嫌弃地看着她,像是她问了一句什么废话。 “我一早就说了啊,过来劝劝你。” 看着梅瑾萱眉头紧锁的样子,卓太嫔长臂一伸,捏住她的下巴,突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第29章 番外1.三岁徐静嘉的中秋 元丰五年,八月十五,月朗星稀。 京城徐家的院子中,往常徐大人挚爱的花草都被搬到了角落,院子中央空出一片平整的地面。 摆放着,一张矮桌,两个软垫。桌子上已经由人放好了香炉,红烛,祭祀用的瓜果饼食,和三杯酒。 穿着藕荷色袄裙的女孩,戴着海棠花镶红宝石璎珞金项圈,项圈下面缀着一块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和田玉,雕成一个胖头胖脑十分可爱的锁头。看着精致贵气又显出父母对其满满的祝愿。 她此时端正的对坐在垫子上,摇了摇梳着双髻绑着红绳的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对着自己身边跪坐与她穿着同色衣服的夫人讲: “娘亲,为什么爹爹和哥哥不跟我们一起跪啊?” 才三岁大的女孩,说话流利清脆。 徐夫人对着女儿温柔一笑:“因为爹爹和哥哥是男子啊。男子不能拜月。” 徐静嘉又问:“那为什么我们要拜月啊?” 这时不用徐夫人回答,一只手已经按到徐静嘉头上,替她说了: “笨蛋!拜月当然是为了祈求月神保佑我们一家团团圆圆的啊!” 说话这人也是童声童气,着深色袍衫,站在徐静嘉身后,正是徐大人的长子徐泽瑞。 “你才笨蛋!我不是笨蛋!” 徐静嘉被哥哥这么一说,不依不饶,就要起身去打。还是旁边的徐夫人眼疾手快把她拦住。 “好啦好啦,你不是笨蛋。咱们快拜月把,拜完月我们静嘉一定会更聪明的。” 说着还不忘瞪一眼站在供桌旁,插着袖子看着儿女打闹傻乐的徐大人。 徐大人收到夫人眼风,这才摸摸鼻子,把儿子拉到自己身边站好,又安抚了女儿几句,这才完结这场官司。 拜月正式开始。 徐大人递上清香,徐夫人拿着三炷香,向着前方圆溜溜黄澄澄,如明镜一般的月亮拜下,插入香炉之中。 随后,徐大人吟唱祝文的声音响起: 天清地旷,共瞻玉轮。设祭迎月,秉礼正襟。宾旅以礼,居室有常。少者少虑,长者逢年。荑于百辟,家人安康。子孙昌茂,百福具臻。高朋对坐,檀香静焚。告祭仙灵,兹呈斯文。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等到祝文唱完,将写有祝文的纸与画着月神月宫的月光纸焚于席前盆中。 徐夫人带着徐静嘉又一次拜过月亮,这次拜月才算完成。 礼成的一瞬间,徐大人就来到徐静嘉身后,把小女儿从地上抱起来。 “诶呦,爹的乖乖累了吧。腿疼不疼?” 说着还体贴地拉起旁边的徐夫人。 这么一站起来才看出,徐夫人和徐静嘉身上的袄裙除了大小竟是一模一样,都是领口绣着如意云纹的圆领上袄,搭配着穿花百碟裙边绣着海涛纹的下裙。 徐夫人嗔一眼相公,责怪:“哪有你这么娇惯的。不过是跪了一会儿,算什么大事。” 徐大人冲着妻子傻笑:“女儿嘛,就得疼惜些。京中哪个家族不娇养着。” 徐夫人说不过他的歪理,瞪他一眼,牵起徐泽瑞的手就往屋里去。 看着娘亲和哥哥走了,徐静嘉摸着爹的脸催促:“爹,我们也快走。我饿了。” 徐大人笑道:“好好好。”说着大步追着徐夫人的背影而去。 诗仙有云: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可见,中秋正是吃蟹的好时候。 徐大人有些家资,中秋家宴当然少不了螃蟹这道菜。 尤其这还是小女儿最爱的。 徐大人慈父心肠,拿着蟹八件优雅又快速地为女儿剔着蟹肉。 看着徐静嘉吃得香,那眼神满足的就像是老农看着新买的小猪仔。 本来徐夫人也在为徐泽瑞剥蟹,不过被徐泽瑞以“我已经长大了”为由拒绝,此时徐泽瑞正咬着螃蟹腿,自己啃得正香。 徐泽瑞吃得八分饱,抬头一看,就见妹妹还在埋头苦吃,不禁揶揄: “徐静嘉,你别吃了。你看你,脸圆得就跟外面的月亮似的。越来越胖了。” 徐静嘉听后差点被螃蟹噎死。 当即抬头,拿着手边的螃蟹壳就扔过去,喊道:“我才不胖!” 徐泽瑞坏笑地侧头躲过,嘴还不停。 “胖就是胖!你看你那脸盘子。我决定了,以后你的小名就叫月亮,因为你就跟十五的月亮一样,那么大~” 光说还不够,徐泽瑞举起双手一笔画,在空中围了一个大大的圆。 气得徐静嘉再也吃 不下,跳下椅子就去打他。 徐泽瑞更灵活,也站起来,跑在前面吊着后面小短腿的妹妹,还时不时地嘲讽: “你追不到~你追不到~” 两人就这么围着桌子跑了一圈又一圈。 闹得徐大人和徐夫人都笑得停不下来。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有对现下生活的满足与幸福。 第30章 你的“忙”来了 齐昭仪,本朝当然没有一位姓齐的昭仪。卓太嫔说的,乃是先帝时的昭仪齐氏。 也是在李惑十岁时,将人过继到膝下,成为其名义上的母亲,为他带去无数政治支持的人。 比如说,当年一朝回朝便位列三公,让夹缝中苦苦求生的端王瞬间翻身,获得一派文臣支持,现在也在朝堂上帮助李惑对抗党争的太师苏启之。 这位苏启之便是齐昭仪大伯的学生。 齐家,书香门第,齐昭仪的大伯曾是当世大儒,被仁宗皇帝指给先帝作为太子少师,可见其知识渊博,通儒达士。 一般来说,太子老师授学期间与太子关系很少有不融洽的,师生得宜,身后再有世家高门支撑,等到太子登基便会赐予太师之位。就算两个条件有所不及,但只要不是得罪得太狠,在这个讲究尊师重道的世道,帝王一般也会选择厚待自己的老师。三公难登,一个尚书的位置也是可以给的,最差也是从一品翰林院掌院学士。 但这位齐大儒与先帝的关系很奇怪。 先帝幼时与齐大儒关系极为亲密,时常称之为“恩师”,在文华殿众多皇子教习面前,也对齐大儒执弟子礼,从不以身份自倨。 要知道,虽然大家崇尚尊师重道,但君臣之别才是最重要的纲领。太子是君,老师是臣,先帝这种作为显然表现出了师生之间的融洽,以及他对于齐大儒的优厚。 甚至在太子十五岁即将成丁之际,曾经传出心仪齐大儒嫡女,要娶齐家女为太子妃的消息。 不过在太子被指婚肃国公家的姑娘为太子妃后,这件事再没人提起。 虽然没有结成秦晋之好,但是太子对于齐家依旧亲密。直到,先帝登基,元丰元年,元后贞静皇后册立两月病逝。太后下旨,点肃国公嫡女卓耀灵为继后。 自此,先帝与齐家彻底疏远。 具体发生何事,只有当事人了解。外人只知道,一年之中,曾经的太子少师被迫致仕。齐家在朝为官的宗族,或下狱或告老,统共二十三人,接连离开朝堂。其中甚至包括,时任扬州刺史的齐文端。 堂堂从一品大员,统管淮南道(扬州)一十二郡的最高长官,就这样被革职查办。朝廷动荡,民心浮躁,但是这些,先帝都不管。一时间朝廷中再无齐氏族人。 后来齐氏二房嫡女入宫伴驾,一入宫就被点为昭仪。京城世家皆以为这是齐家复起的征兆。没想到,齐家依旧毫无起色。甚至之后多年齐昭仪的地位再没变化,连子嗣都没生下一个。就这么在宫里不咸不淡不高不低的混着,直至陛下登基前一年,一场疾病猝然而逝。 自先帝清洗齐家势力到驾崩,在位二十四年,再无一齐家嫡系入仕,也没有第二个齐家女入宫,生出带有齐家血统的一儿半女。 可见当年先帝怒火之盛,两方恩怨扑朔渊深。 ...... 时隔多年,再次有人突然提起齐昭仪这个名字,让梅瑾萱心头一紧,手不自觉地在袖中握成拳。 有没有人说过,她和齐昭仪相像? 没有人说过,但是她自己知道。 因为她和齐昭仪真的有点关系,只是这关系不能向外人泄露半分,是她一辈子闭紧嘴巴保守的秘密。 梅瑾萱心里惊疑不定,但是面上还是懵懂自然的样子。 她全然不知地反问:“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怎么,太嫔和齐昭仪很熟吗?” 卓太嫔打量着梅瑾萱的眼睛,梅瑾萱放缓呼吸,直视回去,表达自己的真诚。 卓太嫔松开手,靠回椅子上。 “不太熟。她小了我快十岁,我倒是跟她本家大伯的姐姐比较熟。” 梅瑾萱呼吸一顿,就听卓太嫔接着说: “贵妃不知道吧。我母亲出自苏州吴郡的世家望族,齐太傅的妻子是我母亲的亲姐姐。所以我与那位齐家姐姐,乃是姨表亲。说起来也是巧了,贵妃娘娘姓梅,竟是同我母亲与姨母一个姓氏。” 梅瑾萱几乎撑不住平静的脸,她垂下眸子,偷偷咽了下口水,才能稳住声音,说出接下来的话:“也不算巧合。我乡野出身,不似太嫔生于富贵锦绣中,连名字都是精心挑选,寓意雅致的。我本名粗俗,梅瑾萱这个名字是到了毓秀宫,昭仪赐的。太嫔母家乃吴郡大族,必也是书香传承灵秀逼人,现在想来,可能是昭仪盼望我能沾染上几分太嫔母家的文雅聪慧。” 卓太嫔深深地看着梅瑾萱,突然笑了。 她说:“对,应是如此。” 卓太嫔不再纠缠齐昭仪的事,让梅瑾萱松了口气。她话锋转折,重新说回了正题。 “我之前把 一句话送给过齐昭仪,今日也送给你。” 梅瑾萱眼眸看她。就见卓太嫔坐姿不甚淑女,十分肆意懒散,嘴角挂着玩味轻佻的笑,但是那眼神却如千年不移的磐石,严肃且坚定。 “我和她说,人在世间走一遭,活着,要痛痛快快,死了,亦要轰轰烈烈。像她那种活着憋屈死也艰难,半死不活最是难受。” 她说:“今天这话,也适合你。” 梅瑾萱心头一跳,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人看透,让她胸腔仿若被碎石堵住,嘴里泛起阵阵苦涩。 卓太嫔的话确实振聋发聩,但梅瑾萱更想冲她喊: 谁人不想痛痛快快、轰轰烈烈走上一遭,可那谈何容易。大家不都是如履薄冰,步履维艰。 而她都那样小心翼翼地活着了,也留不住想留的东西,护不住想护的人。世情如深山逐鹿,前路迷茫,猛兽环绕。难道,还要怪她活得不够热烈,处事不够决绝吗? 而当年被卓太嫔送话的齐昭仪,同样如此! 但最后,梅瑾萱忍住了,连同她胸口的翻滚的情绪。 梅瑾萱面上再如高僧入定,可敏锐似卓太嫔,也看出了她麻木之下的不满与愤怒。 卓太嫔倒不恼,只是摇了摇头,叹道:“你和她真像。” 梅瑾萱瞬间眯起眼睛。 她?指的是谁? 梅瑾萱戒备起来。 没想到,卓太嫔却不再说了。如她自顾自地来一样,她站起身也要自顾自地走。 不过临走前,落下一句话。 “你这样无精打采,想来也是闲的。既然劝说没用,过一阵忙起来就好了。” 香风拂面,倩影渐远。 留下梅瑾萱坐在远处思索着卓太嫔的话。 忙起来? 忙什么?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而这个谜底,很快就揭晓了。 ...... 不出三日,便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俏丽女子,被秋水引着来到梅瑾萱面前。 这女子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虽是裙装,但行动间飒爽利落,毫不扭捏。头上没有珠翠装点,仅一根绳子把头发高高竖起,一头青丝倾斜而下,更加惹眼。 再看那眉目,未施粉黛,墨眉凤目,没有烟雨朦胧的美感,却似山川奇峰的秀丽。 这人落落大方地来到梅瑾萱身前,对着她俯首行礼: “民女宁安候府楚清怡,拜见贵妃娘娘。” 梅瑾萱当然知道她的身份。 秋水来请示,有人求到她面前,想要入宫拜见的时候,就提到了宁安候府三小姐的名号。 不提宁安候府,梅瑾萱也不能同意见她。 不过,梅瑾萱想不明白她来见自己的目的。遂叫了免礼后,只专注观察她,再不说话。 楚清怡也不是迂回的性子,直接跪了下去,说明来意: “娘娘,自年前西北鞑靼五部联合犯边,宁安候重伤,拖到现在。五天前,已经不治身亡。” 梅瑾萱手一颤,手里的茶杯磕碰出声,晃出几滴滚烫的茶水来。 她把茶杯放下,制止了素雪查看伤势的动作,自己把水渍抹干。 她这点烫伤,对比楚清怡口中惊雷般的消息来说,不算什么。 这下可以看出,梅瑾萱的力不能及了。 对于没有母族帮扶的她来说,虽然在后宫里她的掌控非常人能比,但在前朝事态上,仅靠着李惑提点的一二,实在不及那些母家强横的。 比如说这次,贤妃早就知道了宁安候离世的消息,但梅瑾萱却晚了这么多天才知道。 有时候,消息的早晚,可是关乎着布局的成败。 但梅瑾萱现在没空去想自己的弱势之处,她听到楚清怡继续道: “民女曾在西北见过先端王妃几面,端王妃曾说,若是有难,可寻端王府梅姑娘相助。这些年,民女虽有心余力拙的时候,但是娘娘已贵为贵妃,实不敢相烦。如今,真是走投无路。宁安候为国捐躯,宁安候府世代尽忠,自太祖起百年竭诚,一日不敢祖先忘报效之志。” 说着,楚清怡俯首,重重把头磕在地上:“如今宁安候府危在旦夕,如蚁穴鹰巢即将倾覆。请娘娘看在先王妃和楚家几代人浴血殚力的份上,救救宁安侯府!” 梅瑾萱垂眸看着一身素白消瘦,说话间还在微微颤抖身影。深吸了一口气。 她明白了之前卓太嫔来说的“忙”是什么了。 而这个忙,她也的确不得不帮。 鞑靼三十姓,现在有名望有兵马的共十六部。 其中六部归顺南平,东迁入汉,剩余十部依旧居 住于关外,以牧马劫掠为生。连年冬日,都来犯境。 而先端王妃乌兰察.娜仁,便是出自仁宗年间归顺的乌兰察部。是乌兰察部汗王的小女儿。 当年先帝提出让乌兰察送女入京联姻,结两族通婚之好。 乌兰察部在鞑靼十六部中,不算最大的部落也能位列前五,兵强马壮骁勇非凡。 所以可汗之女一到京城,就引得众皇子纷纷示好。 谁都知道,娶了乌兰察.娜仁,就是娶了乌兰察部五万鞑靼兵。这么大的一块饼,谁能不想咬一口。 当时,肃王和安王都已成婚有了正妃。其他王爷皇子虽未大婚,但是自持身份,加上看不起外族蛮夷的心理,也不肯娶娜仁为正妃。说的天花乱坠,则是让人做小。 其实也不都是傲慢的原因,儒家不就讲究那点子血脉传承嘛。为了皇室血统纯正,一个带着外族血脉的孩子是不可能登上皇位,也不可能袭爵的。 不过,人家汗王幼女,自小也是手捧口含长大的,乃是汗王的掌上明珠。就算知道自己是带着政治任务,作为利益交换来的,又怎么能不端着点傲气。 所以,最后娜仁选择了答应予其正妃之位的端王。 在端王府的四年中,娜仁和她身后的乌兰察部带给了李惑数不清的好处。 最大功劳便是她联合乌兰察部,在肃王请缨奔赴北境战场想积累战功时,让乌兰察部暗中阴了肃王一把,切断了他的支援,想把他困死在冬日连荒草都看不见,大雪及腰的草原上。 虽然肃王侥幸不死,但是冻废了一条胳膊一条腿,沦为残疾。 皇座之上,怎能容下一个身体残缺之人呢? 肃王保住了性命,却彻底失去了继承大统的机会。 如此功绩,纵使现在端王妃已逝世多年,梅瑾萱也不敢忘。 所以,楚清怡带着先端王妃的遗言前来,她必须得帮。 可是,怎么帮?梅瑾萱也犯难。 宁安候终身未娶,没有子嗣。宁安候府本就人丁不旺,再加上的确对于南平国忠心耿耿,历代嫡系旁支捐躯殒首。 就说老宁安候那一代,三个兄弟全都战死。老宁安候留下两女一子,他二弟仅有一个女儿,三弟更是在成亲三月前牺牲。 所以到了宁安候这一代,就宁安侯一个儿子,还是个私生子。 现在宁安侯捐了躯,满楚家族谱死了个干净,连可以过继承爵的人都没有。 让人有什么办法? 梅瑾萱再感激先端王妃,再为楚家满门忠义动容。但她也不能凭空给宁安候变出一个儿子吧?! 梅瑾萱不想敷衍楚清怡,把话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接下来,楚清怡就又扔下一记惊雷。直把梅瑾萱震得三魂没了七魄,脑袋都停止转动了。 第31章 楚清怡 楚清怡给梅瑾萱讲了一个李代桃僵,堪称离奇的故事。 老宁安候和夫人恩爱非常。成婚十六年,无一妾室通房。哪怕,夫人多年无子。 身边副将劝老宁安候纳一妾室,哪怕去母留子也行,起码不也让宁安候爵位有可以承继的人。奈何,老宁安候郎心似铁。他说: “你他娘的出的什么馊主意。谁家女儿不是爹生娘养,盼望着嫁个好人家,得个好夫婿。生了儿子就把人打发了,那是人干事!人与猪猡何异!老子干不出这么畜生的事!” 看宁安候和楚清怡姐弟...不对,现在该叫姐妹了。 看这姐妹两人的相貌就能想象出,当年老宁安侯也是丰神俊朗、醉玉颓山。但就这么一个看着文雅英气的人,一张嘴就漏了陷。 他还说:“老子当年求娶晚娘费了牛鼻子劲,那是发过誓要一辈子对她好,绝无二心的。摆个妾在家里,还弄个儿子出来,岂不是让晚娘伤心!不行,绝对不行!” 人家老宁安侯话糙理不糙。梅瑾萱虽没见过他,但后面听说也是钦佩不已。 只觉老宁安侯不管是良心风度都远胜于那些,嘴里喊着礼仪君子,却把寻花问柳当风流,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家伙不知道几百倍。 可惜,这世间沽名钓誉者往往既富且寿,活得像老王八成了精。而真正的靖国英雄,忠贞君子却如昙花一现,短折匆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拿命拼杀的战场上,没有人能笃定自己可以活着走下来。但是身后是家国,是自己的妻子儿女、父母兄弟,所以当敌人的战马弯刀杀到眼前,没有人可以胆怯,也没有人可以后退。 军队里的人读书不多,说不出什么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 保家卫国,四字已矣。 老宁安候就是抱着这样心,无数次跨上战马冲锋在前。直到最后一次,倒在从背后砍来的那一把弯刀之下。 老宁安候其实一直看得挺开。 他家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杀人与被杀,有时候沾着点运气。人哪有时时刻刻好运的呢,这回运气不好,他也认了。 至于爵位,家族,名头,他根本不在乎。 他老爹就跟他说过,勋爵人家,想要世代鼎盛就得豁出命去。不敢豁命,只想着富贵荣华,那就不要抱怨家族衰落,圣眷不继。 人家陛下是帝王,又不是你儿子,凭啥得时时记着你祖上的情。没有用就滚蛋,恁个大的脸。 而他们楚家,侯位从不曾降级而袭过,那是靠他们老楚家的命堆起来的。所以要是有一天,人打完了,血流干了,也正常。时也命也,那就让宁安候府如千年来每一个王侯将相一样,散在历史的尘土中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老宁安侯一点负担都没有。 楚家,没了就没了呗,反正他活着的时候没一日贪生怕死过,到了地下,也就不愧对列祖列宗。 而对于妻子女儿,他想得更明白,就算不再有宁安候府,他们府里一百二十多个牌位,连女眷都有护城而死的,还能有人敢苛待了去? 世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所以老宁安候感受到自己回天乏术的时候,闭着眼睛,挺痛快地迎接死亡。心里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完成成婚时,与夫人白首到老的誓言。 不过,老宁安候打算痛快地走,楚夫人却不答应。 他对于宁安候府的存亡看得开,但是楚夫人却万不能看着宁安侯府就此消失。 无法生下继承人,本就让她羞愧,丈夫的恩爱体贴更使她引咎自责。而现在丈夫要死了,对于爱人的不舍眷恋,以及失去挚爱的痛苦撕咬着她的心肺,保住宁安候府成了她生命的唯一支撑点。 不管用何手段,她都要让宁安候府活下来。 于是,楚夫人做了一个极其大胆,欺君罔上,败露后会让全天下人怒斥唾骂的事。 她请到江南名医柳云,让他用尽一切手段续住宁安候性命。 哪怕只是活死人,她也要让宁安候在世人眼中是“活着”的。 而后,她对外说大女儿急病死了。把大女儿送到柳云的师门,用他师门独有的药浴塑骨之法,改变女儿的面容。 十岁的孩子本就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再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将骨头泡软,捏骨塑型。一年之后,楚清言改名楚清扬又一次次出现在宁安候府,没有人能把她认出来。 纵使眉宇间还和楚清言有几分相像,不过亲生姐弟又怎能不像呢? 于是,楚夫人对外说,这是老宁安候驻守西北时一夜风流留下的私生子,母亲早死, 前来投靠。 在宫里御医见证下,与老宁安候做了滴血验亲。证明了楚清扬确实是楚家血脉后,没有人再有异议。先帝的旨意下得干脆。 由此,宁安候府后继有人。 而老宁安侯,在楚清扬袭爵的第三日,在楚夫人的授意下,彻底没了呼吸。 楚侯爷生命的最后一天,楚夫人在他床边待了一天一夜,她将门窗紧闭,把所有人都赶出去。 有担心怕她做傻事的人在门外守着,隐约听到哭泣声,和不停呢喃着的“对不起”。 第二天早上,楚夫人打开门走出来,宣布楚侯爷过世的消息。 一头青丝成雪,竟是一夜白头。 老宁安候夫妇鹣鲽情深,梅瑾萱有所耳闻,楚清怡说出侯府传承的惊天秘密,更让梅瑾萱心惊。 此等杀头灭族的大事,如今楚清怡向梅瑾萱全盘托出,就是想要重现楚夫人当年狸猫换太子之法。 可是不管说得再多,法子再精妙冒险,还是那个问题—— 哪变出一个拥有宁安候府血脉的孩子。 梅瑾萱对楚清怡直言不讳: “你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可能有孩子。宁安侯既为女儿,有子更是难以隐瞒。她在军中十几载,可从未有消失于人前的时候。不曾有孕,何来子嗣?” 别说西北遥远,梅瑾萱也有打听不到的地方。不提身为一品侯爵,统领二十万大军需要天天操练,处理公文,就说宁安候本身,她就不可能看上男人! 之前梅瑾萱不知道宁安候身为女子,但了解点先端王妃和宁安候过往的她就很能理解,为什么宁安候年纪渐长却不谈婚论嫁。如今,知晓了这个秘密,虽然对往事更加心惊,但就宁安候立志孤独终老的事实,她是敬重的。 叹一句,情深义重,也不为过。 所以说,宁安候就算是女子,她也不会和男人生孩子的! 那难道要扶持一个没有楚家血统的人承嗣吗? 不是梅瑾萱迂腐不懂变通,而是在此世道,血缘关系何等重要。 当然,楚清怡也不是急昏了头,要随便拉一个人来继承她家爵位的。 就见女子再次叩首: “我与姐姐虽未有子嗣,但我家二叔育有一女。陛下登基时,得陛下赐婚嫁与齐阳候三公子。现已有九个月身孕,即将临盆。” 梅瑾萱:? 梅瑾萱:?????? 如果说之前是惊雷炸响,现在楚清怡这话就是这雷劈头砸在了梅瑾萱的脑袋上。 把她都给电麻了。 梅瑾萱都想对楚清怡说——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你家没有孩子,就要抢人家齐阳候的孩子?你怕不是失心疯了吧!? 但没想到,楚清怡之后的话非但证明了她没疯,还给梅瑾萱讲了一桩高门大户后宅的腌臜事,把梅瑾萱恶心了个够呛。 楚清怡伏在地上,讲话时,声音因为屈辱和愤怒都颤抖起来: “娘娘,那齐阳候三公子根本就不是侯夫人嫡出的孩子。是齐阳候妾室生了,抱到正房膝下的。” 这消息,惊得梅瑾萱的头嗡嗡作响。 她都想去找钦天监问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仅在话本子里才能看到的离奇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只能说,生活中的狗血比话本子里编的更加离谱。 宁安候的故事,还是花木兰替父从军,颇有几分壮烈悲切。 而齐阳候的家事只剩下一团污糟,是那些连年不中穷酸秀才笔下才有的酸腥恶臭。 事情是这样。 齐阳侯家早年跟宁安候家一样,随太祖征战起家。不过,他家的后代就是楚清怡祖父说的那种,豁不出命的。 现在的齐阳候文不成武不就,年轻时眼看没法平级袭爵,要变成齐阳伯了。 幸好他母亲出身高还有几分脸面,不知怎么花言巧语竟哄得县主下嫁。 这位县主可不一般,她的父亲善郡王虽是仁宗的堂弟,却与仁宗伴读,同仁宗的关系比正经的亲哥亲弟都要好。 更紧要的是,这县主乃是善郡王唯一长大成人的孩子。 于是,县主出嫁后,仁宗看在善郡王的面子上,给了齐阳候几分体面,允其平级袭爵。 后来到了先帝一朝,与善郡王家的关系就平平了。 善郡王五十而终,齐阳候夫人再也没了靠山。郡王前脚发丧,齐阳候后脚就把外室领进了门,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的幼童。 这个外室年纪不轻,和齐阳候年龄相仿,不是别人正是齐阳候母家表妹。 当年齐阳候为了侯爵之位,毁了与表妹的山盟海誓, 尚了县主。后来心有不甘,又把表妹养在外室。 仁宗在位时他倒小心,不敢留下一儿半女。仁宗刚驾崩,他就断了表妹的药,让表妹有了孩子。 如今岳家绝户,他就敢带人登堂入室了。 梅瑾萱听了楚清怡的讲述心里都骂,这齐阳候真是个贱人。 得了岳家的方便,吃了岳家的绝户,后来还轻贱发妻,宠妾灭妻。 不过,齐阳候夫人也不是个任人欺凌的主。 她爹刚死遇到此等畜生之事,心下如何愤恨可以想象,但她颇为审时度势。 知道自己变为孤女,和皇帝堂兄关系也不佳,没人给她撑腰,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心里就算想把狐狸精和私生子剥皮抽筋,面上也做出一副软和慈善的样子。 齐阳候和表妹的情谊自然非同一般,但是他就算有心抬举也不好做得太过分,毕竟朝中还有御史盯着呢。 而这,就给了齐阳候夫人时间。 她先是通情达理地表示,侯爷既然宠爱三公子,不如把三公子记到她的名下,嫡子出身,到底更加显贵,以后说亲都能更高一等。 齐阳候真没想到她竟这么好说话,不哭不闹,还为他儿子考虑。 于是,就算三公子的生母不乐意,但为自己儿子前程着想,也答应了。 好名声留下,之后的行事就更方便了。齐阳候夫人这些年执掌侯府,也不是吃干饭的。 具体细节不知,只知道三年之后三公子的生母就过世了。 此后大门一关,除了齐阳候家里人,谁也不知道三公子的具体身世。 其实当年陛下初登基,为了拉拢朝臣,是想给宁安候本人赐婚的。但宁安候给拒绝了,这才转而赐婚其妹。 那时,楚清怡年纪小,又有她母亲生前定下的婚约,于是这赐婚的好事就落到了二房屋里楚清安的头上。 宁安候当时可是把京中优秀子弟打听个遍,挑了又挑才选中这个齐阳候府的三少爷。 没想到竟被齐阳候府骗了,让陛下给自己妹妹指婚了个这么名不副实的玩意儿。 ...... 楚清怡说完前因,抬起头,看着梅瑾萱的眼睛恨得能滴出血来。 纵然她和二姐关系不佳,但同气连枝,他们宁安候府的人岂容别人那样作贱! 就听楚清怡控诉:“这齐阳候夫人自己吃过那样的亏,竟烂心毒肠地对我姐姐也使出这样的手段!” “三公子到底是不是嫡出,嫁都嫁了,我们认了!可是那齐阳候夫人不甘心指婚这样的好事落在妾生子的头上,也不想三公子马维阳沾到宁安候府的好处,竟然仿齐阳候之事,在陛下赐婚的旨意下达后,领了自己的表侄女进府。” 楚清怡说这话的时候,看表情恨不得出去手撕了齐阳候一家。 “那表侄女有些手段,再加上她姨母推波助澜,很快就夺得了马维阳那畜生的心。如同齐阳候当年一样,圣上赐婚,刚开始他不敢多放肆,对我姐姐尊着敬着,只把情人养在府外。但两年一过,瞬间变了副面孔。” 说着说着,楚清怡的泪就从赤红的眼中掉了下来。 第32章 费尽心机 在楚清怡于梅瑾萱面前,声泪俱下地状告齐阳侯府时。齐阳侯府里,也十分默契的谈起了楚清怡二姐,楚清安的事。 齐阳侯夫人李婉宁坐在梨花木铺海棠花织锦绣面的贵妃榻上。 上身着红下裙为黑。红袄上用金丝绣线绣着鲤纹,袖口领口点缀竹子番莲花边。下裙稍显朴素一些,黑色云锦仅以一条云纹,一条水波纹装饰。不过,只这裙子的颜色就足以凸显贵重,的确不用别的东西喧宾夺主。 南平朝以玄色为尊,非皇家宗室不得着纯正黑色。 普通人为显稳重,也只能穿乌羽,玄墨,蓝墨茶等色,也就是掺了灰,棕,蓝的偏色或者花色。 李婉宁端着茶杯轻酌一口,茶气氤氲衬得她眉目温和,一脸慈悲。 她这样慈善得做派,反而让站在她面前的人更紧张了。 女人穿着一身胭脂雪的裙子,身材婀娜纤细却比外头的门柱子都站得笔直,修长雪白的鹅颈低垂,非常恭敬小心的模样。 “姨母,我们要不要给庄子上送些东西。楚二小姐毕竟是宁安侯家的姑娘,如今宁安侯刚刚殉国,正是陛下动容痛心的时候。若真闹出了人命,恐怕整个齐阳侯府都得遭难啊?” 说话这人便是齐阳侯夫人李婉宁的表侄女,传说中,撺掇着把楚清安放到庄子上的三公子妾室白婷。 李婉宁品茶的动作停顿,抬眸看向堂室正中乖巧立着的白婷,没了眼睫遮掩,锐气狠辣从那双杏眼中迸射,再看不出之前的慈悲像。 白婷咬了咬唇,把头垂得更低。 李婉清移开目光,把茶杯放下,轻声细语地说:“你说得不无道理。派几个人去伺候着吧,别让三夫人出什么差错。” 说着,她再次看向白婷,目光之中压力更盛: “让他们看紧了,若谁在此时走漏了风声,让我难办,我要了他的命。” 李婉宁的语气还是和风细雨的,但那话却让白婷浑身一抖。她当然知道这位姨母的手段,遂赶紧应承道: “是。侄女一定好好嘱咐他们。” 从李氏的屋子里出来,白婷的里衣都湿透了。 扶着她的婢女桃蕊既心疼又忧心,那话在嘴边转了又转,硬憋着回到白婷自己的春澜院,才敢说: “姐姐,夫人说那样的话,是不是知道了我们做的事情?!” 白婷幼时遭难,认识了桃蕊,是一番同甘共苦的情谊。虽然现在带着桃蕊进了侯府,名义上她是妾室,桃蕊是婢女,但她依旧把桃蕊当作亲姐妹,所以私底下还以姐妹相称。 面对桃蕊的恐惧,白婷握着她的手安慰她: “别怕,夫人也是心慌才出言警告,只是想紧紧下面人的皮子。咱们做得小心,不会留下马脚的。” 白婷虽然面对李婉宁一副胆怯紧张地样子,她的确是怕她,不过她更能猜透她。 李婉宁带累无辜做下这么遭天谴的事,她心里不怕吗? 她当然怕。 她怕得不是报应,她怕宁安侯府大厦倾塌前,豁出一切的报复。 李婉宁不是算命的,她就算心机再深沉,也预测不到宁安侯能嘎一下就死了。 太突然了! 如果说这世上第一不想宁安侯死的是楚家人,第二就是她李婉宁。 她费尽心机弄了这么个局,对楚清安下此狠手是为什么? 她和宁安侯府又没仇,为的不过是想让宁安侯为自己的姐妹出头,惩治那小妖精生的小贱种! 虽然小妖精早就被她整死了,小贱种也被她玩于股掌,但她没想到,她那样含辛茹苦地想把贱种养废,偏偏贱种生了个好脑子,比他那狗脑子的爹强了不知多少倍。 新帝登基加了恩科,竟被他一考即中。虽不是一甲之列,但也是二甲前十的进士。不然也不能被宁安侯看中,请求赐婚。 再看她生的那两个儿子,一个同进士如夫人,一个连如夫人都不如,到现在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这让骄傲了一辈子的李婉宁怎能不恨! 所以,她必须把三公子马维阳彻底踩死。 杀一人简单,但也粗陋。这回李婉宁想了个精细的法子——借刀杀人。 她原本的打算是,等到楚清安一尸两命,再把消息透露给楚家。 到时候,宁安侯必然上告,马维扬宠妾灭妻证据确凿,就算不偿命,也必然会被革职,到时候或流放或打板子,惩罚轻重不重要,重要的是马维扬的青云路从此就断了。 连之后袭爵,也绝无可能! 而马维扬受罚,他亲爹不也得落下一个教子不严的罪名。那时候为了不被 夺爵,只有上本让爵一条活路。 她要让马家的人知道,她李婉宁就算无父无兄,也是正经的皇家血脉,宗室之女。只有看在她的面子上,把爵位传给她的儿子,才能保住马家。 而李婉宁这样有自信,不光是因为自己与皇帝的亲戚身份,更是因为宁安侯驻守西北大军在握。 自古,哪有帝王不忌惮这些手握兵权的边关大将的。 既然忌惮,那陛下就不会对马家做得太绝。 而李婉宁这般聪明,也没有奢望能够平级袭爵。可就算是一个伯爵,到了他儿子手中,也比让那个大贱种齐阳候偏爱的小贱种继承的好! 可没想到,李婉宁算得这样精细,想得那样周全,也抵不过命运弄人。 宁安侯竟然伤重不治! 这时候,她再把楚清安弄得一尸两命,才就是老寿星上吊,找死! 朝廷上御史们的唾沫,都得把齐阳侯府冲塌。到时候,还有什么能留给她儿子。 所以现在,李婉宁要把庄子围严了,还得找人去照顾楚清安,让她活着,活得好好的。 白婷对着桃蕊剖析了一番李氏的心理,桃蕊放下心来。感叹地说: “早知道这样,几天前,就不去找楚三小姐了。” 楚清怡能把楚清安的情况了解得那么详细,就是白婷匿名,偷偷让人给宁安候府报信。 一是不想楚清安这等无辜人枉死;二也是知道,若是楚清安死了,圣上追究,马维扬不一定用偿命,她白婷这个明面上的“罪魁祸首”可一定得偿命。 她原先是李婉宁的棋子,现在是李婉宁的弃子。怎么可能再跟她一条心。 不过现在的局面也是白婷没有想到的。 之后的事情更不是她能干预的,此时唯有叹一声: “时也,命也。” 而真正能够决定事情走向的两人,在承乾宫里的谈话也接近了尾声。 楚清怡今天来说这些官司,可不仅是来诉苦的,她是为了博得梅瑾萱的同情,从而达成自己的目的。 现在,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如今唯有变二姐的儿子,为宁安侯之子,才能不断了我宁安侯府百年传承。请娘娘,帮我!” 楚清怡这一次没有再磕头。她背脊笔直,撑起她的是宁安侯府历代用鲜血和功绩浇筑起来的风骨。 她直视着梅瑾萱的眼睛,那双眸子清亮无畏,展现着她的决心。 她不怕欺君罔上的罪名,更对行这暗度陈仓的阴谋毫无愧疚。 让宁安侯府延续下去,这是他们楚家人应得的。 纵使了手段诡计,但楚清怡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梅瑾萱也没有避开楚清怡的眼睛,她们对视片刻,梅瑾萱问: “楚姑娘今天来,将事情和盘托出,应该不只是想让我在陛下面前美言,替楚家做实一个‘宁安侯之子’的名头吧?” 若仅是需要梅瑾萱在最后袭爵时刻进言,楚清怡没道理把自己家的灭门大罪坦白得这样清楚。 故而,梅瑾萱直接问: “楚姑娘让本宫帮你,究竟是需要本宫做什么?” 虽称“本宫”但梅瑾萱的语气依旧温和又真诚。 可能因为幼时经历,梅瑾萱不太喜欢拿自己的身份压人。更因为时刻警醒着自己,工具人的自觉,她也从不觉得自己这个贵妃有什么真正厉害的。 但现在,楚清怡求她就是看中了她贵妃的位置。 而她既然不想敷衍这位带着先端王妃情面来的楚家三小姐,她自然也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你求到了“贵妃”的身上,“贵妃”到底能帮你做什么? 楚清怡自然也听明白了,这句“本宫”不是威慑,反而有援手之意。 多日来,大姐重伤病故,二姐受辱被囚,宁安侯府危在旦夕,让她寝食难安,如今终于有一个人对她发出善意,让她怎能不感动。 楚清怡本就殷红的眼睛,浮起一层水光,鼻子骤然一酸。 她缓了一会,才把哽咽吞下,可以清晰地表达: “民女惭愧,无用之极。如今劳请娘娘帮忙,将我二姐秘密从郊外庄子上接出,再赐下一个容身之所,等我二姐产下子嗣,继承宁安侯府,民女与楚家定不忘娘娘今日之大恩。民女愿舍身相报。” 梅瑾萱察觉到一丝不对,头疼地皱了下眉毛。 齐阳侯府夫人李婉宁想得不错,手握重兵的人的确容易遭皇帝疑心,但是人家宁安侯府世袭罔替也不是蠢得,在京城最是低调小心。 但就算再低调,从一个庄子上悄悄接个人也不难。 就算齐阳侯家发现楚清安失踪,他敢报官吗?他敢大肆宣扬吗? 你用什么理由解释,在人家宁安侯府女儿怀孕的时候,不好好养着,反而把人弄到庄子上? 图清净? 你看御史信不信。 所以,齐阳侯府现在才是那个最想遮掩的人。 那楚清怡到底在为难什么? 或者说她在怕什么? 梅瑾萱正色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清怡本身也没想瞒着,如今一问,她立即就答了。 “不瞒娘娘,自宁安侯过世,京中便有势力日夜紧盯着宁安侯府,还不只是一派。” 小姑娘说得悲愤填膺,悲愤难当。 梅瑾萱眯眼:“都有谁?” “沛国公张家,安定侯颜家,二品辅国大将军陆家,从二品镇军大将军周家,正三品怀化将军吴家,还有从三品云麾将军,也是宫里贤妃母家姻亲,孙家。” 这番话简直是御前大点兵,除了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剩下有点名望关系的二品三品将军几乎被点了个遍,还包括了两个勋贵。 这些人为什么窥探宁安侯府,不用说梅瑾萱也心知肚明,为了西北二十万的赤北军呗。 楚清怡更清楚,所以她说话时恨不能生啖其肉。姐姐刚死,就有人惦记着她家的东西,换谁不恨。 而楚清怡特意点出孙家也是有原因的。 第一,因为贤妃与梅瑾萱同在后宫,有利益牵扯。 第二,则是因为孙家仗着是六家里唯一有亲戚在宫为妃,还生下皇子的,行事更加张狂放肆。 在宁安侯府门口蹲点的孙家人人被侯府守卫抓住时,竟然明目张胆地提出贤妃名号,让宁安侯府的人识相些快放了他们。 识相些? 楚清怡被气得七窍生烟,当即把人打断了手脚,扔到了京都府尹门前。告他们鬼鬼祟祟,意图对侯府不利。 此时最后当然不了了之了。 但这更让楚清怡下定了决心。 今日宁安侯还没倒,就有人敢在门前如此猖狂,他日侯府真的没了,还有他们这些宁安侯府旧人的活路! 梅瑾萱听完也是气愤难当,五味杂陈。 她原先还觉得秦瑜是个聪明稳重的人。 可没想到,她刚在陛下面前说完贤妃定能识时务的安分,转头就打了她的脸。 皇子这样小,她就敢扶持母家,去争西北兵权。这样要是安分的人,那全天下就没有不安分的了! 但先不论贤妃如何,梅瑾萱这边听完,已经应下了楚清怡的事。 其实贤妃争与不争跟她没关系,她又没有儿子。但还是那句话,先端王妃帮助陛下良多,间接的也是让梅瑾萱可以活到今天,配享尊荣,安稳度日的人。 更不用说在王府时,端王妃为人和善,待人亲切,不止看在梅瑾萱是李惑心腹的份上时常关照,还曾在陈沐芳找茬的时候为她解围。 梅瑾萱向来得到的少,失去的多。有人对她好,哪怕只有一两分她也会记在心里,期望报答。 所以哪怕这次是撒下弥天大谎,看在先端王妃的面子上,她也得帮上一帮。 梅瑾萱站起身,来到楚清怡面前,亲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楚三小姐,凭着先端王妃和宁安侯的关系,本宫就断没有对宁安侯府袖手旁观的道理。本宫不敢向你保证,一定能保下宁安侯的爵位,但本宫发誓,本宫一定,竭尽全力。” 楚清怡其实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的。 反正要是宁安侯府没了,就算让她去死,死就死了,她不怕。 她求得铿锵有力,但也知道斯人早去,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更何况这样的欺君大罪,贵妃帮了,他日一朝败露,也是要深受牵连的。 可是梅瑾萱说她不会袖手旁观,还说她一定竭尽全力。 这样干脆的回答让楚清怡先是一征,而后眼睫垂落,泪就滚了下来。 她握着梅瑾萱的手,用力,颤抖,竟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梅瑾萱看她这模样也觉动容,拍了拍她的手,无声安慰。 不知怎的,梅瑾萱突然想到—— 要是徐府遭难时有人如她这般,倾力相帮,会不会结局亦有不同? 第33章 诡异的三角关系 离开承乾宫,秋水送楚清怡去卓太嫔那里。 虽然今天来求的是梅瑾萱,但楚清怡却是打着拜见卓太嫔的名头入宫。 老宁安候夫人,就是出自肃国公府。 秋水和楚清怡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一路相对无言,直到走到卓太嫔的听潮轩前。 “楚姑娘进去吧,太嫔应该就在轩中。婢子告退。” 秋水站在听潮轩的宫墙下,恭敬的对楚清怡告辞。 楚清怡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听潮轩这地方和宫里其他地方不同。 别的地方红墙黄瓦,一派尊贵庄严,只这听潮轩,种了满墙的紫藤花。一串串如流苏般爬过宫墙的紫色花朵,自墙那边抬出头来,又大大方方地垂落下来,宛如一道精心装饰过的拱门。 怪不得诗仙都赞道: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 而此时,穿着最普通的空青色宫女服,立于这片如烟似幻的紫色前的秋水,却没有被花枝压住光彩。 反而女子清丽的面容,如修竹挺立的气质,在这妖媚绚烂的背景下,更显风姿飒沓。 真是一个灵秀无双的人啊。 楚清怡在心中赞了一声,方才开口:“今天真是多谢秋水姑娘了。” 秋水摇头口称“不敢”,而后就要转身离开。 面对楚清怡的热情,她这样子竟显出一些诡异的冷漠。 但楚清怡却不想放她走,就听她连忙叫道: “秋水姑娘,等一下!” 说着,楚清怡快走两步,拦在秋水身前。 “秋水姑娘能答应,帮我引荐贵妃,我心里真是感激不尽。姑娘心胸之开阔真是世间人难及,请姑娘受我一拜。” 说着楚清怡对秋水就躬身拜了下去。 秋水没想到她如此难缠。说了告辞,还被她拦了下来。 秋水只好无奈地说:“楚姑娘,从进宫门开始,你已经谢了好几次了。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大方直言。” 楚清怡直起身体,紧抿着嘴,抬眼看一下秋水又移开。看那样子,比在梅瑾萱面前坦白自家诛族大罪更难开口。 直到她又咽了两次口水,才终于鼓足勇气: “秋水姑娘,我是想说……我虽与蓝玉有婚约,我现在也的确需要乐阳伯的支持,做不到成人之美,但你放心,我对蓝玉,蓝玉对我,那绝对是清清白白,只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意的。秋水姑娘胸襟广博,世间罕见,我想秋水姑娘应该是不会如其他小女子一般,误会介意的吧?” 楚清怡厚着脸皮说了一堆,最后还大着胆子试探一问。 却没想,秋水却并不答话,甚至那表情都说不上什么难过、欢喜,只剩下…无语? 无语? 楚清怡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但不管秋水究竟是什么什么感受,楚清怡现在只觉得自己的脸臊得可以煎鸡蛋,心里把蓝玉那憨货骂了一万遍。 乐阳伯府蓝玉,就是之前多次英雄救美,对秋水芳心暗许,却惨遭拒绝的禁军侍卫。 而楚清怡和他的婚约,则是幼时楚夫人在世时定下来的。 乐阳伯府与宁安侯府可以说是世交,两家既然定了婚约,有意让两个小孩培养感情,故而楚清怡从小便和蓝玉玩在一起。 奈何一男一女不一定能变成青梅竹马,还能变成兄弟姐妹。 楚清怡把蓝玉当姐妹,蓝玉把楚清怡当兄弟。 楚清怡是知道蓝玉有心上人的。 若是没有宁安侯身死之事,她都已经在想法子要把亲事退了。 可奈何,事态瞬息万变,现在楚清怡急需乐阳伯府的支持,已决定嫁入蓝家。 乐阳伯也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楚清怡松口他很是欢喜,几乎想立即把婚礼办了。 只有蓝玉,怎么说都不行,争吵绝食,拼死抗争,就差把乐阳伯府闹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楚清怡是强买强卖的恶霸,他蓝玉是要死要活的贞洁烈女呢。 烦得楚清怡恨不得把蓝玉当场打死,自己阴婚嫁个牌位。 但这回走了蓝玉的关系,求了秋水见到贵妃,事情办成,楚清怡也不得不念自己这“姐妹”几分恩情,帮他跟他的心上人解释几句。 眼见秋水不说话,楚清怡硬着头皮接续说: “秋,秋水姑娘,你要是介意当然也是应该的!着实是我对不住你。你若是还能看上蓝玉,等过两年,再迎你如府可好?你放心,绝不会委屈了你,平妻,一定是平妻不是妾室!“ 这话楚清怡自己说得都恶心,怎么听怎么不是东西!她心里呕血, 赶紧又加了一句: “你再给我十六年,十六年后,我一定和蓝玉和离。绝不再打扰你俩!你放心,我不会食言的,楚家人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十六年后,便是楚清安的孩子长大的时候。 “噗嗤!” 楚清怡急急说了一大堆,秋水竟然笑了。 她不是被楚清怡的誓言打动,而是觉得这女孩坦白直率的样子甚是可爱。 楚清怡夸她胸襟夸得天上地下,但她自己知道,乍一听闻蓝玉未婚妻的名号,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的。 不过,她自己拒绝了蓝玉,就断没有再勾勾搭搭、藕断丝连的道理。所以,她毫无私心的为楚清怡引见。 可现在,她心里最后那点别扭也烟消云散了。 看着女孩因之前又哭又拜,颇为狼狈的脸。 她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一条帕子,拉过楚清怡的手放进她的手里。 “擦擦吧。”秋水说。 “楚姑娘不必如此,我其实早就跟蓝玉说清楚了。我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伯爵门第,所以只想跟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娘娘一辈子。以后若能得娘娘给几分体面,也不算白活一场。” 看着秋水说话时坚毅清明的眼神,好似整个人都在熠熠发光,楚清怡一时呆愣。 秋水对她笑笑,转身离去。 楚清怡这回没再拦,只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想着:原来蓝玉那傻子根本没搞定佳人,真是废物。 又赞:秋水姑娘这样大气智慧的人,看不上蓝玉那种只会做小儿女态,为了感情要死要活的人,真真明智。 最后,拿着帕子往自己脸上一擦,感叹: 这姐姐真的好温柔,好香。 梅瑾萱这边派素晴出宫,安排人手搭救楚清安。 那边,贤妃也做好了准备,开始了她的计划。 自孙氏进宫,贤妃安坐了三日才行动。 她之前就悄悄打听过皇帝每日的行踪,或者说在这宫里对圣宠有点想法的人都会偷偷打探,所以皇帝的行迹从不是秘密。 贤妃本意是为了找到机会改变帝王印象,将功抵过,拿回掌宫权利,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当启祥宫宫女捧着笔墨纸砚、绸缎绣品走进玉竹阁,说是给姚婕妤送东西时。 李惑正在玉竹阁中,看到来人,他没有多说什么,只继续校考李裎安功课。 不过,他也没有在玉竹阁里呆太久,又坐了半柱香便起身了。 等到离开玉竹阁,沿着笔直的宫道行了十数步,来到第一个岔口,李惑停下脚步。 他脸上形色莫辨,沉声说:“出来吧。” 随着话落,一个明眸善睐,穿着一身青雀头黛颇为低调的女子缓步走出。 “拜见陛下。” 她端庄恭谨地躬身行礼。正是,多日不曾在皇帝面前出现的贤妃。 皇帝看着她,没有第一时间叫起身,好像在思量她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贤妃心里有所准备,低头看着地面,姿态依旧标准,稳如泰山。 “免礼。” 半晌,皇帝出声。贤妃这才站直身体,但是并不看他,也不说话。似乎她今天只是路过,没有半分想跟帝王说的。 见贤妃这样拿乔,李惑其实想一走了之,让她一腔心思全打水漂。但是又觉得贤妃这人心机非常,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反而得看看她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于是,李惑开口问:“贤妃既然派人送礼,怎么自己不进去,反倒在这里藏头露尾?” 说实话,李惑这话说得不太客气。 但贤妃颇有几分唾面自干的风度。 她毫不在意地说:“之前臣妾管束下人不力,让姚妹妹受了委屈。如今,实在没脸去见,也怕妹妹见到臣妾心绪难平倒伤了身子,故此臣妾便在此等候了。等到婢女回来,禀了玉竹阁里是否安好,臣妾方能安心回去。” 贤妃这话有些水平。 乖乖认错,却依旧对于儿子的过错只字不提,好像李裎季是受了冤枉一般。 再说自己羞愧,用怕姚婕妤余怒未消来对比自己的反省,倒显出姚婕妤心窄气量小。 最后解释了自己出现在这里,是出于对玉竹阁的上心,等着宫女回话,绝不是故意等待皇帝。 几句话,显得自己清清白白,贤良自省。 如果不是李惑自小在宫里尝尽了人情冷暖、尔虞我诈,还真被她哄骗了去。 但他心里惦记着这几天朝堂上的变动,哪怕看破了贤妃的心思,此时也不得不与她虚与委蛇。 李惑露出温和的笑容,赞贤 妃: “用心了。” 贤妃觉得帝王松动,以为成功迈出了第一步,微微低头小意温柔地回:“陛下谬赞,都是臣妾应该做的。” 李惑对贤妃伸出手:“春日正好,既遇贤妃,便陪朕走一走吧。” 这邀请,正中贤妃下怀,哪能不应。 把手娇羞地放进帝王手心,两人相携而去。 说是走一走,但李惑没去御花园,甚至都没拐弯到就近的园子逛逛,看看春日百花争艳的景象。 而是依旧循着自己原本的路,往两怡殿走。 春风轻拂,花香扑面。 虽然没去花园,只在这两边红墙夹着的窄道上行走,但也有一派怡然感受。 路途过了一半,李惑打量着贤妃心神放松,终于切入正题。 “听说前几日,你长嫂进宫探望。朕记得,她出身孙家,是云麾将军之女吧?” 贤妃不曾隐瞒,坦荡回答:“正是。” “嫂嫂说,她娘家最小的弟弟,这个月刚入了禁军得了职,特来向我报喜。还跟我念叨好多句,感谢陛下对孙氏的恩典呢。” 贤妃不提宁安侯的事,只说孙家子弟,一番话说得真诚。 李惑扭头看她:“这孙若琛朕有点印象,他不是自己考进禁军的吗?说来是他自己有本事,倒不是朕的恩典。” 李惑话里隐隐抬举,让贤妃心里更喜,她按着自己的计划说: “臣妾也夸了孙若琛,但嫂嫂觉得,要不是有陛下提携孙将军,以她们家原先的门户,是养不出这么优秀的子弟的。所以,还得更感激陛下恩德。” 说到这,贤妃话锋一转:“虽然嫂嫂的话直白,但臣妾觉得倒也没错。家父就经常来信跟臣妾感叹,说亲家伯父为人愚直,不善变通,不懂人情。若不是运气好,有陛下提携一二,怎能有今日的位置。” 李惑笑容更加和煦,带着点试探地说:“尚书大人竟这样促狭。若是嫌孙将军愚直,怎么还让她家女儿进门,结两姓之好?” 贤妃掩唇轻笑:“父亲跟臣妾说过,为官需机敏,但儿女亲家却不用看这些。只要是贤德懂礼的,直率一点有什么不好?反而家宅安宁。” 这话看似在说秦家内宅与孙氏,但其实意指军队和孙将军。 贤妃说孙将军愚直,看似是在骂他,但反而是在夸他。 哪个帝王会喜欢伶俐过头的臣子呢? 文臣靠才学晋升,必须有头脑有手腕。帝王为了更好的治理国家子民,也不得不需要一些能臣干吏。 但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拥有兵权的将领和他们又不一样。 所以,执掌军队的人,帝王还是需要他“蠢”一点,听话一点。 贤妃形容孙将军的那几句,正是说到了点子上。 孙家想要西北兵权,皇帝也需要挑出人手来接手赤北军。 那到底是选精明世故的,还是选老实听话的?结果一目了然。 李惑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贤妃,心里感叹这女人的厉害。 纵使他心里知道这是贤妃的伎俩,但是对于她的话也不得不动心。 当然,李惑不是凭贤妃说几个词,就听信云麾将军孙威老实。他是通过之前的接触,了解孙威确实是没什么心眼。 他能爬到如今正三品,除了武力过人,千夫莫挡,再有就是运气好。 真要是心眼多,也养不出急吼吼入宫找人活动关系的女儿,和没脑子敢拿贤妃名头狗叫的下人。 到了两仪殿,李惑以政事繁忙,打发贤妃走了。 贤妃也察觉到李惑说得“走一走”只是借口,但她也不恼,痛快告退。 她是敏锐的,她从李惑的态度上,感受到了他的倾向。 大事完成一半,让她心情十分灿烂。 回到启祥宫,她还琢磨着,怎会给母家去信告知。 一个相貌平平,不起眼的宫女从启祥宫侧门而入,来到贤妃面前。 “启禀娘娘,宁安侯家三小姐今日入宫拜见卓太嫔,但是奴婢看到,承乾宫宫女秋水和她有所接触。不知,谈论何事。” 贤妃听完,眉头一动。 虽然这宫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偶遇上了不无可能。但是此时正是关键,贤妃不肯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而且她自觉和贵妃结了仇,以己度人,是万不会看着仇人飞黄腾达的。 所以她决定,派人盯着承乾宫。 小心驶得万年船,准没有错。 贤妃和那宫女耳语几句,具体计划不得而知。 而这时,宫外的素晴已经挑好了人,七拐八绕地联系到了齐阳侯家 第34章 楚清安临产 夜黑风高夜,鸡鸣狗盗时。 虽然素晴他们自觉今天晚上乃是救人之举,颇有些话本子里锄强扶弱的大侠之风,但也不能掩盖他们的行动本身就是——偷人。 真·偷人。 其实从庄子上悄悄带个人出来并不难,无外乎威逼利诱。而这事素晴最熟悉。 虽然时间紧张,但素晴的事情办得利落周全。 拿银子打通了庄子外面的护卫。 又早早抓了里面看守婆子的儿子孙子,用来威胁她,让她装聋作哑,还得帮忙遮掩。 最后,素晴留下一个身高和楚清安差不多的下属,作了孕妇状,留在房间里,假扮楚清安。 第二天清晨,天色还灰蒙蒙的时候,她带着楚清安搭上早晨给宫里送菜的皇庄的车子,顺利进入皇城。 一切潜踪蹑迹,隐秘无闻,没有外人发现。 这一天,梅瑾萱难得起了个大早。 素雪为她梳妆,刚拿起一支琉璃蝴蝶缀珍珠流苏钗,就被叫住: “今日就不用这些了。用两支玉簪挽上就好。” 素雪想到此时应该已经进了宫门,正往承乾宫来的楚家二姑娘,心中明了。 “婢子记得,今年新做了一套缟羽色银纹的裙子,挺素净的。要不婢子拿来,给娘娘看看?” 梅瑾萱侧头与素雪对视,两人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她点头:“不用看了,就那套,直接穿上吧。” 所以等楚清安来到雨泽殿里,见到的便是不如传闻中那样奢靡张扬,反而十分朴素的贵妃娘娘。 楚清安因为即将临盆,哪怕她孕中备受折磨,并不如正常十月怀胎的女人那样丰满,但到底不似未生育的宫女。 所以她不是用腿走过的皇宫大门,而是蜷缩在菜筐子里,被运进来的。 还带着泥土的萝卜白菜盖了她一身,在她的衣服上留下一道道泥痕,沾着一股土腥、菜叶子味。 为了不唐突贵妃,也是维护她自己的体面,来到雨泽殿之前,素晴还体贴地带她去简单梳洗过,换了衣服。 如今,她立在下面,穿着素晴给她的银白色衣裙。 贵妃坐在上首,穿着一身缟羽。 缟羽,虽不是纯白,但也是灰白。 这样子,楚清安还有什么不懂。 她知道,贵妃这是记着宁安侯的丧事,给她们楚家的尊重。 楚清安深吸一口气,把鼻尖的酸涩强压下去。 这一夜变化太多,哪怕素晴再三强调,是楚清怡求了贵妃来救她。但是埋首在蔬菜中的一路上,她还是心里忐忑。 不只是为自己的前路害怕,更是为宁安侯府的未来害怕。 这几年的日子让她明白,世间之人皆是踩低捧高,唯利是图。贵妃真的能真心帮他们吗?楚清怡的计划真的能成功吗? 但是现在,她的心终于定下来了。 楚清怡支着疲惫虚弱的身子,不顾梅瑾萱的劝阻,跪在地上,双手抵在额前,郑重感激地对着梅瑾萱拜伏。 “楚清安叩谢贵妃娘娘!” 梅瑾萱没有多说什么,素晴昨夜已经把计划都跟楚清怡说清了。如今心疼楚清安怀着身孕连夜奔波,让她赶紧去偏殿休息了。 等楚清安的身影消失,梅瑾萱方才叹了一口气。 “命运弄人啊。” 其实她不是第一次见楚清安 。 那年楚清安被赐婚,进宫谢恩,她就见过一次。 当时,皇帝刚登基不久,她还不是贵妃,因侍妾身份被赐为美人。 她就坐在坤宁宫里那排椅子上的末尾,看着这位宁安侯府二小姐一身红衣,戴着金饰翡翠,如盛夏的骄阳,昂首走进门,目不斜视地掠过她,直直到了皇后的面前。 当时,楚清安是何等高傲,除了皇后怕是没人能再让她舍眼一看。 可今日,楚清安形销骨立,肚子浮肿,仅二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就有了霜花。怎能让人不叹。 素雪宽慰:“如今有娘娘帮助,想来已经峰回路转。” 梅瑾萱右手手指支着额头,无言颔首。 素雪又说:“但是今日把楚姑娘安排在宫中,会不会太过冒险。贤妃那儿正是紧张的时候,昨晚杏儿来报,说有眼生的太监在承衍宫附近徘徊呢。若是被贤妃发现端倪,恐怕不能善罢甘休。” 梅瑾萱把头抬起来,手臂放下敲了敲身旁的香几。 “咱们在宫外的人手到底有限,不如他们世家豪族历代经营,反而把人放进宫里,咱们抓得住的地方,更加安全。至于贤妃……她想盯,就让她盯。这后宫,还没到她当家作 主的时候。” 想着,她抬眸看向素雪: “去请的人,到了吗?” 素雪:“自然到了。婢子已经安排妥当。” 梅瑾萱脸上泛起笑意,让本就似海棠醉日的美貌,更加灵动撩人。 “既然安排好了,那本宫还怕她不来呢。希望,她可千万别让本宫失望。” 这狡黠非常,干劲十足的模样,再没有一点卓太嫔嘴里的半死不活。 ...... 启祥宫的人在承乾宫外面蹲了整整一天,才回去禀告。 贤妃的寝殿内很暗,她倚靠在榻上假寐,旁边只点了一根蜡烛,火苗摇曳在白釉莲瓣烛台上。 “娘娘,小和子说,今天有一怀胎妇人进了承乾宫,再没出来过。” 听到这话,贤妃睁开眼睛。 昏黄的光线不够将她的脸全部打亮,有大半隐没在黑暗里,让人分辨不出她的神色。 沉默了一会儿,寝殿中竟响起了一阵轻笑。 是贤妃。 她笑得那样开心,烛火映在她的瞳孔中,随着声音跳动,竟似两抹鬼火,分外阴悚骇人。 “本宫都没想对她动手,她竟自己掺和进来。那就别怪本宫,连着旧怨一起好好算算。” 虽然知道楚清怡和承乾宫有联系,但贤妃怎么都想不通,梅瑾萱能和宁安侯府有什么交情 如今竟然真的有一个孕妇藏进承乾宫,贤妃虽然还是不明白,梅瑾萱为什么要主动卷进这滩浑水里,但是她已经做好了动手的打算。 同时,她也隐隐猜到孕妇身份,或者说,孕妇肚子里孩子的身份—— 宁安侯遗腹子。 为什么想要西北兵权的几家都盯着楚清怡? 正是因为她家有前车之鉴啊! 当年老宁安侯去世时,难道没有人对赤北军动心吗? 当然有,比现在这六家还多上一倍。 大家因着宁安侯府绝后,各自打着如意算盘,没想到宁安侯夫人一招釜底抽薪,弄出个私生子,顺利袭爵,由副将协助继承赤北军,让多少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现在,几家都防着楚清怡再弄出当年楚夫人的那种阴招。 但是,就算今天真出现了一个,疑似怀着宁安侯子嗣的妇人,贤妃也不慌。 宁安侯尸体都发僵了,无法滴血验亲,怎么证明这孩子就是楚家人。 再说,都不用到那一步,贤妃已经打定主意,让这个孩子绝无诞生的可能。 而且,就算生出来,也能证明是楚家人,怎么就一定会是个男孩呢? 贤妃会心一笑,笑容里是成竹在胸的自信。 她对宫女说:“继续盯着,但先不要打草惊蛇。既然要生孩子,就必定会请稳婆。等到那女子发动时,方是我们一击即中的时刻。” 宫女称赞贤妃“智珠在握”,随后就如来时一样,静悄悄地离开了。 其实贤妃的各种计思并非没有道理。 承乾宫里,素凝也问梅瑾萱:“娘娘,若是楚二姑娘生下的不是男孩,怎么办?” 梅瑾萱自己动手摘下头上的汉白玉发簪,头都没回 :“不是就不是呗。” 素凝脸挤成包子,很是为难:“那岂不是不能……” 不等她说完,梅瑾萱回头敲了她一记:“笨!” “宁安侯也不是男儿啊。既然宁安侯能隐藏身份一辈子,怎么楚家就不能再出一个这样的人呢?” 梅瑾萱给她解释。 素凝揉头:“但是一辈子那么久,变数太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戳穿,多危险啊。” 梅瑾萱点着她的脑袋,没好气地回答:“从他如今还在娘肚子里开始,到以后计划好的,一桩桩一件件的谎撒下去,哪样不危险?既然做了,就得一条路走到底,万不能瞻前顾后。” 素凝眨眨大眼睛,看起来还有许多废话,梅瑾萱懒得哄她,打发说: “去,到偏殿看着,别出了错。” 素凝这才瘪瘪嘴走了。 都说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现在要问最通晓贤妃心意的,绝非她相伴多年的好友王美人,而是梅瑾萱。 所以梅瑾萱也猜到,贤妃绝不会轻易动手,今晚应该是个平安夜。 故而,脱衣洗漱,早早上了床。养精蓄锐,等待着之后几天的恶斗。 可还是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 四更天刚过一半的时候,素晴急冲冲跑进雨泽殿里,禀报: “楚二小姐要生了!” 这个时间,可是要比大夫预测的日子早上十来天。 可能是得知宁安侯的死受了刺激,也可能是昨天那趟提心吊胆的板车给颠的。 总之,楚清安在进到宫里的第一个晚上,便破了羊水。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梅瑾萱瞬间就清醒了。 她抓起披风裹在肩上,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 “去,叫齐居正过来!” 秋水领命,匆匆离去。 而后,梅瑾萱一把抓住素晴的手臂,语气深沉:“楚二姑娘的安危,就尽数交托于你手了。” 素晴凝重点头:“婢子知道。就算用我的性命,我也一定护她周全。” 梅瑾萱用力握了握素晴的手,放心地说:“去吧。” 素晴同样快步离开。 这时,素雪来到梅瑾萱身边。为她把披风的领口系紧,小声说:“下人们都已经嘱咐过了,大家都准备好了。” 梅瑾萱从惊醒后一直绷紧的面容这才松了一点。 她伸手,推开眼前雕刻着繁复图样的厚重宫门,露出外面浓墨般的夜色。 凉风吹进来,拨开梅瑾萱垂在肩上的几缕发丝,她的眼睛注视着遥远的天空。 “现在,我们唯有等待。” 等待,等待什么? 不负梅瑾萱的盼望,她等的人很快就来了。 两列排得长长的宫女太监,簇拥着妃子仪仗,浩浩荡荡地逼近承乾宫。 来到正门,打头的宫女,手里提着一盏六面琉璃灯,铛铛铛得叩响辅首上的门环。 三下之后,无人应答。 贤妃知道,这是承乾宫的人在装死。 她由文竹扶着下了轿,站在叩门的宫女身边,抬抬下巴。 继续。 宫女领会,点头,抬起手使了更大的力气,一刻不停地敲了起来。 那架势就是,如果承乾宫不开门,她就把整个皇宫的人都吵起来。 果然,在这样紧逼的攻势下,门里的人妥协了。 吱嘎。 朱红的大门拉开一条缝。 “放肆!不知娘娘已经……” 不等太监说完,贤妃身后的人已经一拥而上,把只开了半人宽的门缝,彻底推开。 门后的小太监猝不及防被撞了个大屁墩,跌在地上。 “哎哟!” 小太监惨叫一声,随后赶紧爬起来阻拦: “贵妃宫里,你们不能撒野!” 太监报出贵妃名号,试图压制众人,但贤妃却一点不怕。 让人压住守门太监,自己大步迈进承乾宫。 呼啦啦二十多号人闯进承乾宫的大门,直逼雨泽殿门口。 而梅瑾萱已经等候多时了。 女人身边只有一个宫女陪着,长发未梳,衣着不整,只裹着一条松烟色织银绣蝙蝠披风,显得人格外单薄。 她站于台阶之上,俯瞰阶下来势汹汹的众人。她身后,庞大的正殿不点一丝灯火,殿门大开露出里面的漆黑,仿佛凶兽之口,要将敢来侵犯的敌人吞噬入腹。 启祥宫的人一时被镇住,没了声响,连贤妃都被梅瑾萱的气势震慑,忍不住后退一步。 但很快,她回过神来,心里越发气恼。 气恼梅瑾萱装神弄鬼,更气恼自己竟被这泼才的小手段吓退。 贤妃运气,重新上前一步。她露出一抹笑容,刚要张嘴…… “贤妃大半夜闯入承乾宫,太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吧。” 梅瑾萱见贤妃动作,就知道她想放屁话,抢先一步打断她。 贤妃话到嘴边,被噎。想好的话说不出来,还得先给人赔罪。 “娘娘这是哪里话,臣妾只是一时情急,万不敢对娘娘不敬。” 这气焰一下就被对方压制。 贤妃心里咬牙。不过,她也知道,梅瑾萱无母家扶持,身份低微,却能在宫里抗衡皇后和淑妃多年,自然有她的手段。 所以,贤妃从来不会小瞧梅瑾萱。 稍稍服个软,贤妃对着梅瑾萱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十分真诚地说: “妹妹其实是听闻承乾宫传了太医,这才匆匆而来。妹妹受陛下信赖,托付协理之责。贵妃姐姐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如今这大夜里叫太医,实在是让妹妹担心。恐姐姐身体不适,特地带人探望。” 贤妃这话说得客气,但也指出了自己拥有的权利,显出如今自己比宫中闲赋的梅瑾萱更得圣心。 不管梅瑾萱心里作何感受,倒是让她身后的奴婢们重拾了底气。 贤妃扭头眼神扫过,一个人适时上前。 这人十分年轻,面目和善亲切,穿着官服,背着木箱。 贤妃 介绍:“这是太医院的王太医。别看王太医年轻,医术却十分高明,年年校考都在三甲。故而,妹妹一听说贵妃病了,就赶紧叫了他,过来给姐姐医诊。” 贤妃这突然“妹妹、妹妹”的拉关系,还带了个太医,任谁看了都觉得她是关心、亲近。纵使强闯宫门,但人家也说“一时情急”,职责所在。挑不出错来。 梅瑾萱长着一双桃花眼,平日上着妆尽显妖娆妩媚,但现在素面朝天,那双勾人的眼睛却硬是生出一股雪虐风饕来。 看向王太医,冻得人家慌忙低头,屏息凝神。 这人梅瑾萱听起齐居正提过,在医术上确实天赋奇佳。但她更知道,他出自王美人家的旁支,因四书不通,独善医理,才被送进宫来做御医。是他自己的前程,也是王家对王美人的心疼。 既是其他妃嫔的娘子人,所以他再怎么医才过人,梅瑾萱也没传过。这还是第一次见。 就是没想到,王美人没用上她这远房堂兄,如今倒是做了贤妃手上的刀。 梅瑾萱收回目光,对这人并不放在心上。 “不劳王太医了。齐居正乃是太医院院首,有他在,已经足矣。” 这话就差明说——你王太医还能比院首更厉害!? 王太医当然不比齐居正,甚至齐居正从不吝啬指导小辈,教他许多,算是他半个老师。 王太医羞愧得更加抬不起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贤妃暗暗瞪他一眼,心里骂他不中用,还得自己上场。 随即,贤妃莞尔一笑,接话: “齐太医杏林圣手,他人自不能比。但王太医尤擅妇科,妹妹想着,贵妃姐姐金贵,有他在一旁做齐太医的副手,不是更加妥帖嘛。” 梅瑾萱眯眼打量贤妃,贤妃眼神不躲,似乎坦诚无私地直视回去。 要别人看,其实今晚贤妃也挺奇怪的。 话虽然说得都没毛病,但是讲着要给贵妃看病,她却只站在这里打嘴上官司,自己不动,也不着急让带来的太医行动。 这时,偏殿方向传来一声女人痛苦的嘶吼声。 贤妃目光慢慢偏移过去,噙着一抹笑容。 她在这拖延了半天时间,就是在等这一声。 她自己就生过孩子。生产嘛,撕心裂肺的痛,哪有能不叫的。 东风已到,贤妃也不装了,直接问: “娘娘宫里怎么还有正在生产的女人?” 说完,不等梅瑾萱回应,一扭身就带着人往偏殿走去。 梅瑾萱给素雪递一个眼色,素雪跳下台阶,急急去拦。 可贤妃身边的宫人也不是吃素的。不知道是不是礼部尚书特意给女儿新调的人手,一个个孔武有力,几下把素雪和其他承乾宫的人拨到一边,怎么拦都拦不住。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来到传出喊声的偏殿门口。 第35章 生子 偏殿里,一个女人正踏入生死攸关的时刻。 都说,妇人生产犹如半只脚迈进鬼门关。许多没经历过的人可能觉得夸张,但是等他们真正目睹一个母亲撕心裂肺,拼尽全力的诞下一个孩子,就会知道,这真的一点都不夸张。 启祥宫的人撞开偏殿大门,霎时满殿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伴随着里面女人凄厉又压抑的叫声,胆小一点的人都得被吓得掉头就跑。 但贤妃,却无视了那刺耳的惨叫,无视了难闻的味道,如临阵的将军,一往无前的冲了进去。 就在她快要走到床前,即将拉开幔帐,看清床上女人面容的时候。 一只莹白的手从她身后钳住她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向后一甩。 要不是文竹反应快,贤妃都要被抡到地上。 “放肆!” 不等贤妃站稳,一道厉呵就炸响在殿里。 让跟着贤妃涌进殿中的启祥宫宫人,都不敢再随意动弹。 是梅瑾萱。 她从众人身后追了上来。 此时她只身拦在贤妃面前,气势犹如千军,面容威严不容侵犯。 “贤妃,看来本宫之前在玉竹阁中教你的,你都忘了。” 不提还好,一提玉竹阁,贤妃的火气也上来了。 “贵妃娘娘。臣妾于六宫有协理之责,现在太妃娘娘不在,臣妾便要担起看护满宫安危的责任。宫里除了陛下的妃嫔,就是宫女,深宫禁地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临盆妇人。若不是宫女犯了宫规私通,便是外来的、可疑之人。” 贤妃仰着头,垂眼看着梅瑾萱,义正言辞地为她的行为妆点,尤其着重说着最后半句话。 梅瑾萱神色莫名,她也不理会,继续说: “不管是宫女,还是可疑之人,臣妾既然承蒙陛下信任,就断不能轻易放过。请贵妃娘娘,不要妨碍。” 这句说完,贤妃就气焰嚣张地想要推开梅瑾萱,再次靠近床上的人。 可是梅瑾萱哪肯就这么放她过去,再次扯住贤妃的手臂。 文竹机灵,见梅瑾萱动手,也不管上下尊卑了,上去就拽梅瑾萱的手。 但梅瑾萱可不是什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家闺秀,文竹敢来拉她,她就举起左手,反手一记耳光抽过去。 力道之狠,打得文竹原地转了一圈,才倒在地上。 “贵妃!” 心腹婢女被打,宛如打了贤妃自己的脸,气得她维持不住风度,尖声叫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里面到底是何人?你这样包庇,不怕我告诉陛下吗!” 梅瑾萱冷眼看她,仿闻狗吠: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质问本宫。现在,带着你的狗腿子,给本宫滚!” 贤妃从小也是家里的掌珠,诗书礼乐精心浇灌,哪有人这么粗鲁地骂过她。 一时间愤恨难忍,胸膛起伏,双眼被怒火点燃,恨不得也一巴掌扇在梅瑾萱的脸上。 但她到底不是陈沐芳,多年淑女教导,让她更会隐忍。 于是贤妃忍住了,她甚至不再跟梅瑾萱纠缠,眼神瞥向一旁王太医。示意他冲进去看看。 当然,她还有另一层目的,就是借着诊治的名头,让那产妇胎死腹中。 王太医,人是面一点,之前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但是想到之前叔父找他谈的话,再想起家里的弟弟妹妹,咬咬牙也顾不上害怕了。闷头就要往里跑。 没想到,前面闪出一个人,一脚就把他踹倒了,就躺在文竹边上,两人排列得还挺整齐。 王太医头晕目眩地支起脑袋去看,就见一个身穿粉衣身材娇小,长相可爱的女孩站在面前。 刚刚,他就是被她踹倒的。 这人,正是被梅瑾萱赶到偏殿的素凝。 贤妃见自己这边的人竟然都这么娇弱,一碰就倒。再看身后的其他人,慑于梅瑾萱的威势,和此时把他们团团围起来的承乾宫宫人,都在原地龟缩不前。 一时间,己方的废物下属,让贤妃几乎要呕出血来。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嘹亮的啼哭声传遍了殿内所有人的耳朵。 孩子,生出来了。 不多时,幔帐被人掀开,满头大汗的稳婆和齐太医相携走出。同时,还把里面的景象暴露无遗。 床榻上,正躺着一个刚生产完的女子,此刻她正怀抱着一个婴儿充满爱意地笑着。 贤妃站的不远,视力也好,自然能把里面的女人孩子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梅瑾萱脸上却没有任何惊慌之意。 只见床上的女子长相平平,但 脸颊饱满,面色红润,十分讨喜。 这人绝不是楚清安。 第36章 出宫 楚清安在哪? 这事还得从她刚到承乾宫说起。 见了梅瑾萱后,她的确去偏殿待了一阵。 但是在月亮东升后,素晴又带着她,趁启祥宫的人不注意,从侧门悄悄溜走。 现在,她正在太监宫女养老的北三所中,一处偏僻严密的院子里。 而昨天梅瑾萱说要请的人,则是此时在偏殿里平安生下孩子的妇人。也是启祥宫人中午瞧见的,进了承乾宫的孕妇。 梅瑾萱这一招偷梁换柱,就是故意设了套子,等着贤妃往里踩。 今天,楚清安动了胎气,猝然临盆。 梅瑾萱第一时间叫了齐居正,就是为了让齐居正给偏殿中的妇人开上一剂催产药,让其同时产子。 北三所那边,梅瑾萱自认可以一手遮天,但是她更知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为了防止贤妃钻出孔子,所以她用明修栈道之计,把贤妃的目光全部吸引到承乾宫这边。 这样,北三所那边自然无虞。 不过现在贤妃还不知道自己被骗了。楚清怡事情瞒得不错,再加上世人的观念——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的孩子是外人,不可继承家业。 所以,贤妃并没有把承嗣的事往楚清安身上想。 此时只以为,这个不认识的妇人就是楚清怡找来的,宁安侯的情人,她刚生下的孩子就是宁安侯的遗腹子。 打定主意,贤妃断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她打量着那女人孩子,就要上前,可是梅瑾萱时刻都在关注她。 见她一动,抬臂横在她身前。 贤妃斜眼看过去,梅瑾萱面若寒霜,不怒自威。 贤妃现在也已经冷静下来。她不再轻易被激怒,反而心头百转,瞬间有了主意。 “贵妃娘娘既然这么护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那贵妃不妨说说,这女人到底是谁?省得引人误会。” 贤妃知道,跟梅瑾萱硬碰硬是不行了。刚才混乱的时候,都没成功,现在更加不成。于是,她迂回起来,不再执着去接近女人,反而问起了她的身份。 这是一个陷阱。 梅瑾萱要是坦然承认,这人是宁安侯的外室情人,那贤妃就可以给她扣上一个干涉前朝,后宫干政的罪名。 而如果梅瑾萱不承认,那就更好了。 梅瑾萱前脚给这女人安上假身份,后脚她就闹到陛下面前。她倒要看看,宁安侯府之后,还怎么说这孩子是宁安侯的! 贤妃可谓是心思缜密,智计过人。 只可惜,梅瑾萱技高一筹,让她从第一步就踏进陷阱。今日,只能一腔算计付流水,失败告终。 梅瑾萱余光瞟到无声无息出现在人群最后的秋水,心知楚清安已经顺利产子。 此时月亮西移,一根弦月出现偏殿门口正中间的天空上,门如画框,天似画布,月光皎皎便是画家最精妙的一笔。 如此无云晴空,的确衬得上今夜的喜事。 梅瑾萱舒出一口气。 不用跟贤妃拉扯废话,她整个人明显欢快不少。把手放下,梅瑾萱看着贤妃,今晚头一次正面回答了她的问题: “贤妃想知道这女人的身份?本宫可以告诉你。” 贤妃见梅瑾萱表情轻松,噙着抹嘲讽的笑意,心里咯噔一下,暗觉不好。果然—— “这人是于嬷嬷的女儿。于嬷嬷,贤妃应该也见过。曾在先皇齐昭仪宫中服侍,陛下养在昭仪膝下后,于嬷嬷对陛下关怀细心。后来,陛下封王建府,于嬷嬷跟随陛下出宫,还做了端王府多年总管。” “前两天于嬷嬷求到本宫这里,说她女儿这一胎怀相不好,极为凶险,请本宫赐个太医救命。虽然于嬷嬷在陛下登基后,就得了恩典,回家相夫教子,但情份还是在的。于是本宫为求保险,就让她女儿入宫,在承乾宫偏殿住下,直到诞下麟儿。” 梅瑾萱说完前因,目光凉凉扫向贤妃: “贤妃娘娘要是不信,自可闹去陛下面前。本宫这里事忙,你就不要再打扰了。” 贤妃脸上青白一片,她心里知道,她的满腹算计都落了空。 梅瑾萱既然敢让她到陛下面前验证,自然不会是胡编乱造的身份。而真正的宁安侯遗腹子,估计早就被她藏到了别处。 她现在要是还不明白自己被耍了,她就是空长了个脑子! 贤妃心里恨得要吐血,但她不肯就这样认输。 她强撑着质问:“贵妃娘娘何等金尊玉贵,让一个下人的孩子进到承乾宫生产,也不怕污秽之气冲撞了娘娘!” 梅瑾萱这时候倒是风度翩翩起来,她整整衣袖,和煦 一笑: “陛下年少艰难,肃王霸道,安王虚伪,更别提宫里的两位更是嚣张。此等逆境之中,如于嬷嬷这般忠仆之于陛下的功劳,贤妃当然不能理解。” 都说宰相门前三品官,更不用说天子御前的奴婢了。 如现在的刘宁海,哪怕之前猖狂如淑妃,都得敬上一二。何况是照顾过幼时的陛下,还在夺嫡之中出过力气,可以算是从龙之功的老嬷嬷。 而梅瑾萱不仅是在说于嬷嬷的体面,更是在说,如于嬷嬷、她自己这样和皇帝共过苦的人,是贤妃这种后来人,一辈子都及不上的。 贤妃也听出了梅瑾萱的言外之意,嫉恨得快把自己的一双红唇咬烂。 心知再纠缠下去,也是自己没脸。 贤妃果断转身,冷呵下人: “回宫!” “等一下。” 可没想到,贤妃此时退败要逃,梅瑾萱却不愿放过她。 梅瑾萱的目光从贤妃身上开始,一个一个逡巡在启祥宫众人身上,最后又落于贤妃。 “贤妃今日好生威风,闯本宫宫闱,目无尊卑,以下犯上!” 梅瑾萱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砸得贤妃脸上恼怒褪去,转为苍白。 “我不是!臣妾只是担心……” “够了!” 梅瑾萱打断贤妃的话:“是非黑白,不是靠你秦瑜一张嘴就能歪曲的。贤妃巧舌如簧,但尔等着实不配浪费本宫的时间!本宫还是那句话,本宫懒得听,到陛下面前再分辨吧。” 这话说得,把贤妃的脸面毫不留情地都扒了下来。 一句“不配”,在启祥宫宫人面前,让贤妃的尊严荡然无存。 但贤妃这时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她更关注的是梅瑾萱后面的话。 上一次“到陛下面前分辩”,让贤妃失去了统管六宫的权柄。这一次又出这话,不由让贤妃心上一紧。 如果今天能如她所愿抓住梅瑾萱的把柄,或者能断了宁安侯府的爵位传承,她就是受罚也值得。但如今…… 贤妃心如擂鼓,手掌握紧。 她脑子里把今晚的事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吐出一口气,放软了身段。 “是臣妾之过,请娘娘恕罪。” 说着,她就朝梅瑾萱直直跪了下去。 “娘娘,臣妾真的不知有外人入宫,所以一时惊诧,才失了分寸。臣妾刚刚冲撞了娘娘,只是因职责所在,绝无半点对娘娘不敬之意。若娘娘要责罚,臣妾绝无怨言。臣妾在这里,向娘娘赔罪了。” 说着,双手交叠抵着额头,微微躬身。没有拜下去,只是行了个半礼。 她面目转换之快,让梅瑾萱都始料未及。 这一认错,让梅瑾萱后来连用三个词赞道: 能屈能伸,以退为进,不失风骨。 但梅瑾萱也不是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她既没有继续得理不饶人的斥责贤妃;也没有被她的话架住,只能顺了她的意,彰显大度的“恕罪”。 而是冷冷地说: “贤妃娘娘现在有协理职权,本宫不过是占了一个贵妃的位置,受不起贤妃这一礼。贤妃不用在这里多说了。有什么招数,还是去陛下那里用吧。” 说完,她转身不再看她: “素雪,送客。” 就是这样,不管对方出什么招数,她都不接。 以不变应万变。 虽然占不了上风,但是今天梅瑾萱的目的已经达成,占不占上风有什么关系。她没那么幼稚。 她出言打压贤妃,也不过是为了削一削她的气焰,也是削一削她背后孙家的气焰。 使之后楚清怡的行动,更加方便而已。 不复来时的意气风发,贤妃带人灰溜溜地走了。 启祥宫的乌泱泱的人消失,梅瑾萱才有时间和床上的妇人说几句话。 她坐到妇人身边,亲近地拉起她的手: “阿梨,辛苦了。” 被叫做阿梨的女子摇了摇头。 梅瑾萱笑着逗弄一下襁褓里紧闭双眼,正含着自己的手指,吧唧吧唧吃得正香的女婴。 随后,问向齐居正:“虽用了药,但是不影响母体与孩子之后吧?” 齐居正点头回答:“冯梨姑娘月份也足了,只是早生了两日,不影响什么。臣刚刚也给大人孩子诊了脉,都非常康健。” 梅瑾萱这才放下心来,她摸摸孩子还湿着的胎毛,说: “阿梨,这回真是多谢你。你们母女冒着风险,救了功臣之后,我与宁安侯府都感念你们恩德。” 阿梨表情惶恐: “ 娘娘,您千万别这么说!当年在王府,我娘就总让我跟着娘娘,听娘娘的话,为娘娘做事,我心甘情愿。而且,就算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懂大事,但也听说过宁安侯是为了杀蛮人才死的。我虽只是妇人,但也知道家国大义。能帮上宁安侯,我高兴还来不及。” 梅瑾萱深深看着这个,于嬷嬷出宫后和王府副管事生下的孩子,咽下其他空洞的感激的话。她拍了拍阿梨的手,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家国大义,这四个字用得何其广泛。就是没读过书的人,也肯定听说过。 但是又有多少人能真的懂得它呢? 诗书世家出身的后妃不懂,居高位掌兵马的将军不懂,甚至可能那些每日站在金銮殿里,指点天下高高在上的士族大夫也不懂。 但这个家生子出身,地位卑微,没机会读几句书的妇人却懂。 梅瑾萱说不出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只能又关心几句孩子,嘱咐宫人仔细伺候后,带着胸中的怅然离开。 回到雨泽殿里,经过一夜喧闹,梅瑾萱脱下披风,疲惫地躺到床上。 虽然困倦,但她脑袋里仿佛有人在一下一下拨拉着琴弦,让她闭上眼睛也无法进入梦乡,反而头越来越痛。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 外面,弦月还高挂在空中。 月光从窗见铺洒进来,虽然殿里没有点灯,但也可以让人大概分辨得出东西。 素雪就借着这朦胧的光辉,把梅瑾萱的披风收好。然后净了手,洗了一块帕子来到梅瑾萱身边。 她轻柔的执起梅瑾萱的手,为她擦拭。 梅瑾萱闭着眼睛,微微抗议: “不脏。” 素雪却擦得仔细。 “碰了那些脏人,怎么不脏。” 说得是她拽了贤妃,打了文竹的事。 这语气平淡,却恶意满满的话,让梅瑾萱立刻笑出来。 但随后,她又敛去笑容。 “秦愉之后更难应付了。”她说。 “我本来还想,她自从当了贤妃就转了性。为人刁钻,愈发急躁,智慧下降,看来是权利迷人眼。但今天,她那干脆的一跪,可见,并非毫无长进。” 素雪动作不停,垂着眼接话:“再长进,她也没有赢过娘娘。” “呵……”梅瑾萱轻笑一声,勾起手指,挠了挠素雪的手。 感觉素雪现在就像是一个,只能说自家孩子好的老母亲,容不得对别人的半分夸赞。 素雪攥住她的手,不让她瞎闹,耽误自己干活。 梅瑾萱只好继续说:“但今天最后,她也没输太多。起码,想要告她一状,是难成气候了。那么多太监宫女看见她下跪道歉,她又再三提她是职责所在,才严查可疑人的。就算陛下真有心偏颇,也罚不了太狠,没甚意思。” “原先看秦愉还挺傲气的,如今却能放下脸面。一个狠得下心,舍得去脸,又敏锐机智的人,该多可怕啊……” 梅瑾萱最后感叹。 素雪把两只手都擦好,收起帕子问:“那明日我们还去告状吗?” “去,怎么不去。”梅瑾萱回答:“掐好时间。等陛下那边拉住她的注意力,正好方便咱们送人出宫。” 月落日升,时间轮转。 当金乌张开双翅,再次飞跃于皇城的最上空,一辆青色马车,低调地驶向宫门。 这车不大,仅用一匹马不快不慢地拉动。车厢四周用麻布又严严密密地裹了两层,怕有风从缝隙吹入。 来到穿着统一白红相间曳撒,显得腰细腿长的侍卫面前,素晴出示承乾宫的腰牌。 “是贵妃娘娘昨天接进宫里的人,今日送出。” 侍卫先是审视素晴,又低头查看腰牌。 外面检查完,他用刀柄撩起了马车车帘。 冯梨身上穿着薄棉衣服,仿佛还在冬日末尾,头上戴着妇人产后常用的抹额。 她此时有些虚弱地倚在车壁上,而她刚生的女儿则被旁边低着头的宫女抱在怀里。 侍卫犀利的目光在车内巡视一周,素晴赶紧说:“侍卫大哥,看好了就快放下吧。刚生产的女子是见不得风的。” 这侍卫年纪不大,老婆还没有娶过,更不懂什么刚生产的妇人了。 听到素晴带着埋怨的话,摸摸鼻子,不太好意思地放下车帘。 素晴招呼车夫,马车再次动起来,无波无澜地出了这白虎门。 这车里的宫女就是楚清安。而她刚生下的儿子,则被她亲手喂下了小半碗安眠药,此时正在马车内壁和外壁之间,特意保留的夹缝中。 当时, 冯梨曾主动提出,让楚清安抱着儿子,喂自己的女儿喝了药,藏于暗格。 但被楚清安拒绝了,说她已经受了帮助,不能再得寸进尺。若是这小半碗药就能让孩子痴傻,那只能证明这孩子本就天赋不高。天不佑楚家,与人无尤。 说完,便把药喂进了孩子嘴里。 虽然齐居正再三保证,他开的这药非常温和,有八成把握不伤到孩子。 但众人也都被楚清安这样果决狠心的母亲震撼到,无不叹服。 ...... 春日融融,外面清阳曜灵,屋内也是和风容与。 窗户敞开着,不知哪里种的迎春花,竟被风吹落,打着旋飘进了雨泽殿。 金黄色的小花,似是瞅好了落下的地方,稳稳地飞到梅瑾萱的脸颊上。 她此时正侧躺在榻上补眠,迎春花朵停在她的左眼尾,好似是新创的花钿。让她没有休息好憔悴的脸上,平添明媚生机。 梅瑾萱这觉睡得安稳。 最难地一关已经过了,她该做的事也完成了大半。之后,就是等着接到孩子的楚清怡入宫,向陛下陈情,赐爵新的宁安候。到时,她再找机会进言。 第37章 纵火 晌午,正是京城朱雀街最热闹的时候。 下了朝的官人老爷,富贵人家的纨绔公子,还有偶尔迈出大门的夫人小姐,都会这个时间聚集在这条整个上京最繁华热闹的街道上。 铺着青石方砖的路,足有两辆马车并行那么宽。 道路两旁是层台累榭,绣闼雕甍建筑。酒楼,茶室,胭脂铺应有尽有。 各种金贵木材制成的马车一辆接一辆驶过,上面垂着绣有各种或吉祥或繁丽的图样的锦缎帘子。偶有被风吹动掀起的,便会泄出一股清雅扑鼻的香气。 而除了这些达官显贵,街边还有许多打扮干净的商贩走卒。 尤其是最近百花盛开,就有那机灵的小贩,每天清晨折了各色新鲜花枝,摆在人流如织的商铺前叫卖。 南平人爱美,所以这卖花摊子,总是能引得小姐公子,夫人老爷驻足停留,买上两朵,簪于发间。 也就是在这人潮鼎沸的时候,一个消瘦苍白的女子,抱着一个襁褓,身后背着竹篓,逆行穿过人群,来到齐阳候府的大门前。 楚清安头上戴着一顶遮面的帷帽,她站定于石阶之前,抬起一只手撩开白纱。 她仰头注视着这个与宁安候府同样兴盛于太祖的百年世家。但越看越觉得,它跟宁安候府相差甚远。 是哪里不一样呢? 楚清安静静思量。 是因为光这门楼就显得玉阶彤庭,比宁安候府的大门看起来贵上好几倍? 还是因为那写着“齐阳侯府”四个字的描金门匾,金光灿灿,比宁安候府由仁宗皇帝御笔亲题,经过多年风霜的匾额,更加夺目? 亦或者是门前这对上京顶级匠人雕刻的石狮子,比宁安候府门前找人花两百个铜板做的,看起来更威风霸气、栩栩如生? 楚清安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有的门里脏污狼藉、恶臭作呕,却可以椿萱繁茂,子孙绵延。而有的,如他们楚家,保家卫国呕心沥血,却代代不得善终,偏偏要断、子、绝、孙! 楚清安盯着齐阳侯府的门匾,眼睛几乎要沁出血来。 不过,没关系。 楚清安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一切,在今天都要结束了。 这么想着,楚清安抹了把眼睛,面无表情地蹲下身,把怀中的襁褓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而后,卸下背篓,掀开上面盖着的蓝布。从里面掏出一把弓,三支箭。自怀中掏出火折子,把箭头裹着的浸透了火油的棉纱点燃。 在旁边路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挽弓搭箭,抬手臂向上,对准齐阳侯府的门匾。 疾风吹过,扫起帷帽的白纱,露出楚清安坚毅冷酷的脸。 嗖! 手指松开,三箭齐发。 带着烈火的箭矢,势不可挡的划破虚空,正中门匾之上。 瞬间,齐阳侯府四个字,化为一片火光。 “着火了!着火了!” 外面的惊呼声,惊醒门里打瞌睡的门房。 黑烟从门缝里挤进来,吓得门房三魂不见气魄,急忙叫人。 一群护院小厮打开正门,呼啦啦地挤出来。 “何人敢在齐阳候府门前放肆!” 眼看着门匾被烧,一个小厮上前两步,气急败坏地叫喊着。 不等他们去找,楚清安已经主动摘下帷帽。一张每一个齐阳侯府中人,都认识的脸便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我。” 楚清安大方承认,火就是她放的。 而后面对下人们惊疑的眼神,楚清安镇定自若的弯腰抱起地上的孩子说。 第38章 一家子 “还不叫他们出来见我” 楚清安这话说得四平八稳、颐指气使。 仿佛她口中的“他们”不是她的公公婆婆相公,而是宁安侯府的奴婢。 高高的日头,将这一处打得明亮。不管是楚清安的表情,还是齐阳侯府下人们的神色,都分毫毕现。 被这白日纵火的凶事吸引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贩夫走卒,商铺管事,周边各个府邸的下人。 连那酒楼茶室的二楼,都全部打开了窗户,隐隐能看到穿着华美的人影探着头,正在悄悄窥视。 这齐阳侯府门前好像变成了一出戏台子,引得无数看客嘲笑围观。 最开始张嘴呵斥的小厮最机灵。 眼见这齐阳侯府脸皮不保,赶紧弯了身子,谄媚地堆着笑,边说边向楚清安靠近。 “呀!竟然是少夫人!是小的们眼拙了,小的们该死。这怀里的就是孙少爷吧?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夫人身子养好了,还生了孙少爷,怎么不知会一声,让小的们安排车马去接您。这庄子上的下人也是没有眼力见的,您放心,等我禀告了夫人,夫人一定会重重责罚。少夫人,快进来吧,别吹着风。” 这小厮口齿伶俐,三言两语把楚清安独自抱着孩子,出现在侯府门口的事情,解释了一通。 一推二五六,变成下人不长眼睛苛待,把侯府的主人摘了个干净。 楚清安冷笑,心想:真是有什么满肚子脏水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看着小厮要过来“搀扶”她,她立刻后退两步,呵斥:“滚开!” 冷厉的声音在上空炸响。 楚清安这折胶堕指的一嗓子,不光骇退了齐阳侯府的人,也让周遭看热闹的人们如临寒天,一时都静默下来。 楚清安的目光射过挤在门前的下人,看向齐阳侯府大门里空旷的庭院。 她知道,马家的人一定在,他们只是不敢出来而已。 于是,她气沉丹田,大喊道: “齐阳侯府三公子马维阳,宠妾灭妻,见我弟弟为国身死,欺我宁安侯府无人,竟在孕期,把我送到庄子上,意图使我难产而亡,一尸两命!这样的门第,我安敢再进!“ 之前齐阳侯府的门匾哄得一下就着了,大家的注意力皆被火光吸引,所以对放火的人关注不够。 要知道,门匾是整座府的脸面。楚清安一下手,就是把齐阳侯府的脸给点了。大家满怀八卦地思量着,齐阳侯府是惹了什么深仇大恨。此时楚清安话一说出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的竟然是丧服。 一身白色交领袄裙,无纹无绣。头戴孝髻,一头秀发都挽在头顶,用一块白布包住。 这丧服是为谁而穿,一目了然。 结合着刚刚楚清安说的话,众人看着齐阳侯府的眼光都变了。 楚清安这话甚毒。 九分真,一分假。不过是把时间顺序颠倒一下,齐阳侯家的嘴脸更加险恶五分。 经她这么一说,如今这可不只是妻妻妾妾的内宅私事了,更是涉及朝堂,要寒了无数武将军士之心的政事。 刚刚还坐得住,顾及脸面不肯出现的马家人,立时被炸了出来。 ”你在胡说什么!一介妇人,不知羞耻,还不快给我进来!“ 暴躁的骂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海涛蓝织金云锦直身,胸前绣绿羽金丝孔雀的男人,白面涨红,一边怒骂一边疾步走了出来。 这人正是马维阳。 从马维阳他亲娘能让齐阳侯念念不忘,尚了县主还敢把人偷偷养在外室就能看出,这人一定是个美人。 而齐阳侯呢,当年能哄得娘家势大的县主下嫁,自然也不光是老夫人有脸面,他本身长得也是英武过人。入了县主的眼。 这两人生出来的孩子,自然差不了。 中和了爹娘的优点,单看脸那是一个文质彬彬,风度翩翩。 只是有张好脸的人,不一定有良心。要不怎么能有个词叫——人面兽心呢。 马维扬走得飞快,几步就跨出了大门。 此时和站在台阶下的楚清安四目相对,可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楚清安也不啰嗦,对于马威扬大呼小叫的命令,很快就给出答复。 那就是从竹篓里又抽出一支箭矢。这回因为抱着孩子不方面,没用弓,直接甩手就朝马维扬丢了过去。 楚清安自小学习骑射。肯吃苦,天赋高。再加上马维阳离得不远,用了十足的力气射过去,这一箭正中贱人脚前。灌钢的箭头击碎石砖,整支箭斜立在地,尾部还在抖动不不止,差一点就扎在马维扬的脚上,见了血。 马维扬一介软脚书生,被这一箭吓得腿抖脚软,惊叫连连,要不是身后护院眼疾手快架住,都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眼见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大丑。马维扬是又恨又臊,指着楚清安尖声咆哮: “毒妇!毒妇!你竟敢伤我!像你这种不敬夫君,不修女德的泼妇,我今天就要休了你!省得他日祸家丧门!” 看着马维扬越失态,楚清安心里越高兴。 她本来冰爽冷肃的脸,随着马维扬的叫骂,绽出笑容。 她放肆地笑着,越笑越大声,到后面甚至马维扬的骂声停了,她还笑得前仰后合。 “疯了……疯了……” 马维扬看见楚清安这样癫狂,半点不在意他“休妻”的话。心里既厌恶又惊惧,嘴里喃喃出声。 楚清安好半晌才停下来,她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竟然保持着笑意,对着马维扬的脸柔声开口: “夫君,你不看看咱们的孩子吗?“ 这温柔的神态,竟让马维扬不寒而栗。 见马维扬不答话,楚清安笑容不减地继续说: “夫君,咱们的儿子,你的嫡子一出生就没了呼吸。” 听到这话,马维扬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他身边的下人们更是面面相觑,不敢发声。 楚清安把怀里的襁褓举到头顶,随着她的动作原本包裹严实小被子散开,露出里面不过男子巴掌大小,蜷成一团,浑身青紫的死婴。 她举着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惨白面容上一双猩红的眼睛,看向把齐阳侯府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尖利声音响彻每一个人的耳边: “虎毒尚不食子!但马维扬却为了扶持妾室,要我去死,不惜杀了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想一尸两命!但老天开眼,纵使对我百般折磨,我依旧幸运留下一条性命,但是这个还没有睁开眼看看世间的孩子,却死了!我的孩子,被他们害死了!整个齐阳侯府都是凶手!” 一具婴儿的尸体那么小,却又像巨石,从高山之顶滑落,在众人心里引起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 嗡嗡地议论声,犹如春夜骤雨。 那么密,那么急。 马维扬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些统一的鄙夷的眼神已经可以说明一切。 他脸上愤怒的红潮褪去,后退两步,一句狡辩都说不出来。 面对人群大势,马维阳慌了,也怕了。 这时候,齐阳侯府的主人才终于出现。 男人四十多岁,粗眉鹰目,美须鬓,穿着深青近黑道袍氅衣,英武威严。 女人看着三十出头,白净秀美,眉目温柔,依旧是大红的上袄玄墨马面,配饰多用珍珠翡翠,看着雍容华贵。 这一对,就是齐阳侯和他的夫人。 楚清安余光瞥到他俩,扭头看去。心里骂了一句:不愧是一家人,一家子人面兽心。 齐阳侯先是瞪了一眼自己不中用的儿子,然后沉声开口,挽回局势。 “少夫人丧子,伤心疯了,还不快把少夫人扶回去!” 一句话,把楚清安刚才控诉定了性—— 疯言疯语。 齐阳侯身后的近侍机警,齐阳侯话音刚落,他就冲到楚清安身边,打算把人强行带走。 但他们都忘了一个事情,楚清安将门之女,可不似平常妇人。是你想暴力拿捏,就能拿捏的吗? 于是,这个近侍还未碰到楚清安衣角,就她一脚踹飞出去。 说来,还得感谢齐阳侯府连月来的折磨。 害怕验尸,他们不敢给她下药。只是缺衣少食,还逼着她每日劳作干活。 这样一来,反而让楚清安生产时更为顺利。孩子小,少折腾,现在不光能下地,还保留了八分实力可以放火踹人了。 嘭! 男人身体倒地的声音响亮,让窃窃私语的围观人群都是一静。 齐阳侯脸黑如锅底,本就烧焦了的脸面,被这一声砸得碎了一地。 楚清安噙着嘲讽的笑,不屑地看着台阶上还端着一副家主做派齐阳侯。 “齐阳侯,证据确凿无可分辩,就污蔑别人疯了。你们堂堂侯府,未免太下作了些!” 一看楚清安连“父亲”都不叫了,直呼齐阳侯,气得齐阳侯抖着手,指着楚清安骂道: “目无尊长,狂悖无礼!” 这话在尊君敬父思想的世道里,是骂得极重的。 一句目无尊长,就可以定下一个人的罪状,执行家法,甚至要其性命。 但楚清安走到这一步,还怕这些? 她甚至觉得这父子俩抖手骂人的样子一模 一样,太过好笑。 她大声回骂:“不及齐阳侯蛇蝎心肠!” “你!” 齐阳侯被怼得言语不能,就要亲自上手,去惩治不孝儿媳。 但楚清安的嘴比他的动作更快: “人都说子肖其父,如今看你们父子还真是应了这词,良心狗肺一脉相承。” 说着,楚清安看向还被下人搀扶着的马维扬: “齐阳侯!你当年暗养外室,善郡王一死,你就带着情人野种进门,如此猴急嘴脸,不觉的吃相太难看了吗?!” 提起旧事,齐阳侯的脸黑转白,白转红,红又变了青,又急又恼,连声喝止: “无知小儿,休要胡说!” 楚清安偏要说得更大声:“你自己私德不修,本与旁人无关。偏你竟敢以庶充嫡,把这个外室生的野种,伪作嫡子。” 说着,一根素白手指,直指马维扬:“当年圣上赐婚,我家看中的是齐阳侯嫡子,若知道他是这么个腌臢货色,岂能让我下嫁。你们齐阳侯府,欺瞒我们,这是不把宁安侯府看在眼里!更是不把圣上看在眼里,欺君罔上,罪大恶极!” 这罪名可大了。 连齐阳候都不禁如他儿子一般,腿软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 要说故意欺君,他们肯定不敢。 但是要说楚清安说得不对...... 若是真引得陛下恼怒,下旨彻查。纸里包不住火,他此时撒谎否认,岂不是罪加一等! 眼见,齐阳侯面上惊惧犹疑,不顶用。 本来还在看热闹的齐阳侯夫人赶紧插话找补,不可能认下欺君罔上的罪名。 “怪我,都怪我!阳儿的生母早逝,我心疼孩子年幼,便把他抱到我的院子,记在正房名下,养大成人。这么多年,我真的把他当亲生儿子,包括成亲时的聘礼、院子,成亲后的用度开销,都是按照嫡子的份例准备的。甚至比他的兄长们,更好上几分。所以我原想着,是不是真的嫡子并不影响什么。哪成想,竟能一朝有幸,蒙陛下赐婚……“ 齐阳侯夫人凄凄切切地哭起来。 “当时阳儿刚中了进士,若是突然传出,他其实是外室的孩子,那他的前程就都毁了!我知道,我们这样做,对不起陛下圣恩,对不起楚家,但是也请清安你看在我们一片父母之心上,就原谅我们吧!” 拿父母之心开脱,还顺便绑架楚清安。她要是不体谅父母慈心,岂不也是枉为人子? 好算计,好口才! 而且齐阳候夫人,半点不帮齐阳侯分辨豢养外室的事,甚至都不说马维阳生母是妾,只挑着“外室”二字强调。把马维阳的身份,挤兑得更低。 而她自己则还是一派大度慈爱模样。 旁边不知道内情的男人们,看着齐阳候夫人这一通诉说,都觉得感动非常,不禁赞美一句——有贤妻如此,夫复何求去! 但楚清安见到她这佛口蛇心的样子,就犯恶心,她也不在乎别人在道德上对她指指点点,毫不留情地说: “马夫人,别演了!” 齐阳侯夫人泪眼朦胧地看向她。 楚清安目光森然:“既然以庶充嫡是苦衷,那你说说,为什么在圣上赐婚后,你立马找了个表侄女养在府中。你再告诉大家,马维扬宠爱的那个妾室到底是什么身份!” 齐阳侯夫人垂下眼睛,挡住眼里精光,面上还是一副无可奈何地模样: “我表侄女家里遭难,来投奔我,这哪里是我能控制的。至于她和阳儿……” 齐阳侯夫人哭得更大声了:“这我也没有想到啊!” 不能控制,没想到。 把自己摘得清清白白。 楚清安冷笑:“好!好啊!既然他们是有情人,你家大可以上奏陛下,你们要是不敢,来找我,我楚家不怕!一定请陛下收回赐婚,不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事!” “你们分明是想沾我宁安侯府的好处,就像当年,齐阳侯因娶了县主才能原极承爵一样!既想要尊荣权势,又想要情人美妾,真是比那西街坊子里的男倡还不要脸!” 楚清安这话骂得掷地有声。齐阳侯父子那脸,简直没法看了。 而齐阳侯夫人则是用袖子掩着脸,身子微微颤抖。 别人以为她是气的,是哭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忍笑忍得多么辛苦。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她忍着恶心,忍着恨,百般情绪在她心里酿成了毒,蚀心嗜肺地苦苦熬了二十年,今天,终于有人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要不是还得演着贤妻良母的戏,她恨不得大笑三声。再把楚清安的话 印成本子,传遍整个京城。 楚清安骂爽了,齐阳侯夫人也听爽了,但是齐阳侯快要中风了。 他再顾不上什么体面,他现在也没有体面了,指着楚清安对下人喊道: “快!把这个泼妇给我抓起来!快!” 他着急,不能再让楚清安说下去了! 侯爷发话,下人哪敢犹豫。 二十多个护院小厮,一时间齐齐动作,凶神恶煞地对着楚清安扑上去。 誓要把她一举拿下。 楚清安再厉害,面对这么一大群人高马大、膘肥体壮的男人,也是决计行抗争不过的。 有围观心善的人,心里为楚清安担忧。 第39章 拔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楚清安一个女子无力回天,肯定会被齐阳候府抓住,自此任人宰割的时候。 她面对眼前如恶鬼般狰狞凶狠,潮涌而来的齐阳候府走狗,却没有丝毫慌乱。 她甚至没有后退一步。 众人就见,抱着孩子的白衣女子,从容不迫地低下头,右脚踏在竹篓边缘,用力向前一踹。 扑啦啦...... 竹篓朝着前方砸倒,立刻就有三五个陶罐从中滚出来。 这些陶罐胚体极薄,几乎一落在地上就碎裂开来,霎时一股浓重的火油味席卷齐阳候府门前。 齐阳候府下人惊骇后退,有那跑得快了,被火油溅了一身,更是屁滚尿流的的往回跑。 齐阳候这时反应倒快,呵止下人退缩,催促着他们抓住楚清安。 “别让她点火!” 齐阳候大声叫道。 但是,楚清安动作更快。 火折子之前用完,就被她放进右手袖中,此刻手臂一抖,火折子从袖间滑落,掉入她的掌心。 她单手拔开盖帽。 仿佛上天都在帮助她,在火折子打开的瞬间,一阵疾风扫过,刹那把火星点亮。 楚清安见到红光,当机立断,俯身把火折子向前滚动。 哄! 眨眼之间,星火燎原。 齐阳候府的门前,竟成火海!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吓傻了。 这一刻,没有人再说话,连鸟啼虫鸣好像都静止了。 众人呆呆地看着,整个齐阳候府门前的石阶烧成一片。 黑烟熊熊,火光冲天。 三息之后,反应过来,别说齐阳候府的人,连围观路人都惊叫连连,退后三尺,生怕那火燎着自己。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邪风吹过,竟有往府门蔓延之势。 齐阳候急得一搡身边下人:“还不救火!” “是!是!” 下人连忙跑进府里,找人打水。 而后,齐阳候横眉立目指向挺立在大火另一边,看得他恨不得把人剥皮抽筋的楚清安,大声命令: “绕过去!绕过去!今天一定给我抓住她!” 护卫们这才回过神来,一个个从两边翻越,绕过着火的地方,再次朝楚清安抓来。 楚清安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短剑,横劈竖砍,两下砍伤一个护卫。 随后她用剑尖扫过身前围成半圆的护卫们,历呵: “都给我站住!” 护卫们一时间,还真被她呵得停下了脚步。 他们怕伤了自己,更怕伤了楚清安。 今天齐阳候府的名声已经很糟糕了,这要是再传出当街打伤少夫人,宁安候府二小姐,那齐阳候府就彻底没法儿做人了。 显然,他们的主子也想到这点。 齐阳候给他夫人递了个眼色。 齐阳候夫人会意,眼睛一转,再次哭泣起来: “清安,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有什么不满,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好孩子,你这样又是放火,又是伤人,纵使马家有错,但国有国法,等到京兆府尹来了,也断不能轻饶了你啊。” 看,这又拿京兆府尹给楚清安施压。 但她万万不会想到,楚清安今天既不是来讨公道,也不是来要赔偿。 她来到这里,就是要让齐阳候府身败名裂的! 隔着赤红的火光,楚清安和马家人对视。 随后,她笑了。 她的剑隔空指向马家人:“你们不用吓唬我。” 她十分冷静地说: 第40章 挥剑 楚清安决绝狠戾的话,惊得在场众人都是心头震动。 但是也有人怀疑,她不过是虚张声势。 “别在这里危言耸听!你当本侯是被吓大的!?” 齐阳侯冷笑。阴云密布的脸上,透出不屑。 别看他是靠着老婆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但越是这样的男人越是看不起女人。 甚至,在心底里对女人是鄙夷,厌恨的。 所以,齐阳侯根本就不信,楚清安真的敢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他心里,女人的懦弱的,是卑鄙的,是无用的。 而楚清安,今天就会给他补上,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女人狠起来,也有共工怒撞不周,摧山裂天的威能! 楚清安面对齐阳侯的质疑,没有多说废话,只是冲他挑衅一笑。然后,她的视线看看周围正紧张注视着她的路人们的脸,最后轻抬脚步,面朝着皇宫的方向,如她手中之剑一般,傲然挺立。 “我楚家先祖,追随太祖皇帝,讨北齐,伐后梁,建立南平。后蒙太祖赏识,封候茵嗣,才有了今日的宁安侯府。二百年,我楚氏一族,历经十一代,未有一人敢忘祖先家训,精忠报国,鞠躬尽瘁!我父亲,我大伯三叔,皆死于北疆。我们楚家祠堂里供奉的一百三十一个牌位,上至耄耋,下到舞象,未有一人避战,皆为守卫边境,守卫陛下之王土,守卫万民之平安,甘心赴死!” “如今,他齐阳侯府仗着自己人丁兴盛,皇亲国戚,欺我楚家无人。我身为楚氏女,一不能为父亲兄弟报仇,二不能支撑门楣兴盛家族,实在无颜苟活。我楚家人,也绝不会任由小人欺凌,卑躬屈膝的活着!” 说完,楚清安双膝弯曲,朝着皇宫方向正中跪倒: “陛下!我楚家十一代男儿,尽数战死,后代不继,不能再为您尽忠了!若有来世,我定转为男儿身,再与叔伯父亲,为陛下,为南平开疆扩土,死而后已!” 凄厉的誓言由清风扶摇直上,传遍九霄。 振聋发聩,让听到的所有人呆愣静立。齐阳侯府的人,也被这番含着数代人历经的风沙、战火、血腥之言震慑住,无人再敢靠近。 楚清安双手交叠,拜伏在地。 再立起,她已经果决地举起短剑横于自己颈边,冰冷怨毒地眼睛最后看着齐阳侯府三人的方向: “齐阳侯,你们今日害死我的孩子,逼我走投无路。但世事无常,报应不爽!且看你们还能再猖狂几日!我,我的父亲母亲,我楚族家人,都在地下,等着你们。” 剑身滑动,反射出一阵银色寒芒,刺人眼球。 下一刻,刀剑落地的清脆声响,伴随着从那纤细脖颈喷涌而出几乎要把天幕染红的血。 噗通。 一直如剑笔直的身体,软倒在地上。 女人大睁着眼睛,看向宁安侯府的方向。好像要穿过浓烟,人群,虚空,看到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人。 如果有人此时敢直视楚清安的面容,就会惊讶地发现,她死亡的前一刻竟然是在笑的。 不再是挥剑前字字泣血的悲愤,和厉声诅咒的阴狠,而是畅快得意的笑容。 楚清言,小时候我母亲总夸你,所以我事事都要和你比。我从不觉得我比你差,虽然刀剑拳脚我不如你,但是骑射兵法你却比不上我。但后来,你竟然改名换姓成了“宁安侯”,我却再也及不上你了。 这些年,我经常想,如果当年是我被送出府,诈死伪装,成为楚清扬会是什么样? 我觉得,我做侯爷,做将军,肯定不会比你差! 而现在,纵使没有如果,我也能为宁安侯府的传承踏出一条路了。 以后,我的儿子,会让宁安侯这个爵位传承下去。 希望,他即使有个畜牲爹,也别学了他没良心的样子,更像我们楚家人一点。 但这些以后的事情,我也看不到了。 怎么样,楚清言,大姐姐,我做得也不差吧,不堕楚家威名…… 楚清安停止了呼吸。 她的血流了一地,流到石阶下面,又被炽热的火焰点燃,蒸腾入云。 火光艳艳,鲜血烈烈。 楚清安,出身宁安侯府,终年二十一岁。 …… 梅瑾萱知道这个楚清安自刎的消息,已经是酉时了。 秋水进来,跟她汇报下午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梅瑾萱久久没有言语。 她静静坐着,盯着脚下方砖缝隙里,经过天长日久堆积留下来的无法去除的污渍,好像幻视到一滩干涸陈旧的血。 梅瑾萱在发呆。她很少有 这样无措,难以形容自己心情的时候。脑子里乱糟糟的。 要说悲伤,那太夸张了,她和楚清安只见过两面。要说可怜,是有一点,不过她也能理解楚清安的选择。 总的来说,更多的是疑惑和茫然吧? 为什么一个昨晚被她救下,早上刚刚完好无损地送回家的人,突然说没就没了呢? 距离楚清安走出这座宫城到现在,才不过五个时辰。 梅瑾萱眨了眨因为睁了太久,干涩的眼睛。 之前每一次失去身边人的无力感,再次出现在她身体里。 她想: 哪怕那些官员书生天天喊着礼法道德,但每一天还是有不同出身、不同身份、不同性别的人,无辜失去生命。 这就是世道,这就是规则,这就是人人都机关算尽往上爬企图掌控权利的原因。 一个人那样渺小,他生在世间,就似江河中的一滴水,他不管做什么,都在被大势裹挟,唯有随波逐流。 “素雪。” 梅瑾萱叫道,她的脸依旧低垂着,看着地面。 “给本宫更衣。本宫要向陛下请旨,去楚家,悼念宁安侯和楚二小姐。” “是。” 梅瑾萱又换上了那件见楚清安的缟羽衣裙,这回头上连玉簪都没戴,只用乌木钗束着。 白色裙尾在地上拖拽,随着梅瑾萱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出承乾宫。 梅瑾萱立在门口,看了眼天边只剩一线丹罽,却云兴霞蔚依旧夺目美丽的余晖,心想: 不,不只是随波逐流,也可以是——乘时借势。 李惑不光准许了梅瑾萱代表他,慰问宁安候府,还让梅瑾萱带了许多东西,给予宁安候府哀荣。 虽然宁安候去世的第二天李惑就派人去过一次了。更别提,一个没有官身诰命的普通女子,根本不值得皇帝派人探望。而且,就算探望,也都是派太监哪有派后妃的。 但谁让李惑继承了他爹的一点优点,任性呢。 他任性得不顾天下的眼光,第二天朝臣的上谏。但其实他更清楚,梅瑾萱实际不是要代替皇帝去悼念,而是代替着早逝的先端王妃。 他知道,楚家对于乌兰察.娜仁是不同的。 而乌兰察.娜仁对于他和梅瑾萱来说,是命运的转折点。 所以,他也愿意对楚家更加宽容。 又一辆马车驶出皇宫。 不过,晚上这回跟早上的低调不同。几十个太监、宫女、侍卫簇拥着两匹汗血马牵的红身黑顶的车厢。浩浩荡荡地跨过朱雀门,来到外面宵禁前灯火辉煌的街道上。 宁安候府所在,不似齐阳候府,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 而是如他的主人一样,低调地矗立在一条安静,没有高官显贵,也没有什么商铺店面、热闹集市的小道中。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 应该快要下雨了。浓云遮蔽天幕,低垂得似乎抬手就能触碰。远看起来,就像是传说故事里十万天兵天将齐出,脚踩着如海涛汹涌的黑云,咆哮着追捕要遭受天罚的人。 轰隆! 雷声炸响! 接着,紫色闪电如龙角,浮游于乌云之中。 纷乱的脚步,和马车轮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直到在宁安候府门前停住。 一双手掀开车帘,车下的婢女早就准备好了马凳,扶着人下来。 梅瑾萱在宁安候府门前站定。目光先是看向空荡荡一个行人都没有的街道,然后定在宁安候府门前挂着的,白色灯笼上。 一个大大的——奠字。 梅瑾萱闭闭眼睛,深吸一口气。 而后大步朝着宁安候府大门走去。 门房很快给开了门。梅瑾萱让大部分人在府外等候,只带了两个侍卫、素晴、秋水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楚清怡特意让下人都散了,一路走过去无人、无声,偌大的侯府空空荡荡。再配合着满府挂着的祭奠的白幡,哪怕此时无风,也给人一种阴风刺骨的感觉。 说是偌大,但宁安候府在整个京城的豪门贵族里算是最狭小的了。 所以,没走太久,老管家就引着梅瑾萱几人见到了现在侯府里唯一的主人,楚清怡。 梅瑾萱看到楚清怡的瞬间停下,好像被什么扼住了脚。 昨天刚刚见过的女子,现在从背后看去似乎更瘦了。 她穿着一身白衣,头戴孝髻,正跪在棕褐色的棺木前。 她的背脊依旧是那么挺直,但却仿佛非常脆弱,再给予一击,就会将它折断。 一阵风吹来。白幡猎猎,高烛闪烁,照得正堂两侧挽联上的 字都模糊不清。 这里,是灵堂。 楚清安的灵堂。 此情此景,让梅瑾萱还是没有忍住,叹出一口气,随后走进灵堂来到楚清怡身边。 她先从管家手里拿了三炷香,对着写有楚清安三字的牌位,低头,上香。 等到祭拜完毕,她听到楚清怡开口: “为什么?就非得去死呢?” 她的声音很轻,无力,麻木。 梅瑾萱没有说话。 “小时候二婶就说她,性格执拗。这些年她看谁都愤愤的,不服气,我也习惯了。但是她怎么能...怎么能犟成这样?” 一行清泪从楚清怡无神的眼睛里滑落。 梅瑾萱垂下眼眸:“她是为了......” “我知道!” 楚清怡激动起来,打断梅瑾萱的话: “我知道,她是为了侯府,为了孩子,为了我!但是,她有跟我商量过吗?她有跟我提过一句吗!她什么都没说,回来了,扔下孩子,扔下一封信,她就跑了!我再看到她...我再看到她,她就躺在一地焦黑前面,流了满地的血。她就给了我一具尸体!” 楚清怡双手紧握,攥出了血,她愤怒地看着眼前已经封死的棺木,像是能透过它,看到里面那个任性狠心的女人。 “她在信里说,这是最安全的办法。她让嬷嬷去乱葬岗捡了一个死婴,大闹齐阳候府。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孩子死了,齐阳候府的孩子死了,就再没人会想到宁安候的私生子跟她、跟马家有关系。她再一死了之,死无对证,让这个秘密彻底尘封在泥土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多聪明!多缜密啊!” 楚清怡一拳打在面前的棺木上: “那我呢!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连我最后的亲人都要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去死!我是个什么样的废物!” 在楚清怡绝望的嘶吼中,梅瑾萱闭上了眼睛。 她怕她的泪,也随着流出来。 多么相似啊。 保护不了重要的人,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无能的废物! 楚清怡此时和她,多么相似啊。 但是,她不能说楚清安做错了。相反,她是极其理智的。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宁安候死后突然冒出来一个私生子,楚清安此时也在马家人不知道的地方生也下个孩子。 就算现在没人把他们往一起想,但之后呢? 世间许多的成功都源于灵机一动,谁知道,觊觎宁安候府的人会不会在什么时候,有这灵光一闪。 虽然很残忍,但是死人永远是最可以保守秘密的。 楚清安今天用死,把这件事画上了句号。 就算他日有人质疑,证明身份也需要滴血验亲吧。 楚清安人都没了,找不出血来。而马维阳,今日闹得这样惨烈,楚清怡之后自然可以说“你儿子不是被你亲手害死了吗?哪来的这么打脸,到我们楚家来找儿子!” 其实让梅瑾萱说,楚清安箭法精妙,今天是有机会把马维阳一起灭口。 但是,她没有。不是她心软,她肯定想让那畜生给她陪葬,但这就是楚清安的高明之处。 马维阳一死,一命还一命,乍一看还两清了。 就得让马维阳活着,让马家的人都无伤无损的活着,他日才能给他们定更大的罪名。也可以为楚家争取更多的好处。 就说承爵这件事。 宁安候已死,楚家再巧舌如簧,证据百出,孩子的身份也是存疑的。 但是楚清安的婚可是皇帝实打实赐的,还是打着犒赏楚家功绩的名头。 结果,马家竟是这等龙潭虎穴,还搭上楚清安的一条性命。 你皇帝虽然不能明面承认自己错了,但是补偿也得有吧。 尤其是楚清安死前特意说的那番话。 那不光是真情流露,更是为楚家造势。 只能说,楚清安太明白,这袭爵说到底,真真假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皇帝的一句话。 而她,用她的死,在争取这句话。 一石二鸟,着实厉害。 梅瑾萱心里感叹,看着棺木的眼神充满敬意。 而后,她冷下心肠,不顾还在崩溃哭泣的楚清怡,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出了她今天来的目的: 第41章 面圣 “之后你是什么打算?” 等把梅瑾萱送走,楚清怡重新回到灵堂,脑袋里回想的还是这句话。 什么打算? 她还能有什么打算,当然是继续进行之前的计划。 楚清安用自己的命给她铺了路,就算前方有刀山火海她也要走下去,让宁安侯府走下去。 楚清怡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整齐,雪白柔软,可以透出背面清隽字迹的纸张。 这是一封信,一封墨迹还很新的信。 她站在灵堂的门口,小心又用力的捏着这信,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弯成一线的月牙。 古人都喜欢用月亮来表达思念,团圆。 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是啊,就因为世间万物流转,诞生又消亡,唯有这轮明月常挂高空,亘古不变,静默看着那些悲欢离合,所以才有此意象吧。 而这小小的宁安侯府,虽然没有经历沧海桑田那样长远的时间,但这段沧海一粟的短暂时光,也被头上那明月静默的照耀着。 白练一样的月光打在楚清怡的身上,仿佛昔日的景象都被月亮记录下来,此时又被它投射回这一方天地。 “春天快到了,来一人一支桃花簪。” 温柔的女声在这院中响起。 楚清怡循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裙子,笑容温婉的女人。 她手里拿着三个略有不同的做成桃枝样式的绒花簪子,正分给身前三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 “那我要这个开得最大的!” 个头最高的女孩率先伸手。 没想到她身边的女孩,在她说完竟也去抢同一支。 “我也要这个!” 个高的女孩眼疾手快,把簪子拿在手里:“我先挑的,就是我的。” 另一个女孩根本不听,霸道地抬手就去抢:“我就要这个!” 手里还拿着两只簪子的女人,无奈地打圆场:“好了,言儿,就把东西让给妹妹吧。” “我不!”女孩拒绝:“她说要我就得给,凭什么?惯得她!” 女人生气,竖起眉目:“你说得什么话!?” 屋内走出一个雪青色衣裙的女人,听到女人的骂声,笑着劝道:“嫂嫂,本来就是安儿不对,怎么还骂上言儿了?” 抢东西的女孩一听,急了,对着雪青衣裙的女人抱怨地叫了一声:“娘!” 高个女孩更得意了,对着身边人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进了屋。 气得抢东西的女孩尖叫一声:“楚清言!” 随后,一提裙摆也追了上去。 楚清怡的视线追随着女孩的背影,望进屋里。 三个长相有些相似,都很英武的男人正坐在桌前饮酒。 两个小女孩跑到他们身边,围着桌子追逐着。 高个女孩,还想后面挑衅地喊:“还追我啊!小短腿!哈哈哈,你追不上!“ 气得后面人哇哇直叫。 正在这时,面容最年轻,也最显俊美白净的男人突然一伸脚,正好把跑过来的高个女孩绊了个踉跄,差点跪到地上。 ”三叔!“ 高个女孩稳住身体,恼怒地叫了一声。 使坏的男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一耽误,身后的女孩赶上,伸手就抓高个女孩手里的东西。 高个女孩机敏一转身,再次跑出屋子。 喝酒的另外两个成年男人看够了热闹,文雅一点地说:”言儿,安儿,小心点,别摔着。“ 年纪最长地则喊道:“安儿,跑快点!大伯支持你,给那丫头一个教训!” 引得跑在前面的女孩,回头大喊:“老头,闭嘴!” 这两个如蝴蝶般轻盈灵巧的身影,一路穿过庭院,一前一后的来到楚清怡的眼前。 楚清怡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牵住他们。 但是她俩却绕过她的身体,从她身侧跑了过去。 楚清怡跟随着她们回头。 呼…… 一阵风刮过,那些欢笑人影全部消失,在楚清怡眼前的还是那个昏暗的,挂着白幡挽联,纸钱飘洒的灵堂。 没有别人了,只剩下她一个。 看着那些被风吹散一地的纸钱,楚清怡才猛然记起——今天,是楚清言的头七。 而今天,也是楚清安的忌日。 黄沙断戟旌旗破,太平康衢浸红痕。 高堂晓月今犹在,故人头七葬新坟。 楚清怡呆立着,盯着灵堂里那个大大的奠字,许久没有动弹。 二月的晚风已经带上 暖意,但是吹在楚清怡身上,却让她骨栗心寒。 ...... 三天之后,楚清怡如约,怀里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走进皇城大门。 因为递上的帖子只说,请求面见帝王。 所以皇帝没有太正式,就在两仪殿里接见了她。 楚清怡到底是一介妇人,还与乐阳伯府有婚约,为了避嫌,梅瑾萱陪侍在帝王左右。 其实看到楚清怡求见的帖子,李惑就有些猜测。 他认为,楚清怡是为了齐阳侯府的事来的。他也做好了,重罚齐阳侯府,补偿楚家的准备。 可没想到,楚清怡跨入两仪殿得见龙颜,怀里竟还抱着婴儿。 李惑自认见识广博,也不禁愣了一下。 很快他反应过来,心里对这个婴儿的身份有了八成把握。 果然,楚清怡行礼叩见之后,也不起身,就跪在地上,低头恭敬陈述: “这孩子,是我兄长宁安侯的遗腹子。他母亲是从小服侍宁安侯的婢女,因宁安侯未曾大婚,所以没有抬房。宁安侯重伤,得陛下恩准回京养病,这才也跟着回来。当时就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幸得上天怜见,如今瓜熟落地,诞下麟儿,终于使宁安侯府香火延承。” 楚清怡说了一大堆,但是李惑并不接话。就摩挲着沉香木椅子上的雕龙扶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梅瑾萱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楚清怡吞咽了下口水,无声的压力让她额头留下冷汗,膝盖也微微抖动起来。 就在她几乎要跪不住的时候,皇帝终于说话了: “你今天来,是想让朕把爵位赐给这个孩子?” 温和冷静的声音,好像很亲切。但却让楚清怡的汗得更多了。 她脑袋里飞快闪过梅瑾萱嘱咐她的话—— 陛下不喜欢别人对他耍心眼,更不喜欢别人要挟他。所以,他要是问你,是不是想让孩子袭爵,你就大方承认,也不要多提什么。楚家的功绩,没有人比陛下更清楚。如果他愿意顾念,那不用你说,他自然会表现出宽容。你提了,反而不美。 楚清安咬咬牙,破釜沉舟地回答:“是。民女是想请求陛下,让这孩子继承宁安侯爵位。” 话落,殿内再次沉寂无声。 咚咚咚…… 楚清怡都能听到自己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 她感觉有什么就堵在她的喉咙口,这安静再持续一会她就得吐出来。 紧张得吐出来。 幸好,梅瑾萱解救了她。 梅瑾萱没说话,只是捧起茶盏喝了一口。把那白玉盖子放回杯身上的时候力道有点重,发出清脆的铛得一声。 有了声响,让楚清怡觉得好受了一点。也吸引了李惑的注意力。 眉目精致秀美的帝王,斜目瞥向穿着宝蓝底镶银绣福运莲花长裙端坐的女人,她自然地把茶盏放回身边方几,好像刚刚那一声根本不是她故意的。 李惑心里本就疑惑,此时还有什么不懂。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梅瑾萱问:“贵妃之前就知道此事?” 梅瑾萱直视那双似乎时刻都在泛着潋滟秋波的桃花眼,坦诚不讳地说:“知道。” 她转头看向楚清怡:“之前楚三姑娘进宫就跟我提过这事。说她心里恐慌,自从宁安侯离世后就有许多人在侯府外窥探,前几天还抓了好几个孙家的仆人,在侯府门前大摇大摆地探听消息。要臣妾说,宁安侯府世代为国尽忠,这样做法的确令人心寒。” 李惑抓住重点:“孙家?” 梅瑾萱对他妩媚一笑:“对,就是陛下心里想的那个孙家。云麾将军,孙威。” 李惑神色不变,但是如果细看就会发觉,他眼中的笑意已经没有了。 梅瑾萱拂了拂自己发鬓:“其实不光臣妾知道,我看这宫外的事,贤妃妹妹比臣妾知道得更多呢。前几天,贤妃不还特意到玉竹阁等陛下么?臣妾斗胆一猜,定是跟陛下说了孙将军。” 梅瑾萱再次去看李惑的眼睛,今日画得鲜嫩的嘴唇,却如林中蝮蛇,对外吐着毒液:“她无非就是那么几句话,说孙将军为人愚笨,但却忠心。呵……依臣妾看,他家下人都敢打着贤妃名号,在外面对侯府张牙舞爪,的确愚不可及。不过,忠心嘛……” 她的话顿了顿,说出四个字:“犹未可知。” 梅瑾萱能够感受到,李惑审视的目光正在打量着她。但她却一点不怕。 天地为鉴,她可没有暗中打探皇帝言行。 不过是,这两人携手同行的第二天,满宫都传遍了,贤妃将要复宠的消息。 至 于形容孙将军的话…… 那就更好猜了。夸武将无非就那几个词,将心比心,换做是梅瑾萱,她也那么夸。 梅瑾萱坦荡荡地微笑。她可以感受到,李惑内心正在变化。 这证明了,她的确逐个击破之前贤妃的设计,她的话压过了贤妃的话,在李惑的心里占了上风。 不过李惑,也不是那么好掌控的。 就算梅瑾萱在这边几乎剥夺了孙威介入赤北军的机会,但是李惑也没有松口就让楚清怡带来的孩子袭爵。 毕竟,除了孙威还有很多选择不是吗? 之前楚清怡在承乾宫里大点兵,其他六家也都上书隐晦表达过自己的心思。 李惑不再去看梅瑾萱,转而对着楚清怡柔声开口: “你先起来吧。宁安侯一爵,事关重大,还需慎重处理。” 随后,李惑对着刘宁海吩咐:“传兵部尚书胡重山,骠骑将军顾准,辅国大将军陆永生,镇军大将军周怀远,怀化将军吴乾,归德将军卢广安,沛国公,安定侯,平阳侯,乐阳伯,新阳伯,到两仪殿议事。” 听到没有孙威,梅瑾萱还问了一句:“陛下,不传孙将军吗?” 李惑斜眸看她。 梅瑾萱甜甜地说:“臣妾就是觉得,贤妃妹妹辛苦一场,让她白忙总是不好。” 李惑没说话,凝神打量着梅瑾萱。 他知道,她肯定是不想让贤妃和孙家如愿的。但是她究竟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李惑却是不能第一时间猜测出来。 梅瑾萱双手托起李惑的茶盏,捧到他的面前。 李惑挑了下眉毛,笑了一声,单手接过。 他就看看,她到底要搞什么鬼。 李惑:“传,云麾将军,孙威。” 刘宁海:“是。” 其实梅瑾萱在听到“乐阳伯”的时候,心里对宁安侯之事就有了六成把握。 而现在,孙威也按照计划来了,她心里的成算更多了两分。 剩下两分,便要看上天的旨意了。 梅瑾萱想着站起身。 她对着李惑躬身告退:“臣妾最近偶感风寒,是时候回去吃药,就不打扰陛下议事了。” 李惑点头。 后宫不得干政,梅瑾萱的确不能再留。但是听说她病了,李惑还是多问了一句:“宣过太医了吗?可严重?” 梅瑾萱对着李惑眨了眨眼:“陛下看臣妾就知道了,不严重。已经让齐居正看过,陛下放心。” 李惑颔首。 梅瑾萱在路过楚清怡身边时,特意停下,询问李惑: “陛下,这孩子刚出生不久,恐怕不适合久待在这大殿里。而且,一会儿陛下与众位大臣商议国事,孩子若是哭闹起来,也是打扰。不如,让臣妾把他带回承乾宫悉心照料。” 李惑倒不在意一个孩子,况且梅瑾萱说得有理,便欣然应允。 梅瑾萱弯下腰,去接楚清怡怀中的孩子,正好楚清怡抬头,两人对上眼睛,梅瑾萱对她眨了一下眼。 梅瑾萱抱稳孩子,直起身: “陛下,不如臣妾再叫一个太医,给这孩子检查一下可好?臣妾想着,这孩子母亲之前一直在那西北苦寒之地,后来又经历变故,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不管能不能袭爵,这孩子毕竟也是宁安侯血脉,还是稳妥一些,也不辜负陛下与宁安侯君臣一场。” 对此,李惑也没有意见。很是大方地吩咐:“叫齐居正和徐锐去承乾宫。” 徐锐,小儿科的翘楚。 梅瑾萱盈盈一拜:“谢陛下。” 梅瑾萱利落走了。衣摆擦过还跪在地上的楚清怡,留下一阵梨花香气。 楚清怡侧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知道,刚才那一大番话,其实是在提醒她。 不然以梅瑾萱的身份,想传太医哪还用陛下首肯。 她又想起楚清安死的那天夜里,梅瑾萱临走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42章 十二个大汉一台戏 皇帝召见,谁敢耽误。不管在做什么,哪怕在府里正跟着小妾美奴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旨意一到,也得赶紧提起裤子,爬起来进宫面圣。 所以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十二位王公大臣就到齐了,在两仪殿里,规规矩矩地站成两列。 而楚清怡,一个没有品级的未婚女子,比他们更体面。 被皇帝赐了座。兵部尚书他们到的时候,她正端着一杯青瓷盏,品茶呢。 皇帝坐在御案后面,审视着自己的臣子。 楚清怡也很懂规矩,宜静不宜动得保持沉默。 而在他们面前垂首站着的大臣们,有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 尤其是之前跑到人家府门前偷窥的人。 孙威暗中给沛国公递了个眼神:这是啥意思?楚家姑娘咋到了这? 沛国公闭眼撇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安定侯朝着沛国公努努嘴:不会是来告状的吧?就齐阳侯家那事。 沛国公朝他一瞪眼:老匹夫,闭嘴! 安定侯偷笑,收回目光。 下面的人打完了眼风,李惑也对来的人心里有了评估。 他如往常一样,随和开口:“今日宁安侯的妹妹跟朕说,宁安侯尚有一个遗腹子,朕想着可以依照老宁安侯的旧例,让这个孩子承袭宁安侯的爵位。诸位爱卿,觉得可好?” 听到这话,殿内众人心里各有不同。 楚清怡自然是松下一口气。 皇帝的话明显带有一定倾向——那就是让这个孩子袭爵。 可是一个爵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宁安侯爵位背后代表的东西。 宁安侯家经营赤北军五十余载,可以说在军中威望深重,叶大根深。 当年宁安侯能以十五岁的稚龄掌管赤北军,可少不了他爷爷他爹的那些副将的扶持。 而现在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比当年楚清扬出现的时候还小上八岁,距离他能进入赤北军的年纪,少说也得十五年。 这十五年听着挺多,但和宁安侯府掌握西北的时间,和那些老将还能好好活着的年岁相比,又太少。 根本就不够他们作为一个新将领,分化,吞噬,清洗,把赤北军的人收为己用。 这也是沛国公、孙威他们死盯着宁安侯府,生怕再出一个“楚清扬”的原因。 奈何,一山更比一山高,他们还是失算了。 派人盯着宁安侯府的人,心里都在痛骂属下办事不力。 但是现在不是懊恼和追责的时候。 安定侯递给沛国公一个眼色,示意他站出来。 虽然两人平时多有不对付,但此时利益一致,沛国公也只能妥协。 他的身份,的确是最合适。 就见沛国公拱手,鞠躬:“陛下圣烛明照,体恤功臣,真是臣等之福。就是臣愚钝,有一事不明。那日听楚家二小姐哭诉,说楚家后嗣不继,臣心中还跟着感叹痛心了一番。可这今日,怎么又突然出现了一位‘遗腹子’呢?” 沛国公抓得点很好,但楚清怡也是有备而来。 楚清怡没有站起来回话,只是抬了抬头,看着面前这个赶上她爷爷年纪的老国公,坐得安稳。 “沛国公是老齐阳侯夫人的亲弟弟,也就是现任齐阳侯的亲舅舅。怪不得对齐阳侯府门前的事,那么清楚。” 这话先点出沛国公与齐阳侯的关系,暗示现在沛国公算是和楚家结了仇,说话有偏颇。然后,楚清怡继续说: “沛国公不提,我本不好意思用家事,打扰陛下。但现在沛国公提起我姐姐,民女斗胆,请陛下为我姐姐做主。” 说着,楚清怡才从椅子起身,再次跪在地上。 ”我姐姐嫁入齐阳侯府四年有余,收束自身,上孝顺公婆,下敬重夫君,从不专横善妒。但就这样的一个人,被他马家践踏在泥地里。宁安侯重伤的消息刚传回京,就为了妾室,把怀着身孕的她囚禁在庄子里,每日残羹冷炙,寒被铁衾。而等我兄弟一死,他们竟然还想让她一尸两命,无声无息地死在庄子里。“ “可怜我那姐姐,好不容易活下来,却又面临丧子之痛。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她心存死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楚家有后的好消息,她便刚烈地自尽在齐阳侯府门前。” 楚清怡说着,泪如雨下,她朝着御案后的人磕头拜倒: “民女,叩请陛下,还我楚家一个公道!” 沛国公的脸色极其难看。 偷鸡不成蚀把米。楚马两家的事闹到御前,别说马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是他这个提起此事的人也得跟着倒霉。 沛国公心里抽紧——他掌赤北军的事,恐怕是没希望了。 但一个沛国公倒下了,还有好几个“沛国公”站出来。 比如——从贤妃那里接到消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就等着今天这场面的孙威。 “陛下。” 孙威上前一步。 不得不说,孙威能一路升迁到三品,也是有他的优点的。 他长得就非常“武将”。飞扬入鬓的粗眉,铜铃一样,大而凶利的眼睛,阔鼻,菱形嘴,国字脸。看着就是憨直勇武的模样。 再加上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非常壮硕。 这一走出来,十分显眼,严肃着脸,刚正不阿的样子。 “臣以为,宁安侯的遗腹子,虽是楚家家事,但也关乎军政。这事最重要的,就是证明此子是否真的是宁安侯的血脉。之前从未听说过,宁安侯有哪个通房妾室。所以,臣觉得应该让楚家女,拿出证据。证明这是宁安侯的儿子。” 这是他和贤妃隔空商量好的话。 现在孙威还不知道,他在皇帝那里已经失去了染指西北的资格。此时,还做着成为边关大将,封侯拜相的美梦呢。 面对孙威的质疑,李惑没理他,先是对楚清怡说:“起来回话吧。” 楚清怡谢恩,起身。 这一细节,让敏锐的人察觉出不对。 兵部尚书和骠骑将军在私底下,对视一眼。 楚清怡站定,冷静回答孙威的问题: “孩子的母亲,我已向陛下禀报过,乃是从小侍奉宁安侯的婢女。西北军营里的将军副将都可作证。” 她把之前跟皇帝解释的话,又说了一遍。 眼看众位大臣纷纷沉默,都在底下暗暗交流着,反倒一时无人出头。楚清怡把目光从沛国公,依次在那些派人到她家门口蹲守的人身上看过,最后落到孙威那里。 别人不提,她自己提。 就听楚清怡凉凉说道:“至于为什么一直把消息遮掩着,现在才敢说出。那是因为自从宁安侯身死,便有许多人到楚家门前打探。我一介女子,心里实在害怕。” 很明显,干过这事得人,在十二人中间默默低了低头。 孙威更是心里暗叫不好。 果然,下一刻,楚清怡就特意点了他的名字:“是吧。孙将军。” 孙威虽然有些心虚,但他脸皮更厚。见楚清怡不打算放过他,直接抬头,虎目瞪向她。试图用自己的气势,吓退一个小女子。 可是楚清怡却不怕他。她甚至很大声的冷笑了一下: “孙将军瞪着民女,民女更害怕了。还请孙将军不要再对我楚家动手。上次我们抓着孙府的下人,送到京兆府,不也被孙将军不声不响地带回去了吗?孙将军在京城如此威能,我们宁安侯府,服了。” 孙威差点喷血。 楚清怡在帝王面前说这种话,简直是杀人不见血,把他往死里整啊! 他慌乱地看向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神色莫测的帝王,急声说: “陛下!这事臣真的不知道!臣哪敢窥视侯府?可能是下人之间的矛盾,臣回去,一定仔细查问,给楚姑娘一个交代。” 孙威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这话说出口,有谁会信呢? 楚清怡出了一口恶气,连心里的忐忑都没了,腰杆挺得更直。 她才发现,她竟是越战越勇的那一类。 弥漫着龙涎香气味的大殿里,寂静无声。 皇帝不说话,没有人敢说话。 孙威感受到帝王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吓得他两股颤颤。 其他人也是垂目盯着地砖上的花纹,恭恭敬敬,老老实实。 哦,有一个人没看。 是楚清怡,她的目光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移到左。 把孙威、沛国公之流看了个遍,那双又冷又利的眼睛,盯得人发毛。 沛国公在心里暗骂:楚家怎么养的孩子!?一个女儿家忒得难缠! 这时,还是更年轻一点的怀化将军吴乾靠谱一些。 在他的前辈们都当缩头乌龟时,他直勇进言: “陛下,虽然孙将军不会管教下人,但是他说的却不错。”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宁安侯之位事关西北兵权,不容有失。楚家执掌赤北军多年,靠得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天赋。武艺、兵法、治军,无一不善,这才能让陛下安心将西北的安稳交给他家。如果陛下有意,在这孩子成年之后,让其继承祖辈先志,前往西北。那就必须证明,他的确是楚家血脉,而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 吴乾 的话很直白,那就是你们楚家到底还想不想要赤北军。想要的话,就得证明。要是不要,那就容易了,不涉及利益,谁愿意去管这孩子是不是楚家人。你说是就是,他们没意见。 李惑抚摸的沉香木做的扶手,静静思考。 其实吴乾的话,还透出另一个意思,那就是楚家统领赤北军的确太多年了。 可是人家的确忠心又有能力,兼之人死得还快,这才是历经三朝没有更换的关键原因。 李惑本来是做好打算,要借着这回宁安侯无后,把赤北军的将领换上一换。就像臣子们猜测的一样,他的确是想效仿当年威远军,让赤北军这个被打上楚家烙印的庞然大物,化整为零。 可是现在…… 李惑看着面前这些心思各异,这段时间丑事百出的臣子们。 想法出现变化。 吃相太过难看,也是帝王的逆鳞。 李惑对他们又不放心了。 同时,他的面前有了另一种选择 听完吴乾的话后,楚清怡没有立时回答,她甚至没有思考吴乾给的台阶——放弃赤北军。 她倒不是贪恋权柄,而是在等着身份最高的那位的反应。 梅瑾萱对她说过,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沉默是最好的方法。只要等着陛下,跟着陛下走,绝不会出错。 果然,李惑并没有顺着吴乾的话开口,而是把视线投到一直闷不作声的乐阳伯身上。思索一瞬,转而看向兵部尚书胡重山。 胡重山和皇帝对上眼睛,心领神会。 “陛下,吴将军说得有理。但是宁安侯已经去世十日有余,按规矩,应该已经下葬。就算想验,恐怕也无法可验了。非让楚家拿出证据,是否有些强人所难?” 这下,就能看出李惑传了这么多人过来,不是嫌弃两仪殿太过空荡,想要塞满一点,而是花了心思的。 沛国公为首的夺权派。 兵部尚书,骠骑将军为首的中立派——也就是皇帝说啥是啥派。 以及,虽然看似对什么都没有意见,但是确确实实亲近宁安侯府的乐阳伯、新阳伯等亲楚派。 三家分立,既互相牵制,也可以让李惑衡量出,最符合帝王利益的选择。 有胡尚书出言,反驳吴乾他们的话。 其他两派的人随之附和。 一时间,如李惑预测的那般。三方各执一词,谁都不服谁,还有在里面和稀泥的,场面僵持下来。 就在这时,楚清怡福至心灵。 她再次想起梅瑾萱的话。 四十多岁老男人们话也不少,又长又密,你来我往,要不是碍于皇帝在看着,就差骂娘。 楚清怡好不容易才找到空隙,插进话去: “陛下,不如召集太医们一问,看看除了滴血验亲还有什么其他法子,可以证明我楚家清白,绝不是随便找个孩子,冒名顶替,欺君罔上。” 楚清怡说得言辞凿凿,半点看不出心虚。 提议一出、 大臣中间有不同意的,尤其是知道楚清怡和梅瑾萱有联系的,觉得她怕不是早就买通了太医。 连李惑都有一瞬心里打起鼓来,怀疑自己猜错了。 但是,这的确是一个很有道理的提议。 身体检验,血缘延续,没有比医生更了解的了。 所以,在大部分人的支持下,尤其是皇帝的同意下,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被带到了两仪殿外。 包括被派去给婴儿检查的齐居正和徐锐。 正午的日头,直晒在太医们的脸上。 幸好还是春天,不然大家都得脱一层皮。 听到小太监传达的问题,太医们面面相觑,没人出声。 自古验亲都是用滴血法,没听说过别的啊?! 环视一周,齐居正从大家脸上看到了答案。他作为院首,代表太医高声回答: “回陛下,臣等无能,并不知道其他办法。” 声音很清晰,让两仪殿中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沛国公率先说,试图把事情咬死:“既如此,无法证明孩子身份。恕臣等,不能认同这来历不明的孩子,继承宁安侯之位。” 楚清怡攥紧袖口,但面上还是沉得住气。 她心里也急,但她更相信梅瑾萱。 很快,就听外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陛下,臣听闻过一法。觉得,可以一试。“ 所有人的眼睛都朝殿外看去。想知道,是谁在太医院院首都直言无能为力的时候,夸下海口。 李惑问刘宁海:“说话的人是谁?” 刘宁海探头看了 一眼,回道: “回陛下,是太医院王寻,王太医。” 第43章 滴血验骨 王太医理所应当地被请进了两仪殿。 刚刚跨过门槛,殿内肃静的氛围,排成两列规规矩矩的三品以上大员、世袭罔替勋贵,都让王太医头皮发麻。 王太医低着头,感受着那十二双如狼似虎盯着他的眼睛,来到第一排最中间,直面皇帝的位置。 他左边是一品尚书,右边是一品国公,他一个小小五品御医,实在是压力山大啊! 王太医偷偷擦擦脸上滴下的汗,稳了稳气息,才让自己的嗓子不如脚那样抖。 他说:“回陛下,臣所说的乃是滴骨之法。《南史.孝义传》中曾记录:孙法宗,吴兴人也。父遇乱北海,尸骸不收,母兄并饿死,法宗年小流并,至年十六,方得还。单身勤苦,俭而有礼。以父丧不测,于部境之内,寻求枯骨,刺血依灌之,如此者十余年不获,乃缞绖。终身不娶,馈遗无所受。世祖初,扬州辟为文学从事,不就。” “陛下,孙法宗用自己的血,滴到骨头上,若是血液能渗透进去,即为亲。今宁安侯身死,臣以为可以此法效之。” 李惑思考了一会,没有立刻采用王太医的办法,而是对刘宁海说:“把齐居正叫进来。” 等到齐居正与王寻并列而立后,皇帝开口: “齐居正,这滴骨之法,你可听说过?” 不用多解释,齐居正立即联想到,这一定就是王寻在外面喊得“有办法”。 齐居正是真心喜爱钻研医术,毕生梦想是学扁鹊、李时珍,以发扬医学为己任。而王寻这人,说是齐居正看好的医术接班人也不为过。 知道了他说的竟然是这个办法,齐居正侧头瞪他一眼。白面书生样的男子,把头埋得更低了。 齐居正拱手回禀:“陛下,此法虽有记载,但是实践之人实在太少,臣以为并无证据可证明,滴骨渗之,必是亲生。也可能是偶然。” 此话一出,孙威和沛国公门对视一眼。 别人不知道,但是和贤妃有联系的孙威却知道,这齐居正是贵妃的狗腿子之一。 贵妃刚入宫,位份不高时就把太医院右院判给搞调了,这位齐大人从一个普通太医成功补位。 而等贵妃水涨船高,成为除皇后以外,后宫里权利最大的人后,齐居正也挤掉了原来的太医院掌院,从此执掌太医院。 可以说,齐居正是贵妃一手提拔起来的,是贵妃的左膀右臂。 脑筋急转,孙威判断:齐居正是贵妃的手下,不能听。王寻效忠于贤妃,可信! 于是和沛国公他们对完眼神的孙威,雄厚的声音,义正言辞地说: “陛下,虽然滴骨法用的人少,但是既然有史籍记载,臣认为便可一试!” 他说完,沛国公也开口: “陛下,这是唯一能证明孩子身份的办法了。臣想,楚家姑娘为了宁安侯,也是同意的。” 沛国公说着看向楚清怡。 楚清怡看着他那张老谋深算的脸,心知,这老货是记着之前,她提起他和齐阳侯的关系,在这故意反将她一军。 但是,楚清怡绝不可以说不同意。 她还必须得顺着沛国公的话,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地支持滴骨。才能显出,她的问心无愧。 但是……若滴骨法是真的,孩子的身份根本经不起测啊! 楚清怡内心焦灼。她微微蹙着眉头,眉宇之间印下几丝纹路。 可是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面对着所有人等待的眼神,楚清怡呼出一口气。 “就如国公所说,既然现在唯此一法,能为我楚家证明,民女当然同意。民女愿意前往祖坟,刨出宁安侯棺木,与孩子相验。” 死者为大。 楚清怡特意强调了,是要从土里把宁安侯挖出来,这种打扰死者的做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不适。 李惑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楚清怡,不知他心里在琢磨什么。 半晌后,只听到他说: “好!若能证明孩子真的是宁安侯子嗣。朕即刻下旨,让其继承宁安侯之爵。” 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沛国公他们心里对袭爵的事不愿意,也不得不齐声高呼: “陛下圣明!” 如此,两仪殿内的官司终于告一段落。 皇帝派王寻、齐居正,和在场的十二位王公大臣,一起由楚清怡带领去往楚家祖坟,开棺验骨。 梅瑾萱为了避嫌,只是派秋水把孩子送到两仪殿前,还给楚清怡。 楚清怡在玉阶上站定,遥望承乾宫的方向。心里默念: 一定可以的! 她必须相信贵妃,她也只 能相信贵妃。 两仪殿内回归安静。 李惑没有着急处理公务,而是静静回忆着刚刚众人谈话时的每一个细节。 而促成两仪殿里这场热闹的人,此时正坐在缠绕相依的榕树下,悠哉悠哉地荡着秋千。 这秋千是三年前做的,后来入冬收了起来,就被遗忘了。 今天不知怎么翻出来,梅瑾萱看着它结实完好,就又让人绑在了榕树粗壮的树枝上。 眉如弯月,一双杏眼如江南袅袅烟霞笼罩寒水,波光粼粼,神秘旖丽。 她换下了之前隆重的妆服。 简单穿着杏仁黄的月华锦大袖,乌丝未着一饰,尽数披散在背后。 当人随着秋千摇摆,袖子与头发飞起,就像一只丝带凤蝶,翩跹于风中。 秋水回到承乾宫里,一入眼便是这样的画面。 院子里人很少,其他洒扫的太监宫女都不见踪影。看来是梅瑾萱特意让他们回避了。 秋水安静走到素晴身边站好。 还在用力,不用别人帮忙,把秋千荡得更高的梅瑾萱,眼睛望着湛蓝无云的晴空,开口: “他们都去了?” 秋水回道:“是。就如娘娘所料,陛下让王太医带着大臣们,去楚家祖坟验骨去了。” 梅瑾萱勾出艳若桃李的笑容。 心里对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非常满意。 素凝站在梅瑾萱身后,她就是最开始帮梅瑾萱推秋千的人,听到“验骨”两个字,疑惑问: “可是娘娘,那孩子不是并非宁安侯的血脉吗?您特意让人去验骨,不就漏了馅?” 梅瑾萱双脚落地,非常灵活的来了个急停,让自己身体刹住。 她回头去看素凝,但发现其实不止素凝,素雪、素晴、秋水同样的不解。 于是,不好意思再去敲素凝圆圆的脑袋,默默收回伸出一半的手,解释道: “当然是因为,验骨根本就不准啊!” “什么!?”素凝惊叹。 “别说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就是找根猪骨狗骨,你滴上血都能融进去。怎么你还真是小猪生的?”梅瑾萱捏捏她肉嘟嘟地小脸。 素凝被拐着弯骂了句笨,生气地把脸往后仰,不让梅瑾萱捏,抗议:“人家才不是猪!” “哈哈哈……”梅瑾萱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拍拍她的屁股:“去吧,找根猪骨头,试着玩。” “哼!” 被当成三岁小孩哄,气得素凝一跺脚,跑走了。 素晴这时也好奇起来:“娘娘,这滴骨融血的事连太医了解的都不多,您是怎么知道的?” 梅瑾萱笑容一僵,眼睛无意识向左漂移。随后,很快回神,继续笑着说: “就是在杂书上偶然看到的。” 说完,把素晴三人打发走。独自一人回到雨泽殿里。 坐在沉香木雕琢,铺着明霞锦为罩的厚厚褥子的大床上。梅瑾萱恍惚中又回忆起,刚刚因为素晴的话,在脑中翻涌而起的片段。 一股恶心的感觉再次袭上胸膛,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强忍下涌到喉咙口的酸水。 这种连太医都不知道的事情,当然不会是从杂书上随便看到的。 梅瑾萱会知道,血滴在哪个骨头上都能渗透,是因为——她亲眼看到过。 就在她卖身为奴之前,在她抛弃养母尸体独自踏上流亡道路之后。 梅瑾萱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阴沉得仿佛再不会升起太阳的天空,以及暴雨之后潮湿,粘得人身体似乎都在下坠的空气。 当时梅瑾萱正拖着饿到失去力气的腿,往她住了两天,遮不了风但能避雨的亭子走去。 刚刚有官府的人在城外施粥。 别看是发了霉的米煮得,连桶底的沙子都能看清的水一样的稀粥,但就这,也是梅瑾萱这样的人不配吃到的。 因为她根本抢不到。 用那些官老爷口中的形容——蝗虫一样贱民,遮天蔽日地包围了施粥的摊子。 梅瑾萱这种矮小的小女孩,别说跟他们抢了,差点没被踩死在人群中。 她运气好,没走多远,就被人群挤了出来。她昨天可是看见,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被绊倒,之后活生生地被人群踩成肉泥。 男孩本就缺失力气的呼救,传不进饥饿人群的耳朵里,就算听见了,也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停一停。 后来施粥的官爷们走了,灾民散了,梅瑾萱大着胆子回来一看,那男孩的血肉已经和地上的污泥融为一滩,不分彼此,看不出个人样了。 当天晚上,和梅瑾萱同样躲 在亭子里,男孩断了双腿的父亲,在等不到儿子回来之后,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哭声。 半夜,梅瑾萱闭着眼睛,只听到很响的,“咚”的一声。 第二天,梅瑾萱被人吵醒才知道,那个父亲撞柱自尽了。 无声无息的,就像这灾难中每一个普通的人,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梅瑾萱回想起昨天那对父子的惨状,安慰自己,起码她还活着。 可这安慰也不多,因为梅瑾萱觉得,自己很快也要步入他们的后尘。 饿,太饿了。 上一次吞咽到食物,还是让养母丧命的半个馒头,那是四天前,还是五天前? 她真的,快要饿死了。 路过一处积水。 梅瑾萱盯着那积水很久没有移动脚步,随后在内心的挣扎中,她跪到地上,双手掬了口坑里的脏水,喝进嘴里。 这混着泥浆的水此时也仿佛琼浆玉液,流进胃里,缓解了她灼烧抽搐的胃。 就在她思考者,再喝一口,会不会得病,病死的时候。 危险,正悄然朝她靠近。 第44章 人与野兽 可能是养母在天上保佑她。 梅瑾萱低头从水坑的反射中,提前看到了,看到身后高高举起石头的手,才躲过一劫。 在那块石头砸下来的时候,她及时侧身一滚,逃开了。 一击落空,身后人并不打算放弃。 梅瑾萱的动作其实也很快,她迅速爬起来,打算向远处跑。 但她人小腿短,竟被人从后面拉住了脚踝。惯性让她重重地摔趴在地上。 梅瑾萱感受到,身后的人正欺身上前,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她。 她迅速翻转,双手抵挡在身前。可她的动作,却是徒劳。 那人一只大手压住她的头,一条腿的膝盖抵在她本就空空如也的腹部。让她就像一只秋后的蚂蚱,被人死死地钉在地面上。 梅瑾萱拼命挣扎着,挥舞瘦得只剩一条骨头的胳膊,去打,去挠。 她想不通,无仇无怨,为什么这个人要伤害她。 直到,她的小臂一痛,她感觉到牙齿切入到她的皮肉,几乎要撕下一块肉来。鲜血流出,有一条舌头在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血液。 她才明白——他是想,吃了她。 饿到极致的人,想要把她杀掉,如猪如狗一般,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那一刻,梅瑾萱很难形容她的感觉。她只知道有一根弦在她的脑海里蹦断。从前接受的教育给她上的枷锁,在这一刻被人暴力打开。 一个新的概念,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人,是可以吃人的。 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然后,她觉得,她本来虚弱的右手突然变得有力起来。视野被遮挡,看不清,她胡乱地去打,锤向她能碰触到的,男人身体的任何位置。 很快,似乎打到了什么伤处,让男人痛呼一声,松了口。梅瑾萱立刻把两支手都覆上刚刚打到的位置,用手指狠狠插了进去。 啊!!!!! 男人的惨叫声,惊起一片乌鸦。 他下意识后缩身体,躲避伤处的攻击。 梅瑾萱抓住机会,猛力推开男人。然后,她抓起那块,本来要打到她脑袋上的石头,站起身,抬手把它砸在男人的头上。 为什么只能别人吃我?既然这样,我也能吃别人! 这是梅瑾萱脑海里的第二个想法。 一下,两下,三下…… 这个断了手,断了脚,伤口腐烂生蛆,瘦骨嶙峋,看着比八岁小女孩还要窄上几分男人,死在了他自己准备的凶器下。 饥饿,真的会让人失去神志。 梅瑾萱后来怎么回忆,都回忆不起杀死男人的细节。 她再次有清晰意识的时候,已经拿着一条断臂,拖在水坑里洗刷了。 是断骨划破手掌的疼痛,唤醒了她。 原本浑浊飘着泥沙的水坑,现在已经变成了暗红色,隐隐还能看到浮沉的碎肉。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男人的腐烂骨折的手臂,用石头彻底砸断,然后拿到这处水坑清洗的。 她只能感谢多年来,母亲对她的教养——不要吃肮脏的食物。 呆呆看着自己的血液,沾染到男人的骨头上,而后又被骨头吸入。 梅瑾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其实和野兽无异。 为了防止自己再饿下去,真的踏上吃人那条路,又或者,被下一个饿到失去人性的“野兽”吃掉。第二天,梅瑾萱找到了一个人牙子,果断把自己卖了。 虽然母亲、奶娘,拼尽全力才让她逃脱奴籍,得到自由身。但是她相信,她们会原谅自己的不得已。 当时梅瑾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被卖进青楼楚馆,从此沦为倡伎。 幸好,命运对她还保有最后的怜悯。 ...... 郊外,楚家祖坟。 青山绿水,玉兰成荫。清幽的香气随风萦绕在这片安息之地,竟这这片碑石林立的地方,添上一丝温柔。 来不及惊讶楚家这除尘的品味,皇命在身,大家都专注于工作,动作十分迅速。。 也就半个时辰,太医就在侍卫太监下人等一大帮子的帮助下,挖出了宁安候入土不久的棺椁,开了棺,验了骨。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见证下,孩子的血,滴在宁安候被剖开,用水清洗干净的骨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进骨头里。 沛国公他们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尤其是孙威。 他以为王寻是贤妃的人,定然是帮助他们的。没想到,反而成全了楚家。 可是有中立派,和亲楚派在一旁,孙威他们也不好说什么,甚至连手脚都动不了一点,只能认栽。 当时,看着血渗透进了骨头里,楚清怡瞬间哭了出来。 她不顾尸体已经有了味道,扑上去紧紧握住宁安候的手,看着她生前就因为伤口过大,无法愈合腐败溃烂的手臂,死后又被人刮肉去筋,露出森森白骨,简直泣不成声。 她亲手把太医挽上去的衣袖,一点点放下,拉扯平整,掩盖那狰狞的创口。 而后俯下身体,凝望着她因为做了防腐手段,而还没有变形生虫的脸。 楚清怡抬手,抚摸了一下那张青白,暴露着下面可怖的紫色经络的脸,吞住呜咽,对她发誓: “你放心,我一定,守护好楚家,守护好这个孩子。就算拼上我的性命!” “我会教这个孩子,像他的祖辈一样,勇敢,正直,不惧怕流血和死亡,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不辱没祖宗,不辱没‘宁安候’这个世代传承的荣耀。” 乐阳伯在她身后重重叹了口气。 拍了拍楚清怡的肩膀,劝慰:“清怡,盖棺吧。让清扬,安息。” 听到“清扬”二字,楚清怡泪掉地更厉害,甚至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后的咆哮。 虽然她很快又忍了回去,但是足以见到她的痛苦。 太痛了。 她的姐姐,至死都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不过没关系,没关系......名字只是代号,以后大家只要提起“宁安候”三个字,都会想到她姐姐的功绩。以后,她是夜里闪耀的星光,在史书上,与她楚家先辈一起,同日月永存。 楚清怡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慢慢放开了手。 泪水汹涌不断,模糊了她的视线,但是她却努力睁大眼睛。 因为她清楚——这是最后一面了。 她与楚清言此生的,最后一面。 咣! 盖棺,落土。 ...... 楚家祖坟出了京城,路程稍远。 也幸好如此,给了楚清怡平复情绪的时间。 等到众人再次齐聚两仪殿,向皇帝汇报时,楚清怡眼睛里不见泪光,要不是还红肿着,一点看不出刚刚痛哭过。 李惑听完齐居正和王寻的禀告,信守承诺的,当即让刘宁海拟了旨,恩准宁安候之子袭爵。 知道孩子没有名字,还大手一挥为孩子取了个名—— 怀。 怀祖辈之狂志,感先人之遗德。 加上楚家下一辈范的字便是,楚明怀。 不管脸色多阴沉,心里多骂娘。面子还得过得去。 站在那,被迫为新任宁安候受封场面增添人气的沛国公、孙威几个,在皇帝面前还得虚伪地变出几句恭贺的话,随后马不停蹄地走了。 楚清怡抱着楚明怀谢恩之后,也不多做停留。不过,她没有接受乐阳伯的邀请,去乐阳伯府庆祝,而是和御前总管太监刘宁海请示后,转身向着后宫方向走去。 由刘宁海的小徒弟领着,她又一次踏入承乾宫的大门。 这时,梅瑾萱已经收敛好思绪,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她正点着一盏莲花多宝琉璃灯,优雅地翻着书页。 远看,女子娴静秀美,拿着书卷的手散发着一股书香气。 但是细看就会发现,那书不是什么想象中的诗经史本,而是宫外最新出炉的杂记小说。 楚清怡看着书封上的名字一愣,微微歪头,像是想把那几个字看得更清楚。 还是梅瑾萱发现她进来了,合上手里的书,才打断她的动作。 “事成了?” 梅瑾萱问。 楚清怡露出连日来的第一个笑容:“是,对亏娘娘帮助。” 她很聪明,没有问太多。比如贵妃是怎么知道王寻会说出滴骨法,又怎么知道滴骨法无效的。 她只要知道,这一切都是靠着梅瑾萱才能办成,就够了。 梅瑾萱也笑起来,她是真心为楚家开心。 她看了看楚清怡怀中很乖巧,此时安安静静睡得香甜的孩子,轻声问: 第45章 落定 楚清怡被梅瑾萱的问题问得一愣。 什么想法? 首先,梅瑾萱肯定不是在问西北的风土人情,其次,她也不是问当下,她对于西北军权的看法。 毕竟,就算她有想法,她也没有那个能力啊。 楚清怡看看怀里还只会睡觉喝奶的小娃娃,垂头:“请娘娘指教。” 梅瑾萱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那白玉一般的指尖,与紫檀木的小几碰撞,还真的发出一种和玉石撞击相似的声音。 梅瑾萱此时也在看着楚明怀,这个刚出生几天的孩子,在他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成为了现在,乃至以后多年,局势变化的关键。 “两仪殿里,陛下并没有说,由谁接管西北军务吧?” 梅瑾萱沉思一会儿,突然开口。 人虽不在,但对殿内情景犹如亲临,猜得一点不错。 看到楚清怡点头,梅瑾萱继续说:“这证明,陛下还没有下定决心。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 说完,梅瑾萱把话又绕回原来的问题上:“对西北,你怎么想?” 这次,她问得更明白:“赤北军,你们楚家还想不想要?” 楚清怡身子一震。 想要!怎么不想要! 她们家耗尽几代心血打造出来的守国利器。 还有那片土地,那片她家人浴血奋战,马革裹尸才保卫下来的城池,她当然不甘心交给别人。 楚清怡之前不敢想,但现在贵妃主动提起,那是不是证明…… 楚清怡激动地声音都在颤抖,她二话不说跪到地上:“请娘娘教我!” 梅瑾萱坐得稳稳当当,受了她这一礼。而后,才叫她起身,说道: “之前在陛下面前特意提起,有人在宁安侯府门前窥探,就是为了打乱陛下之前的计划。” 坐在上首的女人,声音平静,语气平淡,但那话里对于帝王精准异常的分析,却能让任何一个朝廷大臣,三公六相听得心惊。 “帝王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自古以来,甚至秦皇汉祖也不外如是。他们并不在意臣子有点聪明和野心,但是不能太过。他给你的,你能拿,他没决定给你的,你不能去抢。” 梅瑾萱凑近左手边,燃着温成皇后阁中香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拿手轻轻扇动,嗅闻那带着花果味道的脱俗香气。 “贤妃提起孙将军,以陛下之聪慧,焉能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进言、试探,都没有关系,这些不过是一种请求,向陛下展示自己心意。陛下不会把他们的小心思放在眼里。但是,派人去宁安侯府就不一样了。” 梅瑾萱黝黑的瞳孔看向楚清怡,那双眼眸好似高山之上的雪豹,带着看透一切的锐利,睥睨所有。 “他们明面上,是想抢宁安侯府的东西。但是说到底,军权是属于帝王的,这个天下都是属于帝王的。所以,他们敢动手,就可以视为,要抢帝王手里的东西。他们逾越了。更何况是孙家……那么危险的位置,都敢这么不小心。啧啧啧……” 她嘲讽一笑:“贤妃这回自断一臂,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如果说别人觊觎西北兵权,是惹得陛下不悦,那孙威和贤妃走得这样近,还敢暗中做手脚,没有分寸,那就是动了李惑的逆鳞。 皇子,外戚,兵权。这三个词连起来,哪个皇帝的神经不被挑动。更何况是李惑这样,卧薪尝胆,千辛万苦才登上九五之位的,梅瑾萱太知道他对于自己身下的位置有多么看重。 贤妃他们现在就谋算着继承大统的事,那在李惑看来,就是对他手里权利的窥视,和挑衅。 他不扒了你一层皮才怪! 其实梅瑾萱前两天还挺诧异,贤妃找到李惑,两人谈完,李惑竟然心平气和。这让梅瑾萱可以感觉到,他的心动。 他要让和皇子母家有关的人掌握西北兵权? 梅瑾萱都以为他的疑心病治好了!? 但今天,看他对孙威瞬间转了态度,梅瑾萱才确定——没有,治不好,依旧是病入膏肓。 那对于他之前的反常,梅瑾萱只能猜测,是孙威这人过蠢,还让他挺放心的。 但现在,不是解剖李惑心理的时候。 梅瑾萱拉回思绪,对楚清怡继续说: “我临走之前,听到陛下召了乐阳伯。我觉得,这不只是想要找一些与沛国公他们立场相对的人,更是一种信号。” 她的话顿了顿: “我记得...赤北军最开始,是乐阳伯的爷爷建立的吧?” 仁宗皇帝当年下定决心,再不受鞑靼人威胁,向外族低头,遂 派乐阳伯的爷爷,当时的冠军大将军蓝慧,驻扎西北,厉兵秣马,才有了赤北军的雏形。 奈何,蓝家人是有点霉运在身上的。 不到十年时间,大将军蓝慧战死。仁宗感念其功绩,赐下爵位,这才有了如今的乐阳伯府。 本来前一任乐阳伯是应该继承老爹的位置,统领赤北军的。 结果,他也就统领了两年,在一次鞑靼犯边,来南平进行冬日抢劫活动时,不幸坠马,腿都被马踩断了。 但还好,人没事。就是至少得休养一年。 当时乐阳伯都没出生,他大哥虽然还在世,也不过垂髫的年岁。总不能让一个小娃娃去领军守城吧。 于是,赤北军就此易主,到了楚家的手里。 前任乐阳伯则在伤好之后,接管了京兆府武卫军,成为守护京城的第一道防线。 如今,五十多年过去,命运的车轮又要转动回去了吗? 楚清怡心头一动,抬眸看向梅瑾萱:“您是说……陛下有意让乐阳伯家重掌赤北军?” 梅瑾萱噙着笑意,摇了摇头:“我猜,是分割赤北军,由乐阳伯和宁安侯共掌。” 楚清怡眼中点亮星芒,不可否认,听到这话她雀跃非常。 就算只是赤北军的一部分,她也愿意!但就是…… “到明怀长大还有十几年的时间。真的能等这么久么?” 京中局势瞬息万变,帝王心意更是莫测。 楚清怡害怕,就算皇帝现在属意他们楚家,但是十年之后呢?西北还能有她家的立足之地吗? 梅瑾萱却不似她那么担忧:“不试试怎么知道?” 楚清怡渴望的眼睛紧盯着座上的女人。梅瑾萱也不吊着她,坦白地与她分析: “如果陛下不想再用楚家,为什么还要让乐阳伯去西北?你和蓝家的婚约,就注定了你们会站在一边,而乐阳伯就是楚家重新介入西北的保障。” 说到这,她话锋一转: “当然,现在还不一定,去西北的就是乐阳伯。陛下此刻倾向于你们,不过是因为比之其他人,楚家更需要陛下的支持,更需要陛下的恩惠。而你们现在,已经承了一次恩情,不是么?” 听到这里,楚清怡低头去看怀里的孩子,这个新鲜出炉的侯爷。 的确,现在他们楚家已经领过一次帝王的恩情了。 “但是,恩情不一定代表着忠心。帝王不会仅因为相信你们能知恩图报,就重用你们。” 梅瑾萱轻缓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所以,你必须让陛下看见,你们献出忠诚的决心。” 楚清怡倏然抬头。 梅瑾萱如同山海经里的九尾狐,充满蛊惑的话语,自她的唇间倾吐: “把孩子送进宫里,不管是什么名头,养子也好,未来的伴读也罢。把他送到陛下身边,让他看着他成长,让他掌控他的一言一行,让他给他安排启蒙的教习,传授武功的师父。这样,他才会信任他,倚重他。” 拿起旁边的碧玉莲花盏,啄了一口里面竹叶熟水,梅瑾萱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感叹: “没了相同的血脉,说不定他...会成为他最信任的孩子。” 楚清怡瞳孔猛缩,一颗心砰砰砰得震动地胸口发痛。 是啊,君不见楚穆王逼迫成王自缢,隋炀帝强占庶母弑父上位,史书上的记载告诉人们,在皇家,儿子是比外人更危险的存在。 而如果楚明怀真的能成为皇帝最信任的人……那只要他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陛下就会给他一席生存之地。 若是他能得到楚家血脉传承,继先祖之谋勇,那楚家的辉煌,何须再愁,未必不能再上一级! 过于美好的畅想,甚至让楚清怡有点头晕。 她赶紧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还是当下最为要紧。 梅瑾萱看到楚清怡激动的样子就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的话。 心里正在安慰,为孩子谋一个好前程,不算白忙一场,也还了当年先端王妃的恩情。 就听楚清怡说:“多谢娘娘指点。民女即将出嫁,自知不好带着侄子去往蓝家。民女请求,把小宁安侯送入宫中。” 梅瑾萱点头:对,到陛下面前,就这么说。不能带着侄子出嫁,很好的理由。 楚清怡:“由贵妃娘娘教导。劳请娘娘费心,抚恤一二。” 梅瑾萱就看着楚清怡又又又对着她跪了下来,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她的话。 梅瑾萱:等会儿!你要谁养?! 梅瑾萱缓缓抬手,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 。 我? 让我养孩子? 楚清怡郑重点头。 不是!我是让你把孩子,交给陛下。这不等同于交给我啊? 梅瑾萱内心咆哮: 我哪会养小孩啊!!! 但是她怎么跟楚清怡都说不通,楚清怡就像是雏鸟,一门心思认定了跟着梅瑾萱准没错,非要把这个老楚家好不容易”得“来的独苗,赖给她,才放心。 最后只能打发了楚清怡去找皇帝商量这事。 可是,梅瑾萱有预感,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她可能是逃不掉了。 真是麻烦…… 梅瑾萱用力地揉着额角。 是不是得挑两个奶嬷嬷备着?都说孩子喝了谁的奶,像谁。 那是要身体健硕的?还是长得好看的? …… 梅瑾萱懒得打听楚清怡都去和李惑说了什么。 她只知道,又隔了一天,早朝上李惑当着朝臣宣布: 着乐阳伯即可出发前往西北。赤北军划分为东西两军,中郎将李吉安携左右虞候军,右厢右军和左厢后军,归于赤北东军,由乐阳伯统领。 升忠武将军卫十为正三品千牛卫大将军,规整剩余赤北军,统领赤北西军。 军队所辖城池,由乐阳伯到任后,与原赤北军将领共同商议后,上本再定。 至于,乐阳伯现在的京兆府武卫军统领一职,封其长子蓝磬为乐阳伯世子,由蓝磬继任。中郎将王伟勋协管。 当然,小宁安侯也如愿被楚清怡送进承乾宫,在楚清怡成婚后,由贵妃代为抚养。 只不过这一项,不是什么朝廷大事,不用在早朝的时候说,只昭告后宫即可。 早朝上,听了皇帝的任命,大臣们纵然心思各异,也挑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 甚至,众人的内心都更加警醒。 皇帝,心思缜密,不好对付啊。 虽然明面上是帝王统治天下,但是朝臣和皇帝之间,未尝不是互相制衡的。 主强则臣弱,主弱则臣强。 一心为国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少。 这些站在金銮殿上,享受着地位权利的大员们,又有谁真的把国家、把帝王放在最前面呢? 他们心中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所以面对李惑的手段,很多臣子都觉得头秃。 历经三朝的老臣们更是感慨,现在龙椅上的人,比他爹,比他爷爷都要厉害的多。 知人善任,是一个合格皇帝的基本标准。 而李惑自然不只是合格,他把制衡之术修炼得登峰造极。 就拿这次来说,中郎将李吉安的父亲就投身于最初的赤北军,甚至还是第一代乐阳伯的亲兵。而分割去赤北东军队伍,很多祖辈都在初代赤北军里服役。 而升了官的新任千牛卫大将军,则是老宁安侯的副将,看着楚清言长大,一手教导楚清言成为二十万大军统帅的人。可以说,为楚家嫡系中的嫡系。 而李惑明面上看,是特别恩宠与蓝家。 二话不说册封了世子,还将京城安危交到乐阳伯世子手中。一时间,老子镇守边境,儿子护卫京都,蓝家风头无两。 可是王伟勋却不是好相与的。 他跟乐阳伯就不对付,更难服从乐阳伯的儿子。估计心里正琢磨着,怎么取而代之呢。蓝磬这一上任,不得更加小心谨慎。 一抬一压,一压一赏。 这手段,让朝臣无不觉得郁闷牙痛。 连梅瑾萱在后宫听闻了赤北军的事,都感叹:李惑真是八百个心眼子,每天轮番转。他也不嫌累! 李惑累不累,别人不知道。 乐阳伯府领完旨意,心里是惊是喜,也与梅瑾萱无关。 但是启祥宫,在那天下午砸了好几个茶盏的事,梅瑾萱可是听说了。 据说,秦孙氏和贤妃的母亲,大臣们一下朝,她们就请旨入宫,但被太妃拒绝了。 这可是,陛下登基之后的头一次。 实实打了贤妃一个没脸。 又过了三日,贤妃娘家请求探望的帖子,才在太妃那里盖了印。 婆媳二人,得以踏进宫闱。 而这一天,孙若兰给贤妃带来了一个大消息。 ...... 一走进启祥宫,就能闻到有殿内散发而出的沉水香的味道,浓重的呛人。 沉水香,又名沉香,其香味有静心安神的功效。 熏了这么多,足以看出贤妃最近有多上火。 但是现在,孙若兰顾不上关心贤妃的身体,她心里只有一件事情—— “ 娘娘,你知道楚清扬根本就不是楚清扬吗!?” 一踏进门坎,孙若兰就炸响一颗雷火。 什么?”孙若兰的话太绕,贤妃没听明白。 第46章 再生波澜 这事还得从宁安候刚死的时候说起。 当时孙家派人盯着宁安候府门口,就看到一个穿着朴素的乡野妇人,进入到侯府里祭拜。 孙家下人觉得奇怪,就分出两个人跟上了这妇人,去打探她的情况。 到城外村子里一问才知道,这人曾是宁安候府大小姐,楚清言的奶娘。 楚清言夭折后,宁安候府就给她一笔钱,让她回家了。 这本来没什么。 可是三天前赤北军的事定下后,孙威回家越想越不服气。 就派人找到这个奶娘,威逼利诱,想从她嘴里打听出点宁安候府的阴私事。哪怕不能改变陛下的旨意,也不能让楚家和蓝家好过。 是的,孙威五大三粗的外表下,就是这么一副小肚鸡肠的性子—— 虽然是我从你手里抢东西没抢到,但你不给我,就是你不对。 如此,怀着使绊子的心态,孙家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 ...... 头顶鎏金透雕卷花蛾纹梳篦,鬓簪金花宝石钗,身穿嘉陵水绿卷草纹织金宋锦裙装的秦瑜,听完孙若兰的话,褪去一开始的震惊、不可置信,恢复处变不惊的面容,许久没有出声。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 易安居士笔下之景,如今在这殿内重现。 与词中少女一样美丽的女子,在残烟的笼罩下,捻动着手中如一汪寒潭凝碧的翡翠珠串。垂暮凝神的样子,更显成熟静雅。 “把王寻叫过来。” 贤妃冷声吩咐文竹。 孙若兰虽然言之凿凿,但她信不着她,必须要自己确定。 很快,被启祥宫的太监领着过来的年轻太医,出现在三个女人面前。 贤妃问出了她的疑惑:“男子与女子的脉象并不一样。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使女子的脉象变成男子?” 当年楚清扬回到楚家,宫里派了太医去滴血验亲。就算不脱光衣服验明正身,但是贤妃相信,太医肯定是给楚清扬把过脉的。 哪怕当年疏漏,可宁安候去世前,陛下还特意赐下太医为其救治。宫里的太医,去过大半。如果楚清扬是女子,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太医发现? 王寻微微弯着腰,偷偷用眼睛扫过殿内的人。尤其是进宫拜访的两位秦夫人。 虽然他这人除了医术,其他方面脑子都不太灵光。 但三人之间凝重又带着点兴奋的氛围还是让他察觉到,贤妃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王寻心里奇怪:为什么贤妃突然问起一个这么冷僻的事? 他压下心中疑问,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 “可以的。针灸刺穴,特殊药物,都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脉象。不过,不能长久,只是短暂的。而且这些方法都是不传之秘,很久没有听说哪个大夫施展过。现在大部分学医者都认为,改变脉象的方法已经失传。” “够了。” 贤妃喃喃自语。 王寻不懂贤妃的这句“够了”是指什么,但见贤妃抿紧嘴唇不再言语,他也不敢多问。 他规矩地低头站立。殿内,一时无声。 很快,贤妃挥挥手,让王寻离开了。 对于王寻,贤妃倒没有因滴骨验亲的事怀疑他。因为她和孙威都曾质疑过,这个孩子不可能是宁安侯的私生子。哪有这么巧,上一代老侯爷濒死,冒出个私生子,这一代还能这样。 怎么,他楚家的儿子,不在关键时刻不能见人是吗? 所以,王寻提出方法,想要验证血缘,并没什么问题。 但让贤妃恼怒的是——他这人太过愚笨! 滴血认亲都能在水里弄文章,让亲生父子不能相融,难道滴骨就不能搞点手段吗?! 你王寻直接做手脚,让血不能融入骨头,不管是不是亲生,都把他变成不是,岂不一劳永逸。 至于旁边有太医院院首盯着不好作弊...那贤妃不管。 她只在乎结果,结果不能达到她的目的,那这个人就是无用,就是废物! 现在她还传王寻,不过是一时无法往太医院里塞进自己的人,只能勉强一用,但她不会再跟他说更多。 王寻在贤妃这,已经成了一颗弃子。 “娘娘!这个消息果然是真的,那个奶娘不是胡说!” 孙若兰在王寻离开后,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迫不及待地说: “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陛下!还什么袭爵进宫,重掌赤北军?我看他们是在做春秋大梦!诛九族的大罪,就让他们一家在地底下团聚吧!” 孙若兰激动地面色潮红,连五官都扭曲 了。那张快意贪婪的脸,就算是作为自己人的贤妃都嫌恶的皱眉,太难看! 秦老夫人更是厌烦的闭上眼睛——小家小户的,没教养没规矩! 要不是为了女儿外孙,她根本不会同意,这么一个兵痞家的女儿入门。 现在一看,愈加粗鄙可笑,没脑子。 孙若兰在贤妃和秦老夫人的沉默中,收敛了幸灾乐祸的笑容,讪讪闭上了嘴。 尤其是面对贤妃冷若冰霜,不加掩饰地嫌弃眼神,让她撅起嘴巴。心里虽不服气,但再不敢多言。 贤妃移开目光,皱眉思考着。 她并非不认同孙若兰的结论。 就像她之前说的“够了”,便是也觉得有足够的依据猜测,楚清扬是楚家大小姐偷梁换柱,伪造出来的身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王寻说许久没见大夫施展过,但不代表改变脉象之法真的失传。 真正的高人,很多时候都是大隐隐于市的。 但是她有此猜测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如孙若兰一样,向皇帝告密。 而是希望拿着这个致命的弱点,去威胁楚家,将他们与乐阳伯府一起收于麾下。 那样,不光是西北,就连京兆府武卫军都可以成为她的借力。 就算陛下之后生下再多的皇子,但又有谁能轻易越过她的儿子! 想到这,贤妃五指一收,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翡翠手串。 半晌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太晚了。 真的太晚了! 别说楚清怡要把孩子送进承乾宫,明目张胆地站队贵妃。 就说孙家,连带着她自己,都把楚清怡得罪透了。 想着,贤妃狠狠瞪了一眼还撅着嘴的孙若兰。恨不得把这些蠢货统统杖毙! 在楚清怡抱着孩子入宫之后,她终于也听说了,孙家人打着她的名号跟宁安侯府叫嚣的事。 办事办不干净,盯个梢都能被人抓住不说。还敢胡乱攀扯,牵带宫妃。 贤妃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的脑子,它就不是脑子,可以是一团棉花呢!? 贤妃再次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骂人,维持体面。 她是帮孙家抢夺兵权,但不代表她想要把楚清怡得罪死。就算没有这个孩子,楚家败落,楚清怡也是乐阳伯府的儿媳妇,和她结仇并没有什么好处。 所以贤妃到现在所做的,也只是拐着弯地推荐了孙威,和硬闯承乾宫。 只要不和楚清怡正面对上,她自然能有她的解释,可是没想到…… 贤妃第三次深呼气。 身上的锅,让她背得好累。 但此时她已无路可选,唯有和楚家死磕到底了。 一是,她和孙家在这里面投入了太多心血,赤北军的权柄也太过诱人,他们不舍放弃。 二是,楚清怡带着蓝家倒向贵妃。现在还好,但若等到贵妃生子,小宁安侯长大,那一切都晚了!到时候,他的儿子,必有一位劲敌。她必须把敌人,掐灭在根苗里。 衡量再三,贤妃作出决定。 “我们不能动手。”贤妃对着孙若兰命令道:“让那个奶娘自己去京兆府状告。” 她寒潭般彻骨的眼眸,警告地注视着孙若兰:“记得,这回遮掩得干净一点。别让人发现,她跟我们有关系。” 孙若兰张张嘴,想问“为什么”,但是在贤妃冻人的眼神下,又把问题咽了回去,唯唯诺诺地点头,说: “知道了”。 孙若兰出宫后,就马不停蹄地回了娘家。 让人安排奶娘揭发宁安侯府的事,并打扫干净痕迹,该堵的嘴都堵了。 与此同时,下了值,回到家的王寻,也等到了一个不请自来的人。 …… 这是一个除了厨房茅厕,只有两间房的小院子。 虽然院子不大,但是可以看出被人整理得很干净。没有落叶,灰土也少。十步宽的院落,整齐地分割成四个部分。 晾衣服、腌菜、种青菜、晒药材。 而这院子的主人不光勤劳务实,还不失浪漫。 住人的两间房的窗户外面,一左一右摆了两个花盆。 一个开着蓝紫一片的二月兰,一个栽着红瓣白边芬芳吐蕊的仙客来。 乍一看,这就是一家和京城里普通百姓没什么差别,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可以勉强温饱的门户。 但是若把他和礼部右侍郎王大人扯上关系,就有点让人惊奇了。 哪怕是远亲,可同姓王,也应该会有宗族帮扶,很难出现这么落魄的。 再说,王寻他爹和王大人还没出五服呢。 来人敲响这座院门的时候,贫困可怜的王太医正在家。 换下太医院官服,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麻布直身的清秀男子,跑过来打开被虫蛀出许多细小空洞的木门。 夕阳的余辉照进来的瞬间,来人的样貌同时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穿着桃红色衣裙,裙摆袖口绣着大片大片栩栩如生、翠绿粉嫩的桃枝,耳朵带着一对硕大的纯金耳环,画着艳丽红唇的……四十岁中年妇人。 见开门的小哥一副呆头鹅的模样,妇人妩媚一笑: “王寻家吧!我是东街最有名的冰人,你叫我一声白姐就行。” 说着,女人把怔愣在原地堵着门的王寻,拔棱到一边,扭着不算纤细的腰肢就往里面走。 “等……等下,你……” 王寻笨嘴拙舌地想要叫住女人。 没想到女人却回头一把拉住了他:“你家妹子在家吧?诶呀,快带我去见她!好事!” 随后,不等王寻回应,那女人就使出一股蛮力,把王寻拉离大门,自己动手把门关严了。 “我妹妹不相亲!等下!你别推我……” 门外偶然路过的邻居,还能听到门里面王太医的挣扎声。 但可想而知,就他那细胳膊细腿,是挣扎不过的,只能任由着女人在他自己家里,把他扣在胳膊底下,夹进屋。 咣当! 内间的门也被从里合上。 这院子朝向不好,黄昏屋里更加昏暗,此时已经点燃了一根蜡烛,就立在床前的桌子上。 这桌子是兄妹三人吃饭的地方,但撤了碗盘,也是王家兄弟的书桌。 妇人夹着王寻的脖子进屋时,王寻的弟弟王灵正在烛火下温书。 一抬眼,看到自己哥哥这幅姿态,赶紧扔下书本冲到门口: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妇人不说话,转头扫视屋内的人。 看过这个跑到眼前的毛头小子,又去看坐在桌边,手里拿着针线稳如泰山的女孩。那一双山中溪水的眼睛,透着凉地注视着她。 妇人对着女孩大方一笑,放开了她的兄长。 王寻被这女人的力气惊吓到,一得了自由赶紧跑远,还不忘拽上他弟弟。 这回不用王家人再问了,妇人主动开口: “我是奉命,给你们送东西的。” 说着,她从怀里拿出一枚汉白玉玉环,举到王寻面前。 王寻将信将疑地接过来,放到眼前细看,就见玉环通透素净,只在边缘雕了一个小篆。 王寻认出这个字,正是“齐”。 他惊讶抬头:“这是!?” 妇人颔首:“对,就是我家主子答应过的齐家的信物。你们拿着它,去城外龙尾坡的庄子,就会有齐家人见你们。” 王寻兄妹三人对视一眼。 王寻按住激动到颤抖的手,小声问:“可是这样...拿着东西上门求学。若是被贤妃知道……” 妇人冷眼撇他:“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要别人像喂幼犬一样,把肉嚼碎了塞进你的嘴里?” 王寻的脸瞬间红了。 “答应你的机会给了。能学就学,学不了,你现在把东西还我,我也好回去复命。”妇人翻了个白眼。 王寻瞅瞅自己十六岁已经中了秀才,科举有望,寄托着全家希望的弟弟。 握着玉环的手怎么都送不开。 第47章 收买 王寻,一个在话本子里通常会被迫堕落的反派角色。 他之前二十来年的人生,就是反派经典的狗血落魄背景。 王寻父亲不受祖父喜欢,没有大才,分家之后得到的家产很少,但也足够一家人生活。 可等他父亲母亲意外离世,他二叔竟然不念亲情,强占他家的田产店铺,把他们兄妹三人逼出旧宅,来到这小院子里相依为命,苦苦维生。 虽然,他后来成了太医,但是那点俸禄只够养家糊口,根本不够把弟弟送到京城好的书院,也不够给妹妹攒下一份体面的嫁妆。 就是因为这些,他才被二叔说动,昧了良心打算帮贤妃害人。 可惜,最后没有成功,二叔也翻脸不认人。说好的钱财没有,答应好的入学名额也被二叔自己的孩子占了。 到这里,一般角色就可以开始黑化,完成一个小喽喽向幕后黑手的转型。 之后,可能还要经历,弟弟惨死,妹妹被辱的桥段,给予他更多向这个世界报复的理由。 但是,现实毕竟不是话本。 王寻的黑化之路,在这里戛然而止。 那是王寻陪着贤妃夜闯承乾宫的第二天夜里。他刚刚和二叔争吵完,没有得到应得的东西,反而被辱骂成办事不利的废物。 正在他痛苦绝望之际,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深夜敲开了他家院门。 王寻认识她,正是贵妃娘娘身边得力的大宫女——素晴。 素晴向他承诺,只要他在陛下面前说出滴骨验亲的方法,就能让他弟弟到齐家门下读书。 当时,王寻还以为他听错了。 素晴告诉他:对,就是那个当过先帝老师,当代大儒齐修元的齐家。她还和他保证,能让他弟弟得到齐大儒的指点。 这是任何一个有读书人的家庭,都不得不心动的条件。 王寻也不列外。 甚至他更迫切地想让他弟弟出人头地,重振家门,登科入仕。 于是,王寻又一次昧了良心,做了背信弃义的小人。哪怕不明白用意,也听从了贵妃的安排。 毕竟,这是一个真实在史料上记载的方法,而且贤妃自己也向他说过,她怀疑那孩子可能是楚清怡随便找了个家生子顶替的。 就算最后贤妃的计划打了水漂,也不会怀疑他的居心。 而贵妃,没有让他再次失望,现在机会真的送到了他的手里。 可是…… 贵妃的线人遮掩身份来找他们,不会被人察觉。可若是弟弟拜入齐家门下,贤妃那边怎么可能不知道? 贤妃一旦知道他和齐家有了联系,她又不是傻子,怎会联想不到贵妃可能买通了他!? 贵妃曾经在先帝齐昭仪宫里伺候了好几年,这是前朝后宫都知道的事。他能和齐家搭上线,除了走贵妃的路子,还能靠谁? 答案显而易见。 王寻纠结得头都要炸了。 光耀门楣重要,但是命更重要啊!? 之前被胡萝卜迷了眼,现在拿到萝卜,发现不好咽的驴终于冷静下来,开始思考。 妇人看不上王家兄弟唧唧歪歪、瞻前顾后的样子。 她就是被人打倒了摁在泥地里,又爬起来的。 当年她瞎了眼嫁的畜生,染上了赌,把她卖到暗倡馆,变成最下等的私窠子。她费尽心机逃了出来,又被暗倡馆的打手抓住,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命悬一线。 幸好她遇到了出来办事的素晴姑娘,她救了她,而她也抓住了那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所以,她现在看到王家兄弟捧着别人送到手中的机缘,都不会抓。反而畏首畏尾,真是窝了一股邪火。 她耐心耗尽,不想再等下去,抬手就要去把那枚玉环拿回来。 可没等到她的手指触碰到那块莹润剔透的美玉,一双不算白净秀美,有点黑黄带着茧子的手却抢先一步,把玉环握在手中。 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王家妹子。 女孩豆蔻年华,穿着和兄长们一样深蓝麻棉料子做得素色衣裙,看来是从同一匹布上扯下来的。 她的颧骨高阔,再加上常年劳作而不似其他少女白皙的皮肤,让她的面容称不上好看。 但是当她那双浅色的眸子看向你,如正午阳光照进潭水,清澈见底,泛出琥珀般的柔光,很少有人能不被她吸引。 妇人现在也是如此。 望进少女那双平静的眼眸,她似乎饮到了一口山间甘泉,之前心里的不耐烦一扫而空。 王凝霜双手交叠与身前,有礼地对着妇人低头躬身。 “有劳这位姐姐了。烦请姐 姐给娘娘带份回话,就说我们收到玉环十分感激。娘娘大恩,我们必定铭记于心。以后娘娘若有驱使,王氏兄妹无敢不从。” 王寻和王灵张张嘴,似乎惊愕非常。 尤其是王寻,听到妹妹的话,吓了个魂飞魄散。 王寻:不是,这不是一次性交易吗?我什么时候又要投靠贵妃了?!之前没这计划啊? 但最终,王家兄弟质疑的话只是在心头滚了又滚,没说出口。 妇人把他们的神色看在眼里,再看向王凝霜的时候,笑容更加发自真心。 她现在晓得,这家的话事人是谁了。 又去看王家妹子沉稳大气的样子,妇人心中更是满意。 有如此明白的人坐镇,这王家才配得上贵妃娘娘的恩赐。 妇人不再多言,对着王凝霜点点头。 随后,如她来时一样,风风火火热热闹闹地走了。 “真不考虑一下?!你妹子年纪也大了。要是转了主意,就去东街找我哈!” 妇人在院子里,大声说着,推开院门,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那神色,那话语,演得就跟真的一样。 任谁都会以为,她就是来给王家妹子做媒的。 王寻挂着僵硬地笑容,配合着送走了人。 一关上院门,他就火急火燎地跑回屋子里。谨慎地把屋门管严,对着妹妹小声地说:“咋回事?咋就受贵妃驱使了!?这要是被贤妃和王家人知道,焉有我们的活路?” 王凝霜对着烛火,欣赏着手里温润的玉环。 看着橘红的火光从它的背面透射过来,将它里面如水私雾的模样照得清晰,就好像她手里拿得是一块冰一样。 王凝霜被这漂亮的景象吸引,她还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呢~于是面对王寻的质问,眼睛都不挪一下地回答: “那被他们知道,二哥去齐家上学,我们就有活路了?” 一提这事,王寻更加苦恼。他拖了凳子坐到王凝霜旁边,念她:“所以说啊,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让王灵去齐家呢!贤妃的父亲,刚刚上任礼部尚书,风头正劲的时候。我们这种人,怎么抗争得过。你这一下子就把事情应承了,这可麻烦了……” 王寻眉头拧成结,问出一个在王凝霜看来,不过脑子的问题:“你说...我们拿了玉环,要是不去齐家,能行么?贵妃应该不会在意我们这种小人物的吧?” 王凝霜凉凉看着喃喃自语,被自己脑子里的乱麻狠狠缠住,不能自拔的大哥,没回答,转而看向王灵: “你呢,你想不想去跟着齐大儒读书?” 王灵被问得一愣,听话地呆呆点头:“想,当然想。” 王凝霜放下玉环:“那不就得了。” “书,肯定是要念的。蟾宫折桂,是二哥一直以来的愿望,也是爹娘的遗愿。既然能和更有学问的先生读书,为什么不去?” 王寻张嘴:“但是……” “没有但是。”王凝霜打断他,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着王寻,里面是磐石一般的坚毅: “哥,你既然选择了背叛贤妃,背叛王家,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这世间,不怕你是真小人,就怕你处处讨好,摇摆不定。” 王凝霜站起身,拉过王寻的手掌,把玉环放进他的手心里:“鸟栖良木,人寻明主。贤妃既然不能帮助我们,那我们背弃她也没有什么不对。反而是贵妃,信守诺言,我们跟着她,未尝不会有一条出路。” 说完,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只有贵妃,能在贤妃和王家的报复下,保住我们。” 王寻这才明白,妹妹突然提出要为贵妃效劳,就是为了在之后贤妃发觉不对时,保护自己。 王寻看着手里的这枚玉环,终于意识到,这不只是一个酬劳,更是一份投名状。 他王寻给贵妃的投名状。 一时间,他觉得手里这小小的玉石重若千斤。 王凝霜的手放到兄长的肩膀上,用力慎重地按住: “为了性命与前程,努力吧!” 没有作用的人,哪能得到上位者的庇护。光投诚是没有用的,还得展现自己的价值,才能得到贵妃更多的帮助。甚至为保下他们,与贤妃抗衡。 王寻也明白这个道理,听懂了妹妹这是让他在宫里,用自己所学好好为贵妃做事。 他仰头看向妹妹,无语凝噎。 王凝霜则面带祥和微笑,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旁。 这一下,让王寻想起件事。 “对了,我今天被叫到启祥宫……” 说着,王寻把白天启祥宫里的场景对话和王凝霜 复述了一遍。 王凝霜听完后,沉思半晌,说:“是个机会。我们得把这事告诉贵妃。” “啊?”王寻为难:“这没头没脑地去找贵妃,要只是我们误会了,娘娘岂不是要恼怒?” 王凝霜闭了闭眼睛,心里默念:习惯了,习惯了,习惯了…… 子不嫌家贫,妹不嫌哥傻。她要宽容,要慈悲。 暗暗给自己洗脑了一通,王凝霜才说:“你也说了,贤妃这问题很奇怪,很突兀。既然觉得不对,当然要禀报贵妃。放心吧,真有事,咱们有功劳,若没事,贵妃也不会怪罪的。这叫,防范于未然。“ 说着,王凝霜觉得,不能让哥哥这么直接去找贵妃告密。于是,劈手又把玉环拿了回来。 王寻半举着空荡荡的手,眼神茫然地看着妹妹。 王凝霜:“你别管了,这事我去办!” 说着,就把玉环揣进了自己的怀中。 王灵在旁边听了好久,看着那据说是他求学凭证的玉环在哥哥妹妹手中转来转去,自己还一下都没摸到过。 心酸地咬着笔杆。 王灵:你们真的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个人是吗?不问我意见就算了,玉起码让我看一眼吧!!! 咔吧。 竹子做成的笔杆上,留下了一个深刻的牙印。 …… 当天晚上,宵禁之前,王凝霜就揣着带有“齐”字的玉环,叩响了宁安侯府的侧门。 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又从小门悄悄离开。 第二天一早,楚清怡就抱着孩子进了宫。 皇帝昨儿宿在了承乾宫里。等楚清怡到时,他已经去上早朝了。只剩下梅瑾萱把自己埋在软烟罗制成的被子里,还睡得昏天黑地。 秋水领着楚清怡来到雨泽殿门口,素雪正守在外面。 “娘娘,还在休息。” 楚清怡面色很难看,着急地说:“事关重大,烦请姐姐通报一声。” 素雪有瞬间迟疑。 秋水上前,在她耳边说了三个字——楚清言。 素雪一惊,立时扭头看她。 秋水凝重地点了点头。素雪不再耽搁,打开寝殿门,让人走了进去。 许是小时候景阳宫给她留下了阴影,梅瑾萱后来特别不喜欢幔帐。别人觉得它们缱绻美丽,飘逸仙气,但梅瑾萱却觉得,屋子里帷幕重重随风飘荡的样子,非常鬼魅,还很容易起火。 楚清怡迈进清晨的雨泽殿里,看到的就是如平常白日里有人时常走动,幔帘全部收拢在两边,宽敞通透的内景。 一进入内室,便能直直看到仅着纱衣,玉体横陈的美人,趴在晨曦的阳光里睡得正香。 她不嫌阳光晃眼,甚至觉得这些光亮比夜晚的黑更让她安心。 楚清怡礼貌地没有再走近。 就见素雪快步去到床边,轻轻唤醒贵妃。 “娘娘,快起来。” 梅瑾萱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迷迷糊糊地睁眼,盯着空气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又把眼睛合上了。 “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素雪余光瞄了一眼等待的楚清怡,心头突然涌出一种尴尬。 她暗暗又用了两份力气,去推梅瑾萱,急切中还带着点咬牙切齿地小声说: “快起来!楚三小姐等着呢,有大事。” 梅瑾萱捕捉大关键词——楚三小姐,大事。 脑子清没清醒不知道,身体是醒了,腾得一下坐起来。 第48章 棋差一招 梅瑾萱动作迅猛地坐起来,被子扔到一边, 纱衣从肩膀滑落。胸前的肚兜系得松散,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那滚圆的起伏上,突出的锁骨上,还有肩头,手臂…… 聚成一团,或星星点点的红痕,在楚清怡眼前一览无遗。 是一眼,就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的痕迹。 就算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黄花大姑娘,但是即将嫁为人妻,楚清怡也不是一点不懂。 她的脸嘭得红成了棵大樱桃,那颜色还在顺着脖子一路蔓延。 楚清怡艰难地移开视线,但是现在不是羞涩地时候,她轻咳一声,说出今天进宫的原因: “娘娘,贤妃那里好像知道了我姐姐女扮男装的事了!” 在梅瑾萱刚睡醒人还迟钝着,只能外头露出迷茫的神情里。 楚清怡开始阐述昨天晚上,王寻妹妹找上门的事。 她语速不慢,但一晚上的惊愕起伏实在太多。 等她说完,太阳已经从天边彻底跳出来,大喇喇地挂在东边的天上。 今日明媚的阳光从窗外跃进来,停留在屋子里那扇紫檀罗甸细边苏绣花鸟屏风上。夜光蝾螺制成的鸟羽在光线下散发着五彩斑斓的光。 梅瑾萱已经从床上起来了。 她只套了件外袍,头也没梳,一头乌发披在背上。坐在屏风前面的红木玫瑰椅上,正低头喝着一杯浓茶。 剧烈的苦味刺激地梅瑾萱脑子清明起来。她盯着白瓷茶碗里绿色发棕的茶汤,思考着楚清怡的话,煽动了一下眼睫。 “当年的事情除了你们家人,还有谁知道?” 楚明怀早就被素凝抱到偏殿睡觉去了,那里有梅瑾萱挑好的奶娘,时间紧,先只找了一个身体健康、强健的。 不用抱着孩子的楚清怡手里也放了一杯茶,但她没喝,只是在手里紧紧的握着,好像在从那散发着暖意的瓷器上寻求力量。 她瞳孔向左边移动,定定地看着虚空。回忆了一会儿,她说:“当年冒充楚清扬生母的,是我爹娘在鞑靼人手底下救的孤女。她的家人早就没了,后来我娘离世,她也……” 楚清怡叹了口气:“她也随我娘去了。” 梅瑾萱挑起一边眉毛。 楚清安那决绝的做法找到了源头,原来早在多年前就有人给她做了榜样。 梅瑾萱看着楚清怡,示意她:继续说。 楚清怡眉头隆起,挤出很深的褶皱:“再有就是柳大夫了。但不可能,柳大夫不可能泄露消息。”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就差拿她自己的性命作保。 梅瑾萱并不质疑她。 那位柳云柳神医要是会走漏风声,楚清扬的秘密早就不保,不可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在西北待上十多年。 那除了知道楚家当年李代桃僵的人,还有谁会质疑楚清扬的身份呢? 可选项被楚清怡排除,剩下的简直可以把全京都的人都算进来。找到这个可能揭露楚清扬身份的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梅瑾萱放下白瓷茶碗,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身边的香几。速度很快,代表着她内心的烦躁焦急。 贤妃得到了消息,绝不可能不动手,而且她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行动。 很可能下一炷香,楚清扬和楚清言的身份就被传得天下皆知。 若是等到那个时候,她们陷入被动,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而且……梅瑾萱不喜欢被动。 她闭上眼睛,脑中快速运转着。 贤妃这两天的动态,从楚清怡第一次见她到成功袭爵的每一次重要时刻,还有整件事情因果逻辑…… 突然,梅瑾萱心头一动。 无法锁定可能的人选,那她们可以从贤妃的举动反推! 贤妃必然会揭发这个消息,不是告到御前,就是去往京兆府。但是无论哪一种,她都必须有证据,证明楚清扬是楚清言的证据。 那什么办法可以证明楚清言就是楚清言呢? 梅瑾萱倏然睁开眼眸。 她问:“楚清言身上有胎记疤痕一类的东西吗?” 楚清怡再次回忆,她摇了摇头:“胎记是没有的。疤痕就很多了,她去了西北……” 说到这她顿住,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她抬眸看向梅瑾萱,这才明白梅瑾萱话里的意思—— 她是问一个可以证明楚清言身份的痕迹。 楚清怡拇指摸着茶杯口快速滑动。自从楚清言去了西北,她和她的交集就不多了。边关将领,无召不得入京。这是历来的规矩。 而再小一点的事,时间太过久远,她的印象都很模糊。 楚清怡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回想。很快,她记起一件事。 “我父亲去世前一年的除夕,受了伤,我娘去了边关照顾他,所以京城里就只有我们姐妹三人。当时二叔战死,二婶殉情,两人过世不久。楚清安每天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不肯见人。于是,我姐就偷偷买了一大堆的烟花爆竹,闯到屋子里把楚清安拉出来,背着大人在院子里放。” 想起当时的场景,楚清怡不自觉的勾起一个笑容,语气里是说不出的怀念: “她也是头一次自己点烟花。东西摆得太近,鞭炮炸开之后,竟然把其他烟火都给点着了。各色各样的烟花在地上燃成火树,又窜上天炸成了花。还有更多,一大卦一大卦的鞭炮,噼里啪啦地一起炸响。那声音,听着都像是别人用火雷打进了宁安侯府。” 说着,她喷笑出声: “那天,我姐直接把院子里的枯枝给点着了,院子里起了好大的火。要不是管家护院来得快,这个侯府都得被她烧成灰。” 楚清怡依旧笑着,抬手擦了下淌过脸颊的一滴泪,正色道: “也就是那天,楚清言的衣服被烟花蹦到,烧了起来。她的后边肩胛处,留下一个巴掌大小的烧伤的疤。四年前她回京,我看到她后背上依旧还有印记。” 梅瑾萱意识到,这个疤会是重点,她问:“都有谁知道这件事?” 楚清怡沉吟:“那年在府中的下人都知道。不过他们都是楚家的老人,很多还是赤北军退下来的兵卒,不可能背叛楚家的。而且,我这段时间盯得紧,没有仆妇和外人联络过。” 梅瑾萱:“当年的下人,没有离开侯府的吗?” 楚清怡垂眸,用牙齿蹂躏着下唇回想。 半晌后,她有些迟疑地说:“我记得……我姐姐好像有一个奶娘,在十岁之前一直照顾她。后来害怕她太过熟悉我姐,发现破绽,在我姐装病诈死后,就给她一笔钱,让她回家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铛! 梅瑾萱敲了一下香几:“就是她!” 虽然她没有证据,但是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那个就是答案。 “她家在哪?”梅瑾萱问:“我们得找到她。” ……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素晴带着人来到京城三十里外的张家村时,看到的就是一幅春意融融,柳绿花红的田园风景。 几只头颈是非常漂亮的绿色,在阳光下如孔雀羽般闪动着细光的野鸭子,悠闲地飘荡在村中的小河里。有时一个翻腾扎进水里,又很快从水中浮起,甩动沾湿的羽毛,向四周嚣张地挥洒水珠。 一行人沿着河水往村子里走。遇到一个在村口田埂上晒太阳的老大爷,素晴上前问道: “大爷,您知道张翠芬家在哪吗?” 大爷鹤发童颜看着挺精神,听到声音抬头看向素晴。 素晴挂着讨喜友好的笑容,期待地看着大爷。 大爷张嘴: “张什么?” 素晴:…… “张翠芬。” 大爷:“什么芬?” “张翠芬!” 大爷:“翠啥?” 素晴:…… 素晴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念:尊老爱幼,尊老爱幼! 这才没一口老血吐大爷脸上。 她呲着牙,维持着客气的假笑。 对着身后的下属一挥手,绕过大爷,急步向村子里面走。 她真是有病! 素晴心里骂自己。 跟个老头磨叽这么半天! 在这群人把大爷抛在身后的时候,一个高挑丰满的身影出现在京兆府外。 …… 张翠芬心里是忐忑的。 她在京兆府对面的胡同里徘徊了半个时辰,每次把脚踏出胡同口,下一刻又禁不住煎熬,收了回来。 宁安侯府对她很好。对所有的下人,都很好。 她当年照顾大小姐时,每月都有新衣服穿。府里发的上袄裙子都是细棉布做的,黄蓝棕绿,染得漂亮,穿得也舒服。吃喝府里也包,每个月六钱银子交到手里,都没有地方去花。 而且夫人和蔼,小姐可爱,从没有责罚苛待。那时张翠芬经常感叹: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甚至离开侯府多年,她还时不时怀念起当年清闲舒坦的生活。 张翠芬想到这,脚步停下,手把衣角揉成一团。 她知道,她不应该做这种事情的。 她不应该背叛原主,答应孙家人,去害楚家。 她不是人! 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宁安侯府遣她回家的时候,是给了她一大笔钱。 那银子捧在她怀里,她都觉得在做梦。这辈子,她没见过那么多钱! 可是十几年过去,再多的钱也是会花完的。 还有她生的那个孽障! 张翠芬想到她儿子,握着衣角的手慢慢松开。眼里,重新燃起狠厉的光。 她儿子被人诓着做买卖,赔光了家里的钱不说,还在外面借了几十两银子。 现在,人已经被债主扣下了。十天之内她要是还不上钱,她儿子就得被卖到河东道挖矿,她不能看着她儿子去死,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张翠芬终于下定决心。 她注视着京兆府的府衙,咬了咬牙,跺了下脚,提起裙子,大步从阴影中走出。 张翠芬脚步很快。眨眼的功夫,就跨过前面的路,接近京兆府衙门口。 她是打算一鼓作气,冲到衙役面前。 眼看着,这个丰满高挑的女人离京兆府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张开嘴,下一刻“报官”两个字,就要传进衙役的耳朵里,将事情落定。 暗中监视的人,此刻在心里,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成功欢呼。 而素晴这时候在干嘛? 她还带着人在张家村寻找张翠芬的踪迹。 对比下来,这回竟是梅瑾萱棋差一招。 第49章 翻转 午时三刻。 好时间。既适合在菜市场砍头,也适合扎心——让人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梅瑾萱和贤妃就是在这样一个吉祥的时间里,相遇的。 看看贤妃后面带着的宫女太监,再看看梅瑾萱后面跟着的属下打手。 两队人马,好几十人,把这条本就不算宽敞的宫道堵得满满当当。 梅瑾萱和贤妃分别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一青一红,泾渭分明。 两人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挪眼。 周身涌动的剑拔弩张的气氛,让身后跟着的人都自觉噤了声。 这场景,让人只能想起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疾风刮过,宫墙另一边栽种的桑树,被吹得沙沙作响。两人的裙角皆被吹起,但没有人动弹一分。 好像谁动了,谁就输了。 两人之间的氛围愈发像剑客对决——要在这紫禁之巅,决战到下一个天明。 当然,这只是身后无聊陪站的宫女太监地脑补。 在即将迈入三月,日头已经有了毒辣的趋势下。官宦小姐出身,身体更加娇弱一点的贤妃根本坚持不了太久。 很快,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她就率先支撑不住。 “贵妃这是要干什么?” 虽然先开口,但贤妃不肯示弱,一双眼睛严厉地瞪着梅瑾萱,语气带着高位者的质问。 梅瑾萱也不甘于下风,冷笑回答:“贤妃又是要干什么?” 四目相对,空气里的火药味都要被摩擦出火花。 这两人有点奇怪。 按照梅瑾萱和贤妃几次交手,结下的梁子来看,有此氛围很正常,奇怪的是,应该被贤妃将下一军的梅瑾萱表情却不紧张。 反而是扳回一局的贤妃,此时既凶又恨,看起来颇为咬牙切齿。 两人仿佛调换了表情。 这时候,一声尖叫从梅瑾萱身后的人群里响起:“贤妃娘娘!救我!” 循声看去,一个穿着棕褐色衣服,头发凌乱的四十来岁妇人,被太监们压住肩膀,被秋水挡在后面。 这人正是贤妃计划中,应该在京兆府里状告楚家的张翠芬。 她明明应该已经成功了,怎么此时却在宫里? 还被梅瑾萱的人扣押着? 这事要从三炷香之前说起—— 当时在暗处看着张翠芬的孙家人,眼瞅着她已经快要走到京兆府门前,距离在门口值守的衙役只有十步距离。 突然,一辆不知道谁家的马车嘎哒哒得从右边驶过来,正好挡住了盯梢人的视线。 等到那辆马车走过京兆府,盯梢人再去看张翠芬却发现——人,不见了! 孙家人赶紧从角落里跑出来,到京兆府门前往里看,人不在里面。 又沿街寻找,怀疑张翠芬是不是临到头反悔了,不想告发楚家? 但事已至此,可由不得她。 不管张翠芬愿不愿意,她今天都必须走进京兆府的大门! 孙家人在心里发狠的想。 所以他没注意到,在京兆府旁边的小巷中,一个院子的小门刚刚被合拢上。 走近了,还能听到从门里传出的乒乒乓乓的肉体碰撞声,和女人被嘟着嘴的呼救声。 这个被人挟持的女人就是转眼消失的张翠芬。 而她旁边,是带着太监在京兆府门前等了好半天的秋水。 曾经付出过太多鲜血的代价,让梅瑾萱知道,人不能一条腿走路,更不能死盯着一处。 人要看得多,看得长远,想得周全,才能永远比别人更快一步。 所以,她不只派了素晴去张家村,还让秋水到京兆府门前守株待兔,而她自己更是亲自领人手堵住宫门口的路。以防贤妃直接带人进宫告御状。 不能自夸算无遗策,但也是竭尽全力处处提防,不敢疏漏。 第50章 群殴 其实这次孙家下人挺机智的。 他们在张翠芬刚刚失踪的时候,就分了人手回去,试图告知贤妃。 这才让贤妃能这么迅捷地反应,带人在靠近宫门的地方堵住梅瑾萱,为自己创造出最后一搏的机会。 贤妃冷眼扫过张翠芬,见她再次被身边的太监捂住了嘴,眯起眼睛,充满寒意的视线瞪向梅瑾萱: “贵妃娘娘无故带外人入宫,还这般凶戾的架势,是视宫规法度于无物么?” 贤妃又又又又一次搬出宫规,好像不提一提自己协理六宫的权利,就说不了话一样。 梅瑾萱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她很不客气的,一个大大的白眼翻到贤妃脸上。 她这样绑着外人在宫里行走,确实不合适。她不是不想做得隐蔽,实在是时间紧迫。 她知道孙家发现张翠芬消失,必定满城搜捕。她在宫外的人手不敌秦家孙家,只能快马加鞭把人送进宫,等不了一点。 而这青天白日的,再加上张翠芬殊死挣扎,根本没有时间让她做更多的策划安排,只能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她本来想打个时间差,在贤妃来不及反应之前,就把事解决了。没想到,贤妃的动作竟然这样快,也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就算被人抓了个现行,人赃并获,说她违逆宫规法度,梅瑾萱也不怕。 梅瑾萱看贤妃板成一块砖头,宛如死了爹的脸,再看看她身后跟着的那么多的宫人,眼睛一转,一个谎话脱口而出: “这人在宫外造谣本宫,于是本宫让人抓了带进来问话。入宫之前,已经从太妃那里请了旨。贤妃要是有问题,可以去颐华宫问端柔太妃。” 听到梅瑾萱这无赖地回答,贤妃脸都被气青了。 谁不知道,端柔太妃和贵妃关系好。贵妃说请了旨,难道太妃还能打她的脸,说没有吗?假的也给你圆成真的。 贤妃咬牙,不甘反击:“怎么?是外面的臣子没得可用了,还是宫里的人都死绝了?京兆府,大理寺,宫正司,哪个不能为贵妃娘娘排忧,需要贵妃亲自动手。” 说着,她目光落到张翠芬的身上,唇边竟带上点笑意:“既然这人造谣贵妃,臣妾身为后宫协理,自然责无旁贷。若是娘娘觉得那些人都不顶用,可以把人交给我,我帮娘娘审问。一定问出她,是何居心?” 梅瑾萱目光凉凉地注视贤妃。 贤妃挑衅地看回去。 “呵……” 梅瑾萱也笑起来,随后她上前一步,自上而下的打量着贤妃的脸,那眼神是说不出的轻蔑: “本宫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何时轮得到你置喙。” 这般霸道狂妄,简直把贤妃气了个倒仰。脸彻底黑了。 梅瑾萱这会儿是一点都不装了。 主打一个——我就是要一手遮天,你能奈我何! 不等贤妃再说什么,梅瑾萱直接开口:“好狗不挡路。让开!” 被骂成狗,贤妃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下去了。 她也学着梅瑾萱更上一步,就挡在梅瑾萱身前,寸步不让地说:“你别太过分!” 说完,又接了一句:“贵妃这样蛮不讲理,那我们就到陛下面前分辨一二!看看我这个陛下亲封的贤妃,还能不能管束宫闱!” 她哪是要去找陛下说理,她是要带着张翠芬去皇帝面前告御状。 贤妃,现在明白了,跟梅瑾萱迂回不了一点。 论谋,她计输一筹。 论理,梅瑾萱根本就不讲理!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硬碰硬。 贤妃对身后人喝道:“动手!” 她身后的太监宫女立刻蜂拥而上,去到梅瑾萱身后抢人。 梅瑾萱眼看着对面几十个人,擦过她的身体,冲入自己后方的队伍里。 顷刻间,安静肃穆的宫廷里,就如街口的菜市场,闹成一团。 拳头和肉体相撞的打击声,互相扯住头花的尖叫声,还有情到浓处,带着祖宗爹娘兄弟姐妹的激情辱骂。 不堪入目,不堪入耳。 这座红墙黄瓦居住过几十位帝王,历经几百年风霜雨雪,依旧威严如初的皇宫,头一次经历这么不体面,如街头混混厮打的群殴。 贤妃目睹眼前场景,心里有点发虚。 但她转念一想,若是能定下楚家欺君,再治贵妃一个包庇之罪,那陛下到时候也没心情责怪她了。 就算多有斥责,这一波,她也是赚的。 随后她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宫人斗殴的场景,转而瞪着梅瑾萱,意思很明显——都是你逼我的。 梅瑾萱除了最开始的一瞥,根本没回头,她看都不想看。 而且,她也不打算就这么放任身后吵嚷下去。 梅瑾萱垂眸,低垂的睫毛在她的眼下打出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已经有了,解决这场闹剧的方法。 于是,在这个被隔绝在喧嚣之外,被众人遗忘的地方。 除了贤妃和她身边的文竹,没人看到梅瑾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微抬一步,而后高高地举起了手。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彻宫道。 厮打在一起的宫人们,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 “啊!!!!!!” “娘娘!” 文竹震惊愤怒不敢相信的尖叫声刺入每一个人耳朵里。 宫女太监们这才停下了各自手上的动作,僵硬地一齐回头。 就见贵妃还是那样高傲如松地站着,甚至颇为无聊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 而她对面的贤妃—— 正歪着身子捂着脸,眼睛瞪得像桂圆。虽然眼神看起来要吃人,但却能让人轻易从中看出几分茫然来。 而随着众人的注视,就见那洁白手掌覆盖下的脸颊已经开始红肿膨胀,还有一行血,自她的嘴角流下来。 启祥宫的宫人们脑子一片空白,和他们的主子一样,一副被打懵了的状态。 而承乾宫的人也没好太多,毕竟梅瑾萱的动作太突然,太快。他们只能做到维持自己的面容,不像启祥宫那些人一样,下巴都张到脱臼。 几个呼吸的功夫,在场所有人心里都认出了一个事实—— 贵妃,把贤妃给打了。 打的脸。 梅瑾萱把自己的袖子扯平,听到身后明显的抽气声,抬眼去看面前依旧没有动作,没有声音的贤妃。 明白,她这是脑子被打木了,还没重新转起来。 于是心情极好地对她笑笑: “看来我这阵子脾气太好,让你们都忘了,我梅瑾萱是个什么样的人。” 贤妃终于有了点反应,她瞳孔紧锁,眼里泛起泪光,嘴唇微微颤抖。 她也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能有愤怒,有恼恨,有惊讶,还有……恐惧。 梅瑾萱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问出,满宫算上宫女太监几千人,能给你一个相同的答案。 刁蛮,张狂,狠辣,仗着圣宠横行霸道。 不说别的,当年淑妃背景硬不硬,手段毒不毒,势力大不大? 那也是个在宫里放诞跋扈的人物。 多少胎儿、孩子、妃嫔死在她手里,仗着自己母家强横,有时连陛下都会让她三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梅瑾萱刚当上贵妃时,淑妃要拿承乾宫人立威,非要杖毙素晴。梅瑾萱二话不说,亲自上手,把她给打了。 还不是一巴掌,是一顿巴掌。 淑妃身边的人拦都拦不住,梅瑾萱以一敌五,力压群雄,直把淑妃打成了猪头。 这陈家如何能忍! 淑妃天天到两仪殿哭诉,还闹过自尽。 陈尚书则是联合群臣上谏。斥骂贵妃目无礼教,仗势欺人,德不配位。 一副非要逼着皇帝严惩,废黜贵妃的架势。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梅瑾萱一定栽。 可最后的结果呢? 人家贵妃的位置上依旧坐得稳当当。反而是淑妃被曝出奢靡无度,纵使刁仆欺辱其他妃嫔。 于是,在那个陈尚书党羽闹得最凶的时候,梅瑾萱反手就把淑妃身边另一个心腹宫女红玉,送上了西天。 而后,皇帝下旨申斥尚书府,教女无方。 陈尚书不得不上书认错,回家闭门思过。 在这期间,太傅一党十余个官员被革职查办。 朝中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也就是这一战,梅瑾萱打响了她的名头。 不光是后宫,还让前朝也看到,这个宫女出身爬上来的贵妃,不好惹。 而如今,你秦愉想跟梅瑾萱叫嚣,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当年淑妃势头正盛时,有你秦愉的位置吗? 你贤妃母家再得力,位置再高,比之当年的淑妃如何? 更何况,现在人家梅瑾萱依旧是贵妃,而曾经与其作对的陈沐芳…… 已经是一捧黄土了。 贤妃心脏突突两下。 她闭了闭眼,咬紧牙关,才能不让自己的软弱流露出来。 她怕了。 但她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能怕! 不能退缩 ! 而就在这僵持不下,内心节节败退之时,一个声音带给了贤妃鼓舞,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我要告发宁安侯府欺君,宁安侯楚清扬其实是大小姐楚清言假扮的!” 贤妃心里一震,循着声音看去。 是张翠芬。 她趁乱咬伤捂嘴太监的手,一得了自由,就蹦豆子一样,把宁安侯府的事赶紧倒了出来。 张翠芬不是笨人,她虽然不知道贵妃和宁安侯府的关系,但也猜得出落到贵妃手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而如今,和贵妃作对的,就是能救她的人! 张翠芬希冀地望着贤妃。 贤妃心神也安定下来,有了底气,重拾信心。 她推开扶着她的文竹,站直身子,直视梅瑾萱:“贵妃不是说,这人是在外面造谣你吗?” 梅瑾萱不理她,冷谈的眼神瞥向抓着张翠芬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知道事情办砸了,连忙将功补过,想要再次把张翠芬的嘴堵住。 这回,就算她把自己的手吃了,他也不会松手的! 可是贤妃,并不给他机会。 “放开她!” 贤妃一声令喝,启祥宫的太监出手,把抓着张翠芬的两个人团团围住。 承乾宫的人也不甘示弱,纷纷上前助阵,拉着启祥宫的人往后拖。 人群再次打成一片。 梅瑾萱觉得自己额头上的经络都在跳动,她大喝一声: “都住手!成何体统!” 可是局势已经无法被她一句话抚平了。 启祥宫的人不听她的。 承乾宫的人也不能任由张翠芬被人带走。 情况再次陷入僵局。 梅瑾萱火气也上来了,她回头瞪视贤妃。 贤妃悄悄后退一步,想和她拉开距离,怕她再动手。 但面上还撑着一副嘴硬的样子,梗着脖子喊道:“你敢!” 梅瑾萱气笑了。 她有什么不敢! 行,打吧!都打! 丑事既然已经做下,那她不怕再闹得难看一点。 她就不信,她这边把主谋擒住,还按不下这场闹剧。 擒贼先擒王,快刀斩乱麻。 看她今天,就要把秦愉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就在梅瑾萱作出决定,撸起袖子,抬腿朝贤妃逼近时。 张翠芬如天降神兵一般,又又又又一次,拯救了她。 “娘娘,我说得都是真的!我是楚清言的奶娘,我有证据!” 不愧是侯府出来的下人,这妇人竟在众人撕扯中,借力打力,找到空子,然后一个箭步,猫着腰从人堆里冲了出来。 她是想躲到贤妃身后的。 幸好秋水一直盯着她,眼疾手快拉住她一条胳膊,才没让她如愿。 但是,这也让她来到了梅瑾萱和贤妃面前。 贤妃抓住时机,急声说: “你有什么证据!?我保你没事。” 启祥宫宫女过来拉扯秋水。 文竹此时也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正好挡在梅瑾萱和张翠芬之间。 防止梅瑾萱次亲自动手,去捂张翠芬的嘴。 梅瑾萱看着文竹紧张吞口水,怕挨打的样子,心里不屑。 她才没那么天真。 现在捂嘴还有什么用? 之前贤妃顾忌着,不想再暴露自己勾连朝臣,所以不敢挑明张翠芬出现在宫里的原因。 现在,张翠芬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这么多宫人听着,她就算想把人强制带走,贤妃也有一万种理由,纠缠不休。 再打下去,把皇帝召来。到时候闹得天下皆知,反而如了贤妃的意。 梅瑾萱示意承乾宫的人停手。 身后慢慢安静下来。 梅瑾萱对着秋水点点头:“让她说。” 她其实也想知道,这个张翠芬手里到底握着什么底牌,能给她这么大的胆子。 秋水默默松开张翠芬的胳膊,不过,她依旧警戒地站在她旁边,限制她只能跪在原地。 第51章 解决 “楚家大小姐后背左边肩膀上有一处烧伤,只要看一下宁安侯的身体,就知民妇说得真假!” 天高朗阔,万里无云。 这么一个好天气里,挤在这处狭窄道路里的人,却没有什么好心情。 此时响在这片天地里的,除了风摇晃枝叶的声音,只有妇人急于辩驳的话语声。 妇人身后,交错纠缠如一团乱麻的宫人们不分彼此地站着、听着,只有眼睛在转动,其他部分不敢动弹一下,生怕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在妇人说话时,梅瑾萱的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 太过漆黑的瞳孔里,让人辨不清情绪。 只能感觉到深沉、死寂、已经丝丝往骨头缝里钻去,瘆人的冷。 张翠芬说完,梅瑾萱轻抬眼眸,冰凉的视线如水波,蔓延过每一个宫人的身体。 不管是承乾宫还是启祥宫,所有接触到她目光的宫女太监都默默低下了头,好像这样,就能躲避贵妃的注视。 梅瑾萱满意地收回目光,她没有再去看张翠芬,而是看向贤妃: “宁安侯为国牺牲,早就入土为安。前两天因为你贤妃娘家人,已经被打扰了。怎么,现在还要再把人挖出来一次?就为了你贤妃找的人,弄出来的这莫须有的罪名?” 什么是撕破脸? 就是你过来踩我的脚,我扇你一巴掌不够,还得把你的脸皮扒下来。 梅瑾萱四句话,便把问题从宁安侯的身份真假上,转移到贤妃带人侮辱英烈,又造谣生事上。 贤妃这下算是彻底体会到了梅瑾萱语言上的战斗力。 孙家可不算贤妃正经的娘家人,但梅瑾萱偏要把他们绑在一起,贤妃还不能反驳。 可梅瑾萱的后一句,贤妃是断不能认的。 “贵妃不要乱说。我和这妇人素不相识,今日到这来不过是碰巧。” “呵……” 梅瑾萱冷笑一声,嘲讽意味十足。 然而自从嫁进端王府到现在,七年多的时间,贤妃别的不说,脸皮肯定是增长了。 就看她面不改色,大义凛然地说:“既然有争议,怎能不查?事关陛下社稷,我想...宁安侯泉下有知,也定然愿意自、证、清、白。” 好一个自证清白。 不同意开棺验尸,就是不清白了呗。 就在梅瑾萱要断然拒绝,斥责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的时候,张翠芬眼睛骨碌碌一转,又想起件事,倏然开口: “民、民妇,还有证据!” 梅瑾萱和秦愉的目光齐齐聚集在她身上。 张翠芬缩了下脖子,又大着胆子说:“宁安侯比大小姐小两岁,也就是元丰六年生人。可是元丰五年时,边关告急,老宁安侯受伤。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夫人把刚刚一岁的大小姐交托给我,去了西北照顾侯爷。” 她目光灼灼,眼睛里是坚信不移的光:“老侯爷和夫人的恩爱,全京城都知道。有夫人在身边,他怎么可能找其他女子,还让那个女人怀了孕,生下孩子。这根本不可能!所以,楚清扬根本就不是老侯爷的私生子!” 这就是张翠芬对楚清扬真实身份如此肯定的原因。 再加上后来,她偶然见过两次楚清扬,发现她和当年突然离奇病逝的楚清言有五分相像。更坚定了她的想法。 张翠芬的猜测不得不说,天马行空,但是往往真相就在这些听起来很离谱,不切实际的想法里。 张翠芬所有的证据,都说完了。 她信誓旦旦展现出来的这些证据,的确可以成为贤妃攻讦宁安侯府的理由,但同时也让梅瑾萱松下一口气。 其实梅瑾萱执意冒着风险把张翠芬弄进宫,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想审问出来,她手里掌握的关于楚清扬身份的佐证到底是什么。 她的确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把张翠芬解决,可是那样她们就永远不知道张翠芬的底牌。 只有伤疤这一样吗?还是有更多她们没有猜测出的把柄? 而这些未知的东西,都有可能在未来某一天,再次被别人翻出来,成为刺向楚家的尖刀。 现在,梅瑾萱终于放心了。 这边,梅瑾萱轻松不少。那边,贤妃就差笑出声来。 她压制着上扬的嘴角,胜券在握地看着梅瑾萱,得意开口: “贵妃娘娘,这妇人说得不无道理。娘娘如果执意不肯放人,那就别怪臣妾请陛下过来,一探真假了。” 梅瑾萱平静地和她对视。 贤妃故作惊讶地大声问:“娘娘莫不是害怕了?害怕这妇人说得是真的。难道娘娘,要包庇楚家吗? ” 面对贤妃嘴上的这些反击,梅瑾萱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她移开目光,看了看宫道对面,从红墙上伸出头来鲜绿色边缘带有锯齿的叶片。快到桑树花开的季节了,小塔形的花苞一嘟噜一嘟噜的挂在枝叶间。在一串格外大的花苞穗旁边,两只麻雀刚刚落脚休息。在叶片的阴影中乘凉,在粗壮的树枝上蹦蹦跳跳,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叫声,好像在兴奋地聊着什么。 多美好的一幕啊。 梅瑾萱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她真的不愿意在这样好的日子里……杀人见血。 梅瑾萱把视线从桑树上移开,落在她对面,紧盯着不放的贤妃身上。 对她露出一个,温柔开朗的笑。 瞬间,贤妃心中警铃大作! 明明面前人什么都没做,可是她已经感觉到毛骨悚然。 不!她不敢的! 她要做什么?! 恐慌和猜疑在贤妃心里交织。梅瑾萱没让她等太久,很快,就告诉了她答案。 就见身穿绯红织金绣青鸾衔枝图的女人,两步来到张翠芬身边。 她抓住张翠芬的左手,秋水见状架起张翠芬的右臂,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碍于女人的身份,没有宫人敢上前阻拦,连张翠芬本人都不敢太过用力地挣扎。 就这样,女人拉扯着张翠芬来到贤妃面前。 此时,被人挟持衣衫脏乱的中年年妇人,距离贤妃只有一步之遥。 贤妃想不通,梅瑾萱这是要干什么。 她一双柳叶般略长的眼睛,警惕地瞪着梅瑾萱。 梅瑾萱继续对她微笑。 “贤妃,看来上次,是我教你的还不够。” 梅瑾萱语气和善、亲切,搭配着她的脸,人畜无害的样子。 贤妃还没想明白,她说的“上次”是哪一次。 就见梅瑾萱说完话的下一刻,从袖子里掏出一柄短刀。握着刀柄往外拔出的瞬间,左手顺势抓住刀鞘。不到小臂长的短刀暴露在空气里的时候,已经从刀鞘中尽数脱离,入目一道潋滟寒光。 在所有人反应不及的时候,梅瑾萱右手反转,短刀在半空划过半圈,刀芒绽放出凛冽的花,而后刹那之间,直直划过身边人的喉咙。 噗嗤! 贤妃只看到微弱的白色光芒闪过,随后就是红,铺天盖地的红将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通通淹没。 人还站在陆地上,可是却差点溺毙。 是血,是张翠凤脖颈中喷洒出来的血。 溅了贤妃一头,一身。 梅瑾萱手起刀落,当着几十来号人的面,割断了张翠芬的脖子。 贵妃,杀人了! 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都瞪圆了双眼,停止呼吸,噤若寒蝉。 直到捂着喉咙,如破漏的风箱,发出“呵,呵”嘶吼声的张翠芬重重砸在地上,贤妃才终于反应过来。 她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看到满手的血腥后,张大嘴巴,放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面对死亡,直面危险时,惊恐的尖叫可以让大多数同类共情。 在场大部分启祥宫的人,都在贤妃这凄厉刺耳的尖叫声中,心脏发颤,汗毛竖起。 没有人敢吱声,没有人敢移动。 就怕下一个被刀的人,变成自己。 在这样空气都粘稠凝滞的氛围下,梅瑾萱依旧保持着明媚的笑容,似乎刚刚特意把人拉到贤妃面前,喷她一脸血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样。 她左手食指勾起贤妃的衣摆,拿着短刀在上面擦了擦。 这动作,让贤妃的尖叫一窒,猝然的停歇和惊吓的抽吸,在她喉咙里打出一个响亮的嗝。 但贤妃在意不了这些不优雅的细节,她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猛地往后大跳一步,可又因为腿软,踉跄不稳,最后跌倒在地上。 连带着身边扶着她的文竹,也被她拉着摔倒在地。 “你……你……” 她想问:你想干什么! 可是颤抖的嗓子,打颤的嘴唇,背叛了她的头脑,让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到贤妃这狼狈虚弱的模样,梅瑾萱满意地点点头。 这次,终于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之前在玉竹阁,她特意让人把贤妃送到院子里,近距离观刑,就是为了让她感受恐惧。 他们这样的人,梅瑾萱太了解了。 前半段人生顺风顺水,人人都得夸讲一声——天之骄女、天之骄子。 但就因为活得太容易,所以他们根本就不懂得恐惧。 更没有体会过,性命受到威胁时的那种,附骨之蛆般的恐惧。 而给他们一点世间真实的教育,大概率能让他们老实一段时间。 就像,现在的秦愉一样。 梅瑾萱目的达到,心情愉快,态度也就更加宽容。 十分好心地掏出一条绣帕,蹲下身,亲手给贤妃擦脸。 贤妃看到梅瑾萱的手靠近,身体都在抖动起来,眼里噙着的泪花也溢满而出,哗啦啦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文竹在旁边,十分忠心地想要阻止梅瑾萱,保护她的主子,可被梅瑾萱一个眼神吓退回去。 梅瑾萱轻柔地帮贤妃擦了好几下。但人的血液又稠又黏,拿着帕子擦根本擦不干净,只能把贤妃的脸越糊越脏。很快,就像抹香粉似的,变成一个均匀的大红脸。 梅瑾萱放弃,叹了一声,把帕子塞进贤妃手里。 “下次别这样了。” 轻柔的语气,好像是在耐心告诫一个孩子。 “你看,现在这样闹得多难看啊。还白白,害了一个人的性命。” 梅瑾萱语气无辜,似乎这一切都是贤妃的错。 “我现在是看出来了。我的确是老了,这宫里,我说得不算了。不过……” 她话语停顿,黑白分明的眼睛上抬,正好和贤妃四目相对。 “这宫里也还不姓秦呢。” 贤妃一个激灵,莫大的屈辱从层层恐慌之中破土而出,正扎她的心上。 让她恼恨,让她委屈,让她的泪流得更凶。 梅瑾萱站起身子,没有管袖子上沾上的血迹。动作自然得似乎那些刺目的鲜红,本来就是她衣服上的纹饰。 她没有波澜的目光从启祥宫的人身上一一看过,然后轻启红唇: “民妇张翠芬,对本宫不敬,意图谋害。遂被本宫当场格杀。” 启祥宫人没有一个抬头的,更别说反驳了,静静听着,瑟瑟发抖。 就算现在梅瑾萱杀人灭口,指鹿为马,也无人再敢置喙一句。 有时候,杀戮的确是最高效的办法。 梅瑾萱对他们祥和一笑,夸赞地点了一下头。 “走吧。” 说着,她将在场启祥宫的所有人抛诸脑后,带着承乾宫的人,朝着他们原本要去的方向,再次抬起脚步。 本来押着张翠芬的两个小太监,上前一左一右拖起张翠芬的尸体。 又来了一个小太监,从怀里拿出一个麻布袋子,把张翠芬死不瞑目的脑袋罩上,口子系在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之下。很机灵地将血液兜在麻布袋里,没有出现可怕的,菜市口收尸那样的,长长一道的血迹。 楚清怡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鸣金收兵的景象。 梅瑾萱让她在承乾宫里等消息,她实在是内心焦灼坐不住,这才跑了出来。 见到尸体,楚清怡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不愧是将门之女,死人并不会给她太多的冲击。 她很快找到重点,来到梅瑾萱身边问: “就是张翠芬?她死了?” 脑子飞速转动,她眨眼想到更重要的问题: 第52章 李惑 遮掩? 遮掩什么? 怎么遮掩? 楚清怡看到梅瑾萱的眼神瞥过来,那眼神好像在骂她笨蛋。 后来,梅瑾萱的话也证明了,她的确没理解错, “青天白日的在宫里杀了个人,你觉得能遮掩过去?”梅瑾萱说:“还是你觉得,这皇宫里有陛下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 楚清怡的脸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梅瑾萱嗤笑:“在这宫里,就没有皇帝知道不了的秘密。” “那,那我们怎么办?” 楚清怡脸都白了。但她努力忍下心焦,请教梅瑾萱。 梅瑾萱抬手搭在额头上,仰头看向天上的圆日。 真亮。 真温暖。 阳光照在她身上,有一种暖洋洋,让人从骨头缝里懒散下来的感觉。 她这几天真的太忙了。 梅瑾萱感叹。 希望今天过后,她可以清闲一段日子。 眼睛盯着太阳,看得眼冒金星,梅瑾萱才把手放下来,转头面对楚清怡。 “今天再教你一句——只要让帝王高兴,那不管你做什么,哪怕是错的,也会变成‘对’的。” 看到楚清怡瞪着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似懂非懂,一脸深思的模样。 梅瑾萱没忍住,抬手掐了一下她的脸。 然后......就在人家脸上留下两个红色的血印子。 她尴尬地收回手,装作无事发生地干咳一声,赶紧开口,吸引楚清怡的注意力。 “怎么做才能让帝王高兴?一个昏君,臣子只要顺从他的意思。哪怕他让数万将士白白牺牲,让千万百姓流离饿死,你也高呼圣明,那你就能让他高兴。而一个明君,臣子需要成为他的台阶,让他完成他的志向。保护他的江山社稷,为他开疆扩土,创下可以留存青史被后人歌赞的太平盛世,那你就能让他高兴。” 梅瑾萱问楚清怡:“你觉得你们楚家是哪一种臣子?你又觉得陛下,是明君还是昏君呢?” 这话问的。皇宫内院里,楚清怡就是有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说皇帝是昏君啊。 不过,她也不用撒谎。因为在她心里,李惑,的确是一个明君。 李惑上位不过四年,励精图治,努力清扫先帝时的沉疴。 他注重民事,关心军防。 南平朝的吏治在他的处理下,清明许多。 不光是赈灾济民,连边关军队的粮草补给也比先帝时增多数倍,再也不会出现被层层盘剥,到手不足十之一二的情况。 而且,李惑还有一个非常大的优点。那就是,他用了你,他就不会再对你疑神疑鬼,横加干涉。 宁安侯就来信和楚清怡赞叹过:陛下对她信任非常,哪怕战局焦灼,也不会派钦差御史之类的人来,对他们这些武将指手画脚,监视控制。 所以,在外人眼里。李惑是一个知人善任,任人唯贤,用人不疑的好君王。 楚清怡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松弛下来。 梅瑾萱的话堪称绝世良药,药到病除。 这一下,她心也不慌了,人也不紧张了,腰杆都挺直了。 楚清言变成楚清扬给皇帝带去什么损失了吗? 没有! 反而,她十几年来兢兢业业,杀敌无数,守住了南平的大门,保住了千里的防线。 她带给南平,带给帝王的只有得益。 退一万步讲,当初他们楚家欺骗的也不是现在龙坐上的那位,而是先帝。 如果先帝知道此事会觉得被愚弄,但是陛下知道了,大概心里更多地是匪夷所思吧。 梅瑾萱看到楚清怡振奋起来,也不再多说,带着她继续往前路而行。 其实,她还有没告诉楚清怡的。 那就是—— 李惑既不是明君,也不是昏君,他只是一个,只看重自己利益,并且对父亲抱有怨念,憋着一口气,不肯认输的儿子。 若不是怀着——一定要成为比先帝更受人敬仰爱戴,万民称颂的皇帝,现在李惑会变成什么样,真的不好说。 不过,不管他可能变得多昏庸。 他逐利的本性,也会让他对楚家网开一面的。 因为之前,楚家保护了他的利益,而之后,有了这么大的一个把柄,楚家将成为一把更加好用,更让人安心的剑。为他带去,更多的利益。 楚清怡快步追上梅瑾萱,问她:“我们这是要去哪?” 梅瑾萱头也不回地答: “负荆请罪。” ...... 皇帝常在的地方,一定是 南北通透,窗明几净的。 外头大好的阳光照进屋里,让这间宫殿明亮非常,好像不再有一丝阴影。 李惑还是那件玄色绣金龙常服。 帝王也有不好的地方。虽然富有四海,任何最好的东西都会优先送到他的面前。但是不管料子多稀有,绣工多精致,规制摆在那,为了展现帝王的独特和威严,衣服的款式来来回回细节变化再多,乍一看也都差不多。 他今天戴了一个满绿如窗外嫩叶一样的翡翠扳指,此时正半阖着眼,用食指慢慢捻转着。 梅瑾萱姿势标准地跪在他前面的地上。也低垂着眼眸,看着地面。 他们两人不说话,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 梅瑾萱知道,这是李惑在压制她。 同时,也在对她表达他的不满。 但是梅瑾萱心里却没有任何触动,甚至盯着那条地缝已经神游天外了。 跪,她一点不怕。 之前做奴婢时,她罚跪的次数多了。她能从天亮,跪到天黑。 就是这殿里的龙涎香,她闻着不太喜欢。 她喜欢清淡,奇特,带着花果气味的香料。 她知道,其实李惑跟她的喜好一样。他并不喜欢龙涎香的味道,他总在两仪殿里点它,只是因为这种香料最珍贵,天底下只有皇帝能够使用。 它,代表着皇权。 又过了一会儿,梅瑾萱眼睛都快彻底闭上,李惑终于说话了。 “贵妃这次来,就是想告诉朕楚清言和楚清扬的事情吗?” 梅瑾萱快速眨了两下眼睛,打起精神: “不止。” 李惑抬眼看她。 梅瑾萱依旧审慎地低着头颅:“还有楚明怀其实是楚家二小姐,楚清安之子。” 李惑捻动扳指的手一顿,被梅瑾萱这理直气壮的语气,气笑了。 “你还真是胆大妄为!你真当朕不会处置了你?” 梅瑾萱抬起头来,李惑这时才看到她脸上没有丁点的愧疚紧张,反而是笑意盈盈的。 她眨动含着秋水的杏眼,真诚地说: 第53章 变了个人 陛下不是猜到了吗? 陛下当然猜到了。 她当时虽然没直接告诉冯梨,她救的其实是楚家二小姐的孩子,但是李惑知晓她们机关算尽遮掩一个楚家的孩子降生,不可能心里不怀疑。 不能肯定,第一是因为他政务繁忙,不想分精力派人细查;第二就是他不认识楚清安。 由此可见,“宁安侯”到底是谁,他一点都不在乎。 反正也不是别人冒名顶替他的儿子,楚家祖先介不介意都不一定,他唧唧歪歪干嘛,关他屁事。 有这断案的功夫,他不如多批两封奏疏,还能早点睡觉。 梅瑾萱就是抓准了李惑的心态,才敢在宫里折腾。 可以见得,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李惑。 当然,要是今天被贤妃抢先一步。让张翠芬把事情捅到京兆府,就不会是这么个结果了。 李惑不介意楚家血脉保不保真,但他得顾及朝臣的反应。 如果,楚清言楚清扬的事情闹到早朝上,引得群臣轰动,非要验个是非对错。那李惑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逆着朝臣大势,非要保下楚家。 那时候,梅瑾萱和楚清怡就没有现在的淡定从容,得变成两只热锅上的蚂蚁。 而现在,张翠芬被梅瑾萱眼疾手快弄死了。 纵使贤妃那边想做文章,只要李惑不愿意,她就是编出一篇博古通今的锦绣序文,也都是白费功夫。 梅瑾萱胸有成竹地跪在地上。 现在,只要李惑抬抬手,就能把事情揭过。李惑会吗? 梅瑾萱直视李惑,清明的眼神透射进李惑漆黑的眼眸里。 之前李惑最喜欢去看梅瑾萱的眼睛,因为他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坦诚、信任,看到她对他的一切情绪。 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怀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可是今天,他却不想看这双眼睛了。 李惑移开视线,赌气地不去看她。 他会,他当然会放过楚家。甚至动动手指,帮他们遮掩一二。 但就是这样,才让他更生气。 他不是气楚家的所作所为,而是气梅瑾萱的大胆放肆。 气自己明明知道这是梅瑾萱的圈套,也不得不往里面踩,就像上次陈沐芳的事情一样。 这就是梅瑾萱厉害的地方。她对皇帝,从来不耍阴谋,用得都是阳谋。 这也是贤妃为什么总是棋差一招的原因。 她比梅瑾萱少了与李惑十年朝夕相处的时间,也少了对李惑十年的了解。 计谋从来不用多高明,只要用对了人,就算三岁小儿的过家家,也能发挥超常的效果。 可也就是梅瑾萱太明白李惑,让李惑觉得自己失去了掌控权。 他不再是这盘棋上的执棋人,而是被梅瑾萱牵着鼻子走。 这让他,非常不爽。 身材高大修长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带有压迫性的脚步,一步步走来梅瑾萱眼前。 垂眼俯视了女人两刻,李惑弯下腰,长臂一伸绕到梅瑾萱脑后,用力往自己眼前一带: “我真是太娇纵你了。让你这样,有恃无恐。” 梅瑾萱注视着李惑的眼睛,甜美地笑了: “臣妾所做都是为了陛下,有什么好恐惧的呢?” 李惑咬牙,冷笑一声: “为了我?上次你是为了沈星辰,这次你是为了楚家吧?我看,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位置。” 面对李惑这么明显的怒气,梅瑾萱一点也不害怕,她反而抬起身子,凑他更近。 伸出两条皓腕,在李惑身后交叠,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她将嘴唇凑近李惑,纤长的眼睫垂落,看着那对淡粉色的唇瓣,轻轻呵气着说: “可是哪一次,我不是把陛下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呢?这不正代表着,我心里有陛下。” 说着,她抬眼再次望向上方那双温凉的眼睛,重复一遍: “我心里有你。” 李惑和她对视。 下一刻,淡粉色的唇吻上那张尽会说些甜言蜜语骗人话的嘴。 可哪怕心里知道,梅瑾萱的话掺了五成的水分,但另外五成,也让他甘之如饴。 毕竟,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一直在她身边。 男人的吻越来越用力,越来越深。 他肆意蹂躏着那双红唇,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梅瑾萱微微蹙眉,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哼。 她讨好地探出舌尖,将那淡粉色变成水润柔软的玫红。 她的本意是,让李惑轻一点。 小狗变的吗?她的嘴都要被他咬破了! 梅瑾萱心里腹诽。 但显然,李惑并没有察觉到她的意图,反而被她刺激的更加激动。 他低低喘出一声,震酥了梅瑾萱的耳朵。 嘴唇还贪婪地索取,手臂已经从梅瑾萱的后脑,移到她的腰肢,用力一揽,把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不知道是李惑的动作太突然,还是被亲得脚软,梅瑾萱起来的瞬间没有站稳,身体一歪,倚靠在李惑的身上。 李惑的身材不是武将的那种粗犷健壮,但长年不断地习武锻炼,也让他坚如松柏。 梅瑾萱不客气地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人埋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坚硬的肩膀,不住地喘着气。 看她这样,李惑恶趣味地笑起来。心中郁气一扫而空。 不给梅瑾萱更多休息的时间,他俯身勾住她的膝弯。下一刻,梅瑾萱就被他横抱起来。 手臂慌乱地勾住李惑的脖子,梅瑾萱发现李惑已经跨步向内间走去,急切地说: “这,这天还大亮着……” 扔下政务,白日宣淫,还是在御书房里…… 这传出去,太挑战朝臣的心态了。 别说那些老学究,就是梅瑾萱也觉得有点过分。 但李惑不负她给他的评价,没有一点明君的自我要求,脚步一刻不停地说: “无妨。” 梅瑾萱叹了口气,知道是无法阻止李惑了,提醒他: “陛下,楚家三姑娘还在外面跪着呢。” 进入两仪殿前,梅瑾萱安排楚清怡在外面跪着,自己进去对着李惑巧言令色。 倒不是苦肉计,只是说好“负荆请罪”,没有荆条,请罪的态度也得摆好不是? 李惑头也不回地叫刘宁海: “看着楚小姐。跪到酉时,下钥之前,让她回去。” 梅瑾萱听到这话,心中彻底安定。 这是罚跪,也代表着楚家的欺骗在这场罚跪之后,一笔勾销。轻易,帝王不会再追究。 梅瑾萱不再说话,顺从地被李惑抱进内间,放到他平时午憩的软榻上。 外面的春风还在吹动着。 刚刚还晴朗的天,此时竟飘来好几朵云。 太阳躲进云层,宫墙里的桑枝,随着风轻轻摆动。 不知什么时候,那穗子般的桑树雌花,竟然悄悄绽放了一朵。 起先,花瓣还是收拢的,没有完全盛开。 春风似水流,轻柔若即若离地拂过这朵小花。 随着小花习惯了春风的吹动,跟随着风的频率左右摇摆。花瓣也在春风中慢慢打开。 风越刮越大,花朵摇曳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花朵被风带动着,前前后后,发出轻微声响。 最后,原本含苞待放的花朵,完全盛放,挺立在呼啸的风里。 就在花朵快要承受不住,即将被风折断时,刚刚还在宫廷里肆虐的风倏然停止。 瞬间,天地凝滞,万物安寂。 厚重的阴云在天空堆积,随着风停。 滴答,滴答,掉下雨滴来。 二月的春雨落下,打湿了皇宫的青石砖。 …… 第二天一早,楚清怡再次入宫—— 接孩子。 昨天跪得她变成猿猴,就差用双手走回去了。所以,楚明怀被留在承乾宫里夜宿。 梅瑾萱把自己珍藏多年,专门保养膝盖的药给了她,嘱咐她回去一天三次勤着涂。又叮嘱她,派几个人手去保护王寻兄妹。这才放人离开。 秋水抱着孩子送她,看着人一瘸一拐地消失在眼前,素晴在旁边感叹:“这楚小姐命真好。” 遭逢大难,有人倾力相帮。面对贤妃孙家的致命一击,也有人连夜告密,让她躲过一劫,绝地反击。怎么不算命好呢? 梅瑾萱听完,却摇了摇头。 命好? 命好的人能经历这些? 能阖府上下死得只剩她一个? 梅瑾萱反驳:“此次脱险,不是命运,也不是天意,分明是贤妃自己疏忽失误。” 素晴扭头看她。 梅瑾萱单手支着下巴,欣赏着外面一夜春雨后,盛开的花。 “她啊,身份使然,只去看大局,关注那些大人物。所以不知道,有时候他们看不起的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本事。也能,决定乾坤。” 顺着她的话,素晴想到王寻和果敢夜访的王凝霜。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一局的成败,的确是王家人左右的。 她们当时收买王寻,没想过会有今天的帮助 。 只能说,无心插柳柳成荫。 梅瑾萱端起茶饮了一口,轻笑道:“也不知道,贤妃现在看没看明白,她到底输在哪里?” 贤妃有没有反思她为什么输,别人不知道,但是满宫的人都知道,她最近格外暴躁。 以前端庄睿智的形象几乎消失,这几天启祥宫毁掉的杯盏花瓶数不胜数。 连启祥宫的人都在内心暗忖,自己的主子现在越来越向当年的淑妃靠拢了。 王曼曼来到启祥宫时,撞见的就是贤妃宛如陈沐芳鬼上身,发癔症的场景。 “我叫你不用功!我叫你不用功!” 女人的骂声伴随着戒尺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听得人格外发毛。 男孩吃痛哭泣的声音,环绕在整个宫殿里。撕心裂肺,可怜无比。可是他哭得这么惨,也换不来贤妃的一点心软,反而让她下手更重。 “哭!你还好意思哭!我要是学成你这个样子,我都没脸活着!” 王曼曼被这些声音惊吓到,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一撩裙子赶紧往正殿大门跑去。 她冲进殿里一看。 贤妃站在前堂中央,手里拿着一掌厚的戒尺,正在狠狠抽打着李裎季的手心。 孩子娇嫩的手掌已经被打得肿胀鲜红,皮肉高高隆起,像是满涨的包子皮,下一刻就要破裂开来。 贤妃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手上的尺子高高举起,还要继续打骂。 王曼曼一个箭步冲过去,从她手里把戒尺抢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你这是在干什么!” 说完,反身捧着李裎季的手,查看伤势。 贤妃差点被王美人拽倒,后退一步稳住身体,立马指着李裎季的鼻子,面目狰狞地吼道: “我干什!?我还想问他干什么!?” 尖锐的声音,想要化成利刃,扎进眼前孩子的心里:“我在前面为你呕心沥血地谋划,你呢!?我不求你体谅我的辛苦,但你起码要把你应该做的做好吧!” 王曼曼低头去看李裎季,孩子也不反驳,只是哭。 贤妃继续歇斯底里:“这些日子你都在学什么吗!?次次小考都不如李裎安,今天更是连教习布置的课业都完不成!” 说到激动处,她弯下身体,双手抓住李裎季的肩膀用力摇晃起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就甘心被别人打败!你就甘心承认你不如李裎安!你就是比不过他吗?” 面对这一声声诘问,挨了打也不分辩,默默承受的李裎季终于爆发了。 他双臂往外一打,挣脱开贤妃的手,对着她喊道:”对!我就是不如他!我就是没有他聪明!你满意了吗?“ 这两句话仿佛戳到了贤妃的命门,让她双耳嗡鸣,大脑充血。 磅礴的怒火化为暴力,倾泻而出。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李裎季的脸上。 把七岁的小孩,扇到头颈扭转,脸上霎时红肿一片。 王曼曼尖叫,扑上去抱住李裎季,把孩子紧紧护在自己怀里,心疼地说: “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打他?” 秦愉站直身体,垂眼看着他们。巨大的怒意让她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 “是他疯了。” 秦愉说:“我秦愉的儿子,怎么能是这样一个懦夫!” 她甚至指着李裎季:“明明是他不认真,不上进。偏偏自甘堕落,承认自己不如那个蠢货生的病秧子!就他这样没志气,现在还好,等以后陛下儿女成群,焉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说完,秦愉一锤定音:“我没有这样废物的儿子!” 李裎季泪眼朦胧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陌生的母亲。 显然被秦愉最后那句话伤到,久久不能反应。 而王曼曼也没想到,秦愉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她不可置信,又愤怒又伤心地瞪着眼前人。 最后万种复杂只化成了一句话: “你变了。” 王曼曼眼圈微红,点点泪光闪烁: “自从你成为‘贤妃’,你就变了。变成了我们不认识的样子。” 姚婕妤的事情她知道。贤妃拉拢王寻,和针对楚家的事情她也听说了。 那时候她还能欺骗自己——秦愉是初次掌权不周到,她是无辜的。是不好拒绝孙家,是不得已的。 直到今天,她再也无法蒙骗自我。 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真的成为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 王曼曼不想再和秦愉多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 只能拉过李裎季另一只完好的手,气愤转身:“我们走!”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秦愉,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现在的情况。 她只能逃避。 王曼曼带着二皇子离开了。两个人直到走出启祥宫的大门,都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秦愉独自在寝殿里僵硬地站了半晌,直到感受到风从门外吹进来,才狠狠打了个激灵。 不知道是突然清醒过来,还是意识到自己此刻“孤家寡人”的身份感到寒冷。 她趔趄后退两步,跌坐到椅子上,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口气,在她的胸膛里,堵了太久。 贤妃麻木着一张脸,去端旁边的茶盏。 可是不停颤抖的手,让茶盏摇摇晃晃,还没端到嘴边,温热的茶水就洒了大半出来,打湿了她一身。 “呃!” 秦愉把茶盏用力摔了出去。 发泄的喊声响在殿中。 大口喘着粗气,秦愉红着眼睛仰头看着顶上百年红木做的横梁。 王曼曼说错了! 她从来都没变,她一直都是这样的! 秦愉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一直都是最好的。 她以前,也一直都拼尽全力成为最好的那一个。 上一次……上一次这么失败是什么时候? 秦愉愣愣地看着屋顶回忆。 是她七岁时,不再被允许踏进秦家的学堂。 她质问母亲,为什么她不能像弟弟们那样,继续被夫子教导。读书,习字。 母亲说,因为她是女孩子。 男女七岁不同席,她不能再跟弟弟们一起读书了。 她天真地问:可是不读书,她怎么中状元呢? 母亲笑她傻,说:女子不能科考。读的书也和男子不一样。 她们不用学四书五经,天文地理。 她们只用背好《女训》,《女则》,《女诫》。只用钻研琴棋书画,持家生子就好。 七岁的秦愉不服气,她也对那些女子该学的东西不感兴趣。 她喜欢读经、读史。 夫子也夸她聪明,启蒙的诗词文章,她看过两遍就能背下来。 所以,她会在弟弟们上课时,偷偷跑到窗户底下偷听。 她以为只要她表现得比弟弟更优秀,她就能被允许进学堂。 结果等待她的是母亲的斥责,父亲的家法。 她被关在祠堂里三天三夜,才被放出来。 在那以后,她终于明白了——不被允许,就是不被允许。 世间的规矩,不是她优秀,就可以改变的。 一行泪,从秦愉的眼角滑落。 从祠堂出来,用父母的话说,她终于懂事了。 她把《女训》《女则》《女诫》倒背如流。 琴棋书画,诗词茶道她样样精通。 她又成为了父母的骄傲。 秦愉想,她永远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她会依照父母的期许,加入一个豪门世家,成为人人称道的当家主母。 就算与夫君不能琴瑟和鸣也没关系,就像她的母亲那样—— 只要掌管家务产业,只要生下嫡子,就算父亲有十几个姨娘小妾,也不能撼动她分毫。 他们相敬如宾就好。 秦愉本来是这样打算的。 她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一生。 结果,一道圣旨落下。 她就只能听从安排,进入王府,成为了一个—— 妾。 多可笑! 她秦愉努力了十几年,骄傲了十几年,最后变成了一个妾! 自此她彻底沉寂。 争夺一个男人的宠爱,是她最看不起的东西! 她不会做,也不屑做! 更何况,王府里陈沐芳那样霸道。入了宫,皇后贵妃淑妃,三足鼎立,人人自危。 她的家世背景,也让她没法去争,去斗。她能做的,只有隐忍,蛰伏。 幸好,她生下一个儿子。 她的儿子那样聪慧,随了她。 于是,她把满腔的不得志,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她儿子的身上。 她把他,当成另一个她自己。 她的儿子,也要变成最优秀的那一个。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更多的眼泪滚落下来。 秦愉闭上眼睛,低下头,把脸埋进自己的双手里。 今天她的失控,她的愤怒,不光是因为李裎季的不争气。 更多的,是她发现,原来就算她去争,去抢,她也不是最好的那一个了。 好不容易得到掌宫的权利,她还没来得及施展自己的才华,就又被夺走。 后来,眼看着三皇子崭露头角,书房里的先生教习对他的夸奖一天比一天多,看着他的光芒彻底盖过她的儿子。 秦愉彻底慌了。 她想不通,为什么她的孩子能比不上姚菁笙的孩子? 她当时还存有一丝理智,没有太多责怪李裎季。而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给未来打下基础,哪怕是依靠外力强拉硬扯,也要把李裎季拱到最高的那个位置。 可结果,她也是一败涂地。 压抑的抽泣声在殿内响起。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秦愉紧闭的指缝中溢出,落在地上,成为一个圆形的水渍。 她知道她急了,她太急了。 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她自己。 她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 六天过去,正式迈入三月。 正所谓:辛夷才谢小桃发,蹋青过后寒食前。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三月初四,是许多公子小姐相约踏青赏花游船的日子。 梅瑾萱也从宫里悄悄溜了出来。 这样说不太准确,应该是奉旨悄悄溜了出来。 京城郊外的龙吟山上,此时正是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的时候。 梅瑾萱穿着与不远处一片如烟如雾桃花相近的粉色衣裙,披着一件低调的白色披风,大大的兜帽扣在头上,遮住了她的面容。 她站在北坡接近山顶的落仙坪上,远眺着遥远的天际,看着那些变化不定的云彩出神。 半晌后,在崖边跪了许久的人,走了回来,站定在梅瑾萱身边。 “完事了?” 梅瑾萱问。 “嗯。” 身边人轻轻应了一声。 沉默片刻,再次开口:“谢谢你。” 清风刮过,吹开梅瑾萱头上的兜帽,好像也在说着同样的话。 梅瑾萱打开胸腹,深深吸了一口山顶微凉,带着点花香的空气,笑着说:“不客气。” 楚清怡侧目看着她的笑容,心里的悲伤稍减,也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今天是楚清安的二七,也是楚清言的三七。 楚清怡来到这龙吟山北坡,是为了完成楚清言的遗愿,把她贴身的佩剑葬到这里。 临终前,楚清言说:她本来是想百年后葬在西北,可现在恐怕不能实现了。 她拜托楚清怡为她立一个衣冠冢,但考虑到楚清怡一个女孩子,无法前去边关,便让她把剑葬在龙吟山的北坡。 因为这里,是京城附近最高的山峰。好像踮一踮脚,就能跨越千山万水,看到西北的黄沙。 佩剑葬在这里,就当她这个人,永远眺望着那里。 第54章 卓尔、鸪鸪 那是一个拇指长,半月形的狼牙,被人保养得很好,干净的乳白色。牙齿的一端被打了一个空,用串满玛瑙珍珠的链子挂着。 它是乌兰察.娜仁第一次独立射杀一只成年狼,留下来做纪念的狼牙。 在梅瑾萱死里逃生,从龙兴寺传递消息回来后,为表达感谢,送给了她。 当时娜仁已经十分虚弱了。肃王为了破坏端王和乌兰察部的联盟,对娜仁下了慢性毒药。娜仁发现后,果断报复,才有了在西北截杀肃王的计划。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她也要肃王的命。 那天,梅瑾萱在床前给娜仁带来乌兰察部的回话。娜仁倚靠在床上,从自己的脖子取下链子,握着梅瑾萱的手,把狼牙放进她的手里。 她说:“原先我以为,中原的女子大多是弱小的。但是自我来到南平,我发现了很多厉害坚强的女子。你们虽然不像我们健壮勇猛,但是你们也有你们的能力和智慧。” 梅瑾萱直到今天还记得,娜仁当时看着她的笑容。 她笑起来,眼睛会变成两弯新月。像书籍里记载的汉唐西界大漠西海,里面盛有草原辽阔的夜空,漫天的星光。 “感谢你的勇敢,也希望你一直勇敢下去。愿长生天保佑你,如今天这样,永远不会被困难打倒。” 梅瑾萱是不相信神明的。她觉得,佛教道教,不过是人们宽慰自己的寄托,和上位者企图控制民众的手段。 但是在娜仁温柔坚定的话语里,在她呢喃的虽然听不懂但是格外玄妙的鞑靼语中,梅瑾萱第一次感受到神明的存在。 那天之后不久,肃王残疾。 德妃被他们误导,以为是安王下的手,当然这其中的确有安王母家势力在推波助澜,不算冤枉,于是德妃发了疯,对翊坤宫下手,暗中鸠杀了贵妃。 因为动作隐蔽,再加上先帝偏袒,德妃母子竟然没付出什么代价。 可那些障眼法和虚伪的说辞,岂能蒙蔽经受丧母之痛的安王。 士可忍孰不可忍! 然后,安王也发了疯。 他竟然带领部下造反逼宫,不光诛杀了肃王、德妃,还要让先帝退位。 最后时刻,李惑从天而降,力挽狂澜,解救先帝于危急。 肃王丧命,安王伏法,端王一跃成为太子。 在这一场宫变当中,所有人都在李惑的掌控中,所有人都成了他的垫脚石。 李惑成为太子,入住东宫之后。可能是因为大仇得报,心愿已了,娜仁本就苦苦支撑的身体急转直下。 她说,她想回家。 于是在梅瑾萱和乌兰察部的请求下,李惑秘密送娜仁离开京城。回到了她深爱的草原。 从京城到西北的这一路,都是宁安侯接到李惑的命令,偷偷到达京郊,护送而行的。 梅瑾萱后来时常想——这样也挺好。 这世间多少人埋骨他乡,带着遗憾死去。 起码乌兰察.娜仁,这只草原上驰骋的夜月狼,可以回到她的家乡,在旷野的风中,在漫山遍野灰绿绿的绢蒿里,在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陪伴下,走过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曾经的记忆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勾起更多旧的事物。梅瑾萱想到什么,突然转头问向楚清怡: “我记得娜仁公主有一把呼图嘎,代表着她的身份。你没一起埋进去?” 呼图嘎,就是鞑靼人从不离身的弯刀。娜仁说这是她出生那年,她父亲特意让族里最好的匠人为她打造的。上面刻有她的名字。这刀就代表着她,本来是要送给她喜欢的人,做定情信物的。 她拿出来给梅瑾萱看的时候, 梅瑾萱赞叹,确实是华丽漂亮,削铁如泥。 刀鞘上刻有双虎纹,镶着各色宝石珊瑚,拔出来后往下一扎,坚硬的青石圆桌就被娜仁戳了个洞。 为此,她和娜仁还挨了李惑一顿训。——那是李惑最喜欢的亭子里的石桌,刻着万字纹和莲花瓣,换起来不太便宜。为当时本就捉襟见肘的端王府,雪上加霜。 想到这,梅瑾萱赶紧晃了晃脑袋,把那些傻兮兮的举动画面丢出脑海。 梅瑾萱说的那把刀,楚清怡也见过,不过…… 楚清怡摇了摇头:“那刀已经随着公主下葬。” 梅瑾萱点点头,表示理解。 虽然汉人忌讳死亡,但活不下去盗墓的也屡见不鲜。 哪怕李惑不介意,在娜仁跟他明说,她喜欢的是宁安候的时候,甚至还带了点看热闹的八卦心态,但真要哪天被人发现宁安侯的墓里有一把刻有先端王妃名字的弯刀,那可就成为全天下的笑话了。 这么看, 她今天带来的东西,刚刚好。 梅瑾萱把目光投向被楚清怡掩埋好的坟茔。 就是个小土堆,看着挺寒酸,像是山里猎户的坟地。 前面拿木板立了个碑,上面写着——卓尔、鸪鸪之墓。 卓尔,楚清扬的字。 扬——张扬,飞扬。所以加冠时,本来给她取得是谦慎,希望她稳重一些。但是楚清言不喜欢,硬给改成了卓尔,卓尔不群。 鸪鸪则是娜仁的小名。本来是咕咕,认识了楚清言之后,她给她改的。 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娜仁小时候喜欢学鹰鸮,也就是俗称的夜猫子叫。经常咕咕,咕咕的,一边叫还一边张着膀子扑腾着到处跑。 草原人喜欢猛禽,但大多都是海东青、苍鹰一类的,对于夜间出没、眼睛发光的鸮心里也发怵。 偏娜仁小时候贪玩跑丢,乌漆麻黑的和树上鹰鸮待了一夜,不害怕不说,反而崇拜非常。 回去之后,就天天嚷着,要成为一个鹰鸮。 也就是娜仁没见过鹧鸪、鹁鸪等鸟。不然知道楚清言把她从凶猛霸气的鸮,改成了锦鸡似的小鸟,非得跟她打一架。 梅瑾萱目光流连在碑上的名字,笑意盈满了她的眼睛。 回程的途中还在想——卓尔,鸪鸪,看起来真是天生一对。 ...... 蓝色低调的小轿早上从白虎门出去,临近中午,又从白虎门回来。 来到内廷,下了轿,梅瑾萱在和煦的阳光中,动作细微地抻了抻背脊。 这一路坐回来,真是给她窝坏了。 浑身筋肉舒展一点,梅瑾萱抬步向前。 “娘娘,您不回承乾宫吗?”陪她出宫的素晴问。 “嗯,先逛逛。”梅瑾萱回答。 语气里是悠闲,期待,和拖得长长的懒散。 皇宫里当然什么都是最好的,但是待久了也没什么新意。 她今天好不容易出宫,还去了郊外。看到外面的风景,就觉得心情开阔,恨不得在那桃林里,在那漫山遍野的绿草中,在那潺潺的溪流边上,坐上整整一天。 就看着云,吹着风,发一天的呆,她也不会觉得无聊。 奈何,她终究不是属于外面天高海阔的。 必须尽快回到她的笼穴里,多一刻的停留也不行。 意犹未尽的梅瑾萱,享受着阳光,漫步向御花园的位置。 无法在山野间游玩,去御花园逛逛也当替代了。 暖融融的温度包裹着她,正午的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 嗯……去找个喜欢的亭子,趴一会也行。 梅瑾萱脚步松散又轻快。她暗忖: 过段日子秀女就要进宫了,之后人多起来,可再难有这样找个清净地方的机会。她得好好把握才行。 御花园的诱惑力上升,让她的步伐都快上不少。 高高的宫墙在正午的太阳底下,只留有细细一条阴影。人小心挤进去,也不嫌弃,步履轻盈地向前迈动。 偶尔有几只小鸟飞累了,也跳进墙根底下纳凉。恶趣味的人类就突然大步向前跑动,幼稚地看它们吓得扑腾乱飞。 然后在它们骂骂咧咧叽叽喳喳中,独自傻笑。 就这么仗着四下无人,傻玩了半晌,转过一个没人居住,空荡的宫宇,梅瑾萱和素晴迎面撞见了两个人。 年纪稍长的穿着县主冠服,头戴紫金宝冠,冠顶想这五颗东珠。 身边年轻的女子,一身雪青色裙装,三根白玉簪就是她全部的饰品。对比着一旁珠光宝气的妇人,更显朴素。 四人同时停住,遥遥相望。 对面的中年女人显然是认出了梅瑾萱,本就难看的脸色,瞬间崩得更紧。 嘴角都撇成了向下弯折的弧度。 倒是她身边的年轻女子,看到梅瑾萱先是一愣,然后目光疑惑、惊讶、又变回疑惑。带着探究,小心地观察起来。 中年女人不说话,旁边的人也不好出声。 两方人对视半晌,中年女人冷哼一声,率先动作。 甩袖,也不问候,也不行礼,直接大步越过梅瑾萱离去。 年轻女子的目光还绕在梅瑾萱脸上,见中年女人走得飞快,她来不及说什么,躬身请了个安,小跑着追了上去。 “姨母,这位是谁啊?” 被叫姨母的人语气不好地回答:“还能是谁?帮楚清怡的家伙。” 说完,怒气未消,接着骂道:“现在真是什么鸡杂狗碎的东西,都能上位了。” 这边两人在讨论梅瑾萱,那边梅瑾萱也在问素晴: “齐阳候夫 人?她怎么进宫了?” 素晴不满刚才女人对梅瑾萱的态度,阴阳怪气地说:“求人呗。” 梅瑾萱不太意外地挑了下眉毛。 “前两天就听说了,齐阳侯府在挖门盗洞折腾袭爵的事呢。楚家二小姐自尽后,就给他们家吓破了胆,后来一听新的宁安侯受封,马不停蹄地递了折子,想进宫请罪。结果,陛下根本没搭理他们。昨天齐阳侯上本,说想让爵给长子,陛下给打了回去。今天齐阳侯府人进宫,是找太妃太嫔求情。据说,她提出主动降为伯爵呢。” 素晴一双眼睛闪着八卦的光。 梅瑾萱对他家的印象,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所以,没怎么关注。 如今看到齐阳侯夫人阴沉的脸,她悠悠地说:“看来求情,也没成功啊。” 素晴噗嗤笑出声,幸灾乐祸:“可不是!” “估计陛下已经决定要削爵了。”梅瑾萱感叹,说着继续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也是,每年还要给那种废物一笔俸禄,想来陛下已经忍很久了。” 或者说,肉疼很久了。 梅瑾萱促狭地想。 两个人丝毫没有被刚才的偶遇影响到心情,开开心心地继续着春游的步伐。 突然,梅瑾萱脚步顿了一下。 年轻女子的脸,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怎么觉得有点熟悉呢? 梅瑾萱思索地歪了歪头。 可是那感觉就像一阵雾,你越想抓住它,它越是从你的指缝间溜走。 最后,流失殆尽。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这么多年,她学会的最优良地品德就是——为难自己。 把那奇怪的熟悉感抛在脑后,梅瑾萱开开心心地走进御花园,在湖水边找到一处风景如画,清亮宁静的位置。 悠闲的日子果然重新回来。 贤妃失去动静,楚清怡没有麻烦,连李惑每天被成山的奏章压着,来得都少了。 梅瑾萱每天可以安心睡到日上三竿,饿了才起来吃饭。如果今天不想出门,那头发也不用梳,衣服也不用换。 洗洗脸,洁洁牙,就是她对自己最后的要求。 天气更热了一点。 她穿着真花罗做的广袖裙,在秋千上跃动,在树荫下小憩,在院子里放风筝。 可以说,过得非常舒心。 卓太嫔来看过她一次,表情有些纠结,还有些无语,倒是没再提什么志向,活着之类的话。 蹭了顿点心后,幽幽感叹:有些人天生就不是操心命。”闲“还能”闲“得这么生机勃勃。 梅瑾萱对她的评价不置可否。 她也的确感受到,她最近的心情好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阳晒多了的关系,年前那种压抑,堵塞,想叫叫不出来的感觉,都如积水一样,在日光下蒸发不见。 她现在觉得人很轻,虽然与半年前相比,依旧更多时间觉得困倦。 但是也好了很多了,起码她自己感受不坏。 就在梅瑾萱以为,她的快乐日子能一直持续到秀女进宫,甚至到选秀结束,打算带着素雪、素晴、秋水学习打马吊,打发时间的时候。 一则状纸被齐阳侯带到早朝上,展示在所有朝臣面前。 有人揭发——当朝贵妃梅瑾萱乃是教坊司逃脱的罪奴。她其实是元丰九年参与科考舞弊的礼部员外郎徐敏因之女儿,徐静嘉。 一时,朝野哗然。 所有经历过的老人都还记得,先帝时那一段轰轰烈烈,流血成渠的日子。 李惑坐于高处,听着齐阳侯口沫横飞的控告,听着朝臣们纷纷的议论。 面色沉凝,静默不语。 第55章 故人相见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忘记一切,忘记你自己,重新开始。” “不要再想那件事了!罪名是不是真的,你父亲到底因何而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平平安安的活着。” “答应我,不要再提起当年。不要再说什么报仇。把他们都忘了,你现在只是梅瑾萱。” “忘了,都忘了,把一切都忘……” 纷杂的话语如潮水般向梅瑾萱涌过来。 场景不停变换,她分不清自己是在何时,何地,只能感知到有一个女人在拉着她,她带着她不停的向前走,不许她停下,不许她迟疑。 她的话如谵语一般,在她的耳边反复回响。 突然,从梅瑾萱的身后传来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 “小月亮。” 有人含着爱意和笑,轻声呼唤着。 这声音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 梅瑾萱猝然回头,看到一个穿着靛蓝直身的男人。 他站在树下,带着几分不符合他年龄的跳脱,对着梅瑾萱挥了挥手。 他的笑容那样灿烂,好像看到了许久不见的珍宝。嘴唇随着他手臂的动作一张一合。 梅瑾萱怔住一瞬,随后没有犹豫地挣脱了女人的手,在男人的呼唤声中,奋力向他奔跑。 明明看着并不遥远的距离,为什么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呢? 梅瑾萱望着男人的身影,眼中是急切,是思念。 她跑得更快了。 她向前伸出手臂,张开五指,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努力,都在诉说——她想要握住男人的手。 就在梅瑾萱终于跨越了那无形的万水千山,来到男人身前时。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男人衣袖的刹那,一团白雾自男人身后升腾,如猛兽张开利齿,瞬间将男人吞没。 梅瑾萱向前的手抓了个空。 她呆呆看着前方,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 世界在下一刻,陷入黑暗。 黑暗中,她还在回想男人呼喊的话语。 他说—— 小月亮,到爹爹这儿来。 …… “呼……呼……” 梅瑾萱从梦中惊醒! 她弹坐起身,大口地呼吸着,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 片刻后,她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 湿的。 她翻过手掌,用手背擦向眼睛,想要抹去眼睛里更多的眼泪。这时候她才发现,她脸上的水迹不光是泪水,还有汗。 从额头上缓缓滑落,密密麻麻的汗。 甚至,她的寝衣后背处,已经被汗水浸透。 梅瑾萱摸摸自己依旧狂跳的胸口。 刚刚巨大的心悸感依旧萦绕在她胸膛,甚至掩盖过了思念和悲伤。 为什么? 梅瑾萱内心发问。 为什么我会如此慌张呢? 她蹙起眉头,一股不安笼罩在她的心间。 吱嘎。 寝殿沉重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随后,是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来人进来,看到梅瑾萱已经醒了,并没有放松,表情反而更加沉凝。 素雪:“刘公公来了。” 梅瑾萱侧目看她。 素雪眉头皱得也紧,她沉声道:“陛下宣娘娘即刻去往两仪殿。” 说完,她小声补上一句:“刘宁海看起来神色不对,恐怕是有大事。” 梅瑾萱心里漏跳一拍。 不安,应验了。 …… 今天的天空有些阴,大片大片的云朵遮蔽天空,太阳躲在云层后面,没有冒头。 好像很快会下起一场雨。 空气中潮湿得厉害,人们行走其中,身上的衣服似乎变成了秤砣,压抑得步履维艰。 但外面的天气再阴沉,也没有两仪殿内的气氛阴沉。 梅瑾萱到达之前,殿里已经许久没有人说话了。 李惑依旧坐在御案后面,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指支着额头。闭目养神,无悲无怒,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皇帝不说话,下面的人自然也不敢说话。 这回连眼神交流都不敢了,生怕行动间,衣服发出声音,成为这殿里最显眼的存在。 梅瑾萱一踏入殿中,就体会到这如坠深潭般,让人窒息的氛围。 她目光在殿内逡巡一周。 太师,太傅,太保,六部尚书,大理寺寺卿,太常寺寺卿都来了。 当然也少不了最关键的那个人——齐阳侯。 不过齐阳侯没跟他们站在一起,是位于两列朝臣 中间,一看就能凸显他“重要”的地方。 梅瑾萱看他的时候,他也瞪着刚刚进来的梅瑾萱。 那眼睛里,是报仇雪恨的畅快,和落井下石的得意。 不过梅瑾萱没搭理他,只看了他一眼,就转移了目标。 她的目光往下移动,落到齐阳侯身边,跪在地上,消瘦,柔弱,如一朵小白花在风中微微颤栗的女子身上。 梅瑾萱跨过门槛的刹那,之前一直低垂着脑袋的女子倏然抬头。她定定望着梅瑾萱,她的那一张脸同时映照在梅瑾萱深黑的瞳孔里。 是她! 梅瑾萱认出这人。 就是前两日跟在齐阳侯夫人身边,让她有一种诡异熟悉感的女子。 面对梅瑾萱探究的眼神,那女子不躲不避。 四目相对,更多的思绪涌上心头。 梅瑾萱心里,此刻产生了一个隐蔽的猜想,又或者说是她的直觉。 她感觉她应该认识她,或者说,她已经认出了她。 不待梅瑾萱细想,李惑这时睁开眼眸,目光幽深。 他说:“你来了。” 梅瑾萱按捺下心中的震荡,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以及困惑,躬身行礼: “臣妾,参见陛下。” 说话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惑抬抬手,梅瑾萱站直身体。 在殿内诸多大臣的注视下,李惑半点都不迂回地把早朝上的事说了,问道: “齐阳侯上奏,说你本名叫徐静嘉。你怎么说?” 问这话的时候,李惑没有去看梅瑾萱,而是望着人群中间的齐阳侯。 而梅瑾萱的回答也很简单,就四个字: “无稽之谈。” 当然,她还是敬业地把三分惊讶,三分疑惑,三分愤怒和一分委屈,都演了一圈。 力求一个,真情实感,逼真过人。 听到答案,李惑点点头。 他对着齐阳侯问:”听到了吗?“ 别说齐阳侯了,就是殿内站着的其他大臣,内心都充斥着无语。 皇帝这偏心,也偏得太明显了! 连糊弄他们一下都不肯! 不过心里再怎么酸,也没有人站出来吱声。 在场能到这个地位的人,谁都不是愣头青。 太常寺寺卿不用说,那是跟梅瑾萱一方的。 不是说,梅瑾萱把他收买了。而是官妓都归太常寺管理,虽然齐阳侯上告,说的是扬州教坊司管教不严,让人出逃,但他是扬州教坊司的顶头上司,这不就跟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他办事不力一样嘛! 太常寺寺卿只觉得今天早上睁眼的方式不对,晦气得要死。 他现在比梅瑾萱更急着证明她的清白,好把齐阳侯那个老匹夫叉出去! 而太师太保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梅瑾萱到底是谁。 妃嫔,除了有些代表着利益关系,但是归根结底都是给皇帝解乏取乐的。 只要不野心勃勃惑乱朝纲,谁管她是谁。 就算梅瑾萱真的是教坊司逃奴,但只要皇帝说不是,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与世无争的大臣们,闭紧嘴巴,打定主意垂目缄默。有的心里还在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吃饭。 当然,这些人里也有意动的。 比如和梅瑾萱有仇的陈尚书。 他心脏突突跳了两下,去看他的老师。 严太傅正好也在看他,对着他为不可察地摇了下头。 陈尚书稍稍加速的心跳,又平缓下去。 他知道,老师的意思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陛下本就对他生疑,今天就算贵妃被告倒,这其中也不能有他的参与。 明哲保身,方能期待更远大的前程。 就这样,齐阳侯的天然盟友也熄了心思。 他彻底——孤立无援。 但这处境,齐阳侯没有品出一星半点,甚至就算他体会到了,他也会一门心思走到黑。 在他不甚灵巧的脑袋里——打击敌人,就是提升自己。 让梅瑾萱成为罪人,那与她牵连紧密的楚家也会失去皇帝的宠信。楚家被皇帝不喜,那就是他们齐阳侯府存活机会。 甚至他还畅想过,自己揭发罪人,立了功,皇帝还能重赏他。 完全没思考,梅瑾萱圣宠正浓,她要是没了,皇帝会不高兴,会迁怒他们马家。 于是,对未来雄心勃勃地齐阳侯完全没感受到皇帝的心意,在皇帝问话后,大声反驳: “陛下,贵妃是在狡辩!臣有证据能证明,她就是逃奴徐静嘉。” 齐阳侯 喊完,皇帝并没接话。 古井一样的黑眸盯了他三刻,然后转开,梅瑾萱对视一眼。 两人眸光闪动,好像在无声的交流。 很快,梅瑾萱收回视线,转身面对齐阳侯。 “齐阳侯有证据,为什么直接拿出来,让大家看看。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本宫看,你就是虚张声势,红口白牙污蔑本宫!” 梅瑾萱声音清脆,干脆利落。坦荡非常的样子。 齐阳侯恶狠狠地瞪着她,但没有梅瑾萱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反而咬牙冷笑: “哼!本侯不屑与你这等妇人浪费口舌!” 说着,他拱手鞠躬,朗声说: “陛下,臣实在是忧心。这罪奴逃脱,潜伏在陛下身边,恐怕居心不良,谋图不轨!” 梅瑾萱挑了下眉毛: “徐静嘉右小腿外侧,有一个拇指形状的褐色胎记。请陛下即刻派人查验,清理遗祸,严惩罪人,以儆效尤!” 这就是,已经给梅瑾萱定了罪。 和齐阳侯慷慨激昂,大义凛然相比的,是梅瑾萱放肆,轻蔑,嘲讽十足的笑。 “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乱颤,直把齐阳侯看得脸色铁青,目光化成小刀嗖嗖嗖得往她身上扎。 半晌,梅瑾萱才放下掩唇的手,侮辱性极强的蔑视眼神落在齐阳侯的老脸上,她说: “齐阳侯怎么知道徐静嘉身上的胎记?要知道,本宫九岁就入宫了,内务府的记录上写得清清楚楚。本宫若是徐静嘉,那徐静嘉九岁之前就逃离了教坊司。先不说一介稚童怎么会这么厉害,就说你齐阳侯——” 梅瑾萱眼神变得犀利,刺得齐阳侯心脏一抖。 “你是扒了人家徐府的墙头,偷窥女眷?还是到了扬州教坊司,狎了一个不到九岁的女童啊?” 两句话,齐阳侯就变成了一个爱好幼童的变态。 虽然现在男子为尊,位高权重、有钱有势的人,内有十七八个妾室男宠,外包二三十个伶人倡伎都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 只要你出得起钱,不过是玩乐消遣,有的还能称上一声“风流韵事”。 但是,幼童就不一样了。 出于动物天性中,对群体中新生命的保护。 对幼童表现出一种倾向,那就不是大多数人可以包容的。是要受到道德谴责,被骂畜生不如的。 这下,不光齐阳侯慌了神,就是太常寺寺卿也急了 他连连摇头:“不可能!教坊司恪守律法,绝不可能出现迫使十五岁以下女童迎客之事。请陛下明鉴。” 齐阳侯找事,结果自己屡屡被牵连,一把年纪急得汗都下来了。 太常寺寺丞一边心里叫苦,一边暗骂齐阳侯猪脑子! 齐阳侯此时也不装沉稳威严了,趁着脖子,斗鸡一样,急切地为自己辩解:“你休要胡说!本侯绝没有做过无礼之事!” 说着,他指着地上跪着的女子:“陛下,是臣夫人的表侄女认识徐静嘉。前两天在宫里见到贵妃,觉得十分眼熟,把人认了出来。臣这才急忙向陛下禀报。” 说着,齐阳侯声音沉痛:“陛下,臣是不忍陛下受小人蒙骗,也担心陛下身边有此身份不明,居心叵测之人。臣害怕陛下,遭遇毒手啊!” 好嘛,梅瑾萱现在直接晋升为“刺客”了,好像下一刻她就能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上演一出荆轲刺秦。 梅瑾萱没遮掩,对着齐阳侯,大大的白眼翻到了天上。她眼睛大,这白眼一翻,殿内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齐阳侯,请你弄清楚。这里是两仪殿,你面对的是陛下。不是外面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你是什么听风就是雨,爱传闲话的长舌妇吗?听了一两句没有根据的闲言碎语,就敢诬告本宫,谁给你的胆子!” 梅瑾萱嘴毒,还没素质。 齐阳侯的年纪比她父亲还大,她却一点都不惯着。 三言两语,骂得他七窍生烟。 “还‘十分眼熟,认了出来’~这女子得了癔症,你也发瘟吗?她什么时候认识的徐静嘉?几岁,在哪,发生了什么?你有证据吗?信口开河!本宫还说,有人见过齐阳侯爱好特殊,就喜欢在男风馆里当花魁,技术了得,客如云来,风头无两呢!怎么,你也证明一下?” “你!你!” 齐阳侯脸瞬间成了猪肝色,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指着梅瑾萱说不出话,看上去立马就要中风的样子。 眼见着陛下面前快闹出人命,一直作壁上观的太师终于出声。 他先是轻咳,然后温文尔雅地拂了下胡须:“娘娘气愤, 我等可以理解。但是陛下面前,还请娘娘注意言辞。” 说得很委婉,但也很明白。 那就是让梅瑾萱说话不要那么难听,注意斯文。 梅瑾萱看着太师苏启之,撇撇嘴,到底把更难听的话咽下去了。 眼见齐阳候快要撅过去,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这时,自进了两仪殿就没有发出过声响的人说话了。 这屋里唯一跪着的人,直起上半身,虽然声音轻柔,但是不卑不亢地说: “民女白婷与徐静嘉自幼相识。家父曾与礼部中员外郎徐大人交好,故而,民女对徐静嘉非常熟悉。不会认错的。” 如黄莺般婉转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同时也攥紧了梅瑾萱的心。 她微不可见地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婷,竟是这个名字。 说到这份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第56章 验身 梅瑾萱很快睁开眼睛。 她和女子对上视线,谁也没有先转开眼神。 蛛丝一般,透明又粘连的氛围在两人之间编织,最后形成一张大大的蛛网。 梅瑾萱应该反驳的。 但是重遇故人的惊讶与涩然,让她的舌头僵硬起来。 然后,她从女子的眼睛里竟然又看见了之前的梦。 有一个男人在对她招手,说着:小月亮,过来。 梅瑾萱喉咙滚动。 女子没有放过她一丁点儿微小的表情。此时看出梅瑾萱平静外面下的怅然无措,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她的眸光流转,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梅瑾萱。 好像在说,果然是你。 又好像在说——好久不见。 梅瑾萱继续沉默。 可能是她失声太久,刚刚还在中风边缘的齐阳侯,突然又活了过来。 他抓住她的失神,以为她是心虚了、害怕了,于是兴奋地大声呼喊: “好友相见,贵妃无可辩驳了吧?!” 梅瑾萱眨动眼睫,终于从女子的眼睛里移开,再次看向齐阳侯。 不过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十几年时间,亲生父子都不一定能认出来。何况是什么……朋友?齐阳侯,就算你是一个只能靠女人,还没有自知之明,过河拆桥宠妾灭妻,又被女人耍得团团转的憨货,也请你有时候稍微转动一下你那蠢钝如猪的脑子!有一点常识。” 几句话,总结了齐阳侯的一生。 鞭辟入里,一针见血,完全让人无法反驳。 眼看着齐阳侯的脸又紫了,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苏太师适时干咳一声,阻止梅瑾萱再说下去。 梅瑾萱现在的心情的确极差,心里在和白婷对视之后,陡然升起的无名之火,一股脑地发泄向齐阳侯,恨不得把他烧得飞灰湮灭! 但是她听到了苏太师的声音,瞥去一眼,竟真的硬生生把火气忍了下去。闭上嘴巴。 她闭嘴了,齐阳侯的嘴还能张开。 就听他指着梅瑾萱,什么风度都没有了,宛如泼妇骂街一样,口沫横飞地吼着: “有本事你就验身啊!你不敢验身,你就是心虚!本侯以项上人担保,你肯定是徐静嘉!你就是逃奴!” 要不是身边刑部尚书眼疾手快抱住他的腰,他的手指能挥到梅瑾萱的鼻子上去。 ”够了!“ 坐上沉寂许久的男人出声。 不怒自威地声音响在殿中,好像一瞬拔掉了所有人的舌头。 齐阳侯身体僵直,悻悻收回手臂。 “你们把这当成什么地方!你们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帝王之怒,震动天地。 发疯的,抓狂的,看热闹的都不敢再动。 满殿众人齐齐跪倒在地,高呼:“不敢。” 李惑森冷的目光在大臣身上一一略过,最后看向梅瑾萱: “贵妃。你愿意如齐阳侯所说,验明正身吗?” 梅瑾萱抬起头颅,仰视皇帝。 李惑的眼睛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愤怒,反而很宁静。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心里发慌。因为,你永远猜不透他的想法。 梅瑾萱感受到自己身上,还有周边朝臣们的注视。 他们都在等着她的答案,他们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 其实从今天她来到两仪殿,不,是从早朝时齐阳侯禀奏开始,她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她必须验。 不验,就相当于——她承认自己就是徐静嘉。 梅瑾萱心下微沉,开口: “臣妾,愿意。” 齐阳侯露出小人得志的表情。 …… 梅瑾萱这边松口,事情就好办多了。 李惑的命令很快,让人怀疑他提前打好了腹稿。 “请淑宁大长公主入宫。” “请端柔太妃。” “宣太医。” 最后,李惑看向刑部尚书: “你再从刑部挑一个来吧。权当监管。” 刑部尚书许劲躬身:“臣领命。” 刑部大牢有时也扣押犯官家眷。但罪名没定时,谁也不敢说,他们就无法翻身。所以为了不落下侮辱妇女的罪名,也为了不得罪人,刑部是有专门的女性提牢官来对女眷搜身验身的。 许劲就紧急调了这么一个人入宫。 在等待的时间里,梅瑾萱忍不住再次去看白婷。 正巧,白婷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两人目光再次碰撞,带着看透 彼此的心知肚明。 第57章 月季花开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是一个打破刻板印象,让众多男性见识到女人厉害的日子。 梅瑾萱舌灿莲花,喉舌如剑的功力,就是放在御史台也会锥入囊中,大放异彩,让人闻风丧胆。 可不管她如何骁勇,如何给诸位大员们留下不可说的深刻的心里阴影,也改变不了她的性别——女子。 是女子,她就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被验身。 尤其,她还是皇帝的女人。 你想看皇帝的女人,你不要命了! 所以,验明正身这项活动,后来是在两仪殿旁边的厢房里进行的。 端柔太妃年轻,淑宁大长公主岁数也不大。 两位不到四十,正值壮年的女子,收到皇帝召见,都腿脚利落地到达现场。 身份最尊贵的都这样麻利,其他人还敢怠慢吗? 于是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两仪殿厢房里,该到的人就都到了。 端柔太妃和大长公主并列坐于主位之上。 她们一个代表后宫,一个代表宗室。 是见证人,也是裁决人。 太医和刑部提牢官,是验身的执行人。 而这屋子里除了加上梅瑾萱的五个人,还有第六个人。 端柔太妃警惕审视着跟在梅瑾萱身后走进来的白婷,脸上没有往常的温婉。 她很少有这样冷厉的表情,大长公主在旁边观察着她们,心里带着兴味地“哟”了一声: 看来宫外传言不错,太妃和贵妃关系不是一般的好啊~ 淑宁大长公主又支着下巴,横眼打量起白婷。 她看看白婷,又看看梅瑾萱,又看看白婷,暗暗嘶了一声。 这两人气氛怎么不太对? 大长公主一双美眸,半点不符合气质的左右打转。 她们怎么看着纠葛万千,关系匪浅的样子? 不确定再看看~ 在大长公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美好心态下,验身正式开始了。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步骤,甚至因为梅瑾萱的过于配合,让这一切看起来都非常简单。 在殿内十双眼睛的灼灼关注下,梅瑾萱坐在室内正中间的椅子上,大大方方伸出右腿,然后手捏裙摆丝滑的布料,把它提了起来。 碧蓝的宋锦似阳光下泛着波光的海面,浪潮褪去,显现出碧水之下的芳华。 入目的,先是月白色浣花锦攒珠云头履,然后是细白如雪的脚腕。 随着裙摆一点点上升,越来越多的肌肤露了出来,莹白细腻,几乎能在阳光下刺伤人的眼睛。 梅瑾萱没有那种时不时就得展现一下自己魅力的无聊攀比心,她撩裙子的动作其实不慢,但因为事关重大,就跟看戏看到高潮时一样,在人眼里不自觉放缓了的时间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时候,裙子边缘终于来到小腿中间。 马上就能看到,这腿上到底有没有白婷说的胎记了。 不管是梅瑾萱这边的人,还是中立的大长公主,提牢官,都不自觉地提起了心脏。 秘密即可揭晓! 下一刻,梅瑾萱把裙子拉过膝盖,完整的小腿暴露在众人视线里。 她听到,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红,大片大片稠丽浓烟,灼烫眼球的红。层层叠叠、娇艳欲滴的花瓣覆盖在那洁白如玉的腿上。 细腻的肌肤变成了画布,拥挤、缠绕、交叠在一起的正红色月季花,从小腿中段蔓延而上,绿色的枝条越过膝盖,最后隐没进裙摆遮盖的阴影里。 梅瑾萱无所畏惧又把腿往前抻了抻,唯恐别人看不清楚。 “验吧。” 她语气淡淡,目空一切的态度,的确很让人不爽。 白婷还是那副没有锋芒,柔顺纤弱的样子。她浓密地眼睫低垂,好像有些怯懦地小声说: “贵妃娘娘是用刺青特意掩盖了胎记吗?” 语气虽软,话却逼人。 梅瑾萱黑幕一样眼睛凝视她,暗流涌动半晌,梅瑾萱恢复了之前的浑不吝,就听她阴凉凉地说: “本宫当年为救陛下,被炸开的烟火烫伤。这才纹了花遮掩。” 白婷没说话,但是目光里就透着两个字——不信。 梅瑾萱嗤笑一声,随后做出了一个惊掉了所有人眼眶的动作。 她啪啪啪把竖领对襟上袄的子母扣解开,迅雷不及掩耳地双手一拉,唰—— 刚刚还整齐的衣物就被她褪下,松散的挂在手肘。 露出里面桃枝映水的乳黄肚兜。 啊,不是! 大长公主把眼睛从那绣工精美图样新 意的肚兜,和胸口优美诱人的曲线上撕开。 眨眨眼睛,看向肚兜以外,光裸的肌肤。 在梅瑾萱的后背上,从肩胛到腰腹同样盛开着大朵大朵活灵活现的月季花。 …… 刘宁海给两仪殿里的皇帝上了新茶。 皇帝动作优雅地拨着盖子,时不时品上一口。 他在前面喝,其他人眼巴巴地看。 刑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互相打了个眼色——看来陛下心情不好。 往常陛下走的是体恤下属之风。一般情况下,不限制他们发言,不苛待,还不爱骂人。 要是平时,早就给他们赐坐赐茶了。可今天…… 刑部尚书又巴巴瞅了皇帝一眼。 他天没亮就起来进宫了。 怕想上茅房,或者在大殿上出嘘恭。上朝前,他一向是粒米不进,连水都不喝一口。 熬一个时辰的早朝,他能挺住。毕竟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今天熬到现在,快要上午了,他真的是又饿又渴。舔舔嘴唇都觉得刮得慌。 哎…… 许劲叹气。 啥时候能回家吃饭啊…… 所以后来,许劲能成为贵妃身后有力的支持者,不是没有理由的。 毕竟谁在饥渴难耐的时候,突然有人帮你结束这一切,都会出现点吊桥效应。 比如说,现在。 梅瑾萱从偏房回来,就算外面没有太阳,许劲都从她背后看到了一道金光。 这可真救苦救难的菩萨啊! 许劲看到回到的曙光,心里振奋不已,赞美连连。 虽然,也不排除他是饿得眼冒金星了。 但不得不说,梅瑾萱回来得的确很迅速。 李惑手里的茶还没下去一半,往外散发着热气呢。 “结果如何?” 李惑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表情。 让别人不知道,他是笃定了梅瑾萱不是徐静嘉,还是根本不在意这个宠信多年的女人。 跟在梅瑾萱后面进入两仪殿的,只有太医,提牢官和白婷。 太妃说不便见外臣。 长公主说,一群老头子没什么好看的。 于是两位身份尊贵的女人,就从两仪殿直接离开了。 此时,听到询问,太医作为皇帝近臣,躬身开口: “回禀陛下。娘娘身上只有刺青和伤疤,并未见到胎记。” “不可能!” 太医话音一落,齐阳侯就迫不及待地叫嚷起来: “陛下,一定是她用刺青遮盖了胎记!” 提牢官隶属刑部,作为比太医更专业的人士,出声为齐阳侯解答: “娘娘身上大大小小的烧伤共有十三处。臣和张太医逐个检查过,尤其是小腿外侧,的确都是烧伤后留下的。臣在刑部大牢供职十年,见过无数伤口疤痕,不会看错的。” 张太医也接话:“臣也不会看错。” 这话是给贵妃证明,也是给他们自己的能力证明。 齐阳侯不服气,一双眼睛贼溜溜转动。 他倒不是想着诡辩,而是很认真的在抓梅瑾萱的漏洞。 他这人是刚愎自用的性格,完全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所以,他是非常坚信,一切都是别人的错,都是别人在害他。 在这样非凡的信念下,还真让他变得聪明了一点,转瞬就找到一个解释: “一定是她的伪装!” 齐阳侯指着梅瑾萱,那表情是深恶痛绝,嫌弃至极: “陛下,一定是她故意烧伤自己,然后又刺青,妄图瞒天过海!这等对自己都能狠心下手的毒妇,心机深沉,心肠可怖,陛下断不能再留啊!” 齐阳侯这话,一举击中陈尚书的内心。 他在心里频频点头,非常认同。 梅瑾萱就是一个蛇蝎毒妇,留着就是祸害! 但是陈尚书认同不重要,得陛下认同才行。 可是去看陛下的表情…… 瞄到的人都再次低下头,生怕牵连到自己。 刚刚李惑还能平静地听着,但齐阳侯的话说完,他的脸上已经阴云密布,风雨大作。雷霆已经积攒,马上就要当空劈在倒霉鬼的身上。 “放肆!” 李惑把茶盏重重砸在桌子上。 茶水哗啦一下全都铺洒出来,在桌面上蔓延成一滩,而后顺着桌子边缘淅淅沥沥流淌下来。 这水泼在桌子上,但更像是烫在众位大臣的头上。 齐阳侯宛如被掐住脖子的鸡,脸色暗红青紫乌黑,总的来说五彩斑斓。 他把手 放了下去,又迟缓地一点点闭上了嘴. 在风声鹤唳地大臣中间,依旧面不改色,甚至还挂起笑容的梅瑾萱就属于鹤立鸡群,十分醒目了。 她带着在齐阳侯和陈尚书眼里,颇为献媚邀宠,小人得志的笑容,莲步轻移来到李惑身边。 她先是把歪倒的茶盏扶正,然后娇柔地把手搭在皇帝的臂膀上,轻声劝道: “陛下不必为这些不知所谓的人动怒。” 说完,睥睨地眼神投向齐阳侯,嗤之以鼻地说: “本宫这伤疤,是幼时在失控的烟火中为救陛下留下的。” 齐阳侯瞪圆了眼睛。 里面是迟疑,怀疑,还有点不服气。 梅瑾萱把他的小心思尽收眼底,冷笑: ”齐阳侯要是还想质疑本宫的话,不妨先掂量掂量你自己。“ 说着,她的语气严厉起来: ”看看你们对陛下,是否有本宫的忠心!能如本宫一样,在陛下危急之后,能奋不顾身,以命相护!” 梅瑾萱的话掷地有声。 当然这也源自她阐述事实的底气。这些不是大话和虚言,而是她十几年来切实做到的。 不管她是怀着什么心情,为李惑献出所有,登上这万万人之巅的地方,她的功劳都无法抹杀。 面前的大臣们,不管是位高权重目下无尘,还是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亦有从龙之功,都被梅瑾萱这个女人的话震慑到。 慷慨激昂,烈烈真心的话他们当然会说,还会比梅瑾萱说得更多,更加天花乱坠,但是他们自己内心清楚——那些话都是粉饰自身,敷衍帝王的,是假话。 他们没有一个人,如梅瑾萱一般,在生死关头,能心无杂念毫不犹豫地为皇帝挺身而出。 贵妃和帝王的恩爱纠葛,满天下都传遍了,话本子都出过十多版,非常畅销。 由此可证,人家梅瑾萱不光是能做到,而是已经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还有几分羞耻心的大臣们低着头,不言语。 齐阳侯更是彻底失了志气,如斗败的公鸡,面色由红转白,抖着嘴唇,不能接受现实地闭上双眼。 他——失败了。 他被贵妃,被一个女人打败了。 齐阳侯身为男人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咔嚓粉碎成沫子,撒了一地。 而此时的李惑在干什么? 他在悄悄用自己的手覆盖到,梅瑾萱轻握着自己臂膀的手上,然后把它攥进掌心里。 他似乎被刚才那句话触动,盈盈目光荡漾在灿若桃花的眼眸中,落进梅瑾萱的眼睛里。 他当然记得梅瑾萱口中的伤疤。 记得那年冬天,那个除夕之夜。 ...... 对,又是除夕夜。 后来李惑回想,似乎那几年一到除夕,别人阖家欢乐,他却糟心事连连。 让他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跟腊月三十这个日子相克,非常想去找个大师算上一卦。 说回正题,烟火炸开的这年是梅瑾萱入宫的第四年。 十三岁的梅瑾萱不仅人长高了不少,心眼儿也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里增长了许多。 具体表现为——她终于看透了李惑这人。个子不高,心里的窟窿眼儿却能赶上马蜂窝。运气不好,但人还爱演。 是的,爱演。 不知道哪里继承来的天赋,就算当年只有八岁稚龄,也演得情真意切,把初入宫闱,傻不愣登的梅瑾萱骗得团团转。 四年的朝夕相对让梅瑾萱发现,他最开始的平易近人,贴心亲切是假的。 后来做噩梦,噩梦虽然是真的,但是梅瑾萱一拍他,他就机警地醒了,之后的害怕依赖也都是假的。 为的不过是想要引起梅瑾萱的怜爱之心。 梅瑾萱来到景阳宫,发现李惑的生死与自己息息相关,李惑又何尝不是想找到一个全心全意为他所用的工具,一个能在关键时刻为他豁出性命的稻草。 勉强可以说,他们两人,是相互选择的。 虽然梅瑾萱并没有其他选择。 就如第一年,梅瑾萱深知李惑要是死了,自己被迁怒就得陪葬一样。 之后就算梅瑾萱发现了李惑面具之下,充满心机算计的真实面目,她也不得不和他绑定在一起,共同进退。 宫里没有其他贵人,会重用一个幼小卑贱的宫女。但李惑会,因为他没有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 而在她冒险救下李惑之后,她也同时失去了向别人进献忠诚的机会。 还是那句话,在这牢笼般的皇宫里,他们都是相互厮杀斗兽。想要活下去,她必 须跟随李惑,保护她,帮助他。 他活着,她也能活。 他活得好,她也能活得好。 于是,抱着这样的决心,在烟火变成数个火球,从天空砸下来,让众人乱成一团的时候,梅瑾萱的第一反应,是回身保护李惑。 也就是这样的动作,在梅瑾萱发现有太监手持烟火,对准李惑时,第一时间调整方向,用自己的后背为他挡住了灼烧的火花。 可能是两支,也可能是三支。 梅瑾萱感觉自己好像是被铁球击中。腰部,背部,腿上,先是被冲击的疼。 然后才是宛如钢针密密麻麻扎进身体里的尖锐痛感,以及灼热,燃烧。她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被点燃了。 混杂在一起,无处可躲,无法忍耐的痛苦让她惨叫出声。 幸好,她很快就昏了过去。 之后的日子梅瑾萱再想起来。因为太过难捱,惨不忍睹,让她一度怀疑在十八层地狱受刑,也不过如此。 要不是梅瑾萱还记着她娘的话,那些生不去死的伤痛,让她无数次期盼——死亡是不是更轻松一点。 煎熬,真的太煎熬了。 她的后背,腰臀,大腿,布满了一点一点,一片一片,血肉模糊,流水流脓的烧伤。 太医还说她幸运。 这也就是在冬天,天气寒冷。要是天气再暖和点,这样的伤估计只有腐烂生蛆,凄惨身亡一个下场。 因为趴在床上不能动弹,加上疼痛和高烧让她无时无刻不在昏昏沉沉,所以对于这件烟花失控的后续,梅瑾萱了解得并不深入。 明面上,就是内务府办事不力。杀了几十个宫人了事。 但也有说是后妃设计的。为了护驾在皇帝面前凸显自己,为了报复敌人,为了暗杀对手……主谋是谁,目标是谁,宫人们之间流传着好几个版本。宫里有名有姓的妃子说了个遍,实在是没什么可信度。 而最离谱的一个说法,莫过于是行刺皇帝,亲王宗室企图谋反。 十几年过去,梅瑾萱依旧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 而让她连猜测都没有头绪的一点是——那天晚上,不光李惑,宫里年纪稍长的皇子都有被人拿烟火攻击过。只是受伤深浅的区别。 可以说,先帝烟火案,成为了一个千古谜团。 但梅瑾萱这无妄之灾也没有白挨。这场事故,给了她伤痛,也给了契机和理由。 齐阳候其实没说错,右小腿上的那个疤,是她伤好后,自己拿火钳烫的。 从此,她暴露身份的把柄,彻底消失在满身的烧伤和刺青之中。 …… 尘埃落定,大势已去。 齐阳侯心如死灰地僵立在原地。 梅瑾萱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是在拉低自己的智力。 于是,她把目光放到白婷身上。 与齐阳侯形成鲜明对比,白婷此刻像是林间翠竹。 仿佛有一把尺在衡量着她的姿态,一分一毫都没有不符合淑女标准的地方。 那样端庄,那样沉静。 从内心散发出来的从容,不像一个败局已定的失败者,反而像是……旁观者。 这个挑起今天一场纷乱的女人,似乎正在冷眼看着这一切。 看到梅瑾萱在看她,她还挑起眉眼,对她恬淡一笑。 不对!太不对了! 梅瑾萱心里惊呼。 她怀疑白婷手里还有什么未尽的底牌。 梅瑾萱心念电转,决定先发制人。 “白姑娘说自己与徐静嘉自幼相识。可据我所知,荣安县主舅家白氏,是近十年才从江南迁到京城来的。白婷姑娘是怎么在小时候结识京城长大的徐静嘉。你父亲,又何时和徐敏因交好的?” 面对梅瑾萱的质问,白婷笑容不变。 但是等到其他大臣侧目看向她,这个女人瞬间跪了下去。 颤颤巍巍,仿若惊弓之鸟的声音从女人喉咙里发出来,她抽泣一声: “是……都是齐阳侯他们逼我的!民女,民女其实不姓白,民女姓岳,乃是任职过礼部郎中的岳蕴之女,岳聘婷。家父当年获罪,民女全家被抄,自己也入了教坊司。民女的母亲出身白家,和齐阳侯夫人有一点关系。所以,齐阳侯夫人偷偷把我带出教坊的时候,我真的以为,她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顾念亲戚之情,来救我的。可没想到……” 白婷,不对,是岳聘婷这一开口,不光吓了齐阳侯一跳,也惊到了在场的其他人。 没想到事情最后反转到这个程度,揭露贵妃不成,变成逃奴的竟成了状告人自己。 “你……你……” 齐阳侯彻底说不出话了,他指着岳聘婷抖了两下,就要扑上去打她。 依旧是刑部尚书,胳膊长,一伸就把齐阳侯拦了下来。 齐阳侯没打着人,岳聘婷小嘴动得更畅快了,就听她抽噎着求饶: “侯爷不要再逼我了,我真的不想害人!当初县主把我带出来,只说给我一条活路,没说是要让我去害死楚家小姐啊!?” 这回,齐阳侯的这口气是真的再也喘不上来了。就见他,脸发紫,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太常寺寺卿也闭上了眼睛。 教坊司里的都是官伎,官伎是不被允许放良赎身的。 太常寺寺卿现在恨不得闭过气的是他! 以为,澄清了贵妃,太常寺就没事了,结果现在他们太常寺还是逃脱不掉一个管教不严的罪名。 甚至,追查下去,还肯定有收受贿赂、贪赃枉法等罪,扯出一大批人。 太常寺寺卿快知天命的人了,此刻眼角竟然涌起了泪花。 第58章 再见岳娉婷 东曦既驾,朝晖袅袅。 距离岳聘婷在两仪殿自曝已经过去两天了。她不光牵扯出荣安县主收买教坊司官员,私放官奴的事。还详细讲了县主如何给岳聘婷改变身份,成为白家不受宠爱的庶女”白婷“。安排白婷以表姑娘的身份,寄住齐阳侯府,威胁她勾引已经被圣旨赐婚的马维阳,成为他的外室,然后一步步诱使马维阳逼死楚二小姐。 以及,她只是感叹了一句贵妃和徐夫人有两分相像,就被齐阳侯胁迫,让她写下诉状,诬告贵妃。 齐阳侯还在昏迷中,他要是能醒过来,一定当场跳起来,去撕岳聘婷的嘴,骂她撒谎! 但因为齐阳侯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所以大家都当他“默认了”,事情就此结案。 齐阳侯被夺爵下狱,荣安县主因为是宗室,虽然没有和她丈夫儿子一起进大牢,但也被剥夺了县主封号,贬为宗室女。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岳聘婷,也没有逃脱牢狱之灾。因为是被“胁迫的”,且有悔过之心,指认齐阳侯,算戴罪立功。 于是给她的刑罚只是——发回苏州教坊司。 但这对于一个好不容易逃出虎口的女子来说,真的是恩典吗? 让她再回去过那种千人枕,万人尝,屈媚逢迎,朝不保夕的日子,只会让她生不如死。 所以,当梅瑾萱请示了李惑,隐藏行迹来到刑部大牢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个了无生趣的人。 刑部尚书许劲特意嘱咐的位置。 整个大牢最边缘的位置,牢房左右两边,对面都没有犯人入住。 这里不见天日,只有每隔五步墙壁上的火把,能给黑暗里带去一丝光亮。但这点萤火之光,驱散不开常年积蓄在这里的潮湿阴冷。昏黄的光线,只能让原本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更加阴森。 岳聘婷一身囚服,蓬头散发,青白的脸擦上一道灰色痕迹。哪怕自身如此狼狈,但她却没有丝毫想要整理的意思,坐在墙边的稻草铺盖上,靠着墙,盯着墙上的污渍,看起来怡然自得地哼着歌。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布衣得暖胜丝棉,长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听到细碎的脚步声。 女子清越的歌声停止。她转头看到来人,绽放出一个方桃譬李的笑容,轻声招呼: “你来了。” 好像她们不是身处在阴霾的牢房,而是外面三月春色中。 她来到她家里,她蹲在花圃边上为她娘种着花,两只小手上裹满了泥巴,听到她的呼唤,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惊喜扭头,冲她甜甜一笑: “你来了!” 如果不是曾经那双瞳剪水的眼眸,此时一滩死寂,那和梅瑾萱记忆中的小姑娘,别无二致。 梅瑾萱这两天想了很多话,刚才来的路上还在打着腹稿。 她想说: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她应该问: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但是此刻,真正看到岳娉婷的刹那,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脸,脱去了之前的柔顺可怜,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坚毅贞静,是山间的修竹,是崖上的兰花。 是跟她记忆中,更加相近的模样。 她父亲和岳大人的确是好友。非常要好,两家人时常相聚,宴饮相酬,踏马观花的那种。 她还记得岳大人曾经和她爹甜蜜地抱怨,说:聘婷年纪不大,却像个老学究。每天爱看那些之乎者也满篇大道理的书不说,还一看完就劝告他,批评他。让他少饮酒,少玩乐,多勤政,那口吻跟他爹一模一样。他感觉自己不是生了个女儿,而是生了个爹。 然后,就被听到这话的岳夫人,抓住狠捶了一顿。 曾经那样恪守礼教,砥砺德行,严于律己的小女孩,却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沦落为以色侍人,谄媚男人的工具…… 想到此,梅瑾萱实在忍不下心头的苦涩辛酸。 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的悲哀,岳聘婷站起身,来到监牢的木栏之前。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对她说: “我刚才唱的歌,还记得吗?” 梅瑾萱不说话,她也不在意:“是小时候我娘哄我们睡觉时,经常唱得那首。” 因为两家关系好,小小的徐静嘉和岳聘婷关系也好,可以说她们是彼此为数不多的玩伴,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常常出现,玩到日落西山,聊到夕食都吃完还不愿意分开的情况。于是两个小姑娘就会在大人们善意的笑声中,留宿一处,睡在一起。 有时是在徐家,有时是在岳家。 在徐家,徐静嘉的娘亲会给她们讲故事,从盘古开天,到三皇五帝。 而到了岳家,岳夫人则喜欢唱歌谣。 她的歌声真的很好听。不是常见的黄莺鸣啼的清脆纤细,而是温润醇厚。悠扬的歌声,伴着蝉鸣,会把两个小姑娘轻轻托起,由夏季温热的风卷起送到天上去。送到,甜美的梦乡。 夏夜天空的星辰,头上的榉树,摇晃的蒲扇和旁边温柔打扇女人身上的清香,一点一点从梅瑾萱脑海深处活过来,让她的唇越抿越紧。 而岳聘婷还在自顾自说着: “一只犁牛,半块田地,粗茶淡饭,草舍几间……呵,我娘最爱唱这一首。我记得,她和我爹说,等年纪大了,到了致仕的时候,他们就去南方乡下,买一块地,建几间屋子。过陶公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她嘴角噙着欣然的笑,瞳孔中闪烁起光点,虚无地看着监牢里斑驳的墙砖,好像透过它们看到了一对老头儿老太太,牵着手走在乡间阡陌纵横的小道上。前面小黄狗撒欢儿的跑,后面一群嫩黄的小鸡叽叽喳喳地跟。老头儿凑到老太太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把老太太惹恼了,抓过他的肩膀又是熟悉地一顿乱捶。 岳聘婷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抬起来,穿过时空去拽一拽他们的衣袖,就像小时候,她追在他们身后那样。 但是下一刻,她停住了。 她转过眼睛,突然问向梅瑾萱:“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 梅瑾萱被这突然转变的话题,弄得一怔。 “我娘跟我一起被充入苏州教坊。”岳聘婷收起了笑容,她讲起这件事的时候平静的可怕,刚刚点缀在眼眸里的星光,似乎瞬间转为幽幽鬼火: “和我们一起的还有曾经见过的,其他礼部官员的家眷。她们中有贞烈的,不肯沦为倡伎,便相约一起自尽。她们还找到我娘,但我娘,没有答应。” 她说话时定定看着前方,连眼睫都没有眨动过,好像变成了一个失去所有感知的的木偶。 “她们中有人痛骂我娘贪生怕死,不守妇道。我娘只是搂着我,不让我去看、去听。我知道,我娘不是怕死,她只是放不下我。那段时间她一直在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所以她想让我活下去,她想让我逃出去,她想……尽力活在这世上,保护我。“ 一滴泪从岳聘婷的眼睛里流下来,砸到脏污的地面,也砸在梅瑾萱的心上。 “但有的时候...活着,比死,难太多了。” 她说:“我娘在教坊里坚持了两年。她学会了在男人中周旋,学会了讨好司丞,就是为了能让我过得好一点。可惜,我们不像你那样幸运,始终没有人帮助我们,逃脱那地狱一样的地方。” 说话间,岳聘婷上前一步,身体抵在栏杆上,从缝隙中伸长了手,摸了摸梅瑾萱的脸颊。 “我至今记得,那一天晚上有七八个男人走进她的房间。最开始,她在呼救,可是教坊里的人都习以为常,没有人理会。我想去救她,但是兰芷姐姐死死地抓着我的手。再后来,她的呼喊变成痛苦的惨叫,最后,她叫都叫不出来了。” 岳娉婷说着,双手攀上栏杆,头向前探着,似乎这样可以更贴近梅瑾萱,可以让梅瑾萱更加听清她的话。握着栏杆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要插进坚硬的木头里。 “第二天一早,我站在她的门口,只能看到她从头到脚裹着白布,被龟公抬着、扔出去。兰芷姐姐捂着我的眼睛,无论我怎么叫喊,怎么挣扎她都不放手。她不想让我见到我娘的死状。但是,我能闻到。那从房间里涌出来,浑浊的,掺杂着血腥味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梅瑾萱心脏一窒。然后,她听到岳娉婷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呵...多年之后,我满了十五岁,开始接客。终于,我知道了那是什么气味。” 什么气味? 岳聘婷没说,但梅瑾萱猜得到。 这一刻,脑子里的雾气被吹散,岳夫人的模样突然无比清晰。 那个豪爽大气,喜欢作诗唱歌,会带着孩子们在河岸边奔跑,跟他们捉迷藏、放风筝的女人。 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灿烂鲜活,在梅瑾萱的记忆里闹着、跑着,好像可以一直这样开心,直到天荒地老。 梅瑾萱感觉有一根钢针从她的脊柱间刺进去,不断挑动,让她的背脊不受控制地颤栗。她的右手同时在抖动,不受控制、无法抑制地抖动。 就像杀死陈沐芳,就像砸死想要吃掉她的灾民时一样,她的血液在翻涌,她从未如此迫 切地想见一见血。 岳夫人死了。 她在教坊,被活生生……死的。 这两句话,随着岳聘婷的描述,覆了毒般,扎在梅瑾萱的心脏上。 在她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同时,岳聘婷也在说着: “她死了!她就这样死了!我娘,八岁作诗,十岁成赋,才名响彻会稽,小时候梦想成为诗仙那样,诗剑双绝女侠客的人!最后死在几个纨绔身下。死得那般肮脏,死得那般屈辱!为什么?你说到底是为什么?!” 梅瑾萱第一次逃避岳聘婷的眼睛,在她一声声的质问中,把脸扭到一旁。 她不知道答案,她也想问为什么? 无数次她看着天空,思考什么是命运,什么是命数?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她也想知道。 一只手从缝隙中探出来,细白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劈裂,春梅映雪,点点鲜红开在指尖。 然后,它抓住了梅瑾萱的衣袖: “你知道的!我父亲和你父亲是不可能受贿的,他们没有参与舞弊案。他们是被冤枉的!他们是清白的!” 泣血的嘶喊,如海潮扑向梅瑾萱,将她击倒,将她淹没,让她无法呼吸。 她,当然知道! 梅瑾萱回头看向岳聘婷。对方眼睛通红,洌洌凶光从她的瞳孔里迸射出来。里面是压抑了十几年的恨意和癫狂。 梅瑾萱不由自主地大口喘了一口气。 但终究,她没有放任自己的情绪被眼前人撩拨,牵引。她克制住了自己,牢牢抓住自己最后的冷静。 梅瑾萱忍下眼底的灼热,定了定心神,终于说出进入大牢的第一句话。 她的声音有点哑: “你...不惜暴露身份,承受牢狱之灾,也要促使齐阳侯状告我。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吧?” 积云雷暴与山巅白顶相对。 半晌,岳聘婷收回手。她笑了一下: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聪明。” 梅瑾萱在两仪殿的时候,就觉得疑惑。 “白婷”太冷静了。 她还特意让她看出她的冷静,是在刺激她,也是在引她上钩。 齐阳侯清醒过来下狱后,一直在嚷着:是白婷误导他。是她主动告诉他,梅瑾萱应该是徐静嘉。他是奸人蒙骗,是无辜的。 这句话,别人都当听不见,但是梅瑾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白婷”一步步,处心积虑来到她眼前。但是在最后,又败得太快,太容易。 最奇怪的一点就是,她本可以不说出自己的身世,但她偏偏不打自招。 如果这样,梅瑾萱还看不透她拙劣的表演,那太辜负岳聘婷给她演得这场戏了。 但是…… 为什么? 为什么要上演这样一出闹剧? 梅瑾萱想不通,所以,她今天如岳聘婷所愿,来见了她。 岳聘婷也没有在故弄玄虚,她痛快地告诉了梅瑾萱—— 第59章 岳娉婷 沉冤昭雪。 四个字砸中梅瑾萱的心。 她当然想。 刚进宫的时候,日日夜夜,做梦都在想。 想她在狱里无故“畏罪自尽”的父亲。 想她流放千里,不知生死的兄长。 想她杳无音信,被人强行押走的娘亲。 但是,谈何容易! 岳聘婷像是读出了她内心的话,沉声说:“我有证据。” 梅瑾萱审慎的目光盯着她,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假。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被一个孤女找到证据? 岳聘婷:“我在教坊司的时候,遇见过一个从大理寺贬谪过去的官员。男人嘛……不得志的时候,喝点酒什么秘密都敢往外说。他告诉我,当年科举舞弊是真的,但是最后伏法被抄家的,大多数都是替罪羊。真正收受贿赂,私联考生,泄题漏题的人,没有付出半分代价,还享受着他们的高官厚禄,锦衣玉食。” 梅瑾萱嘴角绷紧,眼神肃穆起来。 岳聘婷对她的态度变化感到满意,她毫不藏私地告诉梅瑾萱:“我在教坊的那些年,游走于苏州的高官门户间。搜集了一份当年参与舞弊,和帮他们脱罪的官员名单,就藏在城西杯水巷的院子里了。那里,曾经是马维阳婚后安置我的地方,不会有人在意。你去找我的婢女桃蕊,她会带你找出那个名单。” 顿了顿,岳聘婷眼中再次点亮起辉光,她语气笃定,嗜血: “我不信。他们真的能把痕迹清理的一干二净!只要有人,就能审出真相。” 梅瑾萱心脏发沉。 岳聘婷说得没错,就算当年的事情已经被时间的黄沙覆盖,再无痕迹,但是只要犯案的人还在,哪怕严刑逼供,也能问出她们想要的东西。 这应该也是岳聘婷兵行险招,非要将她牵扯进来的原因。 但当年能从先帝的重压下脱身,主谋们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就算没有看到名单,梅瑾萱也能猜到不是三品以上的朝廷命官,就是勋贵宗室。哪怕她现在是别人眼里,皇帝面前第一人,恐怕面对起来也十分艰难。 岳聘婷的设想,几乎不可能实现。 但是…… 梅瑾萱再次去看岳聘婷的脸。 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故人。 她能想象到,一个官伎在混乱危险的风月场上,该付出多少努力,遭遇过多少惊险磨难,才能费尽心机得到这么一份名单。 可以说,这份名单,这件事,这个想要为家人沉冤的念头,是那些如坠深渊的岁月里,唯一支撑着她踟蹰前行的东西了。 梅瑾萱叹了口气。 她没有反驳岳聘婷,说自己不是徐静嘉。因为现在否认这些没有意义。 她也没有否定岳聘婷对于翻案的畅想,甚至没直接拒绝,她只问: “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把事情都交给我,你自己呢?” 岳聘婷笑了,她又一次伸出手摸摸梅瑾萱的脸: “我自己?我当然是去赴死了。” 梅瑾萱觉得她的手凉极了,像是冬日屋檐下的积雪: “所以贵妃娘娘,您不用担心。我会带着您身份的秘密,永远安静。再没有人会拿‘徐静嘉’这个名字威胁到您,直到……” 岳聘婷探头凑过来,飘渺的声音好像她已经到达另一个世界: “您做好准备,为徐家、岳家翻案的那一天。” 梅瑾萱闭上眼睛。 她不是为自己松下一口气,反而她觉得她的心更沉了,似乎被一个只手狠狠地攥住。 岳聘婷在两仪殿里当场翻供,既是斩断了自己的退路,也是为她铺好了路。 不光是岳聘婷自己,以后别人也很难拿徐家作为拉她下马的理由。 所以,梅瑾萱真的没想到,岳聘婷给自己设计的结局,竟然是这样。 岳聘婷拍拍她的肩膀:“别这个表情嘛。我早就知道马家那些人不会放过我,所以能有我自己撰写自己的死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她轻松地说着,是真的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不是没有为了生存努力过。 相反,之前她一直都很努力。不管是在教坊,还是在齐阳侯府,她都有殚精竭虑为自己踏出一条生路。但是要岳聘婷自己说,她真的差了点运道。 她戏谑地想:人生来不同。有的人天生好命,而有的人却总是倒霉透顶,只能沦为别人成功路上的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在苏州,她偶然遇到来游玩的齐阳侯夫妇,便用了点手段接近齐阳侯夫人。最开始,只是想借着亲缘关系,打探更多 京城朝臣的弱点,没想到齐阳侯夫人竟然直接将她转移出教坊,改名换姓。当时,岳聘婷真的以为是上苍眷顾了她一次,于是她将计就计,跟随他们回到京城。 后来,齐阳侯夫人让她勾引马维阳,她这才明白,她只是看中了她在教坊里学到的那些魅惑男人的伎俩。但是,岳聘婷不在乎,她把目标转移到马维阳身上。马维阳是有几分才华的,岳聘婷暗中谋算,借由他打入京城官场,刺探出更多她想要的东西。这个时间需要很久,但没关系,她有的是耐心。 可是,没两年齐阳侯夫人真正的目的暴露,她竟然要楚家二小姐死! 岳聘婷心里骂娘。 她更知道,楚家二小姐一死,她就会被推出去当替罪羊。 于是,她偷偷给楚家传递消息。不光是自保,也是想趁机和楚家搭上关系。 马家靠不住,那她就找新的靠山。为以后复仇翻案,拉来更多的助力。 结果…… 宁安侯离世,楚清安也在齐阳侯府门前自尽。 打乱了岳聘婷所有计划。 如果她能在外面走动,没准还有自救的机会。 可是她只是困于内宅的一颗棋子,一个玩物。她能做到的并不多,她没有力换狂澜的力量。 所以,当她知晓,齐阳侯把家中不顺都怪罪到她的头上。以为皇帝不肯开恩,让他家袭爵都是因为楚清安之死的时候。 她嘲笑他的浅薄愚蠢,同时无路可走的她,决定用自己的死亡换取更多的东西。 “那天我在宫里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这几天我时常觉得,那就是我人生最幸运的时候。” 发现徐静嘉,确定徐静嘉。岳聘婷在牢里,做梦都会笑醒。 她痴迷地凝望着梅瑾萱的脸: “我其实并不确定。在我回到齐阳侯府,打听到你曾经在齐昭仪宫里伺候之后,才有了一定把握。尤其是他们跟我说,陛下是在十岁之后才被齐昭仪要去抚养的,那时候你已经进宫三年了吧。” 岳聘婷眼睛里是孩童般看透谜题的雀跃: “他们都说,陛下早年过的很艰难,都是靠齐昭仪拂照才能活到成年。我猜,齐昭仪是先遇见了你,才升起把陛下养到膝下的念头。” 听到这里,梅瑾萱的脸乍一看没有变化,但眼睛附近肌肉的收缩,暴露了她的情绪。 岳聘婷更兴奋了,她戳破了梅瑾萱一直掩饰的事实: “我记得徐大人的续弦,徐静嘉的母亲就出身帝都齐家。是才名满南平,齐大儒的女儿。也就是齐昭仪的——堂姐。“ 梅瑾萱闭上眼睛。 岳聘婷:“所以,齐昭仪当年真正想庇佑的人不是陛下,而是你!” 岳聘婷推测地一点不错。齐昭仪的确是梅瑾萱的亲人。 梅瑾萱进宫第半年后,齐昭仪就见过她。但是她不敢和她相认,甚至不敢有任何接触,就怕别人抓到把柄,暴露梅瑾萱的身份。 于是,又苦熬了一年。终于借收养四皇子李惑的名头,把梅瑾萱调进了春和宫。从此,改名梅瑾萱。 这是在告诫她,更改姓名如抹消前尘,人生重新开始。 【忘记一切,忘记你自己,重新开始。】 【不要再提起当年年,不要再说什么报仇,把他们都忘了。】 【你现在只是梅瑾萱。】 齐昭仪的话再次响彻耳畔。她当时的表情那样焦虑,那样痛苦,刚刚十二岁的梅瑾萱无措地被她抓着手臂,除了点头,做不出其他反应。 自那之后,她把齐昭仪的话刻在心里,严格遵守,直到今天。 梅瑾萱睁眼,看着眼前勾起她心底一切妄念的女人。 她心中思绪翻涌,飘移不定。 不得不说,岳聘婷步步为营的话语非常蛊惑人心。 她上来先跟她叙旧,让她想起曾经的美好。然后倾诉岳夫人的死因,诉说她这些年的辛苦筹谋,激发她的同情,动摇她的心神。然后才说出她的最终目的——复仇,翻案。 在发现梅瑾萱没有轻易上钩之后,坦白她的所有计划,用自己的”死“再次引动梅瑾萱的情绪,同时也是给梅瑾萱的示好。 到最后,她提起齐昭仪。回到初衷,用亲情、回忆,引梅瑾萱上钩,让她接手岳聘婷无法完成的,难于登天的任务。 她,几乎成功了。 如果没有齐昭仪曾经的耳提面命,梅瑾萱几乎在她预想的第一步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可是…… “所以,你告御状揭露我是徐静嘉只是为了试探我?是我的反应,才让你最后认出来。” 梅瑾萱 的声音冷酷到无情。 “可你为什么,不直接来到我面前暗示我呢?” 岳聘婷愣了一下。显然,梅瑾萱的反应超出她的想象太多。 她的兴奋降下来,定定想了一会儿,决定坦白:“因为我不确定。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会帮助我,还是会为了保护你现在的地位,把我灭口。” 岳娉婷无奈苦笑。凄风苦雨的经历让她对世界充满皆备,永远都向最坏处去想。因为她清楚,她从来没有天真的余地。 “同时,我可能还带着一点,报复的心态吧。” 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到: “为什么同样是充入教坊,我们只能沦为妓子,而你却能逃出去?太幸运了。有人倾尽全力、不求回报地帮助你,我真的,很嫉妒。而你,要是淹没在人群做的个平头百姓也罢了。可你却入了宫,成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成了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你明明拥有了无上的权利,但你却没有丝毫动作。” 岳娉婷声音颤抖,几乎要把积压多年的情感倾泻而出: “你好像把一切都忘了。忘了你的父亲,忘了你的母亲兄弟,忘了曾经的所有。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贵妃的荣耀。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追查真相,为什么不还给他们清白,为什么不告诉天下人,他们,不是罪人!” 岳聘婷眼睛猩红瞪着梅瑾萱,那里面有愤怒,有悲伤,有失望。 她曾以为,不管她的朋友是何境遇,她们的心应该是一样的! 她深吸一口气,把泪水逼回眼睛里。话已至此,她显出破釜沉舟地决绝: “是,我做这一切,当然不止是为了确认。我还在逼迫你,逼迫你必须答应我的要求。” 她坦然承认她之前的话说了谎。她告诉梅瑾萱的自尽原因只是粉饰,只是为了让梅瑾萱心存愧疚: “我非要闹到众人眼前,不光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在所有人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贵妃娘娘,您那样聪明自然知道。纵使我死了,种子也不会轻易消失。您的位置,那样危险,当有一天你的敌人穷途末路狗急跳墙的时候,哪怕他没有证据,他也可以按照我今天状告你的话,编出一个证据。” “而且,纸包不住火,谎言永远是谎言。你就那么确信,不会有第二个人站出来,手里握着让你无法翻身的证据吗?你,真的能忍受一把刀时时刻刻悬在你的头顶上吗?” 不能。 梅瑾萱在心里回答。 她最讨厌的就是被威胁的感觉。 岳聘婷在她脸上得到答案,言语中蛊惑的味道更甚:“所以,只有让那些罪人说出真相。还给那些冤死的人清白,你才能彻底安稳。” 回忆共情, 威胁利诱。 岳娉婷一场谈话下来,手段百出,令人叹服。 但梅瑾萱却不肯吃她这一套。 岳聘婷说得很对,梅瑾萱无法忍受威胁如利剑,时时悬在她的头顶上。 所以,她也讨厌此时她的威胁。 第60章 幻梦与回忆 面色阴沉的梅瑾萱根本不接受岳聘婷的威胁,她转身就走。 用实际行动告诉岳聘婷,她比她想象中的强大得多。不用岳聘婷“帮忙”策划,她自己就能解决掉所有威胁她的人。 梅瑾萱一言不合就走人,非常任性,非常倔强,非常让人意想不到。 确实非常有效地打断了岳聘婷的节奏。 岳聘婷眨眨眼睛,被梅瑾萱这不按游戏规则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但她手段百出,情绪跌宕,唱念俱佳,怎么甘心这样功亏一篑。 而且…… 梅瑾萱这种“你要我这样,我便不”态度,和那带着点赌气成分的背影,总让她异常熟悉。 好像和另一个更小一点的影子重合。 “为什么女孩子就要做淑女?那我要当男孩子。我就喜欢和徐泽瑞一起抓蛐蛐!” 说着小小的徐静嘉转身就跑,任徐夫人在后面怎么叫她都不肯停。 看着这几乎是刚重现地一幕,岳聘婷情不自禁地张了张嘴。 “小月亮!” 好久没有想起的名字,让梅瑾萱的身体霎时僵硬。 梅瑾萱在犹豫,在挣扎。 她的脑子告诉她,她应该走!但她的心背叛了她。 然后她就听到了让她更加移动不了脚步的话: “小月亮,要是没有他们,没有那场舞弊案,没有那些栽赃嫁祸,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 梅瑾萱身体静止,一动不动。随着岳聘婷的话,她眼睛失去焦距地看着前方。 “这些年,每当我觉得熬不住了,我就反复地想这件事。有时候,还会幻想你长大的样子。在我的想象里,你应该和夏烟婶婶长得很像。所以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那是你。” 夏烟,母亲的闺名。 梅瑾萱伸手扶住旁边的石墙,心里念着。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身后,岳聘婷还在说。 “天光乍破,青白的光罩在我身上,我闭上眼睛好像就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冤案,没有分离。我和你如京城每一个普通的官宦子女一样,不太显赫,也不太落魄的长大。” “十四五岁,我们会受到很多帖子。春天赏花,冬天看雪,夏天和三五好友偷偷跑到山上,在林子玩水。我们会被父母安排着与门当户对的子弟定亲,也可能遇到一个一见钟情的人,上演一场戏本子里轰轰烈烈痴男怨女的情爱故事。” 这声音清幽飘忽,似乎真的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在那里上演着她们本该如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梅瑾萱的眼睛已经痴了。她做不出任何反应,因为—— 岳聘婷想过的,也是她曾经夜不能寐,偷偷梦过的事。 但她连梦都不敢梦太多,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收到绒花白兔簪的那个晚上。 她躺在耳室窄小的的床上,把自己整个人藏进被子里,生怕别人从她的表情就听到她心里想什么似的。 确认同屋的素雪已经睡着了,她从怀里小心地拿出白天少年为她插在发髻里的簪子,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着触碰簪头那只毛茸茸的小兔子。然后,傻傻笑了起来。 她把它放在胸口,大睁着眼睛,虽然眼前只有浓墨般的黑,但她好像看到了阳光,白雪,还有那个一身乌羽色的少年。 在漂浮在虚空中的景象里,她不是梅瑾萱,而是被父母宠爱长大的徐静嘉。 随母亲去龙兴寺祭拜,却被寺外的雪景素梅吸引。在林间的雪地肆意笑着,折一段梅枝,在凛冽的空气里漫无目的地疯跑。 然后,她在山上迷了路,崴了脚。是山道上打马而来的少年救了她。 这一次,她不会拒绝他的帮助。徐静嘉会牢牢扒住这棵稻草,不等少年说话,就耍赖让人家送她。在龙兴寺山门道谢分别时,她就会大胆去问人家的名字。 而后,在腊八前集市上,她会再次遇到少年。 少年拨开人群向她走来,为她插上一只可爱的兔子簪。她茫然,她羞涩,她……怦然心动。 十五岁的徐静嘉有了心上人会是什么样子的? 一定不会像十五岁的梅瑾萱那样,恐惧猥琐,只敢蒙着被子,想一次。 她会主动出击。去打听少年的身份,少年的府邸,让他爹娘上门提亲! 就算少年不同意也没关系。 她徐静嘉从小最不怕的就是失败,也最是脸皮厚,有莫名其妙的自信心。 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也不在意别人嘴里的名声。 她会用尽一切办法去追他,她一定会让他 喜欢上她! 那天晚上,梅瑾萱在被子里痴痴笑了许久。 不知不觉,连身下的被褥都湿透了。 第二次是在封后大典上。 她见到了曾经让她神思不宁的人。也终于知道她的名字——沈星辰。 她想的确是一个很符合的名字。 她梦里的“少年”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就像天上最亮的那颗北斗星。 然后她想,幸好没有真的爱上“少年”。不然要是她爹娘还在世,一定会闹得鸡飞狗跳。 她的心上人变成了一个女子,她自己不在意,但她娘一定会气得罚她跪祠堂。她爹在宠爱她,也不会同意的,估计会绞尽脑汁变着法儿地来劝她。而她哥哥…… 徐泽瑞这个人则会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支持她,没准还会提前帮她准备好包袱,为她打开家里的后门,鼓励她离家出走,追求爱与自由。 想着想着梅瑾萱就笑出了声。 吓得素雪她们以为,她是被曾经地心上人突然变性刺激到了,终于失心疯了。 多美好啊。 每次生出这些妄想,她都会问自己,如果爹没有被冤枉,徐家没有被抄,她的亲人都可以活在她的身边,是不是她的人生就会和这些妄想一样。 和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 原来,她与岳聘婷做过同样的一个梦…… “小月亮。” 身后人又叫了一声,把梅瑾萱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她知道这些话语都是岳聘婷针对她的攻心计,但是她不得不明知就范。 梅瑾萱在原地缓慢地僵硬地转了个身。她违背自己的头脑,再次面向岳聘婷。面对这个狡猾的猎人和她的陷阱。 就见她笑了笑说:“也不对。你怎么会嫁给别人呢?我们曾经拜过天地的呀。” 女子的表情第一次变得调皮,狡黠。 梅瑾萱回忆起她话里的故事。 那是在六岁时,她在岳家留宿了四五天,她娘终于受不了了,要把她强行拉回家。她放声大哭,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就是不想和岳聘婷分开。 岳聘婷也苦着笑脸,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然后她问了一个问题: “两个人要怎样才能永远在一起?” 岳大人也是个跳脱的,挤眉弄眼,颇不正经地回复小小的孩子: “两个人成了婚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就像阿爹和阿娘。像徐叔叔和徐婶婶。” 岳聘婷小脑袋看看左边,看看右边,随后非常严肃地点头: “我明白了。那我要和月亮成亲。” 这话一出,连撸起袖子要打徐静嘉屁股的徐夫人都停下了手。 三刻之后,大人们发出一声爆笑。 徐大人揉揉岳聘婷地小脑袋,告诉她:“聘婷,你和小月亮是不能成亲的。” 五岁的岳聘婷不理解。小孩子的观念里还没有什么男男女女,伦理纲常,她就是一门心思地想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永远在一起。 她问:“为什么?” 徐大人一肚子解释的话,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停顿的功夫,被岳大人钻了空子。 他拍拍手:“能!当然能!” 岳夫人抬手要捶他,他异常熟练地一路小跑,躲到岳聘婷旁边。同时笑声告饶:“这有什么。小孩子不都玩过家家嘛。” 岳夫人瞪他一眼,收回手。 岳大人俯身对自己的女儿说:“但是聘婷你要想好,你和小月亮成了亲,以后你就不能和别人成亲了。做人,要从一而终。” 岳聘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下父亲的话。等下定了决心,才郑重地说: “好。我会从一而终。我愿意一辈子只和小月亮在一起。” 徐静嘉这时候从地上跳起来,高举着手,叫着:”我也是!我也是!我要和聘婷成亲,永远在一起!” 大人们被两人的童言童语逗得前仰后合,啼笑皆非。 然后在岳大人的撺掇下,他们在岳府还真办了一场小小的似模似样的婚礼。 岳家夫妇,徐家夫妇坐在上座。 十岁的徐泽瑞主积极自荐,成为了婚礼的傧相,说着不知哪里听来的祝词: “高台齐坐,配觅良缘。今成眷侣,誓与青天。百年好合,莫失莫忘。祸福与共,不离不弃。” 徐静嘉听着觉得不对,抬头插话:“你这最后一句不是成婚用的吧?你那是结拜的词。” 徐大人憋不住笑,连声蒙骗女儿:“没有没有,也能用的。” 徐静嘉这才又扭回头。 徐泽瑞笑嘻嘻地抻着嗓子,学着外面 宴席上见过的傧相,拖着调子喊: “一拜天地!” 徐静嘉和岳聘婷一起转身,朝着室外跪下。 “二拜高堂!” 两人起身,又面向两家大人。 岳大人歪着和徐静嘉的爹笑:“真跟结拜似的。” “三,夫妻对拜!” 徐静嘉站起身,左转,正好看到同时面向她的岳聘婷。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都笑得春花灿烂。 徐静嘉看着岳聘婷双手抬起,交叠在身前,跟随着她的动作,一条腿先弯下,单膝跪地,而后另一条腿也收起。最后整个人缓缓伏到地上。 就和……眼前之人一样。 刑部大牢里,岳聘婷以和当年相同的姿势,跪到地上,对梅瑾萱俯身一拜。 “请你,为他们伸冤。” 岳聘婷压抑凄苦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我对你做的事并不光明磊落,惹人讨厌,但我真的……走投无路。我不敢赌,我没有那个运气赌。蜉蝣难以撼树,鹅卵怎击顽石。我筹谋半生,呕心竭力,也不过是萤火之光,难明长夜。可是,覆盆之冤,血海深仇,我纵是身入阿鼻地狱,也不能释怀!” 她直起上身,凄厉的眼神让梅瑾萱砭骨锥肤。 “我父亲从不汲汲营营,一生清正,只求闲散平淡,无愧于心。可是他却被人报复入狱,成为替罪羔羊。受尽酷刑,最后午门斩首!我身为女儿,怎能苟活于世。所以,我要让那些罪魁祸首付出代价!我想要平反冤案,还他们一个公道!” “我不能让他们到死,都顶着一个贪官罪人的名声。” 梅瑾萱似是被岳聘婷的眼神烫到,无力地后退一步。 不能让他们到死,都顶着一个贪官罪人的名声…… 这句话不断地冲击着梅瑾萱的心灵,让她呼吸不稳,身体颤动。 她也想啊!她怎么不想! 但是……李惑,不会同意的…… 李惑的名字的出现突然让梅瑾萱清醒过来。 拉扯了这么久,是她为人软弱,犹豫不决吗?! 不是! 是她知道,这样对李惑没有益处,只可能给他带来无尽麻烦的事情,他是不会同意的。 他不同意,不支持,那一切都是妄言! 梅瑾萱吐出胸腔里的浊气。 但最后,她还是没有一口拒绝。她只哑着嗓子说: “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 岳聘婷星眸点亮,她向前扑去,抓住前面的木兰激动地说: “没关系,我知道,我知道的!日子久远,牵连太广,非常艰难。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只要一线希望……” 只要梅瑾萱愿意尝试,哪怕最后大概率会失败。 但起码,九成的失败,也比十成的不可能要好得多。 岳聘婷语气急切地喊着:“你先看看我给的你名单!你一定要看那份名单!” “看了它,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梅瑾萱直到离开大牢,耳边还回荡着岳娉婷最后的话。 她站在外面灿烂的阳光下,身体依旧冰冷,像是在雪山上走了一遭,连心脏血液都快冻结了。 她缓了缓心神,在素晴秋水担忧地目光里,有些失神地走向马车。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弱小但鼓足了勇气的声音。 第61章 烟烟吾妻 梅瑾萱抬腿登上马车的动作一顿。三人齐齐往声音来源的地方看去。 刑部大牢外墙凹陷处的阴影里,一个娇小的影子缩着身子躲在那里。要不是她发出声音,寻常人真的很难发现她。 见梅瑾萱等人回头,确定她们真的是自己要找的人,人影壮着胆子站起身,从阴影里走了出去。 细麻的衣裙,料子不算太好但是杏花粉的颜色衬得她人朝气可爱。 脸不大,但是圆鼓鼓的,再配上圆溜溜的眼睛,虽然不是国色天香,但也让人一见就欢喜。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上胆怯,步子却大,几乎是跑着冲到梅瑾萱面前。 素晴机警地跨步挡在梅瑾萱身前,小姑娘急急停住脚,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大喊着: “娘娘,求您看一看,求您!” 梅瑾萱眼神不错,一打眼就看出那是一叠纸,背面还透出密密麻麻的墨迹。 心中一动。她想起来岳聘婷最后的话。 “没事。” 梅瑾萱把手搭在素晴的肩膀上,轻轻把她推向旁边。 小姑娘见状,机灵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梅瑾萱把那厚厚的一叠宣纸捏在手里,她没有打开它们,而是问眼前人: “你就是桃蕊?” 小姑娘圆圆的脸一怔,而后猛地点头。 梅瑾萱的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圈,问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边是刑部大牢的侧门,为了梅瑾萱的到来,许劲提前把周围都清空了。不远处还有他的心腹把守。 刑部的人就算知道今天有贵客到访,也不会知道这个人就是当朝贵妃娘娘。 可是桃蕊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竟然能穿过守卫来到这里。 桃蕊咬了咬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是趁人不注意,偷溜过来了的。自从我家小姐被关起来,我就天天在这蹲着。大概摸清了附近的形状。我,我没有坏心思,我也做不了什么坏事!我就是比较会躲人!” 说着,桃蕊跪到地上:“娘娘,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她没有做过坏事,她是个好人!求求您,求求您!” 白嫩嫩的小脑袋,好不怜惜地砰砰砰砸在地上。 梅瑾萱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拉起来。 小姑娘磕头磕得很实在,脑门上又灰又红,明天就得青紫。梅瑾萱拿出一条帕子给她擦了擦,又把把帕子放到她手里。 “陛下金口玉言,哪能更改。而且,现在对岳聘婷的惩罚,已经是开恩了。” 不开恩,私自出逃的官奴只有死。 桃蕊知道梅瑾萱不是敷衍她,鼓着脸忍了又忍,然后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她颤抖着嘴唇祈求:“那……那请您看一看这些……” 桃蕊指着梅瑾萱手里的一叠东西。 “这些是小姐最重要的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求您,求您一定要看一看!” 桃蕊是亲眼看着岳聘婷如何煞费苦心才整理出来这厚厚一沓的。这是岳聘婷全部的寄托。所以,桃蕊没有听岳聘婷的安排乖乖等待,而是冒险来到大牢外面,一蹲就是三天。就为了见贵妃一面,把这份沾满岳聘婷眼泪和心血的名单交给她。 她怕,贵妃不去找她。他怕,岳聘婷的计划落空。 梅瑾萱大概猜到了桃蕊的心思。她捏着手里的纸张,感觉轻飘飘的纸,此时重于千斤。 她对桃蕊郑重点头:“好,我会认真看的。” 桃蕊眼泪止不住,又露出笑容。她弯下腰连连道谢:“谢谢贵妃,谢谢贵妃!” 梅瑾萱心头五味杂陈,不再多说叫秋水把桃蕊送到安全的地方安置。 而后自己和素晴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马车咯吱吱得摇动着。梅瑾萱仰头倚靠车壁,闭目养神。 虽然没有睁眼,但她依旧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在她的脸上左右打圈。 被看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梅瑾萱无奈开口:“想说什么就说。” 素晴轻笑:“秋水之前还跟我说,觉得贵妃娘娘对身份低微的人格外优容。我原先没注意,今天一看竟是真的。” 梅瑾萱睁眼,不置可否。 素晴:“这两年宫里都传想要分进承乾宫。说承乾宫的主子从不打骂宫女太监,每次给的赏也是多的。” 梅瑾萱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她反问:“我们挨得打骂还不够多吗?我是变态了还是疯了,非得去打别人。” 素晴噗嗤笑出来,接着说:“不光是这些。秋水、杏儿的事都不说了。就说今天,你对那小丫头那么温 柔。连之前姚婕妤来求你,你不愿意趟浑水,也出手帮了。但是对于淑妃贤妃之流……啧,虽然她们是自己犯贱找收拾,可相比起来,你的确挺冷酷的。” 梅瑾萱脑子放空地盯着马车木头窗框上的花纹,发了一会儿呆,才幽幽回答: “可是觉得我们是两种人吧。那些命运的幸运儿,我哪配去怜悯人家。而其他跟我们一样的人……光活着就很苦了,又何必互相为难呢。” 话落,车厢里陷入久久的安静。 好半晌后,梅瑾萱听到旁边,发出一声轻叹。 …… 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消瘦影,嫌明烛。 空荡死寂的宫室里,门窗紧闭,夕阳的橘晖穿过塥心花纹的门窗,在地上打下了三交六椀的菱形光影。微弱的光线不足以将幽深的殿宇点亮,于是在那殿宇深处,还有一朵簇红的火光。 一人,一烛。 静静相对,仿佛只是一幅不会动的画卷。 梅瑾萱在看手里的宣纸。 这些纸张材质不一,还有些隐隐发黄,可见它们的主人完成它们,跨越了很久的时间。 但不同的纸张上有着相同的东西——每一笔都用力饱满彰显主人情绪的笔迹。 绵延不绝的恨和杀之而后快的愤怒。 灯火下,玉似的手指拂过纸张上干涸的水印。好像擦过,书写者脸上的泪。 把纸张浏览过大半,梅瑾萱许久没有动弹。 她像是吞了一斤的冰块。胃里抽紧,又发冷沉坠。 这份名单里面还有岳聘婷写的一篇记述,放在第一张。 上面诉说了当年岳家获罪的缘由。 岳大人虽然不思进取安于享乐,但是他却有一个极厉害的爹。 不是夸词,是真真的厉害,令许多大臣闻风丧胆的那种—— 官拜从一品,御史台御史大夫岳青山。 老岳大人榜眼出身,才高八斗。在翰林院待了不过两年,就去了御史台。从此把毕生才华都送给了他的同僚们。每到早朝,奏疏上侈丽闳衍,雕文织采的词汇一股脑地砸在被参之人的脸上,骂得他们是羞愤欲死。 据统计,岳青山大人从最低级的录事到御史台第一人,任职三十年,参过官员一千千余人,其中最后获罪贬谪抄家者九成。可见其威力。 而如今任职魏洲刺史的周宣周大人的亲哥哥,就是被岳青山告倒的。 抄家流放,客死他乡。 所以,在舞弊案爆出后。当年还是河内郡郡守周宣便悄悄联合真正参与受贿的官员,贿赂大理寺与刑部官员,用岳大人顶替了犯案之人,成为了替死鬼。 此事后,岳青山不得不引咎辞官,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让这个五旬老人一夜失去所有精神,佝偻腐朽的,是他失去了自己挚爱的小儿子。 失去了他的孙女,儿媳,连发妻也不久撒手人寰。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地报复。 梅瑾萱将这张陈述冤情的纸细细折好。 这张单薄的纸,记载地是一个家族的破碎,是三条鲜活生命的消亡。 哎…… 她叹了一口气。 世间的幸福大抵相似,但是这人和人的不幸,却各有各的荒诞不经。 咚咚。 殿门发出两声轻响。 梅瑾萱大概检查了下这名单其实没什么需要向身边人保密的,于是发声:“进来吧。” 很快,素雪端着壶新茶,推门而入。 把茶倒好,递给梅瑾萱,素雪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梅瑾萱一回来就把自己独自关在殿里,她实在是担心。这才借着送茶,想进来看看。 这时发现梅瑾萱脸上还比较平静,虽然愁眉不展,但没有过分痛苦和愤恨,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梅瑾萱低头喝了口茶。 她把自己关起来,除了担心名单里有不适合素雪她们知道的,还有就是希望可以一个人静一静,思索该如何处理岳聘婷的事。 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个结果。 岳聘婷这份名单她越看越恶心,越看越心惊。 上至王公宗室,下至七品小吏,应有尽有。 名单上不过二十几个名字,但是其中世家盘横,姻亲错连,党羽相庇,细算下来牵扯深广。 真要为当年犯案,不光是惩处真正的罪魁,就连当初帮他们逃脱罪名的刑部、大理寺官员也逃不了一点。 若是清算,几乎小半个朝野都得被卷进来。梅瑾萱预想得到,那时该是怎样的朝野动荡,人心惶惶。 为什么有“法不责众”一说,因 为就连皇帝也很少可以承担血流漂杵,一时更替太多官员的后果。 要只是帮岳聘婷报仇。让最开始组织这场舞弊的人,和报复岳青山的周家付出代价,她二话不说就能答应。哪怕他们身份非常,位高权重,她也可以尽力一试。 但想翻案…… 李惑不会同意的。 梅瑾萱心中又一次响起这句话。 把茶杯放下,梅瑾萱打算把名单先收起来,容她再好好想想。 就在她收拢散落了一桌子的写着官员名字,职位,生平,家事的纸张时,突然一个白纸糊的信封被她扫落在地上。 这信封没有封口,甫一掉落,里面的东西就滑了出来。 是一块绢丝,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 黑褐色的液体画在上面,从背后透出,已经干涸发硬。 梅瑾萱鬼使神差地把这绢丝捡起来,慢慢展开,就见到里面不太工整,但很紧密的字。 是一封……血书。 看到这血书的开头,那熟悉的名字和语气,梅瑾萱只觉得有洪钟震荡在她耳边。让她脑内嗡嗡作响。 只见那开头四个字写着—— 第62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烟烟吾妻: 夫身陷囹圄,虽不肯屈从,奈何叩阍无路,恐终难逃一劫。今书此信,有三事相托。一愿娘子和离回家,不受牵连。二请娘子带走泽瑞静嘉,泽瑞虽不是娘子亲生,但夫无其他可信之人,唯有烟烟一人可托。三请娘子莫自责自怪,时也命也,天之劫数,与人无尤。愿娘子儿女,余生安好,万事顺遂。夫虽死,犹可心安。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短短几行字,是道不尽的忧愁不舍。 他已经对自己的命运释怀,可依旧放下自己的妻子,和两个稚儿。 梅瑾萱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那再不见颜筋柳骨,只有无力,颤抖,扭曲的斑斑血字。 可以想象出,他在写这封绝笔信之前,遭受了多少凌虐酷刑,让他哪怕以指代笔都没了力气。 梅瑾萱感觉心脏咚咚咚得跳得沉重,似乎有一只手紧紧掐着它,让它每跳动一下都如背负了千斤,十分艰难。 而腹部钻心的疼痛又每每在她觉得不堪重负,窒息的时候惊醒她,让她脑中分外清醒。 清醒地感受此时风刀霜剑,挟着彻骨寒意割过身体,千刀万剐的痛。 当手指划过“愿娘子儿女,余生安好,万事顺遂”几个字时,梅瑾萱心想: 是什么人跟他承诺过吗? 所以他当时是自己喝下毒药,甘心赴死的吗? 他当时一定以为,只要他死了就可以结束一切吧。 他天真地为他的妻儿计划,让妻子回到齐家,养育儿子女儿长大。 只要死他一个……只要死他一个就好。 可他不会知道,在他死后,他的“仇人”是要把他们赶尽杀绝的。 犹可安心? 若是父亲知道了他们之后的结局,是不是连魂魄……都无法安息呢? 泪水漫过眼角,顺着鼻尖砸到手里的绢丝上。 素雪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她只是捡起一个信封的功夫,本来还好好的梅瑾萱就泪如雨下,混乱崩溃。 “娘娘?” 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疑惑地叫她。 但梅瑾萱却被那信封另一面的字吸引。 上面寥寥几笔写着,为什么徐大人的绝笔信会在她的手里。 当年礼部官员都被抓进了牢里,除了徐大人从最开始就被严刑逼供,钉死了罪名,其他人的命运都没有敲定。 于是徐大人就在生命结束前,托就在他隔壁牢房的好友帮他带一封信给家里。 这写着血书的绢丝,就是岳大人的里衣。 当时,他们都以为,岳大人可以活着出去,却没想到…… 可能是老天最后的眷顾。岳大人临死前,不忘好友嘱托,将这里衣辗转送了出来。 可惜,当时岳家母女也自身难保。最终,这封绝笔信就被岳聘婷一直带在身边,直到今天才送到了梅瑾萱的手上。 写信人和收信人都已化为黄土,如今只有梅瑾萱能接收这封迟来了二十年的叮嘱挂念。 兀自一人,品味其中酸楚。 噗! 梅瑾萱腹内疼痛到达顶峰,喉咙涌上腥甜,竟是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小萱!” 素雪被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赶紧扶住她。 随后,就要对外面呼喊叫太医。 可是还没等她喊出声,就被梅瑾萱握住手。 那阴冷宛如尸体的手刺得素雪一时失语。她完全乱了方寸。 可再看梅瑾萱却完全不像刚刚吐血的人。 她笑了。 她一手攥着绢丝,一手用袖子擦过下巴,笑得肆意淋漓。 她看着自己的血和绢丝上的血迹相融,眼里迸发出足以燎原的火焰。 她就像是被雷鸣点燃的森林,熊熊山火在胸膛燃烧,要把她整个人烧成灰烬。 但在那之前,她一定,她一定会把她前路上的所有,一起烧死。 纠结了一整天,犹豫了一整天梅瑾萱终于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当然,用她的话来说不是下了决心,而是醒了。 她浑浑噩噩的人生,终于被这封血书叫醒了。 她的仇人和岳聘婷的仇人一直都不一样。 甚至那个一手策划这场舞弊的人,也跟她恩怨不大。 因为就算没有这场舞弊案,他们家也难逃此果。而她真正的仇人…… 已经死了很久了。 以前她没有能力,没有胆量。 仇人死后,她更是失去了方向。但现在,岳聘婷把答案告诉了她,告诉了她一条可以报复他的路。 翻 案。让那场舞弊案真相大白! 她怎么那么笨,还需要别人指点,还要考虑这么久才想明白。 她不光要让天下人知道他父亲的清白。 更要让天下人,知道他的自私昏聩! 凭什么一个昏君能被人称颂! 凭什么一个昏君可以名留青史! 凭什么一个昏君连谥号都不能真正评价,要被称为“平”! 孝平皇帝,李越昂。 李惑的父亲,仁宗的儿子,也是梅瑾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平这个字,在谥号里代表着布纲治纪的君主。 再看看先帝做的事…… 纵容党争,扶持外戚,为了一己之私污蔑朝臣,碌碌无为,造成这一惊天冤案! 他不应该是“平”,他凭什么可以被赞美为“平”,他应该是戾,是纣,是炀! 梅瑾萱眼睛赤红心中发狠,将手狠狠砸在桌子上。砰地一声巨响,紫檀木的茶几似乎要被击出裂缝。 素雪被骇得不敢发声。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梅瑾萱。锋锐,炽烈像是一把刚从火中淬炼的刀。 一把用了自己的思想,渴望饮血的刀。 死寂的大殿里,只剩下梅瑾萱粗重的呼吸声。 万般计划在她脑中闪过,名单上的人名一个个从她脑海中滑过。 她想要即刻动起来。 “素雪,让……“ 话未说完,梅瑾萱觉得一股热流翻涌,又一口血从她的嘴里呕出来。 似乎刚才那一砸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开始眼前发黑,浑身无力。 ”小萱!“ 在她倒下的瞬间,素雪接住了她。 终于找回声的素雪,喊出了她刚才就想说的话: 第63章 互演 梅瑾萱能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是在做梦。 “不要再提过往。” “把一切都忘了……” 非常熟悉的话语和场景。 一个女人牵着她的手,强硬地拉扯着她,让她往前走。同时嘴里还在不断重复她听过无数次,烂在心里的话。 可这一次梅瑾萱却没有顺着女人的话应承,而是张口说: “我不要!” 七岁孩童清脆的声音让女人停了下来。 她低头看向她。 小小的徐静嘉倔强地看着女人,再次说:“我不要。” 随后,她右手一甩,挣脱开女人的桎梏,转身,向来时的路奋力奔跑。 她能感觉到,女人就站在远离注视着她的背影。 徐静嘉很想跟女人说些什么。 比如: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是非要忤逆你。我明白前方的路充满荆棘,有多么难走,但我已经下定决心。 可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她没有回头,就这么迎着冷冽的风往回家的方向跑着。 她看到了模糊但熟悉的街道。 那些瓦舍,那些楼宇,还有那块牌匾—— 徐府。 徐静嘉毅然跑上台阶,跨国大门,冲了进去。 …… “娘娘这是急火攻心,肝郁气滞所致。臣开一方,调养脾胃,舒肝顺其。这几日多食清淡粥水,不要再动怒动气,半月便可痊愈。” 当梅瑾萱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齐居正对着素雪絮絮叨叨地声音。 可能是怕打扰她,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乡间夏日隔得很远池塘里的青蛙叫声。 隐隐绰绰,非常催眠。 本来也不想说话的梅瑾萱盯着头顶的幔帐,很快又睡了过去。 等到她再次醒过来时,她发现她的殿内还有烛火的光亮。 她动动手指,动不了。 这才反应过来,有人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因为肌肤不留一丝缝隙的相贴,所以梅瑾萱刚醒,旁边的人就感受到。 温润的男声询问:“你醒了?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梅瑾萱装睡不能,只有睁开眼睛。 当灯火再没有阻拦射入瞳孔的瞬间,同时映入眼帘的是李惑那双多情的眼睛。 梅瑾萱张张嘴,感觉喉咙干得犹如刀割。 李惑放下手里的奏本,亲自去拿放在她床边准备好的水。一手端茶一手扶着她的后背,小心地为她喝水。 哪怕李惑的动作再温柔体贴,可是梅瑾萱的心还是和口中的水一样,放得温凉,怎么都热不起来。 看着梅瑾萱半杯水下肚,李惑把被子放回床边的小几上,伸出苍白没有血色的手指,轻轻擦拭过她的嘴角。为她抹干水迹。 “不就是去见了一面岳家女,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李惑轻叹。 心疼中带了点嗔怪。 梅瑾萱微微仰头看他,观察着他的神色。 发现他好像真的以为自己是见了岳聘婷,才受了刺激。 微不可见地松下一口气。 李惑并不知道名单和血书的事。看来是太医赶到之前,素雪把东西藏好了。 心中思度再三,梅瑾萱出言试探: “我与岳妹妹多年不见,没想到再次相遇竟是互相攻讦的境地,怎能不唏嘘。而且……” 梅瑾萱直视着李惑的眼眸: “这次见面,她和我回忆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是的,梅瑾萱对李惑毫不避讳地说自己认识岳聘婷。 因为早在十八年前,李就惑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罪官之女徐静嘉。 那是他们刚住进春和宫半年的时候,李惑就凭着齐昭仪对她偶尔一两次隐蔽的关照,和有时盯着她失神的眼神,诈出了她的身份。 当时看着十岁的李惑,带着点还掩饰不住的得意,在她面前威胁她说“知道了你的身份”“会帮你保守秘密”,梅瑾萱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多智近妖、狡诈阴险、这么小心眼这么多,肯定长不高,一辈子都是小矮子等等等等。 但十一岁的梅瑾萱也不再是单纯稚童,面对李惑非常明显想要拿捏拉拢她的手段,她将计就计。 大方承认,感恩戴德。 因为她心里清楚,李惑想要过得好,想要逃脱德妃毒手,平安长大,就得依靠齐昭仪。 所以就算他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也不能做什么。嘴上说的再高高在上,一副大方施恩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既窃喜又害怕。 窃喜自己和齐昭仪之间有了牢不可破 的利益纽带,害怕别人发现这个秘密,让他们一起跌落泥潭。 所以,表面上让他占点便宜又怎样。 小小的梅瑾萱心里笃定。 只要李惑还需要齐昭仪一日,那谁要是敢威胁到齐昭仪,曝光梅瑾萱的身世,李惑就会第一个跳起来杀了他。 而也是有了共同守护的秘密,让之后两人的关系越发紧密。对于对方,也愈加信任。 听到梅瑾萱的话,李惑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脸上还是那副怜爱珍惜的笑容,单手捧起梅瑾萱的脸,拇指擦过她的眼角: “岳家女与你说了,她想要为岳大人翻案的事?” 不用让人暗中偷听那么下流的招数,岳娉婷搞事的动机,李惑动动脑子就能猜到。 他不用梅瑾萱回答,继续问: “那你呢?你想为你父亲洗清冤屈吗?” 这两句话中,梅瑾萱的视线没有移动半分。 哪怕李惑这些年遮掩内心的技术炉火纯青,但是凭借她对他的熟悉,还是可以发现他眼中泛出来的真实情绪—— 冷漠,警惕。 梅瑾萱笑了一下,反问: “陛下想吗?” 就算知道李惑的答案,但她心里堵了一口气,非得要看看他还能怎么演! 然后,李惑并不让她失望。 只见李惑皱起英气的眉毛,桃花眼里溢出苦涩,淡粉的双唇抿起,一副让人不忍为难苛责的样子。 就这么看似内心纠结挣扎了一会儿,随后,李惑非常大声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哎……姐姐,你知道的……” 话说一半,人家就不说了。剩下的全靠你自己体会。 梅瑾萱差点冷笑出来。 但她很努力的忍耐住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李惑,就是不接话。 李惑也不乱。 对方不接招,他仍然能镇定自若地演下去。 “今天我还接到河南道刺史的奏疏,希望朝廷拨款,维修堤坝,预防夏季洪灾。西北那边也来了信,凉州刺史说冬日鞑靼侵犯,毁坏的城墙房舍还没有修缮,损失的兵器战马也需要补给。钱钱钱,都是来找朝廷要钱的。可是户部账上就那么点银子,朕还想用到蒲州,让人筑坝修河,既可以防洪,也可以助农桑。姐姐,朕实在是……” 一番诉苦,总结就是一句话。 朕很难,朕有很多要事要烦,你不要让朕为难,也不要给朕找事。 梅瑾萱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犬牙刺破皮肉,尝到血腥才停止。 不要让他为难,不要让他为难! 李惑总是这样说,可他何曾有顾及过一点她的心情。 考虑过她……难不难。 看着梅瑾萱不说话,李惑拉起梅瑾萱的小臂往自己怀里一带,把人紧紧搂住。 呼吸吹打着耳畔,拥抱的力道让两人胸膛紧贴,李惑一说话,梅瑾萱就能感受到胸腔的震动。 “我们现在不是也很好吗?姐姐,虽然我不能为徐家翻案,但是我保证除了这件事,我会给予你所有想要的事情。当年最难的时候,我发过誓我会让你享受荣华,站到万人仰望的地方,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我一直,都是为此努力的。” 顿了顿,他把头埋进梅瑾萱的颈边,轻声说:“我想徐大人也并不在乎那些虚名,他只在乎你是否过得好。就像……” “就像昭仪娘娘说的那样。把之前都忘了,只做梅瑾萱。” 他就像山海经里的九尾狐,在梅瑾萱耳边呢喃着蛊惑的话。试图迷惑她的心智,动摇她的心神。 李惑拥着梅瑾萱不放,似乎是在守着他的珍宝。 好半晌后,他才得到她的回答: “好。” 李惑嗅着梅瑾萱发间茉莉花油的香气,满意一笑。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梅瑾萱的手抬着,却没有去李惑那样,覆在对方的后背上,而是紧紧的,紧紧的握成拳头。 她没有任何情感的眼睛注视着燃烧的烛火,火苗映入她的瞳孔,看起来就像是她的眼里在燃烧。 燃烧着仇恨,燃烧着欲望。 燃烧着她之后生命中的一切。 …… 又过了两日,便是岳聘婷押送去教坊的日子。 一般都是积攒一定数量的犯官家眷集体上路,可等岳聘婷被人送出大牢却发现,这一趟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且还配了辆马车。 车夫沉默寡言,无论岳聘婷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话,像一个哑巴。 直到出了京城,车夫才拿出一个包裹交到岳聘婷的手里 。 岳聘婷满腹疑问地打开包裹,放在最上面的便是一封信。 没有开头问候和落款,打开就是直白交代—— 【信已收到,为表感谢做次安排。许多人盯着,逃离教坊太多,但苏州教坊人满,可把犯人调往襄州江陵郡,充入江陵郡教坊。】 岳聘婷大概猜到是谁给她的信,看着这里眉头紧锁,心下揪紧。 自己的祈求不会落空了吧? 但很快,下面的话让她落定下来。 【官妓难挨,为圆你所愿,特备一瓶毒药,愿尔再无痛苦,脱离泥沼。但,你也可以有另一个选择。】 岳聘婷翻找包裹,果然看到一个青色的小瓷瓶。而在瓷瓶旁边的,是两套换洗衣服,一盒胭脂,以及……一根栩栩如生,缠花螺钿工艺共同完成的鹤飞倚松簪。仙鹤的嘴里还衔着一颗小巧亮泽的珍珠。 岳聘婷把瓷瓶和簪子同时握在手中,再次去看信。 【周宣次子时任襄州江陵郡下属九原县县令。】 看到这一句,岳聘婷手指一紧。 【襄州刺史郑惜时有一亡妻,甚是恩爱。亡妻姓岳名佩怡,乃前御史大夫岳青山幼女。郑夫人生前最喜仙鹤,经常佩以其饰。】 岳聘婷心弦被拨动。 她的确有一个姑姑,但是几乎没了印象。 她迫不及待翻到下一页,看下去。 【前路艰辛困难,纵吾竭尽所能,尝需十年之计。岳小姐可自行斟量。一死可解脱,然,他日坠入阿鼻,汝心甘?】 【行险峰,而无憾。尽人事,而无怨。亦已足矣,子自为计。】 岳聘婷看着信失神良久。 梅瑾萱的确如她所说,仁至义尽。看在旧日,看在遗书的份上,做了一切她能为她做的。现在就看岳聘婷自己的选择了。 岳聘婷的手有点抖,她放下心。一手拿着瓷瓶,一手拿着簪子,举到眼前。 轻松的死,和辛苦的活,想来是人生艰难的抉择。 她的确是不想再回教坊,让她再去对那些男人卑躬屈膝,她宁愿去死! 可是…… 岳聘婷的目光看向右手的仙鹤簪。 若是真能给她一个自己报仇的机会? 若有一日,她能亲眼看到父亲母亲沉冤昭雪? 那她,也不是不能在刀山火海子,再滚一遭。 梅瑾萱给她指的路,虽没有明说,但并不难想。 都说外甥肖舅,侄女似姑。 作为她爹的亲妹妹,她应该会和那位姑姑有几分相像。 就算这位刺史姑丈不愿意认”犯了罪“的亲戚,但是一个长得跟心爱亡妻相似的年轻女孩,戴着亡妻最爱的仙鹤,也会让他一见难忘吧。 这,就是她的机会。 而襄州刺史不过是她的跳板,她真正的目标是—— 对准信上的名字,岳聘婷突然下手,用簪尖狠狠戳破。 九原县令,周宣次子。 她会一步步了解他,接近他,引诱他。最后…… 簪子上划,将整张纸劈成两半。 周宣,周家,她要他们血债血偿! 不用多说,不用多想,岳聘婷瞬间作出决定。 她把两张信纸叠好,放进嘴里,让它们彻底消失。 而后,她面无表情的打开胭脂盒,用无名指沾着,抹在唇瓣上。 她不再是一个惶恐不安,即将入教坊的官妓。而是一个抛去爱恨自尊,只有仇恨的复仇者。 她会成为树上的毒蜘蛛,织好陷阱,将她看中的猎物,一个个收入网中。 在官道上疾驰而过的灰色马车上,一只手掀开车帘,攥着一个青色瓷瓶,似是要丢弃的样子。 但静止几刻,那手没有松开,反而收了回去。 岳聘婷想: 这么好的药,不能白白浪费。 第64章 春日宴 就在岳娉婷奔赴向新的战场的同时,她最坚实的盟友也在进行着她的谋划。 御花园被专业的匠人打理,五步一观十步一景。 虽然在梅瑾萱眼里不如外面山野林间有趣,但是在外人眼中依旧世间少有的风光。 于是梅瑾萱给宗室命妇都下了帖子,请她们来御花园赏春。 这是宫里每年都有的活动,为了彰显陛下对于王公大臣的宽宥恩典。 只不过往常都是皇后、太后,这些后宫的主人设宴,邀请宾客。 今年皇帝既没有正妻,也没有正经长辈,于是梅瑾萱就越俎代庖了。 其实梅瑾萱猜测,会有那么几个看不起她出身不愿意来,拿乔的。但没想到,京都里的富贵人家都挺给面子。 只有结了死仇的镇国公夫人和陈尚书夫人,客客气气地告了病,其他该来的都来了。 就在镜湖旁边,高大的假山,两侧排列紧密的垂柳,再有清风一拂,就带来的丝丝水气。 让这露天的宴席毫无太阳的炙烤热意,只有春天刚刚好的阴凉爽快。 除了地点依山傍水别有趣味,桌椅的选择也很有新意。 实在规整的地面铺上联席,为了贵人们的舒适,联席上面还放了软垫。 桌椅都是仿汉的。古朴的卷耳案,精致的栅足凭几。 夫人小姐们跪坐其上,绣着花鸟美纹的衣摆铺开,端得逸态横生。 梅瑾萱坐于主位,端起酒杯轻嗅杯中的玉泉流香,借着这个动作她看向右手边不远处的裕亲王妃。 正好裕亲王妃也看了过来,两人猝不及防对视,梅瑾萱对她一笑,遥遥举杯示意。 这态度可称得上客气亲近,惊了裕亲王妃一跳,心想:自己往日和贵妃也没有什么往来啊。 但怔愣之后,她很快也举起酒杯,也对着梅瑾萱敬过去。 梅瑾萱就像只是目光不经意扫过,饮下杯中酒后,便移开了视线。 宴饮达到高潮时,坐在末席的楚清怡突然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对着梅瑾萱躬身一拜: “娘娘,臣女有一事,想请恩准。” 梅瑾萱十分疑惑地样子,然后和蔼地对楚清怡抬手: “楚三姑娘,但说无妨。” 楚清怡直起身,清越的声音响在席间: “臣女前些日子收到兄长旧部来信,问候之余提起西北诸城因为战乱,屋舍损毁,百姓流离。臣女想着,宁安候府能有今日,多亏陛下和娘娘的恩典。所以,便变卖了太祖赐予的田产店铺,凑了十万两银子,希望可以捐给朝廷,用以西北百姓安置,城防修缮,为陛下分忧。臣女知道,此微薄之力不过杯水车薪,但也是宁安候府一片心意,请陛下和娘娘不要嫌弃。” 话落,席间各个命妇小姐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楚清怡想捐银子,当然是好事!毕竟捐得是她自己的钱。 可是她明明可以私下交与贵妃,偏要在这场合大庭广众地说出来,这不是让别人为难吗?! 有的年长妇人眼睛里打着机锋,嘴角下撇是对楚清怡的不喜,以及不屑。 她们觉得楚清怡当众闹出来,无非是两个原因。 其一,自己想出风头,博名声。 若是这样,自然不能悄悄地做,哪怕只捐一两也得闹得天下皆知。 其二,就是上头有人授意她...... 想到这的官眷默默瞥向上首。 这也是常见的伎俩。很多时候皇帝缺钱了,就会想让大家贡献点。但是让皇帝自己开口多丢面子啊。这时候,就得找一个代言人。站出来主动说,自己想捐。那其他人一听,也不得不掏钱了。 这道理,她们都懂~ 好多人在心里哀叹,今天看来是必须出血了。 还不能不情愿,得出血出得勇于争先,迫不及待,舍我其谁! 这么想着,刚刚还统一战线用眼神鄙夷楚清怡的贵妇们,瞬间破裂。 转头,纷纷开口表示自己也想为西北出份力。 那声音喊得又急又大,就怕比别人慢了,显不出自己的诚意,在贵妃和陛下面前露不上脸。 第65章 绿酒一杯歌一遍 看到大家这么“积极踊跃”“善心非常”,梅瑾萱特别感动。 她用丝帕擦擦眼角,感叹: “有诸位品性高洁,柔嘉维则的夫人女儿,何愁家室不兴。家室兴,则庙堂兴,庙堂兴,则社稷太平,葳蕤繁祉。” 说着,绛色重莲绫绣金丝牡丹团花纹的裙摆在席上拖拽而起,头戴嵌玉红蓝宝石双珠纹金簪的女人站于众人之上,对着下面平台双臂,双手交叠,低头躬身: “本宫替陛下,替西北百姓感谢诸位了。” 刚刚心里对掏钱颇有怨言的夫人们,心里都熄了火。哪怕知道贵妃这一礼有收买人心的意思,但起码人家肯对你做秀不是? 放在先帝时,哪个得宠的娘娘能这么“礼贤下士”? 而且人家也说,不光是替“西北百姓”,还是替”陛下“感谢呢! 这么说,她们今日的善举很大可能可以呈到陛下面前?! 能坐上各个王妃之位的都不是没心机的,而那些凭着自己相公获得一品二品诰命的,也不会是什么天真可爱,不通庶务的小白兔。 花”一点点“钱,在陛下面前博一个好名声,谁会不觉得划算。有的心思灵活的已经在筹划,回家就再挤出一笔钱,让自己相公在陛下面前,捐上第二次! 被别的官僚骂贪图虚名也不怕。只要皇帝能看到他们的”忠心“,其他人的辱骂都是嫉妒的狗叫。 夫人们这边心下决意,那边梅瑾萱又砸下一块惊石—— ”本宫想着,既然这次钱银都是女眷们的善心,便不经过户部,让内务府清点规整后,直接送去西北。同时在京城和收到款项的西北城池张贴善榜,由陛下题字,传扬诸位慷慨仁义之美德。”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些当家主母们再也顾不得矜持,在下面交头接耳,嗡嗡讨论讨论起来。 不是不喜欢贵妃的提议,而是太喜欢,太惊喜,太兴奋了! 世人皆追名逐利,哪怕现在对于女人的教导都是要谦卑无私,低调内敛。好女人不能爱出风头,要懂得扶持夫君儿子,做他们背后的影子。 但这世间存活,时时刻刻都是需要名声的。 做女儿时,要有才名。嫁人时,要考虑家族父母姐妹的名声。婚后,更要有贞洁贤良的评价。 名声既能带来真实的实惠,更能给予人虚荣和骄傲。 所以,就算在坐的的夫人小姐们,都被灌输了要为家族,为男人牺牲奉献的思想,但谁又能拒绝自己的善名,传遍天下呢?! 刚刚还盘算着回家凑钱让夫君在殿前凸显自己的夫人,已经动摇,想着把那些钱加码在自己这里。没准能拼一个前十,到时候她的名字可就写在榜单最前面了! 这可是她相公想念科举,皇榜之上都没有殊荣。 心动之人不止她一个。刚刚就很积极的夫人们,这时就像闻到了花蜜的蜜蜂,一个个急不可耐地张口喊价。 这边说了三十万两,那边就叫五十万。 知道的这是捐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宝月楼里有什么珍宝出世,大家都在竞拍呢。 这场春日赏花宴,办得格外火热。 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筹得的银钱已过了千万。可以说,把西北十城的城墙全部翻新一遍都够了。 而榜单三甲,皆被宗室占领。 不是官眷们不大方,实在是她们家老头都是拿俸禄的。大家平时油水再多,也不敢在这里表现出来。都得掐算着月俸,和祖上“应该”有的资产,压着金额说。 她们都怕,别在皇帝、百姓面前没讨得好名声,先治你一个贪污受贿之罪。 于是宗室勋贵们就在这场募捐中,脱颖而出了。 探花——平阳侯夫人,出八十万两。娘家是江南巨富,这点小钱根本不用动平阳侯府的库房,自己私库就拿了。而且人家还真不只是图名,人家也是真心想为西北百姓做点事。 榜眼——淑宁大长公主,出八十五万两。不用多说了,先帝的嫡亲妹妹,京都里出了名的有钱大方。开心不开心都喜欢买买买的,被京都商人们供奉起来的活菩萨。这钱砸下来,眼睛都不眨。 但是能力压大长公主和平阳侯夫人的那位,就让大家有点刮目相看了。 不是别人,正是现在宗正寺寺卿,裕亲王的妻子,高氏。说自己愿意出一百万两。 这可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目,就算是很多官员一辈子估计也没有见过一百万两的一半。 裕亲王妃刚说出一百万两这个数字,整个宴席都安静了。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席间,仿佛一阵极寒吹过,把人都冻成了冰 雕。 很多夫人心里都嘀咕,这裕王妃是不是疯了? 不是她们觉得裕亲王府拿不出这么多钱。 裕亲王是先帝的亲叔叔,比大长公主还长一辈。是现任宗正寺寺卿,管理宗室一切事务,包括对于宗室的赏罚。 说简单点,就相当于除了皇帝之外,可以统管老李家的族长。 因为辈分高,有时候连皇帝也得礼让他三分。 所以,裕亲王府不可能拿不出一百万两。 大家震惊的事,裕亲王府怎么突然转了性!? 有的有钱人,如大长公主,就喜欢肆意挥霍。花钱使她快乐。 但有的有钱人,越有钱越抠。比如裕亲王,就是铁公鸡。花钱只会让他痛苦,只有数钱才会让他快乐。 裕亲王府全家老小的衣服鞋子,都靠逢年过节宫里赏赐。府门前的石狮子旧了坏了,也不花钱修,还是陛下即位时怕被扣苛责宗室的罪名,自己掏钱让内务府给他家修的。 秉承着多余的钱,能不花就不花,整个亲王府连洒扫的仆人都没有几个,更别提侧妃侍妾了。于是,裕亲王成为了整个南平朝唯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王爷,家里到现在也只有发妻一人。 按他的话说——养女人,太贵!不值当! 京中有人酸溜溜地嘲笑他,说裕亲王在家估计就跟西晋的王戎一样,晚上上了床不干事也不睡觉,就和王妃拿着算筹看账本,一算算到大天明。 这话不知道真假,但足以看出裕亲王府的吝啬程度。 所以今天裕亲王妃这样反常,连梅瑾萱也被惊住,暗暗挑起眉毛。 她上下打量着,一副为国为民大义凛然的妇人,心头一动,好似明白了什么。 程序化地夸奖了裕亲王妃的高义。梅瑾萱让身边太监小曲子记好,之后承禀帝王时,千万别有错漏。 一场宴会主宾尽欢。 梅瑾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钱,夫人们意外得到了天降的好名声。双方都很满意。 由互相劝筹了一番,梅瑾萱率先起身,邀请大家畅游赏景。 春来御花园风景如画,大家心情好,兴致更好。于是汇聚一堂的人们纷纷散开,在御花园里三五好友把臂,散步说笑。 梅瑾萱和楚清怡并肩,漫步在镜湖旁边的千步廊里。 今年打理御花园的宫人别出心裁,把千步廊种植的花换成了金银花。 现在正是金银花开花的季节。攀援而上的藤蔓沿着两侧廊柱向上,在廊顶的横梁上互相缠绕,织就一层严密的绿荫。黄白相间的花朵点缀在绿幕之间,真的就像是金丝银线编织而成。 清风吹过,金金银银的花朵随风摆动,像是宝塔眼下挂着的风铃,闭上眼睛,似乎就可以听到它们叮叮当当的空灵之音。 梅瑾萱隔着湖水眺望。 对面湖边正有一群二八芳龄的少女,手持缂丝团扇遮阳,一边喂着镜湖里的锦鲤,一边笑闹。 脸躲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但那暴露在阳光下的皓腕,看着比她们手中的缂丝扇面更加细腻光滑。 梅瑾萱发自肺腑地赞了一声: “应该是群美人儿。” 除了楚清怡这种家中没有长辈的,其他未出阁的女儿都在偏席。离得稍远,梅瑾萱在席上看不真切,也没太注意。 现在借着春景,几个娇俏少女拨水嬉笑,宛如吴门四家之一的仇公笔下,又一幅《汉宫春晓图》,让梅瑾萱看得心情舒朗。 楚清怡立在她旁边,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过这几个还算眼熟的人,感叹:“今天来的人还真齐啊。” 梅瑾萱歪歪头继续欣赏着:“我特意挑的这个时间。” 楚清怡凤眼看向她。 梅瑾萱:“毗邻选秀,只要心里有想法的人家,谁不想要提前见一见陛下呢。” 楚清怡挑眉,懂了。 梅瑾萱甜甜笑着,好像即将被其他女人分享的根本不是她的男人,她毫无芥蒂,甚至很满意李惑的吸引力说: “她们有人期待着可以借着今天的赏花宴,与陛下偶遇,一见倾心,从此一步登天呢。就算陛下没有疯狂的迷恋上她,但只要勾起一点兴趣,之后的选秀也稳妥。” 楚清怡点点头。也认同,今天是个好机会。 就是可惜,皇帝不是楼子里的花魁,任你千呼万唤,他不想出来,就是不出来。 连陛下的影子都摸不到,纵有千般美丽,万种风情,也是白搭。 这时,梅瑾萱余光一瞥,就被一个刚刚步行到湖边的少女吸引。 她容貌清冷,气质孤独疏离。两弯眉时刻浅蹙着,给她的仙 姿佚丽,添上几分忧愁。就如九天玄女,沾染了红尘烟火,更加惹人心动。 梅瑾萱这好颜色的癖好再次发作,她指着这女孩问: “她是谁?” 楚清怡看过去,随即兴味不再,似乎被女子遥遥传染,也染了愁思。 她回答:“那是乐阳伯家的女儿,蓝芷莘。” 梅瑾萱追问:“芷莘?哪两个字?” 楚清怡:“白芷、细莘的芷莘。” 梅瑾萱不知道是不是被美貌晃到了脑子,突然智商下线的问:“她五行缺木啊?” 楚清怡:…… 梅瑾萱一拍脑门:“抱歉,最近去了趟五方观,被带跑了。” 楚清怡微笑,表示理解。 然后她就听梅瑾萱又问: “她真是蓝玉的亲妹妹?不像啊!蓝玉是抱养的?” 楚清怡:…… 自从她和贵妃走近了,也听说了贵妃娘娘的一些传闻,比如——看脸。 但她真没想到,梅瑾萱能看脸成这样。 她知道,蓝玉的姿容的确和蓝芷莘相距过大,但蓝玉也算是一个俊俏少年好吗?用得着,嫌弃他嫌弃得都给人换了亲爹娘! 作为合格的闺中密友,她必须给蓝玉澄清一下: “这个……有没有可能不是蓝玉长丑了。蓝芷莘才是全家里格格不入的那一个呢?” “哦~~~” 梅瑾萱明白了。 蓝玉才是长得像乐阳伯和乐阳伯夫人的,蓝芷莘是例外。不管是祖宗显灵,还是神仙赐福,总之老蓝家出了蓝芷莘这么一朵仙葩。 看兄妹三人的名字就能看出,乐阳伯夫妇对小女儿的偏爱。 蓝磬,蓝玉,芷莘。随便起起,和费心尽力,一目了然。 梅瑾萱点头,对蓝伯爷、伯夫人取名品味表示赞赏。 心思一转,她又去注意蓝芷莘忧愁的面容,问旁边: “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开心啊?” 向来对梅瑾萱知无不言的楚清怡失了声。 梅瑾萱眨动杏眼,看着楚清怡欲言又止,绞尽脑汁也没找出一个委婉的话,不用点就通了。 还能为啥? 有人期待选秀,盼望着可以进宫,光宗耀祖。就有人,满腹抗拒呗。 而不巧,蓝芷莘就在秀女的名单上。 还是李惑亲点的。 梅瑾萱俯身,贴着楚清怡的耳朵轻声问:“她有心上人了?” 楚清怡脸上又粉又紫,咬牙,点了一下头。 哎…… 梅瑾萱叹息一声。 她没有多说,只是拍了拍楚清怡的肩膀。 暗示她,暗示她们——认命吧。 梅瑾萱太了解李惑的小心思。 若不是楚清怡订了娃娃亲,且满京都皆知,按理说她也应该在这次的秀女之列,进宫伴驾的。 读作进宫伴驾,写作入宫为质。 楚清怡要是能进宫,十几年后宁安侯府都有可能重新独掌赤北军。 但楚清怡不行了,蓝芷莘就更逃不掉。 当然,她不光是蓝家在宫中的人质,更是皇帝向蓝家展示信任,展示恩宠的工具。 她就像两个势力,交换利益的媒介。 梅瑾萱为她叹息,却也无能为力。 这世道,大多数女子都是如此。她们一辈子都是棋子,是傀儡,是男人们向他人炫耀的珍藏品。 她们独独——不是一个人。 楚清怡也懂了。她难过地偏过头。 两人看着头上万里无云的天空,明明那么清澈,那么辽阔,但在这个世间最荣耀的地方看去,却是浑浊,压抑,狭小的。 就像她们生来,就注定好了的一生。 风吹皱了湖水,吹响了金银花铃,却吹不开千步廊里的沉默。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凝滞。 “娘娘。” 梅瑾萱回头,看到独自前来的妇人。 客气、虚伪的笑容再次浮上脸颊。 第66章 两只狐狸 说话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 面容不似京中其他贵妇保养得宜,看着年轻。眼角唇角都有了岁月的纹路,让年少时有些苦刁的面相,看着和善不少。发丝也不再乌黑,而是掺了缕缕银发,笑起来,就像一个平常人家的慈祥的祖母。 梅瑾萱对这个人不熟悉,但她对她身上的衣裙首饰,都很眼熟。 衣服是古香缎制成的,虽然花纹丰富,但色彩偏淳朴,不似近年京中盛行的流光溢彩的风格。这衣服做得也朴素,零零星星绣了点花草应景,既无金银掺入,也不是什么绝顶的绣工。 而对比起衣服,首饰看起来就更寒酸了。 头上除了出席宴会常见的金质三簪花钿掩鬓,也就又戴了一个镶和田玉金簪,表达了一下对主人的尊重,将将维护自己府邸的体面。 耳上一对玛瑙耳坠,左手腕上一个翡翠玉镯,就是这妇人的全部装饰了。 虽然她的装扮和席间其他命妇的花枝招展看起来格格不入,但是也没有人敢轻视她。 因为这人就是向西北捐赠一百万两的裕亲王妃——高璇。 在梅瑾萱看过来后,年纪更长的裕王妃对着她,屈身行了半礼。 裕亲王是正一品亲王,他的王妃自然也是一品。 而贵妃乃是四妃之首,也是正一品。 一般来说,内命妇比外命妇地位高,主动行礼也无可厚非。但是裕王妃比梅瑾萱辈分高,身为长辈,其实是可以不向贵妃行礼的。 往年家宴,宗室齐聚,老一辈的王妃们,自持身份都不抬搭理梅瑾萱,更别说给她行半礼了。 今天裕王妃这一低头,更显诡诈。 梅瑾萱嘴上说着:“王妃婶婶快请起。”心里腹诽。同时还在促狭地默数着裕王妃身上的东西: 古香缎,大前年赐给宗室的。和田玉,王妃生辰时宫里的贺寿礼之一。玛瑙耳坠,翡翠镯子都是今年除夕新赏给裕亲王府的节礼。至于这套最显眼的纯金头面…… 梅瑾萱心中震动。 她要是没记错,这应该是裕亲王大婚时,先太后给女眷的赏赐。 梅瑾萱:…… 之前她只专心为李惑办事,眼睛都放在后宫里,对宫外的事物了解不多。对这位皇帝的亲叔叔更是不太关注。 她原先是听说过裕亲王抠,裕亲王妃也不大方,但没想到这夫妻俩真能一毛不拔到这个程度。 尤其是这两天了解到旧事,心中更加不可思议。 这夫妻俩留那么多钱干什么!?等着几年后归西了,用金砖造一间墓冢,给他们陪葬?! 呵,根本不可能。他俩生的败家子们,只会自己都挥霍掉,不会给亲爹娘埋进土里一点的。 梅瑾萱心里越鄙夷,脸上笑得越亲昵。 她拉过裕王妃的手,把人拉起来,说着:“是我该给婶婶行礼。” 然后一个懂礼小辈的模样,对裕王妃还了半礼。 裕王妃握着梅瑾萱的手,连说不敢,但脸上明显松了一点,眼睛里的笑意也变得真诚。 一老一少像是山林里的两只狐狸,表面笑意盈盈,心里满腔算计,都觉得——自己今天定是,旗开得胜。 “娘娘的赏花宴,真是办得极好,臣妇平生所见,竟无一次能比上今日。娘娘真是秀外慧中,独具匠心。” 裕王妃率先开口,上来就是一通马屁,企图把梅瑾萱拍得晕头转向。 “婶婶,谬赞了。还没有谢过婶婶的支持。陛下和西北的百姓定会用心记得,婶婶的高义。” 梅瑾萱也不遑多让。一边“婶婶、婶婶”叫得甜,一边给裕王妃戴高帽,放松她的警惕。 果然,她这一套招式下来,给足了裕王妃底气。尤其是又提起裕王妃真金白银花出去的钱,这老太太瞬间挺直了腰杆,觉时机已然成熟。 就见裕王妃叹了口气,那表情有苦涩有惆怅,但嘴上还是对梅瑾萱的疯狂夸奖: “臣妇不过一深宅妇人,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今日听娘娘提起西北的百姓,提起为陛下分忧,那一番话直说进了臣妇。臣妇今日才懂,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话说得,梅瑾萱自己都听着肉麻。 她抖抖鸡皮疙瘩,情真意切地陪着裕王妃演。 就见梅瑾萱现实看了裕王妃一会,裕王妃保持着自己隐藏愁苦的表情。 随后,她秀眉蹙紧,似迟疑,似关切地问:”我瞧婶婶这气色……婶婶,可是有什么难为的事?“ 裕王妃不回答,只是更大声地叹了口气。 梅瑾萱懂了。 她回头去看楚清怡 ,楚清怡心领神会行礼告辞:“贵妃娘娘,王妃娘娘,臣女瞧见了好友,就和两位告个罪,恕我先行告退,不能相陪了。” 她这话说得讨巧。 明明是裕王妃顾及她在场想赶她走,偏她说是自己“不愿”再留。 裕王妃心里夸赞,觉得这侯爵门第出来的姑娘就是识大体。 忙说:“好孩子,当然不能拘着你。快去找你的小姐妹吧。” 楚清怡在裕王妃满意的目光中,几乎小跑着消失了。 眼见这千步廊里又只剩下二人。 梅瑾萱目光灼灼看向裕王妃,心想:这下该说了吧。 可没想到,裕王妃面对梅瑾萱的鼓励,依旧不切入正题,再次叹了一口气。 梅瑾萱心里暗骂:老妪婆,真的难缠! 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天她高璇有求,合着还得梅瑾萱三请启口呗! 梅瑾萱心中冷笑,没见过这么摆谱的。但是为了她之后的计划,她也只能忍了。 艳光四射,鬓影衣香的女子巧笑倩兮,对着裕王妃吐气成兰: “婶婶还不信我吗?婶婶今日诚然帮我,我难道还是那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都是一家人,婶婶有何难出但说无妨,我定竭尽全力。” 梅瑾萱也不算是在说假话,因为她确实做好了要为裕王妃解决困难的准备。 她现在不怕她狮子大开口,就怕她无欲无求! 梅瑾萱话音刚落,老太太豆大的泪水就滚了下来。 美人坠泪令人心疼,这年华已逝的老妇人落泪,竟也别有一番酸楚感人,让人心生怜悯。 可见,眼泪在什么时候,在什么人那里,都可以变成武器。 哭了两滴泪珠出来,裕王妃这才开口。 她先是抖着手紧紧握着梅瑾萱,带着哭腔说了两句:“好孩子。” 好像她是她唯一的依靠。 然后,裕王妃才终于说出今天的目的: “我家那个混小子,自他发妻去世后,便一直独身,让他再娶,是怎么也不肯。他对妻子情深不肯续弦,我可以理解,但我不光是他的娘,我还是李家的儿媳,是裕亲王府的主母啊!这个儿子,是我和王爷千辛万苦才得来的,为得就是不断了传承和香火。如今这傻小子要给亡妻守身,这不是要让王府绝后嘛!” 梅瑾萱:…… 这个迟疑不是演的,是真实的。 裕王妃的诉求说难不难,但说简单也不简单! 她儿子不想成婚,难道她还能给他硬塞一个? 等等…… 梅瑾萱反应过来,她问:“婶婶这是想让陛下赐婚?可是……” 她为难地说:“慧弟弟是陛下的亲堂弟,想求一个赐婚不是难事。但是,若我去向陛下求了,但圣旨赐下,慧弟死活不肯领旨。到时候不光是我,就是王爷和婶婶也不好做啊。” 岂止是不好做,一个抗旨的罪名扣上来,就算是皇帝的叔叔也得重罚。 没想到,裕王妃眼睛绽放出精光,一边摇头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不能不能!慧哥儿,没有那么傻。他不敢抗旨的。只要陛下赐了婚,我保证,他一定会顺从成亲的!” 梅瑾萱挑了下眉毛。 裕王妃这态度,挺让人难以捉摸啊。 一面说李慧思念发妻,不愿再娶,一面又说李慧不会抗拒赐婚,定能顺顺利利地成婚。 这不是两相矛盾吗? 可能也察觉到自己失言,裕王妃不顾身份,朝着梅瑾萱跪了下去。 “娘娘,请您帮帮忙,看在王爷和老身的面子上,别让王府绝后。是,老身其实还有一点顾虑,那就是慧哥儿毕竟是二婚,又没有什么官职本事。就算是王府唯一的儿子,也没有名门望族的淑女愿意嫁给他。” 梅瑾萱沉思不语。 裕王妃声泪俱下的请求:“所以老身私心想着,能请陛下和娘娘帮忙挑选一个 家世好人品也好的姑娘,生下一个争气聪明的孙子。否则,老身百年之后,真是无颜面对李家的列祖列宗啊!” 不管裕王妃表现得多么慈母心肠,一副只是为儿子忧虑,为王府忧虑的好母亲好媳妇的形象,但梅瑾萱明白,这都不是真的。 可就是这样,她就更想知道李慧到底怎么了?能让她母亲不在乎脸面地哀求她,欺骗她。 想着自己的计划,也是为了探一探裕亲王府的底,梅瑾萱装模作样地考虑一会儿。抻得裕王妃坐立难安,才一脸感动地把老妇人从地上扶起来。 “婶婶快起来,这不是折煞我吗?” 说着,澄澈轻柔的眸子注视着裕王妃,让她看到她的 真诚,获取她的信任,似乎下定了决心地说: “事关王府后嗣,我定当审慎。婶婶放心吧,我和陛下会为慧弟挑一个好姑娘。不如,仁宗血脉。” 不知道梅瑾萱的眼神有没有打动这只老狐狸,但是裕王妃明显松弛下来。 其实裕王妃也不幻想能一直瞒着梅瑾萱,但既然梅瑾萱应承了,看在一百万两白银的面子上,她也不好再反悔。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双双心满意足。 ……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路得归迟。 御花园花草繁盛,一石一亭皆可入画,让人流连忘返。 临近落钥,众位贵妇贵女才依依散去。和每一位命妇应酬的同时,梅瑾萱还不忘给楚清怡打眼色让她留一下。 就在梅瑾萱以为最后一个客人也消失在花木之后时,她一转头就看到了坐于席间,姿态放诞的大长公主。 此时,她正席地而坐,一腿盘着,一腿屈立,拿着画着杏花的汝窑瓷酒壶,高高举起。 透明如水的酒液从纤细的长颈里倾泻而出,垂流进下方点了山花胭脂的红唇中。 胭脂红色在吞咽中被洇开,一点红晕溢出唇边,透出一股子淫靡风情。 似是察觉到梅瑾萱的目光,大长公主放下酒壶,纤长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膝盖上,酒气氤氲的眼睛迷离,有勾魂夺魄。 梅瑾萱觉得后背一紧,犹疑片刻才开口:“殿下今日不回府吗?” 公主出嫁后都有自己的公主府。除了远嫁的女儿回来探望,很少会有公主夜里再在宫里留宿。不过,也不是明文规定的不行。要是大长公主非要宿在宫里,回忆童年,她曾经居住的玉芙宫现在还空着,倒是收拾一下就能住。 大长公主李越珍,听了这个问题懒懒一笑。一滴酒液挂在她的下唇上,随着她的笑容滑落到下巴上。她也不擦,就任由那滴酒流过她纤长的颈项,来到锁骨,最后没入衣物里。 然后,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李家人身量都高。梅瑾萱自己就已经傲然于众女之中,李越珍竟然比她还高半指。且她骨骼比一般女子粗些,显得肩膀宽阔。凑近梅瑾萱的时候,一种天然的压迫、侵犯感扑面而来。 她低头,一张桃羞杏让的脸,离梅瑾萱只有一指之遥。 她清嗅了下,说:“你好香啊。” “殿下!” 梅瑾萱惊得心都抖了一下,她退后一步,说实话—— 有点害怕。 这一声让李越珍的酒醒了一点。可能也觉得自己唐突了,她直起身子,有点抱歉地笑了一下。 “我其实是想问,你那天穿得肚兜是宫里哪位绣娘做的?还是你们承乾宫的人自己做的?” 梅瑾萱:??? 啥肚兜? 怎么就讨论起我的肚兜了? 这青天白日的! 要不是大长公主是个女人,还是长辈,这对话,给梅瑾萱八百张嘴她都说不清! 大长公主纯洁眨眨眼:“就那天验身啊。绣着桃枝映水的那件,我觉得挺好看的。” 梅瑾萱:…… 她有点想扶额。 行。可以。非常好! 她赶紧说:“就是宫里司制司做的。” 说完,觉得有点生硬,又客气地表示:“殿下要是喜欢,我回去便让尚功局找到那个绣女,送到公主府。” 很大气,你喜欢,人都给你。 李越珍也很满意,拍拍梅瑾萱的肩膀,感叹:“你比我哥大方多了。” 梅瑾萱:…… 等一下,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皇室阴讳? 忍了好些天,终于得偿所愿的大长公主施施然地走了。 留下梅瑾萱一人,在风中凌乱。 呆立半晌,她还是没忍住问向素雪:“我怎么觉得不太对?” 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她眼睛里像有钩子一样。是我的错觉吗?” 素雪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可能……不是。” 梅瑾萱侧头看她,素雪有些艰难地开口: “娘娘没听说过吗?大长公主的传闻。” 梅瑾萱思考片刻,反问:“养面首?” 放在寻常人家,女人养面首那是得进宗祠的大罪,但是在皇家,天子的女儿,驸马也只是伺候公主的人之一。 从古到今,历史上赫赫有名,有权势地位的公主,哪个没养过一二面首。这在皇室当中,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素雪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时候我听宫里伺候的老人传过,说大长公主,嗯……挺荤素不忌的。” 梅瑾萱没明白:“哪种荤素?” “就是……”素雪太难启齿,额头上都出了一层汗,最后做好心理准备,一咬牙才说:“就是男女就可!” 梅瑾萱:??? 梅瑾萱:!!! 素雪:“大长公主没嫁人之前,就是出了名的好美色。皇子们的伴读,长得好看的,都被她调戏过。公主们的伴读,她倒没下手,只是跟谁都玩得好,走得近。但是听说,宫里好几个长得好的宫女太监都被……都被大长公主亲近过。” 梅瑾萱都不知道她现在该是什么表情。 仿佛魂魄都麻木了。 但是人在极度猎奇的事情面前,不管多震惊,都忍不住探索的欲望。 “那她岂不是……” 梅瑾萱话未尽,意已完。 “没有没有没有!”吓得素雪一连叠声否认。 婚前失贞,就算是公主也不行。驸马家硬气一点,受不了这个屈辱,传扬出去那是要被天下人分开谴责的,会成为皇室的羞辱。 没看人家养面首都是在婚后。和驸马交易好,各玩各的,以各种借口掩盖着养。 “哦~” 梅瑾萱点点头。竟还有点没听到惊悚消息的遗憾。 “但是,听说赵驸马纳得好几个小妾,都被大长公主……”素雪说得也兴起,她虚声凑到梅瑾萱耳边:“一起享用了。” 梅瑾萱:…… 梅瑾萱:!!!!!!!!!!!! 她倒抽一口凉气。 这就是南平朝版本的——“我见犹怜”吗?! 厉害~ 真的太厉害了! 梅瑾萱在心里感叹。 要不说,历朝历代就这些皇族玩得最花呢! 主仆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满足,兴奋,舒爽等一系列在人背后八卦后的快意感情。 离远了看,还以为是两个傻子在傻乐。 楚清怡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没有形象的一幕, 她疑惑地开口:“娘娘,你们在说什么?” 梅瑾萱一秒正色: “咳!没什么。” 她心虚地理了理衣服,拉过楚清怡转移话题:“我正要去找你,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件事……” 说着,她把裕王妃的请求和楚清怡讲了,同时也讲了自己的疑惑。 楚清怡郑重接下任务:“娘娘放心,我一定查个清楚明白。” 梅瑾萱欣慰地拍了拍楚清怡的手背。 在宫外有了新的帮手,效率的确快上许多。 不光有宁安侯的下人帮忙打探,楚清怡平常在京中贵女们的圈子里也很吃得开。 她性格豪爽大方,玩得起也输得起,很多官家女儿都爱叫她。混迹在各个官眷圈子里,不到十天,楚清怡就打听清了梅瑾萱想要的东西。 同时,选秀的事情也正式昭告天下,拉开帷幕。 疾风骤起,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一场围猎已经就绪。 第67章 情爱并不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东西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在这京城里的蓝月池边,一对年轻男女正在面对而立。 三月正是花红柳绿,在蓝月池这一汪罕见的蓝绿池水的映衬下,更显得风景如画,春情浓郁。 白花花的柳絮自高处飘落,落在穿着一身翠色衣裙的女子肩上。远处有人遥遥看见,还以为是一对璧人,正趁着天气晴好,出来游春踏青。 可要是离近了就会发现,这一男一女之间的气氛根本不是外人想象的那样,相反——是分手现场。 “芷莘,他们说你要参加选秀,入宫为妃。我不相信,一定是假的对吗?” 身量很高,文质彬彬的清秀少年急切地问。他的话语很肯定,但是红了的眼圈却展现出他内心的不安。 对面仙子一样的女孩,便是几天前梅瑾萱见过的蓝芷莘。 就见她画一般精致的脸上,像是山顶千年的积雪,冰寒,冷硬,好似对少年脆弱的神情无动于衷。她静止片刻,而后开口:“是真的。” 短短三个字打碎了少年所有的期盼,也打碎了他的心。 “不!这不可能!” 少年眼里波光闪动,眼尾殷红一片。 “我了解你,你不是攀龙附凤的人!” 说着,少年像是想到什么,眸中又燃起希望。 “一定是我们还没有定亲的关系!芷莘,我现在就去蓝家提亲。我们定了婚,你就不用进宫选秀了!” 蓝芷莘抬眸,她看着少年单纯赤诚的脸,脸上苦苦维持的面具有一瞬间的裂痕。 他们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若是没有选秀一事,他们年中或者年末就会定亲,等到明年,挑选好一个良辰吉日,他们就会结为夫妇,从此贫富不相弃,生死永相依,成一对恩爱夫妻。 可是…… 想到家中的父母,军营里的兄长,蓝芷莘按耐下心口锥刺般的疼痛,寒霜凝结面容,冷酷无情地说:“不行。” “芷莘……” 少年浑身僵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蓝芷莘深吸一口气:“我父亲接任赤北军东军统帅之后,陛下召见,亲自询问——” 她清灵的眼眸也带着红,抬起强势地看着少年的眼睛: “陛下问他,蓝家女儿听说并未定亲,也在秀女的适龄里,对吗?” 少年粗喘几口气,左思右想,磕磕绊绊解释:“可,可能是陛下不知道你我之事。只有我们……我们向陛下陈情。或者,说其实早有婚约……” “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蓝芷莘厉声打断他。 她原先多爱的他的单纯执着,现在就有多恨。 泪水蓄满了她的眼睛,但她隐忍着不肯让它们落下来。 她嘲讽地说:“你真的不知道,陛下为何有此一问吗?若是陛下不问,那我的名字根本就不会出现在秀女的名单上。是陛下,陛下亲点了我。别人可能还会落选,但我,一辈子,都必须困在那个皇城里了。” 少年咬紧牙关,泪水顺着他白净的脸颊流下来。 蓝芷莘扭头看天,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一些,泪水干涸,才接着说: “陛下是明君,贵妃娘娘更是天香国色,我没那么大的脸。所以,我更清楚为什么我必须进宫。” 说完,她再次看向少年: “蓝家,在外人眼里繁花似锦,但我们心里都知道,这是烈火烹油。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说着,她目光一变,严厉的锋芒看的对面人几乎招架不住。 “还敢撒谎欺骗陛下,逃避入宫。你是嫌我蓝家,烧得还不够快吗?” “不,我不是……”少年急切解释。他绝无半点儿谋害蓝家的心思,他就是想跟自己的心爱,也心爱自己的人在一起而已。 他说:“陛下不是那样的暴君。” 蓝芷莘:“陛下不是暴君,但陛下也是君王,是君王就会多疑。你这样出身清流名门的读书人是不会懂的。军权这东西从来是双刃剑,执剑人一边要用它杀向敌人,一边也要提防它划向自己。” 她幽幽叹息一声:“你读史,应该读过,古来多少手握重权的将领最后不得善终。他们不是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阴谋诡计里。” 说完,她话锋一转:“当然我父亲我兄长可以现在就辞官卸甲,从此归隐田园,那就没有人再忌惮他们,觊觎他们,但是——” 蓝芷莘斩钉截铁地问:“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要为了我,牺牲他们的报复。” 少年愤愤地问:“那你呢?你就要为了他们牺牲你自 己一生的幸福?” 蓝芷莘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很轻,但落在人的心上却重于泰山。 “赤北军,本来就是我太爷爷所建。为了让南平百姓再不受鞑靼铁蹄的践踏,他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西北的黄沙。赤北军,也是他半生的心血。只是后来,天不怜佑。就算蓝家没有没落,甚至在外人看来蒸蒸日上,简在帝心,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并不甘心。” 女子的声音振聋发聩,她说: “蓝家,身体流着靖边的血。” 少年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他唇角颤动,被蓝芷莘所震慑,竟说不出话来。 把这些话说出来,蓝芷莘的心居然更加坚定。之前还有的犹疑、愁苦,现在都转变成了释然。 她挺立于温软春景中,却像寒风中在最高处盛开的白梅,傲雪欺霜。 女子声音如泉水叮铃,虽温润清越,不急不躁,却带着水滴石穿的力量: “既然享受了祖辈带来的荣光,就要有继承荣耀的决心,和为了家族繁盛付出一切准备。没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只享用别人的付出。这世间道理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有失亦有得。” 少年虽然明白蓝芷莘说得道理,也感念蓝家先辈为天下百姓的牺牲,可是…… 他颤抖着声音问:“那我呢?我也要被你牺牲吗?” 他看着女孩的眼睛,发现原先总是盛着柔软爱意的眸子里,此时只有平静。 甚至连一丝丝心痛不舍都没有了。 不必多说,少年已经懂了。 泪水再次涌出。 蓝芷莘叹了口气,她取出怀中的玉玦把它还给对面之人。 “是我辜负了你,你骂我恨我,我都没有怨言。这是你之前送给我的,我现在把它还给你。” 知道已经无可转圜,少年慢慢抬手,握住玉玦下面自己满心欢喜、笨手笨脚亲手编得流苏,却迟迟不肯施力,将玉玦从蓝芷莘的手中抽离。 两人一手握佩绳,一手握流苏,这条玉玦像是未断的红线,还想勾起缘分。 黄鹂在柳间愉悦啼鸣。 等叫到第三声时,蓝芷莘果断放手。 “祝你找到两情相悦,真正有缘分,可以白头到老的女子。” 说完,蓝芷莘不再看他,转身决绝离开。 “芷莘!” 少年在身后带着哭腔叫她,可她没有半分犹豫,直直向属于自己的前路走去。 就在走出三丈远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棵树后面闪出来,和蓝芷莘并肩而行。 “哎……” 这人影愁眉苦脸,不知道是不是勾起来什么自身的伤心事,非常明显地偷瞄蓝芷莘,然后叹了口气。 虽然心意已决,但是和相爱之人分开,蓝芷莘也很难过,此刻见着这人在自己身边长吁短叹,还时不时用谴责的眼神瞟向自己,她心里更加不痛快,语气很冲地问: “蓝玉你不发出声音,没人把你当哑巴!” 是的,突然出现这人正是乐阳伯二子,楚清怡的未婚夫君,被秋水狠狠拒绝的禁军侍卫蓝玉。 倒不是他有什么偷窥的爱好,而是蓝芷莘请他一起过来的。 哪怕是为了和人断干净,但蓝芷莘也害怕被别人抓住把柄,无风起浪,在某一天告她于人私会,让她百口莫辩。所以,特意找了蓝玉在不远处等着,以证清白。 毕竟没有人幽会情郎会在四野开阔人来人往的池边,还带着亲哥的。 蓝玉听到她这样冷漠的语气,更忧郁了,他再次叹气: “哎……” 然后他幽怨地看着亲妹妹,似被辜负的怨鬼一样飘忽地说:“你们现在的小女子,都这样心如铁石吗?” 在蓝芷莘握紧的拳头中,他又加了一句矫情非常的话: “你们的心都不会痛吗?!” 嘎嗒。 蓝芷莘踩断一条树枝,脚步停下。 她转身看着自己那跟刚刚少年同款,自认为情深似海,一颗真心被人践踏的表情,捏紧的拳头在身侧忍了又忍,才没直接糊到他的鼻梁上去。 蓝芷莘运了运气,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最后决定只用言语攻击一下。 就听她说:“怪不得那个秋水姑娘看不上你。” 蓝玉瞪大了眼睛,瞳孔震颤,看起来被这一击伤得不轻。 蓝芷莘继续说:“你们以为女子是什么样?” “像那些穷酸书生幻想的画本子里,心里除了情就是爱,情郎是天下第一重要的东西。为了男人付出自己的身体,银钱?为了男人抛弃疼爱自己的父母,养育自己的家 族?” 蓝芷莘冷笑一声。 “把男女情爱当成自己生命的全部吗?” 蓝玉被这些话问得一愣。 他从没有仔细想过这些东西。就算他的父母没有向三个子女灌输过,女子就是要牺牲的思想。但是在他的意识里,或者说在这个世道大部分人的嘴里,女人是感性的。女人是需要男人的爱情滋养的。女人一辈子追求的就只有男人的真心。 他从未意识到这些是错误的。因为他自己是下定决心要回报给自己心爱之人同等的真心的,他会体谅她,呵护她,也为她付出自己的一切,哪怕和全天下为敌。 当时秋水拒绝他,他也没有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对,当然那他也不怪秋水,他只怪自己能力不够。 但现在,直到自己的亲妹妹说出这样一番话,才让他多年来的思想破开了一道口子。 他真正地开始反思——女子需要的是什么?他的妹妹,他的心上人,他的朋友,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蓝玉的表情太脆弱,蓝芷莘心软了,语气也缓和下来。她抿了抿唇,最后说: “若是能求得一心人,平淡幸福地过完一生当然很好。但是,这世间不是所有都会如你所愿。而到了该选择的时候,或者说没有选择的时候,那也不得不抛弃一些继续走下去。” “哥哥,对于女子来说,情爱并不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别人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对我来说,我最看重的是家人。” 听到这里,蓝玉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又何尝不是。 父亲母亲兄长又何尝不是。所以…… “真的必须去吗?父亲母亲和大哥都说了,我们不需要你牺牲一辈子的幸福。你喜欢韩家小子,我们都看在眼里。而且,那个地方那么危险,你……” 蓝芷莘摇了摇头打断蓝玉的话:“父母养我一回,给予我这世上常人难见的东西,我也该回报一二了。” “可是……” “不必再说了。”蓝芷莘对他笑了下:“放心吧,我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蓝家的女儿还怕那些暗剑诡计吗?我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不必为我担心。” …… 巧合的是,在同一天,楚清怡也进了宫,向梅瑾萱带去她刚刚查明,新鲜出炉的真相。 雨泽殿殿门大开,屋子里没有点香,但和煦的风裹着花草的味道在殿内丝丝横穿而过,也留下一番清新。 窗外不知名字的鸟儿在叽叽叫着,声音清脆。窗内梅瑾萱抱着还没满月,但是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的楚明怀坐在阳光中。 乍一看,真像一个慈爱母亲逗弄着自己的孩子。 这孩子被楚清怡养得细心,虽然在母体里过得不好,可现在已经是白白胖胖可可爱爱,像一个长了一对大眼睛的透花糍。 而且这孩子性格也好,用手指戳一下他白嫩的小脸,他也不恼,还会咯咯咯地笑出声。 楚清怡见孩子和贵妃亲近,贵妃也表示喜爱的样子,心里安稳。 不用担心自己出嫁后,孩子在宫里的生活了。 抱了不到一柱香,梅瑾萱便让奶娘把孩子抱去偏殿了。 雨泽殿大门合拢,连窗户都关上了。只留下梅瑾萱、素雪以及楚清怡三人。 眼看步入正题,楚清怡不是铺垫太多迂回婉转的性子。等不相干的人清空,不用梅瑾萱提问,她便主动说: “娘娘,裕亲王府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 梅瑾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看上去不管什么样的内情,她心里都有准备,不会让她惊讶分毫。 然后,楚清怡就大大方方地说了: “李慧对女人不行,他纯纯是下面那一个。” “噗!!!!!” 梅瑾萱一口茶喷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 梅瑾萱用丝帕捂着嘴,咳得停不下来。给楚清怡吓了一跳。 还是素雪比较淡定,先拿开梅瑾萱手里的茶,再给她拍背顺气。 好不容易停止的梅瑾萱,眼泪都飙出来了。她缓了缓呼吸,决定以后谈事再也不喝茶了。她又不是李惑,没事装什么高深莫测! 终于能再次开口说话,她震惊地问:“那裕亲王府求什么赐婚啊!?” 这一刻梅瑾萱甚至怀疑,裕亲王妃是故意消遣她,给她下套。 提起这个楚清怡脸难看,忿忿不平的说: “为了面子,为了子嗣呗!” 梅瑾萱挑眉,看来这里面还有更深的隐情。 果然,就听楚清怡继续说:”说什么专一深情,不舍亡妻,我呸!李 慧的第一任妻子出身岭南薛家,这几代虽然没有官居高位的,但是书香门第,渊源博学。他家在南海郡办了广州府最有名的书院,可以说声名显赫。“ 梅瑾萱好像懂了点什么。 越是这样的书香世家,越是迂腐。对女子要求最严,门下女眷不许二嫁,就算是年纪轻轻丈夫就死了,也得守望门寡。 前朝很多贞节牌坊就是颁给这样的家族的。 只是南平自开国以来,战火不断,天灾频发,人口损失严重。所以为了增加劳动力和兵力,朝廷特颁布文书不支持女子守寡。当时,这一举措还激起了民愤。 许多儒生,乃至朝廷官员抗议法令,举动,闹事,静坐…… 幸好,被太祖雷霆手段镇压了。 太祖,那是真砍脑袋的。哪怕再一百人,二百人,三百人,他杀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坚贞的读书人,也只有一个脑袋,谁不怕死呢? 当发现太祖皇帝跟之前的统治者不一样的时候,再沸腾的血也得冷静下去。 于是,他们消停了。但是朝廷毕竟不能强制女子嫁人生子,所以有的儒学世家偷偷命令女子守节,朝廷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只是在南平朝,二百多年来,再没有新添一座贞节牌坊。 而梅瑾萱懂了的,就是在这种家族里出来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子的。 规行矩步,以夫为天。 当时裕亲王府挑了这个女子做儿子正妻,除了薛家的确有声望有才学外,也是早就知晓李慧的本性。 挑一个好拿捏,不会反抗声张的女人,那自然能保住李慧”不能人道“的秘密。 第68章 皇城脚,糟烂窝 在这处通透明亮,好像世间一切美好的词汇都可以形容它,有着世上最奢华珍贵的装饰,以及最普通又最让人可以感觉到幸福的春日辉光的殿内,一个女子短暂又阴霾的半生正在缓缓流过。 楚清怡的眉目间有不忍和同情:“有和薛姑娘一起长大,同样嫁到帝都的好友告诉我。薛姑娘在王府受尽了屈辱和折磨。裕亲王妃他们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天性不喜欢女子,却把这一切都怪责到儿媳的身上。怪她不够贤淑体贴,怪她不够风情漂亮,最可笑的是怪她生不下来子嗣!” 楚清怡声音渐大,可见对薛姑娘的事气得很不能打上裕亲王府,把裕亲王和裕亲王夫人统统弄死: “李慧天生不喜欢女人,要怪她没有魅力。薛姑娘到死都没有和李慧同房,还要怪她生不出孩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从见过这样无理取闹恬不知耻的人家!合着什么都是儿媳的错,她儿子就是清白无辜的呗!” 梅瑾萱听着垂眸不语,她心里也有点悲哀,但是不多,更多的是习以为常。 这世间,你而生为男子,就会更容易被宽容。 男子要是背弃山盟海誓,别人说他是被勾引被迷惑的。 男子要是过段时间,不知道又被哪盆粪水堵住了脑子,想要厚着脸皮再回到旧爱身边,那要被夸一句浪子回头,破镜重圆。 你要是不同意,别人还得骂你——他已经回来找你了,不要不知好歹。 这只是在男女之事上,其他方面还有更多。 比如:孩子是棵好竹子,那叫严父孝子;孩子要是棵歹笋,那就是慈母多败儿。更别提,就是男子不用心读书,那些人也会为他开脱,把罪责都归到别人身上。 什么书童不用心规劝,婢女蓄意勾引,他就是出去赌把祖宅都赔进去,也是坏人引诱了他,他本来是个好孩子。 对,还有梅瑾萱她自己不也是。 李惑不喜欢去别人的宫里,那些婕妤美人,包括当年淑妃皇后的家里都上奏骂过她,说她善妒,不识大体,魅惑帝王,导致皇嗣凋零,是意图祸害南平朝的妖妃!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荒唐,梅瑾萱想着想着竟然有点想笑。 但是那边楚清怡正在气头上,她也不好明着笑出来,把嘴角压了又压,听楚清怡继续说。 “一个饱读诗书,从小礼教苛刻的大小姐,在他们家就宛如平康坊里的倡伎。她被裕亲王妃逼着学那些伺候男人的腌臜手段,看那些描绘着房中术的图画,甚至……“ 她的声音顿了顿,显然觉得难以启齿。不光是因为裕亲王府调教薛姑娘的下流方式,更是因为哀其不幸。 楚清怡缓了缓才把剩下的话说完:“甚至他们逼着她,让她给李慧下药。没想到被李慧发现,不光没有成功,还把她狠狠羞辱了一番。从那天之后,薛姑娘的身体就不行了。” 梅瑾萱轻叹一声。 她太明白,当一个人被打折了脊梁,任人糟践,消磨掉所有自尊的感受。 薛姑娘心中一定郁结难平。 “她是郁郁而终?”梅瑾萱猜测。 没想到,这一问竟让楚清怡更加愤慨。 ”不是!“ 梅瑾萱讶异看她,就见眼前人握紧双拳,手臂上的青筋都凸起了。 “最开始薛姑娘是不想活了,但是经过她好友一年的开导陪伴,她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可是,就在前年,薛姑娘的弟弟进京参加科举,进王府探望姐姐。没想到,竟被李慧那畜生一眼相中!他……他……” 楚清怡咬牙:“他竟然对自己的小舅子下了药,就在薛姑娘的院子里,与他强行发生了关系!” 梅瑾萱:????? 等一下,每一个词她都明白,怎么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她用手扶住额头,艰难地捋着这话里的意思。 “你是说……李慧给薛姑娘的弟弟下了药,在薛姑娘院子的偏房里,和他、行房?” 楚清怡补充:“就在隔壁。薛姑娘第二天就知道了!” “等一下!”梅瑾萱打断楚清怡,她还是没太理解。 “不是说,李慧是纯纯下面的那一个吗?” 这回换楚清怡无语了。 她没想到,历经风雨的贵妃娘娘在这方面这么单纯。 当然,也可能是皇室里断袖比较少。 楚清怡的脸涨得通红,这回不是气的,而是不好意思。但咬咬牙,她还是给梅瑾萱解释了。 “那,那种药会让人神智不清,只有身体有反应。所以,薛姑娘的弟弟当天晚上根本分不清在自己床上的人是谁。是第二天一早,看到李 慧躺在自己身边,才闹起来的。” “哦~” 梅瑾萱点点头,奇怪的见识增加了。 这种药效她还是耳闻过的。而且男人嘛~他们对什么东西发情,都不让人惊讶。 梅瑾萱把在伤风败俗的领域跑马的思想拉回来,专注在薛姑娘和李慧身上。 “所以,薛姑娘不堪受辱,自尽了?” 楚清怡脸上红色消退,心中哀痛再次涌起,沉默地点了点头。 对于这个结果,梅瑾萱只能说——不出所料。 虽然就薛姑娘本身来说,到底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犹可猜疑,但是“死”可能是对她,对裕亲王府,包括对岭南薛氏都很好的结局。 想到后两者,梅瑾萱心里也生起三分火气,拳头都硬了。 “薛公子后来怎么样?” 梅瑾萱问。 楚清怡:“听说是想去京兆府状告李慧,大闹一场的。但是后来,不知怎么被裕亲王府按住了。那年的科举也没有参加,在薛姑娘自戕前就回到了南海郡。之后,再未来过京都。” 梅瑾萱若有所思地敲了敲软榻扶手。 以她这几日对裕亲王府的了解,裕亲王和他夫人,既小气又爱面子,且做事狠辣阴毒。这位薛家公子要是一开始就忍气吞声,好欺负就罢了。但是他偏偏是个刚烈不好惹的,还想在京都把他裕亲王府搅得天翻地覆,那夫妻俩安能容他。 可是最后,薛公子活着,薛姑娘却死了。这事…… 梅瑾萱感觉有一团迷雾,让她看不清楚。但是反常的现实,又让她隐隐触摸到一个机会。 一个更容易切入,对裕亲王府下手的机会。 她思索半晌,然后问:“裕亲王妃这么急着要给李慧娶妻,是因为这事传开了?” 楚清怡点点头:“算是,但也不全是。” 她给梅瑾萱解释:“除了楚姑娘的朋友知道的这么详细,其他人对于裕亲王府的事了解得并不非常清楚。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薛姑娘一死,京城官宦世家对裕裕亲王府里有阴私,就心知肚明了。不过,他们更多的是一位李慧不、不举。” 梅瑾萱眉角挑动。 “但是在去年,他和文信侯世子好上了,今年年初又把人踹了。由此传出很多风言风语。再加上他坚持不娶,不近女色的事实,几乎就坐实了传闻。” 梅瑾萱唇角勾起,心里接道:所以,裕亲王妃急了。 男子有断袖之癖,虽然会引起一些儒士的不满责骂,但只要不耽误正常娶妻生子,也没有太多人去苛责。 毕竟,这只是别人的私事。 很多纨绔子弟都尝试过男风,特别喜欢的,还会在家里养男宠,就和侍妾一样待遇。 所以,像李慧这种对女子完全不能“人道”,彻底违反“天理纲常”的,也是非常罕见了。 裕亲王府现在为了谣言,急得跳脚。 而为了维护住王府的体面,打破谣言最简洁的方法就是尽快给李慧续弦。 所以,那天裕亲王妃对梅瑾萱彻头彻尾的撒谎。 他们最大的问题根本不是李慧不愿意成亲,而是——在京都,没有贵女愿意加入他们家。 而若是去小门小户“买”一个,那岂不是不打自招,更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娘娘!”楚清怡急切说道:“要是给裕亲王府赐婚,那不是再出现一个薛臻,害一个女子一辈子!” 楚清怡其实是想让梅瑾萱回绝裕亲王妃的,但是她不敢直接说。 他们楚家承了梅瑾萱天大的恩情,她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发过誓,会效忠贵妃,至死方休。 所以,她不想违逆贵妃的决定,打搅贵妃的计划。 可是想到薛臻渗着血的半生,她真的无法无法昧着良心,把另一个女子推入火坑。 梅瑾萱没有回答她。 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贵妃榻扶手的黄花梨木,这规律的声音仿佛直接敲在楚清怡的心上,让她紧张。 但是她更知道,这是梅瑾萱思考的表现。 经过漫长的焦虑和等待,楚清怡终于等到了梅瑾萱的答案: “我会完成对裕亲王妃的承诺。” 楚清怡心脏咯噔一声。 然后,她听到梅瑾萱的笑声:“我想到了一个和李慧,不,是和裕亲王府非常般配的——绝佳人选。” 听到这个绝佳人选的名字后,楚清怡表情复杂地离开了承乾宫。 她一边为这女子之后的生活同情,一边……止不住地幸灾乐祸。 她反省自己,哪怕是那个人,也不能因为她即将深陷狼窝而高兴 ,但又不得不承认,贵妃娘娘的安排真是绝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楚清怡眼睛偷偷弯下来。她连忙在心里呼喊佛号积德:阿弥陀佛,恕罪恕罪~ 梅瑾萱挑中的人到底是谁呢—— 窗户被重新打开,殿内难得放下两片纱帐,轻薄朦胧似水雾,袅袅飘动。 隔着纱帐可以看到后面的贵妃榻上,一个鬓云欲度香腮雪的美人儿,正单手支在头卷枕的位置,慵懒妖娆地侧身靠着。 素雪从外面倒了壶新茶,又端了盘桃花红枣酥进来,放在梅瑾萱手边。 “这肖家小姐是跋扈,但娘娘选她不只是因为她心肠歹毒吧?” 肖楠瑾,先帝时权倾朝野的太师肖季川的曾孙女。 也是外放的咸宁郡太守肖永良的女儿。虽然肖永良的父亲爷爷都已经致仕,他自己的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郡父母官,看似前程远大,但是就官位来说,一个从三品的地方官,在京都里是不够看的。可谁让人家的爷爷,年过古稀但就是不肯死呢! 肖季川在先帝时,可谓是呼风唤雨,一度在朝堂上只手遮天。所以他的党羽——美其名曰学生,众多。现在朝廷上有将近一半的官员或者官员的父亲,受过肖季川的提携。 只要他一日不死,在京城别人就得让他肖家一分。 于是,也就养出了肖楠瑾这么一个横行霸道的曾孙女,还得了个”似公主“的”美“名。 这位京城里谁都不敢惹的”似“公主,去年看上了已有婚约兵部侍郎姜家的公子。 但这姜公子早有婚约,和他舅家表妹魏姑娘两情相悦。 若换了别人,知道对方有了婚约,早就自持身份另谋良人了。但我们这位肖小姐真有几分”公主“的魄力,她的原话——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故而,在去年夏天的一场寿宴上,魏姑娘就”失足“落水了。 据说,肖小姐带了十几个婢女小厮,把湖边围得铁桶一般,谁都不许靠近。连魏姑娘的贴身婢女都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在魏姑娘即将溺水身亡之际,我们好心肠的肖小姐,派了一个小厮跳进湖里,把人救了上来。 等寿宴上的其他人终于能上前,将情况瞧清楚的时候,魏姑娘正浑身湿透,衣衫不整被肖家下人抱在怀里,那小厮的”救助“之手,还放在魏姑娘的胸上。 结局,可想而知。 魏家因女儿失了清白,主动和姜家退了婚。后面魏氏族长还得带着礼物,上门感谢肖小姐的”救命之恩”。 本来失了清白的世家贵女,是要被”自缢“以保家族名声的。 幸好,魏姑娘有爱她的娘和兄长妹妹。 三人在魏家家主门口跪了一天,又在魏氏族长的府里跪了一夜,这才留了魏姑娘的一条命。 代价是送到山上尼姑庵里,清修一生。 梅瑾萱听到这出糟烂事的时候,说实话,很惊讶。 毕竟,连南平朝的真公主们,都没用这样狠毒下流的手段,夺过别人的夫婿。 第69章 新的麻烦入宫了 如果是真公主,一道圣旨赐婚,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可肖楠瑾再怎么谋划算计,也终究无法如愿得到想要的人。 魏家官小,不敢和肖家抗衡,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但是姜家就没这么软骨头。 魏姑娘前脚上了山,后脚姜公子就宣布自己去五方观算了一卦。道长说他孽债缠身,克妻克姻亲,于是他决定不祸害别人,终身不娶。 京中许多人暗地里给他拍手称赞。 这说法,既不牵连魏姑娘,让她不继续被肖楠瑾报复,也狠狠地打了肖楠瑾的脸。 只听说过克妻克子克父母,哪有克姻亲的,这不就是故意说给肖家听。 你们家的女儿要嫁给我,那我就克死你们。 之后,姜公子更是对肖楠瑾避而不见,只要听说这次宴会有她,他就拒绝。偶然遇上,也是退之千里。避如蛇蝎,厌恶至极的态度,让肖楠瑾出了大丑。 听说肖楠瑾还不肯放弃,但也就是这样,让她的婚姻大事耽误至今,给了梅瑾萱机会。 梅瑾萱捻起一朵桃花红枣酥,小口咬下一角。桃花的清香和红枣的甜腻交织的刚刚好,辅以牛乳的醇厚,让人胃口大开。 杏眼里亮起喜悦和赞美,她把这一整朵都吃完,这才回复素雪的疑问: ”肖家,有外放积攒资历民声,再回京的惯例。肖季川如此,肖永良如此,肖楠瑾的祖父肖梁玉也是如此。” 她端起新沏的明前龙井顺了顺,继续说:“大家都知道,肖梁玉官至户部郎中,不到五十岁,就早早因病请辞。但其实,他最开始调回来,进的是礼部。” 铛。 瓷器与木头碰撞。 梅瑾萱放下手里的茶盏,低眉敛目。 “元丰七年,肖梁玉回京入礼部任礼部郎中。元丰九年,便升任侍郎,协助礼部尚书,管科考事宜。等到舞弊之事被捅出来,礼部大半官员下狱。连礼部尚书都被抄家流放,偏他肖梁玉还能好好的在朝上站着。只是被降官一级,从礼部转到户部,从此再无寸进。” 说到这种程度,素雪哪还能不明白。她沉吟着说:“肖梁玉就是裕亲王的同谋,他们两个一起策划了舞弊?” 梅瑾萱:“不止他们俩。” 她的目光投向前方还在随风轻轻飘动的纱帘,它们看起来那么悠闲,那么愉快,像是山野间的精魅在翩翩起舞。 “蛀虫真的太多了……” 感叹之后,梅瑾萱回过神,觉得自己想得也太多了。 她是谁? 她不过是后宫中的一个妃子,不过是皇权下的一把刀刃。就算知道那些贪渎又能怎么样,她能让这天下清明,朝野肃净吗? 不,她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历朝历代,没有一个皇帝可以真正的绝贪腐,清吏治。 她能做的,就是把这些和她有“仇”的人,统统送下去,见阎罗。 梅瑾萱笑了一下,拿起一块桃花酥又吃了一口。 “这招我还是咱们的陛下学的呢。”这块也是香甜可口,让梅瑾萱开怀异常:“礼部尚书秦大人也是太傅的学生。陛下抬举贤妃,就是为了扶持秦尚书,培养他的野心,让他和陈尚书相争,从而分化太傅一党。” 缺了一个小口的桃花酥,被夹在梅瑾萱莹白的手指间,像是夹着一颗棋子,她看着这块桃花酥说: “而如今,我们要做的也是挑起裕亲王府和肖家的矛盾,分化他们,才有可能把他们逐一击溃。擒贼,先勤王。搞定了魁首,还用担心下面的小喽啰吗?” 素雪也笑了,她躬身低头:“婢子这就去准备一碗糖蒸酥酪给两仪殿送过去。陛下这几日政务繁忙,用一碗甜食,必定心情舒畅。” 身边的人聪明,就是轻省。很多时候,不用说太多,事情就已经为你办好了。 梅瑾萱拿起一块完整的桃花素,亲手递到素雪嘴边,调笑着说: “我们素雪姐姐辛苦了,快吃快点心补补~” 素雪就着梅瑾萱的手就咬了一口。 当天晚上,皇帝就摆驾承乾宫。 一夜春风,雨打芭蕉。第二天一早,赐婚的旨意就到了裕亲王和肖家二府。 赐裕亲王之子李慧与肖家大小姐肖楠瑾缔结姻缘,择觅良辰完婚。 据说肖家接到圣旨,肖永良的母亲当场晕了过去,肖楠瑾更是哭闹不止,把院子里的东西砸了个遍。 不过这些梅瑾萱都不知道,她也没工夫知道,因为她有了更重要的事—— 秀女进宫了。 自从决心复仇,梅瑾萱就用了点手段,把协理之权拿了 回来。 表面上还是端柔太妃主掌,贵妃辅佐。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端柔太妃已经在渐渐放下手中权力,现在后宫几乎变成了贵妃的一言堂。 权利和责任并存。 享受了站在顶峰纵御四野的快感,就逃不过后宫诸多庶务的繁琐。 包括这些新入宫的秀女。 验明正身,安排教习嬷嬷,对秀女的日常表现进行考核,安排秀女们的衣食住行。 虽然不用梅瑾萱亲自协调,但是一桩桩一件件,下面的人做好后都要向她汇报。 而梅瑾萱向来不是一个苛刻的上官,她总是只说大方向,细节由底下人自行安排。比如对于这次选秀,梅瑾萱就只说了一句话——一视同仁。 南平朝和前朝不同,秀女都是出身官宦人家,偶尔也有商贾之女特例入宫,但从没有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当然,被皇帝微服私访看中了,直接纳进宫的不算。) 所以这些秀女的高低贵贱,只去区别于父辈的品级大小。 可是谁能保证,今天的九品芝麻官,以后不会飞黄腾达呢。 有些太监嬷嬷狗眼看人低,有些家里势盛的女孩也会蔑视家里官职低微的女孩,但梅瑾萱从来不会这样。 尤其在她猜到李惑已经大致确定好人选,以及他的挑选准则之后。 ”往年都有秀女之间的欺凌之事,但既然这回是本宫接了这摊子,那本宫希望不会看到先帝时的吞金之事。“ 梅瑾萱当时这样警告后宫六局掌事的。 这里面不乏有先帝中期就在宫里伺候的,梅瑾萱一点他们就心有戚戚地保证。 这事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先帝中期有一年选秀,贵妃母家的女儿仗着家事,欺辱了一个和她分配在一间屋子的秀女。 那女孩人微言轻,无处申诉,也无处逃离,最后不堪受辱就吞进自尽了。 先帝看在贵妃的面子上,把这事轻拿轻放,就找了几个管事的宫人偿命。 这例子在贵人们看来不算什么,甚至可以说是能鼓励她们嚣张。 但是现在听在耳朵里的,是和当年杖毙工人同等位置的各局掌事,他们都汗流浃背了。 梅瑾萱的警告非常好用,负责毓秀宫秀女们的宫人们都绷紧了皮子,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醒他们。 然后,秀女们入宫的第三天夜里,就有人敲响了承乾宫的门。 …… 接近十五,天上的弦月轮转,已经变成玉盘。月光似白练,清泠泠地洒在每一片土地上。 毓秀宫里虽不比坤宁宫、承乾宫、启祥宫这样的地方富贵迷人,但作为专为秀女们准备的住所,也是一草一木布置精致,有婉约的美。 尤其,这里还有整个后宫最多的宫室,占据最大的一片土地。遥遥一望,便是宽敞疏阔,气势逼人。 原本这样大的地方,一般动静很难传遍整个宫,但今天整个毓秀宫的人都被吵起来。 月光将庭院打亮,连接各个房间的回廊下还点着橘红的宫灯。 之前这个时间,灯火早就该熄灭了,但今天因为喧闹声,各个房间的门窗打开,门前的灯火也被点亮。 已经上床就寝的女孩们都被热闹吸引,一个个披着外袍大氅,要不大大方方敞着门,要不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都在探头探脑地看着外面。 而众人目光汇聚的地方,两个同样打扮看起来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女孩,正在自己的屋门前对峙。 管事的太监嬷嬷都到了,正在两边劝说。 不过,主要是在劝其中的一个人—— “叶姑娘,就各退一步,你就和她换一下吧。” 一个四十多岁的嬷嬷在穿着蓝衣的女孩旁边磨叽着。 听了这话,女孩一双柳叶眼露出凶光,朝着嬷嬷瞪过去: “我换?你这是各退一步吗?!你明明是让我让着她!” 嬷嬷看女孩这么犟,愁得头发都白了一根。 她是想让女孩服个软,但不完全是欺软怕硬,她也是为了她好啊! 和叶姑娘同屋的秀女来头大,叶姑娘家里也就是一个五品员外郎,哪能和人家硬碰硬,最后还不是她自己吃亏。 但叶姑娘偏就是个脾气厉害,宁折不弯的硬木头。 就见她一撇脸,不肯服输地说:“我就不换!” “这……” 嬷嬷眉头拧成一团。 而此时对面的女孩也听到了叶姑娘的话,火从心起,叫嚣着大声说:“什么乡下来的破落户,也敢跟我抢!你配吗!?” 她身边的嬷嬷想拦都拦不住。 这 句就如一滴水流进油锅里,彻底炸了。 叶姑娘眉毛一竖,伸手就去抓对方的头发。 对面人痛叫一声:“贱人,你敢打我!” 随后也不甘示弱地薅住了叶姑娘的头发,旁边的嬷嬷赶紧上手去拉,结果两人不肯放手,反而打得更厉害。 梅瑾萱大晚上被人从床上叫起来,折腾到这毓秀宫,第一眼就见到了这泼妇打架的情景。 她觉得自己的额角突突跳了两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崩断。 随后,梅瑾萱大喝一声:“都住手!你们是要造反吗!” 这声音似晴天霹雳,响彻四围,万籁俱寂。 看热闹的秀女们缩了头,调停的宫人们僵硬的身体,厮打的两个女孩也停住了手。 所有人都像是被割了舌头,知道梅瑾萱再次开口: “你们还有没有规矩!这里是皇宫,不是你们自己府上后院!这般张狂妄为,你们是不是想尝尝宫规刑罚滋味!”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只除了—— “是她先动的手!” 头发乱成一团,披着黄色外袍的女孩不服气地嚷嚷道。 “谁让你说话的。” 梅瑾萱狠厉的眼神扫过,彻骨寒意瞬间遍布女孩全身。 她气恼地张张嘴,但是看着梅瑾萱明显动了真火的脸色,瘪瘪嘴消了声。 去夜叩承乾宫门的毓秀宫首领太监,刘复水眼珠子一转,机灵地凑到梅瑾萱耳边: “娘娘,这位就是齐……” 但他话没说完,就被梅瑾萱侧目一瞪,再不敢说下去。 梅瑾萱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刚睡着被人吵醒火气,努力平静地观察喧闹的两个人。 素凝适时搬来一把椅子,拿帕子擦了擦,扶着梅瑾萱坐了下来。 梅瑾萱视线在毓秀宫里逡巡而过,然后冷声询问:“说吧,怎么回事。” “回禀娘娘。” 叶盼儿抢先开口。 但是她刚说了一句,就被身边嬷嬷用力一拽,打了岔。 这个从刚刚就一直跟在叶盼儿身边的嬷嬷姓王,也是毓秀宫的管事嬷嬷。 就听她温和谦卑地开口:“这么晚打扰贵妃娘娘,奴婢们真是罪该万死。启禀娘娘,这就是女孩之间有了点摩擦,不过小事。实在不配入娘娘的耳朵,让娘娘费心。” 梅瑾萱这才仔细去看这个穿着灰褐女官服,四十岁左右,相貌平平的女人。 她脸色缓和了一点,点点头。 就在王嬷嬷以为,贵妃打算大事化小的时候,就见梅瑾萱指了指她的身边: “你说。” 叶盼儿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她刚刚还以为嬷嬷打算包庇对方,自己诉说无门只能认栽,而红了眼眶。没想到下一瞬,峰回路转。 叶盼儿眼中迸发出惊喜,生怕贵妃又不想听了,急急说:“是!” 然后她无视王嬷嬷暗地里给她递的无数眼色,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臣女和齐岫玉分在同一间房。第一天,齐岫玉以靠窗通风好,霸占了靠窗的床,臣女相让。之后两天她又使唤臣女为她端茶倒水,臣女不想生事,也忍了。可是今天晚上,她又说靠窗的位置夜里吵,非要臣女把床换给她。臣女不想折腾,她就拿茶水泼湿了臣女的床褥。” 叶盼儿说话条理清晰,层层递进,把齐岫玉的刁蛮展现地淋漓尽致。 第70章 妄想 不卑不亢,磊落跌荡的话响在毓秀宫里。着实引起了好一些秀女的共鸣。 朝中一品大员就那几个,你的父亲平时再呼风唤雨,进了宫面对众多秀女,就总有可以压你一头的。 京都官员女儿如此,更别说地方来的郡守县令之女。 而秀女之间,历来就有攀比家事,捧高踩低的惯例。 不知道南平朝太祖是太抠,还是想学学前朝,磨砺考验秀女的品性。 毓秀宫再大,住几十个秀女,肯定是无法让这些官小姐和在家时一样。 两人一间房,婢女可以进宫但不能时时跟在身边,尤其是夜里,这些缺了人使唤的小姐们就衍生了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家里官职低的,要伺候官职高的。家里风头正盛的,也可以打压空有爵位的破落户。 所叶盼儿的话简直说到了毓秀宫里一半秀女的心声。 谁在家里不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凭什么一进宫就给别人为奴为婢。 梅瑾萱将周围不忿的神情看在眼里。 心里清楚,这叶盼儿没有说谎,就打算尽快结案回去睡觉了。 “那就……” 可没想到,现在竟有人连贵妃的话也敢打断了。 “明明是她小气!不就是换个床位,倒个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说欺负人,她还动手打我了呢!一看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有规矩!这样放肆无礼的人,就应该立即逐出宫去!” 女孩娇横还带了点稚嫩的嗓音,刺激得人心脏都要停了。 尤其是特意去找贵妃的刘复水,害怕得双眼紧闭,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怎么会有人这么对贵妃说话,还将不将一品贵妃放在眼里! 她不要命了吗? 这是在场所有人心里统一的想法。 梅瑾萱倒是没有众人想象的那样怒意滔天,她只是用她森冷目光轻轻瞥过去。 齐岫玉心里没有她外表展现得从容,她握紧了拳头,在梅瑾萱犹如实质的目光下鼓足勇气大声开口: “我姓齐,齐润琛之女。” 这句话,她说得铿锵有力,腰背笔挺,好像这就是她如此猖狂的底气。 外地来的秀女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以为她是得了癔症。 京城本地的则秀眉微拢,表情犹疑,像是不能确定什么。 而她们都在等待贵妃的回答。 说实话,梅瑾萱有点困了,脑子真没有第一时间转过来。 听到齐润琛的名字,大脑空白了片刻,根本没有对上人。 还是素雪在她旁边有提醒了一句——齐家。 梅瑾萱这才记起来。 齐润琛,齐家二房幼子,齐大儒异母弟弟的儿子,齐昭仪的弟弟,也是她母亲齐夏烟的堂弟。 我应该……叫表舅吧? 梅瑾萱理着这拐着弯的亲戚关系。 她再去看齐岫玉,心里不太想承认—— 所以,这卖脑子般的蠢货,是我的表妹?! 表明了身份后,齐岫玉扬起下巴,骄傲的小公鸡一样,和梅瑾萱对视。 梅瑾萱只觉得心口堵得慌,有一种未来生活会非常麻烦,要帮人收拾一堆烂摊子的即视感。 不!不是未来。 梅瑾萱闭了闭眼睛,她现在不就在帮她收拾! 见贵妃不说话,王嬷嬷把叶盼儿拉到自己身后。 这时,一往无前,满身奋勇的叶盼儿也察觉出了不对。 王嬷嬷怜悯地看她一眼,小声开口给她解释: “她是齐昭仪的亲侄女。” 王嬷嬷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在叶盼儿的耳朵里却犹如雷霆,震得她几乎站不稳。 就算齐岫玉是什么一品公爵之女她也不怕,尤其现在呈到贵妃面前,她觉得还有一搏之力。 但偏偏,齐岫玉竟是这么个要死的身份。 叶盼儿就算是偏远县城来的七品县令女儿,也听说过陛下和贵妃都是在齐昭仪的宫里长大的。 陛下甫一登基,便一改先帝风气,重新启用齐氏官员。虽然没有赐予什么高位,但只要在朝的都能看出来,这是一种风向—— 陛下记得齐昭仪的养育之恩。 那现在,对齐家的女儿,贵妃岂不是…… 叶盼儿低垂下倔强的头颅,脸上血色尽褪。 这样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很久,所有人都在等待贵妃的决断。 她会维护自己的形象,秉公办理呢? 还是因为“齐”这个姓氏,偏袒齐岫玉呢? 在梅瑾萱没有评判之前,没有人敢确定。 大家的心都提 了起来,幸好,梅瑾萱没让他们等太久。 “我记得,今年秀女的人数少,还有一两个空置的房间吧?” 没有愤怒,没有严厉,女人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还带着疲惫的慵懒。 她身旁的刘公公回答:“是,西边还有三个空房间。” 梅瑾萱伸处纤长的手指,遥遥一指: “去,收拾出来。把叶姑娘的东西搬过去。” 这话一出,叶盼儿的脸色终于不是绝望的灰白了。 贵妃特赐的单间,意义肯定不一样。 寄给了叶盼儿脸面,也算是对她的补偿。这就代表着,在贵妃这里,叶盼儿没有错。 齐岫玉明显也听懂了,她不满地喊:“贵妃……” 但是刚一出生,就被梅瑾萱横了一眼:“闭嘴!” 这才消停。 梅瑾萱继续对叶盼儿说:“你今天虽受了委屈,但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们之间有什么摩擦,可以找管事的太监、嬷嬷,再不济就像现在,还有本宫可以主持公道。哪有私下里自己争吵,动手的?还有没有体统?” 这话不只是对叶盼儿说的,也是对所有的秀女说的。要让她们知道,宫里和宫外不同,不是任何人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 叶盼儿先收到补偿,再被训责,此时也不像之前王嬷嬷阻拦她时,觉得不公,觉得义愤填膺了。而且贵妃说得也没错,皇宫端肃,她直接和齐岫玉吵起来,还打人的确不合规矩。 她没有任何不甘愿地躬身行礼:“是臣女鲁莽,请娘娘责罚。” 看看她,再看看她旁边还跟斗鸡一样,满脸写着不服气的齐岫玉,梅瑾萱的头更疼了,因此看叶盼儿也更温和几分。 “起来吧。” 梅瑾萱说:“念在你刚刚进宫,又是初犯,本宫也不重责了。就抄写宫规二十遍,交给管事嬷嬷吧。但若是再有下次,本宫绝不姑息。” 说着,梅瑾萱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这惩罚在宫里简直叫不上惩罚。 足以看得,梅瑾萱并不想料理她。而且她的后半句明显是对着所有人说的—— 不管是欺凌其他秀女,还是破坏规矩,贵妃都不能容忍。 给所有秀女一点压力,让不老实的,都老实一点。 叶盼儿和王嬷嬷同时松了一口气。王嬷嬷一拽她,两人齐声领命:“是。” 叶盼儿的事情解决完了,就该轮到齐岫玉了。 梅瑾萱有些为难。 她不罚她,会显得自己偏袒太过,在秀女中失了公道人心。 但她要是秉公严惩…… 梅瑾萱想想齐昭仪,又觉得要是在这里让齐岫玉失去体面,让别人以为她没有靠山,就凭她爹现在的官职,以后齐岫玉恐怕会被人欺负。 思来想去,最后梅瑾萱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她肃然开口:“秀女齐岫玉欺负其他秀女,挑起争端,不懂娴静淑德,特罚抄写女则十遍,交予掌事嬷嬷。” 齐岫玉顿时炸了,叫道:”凭什么!?“ 梅瑾萱声音冷厉:”顶撞贵妃,目无尊卑。刘复水!“ 刘复水低头:“奴才在。” 梅瑾萱:“明日把齐岫玉送到承乾宫,本宫亲自盯着,杖责二十。” 杖责一出,不光是齐岫玉,其他人也都傻了。 尤其是首领太监刘复水,心里那叫一个苦啊! 他连夜去敲承乾宫的门,他不知道会打扰贵妃休息吗? 他知道啊! 他不怕贵妃生气,给他穿小鞋吗? 他也怕啊! 但是,他更想在贵妃面前露脸,往上爬。 今天要不是闹起来的秀女中,有人姓齐,他和毓秀宫里的其他人早就把事情压下去了。 他大半夜打搅贵妃,既是担心自己秉公处理,惹得齐家女不满,到时候齐家女一告状,贵妃袒护让他吃瓜烙。 也是想讨好贵妃,讨好齐家不是! 可现在,怎么两边都得罪了! 刘复水觉得自己好像一头想吃锅里的,又想吃碗里的猪,最后忙来忙去,咬了个两头空。他真想问问贵妃: 您不记得当年镜湖畔的齐昭仪了吗? 你咋不报恩呢!!! 不光是刘复水觉得梅瑾萱必须报恩,齐岫玉也是这么想的。 她听到杖责腿都软了,大喊着:“不,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齐昭仪的亲侄女!” 梅瑾萱看了眼素凝,素凝立刻上前捂了齐岫玉的嘴。 梅瑾萱吩咐:“素凝,你今天就留在这里,好好教教齐姑娘规矩。也让她安静些, 大晚上的,别吵了旁人休息。” 素凝:“是。” 梅瑾萱挂上和蔼可亲的笑,一个一个看着那些观望的秀女,然后体贴地说: “都这么晚了,大家都早些休息吧。” 秀女们看看被钳制住的齐岫玉,再看看贵妃温柔的笑,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 统统低下头,向贵妃行礼,乖巧地回答:“谢娘娘关心。” 梅瑾萱不再言语。 终结了这场闹剧,她也不愿留在这个麻烦发源地,如来时一样,干脆利落地带着人离开毓秀宫。 等到承乾宫的人都走远了,秀女们也被打发回去睡觉了。 王嬷嬷来到刘复水身边,平日里一贯随和的面容,难得变了样。 她严肃冷漠地看着刘复水,告诫他:“刘公公,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应该懂得,害人终害己,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 刘复水被她看得心虚,强撑着说:“我没有。” “呵……”王嬷嬷冷笑:“你没有故意去找贵妃,你没有想要偏袒齐家姑娘吗?刘复水,就这么一点小事,你要是都处理不来,还得麻烦贵妃娘娘,那你这首领太监的位置,也该让贤了。” 刘复水瞪眼:“贵妃娘娘说要一视同仁,我就是怕会对一方不公才……” 王嬷嬷打断他:“别放那些狗屁了。你不知道贵妃和齐昭仪的关系吗?你不知道今天贵妃要是看在齐昭仪的面子上,偏袒齐家姑娘,叶家姑娘不会有好下场吗?” 她的眼神太过犀利,让刘复水张口结舌,一时想不到辩解的话来。 “你都知道!你只是为了你自己,不惜伤害无辜的人。” 王嬷嬷冰冷的面容下,透出难言的怒火。 “刘复水,这宫里从来不缺汲汲营营,想往上爬的人。但那些不惜踩着别人的命,为虎作伥,走歪门邪道的人,哪个有好下场。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思量,好自为之。” 说完,王嬷嬷撇下刘复水站在夜间寒凉的风里,转身离去。 …… 第二天一早,素凝和刘复水就带着一晚上没睡的齐岫玉,如约到达承乾宫。 这姑娘年纪小,刚满十五岁,昨天被素凝拖回房间后,试图闹腾,都被素凝这个看着可爱其实力大无穷的小姑娘镇压了。 她最后被裹着,扔在床上动弹不得。 其实齐岫玉也很困了,但是一想到第二天要被杖责,再娇蛮的小姑娘,也怕得寝食难安。 于是,等到梅瑾萱睡了个好,见齐岫玉的时候,就发现这丫头眼底青黑一片,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一副一宿没睡的样子。 小姑娘模样可怜,但是梅瑾萱心里还挺满意的。 觉得,就得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知道害怕。 然后,她也不磨叽,对着素雪抬抬下巴:“动手吧。” 齐岫玉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恐惧在这一刻都化成了色厉内荏的尖叫:“不!你不能这么对我!不能这么对我!” 但她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救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太监过来,按住她的身体。而后那个叫素雪的宫女走到她的面前。 齐岫玉两泡眼泪瞬间充满眼眶,她觉得下一刻自己就得被押在凳子上受刑。 她绝望地摇摆头颅,临到这时,她连话都说不出来来。任由素雪拉起她的左手,举起一掌厚的戒尺,狠狠打在她的手心上。 齐岫玉:!!! 齐岫玉:…… 齐岫玉:???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到尖锐的痛楚从掌心穿上脑袋,她懵了一下,愣愣睁开眼睛。 不,不是说好的杖责二十吗? 怎么是打手心? 巨大的落差,让齐岫玉连痛呼都忘了,疑惑的眼神看向梅瑾萱。 梅瑾萱正在喝着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这事不是临时变的,是她昨晚上就想好了的。 齐岫玉连她都敢屡屡顶撞,不罚她,她这贵妃难以服众,还用不用当了。 但是,也的确不好真的杖责。 于是,她当着所有秀女的面说杖责二十,震慑她们。 今天再改成打手板,就说顾念昭仪恩德,别人知道她还是看齐昭仪面子的,以后也不会有人敢欺负齐岫玉。 至于会不会有人觉得她朝令夕改,没有威信…… 呵。 她又不是皇帝,哪有什么金口玉言。而威信——她昨天就说初犯轻饶,再有下次绝不宽宥。 要是有人想要试探她的底线,她也不介意杀鸡儆猴。 二十个手板不用费多少功夫,很快素雪就收起戒尺,回到 梅瑾萱身边。 梅瑾萱这时候也喝完了茶,把茶盏放到小几上,漫不经心地说: “回去吧。别忘了《女则》,抄完了交给管事嬷嬷。” 齐岫玉终于回过神来。不知道是不是这顿手板给了她底气,她举着肿胀疼痛的左手,怒火中烧,面对梅瑾萱再次抖了起来。 她扭头对身边承乾宫的太监命令:“你们都下去!” 那口气,好像她才是这承乾宫的主人。 两个太监有点无语,对视一眼,没有动弹。 齐岫玉咬牙,更气了。 她瞪向梅瑾萱:“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贵妃也不想这些话被旁人听到吧!” 梅瑾萱恬淡的表情一顿,眯起眼睛审视着眼前的小姑娘。 齐岫玉头扬得更高了,看来是对于自己的把柄非常自信。 梅瑾萱心思百转,她隐隐猜到齐岫玉想说的是什么,一股浓烈的厌烦涌了上来。 但她表面不动声色,只是收敛了表情,看起来非常冷淡,她说:“你们都下去。” 齐岫玉笑了,她觉得她成功的拿捏了梅瑾萱。她是胜利者,也将成为整个后宫的胜利者。 素雪她们扫过她单纯愚蠢的样子,没有多说。带着分不清状况的小太监们,快速撤出房间。 关上雨泽殿的大门,把空间留给梅瑾萱两人。 早晨日头偏斜,也不强烈,并不能把整座宫殿照亮。 偌大的雨泽殿里,一半明亮,一半依旧沉在阴影中。就像两人现在的表情,和关系。 齐岫玉站在阳光里,梅瑾萱隐在阴暗下。 齐岫玉笑着,看对面神情晦暗不明的梅瑾萱,对自己现在的位置很满意,她觉得她以后的生活就会如这时一般,永远光辉灿烂。 她会踩在梅瑾萱的身上,拥有她拥有的一切,甚至比她走得更高,站得更稳。她和她的家族,将成为整个南平朝最尊贵,最辉煌的存在。 第71章 毓秀宫死人了 齐岫玉被娇宠、被灌输的浅薄观念让她看不清自己,更不懂有时光明中不一定就是成功的,黑暗里的也不是失败的,它反而蕴藏着极致的危险。 梅瑾萱端坐着,只一双眼睛透亮清明,注视着眼前人。 她真的很想听听,她能大放些什么厥词。 齐岫玉颐指气使地说: “你凭什么罚我?你应该罚叶盼儿那个贱人!你明天,不!你现在!就派人当众杖责她!” 梅瑾萱一动不动,像是变成了一尊泥塑。她很平静地问:“本宫为什么要听你的?” 齐岫玉高高扬起下巴:“这是你们欠我们的!” 说着,她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梅瑾萱,信心十足地开口: “别装了,我祖母都告诉我了。你就是徐静嘉,你是夏烟表姑母的女儿。” 齐岫玉的祖母,就是梅瑾萱二爷爷,也就是齐夏烟堂叔的妻子。她生有两子一女,女儿齐夏菲被选入宫之前,一直是她最疼爱的掌上明珠,连两个儿子都比不过。 齐岫玉的祖母曾经进宫探望过齐昭仪,所以能认出来她就是徐静嘉并不奇怪,但是…… 梅瑾萱笑了起来,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荒唐事。 “你祖母就是这么告诉你的?说我,我和母亲欠了你们家的?” 梅瑾萱抬眸看向齐岫玉,尖锐的锋芒藏在森寒的笑容里。 齐岫玉被她的笑吓了一跳,但下一刻就恼羞成怒起来: “你!你还想赖账不成!” 说着,她有点害怕地看了眼四周,尤其是身后的大门,看到门好好地关严着,这才有走进两步,对着梅瑾萱压抑着愤怒,小声说: “夏菲姑姑为何而死,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们欠她的,一辈子还不清!” 梅瑾萱没有说话,只是嘴角依旧弯着弧度,直勾勾地盯着齐岫玉。 齐岫玉被她这诡异地神色看得心慌,硬撑了片刻,还是败下阵来。 她刚想退后一点,没想到,梅瑾萱动了。 染着凤仙花汁的五指在空中闪过,屈指成爪,用力掐住齐岫玉的脖子,往回一拽。 齐岫玉反应不及,就这样被人扼住喉咙,被人瞬间拽倒在地。 她人向前扑,双膝磕在脚踏上,疼得她想要叫喊,但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只手封在喉间。 膝盖上又酸又麻,好似折断的痛苦,让她身体倾斜,想要坐到地上。 可是这只手的主人非不让她如意,扼得更紧,用力往上提。 齐岫玉为了不窒息,只能立起来,端端正正地跪在她的面前。 呼吸不畅,以及恐惧,让齐岫玉的脸通红一片,她双手去撕拉自己脖子上的手。 但是那只手,分毫不动。 梅瑾萱俯身,凑近齐岫玉的脸,轻声细语地对她说: “你说我们欠夏菲姨母,我没有意见。但是,欠你们……” 梅瑾萱冷笑一声:“你们家哪来的这么大的脸!” 齐岫玉不说话了。 哦,不对,是她说不出来话了。 不过梅瑾萱本来也不想得到她的回应,她继续说: “你知道吗?我对你爷爷印象很深。” 看见齐岫玉眼里迸发出的惊慌、无助,梅瑾萱只觉得畅快无比。 她笑意更浓,把自己的头搭在齐岫玉稚嫩的肩膀上,对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 “我永远记得,在徐府被抄家时,他带着人把我母亲按在地上,看着那些官兵拉扯着我的手臂,把我押走时的眼神。” “他,想,要,我,死。” 五个字,让齐岫玉如坠冰窟。 …… 元丰九年,五月十五。 当京备营的官兵,破开徐府的大门,领着刑部户部的官员,搜刮查抄的时候,还有几个人跟随在他们的身后,如恶虎身边的伥鬼般,悄然飘了进去。 徐府里被这些人翻找、推砸。 这座徐家的百年老宅很快就被毁得一片狼藉。院子里声音嘈杂落成一团,有下人们惊慌的喊叫,也有女子一刻不敢停歇的叮嘱,以及孩子尖锐的哭啼。 七岁的徐静嘉被母亲死死握着臂膀,母亲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急切和忧虑,让她典雅如画中仕女般的面容都微微扭曲。 当徐静嘉被官兵从母亲手上抢走,往外拖行的时候,她回头看到的一片滋生着邪恶可怕的阴霾来到母亲身后,将她瘦削的身影团团包围。 不,不是阴霾。 徐静嘉眨眨眼睛,泪水从眼眶里掉落,给了她短暂的清明。 她看清了,那些是人,是齐家的人。 是她往日里叫着,二爷爷,三爷爷,表舅的人。 而此时,她在他们的眼中看不到往日里对她的慈善疼爱,拥有的只有戒备、嫌恶、欲杀之而后快。 她和为首的问爷爷对视,那双饿狼一样的眼睛,让还是幼童的她都能看得明白—— 他想要她死。 小时候她不懂,这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都变了。 等到长大后她才明白,他们其实从来都没有变。有的东西平时看着是人,但一旦你触及到他的利益,他就会变成他嘴里最看不起的畜牲。 当齐家被先帝”迁怒“,齐家人的利益被伤害,他们就不再把她和她娘当成”人“。 她娘是罪因。 她就是罪证。 而在他们心里,只要把罪证消灭,一切就可以粉饰太平。他们齐家依旧是京城蒸蒸日上,权势非凡的豪门。 所以,那天来到徐府把她娘带走的所有人,都希望徐静嘉——可以彻底消失在在不知道何处的泥地里。再也不要存留世间。 可是她,偏要活! …… 将齐岫玉甩地上,梅瑾萱站起身睥睨地看着她: “夏菲姨母的恩情,我会记得,我也可以看在她的面在上,对你拂照一二。但你也不要忘了……” 齐岫玉捂着喉咙抬头,惊惧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女人。梅瑾萱玉软花柔的容貌在她眼中就似罗刹。 罗刹偏着头,眼神是藐视,她说: “不要忘了你爷爷伯父做过的事。你之后的每一天都要潜心祈祷,祈祷我还会顾念着血脉之情,不在哪一天让他们,也尝尝我那日父死母散,家破人亡的痛苦。” “不……不……不是我们害得你……” 齐岫玉颤抖着摇头。 梅瑾萱噗嗤一笑,甜美地望着她: “傻孩子。”白皙的手亲昵地拍了拍她的头。 “你记住,我要报复谁只看我高兴不高兴,不管其他。” 那力道很轻,但却把齐岫玉吓得咱也说不出话,只能僵硬的趴坐在地上,许久不敢动弹。 这场殿内密谈的最后,梅瑾萱让素雪找了件立领上袄给齐岫玉换上,遮住了她脖子上的掐痕,赐了药就让她回去毓秀宫了。 如梅瑾萱所料,毓秀宫住着的小姐们,看到齐岫玉只是打了手板,还被赏了衣服和上药,都猜到贵妃还是照顾她的。 没有人在齐岫玉面前落井下石,只是纷纷敬而远之。 只是在别人议论着,贵妃对齐家恩宠非凡时,齐岫玉都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堵着自己的耳朵,不去听这些谣传的假消息。 齐岫玉的心里是不甘,是怨怼的,但是对于梅瑾萱的恐惧压倒一切,让她不敢再作妖,最终只能选择安静。在毓秀宫里,宛如一个隐形人。 梅瑾萱对于齐岫玉的识相很满意。她觉得,有了这么个例子在,其他秀女就是有再多的小心思,也会收敛一点。 这种和平氛围怎么也能持续到选秀结束。等该选的人有了封号,多选的人收拾包袱回家,再迎来下一场鸡飞狗跳。 可是事情,往往在人的预想之外。 …… 幽暗的宫殿里,不知道主人怎么想的,竟然一支蜡烛都不点。屋子里只有两柱清香在燃烧,缕缕烟气飘扬,香头火星点点。 而在这片黑暗里,有两个人正在小声交谈。 “只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只要制造一场小意外,人死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有人蓄意报复。” 四十多岁妇人的沙哑声音,在殿内响起。 另一个人似乎很犹豫,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可是无缘无故,就杀死一个人,这……” 这人很为难,还有点害怕。 从话语就可以听出来,这是一个手上没有沾过血的人。 妇人嗤笑一声,不太恭敬地说: “您刚刚才说过,为了赢,您愿意做任何事吗?” “可是……” “娘娘,您要想明白,这世上没有平白得来的东西。我们帮助你,也得要看看您值不值得一扶。” 对面的人沉默了。 声音沙哑的妇人不愿多费口舌,只留下最后两句话: “杀了她,不光是能借此打压贵妃,也是主子给娘娘的考验。娘娘当然可以不做,但之后的日子,就请娘娘自己好生筹谋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女人在黑暗里团紧了手里的帕子,心里暗恨。 但是,她现在别无他法。 转眼第二天,天亮。 毓秀宫里的洒扫宫女发出尖叫, 响彻宫闱: “啊啊啊啊啊啊,死人了!死人了!” 所有人慌忙地跑到院子里的水井旁边,就看到—— 叶盼儿背对着天空,整个人浸泡在井水中。 她死了。 一个进宫备选的秀女,悄无声息地死在宫里。就算是浣衣局里最低级的宫女都知道,这就是一块巨石砸进河里,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光是现在管理宫闱的端柔太妃和贵妃,就连陛下,都一下朝就赶了过来。。 而在陛下到来之前,还有一个人也出现在了毓秀宫。 梅瑾萱看着刚刚跨进门槛的女人,眯了下眼睛。 她问:“贤妃怎么来了?” 这秦愉有好些日子没露面了,没想到一出来,就挑了个大的。 这人依旧穿得淡雅,甚至比之前显得更低调了。浑身没什么特别贵重的首饰,就脖子上的红宝石桃花璎珞贵一点。 但她越这样,让梅瑾萱心里越警惕。 秦愉,肯定没藏什么好心思。 秦愉老老实实跟梅瑾萱问好,然后回答: “孙将军的小女儿,也是今年的秀女。臣妾听闻毓秀宫出了事,心里担忧,特意来看看她。” 这话说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梅瑾萱眼神一扫。各个秀女都被嬷嬷们赶回房间了,但都开着窗户探听着外面的动静。 视线落在这西院最左边的一个房间上,梅瑾萱对那儿歪了下脑袋,轻佻地说: “那贤妃就去吧。人好好儿的在哪呢。” 秦愉抿了下嘴角,赶紧低头:“谢贵妃娘娘。” 然后,转身走向那间最左边的屋子。 她不是气愤梅瑾萱的态度,而是对她连一个小小秀女的房间都能立时找到,感到惊讶。 她念头儿转动,背对着梅瑾萱眉头蹙起: 也许,贵妃也是一早就提防她,提防孙家?或者,正计划着要使点手段,让孙美琴彻底落选? 秦愉这边阴谋论一个接一个,梅瑾萱没工夫搭理她。 对一进来就跟在她身边的刘复水说: “管事嬷嬷呢?让她过来。” 刘复水:“是。” “还有,”梅瑾萱继续说:“去看看宫正司的人怎么还没到!” 等到宫正司的人来验完尸,毓秀宫的宫女说完昨天一天叶盼儿的动向,陛下也赶过来,在主座上坐好时,贤妃也正好看完了她亲家妹子,低调地坐到尾席。 屋内由于三堂会审,跪在堂中负责伺候叶盼儿的宫女瑟瑟发抖。 皇帝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沉默不语。 太妃和梅瑾萱对视一眼,确定她无意说话后,率先开口: “你说叶家女昨日一切如常,戌时过半就吹灯就寝了,那她人怎么会在今天早上,被发现在井里。” “婢子不知道,婢子真的不知道!” 这宫女年岁也不大,进宫不久,看起来非常懵懂。此时被太妃一问,吓得除了“不知道”什么都出来。 端柔太妃脾气好,耐心也好,见宫女这样不经事,也没恐吓她,而是放宽了语气劝道: “你好好想想,人命关天。昨晚上叶家女房间真的再无动静?你没听到有人走出来,或者有人走进去?” 西院伺候的婢子统一住在下人房,就在院子的最右边。 离叶盼儿的新屋子,只有两间房的距离,一个大活人从屋子里消失,她们不可能什么都听不到。 这小宫女双手只在地上,低着头,豆大的汗珠掉落将地砖打出一个个水印。 她很努力地想了半天,就在众人等到不耐烦的时候,就听她说: “我,我想起来了!” 宫女抬头: “昨天半夜我起来上茅房,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在叶姑娘的门口!那个人...那个人是......” 她的话一顿,好像变得非常害怕。 第72章 一锤定音 宫女看向贵妃的动作很明显,似乎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似的。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她移动,落在了梅瑾萱的身上。 梅瑾萱挑了下眉毛。 她还真的挺好奇,这小宫女要给她编排出什么话来。但是…… 梅瑾萱目光沉沉颇有压力的压在宫女的身上。 她并不觉得这宫女有这么大的胆子,更不觉得策划此事的幕后之人这么没有脑子。 所以,这宫女看她,并不是要污蔑她,她只是……害怕她。 但梅瑾萱什么都没做,这宫女为什么会这么恐惧呢? 心头一跳,梅瑾萱有了一个猜测。 果然,下一刻,就听这宫女壮着胆子,颤抖着说: “是,是齐家姑娘!是她半夜来找叶姑娘!” 说完,小宫女就把头又埋了下去,好像这样就能躲避危险。 室内安静得可怕。 刘复水的抽气声,在此时就像格外大声,惊得他赶紧屏住了呼吸,把自己脸都憋红了。 反观和齐岫玉关系更为紧密的梅瑾萱,这一刻却坐得稳当。 她平和地垂眸注视着告状的宫女,没有一丝不满和惊恐。 听到陌生的称呼,李惑停下转动戒指的手,皱了皱眉问:“齐家女?” 梅瑾萱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就是齐昭仪母家的小姑娘。今年也在秀女的名单里,入了宫。” 说到这,她还特意加重描述:“她是齐昭仪的亲侄女。” 这话一出,坐在末尾的秦愉瞬间怪异地看着她。 这和直接跟皇帝打招呼,走后门有什么区别啊! 梅瑾萱就是要走后门,她挑起眉眼,对着秦愉挑衅一笑。 秦愉顿时紧张地看向皇帝,担心皇帝真的因为齐昭仪,而将这件事草草揭过。 幸好,皇帝并没有那么“糊涂”。 李惑面色沉凝,威严询问: “你怎么能肯定,那人就是齐家女?” 小宫女抖了下,然后一口咬定:“婢子看清楚了。” “嗤……” 下一瞬,梅瑾萱就嗤笑出声: “本宫要是没记错,这毓秀宫平日夜里,门廊可是不点灯的。昨天有云,月光不明。你长得丑什么眼睛,能看清楚啊?” 宫女背影霎时僵直。 梅瑾萱乘胜追击,冷声呵斥:“说啊!” 宫女啜泣一声:“我……我……” 贤妃这时插话:“你这婢子,没看清就是没看清,怎么可以自己联想,在陛下面前撒谎呢?” 梅瑾萱冰冷的眼神看过。在这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贤妃呼吸一窒,但很快,她平复下来,面色如常地和梅瑾萱对视。 被贤妃训斥过,宫女好像终于知道错了,连声口头认错: “婢子有错。但婢子也是因为前几天齐姑娘和叶姑娘结了仇,所以才一心把人认成齐姑娘的。” “结仇?” 李惑沉声重复。 他声音不重,但是梅瑾萱却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被带进了一个圈套。 这些人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捅出齐岫玉和叶盼儿的矛盾,然后让她这个“解决”矛盾,且跟齐岫玉联系紧密的人,卷进漩涡之中。 想明白了这一点,梅瑾萱眼睛里寒意森森。但没等她开口,下面有一个人抢先说话了。 “回禀陛下,只是女孩之间的一点小矛盾,称不上仇。已经调解好了。” 说话的人是毓秀宫掌事王嬷嬷。 自上次一见,梅瑾萱就发现这王嬷嬷是个明白人。今天,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梅瑾萱微启的唇瓣又合上,她觉得她还能再静静看一阵儿。 王嬷嬷否认小宫女的话,但是宫女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就听迫切地说: “不是的!齐家女欺负叶姑娘,被贵妃娘娘责罚。本来说要杖责,后来变成打手板,但就这样齐家女也不服气,从承乾宫回来就记恨上了叶姑娘。” “休要胡说!” 王嬷嬷呵斥她。 “自从叶姑娘搬到西院,除了一起学习礼仪规矩,私下里连见都没见过,你哪看出来齐姑娘记恨的!” 小宫女:“没见过就不记恨吗?就齐家女蛮不讲理的性格,她都敢仗着家事,仗着齐昭仪欺负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她就是没找到机会!而昨夜被她躲开众人视线,找到时机溜到了西院,今天一早叶姑娘就没了。” 说着,小宫女凄凄切切地哭起来,对着陛下喊:“请陛下为叶姑娘做主啊!” 好像这短短几天,就跟叶盼儿建立了多么深厚地主仆情分 一样。 她演得这样明显,梅瑾萱再看不出来就是瞎了。 她冷笑一声:“陛下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这样给人顶罪了?” 宫女哭泣的声音骤然停止。 梅瑾萱不肯放过她:“本宫竟不知道这宫里还有你这样厉害的人。看来刑部、大理寺的官员都可以回家了。换你上去就够了。” 宫女心跳如鼓,她知道她说得话正在遭受质疑,她得再说点什么取信陛下,才能完成任务。但是她现在害怕得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说: “婢子不敢。” 眼见就要击溃这宫女的心理,秦愉突然插进来: “陛下的确不能只听这人一面之词。不如将齐姑娘和东院伺候的宫女们叫过来,两方对质,一问便知。” 她前脚话音一落,后脚梅瑾萱就反对:“不行!” 秦愉非常疑惑无辜地看向梅瑾萱:“贵妃娘娘这是何意?” 梅瑾萱心里转了两转,决定引蛇出洞,遂说道: “秀女们虽然只是待选,但也是各个官员的女儿。仅凭一个宫女空口白牙的诬告,就将人带过来询问,未免太过草率。此风一开,恐后宫人人效仿,什么人都可以肆意污蔑别人,那岂不是宫闱动荡,风波不断。” 秦愉反驳:“不过是想让齐姑娘来自证清白,哪有贵妃娘娘说得那么严重。” “既然清白,何须自证!” 梅瑾萱的话如金声玉振,响彻宫闱: “你若是控告一个人,那就拿出证据来。无凭无据只说自己看见了?呵,这算什么证词,滑天下之大稽!” 梅瑾萱指尖如剑指向宫女:“若天底下都像她这般,说自己看见了,自己猜测的,就要给一个清白的人扣上嫌疑,带来问话。那大理寺,京兆府的官员岂不是都要累死!?” 梅瑾萱气势逼人,一锤定音: “她拿不出别的证据,那就只能代表着,齐岫玉无罪。” 秦愉忍无可忍:“贵妃这是诡辩。只是问一下,哪里能牵扯出这么多来?莫不是真如她们所说,贵妃娘娘是故意袒护齐家女。” 说到这,秦愉一顿,像是感觉到自己太急说错了话,赶紧找补: “臣妾是说……” 但梅瑾萱已经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打断她:“她们?她们是谁?谁说本宫袒护齐家女?” 秦愉咽了下口水,有点紧张:“就是一些宫人闲聊。臣妾也只是听闻了,娘娘对于齐家女的惩罚……” “哦~” 梅瑾萱拖长了尾音,步步紧逼:“是宫人们说本宫袒护?哪个宫的宫人,毓秀宫,承乾宫,还是……你启祥宫啊?” 秦愉抿了下唇角。 梅瑾萱乘胜追击:“本宫看这话不是别人说的,就是你贤妃认定本宫会袒护齐岫玉!” 秦愉看向皇帝,急急否认:“臣妾没有!” “哼!”梅瑾萱冷哼:“贤妃先是要问责齐岫玉,又给本宫扣上袒护之名,可是要将本宫牵扯到这水之中。莫不是还想把这杀人的罪名,污蔑到本宫身上吧!” 梅瑾萱不介意说得在严重一些。 然后她不给秦愉辩解的机会,矛头直指诬告的宫女:“还有你!胆大包天,诬陷秀女,是何居心!” 霎时,室内落针可闻。 众人都被梅瑾萱的气势震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宫女先是猛地抬头,错愕恐惧地力气几乎要把脖子折断。 在触及到梅瑾萱冷厉的目光时,又蓦地把头砸在地上,接连磕个不停。 “婢子冤枉!婢子冤枉啊!” 秦愉绞紧了手里的帕子,配合着宫女弱小无助的哭喊,向皇帝陈情: “陛下,这宫女只是说了自己的猜测,且前几天齐家女和叶家女闹得难看,撕打一团满宫皆知,臣妾想,她怀疑齐家女也是情有可原。怎的贵妃娘娘要按这么大的罪名,连找人来问上一问都不行了?” 嘴上是为宫女说情开脱,实际直指贵妃仗势欺人,意图包庇齐岫玉,两人狗链十分可疑。 但梅瑾萱这么多年,最不怕的就是这种明嘲暗讽。 光动嘴,从来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 就见贵妃面色肃然,对着贤妃毫不留情地呵斥:“陛下,太妃在此,岂有你多嘴的余地。贤妃,你还懂不懂规矩!莫不是你父亲升上礼部尚书,你兄长治水得力,即将前往蒲州修河,你仗着自己娘家势大,不光不把本宫放在心眼里,三番四次忤逆不尊,现在连陛下的主都敢做了!?” “我没有!你休要胡说!” 贤妃激动地站起来。 梅瑾萱冷笑:“贤妃,我之前就告诉过你,现在这后宫还不姓秦。二皇子年幼,陛下还在龙位,这天下——也不姓秦。” 杀人,就得往最紧要的地方扎。 说些有的没的,东拉硬扯的罪责有什么意思。 要动嘴,就得向梅瑾萱这样。挑着最禁忌,最实际,最可以引得天下共主猜疑的东西说。 这东西,还不怕多说呢。 只要这孩子存在一天,只要你秦家在朝中站一天,那每一次说出来,都是一记重刺。 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孩子慢慢长大,男人渐渐老去,这伤口就会越戳越深,直到不可调协。 到时候,就算你秦愉真的放弃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最后只有兵戎相向的结局。 这道理,秦愉也懂。 她盯着梅瑾虚的眼睛恨得快滴出血来。 但她除了跪在地上,低微地重复自己绝无此意,再没有别的办法。 她甚至不能用同样的招数,还给梅瑾萱! 这边秦愉牙都要咬碎了。 那边,梅瑾萱站起来,对着皇帝俯首躬身: “陛下明鉴。这宫女前后言语矛盾,实在可疑。臣妾请求,把此人交给宫正司严加审问。” 一听到宫正司的名字,宫女恨不得现在就自戕。 她拼命摇头:“不!不!我没说谎!我没说谎!” 但现在,再不会有人听她说一句。 梅瑾萱继续说:“再有贤妃之前所说,找齐家女和东院所有伺候的宫女前来问话,实在太过愚蠢。” 是指着秦愉鼻子骂无疑。 “毓琇宫中出了这样的事,又有这宫女随意泼洒脏水,可见是有人在背后操控。这人既然能收买一个,当然能收买第二个,第三个。当中叫人过来,不过是给了贼人可趁之机,让他们捏造更多的‘证人’,将杀人之事定罪在齐家女身上。到时候,就算齐家女不是,三人成虎,满宫传扬,不是也是了。” “叶家女出身官宦,这不只是后宫之事,也是前朝之事。若背后之人也与朝堂勾连,在朝上煽动众人,以流言当证言,逼迫陛下处置齐家。陛下到时该如何抉择?” “这不就是以下犯上,冒犯天威!” “所以,恳请陛下把毓秀宫所有伺候宫人,都送往宫正司。将今日这宫女诬告的话严密封锁,以防节外生枝。” 宫女还在哭泣喊冤,但是秦愉已经没了声音。 她跪在地上没有起身,低垂的头颅让人看不到她的神情,更猜不到她心里的惊涛骇浪。 李惑扭头去看梅瑾萱,眼神先是惊讶,然后转变为满意。 惊讶的是她今天突然对贤妃爆发出来的厌恶和敌意。 满意的则是她对于这件事情的处理。李惑并不好愚弄,相反他是人精中的人精,所以他坐下不久就发现了宫女的异常,和整件事情的诡异。 他静静听了一会,观察在场所有人的反应。然后不用他多费口舌,梅瑾萱就已经给出了贴合他心意的答案。 ——自己调教出来的人,果然最为聪慧可用。 第73章 你是因为,贤妃杀了那个秀女吗 事情敲定,守在外面的禁军侍卫和宫正司的太监们,很快把所有人带走了。 李惑还有政务要忙,回了两仪殿。 贤妃也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走掉了。好像是故意躲避他人的眼光。 偌大的毓秀宫,霎时空荡死寂得可怕。 梅瑾萱叫素雪调配新的人手来毓秀宫伺候。同时给素凝一个眼神,让她去找齐岫玉—— 第一,问清楚昨晚上她在哪,有没有人能够作证。 倒不是怀疑她,梅瑾萱心知给齐岫玉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从小养在祖母身边,被祖母的仇恨怨气洗脑的小女孩,她也就敢使唤使唤别人,真要让她亲手杀人,给她一百个胆子她都不敢。 去问她,不过是怕被别人钻了空子,白瞎梅瑾萱今天为舌战群儒。 第二,则是再次警告她。让她继续装缩头乌龟,安安分分的。别被他人,抓到把柄。 身边的人都走了。梅瑾萱独自一人走在最前面,承乾宫的小宫女太监们隔得稍远坠在后面。 可是等她走出毓秀宫大门,沿着笔直的路行了不远。就看到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遥遥立在红墙边上。 他穿着一身紫色曳撒,后背抵着墙面,一条腿倾斜地支撑这身体,一条腿曲折,脚跟踏着最下面的墙围灰砖。这角度,显得他的修长笔直。 这人双手抱胸,白净俊俏的脸微微低着,敛目看着地面。 从梅瑾萱的方向看过去,可以看到男子锋利的下颌,笔挺的鼻梁,还有浓密羽扇般的睫毛。 怪不得有那么多小宫女,喜欢他呢。 梅瑾萱在心里啧了一声。 然后大步走过去。 那人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动作,依旧这样静默立着。直到...... 啪! 一只手狠狠打在男子的官帽上,留下清脆声响。 梅瑾萱:“装什么深沉呢?” 被人打了一巴掌,男子也不恼。 挂着一看就不怀好意的笑容,站直身体,对梅瑾萱说:“这不是在等贵妃娘娘。” 梅瑾萱刚刚心里被人点了一大捧火,现在没心情跟人嬉皮笑脸,没好气地说:“齐宁安,有事你就说,没事赶紧滚回你的宫正司。刚进去那么多人,还能让你在这闲扯淡?” 说着,梅瑾萱不再看他,径自大步朝前走去。 “别别别,我当然是有事。” 齐宁安小跑两步追上,和梅瑾萱并肩而行。 梅瑾萱斜眼看他,眼神很明显:什么事,快说。 齐宁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当然是大事。” 梅瑾萱停下脚步,皱眉。 齐宁安也停下来,转身面向她:“贵妃娘娘不高兴,不就是天大的事?” 梅瑾萱:...... 她捏紧拳头,呼吸,吐出,再呼吸,再吐出,最后还是没忍住。 看着眼前这张邪气满满,一看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脸,一脚踹了过去: “齐宁安,你是不是有病!” 齐宁安动作敏捷,侧身一躲。 有点委屈地解释:“我真是来安慰你的。” 梅瑾萱冷眼瞪他。 齐宁安:“刚刚我就在门外,屋里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再次靠近梅瑾萱:“难得啊,除了陈氏,你能这么厌恶一个人。” 梅瑾萱唇角抿得紧,微眯起眼睛,不说话。 第72章 新的证据 今天无风,无云,奇怪的是连平时总喜欢站在宫墙上叽叽喳喳的小雀儿们也不见了踪影。 齐宁安的话音落下后,空气中只剩下让人觉得粘稠沉重的静谧。 梅瑾萱眼睛扫过停在三丈外的承乾宫宫人们,低声请斥: “别乱说!” 齐宁安不以为意:“你要不是心里肯定了,会对她说出那么狠的话?还涉及到二皇子……啧啧啧,贤妃当时恐怕都要吓死了。” 梅瑾萱眉眼不变,还是冷肃的模样:“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就是贤妃动的手。” 说完,她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扭身,再次抬步。 “是是是。”齐宁安追上去,看来今天是铁了心要跟梅瑾萱回承乾宫:“都是巧合而已。巧合地在今天去看望孙家女,巧合地每次都能在那宫女说不上话的时候,引导她开口。” 梅瑾萱身侧的手攥紧,深吸了一口气。 就像齐宁安说的,她心里其实早就肯定,这事就是贤妃下的手。 都不用去思索什么巧合,找什么证据,想弄明白这宫里的事情从来都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 看最后到底谁得利。 除了失去理智,不顾一切的发疯——比如梅瑾萱扼杀陈沐芳。 这世间能真正运气好到,处处捡便宜,天天掉馅饼的人真的极其稀少。 所以,一件事只要看清楚最后会是对谁最有利,往前推倒,就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而如果齐岫玉被认定为杀人凶手,“一定”会袒护她,并且曾经袒护过她的贵妃会是什么下场呢? 倒不能有什么实际的惩罚,只是会在朝臣间有更多的恶名,同时失去协力六宫的权柄罢了。 那等到梅瑾萱的权利被剥夺,谁最有可能成为她的代替者呢? 在皇帝的后宫里除了贵妃,现在年资最老,地位最高的人——贤妃,秦愉。 梅瑾萱说不清她现在到底因为什么而愤怒。 是因为贤妃的作为,让她想到了先帝时的各位娘娘?想到了陈沐芳? 还是因为看见一个曾经的被迫害者,突然摇身一变拿起屠刀,变成了加害者? 秦愉之前是没有杀过人的。 甚至除了和她作对,在成为贤妃以前她一直小心谨慎,与人为善,没有主动害过人。 可如今……一个普通清白的人拿起来刀,捅向了另一个无辜之人。 哪怕梅瑾萱很明白,在这犹如困兽笼子的宫墙中,什么人都有可能变,什么人都有可能发疯,什么人都有可能随时掐住另一个人的脖子化身屠夫,让自己染满身的血,但是…… 她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梅瑾萱是迷茫的。哪怕在这宫里苟活了二十年,哪怕看到过太多人走入阴霾,哪怕她自己也是双手捧满鲜血,但她还是不明白。 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出错了?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排除胸腔里的郁气,沉默良久的梅瑾萱突然开口: ”是我,太过苛责了。“ 没头没尾的话让齐宁安一愣。 她苦笑了下,说:“有什么好愤怒的?也没有什么好惋惜的。我比她好到哪里去,不,是我比她害死的人更多,我有什么资格谴责别人。” 齐宁安嘴角一直挂着的两份笑意,终于消失。他呻吟片刻,轻声说: “不一样的,你从来不是主动的。” 梅瑾萱嘲讽一笑:“有什么区别吗?是,有些是无奈的反击。但曾经在王府里干得更多的呢?被指使,被安排,就不是杀人了吗?” 齐宁安低下头。 梅瑾萱停下脚步,侧身看他:“不管什么动机,不管你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只要踏进了那个泥潭,沾上了泥巴,就再也洗不清了。我们安慰自己说,都是为了活着,不得已才听从别人的命令对无辜之人刀剑相向,但你心里清楚……” 梅瑾萱用手指戳了戳齐宁安的心口:“没有什么区别的。我们这些刀,和持刀的人,没有两样。在害人这件事上,什么理由都不高贵。” 齐宁安看着自己被指着的胸口,好像又听到了那些尖利的凄鸣。 “不要!不要!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别杀我……” “求求你了齐公公,我真的是无辜的。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 自从他决心在这宫里活出个人样,他跟着他师父做了多少腌臜事,他自己心里知道。而进入宫正司以后,有多少上面吩咐的“罪人”死在他手上,更是数也数不清。 而梅瑾萱呢? 齐宁安棕色的眼眸抬起,和前面漆黑无光的瞳仁相对。 他记得一件最轰动的事—— 九皇子母家,户部侍郎费家,真正的清廉为民。但就因为费修仪生下皇子后为了自保投靠了德妃,所以就被陛下选中。 伪造证据,控告费侍郎贪污赈灾款,又把这件事栽赃给安王一党,引起肃王安王两方相斗。事情越闹越大,最后以费家满门抄斩,宫里九皇子病逝,费修仪自戕收尾。 而李惑得到了什么呢? 朝堂上,空缺的户部侍郎一职,被李惑的人补上。后宫里皇子死亡、妃嫔自尽,管理后宫的贵妃和德妃都挨了骂。贵妃被禁足思过,德妃看似轻一点只被罚了俸,但她和肃王失去了户部这颗重要棋子,之后的计划都落了空,就足够她心疼好久。 这一切阴谋的策划人是李惑,但是最直接造成这些的人——却是梅瑾萱。 她和素雪素晴,出宫后,悄悄组织了一个都是市井流民的情报网,为当时的端王服务。 收集赈灾款被贪污的证据,修改捏造成指向费侍郎。然后让自己的探子,伪装灾民联络安王府幕僚,鼓动幕僚把这些带给安王,勾结御史,在朝上参费侍郎。 然后,借由进宫给齐昭仪问安,操纵小宫女,特意在贵妃的贴身嬷嬷路过时讨论——“陛下会为了救九皇子,网开一面。”、“德妃娘娘不会坐视不理,有德妃出手,费家的事就会反转。”、“保住费家,肃王在户部就有了帮手,相当于掌管了朝廷的钱袋子。”等话。 同时,为求稳妥,她们还收买了看管费修仪的太监,让他们谎报九皇子病情,故意拖延不治。 费家主枝,旁枝,四房,九十三口人。再加上费修仪,和年仅两岁的九皇子。 是齐宁安夜里想起来,都觉得阴气瘆人的地步。 而齐宁安为什么对这事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因为那几个被操纵,被收买的宫女太监,最后由端王授意,都被他亲手送下地狱,灭了口。 他和梅瑾萱都是“为虎作伥”的那个——伥鬼。 梅姓伥鬼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 宫道正中间,和齐宁安玩大眼瞪小眼,纯属有病。 而且,她不光是想开了自己不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别人,更是明白,自己之后会主动踩进更深的泥沼里。 “不说这些了。反正都是无病呻吟的废话。” 月牙绸做的袖摆,向后甩开,在阳光下呈现出亮眼的黄色,如金黄鹂身上的羽毛。 而且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是吗? 为了完成她的愿望,她将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包括无辜者的生命。 昨日,她为刀俎,只能被人操纵掌握。 但今日,她也要做——持刀人! …… 秦愉是被文竹搀回启祥宫的。 她现在觉得浑身发软,心脏狂跳不止,但是胸中还有一团火在不肯停歇地燃烧。 燃烧的是她的惊惧,恼怒,和嫉妒。 她自觉之前也没有小看贵妃,毕竟人家能一直深得圣心,在宫中深耕多年,一定有她的本事。 但是她,也没有多高看她。 毕竟只是一个婢子,没有读过经诗典籍,没有渊博的家教,就算一个人在聪慧,也不会有太深的谋略。 眼界,会限制一个人的高度。 所以秦愉一直觉得自己和梅瑾萱是不相伯仲的。 是,她之前输了好几次。 但她觉得她并没有差太多,她只是比梅瑾萱少了些经验。一些应对阴谋诡计,对人使用些脏污手段的经验。 而只要她肯放下她的高傲,抛弃她一直以来高洁的品行,去学去用,去争去抢,她一定可以超越梅瑾萱,有打败她的一天。 可是今天…… 在听完梅瑾萱在毓秀宫里的一番推测之后,她整个人都傻了。 梅瑾萱说的,和她们谋划好的,分毫不差。 计划都被人看透了,还怎么能够成功! 她最终只能承认,不得不承认,自己,小看了自己的敌人。 自己,不如梅瑾萱! “娘娘!” 秦愉神情恍惚,进宫门的时候忘记抬腿,差点被门槛绊倒。吓得文竹赶紧拦住她。 而好不容易踉跄站稳的秦愉,却一脸不甘,发泄般地挥开扶着她的手: “滚开!” 文竹被她突然暴起,推到一边,无措地呆立着。 就在这周遭空气都粘稠凝滞起来的时候,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又把风搅动起来。 “贤妃娘娘, 这就放弃了吗?” 一个穿着棕褐色绸质宫装,衣领袖口裙边,都有秀娘精心缝制的花纹。山茶花边,拐子云花边以及长寿如意边,都是低调又精致。 可以让人看出,她虽然是奴婢,但是地位不浅。 这人正是昨天傍晚出现在启祥宫里的人。 听到声音,秦愉一点点转过头去,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僵硬地问: “你怎么在这了?” 这位嬷嬷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礼貌的笑容,对着贤妃行了个礼,但是不等贤妃说“免礼”,她自己就直起了身。 然后客气又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傲慢地解释:“自然是我们主子担心娘娘,才特意让婢子过来等候的。” 秦愉只是盯着她不说话。 这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自己之前的话: “不过是一次失利,娘娘就要放弃了吗?” 秦愉冷笑:“不过、一次失利?” “不过”两个字被她狠狠加重。 “贵妃把我们都看透了,她不上钩,我们做得所有都是白费力气!” 这嬷嬷低头轻笑,随后摇了摇头: “娘娘,还是太年轻了。” 秦愉皱眉,眼神冰冷。 嬷嬷继续说:“年轻人就是没有耐心。不过我们主子也体谅娘娘,更欣赏娘娘奋勇争先,不甘人后的这种劲头。所以,这才遣婢子来,告诉娘娘。” 秦愉眉头微动:“你家主子要说什么?” 嬷嬷:“我家主子说了,让娘娘不要放弃,鹿死谁手现在,犹未可知。” 秦愉往前走上一步,有点急切也有点怀疑地问:“还有什么办法?” 嬷嬷还是那不疾不徐,仿佛胜券在握的语气:“宫里的事娘娘不用管了,在合适的时候,我们主子会给娘娘一封信,娘娘只要抄写好,送给娘家即好。” 秦愉有点犹豫:“什么信?她要我们家做什么?” 嬷嬷摇了摇头,并不回答,只说:“娘娘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着,她走到秦愉面前,像是蛊惑又像是命令般说: “娘娘只要听我们主子的话。娘娘所想之事,一定可以如愿。” 她俯身到秦愉耳边,小声说:“比如……这掌握六宫的权利,娘娘就等着接好吧。” 说完,嬷嬷对着秦愉行了一个礼,告退。 转身离开启祥宫。 秦愉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动脚步。 她的眉头紧拧着,思索着自己是不是选择错了。 找这么一个人帮助自己,现在看来无疑是与虎谋皮。稍有不慎,连她的父亲兄弟都要被带向充满阴谋的深渊。可是…… 秦愉咬紧了牙关。 她没有退路了。 她想往上走,她想走到这座皇宫,这个天下的顶端。 她受够了被人无视,被人打压,被迫向别人伏低做小的日子! 权利是一瓶甘甜的毒药,她现在总算知道了。 只要尝过一点,就忘不掉,戒不了。 所以,哪怕猛虎豺狼为盟,她也在所不惜! …… 这天,太阳还没有下山,素凝就回来了。 她告诉梅瑾萱,她和齐岫玉确认了好多遍。齐岫玉向她保证,她昨天晚上早早就睡了,绝对没有走出房间。 梅瑾萱放下心来。 这下,只要等待齐宁安那边审处结果就好。 可是等到太阳再一次升起落下。叶盼儿死后的第三天,却有一个宫正司的小太监,偷偷跑来承乾宫,向梅瑾萱传递消息—— 有多个婢子指认,看到齐家姑娘丑时离开自己的屋子。甚至有两个人说,看到她走出了东院。 这其中还有出自国公府,进宫伺候自己小姐的贴身女婢。和齐家别说仇怨,国公爷估计连齐家人都没有见过几个,怎么看也不像是被人收买的。 小太监说,他们还派人去了搜查了,宫女们指出的,齐岫玉那晚行进的方向。 果然,在通往西院的拱门边上,捡到一片纯银打造的小叶子,看上去像是什么流苏上的装饰。有宫女认出,在齐家女的发钗上,见过同样的东西。 齐宁安说了,只能帮贵妃拖延过午时。午时之后,这结果怎么也要呈到御前。希望贵妃早做打算。 刚听完小太监的话,梅瑾萱的脸色根本没法儿看。 小太监抬头不小心瞥到一眼,感觉回去得连做三天噩梦。 但梅瑾萱还是维持住了仪态。客气地给了小太监打赏,说了句辛苦,才把人放走。 然后…… 嘭! 手掌重重拍在小 几上,梅瑾萱恨声说: “把齐岫玉,给我‘请’过来!” 素雪脸上也带着忧虑,她问:“现在找她,岂不是给了那些人把柄?更说娘娘偏袒。” 梅瑾萱气到极致笑出声来,她仿佛破罐子破摔,带着一种被逼到极致谁来招惹她,她自损八百也要剥下对方一层皮的疯狂。 “说我偏袒?呵!那本宫就偏袒给她们看看!” 梅瑾萱这状态素雪很熟悉。 她平时好像有一层薄纱覆盖着,维持着正常人的理智,体面。 但要是真有人非得来撩动,这薄纱也没有那么稳固。哪怕梅瑾萱自己费力的拽着,可是到一定程度,就像紧绷到极致的线,啪得崩断。 而薄纱吹开,暴露在下面的是什么呢? 素雪一边想着,一边往毓秀宫赶去。 她现在倒没刚才那么心焦了。毕竟梅瑾萱一进入到这种状态,倒霉得——一般都是别人。 不过两炷香,齐岫玉就第二次出现在雨泽殿里。 她揪着自己的衣角,惶惶不安。但是又不断在心里给自己催眠,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坦然—— 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 我是齐夏菲的亲侄女,贵妃一定会帮我的!贵妃一定会帮我的! 但很可惜,今天的梅瑾萱没有之前那么有耐心。 殿门刚刚在齐岫玉身后合拢,一个人影裹挟着香风就直直来到她面前。不等她看清楚,脸上一痛,清脆地啪地一声,她的脑袋就被打偏到了一边。 火辣辣的疼痛,随着脸颊的肿胀迅速蔓延。 齐岫玉怔忪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 她胸腔快速炸开,捂着脸扭头怒瞪眼前人,刚要质问:你敢打我? 但梅瑾萱比她更快,暴躁满含怒火的话语在她耳边如雷声炸响: 第73章 上一辈的爱恨情仇 哪怕外面风和日丽,齐岫玉此时身处在这间闭锁的宫殿里,依旧冷得浑身发抖。 她嘴巴半张开,已经到了嗓子眼儿的声音,却半点发不出来。 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 真的完了! 然后她就听到梅瑾萱下一句,更为可怖的话,好像地府的勾魂恶鬼。她说: “宫正司都查出来了,证据确凿,即将递到陛下面前。你做好给叶盼儿——偿命的准备了吗?” 偿命? 这一瞬间,齐岫玉好像已经听不懂话了。 这个词在她的脑中转了好久,她才明白。 是要杀了她,让她为叶盼儿的死付出代价。可是…… 齐岫玉像是得了病,身体猛烈抽搐一下,然后如梦初醒,伸手拉着梅瑾萱的袖子大叫: “我没有!我没杀人!我没杀人!真的不是我!” 梅瑾萱烦躁挥开她的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她冰冷的目光刺痛了齐岫玉的心:“你说你没有杀人,你有证据吗?光说有什么用!” 涂着蔻丹的指甲像是染了血,指着殿门外的方向,厉声道:“人家可是有你夜半离开房间,前往西院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怎么抵赖!”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齐岫玉无助地摇着头,泪水发了洪一样顺着脸颊哗啦啦流下来。 “我没去西院,我就是在两院之间的小花园里,见了一个人。我根本没找过叶盼儿!” 抓到重点,梅瑾萱眼神一凛,发问: “见了一个人?什么人?” 齐岫玉的泪水一停,好像是什么极其难以启齿的话。 这表情,看得梅瑾萱心脏都打突突。 不会是……私会吧? 这个猜测瞬间让梅瑾萱血气上涌,觉得头昏脑胀。 要被气晕了! 然后,她就听到齐岫玉蚊子一般的声音,从她的牙缝里挤出来: “是……是一个宫女。” “宫女”而字一出,梅瑾萱感觉自己心脏都停了。不是什么气愤惊讶,而是刚刚翻涌上脑袋的气血刹那回落,堵在她胸口憋的。 一时间,梅瑾萱就觉得脑子里嗡嗡得响,心情大起大落带来的刺激感,让她非常想再呼齐岫玉两巴掌。 什么倒霉孩子 ,这是! 见一个宫女,你有什么好隐瞒的! 你是不是有病!!!!!! 然后她就听到了齐岫玉给了她一个听起来,更为离谱的原因。 齐岫玉:“那宫女偷偷找到我,让我丑时二刻去小花园见她。她说她是贵妃的人,我才去的!” 梅瑾萱:…… 说实话,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很少有被人蠢到如此无奈的时候。 她都想扒开齐岫玉的脑子看看,她的脑壳里是不是装得都是浆糊! 承乾宫没来过吗?她身边的心腹的宫女没见过吗?一个人突然找过来跟你说,她是贵妃派来的,你好不怀疑就相信?! 且不说这些,就说那宫女约定的时间。夜黑风高夜,杀人灭口时,齐岫玉也不怕那人是想要她的小命!这都是什么胆子啊,就敢大半夜和不熟悉的人私下见面! 梅瑾萱沉默了半晌。 她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甚至连一开始的火气都没了。捂着脑袋,非常无力地问: “然后呢,你见到她了?她跟你说了什么?” 梅瑾萱想从那宫女的话中,再获得一点信息,可没想到,她就看见齐岫玉等着双大眼睛,摇了摇头。 梅瑾萱:??? 可能是梅瑾萱的表情太明显,齐岫玉摇完头,开口解释: “我,我没见到人。我在小花园里等了一柱香,没等到人就知道……” 她咬咬唇,屈辱又带着点羞臊委屈地说:“就知道,我被人骗了。” “你!” 梅瑾萱的手又抬起来,那巴掌差一点就落在齐岫玉的脸上。 但是想着,一会儿还得面圣,还有那么多豺狼虎豹盯着,她把人打成猪头,不好解释,只能恨恨把手甩了下来。 她不能理解,严声质问:“知道被骗,怎么不来找我!好,就算事发突然,第二天一早叶盼儿就出事了,没有时间。那我让素凝去问你的时候,你问什么要撒谎!” 齐岫玉的泪珠子又掉了下来,像是一个犯了错害怕长辈责骂的稚童,抽抽嗒嗒地生活: “那,那不是怕你骂我,打我吗?我以为没人看到,只要我不承认,就不会有事……” 梅瑾萱气得手都在抖。 她的之间戳在齐岫玉的鼻子面前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看那样子,感觉她更想把这手戳到齐岫玉的脑子里。 一指头,戳死她得了! 人家真正的孩子,五六七八岁,害怕责骂办出这种事,情有可原。 可是你齐岫玉都多大了! 再有一年就及笄了,现在也是可以嫁人生子的年纪了,真当自己还是八岁的孩童嘛! 梅瑾萱觉得眼前发黑,回身摸了椅子坐下来缓缓。 她真是想不通,齐家二房是不是都有病!集体吃了傻药吗?这样的孩子也敢送进宫里。 怎么?一种新型的报复方式?不想让她梅瑾萱好过吗? 不知是不是被骂开窍了,齐岫玉突然机敏起来。 她似乎察觉到了梅瑾萱想要放弃她的打算,她倏地两步跑到梅瑾萱身边,大声地说: “你得救我!你必须救我!” 梅瑾萱慢慢扭头,侧目看她。那眼神极其漠然,看得齐岫玉心头颤动。 于是,她心一横,更加用力地说:“我姑母,是因为你们死的!她死得时候那么年轻,死得那么惨!这是你们欠她的,你必须还!” 梅瑾萱眼神一动不动,看着齐岫玉的样子就像一尊木雕的菩萨。麻木地纵容一个孩子的无理取闹,除了不计较,再无其他。 是冷漠,是无视,是与己无关的高高在上。 她问:“齐夏菲的名头你觉得你能用多久?” 这一次还了齐夏菲的恩情,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她还好使吗? 正常人都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毕竟,人情债也是有尽头的。 可意料之外,齐岫玉的答案是:“一辈子!” 她言辞凿凿地说:“我祖母说了,就是你娘!是你娘害死了夏菲姑母。而若不是顶了我姑母的身份,你娘根本不可能在宫里平安的享福。更别说,还把你带到身边照顾,为你遮掩身份!你能有今天,都是踩着我姑母的尸骨爬上来的!” 梅瑾萱阖上双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切……终于被挑破了。 …… 其实关于上一辈的事儿,总结起来很简单,那就是—— 强势的娘,软弱的爹,倒霉的初恋,和变态的他。 这个他,就是李惑的亲爹,先帝李越昂。 李越昂的母亲,孝烈皇后出身肃国公府,的确是一个不符合世人眼中女子典范的妻子与母亲,但这不能淹没她的才华,抹杀她的功绩。 孝烈皇后手腕强硬,政治素养过人,可以说没有她绝对没有仁宗朝的繁荣盛世。 仁宗在位时,力排众议,北练强兵,驱逐鞑虏;南联大理百越,建立互市,通商经贸。而对于南平朝内,更是减免赋税,以工代役,修沟建渠,关心民生。 可以说,能得到“仁宗”这个庙号,就足矣见得他极受朝臣用户,百姓爱戴。 但是在仁宗的不世功绩里,哪怕很多臣子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成,有一半是属于孝烈皇后的。 仁宗是一个很好,很善良的人。 但历史告诉我们,善良的好人适不适合做一个皇帝的。 所以,在这样一位“不适合”的明君身边,诞生了一位武曲星——他的结发妻子,卓沅。 孝烈皇后的杀伐果断,正好弥补了仁宗的心软仁慈。 仁宗政治生涯的每一步,都可以见到这位皇后的身影。 建立赤北军,稳固西北防线,是孝烈皇后向仁宗提议的。朝堂上,在和亲派不想再打,息事宁人的时候,是肃国公府四处游说,鼎力支持的。 和大理百越互市联合,也有许多大臣反对。看不起南蛮的,觉得这是养虎为患的,还有拿祖宗先例试图压制仁宗的,最后也是孝烈皇后让肃国公府,帮忙联络各大商人。晋商,徽商,潮商,还有个州盐商,以利益动人,用商人之力破开了朝臣的阻力。 当然,这中间还有御史当庭辱骂孝烈皇后牝鸡司晨,被皇后提剑从后宫奔袭斩杀的震慑,就不用提了。 而之后,仁宗各项惠民政策中的钱,也都是皇后和肃国公府倾力支持的。 肃国公当然没有那么多钱,但是他有拳头。 为什么赤北军建立,却没有让肃国公执掌。除了防止功高盖主,肃国公主动避险外,也是因为他正忙带兵,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塞进仁宗的私库里。 有山贼?抢! 有商人发国难财?抢! 实在找不出错出来,他还能带着兵马挨家挨户地敲门。 被黄巢军刮骨一 遍,遗留下来的门阀余孽,啊不是,余族;近百年兴起的世家大族;还有各个宗室勋贵。 只要有钱的,就没有没被他敲过门的。 人家也很客气—— 当当当。 您好,支持一下陛下,捐点银子呗~我们也不买拿,之后让陛下亲手给你写块匾。 最辉煌时,一条街上五户人家,挂着的都是御笔亲题。累得仁宗右手好几天抬不起来。 而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生出来了先帝那样的儿子。 一度,是梅瑾萱心里的未解之谜。 其实,李越昂的脾气挺像孝烈皇后的。强势,想要唯我独尊。 所以,自从他登基后,和自己亲生母亲的关系日益僵硬。到后来更是水火不容。 可是,他偏偏又没有他父亲的胸襟,仁爱,和他母亲的智慧,手腕。 他像是一个集合了父母所有缺点的失败品。 最后,只有一个无能狂怒的人生。 而他和梅瑾萱他娘齐夏烟的故事就更简单了。就是古往今来话本子最平常的痴男“怨”女的故事。 他少年时的确是真心喜欢齐夏烟的。 齐夏烟幼时和卓耀灵一起,入宫成为公主伴读。对,就是现在的大长公主,李越珍。 可以说,她和先帝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顺理成章。 而当时,齐夏烟也是真心喜欢先帝的。 可是这对有情人,却被孝烈皇后拆散。 也不能说拆散。孝烈皇后不过是想让李越昂娶自己的侄女为正妻,齐夏烟做个太子良娣,以后封个贵妃啥的,她也没意见。 只不过是肃国公府为仁宗得罪了太多人,她得给肃国公府留一条后路。 但偏偏齐家家规,不允许齐家女为妾。 齐家夫妇是真心疼爱女儿的,他们太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所以他们对于齐夏烟的期望,从不是望女成凤,只希望她找一良人平安幸福就好。 奈何,缘分就是这样不可捉摸。齐夏烟竟和李越昂两情相悦。 齐大儒本来也决定顺从女儿的心愿,可没想到,孝烈皇后横插一脚。 这就让本就勉强齐大儒,彻底冷下心肠。 但当时齐夏烟还是执迷不悟的。就齐夏烟之后自己对梅瑾萱说,她被感情冲昏了头做下了人生最错误的选择。 她没有服从父母的安排嫁给别人,而是执意要等李越昂。 李越昂说了,终有一日,他会光明正大地娶她过门。 她信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从豆蔻,等到桃李。同龄女子早就成亲生子,就她一个人,成为了古怪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成为了满京城的笑柄。 可她不在乎这些虚名,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只一门心思守着和李越昂的承诺。直到——仁宗驾崩,李越昂登基。 太子妃卓耀月被封为皇后,不过两月病逝。 随后,李越昂再次被孝烈皇后逼迫,娶了卓家女,也就是齐夏烟的表妹,她的好友,如今的卓太嫔,卓耀灵。 齐夏烟自此彻底对李越昂失望。 倒不是因为李越昂又一次对她失信,而是她从卓耀灵口中知道了贞静皇后去世的真相。 她是被李越昂毒杀的。 为了娶齐夏烟,也是为了反抗他的母亲,所以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那个也不过才二十五岁的女子。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齐夏烟没感受到任何被偏爱的柔情蜜意,她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一个如何自私阴鸷,心狠手辣的人啊。 就算没有感情,可一日夫妻百日恩,一个对你千依百顺,小心恭敬的女人,一个陪伴你六年,为你尽心料理后宅的臣子,就这样被弃之敝履吗? 齐夏烟沉溺在情爱里的脑子,这一回终于醒了。 害怕李越昂利用皇帝的权利,点她入宫。齐夏烟火速把自己嫁了出去。 齐大儒夫妇叹息,觉得她做人家填房,受了委屈。但齐夏烟自己却不这么觉得。 甚至,她对徐敏因是充满感激的。 她名声不好,又因为李越昂的关系,京中官宦勋爵为了自己的前程都对她比之不及,只有徐敏因愿意帮她。 哪怕多年之后,母女二人已经身陷囹圄,齐夏烟还跟梅瑾萱偷偷说过一次,她永远记得,她向徐敏因提出结亲,徐敏因的反应。 他当时看出了她的恐慌,她的为难,她的尴尬。 他很宽容,很温和地对她笑着,没有犹豫点头说好。 他这样痛快,反而让齐夏烟迟疑,她向他确认:“你知道,若是娶了我,可 能会遭到陛下厌弃。断了官途吗?” 徐敏因满不在乎地抬了下肩膀,然后对着齐夏烟拱手鞠躬:“在下胸无大志,实在是个守着祖业,不知进取的玩乐之徒。之后,烦请娘子担待了。‘ 在那一刻,齐夏烟就知道,她这一次终于选对了人。 齐夏烟以为她的人生终于可以回到正轨。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李越昂竟可以偏执到这种地步。 做出污蔑朝臣,夺人妻子之事。 元丰九年,舞弊案发,李越昂嘱咐刑部尚书,特别关照徐敏因。 徐敏因不肯被屈打成招,他们就伪造证据,栽赃嫁祸。 徐敏因死后,齐夏烟被其家人带走。 第二年,李越昂点齐家二房嫡女,齐夏菲入宫伴驾。同时和齐家二房商量好,把迷晕的齐夏烟偷偷送入宫闱。 齐家二房,高高兴兴把女儿塞进马车里是,还幻想着自己的女儿在宫里,能有一份作为。 谁承想,在齐夏烟刚踏进宫闱不久,就被赐了毒酒。 五六个婆子按着她,让她跪在地上,卸了她的下巴,把毒酒硬生生灌进她的嗓子里。 当时齐夏烟已经醒了。她就被李越昂拉着,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堂妹,被人毒死。任她怎么哭喊求饶都无济于事。 这毒是宫里特意挑出来,折磨人的。 齐夏菲足足喊了两柱香的时间,才七窍流血,结束了这场极度痛苦的酷刑。 都最后,齐夏烟已经呆坐在地上,哭都哭不出来了。 李越昂抬起她的下巴时,她唯一能说的就是—— 你杀了我吧。 但是李越昂偏不。 他说,这些都是她对他不忠,应该付出的代价。他要她好好活,如果齐夏烟死了,那她的父母兄弟,儿子女儿,会比齐夏菲还惨。 他们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从回忆中脱离,梅瑾萱重新回到现实,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齐岫玉身上。 齐岫玉之前说,她需要还齐夏菲的人情,还一辈子。 梅瑾萱不是冤大头,心里只觉得齐岫玉蹬鼻子上脸。 可是就这一次来说,她的确应该看在齐夏菲的面子上,拉齐岫玉一把。 也是拉齐家二房一把。 齐夏菲和她的父亲母亲兄弟不同,她是一个很好,很温柔,很心善的人。 梅瑾萱对她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小的时候,每次跟着娘回齐家,这个小姨妈都会站在门口等她们。等到徐静嘉跳进齐府大门,她总会第一个迎上来,掐掐她的小脸,然后拿出一个小礼物。 有的时候是几块糖果,有的时候是一支可爱的发簪,有的时候也会是一个风车、一个风筝。 梅瑾萱记得当时长辈们都笑她,喜欢小孩子,以后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疼到天上去。 可惜,这样的一个人却再也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年纪。 齐夏菲是无辜的,虽然梅瑾萱和她娘并不是罪魁祸首,但是她也是被齐夏烟牵连的。 所以……哪怕是顾念着曾经的好,也不能袖手旁观不是吗? 梅瑾萱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去看齐岫玉,而是看着虚无的空气,好像透着它们看到另一个人: “就这一次。” “什么?” 突兀地话,让齐岫玉一愣。 梅瑾萱:“看在夏菲姨母的份上,我只帮你这一次。” 齐岫玉哪肯答应。她祖母从小就告诉她,梅瑾萱母女欠他们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她张嘴刚要闹,就被梅瑾萱凛冽的目光吓退。 梅瑾萱看着她的眼睛,说最后一遍:“就这一次。你以后,好自为之。” 说完,梅瑾萱不再理她,站起身,走到殿门处双手向前,狠狠推开。 外面的阳光照射到她的身上,让她浑身上下从骨头缝里散发的寒气褪去一些。 理智重新恢复,梅瑾萱对着门外众人连下三道命令。 “去找齐宁安,让他继续审问看到齐岫玉半夜出门的人。尤其是那个荣国公府的婢女,问清楚,她问什么会在丑时出门,她又是怎么看到齐岫玉的。” 顿了顿,梅瑾萱思索片刻又加了一句:“对了,看看踏进宫之后有没有交好的宫女太监,仔细查一下。” 素雪躬身:“婢子这就去。” 梅瑾萱继续说:“去毓秀宫,找到那个带银叶子的首饰。” 齐岫玉在旁边老实听着,突然插嘴:“银叶子的首饰?” 梅瑾 萱瞥眼看她,但一想她自己应该更清楚,遂道:“对,你想一下,是什么?这叶子估计不是一两个,而是还很多。不然他们不敢偷拿。” 梅瑾萱已经大概猜到那片银叶子掉落在拱门边上的前因后果。 对于自己的东西,齐岫玉还是了解的,她很快想到:“我是有一个步摇,它坠着的就是银叶子组成的流苏。这东西怎么了?” 梅瑾萱没时间跟她解释,只问她:“那流苏一共有多少叶子,你知道吗?” 齐岫玉呆了呆,她还真没注意过,摇了摇头。 梅瑾萱蹙眉:“这不摇,你在哪里买的?” 齐岫玉回想了下:“应该是……朱雀街上的云饰坊。” 梅瑾萱即刻下令:“带着那立即去云饰坊,别做多余的,就问他这步摇上一共应该有多少叶子。给我数,要是不止少了一片,把匠人和步摇一起带回来。” 素晴点头,拿好腰牌,立马动身。 最后,梅瑾萱看着素凝:“带着她,去宫正司。” 她一指身边的齐岫玉。 齐岫玉惊讶地等着梅瑾萱,她想不明去宫正司干嘛? ”自首“吗? 梅瑾萱冷声:“去把那个骗你的人给我找出来。” 齐岫玉抖了一下,想起自己办下地蠢事,颇有些无地自容。 乖乖地点点头。 把事情安排好,梅瑾萱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心里默念: 第74章 栽赃嫁祸 太阳悬挂在天空的正中间,又随着时间的流动,一点点西移。 屋内莲花漏静谧无声的流淌,等到浮尺上代表着未时的刻度显露出来的时候。梅瑾萱站起身,整理了自己自己的衣袖。 时间,到了。 果然,下一刻殿外就传来轻巧又急促地脚步声。 是刘宁海身边的小徒弟,他弯着腰,隔着门对着殿内恭敬地说: “贵妃娘娘,陛下请您去两仪殿一叙。“ 小太监这边话刚说完,那边雨泽殿的大门就嘎吱一声打开了。 梅瑾萱端庄的站立在门口,神情非常平静淡然,她说: “走吧。” 这样子不像是奔赴一场恶斗,倒像是要去御花园赏花。 小太监有点疑惑得抬眼去看梅瑾萱,担心贵妃会不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一双黑白分明,仿佛看透一切,暗藏锋锐的眼睛。 梅瑾萱不是不知道,相反是她什么都知道,并且早就做好了准备。 …… 两仪殿里,其他人已经到了很久了。 皇帝坐于中间首位,端柔太妃与他并排,但是位置偏右。 贤妃坐在二人下首,右侧,她对面空了一个位置。 齐宁安站在三人对面。而在齐宁安身边,萝卜坑一样跪了三四个人。 殿里倒还好,两仪殿外那才是大场面。 乌啦啦跪着几十号人。梅瑾萱打眼一看,怀疑所有被抓的毓秀宫伺候的人,都跪在这里了。 没多留意,梅瑾萱从跪在地上的人群中间穿过,大摇大摆地走进两仪殿里。 一跨进门槛,梅瑾萱就感受到了室内凝重的气氛。 她侧眼扫过贤妃似笑非笑的脸,大概明白事情进行到了哪一步。 然后,她对着李惑行礼问安: “臣妾参见陛下。” 李惑没说话,就抬了抬手。 梅瑾萱直起身子,露出无知地样子,带着点嗔怪地说: “臣妾还以为陛下是想念臣妾了。原来不是只叫了臣妾一个,连贤妃也传了。” 贤妃冷笑,觉得梅瑾萱这装傻装得实在低劣。 她绵里藏针地讽刺道:“贵妃娘娘,真不知道所来为何?” 梅瑾萱依旧天真:“不知道啊。难道贤妃知道?” 秦愉心里暗骂:看你能装多久! 然后,她回头看向李惑: “陛下,看来娘娘真、的不清楚事情因果。不如让臣妾,给娘娘解释。” 秦愉暗暗加重“真的”。 就是想提醒李惑,梅瑾萱在装相。 但李惑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对秦愉点点头,示意她——告诉梅瑾萱。 于是,秦愉就把梅瑾萱已经了解的事情给她讲了一遍。 指认齐岫玉夜半去往西院的人证和物证。 梅瑾萱听完,像是第一次听说般,若有所思: “臣妾知晓了。但臣妾有一个疑问。” 她疑惑地看向秦愉: “陛下是天下之主,太妃娘娘和臣妾管理六宫。那不知道,贤妃为什么坐在这里呢?” 这话很直白,就差说:你秦愉算个什么东西,来着审问别人。 秦愉嘴角下呀,脸色难看,但她很快平静,理所应当地说: “回贵妃娘娘,臣妾不过是做了些茶点为陛下送来。碰巧遇到齐公公来报。” “哦~”梅瑾萱拖着长音:“碰巧。上回毓秀宫,贤妃看望孙家女也是碰巧。怎么贤妃就这么巧,每次都能和叶盼儿死的事情撞上。莫不是……” 梅瑾萱毒蛇一样的眼睛,咬住秦愉: “和叶盼儿的死,有什么特殊的缘分呢?” “你!”秦愉手指抓紧紫檀木椅子的扶手,她想说:你不要血口喷人!但是梅瑾萱又没有直说,是她害死叶盼儿。这么气急败坏,只会显得心虚。 所以,秦愉只能又忍了下来,艰难微笑: “贵妃说笑了。” 梅瑾萱皮笑肉不笑地,真的对她笑了一下。 然后施施然往空出来的李惑下首左侧的位置上坐下。 南平朝以左为尊,所以左手才是首座之下第一位。也是秦愉位列四妃,只要梅瑾萱在一天,她就不配坐的位置。 梅瑾萱坐好,理了理宽大泛着流光的裙摆,漫不经心地说: “茶点送到了。贤妃是不是可以走了?” 正大光明地赶人。 秦愉最恨地就是梅瑾萱这样一点表面功夫都不做,一点面子都不给别人留的模样! 她晕了一口气,挺直上身, 义正言辞地说:“臣妾承蒙不弃,身为四妃,自然也要为陛下分忧。臣妾……” “够了!” 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说话。 严厉的 语气,威严尽播,让殿内瞬间一静。 李惑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不耐烦地说:“你们是来干什么的?要是只想说些无谓的废话,那就给朕滚回去。” 秦愉脸上又羞又恼,讪讪地抿紧了嘴。 她瞪向梅瑾萱,梅瑾萱对她歪歪头,给了她一个挑衅的眼神。 秦愉手里的丝帕都要被她扯破了。 别看陛下没有顺着贵妃的话让她离开,默认了她可以留下。 但是明明否认梅瑾萱的意见,却偏要在她说话的时候打断。还训话斥责,这不是偏袒是什么! 这不就是不想让梅瑾萱难看,故意拿她开刀吗!? 秦愉一口银牙都要咬断了。 见到两方消停下来,李惑面色阴沉地对着齐宁安看过去: “齐宁安,你说。” 事情终于被拉上正轨。 齐宁安谦卑地低着头,好像和梅瑾萱没有一点私下里的联系,公正不阿地说: “奴婢来两仪殿前,就派人去毓秀宫找过齐家女。不过人并不在,同时那支带有银叶片的首饰,也不翼而飞。” 秦愉听着眼前一亮,假装很小心地问:“不会是有人提前通知了她,齐家女畏罪而逃,销毁证据了吧?” 梅瑾萱白她一眼:“贤妃自己愚蠢,就不要觉得别人和你一样蠢。这宫里守卫森严,逃?她一个小姑娘,能逃到哪去?“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被梅瑾萱骂蠢了,秦愉再好的涵养也维持不住。 心里想:行,不就是撕破脸吗?谁不会! 然后,她就直抒胸臆地开口:”看来贵妃娘娘对齐家女的行踪很了解。难道是贵妃把人藏起来了?“ 梅瑾萱也不藏着掖着,坦然承认:“对,人在我这。” 她看向李惑,给他解释:“小姑娘东西坏了,来找我,拜托我想办法修修。” 李惑看着梅瑾萱的眼睛。 两双瞳孔相似,都是最纯正的乌黑色的眼睛,相互映照。 过了一会儿,李惑才说:“她人在哪里?” 梅瑾萱温顺回答:“承乾宫。” …… 是的,齐岫玉此时正在承乾宫。 从宫正司认完人之后,素凝便把她带回了承乾宫,安静等待。 齐岫玉在偏殿里坐立难安。她一会儿不停地喝茶倒茶,一会儿在室内没有规律的到处乱转,一会儿又不停地去茅房。 总之就是紧张地一刻都停不下来。 齐岫玉觉得,这就是人世间最大的酷刑了。她宁愿去到陛下面前,给她一个痛快。 可当人真的来到殿门前,传她去两仪殿面圣的时候。 齐岫玉又腿软地跌坐在椅子里,一动都动不了。 她怕极了。她反悔了。她一点都不想去两仪殿…… 不!应该是,她根本就不应该进宫! 可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她。 齐岫玉面如死灰地迈进两仪殿的大门。哆哆嗦嗦地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 直到梅瑾萱的眼刀射在她的身上,那气势就像要把她千刀万剐,齐岫玉这才打起精神。 没有了“认罪伏法”的气质,挺起来腰杆。 秦愉看出了齐岫玉的胆怯心虚,心里默念: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抓住齐岫玉的弱点率先开口:“齐家女,你可认罪!” 威严冷厉的呵斥,让齐岫玉身子一抖,刚刚打起来的精气神,就要被瞬间击溃。 但没等她吓得趴下,咣当一声。 又把她的脑子震醒。 ——是梅瑾萱。 大家被这一声吸引,就看见贵妃脚边一滩碎片和水迹茶叶。而刚刚还好好放在她身边木几上的茶盏已经消失不见。 面对众人的目光,梅瑾萱搓搓手指,只说了两字:“手滑。” 秦愉眼神阴沉,但她明白现在不是和梅瑾萱痴缠的时候。只要攻陷齐岫玉,一切就无可回旋了。 于是,她吸了一口气,再次用视线给予齐岫玉压力: “叶盼儿的死到底和你……” 但这回,她的话没有说完。 “贤妃。” 梅瑾萱懒洋洋地声音,不容忽视地打断了她。 “陛下和太妃还没有说话,用得着你越俎代庖吗?” 她的话语散漫,但不软弱,相反就如刚刚开刃的刀剑,锐利无比。 “怎么,上回毓秀宫里,本宫对你说的话,你 这么快就忘了?” 毓秀宫里什么话? 是说这后宫还不姓秦?还是说她儿子还不是皇帝,这天下还不姓秦? 秦愉一想起那天的直指她秦家反禁之言,就忍不住脊背发凉。 她怨恨地看向梅瑾萱,但是就如那天一样,她别无他话可说。必须第一时间说的永远都是—— “臣妾不敢!” 向陛下否认自己的不臣之心。 梅瑾萱满意挑眉。 这边堵了秦愉的嘴,那边她就得敲开李惑的嘴。 梅瑾萱谦逊地对着李惑低下头颅: “陛下,臣妾刚才听了贤妃讲述,发现她说齐岫玉的簪子是她谋害叶盼儿的确凿证据。正好,今日齐岫玉发现簪子坏了,想拜托臣妾找人修复。臣妾便帮她,请了制作这簪子的匠人。这匠人此时正在白虎门前等候。陛下不如召见问询。” 秦愉冷哼:“贵妃娘娘,这才是巧。今天找到证据,今天就发现损坏要修复,连匠人都请到皇宫门口。” 梅瑾萱一副你奈我何地样子:“就是这么巧。本宫就是喜欢请这东西的制作者,为它原模原样的修。而且,哪怕隔着宫门,也得让人亲自看着它一点点恢复原状,才开心。怎么,贤妃有意见?“ 非常牵强,非常厚脸皮。但是只要你没有证据证明她是提前收到消息,故意的,你跟她纠缠这个问题,就是浪费时间。 ”陛下!” 贤妃看向李惑。 她不信李惑看不出来梅瑾萱在编瞎话。 但李惑却没有回答。他深沉的眼神看了地上齐岫玉一会儿,问梅瑾萱: “召见这匠人有何用?” 梅瑾萱笑着为他解释:“金银柔软易折,尤其做成流苏,那东西又多又小,掉落一个两个发现其实很难被人发现。像陛下之前赐给臣妾的那支,用几十颗小珍珠串成流苏做的步摇。臣妾极其喜爱,总是佩戴。可就这样几乎日日都见,那些珍珠直到丢失了十来颗,臣妾才察觉。“ 说着,梅瑾萱抬手一指齐岫玉:“所以臣妾就想着,齐岫玉的这只步摇会不会也如臣妾那支一样,佩戴久了,流苏上的小东西,就容易脱落呢。” 秦愉心中警惕,开口:“贵妃娘娘,这样岂不更证实了,齐家女是在去往西院害死叶家女的途中,银叶不小心遗留在拱门。” 梅瑾萱丝毫不慌,悠悠反问:“那它要是掉了不止一片呢?” 秦愉皱眉:“什么?” 梅瑾萱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袖口:“这银叶子不止缺了一片。那谁又能保证掉在拱门边上的叶子,就是那天晚上掉落的,而不是之前掉的。“ 说着,她扭头,目光投向殿外跪着的众多宫女太监身上,语气森然。地说: ”或者,是被别人捡了去,扔到那里,栽赃嫁祸。“ 秦愉脸上乌云密布。梅瑾萱说得不无道理,甚至秦愉自己也猜测,这突然出现的证物,是背后的那位“主子”派人偷取齐岫玉的东西,栽赃的。但是,她绝不能就这样被梅瑾萱带跑。 秦愉冷声反驳:“贵妃娘娘太能狡辩了。若现场有什么证物,犯人都能说是自己丢的,被偷的。那天底下就没有可以查明的案子了。” “怎么没有?”梅瑾萱反问:“没有,只能证明,你拿出的证据不够确凿。” 她眼神锐利地盯着秦愉:“一个不够确凿的证据,凭什么给人定罪。” 梅瑾萱扭头看向李惑:“陛下。据宫正司勘查,叶盼儿溺死的井边上没有打斗拖行的痕迹,那附近白天多有人使用,连脚印都不足以为证。可是臣妾觉得,这恰恰证明,凶手绝不可能是齐岫玉。” 梅瑾萱的语气,肯定得让人不敢相信。 “齐岫玉一直年仅十五的女孩,比叶盼儿更加瘦小。首先,她是不可能把叶盼儿打晕或者迷晕,再弄到井边上的。托,背,抱,都不是她的力气可以做到的。” 秦愉不屑:“谁说她把叶家女弄晕了。她可以把人约到井边,再从背后推下去。” 梅瑾萱嗤笑:“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深更半夜,一约就出去?还是一个曾经和自己有矛盾的人?” 听到这里,齐岫玉尴尬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地砖里。 秦愉:“她可以不用自己的名义约。谁知道,叶盼儿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别人的手里。” “呵……”梅瑾萱冷笑一声。 然后,她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句话不说,径直走到对面。 在众人不解她要干什么时,她突然抬起手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啪! 一记耳光 第75章 不对劲 这动作,这声音让两仪殿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梅瑾萱。有的人甚至在心里惊愕地想—— 贵妃莫不是被人说中,恼羞成怒了,发疯了!???? 很快,五个指印浮现在秦瑜的脸上。 她木木地呆坐在原地,明显是被打懵了。 秦瑜做梦都没想到,她会被梅瑾萱扇第二次。 而且还是当着皇帝的面。 梅瑾萱这也太猖狂了! “梅瑾萱!” 秦愉尖叫。 梅瑾萱丝毫没觉得自己做了了不得的事情,甩了甩自己扇人脸的手,退后一步,十分乖巧向李惑禀报: “陛下您看,谁受到了意外的攻击,只要人还能说话,就一定会发出声音。就算叶盼儿是被人从后面,猝不及防推下井的。但是在落下的过程中,她会尖叫。掉进水了,她会喊救命。可是毓秀宫里的人却没有一个听见声音。” “那处水井就在毓秀宫西院之中,可不是什么皇宫西北角、东北角,鲜少有人经过的废井,就算叫一宿也不会有人听到。” 梅瑾萱话落,齐宁安也开口: “回陛下,奴婢也怀疑叶家女是被人迷晕的。可能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用量也少,所以仵作检查不出。不过因为没有证据,奴婢也不敢肯定。” 他们两个说得很在理。 在毓秀宫,一个住着近百人的宫院里,无声无息死了一个人。所有证据都指认在一个十五岁的世家小姐身上,本来就是很可疑的一点。 李惑沉声问:“叶盼儿家在梓潼郡,来京城不到一个月,谁会这样费尽心机的杀了她呢?” 贤妃被贵妃打耳光的事情,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 不管秦愉心里多委屈,皇权面前也只能把血吞回去。 梅瑾萱和齐宁安对视一眼,重头戏终于来了。 齐宁安躬身:“回陛下,奴婢审问指认齐家女的宫女时,发现一个可疑之人。事关后宫,斗胆,请诸位娘娘回避。”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引人心悸。 事关后宫? 后宫里的谁?什么事?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离开!? 秦愉心里一紧,刚刚的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淹没。 此时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行!不能走! 做贼心虚,就非常精准地描写她现在的心理状态。 就听,秦瑜迟疑开口: “陛下,臣妾以为……” 她脑筋急转,想分辨个二三理由,留下来听听齐宁安接下来要说什么。 若真是关于她的,她也好第一时间想到对策,为自己辩驳。 可没想到—— “既然如此,为了避嫌,臣妾先行告退。” 秦愉的话还没来得及编完,那边梅瑾萱就已经干脆利落地行礼告退,把秦愉的路堵了大半。 而在梅瑾萱说完,接到暗示的端柔太妃也顺势起身: “陛下事关朝臣人命,那后宫妇人就不宜多加干预了。本宫也回去了。” 李惑礼貌尊敬地对端柔太妃点了点头。 这下,彻底把秦愉的路堵死。 她目光在齐宁安,梅瑾萱,端柔太妃中间快速移动,怎么还能看不出三人的勾连。 什么事关朝臣,后宫妇人不宜多加干预? 放屁! 叶盼儿是秀女,死的地方在后宫,内闱之事不就该由后妃管理做主嘛! 端柔贵妃为了顺应梅瑾萱,真是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 而且…… 秦愉心里又急又气又慌张,狠狠骂道: 这三人明显时蛇鼠一窝,早就串通好了! 最后,她把目光落在现在依旧端坐着,沉默着,看似无悲无喜,宛如神只高高在上冷艳旁观的男人。 心里,付出一阵苦涩委屈。 她从不奢求夫君的宠爱,但是她生育抚养皇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更何况,她父兄都是忠心耿耿,为国分忧。她以为,陛下是把这些看在眼里,是认可的,才会晋她为妃,托付中馈。可是…… 他给予的信任和犒赏,又是那么短暂,她握在手里还没有拿紧,就又被生生夺了回去。 秦愉眼睛有点湿润,看着这个从她进来,就极少看向她的男人,无比深刻地体会到天家无情。 也感受到了在这深宫里,自己——孤立无援。 “……是。臣妾,告退。” 五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但那些更激烈的不甘和怨怼,都被她咬着牙和着血,吞进了肚子里。 两仪殿离紫宸门不远,跨过紫宸门就是后宫内院了。 端柔太妃走在最前面,梅瑾萱稍落后她一步,秦愉坠在最后面。 这一路秦愉都异常安静。 她低着头,走着自己的路,都没有多看前面的两个人一眼。 她知道,现在挑衅再多,有再多的口舌之争,都只不过是废话。她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尽快回到启祥宫,去通知……那一位。 秦愉想相安无事,各回各家,但别人可不这么想。 走过紫宸门没多远,就看前面一人脚步忽然停下,转身定定凝望。 秦愉的脚也倏然停止,戒备地看着那人。 是梅瑾萱。 她拦住了秦愉的路。 然后就看着她一步一步脚步平稳轻巧地向着秦愉靠近,而在她抬脚的一瞬间,秦愉就警惕地后退一步。 “你要干什么!” 别怪她这么紧张,毕竟她现在脸还疼着,五条红痕还在持续肿胀,牢牢地扒在她白净的皮肤上。 看她犹如惊弓之鸟,梅瑾萱好心安慰: “别那么紧张嘛。之前,不过是为了向贤妃展示,人在危险中的正常反应。都是为了尽早让叶盼儿的事,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 秦愉现在做得一切,都是为了不要水落石出! ”哼!”秦愉冷嘲:“娘娘真是大公无私呢!“ 梅瑾萱心安理得接受:”夸奖了。” 秦愉被她激得险些失去理智,拳头都攥紧了。 幸好,做坏事被揭穿的恐慌还在脑子里吊着她,想要尽快去找人商量对策的心思,在她脑袋里占了上风。 就见秦愉的拳头抖了抖,又松开,她说: “娘娘在宫中只手遮天,横行无忌,臣妾甘拜下风。请娘娘让路,臣妾身体不适,想回宫了。” 梅瑾萱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个堪称甜蜜的笑。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秦愉好一会儿,然后说: “论只手遮天、横行霸道,本宫现在觉得,贤妃才是更胜一筹呀~” 秦愉目露警觉。 梅瑾萱上前一步:“叶盼儿,是被你派人弄死的吧。” 这话像是一道惊雷落在秦愉的身上,让她心脏一阵收缩,她条件反射般,厉声反驳: “不是!” 似乎是察觉到这两个字太单薄,一句呵斥紧接着从她嘴里冒出来: “你不要血口喷人!” “噗……” 梅瑾萱被逗笑了。这笑,让秦愉更加不安。 梅瑾萱拍拍秦愉的肩膀,笑道:“贤妃,你就这点胆色就学别人杀人啊。瞧把你吓的。” 秦愉的脸更白了,嘴唇都在抖动,分不清是怕得还是气的,她一口咬定: “我没有杀人,纵使你是贵妃,也不能随意污蔑宫妃,信口开河。” 梅瑾萱不以为意,她微微弯腰,和秦愉平视,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她: “打着我的名号,骗齐岫玉丑时出门的,不是你吗?” 这里没有太高的树木遮挡,在灿烂的阳光下,她看到秦愉的瞳孔毫无动作,可以清晰的分辨出瞳仁里的疑惑。 梅瑾萱眼部肌肉收缩,她进一步逼问: “故意跟荣国公府的婢女交好,拉着她一起去出恭,看到齐岫玉离开房间的人,也不是你安排的?” 这回,梅瑾萱看到秦愉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然后她棕色的眼瞳下移,眨动眼睫,似乎在遮掩,也似乎在回忆。 这些动作很快,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随后秦愉开口: “什么荣国公的婢女,我根本不知道。贵妃就算是想要嫁祸于人,也不能异想天开,随意栽赃吧。” 梅瑾萱挑起眉毛,直起身体。 两人距离拉远了一点,让秦愉感觉好受不少。 她挺起胸膛,冷硬地说:“贵妃要是疑心臣妾,就去陛下面前状告臣妾好了。臣妾在启祥宫里,等着宫正司来人。” 非常硬气地说完,秦愉绕开梅瑾萱就走。 她真的没时间和梅瑾萱在这里纠缠下去。她现在非常怀疑,梅瑾萱就是在拖延时间。 秦愉走了。 梅瑾萱没有阻拦,只是扭过身体,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没动。 可能是梅瑾萱脸上的表情太过怪异,端柔太妃走过来,柔声问她: “发现了什么?“ 梅瑾萱嘴角微微下压,看上去神色沉凝。 她思索了一会儿,轻声开口:“总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不像是……秦愉自己的手笔。” …… 申时,距离齐宁安独留两仪殿内,已经 过去大半个时辰。 梅瑾萱坐于雨泽殿内窗边的小塌上,借着外面的光线,看着榻中间摆放的沉香木矮几上,宫正司那边送过来的消息。 过了正午,阳光柔和许多,斜打进窗棂,洒在梅瑾萱的身上,让她全身都散发着柔和的光,好像画中坐于瑶台,惬意慈和的仙子。 但细看梅瑾萱的脸会发现,她的神色和仙子半点不沾边。 凝重,肃杀。 她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纸上,宫女的姓名,好像阎罗点名,思索着下一个该死之人。 齐宁安会和陛下说什么,她心里有数。 齐岫玉因何半夜离开,荣国公府的婢女,和那个诱导她看到“真相”的人,一丝一毫,齐宁安都会给皇帝汇报清楚。 李惑会不会相信,有什么想法,梅瑾萱不敢肯定,但也不太担心。 现在让她心思如此沉重的是眼前的这个人——蒲草。 毓秀宫的洒扫宫女,也是那个诱骗齐岫玉的人。 齐岫玉到达宫正司不久,就把人认了出来。宫正司连忙整理了这人的经历背景,一份给了齐宁安,一份就送到了梅瑾萱手里。 梅瑾萱看着这上面的介绍—— 十岁入宫,管教期结束,分到了尚食局。后来因为善作酥酪,又被调到先帝白贵妃那里。新帝登基后,因为新帝不喜,钱德妃和白贵妃宫里的人大部分被获罪处死,还有一小部分,要不遣散出宫,要不罚入掖庭。 蒲草就是被罚入掖庭的那一种。 但就在两年前,她从掖庭贿赂管事,从而调去了浣衣局,三个月后,又迁去司苑司。处理了一年宫中的花草,前一阵秀女入宫,从宫里各处征调人手。因为人恭顺,干活麻利,遂由司苑司司苑添加到名单上,最后才来到了毓秀宫做日常洒扫,打理庭院的工作。 看似就是宫里宫人们大多数会经历的道路,一路从掖庭到毓秀宫也很顺理成章,毕竟谁想一辈子在最底层,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呢? 贿赂,交易,费力去好一点的地方,是最正常不过了的。 可现在,这条最正常的路,却在让梅瑾萱心里阴云积压,疑虑重重。 太清晰了…… 蒲草的每一步,每一处转折都有迹可查,连她离开掖庭贿赂的管事,只要梅瑾萱愿意,现在就可以立即把他押到自己面前。 可是,没有用。 梅瑾萱可以预见,就算把蒲草供职地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严刑审问,她也得不到任何结果。 他们说出来的,都会是这张纸上记录的。其他,再也没有。 而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 蒲草这样一个人,是不太可能受贤妃驱使的。 这样说不严谨,应该是,贤妃不太可能有机会接触到蒲草这样的人,然后收买她。 虽然杀死叶盼儿的凶手还没找到,但是那个诬告齐岫玉的宫女,齐宁安已经把她的祖宗十八代扒得干干净净。 这丫头十四岁,进宫才三年,之前在司计司干活。 贤妃掌权时,因为长相得司计陈芝喜欢,所以去启祥宫向贤妃汇报时,总是把她带在左右,让她在贤妃面前露露脸。 别说,陈芝虽然被打死了,但是他想让这小宫女露脸的心愿还是达成了,贤妃记住了她。 秀女进宫前夕,这宫女突然拿着一大笔银子,孝敬了新的司记司掌记,让她帮忙推荐她,来到了毓秀宫。 而在叶盼儿去世前不久,这宫女的母亲积劳成疾,急需一大笔银子治病。齐宁安当天就派人去他家搜了,这宫女的家里得到了一百两银子,已经给她娘请了大夫买了药。 具体是谁给她拿的钱,齐宁安暂时没费心去查,梅瑾萱也不急,因为他们心里都有了一个答案—— 贤妃。 可是蒲草这个人,却和贤妃没有任何交集。她所处的位置,也不像是秦愉回去注意的。 第76章 以退为进 缬草。 孤儿。九岁入宫,至今已有十一年。 在先帝时的于美人身边伺候过,于美人病逝后,就去了尚功局,负责宫中彩绸丝絮归库清点记录。因办事细心妥帖,而被司彩司司彩点名推举,这才来了毓秀宫做了秀女的贴身宫女。 负责天水郡郡守之女的一切事宜。 而她,正是齐宁安抓出来,和荣国公府婢女交好,借口出恭,拉着荣国公府婢女和同屋其他宫女,一起目睹了齐岫玉去往西院“杀死”叶盼儿的人。 梅瑾萱拿着纸张的手指轻轻摩挲,宣纸柔软细腻的手感在指尖下滑动。 这个人和蒲草唯一的交集,只有两人入宫后都是一个人姓赵的嬷嬷手底下调教。看名字就知道了,是同一种取名风格。不过这两人进宫的时期不同,中间相隔两年。 之后,二人可以说毫无交集。别看宫中被伺候的人不多,但是宫女太监多达四千多人。两人连见面的可能都很少。更别说,那位串联着二人关系的赵嬷嬷,在元丰十七年就没了。到现在,估计都化成了白骨。怎么可能驱使着蒲草缬草,栽赃齐岫玉呢? 梅瑾萱捻动宣纸的动作停下。 她感觉,此时正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等待着。 她已经沦为了对方的猎物,只要露出一个破绽,对方就会扑上来,扼断她的喉咙。 这个人,不是秦愉。 梅瑾萱心中默念: “他”——到底是谁? …… 在梅瑾萱寻找着隐藏在幕后之人的时候,“他”也在进行着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秦愉虽然经验少,在处事谋划上的天赋也不算天资过人,但她到底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不到半年,高强度的后宫争斗,让她慢慢开了窍。 她学会了承认自己的不足和劣势,也学会了攀附别人并不可耻的道理。 直觉梅瑾萱似乎发现了什么,她不再试图通过自己的力量解决,而是避其锋芒,寻求“高人”的帮助。 她把两仪殿里发生的事,和之后梅瑾萱拦住自己说的话,原原本本告知了那位。 然后……她得到了一封信。 “主子说,既然如此,我们把计划提前一些也无妨。” 来启祥宫传达的,还是那个老熟人,她自称姓林。 秦愉接过信,盯着那折叠整齐的纸张,沉默一会儿。然后,当着林嬷嬷的面,双手将它打开。 林嬷嬷看着秦愉的动作,只是微笑。 这信本就是要给秦愉看的,而且他们都很有信心,信中的内容一定会让秦愉满意。 果然,秦愉看着看着瞬间睁大眼睛…… “这!” 这信上没什么犯忌讳的话,不过是说了叶盼儿的事,表达了一下秦愉内心对于贵妃的恐惧。 叶盼儿属于朝臣之女,她的死亡本就是要朝野一个交代。 这信里,没有太多案件的细节,大部分都是一个女儿对父母的哭诉忧虑。就算被看守宫门的侍卫打开检查,也不会被判定向宫外传递消息,只能说是家书。 但是秦大人拿到这封充满“惶恐”的信,能办的就多了。 “你们还打算借朝野诽议向陛下施压,处置贵妃?”秦愉皱起眉毛问道:“可是,贵妃已经早就把此计看透了。” 秦愉觉得梅瑾萱早有防范,这事成功的机率不大,很有可能只会让她家遭到陛下厌恶。 没成想,林嬷嬷摇了摇头。 “她看透了,我们就不做了吗?” 这话说得,让秦愉无语。 她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不是废话! 林嬷嬷心中叹气,但表面还得恭恭敬敬极具耐心地教导秦愉: “兵法有云: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 “朝堂,是我们的优势,是贵妃薄弱的劣势。在陛下没有定案之前,我们快速在贵妃难以触及的地方,给她定罪。就算她再清楚我们的心思,她又能怎么样呢?” 秦愉思索片刻:“陛下不会同意的。” 林嬷嬷摇头:“不,陛下会同意的。” “您得记得,我们现在不是要把贵妃彻底击垮,只是要让您得到您该掌握的权力。” 秦愉:“这对于陛下,有什么不用。” 林嬷嬷:“当然不同。” 她自信地笑着:“主子还有别的安排。这天底下,并不是只有她梅瑾萱,了解龙椅上的那位。” 秦愉听着林嬷嬷的话,陷入长久的失神。 …… 信是宫里落钥之前由文竹送回 尚书府的。 第二天,陈道远的党羽之一,御史大夫裴逊便在早朝上提起叶盼儿一案。 说既然是谋杀,就应该由大理寺办理。希望陛下把人证物证从宫正司,移交给大理寺。 然后不等李惑回答,就有家中同样有女选秀的官员提出,齐家女齐岫玉有重大嫌疑,应该将齐岫玉和宫人一起,转移给大理寺。 皇帝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问礼部尚书: “秦卿有何想法?” 秦尚书非常迟疑犹豫。看上去只是一个为女儿忧心的父亲。 然后,陈道远出声了: “叶盼儿虽是县令之女,但进了宫更是秀女。后宫之事,若是交由朝堂在处理,岂不是让陛下、太妃都失了颜面。臣子插手宫闱,更是逾矩,臣以为裴大人所谏不妥。” 说着,他看了看秦尚书: “不过,既然有传言贵妃与齐家女私交甚密,为了公正,臣认为叶家女死亡一案,贵妃娘娘应该避嫌。陛下宫中,除了贵妃,就属贤妃娘娘位份最高。可让贤妃协助太妃娘娘,查理此事。” 这帮人不光插手宫闱,还当着他的面,做戏、拉拢,好啊!当真是他的好臣子! 李惑坐在高台上,像是山壁上端坐的石头佛陀。 被人跪拜,被人仰望,却每一寸都被规束着。只是一尊—— 好看精贵的摆件。 李惑心里杀意越盛,面上越是不动声色。 他垂下眼睛,遮掩一下眼睛中的冷意。 幸好,这四年他也不是毫无收获,现在终究和之前不同了。 李惑抬眸和站在朝臣最前列的太傅对视。 在这老头浑浊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转瞬,太傅为表恭敬,主动移开了自己的眼睛。 李惑嘴角带了点嘲讽,他转眼去看陈道远: “陈卿说得不错。” 被认同,陈道远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他维持着文人不卑不亢地风骨,温文尔雅地躬身: “谢陛下。” 然后,他就听到李惑接下来,虽然不严厉,但绝不是夸赞的一句—— “你们的确逾矩了。” 陈道远动作一僵。 李惑:“你们是在教朕如何管束后宫吗?” 金銮殿上,所有朝臣都低下了头。 李惑轻笑:“那朕这个位置,给爱卿来坐,如何?”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人惊心动魄。 李惑话音一落,呼啦啦脚下就跪了一片。 所有人都叩头请罪,齐声呼喊:“臣不敢!” 李惑垂眼看着他们,脸上的嘲讽更深。 看,这就是他的臣子们。 一个个虚伪、自利,明明心里是对于他这个年轻帝王的轻视,可是表面上却装得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但这,更有意思不是吗? 李惑深黑的瞳仁,倒映着下面大臣们扭曲的身影。 他心里畅快笑着: 不论心里是轻怠还是勉强,但是现在,所有人都只能匍匐在我的脚下! …… 在太傅一党在早朝上,与李惑交锋的同时。 宫正司里,所以说自己看到齐岫玉丑时走出房间的宫人都死了,包括荣国公府的婢女。 四人死状统一,都是被送过来的吃食毒死,被人灭了口。 很快,宫中兴起流言——是贵妃勾结宫正司,销毁罪证,包庇齐岫玉。 那婢女和荣国公府小姐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为此,荣国公府厉三小姐,在宫正司大闹了一场。 梅瑾萱接到消息后,没有慌乱,她瞬间作出决断。 所以,等到她人和齐岫玉一起跪在两仪殿里的时候,宫正司就又传来了消息—— 伺候叶盼儿,也就是那个第一个怀疑齐岫玉的宫女玉蕊死了。 只是…… “陛下,玉蕊留下一封血书,说自己是受贵妃指使,杀死叶盼儿的。证据在此,请陛下过目。” 齐宁安呈上一方素帕,上面透着斑斑血痕。 刘宁海接过来,递到李惑面前。 李惑扫了素帕上的大字,没有说话。 梅瑾萱跪在地上,大呼:“臣妾冤枉!” 她冷静自证:“臣妾是在两人争执时,偏袒了齐岫玉。但正因如此,臣妾更不会对叶盼儿下毒手,那岂不生怕别人不会怀疑臣妾!而且,叶盼儿与齐岫玉之间也不过是小事,臣妾是得了什么失心疯,就因为一丁点摩擦,就去报复杀人吗?” 她抬手抵额,狠狠叩拜下去: “陛下,这就是赤裸裸的栽赃!请陛下明察。 ” 可这回,李惑并没有如他人预想般,偏私梅瑾萱。反而公事公办—— “下旨。贵妃禁足于承乾宫,齐岫玉即刻押至宫正司审问。朕要一个明明白白!” 从梅瑾萱因为“灭口”之事,进入两仪殿,到玉蕊死亡留下血书,再到梅瑾萱和齐岫玉收到处置,总共不超过两柱香的时间。 太快了…… 有一点太快了! 贤妃坐在一侧,面对如此场景,却连落井下石都没做。 她死死盯着梅瑾萱,一言不发。 为什么贤妃会是这个反应? 因为,玉蕊的死,还有那张指证贵妃的血书,根本就不是她安排的!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事情进展不顺她很愤怒,但是结果超出预期也让她非常焦虑。 秦愉走在回启祥宫的路上,步履匆匆。 身边的文竹不解,几乎是小跑着跟在秦愉身后,她小声询问: “娘娘,这是怎么了?” 秦愉看她一眼,没有说话。一直到回到启祥宫,刚跨过门槛,她就反身抓住文竹的小臂: “快!快去把今天的事告诉林嬷嬷!” 秦愉急需知道,玉蕊和血书到底是不是那位安排的。 ”不是。“ 林嬷嬷来得很快。 ”并不是我们动的手。“ 林嬷嬷话落,秦愉身体僵直,坐到椅子上。 一个在她心里思忖良久的想法,脱口而出:“是贵妃。她这是以退为进。” 他们把证人灭口,坐实了齐岫玉杀人,贵妃包庇。 梅瑾萱就将计就计,反手把脏水都泼到自己身上。然后她再自证,便能让齐岫玉一起脱罪。毕竟,说贵妃去杀一个没甚关系,不一定会被选中的秀女,的确太过牵强。完全没有理由。 可是,梅瑾萱会从什么地方,去推翻她自己伪造的证据呢? 显然,林嬷嬷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几乎是接着秦愉心中的声音说的:“玉蕊——您给了玉蕊的家人一百两银子。看来她会找到他们。” 秦愉声音艰涩:“他们?玉蕊的父母吗?” “不。”林嬷嬷轻轻开口:“还有您派去送钱的人啊。” 秦愉闭上了眼睛。 她就知道。 光找到玉蕊的父母,证明有人给了他们一笔钱有什么用,这钱完全也可以扣到梅瑾萱身上。所以最关键的证据,是把钱交到玉蕊爹手里的那个人。 在秦府伺候了二十多年,深得秦家信任,尤其是深得秦愉信任的那个人——秦愉的奶娘。 是的,这件事她没有如之前帮孙家对付楚清怡那般,动用秦府的势力,准确来说是动用她父亲的势力。 每个人做了错事,都会下意识的在父母面前遮掩。秦愉也不例外。 她没有让秦家知道,是她害死了叶盼儿。所以,在给玉蕊父亲送钱时,她选择了和她更亲密,更会为她保守秘密的奶娘。 而现在…… 秦愉心里苦涩,不忍。 她又要把待她如亲女儿一般的奶娘杀死吗? 似乎看出了秦愉的软弱,林嬷嬷叹息一声,俯身握住秦愉的两只手,双手捧起。 她浅棕色的眼睛,总是显得很温柔,看向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她是那样的理解你,为你着想。 用着最柔软的眼神看着秦愉的眼睛,林嬷嬷说着最无情的话: “她会理解的,娘娘,一切都是为了您的愿望,为了二皇子的将来啊。” 秦愉眸光闪动,像是在挣扎。 林嬷嬷把秦愉的手握得更紧,她半跪在地上,仰望着秦愉,敬服又卑微: “娘娘心善,顾念旧情。那就让我们,帮娘娘解决困扰吧。” 秦愉左右摇摆的眼神停了下来,肉眼可见地变得坚定。 第77章 梅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惹了这么多老头 亥时,临近宵禁,石招娣穿着深棕色的衣服,在三尾巷中疾步行走。 她的身影几乎隐匿在没有烛火的黑暗中,前进的同时她还会小心地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跟着的人。 她是接到小姐的消息,才在这个时间来到这座位于城西的别院的。 前几天她帮小姐,给一户住在安义坊的人家送去银子。一百两,在石招娣这样大户人家中有头有脸的奴仆眼中,不算天文数字,但也不算少。尤其是去到安义坊,看见那处家徒四壁的屋子,哪怕小姐并没有多说,石招娣心里也有了猜想。 怕是一些不能见光的事情。 但是小姐现在处在深宫,就算石招娣没读过书,路过茶馆也听过说书先生讲些风流野史,知道那宫廷看着金灿灿,其实是吃人的地方。 所以,对于她家小姐要做些背着人的事,石招娣非但很理解,很尽心尽力特别支持。 这也是,今天石招娣走得特别小心警惕的原因。 她怕露了破绽,坏了小姐的计划。 她的心中,都是那个刚刚出生就被送到她的怀里,吃着她的奶水,被她看着从小豆丁长成亭亭玉立的枝头花的小姑娘。 那是比她自己的孩子,比夫人老爷,比世上的一切都更重要的人。 石招娣一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千万要帮上小姐的忙,不能出了差错;一边敲响了别院的大门。 “谁?” 一个声音从门后传来。 “钱三家的,是我,石招娣。” 石招娣用着气声回答。 很快,黑夜里看不清颜色的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石招娣从门缝里可以看到,里面黑漆漆的庭院。 宅子里没有点灯。 人的本能是恐惧黑暗的,因为黑暗中会藏着危险,意外。 但是石招娣想想自己的小姐,有想着秘密的事情的确要在更加秘密的地方进行。 于是,她克服了自己的本能,忽视了心头的怪异,毅然决然踏进了大门。 她不知道,门里等待她的,不是什么小姐的信任托付,而是黑白无常的勾魂刀。 而在刀锋反射着月光,在半空中闪着一片银白,向她的脖颈劈下来的时候。石招娣的心中除了恐惧,唯一存在的只有—— 是不是小姐的事情暴露了?小姐会不会有危险! 死到临头,她还惦记着她的小姐。 ...... 当“贵妃杀死秀女”这样博人眼球的消息,在宫外传播,距离玉蕊的认罪遗书被发现也不过隔了一个晚上。 要是没人在背后操控流言的发散,梅瑾萱愿意自己的头摘下来当球踢。 不过,她不怕流言发散,她就怕对方毫无动静。 被禁足的梅瑾萱,第二天下午再次被传召到两仪殿。 此时两仪殿里不光有梅瑾萱,秦愉,端柔太妃,还有几个头发或全白,或花白的老头子。 以及听到消息,硬要来看热闹的淑宁大长公主。 朝臣李惑吓得灭了火,现在宗室又上场了。 而作为“李”氏宗族的一员,他们对于皇帝的家事,的确更有发言权。 更别说,他们还很会——倚老卖老。 “陛下,既然证据确凿,就应该早下决断。” 一个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皱纹如刀削斧凿,腰板挺直,身材魁梧硬朗的五十岁中年男人,中气十足的开口。 这是和亲王,先帝的庶兄。 可能是之前的翡翠戴腻了,李惑今天换了一个纯金镂花托镶红宝石的戒指。 他两手微微交叠,右手拇指在指甲大的鸽子血一样,润泽剔透的红宝石上打着圈。 他嘴角噙笑,看着就是一个脾气很好的听话小辈,他问: “和亲王的意思是?” 和亲王冷哼一声,在李惑的温和下,更是长辈派头十足: “我们李家没有如此乖张不法之人。陛下应当褫夺梅氏贵妃之位,贬为庶人,幽禁西所,永不得出。” 这西所是本朝太祖上位,才划出来的。 位于整座皇宫的西北角,说是所,其实就一个庞大的,无人打理的废弃宫殿。 专门安置废妃,也就是历朝历代统称的“冷宫”。 和亲王说这话的时候,梅瑾萱就在殿中央跪着。 听到要把她废黜打入冷宫,她没生气,反而更多是疑惑。 她低着头,蹙起眉头回忆着—— 我和这老头没结过仇啊? 这和亲王,今天一上来就像疯狗一样的咬她,如果不是为了报复梅瑾萱,那无非就是三个原因: 第一,收了谁的好处。 第二,因为自己想要的利益,从她身上制约试探李惑。 第三:既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又不要脸地收了别人的钱。 梅瑾萱心里慢悠悠地想着。 “死”到临头,她却一点都不急。因为她知道,现在李惑还不会放弃她。 梅瑾萱等着李惑的回复,但在李惑开口之前,有一个人跳了出来,率先反驳了和亲王。 这人让梅瑾萱有点意外,转念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他就是——宗正寺寺卿,裕亲王。 裕亲王比和亲王小了十几岁,今年也就四十多。 但是他看起来却是一个比和亲王年纪还大的小老头。 如果不是舞弊案,裕亲王在梅瑾萱的心里能得到一个很中立的评价——奇怪。 是的,估计在全京城的人眼中,裕亲王都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一朵奇葩。 他爱钱,但又不像别的贪官污吏,拿更多的钱是为了花更多的钱,为了更奢靡更舒服的生活。 所以准确来说,裕亲王只是,爱攒钱。 他生活堪称俭朴。 他不吃山珍海味,也不用什么珍奇补品。 为了省钱,他甚至规定全府上下遵循古法,一日两餐。 所以,裕亲王很瘦(自己饿的),脸上的蜡黄沟壑纵横(梅瑾萱觉得也是饿的),之前起码头发乌黑,看着年轻点。 但是自从肖家大小姐嫁进裕亲王府之后,他连头发也保不住了。 不过短短时间白了小半,还秃了。 梅瑾萱瞄了眼裕亲王一副被生活摧残过的苦瓜样,又赶忙低下脸, 她不敢多看,看久了,怕自己憋不住笑出声来。 对,肖楠瑾已经被八抬大轿抬进裕亲王府了。 这当然不符合规矩。就算赐婚,可以省略纳采和问名。但是之后纳吉,纳征,请期都是必不可少的程序。一般来说,从提亲到成婚,至少也得耗费一年左右的时间。 但没办法,谁让裕亲王府急呢~ 事急从权,加上宫里对裕亲王府的“偏爱”,于是在肖家人不满的情绪里,在肖楠瑾又哭又闹,要死要活的哭喊中,十天,肖楠瑾就出现在了裕亲王府的内宅,名字也上了宗正寺的玉蝶。 她成了裕亲王府名正言顺的儿媳。 梅瑾萱一直是信任肖楠瑾的战斗力的。从魏姑娘的事情上就能看出来,她是一个胆大包天,心狠手辣的人。 让肖楠瑾进入裕亲王府,不光是为了之后的计划,也很难说,梅瑾萱不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 但现在,梅瑾萱不得不承认,肖楠瑾的功力超出她的想象。 可就算指了一场“糊涂”婚事,让裕亲王府鸡飞狗跳,裕亲王受尽折磨,但裕亲王现在还是抱着感恩的心,站在了梅瑾萱一边。 “王兄此言差矣。” 裕亲王声音没有和亲王大,说话也慢吞吞的,看起来就是一个好脾气的小老头。 “不过是一个宫女之言,怎能轻信。” 裕亲王也不满意肖楠瑾这个儿媳。 但是梅瑾萱后来放低身段,特意过来给他们道歉。说自己身处后宫消息闭塞,真的不知道肖家姑娘为人这样任性泼辣。只以为,肖家有老太傅在,是足足体面的。 裕亲王能说什么? 他什么都说不了。他们家当时打着蒙骗贵妃赐婚的主意,不也是觉得贵妃在深宫对外面的事情不清楚嘛。 裕亲王没有怀疑过梅瑾萱的居心,当然,这里面肯定也有一些“赏赐”的原因。 梅瑾萱借庆贺李慧成亲之喜为名,送了了裕亲王府不少好东西。名为“赏赐”,实为补偿,裕亲王这几天看着自己私库里多出来的银子和奇珍异宝,心里的埋怨都消了不少。 更别说,肖楠瑾和李慧的婚事,的确转移了京城人们的注意力。 虽然不算是解决了李慧“不行”的传闻,但用一个更劲爆的消息掩盖住劲爆的消息,堪堪维护了裕王府的遮羞布,怎么不算达成目标呢? 于是,看在赐婚的人情上,裕亲王出声维护梅瑾萱。 他更想着,和贵妃打好关系,以后让贵妃给这段婚事售后的主意。 心里谋算着将来,裕亲王继续说:“听说娘娘之前还调停了这两个秀女之间的关系,赏赐了这个叶姓秀女更好的寝室。娘娘有何理由,要在之后暗下杀手呢?” 和亲王两条粗眉拱起,毫不客气地说:“王弟这些年的寺卿就是这么做的!?不看切实的证据,反而看一些虚无缥缈的‘理由’?” 这话还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可见和亲王是极其讨厌裕亲王。 梅瑾萱跪在地上很久没出声,把自己当成空气,静静地听着。此时,她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刚入宫的时候听说过,和亲王年轻时也颇有些文采武功。要不是孝烈皇后太强,对仁宗影响太大,其实和亲王比先帝更适合当继承人。而有一段时间,先帝也的确是主意和亲王的。 但大统已定,现在都传到第三代,李惑的手里了。 和亲王除了谋反,无计可施。 而他如此针对裕亲王…… 梅瑾萱心中揣测着和亲王的心态。 应该是不服气吧。 皇帝当不上也就算了,和亲王年长,又自认能力不凡,到最后竟被年纪小,干啥啥不行的裕亲王压了一头。 人家是宗正寺寺卿,统领宗室,对宗室间的大小事宜都有最高决策权,而和亲王现在只是一个闲散宗亲。哪怕是一品亲王,也让人很不甘心吧。 他除了有个好娘,还有什么!凭什么让他当寺卿! 梅瑾萱猜想着和亲王的语气,心中多了计较。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而看不惯裕亲王的人,就会成为她的天然盟友。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现在最重要的,是度过当下这一关。 梅瑾萱偷偷挪动一下因为跪了太久,发麻的脚,心里念叨: 素晴怎么还不回来。 而在两仪殿这场审判里魂游天外的,不只梅瑾萱,还有坐在最后面的秦愉。 她从没有这样庆幸过自己位份低,在这些陛下的姑姑、叔叔、伯伯、爷爷面前,只能坐在最末席。 无人在意的位置,可以很好掩饰住她的失魂落魄。 奶娘死了吗? 自从坐到这把椅子上,秦愉的脑子里就只回荡着这一个问题。 应该死了吧。 她自我回答。 毕竟,林嬷嬷那样信誓旦旦地让她放心。 可是很快她又会再次问自己:奶娘真的死了吗? 秦愉分不清自己现在真实的想法,好像一个人被分成了两半,在互相拉扯、否认。 感情上,她总是希望奶娘可以活下去。 但是理智又告诉她,她必须为她牺牲。 不舍,愧疚,后悔,犹豫如一条条蛇缠绕在她的心脏上。 让她听不到其他声音,甚至没有余力去想梅瑾萱‘的下场。 幸好,秦愉虽然不在状态,但她今天拥有很多的”盟友“,不再是之前孤立无援的境地。 和亲王讽刺完裕亲王,一个真正的老头也说话了。 恭亲王,仁宗的兄弟,按辈分李惑得叫一声爷爷的存在。 今年已经八十有四。他身体佝偻,眼睛浑浊,呼吸微弱到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每说一句好像都耗费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喘气都似乎是最后一次。 可这老头不管别人怎么觉得他快死了,他就是坚挺着,不肯死。 如今,还能在秀女的事情上搀上一脚。 “陛下。” 老头有气无力地说:“和亲王虽然直白,但不无道理。我朝以法治国。既然有实打实的证据,又怎么能去看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第78章 从不会迟到的素晴 梅瑾萱发现,这些人喜欢给人提前安上罪名的习惯,真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裕亲王辩驳:“如果说,贵妃有私仇。那我们也该把这私仇查证出来,才能定罪啊!” “陛下!” 可是裕亲王的话,恭亲王根本不听。 这老头坐在椅子上,身前支着一根沉香木做得龙头拐杖。混黄的眼睛注视着李惑,竟然带着难言的压力。 他沉声说:“祖宗礼法就在宗祠里刻着,国家律法也在书籍上写着。难道陛下要为了一个女人,视礼教法度于无物吗!?” 他声音不急,但意思却很急。 然后,不等李惑说话,恭亲王态度放软,有拿起一副“为你好”的说教姿态,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 “陛下……臣知道,您与贵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但是现在朝野盯着,百姓看着,陛下,您是个明君啊!明君,就得舍常人不能舍之事。贵妃谋害秀女证据确凿,陛下要是执意包庇,那和幽王,玄宗又有何异呢!” 恭亲王说完,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站起身,对李惑低头喊道: “请陛下以祖宗社稷为重啊!” 和亲王等人适时跟着起身,齐齐抱拳躬身: “请陛下以祖宗社稷为重!” 这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重现当年马嵬驿处死杨贵妃的盛景呢。 不过,当年马嵬驿围着的是十万大军。 而现在…… 梅瑾萱低着头,只能看到左右人的靴子。脸上挂着嘲弄的笑—— 一群老蛆蠹虫而已! 李惑心里也知道,眼前这帮皇亲国戚不足为惧。 都是以情势逼人,今天面对这些叔叔伯伯爷爷,李惑远没有昨天那么想杀人。 可见宗室在李惑心中,在朝堂权柄都没有什么份量。 不过…… 李惑看似依旧是湖面柔波一样的眸子,望向梅瑾萱。 他想知道,梅瑾萱到底做了什么准备?她的准备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可是,今天的梅瑾萱没有给他传递过一个眼神,从进来就是默默无言的跪着。 连“冤枉”都不喊一句,整个儿认罪服法,心灰意冷的架势。 但不可能。 梅瑾萱身上什么都可能出现,唯一不可能出现的就是认命。 李惑思考的时候,恭亲王和其他人再次高呼“请陛下以祖宗社稷为重!” 好像李惑今天不废黜梅瑾萱,明天南平就要亡国了一样。 李惑心里轻叹,有些头痛的皱起眉头。 亡国倒是不能,但之后前朝的那些大臣们一定更加难缠。 本身太傅一党就因为李惑这几年对于士大夫的一步步压制而不满,满心满眼都是对皇权制约,试图复辟先帝时三公六相权倾朝野,书生治国,文臣安邦的盛世。 李惑不是不能用天子威严力保梅瑾萱,但是之后有了这个“错处”,朝堂上势必会遭受“清流”们的反扑。 他并不想走到那个样的麻烦的境地。 所以,在恭亲王第三次呼和,以列祖列宗来压迫李惑的时候。 李惑停下摩挲宝石戒面的手指,两手交握。 他脸上依旧是平静的样子,但是紧紧握住,用力到发白的指节却展显出他的挣扎。 最后,李惑收回流连在梅瑾萱身上的目光。 心里默念:以后定会补偿你。 是的,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与其在朝堂上处于劣势,不如先自断一臂。 他不会真的恭亲王所言,让梅瑾萱去往西所,那太苦了。 他只是降一降她的位份,可能是美人,可能是才人。然后禁足于承乾宫。 他会示意刘宁海暗地里多多关注,不会让她受欺负,吃苦头的。 等到之后他羽翼更丰,可以更加有力的压制住那些文臣、勋贵、宗亲。 他就会帮她“翻案”。 两年,他只需要两年。 他相信,梅瑾萱一定会理解,挺过这短短的一段时间。 两年之后,他会还给她应有的尊荣,甚至更多。 决断已下,李惑吐出一口气,就要开口。 但在他发出声音的刹那,门外,刘宁海满头是汗的小跑了进来。 虽然,殿前失仪,但李惑并不打算追究。 因为他听到刘宁海大声说道: “陛下,承乾宫宫女素晴带着证人求见!” 刘宁海对比其他男人略显年少尖锐的声音,不光截断了李惑的话,也将店内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证人?什么证人? 秦愉似乎想到什么,一把握住旁边的椅子扶手,身子前倾,带着不可置信、恐惧、还有……一点期盼的看着两仪殿门口。 恭亲王与和亲王老脸一沉。他们不甘心放弃眼看就要成功的谋算,垂坠的眼皮下迸射出阴鸷的光,警惕转身。 几乎大殿里的人都在往门口看去,指出了两个。 李惑在凝视着梅瑾萱。 梅瑾萱数了好半天地砖缝,如今终于停下。 她缓缓直起洁白纤细的脖颈,头颅抬起,和上位那人对视。 触及到李惑的眼神,梅瑾萱笑了一下。 分不清那笑是救兵来援的得意,还是对于刚刚李惑丢卒保车心思的嘲讽。 当然,也可能是什么意思都没有,就只是打个招呼。 但是李惑难得心虚了下,有点狼狈地移开自己的目光。 对于梅瑾萱身边的心腹,李惑其实都不太喜欢,尤其是这个素晴。他觉得她对于皇帝的恭敬太过表面,有时候李惑甚至感觉她都懒得掩藏,对于皇权的不屑鄙夷会流露在她的眼睛里,嘴角边。 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抓到一个实证。 但今天,李惑突然觉得素晴这人作为下属,真的很不错。 起码人家从来不会来迟,你看,现在正是时候。 (再晚一点,他说出责罚梅瑾萱的话,那岂不是要被打脸,颜面尽失!而且,还会伤了和梅瑾萱的感情,很尴尬啊!) 李惑几乎是热情洋溢地说: “快传他们进来。” 因为李惑的命令,很快新的人影出现在两仪殿里。 一共四个人,三女一男的搭配看上去有点怪异,尤其是其中三人的衣服和整座皇宫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上,抹了一块泥土和油脂掺杂的污渍,又黄又黑。 让殿内的诸位矜贵的王爷们都嫌恶地捂起了鼻子。 是玉蕊的父母和石招娣。 延祚坊,是京城有名的贫民窟,而玉蕊的家就在它旁边的安义坊,可想而知,也没有富贵到哪里去。 玉蕊父母穿着棕褐色,因为长久没有清洗而看起来近乎黑色的粗布衣服。袖、手肘破了,却连布丁都没有。 玉蕊父亲虽然面黄肌瘦,但起码还能有力气自己跪着。 玉蕊的娘因为病得太重太久,哪怕心里再惶恐,再想跪得端正一点,也没有那个能力。只能病歪歪地用手支着地,几乎是趴在地上。 和玉蕊父母对比,第三个人就显得格外体面了。 她衣服虽然低调朴素,但确是细麻做的,人微胖,皮肤白嫩,尤其那双手,因为很少干重活,竟是比梅瑾萱的手还细腻,一点伤疤茧子都没有。就是看起来像是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灰头土脸的。 在王爷们像是害怕瘟疫一样的,情不自禁后退的时候,李惑问道: “这些人是谁?” 素晴先看梅瑾萱,确定她完好无事之后,她低头回禀: “这两个,就是诬告贵妃娘娘的宫女,玉蕊的父母。” 素晴指着地上靠在一起的两人。 听到自己女儿的名字,夫妻二人像是怕得一哆嗦,然后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没了的孩子,悲从中来,泪水从脸颊无声滑过,留下一道比周围皮肤亮上一点的水痕。 “贵妃娘娘和齐岫玉,都和玉蕊没甚交集。既然无仇,便是利诱。” 素晴条理清楚的说着: “我们查到玉蕊凭空有了一笔钱,贿赂了司记司掌记,这才被调去毓秀宫。在叶盼儿死亡之后,玉蕊的父母又拿到一百两银子。由此可以证明,玉蕊是被人收买,才诬告贵妃娘娘和齐岫玉。” 素晴话落,和亲王厉声驳斥: “那也可能是你们给的钱。收买宫女,让她去到秀女身边,伺机下手。其他人证被灭口,这宫女认为自己也难逃一死,所以才留下血书,揭露贵妃的歹毒罪行。” 之前被骂了半天也没吭声的梅瑾萱,此刻终于说话了。 她妩媚的杏眼,斜睨和亲王,没什么尊敬地笑道: “哟~瞧和亲王说得,跟站在人家宫女床头,亲眼看到一样。” 这话足够阴阳怪气,立刻就把和亲王点炸。 他一拍桌子,指着梅瑾萱的鼻子: “无知罪妇,这里安有你说话的份!” 梅瑾萱看着他,脸上是挑衅的冷笑。 和亲王说她不配说话,她连装都不装了。没用李惑叫起身,右手手臂一抬,素晴立马弯腰去扶。 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和亲王气红的老脸,仪态万千,像是一只高傲的鸑鷟,站了起来。 她眼睛写得明明白白:在这宫里,老娘爱干嘛就干嘛,真正不配说话的人,是你! 然后,梅瑾萱不再去看和亲王,恨不得马上对她喊一声“杖毙”的脸。 对皇帝说:“那宫女硬要攀咬齐岫玉时臣妾就察觉不对,于是派人查了她和她的亲人。玉蕊死后,臣妾害怕有人会杀她父母灭口,便让素晴前去保护。没想到,竟抓出了背后之人。” 这话有五成是编的。 她不可能说自己因为玉蕊和贤妃见过,就猜测二人有联系。然后派人在秦府门口蹲守。 不过,这五成的真话已经足够符合情理。 然后,梅瑾萱目光转向僵硬在座椅上许久的秦愉。 她指着地上丰满的夫人,问道:“贤妃 ,不会说自己不认识她吧?” 地上的女人没有抬头,但就算只是个后脑勺,秦愉也不会认错—— 这是伺候了她十几年的奶娘,石招娣。 一个应该已经死掉的人。 秦愉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 看着人还活着,之前的负罪感减轻,有点轻松。 但是下一刻,即将暴露的恐惧又把她的心重重的的拽到冰湖底,冷意让她动弹不得。看着石招娣,又恨不得——她马上去死。 身份调转,原本在罪人的位置上跪着的梅瑾萱,居高临下地俯视秦愉,带着恶毒笑意的声音传遍整座大殿: “玉蕊父母之人,就是这个秦家家仆给他们家送的钱财,一共一百两。贤妃,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秦愉有些木然的抬头,她看着梅瑾萱毒蛇一般的眼睛。 她看起来很无措,但很快她涣散的眼神凝聚起来。她从椅子上起身,朝皇帝跪拜下来,声音十分冷静: “臣妾从没有接触过玉蕊,更没有让奶娘去给谁送钱财。贵妃所说,臣妾真的一无所知,请陛下明察。” 秦愉做了此刻最正确的选择—— 全部推干净,一问三不知。 她咬死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今天,陛下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至于之后…… 秦愉想到就跪在她身后的石招娣,她连回头看她一眼都不敢,低着头,杀心骤起。 如果石招娣敢背叛她,就别怪她不念旧情了! 就如秦愉预测,当天李惑也没直接对她问罪。 因为石招娣在两仪殿里不管怎样都一言不发,所以只能把人都关进宫正司。 恭亲王提议,要把这三个证人送到大理寺。 理由是,宫外之人,不应长留宫中。交给大理寺审问即可。 李惑焉能不明白他的小九九,这三人前一天关进大理寺,后一天估计就会“反口”或者死亡。 所以,性情温和的帝王,依旧语气婉转态度坚定地否决了恭亲王。 哪怕前两天宫正司里刚出了漏洞,但比起宫外,它还是最让李惑信任的存在。 皇帝命令一出,无人可以违抗。 于是,在玉蕊父母和石招娣被宫正司押走之后。其他人也都纷纷离开两仪殿,包括梅瑾萱。 李惑其实是想留下梅瑾萱,和她讨论一下最近发生的事。 但是梅瑾萱走得飞快,明显是要避嫌。李惑明白她的想法,为了不传出皇帝为了贵妃,对宫正司里关押的证人屈打成招的谣言。他最近还是少和梅瑾萱见面的好。 之后还有时间。 第79章 收网 而在紫宸门。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境遇。 秦愉看着前面的梅瑾萱和端柔太妃,几乎以为她是掉进什么狐仙的幻境。 不然,为什么失败会一次又一次的重演! 然后,就在秦愉怨怼仇恨地看着前方之人的时候 ,真如时间重置一样,梅瑾萱同样,再次停了下来。 秦愉下意识后退。 心里第一反应竟然是:我这什么乌鸦嘴! 可能是刚刚梅瑾萱和端柔太妃说了什么,这回端柔太妃没有在前面等她,而是带着自己的人径直向前走。 很快,端柔太妃一个转弯,这条道上只剩下梅瑾萱和秦愉两方人。 梅瑾萱今天跪得久,腿疼,懒得多走一步。所以就这么站在原地,隔着稍远的距离,看着秦愉。 秦愉被她的眼神盯得发毛,见她半天不说话,再次选择退避锋芒。 心里默念:别管她发癫。 就要往旁边挪一挪,贴着墙,绕过去。 可她脚下刚挪动一下,梅瑾萱就说话了: “你知道我们抓住石招娣的时候,她快要死了吗?” 秦愉动作一滞,心尖好像抽动了一下。她闭上眼睛,快速落下下一步。 梅瑾萱:“我的人到的时候,拿刀已经悬在她的天灵盖上头。要是晚到一步,夜里就会看到一个脑袋两半,血液脑浆铺了满脸,全身红的白的黄的鬼,去找你。” 秦愉身体一抖。她已经逼迫自己不去听了,但是随着梅瑾萱的形容,她还是止不住地构想着那个画面。 被刀劈中天灵盖的石招娣,知道是她助力了她的死亡的石招娣,对她怨气满身的石招娣,夜半三更,飘荡在启祥宫里,来到她的床边…… 不! 秦愉只是想一想,冷汗都吓得流下来了。 梅瑾萱歪歪头,看着秦愉的目光有点可怜,又很鄙夷。 就这心理承受力,还学别人杀人? 眼见着秦愉的情绪推动地差不多,梅瑾萱说出她的下一句: “你的奶娘,是我救下的。” 秦愉霎时转眼看她,那眼睛通红,湿润。眼神里的意思也很明显——你想让我谢谢你不成! 梅瑾萱笑出了声。 她当然不是为了一句谢。 她站得笔直,像一座顶天立地的孤峰,虽然和秦愉的高度差距不大,虽然秦愉也很努力地挺直自己的身体,但秦愉还是有瞬间错觉——自己是在仰望。 而对方,正在俯视她。 “石招娣,是个忠心的人。你暂时可以放心,从昨天我们救下她起,他什么都没有说。哪怕……” 梅瑾萱的声音停顿,让秦愉的心不由自主提了起来: “哪怕她已经知道,是她最爱的小姐,要杀了她。” 秦愉手指一紧,她下意识地反驳:“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动的手。 不是我要她死。 都是那位,是那位逼我的!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秦愉的心声,梅瑾萱嗤笑。 “你想说,都是别人逼你的?是别人动的手对吗?” 秦愉瞳孔紧缩。 梅瑾萱:“是,是她逼你的,是她操控你。所以啊,秦愉……” 难得,梅瑾萱竟然顺着秦愉的卑鄙懦弱,她语气诚恳,好像真的在为秦愉开脱。 然后,她说出这一大段废话中,真正的目的: “跟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 秦愉都有点迷惑了。 梅瑾萱这是在拉拢她吗? 两人几次三番互相攻讦,已经撕破了脸。 怎么可能! 秦愉脑袋快速思考:“我,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无论怎样,她不能承认她投靠了别人。 梅瑾萱静静微笑,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秦愉回答什么,她自顾自地说: “如果跟对了人,你就不会走到今天这番境地了。爱你之人,将为你惨死。无辜之人,因你丧命。秦愉,你本来是个干干净净的人,不是吗?没有她,你根本不会杀人,你下不去手的。” 秦愉脸色变了。 哪怕之前被梅瑾萱打,她都没有这么脆弱过。 她脸上白得像是死了三天,眼中一直压抑的眼泪顷刻而出。 没有人能感受到她的痛苦,没有人能体会她的割裂,她像是被人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切切实实地后悔,一半又在嘶吼着不悔。 事已至此,她绝不能后悔! 秦愉摇头,念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说着,就要逃离这里。 她觉得梅瑾萱就是妖精,她在蛊惑她。 梅瑾萱没拦她,只是在她背后说: “你真的不会梦到叶盼儿吗?她才十七岁。她是一个不畏权势,虽然有点直傻,但很勇敢的好姑娘。” 秦愉脚步一僵,随后她听到了梅瑾萱的最后一句话—— “她要比你勇敢的多。” 秦愉,落荒而逃。 …… 包括秦愉在内的很多人应该都很疑惑,为什么石招娣今天还能出现。 时间倒回昨天晚上。 当那把刀离石招娣只有一掌的距离时,一个人影从院墙上翻了下来,一脚把石招娣踹了出去。 虽然很狼狈,但还活着。 而这并不是结束。 院子的阴影里,有七八个人影浮现出来。 钢刀铮然出鞘,无言的杀手们,如没有灵魂的死物,冲向石招娣。 他们心里只有命令。 刚刚救下的石招娣的人明显分身乏术。他这边格挡住两个杀手的钢刀,那边就有更多把对准石招娣,就要夺取她的性命。 危急关头,这别院的后门轰然一声。 木板断裂,木屑飞溅,门户洞开。 五六个持刀护卫率先冲进院里,眨眼工夫,围着石招娣的杀手就被逼退。 门口人影交错,剩下前来救人的人也纷纷入场。 人头晃动间,露出他们背后之人—— 月白色贴里,上绣金丝飞鱼纹,长发高束成一把,未戴帽,仅以白玉冠。 哪怕在光线不明的昏暗巷子里,也是一眼就会吸引住旁人目光的松风水月,萧萧肃肃。 这人站在原地不动,双手交叉,怀中抱着一个把剑。 抬眼时,带着夜色的寒凉。 院子里的血色映进眼瞳,却无法动容这双漠然的眸子。 看着院里横飞的肢体血肉,这人只说了三个字: “留活口。” 这声音,清越,如玉珠落盘。 是个女人! 有杀手错愕,随机想要抓住她,让护卫们投鼠忌器。 可他刚跨出门槛——锵! 利剑出鞘,剑芒一闪。 杀手挥刀的动作只做了一半,就觉得心口剧痛,仿佛所有的力气都从身体中泄出。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自己已经被一剑穿胸。 而这剑的另一端,就被眼前的女子稳稳握在手中。 噗嗤…… 女子收剑,被剑刃堵住的鲜血,随之喷了女子半身。 她满不在意地甩了甩剑身上的血珠,”啧“了一声,喃喃自语: “我还挺喜欢这件衣服。” 这人正是楚清怡。 在这一夜救下石招娣和玉蕊父母的,就是宁安侯府的杂役、护卫。 都是从赤北军里退下来的兵将。 秦愉她们输得不冤。 别说背后唆使她的人,就是再加上秦府的人,也打不过这些在上万人中厮杀,从人叠人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胜利者。 他们虽然有的瘸了腿,有的断了手,有的瞎了一只眼睛,但狼群就是狼群。他们不会因为受伤,而变成看家的狗。 …… 承乾宫里。 窗边的小塌上,刚沐浴过的主人,一头长发潮湿的披散在身后。 哪怕素雪素晴两个人一起拿着棉帕给它擦拭,她身上的纱衣依旧被发丝间的水打湿,贴在后背上,透出鲜艳的红和温润的肉色。 梅瑾萱手里一边把玩着一个羊脂玉把件,一边指着下巴看着窗外因为春天来临,变得嫩绿的榕树。 “一个活口都没有吗?” 她突然问。 素晴擦拭发丝的手一顿,摇头:“没有。” “我们动手的时候有主意,不过那些人舌根底下都藏了毒囊,被抓住之后都自尽了。楚小姐说,像是被豢养的死卫。” 死卫…… 真是一个许久没听过的名字了。 千百年来,皇家、门阀、有点势力的人都愿意养这种人。 不过,托我们孝平皇帝的福,现在死卫这种侍卫真的非常少见了。 先帝不光是嫌恶她的生母,扶持文臣外戚,打压勋爵武将,他是忌惮所有可能动摇他的地位,伤害他的自尊的人。 所以那些和他一个姓氏,同样拥有皇位的继承权的人,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呢? 先帝不光断绝了宗室所有可以获得实权的路,还克扣宗室的待遇,死盯宗室府邸。 他甚至用各种理由,把宗室的属地收回来。把那些可能觊觎他位置的叔叔伯伯都禁锢在京城, 圈养在他的身边。(虽然,在他死前又把这些领地分给了自己的儿子,让李惑恨得差点想掘了他的坟)。 但不得不说,这些举动在极大程度上,遏制了造反的可能。死卫这种人,一度绝迹。 起码梅瑾萱已经有十年没在京城里听说过了。 养这种人,很费钱,费精力,费时间。 而在先帝的沉重打击,和李惑的高压下,养出死卫花费的成本,呈十倍上升。 那到底是谁,能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藏这种东西呢? 梅瑾萱脑中,一张张面孔滑过。 但是又不敢肯定。 梅瑾萱停下摩挲羊脂玉的手,握住玉石叩手而下,一下一下用食指敲击着桌面。 她问:“昨晚有多少人?” 素晴回忆了一下:“十二个。秦府别院有八个,玉蕊父母那边去了四个。” 两边人数差距过大,不只是因为玉蕊父母不如石招娣要紧,让可以看出背后之人的捉襟见肘。 但是,这十二个会是她的全部吗? 梅瑾萱觉得不会。 她猜测,这人肯定还保留一定的死卫。 毕竟,若不是有宁安侯府,十二个死卫对付梅瑾萱的人不只是绰绰有余,而是高看她们了。 梅瑾萱没有被小瞧的愤怒,她非常知道自己的劣势。所以,虽然一开始她并不是抱着算计楚清怡为自己所用的想法帮她,但是现在,她也不会对楚家放手。 尝到甜头,她更要把宁安侯府绑定在自己的船上。 不过,宫外得不到有用的消息,那宫内呢? 梅瑾萱当时留下状告自己的血书,不光是以退为进,设计翻案。同时,也是引蛇出洞。 她算好了,对方不会让她得逞,而阻挠她的唯一途径,就是对经手银子的人灭口。 她和贤妃需要沟通,她往宫外传递命令也需要活动。 梅瑾萱派人盯紧了,就等着她上钩。 而现在就是查看鱼货的时候。 梅瑾萱看向素雪,素雪会意说: “对方行动隐蔽,这回多亏了卓太嫔。” 梅瑾萱挑眉:“卓太嫔?” 素雪:“是,卓太嫔从一条往宫外销赃的暗线那儿,发现了传达消息的人。我们顺着这人,查到了一个司苑司的掌苑嬷嬷,姓林,叫林秀云。” 林秀云,就是和秦愉联系那位林嬷嬷。 “她的品级不高不低,有一点小权,但也和司苑相差很远,尤其她及擅长花艺和花卉养殖,所以虽是正八品女官,但依旧时常出入各个宫苑,帮忙料理庭院。” “贤妃还是婕妤时,就很注重庭院布置,对于花木需求多,要求高,所以之前就经常通传司苑司的人,这个林掌苑去过好几次。这段时间,林秀云时常进出启祥宫,倒是被我们遗漏了。” 素雪低头,自觉疏忽,颇为恼恨自己。 如果不是卓太嫔帮忙,这回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被她们跑了。 但梅瑾萱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盗取宫中财物是重罪,可一直以来,这又是宫中的常态。 偷取,运输,打磨修改印迹,最后销赃,这几乎是一条成熟的产业。 但这方面,恰恰也是梅瑾萱她们在宫中的盲点。 因为李惑皇子的时候真的太穷了! 每年得到的那点东西,连维持皇子颜面都勉强,更别说多到被下人偷拿都发现不了,转卖出去了。 最穷的时候,李惑自己都想拿点东西出去卖,换银子。 可是他和梅瑾萱一合计,发现他们能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东西,根本不值钱! 所以,对于宫中销赃各个线路,梅瑾萱她们还真的不熟。 而因为自己力不能及的地方,差点导致失败,梅瑾萱就更理解了。 李惑登基之前,她也是帮主子办事跑腿的人。 她太知道,这世界上没有神仙,大家都是凡人,不可能算无遗策。失手,疏漏,甚至溃败都是正常的。 就算今天她棋差一招,被人搞垮,真的按上杀害秀女的罪名,被废黜幽禁,她也不会怨天尤人。 第80章 幕后之人 不过,提起卓太嫔,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她曾经疑惑很多年的问题,最近似乎想明白了。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把卓太嫔的事按耐下去,梅瑾萱看着素雪,继续问: “林秀云上面的人查到了吗?” 素雪回答:“这个林秀云是先帝贤妃的陪嫁婢女。后来贤妃病逝,她没有离开,反而留在宫中因为手艺好,晋成了女官。她一直和繁音阁那边有联系,所以我们会怀疑可能是住在繁音阁里的那位。” 先帝贤妃…… 梅瑾萱回忆了下,好像是肖家那位。 先帝在前朝重用肖老太师,后宫也宠爱肖家女。一入宫,就封了贤妃,风头无两。 不过,这位贤妃娘娘是个福薄的,没生下一儿半女不说,还早早殁了。梅瑾萱印象都浅。 这回倒不是先帝不做人,而是这位肖家女从小体弱多病,的确是自己病死的。 几年后,肖家就又往宫里送了个女孩。 不是肖太师的女儿了,而是他的嫡亲孙女,也就是肖楠瑾的亲姑姑。 但不知道是先帝有意收拢权势,打压肖家,还是真的不喜欢和他相差太大,十几岁的小姑娘,总之这位肖家女就没有贤妃的风光了。 不过赐了个昭媛,直到先帝去世也没有变动。 李惑登基后,先帝的妃嫔都要移去东边。毕竟,没有让小妈们住在儿子身边的道理。 但和卓太嫔不一样。 卓太嫔的听潮轩,本就是先帝做主让她住的。轩,比宫规格小上许多,再加上听潮轩位置偏僻,本就有先帝羞辱之意。 不过正好听潮轩就处在东边,且卓太嫔根本不在乎,还乐得清净,所以没有变动。 可是肖太嫔,可是从崇华宫被李惑迁出去的。 明明东边还有空置的宫殿,偏偏给人安排到狭小的繁音阁里,未尝没有报复肖太师站错队,交好肃王安王,针对端王的小心眼。当然,也有继续遏制肖家的意思。 所以,林秀云不忘旧主,一直都是肖家手里的棋吗? 肖太嫔这次对梅瑾萱动手,是为了报答李惑多年”优待“? 不,不对。她们只是为了扶持贤妃。 这是肖家对下一代帝王的投资? 梅瑾萱指尖敲击得越来越急,代表着她内心的烦乱。 她总觉得有哪里违和。 是什么地方呢? 哒哒哒,哒! 突然,指尖一停。 她想到了! 是死卫。 肖家,根本不可能有死卫。 作为先帝倚重的对象,肖季川一定是先帝重点监视的人之一,他的危险性不压那些皇亲贵胄。 更别说,肖季川之前,肖家虽是书香门第,但绝不算簪缨望族,他哪来的资源培养死卫。 所以,对石招娣和玉蕊父母动手的人到底是谁? 是肖太嫔和别人联手了吗? 谜团在梅瑾萱脑海里缠绕成一层又一层的羊毛线团。 而越是扑朔迷离,越是让人感到危险。 梅瑾萱直觉,这绝不是仅针对她的内宫争斗。这后面掩藏着更大的野心。 她得告诉李惑。 梅瑾萱想。 不管是借力还是保护,她都必须让李惑有所警戒。 攥紧手中玉器,梅瑾萱问: “还没有对林秀云下手吧?” 素雪摇头:“没有。我们只是查了她的过往和与人的联系,没有惊动她。” “好。”梅瑾萱沉声:“放着她,别打草惊蛇。” “是。” 梅瑾萱转头再次看向窗外,太阳躲进云层,却并不暗淡。光线从云雾间投射,从单一的红,变成了绚丽多彩的霞景。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梅瑾萱想。 而好的天气,好的风景,好的心情,可以麻痹人的心。 她得再做点什么,让那样好的一天,更加令人舒心呢? 让这个躲躲藏藏的人觉得顺利,觉得得意,觉得胜券在握。 然后,她才会露出马脚。 …… 丑时,宫正司大牢。 同样是监牢,这里可比刑部的大牢待遇差了多了,也直白多了。 各种刑具大剌剌地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争取让所有人一进门就受到心灵的震慑。不用拷打,直接就招了。 而牢室也更加逼仄脏乱。 连张木板床都没有,就在地上铺了点稻草。这稻草用得久了,已经被血渍泥渍染得发黑。 蛇虫鼠蚁在其间穿行,它们都不 怕人。夜里,经常能听见有被关起来的奴婢被老鼠咬了脚趾的痛叫。 宫正司里的牢房少,平时关得人也不多。 毕竟进了这地方,不是很快出去,就是再也出不去,没有长期在里面蹭饭的可能。 自从玉蕊那批证人死后,现在宫正司里就没有关别人,只有今天进来的石招娣一个。 玉蕊母亲病得太重,怕她撑不住死了,所以特里被齐宁安带到别的地方看管起来。 而这牢房里只有石招娣,监视起来也比较方便。 “诶哟,这晚上吃了什么啊,肚子这么疼!” 负责守夜的一个太监突然捂着肚子弯下腰。 另一个太监嫌弃地捂住鼻子,推他: “你能不能行啊!别拉在这!” 肚子疼的太监撑不住了:“我去趟茅房啊。拜托了兄弟,你自己看一会儿。” “这……”另一个太监有点为难,毕竟这不合规矩,但是人有三急他也阻止不了,只能叮嘱:“行吧!快点回来啊!被齐大人抓到,咱俩都得受罚,你可别连累我。” “好好好。谢谢谢谢!” 说着,肚子疼的太监就一路小跑地去茅房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另一个太监就变了脸。 他一改之前的无奈嫌弃。快速向外打量,然后关好门,走到唯一住人的牢房前。 心如死灰地石招娣蜷缩在牢房中间。 她甚至不敢靠着墙,因为那里总有老鼠。她身上都是鞭痕,看起来已经被用了一波刑。如今硬撑着疼痛身体坐着,睡不着,也根本不敢睡。 毕竟,这可能是她停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时间了。 最开始看到太监到牢房前,石招娣没有反应。 她以为只是普通的巡逻或者又要把她拉出去接受什么刑讯。 但她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说的! 外面的太监对于石招娣的沉默也很满意。 要不是她一直装成哑巴,她根本活不到现在。 而测试出了石招娣的忠心,那他们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太监向后又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会过来,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油纸,打开拿出一块羊奶糕,从栏杆中间递了进去。 “噗咝,噗咝……” 太监发出两声很轻的气音。 石招娣看到他拿着糕点的手,却没有接过去,反而向后挪动更加警惕的样子。 太监见状,说话:“贤妃说,你最喜欢羊乳糕。快吃吧。” “贤妃?小姐!”石招娣如掺了沙砾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她猛地扑到栏杆边上,渴望地看着太监: “是小姐让你来救我的吗!?” 太监闭上嘴巴,但石招娣明显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兴奋地念叨着: “我就知道,小姐不会抛弃我的!小姐不会杀我的!他们就是骗我!” 自从昨天晚上被楚清怡他们抓住,楚清怡就告诉她,是秦愉派人来灭口,秦愉要她死。让她别那么傻,快点招供,还能保住一条命。 可是石招娣,却始终一言不发。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小姐不会这么做的。但是启祥宫宫女让她去别院,别院里布满了杀手要她的命,也是事实。 石招娣心中有两个人在争吵,撕打,她的信念几乎要崩溃。 而现在,知道秦愉还记着她,就像是把她从煎熬的火场中拯救出来,石招娣的眼睛都发着光。 “小姐不会要我死的,小姐会救我的……” 石招娣还在念着,她抓住太监的袖口,期望得到他的肯定。 这太监一瞬间脑袋里想了很多,为了他的任务,突然他灵光一闪。 就见他握住石招娣的手:“当然。” 他顺着石招娣的话说。 “贤妃娘娘和您情份不同,她当然是想救你的。” 石招娣脸上笑着,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可下一刻,太监叹了一口气: “哎……” 他一边做出为难的样子,一边观察着石招娣的表情: “但娘娘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啊。” 果然,石招娣被太监的话吸引。她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得救,她在乎她的小姐会不会受到惩罚。 太监继续演着:“咱们娘娘也是身不由己,本来昨夜是想送你走的,但是另一位便想斩草除根。最后,你被贵妃的人抓到,关在这里。恐怕,贤妃娘娘就要成弃子了……” 说话七分真,三分假。 这太监让石招娣以为他是贤妃的人,先让石招娣放下警惕,有认同感,然后 再把杀石招娣的事推到另一个人身上,欺骗石招娣,贤妃从来都是要保她的。最后说出贤妃的危机,就是算计着贤妃对于石招娣的重要性,要引她上钩。 果然…… 石招娣一把抓住太监的手:“不行!不行!小姐已经是贤妃娘娘了,她还生了皇子,谁敢!” 太监打断她:“怎么不敢?贵妃是什么样的人,皇后和淑妃都被她弄死了。现在抓到贤妃的把柄,怎能不致人于死地。” 太监反抓住石招娣的手:“现在,只有你能救贤妃了!” 石招娣慌张反问:“我?” 太监再一次看向宫正司的门,把怀里的羊乳糕都放到石招娣手里,急切地说: “我时间不多,你快吃吧。” 石招娣脏污的手捧着洁白如玉的精致糕点,懵懂仰头。 太监快速叮嘱着:“吃,吃完好好看,好好记,记住了再吃进去。快点!别让别人发现。” 说完,他就离开了,跑到大门处。 石招娣拿着羊乳糕,开始一块一块掰开。 终于在第三块中间发现一张纸条 。她展开,快速地读着上面的蝇头小字。 桄榔。 宫正司的门被人打开,又合上。 坏肚子的太监回来了。 “你咋成这样了呢?快坐下快坐下。” 另一个太监大声说,给石招娣提醒。然后将坏肚子的太监按在椅子上,为石招娣争取时间。 石招娣急急又把纸条看了两遍。 坏肚子的太监,虚弱地问:“犯人没事吧?” “没事,她老实着呢。你好好歇着吧,我盯着呢。“ 随着他们的说话声,石招娣把纸条就着羊乳糕一起塞进嘴里,吃进去。 本来就很久没有喝水,又吞咽这么多的糕点,险些把石招娣噎断了气。 她捶着自己的胸口往下顺,还不敢太用力,眼泪无声滑落,留到她的嘴里,又咸又涩。 好苦啊…… 石招娣盯着前方虚无的空气。 她再也不想吃羊乳糕了。 …… 第二天,石招娣招供。 说自己和叶盼儿之父,卢阳县县令叶巍是同乡,皆出自洪州江华郡。 叶家在江华郡算是个小地主,石招娣的爹娘是叶家的佃农。因有一年大旱,田里颗粒无收交不上租,任凭石家怎么哀求,叶家也不肯宽限,还强收了她们家的房子抵租。 石家人丢了祖屋,没了营生,只能背井离乡出外打工。 途中,为了给弟弟们买肉吃,石招娣被她爹娘卖给了一个老光棍。 老光棍逼着她生儿子,生不出来就打她,让她过得生不如死。怀第四胎的时候,她听邻居阿婆说,她肚子尖,这一胎肯定又是女儿,于是她就逃跑了。 跑到京城,应为比秦夫人的月份大一个月,身体看着丰满健康,所以被挑中成为秦愉的奶娘。 虽然之后在秦家过得很好,但她还是忘不了当年的仇。她觉得,要不是叶家欺负人,她根本不会被卖给老光棍,吃尽了苦头。 所以,在听说叶盼儿的身世后,就起了杀心。她不想叶盼儿被选中,成为宠妃,让叶家人跟着鸡犬升天。 于是,她买通了玉蕊,杀了叶盼儿。 至于什么蒲草缬草,她根本没见过不认识。 石招娣把叶盼儿的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把秦愉撇得干干净净。 但这案子还有更多的谜团没有解释清楚。 李惑合上手里的供词,将它摔到桌子上,声音森寒: 第81章 后宫岗位面试正式开始 一个家仆,为了幼时积怨就敢串通宫女,谋杀秀女,这理由说出去谁会相信。这不就是明摆着糊弄他! 梅瑾萱适时地端着一杯新茶,放到他的手边。 她看着李惑紧皱的眉头,轻声开口: “不如,就此结案吧。” 李惑抬眸看向她。 梅瑾萱今天来是跟李惑说,她这段时间查到的事情,尤其是是那个躲在暗处不敢见人的操纵者。 恰好碰到齐宁安过来,送石招娣的供词,她顺势提议。 “秦愉不过是个傀儡,抓住她没有什么大的用处,不如放过她,引诱幕后之人下一步行动。” 李惑端起茶盏:“我们这样轻松地让她过关,你确定她背后的人不会猜疑?” 梅瑾萱笑道:“朝臣逼得紧,糊涂一点不也正常。” 说着,她拿起石招娣的供词看了看: “再给她一点甜头,不信她不上钩。” 李惑喝茶的手一顿:“甜头?” 梅瑾萱看着李惑,身子前探,单手撑着下巴,妩媚一笑: “她们弄了这一出大戏,为了什么?陛下满足她们不就好了。” 李惑桃花眼微微上挑,铛!放下瓷器盖子,发出清脆一响。他幽幽感叹: “这可不太好办。” 梅瑾萱歪了歪头,的确。 虽然石招娣把罪名都担了,但是秦愉和秦家怎么也得有一个治下不严之罪。 在这档口,要合情合理地把掌管六宫的权力交给她,得费上不少脑筋。 早知道,昨天两仪殿里就顺着他们来了。把齐岫玉摘出来,脏水都引到自己身上,估计李惑再狠也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只是禁足废黜。她蛰伏起来,没准还能在众人视线之外,干更多的事情。 啧。 梅瑾萱心里懊恼咂舌。 但事已至此…… 梅瑾萱对李惑眨了下眼。 她相信李惑这种满身窟窿眼的,总会有办法的。 李惑无奈一笑,但可以看出这笑容更深处地跃跃欲试。 毕竟,没有人比他更无法忍受自己的权力被人算计。 两条毒蛇相视一笑,不用多说,一切谋划尽在不言中。 不论怎样,这么多年,两人默契非比寻常。 很快,押解石招娣出宫,午门斩首的命令就传到了宫正司。 秦愉没有勇气去见石招娣最后一面,只敢隔着遥遥的阶梯宫墙,站在楼顶偷望。 可是,她那模糊的身影还是被石招娣认了出来。 石招娣站在原地遥望许久,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 但最后她没有开口,只是对着秦愉的方向,跪在地上俯身一拜。 那张纸条上教她说的,只有一件是假的。 她的确和叶家是同乡,但她根本不是叶家的佃农。 她隐约记得,小时候她们家求的地主老爷,姓张。 暗中教导石招娣的人就是笃定了,不会有人能查到这一户小小佃农到底租得是谁家的地。 他们就是泥土里的蚂蚁,死上一两只就是常态,也没有人会去寻找一只蚂蚁真正的来处。 而除了叶家这一点,其他事石招娣没有撒谎。 都是她的真实经历。 她愿意为了秦愉背负所有,是因为她没有别的家人了。 为了儿子卖掉她的父母,早就被她抛弃。 买了她占有她殴打她的老光棍,她对他恨之入骨。 就连她逃出来后,在秦家生下的儿子,她更多的也是厌恶。她总能在他身上看到他那恶心的爹。 所以,只有秦愉,只有这个她抱在怀里奶大。说奶娘最喜欢她,她也最喜欢奶娘的小姑娘,是她唯一在乎的。 她在心里偷偷认定,她,才是她的孩子。 石招娣额头贴在这天下最尊贵的地砖上,心里祈祷: 愿我的小姑娘,以后万事如意,平安顺遂。 死亡,是她为了她的孩子最后能做的事情。 …… 石招娣被斩首的那一天,象征着叶盼儿案子的了结。 贵妃大闹两仪殿,被皇帝斥责。 同天,贤妃病倒,高烧不退。 次日,恭亲王等再次觐见,斥责贵妃管束宫人不力,致宫女被买通,秀女被害。 皇帝顺势责罚,剥夺贵妃协理之职。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皇帝的让步。 不管是对于叶盼儿的疑案,还是对于梅瑾萱的处置,这是皇帝对于“大势”的妥协。 林秀云从后门走进一处宫院,来到偏殿门口。 这偏殿门 大开着,里面布置一览无余。 普通红木的桌椅架子,看起来非常朴素。这殿里唯一贵重的是一张黄花梨的供桌,供桌上摆着一尊和田玉雕成的佛像。 通体无瑕,洁白温润,雕工精湛,佛像面容栩栩如生,慈悲悯人。 有人正跪在佛像前,双目自然合拢,手指捻动佛珠,好像正在默默诵经。 林秀云站在殿门外,没有打扰。 直到礼佛的人察觉,睁开眼睛。 “贵妃被罚了?” 她问。 林秀云低垂着脑袋,低声说:“是。听说因为不满陛下草草结案,闹了一番,引得陛下恼怒。” 声音一顿,林秀云试探地问:“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不对?贵妃向来懂得讨陛下欢心,怎么会突然不知分寸?” 殿里人问:“你那边怎么样?” 林秀云一怔,连忙说:“没事。没人发觉我。” “嗯。”殿里人点了点头:“你没被人 发觉,那就没什么问题。” 她轻笑:“女人嘛……时间久了,不管再理智,也会被蒙蔽,觉得自己在男人心里是不同的。如先帝时的白氏、钱氏,都是厉害的角色。可是被宠惯了,也都犯过傻,体验过雷霆雨露具是君恩。” 这女人提起先帝白贵妃和钱德妃的时候,语气是说不出的不屑。 “再加上,她自泼脏水,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就是为了把秦愉拉下马,可现在功亏一篑。陛下选择糊涂了事,她焉能同意?” 林秀云忐忑的心安定了一点,她问:“那现在,岂不是我们的好机会?” 殿中女人捻动着佛珠:“本来是好机会,可惜秦愉这个不中用的。也罢,就先等一等吧。你说的也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耗费了这些年,也不怕再耽误个一年半载。” 林秀云躬身:“是。” 殿中人:“你这段时间,少往往这边来。不过启祥宫那边,不要松懈。继续激秦愉,也不用做太多,就放手,让她去斗。把这宫里搅浑了,我们才好动作。” 说着话,女人的脸上挂着和佛像非常相似的笑容。她低垂眉目,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掌心间夹着一串菩提佛珠。随后轻呼佛号: “阿弥陀佛。” …… 虽然发生了命案,但是这一届堪称波折的选秀,终于到达了尾声。 四十八的秀女,在经过多日的宫规教导后,在今天再到了皇帝面前。 三月三十一,殿选开始。 其实在秀女的名单呈到御案上,人还没进宫的时候,人选就已经定好了。 通过她们背后的势力,分成三类。 一类是如荣国公之女一样,家世顶顶显赫,选进宫,可以平衡前朝,但要防范的。 一类是如天水郡郡守之女,父亲是中流砥柱。位置虽然不是特别高,但是有实权,能力也好,是李惑想要重点提拔的。 一类则是如已死的叶盼儿,虽家里只是县令,但就因为官职低微,与朝中势力都不沾边,放进宫里,既是对于低品级官员的鼓励,也是李惑可以放心的对象。 别看,皇帝是天下共主,九五至尊,但有时候和那圈里的种猪没什么区别。 生孩子,已经不单纯是家庭美满,多子多福的喜事,更是每一个皇帝不可违抗的任务。 什么东西变成强制的,都会失去原本的味道。 更何况,皇子还代表着竞争者,李惑怎么可能会喜欢。 但他又不得不生。让前两类妃子生,他恐怕都不够堵心的。 第一类,李惑一般选择直接从源头掐断。比如皇后、淑妃,直接下避子药,以绝后患。 第二类,原先李惑也没那么防范。不然秦愉也不会顺利有孕。但有一个秦愉作为先例,恐怕之后同样家世的妃子就没这么幸运了。秦愉突然野心勃勃的转变,完全堵死了别人的路。 那生育的事,就只能放在第三类的身上了。就像姚婕妤。之前,李惑很放心,现在李惑也很放心。 其实齐岫玉和叶盼儿闹起来的那一夜,回到承乾宫的梅瑾萱是很看好叶盼儿的。 这姑娘家世”最好“,为人也没什么七拧八绕的肠子,还不像姚婧笙那样太过软弱,是个不畏强权的直脾气。虽然莽了点,但可以看出人不坏,也很知别人的情。 册封后,梅瑾萱派人护着点,生下一儿半女,李惑轻松,她也轻松。 是的,梅瑾萱也盼着李惑多生几个孩子。 她纵使不在乎前朝那些老王八,但是天天被骂她也压力很大。 尤其她根本就是帮李惑背黑锅,真的是太沉重,让她 想骂人。 可惜了…… 梅瑾萱看着手里的秀女名单,惋惜地叹了口气。 此时,梅瑾萱正坐在延英殿里,看着秀女们一个接着一个走进来,在皇帝面前被唱名,报出家世,像商铺里货架上被展示的货物,让她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子厌烦。 梅瑾萱今天穿着正红色浮光锦绣穿花百蝶图的袄裙,绣线里难得没掺金戴银,只是用纯正的色彩将蝴蝶与牡丹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裙摆上。不是梅瑾萱今天低调,而是这浮光锦本身就足够夺目,不需要其他东西喧宾夺主。 高昌国进献的贡品,为日光所照,便会看到其上光彩动摇,领人炫目,谓之浮光。 可见,光是这锦布就已经美丽异常。 梅瑾萱头上除了惯常带的金累丝飞凤头面,还搭配着裙子,簪着一只蝴蝶牡丹金头嵌宝银簪,上面的三颗硕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与衣服互相映衬。 往李惑身边那么一座,配着她国色无双的脸,的确是“回眸一笑百魅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让不少秀女一进来,就变了脸。 或是自惭形秽,或是暗生嫉恨。 其实,梅瑾萱真不是故意来惹人厌的。但是想一想还得维护自己在外的名声,最后她只能穿得这么惹眼来了。 不过,秀女们也不都是在心里骂她“出风头”的,也有另外两种反应。 一种是漠然无视,如蓝芷莘。全程眼睛都没动一下,既不看皇帝,也不看梅瑾萱,就盯着地,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和当年的沈星辰看着差不多,都是已经把自己的世间隔绝,为了责任拖拉地活着,但再也不会被外界触动。 不光因为她的周身气质,也是因为她的脸。 虽只穿了件朴素的雪青色衣裙,但难掩她身上清冷仙气,无甚首饰点缀,更让她显得清丽脱俗。 梅瑾萱正是无聊,蓝芷莘一出现,堪称是蓬荜生辉,她眼睛都不自觉看直了。 当时李惑正对着蓝芷莘的态度很满意,转身想跟梅瑾萱交流一下。 他正需要一个不骄不馁的人,能分清自己身份的聪明人。 外可安抚朝臣,内可协力宫闱。蓝芷莘现在这低调谦卑的姿态,明显可以很好地完成前一个,后一个,凭乐阳伯家的家教,李惑也对她抱有很大期望。 于是,他想跟梅瑾萱商量,下放一点权力给蓝芷莘,既是观察她的能力,也是试探她的野心,以及蓝家的野心。 李惑自觉一石二鸟,十分机智,刚要从梅瑾萱那里得到认同,却发现,她眼睛都要缝在蓝芷莘身上了,半点没有察觉到李惑的视线,瞅都不瞅他一眼。 李惑的脸难得扭曲了下。 也说不好到底是什么情绪,可能有无语,有郁结,还有被忽视的不高兴…… 他手握成拳,掩住嘴低低咳了一声。 梅瑾萱没反应,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蓝芷莘。 她心里正感叹: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像仙女的人~ 还是素雪在旁边看到李惑脸彻底黑了,才狠狠掐了梅瑾萱一把。 “嘶……” 梅瑾萱疼得小声抽气。 第82章 贵妃的“替身” 素雪朝李惑那瞥了一眼,梅瑾萱霎时明悟,这才调整好表情转过头。 然后她对上李惑阴沉沉的眼睛。 莫名有点心虚,梅瑾萱讨好地把茶盏往李惑手边送:“陛下,喝茶。” 李惑瞬间,什么讨论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端着茶,看着还低头,似乎对这边一切都察觉不到的蓝芷莘,突然觉得——把她纳入后宫,不是个好主意。 但是,蓝家手握重权,蓝芷莘入宫是最好的办法。 无奈,李惑只能延续自己的计划,对着刘宁海点点头。 “蓝芷莘,留牌子。” 蓝芷莘早有预料,不说高兴,她能崩住自己的脸,不露出一脸的晦气就很不错了。 维持着自己的“冷若冰霜”,蓝芷莘行了一礼,谢恩。如她进来一般,快速离开。 而在蓝芷莘之后进来的秀女,面对梅瑾萱就是第二种反应了。 很简单,梅瑾萱刚刚面对蓝芷莘的表情转移到了她的脸上。 施沐慈,益州云南郡郡守之女。 有她娘言传身教,天生喜欢“美”的东西。 一物一景一草一木一人,只要漂亮,都在她欣赏的范围内。 不过,相比于别人“高雅”的品味,她更俗一点。 就像,相较于蓝芷莘那种高不可攀的美,施沐慈更喜欢梅瑾萱这种如繁花一样,秾丽香艳的。 虽然李惑长得也好看,但是施沐慈一进来,就被梅瑾萱晃得挪不开眼。 老天奶啊~ 施沐慈在心里感叹: 她离家时爹娘还忧愁,把这宫里说得跟虎穴狼巢一般,可现在她只觉得,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地方! 之前在毓秀宫她见过梅瑾萱一面,但当时天黑,梅瑾萱刚起床随便裹着件大氅,素面朝天,头发也没有好好打理,再加上离得远,施沐慈只是觉得好像挺好看的,没怎么看清楚。 可今天,她和梅瑾萱只有十步的距离,她连她嘴上的胭脂颜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施沐慈只觉得她要不能呼吸了,原先还觉得书里的形容夸张,现在她才懂得,美貌真的是有杀伤力的! 还是那句话: 老天奶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长在我心坎上的人! 于是作为秀女,施沐慈连她之后主君的脸都没记住,光盯着夫君的爱妃流口水了。 这么炙烈的目光,梅瑾萱就算是个死人也被烧活了。 她有点诧异地对着坐下的秀女挑了挑眉。 看到这个长相清秀婉约,如一汪林间清泉般秀雅温柔的小姑娘,对她眼冒绿光,梅瑾萱竟然觉得有点可爱。 尤其是在听到太监报出这位秀女的门第。 云南郡,毗邻大理,是南平通往大理、南越、吐蕃、骠国等国的重要枢纽。也是与大理南越的互市所在。 虽然朝廷有派都护监察使专门管制维护互市,但其中也少不了云南郡守协助。 而施大人的确是一个人才。 士农工商,千百年来,统治者都是重农抑商。但施大人身为正经二甲出身的一郡之长,偏偏在商贾之道颇有心得。 自施大人上任以来,借由互市,他鼓励云南郡本地军民进行商业活动,为来往客商建立酒楼客栈,还开辟了专门的贸易区。 光是税收,就比之前多了十倍。 从每月送往李惑周前的奏章上就可以看出,云南郡正飞速富庶起来。 给它一定时间,虽然赶不上江南等地,但比之岭南南海郡,还是有很大潜力的。 这就是李惑想要的“实干”之臣。 梅瑾萱想着,对施沐慈友好一笑。 施沐慈入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然后,得到自己心里顶尖“珍品”笑容的施沐慈更激动了,她白净的脸上飘起两抹红晕。低下头克制自己,又忍不住偷偷,一眼一眼瞟向梅瑾萱。 李惑:…… 咣当。 茶盏被他放到桌子上,这茶是一口都喝不下去了。 他总觉得哪里不得劲,想把施沐慈刷下去,但一想到她爹,又狠不下心。 最后只能咬牙,吞苍蝇一般,点了点头。 施沐慈也按原计划,留了牌子。 临走前,还情不自禁回头,留恋的看了梅瑾萱的脸一眼。 梅瑾萱条件反射,要对她再次客气笑一笑。嘴角还没够起来,就被素雪第二次,狠狠一掐。 “嘶!” 梅瑾萱无辜抬头:又怎么了? 素雪偷瞄李惑,从牙齿缝里挤出声:“差不多得了。” 梅瑾萱眨眨眼睛,她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素雪弯腰,借着端茶的动作,凑近梅瑾萱,小声警告她:“收收你的笑!这是给陛下选妃,还给你选妃呢!” 梅瑾萱大喊冤枉 ! 她就看了蓝芷莘一个,后一个,明明是施沐慈盯着她不放! 虽然自觉清清白白,但是梅瑾萱也不是不知好歹,没有分寸的人。 之后再有秀女进来,她都乖乖地收好自己的眼神,绝不在心里给她们的穿着容貌打分,面对或绰约多姿,或霞姿月韵的美人儿,她也不多看她们一眼。 李惑因为她的改变心情舒畅起来,脸终于不黑了。 两人默契和谐地见着一个又一个秀女,对照着心里的名单,是去是留,决定快速。 毕竟一个要回去补觉,一个要回去继续看奏疏。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 就在四十七个秀女都看完,李惑计划里要留下的十个人也都留了牌子,即将结束的时候。 最后一个秀女的出现,让殿里疲乏麻木的人,都如过了电一般精神起来。 她穿着一身白色织金妆花绢的衣裙,上面绣着鹤纹,装饰不多,但外面披了一件方目纱的对襟大袖,如画龙点金,让这身简朴的衣服,气韵非凡起来。 仙,很仙。 但和蓝芷莘那种由里而外的似九天玄女不可触及的气质不同,这女子更加柔和、小意。触碰她不会让你觉得像在冒犯神明,反而隐隐透着一股勾人亵渎的味道。 有伶俐的宫人在女子进来的第一时间看向上坐的两人。 不出所料,皇帝的视线刹那就粘在了这最后一位秀女的身上,像是看呆了,久久失神。 而贵妃也同样如此。 她先是惊讶,然后很快变为疑惑,警惕。 在贵妃垂眸的瞬间,这宫人没有错过她眼中……深深的厌恶。 宫人觉得非常能理解。 毕竟谁在面对一个,和自己有着五六分像,但气质完全不同,不是一个劣质的替代品,而是更具魅力的竞争品的时候,会不恶心厌烦呢。 更别说,这人一出现就俘获了皇帝的注意。 是的,这第四十八名秀女和贵妃很像。 尤其那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而她,如送她入宫的人预想的那样—— 只要让皇帝见到她,不用再多费力气,一切自然就会成功。 她做到了,她的确成了意外。 李惑没有多犹豫就为她破了例,让她成为了定好的名单之外,那第十一个留牌子的秀女。 御史中丞司徒耀的孙女——司徒蓁。 …… 殿选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对于李惑选中司徒蓁,梅瑾萱并没有说什么。 可是不到一个时辰,满宫都在传——贵妃要失宠了! 好像这个还没有正式册封的秀女,已经成为了宠冠后宫的下一个存在。更有甚者在说,司徒蓁就是下一任皇后。 而在司徒蓁与陛下一眼定情,完全不在乎贵妃的黑脸,你侬我侬,甚至连之后夜夜专宠,生下一二三四……十七八个龙子龙女(梅瑾萱听到震惊:这是母猪吧!)都已经被补充好的的消息漫天飞之后,宫里人很快开始思考,贵妃会作何反应? 好像也没有太多选择呢? 不同的宫女太监给出了统一的答案——弄死。 他们觉得以贵妃的脾气,肯定不能容忍别人在自己头上撒野。而他们争论不休的只有,司徒蓁的死法。 下毒,溺水,构陷私通,被贵妃亲手扼死…… 司徒蓁的死法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闲得慌 的宫人们,甚至开了盘,赌司徒蓁能活几个月。 从宫女太监们的赌注来看,他们还是很看好梅瑾萱的。毕竟没有人觉得,司徒蓁可以反杀梅瑾萱。他们都觉得,只要贵妃下手,司徒蓁必死无疑。 看来梅瑾萱平时在宫里对自己的宣传很到位。这赌盘要是被她知道,她应该会觉得很欣慰。 但是,要让所有人失望了。 等殿选结束,李惑和梅瑾萱一起回到两仪殿里。 殿中两人之间的氛围可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剑拔弩张。 李惑点兵点将,给新秀女册封品级,说到司徒蓁的时候,梅瑾萱竟然还说: “婕妤是不是有点低,赐个嫔位吧。” 完全没有一点捻酸嫉妒,大度的样子被下赌注的人看到,估计得以为她被人夺舍了。 其实最开始传闲话的,在延英殿侍奉的宫女没看错,梅瑾萱最后的眼神的确是厌恶。 不过,她对于李惑的种种“一见钟情”的描述,纯粹是自己想象多了。 李惑对司徒蓁看呆了,绝不是因为什么怦然心动,惊艳非常,情深不能自拔,就是单纯的——“呆”了。 在准确一点,震惊呆了,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脑袋都无法运转。 司徒蓁美吗? 美。 她和梅瑾萱像吗? 像。 但是,她和梅瑾萱不是最相像的。 今天延英殿里伺候的,多是李惑登基后提拔上来的御前宫女,对先帝后宫妃嫔不太熟悉也很正常。 她觉得,司徒蓁和梅瑾萱相像,那是因为她没见过秦昭仪。 司徒蓁和梅瑾萱有五分像,那和秦昭仪就有九分像。 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宛如秦昭仪再生也可以。 而秦昭仪是谁呢? 是陛下的养母,是先帝的白月光,是梅瑾萱的亲生母亲——齐夏烟。 面对这样一个和自己母亲几乎一模一样,被送到李惑的身边,成为和自己“争宠”的妾室,且明明白白地知道她是带着阴谋来的女人,谁能不觉得恶心呢? 梅瑾萱一瞬间都起了杀心。 杀掉司徒蓁背后的人。 幸好,她忍住了。这才有现在和李惑理智的对话。 不过,梅瑾萱宽容的提议并没有获得李惑的认同,他否定: “荣国公的女儿也不过赐了昭仪,司徒耀只有四品,嫔位实不相配。” 梅瑾萱一手拢袖,一手执壶,亲自给李惑添水。 带着袅袅烟波的滚烫开水,从翠玉的壶嘴里流出,落在小巧玲珑的翡翠掐金丝茶杯里,击出叮咚水声。 梅瑾萱垂暮看着一片凝碧中蒸腾上升的水汽,问:“可不下重饵,怎么钓大鱼呢?” 李惑同样低眼,看着翡翠杯子里琥珀色透亮的新茶,眉头微皱,陷入思考。 他和梅瑾萱回到两仪殿,坐了两柱香,看似八风不动,但其实外面已经把司徒蓁查个底朝天了。 送一个和贵妃相像的女子争宠,这没什么,常规操作,但是送一个和先帝宠妃近乎一样的女子进来,那就是其心可诛了。 更别说,那个宠妃还是当今皇帝的养母。 不是李惑疑心病又重了,而是很明显,有人想搞他。 那就这么巧,这世上会有一个比梅瑾萱这个亲生女儿还像她娘的人。 而更巧的是,这人出身正好,年龄正好,完全符合秀女的标准,被送到他的面前。 还他大爷的是压轴出场,生怕皇帝“惊艳”不到。 李惑都能预测,哪怕这世上知道齐昭仪真实容颜的人不多,但也极有可能出现地风言风语——庶子和小妈,这是什么恶俗风月故事里的桥段。突破伦理,下作非常,他都能想象的到,他会被天下人唾沫星子淹死! 让人出宫落选,这是李惑的第一反应。 他看到司徒蓁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是个大麻烦。 但是很快,他又想到了还没有过去多久叶盼儿的悬案,和它背后深藏水下的主谋。 齐夏烟做姑娘时就低调,后来被先帝威胁入宫更是深居简出。先帝后宫的妃嫔们,都不是所有人都见 过她,更别说外臣了。 所以这下流的招数不会是外面的人弄的,一定是深宫中见过接触过齐昭仪的人。 而她,很大可能就是杀死叶盼儿,试图扶持贤妃和二皇子的人。 把司徒蓁赶走,并不是一劳永逸,相反还要提防暗处之人的下一个招数。 第83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 让司徒蓁在他们眼睛底下过活,既是更好防范,也是他们顺藤摸瓜的诱饵。 不过,现在两人就这个“饵料”该给多少的问题,有了分歧。 就在李惑沉默,明显并不是非常认同梅瑾萱的时候,对于司徒蓁的调查有了初步的结果。 刘宁海捧着整理好的消息,来到了李惑身边。 李惑拿着纸,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把东西递给旁边的梅瑾萱。 梅瑾萱阅读着宣纸上的文字,挑起一边眉毛。 怎么说呢? 还真是不让人意外啊。 因为之前陈道远的好老师去他家给他提点了一番,陈道远学聪明了,为了降低皇帝对他的忌惮,他并没有让自己的庶女参加这次选秀。 看起来,是要好好儿做个“纯臣”。但陈远道怎么可能这么老实呢? 有时候梅瑾萱觉得,陈道远和李惑挺像的,比如说两人都是控制狂。有一点超出他掌控的地方,都会让他们闹心得睡不着觉,觉得自己下一步就会因此被别人坑死。 所以哪怕自己的女儿不送进宫,但陈道远为了时刻了解后宫动向,了解君王的情绪心思,他费尽心机还是送了一个眼线进宫。 这个人就是司徒蓁。 毕竟司徒耀和他的上司,御史大夫一样都是太傅党,所以陈道远对他家是很放心的。 但事情,离奇就离奇在这里。 在李惑的认知里,司徒耀也是对御史大夫,对太傅,对陈道远忠心耿耿的。 可是在这次,陈道远暗示他送女入宫之后,他竟然舍弃了自己的嫡亲孙女,反而找到一个庶子生的女儿入宫。 是的,司徒蓁并不是京城人士。据司徒耀自己说,这个孙女随着庶子在山南东道的老家生活,这次参加选秀才入了京。 至于为什么选一个不亲近的庶出孙女? 司徒耀给陈道远的解释是这样的——因为她像贵妃。 陈道远因为猜到陈沐芳的死和梅瑾萱有关,一直暗暗想要报复,而这个和贵妃五分像的女孩,正中他的心意。 梅瑾萱看到这儿的时候,差点笑出来。 这就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眼吗? 陈道远这只老狐狸,今天竟被司徒耀这样拙劣的谎言骗了。传出去,能让他的政敌笑话一辈子。 可笑过之后,梅瑾萱更加察觉到司徒耀不简单。 司徒耀的站队,现在被打上了一个疑问。 他肯定不是单纯的太傅党。 但他伪装多年,潜伏在御史台,潜伏在太傅党里究竟有何目的? 而陈道远不知道的事情,司徒耀却知道,或者说司徒耀背后的人知道。 司徒耀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梅瑾萱和李惑对视一眼。 他们心里同时浮现出第三个问题—— 司徒蓁真的是“司徒蓁”吗? 她真的是生活在山南东道,司徒家的孙女儿吗?还是什么人冒名顶替的? 司徒家祖地离京城远,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查不到。只能派人前往山南东道一点点探查。 而且一个生活在内宅,可以足不出户的未嫁女,说实话并不好查证。 梅瑾萱可以预想到,最后查来查去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省些力气。 司徒蓁到底是谁并不重要,她在宫里听谁指使才重要。 事情轻重一目了然,李惑也有了决定。 他将红纸上写好的“婕妤”二字勾掉,在司徒蓁旁边重新写上充媛二字。 充媛,九嫔最末。但也是正二品的嫔位。 李惑和梅瑾萱达成了共识。 虽然之后,可能会传出一些对帝王名声有损的流言。 但历朝历代以来,从没有一个皇帝是因为“名声”而被废的。 会让李惑有些损失,但为了保护更大的利益,他愿意做出牺牲。 李惑开始对着司徒蓁有兴趣了。 既可以引蛇出洞,利用好了又可以反制陈道远。一举夺得,他就喜欢这样有效率的棋子。 十一位新人终于都决定好封位,李惑把红纸交给刘宁海,让他去拟旨,然后协助端柔太妃将人按照品级安排好。 梅瑾萱在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李惑和她相视一笑。 他们知道新的棋局已经摆好,而他们没有“输”这个选 择。 他们必须赢。 ……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诗豪先生的一首《赏牡丹》流传百年,脍炙人口。 现在,时逢四月,又到了牡丹艳动京城的时候了。 自从则天大圣皇帝将牡丹引入宫苑,由上自下引起一场“牡丹”热,几百年来每到四月这花满长安的盛景就从未停歇。 直到南平这朝,宫里宫外,达官显贵们依旧热爱借由“牡丹”而来的攀比。 赏花宴,牡丹诗会,甚至还有“牡丹花王”的评选。 可以说,一盆花,让京城里的这些闲得蛋疼的富贵闲人们,绞尽脑汁玩出了这种花样。 而在宫中,御花园,各宫各苑也都由司苑司送上了最新培育的牡丹。 深红银红、紫红肉红、还有白的、紫的、黄的、绿的…… 近百品种,只有贵人们想不到的,没有司苑司里没有的。 但是花的色彩再多,品种再丰富,还是有“稀缺”。 因为哪怕对于花木来说并没有意义,但是按照人的虚荣,还是会给它们分一个高低贵贱。 在普遍各种深红浅粉的牡丹里,黄色和绿色因为品种更少,所以显得更加珍贵。 其中,姚黄牡丹因为花朵金黄,花苞整齐丰满如冠,光彩动人,动人清香宜人,而经常被赞誉为”花王“。 今年司苑司就培育了一批艳丽贵气的姚黄牡丹,不多,花苞最大,开得最好的也就十盆。其中有一盆,更是一支双黄,被称为今年宫里的”牡丹之王“。 要是放到往年,这牡丹花王和另外九盆姚黄,毫无疑问是要送进坤宁宫的。之后皇后是让是赠是赏,就跟司苑司无关了。 但今年这宫里的主位没了,司苑司里的人,心就没底了。 宫里这么多娘娘,还有新入宫的贵人们,这可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司苑给众人做了主心骨:“有什么好想的?” 她皱眉训斥:“不管谁受宠,在宫里就有宫里的规矩。品级,便是一切。虽然现在中宫空悬,但贵妃还在。其他不管是家世好的,还是讨欢心的,是旧的,是新的,都绕不过承乾宫去。” 辛司苑一锤定音:“今年这最好的牡丹就给承乾宫送过去。” 倒不是因为她是梅瑾萱一手提拔的,就可以讨好。辛司苑这样做,也是保护了司苑司的全部奴婢,让大家免于贵人们的争斗漩涡。 司苑统领一司,她说完,自然没有人反驳。 就是林秀云低着头,眼睛时不时往外飘着,好像在计划什么。 在辛司苑下发命令,即将把最好的这十盆,连着其他各色牡丹,一共九十九盆花都送往承乾宫的时候,两个不速之客走进了司苑司的大门。 她们中领头的那个神情高傲,眼神冷漠,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第一个看见她们的小太监,暗叫不好! 连滚带爬地跑进屋里,告诉了辛司苑。 辛司苑本来在午后小憩,此时急急忙忙迎了出来。看到院子里,正在打量摆放整齐,准备运到承乾宫的牡丹花的两人,心里同样咯噔一声。 辛司苑是个长相气质都很温婉的女人,不怪乎能养出那么多奇珍异草。 她眉眼带笑,脚步无声移到院子中间的两位贵人面前,礼仪标准声音柔和地给她们见礼: “婢子拜见褚昭仪,司徒充媛。” 来的这两人正是荣国公之女褚月和司徒蓁。 见司苑司的头儿来了,褚月也不废话。 倨傲地点了点头,然后指着那些要给贵妃的牡丹说: “这些,送到崇华宫。” 崇华宫,离皇帝所居的御乾宫不太远,但也不近。但整个宫院占地大,规制高,里面的摆设家具也是尚寝局和尚功局在不逾制的情况下安排得最好的。 宫里长点眼睛的老人都能看出来,皇帝的态度。 不太宠爱,但是体面非常。 所以,一般情况下,没有人愿意得罪这位新晋的褚昭仪,哪怕得脸如刘宁海都得给她三分面子。 这要是别的东西,辛司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可是偏偏…… 辛司苑瞥了眼摆在最前面的几盆开得正盛的姚黄牡丹,直起身子,目光自然转动给褚月与司徒蓁身后,守在门边的宫女低了个眼 色,然后顺从回话: “今年的赵粉,豆绿,青龙卧墨池都长得格外好,昭仪真是好眼光。一会儿婢子就派人将这三种,外加冰照蓝玉,银粉金麟,冠世墨玉还有白雪塔这几种,一起给昭仪送过去。“ 几乎将褚月指的那批说了个遍,只没说姚黄,这就是变相地拒绝了。 暗示褚昭仪,这姚黄有人要了。 可这褚月不知道是在荣国公府霸道惯了,还是特意来找茬的,根本就不下台阶。 细长眉毛一挑,划出凌厉的弧度:“怎么!本宫使唤不了你们了?狗奴婢,连我都够敢糊弄!” 这话说得很重,司苑司的小宫女小太监听到了,都吓得赶紧跪下,只辛司苑面不改色,依旧挂着平和的笑容站在褚昭仪面前。 她自小入宫,摸爬滚打了二十余年,坐到如今正六品司苑的位置,也不是吃干饭走过来的。她见过的贵人多了,先帝时,皇帝与生母之争,四妃乱斗,五王夺嫡;新帝登基,皇后贵妃淑妃三足鼎立,哪一场是好混的?后宫风云诡谲,向来是踏错一步,万劫不复。没点胆识脑子,她能无病无痛地活到现在?早成为乱葬岗里的一滩烂泥了。 辛司苑恭敬地低垂着头,心里却带点讽刺地想:这一批新秀女是赶上好时候了。这要是淑妃还在……呵,就褚昭仪这样的,不管她是不是国公之女,都活不到下个月。 但心里嘲讽归嘲讽,面上辛司苑还是恭顺地说: ”婢子不敢。昭仪何出此言啊?“ 褚月冷冷看了眼自己身边的宫女。 这宫女是她的贴身婢女死后,宫里派下来的。 因为是宫里的”自己人”,她对宫中的潜规则很了解。心里知道这最好的东西,地送到位份最高的人那里。可是她又不能违逆自己的新主子,于是她用眼睛跟辛司苑道了句抱歉,然后才说: “我们主子看中的是那几盆姚黄牡丹,辛司苑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辛司苑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敷衍褚月,她演技一流,听了这话,看了看那几盆姚黄,立刻一副刚刚明白过来的样子,讨好又惋惜地说: “昭仪想要这几盆啊!?是婢子愚钝,没弄清昭仪的意思,请昭仪赎罪。不过……” 说着,她话锋一转:“回禀昭仪,这十盆姚黄牡丹,已经被贵妃娘娘定了。要不您看,婢子给您另换一些可好?” 哪怕褚昭仪都要得如此直白了,辛司苑也没有松口。 最好的,肯定要给承乾宫,她都已经和承乾宫的小夏子说好了,怎么能把东西给别人,那不是打贵妃的脸?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决定,只要保下这十盆姚黄,其他的牡丹褚昭仪喜欢就给她。 也就是他们司苑司麻烦一点,在承乾宫来人之前,抓紧时间去花房里重新准备,把数重新凑足。这些次一等的牡丹,虽然也是难得珍品,但是真挤一挤,挪一挪,也不是不能补上。 就是真的缺了几盆,用更次一等的花凑数,她和小夏子解释一下,小夏子也不会与她为难。 毕竟,说得再珍贵,也不过是几盆花,贵妃娘娘向来不爱苛责这些小节。 辛司苑想用贵妃的名头,让褚昭仪知难而退。 没想到,这词像是什么引线,不提还好,一提褚月就炸了。 啪! 褚月一个巴掌就扇到了辛司苑的脸上。 吓得她身边的宫女都来拉她。 “昭仪,昭仪!” 宫女又急又惊,拉着褚月的胳膊小声说:“咱们还算了吧!” 可是,下一刻她就被褚月甩开。 第84章 你不配 褚月指着辛司苑的脸骂道:“大胆奴婢,蒙蔽主子,以下犯上,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辛司苑倒是沉得住气,她都没有捂一下脸,她镇静地抬眼,开口:“婢子不知自己怎么蒙蔽主子了?” 褚月冷笑:“你说贵妃定了,她就定了?你分明是藐视本宫,不想给而已,还说不是蒙骗!” 辛司苑:“婢子不敢。这些花真的已经被承乾宫要了,午后就回来拿。还请昭仪体谅。” 褚月冷哼:“本宫说你撒谎,你就是撒谎,听不到吗?“ 辛司苑眉头一跳。 然后,她就听到褚月吩咐宫人:“来人,把这些‘无、主’的花,给我搬到崇华宫去。” 她特意加重“无主”两个字,看起来像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但辛司苑却从中听到一丝嘲讽之意。 嘲讽贵妃。 一种,哪怕贵妃定了,但我褚月想要就能拿到,说它“无主”,贵妃就得不存在的拉踩贵妃之感。 崇华宫的太监都被荣国公府打点过,而且他们当下在褚昭仪手底下讨生活,哪怕心中忐忑也不得不从。 于是,四五个太监冲过来,就要抢花。 司苑司的人哪儿能放任,也赶紧拦上去。两方人马就为了这几盆花,在司苑司里大打出手。 这事单看挺诙谐的,为了几朵花,就闹得和斗鸡一样。看上去,两方都和村头玩泥巴打架的流鼻涕小孩没什么区别。 但是放在宫里,又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这不是幼稚的斗气,而是下位者对于上位者的挑衅,是一场关于尊严的厮杀。 这下不光辛司苑,就是司苑司最底下的花奴都能看出来。褚昭仪根本就不是看上了这几盆花,她今天就是特意来踩贵妃的脸的! 就在司苑司的人拼命护花,眼见场面不闹得可开交的时候,一个身影踹开司苑司的大门。 嘭得一声,震得所有人安静下来。 辛司苑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以一石定乾坤的人来了。 此人穿着碧蓝色的宫女装,头戴白玉簪,耳垂手腕,都戴着成套的白玉坠子手镯。 看着素净,却更显出这人本身气场磅礴。 她就这么从门口走进来,目光略过那些崇华宫的人,辛司苑可以听到暗中憋气的声音。 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目光逡巡一圈,像是没有看到院内的混乱。来人目不斜视地穿过纷乱的人群,来到辛司苑的面前。 她对辛司苑点点头,客气地说:“辛司苑好。我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取花。” 来人正是承乾宫大宫女,贵妃身边第一人——素雪。 素雪怎么能来的这么及时? 还得从褚月他们刚进司苑司说起。 褚昭仪打头,气势汹汹地进来,一看就是要找茬的样子。 辛司苑人精一个,霎时察觉到麻烦的气息。就悄悄给门口的宫女递了个眼神,宫女会意,趁着褚月他们没人注意,悄悄跑出司苑司就往承乾宫跑。 从一开始,辛司苑就知道自己无法阻拦一个嫔位,她更没有想要硬碰硬的愚蠢心思。 她做的一切都是拖延时间,等待承乾宫的人过来。 贵妃娘娘是不会允许别人这样抢她的东西,打她的脸的,所以承乾宫一定会来人。到时候祸水东引,他们司苑司就能从中脱身了。 辛司苑敏锐,小宫女脚快,素雪来得正是时候。 而当素雪说完话后,崇华宫的人果然都静止了,太监们互相看着,一时没了主意。 他们心生退缩,可是他们的主子却没有这个想法。 发现自己手底下的人怂了,褚月狠狠瞪了他们,扭头看着素雪: “哼……贵妃娘娘果然和传闻一样霸道。连手底下的奴婢都这样放肆,看见本宫都不行礼。” 素雪上下打量她两眼,那轻视的眼神直把褚月看得暴跳如雷,就要发作时,素雪对着褚月那边,抬起手弯下腰: “婢子见过昭仪,见过充媛。” “实在是贵妃娘娘要得急,婢子进来一时没有注意周围,只惦记着贵妃要的东西,还请褚昭仪、司徒充媛恕罪。” 嘴里说着告罪,但偏偏又把贵妃抬出来,好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 褚月深吸一口气,眼睛如林中野狼,恶狠狠地看着素雪,咬牙: “本宫要 是不恕呢?” 素雪毫无规矩地自行直起身,一副“你不恕也得恕”的模样,对着褚月笑道: “那还请昭仪等等。等婢子把这些花送回承乾宫,昭仪自可来承乾宫责罚婢子。” 狂。 很狂。 真的狂。 司苑司,以及褚月带来的宫人们都被素雪的发言震撼到。 她不光让主子等她,还让主子到她的地盘去“责罚”她。那是责罚吗?到时候贵妃往旁边一坐,谁责罚谁都不一定呢。 这就是明目张胆地说:你有本事过来啊! 好多眼睛,像夜里的猫头鹰亮晶晶地仰望着素雪,此时高大的身影。 这就是跟对主子的好处。不然都说宰相门前三品官呢~这贵妃身前的大宫女,竟是连荣国公府出身的昭仪都敢力压一头,真是好气魄! 素雪对那些崇拜的眼神,视若无睹,只一心看着她面前的褚昭仪。 褚月被激怒,拳头都抖了。 但她还记得她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和一个宫女计较的。 她冷声说:“本宫站在这里,你眼睛是瞎了吗?本宫先来的,本宫看中了这些牡丹,岂有让你带走的道理。” 素雪依旧得体地笑着:“且不说这些花是承乾宫先定下的。就是承乾宫没定,但依贵妃娘娘的品级,这最好的牡丹,依照规矩也是要送到承乾宫的。” “现在宫里,中宫空悬,贵妃娘娘就是除了陛下和太妃们,最尊贵的存在。恕婢子多嘴,褚昭仪,就算您出身荣国公府,但也只是一个二品的嫔位。贵妃娘娘不要,还有贤妃,远远是轮不到您来拿这些牡丹的。” 位高一级,压死人。 这是通用的道理。但从没有人这么大剌剌的说出来,这跟直接告诉褚昭仪——你不配,没什么区别了。 “贱婢!你敢羞辱我!” 第85章 贵妃年老色衰 褚月再也忍不住,抬手就扇向素雪的脸。 但素雪可不是辛司苑站着让她打,她推后仰身,很轻松地躲了过去。 巴掌落空,素雪还有心思说: “昭仪这是哪里话,婢子不过是说些宫里的规矩,可没有半分不敬之言。昭仪要是连这些都不懂,那婢子可要好好去问问毓秀宫的教导嬷嬷,之前是怎么教的,还有……” 素雪挑衅地看着褚月:“还有荣国公府。这对于女儿的家教,实在让人疑惑。” 褚月指着素雪尖叫:“你敢侮辱褚家!” 素雪:“不敢。” “你……” 褚月气得跳脚,就想扑过去再打素雪,但她还没动,就被身边的人拉住。 “褚姐姐,冷静。” 娇弱的声音响在褚月身边,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抓住褚月的胳膊。 这手的主人就是从进入司苑司就没什么存在感的司徒蓁。 褚月倏地回头,就见司徒蓁微蹙着眉头,紧张地看着她,一双大眼睛闪着水灵灵的光,对她摇头。 看到这张脸,褚月停了下来。 她眼中有不易察觉的戾气,然后她突兀地平静下来。她转头看着素雪,不再如刚刚暴跳如雷的样子,反而透出几分不屑。 素雪心头一跳,觉得她正在酝酿一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糟烂话。 果然,下一刻,褚月恢复趾高气昂的样子,对素雪说: “素雪姑娘说的不错,但据我所知这宫里的规矩还有一点最重要的。” 素雪沉下眉眼。 褚月咧开一个恶劣的笑容:“那就是,陛下的欢心。” “我们这些人,说得好听是妃嫔,可其实唯一的价值就是哄陛下开心,为陛下生儿育女。所以品级高有什么用,真正能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的,才有用。” 褚月一拉自己身后的司徒蓁:“这半个月以来,陛下来后宫只临幸过司徒充媛。可见,司徒妹妹的恩宠。” 她的手指划过司徒蓁十几岁正值青春的小脸,感叹:“年轻就是本钱啊。贵妃娘娘再尊贵,相比之下,年纪也大了。年老色衰,色衰则爱弛啊。而且司徒妹妹年纪小,身体好,没准现在已经怀有龙嗣了。这么说起来,贵妃是不是也应该识大体一点,对司徒妹妹忍让一二呢?” 素雪沉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褚月抬手一指那开得最漂亮的双头姚黄牡丹:“最好的东西,应该给这宫里最有用之人。司徒充媛想要这盆花,贵妃娘娘是不是该谦让,把这花送到甘露宫?” 这番话出来,别说太监宫女们了,就是司徒蓁也吓得脸色苍白。 这哪是借着司徒蓁抢花,这分明就是用司徒蓁的得宠打贵妃的脸。 这不光是一个新入宫的妃子独得恩宠,而是一个和贵妃相似却更年轻的女人得宠,让贵妃失宠的事。 这不仅证明了贵妃并非陛下心中独一无二的,更证明了艳冠六宫的贵妃娘娘输了,输给了更鲜嫩貌美的司徒充媛。 这是任何一个女人都忍受不了的羞辱。 司徒蓁心中大乱,她并没有现在就和贵妃硬碰硬相斗的打算。 不然,今天褚月也不会来到司苑司。 她接到消息,说司苑司要把牡丹送去承乾宫。 于是,她便去到崇华宫,暗中挑拨,撺掇褚月来争抢。 一是,自从选秀结束后,贵妃一直没有什么动作,这次“抢花”只是小小的试探。试探贵妃的心思,也是试探皇帝的心思。 二是,加深褚月和贵妃之间的矛盾。趁着褚月的贴身婢女死亡不久,褚月还没有把这事遗忘,趁机激化褚月与贵妃的关系,让双方结仇更深。方便她们之后继续拉拢褚月,拉拢荣国公府,利用褚月攻讦贵妃。 明明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一开始也很顺利,褚月不用她多费口舌就顺着她们的心意来了司苑司。可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 司徒蓁紧缩的瞳孔看向褚月,那还是肤浅任性,看起来没有心机的脸。 这不会是巧合。 褚月的这些话一定是早就准备好的。不是她在背地里驱使着褚月的行动,而是她走进了褚月的圈套。 褚月分明就是将计就计,来司苑司之前就打着用她羞辱贵妃,报仇的心思。 司徒蓁看着褚月清秀的脸,脸上更加难看—— 她被耍了! 第86章 两条小狼窝里斗 察觉到褚月真面目的司徒蓁,顿时心生退意。 她想当驱车人,而不是被人套着脖子驾车的马。所以,在之后素雪冷漠的眼神打量她,说出—— “烛光橘黄,与日相似。但其光微微,焉能与日月争辉。”时。 她哪怕听出了其中的讽刺,攥紧了拳头,也只能低下头,卑下赞同地说: “素雪姑娘说得是。贵妃娘娘国色天香,六宫佳丽三千也不能有人匹极。这最美的牡丹,当然要配最美的佳人。” 素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像对她的识相满意,又好像看透了她更深的心思,像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孩童。 司徒蓁垂下眼帘,遮掩住自己眼中的怨恨不甘。 所以,她也错过了旁边褚月审视、不屑、思索的眼神。 她把褚月当成工具,褚月又何尝不是在考验她这个工具是否合手呢? 司苑司这场由“花”而起的风波,最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司徒蓁认输,作为她的“队友”,褚月不能孤军奋战,于是阴恻恻看了素雪一眼,竟没有再多说,跟着司徒蓁灰溜溜地走了。 司徒蓁一回到甘露宫,她的贴身宫女锦秀把殿门关上,嘭!她的拳头就砸在了黄花梨木的桌子上。 “那个褚月怎么会回事!?不是说她任性无谋,骄纵易怒,只要我们略施手段,就能轻易摆布吗?你看看,今天到底是我们摆布她,还是她摆布我们!“ 说着,司徒蓁又砸了一下桌子:“她这是把我当刀使呢!” “充媛莫急,喝口水,先消消气。” 锦秀倒了杯茶,放到司徒蓁手上,安抚她。 “的确是我们没有打探好。幸好,今天闹得本就是小事,充媛反应也快,对承乾宫服了软,倒是耽误不了咱们的计划。就是之后,这个褚昭仪也得费心警惕了。” 司徒蓁把茶一口饮尽。 冰凉的茶水下肚,总算把火气压了下去。 她把茶杯放到桌子上: “这褚月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是荣国公府知道了什么?她这样敏锐,一下就察觉到了咱们的心思,还能反将一军,不像是冲动的人。现在看来,她应该是有更深的心思,才把我们和贵妃都拉下水。她的目标到底是谁?真的是贵妃吗?可贵妃没有母族,平日和荣国公府没有交集,她针对贵妃干嘛?不可能只为了给她婢女报仇吧?” 司徒蓁说完最后一句,自己都觉得好笑,摇了摇头。 她们最开始认定褚月性格,就是因为她为了自己的婢女大闹宫正司。 她们当时分析了一下褚月的动机,认为她是感觉自己的尊严收到了侮辱。 奴仆,本就是主人的私产。有一句话叫:打狗还要看主人,也证明了在外面,奴仆也能代表主人的脸面。 褚月国公府嫡女,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有傲气很正常。 她认为贵妃“杀”了她的婢女,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伤了她的脸,也很正常。 所以,当她因为一件“私产”,一个“东西”,以下犯上和贵妃硬杠的时候,她们把她定性为——骄纵没有城府被惯坏了的傻子。 可是今天一看,褚月此人和她们的结论截然相反。 而在司徒蓁纠结褚月所有行为的原因,探究她的内心、算计、欲望时,崇华宫里褚月的贴身宫女碧柳也在说着这件事—— “昭仪,您不要再因为春熙姐姐事,和贵妃怄气了。” 褚月坐在镜子前,手里拿着一个绣着双喜和鸳鸯的玫红香囊,冷淡地问: “你觉得我是在怄气?” 碧柳看着样子就知道,她一点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她咬了咬牙,剖开了说: “是,您不是怄气,您是真的想报复贵妃,想给春熙报仇。” 碧柳跪在地上,苦口婆心地说: “昭仪,婢子是春熙姐姐没了之后,才来您身边的,相处也就半月,您不信我,您防着我,我都可以理解。但是婢子发誓,婢子是真心盼着您好,盼着您平安的。” “春熙姐姐和您的情分,别人比不上。您记着自己的婢女枉死,想要为她讨一个公道,更是让人感动。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春熙姐姐。我们这些奴婢生来就是地上的蚂蚁,活着的价值就是供主子驱使,主子的责罚打骂也是我们应该受着的,更别说死。在这宫里,不,在这天底下,一个奴婢的死,还不如一匹锦布被撕裂,一个玉镯 被打碎。所以,昭仪您肯为您的婢女出头,我很惊讶,很羡慕,也很嫉妒。我真的不希望看到您受伤,去和一个您根本斗不过的人,撞一个头破血流。” 褚月终于从香囊上移开视线,夜幕一样的眸子看向碧柳。 碧柳和褚月对视,咬住下唇,纠结片刻,最终下定决心说: “而且,春熙姐姐的死不一定就是贵妃做的。” 褚月没有说话,给予了碧柳一点底气,她把她这些日子思考的东西,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之前说是齐秀女,现在应该叫齐婕妤杀怕叶秀女,然后贵妃帮她杀死证人脱罪。可是现在证实了叶秀女的死和齐婕妤和贵妃没有任何关系。那贵妃灭口春熙姐姐之事,也并不成立。” “退一步说,就算当时贵妃也以为是齐婕妤杀人,要帮她掩埋证据,但她的手段这样粗糙吗?昭仪,您刚进宫可能不知道,但我们这些在宫里待上十几年,见过还是宫女的贵妃娘娘的人都了解,以贵妃的手段,根本不可能做出一个这样低劣,反而会让别人更加怀疑她的事。她要真想灭口,绝对会是’光明正大‘’有理有据‘,让别人挑不出错,并且扫尾得干干净净的。” 褚月眼神闪烁,碧柳跪行一步,握住她的手: “昭仪,这就是一个套!真正杀死叶家女,杀死春熙姐姐的人就为了利用您,让您做马前卒,做替死鬼,让您帮她们和贵妃相争。您不能遂她们的愿,害了自己啊!” 碧柳激动的声音落下,室内陷入沉寂。褚月看着这个刚刚认识不久,跪在她面前,眉毛皱成一团,一脸担心的宫女,半晌后轻叹一声。 碧柳说得这些她不知道吗? 她其实都知道。 春熙刚死的时候,她的确被流言带偏,一门心思认为是贵妃害了她。 可是当案子平息,她受封昭仪,母亲呈了帖子进宫来看望她之后,她的母亲已经把事情掰碎了、揉开了和她说清楚。 母亲是为了让她不要被人欺骗,掺和进后宫争斗,希望她明哲保身,平安度日,但她偏偏要一脑袋扎进去。 在别人眼里,春熙是奴婢,是一个可以随时替换,可有可无的物件,但对于她来说——春熙是她不可或缺的家人。 京城里的人都说,她是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受尽宠爱。 她爹娘恩爱有加,伉俪情深。荣国公无妾室无通房,一女三子皆是国公府人所出。 所有人都羡慕她,认为她是天之骄女,连她娘都这么认为。但只有她自己记得,十岁之前,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爹娘的故事狗血又老套。 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但她刚出生不久,她父亲领兵平乱,再回京,就带回一个救他于危难,以身相许的恩人孤女。 孤女说了,不求荣华富贵,名分地位,只想陪在小将军身边(她爹当时还没袭爵),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所有人都劝她娘大度,连她爹也这么说,还说这孤女单纯善良,绝不会和她娘争的。 所以不管她娘愿不愿意,这恩人孤女就进了国公府,成了她爹的妾室。 再后来就是常见的,诬陷争宠,误会争吵。 五岁时,因为她娘“害”得妾室流产,她爹甚至封了她们的院子,自此一步不肯踏入。 她娘也一蹶不振,郁郁寡欢。 五岁的褚月饿了,是八岁大的春熙,站在凳子上给她煮面条。她馋了,是春熙拿自己辛苦攒的五个铜板,给她出去买糖。她无聊,是春熙给她讲故事,陪她爬树,捉蟋蟀。她病了,是春熙大雨里去敲芳草院的院门,被妾室的奴婢拦着,在雨里被浇了一个时辰,被打被骂,她都不肯走大声嚷嚷,才召来她爹的小厮,惊动了她爹,给她请了大夫。 这件事,打碎了孤女白莲一样不染凡尘的假面。 她娘也打起精神,争了口气。终于在她十岁那年,让她爹认清了自己心中“医者仁心的小白兔“恩人的真面目,把人休弃,才有了后来世人口中的褚月。 那段日子好像被人抹去,没有人再提起。 她爹忘了,她娘忘了,他们成了琴瑟和鸣人人艳羡的恩爱夫妻,但褚月忘不了! 她也绝对不会忘记,在那段日子里唯一支撑她,陪伴她的人。 今天司徒蓁一来,她就发现,司徒蓁言语间说得是对”贵妃“的羡慕,其实意在激怒她。她明知有鬼,却依然入局就是为了春熙。 司徒蓁要她去 撕咬贵妃,那她就要让贵妃厌恶司徒蓁忌惮司徒蓁。 她不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春熙,但显然他们的真正目标是贵妃。所有想对贵妃下手的人,都有可能是杀害春熙的凶手。 她要一个个接近,一点点探查,把这宫里的水搅浑,然后揪出她! 她要她,为春熙偿命。 第87章 往年的牡丹 回到各自宫里的褚月和司徒蓁,都在复盘着今天这场由她们制造的矛盾。 司徒蓁在思考褚月。 巧了,褚月也在琢磨着司徒蓁。 毕竟司徒蓁那张脸,一看就没法儿和贵妃和谐共处。偏又过来挑拨她,再加上陷害贵妃的导火索叶盼儿也是死在毓秀宫。褚月就怀疑,这次的秀女之中是不是就有幕后凶手的爪牙。这个爪牙会不会就是司徒蓁? 崇华宫和甘露宫里气氛都挺低沉的。 落在树枝上的鸟雀像是感受到焦躁和凝重,喳喳两声张开翅膀起飞,穿过重重玉宇琼楼,落在一处馨香满园,快意热闹的地方。 “那盆放那儿。” “这些摆在那边。” 搬着花的工人鱼贯而入,外面的宫道上还有整齐排列等待的人,像是一条缤纷繁丽的长龙。 等到九十九盆牡丹都送进了承乾宫,司苑司的人离开,梅瑾萱才站在雨泽殿门口的台阶上,欣赏起这花开富贵的繁盛之花。 素凝捧着那盆双头姚黄,来到梅瑾萱身边,笑着说: “娘娘您看,今年这姚黄开得真好呢!” 梅瑾萱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稚嫩的花瓣,又俯身凑近嗅闻,一阵馥郁香气顿时沁入脾肺,令人神清气爽,身心舒畅。 她赞道:“是开得好。” 素雪在旁边看看素凝,又看看梅瑾萱,笑容满足,像是总在墙上摇着尾巴乱晃,看着自己生的猫崽子的那只乌云盖雪。 梅瑾萱赏了会儿花,收回视线转头问: “司苑司不是说未时送过来吗?怎么你还特意去一趟。” 素雪柔声说:“本来要送几盆魏紫,结果那花突然就蔫了,司苑司便派人过来告罪。您也知道,这些花儿草儿,越是名贵越骄矜,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水浇少了、太阳晒多了,就死给你看。所以,我做主没有怪罪,只让他们把蔫了的换下来。正好我午食吃得有些难受,就去司苑司走了趟,挑了几盆开得正艳的冠世墨玉作为替代。” 素雪对着冠世墨玉的方向遥遥一指,梅瑾萱看过去,那花颜色黑红,色泽浓郁,艳而不浮。既有红的张扬锐气,又有黑的霸道神秘,的确是极漂亮的。 梅瑾萱点点头,称赞素雪挑到了她的心坎里。 完全没有发现,素雪撒了谎。 素雪看着梅瑾萱开心的样子,把眼中的锐利隐藏。 司苑司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两只蚂蚱,跳来跳去的小伎俩,完全不配脏了她家贵妃的眼。 把那点小风波掩藏,又看了会花,她对素凝嗔道:“还不快放进去。就你那粗心劲儿,小心一会儿打碎了。” 素凝不服气:“你就会冤枉我!去年宫里最好的牡丹,还是我去坤宁宫搬回来的呢。连皇后都夸我是学武的好苗子,力气大,手稳……“ 说着说着,素凝在素雪吃人的眼神中,消了声。 肉眼可见,梅瑾萱的笑容满满沉下去。 是啊,往年最好的那批花都是送到皇后宫中。 她赏一会儿,又会以各种名义送出去。这几盆给太妃,那几盆给淑妃…… 然后最好的那盆花王,总是会被分到承乾宫。 那人说:陛下喜爱贵妃,曾称赞贵妃就如牡丹,既如此便把这牡丹送给贵妃,想来也能让陛下高兴。 别人都觉得,梅瑾萱年年都能拥有这世上开得最珍奇最美丽的牡丹,是因为皇帝的偏爱,但只有梅瑾萱知道——不是的。 只是那人知道她喜欢花,喜欢各色各样开得生机勃勃的花,所以才想办法,把这世间最美的花送到她眼前。 就连她的宫里,也摆满了自己钟爱的花草,等着自己每天清晨路过一瞥。 梅瑾萱低下头,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被眼前这盆姚黄的美刺痛了,她闭上眼睛忍下眼中的酸胀灼热,转过身,沉默地走回雨泽殿里。 素雪和素凝没敢出声叫她,立在殿外,看着她孤寂的背影隐于屏风后。 半晌,素雪扭头,指尖狠狠戳上素凝的额头,恨不得把她的脑壳捅漏。 “你是不是傻!什么话你都说!平时让你吃点核桃补补,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素雪好久没这么生气了。 她为什么隐瞒司苑司的事,不就是为了让梅瑾萱刚开心轻松一点,不想拿鸡毛蒜皮的小事让她心烦。结果,她这边刚把人哄开心,就有傻子在旁边扎了个更大 的! 要不是素凝是她亲妹妹,她都想把人扔进承乾宫后面的水井里,一了百了。 素凝捧着花,也不敢躲,也不敢挡,只能这么硬受着,脑门都红了。 她瘪瘪嘴告饶:“我错了!我知道错!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给忘了……” 她不求饶还好,一说话素雪更来气。 当,当,当。像老母鸡捉虫子,叨得素凝脑袋叮当响。 “你能记得啥!你能记得啥!你就能记得吃!” 素雪压低声音骂道:“收拾东西,明天就给我回郊外甘泉宫继续‘养病’,今年都别回来了!” 素凝年纪小,天性活泼不爱拘束,梅瑾萱她们也宠她。所以时常编着理由,今天风寒,明天咳嗽,害怕传染宫里贵人,放任出宫,去郊外的皇家庄园“养病”,其实就是放她出去玩。 外面是好,但是素凝也想念姐姐们。尤其最近,虽然没人跟她说,她也感觉到后宫风起云涌,好像在酝酿着什么危险的风暴。她担心姐姐们,她也想留下来为梅瑾萱出力,她才不要出宫。 “我不!” 素凝撅嘴:“我不去!娘娘需要我!” 孩子总是会变熊的,有的在小时候,有的在青年,当然也有熊一辈子的。 现在素凝在素雪眼里就是熊孩子一个。 她气急败坏,掐住素凝的耳朵就骂: “需要你个王八犊子!” 再没有半点平日里承乾宫第一宫女的风度。 幸好,梅瑾萱很快就自我调节过来。晚膳时就恢复了笑容,就是细看眼角要有点红。 毕竟她现在还有仇要报。 这事就像是一根萝卜呆在她的脑袋前面,是她的动力,也是她的支撑,让她没有半点沉溺自哀的时间,逼迫着她一直向前。 素凝在素雪手底下,留下一条命。也保住了她留在承乾宫的权利。 勉强算其乐融融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素雪还想着怎么搞点小花样,再让梅瑾萱开心,彻底忘记昨天的时候,一个消息就像是迎风生长的白子菜,一夜之间长遍后宫的每个角落,在人们口中,口口相传。 “听说司徒充媛昨天去司苑司和贵妃抢牡丹呢!” “和贵妃抢东西?她疯了?” “说是仗着自己年轻,还和贵妃有几分相似,就嘲讽贵妃年老色衰,说这最好的牡丹应该配给宫里最美人的。所以,想要那盆牡丹花王。” “然后呢!她受罚了没有?以贵妃的脾气,不得只她一个哭爹喊娘。” “啧啧啧……这就是最奇的地方。承乾宫后来竟没声了。” “啊?贵妃就这么忍了?那花呢?牡丹最后给谁了?” “花给了谁不知道。但是贵妃这样也能理解,毕竟自从充媛入宫,那可是独得陛下恩宠。你看陛下这段日子,是不是只去了甘露宫?” “啊!那贵妃真要失宠了?” “我看…没准!哎……贵妃娘娘平日里对下人挺客气的,这么想着,还有点难过。就算换一个人,什么褚昭仪、蓝昭容都没这么让人难受。就那个司徒充媛,不就是因为和贵妃娘娘像吗?现在她抢了贵妃的宠爱,我要是贵妃我得觉得恶心死!” “嘘嘘嘘……到底是贵人们的事,小声些。被别人听到,舌头不保。” “嗯嗯,我知道。” 这样的对话,在宫里的每一条小道,每一个拐角都有上演。他们可能说得不尽相同,但是中心思想都是一样的—— 司徒充媛张狂,进过半月就敢抢贵妃的东西,打贵妃的脸。以后这宫里,有的闹了。 第88章 亿点点礼物 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梅瑾萱自从不用早起伺候别人之后,就一字一句地奉行着这句至理名言。 如今不用去坤宁宫请安,也不用寅时就起给皇帝穿衣服,陪他吃早膳,梅瑾萱一个人躺在雨泽殿里的大床上,在春光灿烂之时愉快的在柔软的锦被里打滚儿。 有时候哪怕脑子其实已经清醒了,她也不愿意起身,就闭着眼睛蒙骗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时间还早,我还很困,再睡一会儿。 就这样赖在床上,等着下一波睡意来袭,在晨露的气味中美美再睡一觉。 她这副惫懒的模样,近来总是被素雪看不惯。 在素雪受到的教育中,人,是不能总躺着的,会躺出毛病的。谁家好人一天睡五六个时辰,猪崽么?得清醒一点啊! 但今天,素雪第一次庆幸梅瑾萱变得这样懒散。 因为她一觉睡到巳时,所以给了素雪充足的时间,听到流言,收拾流言,禁止流言。 她没办法堵上承乾宫外面的每一张嘴,但是承乾宫里的她得一张一张,耳提面命地让他们闭严实了。 “昨天司苑司里流出来的那些糟烂话,别让我在承乾宫里听到一个字!要是被贵妃娘娘知道了,看我不剪了乱说话的人的舌头!” 离雨泽殿远远的,素雪在下人房门前训着话。 “尤其是你!” 素雪的目光射向素凝: “管好你的脑子,别什么有的没有都往外说。你要是敢在娘娘面前说漏了,以后我就当没有你这妹妹!“ 素凝因为昨天说错话,被素雪责罚,从昨晚上到今天早上都不许吃饭。梅瑾萱问起来,还污蔑说她太胖了,要减肥。气得她半夜扎素雪小人,诅咒她被绊个大跟头。 现在她饿得眼冒金星,素雪的话在她耳朵里就是一团鸟叫,她就听到最后一句——”我就当没有你这妹妹。“ 素凝呆滞抬眼疑惑问:”怎么?你想要个弟弟了?“ ”噗!“ 素晴在旁边一口水喷出来。 笑喷了。 啪。肉眼可见素雪捏紧的拳头上,瞬间爆出青筋。 她威胁地叫道:“刘、二、丫!” 素雪、素凝出身关内道保定郡刘家村。农户的孩子,尤其还是女孩,父母没那个好好找人起个名字的耐心,就随口叫着。素凝没进宫之前,就叫做刘二丫。由此可推,素雪原先是叫…… 秋水怕素雪真的大义灭亲,赶忙去拉素凝的袖子,和她简单说了素雪的前半句话。 素凝知晓,是不能让贵妃知道昨天司苑司的事,连连说自己知道了。 这才免于自己亲姐的一顿毒打。 可是等到素凝陪着素雪去准备梅瑾萱起身后需要的东西时,还是没忍住问: “姐,不就是对娘娘撒了个小谎吗?又不是什么大事,至于这么草木皆兵嘛。就算被娘娘知道了,娘娘也不会怪罪的。” 素雪走在前面的身体一停,后面的素雪没注意撞上去“诶哟”一声。 在抬头她就看到她姐森然的恐怖的眼神。 “你说什么?” 素雪阴冷的声音传来。 “你以为我只是害怕谎言被戳破?” 虽然素凝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但迫于淫威还是疯狂摇头。 素雪冷哼:“就那什么司徒蓁,也配与贵妃相比。她的名字,连和贵妃相提并论都不配!昨天司苑司里的那些恶心人的话你也知道了。说贵妃‘年老色衰’,司徒蓁正值青春,放她爹的狗屁!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要不是留她还有用,她早不知道沉在哪个粪桶里了!” 素凝本来想说:毕竟司徒蓁和齐昭仪长得相像,倒不用在容貌上这样攻击,感觉脸齐昭仪也骂了进去。 但是一看她姐眼睛都红了,满是凶光的样子,她识相地保持了沉默。 她这才明白,别看昨天她姐维持着喜怒不形于色的高人风范,好像不屑和小人计较的模样,其实她姐心里气了个半死。 估计要不是惦记着贵妃和陛下的谋划,她连夜就得琢磨着把司徒蓁的脸划花。 毕竟她一直觉得贵妃才是她姐心中完美的亲妹妹,她只是路上捡来的。 不过……梅姐姐把她当亲妹妹,就她好就行了~ 素凝想着,跟随素雪的话点头,表示她非常认同她的观点。 素雪面如冰霜,转身继续往小厨房走去:“所以,这些乌糟糟的事不用脏了娘娘的耳朵。若是连这点小事还用娘娘心烦,那要我们何用?我不如一头撞死。” 素凝继续点头,小跑着跟在素雪后面。 但是素雪今年可能犯太岁,这越想瞒什么就越有人和她作对。 这不,前脚刚伺候梅瑾萱梳洗完,后脚就有人登承乾宫的门。 更离谱的是,她不是来找茬的,而是来……送礼的。 一箱一箱,一台一台的东西,流水一样从承乾宫正门运进来。 承乾宫的太监宫女们都震惊地放下手中的活,凑到大门口围观。 抬了半柱香还没完,承乾宫外面还有长龙一样宫人捧着抬着东西等候。 “这……这都赶上年节,陛下的恩赏了。不是,现在新妃子讨好送礼都这么大的架势?” 一个太监对身边人瞠目结舌地说。 不光是他不可置信,连屋子里的梅瑾萱也傻了眼。 她当时刚起来不久,连妆都没上,外面就进来通禀:施婕妤来了。 施婕妤? 梅瑾萱想起那个殿选时看着她傻笑的小姑娘,没多在意就让人进来了。然后,就给了她,亿——点点震撼。 梅瑾萱看着外面数不胜数的珠宝首饰,衣料摆件,咽了下口水,艰难地说: “这,太多了吧?大可不必。” 施沐慈还是那副天真可爱的模样,她真诚地反问:“多吗?还好吧。只是一点点。” 梅瑾萱扶额,她们的“一点点”,真不是一个“一点点”。 施沐慈:“我爹娘唠唠叨叨,给我的行李里塞了好多东西,前几天有多人送了一大堆。我就挑了十分之一而已。” 说着,她还急慌慌地解释:“虽然只是十分之一,但是我都是挑得最好的,最符合娘娘高贵的身份,美丽的容颜的东西。我真不是小气。“ 梅瑾萱虚弱地对她笑笑,表示她没有误会。 施沐慈这样都是小气的话,那李惑就可以被称为铁公鸡了。 第89章 花王算什么!还有更好的! 又这么看了一会儿外面的蚂蚁搬家的送礼队伍,梅瑾萱可以感受到身边的施沐慈浑身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兴奋,且随着队伍一点点进入承乾宫,她的兴奋就越来越大。 施沐慈表现得越期待,梅瑾萱就……越害怕。 梅瑾萱:她在等什么?她不会安排了什么压轴惊喜吧!老天奶!前面的东西就已经够“惊”得了,她还要“惊”什么!把我们都炸飞嘛!!!!! 在这样的忐忑、怀疑又因为基本教养,而不能去质问施沐慈,独自能耐中,梅瑾萱终于知道这丫头片子在等待什么了。 她真的……安排了一个压轴大礼。 在最后一个紫檀木架子搬进来,施沐慈亲自上前,把上面盖得红绸抬手一掀—— 殿内众人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蓬荜生辉”。 临近午时,正是浓烈的阳光洒在上面,仿佛室内都被反射的金光照亮。 那物件太过灿烂,让梅瑾萱忍不住用手挡了挡,眯起眼睛。 等刹那的冲击过去,她放下手依旧还是觉得头晕目眩。 金色,满目的金色,梅瑾萱都感觉自己不认识“金”这个字了。 她的神魂被眼前的东西撞飞,然后就听到施沐慈喜悦的得意的邀功的声音: “这叫金玉吐蕊。叶子和梗使用深深浅浅的份啐雕刻而成,那花冠则是用了二百多片金花瓣一点一点拼起来的,都是纯金的。” “贵妃娘娘艳绝南平,国色天香,臣妾觉得只有这样牡丹才能配得上娘娘的独一无二。” 是的,牡丹。 施沐慈的这朵玉叶金冠的花是牡丹,不然也不能用上二百多片纯金花瓣不是。 一枝三花,惟妙惟肖。每一片花瓣和叶子都有它独特的弧度和姿态,好像是自然中肆意生长而出。三个花冠的位置更是错落有致,既不拥簇,也不零散,组合起来有一种灵动优雅的美感。 光是花瓣的塑形难度和叶子的雕刻难度,就足以让这盆牡丹价值连城,更不用提那上面都是最浓郁最通透无瑕的翠玉,还有那二百多片纯金!纯金!的花瓣! 这是价值连城吗? 这就是无价之宝吧! 梅瑾萱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自认见惯了好东西,当了三年贵妃也觉得自己拥有了很多好东西,但是那些和这盆牡丹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从今天起,她不光不认识“金”这个字,她还不认识“富贵”这两个字! 在被施沐慈的“豪“震撼之余,梅瑾萱心里不禁浮现一个念头——和大理南越做生意,真这么赚钱吗? 梅瑾萱探究地目光落在施沐慈的身上。 她的意思,并不是施郡守借着互市收受贿赂,贪赃枉法,暗自经营商贾买卖。施郡守要是真这么做,也不可能大张旗鼓把违法得来的东西给自己女儿带着,送到陛下面前,打陛下的眼。 梅瑾萱只是了解了一下,施郡守最开始是到云南郡辖属的云平县任职的。他这人很机敏,会变通,没有其他儒生的迂腐清高,作为一个外乡人,来到此等民风彪悍之地,他第一时间就抱上了地头蛇的大腿。 也就是施沐慈母亲的娘家——黎家。 虽有汉姓,血脉不是汉族,乃是彝族。他们这一支自唐起,便归顺于朝廷。得到不少优待不说,还有自己的私兵。 而到了南平朝,黎家已经成了整个云南郡最大的的地主和商人。 而在他们家慧眼独具投资施大人,把他从一个县令扶持到一郡之长后,借着郡守的便利参与互市,许多人都认为黎家已经是益州首富。 但一个益州首富,并没有入那些权贵的眼。 毕竟在人们心里益州还是那个穷山恶水,百族聚居,茹毛饮血的地方。 在“上等”人的心中,只有东郡、汴州扬州、苏州、洪州的大商人才能让他们高看一眼。可现在…… 梅瑾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施沐慈,心里问: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家是不是也富可敌国了? 施沐慈被梅瑾萱这带着三分惊疑,三分了然,三分幽怨,还有一分贫苦大众对富人的仇恨嫉妒的眼神吓到了。 之前的洋洋得意一扫而空,她小心地问:“娘娘是不喜欢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 这天底下会有不喜欢金银财宝的人吗?! 说不喜欢的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嫉妒! 梅瑾萱 当然喜欢,而且她更明白这是施沐慈的一片心意。她赶紧收敛表情,温和地说:“当然喜欢,沐慈妹妹有心了。就是这些东西,尤其是这盆金玉吐蕊太过贵重,我实在是不好收下。妹妹还是带回去吧。” 无功不受禄,她哪有那个脸收别人这么贵的东西。 虽然是拒绝,但是一句“沐慈妹妹”让施沐慈心花怒放。 她同时也感受到了梅瑾萱被黄金砸脸的惶恐。这情绪她熟~她不会误会梅姐姐的~ 于是施沐慈大手一挥:“有什么贵重的!宝剑赠英雄,宝物送佳人,我看着东西也只有放到姐姐身边才合适。” 说着,施沐慈还放大了声音,特意把头偏了偏朝外面喊:“什么一头两头的花王,再好看能有这盆金玉吐蕊好看吗?有些人,没个脸皮,仗着和姐姐有几分相像,还真把自己当天仙了。白菜装白玉,杂草充仙草,她算哪根儿葱!” “给她,都给她!什么破玩意儿,贵妃娘娘都不稀得要!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朵花,今天开了,明天就败了!只有这盆真金做得牡丹,才能代表咱们贵妃,常开不败,永不凋零!” 素雪在梅瑾萱身后,默默地捂住脸。 好嘛,原来施沐慈是因为这事来的。 不得不说,施沐慈对于梅瑾萱这张脸是喜欢的真心实意的。而且她这人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喜恶,那就是她特烦别人在她眼前装,那是忍不了一点。 施沐慈虽然被她爹娘养得率性,但是身份摆在那,云南郡乃至整个益州的豪门贵女她不说见了一百,也有八十。什么妖魔鬼怪她遇到过。 所以在进入毓秀宫的第一天她就发现,那个司徒蓁美则美矣,但是忒能装。 装柔弱,装清冷,装自己与世无争。但那肚子里满是算计贪婪。 施沐慈可不是空口造谣,她是亲眼看到司徒蓁贿赂毓秀宫首领太监,把她排到最后一个,压轴出场的。 所以,施沐慈本来就十分厌恶司徒蓁。如今一听司徒蓁敢越级碰瓷她的本命仙子,施沐慈哪还能忍。 当即轻点行李,挑了最好的最贵的最奢蜜的东西,大张旗鼓地列队送到承乾宫,就是为了给贵妃撑腰。 (梅瑾萱: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不过,现在的梅瑾萱还云里雾里,她完全没听懂施沐慈拐弯抹角骂人的话。 她皱眉看着施沐慈:“是司徒充媛做什么了吗?关牡丹花王什么事?” 她歪头回忆了一下:“昨天那盆姚黄已经送到承乾宫了啊?司徒充媛想要?” “嘎!”施沐慈瞪圆了眼睛,惊出了鸭子叫:“花王送到承乾宫了?不是说被甘露宫抢了过去。她还嘲讽什么,自己才配得上花王,贵妃娘娘是色衰爱弛……” 素晴素凝在素雪身后疯狂对施沐慈摆手,让她别说了,都给说漏了。 前面的素雪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施沐慈的声音渐小,歪了歪脑袋,飘出一个问号。 说到这种程度,梅瑾萱哪还能不懂,她慢慢回头看向正在“闭目养神”的素雪。 …… 本来想让施沐慈把东西带回去,但施沐慈非说那是“侮辱她”,梅瑾萱只好先把东西留下来。 又反过来安慰了施沐慈几句,让她别把宫中的流言往心里去(施沐慈: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好像应该是我的词?),并且邀请她多来承乾宫走动、喝茶。 小姑娘被梅瑾萱哄得心花怒放,掏出一把金瓜子,在素雪素晴素凝手里都塞上一把,又把今天帮忙抬东西的承乾宫太监们也都赏了一圈,贯彻她财大气粗的美名,这才在梅瑾萱的头痛中走了。 施沐慈离开,素雪抿了抿唇,想跟梅瑾萱解释,她心里酝酿了好半晌的词,哪想梅瑾萱摆摆手把她的话都堵了回去。 梅瑾萱拉过素雪的手,把头倚在素雪的身上,轻声说:“素雪姐姐。” 就像十几岁时,那样叫着她。 “怪不得昨天从司苑司回来,你那唇角绷得好像谁欠了你一万两银子。原来是因为这事生气啊。” 梅瑾萱捏了捏素雪的手,觉得有点好笑,她劝:“不伤筋不动骨的,有什么好气的。你要是因为那种家伙,气坏了身体,才不值当呢。” 素雪心里其实也知道,司徒蓁成不了气候,一切都在梅瑾萱的计算之中。 但她就是止不住恼火。 素雪叹了一口气,她问:“那你觉得今天这些流言 ,是谁传出来的?甘露宫吗?” “甘露宫……”梅瑾萱念着这三个字,静静思索,最后也没有回答。 甘露宫里,一片死寂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咒骂: “谁!到底是谁在害我!” 司徒蓁把桌上的一套汝窑瓷茶器全部挥到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这些谣言当然不是司徒蓁传得,她脑袋进水了吗!? 她们本来的计划,就是让她尽量低调。要用一种柔软地不经意地手段,去一点一点瓦解皇帝和梅瑾萱的关系,激化矛盾。 所以,她怎么可能一上来就和贵妃作对。 就连那些“年老色衰”“色衰爱弛”“配不上牡丹”的话,也不是她说的啊!那分明是褚月拉她挡挡箭牌,是褚月说的!!!!!关她什么事! 突然,一道灵光在司徒蓁的脑海里闪过——褚月。 “对!”司徒蓁一把拉住自己身边的宫女锦秀:“是褚月散播的流言。是她害我!” 锦秀现在也是焦头烂额,她皱眉问:“可是褚昭仪为什么要做这些?对她有什么好处?” 司徒蓁慢慢把手松开:是啊,针对她,对褚月能有什么好处? 锦秀突然说:“不会还是和她那个婢女有关吧?” 司徒蓁抬头:“什么?” 锦秀:“昨天我们安插在崇华宫的人来传话,说褚昭仪半夜在屋内偷偷祭奠。” 司徒蓁惊讶:“她不要命了?这可是宫里大忌。” 锦秀:“对啊!据说,就是在祭奠她那个贴身婢女。您想,她都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祭拜她,可见那婢女在她心里位置之重。她以为是贵妃把婢女灭了口,所以记恨贵妃。没办法真的向贵妃复仇,所以先弄些恶心人的小手段,逞一逞口舌之快,也可以理解。” 司徒蓁觉得,她不能理解。 谁会为了一个奴婢要死要活啊。 锦秀看她不说话,接着说:“不管怎样,我们试她一试不就知道了。” 司徒蓁问:“还要拉拢她?我总觉得,她看透了我们的心思。” 锦秀微笑:“不管看不看透,只要有共同的目标,就能成为盟友。荣国公对那位很重要,您是知道的。哪怕褚昭仪真的想利用我们,我们也得咬牙争取她。” 司徒蓁眉头皱得死紧,半晌她叹一口气:“也只能这样了。容我想个法子。” …… 目前司徒蓁好像暂时转移目标,和褚月杠上了。 晚上,戌时之后,承乾宫则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李惑走进雨泽殿的时候,梅瑾萱刚沐浴完,正坐在窗户边上由素雪帮她擦头发。 此时,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李惑悄悄走进去,素雪她们见李惑示意不要惊扰,便安静地停下手,离开。 梅瑾萱支着窗棂昏昏欲睡,半点都没发现身后换了人。 直到面前的窗户被人关上,她才清醒过来。 “头发还湿着就吹风,也不怕生病。” 梅瑾萱骤然回头,李惑的眉眼就在氤氲的烛火中熠熠生辉。 他的眼神温柔似水,能把每一个被他注视的女人,溺在那片眼波中。 但偏偏,梅瑾萱就是例外的那一个。 她的第一反应是—— “你怎么来了?” 满心柔情蜜意的李惑:...... 第90章 李惑:我不是变态! 沉默,是今夜的承乾宫。 本来惦记着许久不见,抱着一腔思念而来,想要和梅瑾萱依偎温存一番的李惑僵硬地站在原地。 可能是李惑的表情太一言难尽,梅瑾萱赶紧找补: “不是,我的意思是,陛下您怎么来了?” 李惑:...... 你觉得除了加上一个尊称,和上一句有什么区别吗? 梅瑾萱也发现了,她囧了瞬间,暗骂自己困糊涂了。随后努力微笑,缓解尴尬。 她站起来,两步闪到李惑身后推着他坐到榻上,殷勤地为他揉捏因为忙了一天而僵硬酸痛的肩膀。 “我们不是说好,做出独宠司徒蓁的样子,满足她和她背后之人的计划,观察她们的下一步动作,推测她们的最终目的吗?” 梅瑾萱终于措好词,解释自己刚才没有情商的话。 “陛下今日来到这里,岂不是前功尽弃?” 李惑脸色缓和,叹了口气:“欲壑难填。让她们急一急,也好。” 说着,他回头注视着梅瑾萱:“你今日......” 李惑话没有说完,但只从他的眼神,梅瑾萱就读懂了他的意思。他想说—— 你今日还好吗? 梅瑾萱手一停,要说心中没有被在意关切的感动,显得她不识好歹,但是...... 她真的很无语啊! 她一直以为对外她是高傲狠厉,对内她是宽和坚韧,结果这司徒蓁闹了个屁大点的事,一个个就都来安慰她,以为她会愤怒,会崩溃,会失态...... 不是,他们眼里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啊! 梅瑾萱产生一种人设崩塌的无力。 她来到李惑面前,低下头很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我很好。真的。陛下之后完全不用在意我,安心施计就好。” 梅瑾萱以为,李惑听到她的话哪怕不夸她一句“心胸开阔”“善解人意”“大局为重”,也应该松一口气。没想到,李惑的脸更紧绷了。 梅瑾萱:??? 不是,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试探地叫道:“陛下?” 然后李惑默不作声,两手一伸环住她的腰,把她往里一带,脸埋进了梅瑾萱的肚子上。 梅瑾萱:??????? 错觉吗?他还挺委屈! 如果梅瑾萱能听到李惑的心声就会知道——不,不是,李惑就是很委屈。 他觉得他再往甘露宫跑两趟,他都要得郁症了! 事情是这样的—— 殿选结束,他和梅瑾萱商量着给司徒蓁背后人下套,于是有了《独宠》计划。 所有秀女里,李惑第一个临行的就是司徒蓁。 虽然心里也不是很情愿,到了甘露宫里坐下,脑子里想得依旧是还没批完的奏章,但李惑从来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 他深深知晓,作为帝王他不能以自己的喜恶行事,为了他的皇权,他必须做出牺牲。 所以,眼睛一闭,衣服一脱,他觉得一晚上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 真的到了那一步,他发现,他完全不行!他真的不行!他做不到啊!!!!!!!!!! 不是什么要为了谁守身如玉,而是司徒蓁真的和齐昭仪太像了! 太他妈像了! 司徒蓁衣衫半褪,眉眼含情,祈求怜爱地望着他的时候,李惑人都傻了。 然后,在她扑上来,手软乎乎地摸进李惑的衣襟时,李惑彻底疯了。 要不是还有点理智,他差点一掌把她甩开。 齐昭仪是什么人,是李惑叫了十几年母亲的人! 他和他亲生母亲都没有相处这么长时间。 而且,虽然齐夏烟收养他是为了梅瑾萱,但是齐夏烟对他真的没有半点亏欠。可能是为了让他对梅瑾萱好,也可能是想起了她音讯全无的继子,齐夏烟着实把他当做亲生儿子对待。 他在心里也把齐夏烟当做母亲一样爱戴、尊敬。 李惑和齐夏烟之间是真的有母子之情的。 如果不是齐夏烟留下遗言,执意不肯受封,连皇陵都不想进。他是想伪造先帝遗旨立齐夏烟为继后,进而追封为嫡母皇太后的。 不仅仅是为了让他的继承权更显正统,也是他真的想给齐夏烟应得的尊崇和荣光。 所以,他怎么可能对一个长得和他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动什么心思。 他又不是变态! 李惑想着,郁卒地把梅瑾萱搂得更紧。 宫里都说,他近来独宠充媛。那是他这半个月,只来了后宫三次的专宠。 为了贯彻《独宠》计划,还为了让他不来后宫显得更合理,他忙政务更努力。原先看奏章看到戌时,现在他看到亥时才离开两仪殿。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就爬起来上朝,一度让他怀疑自己是为什么那么拼命当上皇帝的。 他当皇帝就为了过这样的日子吗? 可哪怕这样,他还是逃不过,又去了两次甘露宫。 后两次,他都是带着酒去的。不是宫里的甘霖佳酿,特意让人从宫外带进来的烧刀子。 不是把司徒蓁灌醉,就是把他自己灌醉。 第二天早朝上,他都还头痛欲裂。 这样的日子......他真的是过不下去了! 梅瑾萱搂着李惑拍了拍。 她本来想说:不然我们做场戏,大吵一架,然后你拂袖而去,出门直接左拐去甘露宫。不用说什么原因,就让满宫的人猜去吧。这样一定可以刺激背后黑手,加速她们的动作。 结果,她的“不”刚说出口,就看到李惑抬头,漆黑的眸子里都是怨念。 那黑气简直要从他的脑袋顶上飘出来了。 梅瑾萱赶紧把后面的话咽回去,用哄孩子的口气说: “不...不然我们早点休息吧。” 李惑不动,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看透了她之前的小心思。 梅瑾萱竟然有点心虚,仿佛自己是压榨农户的大地主,一瞬间似乎收到了内心的谴责。 梅瑾萱眨眨眼。 好吧。 她心中叹气。 下一刻,女人俯身,披散在身后的黑发滑落,像帘子般遮盖了两人的面容。 只能看到男人修长的手由拥抱的姿态变化,瞬间收紧,抓住女人的外袍。那手在浓墨一般的发丝中间若隐若现,浮出一抹露骨的白。 之后的几天,李惑一改之前十天半个月来一次后宫的状态,天天戌时准时离开两仪殿。进了后宫也不往别处,直奔承乾宫。 有新来的秀女不死心,毕竟在殿选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皇帝,于是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在路上截胡。 今天在必经之路上唱歌。 明天在花园里跳舞。 后天还有一个狸花猫突然跳上龙辇,吓了李惑一跳,险些没有折下轿来。 可想而知,这位林婕妤的后果。 被禁了足,降成了美人不说,还害了一条无辜的小生命。 在御驾连续出现在承乾宫门口的第五天,甘露宫里,有人坐不住了。 “充媛,咱们要不要也做点什么?” 锦绣说话地时候,司徒蓁正在往一件绘有山水图的玉壶春瓶里插花。 司苑司那天之后也送了牡丹过来,不过她没要世人常爱的艳丽品种,只挑了迟兰、灰鹤、金谷春晴、金丝贯顶这样,浅紫、粉紫、淡粉、雪白的素雅之花。 现在她手里拿着的就是如一捧新雪的金丝贯顶,配以木莓枝叶和雪柳,做一幅欺雪凌霜的高洁之景。 其实她不爱插花,就像其实她并不喜欢那些白的蓝的青的的衣裙一样。 但是没办法,别人要求她喜欢,因为男人大多喜欢。 为什么一个牧牛郎的故事能流传千古? 因为男人就爱把仙女拉下神台。 他们骨子里的恶劣驱使着他们,让他们把白的玷污成黑的,把娇艳的撕成破碎的,把高贵的践踏成低贱的。 之后,他们再为此庆祝狂欢。 咔嚓。 司徒蓁拿着剪刀截下一段枝干,插进瓶子里,调整位置。 她插花的手艺并不好,没什么天赋,但是“插”得这个过程足够优雅,足够飘然就够了。 每一个抬手,没有眼神,每一次抚弄自己鬓角的发丝都是精心设计过,演练不下上百次的。 哪怕应该“欣赏”的人不在,她也没有丝毫偏移。 一举一动都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耐心插完一瓶花,司徒蓁拿起玉壶春瓶在阳光下左右观赏,而后才说: “急什么?” “别人都做, 我们也做,就是落了下乘。” “再等一等。就算陛下回心转意想要给予贵妃椒房之宠,也得看前朝的臣子们同不同意。那位也说了,不要和贵妃正面交锋。前几天风头太过,正好,咱们这几天静一静,避一避风头。” 不得不说,司徒蓁还有她背后之人的确是棘手的敌人。 李惑破天荒地连宿承乾宫,不光是缓解之前的心灵创伤和疲惫,也是诱敌之计。 人一般不会对自己没有的东西产生占有欲,只有得到之后又失去才会让人嫉妒得发疯。 所以,李惑向梅瑾萱提出,晾司徒蓁一阵子。 从炙手可热瞬间跌落冰谷,就算司徒蓁发疯也会慌乱吧? 要的就是她慌。 所谓病急乱投医,当一个人急切无措时就会去寻找可以解救她的人。 他们在等着司徒蓁找她背后之人商议。 只要她一动,就能抓到她后面的尾巴。可哪成想,司徒蓁以静制动,根本不往圈套里钻。 别说跟踪司徒蓁找人了,就连甘露宫里的宫女太监这些日子都没有乱逛的。好像一只大蜗牛,老老实实地缩进自己的壳子里。 转眼四月流逝,来到五月。 梅瑾萱坐在承乾宫榕树下的石桌前,手拿黑子落在棋盘,她说: “看来得加码了。” 第91章 闹别扭 两丈高的榕树在榕树里是能算是幼儿,但它的树冠却很大,如果在白天,能在地上铺开一个将近三十尺的阴影。 凑近看才发现,这竟是两棵榕树,它们以一种怪异扭曲的姿势缠绕着,躯干似蛇亲密交颈,但树冠却南辕北辙分向两边,再无交集。 树影下有一个石桌,两张石凳,很简单。 石桌上两旁坐着这世间最尊贵的两个人,他们中间摆着一个棋盘,上面的黑白棋子交错已经占据棋盘大半。 梅瑾萱执黑,刚刚已经下过一子,该到李惑了。但李惑指间夹着白子,却迟迟没有下。 他们两人并不常下棋,主要是梅瑾萱不爱下棋,是臭棋篓子,如果想哄梅瑾萱陪他玩两把,他还得绞尽脑汁输棋,输得自然,输得丝滑,实在是太费劲。 而今天为什么突然摆出棋盘来了呢? 那是因为李惑连续来了五六天,梅瑾萱说腰疼,主动提出下会儿棋的。 两人就在初夏的凉风中,熏着香,在榕树底下坐了下来。 半晌,李惑皱着眉头,终于看好了落子的位置。 这是一个既不会成围剿之势,把黑子吃掉,又能在之后一步一步表演落入梅瑾萱的布局,顺利被她吃子的位置。 哒。 白子敲击棋盘。 李惑为自己优秀的棋艺满意地松开眉头,他这才接梅瑾萱的话,问道: “你想加什么码?” 梅瑾萱食指中指夹着黑子,手放到下巴下面盯着棋盘思考,随口说: “新秀女进宫一个月了,陛下也该四处走走了。” 李惑点了两下,头,又觉得不对。他猛地抬头看梅瑾萱。 梅瑾萱没有察觉,依旧看着棋盘,心里大半空间都在想下一步棋该落哪儿。 “褚家女,蓝家女,孙家女……还有施沐慈。” “那小丫头挺可爱的,父亲还是云南郡郡守。陛下不也看好施大人吗?不在宫里好好照顾,不合适。” 梅瑾萱犹豫半天,终于把棋子落下,她高兴地说: “对了,之前司徒蓁和褚月走得挺近,看上去想要拉拢的样子。陛下不妨多去去崇华宫,不管是分化她们,还是促使她们更紧密地结盟,都是一步好棋。” 梅瑾萱嘴上说着去崇华宫是一步好棋,但李惑分明感觉到她是在夸她刚才下得那一步,为自己的棋沾沾自喜呢。 李惑面无表情拿起一颗白子,像是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把棋子敲在棋盘上。他没有去放他之前看好的地方,反而让它和其它白子连在一起,啪得一下就杀了大片黑子。 梅瑾萱:…… 梅瑾萱后仰:!!!!!! 她并不是真的对自己的棋艺没数,眼看李惑“不给面子”了,她赶紧服软: “这么不喜欢褚家女吗?那蓝芷莘?她父兄不用说了,看本人也是个安分的。” 李惑不吭声,像是默认了。 梅瑾萱试探地走了一步棋。 啪! 李惑迅速落子,又吃下一大片黑子。 梅瑾萱心痛。 她都想直接问:你到底在不满意什么啊! 褚月英气端庄,蓝芷莘更是清丽绝尘,施沐慈和孙若萌虽然不似她们是一眼惊艳的人物,但也是一个活泼俏皮像狸猫,一个清新灵动如海棠的小美女。 可以说,这届能选入宫的,都是容貌过人的。是梅瑾萱特意在李惑的标准上筛选一遍的。 (别误会,她可不是为了她自己,她是真的为了陛下休闲时间着想!) 总之,她现在是真的想不通,李惑到底在抗拒什么。 梅瑾萱看看李惑,又看看棋盘,然后又看看李惑。 李惑还是那张死了爹的石雕脸。 梅瑾萱挠挠下巴,心中震惊,她现在连李惑的脉都摸不准了嘛!? 不可能! 梅瑾萱不认输,她决定再试一次。 就见她放下手,理了理衣襟,不再看棋盘,正襟危坐双目如炬地注视李惑,严肃地说: “其实孙家女也很好,还是陛下心思缜密。陛下对于贤妃的不满和忌惮,大多出自她家这个手握兵权的殷勤。恰逢今年孙将军送女入宫,可见孙家并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也想为自家搏上一搏。既如此,我们不妨顺顺推舟,重孙氏而轻秦氏,引得秦孙两家互相猜忌。就可做山观虎斗了。” 当然梅瑾萱也是有私心的。秦愉因为石招娣的死安分了消沉了好一阵,看起来打击很大。但是梅瑾萱直觉 ,她不会就此一蹶不振,过不了多久她就会重新燃起斗志,并且会比之前更盛。 毕竟已经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又怎么可以不取得最后的胜利呢? 而现在开始铺垫,将秦愉的注意力引到孙若萌的身上,则会让她轻松很多。 梅瑾萱期待地看向李惑。 她觉得,李惑之前不高兴,一定是因为自己的语气太不正经了。 东指一个,西指一个,像是给自己家女儿挑选恩客的老妈子。别说李惑是帝王,就是换个人,也会被挑起叛逆心的。 于是,梅瑾萱深刻反省,端正态度,向李惑表达,自己真的是在好好的和他商量政事。 李惑看着梅瑾萱。 梅瑾萱看着李惑。 两人相顾无言。 梅瑾萱眨眨眼,下一刻,就见李惑动了。 他抬起手,捻起一颗白子,落下。 违反规则,且杀气腾腾地把梅瑾萱棋局上剩下的黑子都吃了进去。 哒。 胜负已定。 梅瑾萱迷茫。 梅瑾萱吸气。 梅瑾萱惊呆! 李惑沉默起身,转身,拂袖而去。 独留梅瑾萱呆坐在椅子上,慢慢石化。 过了一会,素雪走过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突然愤愤离去,但是想着安慰梅瑾萱两句。她伸手轻拍梅瑾萱的肩膀,却发现手下人根本不伤心不惶恐,反而目露凶光,咬牙切齿。 梅瑾萱砸了一下桌子。 是,她知道自己棋下得烂。但是你不高兴直说就是,用得着这么羞辱别人嘛!!! 梅瑾萱从李惑走后盯着棋盘盯到现在,都没看出来他到底是怎么三招就让自己全军覆没的。 素雪看到梅瑾萱没什么问题,这才问: “陛下怎么了?” 梅瑾萱咽下一口酸涩的泪水,嫉妒得面目扭曲地说: “没事!可能是熬夜熬秃了头,肝火太旺!” 说完,她最后看了一眼棋盘,挥手对素雪说: “收起来收起来,压到库房最里面。” 太悲伤了,她再也不下棋了…… …… 李惑离开承乾宫,倒也没做什么会让宫中流言更加热闹的举动。 哪怕胸膛里憋着一大口闷气,几乎要让他爆炸,但他还是顾及到梅瑾萱的颜面,一踏出承乾宫的大门就努力缓和了脸色,然后上轿回了两仪殿。 从源头扼杀了“陛下脸色难看地离开承乾宫,转而去了xx那,贵妃触怒了陛下,要失宠了”这种明显打脸的话。 再次回到两仪殿已经快到亥时。 今天的政事在去承乾宫之前,李惑就处理好了。 现在回到两仪殿竟一时没什么好做的。 刘宁海端上一杯茶给皇帝润喉,在旁边轻声问: “陛下,要不摆驾回御乾宫,早早安歇吧?” 刘宁海是心疼皇帝操劳,想让皇帝早早休息。 但是李惑喝了口茶,却摇了摇头,他吩咐:“把那本《水经注》拿来,朕再看一会儿。” 在两仪殿待上一个时辰,还能说是突有急事,要处理才离开的。 要是马上就回了御乾宫睡觉,岂不是依旧证实了,他是被贵妃气走的。 明天宫里又是谣言四起。 刘宁海多拿了几盏灯放到李惑周围,让书页上更亮一点,省些眼睛。 做完这些,又给李惑周围熏上加了艾草的香,在杯子里添了新茶,他才立在旁边称职地做一个安静的的摆设。 李惑在看书,刘宁海就在放低自己存在感的地看着李惑,观察他的需求,争取在第一时间满足。 正常情况下,李惑不开口,他是不应该打扰的。但是在李惑打到第五个哈欠时,刘宁海实在没忍住再次说: “陛下,夜深了,为了龙体,还是早点休息吧。” 李惑摆了摆手,表示再等一会儿。 刘宁海看着自家主子困得靠喝浓茶强撑,又又又又打了一个哈欠,他苦着脸说: “陛下,别怪奴婢多嘴。您这今天是为什么啊?” 好端端地从承乾宫怒气冲冲地走了,走了之后还惦记着贵妃,怕给她惹闲话 ,身为皇帝只能在两仪殿里苦熬着,觉都不敢睡,何必呢! 老老实实在承乾宫里睡一宿,不好吗? 李惑放下手里陆陆续续看了一半的《水经注》,垂眼不语。 半晌后,他开口:“刘宁海,你觉得贵妃喜欢朕吗?” 刘宁海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当然。贵妃娘娘怎么会不喜欢陛下呢?” 李惑思索片刻,又问:“那你觉得,她更喜欢朕,还是更喜欢……沈星辰?” 刘宁海僵在原地。 这这这……这他要怎么回答? 不是,为什么陛下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啊!!!!! 刘宁海恨不得狂扇自己嘴巴子:让你多嘴!让你多嘴!他爱熬就熬呗,你多管什么闲事! 但是面上,他努力维持镇定,脑子都要转冒烟了,才想出一个自认”标准“的答案: “娘娘与先皇后不过是姐妹之情,哪能与您相提并论啊。” 刘宁海:贵妃!拿钱!立刻!马上! 你就说这回答是不是完美吧! 刘宁海心里松下一口气,为自己的急智鼓掌。 但下一刻,李惑的反应又让他警觉起来。 李惑用手转动两下今天带的玛瑙扳指,轻笑一声。 就这一声笑,让刘宁海毛骨悚然,然后他就听到了让他恨不得当场去世的话—— “你不用帮她遮掩了,朕都知道。” 刘宁海脸色死白,屏住呼吸。 看他这副快要撅过去的样子,竟然让李惑心里好受了一点,还有心思安慰他: “别紧张。当年她拿个破簪子当宝贝,睡觉都不撒手的时候,朕就知道了。当时朕都不在意,何况是现在。” 最开始,李惑和梅瑾萱一样,都以为救了梅瑾萱,让她春心萌动的是京城哪户人家的小公子。 就这样,李惑也没有找谁麻烦,甚至装作不知道。就是因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梅瑾萱从没有一刻思考过,离开他的可能。 而既然梅瑾萱不会离开他,他又何必去追究苛责呢。 本来在李惑的心里,喜欢,就是这世界最容易改变,最不长久的事情。 所以喜不喜欢有什么打紧。 梅瑾萱喜欢谁,喜欢男的女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他和梅瑾萱才是会相偕走过一生的人。 可是现在…… 李惑揉了揉发痛的额角,轻声叹气。 他心里都很清楚,他有一定要做的事情,梅瑾萱也有她应该做的事情。 所以,他一向是个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的人。 可是今天,在梅瑾萱毫不在意地和他提,明天去那个昭仪宫里,后天去这个婕妤宫里时,他心里越来越堵。好像堆了一团火,想要迫不及待发出来。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先帝。 先帝的宠妃们没有一个是梅瑾萱这样的,冷静理智地把皇帝往外推,她们都是使出各种手段,互相厮杀,只为了把帝王留下来。 所以,梅瑾萱真的只是因为识大体,只是因为他们的计划,顾全大局才这样的吗? 会不会是……她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在意他。 因为不在意,所以不管他有多少女人,去宠幸谁,她都能一副作壁上观,言笑晏晏的模样。 他在她的心中,也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 之后的三天,李惑再也没有踏入承乾宫一步。 但是他也没有去别人的宫里,就专心在两仪殿待着,好像又恢复了之前的忙碌。 梅瑾萱这回倒没有晾着皇帝,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在生闷气,虽然不明白他到底在气什么,她还是专门去哄了哄。 毕竟之后还得借着人家的势不是。 于是,她带着自己亲手做的绿豆牛乳糕和燕窝银耳汤,去了两仪殿。 都是败火的。 李惑把东西都吃了,还留着梅瑾萱坐了会儿。 可是之后依旧在两仪殿里泡着,对后宫,那是一步都不去。 梅瑾萱也很无奈,不过她的无奈并没有延续太久,京中发生的事情就彻底吸引住了她的心神。 她埋的雷火,这么多天终于炸开了。 第92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门外,裕亲王妃派过来的连嬷嬷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 “少夫人,咱们别闹了。咱低个头,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是,少爷做得事不对,但是您拿着剑喊打喊杀,还把人给弄伤了,难道就占理吗?王爷、夫人,这回是真生气了。您想啊,这么多年,王府里就这么一根独苗苗,您这提着剑,要把这独苗苗砍了,王爷、夫人怎能不怒?” 是的,外面的消息还是有误差的。 李慧和于沛都被肖楠瑾给划了,一个伤了胳膊,一个伤了腿。 而裕亲王府自知理亏,给肖家留了颜面,也给自己留了颜面,把消息给封锁了。 “少夫人,现在只是把您关在屋子里,已经是王爷和夫人体谅您的心情,容了情。都各退一步。您给王爷和夫人认个错,王爷、夫人也不追究您的不敬。这事,就揭过去。之后还是一家人,好不好?” 连嬷嬷这边的话劝完,那边就又有一个东西被砸在房门上。 咚的一声,连门板都颤了三颤。 随后是肖楠瑾声嘶力竭的喊声: “滚!” “他们做梦!” 什么认错服软,她要是认了错,不只是为她伤了李慧道歉,更是彻底对裕亲王府低了头。 别说这次她想要和离,离不了,以后也再无可能。 等待她的未来,就是和李慧那个倒霉鬼亡妻一样。 不管李慧多么荒唐,她只能忍忍忍,忍成只能受气的王八,最后一头撞死! 她肖楠瑾才不能接受这么憋屈的结局! 连嬷嬷一看肖楠瑾这是铁了心,再怎么劝也没有用。 只能摇摇头走了。 她不是不可怜肖楠瑾,小少爷的德性她再清楚不过。可是肖楠瑾再委屈,再可怜,再闹腾又能怎样? 裕亲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 李慧是当今圣上的亲堂弟。 饶是肖家再如日中天,又怎么斗得过天潢贵胄。 哎…… 连嬷嬷叹了口气。 她已经看到了这件事的结果。 连嬷嬷是个明白人,就和她预料的一样。 之后的日子,肖楠瑾从最开始的大吵大闹砸东西, 到后来的绝食、辱骂,可关着关着,这石榴院的人都看出来,那屋子里的人老实了。 每天从进去的饭都吃得精光,屋子里也再没有一点声响,别说骂人,连哭声都没有了。 好像彻底一把一个活生生可以自我思考的人,变成一只仅会吃饭排泄的狗,还是只不会叫的狗。 这就是权贵豪门调教人的手段。 而肖楠瑾体验到的,还只是最简单的。 其实关进去十来天的时间,肖楠瑾就消停了。 但即使这样,裕亲王府也没有把她放出来,依旧把她锁在屋子里。 除了给饭给水,给换恭桶。 连多一根蜡烛都没有。 白天有太阳还好,到了晚上那屋子里特别黑,特别黑。有时候,下人们可以隔着窗户看到一个人影趴在窗棂上,好像在吸取一点点的月光。 就这样,肖楠瑾被裕亲王府关了整整一个月,直到六月初四—— 嘎吱。 时隔一个月,紧锁的房门终于被人打开。 肖楠瑾蜷缩在桌子底下,阳光照进来的刹那,她无力地抬手遮挡。 她一个月没有洗漱了。 头发又油又乱打着结,衣服好像自被抓回来就没有换过,上面沾着饭菜的油污、地上的黑灰、还有一点点血迹。可能是肖楠瑾砸东西的时候划破了手,也可能是太过煎熬心绪失衡流出的鼻血。 这屋子里又有饭馊味,又有汗馊味,让站在门口的妇人嫌恶地捂住下半张脸,退后两步。 她对旁边摆了摆手,身边人立刻会意,走到门边对着里面喊: “少夫人,出来吧。万寿街要到了,您还得进宫赴宴呢。” 肖楠瑾眼神木木的,对女人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她依旧蹲在桌子底下没有动,好像人已经彻底痴傻了。好半晌,两行泪水滑落,才证明她还听得懂话。 是啊,万寿节要到了。还需要她作为裕亲王府到的儿媳见人。 她,终于可以出去了。 …… 六月初六,便是李惑的诞辰。 在这之前,宫中要筹备祈福典仪,礼乐宴饮。 这一天不光百官、他国来使进宫贺寿,宗亲、命妇也都会入宫参宴。 可以说,万寿节这一天是仅次于春节的重要节日,也是仅次于春节的忙碌。 为了这一天,梅瑾萱早早接手了后宫事务,筹备起来。 而沉寂许久的秦愉也突然出声。哦,不对,不是她出声,是她的“支持者”们出声了。 时间倒回五月。 这一次秦尚书依旧没说话。是下了朝,李惑挑了三宫六相等人在两仪殿里开完小会后,陈道远开得口: “万寿节不止家宴,更是国宴,事务繁重杂乱。臣以为只贵妃娘娘一人操持恐过于操劳,可再选两位,辅佐娘娘。” 李惑看着陈道远,久久没有说话。 见皇帝似乎不认同,御史大夫在旁边助拳。 “陛下。之前贵妃主理选秀,却闹出人命。这么大的纰漏,足以看出贵妃一人是不能担当大任。请陛下,三思啊。” 御史大夫说完,陈道远又说: “裴大人这话有失偏颇。秀女之死,乃是被奸人设计。整个皇城守卫,后宫宫人皆有失察,非贵妃一人之责。” 李惑是看明白了,现在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李惑幽幽问道:“那诸位爱卿以为,谁堪重用,辅佐贵妃,协理六宫啊?” 裴逊躬身:“秦尚书之女,贤妃娘娘。贤良淑德,秀外慧中,臣以为其可有助贵妃完成此次万寿节之力。” 人家也不接李惑的话,只说是协助筹备万寿节。省得落下一个,插手皇帝内闱的罪责。 看起来非常公事公办,大公无私。 李惑没有立刻同意,但也没拒绝。 陈道远等人心里有了六成把握。 倒是秦尚书突然站出来,替自己女儿推辞,说了一堆“小女不堪大用,愚钝庸碌的话”,说得后来御史大夫裴逊直拿眼刀戳他。 李惑端详了秦尚书的神情一阵儿,突然心中一动。 说了句“容朕想想”,便秉退了众人。然后让刘宁海派人去承乾宫,把梅瑾萱找过来。 李惑给梅瑾萱复述完,两人对视片刻,异口同声:“让秦愉协理。” “朕想让贤妃协理。” 随后,两人相视一笑。 这事其实不用商量,之前叶盼儿的事情刚结束,陈尚书又是支持贤妃又是往后宫塞新人的时候,他俩就说过,想要扶持秦家,分裂太傅一党。 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陈道远再次提起,他们正好顺坡下驴。 就是秦尚书的态度让人玩味。 梅瑾萱怀疑,陈道远策划这次推举贤妃,根本没有跟秦家商量。他以为秦家会乐得屁颠屁颠支持,可恰恰相反,让秦尚书产生了顾虑。 秦尚书也是正经自己读书出来,考了二甲前十的聪明人。 淑妃和陈家的前车还摆在眼前。 而且自己的女儿多次被夺权训斥,也让秦家担心遭到陛下猜忌。 可偏偏,他们越是想蛰伏,越是被推到风口浪尖。 “陈道远估计也是打着,一边利用贤妃遥控后宫,一边挑起朕对秦家的不满,打压秦家的主意。” 李惑说。 梅瑾萱十分认同,骂道:“老狐狸。” 李惑轻笑:“既如此,朕更不能让他得意。” 商君曾说:“法者,国之权衡也。” 被后人认为是制衡之道的出处。 因为“权衡”,便是权贵的制衡。 可见,制约平衡权势,便是从古至今所有帝王都在思考,也不得不做的——最重要之事。 就这样,秦愉“重振旗鼓”,得到了协助贵妃筹办万寿节的活。 李惑故意纠结好几天才下旨,让他们都以为是靠自己的努力成功的。 陈道远在两仪殿里,为了不显得刻意,特别说“再选两、位”协助贵妃。 李惑也为了不显得刻意,特地也多挑两人。 除了贤妃,还请端柔太妃帮忙处理后宫事物。又点了蓝昭容到太妃手底下学习,为太妃分担。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陛下抬举蓝昭容,为之后重用蓝昭容做准备。 就是这抬举得颇有点莫名其妙。 别说宫里其他人满脸疑惑,就是蓝芷莘自己也皱紧了眉头。 毕竟,这批选秀入宫的人里,唯一得到陛下临幸的是司徒蓁。 蓝芷莘那是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到第二次,怎么这好事就落到她身上了呢? 对此梅瑾萱表示无语。 差点去找李惑跟他说——你找下属的目的能不能不要这么明显。 这毕竟是后宫,不是你的早朝啊! 就算是大臣也得经过童试、乡试、会试、殿试,才能被分配官职。你这一点铺垫都没有,连妃子的本职的工作也不做一下,就让人升官,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 但圣旨已下,说什么都晚了。 在四人的把控指挥,和所有宫人的努力下,六月初六万寿节,终于到来了。 …… “快快,你快点把东西送过去。” “大人们都到了吗?什么,和亲王还没到!那你在这干嘛,还不去宫门口等着!” “诶诶诶!慢点跑!把手里的东西砸了,小心你的狗命!” 宫人们忙做一团,但是在所有外人目能所及的地方,一切都得是有条不紊,井然有序的。 太监们成列慢慢穿过台阶。 宫女们领着命妇女眷去往后宫。 李惑生得日子好,此时正是百花齐放的季节。 紫薇、茉莉、绣球。木槿、凤仙、桔梗。 可以说,所有这个季节能开得花都被搬了出来,铺满整个皇宫。当然也少不了精心修剪,造型独特的松树和柏树。 既让五色斑斓的花海多了稳重,也有松柏常青,松鹤延年的美好寓意。 梅瑾萱坐在雨泽殿里,为自己抹上口脂,为赴宴做最后的准备。 她虽是主人,但她地位尊贵,自是不用和平常人家的主母一般迎客。只用等到该到的人都落了座,她在出场就够了。 这时,秋水从外面跑进来,轻声说: “娘娘,人都到齐了。” 她不是指赴宴的人都到齐了,而是梅瑾萱在等的人都到齐了。 梅瑾萱抿起红唇,眼里一笑。 她站起身,平举手臂,让素雪帮她穿上贵妃朝服。 万寿节,就是得正式一点。 玄色做底,绣着孔雀,配以缠枝牡丹纹的圆领袍上身。虽不似往日娇艳,但更添庄严霸气。 梅瑾萱一扶头上凤钗,笑道:“人齐了,戏应该开场了。” 李慧在昭德殿里喝了不少,此时出来解手,人都有点打晃。 突然一小太监端了杯茶撞到他的身上。 “诶呦!” 太监惊呼一声,吓得立刻跪了下去。 李慧发木的脑袋先是呆愣,然后低头去看那个敢撒自己一身水的太监。 这太监身高已经有了大人模样,但脸却白净稚气,看起来年纪不大。 瑞凤眼,微微上挑。鼻子直挺,鼻梁窄细。那眉毛也不似世人眼中的硬物,粗乱。眉型整齐,偏细,但眉峰转折锋利,又不女气。 就这一眼,刚刚腾起的火气就消了下去。 李慧感叹:好家伙,完全长在我的审美上。只可惜是个太监! 这长得清俊地小太监跪在地上,为李慧扑打着外袍,连连告罪。 李慧对自己觉得长得合眼的人向来宽厚,也没怪罪,还亲切地伸手拉他起来。 这一起来李慧才发现,这太监虽然只比他高上一点,但腿很长,肩也宽。尤其是那腰,薄薄一片,看起来又平又窄。 李慧装作不经意地摸一把,心中点头:嗯,还很硬,一块一块的肌肉很明显。 然后,李慧就更难受了。 这种完全长在他心尖尖上的人,竟然是个太监! 太可恨了!他怎么就不能是上面的那一个! 可能是李慧的和善缓解了太监的紧张。他对着李慧,羞涩一笑。 那比普通男人红一点的唇,中间嵌着一颗饱满的唇珠。此时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简直是直接勾住了李慧的眼睛。 这太监声音并不尖细,反而有点低沉,他柔声说:“这位贵人,奴婢领您去空置的殿里收拾一下,换件衣服吧。” 李慧本就被酒水麻木的脑子,此时被美色一冲撞,更加迷糊了。 他都没仔细听这太监说了什么,乖乖地就跟着人走了。 第93章 美人计 李慧这好色的模样,被人卖了都得倒给人数钱。 很快,小太监领着李慧到了一处空置偏殿前。 离得稍远,可以看到一个不似宫女打扮的女子在房门前面徘徊,在听到身后传来太监和李慧的脚步声,她又赶紧低下头急匆匆地走了。 太监嘟囔一句:“怎么有女眷跑来前面了?” 李慧随口接道:“可能是迷路了呗。” 两人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来到屋门前,太监帮李慧推开门,站在门口恭敬地说: “贵人的衣服脏了,奴婢去拿件干净的给您换上。烦请您在屋中少坐片刻。“ 李慧点点头,踏进房间。 就在太监想要去合拢门扉的时候,一只手握住棕色的门板,阻止了他,惊得他心口一跳。 太监悄悄咽了下口水,问:“贵,贵人,怎么了?” 李慧还是那副倦懒的神情,此时他脸色绯红,眼神有点涣散,酒意似乎比之前更加上头。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头有点痛,李慧吩咐:“再给我拿碗醒酒汤。” 太监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幸好此时李慧正在专心揉头,没有主意。 太监低声答应:“好,奴婢记下了。奴婢这就去。” “嗯。”说着,李慧就松开了拉着门板的手。 屋门在他面前合拢,像是慢慢关闭的铁笼。断绝了,他最后逃离的可能。 …… 春生跟着他家少爷一起进宫。 但他不能跟在身边伺候,只能和其他小厮婢女等在侍卫处的房间里。 幸好陛下没先帝那么小气,一点吃食茶水都不给。在他们这些下人等候的房间里,不止摆了茶水豆糕,贵妃娘娘还着人在饭点,给他们送来了一大桶过水面条,和卤子。 虽然不精细,每人分上一口,分量也不多,但起码也能垫垫肚子,比先帝时让他们这些外臣的下人们干饿着强。 春生吐噜吸食完打卤面不久,正坐在板凳上就着茶水吃豆糕的时候,一个太监打扮的人跑了进来。 “裕亲王府家的是哪一个?” 春生和裕亲王的小厮敬笔,王妃身边磨磨连翘一起站了起来。 那太监朝他们走近两步:“哪个是小王爷的小厮?” 春生和敬笔对视一眼,小声问道:“慧少爷怎么了?” 那太监一把拉住他:“小王爷外袍脏了。你拿着备用的衣服,快跟我来。” 听到不过是衣服脏了这种小事,春生放下心。他提起脚边的小箱子对来人说:“少爷的东西都在里面,我们走吧。” 太监在前面带路,春生提着两层桃木箱子在后面埋首跟着。深宫禁地,他可不敢多看一眼。 可是低头走着走着,他突然听到一片吵闹的喧哗。 春生没抬头,只在心里腹诽,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宫里闹事,不要命? 然后就是一个愤怒高亢的男人声音。 有点耳熟,但认不出来。 这男人说完,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个春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出现就让他汗毛竖起,神经紧绷,整个人都像松鼠一样跳起来的声音。 ——“我没有!不是我!这次真不是我!” 春生顾不得规矩,拔腿就往前面声音出来的地方跑。 一边跑心里一边骂娘:他奶奶的,是我家少爷! 在春生甩开膀子奔跑的时候,李慧正衣衫不整地站在人群中央。 因为另一个当事人太过愤怒,推了他一把,他向后被门槛绊倒,摔了一个大屁墩。 “李慧!!!!!!!” 随后,他听到一声尖叫,一个女人破开人群像一把尖刀,朝他冲了过来。 李慧还没反应过来,唰唰唰,就被挠了个满脸开花。 他捂着自己的脸,看着门外围观人群或震惊、或厌恶、或愤怒、或怨恨的脸,整个人都是懵的。 然后他听到肖楠瑾尖锐几乎刺破颅顶的咒骂:“李慧!你身为一个男人,觊觎我兄长,还对我兄长下药。你还要不要脸!” 李慧委屈地摇头:“不,不是的……” 肖楠瑾已经完全疯狂了。 不知道是急于从裕亲王府逃出去,还是对于前段时间裕亲王府囚禁折磨她的反抗,她破罐子破摔,完全不在乎什么名声、脸面了。 她弯着身体,揪着李慧的衣领,直白露骨地大声质问:“还敢狡辩!你敢说,你没有对我兄长龌龊事吗?!你没和他睡觉吗?你说啊!” 旁边的人有被粗俗的言语震撼蹙眉的,也有瞪大眼睛看起来颇为兴奋好奇的。 在肖楠瑾身后,肖澜声本来在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满脸的厌弃狠戾,此时一听到自己妹妹这么大声地,恨不得把他被李慧睡了的事情宣扬的满宫皆知,由怒转恼,从脖子到脸瞬间涨红。 他冷声呵斥:“小妹!” 示意肖楠瑾,不要再丢脸了。 但肖楠瑾完全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继续抓着李惑逼问:“你是不是跟我兄长睡了?你是不是睡了我兄长!你说啊!你敢做,不敢承认吗?!” 好像只要今天李慧承认了一个“是”字,她就解脱了,她就报仇了。 李慧的目光茫然扫视,想要从人群中找到一个救命稻草。 说实话,他真觉得自己冤透了。 是,他是趁人之危睡了肖澜声不假。 可是肖澜声的药,真不是他下的啊。他顶多算是凑巧摘了个桃子,不是迫害人的罪魁祸首。为什么他要承担这份罪过呢? 事情还得从他衣服脏了之后,来到这个空置的偏殿说起。 …… 当时那个小太监那门关上后,拍拍屁股走了,空留李慧一人酒劲上头,又被美色勾得心痒难耐。 可是转念一想,那小太监是个没根儿的,打了鸡血般跳动的心脏又萎了。 就在李慧被忽上忽下的情绪折磨得很不好受,想自己先把衣服脱了,再找杯水喝时,忽然他听到偏殿最里面,屏风之后传来簌簌响动。 他静立,侧耳倾听,还隐约听见了一声充满欲念,颇为性感的男人轻吟。 这时的李慧并没有多想。 他只是以为有人喝多了酒,看上了哪个小宫女,发现这里没人,带到殿里玩,碰巧被他撞见了而已。 虽然和宫女通奸是大罪,但是任何规矩在人与人的阶级面前都是弹性的。 在通奸这事上,对宫女是大罪,对芝麻小官也不轻,可是对于李慧这样的特权阶级却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这俩人挑了这么个本来应该没人的地方,就是想背着人,民不举官不究,李慧也没有那么欠非给人家捅漏了。 可是…… 李慧勾着坏笑,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打算绕过屏风瞅瞅,是谁今天这么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他就是这么一个浑不吝的人。啥东西只要能让他觉得好玩,他就敢莽,也不忌讳看到活春宫长针眼。 但等李慧来到屏风的另一端,等待他的却不是男女交缠,颠鸾倒凤。 床上只有一个人。 他闭合着眼睛,脸色不自然的潮红,双唇微张不规律地喘着粗气,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低吟,好像在压抑什么。 男人这副模样,究竟风月场的李慧哪能不懂,他是被人下了春药了。 而在李慧看清了床上人的面容,认清他的身份时,他脑中什么别的念头都没了。 那人是肖澜声,是他自从第二次大婚后就朝思暮想的人! 然后李慧就觉得他脑子里的弦,啪得一声断了! 刚刚的醉意、被人勾出来的欲火,和忍了这么长时间的馋,把他整个人都烧着了。 在他扑向床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句—— 天助我也! …… 李慧捂着头坐在地上缩成一团,看起来可怜弱小又无助。 而他面前的肖楠瑾面目扭曲、表情狰狞,摇晃李慧的力道,恨不得把他当场掐死。 就在李慧落难之时,他的忠仆春生一个健步跨了过来,挤开他刚上任不到到两个月的少夫人,护住他家少爷,急声问: “少爷你没事吧!?” 与此同时,李慧的父亲母亲也终于赶到现场。 后面还跟着听闻出事的李惑,以及跟着裕亲王夫人而来的梅瑾萱。 梅瑾萱没有挤到人堆里,而是站在远处遥遥望着人群中心的裕亲王一家,和肖氏兄妹。 眼睛在两方人上来回打量,红艳的唇是难以压抑的弧度。 主角配角,终于都到了。 偏殿门口,因为裕亲王夫妇的到来,让事态再次升级。 “儿啊!儿啊!你怎么了,快让娘看看!” 裕王妃一眼就锁定了自己众人中,此刻鹌鹑一样的倒霉儿子。 看到她儿子凌乱的衣服,脸上的血印子,那是心痛如绞怒火中烧。 就见这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十分矫健地来到儿子面前,先是蹲下查看她儿子的伤,然后炮仗一样窜了起来,反手一巴掌就扇到肖楠瑾的脸上。 “贱人!你敢打我儿子!” 肖楠瑾也不是好惹的。 虽然之前被裕王妃着人搓磨了一个月,今天进宫的时候还是一个听话小狗的模样。但可能是物极必反,也可能是看到了希望地曙光。 抓到裕亲王府大把柄地肖楠瑾又重新站了起来。 就见她瑟缩了一下,红了眼圈,但很快恨意就压过了胆怯,她大声喊着: “是你儿子先做了禽兽不如的事情,迷奸我兄长!” 裕亲王妃瞳孔紧缩。 她一听到李慧出事,就急急忙忙跑过来了,还不知道竟是这种情况。 然后她就听到肖楠瑾喊得更响亮地下一句话: “别以为你们是亲王府就能一手遮天!我们肖家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李慧败坏伦常,恶心至极!你们更是虎狼心肠,诓骗我嫁到你们家给他的那些糟烂事遮掩,他还多次觊觎我兄长。我兄长不愿意,他找了我们母家表哥做那些恶心的事,满足他对我兄长的肖想不说,这回还敢在万寿节,陛下寿宴上,对我兄长下药,一逞兽欲,简直是畜生不如!你们羞辱我肖家至此,我怎么不能打他!” 说着,肖楠瑾凶悍地指着李慧的鼻子嘶吼: “我还能告御状!我要他付出代价!我要和你们裕亲王府断绝关系,我要和李慧和离!” 肖楠瑾说完,李慧彻底吓傻了。 他承受着众人谴责嫌恶的目光,哭泣着辩解:“我没有……我没有……” 他一把拉住他娘的衣袖说:“我没有给他下药!真的,不是我做的!” 这句话唤醒了因为惊讶无措而怔愣的裕亲王妃,她像是被激怒的母猴子,为了她的幼崽敢于和猛虎搏斗。 就见她朝着肖楠瑾扑过去,抬手就是两个耳光打在肖楠瑾的脸上。 一边打一边骂:“你敢污蔑我儿子,我撕烂你的嘴!” “啊!“ 肖楠瑾后退尖叫。 肖澜声自然不能看着妹妹挨打,也在气头上的他,扯住裕亲王妃的手腕一下子把她摔在地上。 当了几十年的一品亲王妃,只有她打别人的份,哪有别人还手的份。 冷不丁被人推在地上,裕亲王妃愣了一下,然后更加愤怒的尖叫: “你敢对我动手!我可是裕亲王妃!” 然后,她就又跳起来,对着肖澜声抓挠过去。谁拦都拦不住,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 站在波及不到的地方,饶有兴致欣赏着的梅瑾萱,还很惊喜地夸了一句: “想不到,这老太太身体这么好。” 然后下一刻,她就看到了李惑黑如锅底的脸。 “都给朕住手!” 刘宁海带着小太监们上去拉架,帮忙喊着: “住手!都住手!陛下来了!” 等到所有人都被制服,安静下来,就听李惑的声音冷得如地府罗刹,他呵斥: “一个个成何体统!你们还把不把朕放在眼里!“ 没有人再敢发出一点声响,统统低下了头。 李惑压抑着怒火,深吸一口气,对着侍卫命令: “统统拖下去!” 裕亲王绝望地闭上眼睛。 侍卫们持刀接令:“是。” 裕亲王一家和肖氏兄妹这是要被杖毙了吗? 当然不是。 要真能这么简单的弄死,梅瑾萱做梦都能笑出声。 李惑不过是把他们都扔出宫,扔进了刑部。让刑部去评判调查他们两家的糟心事。 第94章 宗正寺易主 李惑不是不想把这几个砸他寿宴的玩意儿弄死。 但裕亲王毕竟是他的亲叔叔,李慧是他的亲堂弟。他今天把人弄死,明天宗室就能把他的两仪殿吵翻。 而裕亲王府不能动,肖家的人就更不能动。 他要是敢表露出一点点偏袒,那些朝廷官员们会像拈酸吃醋的小老婆一样,到他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上谏骂他,私心皇亲,视国法于无物。 所以,他索性直接把人放到刑部。 一切秉公办理,他不管。 这才是裕亲王感到绝望的原因。 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没有血脉的牵连维护,他肯定是要被下狱责罚的那一个。 是的,连裕亲王都不相信李慧的说辞,认为就是他给肖澜声下的药,然后行苟且之事。 毕竟,他有前科不是。 而这天底下,全心全意信任李慧的只有一个人—— “娘娘,求您救救慧儿吧!” 万寿节的第二天,妇人跪在梅瑾萱面前,涕泪横流地哀求。 正是李慧的母亲,裕亲王妃。 往日里,裕亲王妃虽然打扮朴素,但也干净大方,发丝衣服都是一丝不苟,一点乱的、不服帖的都没有。 可是现在,卑微地跪在梅瑾萱脚下的妇人,竟是衣袖褶皱如腌菜,头发东支棱几根,西落下一缕。眼角嘴边的沟壑更深了,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不止。 裕亲王妃捂脸啜泣: “娘娘,慧儿真的是冤枉的。他敢对天发誓,他真的没有对肖澜声下那些下三滥的药。求求娘娘,就把慧儿放出来吧。他从小金贵养着,刑部大牢怎么是他能呆的地方!” 梅瑾萱心想,这娘俩现在还挺诚实。 那誓言发得特别具体,多一点都没有。 梅瑾萱安慰她:“婶婶不要心急。既然慧哥儿是无辜的,那刑部自会还他清白,等查清楚了就放出来了,且先忍耐两天吧。” “不行!” 裕亲王妃激动地大喊,吓了梅瑾萱一跳。 “娘娘,那些官员沆瀣一气,向来视宗亲为虎豹豺狼,防之忌之,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慧儿落到他们手里,就算是清白了,也被他们在脏成黑的了。” 梅瑾萱沉默。 对于裕亲王妃前一半看法,梅瑾萱并非不认同。 今人注重亲缘,尤其本朝屡屡出现夺嫡内祸,所以一旦皇帝登基就会抚恤宗亲,以显示自己仁德。同时也是明示各位李姓族人:一,朕既然取得了胜利的果实,就不会再继续对别人下手了,内斗到此为止。二,跟着朕有肉吃,老老实实尊荣平安,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处事上总偏袒,养得不少宗室子目无法度不说,每年的宗俸禄、郊赉也是开支的大头。花这么多银子,养这些闲人,大臣们当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但就因为这些,你说刑部敢冤枉李慧,故意整他,梅瑾萱觉得裕亲王妃是杞人忧天了。 虽然肖季川在朝中是还有不少影响力,但是刑部尚书许劲可是李惑上位后亲自提拔的,是他的心腹。怎么会被别人收买。 而且梅瑾萱也不相信,肖家会这么头脑发热,哪怕查明了春药并非李慧所下,还要一心弄垮他。 肖季川不是真么不理智的人。 可能是察觉到梅瑾萱的不赞同,裕亲王妃抽泣两声,退了一步: “娘娘,要不把慧哥儿关进宗正寺也行。本来宗室事务都是归宗正寺管理的,本朝开国以来,哪有皇亲被扔到刑部的。这不也是打陛下的脸面嘛!” 梅瑾萱:…… 她更沉默了。 她原先还觉得裕亲王妃挺聪明一个人,没想到现在一到她儿子的事上竟这么糊涂。 还“关进宗正寺”,还“也行”,你自己去跟朝廷百官说,看行不行! 他们不用唾沫星子淹死你! 裕亲王就是宗正寺寺卿,李慧去宗正寺不就跟回自己家一样。那才真是会办出一桩冤假错案呢。 梅瑾萱叹了口气。 示意裕亲王妃,她的主意根本不行! 裕亲王妃盯着地砖思来想去,最后一咬牙:“臣妇知道,这事让陛下和娘娘为难了。” 说着,老太太叩首俯身:“我家愿意让出宗正寺寺卿之位,换一能人。只求,给我儿以公道!” 梅瑾萱眼睛一亮,瞬间坐直了身体,等待片刻后,似是为难地问: “这……这也是王爷的意思吗?” 裕亲王那铁公鸡能自己让权? 裕亲王妃绷紧脸颊肌肉沉默。 当然不是! 不过…… 就听她肯定地说:“王爷会愿意的。” 梅瑾萱拿起茶盏放到自己嘴边,掩盖自己嘴角满意的笑容。 …… 裕亲王妃步履蹒跚走出玄武门。 上马车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这磅礴华贵,金堆玉砌,但每一块砖都沁着血的皇宫。沉下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的光,收回目光,果断钻入车中。 裕亲王府。 平日里虽然无奢华装饰,但也透着股常人难以接近的威严,可是今天离老远都能感受到一股颓唐。 “啪!” 摔东西的声音从裕亲王的书房里传出来。 吓得外面的下人们都退得远远的,生怕惹了火气烧到自己身上。 “我不同意!” 年过半百的裕亲王喊起来依旧中气十足。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但是下一刻,一道比他更大声,更有气势,更尖锐的声音就盖过了他。 “李跃璞,那是你儿子!你唯一的儿子!你的那些权力,地位,尊荣,难道能比亲生儿子更重要吗!?” “你……你……” 裕亲王抖着手,指着裕亲王妃,骂道: “无知蠢妇!无知蠢妇!” 一直在裕亲王面前恭敬顺从的女人,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模样,像是一个发怒的老虎。 裕亲王指着她,她一巴掌就把自己鼻子前面的手打掉。 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室内,似这一巴掌打得是裕亲王的脸。 她眉目深刻,面色威厉霸道地说: “我已经和贵妃说好了。你让出宗正寺寺卿之位,把慧儿转入宗正寺中。你就收拾好,等着陛下下旨,收印吧!” “混账!” 裕亲王妃的话说完,下一刻,裕亲王就抄起手边的东西向她砸了过去。 一条刻有“山高月小”的镇尺正中裕亲王妃的头,幸好她及时偏了偏脑袋,再加上这只是木头做的而不是泰山石一类的兽型镇纸,才让她没有当场被砸晕。 但就这样,一道血液也从裕亲王妃掺了银丝的额角滑落下来, 被砸破了脑袋,裕亲王妃高璇没有丝毫脆弱,反而那血色衬得她的眼神更加凶悍。 她抬起衣袖擦了下自己的脸,抹开一片血红。 这一下不止撕裂了她的皮肤,更是撕开了她用来束缚自己多年的伪装。 就听她说: “李越璞,我十六岁嫁给你,在这王府里熬了三十余年,已经忍得够久的了。” 她表情冷漠,言语间都是对这个王府,对裕亲王深深的厌恶。 老妻的突然变化让裕亲王不知所措。 他惊讶地“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然后他就听到高璇继续说: “当年,我父亲任左武卫大将军,幽州经略节度史。你母妃宁氏看中了这一点,便在你封王立府之后,求了仁宗陛下赐婚,让我嫁给了你。“ “我生于幽州,长于幽州,我知道在你们这些京城人的眼里,我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乡下人。我不在乎,因为我本来也没想过要攀什么高枝,嫁什么王公贵胄。可是偏偏,偏偏你母妃选中了我。” 高璇激动起来,她红着双眼睛,指着裕亲王吼道: “是你们选中我!” 这一声,好像要把半生的委屈倾泻而出。 “人人都说我命好,说我嫁进王府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呸!都是放屁!” 高璇恨不得把唾沫啐到李越璞脸上。 “我这三十多年过得是什么日子!连外面大户人家的仆妇都不如!宫里赏赐的那些东西,你都恨不能卖了换钱。四季衣服,珠宝首饰,只有那么两套撑场面的。你看看!你看看!我这穿的都是什么!” 她一边喊着一边把袖子伸到李越璞脸上。 她回到家已经把见梅瑾萱的那套换了下来,现在身上只有一套细麻做得衣裙。 对于王妃这个身份来说,的确是过于惊奇寒酸了。 高璇做姑娘家的时候,也是父母掌心里的宝贝。 看上的一匹马都价值千金。 可自从嫁人后却连件像样的新衣服都难有。她本人也是个好强的,每每出门强撑着自己的体面,王府的体面。 她装作高傲,装作对金银不屑一顾,装作听不见那些嘲笑和讽刺,可是没回她的心都像是泡进毒水里一样。 又苦又涩,还有难言的羞耻和刺痛。 尤其是当她听到别人说,她和李越璞是凑味相投,两只铁公鸡,每天晚上都对坐在床上数钱打算盘时,她都恨不的撕了说话人的嘴。再回家,把李越璞真爱的那些宝物金子一把火都烧了! 三十多年,她苦熬了三十多年。 真的忍了太久了。 高璇对李越璞下最后通牒: “我告诉你李越璞,慧儿是我几十年唯一的念想,是我这辈子最珍爱的东西。金银财宝、锦衣玉食,我可以没有,我能忍。但是慧儿……要让慧儿受苦,我一刻都忍不了!这个宗正寺寺卿,你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明天陛下的人来了,你要是不肯把印拿出来,你就抱着你那些破东西去死吧!” “你看看你在地府里,还能不能继续抱着你那堆金子!” 说完,高璇转身走出书房。 哐当一声,把大门狠狠摔上。 …… 而在距离裕亲王府不算太远的皇宫里。 梅瑾萱在裕亲王妃离开之后,也提着一盒点心去两仪殿“探望”李惑。 她一进门,没等坐下就对李惑说起裕亲王妃的意思:“她要让出寺卿的位置。” 李惑的反应和梅瑾萱当时一样,他反问:“裕亲王能同意?” 看来这小老头得到的东西,死也不肯放手的优良品德深入人心。 梅瑾萱眨眨眼,揶揄一笑:“我看裕亲王妃的意思是,由不得他。” “不过……” 她问出疑惑:“为什么裕亲王妃这么急?她在承乾宫里遮遮掩掩说了一通,可是李慧出了事? 提起这事李惑就又无奈又好笑。 他点头:“李慧在牢里被整了。” 梅瑾萱:…… 不是,她之前那么安慰裕亲王妃说,刑部是皇帝的地盘,没人能懂。好觉得人家杞人忧天,这么快就打她的脸? 谁啊! 到底是谁敢在刑部折腾皇亲啊! 梅瑾萱撇嘴:“肖家疯了?” 李惑摇头:“不是肖家,是肖楠槿的舅舅,翰林院于鹏程。” 不知道是肖楠槿拜托的,还是因为李慧先前包养了他的庶子,让他丢了脸积怨已久,或者两者皆有。 总之,于鹏程找了在刑部任职的同榜好友,给坐牢的李慧下了点绊子。 平时的食水总是少的、脏的不说。 还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出来两个血案累累穷凶极恶的山匪,一左一右安排在了李慧的旁边。 最妙的是,这两个山匪一个最看不上小兔子娘娘腔,另一个却最爱走后门,便又是个体味极重奇丑无比的。 只一个晚上,李慧就感受到了冰火两重天。 他一进去,左边的老兄就对他言语骚扰,还一个劲儿地往他那边凑,甚至贴着栅栏对着李慧自己做那事儿。 吓得李惑一溜烟就跑到了牢房的最右边,企图远离。 然后,他就被右边那个看不上小兔子的老哥,从后边勒住脖子,揍了一顿。 虽然不严重,没有断胳膊断腿,只是脸上,胳膊上,肚子上都留下了淤青。但是对于李慧这样一个娇养的小王爷,也足够吓得他哭爹喊娘,肝胆俱裂了。 梅瑾萱也被于鹏程这一手弄得啧啧称奇。 可以说伤害性不大,但攻击极强。 既然可以确认裕亲王夫人有急切把李慧弄出刑部的理由和动机,那让位的事就稳了。 她向李慧建议:“既如此,陛下更好趁热打铁,收回宗室管理权,把它交付给更贴心之人。” 李惑深思。 他也想,但是……这个更贴心之人是谁呢? 第95章 三“王“争霸”” 李惑对他自己的兄弟,也就是拥有更多继承权的,他是一个都不信。 而其他人,恭亲王年纪最长最有威望,和亲王能力最佳体力最好,但是,他们两个在之前叶盼儿之事上都带有一种诡异的倾向。 能在宫廷旋涡中活下来的谁也不是瞎子。虽然外面都说梅瑾萱是褒姒钩弋杨妃之流,但他相信皇室里相信这话的人没有几个。 见过早起李惑的人都知道,梅瑾萱不只是他的宠妃,更是他的心腹,是他内朝的一员。 所以之前恭亲王与和亲王,一副不把梅瑾萱拉下马就不罢休的架势就万分可疑。 这些日子李惑一直派人留意,他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撺掇他们,而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杀死叶盼儿、是安插了了司徒蓁这颗棋子的人。 排除了这么多人,皇室里还有谁既可以让李惑信任,又有威望能够弹压众多皇亲呢? 梅瑾萱看出了李惑的犹豫,沉默间,她突然心里一动。 别说,她这里倒是有一个好人选。不过…… 梅瑾萱没有开口,反而起身告退,留李惑一人在桌前苦恼。 她现在还没有十成十,让那人站在自己身后的把握。在向李惑举荐之前,她需要去确认一下。 …… 自从王八蛋李越昂没了之后,卓耀灵活得是越发滋润。 李越昂那怂货,不敢冒着“不孝”的骂名苛待他娘,他也整不过他娘,所以在之前的很多年,他唯一向太后宣泄自己不满的方式只有打压卓家,欺负卓耀灵 他心情不好就到卓耀灵的宫里把她骂一通,在太后那里受到了驳斥,就把卓耀灵叫到两仪殿外罚跪。 他甚至做过把卓耀灵传到德妃宫里。 他在屋里和钱氏被翻红浪,让卓耀灵跪在殿外听他们的淫声浪语,羞辱她。 这也是让卓耀灵下定了决心弄死他的导火索。 而如今“相公”死了,自己过上富有俏寡妇的美好生活。 每天就是养养花,听听曲儿,尝尝美食,试试新送过来的新衣服新首饰。 卓太嫔自觉,这是比皇帝都自在的日子。 梅瑾萱到达听潮轩的时候,卓太嫔正对着镜子试戴司珍司新送过来的点翠秋梅纹头花簪。 看到梅瑾萱的时候,她明显很惊讶,放下簪子,挑眉问: “贵妃怎么来了?” 梅瑾萱没有直接回答。 先是称赞了一声簪子: “这翠鸟羽毛亮而不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配着娘娘当真是典雅大气华彩照人。” 卓太嫔摸了摸簪子,没说话。 她才不信梅瑾萱过来只为了夸一夸她的簪子。 眼见卓太嫔明显不愿意客套废话的态度,梅瑾萱在心里叹了口气。 随后,她屏退下人,对着卓太嫔俯首一拜。 “多谢太嫔当年搭救之恩。” 梅瑾萱这没有任何铺垫,二话不说就跪下的架势,吓了卓太嫔一跳。 她几乎是从椅子上蹦起来的。 “你,你这是干什么!?” 梅瑾萱不再如之前那般遮掩,大大方方地对卓太嫔坦白自己的身份。想来,卓太嫔早就认出了她,之前在她面前那样欲盖弥彰,着实可笑。 梅瑾萱叩首不动:“对于当年从教坊的队伍里逃跑,到得救,我心里一直有疑惑。徐家人丁稀少,我祖父这一支只有我父亲一人,所以不可能是徐家派人来救我。而齐家?呵……” 梅瑾萱冷笑一声: “他们恨不得我死在路上,更不可能搭救。原先我一直想不通,到底是谁对我家伸出援手,直到您上次来到承乾宫劝说。” 她抬头,目光灼灼: “我隐约记得,从河里救下我的夫妇提过‘将军’二字。说得应该是您的父亲,肃国公。” 卓太嫔和她对视,半晌轻叹一声,伸手扶她,承认:“对,是我和我父亲派人去的。” 这本也没有什么好瞒的,只是卓耀灵和她父亲都不是会邀功,挟恩图报的人。 卓太嫔说:“王参军曾是我父亲下属。他因伤退伍后,我父亲便恳求他和妻子前去搭救你,带你到乡下隐姓埋名。度过此生。“ 说到这,卓太嫔又叹了口气:“可惜,造化弄人。” 要她说,梅瑾萱估计命里带煞,天生就应是遭遇重重磨难,最后登临高位的人。 她就不可能平凡、普通。 当然,也就不可能平安。 梅瑾萱顺着卓太嫔的力起来,听到卓太嫔的感叹,倒是没什么感触。 她已经远过了为自己命运叹息的时候。 感情牌打足了,关系也拉了,梅瑾萱终于进入今天来听潮轩的正题: “姨母,您觉得大长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 卓太嫔一愣。 梅瑾萱:“听说您和我娘当年是大长公主的伴读。你们关系可好?” 卓太嫔:…… 卓太嫔无语。 她就知道,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可能是在叙旧的。她现在看出来了,梅瑾萱今天就为了大长公主而来。 卓太嫔松开握着梅瑾萱的手,伸出指头戳在她的脑门上,骂道: “死孩子。跟我玩这小心眼!” 梅瑾萱小声辩解:“道谢也是真的。我选秀前就猜到了,但是您知道那帮小丫头进宫后麻烦是一桩跟着一桩。我早就想来找您感谢当年救命之恩,实在是没找到机会。” 看着卓太嫔看透一切的精明眼神,梅瑾萱嘿嘿讪笑: “顺便,都是顺便。” 可以理解为,道谢是顺便,也可以理解为,问大长公主是顺便。 卓太嫔是真的和齐夏烟关系很好,所以面对她的女儿也多了几分宽容。 不再计较梅瑾萱的来意,她坐到榻上,说起梅瑾萱问到的事: “殿下跟我们的关系不错。其实当年徐家之事她也想插手,奈何只是个公主,一没权、二没人,能做的只有跑到李越昂那王八蛋的面前闹。” 想起当年,卓太嫔抿嘴一笑:“她还真去了。都跑到了朱雀门前,要敲登闻鼓,告御状。被我父亲带人拦了下来。” 梅瑾萱坐到卓太嫔对面:“看来你们关系真的很好。” 卓太嫔会议室:“你母亲最长。带着我们两个,像是带自己的弟弟妹妹。公主虽然和先帝一母同胞,但是年纪差得大,当时先帝和太后的争端已现,李越昂对于太后的强势总是表现得很反感,他觉得太后在操控自己的父亲,还试图操控自己。是一个野心勃勃不安于世自私的女人。所以他很少去坤宁宫,也很少见到自己的妹妹。” “而太后,虽然宠爱越珍,但事务繁忙,实在没有太多时间陪伴。所以,公主的童年少年,都是和我们一起度过的。“ 卓耀灵眼神幽怨,似乎飘到了那个无忧无虑,一切坎坷都没有发生的时候。 “可以说,出嫁前,和公主相伴最多的就是我们。最亲近的……也是我们。” 这些就够了。 梅瑾萱心里思忖。 她问:“那您觉得,公主会帮助我吗?” 卓太嫔眉头一挑。 梅瑾萱接着问:“您觉得,公主会愿意接任宗正寺寺卿之职吗?” …… 那天后来的对话没有人知道。 只是一天之后,和亲王再次上书,斥骂裕亲王教子无方,不堪族长之位。应该交出宗正寺寺卿官印,退位让贤。 之前还大声喊冤,咬死不肯放权的老头。 此时头发都白了,脖子上还有三道血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挠了。 他抬头看看端坐龙椅上的皇帝,好像在那平静的面容中看到了什么。 最后他低头,出列,上前。 “臣,愧对先帝信任,愧对陛下嘱托,愧对李氏列祖列宗。犬子闹出这样的丑事,实在无颜再占着寺卿之位。臣,愿意交出印鉴,以警示后人。” 连刚刚口沫横飞,上蹿下跳地的亲王都被他这突然的罪己吓得失了声。 以为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可裕亲王根本不在乎旁边打探惊奇的目光,只偷偷抬头去瞄李惑的脸。 李惑还是那宽厚温润的样子。 他点点头,对裕亲王抬手: “王叔不用如此自责。朕相信,一定可以还表弟一个公道的。” 虽然嘴上说着让裕亲王不要自责,但是李惑下手可不含糊。 看向刘宁海,直接让刘宁海下去,当场收了裕亲王的寺卿印。 裕亲王就被干脆利落地解绶了。 之后梅瑾萱曾经问李惑,是不是派人去裕亲王府说了什么。 李惑但笑不语。 而在裕亲王被卸职后,李惑并没有马上任命新的宗正寺寺卿。反而先把李慧从刑部大牢里救了出来,放进了宗正寺的牢房里。 面对诸多想要竞争上岗,成为新的宗正寺寺卿的宗亲,李惑放话: 谁能办好李慧和肖家的案子,谁就能接任。 很快,恭亲王、和亲王都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差事。 而除了这两位在众人意料之中,还有一个让大家意想不到的人—— 淑宁大长公主,李越珍。 恭亲王,和亲王,淑宁大长公主在宗正寺门前狭路相逢的时候,正值京城下起瓢泼大雨。 虽是未时,但因为阴云沉沉积压天幕,导致这世间好似日夜颠倒。青天,换做了黑夜。 雨水打在屋檐,打在地面,打在头顶的油纸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急促声响。 哗啦! 一道紫电划破天际,雷声滚滚。 衬得宗正寺门前的三人,仿若华山论剑上,等待决战的侠客。自带肃杀之气。 三人卡在门前,谁都不肯让路,谁也不能先走。 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不如另外两人年富力强的恭亲王先一步撑不住,开了口: “咳!” 他拿着派头,很响亮地咳了一声。 “尊老爱幼,世间美德。越良,越珍何不退后一步,让伯父先行?” 之前在两仪殿还统一战线,攻讦梅瑾萱的伯侄,看起来关系并不牢固。这不,大长公主还没回答,和亲王就先开口了。 “王伯父要是身体不好,精力不济,回府修养便是。一把年纪,何必来这地方担麻烦事。有事小辈服其劳。为陛下分忧,有我们这些晚辈就够了。” 和亲王那是半点情面都不讲,指着恭亲王的鼻子说他年纪大,应该少折腾。 不得不说,和亲王的实力还挺强。 前脚把伯父说得捂着胸口直喘气,后脚就把刀口对准妹妹。 “淑宁,你一个女子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弹琴绣花,来掺乎些男人的事干嘛?” 但淑宁大长公主可不是有眩晕心绞之症的恭亲王,被人说上一句,气得倒腾半天。 面对和亲王的指责,她针锋相对地还回去: “宗正寺可不像其他地方,不许女子任职。就本朝,溧阳大长公主、佩贤大长公主都有任过寺卿一职。怎么,王兄是对祖宗规矩有意见吗?” “我自不是对祖宗有意见。但溧阳大长公主有扶持文帝之功,佩贤大长公主有救护宣帝之德。” 说着,和亲王鄙夷地打量淑宁大长公主一番:“淑宁,我可看不出你有何功绩德行能配得上宗正寺寺卿一职。” 他嗤之以鼻地一摆说:“你那些荒唐事,我都不好意思说!” 见和亲王开始拿私德攻击她,淑宁大长公主冷笑一声。 然后,她再也不顾忌什么伯侄、兄妹,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亲戚情分可言,她索性彻底撕破脸,伸手对着站在中间的和亲王就是一推,抬脚,抢先跨进宗正寺的大门。 别看和亲王人高马大,但淑宁大长公主也不是走一步喘三喘地娇小姐,猝不及防之下,还真让她推了个趔趄。要不是和亲王少时苦练武艺,腿脚灵敏,险些就把旁边老态龙钟的恭亲王撞飞出去。 “淑宁!你要不要脸!” “说不过就动手,这么多年还是这狗脾气!” “怪不得你的驸马都忍不了你,你的疯病无药可治!!!!!!!” 原地转了一圈,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的和亲王,捂着抻了一下抽痛的腰,指着淑宁大长公主的后背就是一通怒骂。 差点被波及到的恭亲王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和亲王一眼,那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写着: 这么多年,你还是连个女人都搞不定。废物! 第96章 男尊女卑 恭亲王对这个侄子很失望。 然后趁着和亲王持续无能狂怒,对李越珍的背影破口大骂地时候,这老头非常灵活的左滑步,刺溜一下窜到和亲王身前。在和亲王反应不及地时候,拍拍屁股第二个走了进去。 和亲王:…… 和亲王:????? 和亲王:不是!三伯,我刚刚还因为怕撞到你,闪了自己的腰,你现在就背刺我!这世间就这么冰冷,没有一点温暖吗? 今天和亲王又学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 会咬人的狗不叫。 叫了半天,落到了最后的和亲王:…… 他急急忙忙也跨过门槛,快速追上前面两人。 哪怕淑宁大长公主是第一个进入的,但这点时间,其实她也不能独自做点什么。 她见到李慧,还没等下人搬来椅子,让她坐下,老二和老三就也进来了。 所以,三人冒着大雨在外面站了半天,争这个第一有什么用呢? 恭亲王与和亲王会异口同声地告诉你:不蒸馒头,争口气! 而淑宁大长公主则会说:就是玩~就喜欢看他们争不过我,就除不掉我的样子~ 说句不好听,淑宁大长公主真不负卓太嫔给她的评价——一个优秀的搅屎棍。 搅屎棍,啊不,是淑宁大长公主撇了眼自己拄着拐棍慢悠悠走过来地三伯父,和被堵在他后面一脸憋屈、虎目圆瞪的大哥,没有任何长幼有序的想法,毫不客气在最中间的椅子上,一理裙摆坐下。 恭亲王走过来,在淑宁左右两边看看,没说话,也没坐,就站在旁边回头瞅和亲王。 果然,他亲爱的大侄子没有让他失望。 一进牢室就看到淑宁坐在主位的和亲王气势汹汹地说: “淑宁,你还懂不懂礼数!” 淑宁大长公主斜眼看他,一副“我怎么了”的气人模样。 “你……” 和亲王指着她,胡子颤动:“先长后幼,男尊女卑,书上教的,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你既是年纪最小,又是女子,还不快起来,把位置让开!” 淑宁大长公主抬手欣赏了下自己新染的指甲,说:“王兄,你才是好好温习一下书上的知识。孔子说‘男尊女卑’,你就理解为男子尊贵,女子卑贱吗?” 和亲王:“不然呢?” “呵……”淑宁大长公主轻蔑一笑:“人家圣人的意思明明是男子应该自尊,女子应该谦卑。这句话千百年来被你们这些自大愚钝之人曲解,也不怕圣人从地底下跳出来打爆你们的狗头。” 战国前,知识和道理大部分都是口口相传,很多的圣人道理其实都是他的弟子们听完后再传述给他们的弟子,最后编写出来的。 而这种方式,本身就有很大的误传性,再加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通过编者的一番解释,和后世历朝历代诸位学者的理解翻修,自然也就会有歧义。 更别说,自汉以来,皇帝世家崇尚儒学,用以教化子民。当年孔圣人为了开化民智的育人之论,也变成政治的工具。 现在传世的圣人之言里,针对统治者及一部分得利者的需要,被改编的也越来越多了。当然,他们不会承认自己在改编就是了。 和亲王头一次听”男尊女卑“还有这种解释。虽然和代代相传的版本不同,但是乍一听,按字面理解还真没有什么问题。 他一时语塞,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一派胡言!” 第97章 我冤啊! 眼见着自己的姑姑、伯父、三爷爷对自己这个“主角”视若无睹,在外面非常幼稚地吵成一团,宛如为了一颗糖谁都不肯让,互扯羊角辫的三岁小孩。 隔着一道牢门的李慧嘴角抽动,心中呐喊: 别吵了!你们都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吗!快关心一下你们可爱的大侄子。给我证明清白,放我出去啊! 但是李慧这人向来是根柳条,那叫一个能求能伸,遇强他弱,遇弱则强啊~ 所以别看他平时耀武扬威,在外面螃蟹一样横行霸道、肆无忌惮,但是面对这些身份又高,脾气又厉害的长辈,他就跟小狗一样怂。 哪怕心里再急,再咆哮,面上李惑也只是扒着木栏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 “姑姑、大伯、三爷爷你们别吵了。” 他这一出声就引起了三人的注意。 六双眼睛同时看向他,李慧缩了缩脖子。 半晌后,淑宁长公主牢牢坐着位子说:“快坐下,把事情问清楚吧。孩子都等急了。” 和亲王瞪她,淑宁大长公主勾起红唇毫不示弱地看回去:“大哥的胸怀就不能大一点,为了这点小节唧唧喳喳、纠结不放。你没忘了,我们是奉陛下之命来的吧?磨磨蹭蹭,耽误了差事,陛下怪罪……” 淑宁大长公主眉眼上挑:“大哥,一力承担啊?” 承担? 他当然承担不了一点。 这事不光和亲王心里这么想,连恭亲王也清楚。 所以在和亲王依旧吹胡子瞪眼的时候,老头拄着拐杖叹了口气,在淑宁大长公主身边坐了下来。 他不想在口舌官司上费功夫了,他年纪大,没有多少时间好浪费了。 恭亲王这一退让,和亲王也没有再僵持下去的余地了。 于是,身高八尺的男子冷着脸,重重一哼,撩起下摆也坐了下来。 但他的屁股只占了整张椅子右边的四分之一,表明了一种很倔强地要跟淑宁大长公主割席的态度。 淑宁大长公主才看不上他的小动作。 见所有人都坐下,终于可以开始正题了,她清亮的眸子看向正对面的李慧,她说: “说说吧,万寿劫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问题一出,李慧当即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从他想出去解手,到被一个太监弄脏了衣服,然后被他带到了一处“闲置”的偏殿,等待干净的衣服。 一桩桩一件件,他是丝毫不敢隐瞒,除了……他被小太监的好颜色勾起了色心这件事。 他的话说完,大长公主三人同时沉默。 李慧的话和宫里传过来的问询结果没有偏差。 这桩丑事一闹出来,李慧被关进了刑部,宫里也把与此事相关的人都扣下问询。 第一个撞见肖澜声衣衫不整从屋子里跑出来的宫女,泼了李慧一身茶水的太监,还有李慧的贴身小厮春生。 太监润德说,他把李慧带到专门为了今天客人准备好的偏殿后,因为看李慧脸色不好,似乎喝多了,所以先去了膳房要了李慧要求的醒酒汤,然后才绕到侍卫处找李慧的小厮要备用的衣服。 等后面他们一起回了偏殿,想要为李慧更衣,却发现偏殿门口已经闹了起来。 而他的一来一回花费了至少两炷香的时间、 膳房的人和春生都验证了他的话。现在,他的话也证明了李慧证词的真实。 李慧接着说:“我一进去偏殿,那肖澜声就已经神志不清地躺在那了!我是被那小太监带过去的,又不是我主动要往那间房走的。如果是我给他下的药,难道我还能未卜先知不可!?” 别说,这节骨眼儿上李慧的智商突然暴涨,抓住问题所在,力证自己的清白。 “肖澜声何时离席,怎么离席的,一问便知。他肯定早于我。既早于我,我又有什么时间对他下手呢?我冤!我真的太冤了!” 第98章 到底谁占便宜 李慧提出的这些问题,他能想到,别人自然也能想到。 宫里已经通过问询昭德殿伺候的宫女太监得到答案,肖澜声的确是早于李慧离席。 肖澜声供职于六科给事中,是为陛下整理六部文书奏章和发回批好奏疏的地方。虽然品级低微只有七品,但因为直接负责于皇帝,属于御前近臣所以颇有些体面,万寿节也有赴宴的资格。就是和其他四品及以下官员一样,都在偏殿而已。 那天不知道是宫里的酒纯酿太上头,还是肖澜声因为妹妹的婚事心烦,喝得太急,他很快就醉了。 据肖澜声自己说: 他感觉到头晕之后,就赶紧走出偏殿,叫了一个内侍带他去宫中常备的为参宴之人准备的房间,他想洗把脸喝个醒酒汤,再吹吹风缓一缓,好让自己清醒一下。 他害怕自己一会儿会胡言乱语、呕吐,甚至昏睡不醒。那可就是殿前失仪的大错了。 而他被内侍搀着送进一个无人的偏殿,放到床前坐好后却发现,殿内没有水。 那个太监说:今日来的都是贵人,不能用冷水洗漱,所以得去厨房现叫。正好,他也要去那醒酒汤,到时就一起送过来。 肖澜声点点头。 随后那太监给他倒了一杯还算温热的茶提提神,就出去了。 再然后他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到意识再次回笼时,他就…… 这么看来,李慧和肖澜声的证词基本吻合。结合着宫女太监的证词,李慧的确没有给肖澜声下药的时间。 那到底是谁在宫里给肖澜声下了催情之药,但之后却又被李慧一尝果实呢? 如果下药之人真的不是李慧,那这个人很有可能是针对肖澜声,甚至是针对李慧去的。 万寿节在宫里行淫秽之事,那可是打皇帝的脸,焉能轻轻放过。 就算最后证明两个人都是受害者,但恐怕也会在陛下心里留下恶劣的形象。 若作案者真的心思如此深沉,恐怕…… 淑宁大长公主和恭亲王对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慎重。 裕亲王府,肖家,哪个是好招惹的,这人恐怕所求甚大。 而这边,淑宁大长公主和恭亲王还没有眼神交流完,那边和亲王就抬起手,想要怒而拍桌、他看了眼桌没有,怒而拍椅、好吧椅子也没有扶手,最后他手掌重重落下,啪得一声脆响,怒而狠狠拍自己大腿! 随后对李慧骂道:“嚎什么嚎!一天就知道跟娘们一样除了哭就是嚎!” 淑宁大长公主瞪他。 和亲王没看到,继续骂:“你冤个屁!怎么,睡了肖澜声的不是你啊!” 还真是。 李慧在自己大伯的狮吼中讷讷把大张的嘴巴闭上。 和亲王接着说:“还有之前,薛家那事我都没脸提!别以为老五那王八蛋给你遮掩,就没人知道!被那薛家人告到京兆府,我们老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要是你爹,你早就被我打死了!” 李慧撇撇嘴,抽抽搭搭地说: “明明…明明是他们小题大做。我怎么了?我就是喜欢他们,想跟他们亲近一下有错吗?再说,我又不是把他们上了,真论起来,还是他们占便宜呢!都是男的,这算什么啊!一个个跟被奸污的黄花大姑娘一样,他们才是又哭又闹不嫌丢人。” 好嘛~这李慧还挺委屈。 在他心里,大家都是男人发泄一下情欲是很平常的事。尤其,他才是在下面的那一个。不管是薛公子还是肖澜声,他自认都给对方弄得舒舒服服的,又不是被爆了菊,干嘛非得一副被玷污了清白的样子。 他们才是李慧眼里,奇怪的人。 第99章 可疑之人 “去你的小兔崽子,你还敢犟嘴!” 和亲王这暴脾气焉能受得了别人和他顶嘴,淑宁大长公主他治不了,一个小辈他还治不了吗? 就见和亲王脱下自己的靴子,就朝李慧砸了过去。 里面不得不说,带了点对李慧他爹多年来的积怨,和刚刚被淑宁大长公主激出的火气。 李慧这也算代人受过,被年轻时骑射俱佳,现在也老当益壮的和亲王一靴子底糊到脸上,留下一个沾着泥水的鞋印。 “好了好了,把人打坏了还怎么问话?” 淑宁大长公主和恭亲王都被他这一击,吓了一跳。 等那鞋从李慧脸上滑下来,才反应过来,纷纷劝说。 和亲王还是那副横眉立目的样子坐在椅子上,上身双臂打开撑在两腿之上,看起来颇有威仪,但是那下面……没了鞋的那只脚踩在地上,很快感觉到那地又湿又凉,就抬起来踩在自己的另一只脚上。 一怒之下把自己的鞋飞出去的和亲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掉在牢房外面的那只靴子,颇有点望眼欲穿。 过了会儿,干咳一声,眼睛左右看看。非常明显的,想让人给他把鞋拿回来的样子。 但因为事涉皇家脸面,他们一进来就屏退了宗正寺所有官属,现在这牢里除了他们这四个姓李的,再无其他。 要是李慧能出来,身为小辈,他着实应该为他大伯服务一下,让他亲自给他穿上都可以,可现在…… 恭亲王坐得稳稳当当。 淑宁大长公主就更不会动了,她眨眨眼睛只当听不见。 她李越珍生来就是被别人伺候的,绝不是伺候男人的。 于是,和亲王只能尴尬地继续踩着自己。 见四周再无人说话,淑宁大长公主,大家都从激情彭拜的情绪中趋于冷静,她问向李慧: “你那天见到过什么可疑的人吗?或者说,你在前往那偏殿的路上,在偏殿周围有没有见到除了你和领路太监外其他的人?” 投了如此下作之药,这人总不会就是等着肖澜声欲火焚身,自己憋死的。 他不管是针对谁,都不可能只是把肖澜声扔在房间里不管。 他是想自己上手也好,还是等着其他人过来,或者就是等着李慧过来,和肖澜声做出些淫事,他都不可能离偏殿太远。 前者,他得进屋。 后者,他也得确定第二个人走进偏殿,随即找到机会,假装撞破,昭告天下。 所以,淑宁大长公主才有此一问。 而这一问,正到关键。 李慧捂着自己的鼻子,猛地抬起头来。他眼睛发亮,面上微红,重新抖擞起来,激动地喊: “有!有!姑母一提,我就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 淑宁大长公主、恭亲王、和亲王异口同声:“是谁!” 李慧:“额……是谁,没看清,感觉我应该不认识。但看穿着不像宫里的人,更似赴宴的命妇贵女。” 淑宁大长公主身子前探,急问:“你还记得,她穿的什么衣服,戴的什么首饰?” 李慧皱眉思索。 好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摇了摇头:“我只隐约记得是件井青色的衣服,不是命妇的褕翟,但是看那头发似乎又是已婚妇人的发髻。” 淑宁大长公主也蹙起了眉头。 李慧的形容太过矛盾。 第100章 再入宫 南平女子未出嫁时多梳小髻,会留头,而出嫁后则会梳大发髻,前面也不会留碎发。 所以两者差别明显,李慧是不会认错的。 可是能进宫赴万寿节宴的出嫁女,都是四品以上官员的妻子,身怀诰命。进宫是要穿符合其品级的翟衣的,又怎么可能只穿一件井青色的普通衣裙呢? 不光是淑宁大长公主听出了不对,和亲王也听了出来。他张口就骂: “哪有不穿命妇翟衣,又不梳女孩头的人。那她到底是少女,还是妇人?我看你小子就是为了逃脱罪责胡编乱造!你就是撒谎!” 李慧比他喊得更大声:“大伯你怎么能血口喷人!我没撒谎!” 说着,他想起了什么说:“对!当时弄脏我衣服的小太监,也看到那女的了!去找他,一问便知!” 他话落,淑宁大长公主回头和恭亲王对视一眼。 老头关键时刻是个比他大侄子明白许多的人。 虽然没有开口说过一句,但是已在心里将事情理了清楚。 淑宁大长公主说:“看来,还得进宫一趟。” 恭亲王因为眼皮松弛,老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低垂,点了点头说: “带上李慧。” 淑宁大长公主也正有此意。 既然要验证供词,当然得当面对质。 三人都不是磨蹭的人。虽然外面大雨瓢泼,但他们还是带着李慧,冒着如银针落地般细密的暴雨,进了宫。 宫墙巍巍,在雷霆的映照下格外,更显磅礴摄人。 而又因为百年来宫女、太监,失宠妃子、末日帝王的枉死之血,透出一股子阴寒鬼气,行走其中仿佛能听到“他”们飘聚不散的嚎哭,和充满怨气的诅咒。 这也是李慧平时不爱在阴天、黑天里进宫的原因。 他总觉得在那些黑暗里藏着狠毒的视线,会在下一刻扑出一个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女人,带着尖利指甲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 但今天…… 给皇室族氏留了些脸面,没有带着镣铐的李慧,穿着在宗正寺里换上的新衣服,昂首挺胸,大步向前地行走在公道上。 看他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提审官,后面的恭亲王、和亲王、淑宁大长公主是犯了事的囚犯。 后面三个人,看着前面宛如傻狍子一样在大雨里快乐疾走的李慧,不约而同露出嫌弃和怀疑的眼神。 这真的是我们李家人吗? 我们李家能生出这么二的人吗? 一定怪他爹,血脉不好。 为了面圣不熏着皇帝,李慧在宗正寺里洗漱了番,换了衣服,加上安排四人乘马车进宫,着实费了不少时间。 而前去进宫通报的下人却没有这么多排场,骑着马冒着雨就疾驰穿过朱雀街,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白虎门前,让侍卫帮忙递了面见的帖子。 所以,等到李慧“带”着三人来到两仪殿门口时,李惑已经知晓了前情,等候多时了。 “陛下,恭亲王、和亲王、淑宁大长公主携裕亲王之子李慧,已经到了。” 刘宁海得了徒弟的禀报,小声和皇帝通报。 李惑看完奏疏上的最后一个字,朱笔御批过。然后放下笔,起身来到门前正堂,在椅子上坐下。 旁边一只戴着翠玉镯子,染着凤仙花汁的莹白双手捧着一杯热茶,适时递了过来。 李惑拿过来,喝上一口,才说:“让他们进来吧。” 刘宁海:“是。” 随后小徒弟跑到门外,高声唱报: “传,恭亲王、和亲王、淑宁大长公主、裕亲王之子李慧,觐见。” 话音落下,两仪殿大门彻底打开。 一室香风裹着暖意向外吹拂,让外面周身都黏着阴雨寒气的人们都浑身一抖。 恭亲王先抬步,众人依次进入殿内。 里面,李惑还在喝着茶。刚才忙于公务,连水都忘了喝,此时刚觉得渴。 他眼睛都不抬地听着四人行礼,问安,敷衍地摆摆手,示意免礼。 这时四人抬头,才发现,两仪殿中不只有陛下一人,就在李惑身边还坐着一个身穿鸭黄云熟绢上绣波上灵妃上袄,以落花流水纹装饰黛色妆花缎裙边的女子。 那女子手指拂过自己耳边翠玉坠子,对淑宁大长公主眨了下眼睛。 这人,正是梅瑾萱。 和亲王一看清皇帝身边的人,就瞬间瞪圆了眼,张口要呵斥:“你怎么……” 幸好恭亲王反应快,掐住他的话,抢先问出: “贵妃娘娘也在啊?” 虽然客气不少,但意思一样——贵妃,你怎么在这? 他们两人都觉得,这事既然已经交由宗正寺办理,那就是前朝事。前朝事,后宫之人怎么干预。 可没想到,梅瑾萱比他们俩还要理直气壮。 就见她笑着回答:“李慧、肖澜声之事是在宫里闹的。现在要提问的也是宫里之人,我身为贵妃,替陛下管束六宫,怎能不在呢?” 说完,她还特意去点两人:“恭亲王、和亲王,您二位说对吧?” 对个屁! 和亲王心里骂道。 他就是看不起这些后院女人。身边有一个亲妹妹已经够让他难受的了,现在再来个自己侄子的小妾掺和进他认为的正事里,让他觉得仿佛吞了只虫子在嘴里,恶心极了。 尤其是不管淑宁大长公主,还是贵妃,都一副当家作主,大权独断,丝毫不把他们这些男人放在眼里的样子,简直要让和亲王大呼一声:倒反天罡!倒行逆施!大逆不道! 可惜这里是宫里,不是他的和亲王府,他说了不算。而说了算的那个,刚放下茶杯,还轻轻点了下头,表现出对身边人话语的认同。 和亲王只能把满腔的愤怒忍下去。 然后,他就听到皇帝开口: “把那个小太监带上来吧。” 九五至尊口谕一出,在无人有意见。 很快,太监润德就被带进了两仪殿里。 这太监依旧是一副如棣棠映雪的好相貌,唇红齿白看上去血色饱满,似乎这几天的风波与他毫无关联,看上去比蹲了大牢,憔悴不少的李慧更养尊处优的样子。 引得李慧管不住眼睛,又偷偷瞄了好几眼。 润德跪在地上:“奴婢叩见陛下,叩见贵妃娘娘。“ 说完,又给淑宁大长公主四人问了安。 李惑不废话,带着点倦意直接问他:“李慧说那日曾经看到一个女人出现在殿外。你呢?” 润德没有太多回忆,直接回答:“回陛下,慧小王爷说的是真的。当时我扶着小王爷到偏殿附近,就看到门口站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不想宫女,但也不是命妇。听到我们的声音,没有回头,急匆匆就走了。” “奴婢当时只以为是后宫的哪位贵客迷了路,再加上小王爷衣服湿了,急着更换,便没有在意。” 李惑思索着润德的话:“不是命妇的女眷……” 当天能进宫的未嫁女不多,也就是十个左右。都是勋贵宗室之女,筛查起来并不困难。 贵妃适时开口:“陛下,但是慧哥儿也说了,那女子没梳小髻。以臣妾看,恐怕是有乔装打扮,掩人耳目。” 李惑看向梅瑾萱,梅瑾萱面容整肃地分析:“据伺候肖家公子的宝箓说,肖公子是酉时三刻到偏殿歇下的,他去厨房打了热水给肖公子擦脸一来一回也就一炷香左右。但他回到偏殿,发现肖公子已经醉倒了,说要躺一下。于是他又拿着水出去了,也没急着再去拿醒酒汤,想着半个时辰之后再来。而慧哥儿是戌时初离开两仪殿的,有宫人可以作证,他一出门就直奔一青竹园,而后又在青竹园附近里撞见了润德,被润德带着去的偏殿。可见,他并没有接触肖公子的时间。“ “而且宫正司的人已经查明,让肖公子神智不清的药,是下在了偏殿的熏香里。肖公子先被药迷倒,慧哥儿是后进的,更不可能是慧哥儿所下。以臣妾见,恐怕……就连慧哥儿也是受了那药的影响,才神思不属,意乱情迷,唐突了肖公子的。” 听到梅瑾萱的话,李慧差点当场大哭出来。 他扑通就跪在了地上,眼泪汪汪地高呼:“娘娘英明啊!!!!!我就是被害的!” 这突然的一嗓子,差点把他旁边三爷爷的心脏吓停了。 李慧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擦了下眼角:“陛下,娘娘,我一进那偏殿就觉得头疼。本来就喝了酒,三分醉意,在那房间里做了一会儿,那三分就 长成了八分,真的是头昏脑胀,毫无理智了。不然,就算我再荒唐,也不敢在万寿节上做什么啊!” 说着,李慧就朝李惑叩首:“陛下~兄长~您知道的,我从小最是尊敬您,您一定要还我清白啊~~~~~~~~” 李慧这尾音喊得一波三折,叫得那是比李惑的亲弟弟都亲。 让李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然后就更头疼了。 他捏了捏山根穴,也承认,李慧的话说得没什么大问题——比之他的亲生兄弟,和其他皇亲国戚的子嗣们,李慧的确是从小最尊重他的那一个。 裕亲王对他那个先帝哥哥是又敬又怕,所以从小三令五申地教育他儿子要对皇帝恭敬,要对皇帝身边的人恭敬,要在宫里恭敬。 哪怕李慧是个能上山下海的皮孩子,在宫里他也总是老老实实的。见到任何一个皇子都会客气地叫人——二堂兄,三堂兄,四堂兄…… 虽然只是简单的称呼,但是比较于他人也强上许多。 而这,也是让李惑现在觉得头疼的原因。 李惑看着跪在地上期期艾艾盯着他的败家堂弟,心里叹气。 万寿节那天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不慢。 在最初的惊讶震怒之后,李惑心绪稍平,现在对于这个在宗室里一直“老实”地堂弟,又升起了几分香火情。 他想帮他一把。 李惑侧目看向梅瑾萱。 第101章 再入宫2 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往往不在什么天崩地裂的瞬间,而是那平平凡凡的一顾秋波。 李惑看了过去,梅瑾萱收到了这个眼神,只在刹那,她已明白他的心意。 宽赦李慧? 梅瑾萱眨了下眼睛,遮掩自己眼中的志得意满。 巧了。 她——也正有此意。 随即她抬手向前虚扶起:“慧哥儿快起来。” 梅瑾萱话音刚落,刘宁海就小步上前把李慧扶了起来。 梅瑾萱带着心疼地语气说:“你且放心。今日在这里的,都是一家子骨肉亲人,断不会让慧哥儿你蒙冤。” 说着,她回眸看向皇帝,柔声上谏:“陛下,现在既已辨明真相,不如尽早下旨,还慧哥儿以清白。让他能早早回家,也是安了裕亲王和裕亲王妃的心啊。” 李惑上一秒起得心思,下一秒台阶就给铺好了。 他对着梅瑾萱会心一笑,点了点头,刚要开口,没想到不等他把话说出来,下面就有人不干了。 “妇人之见!” 浑厚的男人嗓音,在大殿里回荡。 引得在场许多人都眉头一紧。 不光是挨了骂的梅瑾萱轻轻撇下嘴角,连她旁边的李惑也目露不愉,冷眼看去。 就见和亲王大马金刀地站在原地,指着梅瑾萱毫不客气地说: “陛下!万不可听信这些愚妇所言啊!” 声如雷霆、义正言辞的呵斥声中,梅瑾萱闭了闭眼睛。 吱—— 紫檀木椅子扶手,被染着蔻丹的手指用力拽紧,巨大的力气让扶手和座板之间的榫卯结构都发生偏移,发出不大的声响。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不停念着:我不气,我不气,我不和傻子生气...... 梅瑾萱自认出身卑微,受尽白眼尝尽冷暖,应该很有几分唾面自干的风度。 可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年好日子过多了,别人大部分都是捧着敬着,让她飘了。今天来这么一个屡屡往她脸上踩得,总说些“妇人”“愚妇”之词的人让她肝火大涨,总觉得胸腔里积攒了满腔的毒液,想要喷到他无知自大的丑脸上! 这边梅瑾萱还在劝诫自己,努力忍耐,但那边已经有人忍不住了。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淑宁大长公主凤目横扫,凉凉发问。 和亲王没想到,自己身边的淑宁竟然回话。但他毫不退让,反而气势更盛。 就见和亲王挺直了腰杆,脑袋高高扬起,如睥睨之姿般回道: “就是字面意思。” “不过是一面之词,下药的人还没有找到,就能让李慧撇清嫌疑吗?而且就算李慧不是下药的人,难道他就没有干那不要脸的事?” 说着,和亲王朝皇帝抱拳:“陛下,肖澜声虽然只是七品给事中,但到底是朝廷官员。李慧这兔崽子所做之事,就是侮辱朝臣,侮辱陛下的脸面,焉能轻轻放下!” 他向李惑微微弯腰,掷地有声地说:“请陛下务必严惩李慧。既是正国法,也是正家法!李家决不能再出此等放肆妄为之后嗣!” 和亲王这一套说辞下来,放到外面,都得引得文臣大儒们挥毫作赋,涕泪涟涟了。 但现下在两仪殿里,在座的不是姓李的,就是嫁给姓李的,谁不知道谁啊?面对和亲王这番正气凛然,大义灭亲的话,就反响平平。 不说李慧满眼怨恨,对于这个大伯非常失望,就是恭亲王——这个也想给裕亲王使绊子,抢位置的人,也对和亲王很是无语。 真无语。 一副“他三叔不想说话”的表情,耷拉着自己松弛的眼皮,站在旁边装摆设。 恭亲王自持身份不愿意掺和侄子不体面的言语,李慧身为小辈也不好对他大伯恶语相向,但作为与和亲王平辈的淑宁大长公主就没那么顾及了。 她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大哥真是好正直啊~” 和亲王瞪她,淑宁反而笑得更大:“但是说得再冠冕堂皇,也都是放屁。” 和亲王:“李越珍!你放尊重一点!” 淑宁大长公主语气不屑:“第一,什么叫‘一面之词’?怎么旁边这小太监,和昭德殿伺候的几十宫人都不存在吗?他们的证供都可以表明,李慧的确没有下药的时间。李越平,你不要因为和李越璞平素偶有龃龉,就迫害小辈。颠倒黑白,强加罪行。你要不要脸!” “第二,那催情药放在香炉里,整个偏殿都被熏着。李慧进了房间,闻到了,也中了着,不是很正常。就许他肖澜声被药倒,就不许李慧被迷翻吗?怎么,李慧是百毒不侵,还是药王菩萨转世啊?” “如果非说李慧是清醒的,是趁人之危。那只能证明那催情药根本无效!无效,那肖澜声就也是装的!他就是故意逢迎,设计陷害,他是仙人跳!” 淑宁大长公主这一番话可以说把李慧摘得干干净净,恨不得把屎盆子扣到肖澜声的身上。 倒不是她多喜欢李慧,多护短,她就是要与和亲王唱反调。 她这辈子最烦的就是别人拿性别说事。 “你一个妇人......”“你一个女子......”是她最讨厌的两句话! 她从小就不明白,男人——怎么天生就可以高高在上了!? 一个性别,生来就铸造功绩。 一个性别,生来就可以把所有努力毁灭。 她李越珍想不通,也不想想通。 “你...你......”和亲王被大长公主怼得手指发抖,指着她半天才说出来:“你这都是诡辩!” “你!” 和亲王刚要和淑宁大长公主好好掰扯掰扯,分个是非对错,旁边恭亲王听不下去了,双手拿着拐杖,重重杵到地上: “够了!” 他浑浊的眼睛威严不减的看着两个小辈,训斥:“陛下面前,你们争得这么难看,还有没有规矩。” 和亲王闭上了嘴。 淑宁大长公主抬了下眉毛,也没有吱声。 恭亲王看向李惑,沉声说:“陛下。既然证实李慧所言非虚,那我们只要找到那名在偏殿门口徘徊的女子,一审便知。” 还得是老一辈更加沉稳。 和亲王和淑宁大长公主,两人加起来都过百岁了,但碰到一起还和三岁幼童一样,非常幼稚得整一个高下。只要恭亲王还记得今日他们四人进宫的目的——结案。 结了案,才能依照功劳,决定宗正寺寺卿的归属。 “这......” 恭亲王提议没问题,但是李惑却为难了。 梅瑾萱在一旁适时开口:“不如,此案就这么了结吧。” “什么?” “什么?” 恭亲王与和亲王同时疑惑。 梅瑾萱与李惑对视一眼,她垂眸说:“李慧和肖澜声不过是饮酒过量,在偏殿一起睡了一觉。肖公子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衣衫凌乱,再加上头脑昏沉,才认为李慧做了什么亵渎之事。如今细细想来,不过是一场误会。之后误会解开,李肖两家,依旧是姻亲。” 她这跳脱的结论顿时把在场的人都砸懵了。包括,被“洗”得清清白白的当事人,李慧。 第102章 棋局落定 ???我啥时候和贵妃关系这么好了? 这话说得,连我都要以为我那天是被药迷昏了头,没有一丝理智,而不是借着醉意色心大起了。 难道……是我娘给她塞了钱? 不能啊,我爹那铁公鸡不可能再为我出钱了。 所以说,贵妃到底为什么突然这么帮我啊!!!!!!!! 李慧的脸上风云变幻。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梅瑾萱对他笑了笑。很快,又转移了目光。 这个谜题的答案,李慧不用知道。 他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虽然梅瑾萱说得斩钉截铁,问心无愧的模样。但在场的其他人,不会这么轻易就让她这么糊弄过去。 “一派胡言!” 和亲王怒斥。 “陛下,贵妃这分明是指鹿为马,混淆是非!意图包庇李慧!” 相对于和亲王的怒不可遏,李惑面对梅瑾萱这番堪称荒唐的言论却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只是平淡地看着她,问: “贵妃,这是何意?” 梅瑾萱坦坦荡荡地说:“回禀陛下,臣妾都是为了朝野安宁着想。” “哼!”和亲王冷哼一声,明显地讽刺。 梅瑾萱不受影响,表情依旧谦卑恭谨,带着三分笑意地看向和亲王。 她温柔地说出最恶毒的话:“和亲王若是不同意我的说辞,那不如就从和亲王家的女眷查起吧。” 和亲王不屑的脸一僵。 梅瑾萱继续说:“我记得,那日和亲王伯家的两个嫡女也都入宫为陛下贺寿了。现在那女子身份模糊,无法确认,极可能是王孙贵族家的女儿,也可能是勋贵大臣家的命妇。既如此,那就从和亲王伯家的女儿审起。也是全了和亲王刚刚的忠义刚正之言呐。” 不光梅瑾萱,此时连淑宁大长公主和李慧都扭头去看和亲王。 眼睛里是一模一样的:不是啊,不是吧。你刚刚说别人说得大义凛然,现在轮到自己家就要逃了?不再是整治宗室子弟,为天下做表率了? 梅瑾萱装模作样地叹气:“哎……就是委屈了两位妹妹。虽然我们都知道,和亲王家教森严,不大可能有女儿能做出这种不知廉耻,迷晕男人,企图无媒苟合,借机登堂入室的勾当。但只要派人一查,消息往外一传,到时候恐怕就左右不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了。那是红的也能传成黑的,不是也能传成是了。” 和亲王的脸青黑一片,拳头紧握,后槽牙都差点磨出声。 他当然知道,要是有人到他家因此事问询她女儿,那他家所有女儿的清誉都要毁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说他平素得罪的人会盯着他,就是万寿节那日,有女眷到宫里赴宴的人家没有五十也有三十。 而且都是高门大户。 这么一家一家查,一家一家问,怎么可能包得住消息。到时候,满京的人都会知道,宫里派人到这么多人的府上,是为了家里女儿可能迷晕肖家公子,想要做放荡事。 就算最后真的抓到一个人,但那时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就像贵妃说的,人是控制不了谣言的。那些只想要看热闹的人,会把所有被问询过的女子,都说成想男人想疯了的荡妇! 哪怕想明白了,继续深入调查这事会引起的轩然大波,但是和亲王也不在乎。 他只要把自己家摘出去,别人的女儿会遭受什么流言的伤害,是否会因此前程尽毁,甚至丢掉性命,又关他什么事呢? 所以,和亲王说: “本王的女儿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我可以找到人证明,她们那天一步都没有靠近过昭德殿附近。所以,不用来本王府中审问。” “呵……”梅瑾萱嗤笑:“和亲王说得轻巧。那日在各位夫人小姐身边伺候的,都是宫里的宫女,王爷上哪找到人作证啊?” 说着,她露出恍然大悟地表情:“难道王爷的手已经伸到了后宫?是和哪个娘娘勾连,还是贿赂了哪个宫人啊?” 此话一出,两仪殿瞬间安静。 气氛明显开始沉重。连恭亲王看向和亲王的眼神都不对了。 咔哒。 李惑端起茶盏,薄瓷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却让人格外心惊。 和亲王先看李惑。 但皇帝垂眸饮茶,根本看不出心中的想法。 他转眸瞪向梅瑾萱,怒喝:“本王没有!你休要污蔑于我!” 梅瑾萱颇为轻松地笑笑,反而显得和亲王小题大做,似是心虚一般。 “和亲王不要激动,我也只是稍做假设。我相信,陛下也是一定信任王爷的。” 梅瑾萱瞥向李惑,李惑依旧端着茶平淡地喝着茶。 这表现,说“一定信任”,似乎也不太准。 梅瑾萱非常满意李惑的反应,她继续说:“王爷既然恪守本分,那您所说的‘找到人证明’,可是想要让我或者陛下,为王爷作掩护?这……” 她一双杏眼灵动,转了一圈,落到李慧的身上,正和他的视线交汇。 这挑拨的意味可太明显了。 果然,李慧顷刻就恼了。 “大伯!刚刚嫂嫂为我辩驳几句,你就说她是包庇我!怎么?现在轮到你自己身上,要让别人饶过自家孩子,就不是作弊包庇了!?” 李慧虽说面对长辈们都挺怂的,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今天忍这个大伯父很久了,一朝爆发句句见血。 “大伯,大家都是姓李!凭什么你就能安享特权,我犯了点小错,你就喊打喊杀。还说什么要严惩,要警示后嗣,你身为长辈,还有没有长辈的样子!如此两面三刀,岂不就是书里的伪君子。” 说着,李慧脖子一昂,耍赖道: “如果大伯家能走关系,逃脱审问,那我怎么就不能一身清白!万寿节的事就是误会!我什么也干,就是肖澜声那厮喝多了,造谣与我!” 李慧身为“熊孩子”,战斗力之强大家有目共睹。 梅瑾萱心中得意自己拉拢裕亲王府这步棋走得妙。李慧这种浑人,用好了,的确是把非常衬手的锤子。 能帮她,把她选好的目标,都锤的满头坑。 看着和亲王被李慧怼得哑口无言,脸红脖子粗。露胳膊往袖子,就要行使长辈特有的暴力权,把李慧收拾一顿。 梅瑾萱敛目偷笑。 她今天真是省了不少口舌。 最后,要不是李惑及时开口制止,这两仪殿里就得上演一场伯侄互殴。 (李慧:那不可能!和亲王那么壮,我哪打得过他啊,我只有挨打的份!) ”够了!“ 李慧冷肃开口。他没有去看任何人,直接下令: “此事就按贵妃所说,了解。” 和亲王不满:“陛下……” “和亲王。” 李惑打断他,平静到寒芒刺骨的眼神落在和亲王的身上,让他瞬间失声: “贵妃说得不错。若是追究下去,牵连各位王公大臣的女眷,恐怕最后难以收场。世人口舌似剑,女子清誉又重如性命,若最后真闹出几起人命官司,引得朝野纷乱动荡,反而得不偿失。” 恭亲王叹了口气,他知道,皇帝心意已决,这场闹剧只能到此为止。 但若是真按贵妃到的说辞…… 苍老的声音响起:“陛下说的,臣不是不知。但若真如贵妃的说辞,按下此事,肖家岂能善罢甘休啊?“ 梅瑾萱轻笑:漆黑的眸子里全是对于权势下位者的轻视,她说: “恭亲王此言差矣。” 漆黑的眸子里全是对于权势下位者的轻视,她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为了维护皇室的尊严,他肖家再不满又能怎样呢?” 恭亲王细长的三角眼中射出精光,直奔梅瑾萱而去。 梅瑾萱坦然和他对视。 “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历朝历代又有哪个真正做到了。《汉书·景十三王传》中记载,江都王刘建,荒淫无度,残暴非常,违逆人伦。不光对治下子民视若草芥,随意虐杀。还在服丧期间奸淫庶母,甚至和自己的妹妹乱伦。这样一个罪行累累之人,偏偏可以逍遥法外,那些状告他的人不仅不能将其治罪,反而自己丢了性命。知道刘建犯下谋反重罪,才被汉武帝赐自尽。” 梅瑾萱对恭亲王发问:“您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恭亲王没有说话。梅瑾萱灿然一笑: “世家大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皇家不正是这天下最大的世家吗?”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向李慧:“不管诸位多看不上他,但李慧到底是姓李的,与诸位一样的‘李’。裕亲王府闹了笑话,李慧被天下人唾弃耻笑,难道诸位不会脸上无光吗?其他李姓族人不会脸上无光吗?” 她最后看向皇帝: “你们,又将陛下的脸面置于何地。” 和亲王想说:我脸皮厚,我不觉得无光。 可是看到皇帝坐在上首,那张木雕一样无悲无喜的脸,他实在是说不出——裕亲王家怎样,和他无关。 这年头讲究一个宗族休戚与共,他要敢说其他李家人和他没关系,那他就是想从整个家族里把自己除名,自己滚出去。 是犯了大忌讳的。 见大家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得作出一副为了家族和衷共济的样子,梅瑾萱笑容更大。 这笑分不清是满意更多,还是嘲讽更多。 她最后一锤定音: “主辱臣死。为了陛下的颜面,他区区一个肖家,受点委屈又有何妨呢?” 是的,这才是梅瑾萱的最终目的。 她的视线落在李慧身上。 心里都是棋局落定,胜利在握的畅快。 她要看看,此事之后裕亲王府和肖家还怎么化干戈为玉帛。 他们——只有反目成仇,相互攻讦这一条路。 第103章 肖梁玉 万寿节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梅瑾萱设计的。 无论是肖澜声的不省人事,还是李慧的醉意熏熏,都是梅瑾萱让宫人偷偷换了他们的赐酒,才让他们醉得比平常更快,更厉害。 然后,送肖澜声进入偏殿,和撞了李慧,把他请到偏殿换衣服,也都是设计好的。 不然以宫里办事的细致妥帖,又怎么会误把两位客人送到同一个房间呢? 而催情香,也不是什么贵女命妇下的。是梅瑾萱早早派人把掺了药的香炉放到了室内,然后由伺候肖澜声的小太监点燃的。 根本就没有什么分不清身份的青衣“女客”,那就是承乾宫里的一个小宫女。特意作两种打扮,混淆视听。而她,也是梅瑾萱布置得障眼法。 梅瑾萱算准了,李惑不会同意把那日所有与宴的女眷都牵扯进来,其他王公大臣也不会同意。 最后这件说起来“伤害”并不大的事件,就会因为调查终止而不了了之。 没有人会把事情怀疑到筹办寿宴的梅瑾萱的头上,梅瑾萱也不用担上一个做事疏漏的罪责,这件事最后只会变成一个“肖澜声蓝颜祸水”的悬案。 你问,为什么她要绕一个圈子,让众人看到一个更麻烦的前因?直接安排成,肖澜声意外喝醉到不省人事,李慧意外喝醉到色胆包天,两人意外进了同一间房,不是更简单吗? 因为这世界不会有那么多“意外”。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不会相信“巧合”这种东西。 没有这个捏造的下催情药的青衣女客,裕亲王、肖家都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查,为什么肖澜声突然酒量不佳,为什么李慧突然被小太监弄脏了衣服,为什么两个人就被送到了一个房间里。 他们不相信巧合,就会给梅瑾萱带去更大的麻烦。 而现在,矛盾被转移,事情反而简单得多。 …… 梅瑾萱宗室一体的言论,最终打动了李惑。 李惑这人,小时候不被人尊重,现在有了地位和权利就更看重尊严和脸面。 而在他表示,纵使明面上将李慧的过错摘掉,也会暗中惩罚,并且不会让裕亲王重新回到宗正寺寺卿的位置上后。 恭亲王与和亲王也默认了。 说到底,他们想要的是寺卿之位,是他们垂涎已久的实惠和地位,肖家人受不受委屈,事情是不是公正裁决,才不是他们在意的。 不过,他们也不愿意担得罪人的活。 所以,在李惑问起——谁愿意劝说肖澜声的时候,恭亲王与和亲王一个望地,一个看天,都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淑宁大长公主倒是无所谓,只是…… 李惑不放心她。 他委婉地说:“这种小事就不用劳烦姑姑了。肖家毕竟几代都是为国尽忠的能臣。” 他都能想象到,要是让淑宁大长公主去办这事,她会怎么做。 一定是直接上门,大马横刀地往人家诸位上一坐,不管三七二十一告诉他们:皇帝有圣裁了。为了皇家颜面,就说是肖澜声脑子糊涂误会了。然后在肖家人的愤怒中,凤目轻佻冷斜,暴力威胁——这结果你们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非要在闹,那就去阎罗殿里告状吧。 如此,这般。 他亲姑姑的手段和脾气,光想想,就让李惑头疼。 他虽然是想让肖家受点委屈,但他也会给一定补偿。纵使是臣子,也不能因为这种事把人逼上绝路。否则,他与暴君何异? 自告奋勇的人,用不了。想用的人,又装哑巴。 一时间,两仪殿里的气氛又凝滞起来。 梅瑾萱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口舌。见安静的时间差不多了,才放下青瓷盏,解语花柔柔开放。 “不如,让臣妾一试?” 李惑回眸:“你?” 不是他不信任梅瑾萱的能力,只是与外臣沟通,梅瑾萱身为后妃恐多有不妥。 梅瑾萱看出了李惑的疑虑,她调皮地眨眨眼睛:“臣妾可以召肖老夫人进宫一见。” 肖澜声、肖楠瑾的娘,随肖永良肖大人离京上任了。 老太师肖季川夫人,早就亡故了。现在京城里能称上一句“肖老夫人”的,只有肖梁玉的夫人,也就是肖澜声与肖楠瑾的祖母——虞氏。 “小肖大人年轻气盛,有不满有激动都正常。但肖家其他长辈心性稳重、历经世事,肯定会理解陛下的难处。所以臣妾想着,先与肖老妇人说,再让其回去好好劝劝小肖大人。”梅瑾萱轻声解释: “由祖母出面,想来小肖大人应该可以更好接受。” 她话说得漂亮,但是殿内的人都能听懂她的小心思。 什么“心性稳重、历经世事”,其实就是说肖家除了最小的这一辈,都是市侩精明的老狐狸。肖澜声满腔热血、一腔怒火,但肖家的其他人可不一定如他一样。 他们,更看重得失算计。 李惑认同点头。他没有思考太久,拍板定夺: “好,此事就交由贵妃处理了。到旁边的德仁殿,召肖梁玉和虞氏一起入宫。” 地位不同,所面临的约束也不同。 再加上南平皇室本就崇尚汉唐之风,所以李惑便让梅瑾萱在两仪殿旁边的德仁殿,一起见肖家夫妇。 虽略有出格,但既然皇帝开口,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而李惑则是担心虞氏一介妇道人家,说话没有力度,回家无法说服肖澜声。故而,让肖澜声的祖父一起进宫听训。 这,也正对梅瑾萱下怀。 她站起身,长睫低垂,遮掩眼中的蓬勃的兴奋。克制着心中跃跃欲试,梅瑾萱抬臂躬身行礼,谦卑地说: “臣妾定好生劝告,不负陛下所托。” 万寿节上,李慧闹出的乱子终于告一段落。 但梅瑾萱的棋局才到高潮,正是围剿之时。 …… 肖梁玉携老妻进宫时,正是万寿节过去的第七天。 从玄武门下马车,步行到德仁殿的路上,这对年过五十的夫妇相互搀扶,身形佝偻,表情疲倦。在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 这几天,他们肖家真的是闹得人仰马翻,不得安宁啊! 万寿节肖家兄妹回家不久,家里就知道了宫里发生的事。 肖家老祖宗动怒,责备肖澜声和肖楠瑾不该当场闹出来,让陛下难堪,让皇室难堪。 肖澜声不服,义愤填膺地说着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就是要让陛下知道李慧的恶性,严惩此人。 肖楠瑾也哭诉自己在裕亲王府受得委屈。 兄妹二人怨怼难忍,竟是连肖季川都不怕了。肖季川说一句,他们顶一句。惹得肖季川差点心疾发作,直到肖梁玉做主,把肖澜声关进祠堂,才勉强让那个晚上平安度过。 可是第二天,一把肖澜声放出来,他就吵着要带妹妹去裕亲王府休夫。 肖梁玉亲自去拦,但是肖楠瑾就像疯了一样,把自己的亲爷爷撞了个四脚朝天。 她癫狂地骂着李慧,骂着裕亲王和裕亲王妃,甚至骂着肖家。 她说肖梁玉自私自利,说肖季川人面兽心,说虞氏助纣为虐。 她怒斥他们卖孙女求荣,把她推进了火坑、地狱,要踩着她的身体讨好皇家,去求肖家的锦绣前程,荣华富贵! 那话难听的…… 肖梁玉都不能回忆。 总之,这下是真的把肖季川给气倒了。急急忙忙请了大夫,又是针灸,又是灌药才救回来。现在老爷子还在床上躺着,起不了身呢。 哎…… 肖梁玉走着走着,重重叹了一口气。 虞氏扶着他的手,用力握了握,扶持半生的夫妻二人四目相对,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悲哀与无助。 昨晚,李慧已经回家的消息就传到了肖梁玉的耳朵里。 今天宫里找他们夫妇前来所为何事,他和老妻心中都有猜测。 虞氏对肖梁玉笑笑,宽慰地拍了拍他的手: “老爷,事已至此,多虑无益。今日娘娘说什么,咱们就听什么。” 肖梁玉又叹一声:“我也想啊。可是府里的那两个冤家……” 虞氏摇了摇头,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执意走的路,纵使是父子爷孙,也没有能相互改变的。他们想怎么走,要怎么走,是他们的事,你我管不了。” “今日,能把肖家几代的经营保全下来,你我已经无愧于列祖列宗。其他的,还想那么多干嘛。” 虞氏声音朴实,却豁达。 肖梁玉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将他的腰背都支了起来。 他拿下虞氏扶着他小臂的手,随后牢牢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两人相视一笑,就这么走到德仁殿门口。 德仁殿中的梅瑾萱,在已等候多时了。 她看着这对发丝斑白的夫妻,握着手,十分恩爱的跨过门槛。一直到她面前,才松开紧扣的手,默契地一同拜倒在地。 说实话,这的确是一幅非常幸福的画面。 人生之幸,无外乎和所爱之人白头到老,牵手半生。 可这温馨的一幕落到梅瑾萱的眼里,却让她觉得格外刺眼。 心里如岩浆翻腾、烧灼,让她想要把这幸福狠狠打碎,再踩进泥地,践踏碾轧。 在肖梁玉夫妻低头的时候,梅瑾萱悄悄深呼吸,才努力抑制住眼睛里的怨毒。 她告诉自己—— 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104章 肖梁玉2 德仁殿是曾经仁宗最喜欢的理政的地方。 它的面积只有两仪殿一半大小,里面的家具摆设也不算名贵。 只一套桌案椅子,几张红木椅子,一面墙的书架,挂了两幅或是仁宗自己绘制或是孝烈皇后所绘的画作。 屋子里,最好的便是一张黄花梨包蜀锦的软榻。据说,是专门为孝烈皇后准备的。每每仁宗在此批阅奏疏,孝烈皇后都会在软榻上拿一本书陪着。 而现在,梅瑾萱就坐在这张软榻上。 看着两个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身影,指尖掐进掌心刻下尖锐疼痛的梅瑾萱,亲和地笑道: “快快请起。” 肖梁玉和虞氏以言起身,一抬头正对上梅瑾萱的笑容。 任谁看到这笑,都得觉得贵妃是很喜欢肖家夫妇,待他们很亲近的。 哪怕,双方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 “赐座。” 梅瑾萱平抬手掌。很快四个小太监就搬来两把椅子,放到梅瑾萱右侧下首。 肖梁玉和虞氏对视一眼,然后恭恭敬敬道谢,这才小心地坐到椅子上。 这与他们想象中的情景有些出入,但并不能让他们安心。 反而,贵妃越和善,他们越觉得忐忑。就好像…… 有什么对于他们肖家来说,极差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果然,他们屁股还没坐热,贵妃就开门见山了。 “之前万寿节上的事,恐怕要让肖公子受些委屈了。” 哪怕做过这样的预想,但猛地听到这话,还是让肖家夫妇心里咯噔一声。 梅瑾萱之前两仪殿里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这些事瞒着没有意义,反而会让肖家对于皇室更加怨怼。 她还是得办好李惑的嘱咐的。 说完,她就一个高帽子带到肖家头上: “陛下夙兴夜寐就是为了朝野安宁,百姓和乐。肖家世代为官,得帝王器重,想来一定是能体会陛下的不易。” 肖梁玉也没想到,这事竟然这么复杂,最后会牵扯这么广。 他们家都以为,就是李慧色心大起,一手设计的。 肖梁玉虽然仕途平平,远没有他爹那么厉害,但是此刻也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肖澜声一人,当然抵不过那日的诸多家眷。肖氏一家,更不能与那么多宗室重臣相比。 可是…… 肖梁玉想起家里的犟种,和那个又哭又闹的冤孽。 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说: “娘娘说得老朽明白。肖家承蒙圣恩,怎敢让陛下为难。陛下皆是为庙堂社稷着想,肖家也不是为一己之私,搅得朝野内外不得安宁的糊涂之人。只是,哎……” 肖梁玉愧疚一叹:“是澜声这孩子年少气盛,咋一经历这种荒唐事,又想到他妹妹在婆家受得委屈,一时愤慨才失了分寸,将事情闹将开来,给陛下和娘娘添了麻烦。只是,此事已经闹大,京中官宦人家估计都传遍了。突然改口说是‘误会’,恐怕无人肯信。老朽更怕弄巧成拙,引得更多人议论猜忌,影响陛下圣明清誉。” 他这话弯弯绕绕,但梅瑾萱听明白了。 一,表明他家肯定支持陛下决定,但是对于最后说辞有意见。 二,肖澜声是受害者,肖楠瑾在裕亲王府遭了罪,也是受害者。 三,我们不支持“误会”这样的说辞,不是自私不懂事,而是为了陛下着想。怕别人误会陛下偏袒宗师,压迫臣子说谎翻供,影响陛下圣明的形象。 而面对肖梁玉这一大段发自肺腑的忠义之言,梅瑾萱只有一个回答—— “肖家四代都是年少及第,金榜题名,小肖大人更是二甲传胪,文采斐然。本宫相信,肖家一定可以不负陛下信任,给出天下人都信服的论言。” 天下人信不信,陛下的圣明受不受影响,就看你肖家的谎圆得满不满了。 而你肖家代代才华横溢,我们相信,你们一定可以的。 这话就是明显的耍无赖。 可肖梁玉干瘪的嘴唇抖了又抖,也没有说出反驳的话。 他能说什么? 说贵妃说错了,说他们肖家人无才无能,做不来? 他儿子正值壮年,前程大好,还得继续在朝中为官呢! 梅瑾萱就是笃定他说不出辩驳的话,端起茶盏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才继续说: “其实李慧这孩子,近一点的人都知道,虽算不上好,但绝对没到胆大包天的地步。他就算再怎么出格,你给他是个胆子,他也不敢在陛下的寿宴上胡闹。所以,他也是受到牵连,着了那下流计量的道儿,才唐突了小肖大人。” 到这里,梅瑾萱竟然一口咬定,那“青衣女客”是想和肖澜声苟且,才下得药。李慧也是被肖澜声连累的受害者。 “本宫知晓,这事就这么了结,是让小肖大人受了委屈。但李慧,毕竟是陛下的亲堂弟,是正儿八经的李氏族人。这事,也还得顾及陛下,顾及皇族的颜面不是。” 肖梁玉和虞氏对视,迟迟不肯说话。 梅瑾萱可不管他们的犹豫,直接说: “就这样吧。过两日,让小肖大人递上份请罪的奏疏,就说是’醉酒误事‘,误会了李慧。陛下假装训斥两句,这事就过去了。然后让肖氏收拾收拾,回王府去吧。” 她笑容依旧是那样亲切、温婉,但是看在肖家夫妇的眼睛里却如虎狼一样充满威慑,令人生怖。 “你们放心,陛下是不忘了你们的忠心和辛苦的。过段日子,不光是小肖大人,就是远在咸宁的肖太守也会得到陛下的体恤的。” 肖梁玉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紧,和虞氏交汇的目光,可以明显看到对方眼睛里的意动。 撒个谎,让肖澜声是些脸面,就能换来肖家两代人的平步青云,这是个多么便宜的买卖啊。 别说肖澜声是在上面的,他就是真的被李慧压了,若能得到陛下的“体恤”,也是值当的。 毕竟,一个男人,贞洁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可是…… 肖梁玉低着头纠结半晌,随后站起身,跪到地上,苍老的身体曲折如虾米,对着梅瑾萱深深叩首说: “陛下与娘娘仁慈,肯体谅我们这些臣子,是我肖家的福分。本来,我们是不该不识抬举,不知进退的。可是……” 年过五十的男人,几乎老泪纵横地恳求: “可是我那孙女,是真的在王府里受了罪。娘娘也是知道,之前京城里传得风风雨雨的事。本来,我们也忍了。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尤其还是圣旨赐婚,嫁入王府,那更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天大的恩典,哪有回退的余地。但是如今,发生这种事情,自己的相公和兄长……娘娘,您就说,这人是谁都没有颜面再在那王府里呆下去了啊!” “娘娘!我们肖家愿意认下误会小王爷之事,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求娘娘开恩,容我孙女与李慧和离,离开裕亲王府。” 虞氏也跪在肖梁玉身边,两人齐声哀求: “求陛下,求娘娘,给她一条活路!” 言语哀戚,态度卑微,为了自己的孙女,两人是把这辈子的勇气都拿了出来,什么利益尊严都抛到了脑后。 任谁听到这番动人的哭求,都得说一句——祖孙情深。 但面对这一幕的梅瑾萱心里,只有折胶堕指的恨意。 她说:“若是两家和离,还用肖澜声的‘请罪书’何用?岂不是昭告天下,李慧垂涎自己妻子兄长,在万寿宴上下药侮辱是事实嘛!” “且不说这是将污水泼在裕亲王府门上,洗都洗不掉,就说陛下和皇室的脸面,你们置于何地!” 梅瑾萱没有半点犹豫地拒绝,甚至声严词厉,几乎呵斥。 她指着跪在地上的肖梁玉和虞氏,训斥:“都说主忧臣劳,主辱臣死!你们呢?这是恨不得把陛下的脸面都给扒下来!陛下体谅你们不易,你们却就这样回报陛下?你们肖家就是这么做人臣子的?!” 这话说得太重了,听得肖梁玉和虞氏冷汗直流。 两人也不哭了,头都不敢抬,额头贴在地上,直呼“不敢”。 头上,梅瑾萱沉默好久。 整个店内死寂一片。肖家夫妇胸腔里揪成一团,生怕因为自己一时言语,给肖家惹来踏天大祸。 店内越是无声,他们越是胡思乱想,心脏咚咚咚地震耳欲聋,仿佛就要在胸腔内炸开。 眼看着豆大的汗珠子掉落在地上,老头都快厥过去了,梅瑾萱终于抻够了气氛,她恢复平静的语气说: “都起来吧。” 肖梁玉腿软,还是虞氏搀着他一把才起来。 两人也不敢再做,就忐忑地站在原地。 梅瑾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掩住唇边的笑意。 这才对嘛~ 不站起来,她怎么能看清楚肖梁玉接下来的表情呢? 从两仪殿内自告奋勇接下这事,到提议召见虞氏,再到今天,梅瑾萱为的就是接下来的这番话,想看的就是之后肖梁玉会有的表情。 二十年,从她父亲冤死狱中,到如今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后,地位倒转,若是听到相似的话,当年为虎作伥的人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梅瑾萱一双眼睛死死盯在肖梁玉的脸上,一字一句的说: “陛下是天下之主。陛下想要的,想办成的事,天下谁人敢不应?别说今日就是让你肖家女受点委屈,就是要让你肖家人死——也无不可。” 肖梁玉瞳孔紧缩。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了另一句话—— “陛下是天下之主。陛下想要得到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别说今日只是要让你徐敏之一人死,就是要让你徐家九族尽灭——也无不可。” 肖梁玉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嗬嗬”,他退后一步,腿软地几乎站不住。 这声音他认得,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就在二十年前,他在刑部的大牢里,对着一个浑身血色,形容枯槁的男人说出过与今天几乎相同的话。 第105章 报应 二十年前他财迷心窍,竟然被裕亲王说动,偷偷泄题,宽容夹带,帮助二十多名举子科场舞弊。 他父亲探花出身,他自己也是二十二岁参加科举,一次及中,二甲前列,是别人口中的年少英才。 所以在他心里,这些得靠旁门左道考试的蠢材,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最多能上个三榜,成为个同进士。 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同进士,如夫人,根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之后也没有什么官途。所以纵使舞弊之后会挤掉了一些本来能登三榜的人,那又怎么样?那些会被挤掉的人,本来也没有前途,才华不高。 在肖梁玉的心里,他甚至觉得他是在帮他们——登上三榜,不如回家再学三年,没准可以二甲登科。 可没想到,他只是想给二十多个人开门路,最后却一发不可收拾。他偷出去的试题,也被别人拿去散卖;他打通好的环节,也被别人带考生去走。 于是,二十人变成五十人,五十人变成一百人,最后一个涉嫌一百多考生的舞弊大案,就在他的一时贪念下形成了。 最后当事情闹起来,上达天听,天下学生全部沸腾愤怒的时候,他彻底傻眼。 他,悔不当初啊。 可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幸好那时他爹还在朝,把他保了下来不说,还帮他和裕亲王擦了屁股。 他们和涉及舞弊的官员一起,栽赃嫁祸,推诿甩锅,当然这中间也少不了——铲除异己,寻仇报复。 御史大夫岳青山的儿子就是这样没的。 徐敏之也是。 肖梁玉至今都记得他爹找到他,跟他说的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让他走得痛快些吧。 肖梁玉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徐敏之,他更知道,这个”美璧“说的就是徐敏之的夫人,齐氏。 平帝和齐家女的纠葛,当年的大户人家心里都门清。 但是肖梁玉想不明白的是,这个齐家女到底有多大的魅力,已经嫁人了还让帝王念念不忘。 但后来,肖梁玉自己又想通了。 是男人,都有占有欲。更别说这个男人是天下共主,九五至尊。 肖梁玉猜想,帝王不是还惦记一个不纯洁的女人,而是恨她。恨她,对于自己的不忠贞,也恨那个敢从他手上,将她占有的另一个男人。 所以,徐敏之必须死。 就这样,体察到圣心的肖梁玉,带着帝王和他爹给他的任务,来到了大牢。 见了那个,他也共事了几年的同僚。 他说了一句,徐敏之不理他,他就继续劝。 他说:“如今陛下开恩,只要你一人之命,已经是幸事了。你乖乖签字画押,起码还能保全你的儿女不是。你拖一天,陛下就多膈应一天。真是把那位彻底惹恼,那就是要你徐家满门斩首的下场。你的妻子儿女,都要陪你下阎罗殿。这样,你就开心了?” 肖梁玉脑中回响着当年自己的话,耳中听到的却是今日大殿之内,上座之人对他的施压—— “陛下宽和,如今只是要你肖家帮忙遮掩,这不也是你们臣子的本分吗?你们乖乖粉饰太平,不光全了皇家的颜面,同样也是你们肖家的幸事。你们这样推三阻四,真把陛下惹闹了,就说是你肖家记恨裕亲王府对你肖家女儿不好,构陷栽赃李慧,又有何不可?呵……说什么天下人信与不信。金口玉言,陛下盖棺定论,就没有别人质疑的道理。肖梁玉,你不会不懂吧?” 肖梁玉嘴巴张了又张,半天没有发出声音,最后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 他懂,他怎么不懂?他就是太懂了。 皇权的生杀予夺,他已经见识得不止一回。 皇命难违,就是如此。 梅瑾萱看到肖梁玉和虞氏灰白的脸色,没有再遮掩脸上的得意,大大方方地笑了出来。 你看,这就是风水轮流转。 二十年前,你用“皇命”威胁我父亲自尽于牢中。 二十年后,我也能用“皇命”威胁你把自己的孩子送入“魔窟”。 没等多久,梅瑾萱就再次开口。她语气轻柔,像是勾引人一步步走入她陷阱的蛇妖,她说: “本宫知道,你们为自家女儿感到委屈,但这天下谁人不委屈呢?肖姑娘这命已经是极好的了,母家强盛,夫家虽然有些不尽人意的地方,可说出去也是天潢贵胄,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人家。若真要哭委屈,不如问问尼姑庵里的魏姑娘委不委屈?” 提到“魏”这个肖梁玉和虞氏眼神闪烁,虞氏的手握住衣袖身体晃动,似乎想要开口辩解什么,可是在梅瑾萱如冰般透彻、清明、寒冷的眼神中,又闭上了嘴。 事到如今,肖梁玉和虞氏心里有着相同的四个字——多说、无益。 一个真真正正的良善姑娘,皇家会不会怜悯又不一定,更何况是他们家这个…… 梅瑾萱转了两圈自己手上的翡翠镯子,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地上的人,嘴角带笑,话语里却只能让人感觉到巨石临顶的压力。 “你们好好想想吧。是一个嫁出去的女孩重要,还是肖氏儿郎的前程重要。肖永良大人正值壮年,掌一郡民生,肖澜声后起之秀,年纪轻轻就是天子近臣。孰轻孰重,本宫想,你们心里自是清楚。” 肖梁玉听完, 颓丧低头慢慢闭上眼睛。 他知道,他败了。在这个位高权重的女人面前,溃败地一败涂地。 不是因为,他们被逼迫着必须退让,而是在梅瑾萱最后一段话说完,他们心里的那杆秤就根本没有犹豫,已经称量好了。 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们珍爱了十几年的掌珠,他们抛弃了肖楠瑾。 肖梁玉心中苦涩,他想:现在他们竟真的应了肖楠瑾骂他们的话,成了“卖孙女求荣”踩着她上位的恶人了。 走出皇宫的时候,肖梁玉的脊背更加佝偻了,好像在短短的时间里,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脊梁彻底压垮。 在登上肖家的马车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正在缓缓关闭的玄武门,看着这个代表着世间至高无上权利的地方,突然一阵心悸。 种种事情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二十年前,大牢里衣衫褴褛坐着的男人,和几步之隔一身官服负手而立的他 二十年后,大殿里睥睨四野端坐高台的女人,和匍匐在地苍老无力的他。 以及—— 几个月前,魏家那个浑身湿透,无力跌在池边忍受着众人肆意打量的女孩。 几个月后,他们肖家府门里,脸颊凹陷双目赤红,指着他们怒骂,仿佛疯癫的女儿。 一瞬间,肖梁玉感到头晕目眩,仿佛世界万物都在他身边旋转,颠倒。 他揪住自己的胸口,无以言喻的恐惧填满了他的胸膛。 他面如死灰,汗如雨下,扶着马车的身体摇摇欲坠。 他听不清身边妻子急切地呼喊,也感受不到旁人搀扶他,想要给他力量的手臂,他此时如坠梦魇,心里只余一句话—— 噗! 肖梁玉一口鲜血喷出。 他失了神地大喊着: “报应……都是报应!” 第106章 反目成仇 肖梁玉吐血晕倒的消息是第二天传进宫的,为显陛下仁德,还给肖家赐了两个太医。 一个去看肖梁玉的病情,另一个顺便治治被好曾孙气中风的肖季川。 素晴向梅瑾萱禀告这事的时候,梅瑾萱正在欣赏着今天新调的香。 白檀让人心神沉凝的香气为主体,飘渺幽静的昙花香味和馥郁清甜的桃子味道为辅,花香与果香相互交织,昙花香压出了桃子的轻佻,桃香又为昙花香增添了一种俏皮,在白檀旷远悠长的木质香的烘托下,形成一种让人和缓安静却又不过于沉闷寂寥的味道。 梅瑾萱用手在香炉口轻轻扇动,然后俯身凑近,吸一口香甜入肺。 她微眯着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惬意,烟雾袅袅升腾在她面前,似是一层薄纱漂浮,朦胧了她的眉眼。 她问:“所以,肖梁玉死了吗?” 素晴摇头:“没有。太医说,是急火攻心,得躺上好一阵。暂时死不了。” 梅瑾萱轻飘飘地说了句:“可惜。” 她直起身体,把自己从浓郁的香气中脱离。 虽然嘴上说着“可惜”但是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她喝了口茶,继续说:“不过,能继续活着也挺好。那样轻易的死了,太便宜他了。” 那么多人因为他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肖梁玉又怎么可以一场疾病如此简单的死去呢? 古人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那么多父母子女的哭嚎悲泣,自然也要肖梁玉一家也尝尝这断骨分筋之痛。 梅瑾萱放下茶盏,问起另外一件事: “那个狱卒打点好了吗?” 素晴点点头。 这段时间她称病休养甚少出现,就是出宫办这件事了。 自岳聘婷再次勾起当年那场风波,梅瑾萱便派人偷偷去查和舞弊案相关的人。 不光是参与到舞弊和栽赃的官员,还有刑部那些收受贿赂,助纣为虐的。由此,他们找到了一个二十年前曾在刑部大牢里供职过的人。 他当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小狱卒,舞弊案后不久,估计是上面有人心虚,把那一批看管过涉事“嫌犯”的狱卒都弄走了。 有关系的,被调任到别的地方,没关系的,就只能被随便找个错处罢职。 梅瑾萱他们找到的这个狱卒,就是第二种。 离开刑部之后,他没有糊口的营生只能回到老家,卖苦力度日,过得十分艰难。而这也给了梅瑾萱机会,她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撬开了他的嘴。 所以,她才能知道,在父亲生前的最后一刻,是肖梁玉去见了他。 所以,她才能从狱卒回忆的只言片语中,猜到肖梁玉当年对她父亲一点一点威逼利诱的话,再一句一句地还给他。 都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梅瑾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天理”,但她知道如果上天不能给予应得之人报应,她可以亲自动手。 梅瑾萱眉眼不动,神态平静地说:“钱可以多给一些,让他管好他的嘴。还有……” 她抬眸看向素晴,那漆黑的眸子似子时无星无月的夜空,里面是一片让人颤栗的无尽深渊: “肖家那姑娘,也不用拖太久,你把握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让她在裕亲王府里……上路吧。” 素晴轻轻一笑:“是,婢子定然做得滴水不漏。” 梅瑾萱也笑了,她往榻边扶手上一靠,叹道:“肖氏女性子烈,忍不了裕亲王府的屈辱,愤怒于母家人的妥协,一气之下竟想不开,上吊自缢了。真是可怜。” 素晴接道:“可不是嘛。没想到,这肖家姑娘性子竟然这样烈。哎,这亲家变仇家,裕亲王府和肖家以后怕是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似乎是想象到素晴口中的场景,梅瑾萱被逗得大笑出声,倚在榻上前仰后合。 对,她就是要让他们不死不休! 舞弊案实在时间久远,梅瑾萱估计,翻案的突破口还得在人的身上。 下面的小喽啰还好,严刑逼供没有逼问不出来的证据,可是到了上面的位高权重之人就难办了。 所以,梅瑾萱选中了这场舞弊案的领头羊,也是身份最高的两个人。 肖梁玉和裕亲王。 共同的利益会让彼此成为盟友,共同的秘密也会让两人密不可分。 但梅瑾萱不需要两人如城墙一样坚固勾连,彼此掩护,于是她就想要从中间分裂他们。 有什么,比人命更好让两家反目成仇的东西吗? 肖楠瑾,就会是那条横亘在两家之间,让他们再也无法同心协力的那条性命。 而现在,梅瑾萱拉拢裕亲王府,打压肖家。到时候舞弊案被翻出旧证,向上波及,即将要牵连到他们身上的时候,裕亲王还会去找谁求助呢? 没了朝中盟友,丢了宗正寺寺卿的位置,还被陛下厌弃的人,哪怕是皇帝的亲叔叔也会六神无主吧? 他得找人帮他销毁罪证,帮他向陛下说好话,帮他保住他现在拥有的一切。 那这个有能力,有陛下信赖,又会帮助他的人是谁呢? 只有梅瑾萱。 这个曾经对他们施以援手,深得陛下欢心,又地位不凡的贵妃娘娘。 到时候,梅瑾萱可以借”帮助“之名,让他把当年做的事情,留下的赃物证据,一点一点,清清楚楚的告诉她。 让裕亲王亲手,送他们那些蠹虫走上黄泉路。 第二天,素晴再次出宫。 而就在肖澜声呈上“认罪”书,承认是自己贪杯,头昏脑胀误会了李慧,自请责罚的第七天。 也是肖楠瑾回到裕亲王府的第七天。 肖楠瑾被人发现,吊死在房梁之上。 留下一封满纸怨毒戾气的遗书。 享年,十七岁。 第107章 青天如盖权如崮。 忽而一夜惊风雨,满地残败,故人长绝去。 年少不知人世苦,青天如盖权如崮。 …… 肖澜声跪在肖楠瑾的棺椁旁,原本意气风发的青年,而今形如枯槁。 眼下青黑,双颊凹陷,甚至连本该浓密乌黑的头发,都添上了几根银丝。 他失去神采的眼睛定定看着檀香木棺材上的花纹,仿佛三魂六魄丢了个干净,哪怕虞氏在他旁边唤他许久都没有回应。 啪! 清脆的巴掌声惊醒满是死寂。 肖澜声消瘦的脸颊偏向一边,霎时浮起一片晕红。 “我们肖家的儿郎,就是你这样的废物吗!?” 虞氏的眼睛也是红肿的,她掺白的发丝不再平整,嘴唇干燥起皮,似乎已经多时没有进食水。但她的身量依旧笔挺,在肖季川、肖梁玉父子纷纷倒下的现在,她像一根定海神针一样支撑着这个家。 处理庶务,安抚人心,照顾病人,打点来客……到现在,从裕亲王府接回肖楠瑾的尸身,为她的亲孙女置办丧事。 她不是不慌,也不是不痛,但她更清楚,越在这种时候,她越不能倒下。所有,在她看到颓靡失魂的肖澜声后,才愈加愤怒。 她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们肖家二十年悉心栽培出的,就是一个经不起事,遇到一点挫折就萎靡不振的软蛋?!肖澜声,清醒一点,好好看看吧!看看这个偌大的肖家,现在是什么样子?” “是,楠瑾去了,你悲痛难忍。可她不只是你的妹妹,她也是我的孙女,是你父亲的女儿,是我们肖家珍爱了多年的孩子。我也伤心,我也痛不欲生啊!” “可是如今,你父亲不在京,你曾祖父与祖父 也病重不起,现在肖家需要一个男人,一个顶梁柱撑起这个家!” 虞氏也跪到地上,双手抓住肖澜声的肩膀,用力摇晃: “澜声,你振作一点吧!楠瑾没了,但其他人还活着啊!你的祖父需要你,你的妻子需要你,肖家需要你!” 虞氏喊得声嘶力竭,泪水更是随着话语如珠子一样滚落,满是期盼和哀戚。 换任何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祖母杜鹃啼血般的劝说恳求都会动容,可肖澜声却笑了。 非常轻,非常诡异地笑了一声。 把虞氏所有的情绪和抽泣都堵在了喉咙里。 男人慢慢转过头来,他的唇角还噙着刚刚的笑意,一双丹凤眼布满血丝,落在虞氏的眼睛里,檀木色的瞳孔盯得人心里发凉。 他说:“是啊,楠瑾也是被你们珍爱了十几年的孩子。曾经你们那么宠她,她珍珠不给金玉,就算她传下天大的祸事,你们也不忍苛责,第一反应都是为她善后隐瞒。为什么现在,她死了...她得这样冤,这样屈辱,你们没有一个人说要为她讨个公道呢?” 肖澜声伸手拍在棺椁上,就像小时候牵着他妹妹的手,他瞳孔不动一下地看着虞氏,质问她: “那封遗书,您也看到了。她有多恨,她有多痛,她在裕亲王府里过得有多委屈!本来就是他家非要求了旨意,请我妹妹嫁过去的,可之后,他们却又用那样折磨下人伎子的手段磋磨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胸腔里的怒火也越燃越烈,他逼问道: “万寿节上,两家闹得那样难看,她说她不想再回去,裕亲王府的人不会放过她的。可你们,偏偏要逼着她回。你们把她迷晕了,把她绑起来,也要让她回到她深恶痛绝、恐惧绝望的地方。你们那时有没有想过,她回到裕亲王府会面对什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反手抓住虞氏的胳膊,激动地喊着: “你们有没有想过今天的结局吗!” 虞氏被他吼得怔愣,竟有一瞬间的心虚,她眼神下意识地闪躲,身体向后,似乎害怕肖澜声更加狂暴地咒骂。 但刚刚还面上涨红,装若癫狂的肖澜声反而平静了下去。 就像一个被吹到鼓胀的猪胰子,啪得一声爆开后,随之而来的是泄气和干瘪。 肖澜声放开了虞氏,他苦笑一声:“是啊,你们就算想到了也没有办法。不过是......” “皇命难违。” 他颓然跌坐,仿佛浑身的骨骼被一夜之间抽得干净。 虞氏满眼含泪,颤抖地喊了一声:“澜声......” 但肖澜声只是低着头,呆然僵立,又回到了最开始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对于任何事物都没有反应的样子。 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年少有成,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事事得意。 曾经他也以为这万事万物皆可为他掌控,连山川河流都为他倾涛。而如今一朝事变,他才惊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他们肖家的权势之上,还有可以对他们生杀予夺的更高一层的权利。 又或者说,今日肖澜声才认清楚皇权是什么。 曾祖父深得先皇信任,权倾朝野;他父亲贵为一方郡守,执掌百里民生;而他虽然官职微小却年纪轻轻便是天子近臣。 曾经的肖澜声感受到的皇权都是和风春雨,都是顺力,而当身份转变,在他变成受到皇权胁迫,却偏不可违逆的时候,他才感受到皇权真正的威压。 那是压在身上的高山,那是割在身上的风雪,那是把人困住镇在人们头顶不可逃脱的釜冠甑盖。 肖家低迷困顿的气氛一直持续到肖楠瑾的丧事办完。 她自缢而亡,本就闹得满京风言风语,之后丧事又没有在裕亲王府筹办,反而被接回娘家,由肖家为她停灵治丧,更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这在南平朝可是头一遭。 往日和肖家交好的人家都不敢上门了。肖家一夜之间门可罗雀,裕亲王府也是闭门谢客。 而就在肖家门口的白布撤下,京城里的人们都观望着,想看看之后两家会闹成什么样? 肖澜声那样愤懑,会不会直接打上裕亲王府大门,暴揍李慧一顿的时候。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肖澜声悄悄离开了肖府。 他留下一封给家人的信,和一份递交给陛下辞官的奏疏。趁着夜色,孤身一人走上了龙吟山,进了龙兴寺。 他,剃度出家了。 第二天,看到信件的肖家人急急上山去追,见到的只有已经剃光了头,穿着僧衣,在佛祖面前低眉诵经的和尚。 他说:“从今以后,在没有肖澜声,有的只有忘嗔。” 虞氏揪着他的衣服,哭喊着捶打着他的肩膀,一遍一遍问着“为什么”,久久不愿松开手。 最后肖澜声只得叹息一声回答。 他双手合十,轻合双目,念了一句他曾经看过很多次却不解其中意,如今终于读懂的诗—— “世间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之前的恩恩怨怨,仇怒满胸,肖澜声放不下,但是忘嗔放下了。 忘嗔唱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虞氏不可置信地松开手,身子一软跌在地上。 头顶是不动不言的佛祖金身,身边是念诵佛经一脸平静的忘嗔僧人,她嚎啕大哭。 第108章 娘娘救命! “娘娘!救命!救命啊娘娘!” 难得的,承乾宫一大早竟然吵闹个不停。 女人沙哑的声音不断喊着,又急又怕。 然后,梅瑾萱听到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阻止她: “王妃,娘娘在休息呢,不能喧闹。” 是素雪。 女人哀求:“好姑娘,你行行好,麻烦去叫一叫娘娘。我们真的等着娘娘救命呢!” 素雪:“您且等一等,娘娘昨天......” 不等素雪说完,已经被吵醒的梅瑾萱,就隔着窗户懒懒说道: “行了,伺候我梳妆吧。” 素雪和那人同时停止,看向雨泽殿。 素雪应了声“是”。随后,把来人请到殿里,又叫其他人上了茶才走进寝室。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梅瑾萱就从里面出来了。 在她想要体贴的时候,可以在每一个细节上让人感动。 她的头发简单盘成了一个灵蛇髻,没有半点装饰,穿了一件的蜻蜓点荷月白色上袄,和浮花映水苏绣下裙。 任谁都看得出她的匆忙。 她想要体贴的人自然也看到了。 裕亲王妃高璇在看到梅瑾萱人影的那一刻就站了起来,等到梅瑾萱走近,她人已经再次矮了下去,跪到了地上。 此时,高璇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她红肿着眼睛满面愁苦地望着梅瑾萱,仿佛看着自己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垂泪道: “若不是十万火急,臣妇也不敢打扰娘娘。求娘娘,再救我们一次吧!” 说完,年过五十的妇人就已经叩头拜下,匍匐在地。 别说,高璇这样给梅瑾萱也吓一跳。 她连椅子都没坐下呢,愣愣地站在离高璇三步远的地方,刚睡醒的脑袋反应慢,转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被素雪扶着,坐到主位,然后对着下面的裕亲王妃招呼: “婶婶这是干嘛,快快起来。” 素雪接到梅瑾萱的示意,去扶裕亲王妃。 梅瑾萱看着她颤巍巍地坐回到椅子上,似是心力交瘁的模样,关心问道: “怎么了这是?婶婶别急,您慢慢说。咱们都是李家的儿媳,能帮上忙,我一定尽力。” 于是,在梅瑾萱的柔声宽慰下,高璇哽咽地说出了今天匆匆而来的原因。 她用袖子沾了沾眼泪说:“娘娘,肖家老太爷……没了!” 咣当! 梅瑾萱刚端起茶盏的手没拿稳,白瓷盖子脱手又掉回杯盏上。 她目光无神地看着高璇,似是没听清楚,又像是不敢相信,直白反问: “你说什么?睡死了?“ 高璇只当她是同自己一样太过惊诧,没在意那语气中的急切和尖利,感同身受地大声回答: “就是先帝太师肖季川!肖家老太爷啊!” 梅瑾萱慢慢把茶盏放回小几上,表情是肉眼可见的呆滞。 高璇继续哭:“娘娘,自昨天早上肖家老妇人上山,没带回那肖澜声,肖家就传出了肖老太爷不好的消息。京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请了,宫里的御医也去看了,结果就在昨晚,人还是走了!” “我们这刚得到消息就进宫来求见娘娘了。娘娘也知道,我们家那个冤孽和肖家的官司,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肖家那姑娘刚没,现在肖老太爷又死了。真是要把我们家也给逼死啊!” 说到这,高璇表情愤恨异常,她咬牙切齿地说:“这肖楠瑾是自己想不开上吊的,那肖季川说到底是被他家那不肖子孙给气死的。难道是我们勒死的肖楠瑾,是我们压着肖澜声上山当和尚的吗?他们家的事,和我们王府有什么关系。可现在,我们一家真是百口莫辩!” 她再次看向梅瑾萱,眼睛一转,眼泪又掉了下来: “娘娘,那肖家在文臣当中颇有些势力。这肖季川一死,估计那些人就要在朝上拿唾沫星子淹死我们,淹死慧儿!求娘娘救救我们吧!” 噗…… 哈哈哈哈哈哈! 要不是碍着高璇还在,梅瑾萱就要笑岔气去。 妙! 太妙了! 前两天她还感叹——没有天理,她自己就成为天理。 可今天,老天就告诉她,什么是天道至公。 一步小小的离间计,竟然能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还没等她真的痛下杀手,肖家就自己七零八落了。 梅瑾萱低头,用扶额愁思的样子眨掉自己憋出来的眼泪,然后她再次看向高璇。 这个理直气壮,满腹委屈,眼含怨怼的女人。 看~ 就是这样的一个妙人,帮了她。 让梅瑾萱如有神助。 她和她身后的裕亲王府就犹如一条疯狗。 谁沾上,都得被咬得头破血流。 可能是梅瑾萱看过来的目光太过热切,让高璇有点疑惑。 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娘娘?” 梅瑾萱这才回神,忙装作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埋怨: “当初本宫让肖家女回去也是好心,你们怎么就闹成这样!” 一推二五六,把自己撇了个干净。 但是高璇也不能说什么,毕竟梅瑾萱当初不同意肖李两家和离也是顾及到裕亲王府的脸面,她只能憋屈地说: “我们也没想到啊!那肖楠瑾回来,我们是好吃好喝地供着,没敢有一点怠慢。我一个做婆婆的,竟是她给我脸色瞧。可就这样,她那还是……” 梅瑾萱戏做得真,一副为他们忧虑的模样,摇头责怪: “既如此,那你们之后更不该让肖家把人接回去。我知道你们心里有芥蒂,可一个外嫁女,丧事竟然在娘家办,像什么样子?这下,你们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说到这,高璇的脸更苦了,她眼中泪光盈盈,大喊冤枉,简直要六月飞雪。 “娘娘!我们哪敢啊!怕他们肖家还来不及呢!这真不是我们故意为难,不想给她治丧啊!” 第109章 新的布局 原来,在肖楠瑾自尽之后,裕亲王府第一时间准备起丧事。 不光定做了最好的金丝楠木为棺木,陪葬的金银玉饰,做寿衣的绸缎布料无一不是用的最好的,最奢侈的。 就是连裕亲王那老头子,都没舍得给自己筹备这么好的身后事。 他们就是怕别人以为他们苛待肖楠瑾,逼死了她。 可没想到,他们甫一通知肖家,肖澜声二话不说就带人打上了家门。 把裕亲王府里砸了一通不说,还把李慧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 就李慧那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身板子,哪能比得过君子六艺无一不精的肖澜声,真是毫无还手之力,到现在都没起来床。 而肖楠瑾的尸身,更是被肖澜声硬生生抢走的! 他当时打红了眼,抱着他妹妹的尸体,森冷的目光扫过裕亲王府的每一个人,他说—— 我妹妹不会想留在这个虎狼窝里。我这个做哥哥的,更不允许。 说完,抱着人转身就走。 他那个样子,裕亲王府谁人敢拦。 外人都骂他们裕亲王府铁石心肠,不光在儿媳死后把人扫地出门,之后肖家办丧甚至连上门上一柱清香都没有。 可谁又知道他们家的苦? 还上门上香? 他们家的人敢上门,肖澜声就敢让他们家当天也办丧! 他们是真的怕了啊! 裕亲王妃在这边滚珠子似的,抖落着自己的苦楚。 梅瑾萱在那边也听得津津有味,就差捧盘瓜子,嗑起来了。 等到高璇哭诉完,擦着自己的眼泪,梅瑾萱才注意起自己的表情管理。 她调整神态,正襟危坐,在高璇看过来的瞬间作出悲天悯人的神情。 她眼中含泪与高璇对视,先是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最后才开口: “也是苦了你们了。” 就一句话,让高璇感动得几乎痛哭流涕,好像这么些日子终于有人能够理解她,体谅她, 高璇颤抖着站起来,若不是碍于梅瑾萱的身份,她都想冲过去拉过梅瑾萱的手,狠狠抱住,好好哭上一场。 但现在,她只能再次拄着自己的膝盖朝梅瑾萱跪下去,一边跪一边说着: “老身谢贵妃娘娘体谅。” “请娘娘,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梅瑾萱也没想到,自己客套的一句话能引起高璇这么大的反应。 但转念一想,猜到高璇这次求救定是没有半分水分,裕亲王府真的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可是……不过是死了一个宗妇,死了一个致仕许久的老头子,就算肖季川在朝上还有些威望,至多不过是招些文臣口舌。归根结底,肖楠瑾和肖季川都不是裕亲王府亲手杀的,裕亲王一家仗着宗亲的身份,到底不会真的去给他们偿命。 那为什么高璇会怕成这样呢? 是她自己怕,还是她身后的裕亲王也怕? 他们是忌惮肖家吗? 肖家掌握着他们的把柄,能置他们于死地吗? 据她所知,两家有关联的仅是舞弊案,就算肖家有着能将裕亲王告倒的证据,但咸宁郡郡守肖永良还在,他们不可能拼着玉石俱焚把舞弊案主动翻出来。 所以,是肖家有办法把自己摘出去? 还是,裕亲王府在害怕些别的? 一条条猜测在梅瑾萱脑海中涌出,在她的脑中盘旋,可她就是抓不住。 心脏因为急速跳动,又被她自己强硬平复下去。 梅瑾萱偷偷舒出一口气,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不要急,不要急……耐心去找,总会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梅瑾萱眼睛一垂,一滴泪就落了下来,她对高璇情真意切地说: “婶婶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 她得帮她,她得用她,她得钓着她,等她身后浮出更多的东西。 世间万物,想要的到什么,就得先付出什么。这道理,梅瑾萱最懂不过,所以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吝啬的合作者。 梅瑾萱站起来,快走两步来到高璇身前,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对她说: “您先回去,安安心,也定定神。别事情没来,自己的身体先垮了。我这就去找陛下,向陛下阐明事情原委。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我相信陛下看在血脉相融的面子上,也会站在裕亲王府这一边的的。” 高璇简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看着梅瑾萱的目光之热切,就像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 梅瑾萱也耐着性子陪她演,两人执手相看泪眼看了好一会儿。 不过,高璇的心里是欣喜是感激,梅瑾萱心里想的却是—— 到底得琢磨个什么理由忽悠李惑,让他按自己的意思对待裕亲王府。拉他们,又不完全拉,要让裕亲王府更信任自己,又要让他们更加感受危机和压力,然后吐出更多的东西呢?还有肖家…… 她该怎样让李惑对肖永良彻底厌弃,借李惑之手把肖家逼上鱼死网破的绝路呢? 第110章 贵妃为何事而来 近来天气越发炎热了。 茵茵树影中,聒噪地禅声叫个不停,惹人心烦。 李惑正在两仪殿中,如往日一样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 他这人喜静孤僻,不爱身边有一群又一群的人围着。所以哪怕按照规矩,皇帝身边奉笔端茶传召的宫人们一个都不能少,但李惑还是只留下了刘宁海一个,其他人都被他打发了出去。 此时,身兼数职,恨不得变成蜘蛛长出八只手的刘公公前脚刚为帝王磨了墨,后脚就立刻凑到冰鉴边上,摇起了滚扇,为帝王送去丝丝凉风。 就在他忙得满头热汗,连擦一下的功夫都没有的时候,外面候着的太监的通报声,恰到好处地拯救了他—— “贵妃娘娘求见!” 梅瑾萱来了。 月白色绣飞云落雪的缭绫八破裙被绣鞋轻踢,在空中划开弧度,轻飘飘地落在门槛上,甫一撞入人眼里,似乎就带进来一股从高山雪顶下来的清新凉意。 正应了醉吟先生的那句“应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 美人摇曳生姿,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冰寒之气,驱走了炎热和人心里的焦躁。 李惑抬头和那一双杏眼对上,霎时绽开一抹笑意。 梅瑾萱也莞尔一笑,她走到软榻旁,把手里提着的食盒交给刘宁海,让他放到小几上顺便试毒。 看着刘宁海把红木盒子接过去,梅瑾萱转头对李惑说: “我看着近来天气越加燥了,特意做了些清新降暑的东西,给陛下尝尝。” 刘宁海把银针收回,手脚麻利地把盒子中的琉璃碗端出来。 晶莹剔透如莲花形状的小碗上,盛着一汪碧绿,还未入口便已能让人口舌生津。 梅瑾萱亲自把银质的小勺取出,放在碗边催促:“政务是忙不完的,陛下不如先歇息一番,用用这道绿豆蜜酥山。为了这里面的豆泥和冰沙,我可是足足弄了半个时辰。” 听她这样说,李惑只得放下朱笔,摇了摇头站起身,从成堆的奏本里抽出,来到梅瑾萱的身边。 梅瑾萱拿起银勺,剜了一点豆冰递到李惑嘴边。 李惑低头含住,银勺抽离,在他的薄唇上留下一点微凉的水渍。 梅瑾萱讨奖地挑起眉眼,问:“好吃吗?” 李惑喉头滚动,咽下。 “好吃。但是......” 他劲瘦的手指点着琉璃碗,抱怨:“这也太少了点。” 梅瑾萱拉起李惑的手,把银勺放进他手里,撇撇嘴: “越是天热,越不能贪凉。能给陛下吃这点冰,臣妾就已经担了很大的责任了。要是再多,太医院的太医们不得骂死我?” 李惑低头轻笑,他自然地握住勺子,又盛上一口送进嘴里,才说: “哪有人敢说你啊?牙尖嘴利。” 梅瑾萱也不反驳,只是支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李惑用酥山。 一个没有巴掌大的小碗,能装多少东西呢? 所以李惑很快就用完了。 他把银勺放在碗里,发出轻轻的“当”得一声脆响,随后他接过刘宁海手中地丝帕擦了擦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眼中神色,只留一片浅浅阴影。 他问: “贵妃今日来,到底为何事呢?” 第111章 臣妾,有点害怕 梅瑾萱动作一僵,猛地抬眼看去。 李惑虽然语气柔和,甚至还带着几分纵容和调笑,但却让梅瑾萱背脊肌肉绷紧。 他在质问她,在怀疑她。 但梅瑾萱没有僵立太久,眨眼间就恢复如初。 她为李惑奉上杯茶,清一清嘴里的甜,嗔道: “难道我过来就不能只是想念陛下?” 李惑接过茶盏,没说话。他捏着盖子,拂了拂杯里琥珀色的茶水,饮下的瞬间一双眼睛勾住梅瑾萱。 茶气氤氲,模糊了他的眼睛,可梅瑾萱依旧看懂他那双眼里是笑—— 骗人精。 梅瑾萱歪歪头,也不心虚,反而直白开口:“好吧,既然陛下非让我说个理由,那我就求陛下一件事。” 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好像反而是李惑在求她似的。 她微微探身,眼睛直盯着李惑,轻声开口: “昨日裕亲王妃进宫来找我了。” 李惑神色不动地放下茶盏,好像早有预料,他问: “是为了肖季川的事?” 梅瑾萱一双杏眼弯成月牙,笑道:“陛下果然也收到消息了。” 李惑对着御案那边抬抬消瘦的下巴,示意:“今天这两仪殿都要被参裕亲王的奏疏给淹了。” 梅瑾萱顺着看过去,随后又看向李惑,观察他的脸色。 她想知道,李惑对于裕亲王和肖家一事究竟是何看法。 可惜......在那张死水无波的脸上,她什么都没看到。 一无所获,梅瑾萱也不在意,她继续自己在进入两仪殿之前就打好的腹稿: “肖大人辅佐先帝日久,深得先帝信任,曾经更是位列三公,门生无数,如今虽然在野多年,可依旧有这么朝廷大臣肯为他奔走喊冤,也是正常。” 李惑看着她,微微挑起眉头。 梅瑾萱:“而且这次本就是裕亲王府的不对。再加上,裕亲王现在只是没了实权的一个闲散王爷,而肖家...虽然肖澜声遁入佛门,但是肖郡守还执掌一方、如日中天、深得帝心,这些人踩地捧高,如蛾虫趋火逐光,也是人之常情。” 李惑定定看着梅瑾萱,一双浓墨般的眼瞳黑得瘆人,仿佛可以直入人心。可梅瑾萱却分毫不怕,她大大方方地和他对视,同样乌黑的眸子里是莹莹水光,荡漾着温柔,好似她真的只是个为亲戚着想,心肠柔软的深宅妇人。 她说:“陛下,我知道与肖家结亲这事上,肯定是裕亲王府错处更多。但他们再错,也不敢害人性命啊。陛下圣烛永照,想来更了解裕亲王和李慧的性情,说贪财好色冤枉不了他们,但说草菅人命,还是京中如此名望的人家,他们是万万不敢的。” 说着,梅瑾萱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哎......说起来,也怪我,给肖家女指了这么一桩烂姻缘。她又是个性子烈,想不开的,才有如此一劫,还连累了肖老太傅,和小肖大人。” 她伸手,将自己纤长的手指握在李惑的手上,那莹白的指尖还带着研磨冰沙的凉意, 她望着李惑的眼睛恳求道:“臣妾不敢左右陛下裁决,但请陛下看着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的份上,不要太过苛责裕亲王府。给裕亲王府留一个体面。” 好一招以情动人。 亲情胁迫,再加上梅瑾萱楚楚可怜的眼睛,很难不让人屈服其中,可是...... 李惑表情分毫不变,连眼神都没有动容半分。 他没有从梅瑾萱指间抽回自己的手,但语气清醒又冷静,他问: “肖家得罪你了?” 梅瑾萱眨眨眼。 李惑:“没得罪你,你这么想治他们于死地。打蛇七寸,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梅瑾萱:...... 她撇撇嘴,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她就知道,两人互相太了解,光演是没用的。 她说得再天花乱坠,李惑终究还是一眼看出了她的那些言外之意。 但是—— 梅瑾萱在心中讽刺一笑,她也同样了解李惑。 就算李惑看透了又如何,她说得哪件不是事实呢? 肖季川深得先帝那狗皇帝信任,为虎作伥、鞍前马后是事实。 肖季川告老多年,可在朝中依旧势力非凡是事实。 肖永良得肖季川遗留馈赠,入朝之后如顺水行舟,一路畅通无阻,现在得任一方大吏。肖家三代高官,之后更可能有第四代、第五代,到时候成阀成派,在朝中左右勾连,一呼百应也是事实。 纵使肖永良和他父亲不同,是个真正的能吏。 但就凭借着肖季川和先帝的关系,就足够李惑膈应的。 所以,哪怕李惑看透了她的小心思,她的目的也达到了。 至于如何否认自己和肖家有仇这件事...... 梅瑾萱坐直了腰杆。 她早就心有对策。 就看梅瑾萱刚刚还贤良万分的表情一收,刹那露出了一抹苦笑。 她沉默一会儿才艰难开口,那声音轻得似乎可以飘散在空气里,她嗫嚅道: “我能和肖太傅扯上什么关系?我只是......” 她叹了口气: “臣妾,有点害怕。” 第112章 卖惨 风从窗外吹进来,阳光下,那些漂浮着的尘粒被吹动、打散,搅乱了一室宁静。 刘宁海早就出去了,两仪殿内只剩下梅瑾萱和李惑二人。 两人相对而坐,此刻四目相对,竟一时无言。 梅瑾萱说完话,等了许久。眼看着李惑眸中似是有种种情绪闪过,最后又归于平静。 他轻笑一声:“有什么好怕的?” 这就是李惑思索半晌给出的最后答案——你梅瑾萱现在身为贵妃,掌管六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什么好怕的。 梅瑾萱被质疑也不急,她用手拂了拂自己的发鬓,反问: “陛下还记得,臣妾今年多少岁了吗?” 李惑微微蹙眉,似是不解。 梅瑾萱自己回答:“臣妾比陛下还大上两岁,今年已经二十有七了。” “那又如何?”李惑看着她的眼睛:“你的模样和之前相比,从未变过。” “呵......” 梅瑾萱突然低头,笑出声来。但这笑,绝不是被夸赞后的开心,反而带着深深地讽刺。 她重新抬头,唇边的笑容还没有落下,可是那眼睛里却半点笑意都没有,有的只是哀愁和寂寥。 “陛下,我在这宫里陪伴了您十八年。我经历过豆蔻年华,也看到过更多的豆蔻年华。没有人能够永远风华正茂,但在这红墙之中永远有人风华正茂。所以我知道,年纪,对于后宫中的女人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李惑眉间折痕更深。 梅瑾萱温柔地注视着他,继续说:“那对于一个女子,一个深宫里的女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容貌?青春?帝王的宠爱?” 她看着他的眼睛,阳光斜斜照进她眼底,好像有一瞬如水波粼动。 “这些当然重要,但是却也不重要。因为,年华飞逝,容颜易老,人心...善变。” “萱儿......” “陛下!”梅瑾萱打断李惑的话,她知道他会说什么,但他说得那些也是最无用的。 “陛下问我为什么打压肖家,其实我并不是针对肖家,我只是想保裕亲王,想要让裕亲王记得我的好而已。” 对于别人来说,拉帮结派是在帝王面前最忌讳的事,而对于梅瑾萱来说,这一招确实最好用的阳谋。 人,从不可能无欲无求。 所以一个人有缺点有欲望,才会让别人感觉真实。 也会让人,更信任他说的话。 “这后宫中,母家尊贵的有,如储昭仪,父亲乃一品国公。父兄得力,简在帝心,为陛下分忧的有,如贤妃、施婕妤,日后家族前程定是灿烂无虞。就连姚婕妤这样,差上一些的,虽然自身得宠不多,父亲官职也不高,但到底也是有母家可依的。” “人家父母兄弟血脉相连,荣辱与共,若真到了难时,就算势力低微,也总会拼尽全力帮衬。” “可我呢?” 梅瑾萱杏眼泛红,直直盯着李惑的眼睛,不让他移开半分。 “陛下,我没有家,我没有家人了。” 这话说得,竟让李惑心头一酸。 可是他......又何尝不是呢? 好半晌,李惑叹出一口。 他抬手,握住梅瑾萱的手,两人肌肤紧紧交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不热,偏冷,但似乎也足够互相慰藉。 李惑说:“你有我,就够了。” 梅瑾萱偏头不再看他,一垂眼,泪水就滚落下来。 李惑掏出手帕,想去给她擦,下一刻却又被她的话定在原地。 就看梅瑾萱侧着脸,语气似嗔怨,又似自嘲地说: “臣妾,可配不上陛下这一句。” 李惑一愣。 梅瑾萱接着说:“之前储秀宫秀女身死的事上,恭亲王与和亲王一起在陛下面前攻讦臣妾。那天,若不是臣妾提前派素晴抓到了证人,想来现在,臣妾已经被废,只能在冷宫里了此残生了。” 李惑举着手帕的动作一僵,而后,慢慢放下,干咳一声: “怎么会,朕......” 梅瑾萱倏而回头,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瞪着李惑: “陛下敢说,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吗?没有想着,姑且先委屈臣妾,把他们安抚下去,了结命案吗?” 李惑有点心虚,他避开了梅瑾萱的目光,眨了眨眼。 梅瑾萱乘胜追击:“臣妾是不像陛下心思缜密,看人透彻非常,细致入微。但臣妾到底与陛下相伴多年,不说能懂陛下八分,但猜测个四分五分也是行的。” 这句话彻底把李惑狡辩的鬼话堵死了。 他只能拿起茶盏,默默喝了一口。 虽然李惑被说得哑口无言,但梅瑾萱也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见这“上风”占得差不多了,她话锋一转,再次自哀起来: “我知道,陛下虽贵为天子,但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理解陛下,心疼陛下,所以我不愿拿这点小事和陛下诉苦。况且,纵使我受些委屈又有何妨,只要陛下好,陛下能记得我的好,那我,就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可是......” 说着,她声音一抖,又一颗泪珠滑落,却立刻被她用手指抹掉。 梅瑾萱深吸一口气,好像在努力平复什么。而等她吐出这口气后,她所有的哽咽和酸楚都被她尽数咽下。 她说:“是臣妾逾越了。裕亲王再是皇亲国戚,但牵扯朝臣,到底也是朝中事。后宫不能干政,是臣妾犯了纪。” 梅瑾萱站起身,对李惑躬身行礼: “臣妾今日打扰陛下,请陛下恕罪。臣妾这就告退。” 说着,她不再看李惑一眼,匆匆转身离去。 李惑仿佛没有回过神来,他抬手想拦,可梅瑾萱走得太过干脆,他还没想好说什么,那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两仪殿门口。 好半晌,他才把手放下。 不过,他没有回到桌案旁继续今日的政事,而是看着梅瑾萱离开的方向久久出神。 等到梅瑾萱回到承乾宫,凳子刚坐热,身上的衣物首饰还没有褪干净,换上轻薄舒适,方便小憩的,承乾宫大门口就传来了动静。 是送赏赐的人来了。 布料摆件,宝石首饰,碗盘茶盏......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还都是最好的,最漂亮的。甚至有很多,都超出了贵妃该有的规制。 梅瑾萱看着那一队队的宫女太监,源源不断地涌进承乾宫,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她不是为得到赏赐而高兴,而是为了这些赏赐背后的意义。 她知道,她今天这事——也成了。 第113章 多谢殿下 梅瑾萱看着进进出出,来往不绝地宫人们,心里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她就开始思考她的下一步。 是的,今天的成功并不是全部。 她掩盖了自己针对肖家的真实目的,赢得了李惑的愧疚和疼惜,并且为裕亲王一家争取到了一定程度的豁免。 但是,这些并不能真的把肖家逼上绝路,让他们暴露他们最后的底牌。 或者说,她之前说的那些话确实会让李惑忌惮肖家,但是肖季川毕竟离开权利中心多年,就算还有影响,但他绝比不上现在朝中正如日中天的太傅一党给李惑带来的威胁。 李惑会注意肖家,但不会做更多。 所以,她要怎么做才能更戳中李惑的心窝子,踩到他的猫尾巴,让他对肖家也如临大敌呢? 又或者...... 她可以为李惑铺一个台阶——一个杀鸡敬猴的台阶。 至于谁是“鸡”,谁是“猴”...... 梅瑾萱玩味地笑笑。 第二日,一个一身红衣,头戴华翠,张扬如一团烈火的女人,摇着蜀绣做的团扇,一步一步穿过汉白玉的廊阶与重重宫墙,来到了承乾宫门口。 不用人通传,她抬抬腿,就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当时,梅瑾萱正站在阳光里画一只兔子。 大长公主一跨进殿里,就笑道:“贵妃,好兴致。” 梅瑾萱停笔抬头,阳光把她的眉眼打亮,看起来明媚非常。 她放下笔绕过桌案,微微俯身:“殿下。” 大长公主摆摆手,示意不用这些繁文缛节,而后她径自走到窗边的矮榻旁,一踢裙摆坐了下去。 她把手中的团扇放到小几上,神色懒散地说:“直说吧。贵妃找我来,所为何事啊?” 梅瑾萱挑了挑眉,但对于李越珍这性子也不意外。她来到她面前,坐好,直言不讳:“自是为了裕亲王府的事。” 她看向大长公主:“殿下定也听说了裕亲王府和肖家,最近的官司。” “嗯,听说了。”大长公主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据说十几个大臣为肖季川上书,想不听说也难。” 梅瑾萱笑了,她拢起衣袖为大长公主添茶: “我已经劝说陛下,轻饶裕亲王一家。” 大长公主一直漫不经心地表情这才一变。她一双晶亮凤眼注视梅瑾萱,那眼睛在说—— 既如此,你还找我谈什么裕亲王府的事? 梅瑾萱眨眨眼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问:“驸马出自京都祁家。祁家主母姓韦,乃是御史中丞韦瑜的侄女,户部侍郎韦卓的亲妹妹,对吗?” 大长公主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 梅瑾萱也不是真的要得到一个肯定,她继续说: “韦氏的父亲,在世时曾任大理寺寺承,后调往汴州,一路做到汴州刺史,一品大吏的位置。靠得就是他有个好老师,肖季川。” “而韦刺史也为自己的弟弟引荐了自己的老师,韦中丞虽然现在看起来庸庸碌碌,熬了这么多年也只能止步于此,但二十年前,他从一个七品殿中侍御史一跃成为正三品御史中丞,也是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梅瑾萱将茶杯推到大长公主面前,一脸真诚地发问: “您说,若是韦家这些人知道,自己的恩人死后被人欺负践踏,会不会为其伸冤,鸣不平呢?” 大长公主看着身前的茶不动,她微微蹙眉紧盯着梅瑾萱,反问:“什么意思?” 梅瑾萱笑笑:“听说韦中丞是个性格耿直,眼里不容沙,以古时魏征为榜样,最喜欢直言上谏的。前年,陛下刚登基,夏里苦热想去京郊避暑,不就是这位拼死进谏。说先帝去世不足一年,皇帝不能过于享乐,应留在宫中勤恳政务,追思先帝,以尽孝道。拦着,不让陛下避暑,让陛下差点阳暑昏厥的吗?” 说起这事,连大长公主的脸上都流露出几分无语。 她当然还记得,那年的混乱景象。 毕竟,新帝刚刚登基就差点晕厥,那可是震动朝纲的大事。 好多人都怕,这是因为新帝幼时不足,身体不佳导致的。 幸好,最后太医断定,只是热的。 但这更让人无语了。 其实新皇登基,上谏的人会更多,更踊跃,也算是历朝历代的传统了。 因为皇帝刚上位,总会装一装贤德,为了不被称为暴君,就很少会下狠手处置大臣。 而大臣们,尤其是御史台的,谁没有当第二个魏文贞,名留青史配享太庙的梦呢? 所以,他们就会趁此机会,抓紧时间戳皇帝气管子。 只要是皇帝想做的,他们都能找出理由反对。以此来向皇帝,向同僚,向天下百姓彰显他们的刚正不阿,品质高洁。 但陛下只是想去避个暑,还被“你”反对,导致最后中暑,这个真的有点过分了。 也就是李惑真的想要好好装一装仁君,韦御史才到现在还能保住他的乌纱帽。 而就是这么一个蠢货。 现在终于有了他的用武之地。 梅瑾萱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其实这次的事,我也觉得裕亲王家做得太过分了。这肖家,死的死,病的病,出家的出家。好好的一个家,竟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而陛下,却因为宗室亲缘,轻拿轻放,偏袒裕亲王府,这肖家也真是太惨了。谁人听说,能不为其悲愤呢?” 别说,梅瑾萱这番话也着实演绎得情真意切,欠打非凡。 就好像,为裕亲王求情,让皇帝不要严惩的人不是她一样。 若是李惑听见,怕不是要气得吐血。 而大长公主虽不是李惑,但也被她白莲花般得模样,噎了个半死。 好半晌才吐出一句: “你和...齐昭仪真是不像啊?” 梅瑾萱目光闪烁了下,然后坦然一笑:“齐昭仪大家闺秀,我出身卑微,就是一个泼皮,自然不像。” 大长公主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出点怀念的影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叹息说:“你不像她,也挺好。” 梅瑾萱挑眉。 大长公主恢复之前玩世不恭地模样,对她举了举茶杯:“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祝你,心想事成。” 梅瑾萱会意,她双手端起茶杯与大长公主隔空相敬: “那就多谢殿下了。” 第114章 祁府 六月十三。 暑气正浓,月迟星懒,天际尚青。 今日是工部侍郎祁照清,祁大人夫人的寿辰。但因为不是整数,所以没有大办,只是在祁府摆了家宴,邀了些亲戚一聚。 此时,祁家四口,祁侍郎,祁夫人,两人独子祁非,还有一个庶出的女儿祁贞已经就坐。 祁夫人娘家来的客人,户部侍郎韦卓,御史中丞韦瑜,韦瑜的小儿子韦逸峦,孙女韦子衿也都悉数到场。 众人亲亲切切地围坐在一个大桌,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好一处和美热闹的景象。 就在小辈们纷纷举杯为祁夫人贺寿,数不尽的讨巧吉祥话流转席间的时候,一个人影的到来,瞬间将这片欢笑冰封。 来人身着墨绿道服,暗花纱的褡护之下,可以隐约看到数只展翅欲飞的仙鹤。 配上他白面无须,眉眼风流,红唇尖颔,让人只觉松风水月,神仪明秀。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让偌大的厅堂顿时没了声息。 韦子衿的寿词说了一半,卡在喉咙里。手里端着酒杯,僵在半空,被身边的祁贞一拉,吓得胳膊一抖,酒水洒了大半。 男人的目光斜斜扫过桌上所有人。 每个人都没有了笑模样,或是蹙眉,或是冷漠,或是......横眉冷对,如临大敌。 他倒是毫不在意,甚至好心情地一笑—— “母亲寿辰,怎能不叫上我呢?” 这人正是淑宁大长公主驸马,祁兼。 “哼!” 随着一道不友好的冷哼,便是酒杯被重重砸到桌上的声音。 这里年纪最长,辈分最大的韦瑜率先说话: “你来做什么!” 驱赶之意,溢于言表。 祁兼依旧挂着笑,他快步走近厅中,来到寿星身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件桃木做得镇纸。 那看起来是新做不久,漆亮亮的,浅黄色。上面刻着《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的第一句: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被男人骨节分明,保养极好的手指捏着,看起来既文雅又脱俗。 但,这些都不能掩盖住这镇纸本身的...廉价。 祁兼就这么把这块街边新买的,价值十文钱的贺礼放到祁夫人面前。 他欣赏着祁夫人死水枯潭般的表情,而后才说: “我当然是来为母亲贺寿的啊。怎么......”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向韦瑜一瞟,字正腔圆地问: “御史大人是前天早上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所以今天脑袋彻底不好使了吗?” 骂人者,恒挨骂之。 但显然,韦瑜虽然身为御史靠骂人吃饭,但是他依旧不是祁兼这个小辈的对手。 祁兼这人不讲武德啊,怼人从来没有前奏,上来就是直戳心肝。 短短三十个字,把韦瑜气得那是脸色青紫,七窍生烟。 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自己父亲被辱,韦逸峦焉能忍气吞声。他一拍桌子,指着祁兼呵斥: “竖子,安有教养!?” 这个别人,骂他没有教养是个非常侮辱的话,能叫任何一个读书人羞愤难当。 但是祁兼是谁? 他是全天下最名正言顺吃软饭的男人。 他还在乎这个? 就见这个年逾四十,却依旧光风霁月,鲜嫩如青年的男人,露出虎牙爽朗一笑: “我有没有教养,你身边的祁大人祁夫人不是最知道。而且...” 他伸手指了指韦瑜: “韦御史的功绩全京城都知道,我又不是瞎说。” “你......”韦逸峦拍案而起,看起来就要挽起袖子打他。 “够了。” 低沉肃穆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随着他的话停止。 祁府真正的主人,工部侍郎祁照清终于说话了。 他低垂眉目,双手放于两膝之上。 没有严声厉色,却足够不怒自威。 他没有去看祁兼和韦逸峦,而是对下人吩咐: “给大少爷添个座。” 祁兼收敛笑容,乌黑的眸子没了笑意的伪装,而显得尖锐凉薄。 他微微侧脸,看向主位坐着的男人。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正视他的,父亲。 第115章 臣子之节 “既然来了,就一起好好吃个饭吧。” 仆人把椅子搬到祁非身边。祁侍郎指着那张椅子,对祁兼说。 祁兼看看他的父亲,又看看端坐于位上,自他来后就不动不语,仿若一尊木雕样的母亲,勾了勾嘴角,顺从地来到祁家二公子祁非身边,一撩衣摆坐下。 眼看着祁兼光明正大入了座,韦逸峦当然不高兴。 但因为他身为白身,一没权力二没财力,实在不敢反驳祁侍郎的意思。最后只能咬咬牙,把火气忍下。 可是他忍了,有人却忍不了。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管装扮得多么人模狗样,内里依旧是不入流的玩意。” 韦瑜耷拉着三角眼瞪着祁兼,话语是毫不掩饰地鄙夷和嘲讽。 韦逸峦怕祁侍郎,但韦瑜自认为是长辈确实不怕的。 “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整天游手好闲不说,还目无尊长。哼!你觉得你攀上公主就可以无法无天了?真是白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如妇人一般,愚不可及!女人有色衰爱驰,如今你攀附权贵,他日也会如那深宅妇人一般。老夫且看你,登高跌重的时候!” 韦瑜当了这么多年的御史,也不是白当的。 这么一段,不光骂了祁兼,也把大长公主,甚至把在场坐着的女人都骂了进去。 但是,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女人不就是这样吗? 如井底之蛙,眼里只有争风吃醋,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 所以,他没有觉得他说错了。 他觉得,他说得还不够。 不仅因为他之前就看不起祁兼,更是因为祁兼如今在他眼里,和那些可恨的宗室是同一边的。 祁兼说得没错,他前天早上因为肖家的事在早朝上大声辱骂裕亲王,虽然陛下没有真的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但也把他请求严惩裕亲王一家,削爵幽禁的奏疏给打了回来。 可以说,韦瑜现在胸口里正憋着一股气呢。 而祁兼恰恰撞了上来。 “呵。” 祁兼冷笑一声。 他被人指着鼻子骂“吃软饭”,脸上却没有半点羞恼。 他没有反驳韦瑜,而是眸光流转在桌上姓祁的人身上看了个遍。 祁夫人,祁非统统变了脸色。 最后,他的目光定在祁侍郎的身上。 他红唇勾起问道:“父亲,您也这么觉得吗?” 刚刚还稳如泰山的祁侍郎,表情一僵。 他轻咳一声,没有去看祁兼,转头对着韦瑜面色不愉地说: “韦大人,兼儿是什么样的孩子,还轮不到你在我祁家搬弄口舌。” 这话说得太不给面子了,韦瑜完全没想到。他的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惊讶地瞪着祁侍郎,气都要喘不上来。 这边祁侍郎训完,那边刚刚还似被剪了舌头的祁夫人说话了。 不过,她不是责怪祁侍郎,维护自己亲人的,反而是对着韦瑜蹙眉: “是啊,叔父说得太过了。兼儿的品行再好不过,你怎能那样污蔑他。” 韦瑜再也受不了了,他拍案而起: “你们!” 他指着祁侍郎和祁夫人:“你们欺人太甚!” 随后,他充斥着红血丝的眼睛怨怼地看着祁夫人,喊道:“韦晴,我可是你的亲叔叔!这小兔崽子先羞辱我,你不训斥他,反而帮着外人来怪我?你还有没有规矩礼教!你失心疯了吧!” 祁夫人嘴唇抿成一条线,脸上又青又红。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急得。 她深吸一口气,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听到一阵狂放,肆意,状若癫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桌上所有人都顺着笑声看了过去。 就见挑起这场风波的主角,此刻却仿佛看戏的一样,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快意非常。 就好像...他们其他人都是丑角。 祁兼就这么顶着五六双眼睛的注视,肆无忌惮地笑了好一阵,等喘不上气了,才摆摆手停了下来。 他面颊还泛着潮红,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带着湿意,乍一看似乎多么温柔神情。 他单手撑着桌子,仰头看着脸上如深夜雪原的韦大人,笑眯眯地说: “韦御史、韦大人,其实我还挺佩服你的。毕竟一个人二十多岁愣头愣脑,读不懂别人脸色也就罢了,您竟然能坚持这么多年不变,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还像个愣头青,也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说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也是,按您自己的本事,可能熬到死还是个七品殿中侍御史,要是没有韦刺史求到肖老太师那里,你怎么可能有今天的位子。所以,也正常。” 韦瑜指着他,气到浑身颤抖,似打摆子一样晃了好半天,才勉强倒过来一口气骂道: “放屁!” 祁兼抬手,做了一个往下按的动作,示意: “文雅,文雅。” 他好声好气地说:“看在都是亲戚的份上,韦大人我真得劝你一句。” “是,谁都想做邹公魏公,留下一个正直勇毅的名声,名留青史。但古来多少巧舌如簧,刚正不阿之辈,最后能名垂千古的又有几个呢?” “言臣不好当,能活出名头,活到最后的言臣更不好当。你也看到陛下的态度了,对待宗室就是宽宥,但这也很好理解嘛。谁对待自己的亲人不更包容一些呢?就像韦刺史,一辈子不说绝对清廉,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贪官污吏,却不也为了你,去走了后门吗?” “所以,你得体谅陛下。哪怕裕亲王真的不对,肖家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我们也只能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 “一派胡言!”韦瑜终于憋出第二句。 他急声怒斥:“我们做臣子的就是要诉陛下之错,驳陛下之偏见!这才是我们作为御史的本分!若都像你说得那般,沉默不语,畏畏缩缩,贪生怕死,岂非失了臣子之节。到时候,君将不君,国将不国矣!” “好!” 祁兼抚掌: “韦大人好胆识!韦大人若真有此等心性,还在这里等什么?明日就再次上谏陛下,陛下要是还不同意严惩裕亲王,还肖家公道,韦大人就一头撞死在那金銮殿之上。以己之命,为公理鸣。我相信,那百年后定有后人能在史书上,读到韦大人的英姿!” 韦瑜横眉竖目:“你以为我不敢?!” 祁兼嗤笑:“你敢不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都是贪生怕死的。” 他靠在椅子上,双手环胸,轻佻地看向韦瑜:“要是韦大人不怕死,早在三四年前不就应该行动了?还能等到今日?” 韦瑜拂袖,从桌边离开。 来到祁兼身边,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厉声呵斥: “无耻懦夫。老夫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男儿胆魄,君子品行!你且等着!” 祁兼挑眉和他对视,眼睛里是数不尽地挑衅,他说: “好,我等着。” 第116章 鱼儿咬钩 韦家人走后,祁兼也懒得在祁府待下去。饮完杯中酒,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就离开了。 和他来的时候一样,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想得到任何人的同意。他没有多给桌上的祁家人一个眼神,只留下一个我行我素的背影。 但是,在他穿过庭院来到祁府的大门口时,身后的一个声音叫住了他的脚步。 他说:“兄长。” 就为了这一句“兄长”,祁兼的身形停顿片刻。而后他长腿一伸迈出大门,站在祁府外面回身而立。 桃花眼微微挑起,祁兼看向来人:“有事?”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身后是祁府灯火通明,大气典雅的园景。他有一张和祁兼六分相似的脸,此时隔着朱红的大门与门外之人遥遥对视。 “兄长是故意激韦大人,御前上谏的吧?” 虽是问句,语气却肯定。 祁兼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突然低低笑了声: “是,又如何。” 他长身玉立,背脊挺直,微微扬起的下巴彰显着他的狂妄。 随后,他反问:“那你呢?你既知道,怎么不阻止他们?” 祁非沉默地看着祁兼的眼睛,好半晌后,才叹了口气: “我说了,叔外公就会听吗?” 韦瑜那种自视甚高的倔驴,他又怎么会不了解。 就如祁兼掌握着韦瑜的软肋,成功拿捏他一样,祁非也明白在这样的一个关口,韦瑜为了彰显自己的能力,又或者说他的确也想借机在陛下面前露脸并为肖家报仇,所以他不会听自己的劝告。 而且...... 祁非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却多年来形同陌路的兄长,真诚地说: “我也不愿与你的意愿相悖。” 听了这话,祁兼喷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弯了腰,好一会儿才停下。 等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笑意,只余嘲讽。 他说:“我的弟弟,你不会这么天真吧?” 祁兼说着往前一步,逼近就站在府门另一边的祁非。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拳的距离,祁兼眼神里的毒液可以清晰地灼伤祁非得眼睛。 “你不会天真的以为你这样做,之前的一切就能一笔勾销?” 祁非没有闪躲,他只是微微蹙眉,流露出愧疚:“我并没有这样想......” 不等他说完,就被祁兼的嗤笑打断。 “那你是怎样想的?” 祁兼的眼睛里是鄙夷和不屑: “你娶了曾经和我有婚约的姑娘,又在她死后未曾再娶。你三甲出身却自请去鄯州最穷困荒凉的县,祁照清好不容易把你调回来,让你去礼部,你却让出位置,主动去翰林修书,至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编撰。你说...你做这些是不是就想把你母亲,把他们韦家欠我的,还回来。” 祁非盯着祁兼的眼睛,喉咙滚动了下: “是,也不是。” 他垂下眼睫:“我知道,我做再多都无法弥补你失去的。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想让你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 祁兼帮他接上。 祁非沉默下去。 “呵。”祁兼冷笑,他眉宇间陡然生出许多厌烦。 厌烦那些陈旧的往事,也厌烦自己今天和祁非说了这么些话。 他后退,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神色一片冷峻。 “你这伪善的模样,和你母亲真的很像。不过没关系,不管你怎么自己糟蹋,宽慰你那丁点的良心,都与我无关。你记住,我失去的,我会自己拿回来。” 说完,他转身离开。 风吹动榕树叶发出“莎莎”的声响,两只红鹰站在粗壮的枝干上亲昵地互相捉着羽毛。很快,它们似乎被下方的东西吸引,张开翅膀扑腾下去,落在枝叶阴影下的石桌上。 叨叨。 一只红鹰扣住石桌边缘,警惕地望着四周,另一只红鹰则探头探脑地一点点朝着石桌中间靠近,看起来大胆又可爱。 梅瑾萱就坐在两只小家伙的对面。她支着下巴,安静地看着两只小红鹰。胆大的那一只很快来到桌子中央,对着盘子里的糕点啄了两口。 发现不是它们喜欢吃的,怀疑鹰生地歪了歪脑袋,看起来非常懊恼的样子。 梅瑾萱被逗笑,伸出食指快速点了下它的小脑门,给小家伙吓了一跳,扑啦啦地两只一起飞走了。 就在两只红鹰落荒而逃的档口,素雪走了过来。 “娘娘,裕亲王妃求见。” 梅瑾萱抬头看了看太阳。金乌当空,微微西斜,已经是未时了。 今天一早派人打探了早朝上的消息,她就在等着了,没想到比她预计的迟上一些。 “竟然来得这样晚,她还挺沉得住气。” 她感叹一声,说: “请人过来吧。” 熟悉的套路,熟悉的味道。 裕亲王妃是离老远一见到梅瑾萱就哭嚎起来: “求娘娘救命啊!” 站在一旁的素凝偷偷翻了个白眼。 倒不是因为她对裕亲王妃有意见,而是对于裕亲王妃的这句话,她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看着裕亲王妃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说实话,梅瑾萱也觉得有点累了。 毕竟,这熟悉的戏码她都演两次了。可是再累能怎样,还不是得来第三次。 梅瑾萱酝酿好感情,伸手去扶裕亲王妃,嘴里说着熟悉的词: “婶婶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但裕亲王妃却没有顺着梅瑾萱的手起来,而是非常执着地跪在她的面前。 如果说前两次还带着几分做戏,但这一次裕亲王妃是真心实意跪的,也是万分羞愧跪的。 想她高璇曾经也是一个高傲的体面人,再苦再难都自己往肚子里吞,哪有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祈求别人的。 可是现在,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高璇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比前两天掉得还急还凶,因为...... “娘娘!裕亲王被关进宗正寺了,那些文臣都嚷着要夺爵,把他贬为庶人呢!求娘娘为我们做主啊!” “什么!?怎会如此?” 梅瑾萱表面做出十成十的惊异,但心里平静无波,甚至有点想笑。 她隐约打听到了韦御史韦大人,今天在朝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壮举,但没想到他今日的战斗力竟然比前两年还盛,能闹到让李惑下不了台,当场把裕亲王罚进宗正寺的地步。 梅瑾萱眨眨眼睛,遮掩眼中的笑意。 不过,越是闹得厉害,越是合她的心意。 鱼儿已经咬钩,现在就看着如何把鱼吊上岸了。 第117章 番外.现代篇 “小贱人生得小野种!” “小贱人生得小野种!” “小贱人生得小野种!” ...... 尖锐的童音在小区里的休闲区回荡。 在这个布置着滑梯,秋千,摇摇椅,充满童趣的地方,却上演着一场一点也不可爱,一点也不纯洁的闹剧。 谁说孩子是这世界最干净最善良的生物呢? 他们恶毒起来往往是大人都比不上的程度。 一个小胖子领头,握着石头或者抓着沙子,围着一个瘦小的男孩。他们嘴里骂着“野种”“贱人”,把石头和沙子不停地掷到男孩身上。 瘦小的男孩不敢反抗,只能抱着头蹲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一团。 但今天,是他的幸运日。 “喂!你们在干什么!” 另一道尖细的声音穿透灰蒙蒙的迷瘴传了过来。 霸凌的男孩们停止了动作,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穿着蓬蓬纱公主裙,头发卷卷,像洋娃娃一样的漂亮小姑娘。 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大,也就七八岁。 小胖子看到过来的是这么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顿时更嚣张了起来。 他举着馒头大得拳头,对着小女孩恐吓:“别管闲事,小心我们连你一起打。” 可没想到,小女孩是个有反骨的。 你跟她好好说话她还能听,你要是敢吓唬她,她绝对要跟你杠到底。 小姑娘冷眼看着这些小男孩。 心想:不让她管闲事?那她就非管到底了! 于是,在小胖子以为小女孩被他吓服,放松警惕回过身,打算继续欺负人时,就见这个小公主一样的女娃娃如愤怒的小鸟般射了出去,直奔小胖子。 就算小女孩并不是太强壮,但是这么放开全身重量的一撞,还是瞬间把小胖子撞趴在地上。 “诶哟!” 小胖子又惊又痛地叫了一声。 小姑娘趁机从这个缺口,拉起被欺负的男孩就跑。两个人一直跑到再也看不到那些欺负人的孩子才停下。 “呼...呼......” 两个小孩撑着膝盖喘着气。 小男孩看了看旁边因为运动,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率先直起身: “谢,谢谢你。” 他原本苍白的脸上也变成了一片红晕,说话地声音又细又小。 小女孩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笑露出少了一颗牙的两排小白牙: “不客气。” “我叫徐静嘉,你叫什么?” 小姑娘脆生生地问。 男孩像是被这笑容晃了眼,下意识地低头,隔了一会儿才嗫嚅地回答: “我,我叫李惑。” 徐静嘉盯着李惑瞅了又瞅。那还长得清秀漂亮,一双大大的眼睛和葡萄似的又黑又大,看着十分招人喜爱。 徐静嘉想:这么好看的小孩,要是我们小区的,我不可能没有印象啊? 于是,她接着问:“你住在这里吗?” 李惑点了下头:“我,我刚搬过来。” 徐静嘉这才放下心来:“我就说,这小区里的小朋友我都见过,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你。” 李惑眨了眨疑惑地大眼睛:“啊?” 徐静嘉又问:“那刚才那些人是?” 提起他们,李惑瞬间又把头低了下去。 他咬着嘴唇不说话,好像要把脑袋埋进泥土里。可是他又感觉到徐静嘉在看着他,等着他。 他不想让这个今天新认识的小女孩失望,他想,他想跟她做朋友。 于是,他踌躇半晌终于鼓足勇气说: “他们...不是,是那个领头的男孩,他并不住在这里,他是来找我的。” 徐静嘉歪头:“他为什么特意跑过来欺负你?” 李惑闭了闭眼睛。 他觉得羞耻,但又不想骗她。 最后,小孩子眼睛泛起泪花,咬牙说:“因为,因为他也是我爸爸的孩子。” “哈?” 虽然他说得羞耻又绝望,但显然小小的徐静嘉并没有理解到其中的复杂关系。 ...... 十年后。 “你前天去哪了?叫你出来玩,你都没理我。” 在同龄人里算得上高挑的女孩,杏眼微挑,墨发浓黑。 她穿着实验中学的校服,白色的短袖衬衫,搭配格子纹样的裙裤,看上去特别青春明媚。 今天是高中开学的日子,她正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侧头跟身边的人说话。 她旁边是一个身材削瘦的男孩,个子只比她高一点,穿着和她相同的白色短袖衬衫,下面是男士的黑色长裤。 他斜肩背了一个书包,手里还卷着长长的肩带,提着一个浅米色的书包,听到女孩的问话,他有点腼腆地笑了一下: “那个人叫我去吃饭。” “哦~” 虽然男孩说得不清不楚,但是女孩一下就懂了。 “那个人”就是男孩生物学上的父亲。 这两人就是已经长大的徐静嘉和李惑。 自从十年前李惑搬到徐静嘉的小区,并被徐静嘉从熊孩子们的手里救下来,两人就成为了玩伴。 准确点说,李惑就成了徐静嘉的小跟班。 小时候的李惑会乖乖地叫徐静嘉“姐姐”,听她指挥。过家家酒,让他扮新娘,他绝不会有意见。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徐静嘉慢慢觉得自己的小跟班不听话了。 不光是不再会甜甜地叫她“姐姐”,甚至还两蹦两级,非得和她到同一个年级上学。 让徐静嘉一点都感受不到,做“长辈”的快乐。 双手背在身后,徐静嘉自以为隐蔽地踩着地上的树影前进。 她一边看着地上的影子,一边调侃道:“怎么又给你生了弟弟?让你去表演一下兄友弟恭?” 李惑眉眼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没有什么太大情绪的“嗯”了一声。 经过十年的时间,当初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现在也见了世面,明白了李惑“家庭”的关系。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贫穷的妈,人渣的爸,数不清的兄弟,和破碎的他。 李惑的妈妈赵阿姨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就是投胎的运气不好。家里一直不富裕不说,等到赵阿姨十几岁的时候,父亲还得了尿毒症,让本来就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 为了给父亲治病,正值花季,出落得美貌非常的赵阿姨才接受了李惑父亲的救助,成了他的情妇。 但李惑他爹,那是一个妥妥的种马和渣男。 身边的情人不止赵阿姨一个,所以李惑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也是两只手掌都数不过来。 小时候带头欺负他的熊孩子是,前天他回去参加“家”宴,看到的新生儿也是。 “辛苦你了。” 徐静嘉允悲地拍了拍李惑的肩膀。 她能想象得到,那样“合家团聚”的场景下,李惑的处境是多么尴尬、无奈和难受。 “还好。”李惑平静地说。 不是他逞强,而是他真的看开了。 小的时候他会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家庭而难堪、无措,可是现在他只会去利用去寻找,他可以利用的一切。 比如:金钱。 就在两人聊着的时候,从背后跑上来的几个人突然大力地撞上李惑,随后抢了他手里的包就继续往前跑。 李惑差点摔在地上,幸好被徐静嘉眼疾手快地扶住。 徐静嘉抬头,在看清了撞李惑的几人时,顿时一股怒气冲上心头,她大声骂道: “李愿你有病吧!” 前面的人听到骂声,嘻嘻哈哈地回过头来,举了举手里的浅米色书包,颇为挑衅。 徐静嘉更加气得跳脚:“我的包!你还我!” 说着,她拔腿就朝前面的人追去。 可前面的人也都是身体健壮,正值青春的小青年,徐静嘉本来就落后,这时候就更追不上了。 眼看着李愿举着手臂在半空着挥舞着她的书包,随后就要往街边的垃圾车里扔。 徐静嘉急得恨不得扑上去和他拼命。 眼看着徐静嘉的书包在半空中划出抛物线,即将稳稳进入垃圾车,和一堆不知道是什么残羹冷炙的东西作伴的时候,一个人影陡然出现,她轻轻跃起,修长的手臂在空中那么一勾,就把书包拿到手中。 徐静嘉一边跑着一边注视着那人,这世间的一切在她眼中好像都变成了慢动作。 她能清晰的看到,那人跳起时在脑后跃动的发丝,伸直向上的线条分明的手臂肌肉,以及从衬衫下摆漏出来的肌肤和马甲线...... 不对不对!最后一个删掉! 徐静嘉感觉自己有点流氓,连忙把人家的腹肌从自己的脑海中删除。 “给你。” 就在徐静嘉格式化自己的时候,一只手递到她的眼前,手里正是她的书包。 徐静嘉倏然抬头,正好撞进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第118章 蛊惑高璇 “婶婶不必如此恐慌,我看此事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说着,梅瑾萱手上再次用力搀扶高璇。 一听她有办法,高璇这次终于抬起她的膝盖。 梅瑾萱把人扶到椅子边上,两人相对而坐。 “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也不跟婶婶说虚的了。” 梅瑾萱握着高璇的手,恳切地说: “要说陛下在裕亲王府和肖家之间向着谁,婶婶不用我多说,也知晓。” 高璇擦了把眼泪:“是,陛下对我们的宽宥我们铭记于心。” 梅瑾萱:“而在宗室和臣子之间,陛下向着谁,这也不难猜测。” 高璇动作一顿,没有接话。 梅瑾萱笑了:“是,陛下爱才惜才,爱重能臣干吏,是圣明非常。但这并不是陛下就不顾念亲人之情,看不到裕亲王叔多年来的付出,和对陛下的体谅。” 说到“体谅”高璇抬起红肿的双眼,那昏黄的眸子里好像瞬间点起了希望。 是啊,虽然裕亲王能力平平,没有那些臣子能为陛下分忧解难,可是他的优点就是在于他“能力平平”啊。 一个臣子的原罪是无能,而一个有着皇室血统的人的原罪偏偏就是“才能非凡”。 所以...... 梅瑾萱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在慢慢收紧,她不动声色地说:“人们常说‘大势,大势’,其实就连陛下有时候也得为大势所趋,被臣子之势裹挟。所以,也请婶婶和王爷再体谅一下陛下的‘身不由己’。” 高璇的手指猛地握紧,梅瑾萱甚至感觉到了痛,但她没有收回自己的手,也没有提醒高璇,而是面不改色地继续说: “而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再去麻烦陛下,更应该自己努力,解陛下之难不是吗?” 她看着高璇的眼睛: “解铃还需系铃人。群臣上谏说到底还是为了肖家,那如果解决了肖家,裕亲王之困岂不是迎刃而解。” 高璇的力道渐渐松开,她讷讷出神:“可如何解决肖家......” “肖季川在先帝时权倾朝野,可谓一手遮天。现在的太傅等人与之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虽然肖季川在陛下登基后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但是他的影响并没有真的消退。” 梅瑾萱反握紧高璇的手,声音轻唤,却字字清晰地说: “婶婶出身官宦世家,又加入王府不会不明白。这世间之人多是趋炎附势之辈,纵有几个知大义感恩德的人,难道就这么巧都去了肖季川门下?可以支撑肖季川致仕多年威能不减,让肖家子孙依旧可以在朝堂平步青云吗?” 高璇睁大了眼睛,嘴唇抖了抖。 梅瑾萱轻笑:“谁会舍得扔掉自己到了手的东西呢?就算是为了他们肖家的后人,肖季川也绝不可能轻易抛下一切权势。所以,不管是用自己的人脉纵横勾连,还是做在那背后的菩萨大佛,反正肖季川肯定不是像他表现得那样,在家老老实实地参悟佛法,做一只闲云野鹤。而这一点,我们能猜到,陛下肯定也看了出来。” “所以......”高璇好像听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懂。她思索着开口。 梅瑾萱身体前探,目光不再看着高璇的眼睛,而是低垂着似带着一点嘲讽,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有哪一位君王会喜欢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呢?” 高璇抿住唇许久没有吭声。 梅瑾萱再接再厉:“肖季川为官多年,肖永良也当了许久的父母官。这人一有了权力,就没有不会弄权,不想弄权的。我不信,他们真能那么清清白白。而就算他们藏得好,不还有一个肖良玉呢吗?” 高璇倏然抬头,警惕地看着梅瑾萱。但她很快又垂下眼睫,遮掩自己的惊慌。 梅瑾萱挑起半边眉毛。 看来这高璇对于肖良玉和裕亲王的勾当了解得挺清楚啊。不然,也不会这么敏感。 但现在,不是她暴露的时候。 梅瑾萱假装没有看出高璇的反常,她接着自己的话: “肖良玉比肖季川在野得都早,看来定是个扶不上墙的。而这样一块明显的短板,从来都是最容易下手的。” 高璇小心抬眼打量梅瑾萱。 梅瑾萱依旧对她笑着,她拍了拍高璇布满皱纹和斑点的手: “我在宫里实在排不上用场,只能劳烦婶婶自己去查了。要是能找出肖家违背律法,贪污受贿的证据。裕亲王的事,不就迎刃而解了。” 哪怕知道裕亲王府顾虑很多,但梅瑾萱还是想再试一试。 毕竟,人在难时,脑子最容易一团乱麻。 现在裕亲王被关,裕亲王妃没准头一昏脑一热,就真的去找点肖家的罪证,把人告倒了呢。 到时候,肖家陷入绝境,豁出去和裕亲王府拼个鱼死网破。那梅瑾萱不就是坐收渔翁之利。 她一双黑凉的眸子盯在高璇的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 但很可惜,梅瑾萱要失望了。 就见高璇纠结半晌,自己的拇指都要把食指抠烂了,最后问道: “那要是...找不出肖家的把柄呢?” 虽然是问句,但梅瑾萱瞬间知晓,高璇还是清醒的,她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梅瑾萱招呼素雪为高璇换一杯热茶,然后把茶盏推倒她的手边: “那最坏的可能就是裕亲王被夺爵。从此,连带着婶婶和晖哥也被贬为庶人。” “但也不是一定的对不对!还可能是降爵,只是不是亲王了,可以是郡王。甚至降为国公,侯爵。” 高璇没有去管那杯茶,她继续抓着梅瑾萱的手,急急开口。 梅瑾萱当然可以继续吓唬高璇,威逼高璇,但是她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而且,废黜宗室没那么简单。自古以来,除了造反谋逆的,还真没有几个王爷会被处死,或者贬为庶人。 所以,这次李惑也绝不会真的如那些文臣们闹得一样,把裕亲王变为庶人。顶多就是削爵,沦为郡王国公而已。 若她此时为了激高璇撒谎骗她,很容易适得其反。没有一举将裕亲王府和肖家引入死局不说,还会失去之前积攒的,高璇对她的信任。 幸好,她早就做了另一种打算。 梅瑾萱蹙起眉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这样的话,那可能只有围魏救赵了。” “什么?”高璇不解。 梅瑾萱:“他们上谏,我们也上谏。找一个和肖家相似的人家,状告他。” 高璇似是第一次认识梅瑾萱一般,带着些惊讶地看着她,但又因为这是解救他们家的办法,更加专注地听下去。 “不管是贪污受贿,还是作奸犯科,甚至是罔顾人伦。只要闹得大,闹得离奇,不光能矛盾从裕亲王府身上移开,还能祸水东引。” 高璇问:“可这,和肖家又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梅瑾萱眨眨眼睛:“所以说,要一个和肖家很像、很像,几乎就是肖季川在太师位上,肖家最时的样子的人家。陛下最厌恶的就是野心勃勃的臣子,这样不光可以让陛下对曾经如日中天的肖家连带着产生恶感,同时也可以给陛下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梅瑾萱灿然一笑:“打那些逼迫他,为肖家站队臣子的脸的机会啊。” 第119章 借刀杀人 这天,高璇说着“她懂了”,随后离开了承乾宫。 梅瑾萱不知道她懂了什么,懂了多少,但反正也不是她最想要的结果,她也懒得去费心猜,只让素晴盯着她,把结果告诉她就好。 晚上,素凝一边帮梅瑾萱卸着钗环,一边问: “娘娘为什么这么肯定,裕亲王妃不会直接对肖家下手?” 梅瑾萱用手指捏住自己的绿宝石坠子,把它从自己的耳垂中一点点挑出来。 “因为你永远不能赌,你的对手是个傻子。你要把他们当成这世上最聪明的人。” 素晴帮她去摘另一边坠子:“娘娘觉得裕亲王妃是个聪明人?” 梅瑾萱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淡淡说到:“起码不是个蠢的。” 素雪帮她把头发理顺披散下来,梅瑾萱站起来背对着烛火的光亮,向昏暗中走去。 “之前我们以为,肖家掌握着可以致裕亲王府以死地的把柄,甚至猜测这把柄就是当年裕亲王收受贿赂,造出舞弊冤案的证据。但现在看来,应该没有。不......” 梅瑾萱反驳自己:“不能说完全没有,而是没有可以把他们肖家摘出去的证据。看来之前高璇来找我,那天塌下来的样子,只是他们自己杞人忧天了。若不是我请大长公主出手,裕亲王现在还在王府里安详地躺着呢。也不知道这肖家是太谨慎,还是太窝囊。” 她缓步来到床前,在远离光线的昏暗里坐到锦被上,望着窗外。 “但由此也可以看出,裕亲王妃不是个大胆冒进的。你看她今天说得‘可以是郡王,甚至降为国公,侯爵。’,证明不到最后一刻,她绝没有铤而走险勇气。她害怕真把肖家逼到绝境。若肖家拼个鱼死网破把舞弊案捅出来,那裕亲王府就连降爵的可能都没有了。” 素凝歪歪头:“那她可以找别人状告肖家,就像娘娘劝她的,随便找个贪赃枉法的事说嘛。我不信,肖家就只犯过科考受贿这一件。” “所以说你笨!”素雪敲了下素凝的脑袋,引起她不满地嘟囔。 “不说这短短时间,找一把‘借刀杀人’的刀子,能不能做得天衣无缝。就说肖家,当他们都像你一样,吃得多想得少吗?在这节骨眼上,恰巧冒出来一个要拉他家下水的,这策划之人,任谁第一个想到的都会是裕亲王府。” “你说事就说事,怎么又骂我!”素凝抗议。 素雪瞥了她一眼,完全不理会。 梅瑾萱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 “算了。这桩事能埋十余年,想挖出来也定不会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我本也没有幻想过,它能那么简单。就且先看着吧。” 她闭上眼睛,将自己整个埋入阴影之中: “我有耐心,等得起。” 梅瑾萱安静蛰伏下来,但有的人却没有她这么淡然的心态。 相反,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刻都不敢停歇。 所以,当素晴带着裕亲王的消息急急来见梅瑾萱的时候,距离高璇离开承乾宫也不过三日。 这是个天气极好的日子。 已经进入酷暑的京城,因为上午的一场薄雨,难得凉爽几分。 金乌高悬,四野澄碧。 但却没有往日如火煎的燥热,反而总有清风徐徐,带着还未消散的水汽,让人心旷神怡。 素晴迈进承乾宫的时候,梅瑾萱正坐在榕树下乘凉。 旁边的石桌上放着一盒五层高的冰鉴,里面镇满了最新鲜的瓜果。 梅瑾萱捻着颗葡萄,细细剥下皮,淡紫色的汁水沾染在她葱白的指尖。她将果肉放进口中,指尖划过红唇留下一点晶莹的果汁。 看过素晴过来,她心情明媚地招呼:“这果子可清甜了,快来尝尝。” 说着又拿起一颗葡萄,要为素晴剥皮。 可是素晴哪有心情吃。她第一时间屏退旁边伺候的小宫女,然后面色凝重地对梅瑾萱说: “娘娘,出事了。” 梅瑾萱剥葡萄的动作一顿,挑眉看向她。 素晴压低声音:“娘娘可还记得那个被关进尼姑庵的魏姑娘吗?” 梅瑾萱放下葡萄,擦了擦手:“被肖楠瑾陷害那个。” 素晴点头:“上一次还只是落了水污了清白,但这次......” 她脸色愤懑,显然被恶心得不轻: “这次她是真的被奸污,失了贞。” 梅瑾萱眉头陡然皱起。 素晴继续说:“她在山上原本就算出了事,也不会有人知道。偏那天有人去看她,撞了个正着,这下子传得满京城都知道了。” 这手段着实低级,不用素晴解释,梅瑾萱就能猜到: “怎么会这么巧?”她嗤笑:“撞见这事得人是谁?就是她设计的?” 素晴点头:“娘娘慧眼如炬。是陈尚书家庶出的小女儿,陈沐月。” “按她自己说,是想念魏家女,担忧她在庙里清苦,才特意带着用品吃食去探望的。但她之前都是跟在肖楠瑾身边,和肖楠瑾交好的,哪跟魏家女有什么交情。所以,定是她搞得鬼。” 但梅瑾萱不明白:“这陈沐月跟魏家女又有什么仇怨,能下此狠手?总不会,她也喜欢那兵部侍郎家的公子吧。” 梅瑾萱只是随口胡诌,没想到素晴竟然脸色古怪,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梅瑾萱也沉默下来。 天啊,这姜少爷得长得多么风姿卓绝,才能让这么多女子为他痴心,为他痴狂啊? 这简直是有病! 梅瑾萱抬手捂住额头:“所以,这姜少爷到底长成什么...额,不是!是...这陈沐月其实一直忍辱负重蛰伏在自己的情敌身边?那之前肖楠瑾做出那等损阴德的事,也是她在背后撺掇的?” 素晴:“十有八九。她本来以为借肖楠瑾之手除掉魏姑娘,再由此让姜公子对肖楠瑾厌恶至极,她就有机会了。没想到,姜公子宁愿为魏姑娘,终生不娶。” 梅瑾萱抬起头来:“你能了解得这么清楚,看来我们的好婶婶也在里面出了力?” 素晴明明是被派去盯着裕亲王府的动向,她却对陈沐月和魏姜两人的官司知道得这么多,那一定是借由裕亲王妃这边知晓的。 “娘娘猜得不错。”素晴肯定梅瑾萱的推断:“裕亲王妃不知从哪里知道的这些阴私,那天从宫里离开后就找机会联系上了陈沐月。三番两次用言语相激,再加上陈沐月应该早就对姜家少爷放话不娶一事,心生不满,才有了今日的风波。” “那现在魏家女如何了?”梅瑾萱问。 素晴的表情是不忍和感同身受般的悲苦,她说:“魏姑娘说要去京兆府,状告陈沐月买通奸人迫害于她。算起来,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她......” 素晴闭了闭眼睛,艰难地说:“她是存了死志。” 第120章 贞洁二字 在如今的世道,一个女子被人奸污会是什么下场? 一个女子没了清白,又被宣扬得天下皆知又会是什么下场? 一个女子失去清白,被众人皆知,哪怕得到了“公理”垂青还能是什么下场? 唯死——而已。 所以说,魏青青去京兆府就没想着活着回来,她也没有地方可以回了。 魏家族里的人都怨她连累家人名声,恨不得她早早就死了。连最心疼她的母亲,以泪洗面时也为她准备好了白绫毒药。 他们说:这就是她的命。 是她没有好好爱惜自己,罪有应得的下场。 可是这真的怪她吗? 魏青青想不通,但她,别无他法。 可是,哪怕都要死,她也绝不愿意如他们所愿,死得悄无声息,死得不明不白! 她宁愿受尽别人的嬉笑白眼,宁愿把这件事闹得更大更远;闹得让整个家族因她而蒙羞,在京中抬不起头来;闹得最后无人肯为她收尸,让她被丢弃在乱葬岗,与众多白骨一起零落成泥,她也要让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让她的死,有价值! 可是......这样的“死”,真的还有“价值”这一说吗? 梅瑾萱呆坐在石凳上,不动,不语,连眼睛都不眨。 她像是入了定。 直到半晌以后,一片叶子从头顶的榕树上飘下,落到她的腿上,她才猛地吸了一口气。 她说:“去找楚清怡,让她寻个手上功夫好的,会用暗器的。” 梅瑾萱抬头,黑黝黝没有一点亮光的瞳仁看向素晴,竟像木偶一般,似乎还没有回神: “如果有机会那就......别让她死透了吧。你应该知道该怎么说。” 梅瑾萱话说得含糊,但是素晴一下子就懂了。 她今天回来虽然为魏青青的遭遇而愤慨,但也没想过能让她得到什么帮助。而如今有了梅瑾萱这句话...... 素晴眼睛倏地亮起来,郑重地说:“您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好。不让别人挑出岔子来。” 说完,她带好宫牌就赶紧向玄武门跑去。 看着素晴充满力量的背影渐渐远去,梅瑾萱又沉默了下来。 直到素晴的身影已经消失许久,她才问: “我这样是不是太过妇人之仁了。” 就现在的情形看,魏家女死去对梅瑾萱才是有利的,或者说是一步很重要的棋。 裕亲王妃此招虽毒,但的确巧妙。 她竟是真的“懂”了梅瑾萱那日说话。 她虽然没法直接对肖家动手,但是她挑了一个和肖家相似,甚至在当下更加如日中天,更是李惑眼中钉心中刺的人家——陈尚书,陈家。 陈尚书是太傅党,也是呼声最高的下一任太傅。而肖季川曾经是太师。 两者都是文臣之首,党羽之魁,所以纵使两方交际不多,但是在李惑心里却是可以关联得上的。 再加上魏家女这个至关重要的棋子。 肖楠瑾和陈沐月都破害过的人,给了李惑一个很好的理由,可以借此次陈家之事打压之前气焰嚣张,借宗室之罪意图左右圣意的文臣们。 也就可以顺势,打压肖家,放裕亲王一马。 裕亲王妃这算盘打得好,也正巧合了梅瑾萱的心意。 李惑有多忌惮太傅党,梅瑾萱太清楚了。如今把肖家和陈家绑在了一起,之后任那肖永良再能干,他也很难再进一步了。 而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臣子,是最容易把他逼上“绝路”的。 更不用说,陈家和梅瑾萱本来就有仇。 一箭双雕,又不会脏了梅瑾萱自己的手,她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 “一个女子被伤害,只因为‘贞洁’二字,就理应去死吗?” 第121章 京兆府对峙 “一个女子被伤害,只因为‘贞洁’二字,就理应去死吗?” 梅瑾萱声音落下,庭院里沉寂许久。 素雪看着石凳上表情依旧淡漠,但拳头捏紧五指扣进皮肉的女子,唇线不自觉抿得平直。 “理应去死吗?” 当然,这便是这世上的规矩。 这便是世人眼中对于女子的规矩。 只要失去了“贞洁”不管是因为什么,到头来大家去责难去训斥去指指点点的——永远都是女子本身。 你为什么不小心一点? 你为什么不朴素一点? 一定是你自己不矜持不得体才惹来这些,不然为什么别人遇不到这种事,偏是你遇上? 但,若今天遭难的这个人不是魏青青而是素雪自己? 呵…… 素雪心中冷嗤。 就算这事必须以人命为结束,最后死的那个人也一定不会是她! 仿佛是听到了素雪的心里,梅瑾萱同时开口: “人可以死。或者说,人是一定会死的。老死,病死,被杀死,被冤死……每一种死法都能被接受,也不得不接受,但里面绝不包含这一种。我总觉得,一个女子起码不应该因为‘贞洁’‘清白’这样一个滑稽非常原因献上自己的心脏。” 她微微仰头看着头顶遥不可及的天空: “好像若生为女子,一辈子都会听到“成全”二字。就连不得不死,也是成全规矩,成全家族,成全你自己的体面……呵,成全你的体面,他们多么慷慨啊……” 梅瑾萱笑得浓情蜜意,似乎是真心得“感激”世人的慷慨,随后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慢慢点在素雪身上,她问: “可这真的能‘成全’了自己吗?” 素雪单膝跪下,一双手拢上梅瑾萱捏得用力的拳头,将那冰冷的手一点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 她轻声说:“没关系,今日有你在‘成全’她。” 梅瑾萱低头看着素雪,看着她眼中的欣赏、信任和肯定。 拳头终于松开,她反手抓住素雪的手指,眼神重新变得清澈明亮。 规矩、礼节、教养…… 这世间对于女子总是要求更多,苛刻更多。 素晴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才会身为一个伺候别人的下人,竟对那些娇生惯养的名门淑女们的生活嗤之以鼻。 觉得她们甚至不及自己活得自由。 但今天,素晴头一次觉得那些对于“闺秀”的束缚也不都是害人的,起码今天它“救”下了一个人。 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们来说,平日里她们菜刀都见不到一把,更别说其他刀剑棍棒,斧钺钩叉的杀人利器了。 所以,留给名门小姐们了结自己的方式并不多。 无非那三种——上吊,吞药,撞墙。 魏青青今日要在京兆府门前自尽,以向世人表达自己的冤屈。上吊这一选择就首先被排除了。 众目睽睽之下拿着根绳子在京兆府的门梁上挂,且不说最后能不能死成,就说在那抛半天绳子抛不上去,再四下翻找搬来个石头、凳子的过程,就看起来足够有病。 第二天,京城里没有人会说魏家姑娘死得冤,估计都会传她脑子瞅着不太正常,彻底变成一个笑话。 而吞药。首先魏青青家一个书香门第,平日里接触不到什么服之即死的毒药,其次当众服药看起来不够壮烈,也容易被哪个围观的好心大夫,医者仁心当场几针吊住一口气,死都死不完全。 所以,素晴猜测魏青青大概率会选择撞柱而亡。 无需工具,实施简单,且书上多有记载,实践得人不知凡几,看起来很有保障。 而魏青青,也没有辜负素晴对她的“信赖”。 等素晴带着楚清怡和侯府护卫来到京兆府时,京兆府朱红的大门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裹得水泄不通。他们四人靠着一身蛮力才硬挤了进去。 显然,这场热闹已经快到尾声。 “小姐,小姐,你不能去!” 一个十六七岁少女尖锐如哨的声音在人群前面响起。那声音之突兀,生怕别人听不到一样。 随后便是另一个脆弱又坚毅的话语: “不!我一定要去!魏姐姐这样想我,我若不亲自出面自证,岂不是显得我心虚畏缩。” 说着一个身穿秋波蓝的女孩在侍从的保护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正站到和魏青青平齐的地方。 她身姿纤瘦柔弱,更显得她话语间的坚韧刚直。 “身正不怕影斜,我相信府尹大人会证明我的清白!” 跪在京兆府大门前台阶下正中央的魏青青,听到声音侧目看去,瞬间本就因为流干了眼泪而猩红一片的眼眸更蒙上一层血色。 她咬牙叫出来人名字,恨不得能生啖其肉: “陈、沐、月。” 面对恨意如此浓烈的眼神,陈沐月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让她本就与魏青青相隔十数人的距离,拉得更远。 而后她的身体如风雨中摇曳的枝条般颤抖,眼眶渐渐红艳、湿润,随着她轻轻摇头的动作,很快一颗硕大的泪珠就砸了下来。 “魏姐姐。”她哽咽道:“我知道,那日若不是我去看你,你与那男子之事就不会被别人撞破。我也后悔,我也恨不得那天我不曾出现!但你若说是我故意为之,散播流言,甚至雇佣奸人毁你清白,致你死地,我是断做不出的!” “呵,做不出……”魏青青看着她,嘴边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笑容:“短短一夜关于我的事就传遍了京城,还说我在庙里不守德行,不安分,耐不住寂寞,与男人苟且。你敢说,不是从你府上传出来的?那日我被贼人逼迫时闯进来看到的,可只有你和你家婢女!” 陈沐月捏着手帕低头擦拭自己的眼泪,不疾不徐地说: “是。可是,那是我身边婢女谈论时被别人听到,才不甚泄露的。魏姐姐,我本来是想帮你保守秘密,发现消息流出,我也第一时间处理那些嚼舌根的下人,堵了嘴不许他们再说。可是……” “堵嘴?”魏青青反问:“我看你是封口,怕被别人发现是你指使下人散布的才对吧。” “我没有……” 陈沐月反驳,但魏青青根本不听,她接着问: “全京城的贵女都知道,你之前和肖楠瑾何等要好,说是她身边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跟着她欺我,辱我。现在又那么好心上山看望我,还正恰好撞见我被害。陈沐月,你把别人都当成傻子吗?” “对啊,之前这陈家小姐不是跟王府少夫人关系最好吗?” “听说就是姓肖的陷害这个魏小姐,才让人去了山上当尼姑。” “那这个陈家小姐妥妥地没安好心啊!你说这些小姑娘怎么这么恶毒,什么仇什么怨,竟然弄出一桩桩毁人清白的事。造孽啊!” 因为肖楠瑾这人最近实在名头正盛,关于她的事哪怕是京城平头百姓也能念叨一二,可谓是茶余饭后的极大毯子。 所以,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也在市井里出了名。 而这些街头巷尾的平民都能如数家珍,对于三人过往,那些隐匿在楼宇间,或是偷偷听着,或是等着家里下人们回来复述的贵族小姐们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大家肯定都是更信魏青青的啊。 但是面对如此不利的场面,陈沐月却依旧没有半分慌乱。 就见她吸了吸鼻子,情真意切地说: “魏姐姐……我知道我之前跟着肖氏做了许多伤害你的事情,但是,我真的都是被迫的!” “哈哈!被迫!”魏青青简直要被陈沐月的厚脸皮逗笑,她冷眼瞪着还在作态的陈沐月,大声说:“你父亲乃当朝品,吏部尚书,人人推崇的下人阁老,你有什么能被一个郡守的女儿逼迫啊?” 话音刚落,陈沐月竟比她更大声,她的哭声中似乎还带着一丝崩溃: “凭她曾爷爷是前任太师肖季川,凭她是肖家嫡女,凭我——” 陈沐月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只是一个庶女!” 这话可太吓人了,里面好像蕴含着什么陈府里不可说的隐秘。 让四周围观的人顿时振奋起来,如石落蝇群,嗡鸣震天。 “小姐!”陈沐月身边的人婢女也被惊得够呛,她连声尖叫:“你在说什么啊!” 她伸手去拉陈沐月,没想到却被陈沐月推开,她决绝地上前一步,哭诉道: “你不要拦我,我今天就是要把一切都说明白!” 说着,她通红的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魏青青的身上: “是,魏家是不如陈家势大,可魏家再弱,魏姐姐你终究也是嫡女啊!你焉能知道一个庶女的苦楚?” 魏青青沉着脸不语,陈沐月本也没想过她能接话,所以很快便自己接着说下去: “我嫡姐是枝头牡丹,我只是地上的蒲草,我知道我不能与之相比,我也不配比。可是等到了年纪,去参加那些夫人办的宴席,却因我庶女的身份,哪怕出身陈家,也没有人看得起我。为了不成为异类,为了不被排挤,我只能攀附一人。这人就是当时人群的中心,众星捧月样的人物——肖楠瑾。” “我为了依附于她,曾经确是多次出言,对你言语讥讽,我无法狡辩。在此,我向你道歉。” 说着,陈沐月竟扑通一下朝着魏青青跪了下去。 “但是,你今日状告的这些事,我是真的不知啊!!!我那日也是因为肖楠瑾故去后,我心中内疚惭愧,才去山上看你的!而且,没了肖氏,我又有何理由与你作对,害你伤你呢?” 第122章 桃瓣泥点 虽然不至于像北边的一些部落,或者南边的一些岛国一样,不是正妻所出的子女就是奴隶。 但为了确立纲常,维护一些人的利益,在南平嫡庶终究有别。 再加上陈沐月的“嫡姐”…… 茶楼酒楼里偷偷听着的夫人贵女们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展现出一言难尽的样子。 尚书府陈家嫡女,那可是在京中赫赫有名,哪怕现在去世半年有余,但依旧威名犹存的陈沐芳啊! 也就是尊贵的淑妃娘娘。 只要和陈沐芳稍有接触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眼高于顶的人。 别说陈沐月只是个庶出的妹妹,就是陈沐芳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很难被她放在眼里。 当然,这肯定不止是一个“嫡出”身份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被她爹,陈尚书给惯的。 而经过陈沐月这么一提醒,大家也纷纷想起来陈沐芳还未进王府时,每逢宴会的情况。 那些年月里的陈沐月整个就四个字——查无此人。 陈沐芳本就懒得理那些庶出的弟弟妹妹。就算偶尔为了彰显尚书府夫人的大度,与嫡女的教养,让身为姐姐的陈沐芳带着妹妹们出来玩。 那些庶女也都像是个沉默的摆件。到了地方被陈沐芳随手一放,就不再管了。 官宦人家的小姐太太们,最不缺的就是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人。 她们看出陈沐芳对于那些庶妹的态度,自然也不会对陈沐月等人多加理睬。 嘲笑戏弄倒是没有,也就是和一个隐形人一样。 是什么时候,陈沐月这个人开始出现在各家家眷的视野中的呢? 有人默默回想着。 是的,就是在陈沐芳进了王府,再难出来赴宴之后。 而在那时,在众人面前开始表现得善解人意能说会道的陈沐月,就已经跟在肖楠瑾的身边了。 陈沐月这番话说得坦诚,又将尚书府里的姐妹嫌隙直白地展露出来,更加显得可信非凡。 要不是魏青青做鬼都不会忘记,自己被侮辱时的每一个细节,可能连她也被说服了。 她能清晰地回忆起,当那个恶臭肮脏令人作呕的男人把她按倒在地,撕扯她衣服时她的绝望。 也能回忆起,那一刻她听到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时,燃起的渴求和希望。 她大声呼喊,喊到嗓子里都弥漫出血腥味。 她以为是外面的人没有听到,于是在求生的本能趋势下,她竟然撞开了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以超越身体极限的速度爬起来向门口跑去。 她当时想,她打开门,外面的人总可以听到了。 她就能得救了! 可是,那恶心的男人动作也非常快。 她只来得及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就被男人从面拉住脚,生生拖了回去。 她趴在地上,双手不甘地扒住门槛向外喊着,向外看着。 像是一只被关进笼子里,待宰的羔羊在做最后的挣扎。 然后,她看到了门外匆匆而过,好似在躲避什么的,一闪而逝的碧绿绣鞋。 等到她不哭了、不喊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房梁,等到地狱酷刑一般的煎熬结束,等到那只恶心的肉虫从她的身上爬下去…… 吱嘎。 合拢的尼房木门终于被人从外面推开,炽烈的阳光从外面投射进来,瞬间将昏暗的房舍点亮,似乎能把一切黑暗消弭。 魏青青顺着光看过去,就见到几个人不太高的人影矗立在门口。 随后是女人惊讶的叫声。 她看到了大头的人捂住自己的嘴巴,好像被震惊得僵住,但那双瞪大了的眼睛里却有着可以刺痛魏青青皮肤地打量,和掩饰不住的得意与鄙夷。 再然后,魏青青低垂视线看到了一双烙印在她眼睛里,就算她坠入阿鼻地狱也会一起携带下去的——碧绿绣鞋。 似春桃一样,含苞待放的粉红花骨朵交交缠缠地绣在碧波色的锦缎上。 而在右只的绣鞋前面,有一处连主人都不知道何时溅上去的泥点子,正落在这片绣线桃花里唯一盛放的那朵,是一块突兀、脏污、再也洗不净的污渍。 像她,也像她—— 魏青青在泥土中抬眸,视角变换,光影重叠,等林子里惊起的飞鸟叫声穿越时空,她再次和那人的眼睛相对。 是,陈沐月。 第123章 朝辉灿烂 陈沐月面对魏青青的目光非常坦然,不闪不避,就那么直勾勾地盯回去。 倒不是她觉得仅凭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能去信魏青青,让她收回对她的控告,而是她非常自信——魏青青没有证据。 更何况,在这件事上,魏青青这个受害者、当事人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围观的人是怎么看待她们的,京城里的官宦仕族之后是怎么流传这件事的,以及……京兆府府尹的态度。 陈家自小就教会了她一个道理——一件事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旁人心中的模样。 只要你让更多的相信,只要你让拥有权力的人相信,那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相”。 陈沐月今天敢过来,就是胜券在握。不过…… 她细细打量在她对面,这个颜色普通,性格软弱,往日放到人群里一点都不出彩,偏又会勾引男人,让她和肖楠瑾同时恨得牙痒的女子。 此时魏青青并不如她想像的一般,无助、无措,甚至那双眸子里似乎连愤怒都消失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是嘲讽。 魏青青,在嘲讽她。 “陈沐月,你向来一只好舌头。” 不等陈沐月仔细探究,魏青青就开口了。 “我没有你巧舌如簧能颠倒黑白。我也没有你心思叵测,可以把自己做得恶事打扫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没错,我没有其他证据,我的证据只有我一人。” 魏青青这话听起来是服了输,但却莫名让陈沐月毛骨悚然。可她来不及辩驳什么,魏青青的声音继续响起: “虽然我样样不如你,但我听过一句话——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说完魏青青不再看她,而是仰头看着那在天光下的京兆府门匾,以及上面的仿佛发着光的“正大光明”四个大字。 她突然笑了一下,喃喃自语:“真巧,今儿个也是六月。” 随后,她念起了一句曾经风靡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戏词—— “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 这话一出竟将周围的人都骇住。 不是被她的冤屈所感,而是这突兀地念起戏词,还以为她是伤心坏了,得了失心疯。 但魏青青半点不受他人影响,朝着“正大光明”迈出一步,诵得更大声: “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 女子的声音不似往日温柔清亮,带着嘶哑和沧桑,不算好听,但却比曾经的每一刻都能让别人静下来,好好听她说话。 “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 随着她的话,竟真有一阵风打着旋卷着云彩吹来。 飞起的沙尘迷了旁观的人眼,头顶的灿阳也被遮盖,投下一片阴霾。 陈沐月一个激灵,她不自觉退后一步。下一刻,她再次对上魏青青的眼睛。 那双猩红、无光的眼睛。 魏青青看着她,对她说:“陈沐月,我且等你。” 这话说完,她竟对陈沐月笑了一下。 那笑是甜美,是恶毒,是午夜乱葬岗北风呼啸后的阴冷悲凉。 而后…… 嘭! 那活生生的人以最决绝的姿态冲向京兆府屹立百年的门楣之下,霎时,溅出一簇血花。 等人影慢慢滑落,只在砖红色的立柱上,留下一道为其更添鲜艳的血痕。 扑通。 这不是魏青青倒地的声音,而是陈沐月。 她的腿脚好似失去了知觉,竟陡然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而后是她刺耳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 当天晚上还没到戌时,满京城的人都传遍了——陈尚书家的二小姐被吓傻了。 窗外天际青緺,窗内烛火暖黄,灯芯摇曳处映得墙上的人影晃动恍惚。 “娘娘,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外面的天还没大亮呢。” 发现雨泽殿里的人起了,殿外守着的小宫女赶紧去唤素雪。 素雪头发都没来得及整理,顶着一二分凌乱的发髻,披了件单衣就推开了雨泽殿的殿门。 门里,梅瑾萱正坐在桌边喝着一杯隔夜的凉茶。 因为天气热,她只穿了一套单薄的绸裙,栋花色像一抹开得浅淡的丁香,长发被她拿一根木簪绾着,因为三千烦恼丝太多,只簪了一半。 “不知怎么突然就醒了。左右睡不着,就起来坐坐。” 梅瑾萱随口说着,顺手拿起茶壶要给自己再倒一杯。 “怎的喝这隔夜的冷茶!葵芮这丫头越发疲懒了,连茶水都不换,看我不狠狠罚她。”素雪劈手把茶壶夺下来,皱眉斥骂。 “不怪她。”梅瑾萱帮着辩解:“我不爱夜里留人在我屋里,醒来了也没叫她。” 说着她抬臂去抢素雪手里的茶壶:“正好,天热,我不爱喝那些烫的,现在这茶刚刚好。快再倒点,我要渴死了。” 素雪不肯,躲过梅瑾萱的手就往门口走去:“那也不能喝这隔了夜的茶水,也不怕坏了脾胃。我就叫她们拿放凉的熟水来。” 素雪到门口把手里的茶壶递给了在外等候的葵芮,很快,葵芮就端着一个白釉刻花扭盖执壶回来了。 看着梅瑾萱痛饮了两杯温水,素雪才问: “娘娘不会是担心魏家姑娘才睡不着的吧?” 梅瑾萱动作一顿,手在半空中停留了下才把被子放回桌面上,随后回答: “不过是好奇她的下场。” 素雪低头偷笑并不说破,只道:“宫门要到五更天才会打开,素晴怎么也得卯时才能跟着采买蔬果的宫人回来。娘娘现在等太早了,不如再去躺一会。” 梅瑾萱看看外面的天色,虽然脑子里乱糟糟得睡不着,但是也觉得头疼乏力,听素雪这么一说,也就从善如流地回到寝室了。 而不出素雪所料,卯时刚到不久,素晴就迈进了承乾宫的大门。 她甫一进来,还来不及换身衣服、洗把脸就被素雪带进了雨泽殿里。 梅瑾萱听到动静支着身体坐起来,正好看到匆匆而来的素晴。 一缕晨光从窗棂打到她的脸上,虽有花纹的阴影,但难掩朝辉灿烂。 素晴就这样在初生的辉光里爽朗一笑,她禀告: “娘娘,人活了。” 第124章 无力回天 素晴抛去自己疾马赶往永宁侯府,以及向楚清怡借人和更费口舌地拦住楚清怡不要在魏青青撞柱之前干涉的辛苦不提,只说了楚家护卫的手法精妙,和魏青青的现状。 “那护卫少了半条胳膊,可是左手依旧准头惊人。只见他随手捡起一颗石子,照着魏青青的膝盖一弹,就让魏青青腿软了一瞬,撞柱子的力气卸了大半。要不是婢子提前在旁边看着,真是一点端倪都发现不了。” “魏青青虽然头破血流,当场晕了过去,但命好歹保住了。我联系了她的贴身婢女,让她抢先其他魏家人一步跑到魏青青身边,就说她当场毙命。魏家人别说检查了,连大夫都没有叫一个。一看就是‘默认’魏青青死。虽然听着心寒,但也方便了我们的活动。当晚,我们就把魏青青偷偷从魏家的庄子里运了出来。” “婢子在旁边守了一晚上,等到大夫确认其性命无忧,这才回来。” 短短几句话,说着平淡,却是决定一个女子生死攸关的瞬间。 每一步只要有一点,魏青青都难逃死亡的命运。 但她不幸,也幸运。 “我让小厨房热着粥,坐下,边吃边说。” 梅瑾萱看见素雪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小碗瑶柱粥,一碟小菜,和几片酱肉,便拉过素晴的手坐到软榻的另一边。 素晴说着“不合规矩”,但推辞不过,最后还是落座。 梅瑾萱支着下巴看着累了一天一夜,猛灌了半碗粥的素晴,脸上是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盈盈笑意。 五脏空虚缓解,素晴用帕子抹了下嘴巴,接着给梅瑾萱讲: “魏家姑娘别看长得文文弱弱,但连于大夫都说,身子骨强健得很。连逢大难,脑袋都破了,但硬是没昏多久,昨天半夜就醒了一次。” 梅瑾萱看素晴不好意思吃着东西和她说话,挽起袖子捻了片卤得油红软烂的牛肉塞进她嘴里。 素晴明白比起那些规矩体统,梅瑾萱更心疼她,遂对她灿烂一笑,又舀了几口粥,才说: “婢子当时看她睁眼真是吓了一跳。不光是因为大夫预计她最早后天才能醒,更是怕她一醒过来又要寻死觅活。” 梅瑾萱点点头,很能理解。 就像狗被拴久了,就是放开绳子也不会逃跑一样。 很多事情,说得久了,做得久了,哪怕它再离谱荒谬,也会有人奉为圣典——包括被圣书典籍压在山下,被吸干血液,榨干骨髓的人。 她们有可能还会甘之如饴,称之为“恩典”。 所以魏青青要是也觉得自己“失了贞洁就该死”,也很正常。 在救她之前,素晴和梅瑾萱不是各自想过这个问题。 但素晴是因为不能“熟视无睹”,非要试过才甘心,而梅瑾萱…… 梅瑾萱垂下眼眸,遮住眼中闪烁的眸光。 她可能是……有点愧疚吧。 可这一回,事情的结果没有让任何人失望。 “她最开始醒过来那样子……婢子形容不好,总之就像是七老八十瘫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老人,很麻木很绝望,死气沉沉的。等婢子告诉了她事情始末,让她之后离开京城,她突然哭了起来,哭得很大声。虽然她没说什么,但我总觉得,她从那一刻才终于重新活了过来。” 素晴歪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她想活。” 梅瑾萱也笑了。 不用再担心魏青青一个深闺小姐,以后独身一人,背井离乡如何过活了。 因为只要一个人有欲望,有勇气,那就算生活有再多的困难,她也能坚韧地走下去。 而魏青青“活”了,有人就得“死”。 素晴回宫禀报后不久,一个剃了度身穿灰色僧袍的尼姑就登上了京兆府的大门。状告陈沐月收买尼姑庵众人,意图谋害魏青青。 她拿出了银票,指认了陈沐月的贴身婢女,甚至还提供了一张绣着婢女名字的绣帕。 是啊,若是没有提前买通散钱僧尼,魏青青呼救时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出现。 但是陈沐月面对铁证却是抵死不认,因为——她早就雇了人,杀人灭口。 很快,收了陈沐月金银,截杀尼姑和侮辱魏青青的屠夫的山贼也被扔到了京兆府门口。 当时山贼已经被打断了两条胳膊三条腿,很明显遭受了一番酷刑。对于陈沐月收买之事供认不讳。 陈沐月当庭晕厥,自此一病不起,每天痴痴傻傻,只会说着“不可能”。 是啊,不可能。 若是按照陈沐月原本的计划,她做的这些事永远不会暴露,可是偏偏这次“老天开了眼”。 裕亲王妃老早就盯着她了,陈沐月的一举一动都在裕亲王妃的眼里,想要从她的屠杀中里救下几个人,轻而易举。 当然,梅瑾萱也在里面出了一点力。 总之,最后陈沐月被定罪,看在陈尚书的面子上没有没入教坊,而是缴了赎罪金后,还要服徭役五年。 但这一定罪,最重要的不是对于陈沐月的责罚,而是彻底伤了陈家的名声,断送了陈尚书的青云路。 试问:哪朝哪代的相公首辅,会教养出一个害人贞洁,伤人性命,阴毒狠辣的女儿呢? 子不教,父之过。 陈沐月之错,便是陈尚书之错。 陈沐月这事,牵扯到了肖楠瑾,又牵扯到了肖家。 李惑在朝上因着陈家事痛骂了那些站队的大臣御史一通: “这就是朕的好臣子,你们推举的忠良肱骨,辅世之臣!朕要是真听了你们的,那才是蒙了心,瞎了眼,愧对太祖,断送了这清明盛世!” 这话说得太狠了,也就是陈道远心态坚强,脸皮够厚,不然就得当场以死谢罪。 之后李惑话锋一转:“无仪,无德,不知纯淑恪娴,陈家女是,肖家女也是。能教育出这样的子女,想来不只陈尚书,肖家平日里也多有错漏吧。” 这个弯转得着实生硬,但是没人敢在这时候反驳李惑。 “前两日裕亲王家和肖家的官司吵了许久,现在看来裕亲王叔虽有过错,但那肖家女脾性顽劣,也不是你们口中那样清白无辜。既然双方都有错,那就不能只罚一方。鉴于肖家女已然身死,那就让裕亲王叔赔偿肖家十万银,再让李慧在家禁足一年,静心思过吧。” 李惑挥袖,将事情落定。 罚裕亲王十万钱,以裕亲王的秉性肯定肉痛难耐,但是这钱对于裕亲王府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再加一个几乎没有伤害的“禁足”,和肖家两条人命相比,太过微不足道。 面不言不语闭目养神的太师太保,旁边脸色黑沉似乎皱纹都在一刻之内多了五六道的太傅。 再瞅瞅三位后面,低垂着头,虽然努力维持体面,但难掩颓唐,连背脊都弯了的陈尚书。 所有的不满都被他们咽了回去。 无力回天,仅此而已。 而金銮殿里最开心的人不外乎—— “臣,叩谢陛下!陛下圣烛永照,万岁万岁万万岁!” 裕亲王跪拜在地。 第125章 难得见真情 当裕亲王妃进宫感谢梅瑾萱,说起当日早朝时的事的时候,言语间还满是对李惑的崇拜和感激,要是李惑在场,估计她得立马给他磕一个。 “没想到陛下如此顾念亲缘之情,这回对我们家开了天大的恩典,回想起往日我们竟没有体会到陛下的苦心,作为皇亲不说为陛下分忧,还惹得陛下为我们操心,真是愧疚万分,无颜面对陛下啊……” 梅瑾萱听着裕亲王妃涕泪涟涟的说辞,抬手举起茶杯喝茶,遮掩自己嘴角的笑意。 亲缘之情? 李惑? 裕亲王妃在说什么天方夜谭的笑话? 她相信不光是她,朝堂上稍微对李惑了解点的人,比如太师、刑部尚书、乃至于陈道远他自己都知道,李惑不过是想要针对太傅党已久,借题发挥而已。 不得不说,高璇这人虽然毒辣,但是实力和运气没有一处短板。 哪怕因为身为女子无法对朝堂之事明晰,也能通过梅瑾萱的三言两语,精准拿捏到李惑的痛处。 挑中陈沐月这把刀,可谓是做到了李惑心坎里。 而李惑在处理了陈家之后,痛快地给予了裕亲王府恩典,在梅瑾萱那看来也不是顾念什么“亲戚”,跟李慧父子俩没有半点关系,完全是看在高璇的面子上。 是对于高璇的奖励。 好必赏,错必罚,在这点上李惑一直做得很好。 而在裕亲王妃进宫后不久,魏青青也离开了京城。 没有特意挑选日子,六月二十七,不是什么黄道吉日,因为清晨刚下过雨,城外的路都是潮湿泥泞的。 素晴去送她,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劝道:“要不晚几天再走吧。” 魏青青摇了摇头,说:“这京都繁华,是多少人渴求之地,但于我却是再不想踏足之痛处。还是今日就走吧,我本是‘应死’的人,留在京城总怕被人发现,夜长梦多,再有……” 她笑了笑:“我也想快一点,开启新的生活。” 壁虎断尾,苍鹰碎喙,大都是为了更美好的新生。 魏青青如今也是如此。 素晴叹了口气:“我知你心意,可是今日这天……” 魏青青打断她:“这天有什么要紧,我倒是觉得极好。” 人总是盼望一个好兆头。觉得阳光明媚,更昭示着前途光辉灿烂,但魏青青却说:“在庙里待了几天才懂,人之祸福自有定数。该你应劫,就算你日日吃斋,求遍满天神佛也无用。所以若终日惦念那些无可名状的幸或不幸,不过是空耗自己罢了。” 说到这,魏青青低头语气轻轻:“也是白白蹉跎了时间。” “既如此又何必在意那些外物呢?我想着,只要我心里欢喜,那不管前方是风霜雨雪,行至峭壁穷山,我都是快乐的,也一定会否极泰来,万事顺遂。” 魏青青露出几日来第一个发自真心,开怀地大笑,她对素晴眨了眨眼睛,带着点调皮地说: “而且素晴姐姐,我是真心觉得今天天气很好。不似前几日暴晒苦热,也不会雨水绵绵行路困难,虽然不见阳光,但凉风习习,花草清新,真是一个难得的适合远行的日子。” 她握住素晴的手,体温并不暖却是有力的: “你不必为我担心。” 素晴张了张嘴,不知道为什么笑容挂上嘴角,一滴泪也不由自主地砸向地面。 这个只认识几天,并不熟识的姑娘,此刻于素晴来说却像是相伴了许多年的挚友一样,感她之悲,感她之喜,仿佛她们能心意相通,交握的双手是沟通的桥梁,也是互相支撑的依靠。 素晴心里涌现出千万的祝福,她真心地希望眼前这个姑娘在未来拥有世间最美好之事,可是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剩下一句—— “祝你此后,天高地广,自在随心。” “天高地广,自在随心……真不错啊。” 梅瑾萱单手支着下巴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遥远的天际感叹。 就这么出神了一会儿,随后收回目光说: “魏青青说得那几句也不错,她能有如此心性,之后定是无虞了。” 素凝在旁边猛猛点头:“可不是!‘人之祸福自有定数,该你应劫,就算你日日吃斋,求遍满天神佛也无用’说得真有禅意。要不说庙里观里是开智的地方,进去过的都悟了。” 梅瑾萱惊诧看她,笑着打她:“你在说什么鬼话!” 素凝吐吐舌头:“我可没瞎说,您看那则天皇帝,不就是去庙里走了一遭之后,出来开始大杀四方,最后临朝称帝的吗?可见这离神佛近的地方就是灵验。魏姑娘也在庙里走过一遭,之后虽不可能封妃封后,但必然能成一番大事。您就看着吧~” “促狭鬼!”梅瑾萱捏住素凝的脸笑骂,但想了想觉得素凝说得也不是不对:“那就借你吉言吧。” 梅瑾萱松开手:“我等着,等魏家女能在外面闯出一片天地。” 素凝噘嘴揉着自己的脸,庭院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突然,素晴歪了歪头说: “对了娘娘,今天还有一件事。” 梅瑾萱侧头抬眼,看向她。 素晴:“今天在城外送别魏青青,兵部侍郎家的小公子也来了。” “兵部侍郎?”梅瑾萱回忆了下:“哦,那个蓝颜祸水的姜公子?” “嗯。”素晴点头:“他说他爹娘为了让他专心准备明年的春闱,封了府里下人的口,不许他们说关于魏家的事。等他知道魏青青在京兆府撞柱伸冤,已经是晚上。他只能跑到魏家,期望可以见魏青青最后一面。” “说来也巧,正好和我们‘偷人’的时间撞上。他说,他躲在暗处听到我们说准备了大夫,猜测是要救魏青青,所以就没有声张,而是悄悄跟着我们,看我们把人带进了四方街。” 梅瑾萱挑起一边眉毛:“他倒不是个傻子。” 素凝也说:“要他一根筋招呼魏家人或者执意要自己把魏家女带走,估计现在魏家女坟头都堆高了。” “他就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是个依靠家族的小少爷,无能为力。”素晴掖了下耳边的头发继续说: “姜少爷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在四方街蹲了六天,直到今日我们出了城才现身。” “他要干嘛?”素凝问。 听到这个问题素晴突兀地笑了一声:“他说,他要抛弃姜家公子的身份和魏青青一起走。” …… 不止刚刚询问的素凝,连梅瑾萱和素雪都因为这个答案沉默。 这个姜家公子脑壳坏掉了吧? 私奔——在话本子上看固然令人心动,但是真落到现实里…… “不孝,不敬,不负责任。” 素雪冷哼。 父母锦衣玉食地把他养大,供他读书习武,可他却不和家人商量,一意孤行要抛弃所有,就是不孝父母,不敬祖宗。 而身为名门之后,连闺中的小姐们都知道,享受荣华权利就要承担家族的荣誉和责任,并为此恪守规矩,努力持家,隐忍吞声。 可他身为被寄予厚望,精心培养的嫡子,却这样轻飘飘地抛下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想一走了之。 真是令人不耻。 “这些就算了,反正也是该姜家发愁的事。”素晴耸耸肩:“我担心的是魏姑娘。” “浓情蜜意常有,但能从一而终的有几个?现在别人费劲心思阻拦,再加上两人都是年少芳华才觉情谊似火,天涯海角都不能阻隔,但等多年后,柴米油盐磋磨了热情,时间凡俗毁坏了容颜,到时候两人的情谊还能剩多少呢?” “是啊……”梅瑾萱轻叹,端起茶饮了一口:“尤其魏家女还有那等经历。如今这姜家公子只觉心疼愧疚,可待日后厌烦了,恐会成为一把刺向魏家女的刀,每每提起必要削肉割骨。” 素凝急问:“那魏家姑娘怎么回答?她同意了?” 素晴摇摇头:“没有,还说了决绝的话。” “但我猜,姜公子还是一意孤行?” 素雪愣愣插话。 素晴一言难尽的表情:“嗯。魏姑娘不想他跟着,最后直接回到车厢,让车夫驾马前行。可是姜公子完全不在意,对我行了个礼道谢后,策马就追上去了。” 她感叹一声:“真不知道他们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梅瑾萱支着下巴,食指敲击石桌,沉默了好半天说:“听天命吧。” “什么?”素晴。 梅瑾萱:“烦恼那些未可知的事情,不过是自寻烦恼。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祝愿他们,长长久久。” 素雪不解:“娘娘看好魏姑娘和姜公子?” 梅瑾萱笑了下:“我看不看好有什么意义吗?不过,两人现在既然是两情相悦,且姜公子看起来一腔热血、坚贞不渝,的确是治疗魏家女心伤,让她更快走出阴影的最好人选。至于以后……” “管以后做什么?” 素凝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梅瑾萱:“娘娘这是还挺欣赏姜公子?” “谈不上欣赏。”梅瑾萱站起来:“只是我们不是姜家,又何必责备呢?这世上虽然浓情蜜意常有,但是如姜公子这样肯抛下荣华富贵,在这个视女子贞洁为其全部的世道,不介意魏姑娘遭遇的,还是难能可贵。” “纵使不能保证他真能像古树顽石,永恒不变,但谁又能肯定他一定会枯朽腐烂呢?” 梅瑾萱说着抬步向殿内走去:“素凝去拿几瓶梨花白来。” 素凝:“娘娘怎么想起喝酒了?” 梅瑾萱没有回头,只说:“你先去拿了便是。” 等到素凝小跑着端了酒回来,还拿了温酒的注子注碗。梅瑾萱赶其他宫人去休息,只留下素雪、素晴、素凝,关上雨泽殿的大门,她率先举杯: “岁寒知松柏,难得见真情。今日我们就借一对难得的有情人,浮一大白吧!” 不知是真的心有唏嘘,还是借魏青青之事庆祝之前一番筹谋。 虽然没有抓到裕亲王和肖家关于舞弊案的实质性证据,未来也将有更多的困难,但是梅瑾萱今天就是想醉,觉得自己该醉。 素雪她们不会败兴,尤其是素晴是真心为魏青青高兴,三人当即共同举杯,欢笑声、庆贺声飘到大殿上空,所以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雨泽殿外。 “难得……见真情吗?” 来人低声呢喃,像是在咀嚼梅瑾萱刚刚的话,脸上本来带着的笑意渐渐消散,只剩下近似温柔的平静。 第126章 还有十二天 “陛,陛下……” 感受到李惑情绪上的变化,一旁的刘宁海感觉自己冷汗都滴下来了。 这些贵人怎么就这么爱玩“悄悄的小惊喜”呢! 作为一个优秀的内侍,满宫几千宫人的第一名,刘宁海向来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再苦再难不喊累。 别的小宫女小太监总会私下抱怨自己的主子,但刘宁海从来没有,甚至连心里骂骂都很少。 可是今天,他真的忍不住了。 刘宁海一半的脑子在埋怨——话本子看多了吗?不知道不让通禀,有时候没有“惊喜”,只有惊吓吗?话说,他们这些爱这样做的人,是不是故意的? 而另一半脑子则还在急速运转,努力为梅瑾萱的话找补: “呵……估计是娘娘看了什么新故事,再加上陛下最近忙于朝政,来承乾宫少了,才有此感叹。定是娘娘想陛下了。” “奴婢不懂这些,但先帝时在陈美人那儿当过差,也听陈美人这样抱怨过。想来,天下女子都是一样。不有那么一句话吗,因爱故生忧……贵妃娘娘也是因为爱陛下,才有这么一点……” 刘宁海用拇指食指掐着空气,比了短短的一段距离: “一点埋怨。” 不愧是李惑身边最得力的,李惑眉毛的角度变化一点,他都能剖析个一二三四五。 这回,也是精准猜中李惑的内心。 虽然李惑只是重复了“难得有情人”五个字,看似没有过多的意思,可是什么叫“难得”? 作为梅瑾萱的夫君,与梅瑾萱几乎日日相见,幼时朝夕相伴的李惑不是“有情人”吗? 如果是,那怎么会是“难得”。 如果不是…… 可以说,这是一个死亡问题,但是刘宁海帮梅瑾萱做出了一份最上乘的答案。 很讲义气了! 如果他服侍的是如先帝一样,只在乎女子的崇拜依赖,只在意自己自尊心的君王的话,现在已经过关了。可惜,他面对的是李惑—— “是这样吗?” 简单地疑问,平和的表情,却让刘宁海如芒在背。平时最能言善辩的刘公公,张着嘴巴空了片刻,才勉强回道: “当然是这样。” 面对帝王,这么敷衍的答案可不行,刘宁海脑筋急转接着说: “娘娘照顾陛下多年,娘娘对陛下的心意,这天底下除了陛下还有谁能更了解?” 先把人架到高台上,总是没有错的。 “奴婢少时总听贵妃娘娘提起,和陛下在景阳宫初见的场景,奴婢每每看到娘娘回忆当年时的表情,都觉得,那一定是对娘娘极为重要的一刻。” 话说的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在现下的场景来说,又不能不说不是好的策略。 有时候,就算是帝王也不是非要什么思维缜密的奇文瑰句,他啊,就想听几句好听的,舒心的话。 哪怕这话没什么逻辑,也没有什么意义。 果然,李惑听完刘宁海说的,眉宇间虽未大动但整个人的气质却默默缓和,具体表现在,他没有再揪着刘宁海不放,非要再问个所以然来。 穿着玄色衣袍,负手而立,巍然挺拔的男人就这么站在雨泽殿的门外,看着里面摇晃的灯火,等着隐隐传出来的一串串欢声笑语。 明明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明明他一挥手就能召来更多的仆从,拥有更多的笑脸和赞美的说辞,但他此刻站在这里却透出一丝落寞。 半晌,他说:“那一天是很重要,但从来不是对于她。” 不等刘宁海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李惑已经转身,外袍的下摆在空气中划出弧度。 他说:“朕想起来还有政事没处理完,回两仪殿吧。” “是。” 刘宁海小碎步跟上,没跑几步回头看看灯火通明的雨泽殿,又转回看向那个一直向前孑孓而行的背影,皱了皱白净的脸,表情是不加掩饰的不理解。 但也对,他一个太监,能理解什么男女之事呢? 这天李惑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梅瑾萱始终没有发觉。 而就算她知道,估计也不会纠结太多,因为她没工夫去顾及李惑偶尔抽风的小心思—— 本来说等楚明怀长到一岁再大婚的楚清怡,即将在下个月初十成亲。 而小楚明怀也会在大婚之前被送进宫里,还没做好教养一个孩子的准备的梅瑾萱,即将赶鸭子上架,开启她的人生新体验。 梅瑾萱急急慌慌地安排宫人,准备房间,因为她平时喜欢鲜嫩活泼的,承乾宫里也没什么有经验的老嬷嬷,全是一群小丫头片子,她还得新招一些人进来专门伺候楚小侯爷。 为了不辜负楚清怡的托付,也为了自己省力安心,梅瑾萱没有让尚宫局直接调配,而是让素雪亲自去北三所请。 此时距离楚清怡成婚还有十二天。 第127章 出嫁 楚清怡是在大婚的前一天,才把楚明怀送进宫里的。 其实她应该更早一点,好在侯府专心备婚,但她舍不得。 不只是她心中为自己而起一团乱麻,扯不清分不明,乌糟糟的万般思绪,更是为了她怀中这还只是一点点大的孩子。 明日之后,名正言顺的楚家族人只剩下他一个了。 这个襁褓中的孩子将独自,撑起整个门楣。 这次楚清怡在承乾宫里呆的时间很短,也就两炷香的时间,看了看梅瑾萱为楚明怀准备的偏殿、寝具、嬷嬷宫女,便把孩子交给那位姓赵的嬷嬷,告辞了。 临走时她没有多说什么。 感谢的话,她之前已经说过太多。 而那些报答的承诺,光用话语实在太过单薄,她能做的就是在之后付诸行动。 所以,她在踏出承乾宫大门之前,只是面对梅瑾萱理正衣冠,提起裙摆,端正恭谨地行了一个叩拜之礼。 是感激,是臣服,也是托付。 梅瑾萱并不惊讶,也没有客气地让她起来,或者上手搀扶。 她就站在那里,垂眸看着,不偏不避地接受了楚清怡这一拜。 她,接受了她的托付。 这也是,她给她的承诺。 等到楚清怡站起身,她没有再看楚明怀一眼,强迫着自己转身离开。 她鼓足了勇气,下定了决心,但在迈出门槛之前被身后的人叫住。 “等一下。” 是梅瑾萱。 她看着楚清怡好似在短短十几天就削瘦了不少的背,轻叹一声开口:“你若愿意,明日,可从承乾宫出嫁?” 楚清怡惊愕回头,连刚刚仿若生离死别的哀痛都被震散了,她结结巴巴回答: “娘娘,这怎么可以……” 自宫中出嫁,那可是寻常女子想都不敢想的事。就算是带有皇室血脉的郡主县主,想从宫中出嫁都要看帝王和宫中娘娘的心意,非常难得,可见这件事的珍贵和荣耀。 它不光象征着荣誉,还是资本,和未来在婆家立足的底气。 楚蓝两家的婚事办得仓促,是因为蓝玉的祖母病重,说想要冲冲喜气。虽然蓝家本来就不会看轻于她,但到底忙中从简,大婚典礼的排场会消减不少。再加上她没有娘家人撑腰,恐怕在京中会引人闲话。 但要是她能从宫中出嫁,有贵妃娘娘撑腰,那一切闲言碎语,酸话揣测都会烟消云散。 楚清怡双拳握紧,咬住牙关,眼尾肉眼可见地染上一片胭脂色。 明明发誓不会再软弱哭泣,但她现在还是忍不住想要落泪。 她知道,这是贵妃怜惜她,想要帮助她。 她心里既感动又感激,她明白她不能不识好歹,但是…… 楚清怡抽了抽鼻子,好半晌双手交叠贴在额前,躬身: “多谢贵妃娘娘,但是我……” 她深吸一口气,说完:“我还是想从宁安候府走出去。” 哪怕没有人会送她出阁,哪怕没有人会为她人生最重要之事开心、哭泣,哪怕明天她穿着一身红衣跪拜的只有一屋子的牌位,她也想——从她的家走出去。 那是她作为“楚”家人的最后时刻。 第二天,天还没亮,整个宁安候府就已经活了过来。 沉寂了许久的庭院楼阁被红绸和“喜”填满,妆点出一番空洞的热闹。 很静,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整个府邸已经很静。 别说如旁人成婚时,应有的嬉笑调侃,祝愿难舍,就连仆人们忙碌时的脚步都比平日里放得更轻,好像生怕惊动了谁,又伤害了谁。 楚清怡在婢女帮她梳妆的空隙,看着外面格外凝重寂静的庭院,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那么脆弱,大婚的日子大家还是应该开心一点。 但是瞄到镜子里,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云朵,眼睛似烂核桃一样,又想起昨晚上隐约听到的老管家在祠堂外面隐忍的呜咽,又把话咽了回去。 想来,他们也是真的高兴不起来,那又何必为了在外人面前装样子,而为难他们呢? 等到云朵帮她带上由花丝、镶嵌、錾雕、点翠、穿系等工艺制成,镶嵌着宝石珍珠大概一百余颗的花冠后,楚清怡拿着钥匙打开了一个在她床头珍藏多年的檀木箱子。 在她爹去世后,她娘的身体就每况日下。可能是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她娘便开始着手为她准备陪嫁之物。 其他绫罗绸缎,瓷器金银,店铺庄子自不必说,最紧要的还是婚礼当日每个女子最重要之物。 她当时年纪还小,实在看不出未来会长得多高,身形如何。所以,她娘便日夜点灯,亲手绣了一把却扇。 不对,是两把。 檀木箱子打开,里面规规整整地摆放着两把红绸为底,金丝做线的却扇。 左边的是常见的,也是这世上对于婚姻最美好的祝福——鸳鸯戏水图。 而右边…… 楚清怡目光落在那扇子上,看得有点出神。 上面不同于其他喜事上会出现的牡丹、鸳鸯、孔雀、并蒂莲等纹样,而是绣着一幅——大雁还巢。 这不是给楚清怡准备的,而是给楚清言的。 娘亲知道,作为宁安候楚清言一辈子都无法如寻常人一般成婚生子,但她还是为她绣了一把却扇。 而大雁还巢,也是她心里对楚清言最大的盼望——希望她可以平平安安。 不盼凯旋,只盼归家。 “姑娘。” 云朵捧着东西回来,样子有些踟蹰: “咱们真的要穿这件吗?” 她手里是一件正红色的嫁衣。 虽然上面的花纹精美,花鸟活灵活现,可见绣工非凡,再加上金丝银线,珍珠宝石一样不缺,价值不菲,但是正红色的底料已经暗淡,整体的样式也显老旧,哪怕再精心保存也能看出上面时间流逝的痕迹。 “绮绣房送来的那套,虽是赶制,但用了心,也足够精美体面,要不我们还是……” 楚清怡打断云朵的话:“不,我就穿这件。” “姑娘!” 云朵急了,红肿的眼睛被挤得更小:“就算是外面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也没有让出嫁的女儿穿旧衣服。哪怕饿个三两天,也会块红布,做件新裙子呢,您怎么就非要……” 楚清怡:“可是,这是娘穿过的啊。” 云朵声音一哽,险些又哭出来。 楚清怡抬手轻轻抚摸着,这件三十年前的嫁衣,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衣服主人由衷的幸福,和她身体的温度。 她抬头,看着云朵认真地说:“云朵,为我穿上吧。穿上它,我好像就不是一个人了。” 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出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家,而是由她的娘亲,亲手送她出嫁。 云朵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强忍着呜咽,抖着手为她的小姐穿上嫁衣。 楚清怡却没有哭,她面容平静温和,似是在体会什么。 嫁衣一层一层穿好,等终于穿戴整齐,她站在铜镜前看着身穿嫁衣的自己,就好像看到了十六七岁坐在闺阁即将嫁给心爱之人的母亲。 随后她又好像感受到一种温暖,就如有人从背后拥抱住了她,那样亲密,那样熟悉,像她梦到过的那样。 恍惚间她听到了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清怡。” “清怡。” “清怡!” 她隔着镜子,看到自己身后不再是空无一人。 他们笑着,每个人脸上都是对她的祝福,为她而开心。 “小清怡都长这么大了,小叔当年还说等你成婚要亲手射一只狼送你。” “蓝玉那小子不错,脾气好,二叔放心。” “到了婆家要是受了委屈,别忍着,回来跟二婶说,看二婶去帮你出气。” “你今天的样子,啧……还算看得过去,比你平时强多了,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去了蓝家,记得别丢了我们侯府的脸面。本来是想把我那件碧玺璎珞送你的,但不知道落在马家哪里了,便宜那帮贱人了。” “清怡……” 是姐姐的声音。 楚清言没说太多,只是站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说:“辛苦你了。但你做得很好。” 最后,楚清怡看向一直沉默地并肩而立的男女。 男人看着她,英武硬气的脸上竟然扑簌簌地掉下泪来,往日在军中说一不二的将军,此时泣不成声。 旁边看似温婉的女人带点嗔怪,带点宠溺,还有点好笑地拍下他,随后走上前,牵起楚清怡的手,她说—— “走吧,娘送你出门。” “小姐!!!小姐!!!” 幻象与现实重叠,年老的声音由远至近一遍一遍地呼唤着。 楚清怡一时回不过神来。 直到—— “楚清怡。” 又是叫她的名字。 楚清怡回头,看到一个头戴金凤翟冠一身藏青色大珊身带霞帔的女子矗立在阳光之下。 逆着光,楚清怡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猜到她的身份—— “小姐,是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来了!贵妃来为您主婚了!” 管家一路跑过来,激动地语无伦次。 站在门口的梅瑾萱微微一笑,侧了侧头,示意楚清怡看她身边。 只见那里站着王嬷嬷,而她怀里则是一个大红色襁褓,喜庆得像是一个红封。 不知道是不是回到了熟悉的地盘,襁褓里的小娃娃正在咿咿呀呀地吵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楚清怡咬住嘴唇,压抑了这么久的泪水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 爹娘,二叔二婶,小叔,大姐二姐,你们不用为我担心。 你们看,还有楚家人送我出嫁。 第128章 夏去秋来 乐奏箫韶花烛夜,风流玉女才郎。同心结上桂枝香。如鸾如凤友,永效两双双。莫把画堂深处负,笙歌引入兰房。满斟玉斝醉何妨。南山堪作誓,福禄应天长。 张灯结彩,红绫飘荡,一派喜意的乐阳伯府里,满身红装的蓝玉被好友簇拥着,被亲戚裹挟着,在七分醉意之中被推进了洞房。 哪怕月上柳梢,但乐阳伯府中依旧人声鼎沸,笑语连连,好像要将这份热闹喜悦传遍京城,直达天明。 但有光亮就有阴暗,有欢闹就更显寂寥。 在皇城的一角,与之截然相反的安静角落里,一个消瘦孤单的人影正坐在檐下的石阶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眼神无波,面容平静,就望着那轮新月久久出神,好像只是这月光下的一株草、一棵树,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也没有人能走进她的心扉。 “我以为你今天会去看看。” 还没脱下女官的靛青色圆领袍,头戴幞头,一身装扮利落威严的女子撩起袍脚坐到秋水身边。 秋水闻声侧头,正对上素晴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 秋水垂眼漫不经心地说:“我有什么好去的。” 素晴对着她手里攥着的东西努努嘴,语气带着三分调侃:“是吗?要真这么不在意,还用坐在这里睹物思人?” 秋水一僵,把手里的东西握得更紧,似是想把它全都藏进掌心。 “朱石栗色,上面绣着松枝鹿回图,这看起来可不像一个女子用的帕子。”素晴毫不留情地戳破。 秋水眼见瞒不过,便放松了双手,把手里的锦帕重新抚平叠好。 素晴看她轻轻叹气的模样,“啧”了一声:“你要是还喜欢他,就不应该放手。身份地位的差距算什么?只要你想得到的,就应该不顾一切地争取。” 听到这,刚刚一直显得有些沉郁的秋水却笑了,她说:“我就是在朝着我想要的东西,抛弃其他所有,不顾一切地争取啊。” 素晴愣了愣,但很快就懂了她所说的。 她摇了摇头,也笑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咱这承乾宫的风水问题。这多人,竟出不来一个情种……” 随后她再次看向秋水,认真地问:“但是,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秋水深吸一口气,身体后仰看向天边的明月:“若说留恋、不舍,肯定是有。但是后悔……” “绝不会有。” 她说:“我绝不后悔。” 素晴听罢,拍了下她的肩膀,与她一同抬头看向月亮。 “对了。” 秋水突然想到什么,看向素晴:“楚姑娘还好吗?” 素晴惊讶挑眉。 她猜到秋水可能会问起今天的婚礼,会问蓝家的小公子是否开心是否忧郁,但她从没想过秋水关心的会是楚清怡。 素晴歪头想了想:“有什么不好的?娘娘亲自去给她撑腰,除了公主宗亲再没有比她体面的了。” “那就好。”秋水放下心来。 面对素晴明白写着——“你是不是脑子不好”的眼睛,她轻声解释: “就是觉得楚姑娘很不容易。经历这一番家破人亡,如今在这最重要的日子也是孤零零的,想来她心里会更难受。” 素晴的表情非常复杂,她能理解秋水对于同为女子的怜悯,但也有点不太能理解—— 幸好,有人帮她把话说了出来。 “你还多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身后宫女房中还没睡着的杏儿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走出来,又心疼又无奈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地怼了秋水一句。 她甚至是气呼呼来到秋水身边,一屁股坐下:“之前在永春宫我就知道你是个没心眼儿的烂好人,哪个小宫女小太监有困难你都帮,但你的善心也有点限度好不好!” “不提蓝家的小伯爷,就说那楚家小姐自己。人家是侯门贵女,咱们只是奴婢。人家就算遇到了天大的坎,照样是贵妃撑腰,侯府出身,嫁给勋爵贵族,比咱们好上千倍万倍。你有这功夫,怎么不多心疼心疼自己啊!” 杏儿虽然说得难听,但确实是想着为秋水好。 所以秋水也不恼,只是伸手轻轻敲了下杏儿的脑袋,笑骂道:“瞧你这样子!” 杏儿冷眼瞥她。 秋水说:“是,楚小姐是比咱们更高贵。但这世上总还有比我们更不幸,更贫苦,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啊。难道一个人不是最悲惨的那一个,她身上发生的苦难就不是苦难了吗?” “我也不是可怜她。我想楚小姐也从不想得到谁的可怜。我只是……” 秋水坠下眼睫,那一瞬月亮银白的光照在她的脸上透出一种微凉的涩意:“我只是有点物伤其类罢了。” 因为都是女子,因为都经历过苦苦支撑,堵着一口气不想被命运打倒,所以她才会在心里更怜惜对方。 当然…… “也是因为,楚小姐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虽然世事相悖,但我总还是希望——好人能有好报。” 这也是拉着我,没有彻底滑向深渊的唯一绳索。 秋水在心里默念。 与此同时,也有人在谈论着今日白天的婚典。 一盏紫檀木嵌琉璃桌灯立在妆台的一角,朴素低调的外型上几只孔雀活灵活现地在火光中或昂首矗立或振翅四顾,跃然于纯净似冰的琉璃之上。 这样一个可以令人久久赏玩不能转睛的宝贝,它的主人此时却无心欣赏,只是坐在镜前出神。 繷丽的眉眼倒影在铜镜里,显出几分疲倦。 “娘娘今天怎么去给楚家主婚啊,起了个大早不说,还应付那么多人也太累了。” 素凝站在梅瑾萱身后轻柔地为她摘下头上繁重的饰品,看着镜子里梅瑾萱的倦容,嘴上心疼地抱怨。 往日里这些活都是素雪来做,但自从楚明怀进宫,梅瑾萱不放心便让她去了偏殿,时刻看顾。现在才由素凝陪在梅瑾萱身边。 梅瑾萱打起一个笑,闭着眼睛回复:“去收买人心啊。你看今天这么一遭,楚清怡不得为我肝脑涂地?” “切~”素凝撇嘴嗤了一声:“骗人!” 梅瑾萱睁眼挑眉看她,素凝鼓着个小脸,说话时竟是一副恶狠狠地奸人相:“有小侯爷在我们手里,那楚清怡还敢不听话?别说背叛了,就是娘娘不用她,她都得上赶子为娘娘扫平障碍。” 好好一个雪灵可爱的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跟素晴学的,现在活脱脱的土匪做派。 梅瑾萱心中暗暗记下,得去跟素晴说一说,以后做坏事避着点小孩,别给孩子教坏了。 但她却没有反驳素凝的话,因为话糙理不糙,她说得没错。 梅瑾萱叹气,觉得孩子也不能总是打压教育,随即无奈夸了一句:“你这几日聪明了不少嘛。” 刚刚还奸奴模样的小姑娘,顿时嘿嘿傻乐起来,得意地扬起下巴:“那可不!我最近都有好好读书呢!” 梅瑾萱掐了掐她的脸:“是,你最厉害~”而后转过身看着桌上的灯台思索了几刻,说道:“我去帮她并没有想太多……就是觉得,她爹娘要是知道她一个人出嫁,会伤心的……” 她掩在唇齿间的后半句话是—— 曾经有人这样和我说过。 在梅瑾萱枕边有一个小盒子,里面夹层藏着一封信——她娘最后想对她说的话。 里面洋洋洒洒写了很多。 从天冷了记得多添衣,天热了不要放纵自己少食冰。 到她从御医那里要的外敷药方,让她每日保养自己受过脊杖的后背。 她似乎要把这些年想说,但是不能说的关切一次性都说出来。 又似乎是想将未来应该说,但是再也说不出口的叮嘱倾诉。 最后,她写道: 小月亮,娘走了,别为娘伤心,娘只是比你提前一点,去找父亲和哥哥了。 对不起,娘本来是想替敏因和泽瑞送你出嫁的,但现在娘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都说出嫁,是女子的第二次新生。是人生最重要的日子。 每每想到那天,娘的小月亮只能孤零零一个人奔赴那场喜宴,娘真的心如刀绞。 小月亮,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纵使爹娘兄长不在,你也要找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如意之人,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地嫁给他。娘会在天上为你们祈祷:珠帘绣幕蔼祥烟, 合卺嘉盟缔百年。 祝你今后,安康顺遂。 梅瑾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娘那么狠心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将她支得远远的,让她们不能见最后一面。但在之后,又留下这么一封长长、长长的信,满纸尽是她的不舍。 之前梅瑾萱每每想起,都不知道是埋怨更多还是思念更多,但今天她再次拿起这封信,心里只剩下庆幸。 说来滑稽,她头一次日次感激李惑,纳她为妃。因为这样,她就永远只能是这个“妾”,她永远不会有十里红妆,不能着凤冠霞帔。 她永远不会体会到如楚清怡今天,周围都是恭贺欢笑,漫天锣鼓中,唯楚清怡一人转身,身后只有烈烈白幡和祠堂中沉默的灵牌。 多可悲啊…… 但她不会经历,想来她爹娘兄长在地下也就不会为她担忧心痛了吧。 宁安候府和乐阳伯府两家联姻,虽然因着之前宁安候承爵的事闹了一通,让两家颇受人关注,但到底比不过京中每天出现的新鲜事。过了一段日子后,人们便忘记了那天的热闹。 夏去秋来,等人们收起薄如蝉翼的纱裙直身,在越来越凉爽的天气里拿出锦缎绸料,做着应季的新衣时,宫中的菊花也开了。 楚明怀在宫里呆了两个月,从最开始因为陌生的环境时时不安哭泣,到现在俨然成了承乾宫一霸。 不知道是不是楚家血脉天赋异禀,在别的孩子七个月还只能自己坐着自出乱看,心有余而立不足的时候,楚明怀已经能爬得飞快了。 最主要的是,他精力太过旺盛,自从能自己移动之后,那是一刻都闲不住。 于是,梅瑾萱只能把承乾宫库房里积攒的地毯都拿出来。 西北进贡的狼皮、虎皮,波斯传过来的色彩斑斓的编织毯,宫里采买或自制的羊毛毯、漳绒毯,不管什么材质,什么搭配,适合什么季节,统统拼在一起铺在地上。就为了能赶上楚明怀这小魔王日益增长的巡视范围,不让他爬着爬着一不留神就到了砖地上。 这天梅瑾萱在雨泽殿里悠闲地烹茶,耳边是婴孩咿咿呀呀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她专注着手里的茶具,没发现殿中的人越来越少。 奶娘被尿了一身,回去换衣服。 小宫女跑出去拿尿布。 素凝在忙着抢救沾了尿液的波斯毯,素雪则去了厨房盯着厨娘做辅食。 现在只剩下一个宫女在看着楚明怀。 楚明怀眼珠子一转,抓起一个棉花小马扔出去,然后又指着它咿咿呀呀地叫着,让宫女去捡。 就在宫女回头去找小马的一会功夫,他就支着小手,哼哧哼哧地朝着门口爬去。 可以说是——四蹄飞快了。 就在他两条小肉腿用力,扒着门槛想要把自己支起来,然后靠自己努力翻越这座“大山”,奔向外面更广阔的天地时,一道玄黑色的衣袍靠近,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他面前。 “咿呀!” 楚明怀拍手一呵,颇为霸气,好像再说:快给小爷让路。 没想到,来人却不像平时伺候他的那些太监宫女一样,与他心有灵犀,对他千依百顺,脚步不动,反而笑了。 一双苍白消瘦,却十分有力的手把他抱了起来,还似模似样地颠了一下。 他跨进门槛,朗声道:“这小子看起来胖上不少呀。” 第129章 孩子 梅瑾萱正在分茶的手一抖,舀起茶水的木匙碰在茶碗上,发出轻轻闷响。 眼见李惑已经抱着楚明怀,踏过各色地毯行至殿中,梅瑾萱赶紧迎上前行礼: “见过陛下。” 梅瑾萱低头含身,顷刻便起。 李惑目光下坠,被她陷入棕色绒毯,似山巅一捧新雪般的赤足吸引。 目光流连一会儿,李惑带着责备开口:“天渐寒,怎么不穿好鞋袜?” 能进宫里的东西都是顶级的,这些毯子也不例外。 柔软,厚实,温暖,将从地底升腾的寒气尽数隔绝。所以就算已经秋天,但是光着脚在雨泽殿里的梅瑾萱一点都不冷。 她不在意地开口:“臣妾不冷。” 说着她用纤瘦透着青色脉络的脚,踩了踩面前绣着金色龙纹的黑靴:“而且这些毯子都是为了供这小鬼爬得,穿着鞋踩脏了还得花时间清理,到时候他又得叫闹不安生,忒是麻烦。” 这话都不是暗示,而是明晃晃地指着李惑埋怨——看,你把地毯踩脏了。 李惑哪肯这么平白被责怪,反驳:“男孩养那么精细做什么?若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必要经历磨难艰辛。现在连点脏都受不住,之后如何担大任?” 梅瑾萱挑眉。虽然没有言语,但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你这是对一个不满一岁的孩子说的话? 李惑低头看着怀里白白胖胖冲他傻乐,漏出一口粉色牙堂,牙没长齐,不会说话,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小娃娃,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晌,他干咳一声,努力挽尊:“有什么麻烦的,朕让司设司和司制司再送些过来。” 梅瑾萱低头莞尔一笑,随后拉着李惑的手,带他到矮榻坐下,为他添上新煎好的茶。 碧绿的茶汤上飘着恰到好处的浮沫,像是海水涤荡礁石溅起的浪花。馥郁的茶香被热气一蒸腾,直撞进李惑的鼻子,然后他听到梅瑾萱说: “多谢陛下,不过臣妾不用。” 李惑抬眸,梅瑾萱对他眨眨眼睛:“快到冬日,想来各宫都需要添置御寒之物,臣妾岂可独占?谢陛下关怀,但还是分给其他姐妹吧” 梅瑾萱说得大度体贴,但心中的真实原因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李惑不喜欢小孩,连他自己生的那两个都所爱甚少,更何况楚明怀这个完全陌生,没有血缘的孩子。 他嫌弃小孩吵闹,看不懂眼色,还不能对他们过度苛责,不然会显得他不宽容,所以,李惑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这两个月因为楚明怀在承乾宫,加上新的秀女入宫多日,作为帝王的责任,他有必要去雨露均沾一下,所以他来承乾宫少了,去往其他妃嫔的宫室多了。 对于有些人来说,帝王的宠爱是在这宫里生存的唯一支柱和盼望,但是对于有的人来说,帝王有时候也代表着麻烦——比如梅瑾萱。 李惑甚少露面的这段日子里,梅瑾萱着实轻松不少。 没了他人的妒忌,少了明里暗里的针对,连宫里宫外对她酸讽中伤的声音都弱了,可以说李惑帮她引走了平日里大部分的关注,让她可以在承乾宫里安心做自己的事。 再者说,她前些日子已经从宫中库房里支走了许多织造毛毯,如今李惑要是大手一挥,再给送来十几二十件,相当于几乎把内库的地毯都搬来她这承乾宫,她都能想象到外面的闲话得说成什么样子。 这不止是闲话,还可能引来不满和算计,所以她宁愿费时费力多洗几条毯子,委屈楚明怀这小豆子两天,也请李惑收收神通。让她,再快活两日。 李惑眼中荡开一抹精光,嘴角带起两分弧度,似是惊讶,又似调侃。 梅瑾萱的体面话瞒不过他,他瞬间就品出了梅瑾萱的真实想法。他不解,为什么梅瑾萱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像一颗时时发光的夜明珠,可以完成她的“任务”,帮他吸引旁人的目光,做他明处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但他又能体恤梅瑾萱一二。就像他日日忙于政务也有身心俱疲想要休息的时候吧?他可以理解梅瑾萱想要“休沐”的心,所以他选择不去戳破,给她再松闲的一段时间。 然后李惑的目光重新落回被他顺手放在榻上,此时正在边缘探头探脑,安静许久研究怎么下去,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外面星辰大海的楚明怀。 可能是难得见到这么活泛的小孩,也可能是地点、气氛、身边人都恰到好处的原因,李惑神情一晃突兀地说出一句: “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一个孩子?” 梅瑾萱霎时愣住。 第130章 子非子,父非父,夫妻非夫妻 沉默,沉默,沉默。 这种沉默不是寻常思考时的停顿,它带有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尴尬氛围。 幸好,梅瑾萱很快回过神来。 她垂坠眼睫,笑了一下:“陛下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可是觉得皇子们渐渐长大,宫中少了孩童们玩闹嬉笑的声音,寂寞了?” 她是想把话题岔过去的。 也是在提醒李惑——别忘了,他有多讨厌小孩的吵闹。 还有“皇子”的问题。皇子越多,未来的争斗、搏杀就越多,同时,觊觎他屁股底下位置的人,也就越多。 奈何,今天李惑不知撞了什么斜。哪怕是一时兴起,也死活不肯顺着梅瑾萱的话来,偏是揪住那个问题不放。 就见他衣袖翻动,一瞬握住梅瑾萱放在小几上的手,就像是草丛中蛰伏许久,突然一击咬中猎物的蝮蛇。 梅瑾萱能够感受到,那只手携带的凉意正顺着相接触的手指,蔓延到自己的四肢百骸,让她一点点僵硬。 李惑如夜空般漆黑的眸子盯着梅瑾萱,他说:“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这句话从帝王的嘴里说出,说是千古情话也不为过。 不管是其分量、情谊、还是背后代表着的利益都足以打动任何一个人。 但梅瑾萱却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条被打捞到岸上,张着嘴巴却只能在泥地里扑腾的鱼。 别说感动了,她连该说点什么都不知道。 往日的伶牙俐齿似乎都是假象,现在只有一团棉花,从她的喉咙堵到她的脑子,让她看着李惑的眼睛,无法言语,无法思考。 那双眼睛里的期待就像是天光沉寂后升起的点点星光,并不多么刺眼,却烫得梅瑾萱心头一颤。 那一刻,她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最终理智战胜了如山川倾倒而来的感情,让她把所有又吞咽回去。 又轻又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她回握住李惑的手,说: “臣妾何尝不想呢?但子嗣就如上天恩赐的礼物,那是臣妾想,就能得来的?” 说着她眨眨眼睛,对着李惑嫣然一笑:“命里有时终须有,臣妾会像上天祈祷,盼望这份礼物早日降临的。” 梅瑾萱不知道李惑对于她的答案满不满意,她只知道,之后李惑没有就孩子的事再说下去,喝完梅瑾萱煎的茶,很快就回两仪殿了。 当夜,李惑宿在两仪殿里。 看上去的确是有一点不太高兴,但梅瑾萱却打心眼里松了一口气。 可让梅瑾萱没想到的是,之后一连半个月,李惑竟然连政务都不顾了,日日都来承乾宫。 夜夜留宿不说,有时甚至酉时就来了。在夕阳未落,彩霞满空,让天地万物都沁出一道香甜蜜色中,与梅瑾萱一起带着楚明怀在院子里赏云,赏枫,赏秋风闲时。 兴致起了,他会拿一个让司制司新做的棉娃娃,在绵密的毛毯上丢出去,看着楚明怀欢欣鼓舞,四爪如飞地朝着娃娃的方向爬过去,然后再屁颠颠地咬着娃娃爬回来。 梅瑾萱在旁边看得直捂脸,想要责备一声——“这是逗孩,还是遛狗?” 但又会被李惑一句:“不愧是楚家的血脉,你看这孩子多敏捷健壮。宁安候府,后继有人矣。”给堵回来。 行,你是皇帝,你把作弄婴儿说成锻炼英才,这谁能反驳你。 就算是楚明怀的亲姑姑在这,也得挂着笑脸,铭感五内地说一句——多谢陛下夸赞。 当然李惑也不是完全放下朝政,十来天里,他有十天都在亥时点灯熬油。在把楚明怀哄睡,万籁俱寂的时刻,梅瑾萱在书桌旁陪着他,看着火光跳跃在他纤长的睫毛、窄挺的鼻梁和那张淡色削薄的唇上。 很多时候,她会在心里默默感叹一句:老天真是不长眼,偏偏给如此黑心凉薄的人一副见者生怜,仿佛带着痴心浓情的好皮囊。 然后,伏在桌边,沉沉睡去。 就像这承乾宫只是一户小小的宅院,他们三人就是最普通的一家人一样。 但偏偏,他们三人子非子,父非父,夫妻非夫妻。 他们谁也不是,他们谁也不可能拥有。 第131章 无风起浪 “什么狐媚贱人!就知道勾引君王,下流胚子!” 满屋子月麟香的馥郁芬芳,飘飘乎如梦回盛唐流影,观明宫熠熠辉光。 昭仪褚氏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要不是那黄花梨木的桌子用料扎实,恐怖得被她砸出缝来。 “姐姐何必如此动怒?贵妃得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在进宫之前我们就应该预料到才是。” 司徒充媛温温柔柔地劝她,那大度平和的模样和满脸嫉恨的褚月截然相反。 “原先她再得宠,也没有今日这样啊!”褚月一双丹凤眼斜挑,瞪视过来:“陛下之前不总入后宫,如今日日都来,还日日都往那承乾宫去。再这么下去,这宫里还焉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司徒蓁抿抿嘴唇,没再接话。看起来,也有几分担心。 褚月上下打量她一眼,冷冷道:“说起来,也是你不争气。” 司徒蓁眼皮一跳,小声问:“姐姐怎么这么说?” 下一刻,一只涂着丹蔻的手毫不留情掐上她的下巴,瞬间在那精巧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个甲痕。 “你这张脸和贵妃有五分相似,怎么连人家的三分恩宠都分不到?” 司徒蓁放在膝上的手倏地攥紧,眼睛垂视,咬着牙没有做声。 但司徒蓁退让一步,褚月能上前十步。 褚月:“你之前也多有圣宠,怎么就不见这肚子有什么动静?” 司徒蓁喉咙滚动,轻轻吸气挤出一个苦笑:“姐姐这话说的?龙嗣那是得来谈何容易,全凭气运罢了?这宫中有多少待了三年、四年的老人,也没能求得一子半女。” 司徒蓁有苦说不出。 她能说,陛下到她宫里大半是在下棋、饮酒,鲜少碰她吗? 这事被别人知道了,她还有脸过活? 所以,只能把一切归结为天意。 但她的说辞并不能让褚月满意。 “你看人家贵妃娘娘,就算自己生不出,养一个别人的孩子也能死死把陛下收在掌心。”褚月松开司徒蓁的下巴。 她轻哼一声,眉眼都是不屑:“要不说人家是前年的狐狸精呢?用一个孩子,既勾得陛下日日前往,还能赚未来宁安侯一个养育之恩,顺便维系了乐阳伯家的关系,啧啧啧……真是一箭三雕啊。” 司徒蓁擦着自己下巴的手一顿,若有所思地问:“陛下最近与贵妃如此恩爱,是因为孩子?” 褚月瞥她一眼:“你不知道?这宫里都在传,陛下看重宁安候府与乐阳伯府,对待宁安候堪比亲子。与贵妃、宁安候在院中嬉戏,那笑声都要飞出宫外去了,宛如——一家。” 叮咚。 司徒蓁心头一动。 褚月看着她白净无瑕的笑脸,慢慢勾出一个带着恶意的笑容: “但小孩难养。不知道,若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贵妃到时还能不能把持住陛下的心。” 从甘露宫出来,回到崇华宫。 碧柳合上门扉,褚月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脸上皆是快意。 “都说无风不起浪,可本宫瞧不得这后宫平静太久,偏要搅一搅,让这滩浑水无风自动。” 碧柳走到她身边,忧心忡忡:“娘娘,司徒充媛真的会如您预想的那般,对小侯爷下手吗?” 褚月得意一笑:“你且瞧着吧,不出半月必有动静。毕竟……” 她眼底闪过寒光:“司徒蓁不急,她身后的主子也该急了。” “可是……” 碧柳咬紧下唇,良心在胸膛挣扎,让她惴惴难安: “要是充媛真的下手,那孩子岂不是……他还那么小……” 碧柳虽然没有读过几行书,但是做人的道理教诲过她——稚子何辜? 褚月凤眼斜抬,那双眼睛就像是窗棂外,水池底的鹅卵石,清澈、深黑,只一眼就让人想起深秋的冷风,让人五脏生寒。 但她没有怪罪碧柳,她只是收回眼神,带着几分悲悯和温柔,轻轻开口: “那我们就为他祈祷吧……” “祈祷这个孩子能熬过这一劫。” 第132章 奶娘 离魂断续楚江壖,叶坠初红十月天。 这些天阳光晴好,秋日暖照整个皇城里都没有小杜先生诗中的萧索悲愁之感,但情不在,物犹在。纵使时光如白驹过隙,年轮层叠不止,当年的扎根于泥土沐浴天露的树,如今依旧沉默矗立,静观人事变迁。 几百年前在长安街头飘落的红枫,如今也落在钟吾的皇城里。 “嘶……我这身上最近总是痒得厉害。” 一处偏殿里,有一妇人小声说着。 “要不找太医看看?” 另一人给她建议。 “还是别了,不是什么大毛病。若是看了太医,叫旁人知道了,我这差事……” 妇人果断拒绝,声音越说越低,期间还伴随着“沙沙”“沙沙”的声响,好像过年时,村里清理肉猪,刷猪皮的声音。 “你看你,脖子都快抓破了,这也不是个事啊?”旁边人还在劝说:“要不,等明日请了假,偷偷出去抓两副药吃吃?” “这……”妇人犹豫:“咱们这样的人可不能随便吃喝,药更是忌讳。算了,我再挨几日,要是不行,我就向素雪姑娘说去。” 这妇人想得很好,同时心里也抱有侥幸: 没准儿,等今晚上她身上这些瘙痒就自己好了呢? 小孩子胃小,嘴却壮,所以每日子时都得喂一次夜奶。 今天冯惠惠也和往常一样,掐着时间起身,抱起楚明怀,解开自己的衣襟,把自己的乳汁轻柔送到婴孩的嘴边。 可能是最近总起疹子的缘故,让她今天格外疲惫,喂奶的时候也是昏昏沉沉,好似睡不醒一般。 但幸好,她和怀中的孩子已经足够熟悉,两个人都是闭着眼睛也能默契配合的程度。 可能是冯惠惠的今天的多做有些迟缓,也可能是她的呼吸有点粗重。 在旁边小踏上同样守着的关苇此时也起了身,小声穿上鞋,蹑手蹑脚走了过来。 生怕打扰楚明怀睡觉,所以晚上这顿奶,房间里是不点灯的。关苇到了床前也是用气声询问: “惠儿,你还好吗?” 冯惠惠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嗯”了一声。 关苇一听,似乎不对。 她赶紧回身点亮了桌上的一盏灯,而后高举着大步走了回来。 一边走,她一边急声问:“你没事吧?” 光明驱散黑暗,让坐在床上还在奶着楚明怀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等到关苇走到冯惠惠身前,清晰倒映进她眼瞳的面容几乎让她手腕一抖,把灯烛掉到地上。 那是一个几乎分辨不清五官的脸。 紫红,肿胀,像是一个硕大的脓包嵌在脖子上,轻轻一碰,无数液体就会挤破近乎透明的皮,喷涌而出。 “啊啊啊啊啊啊!!!!!!来人!快来人!!!!!! 偏殿发出求救尖叫的时候,梅瑾萱已经退换了寝衣躺在床上。 今天李惑政务稍少,难得在这个时间就已经洗漱完,准备休息了。 他侧卧在梅瑾萱身边,一手支着头,一手捏住梅瑾萱铺散在锦被上的长发。乌黑的发丝一点点缠绕上男人苍白的手指,明明没有更多的接触,却在李惑的动作间无端透出几分狎昵。 梅瑾萱伸手点了点李惑眼底的青黑,笑道:“陛下,难得早睡,快些休息吧。” 李惑绕着发丝的手指一紧,而后俯身凑近梅瑾萱,桃花眼半合拢着,从她的眉眼扫到唇边。 近乎是要触碰到对方唇瓣的距离,他低低一笑:“如此良夜,姐姐怎么有心安眠呢?” 第133章 有惊无险 梅瑾萱看着近在咫尺的李惑。 男人五官隽秀,眼含霞光,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她看到如此景色说不躁动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这个本身身居高位杀伐予夺的人,此时放低了身段,对你释放着他的热情和诱惑,就好像……他在祈求你的怜惜一样…… 梅瑾萱喉间滚动了下,眨了眨眼睛,但终究没有如李惑预想中的那样,抬起她的头亲吻他的嘴唇。 不是梅瑾萱不行,而是……她真的累了。 半个月了,李惑天天都来,就算不是天天都……但也差不多。可以看出,李惑是很努力了。 但不好意思,梅瑾萱今天真的想早点睡觉。 就在梅瑾萱试图措辞,躲避今夜这场“风飘雨摇”的时候,门外传来的响动正好拯救了她。 “娘娘,偏殿出事了,您快去看看。” 嘭! 梅瑾萱一把将身上的人推开,那力气大到差点把李惑掀到墙上去。 “我这就来。” 说着,梅瑾萱翻身下床,随手披了件斗篷就出了寝室。 她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楚明怀所住的偏殿。 她这样的反应不是为了躲避李惑,而是真的心急,她之前对楚清怡所说没有半句虚言,她与楚明怀这个孩子的的确确——荣辱与共。 梅瑾萱一进门就看到了抱着楚明怀的素雪,跪在地上的两个奶娘和站在旁边威严审视的赵嬷嬷。 “怎么回事?” 梅瑾萱开口。 素雪没有立刻回复,只是看了眼赵嬷嬷。 赵嬷嬷立时明白,这是素雪在给面子。 赵嬷嬷当即答道:“回娘娘,是冯姓奶娘生了病。婢子已经派人去请太医,来查看小侯爷的身体了。” 说着她瞄了一眼冯慧慧:“娘娘不必过于忧心,婢子看着这冯奶娘应该只是湿邪入体,引起了风疹,虽然看着可怖,但并不会危及到小侯爷。” 梅瑾萱垂眸看了眼冯慧慧,不知道是不是吓得,此时她虽然脸上身上依旧肿得可怕,但人已经清醒了很多。 她垂着头直呼:“婢子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请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梅瑾萱转头去端详楚明怀,只见这孩子躺在素雪怀里依旧是白白嫩嫩的模样,看着倒没有什么异常。 梅瑾萱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觉得不对: “他是不是太安静了?” 这殿里灯火通明,又是说话又是走动,尤其是刚才冯慧慧哭喊了两句,换个大人都醒了,何况是个孩子。 “他之前醒过吗?”梅瑾萱问。 素雪和赵嬷嬷对视一眼,回答:“自我们进来,一直睡着。” 殿内所有人都心头一紧。 尤其是地上的两个奶娘,都惊疑地抬起头,吓得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梅瑾萱也觉得胸中沉重,她回头冷声命令:“去,看太医到哪了?就算是把人背着拖着,本宫也要立刻见到他们!” 雨泽殿内,身披玄色外袍的李惑端坐主位,不怒自威。 王寻与徐锐两位太医已经从偏殿看诊完,来到殿内回话。 徐锐率先开口:“会陛下、娘娘,臣已经看过小侯爷,并无大碍。” 虽然徐锐在太医院中乃是小儿科的翘楚,但是梅瑾萱看着过了这些时候,连被太医摸来摸去都毫无声音的楚明怀,心中不安。她看向素雪问道:“小侯爷是不是没有醒过吗?” 素凝摇摇头。 殿内气氛顿时沉凝,连李惑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被帝王注视的徐锐热汗连连,但对于自身医术的自信让他并露出胆怯,而是沉稳解释: “娘娘,小侯爷确实无事。臣探其脉象气息,只是在安睡而已。” 可是一个婴孩真的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睡得这样熟吗? 梅瑾萱目光又扫过殿内跪着的冯慧慧和关苇。不提冯慧慧,关苇此时也慌了神,连声说道: “娘娘,小侯爷今日在入睡前也还一切正常,婢子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梅瑾萱没有说话。 就算她不相信太医和关苇,但是素雪与赵嬷嬷她还是信的。 这两日几乎不错眼的盯着楚明怀,尤其在吃食上,所以不可能出现披露。 可是现在…… 梅瑾萱头痛地问:“那他为什么还不醒?” 徐锐胡子颤动两下。 他说胸有成竹吧,但楚明怀这孩子的确与其他小孩不同,但要说他心虚,他又对自己的诊断有十分的信心。 就在这进退两难之际,徐锐做出一个决定。 只见他上前一步,咬了咬牙说:“娘娘若是想让小侯爷醒过来,臣愿意一试。” 在梅瑾萱点头之后,徐锐两步靠近素雪,随后毫不犹豫地掀开楚明怀的襁褓,在其他人以为他或针灸或掐穴有什么精妙招数之时,就见这慈眉善目的老大夫对着那小巧白嫩的脚心,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非常清脆。 随后,便是震天动地的哭声。 哇哇哇!!!!!!!! 这哭得气势恢宏,眼泪没掉几颗,全是情绪。 也是,谁睡得好好的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能不想骂人呢? 梅瑾萱:…… 听着这中气十足的哭嚎,不用太医解释,大家也能直到这定是一个身体康健,活蹦乱跳的孩子。 梅瑾萱说实话,为刚才如临大敌的自己有点尴尬。 但好在,证实了楚明怀真的只是在熟睡,梅瑾萱心头终于松了下来。 她有点无奈地想:真是一个心大的主。 而在确认楚明怀无事之后,众人终于有空理会冯慧慧的情况。 王寻低头回禀:“臣也为冯氏看诊完。确为肺肾两虚,寒邪过重所致,并无感染他人之力,只要用了药七日便能好转。” 此时的李惑又恢复眼睛微阖的样子,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恹恹和不耐。 对于李惑来说一个宫人生了什么病,是死是活都不配被他放在心上,但是这件事却对梅瑾萱很重要。 冯惠惠此时就跪在关苇身边。不知道是不是王寻为她施了针,此时她的肿胀消了一些,但依旧像河底泡了两日的尸体一样。 她匍匐在地上,四肢无力,肝胆俱颤。她不敢说话,不敢抬头,就这么跪着,仿佛只要跪得和尘埃一样低矮就能被忽视,就能留得一线生机。 但梅瑾萱不可能忽视她。 “太医说,你只是起了疹。你仔细想想,近来可有用过什么发物?” 冯惠惠一抖,连忙回答:“没有啊娘娘!自从给小侯爷当乳娘,婢子日日注意,只敢食用宫里给的吃食,半分寒凉燥热之物都不敢吃。平日里也多喝沸过之后的水,连茶都不曾多饮。” 这就怪了。 若冯惠惠真像她说的那样谨慎,又怎么会有今日这一身疹子? 难道是宫里出了问题? 梅瑾萱眯起眼睛,膝上的手一下一下敲击着膝盖。 这时,王寻想到什么躬身说:“启禀陛下、娘娘。这类肾精亏损、肺气不足引起的疹症,不一定是食物导致。也可能通过日常接触如花粉、棉絮、丝毯、动物毛发等所致。” “对!”冯惠惠突然抬头,激动道:“娘娘,是花粉!是花粉!婢子小时候只要靠近鲜花盛开的地方,就会浑身起疹,呼吸困难,有一次还昏死过去了。但是娘娘,婢子及笄后就再也没有犯过,婢子以为自己好了。婢子不是故意隐瞒的,请娘娘明鉴!” 梅瑾萱敲击的手指停下,侧眸去看王寻。 王寻思索片刻,回复:“娘娘,黄帝内经曾说‘邪滞所凑,其气必虚’,而小儿正气不足确实容易邪气入体,引发疹子、哮喘等症。而随着年龄见长,正气补足,这些症状也会随之减轻,甚至不药而愈。” “既然不药而愈,那又为什么现在复发呢?”梅瑾萱问。 “这……”王寻想了想说:“就算是大人也不是时时都能正气充沛。饮食不当,疲乏劳累,久坐使血脉淤堵都可能导致精气亏虚。” 徐锐这时开口:“请问冯奶娘,最近是否经常夜里起身,起身后难以入眠,白日精神困乏呢?” 冯惠惠回想了一下连连点头:“对对对。因为要给小侯爷喝夜奶,所以婢子子时总要醒过来。喂完奶还要拍奶嗝,有时小侯爷吃了奶精神了,还要费些功夫哄睡,往往到了丑时快过才能再次睡去。” 徐锐和王寻对视一眼:应是如此。 徐锐禀告:“娘娘,这冯奶娘应该就是因为夜里少眠,阳气不足,再加上承乾宫内鲜花不断,才复发了风疹之症。” 梅瑾萱凝视他:“你是说,只是意外?” 徐锐拱手低头:“是。” 太医走了,冯惠惠被带下去吃药治疗了,嚎啕大哭的楚明怀也被送回偏殿由赵嬷嬷她们哄着去了。 今夜承乾宫闹了这一出,虽然折腾得人身心俱疲,但好在结果是好的,是应该令人开心的。 可是梅瑾萱此时坐在寝室外的圆椅上怎么都睡不着。 素凝将殿内的琉璃灯一盏一盏熄灭,最后只余梅瑾萱桌边这一盏。 她来到梅瑾萱身边,看着她盯着紫檀木桌面的木纹出神的样子,轻声说:“好在今夜只是有惊无险,之后换个更康健的奶娘就是。娘娘别想了,快去睡吧。” 但梅瑾萱却没有看她,没有起身,依旧定定看着那出自天然仿佛蕴藏着亘古不变的真理的树木纹路。 那琉璃灯盏里的蜡烛几乎要燃尽了,她才轻叹口气,出声回应: “是啊。幸好……有惊无险。” 第134章 关苇 可是之后一个月中,承乾宫都再无风波。 别说小侯爷出了什么问题,就是连梅瑾萱都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整个承乾宫一片祥和。 祥和到让司徒蓁都以为,之前自己了解到的种种手段,都是自己梦中发生,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到—— “关娘子,又到了回家的日子了?” 巳时刚到,关苇就背着一个小布包出现在了承乾宫的朱红色门前。前庭里正在扫地的小太监看到她,停下手里的活计,笑嘻嘻地打趣道。 “嗯,回家看看。”关苇也笑了,随后扯了扯自己身上斜挎的小包:“这不,还有娘娘关怀,素雪姑娘特意让我带上点心吃食。说给家里的孩子尝尝鲜。” “是昨儿厨房新做的山楂酥和蜜枣糕吧?那是得给孩子们带点,都是这个月新下的果子,最是新鲜了。” 小太监回忆着昨天小厨房给他们分的山楂和脆枣,那酸甜和清脆仿佛现在还缠绕在他的唇齿间。 他摆摆手示意关苇快回家。关苇对他点点头,随后快步走出承乾宫。 冯惠惠和关苇都是在宁安侯府里待过好些年的旧人。 冯惠惠属于家生子。 父母便是在宁安候府里讨生活,所以在冯惠惠十几岁时也从乡下进了侯府伺候。 而关苇虽然不似冯惠惠与侯府渊源这么深,但她相公曾是赤北军的军士,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来到侯府当护院。而她自己,自从成亲也在宁安候府里生活快六年了。 可以说,冯惠惠和关苇,是楚清怡绝对信任的两家人。 不过这两年关苇相公旧伤复发,身体格外不好,所以自从进宫后,楚清怡向梅瑾萱求的恩典,准许关苇每两个月回家探望一次。 今儿,就是关苇回家的日子。 “娘!娘!” 一个扎着对羊角辫的小男孩,如小爆竹一样从房间内冲了出来,扎进刚刚进院门的关苇的怀里。 关苇笑着弯腰抱住他,亲了亲他的鼻子道:“就俩月,翼儿又壮实了。” 三岁多的孩子在娘亲怀里撒娇:“娘~我好想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好好照顾爹,看着妹妹哦!” 关苇又用力抱了抱他,随后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娘知道,翼儿最乖了。娘从宫里给你带了好吃的点心,快尝尝。” 这院子不大,三间半的房子。铺一走进主屋就能闻到里面浓浓的药味。 关苇显然是早就习惯了,被苦涩的草药味道迎面熏着,面不改色,径直走向里面药味最浓的地方。 “相公,我回来了。” 躺在床上的男人早就听到了声音,此时费力地想坐起身,但是两条瘦骨嶙峋的胳膊怎么也支撑不住。 关苇抱住他的上半身,帮他靠在枕头上。 男人眼前黑黑白白,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能看清床边女人的模样。他细细打量着他的妻子,好半晌后说:“辛苦了。瘦了。” 仅仅两句,却让关苇的泪水瞬间溢上眼眶。 她连忙眨去眼中的泪花,不让它掉下来,强笑着说:“哪里有瘦。贵妃娘娘好说话,宫里给我们的吃的喝的也都是顶好的,你不用担心我。反倒是你……” 关苇摸摸张二郎消瘦的脸庞:“怎么不见好转啊?是不是药方不对,要不我们再去求求二小姐,请个别的大夫。” 张二郎摇摇头,刚要说话,门外就传来了他家请来帮忙的孙妈妈的声音: “关娘子,幺妹哭闹起来了,要不您来哄哄?” 关苇身子一僵,她垂眼吸了一口气,而后握了握张二郎的手说: “我先去看看珍儿,一会儿再过来。” 张二郎哪能不让,对她笑笑让她快去。 关苇低着头走出门,孙妈妈就站在门外一步的地方等着她。看着关苇把房门关严彻底隔绝了室内室外,她沉声说道: “娘娘让我告诉你,时候到了。关娘子不会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吧?” 第135章 一碗药 关苇心头一抖,死死捏住自己的手指,才强压下胸膛内起伏的恐惧和退缩。 但她知道,从她答应与虎谋皮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无路可退。 她喉头吞咽了下,虚声说:“我记得。” 孙妈妈上前一步,那张原本看着可亲和蔼的脸,此刻因背着光五官都埋在阴影之下,而显得阴森可怖,她低声说: “药都已经备好了,关娘子等下就可服用一剂了。” 关苇虽然没有学过药理,但是也明白若是想害人,除非砒霜这样迅猛的毒药,否则光是一剂应是不够的,所以她立刻质问:“就用喝这一次?” 她倒不是急着要楚小侯爷出事,只是她在贵妃眼皮子底下讨生活,承乾宫里的一丁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贵妃手底下那几个大宫女的耳目,更别提她还在这样关键的位置,身边时时都有眼睛紧盯着她,她真的害怕,若宫里那位娘娘需要她回到宫里也继续服药,那怕是没等楚小侯爷病入膏肓,她就会先被抓出来,命丧黄泉。 孙妈妈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对她宽慰一笑:“娘娘知道你在宫中不易,那承乾宫被贵妃把持得铁桶一般,你平日的衣食住行都出自承乾宫内,外人想要插手仿若天方夜谭,就是你自己,也做不了一点主。而今日你回宫,怕是会遭遇更加严格的对待,不光要在白虎门被检查一番,回到承乾宫里,那几个眼刁心狠的还得把你从里到外翻一个遍。” 她拍拍关苇的肩膀:“所以,娘娘不会用那些蠢法子。” 说着,孙妈妈直接拉起关苇的手,带她去到厨房。 厨房里因为日日都要熬煮张二郎的汤药,所以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苦味。 此时灶台上正温着一碗墨一样的汤汁,看起来似乎与张二郎平时所服无异,但关苇自看到它第一眼就知道—— 这是为她准备的。 孙妈妈上前端起药碗,双手捧着来到关苇身前,那眼神就像是奈何桥上的卖汤妇,带着怂恿和蛊惑。 “关娘子,请吧。” 关苇看着眼前这碗舀,就像看着能把她瞬间送下地府的鸠毒。 她的身体在抗拒,但是她的脑子在告诉她,她必须喝下。 若天人交战,让关苇的手抬了又放,僵在半空颤抖着,好半晌她深吸一口气,问道: “喝了这药,我会怎样?要是诊脉,会被太医发现吗?” 关苇不是杞人忧天。 贵妃谨慎,自她和冯惠惠进宫,几乎每月都会请太医为她俩人诊一次,看身体是否康健。 之前她能成功对冯惠惠下手,便是卡着诊完脉不久的时间。冯惠惠未出疹时,因着宁安侯府的关系,贵妃对她俩还有八分信任,所以看得也松散些。毕竟,她们入宫是喂养小侯爷,添一份哺育之情,又不是坐牢。故而她才能趁小侯爷睡着去北三所附近园子里透风时,与那位的人接上头,得了一份药偷偷下在冯惠惠的茶水里。 是的,冯惠惠当然不可能是自顾自病的。 是先中了让人虚寒的药,又被关苇设计接触了大量的花粉,才能造成那样严重的症状。 但之后,那种偷闲和侥幸再也不可能了。 “我怕是一回宫,贵妃娘娘便会召太医过来,这药……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第136章 一碗药2 哪怕走上这条危险至极的路,但关苇从来没有唯死而已的决心。 她怕死,她从来都想“活”。 好好活。 孙妈妈云淡风轻地笑着:“哪个女人生了孩子没点病啊,痛啊,体虚身寒都是常有的。” 她不经意地上下打量了下关苇,带着点赞赏地说:“难道楚家二小姐选中你是因为你身体健康,壮实如牛吗?她看中的是‘忠心’啊……” 忠心。 这两个字就像一巴掌,狠狠地抽在关苇的脸上,让她觉得面皮又臊又热还刺痛得仿若被数九的冷风拂面。 她的手攥了又攥,牙齿咬紧几乎发出声来,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放心吧。就算是太医来诊,也顶多觉得是寻常的妇人病,有些虚劳血瘀罢了。不过……”孙妈妈话锋一转:“就是要辛苦关娘子了。毕竟两月一次,为了达到效果,里面下了猛药。这一剂下去,关娘子可能会有心悸,寒颤,腹中绞痛等症状。不过我相信,以关娘子的经历,定能忍耐这些,不让他人看出端倪。” 关苇心头一颤,盯着这碗散发着浓郁苦涩味道的药汁,脸色隐隐发白。 孙妈妈就像没看到她的恐惧,把药碗往她面前端了端,说道:“来,喝吧。” 这药离鼻尖更近,味道冲得关苇几欲作呕,但明明心生胆怯的她却没有让那双手在空中等太久,她很快接过,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那些经历”? 是啊,她被人捏在手里的把柄,不容许她犹豫。 孙妈妈笑得更加亲和,她一边帮着捂起嘴巴和生理反应斗争的关苇顺着后背,一边开心地说: “好孩子。放心吧,娘娘说了,等事成,会派宫太医来给你相公看看的。侯府再显赫,也比不过真正的皇亲国戚。楚家二小姐请过来的江湖郎中,也是万万比不了宫里的太医。等太医一来,你家二郎的病定然能好起来的。” 孙妈妈拉起关苇冰凉的手,那温度几乎要把她烫伤,孙妈妈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等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再过上几十年,你会感激你今天做的一切。” 关苇就带着这样一句话回了宫。 你问她,相信孙妈妈的话?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必须相信,也只能相信。 关苇酉时便回到了承乾宫。 一进门,路过的小宫女看到她便嘻嘻笑着叫她:“关姐姐回来得正好,快去雨泽殿。” 关苇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是贵妃娘娘发现了什么?不对,若是那样,宫人们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带着满肚子忐忑疑惑,关苇勉强僵着脸走进了雨泽殿。 “这孩子的确壮实了不少,贵妃娘娘费心了。” 甫一进门,熟悉的声音就刺进了关苇的耳朵里。 这声音在她嫁给张二郎的六年里,不说日日听到,但也听过不下上千次。 有关怀的,有怜悯的,有庆贺的…… 有嘱托的,有担忧的,有感谢的…… 各种情绪,各种语气她都曾在这声音里感受过,但从没有哪一次如今日一般,让她心头战栗,脚下难以寸进。 但此时再走已经晚了,殿内的人都已经看到了她。 那声音的来处,对她招了招手笑道:“张嫂子回来了,张大哥还好吗?” 关苇眼睛落在低处,喉咙里干涩地吞咽了下,这才抬着仿佛变成了木偶的身体走上前去。 她抬手抵额,几乎要把头埋进臂弯里藏起来,然后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见礼的话: “婢子请贵妃娘娘安……” “请二小姐安。” 第136章 一碗药3 关苇话音落,殿里突然静了一瞬。 直到,梅瑾萱噗嗤笑出了声。 “到底是侯府出来的,心里永远惦记着她的‘二小姐’。” 被贵妃这么一点,关苇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错了话。 楚清怡嫁了人,合该称一声“蓝夫人”,而不再是“楚小姐”了。 关苇低着头不敢抬,倒不都是因为心乱出错的原因。 这时却听楚清怡理所应当地说: “这么叫也没错,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还是姓‘楚’的。” 关苇抬眼看她,就见楚清怡此时也正看向她。 那双她记忆中清透温暖,仿佛倒映着天上太阳的眸子,此刻却是那样的沉静。 是在夫家过的不顺心吗? 关苇下意识这样担心。 但很快,楚清怡就打散了这些浮思,她热情而真诚地对关苇问道: “家里怎么样?张大哥可好些了?” 关苇马上回神,牵扯唇角挂上笑容回答:“都……都挺好。”说完又不自觉低下头去。 虽然她在笑,但殿里任谁都能品出她的勉强。 楚清怡对张二郎的病更加了解,她回想到前些日子柳大夫去张家复诊后,给她的回复,愁绪与不忍也染上了她的眉心。 “张大哥当年在军中是兄长的亲卫,守卫樊城时替兄长挡了一箭,自此伤了肺腑,才落下此病,这……” 楚清怡侧头与梅瑾萱对上眼睛,袖子里的手指绞紧了,叹了口气道: “娘娘,如今关娘子家里病得病,小的小,还有刚满周岁蹒跚学步的婴孩,平日里只有一个婆子看顾,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而且,张大哥那病……” 楚清怡胸口如压了块巨石,话哽在喉头,实在说不出柳云那句“恐时日不多”的诊断。 最后只说:“民妇逾礼,但请娘娘开恩,能准许关苇多回家探望。” 听到此话,关苇倏然抬头。 梅瑾萱似乎无意中向她瞥了一眼,而后大方宽容地笑道:“既是清怡所请,怎能不从。” 关苇下意识用指甲扣住自己的另一只手,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而后她听到了贵妃娘娘的施恩: “反正小侯爷如今也爱吃米油,早晚喂奶即可。之后便准许关娘子一月两次归家吧。一次初一,一次十五,关娘子可好?” 关苇能说“不好”吗? 哪怕因为心虚,胸腔里一颗心砰砰砰地乱跳,完全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宽待”是好是坏,甚至完全不想要这多出来的休沐,恨不得这两个月天天待在小侯爷的身边,但关苇也只能恭恭敬敬地扣下头去: “婢子,谢娘娘恩典。” 就如关苇所料,楚清怡走后不久,太医院王太医便来了,而也像孙婆婆说的,除了气虚体寒五脏郁结,并没有诊出其他问题。 甚至“五脏郁结”的缘由还被归结于,她相公生病,终日思虑上,让关苇有点想笑,但嘴里却似吃了黄莲,苦得厉害。 近来楚明怀断了夜奶,都是睡前吃上一顿,关苇早早赶回来就是为了给他喂这顿。 可不想,今天她刚把上衣脱了,伸手去抱楚明怀,还没等把人完全接到自己怀里,那孩子就突然哭闹不止。 抱着孩子在一旁等她解衣服的素雪连忙把手收了回来,臂弯摇晃好久才堪堪把人哄好。 而等素雪看楚明怀不哭了,打算再把他送到关苇怀里吃奶时,没想到楚明怀再次哭闹不停。 就好像关苇的手上带着针,一捧楚明怀就扎得他疼似的。 来来回回折腾了半个时辰,连隔壁的赵嬷嬷都被吵醒了,匆匆赶过来,楚明怀这顿睡前餐还是没有吃上。 “这是怎么回事啊?” 赵嬷嬷手法娴熟地哄着孩子,看着楚明怀被泪水泡得又红又煽皱巴巴的小脸,心疼地问。 关苇衣服敞着,是系上不是,不系也不是,心里直叫苦: 你问我咋回事?我还想知道呢?! 第137章 人乳壶 其实楚明怀一直都更喜欢冯惠惠一些,之前让冯惠惠喂五次,才能换到关苇怀里一次。 这也是关苇和她背后的人,费了大力气要把冯惠惠挤掉原因。 但以前就算楚明怀再喜欢冯惠惠,也没有如今天这样,关苇连抱都抱不了。 关苇心里急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贼心虚,一点点异于平常的情况都让她不安。 她现在都恨不得把楚明怀抢过来,硬把他塞在怀里。 可惜她再急都无计可施。 很快,不知是哪个宫女腿勤去请了贵妃,梅瑾萱出现在偏殿里。 梅瑾萱长发披散,看起来是已经打算睡下了,披着一件不算太厚的银狐毛领斗篷。 就着月色,很矜贵清冷的模样,但在她出现在门口遮住月光的一刻,却让关苇的心停跳一拍,胸口仿佛在重压下抽痛。 不到一岁的孩子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却不是人们认知中的“什么也不懂”,起码在梅瑾萱看来,楚明怀这小子就挺精。 一看到她进来,他就在赵嬷嬷回来挣扎个不停,张开两只小手求救般地伸向她。 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梅瑾萱到了嘴边的话停了,只能先抬手把人接到自己怀里。 楚明怀搂着她的脖子,哭得没有之前大声了,只是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似乎在告状,更让人心软的模样。 梅瑾萱拍拍他的后背,对身后跟着的素凝说: “先去厨房弄一碗米油来,给小侯爷垫垫肚子。” 待素凝走后,梅瑾萱抱着孩子来到椅子旁坐下。 她脊背挺直,单手抵着楚明怀的背,让他坐稳在自己腿上,长袍曳地,眉眼冷淡横扫。 不用开口,众人已明白她的意思。 关苇打了个寒战,站在床边衣服领口已经系得规规整整,她想开口解释不是自己的问题,又想请求,让她抱着小侯爷再试试。 但她肚子里千回百转,刚理出一个头绪,那边素雪就说话了。 “今夜不知怎的,小侯爷就是不肯进关娘子的怀里。” 关苇心中咯噔一下,但幸好下一句素雪又帮她解围: “婢子猜测,可能是关娘子白日里归家,身上沾染上了些许苦涩药味。孩童鼻子灵敏,遂哭闹起来。” 梅瑾萱听完捏捏楚明怀的小脸蛋,骂道:“是个娇气的。” 楚明怀似是不服气地“啊啊”的回应。 梅瑾萱不听,抬眼看向关苇。 目光停留片刻后,移向赵嬷嬷问道:“若是之后也出现这种状况,如何是好?” 这疑问听起来不像疑问,倒像审判。 关苇呼吸一滞,当下跪了下去。 “娘娘,婢子会清洗干净,以后……以后……” 她想说以后定不会再出现今日的情况,可心里想到那碗苦到骨髓的药,想着都说孩童天眼未关,可通天地阴阳,没准真有什么预感,使自己趋吉避凶,又或者自己身上因为喝了那药真有什么让楚明怀排斥的味道,一下就磕绊了嘴。 这时,赵嬷嬷开口了。 “娘娘,老奴这里的确有一法子。不知娘娘可听说过,如今京中盛行的人乳壶?” 第138章 人乳壶2 人乳壶,顾名思义装人乳的器具。 它与酒壶的样式差不多,只不过是把长长的壶嘴缩短,只往外凸起一指节长度,方便婴孩吮吸。 据说是京中一夫人,嫉妒自己的孩子与乳母情深,又舍不下身段自己喂养。 毕竟现在不止是高门大户,连有点钱的商贾人家也不会让嫡母亲自哺乳了,好像若是如此就会和那些穷人百姓一个样,失了身份,没了体面。 但这位夫人又实在恨那乳母侵占了儿子对自己的反哺之情,让自己与儿子不如与那乳母亲近,遂在二胎落地后发明了这一物件。 她每日命人用手将乳母的奶水从胸中挤出,灌进壶里,然后再自己抱着孩子执壶喂养。 果然等孩子稍长只会同她亲近,再不知道还有乳母这号人物。从此乳母便没有了“母亲”的奶水之恩,只变成了一个取奶的工具。 而这一做法很快就在京中传扬开来,有人奉为圭臬,有人则嗤之以鼻,骂其礼乐沦丧,有违人伦。 而今,这件事也到了梅瑾萱的眼前。 “不……娘娘,请再给婢子一次机会……” 赵嬷嬷解释完人乳壶的事,关苇下意识开口拒绝。 赵嬷嬷微微垂眼看着关苇,语气和缓地说: “关娘子不必害怕,取奶是可能有点疼,但老奴定会轻柔小心,不让娘子难过。” 但关苇在意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奴婢,主子说什么,她做什么就好。而且就算把奶挤出来喂,也并不耽误她的任务。反而是她犟着不肯接受赵嬷嬷的建议,导致小侯爷吃不上饭,倒会搞砸一切。 可是…… 关苇嘴唇抖动,人乳壶这件事就像是有一根刺卡在她的喉咙里,让她吐不出来也咽不进去。 可能是她太懂得不被当人看,只被当成一个工具是什么样子了吧? 也可能是侯府对她太好,贵妃娘娘太宽宥,让她忘了,在这世上许多人都是那地上的砖、檐上的瓦,是贵人们脚踩着、身坐着的物件儿。 就像现如今这乳母不是“母”,其实也只是一个人乳壶罢了。 但最后,关苇没有再说什么,她想到了家里等着她的相公、孩子,想着她战战兢兢维持多年的平静生活,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手。 她叩拜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仿佛也将她的身体冷却,她低声说: “是。谢娘娘,谢赵嬷嬷。婢子,愿意一试。” 之后的日子,关苇彻底轻松起来。 赵嬷嬷的手法确如她所说,非常轻柔,取奶时的一丁点不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加上,承乾宫里绝没有宫外那些大户人家的刻薄,哪怕现在关苇接触不到小侯爷,其他宫女太监也没有半点忽视鄙夷,对她依旧客客气气。 而且不光是口舌上没有克扣,关苇穿的用的也如往常,依旧是承乾宫里除了主子最好的,和素雪这些梅瑾萱身边的大宫女同等用度。 可这样清闲的日子,关苇却越过越不安。 这颗心就像是被吊在树梢的蜂窝边上,进一步粉身碎骨,退一步体无完肤,整天心里嗡嗡响的烦躁。 她有时候站在一旁,看赵嬷嬷抱着楚明怀喂奶,心里会嘀咕: 难道是贵妃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才把她和小侯爷隔绝的? 但是如果贵妃发现了,她为什么还能全头全尾地站在这里,而不是抓住下了宫正司? 关苇想不明白。 所以在半个月后,冬月初一来临时,她把她心中的疑问带回了家。 “你觉得呢?” 关苇把劈好的柴火一点一点加进灶台里,橘红色的火苗腾跃在她眼中。 “你确定你的奶,小侯爷吃进去了?” 孙妈妈胳膊贴胳膊地蹲在她旁边,时不时用铁钳拨弄一下火焰里的木头,声音细小地问。 “我……”关苇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我确定。” “贵妃娘娘爱食牛羊乳做的点心,你怎么知道他喝进去的就一定是你的奶?” 关苇沉默下来。 这一点,她还真的没想过。 毕竟在人们的思想中,总觉得人比牲畜高贵,所以人奶也要比牲畜的奶更有营养。 这也是有权有钱人家哪怕用得起牛羊奶,也要请奶娘喂养的原因,有的请一个还嫌不够,得请两三个备着。 所以,关苇从没有猜测过贵妃能放着人奶不用,给小侯爷用畜生的奶。 “她,她为什么要这样?” 关苇不解。 这时候孙妈妈终于不再直直看着身前的灶台,而是扭头面向她。 但孙妈妈却没有回答,只是拉动两边嘴角,对她神秘莫测地笑了一下。 孙妈妈站起来,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回去好好看看,看承乾宫里用牛羊奶的地方少没少。若是没少,那再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被用了。” 关苇揣摩着孙妈妈的话,久久出神。 再次回到皇宫,关苇就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身边。 从偷窥小侯爷饭壶里的液体,到不经意路过小厨房打探当日的餐谱…… 所以在十五,关苇可以再次出宫的时候,她向孙妈妈汇报: “这些日子小厨房用到牛羊奶的餐谱照常,不多不少。有几次贵妃传点心配茶,我正好跟着赵嬷嬷她们在雨泽殿里看小侯爷,我记得有几样要用奶的是梅花乳酥、杏仁豆腐和糖蒸酥酪。 “看着模样色泽没什么不对,贵妃娘娘不光自己吃,还赏了我们一些。我尝着,也就是因为要陪普洱,所以做得甜了一点,其他没有不同,奶香味也很足。” 孙妈妈点点头:“我们在尚食局里的人也盯着,说供给承乾宫的牛羊奶与往日比没有增减。看来,承乾宫里并未察觉异样。” 得了孙妈妈这句话,关苇松了口气。 她乖乖喝了药,尽可能地把家里要用的柴劈完摞好,冒着大雪回宫了。 在白虎门前等着侍卫检验时,关苇回头看了看已经被风雪遮掩的来路,而后她抬起手接住一片雪花—— 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不知是不是下了雪,更加天寒地冻的关系。 冬月十五后不久,小侯爷就病了。 最开始只是咳嗽。 后来开始鼻流清涕,嗓中有痰。 太医说只是风邪入体,可是开了方子久不见好。在腊月开始不久,楚明怀就发起高热,彻底病倒了。 这半个月来,承乾宫闭门谢客。 连陛下也被梅瑾萱拒之门外,美其名曰,怕过给陛下病气。 后宫的妃嫔们自然高兴,梅瑾萱不再独宠,那雨露恩泽她们自然是能沾到光的。 可不知从哪里开始传起,说贵妃这么做是因为小宁安候病入膏肓,她为了遮掩自己照看不利的过失,才不让皇帝去看的。 证据便是,小侯爷刚生病时楚家女还能来探望,可等到腊月一到,连楚清怡也被拦在了承乾宫的大门外面。 现在,除了承乾宫里的人,和梅瑾萱的心腹太医,谁都不知道楚明怀的病情到底如何。 没准…… 宫道上扫雪的太监们凑成一顿,中间说话那人弯着腰眼睛贼兮兮地打量四周,才说: “没准,这楚小侯爷已经一命呜呼,下去找他的父亲爷爷去了!” “啊!?” “这不可能吧?” 其他太监惊呼。 “有什么不可能的?”挑起话头的太监斩钉截铁:“我外面有兄弟的亲戚就在宁安候府做工。他说,楚家嫁人的那二小姐,带着一个江湖大夫想要入宫给小侯爷看病,可是贵妃娘娘不让。他俩硬生生在白虎门大门口站了两个时辰呢! “而且据说,楚二小姐已经撺掇蓝家写了诉状,要呈到圣上面前,告贵妃的御状呢!” “这么严重!”小太监们感叹。 “可不是嘛~”那人说:“这楚小侯爷可是楚家最后的独苗苗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楚家人安能干休?” 他旁边一个小太监面色沉凝,似是为贵妃可惜,叹气道: “那贵妃娘娘这回,岂不是凶多吉少?本来还以为,娘娘能借着这楚家的关系,与前朝搭上线,身后更有底气呢。但如今……” “岂止是贵妃!”一个两只手都揣进袖筒的小太监,吸了吸冻红的鼻子,抢话: “楚家这门姻亲蓝家,不光统领着京城的禁军,还刚刚接手西北。更别提,西北还有许多宁安候的旧部……” 这人啧啧两声:“果然啊,人生就是如此,一朝飞上天,一朝脚下泥。别说贵妃娘娘吃瓜落,就是陛下估计也得头痛许久。到时候为了安抚西北,没准……” 这人话没说尽,但大家都明白了。 就是丢卒保帅,弃一人定军心的意思。 这回贵妃——悬了! “事情差不多可以收尾了?” 常年遮住天光的殿内,一人跪立在佛像前,手持念珠,微微合眸,飘浮在空气中的檀香烟雾让她的面容模糊不清。 “是。最近承乾宫连人都不许往外出了,生怕泄露消息的模样,看来小侯爷的确时日无多了。 “也幸得楚二小姐心疼下人,贵妃娘娘对奴婢心善宽厚,才能让我们这么快就得到成果,也算是给了我们方便。” “呵……”佛前的人笑了一声,赞道:“是啊,她们都是好人。” “不过……”一旁站着的嬷嬷担心地问:“若这次陛下这能狠下心,处理了贵妃,给了西北和蓝家一个交代,那我们……” “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梅瑾萱偿了命,难道楚明怀就能活过来吗?” 佛前的人反问: “既然活不过来,那就是永远的一道伤,是皇帝和赤北军诸多旧部的裂痕。所以…… “我们要保证——楚明怀,必须死。” 第138章 人乳壶3 两天之后,似乎所有“传闻”都要变成真的。 楚清怡真的撰写了一篇檄文,由蓝磬呈到了圣上面前。 “历朝历代文臣武将多相互冷眼,真是难得有这样文武相和的盛况啊……” 李惑拎着一张写满了名字的诉状抖了抖,颇为嘲讽地说。 “陈道远……有他不奇怪,这些剩下的……” 他把状纸放下,指尖点了点上面的名字。 陈道远这老头自从幼女出事,自知入阁无望后就如疯狗一般,能咬政敌一口的事上若没有他,才奇怪。 可其他这些侍郎、翰林…… 刘宁海眼珠子一转,接话道:“奴婢记着,这陈翰林、齐翰林、吴侍郎……似乎都和肖家交情不错。比如陈翰林入朝四十年,得过肖老太傅的提拔,算是半个弟子。而吴侍郎是肖太守肖永良的同窗,两人的关系比那亲兄弟还好。” 都说仗义每逢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但这读书人负心的对象也分人,女人、孩子、陌生人……那对于什么恩师兄弟可都是大大的义气。 不然怎么能有——视兄弟如承冠,视妻子如脱屣耳,这样的话呢? 而梅瑾萱和肖家,虽然没有直接关系,但是裕亲王家是她袒护的,甚至连那祸起萧墙的婚事也是她亲自指的。 作为肖家的好弟子好兄弟,他们又怎能不帮着来——落井下石。 李惑听完刘宁海的话,轻笑了一声,而后拿起御笔轻飘飘地在纸上留下几个红字—— 若属实,严惩不贷。 红墙白雪,黄檐青松,一到冬天这宫城里美得如画一样。 不是说其他三季不美,只是到了冬日一落雪,这满宫至烈与至冷的色彩碰撞,就像这座皇宫本身,一边烈火烹油,一边风刀霜剑,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端柔太妃站在承乾宫的门口,看着那朱红铜钉的大门,没有立时让人上前。 都说“人气、人气”,这鲜花着锦的承乾宫一段日子没人登门竟也显得萧瑟不少。 “姐姐,怎么不进去?” 一素衣女子站在端柔太妃身边,轻声开口。 她长相温婉恬静,再加上穿着配饰并不显贵,只是一身云水蓝的提花缎衣裙,配以一套青玉的素簪耳饰,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融散在天地白雪中。 端柔太妃先是垂眸,而后才转眼看向身边人: “肖太嫔怎么来了?” 肖太嫔抿唇一笑:“陛下关心楚小侯爷的状况,端柔姐姐乃是后宫位分最高之人,还曾经掌管六宫事务,是陛下最信任的,自然责无旁贷。 “不过,楚小侯爷身份贵重,此事不光涉及后宫,还牵扯西北,所以多一个人来关心当然更妥帖,也更显得陛下重视楚小侯爷,重视戍守西北的搏命拼杀的将领不是?” 说得是“重视”,但端柔太妃明白意思其实是“防备”。 防备她与梅瑾萱沆瀣一气,防备她为梅瑾萱遮掩。 “按理说,今天应当是慈荣姐姐前来,可慈荣姐姐一心礼佛不爱沾这些俗事,就只好由我越俎代庖了。” 说着,肖太嫔从水獭毛的手笼里抽出右手,腕间有一对毫无雕饰的素银镯子发出清脆声响。她手心向上,手指朝着承乾宫大门方向: “端柔姐姐,请吧。” 可能是陛下提前派人通了气,也可能是承乾宫里听到了风声,总之今天两位长辈登门梅瑾萱倒是格外给面子,没再让人挡回去,反而很痛快地打开了大门。 雨泽殿里,宫殿的主人早已等候多时。 只见梅瑾萱上着一件绛色绣吊钟海棠花双宫绸短袄,下着海青色绣碧江霞纹织金锦下裙,坐在正对殿门的上雕青松麒麟图的紫檀木榻上,好不明艳射人,气派非常。 随着端柔太妃和肖太嫔两人踏进殿门,梅瑾萱端坐主位先声夺人: “不知太妃与太嫔要来,是我有失远迎了。” 嘴上说着“有失远迎”,但梅瑾萱的屁股却坐得稳,大马金刀一动不动。 肖太嫔垂眸暗忖,这是对她的下马威。 确实,瞧她旁边的端柔太妃没见着一点忤逆和失礼似的,甚至还笑盈盈地点头回道: “是我们来得突然。” 而后也不用别人请,跟回自己宫一样,自顾自在梅瑾萱旁边坐了下来。 肖太嫔站在殿中央冷眼瞧着。 能到承乾宫里的卧具,自然不止要材料精贵,造型精美,还得兼备舒适。 那舒适的标准是什么?自然是又大又软。 雨泽殿里的这张紫檀贵妃榻,别说坐两个人,就是四个人排排坐也是坐得下的。但是要肖太嫔也坐过去,那画面,一个贵妃一个太妃一个太嫔,坐在一处,好看吗? 外面的人得以为,这满宫城是不是找不到第二张椅子了? 况且,梅瑾萱坐了左半边,端柔太妃坐了右半边,两人稳如洪钟,根本就没有想给她挪一个位置的意思。 而让她坐到别处…… 肖太嫔看了眼两侧摆放的玫瑰椅,脚下如生了钉子,分毫不移。 她虽然位份低,但到底是先帝有品阶的妃嫔,说一声长辈也使得。梅瑾萱此举说白了就是要逼她坐于次席。 是试探,也是威慑。 但肖太嫔并不是会被这些小把戏拿捏的。 不管什么心计,也得看对方是否接招。若是不接,便能以不变应万变。 于是就见这素衣女人如青竹一般挺立于殿中,她声音依旧温柔,却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力度,开门见山说: “贵妃,本宫是奉陛下口谕前来探望小侯爷病情的。小侯爷身体可安好了?何不带上来,让本宫和太妃瞧一瞧,也好让陛下安心。” 第139章 人乳壶4 女人的轻声细语落地,砸得满室死寂。 “陛下”“陛下”…… 这个词有时候是催命符,有的时候却也是最好用的旗帜。 纵使贵妃你再嚣张,在圣意面前不也得乖乖听话。 而现在陛下心里最要紧的是什么? 是西北的稳定,是军士的忠心,是楚家小宁安候的康健。 所以,肖太嫔自知不用多费口舌,只抓住这一点足矣。 可就像肖太嫔觉得梅瑾萱使得都是小把戏一样,梅瑾萱现在也看不上肖太嫔狐假虎威的小手段。 不就是不接招吗?谁不会啊。 于是,就见梅瑾萱抬手轻轻拂了一下自己鬓边的头发,斩钉截铁地说了两个字—— “不行。” 说完,室内又是一静。 别说肖太嫔,就连端柔太妃也没想到,梅瑾萱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半点解释都没有。 一直温雅的肖太嫔脸色有些沉,她冷声问:“贵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瑾萱勾唇浅笑,眉头轻挑,眨了下眼:“没什么意思。就是小侯爷得了点风寒,恐加重病情,不能见客。” 这笑容亲切,语气也和气,可不知怎的,肖太嫔就是在这张面似芙蓉的脸上,看出十分挑衅。 她轻吸了一口气,压制火气。 怪不得“梅瑾萱”这个名字满宫猫嫌狗厌的,有些人更是一提起就恨得牙痒痒,肖太嫔今日一见方觉名不虚传。 肖太嫔用力握了握了自己的手,平缓的声音如溪流潺潺流出:“若是怕孩子受风,那我们去探望也可。” 说着,肖太嫔便转身,要带人往偏殿去。 可没想到,人走到门口,那雨泽殿的大门便在眼前“咚”得关紧,险些砸在肖太嫔的脸上。 “你!”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肖太嫔这下是真的怒了! 她猛地转身,纤长的手指直指梅瑾萱:“你放肆!” 没想到,这句话引得梅瑾萱笑得更开心了。 她掩着嘴,身体似八月牡丹在骄阳下,随着微风簌簌摇曳: 她轻声道:“太嫔这话说得……满宫谁人不知,我梅瑾萱——就是‘放肆’二字。” 这话说得太过霸道,竟让肖太嫔一时哑口无言。 而梅瑾萱也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太嫔平日既然不喜与人交道,那就在繁音阁里好好弄花侍草,改日我再让人给太嫔送几株新开的铁海棠。” 说罢,她余光一扫:“送客。” 素雪、素晴自梅瑾萱身侧走出,一步步移向肖太嫔的位置,就好像若肖太嫔不肯走,她们就动手“请”她出去一样。 肖太嫔并没有被这架势吓到,她定立原地,沉声质问:“梅瑾萱,你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呵……”梅瑾萱垂眸轻笑:“怪罪?外面都说,本宫妖媚惑主、恃宠而骄……” 一双被凤梢勾勒得妩媚凌厉的眼睛抬起,直直射向前方,那眸中再没有笑意,只有一片寒霜。 “所以,便是到了陛下那里,也得容我一容。” …… 肖太嫔似乎失去了言语,沉默良久。 因为她觉得——梅瑾萱说得没准是真的。 真闹到李惑眼前,就算是这样的军国大事,只要没有实证李惑就会是偏心的。 而就算有实证,就算小侯爷真死了,谁又可知龙椅上的的那位不会将此事遮掩呢? 毕竟皇帝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宁安候在皇宫里夭折,无论罪魁祸首是谁,主人也脱不了失察之责。 这涉及到皇室颜面,更是李惑自己的颜面。 以肖太嫔对“皇帝”的了解,在他们心里应该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所以,虽然她是带着任务来的,但面对梅瑾萱一力降十会的做法,她没有在纠缠下去,乖乖走了。 而等到回了繁音阁…… “没想到这梅瑾萱竟真的如此跋扈,今儿连宁安候的面都没见着,下一步可如何是好?” 肖太嫔扶着旁边嬷嬷的手坐于榻上,问道。 那声音依旧平缓如无波湖水,好似任何事物都不能动她心神分毫。 随着她一同去往承乾宫的杨嬷嬷在她面前站定,看着肖太嫔一双柳叶儿似的眼睛, 笑呵呵地回答: “娘娘此话差矣。婢子看今日反而是极好的!” 肖太嫔微微抬眼。 杨嬷嬷:“若小侯爷无事,贵妃为何连面都不敢露上一露?可见,那孩子必是真的重病,且病入膏肓了!” “你的意思是?”肖太嫔问。 这嬷嬷得意一笑:“自是请圣上裁决,得了手谕,带上太医侍卫,在去那虎穴闯上一闯了。” 而在“龙潭虎穴”之中,那把守着洞的妖怪正跟趋附她的蜂蚁商谈。 今日天气不佳,微薄的日光如还未出阁的娘子,含羞带怯,稍稍露脸不久,便又藏于阴云之中。 虽然辰时刚过,但门窗紧闭的殿内已经犹如子时午夜一般,黑洞洞的,一应事物看不真切。 而梅瑾萱就隐身于这片黑暗里。 “人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极轻,可在这落针可闻的室内,流进人耳里也如战鼓擂擂,让人心头发紧。 她身旁的素晴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哎……” 一声轻叹,不知究竟是谁发出。好半晌,才有人再次说话: “你找机会再让人去楚府一趟。” 梅瑾萱说着,招了招手,素晴立时附耳过去。 一阵耳语过后,素晴稍稍直身,梅瑾萱再次叮嘱: “记住,务必小心,别让他人知晓。” 第140章 人乳壶5 眨眼一晃,时间便过了五日。 五日后,在朝野上下的推动下,肖太嫔得到皇帝手谕,领着总管太监刘宁海,太医院三位太医,以及一干宫女太监再次敲响承乾宫的大门。 朱红大门一打开,肖太嫔都没往正殿去,直奔楚明怀居住的偏殿。 “诶!!!你们这是干什么?” 开门的小太监被挤得坐了一屁股蹲,随后赶紧连滚带爬地起来,试图去拦。 “太嫔娘娘,怎么也得禀过贵妃才行吧?您怎能擅闯!” 话音未落,清脆的巴掌声便响在他的脸上。 “好放肆的奴才,敢这样同太嫔说话!”杨嬷嬷打完人,削得尖细的柳叶眉吊竖起来,横眉怒目地瞪着那太监: “来人,给我拖下去!” 尖利的嗓音呼唤着她身后带的人,几乎要把人耳膜刺破。 刘宁海断不能让他们这样处置了贵妃宫里的人,他面色踌躇看向肖太嫔,刚想张口:“这……” 没想,肖太嫔却出手制止: “算了,不过是个忠仆。” 杨嬷嬷气焰正盛,还想说些什么,肖太嫔冷眼扫过: “还是正事要紧。” 杨嬷嬷这才低头:“是。” 不过,虽然那个小太监侥幸活命,但杨嬷嬷的目的也达到了。 刚那一下震慑旁人,承乾宫再无人敢拦他们。直到,来到偏殿阶前。 听到声音的素雪早早等在门前,身后是紧闭的门扉。 她人虽消瘦,但腰杆却笔直,像一杆长枪守卫着她的疆土。 可能是她神色太冷,众人到了阶前竟都不自觉停了脚。 杨嬷嬷去看肖太嫔,肖太嫔精细的下颌轻点,杨嬷嬷这才又昂起头颅,高声道: “我们娘娘可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带了太医来给小侯爷看病的,还不让开!” 素雪没动脚,只是先端端正正地对肖太嫔行了个礼,才说: “小侯爷还在午睡,不便打扰。且太医院院首齐大人日日都来,实不必劳烦别人。太嫔娘娘,还请回吧。” “哼!”杨嬷嬷冷笑:“谁人不知这齐太医对贵妃娘娘马首是瞻,小侯爷这病治得怎样,我看犹未可知!” 素雪眉眼压低,目光如箭看向她:“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贵妃娘娘谋害小侯爷不成?” “成与不成,太医一看便知。”杨嬷嬷对身后一摆手:“你恁多废话!我们是领了陛下的旨的,你就是不想让见也不行!来人,给我把她拉开!” 随着杨嬷嬷的命令,两个身强体壮的太监快步走上台阶,就要去拽素雪。 没想到素雪虽是女流,面对两个比她高一头的男人却不畏惧慌张,出手快如闪电,转眼间,正手反手流畅丝滑,一左一右赏了两个巴掌上去,谁也没落下。 就在两个太监挨了打,怔愣之际,她冷呵道:“滚!” 只一字,却似平地炸雷,让两人再不敢动弹。 可是这两人怂了,却有人没怂。 杨嬷嬷的三角眼几乎瞪圆了,怒目指着素雪骂道: “好刁钻的奴才!都上去,把她给我按住!” 眼见事态就要失控,刘宁海再不能装空气,对肖太嫔劝道: “素雪到底是贵妃身边大宫女,娘娘咱们还是……” 可他话未说完,便被肖太嫔打断。 肖太嫔也不看他,依旧是那冷淡模样,目视前方说: “毕竟领了陛下的旨,不好误了事。” 一句话,把刘宁海噎了回去。 陛下身边的大总管没了声音,其他人也就放开了手。 于是,又有两个魁梧太监登上台阶,眼见着就要连着把素雪按住,压着跪在地上,这时斜里突然闪过一道青色影子,嘭得一下——就把一人踹飞了出去。 霎时,所有人的动作都僵在半空中,人们一点点转头看向那突然出现青衣女子,正是素晴。 而在素晴往旁边一侧身,一个雍容华贵,冷艳射人的身影便撞入众人眼帘。 “难不成我这承乾宫已经成了城北草市,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在这吠叫吗?” 梅瑾萱着一身绛色衣裙,缓缓走近。 她一到,真是什么魑魅魍魉都能弹压下去。 这不,动手的不敢动了,刚才叫嚷的也哑了火。 梅瑾萱走到素雪身边,眼眸轻轻一瞥,未说话,刚刚压在素雪身前的太监们立时头也不敢抬的跑开了。 她先是上下打量素雪一番,看着没什么不妥,这才回身去看。 红色立在阶上,靛色立于阶下。 两方遥遥相望,一时竟有铮铮之意。 “贵妃,本宫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宁安候。” 肖太嫔率先开口。 梅瑾萱轻蔑一笑:“看来,你们是笃定了楚明怀病重不治了?” 肖太嫔:“若是无事,为何不敢见人?” 梅瑾萱目光扫过肖太嫔身后埋着脑袋的三个太医:“太医院院首的诊断不信,却带了三个草包。就凭他们?” 这话说得有意思—— 就凭他们能治楚明怀? 就凭他们能判我梅瑾萱的罪? 而肖太嫔却目光清亮,毫不犹豫地回答: “就凭他们。” 如今楚明怀因何而病,如何能好全都不重要。 甚至就算这三个太医不在,也完全无碍。 因为,只要今天梅瑾萱打开这个门,他们就要她——百口莫辩! 肖太嫔话音一落,院中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梅瑾萱的身上。 每个人都想知道,贵妃到底会做何应对。 视线虽是无形,但这么多带着恶意的、揣测的目光,依旧可以如沉木巨石一般,给人无穷的压力。 可梅瑾萱仿若未见,身量依旧笔挺,站在高处微微俯视众人,似乎除她以下皆是蝼蚁。 肖太嫔终于蹙了眉头。 见梅瑾萱这样气定神闲,她心中思量,梅瑾萱定还有计谋,没准今天她又要扑一个空。 但下一刻—— “好啊。” 肖太嫔一晃神,还以为自己耳聋听错了:“你说什么?” 梅瑾萱红唇勾起:“我说,好。” 随后,在四处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她一偏头对素雪说: “开门,请小侯爷出来。”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41章 人乳壶6 没有人想到,梅瑾萱竟是这样的“软柿子”,还没捏就自己想开了。 事情顺利得让肖太嫔都觉得不可思议,刚刚一直寸步不让的人,甚至小小退了一步,生怕这是梅瑾萱设下的圈套。 可是,当素雪抱着一个快两岁的孩子一点点从幽深的宫殿里浮现,来到众人眼前的时候,就算心里中万般猜忌也只得歇了。 没有什么阴谋,也不是什么缓兵之计,一个好端端的楚明怀就这么出现在大家眼前。 是的,好端端的。 那一刻肖太嫔都有点想笑。 原来,这一切就是一个巨大的圈套。 “不……不可能!” 肖太嫔身边的嬷嬷惊叫,那声音不大,只是气声,但却表达尽了不敢置信。 梅瑾萱眼神瞟过去:“怎么?小侯爷身体康健,你们不欣喜反倒叫嚷起来,是笃定了他唯死已矣?” 杨嬷嬷被她眼神一冻,冷静下来,低头找补: “贵妃这是哪里话,小侯爷安乐我等只有感谢神佛的份。不过是先时蓝家递了奏疏,这才……” “呵!”梅瑾萱冷笑:“楚清怡和蓝家只说本宫不让探望,可没说过小侯爷病情如何,不知那些糟心烂肺的东西,听风就是雨,上奏诬告本宫不说,还逼上门来。我看,你们是盼着小侯爷不行了,好拿本宫问罪呢!” “奴才不敢!” “婢子不敢!” 青石阶前,扑啦啦了瞬间跪了一地,只剩下肖太嫔一枝独立。 梅瑾萱的眼神从杨嬷嬷身上挪开,看向肖太嫔: “还是说,是什么魑魅魍魉在本宫身边安了钉子,设法谋害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才让你们这样言之凿凿?” 肖太嫔从刚才杨嬷嬷说话开始便垂了眼,现在听到梅瑾萱的质问,缓缓吐出一口气,才开口: “本宫不过是奉陛下旨意,前来关心一二,贵妃何必以恶意如此揣测呢?” “是吗?” 梅瑾萱柳眉挑起,不轻不重地反问。 随后,她眼神在阶下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肖太嫔身侧。 “此等刁奴竟敢在承乾宫放肆,今日本宫若是不严惩,何以统管六宫。来人!” 说着,之前未见的承乾宫宫人纷纷冒了出来,三个太监齐齐走到杨嬷嬷身边,不顾她的挣扎就把她拽了起来。 杨嬷嬷厉声叫喊:“我是太嫔身边的人,就算要管教,也轮不到贵妃!” 可一个太嫔,哪里能震慑在后宫只手遮天的贵妃娘娘呢? 杨嬷嬷转头去看肖太嫔,连声喊着:“娘娘!娘娘救我啊!” 肖太嫔右侧的齐嬷嬷惊惧交加地看着,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先去看肖太嫔的表情。 但肖太嫔却似乎并没有解救自己身边得力之人的意思,沉默地像块石头。 梅瑾萱微不可见地笑了下,高声说: “肖太嫔,慢走不送。” 该走的人走了,该压下去的人压下去了。 梅瑾萱平直的肩膀卸了几分,眉宇间染上点疲倦。 她回头,看到素雪怀里的楚明怀正瞪着他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用食指刮了刮他嫩呼呼的小脸: “刚才面对那么多人也不怯,有胆气,行了,回去喝奶去吧。” 这夸奖,楚明怀肯定是没听懂,但不妨碍他对着梅瑾萱傻笑,露出一口小乳牙。 素雪把楚明怀递给赵嬷嬷,让她抱回殿里,自己则跟在梅瑾萱的身后回了雨泽殿。 刚一踏进雨泽殿的门,素凝就哒哒跑了过来: “费了老鼻子功夫,娘娘就这样把那肖太嫔放跑了?” “还这样不稳重!”素雪嗔她一眼:“肖太嫔再怎么说也是先帝旧人,纵使真的查出过错,也是圣上刑罚论处,怎能由娘娘动手。更何况,那肖太嫔……” 素雪话语一顿,和素晴对视,素晴接过话对梅瑾萱道: “娘娘可是觉得,肖太嫔并非背后之人?” 梅瑾萱勾唇一笑,坐到榻上:“自古以来就没有以卑犯尊,以下犯上的。哪有一个奴婢事事都在主子之前说话的?” 素晴:“所以娘娘便抓了杨嬷嬷,想要逼问出她背后真正的主子?” 素凝左看看右看看,挪到她姐姐身边悄悄问道:“什么杨嬷嬷,什么真正的主子?我怎么没听懂?” 素雪敲她脑袋:“恁多话!自知听不懂,就认真听,少多嘴。” 梅瑾萱这时候询问:“楚清怡那边问出来了吗?” 素晴回道:“那关苇是个油盐不进的,楚小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咬死不认。之后又饿了她两天,她竟是个硬骨头,还是一声不吭。不过听说今日又叫了个人过去同她说,似有希望,能让她迷途知返。” 关苇被悄悄送回楚家,丢在这不见天日的暗室里已经五日了。 如今她才知道,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其实只是那被困在局中的孙猴子,怎么也逃不开五指山。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被贵妃玩弄于股掌之中。 估计在冯慧慧出疹之时,贵妃就疑心上她。 之后让冯慧慧离宫,准她回家的宽宥都是让她放松警惕,企图顺藤摸瓜找到背后主使。 关苇侧卧在地上,将脸在沙土地上蹭了蹭,企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一点。 两日滴水未进,再加上被囚在这无光的地方,让关苇觉得脑子混沌,有时昏迷有时醒来,却难以分清梦与现实的界线。 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只有这疼痛能让她察觉自己还活着。 也只有继续闭口不言,她才可能活下去! 嘎吱—— 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丝天光泄进来,刺得关苇霎时闭起了眼睛。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这几日看管她的楚家管事: “关苇,我知道你不开口,是指望着背后贵人搭救你。但我实话跟你说了,宁安候府别说人,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若非贵妃娘娘开口,没有别人能救得了你。” 关苇把脸埋在地上,嗤笑:“那我说了,贵妃娘娘就能放我一条生路了?” “哎……” 她听到来人重重叹息了下。 “关苇你不是一个人,想想你的相公,你的孩子。” 说完便是衣料摩擦,和脚步渐行渐远的声音。 关苇疑惑地睁开眼睛,逐渐适应光亮的眸子模糊能看清眼前的事物。 原来和管事一起来的,还有一人。 她用力眨了下眼睛,好似怕看错了。 可是那身影就算是她彻底瞎了,闭着眼睛拿手去摸都不会认错的。 滚烫的泪珠顷刻落下,她想把脸埋起来,但又忍不住去看,生怕这就是此生最后一面。嘴唇颤抖,半晌她轻轻呼唤: “相公。”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42章王法 张二郎在暗室里待的时间很短,关苇就开了口。 他其实只说了三句话: “苇娘,我知道若不是有天大的难处,你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我不怪你。” “你别怕,等还了侯府的恩德,我和你一道儿走。” “我们现在做夫妻,到了地府也还做夫妻。” 跪到楚清怡面前,关苇眼睛赤红,面如死灰,缓缓说出来龙去脉: “九月归家那日,我替二郎去合方堂抓药,遇见了那个姓孙的妇人,她威胁我,若是我不听她们的,便把我杀过人的事告到官府,判我个绞刑。若是我助她们成事,不光能得到百两白银,还能请宫里的太医给二郎看病。所以,我就做了。 “因为小侯爷不亲我,所以我时不时就有空闲的时间。贵妃许我们能去偏僻的园子逛逛,我就是在那里拿到的可以使冯慧慧体虚的药。之后我又偷偷采承乾宫里的花粉,缝进她枕头里,导致她犯病。 “我们进宫,衣食住行都是宫里分配,床上用的也都是素雪姑娘给的松江布料子,几乎毫无差别。在冯慧慧发病的那晚,我趁着人多忙乱,偷偷把我们两人的枕头调换,自以为瞒天过海。 “上个月,我归家。孙氏给了我一碗药,说这药能让小侯爷气血双亏,初时病症状似风寒,但很快病入膏肓,不治身亡。” 楚清怡听到最后,手指死死扣住椅子扶手,那坚硬的木材几乎被她扣住洞来。 缓了两口气,她才忍下胸中怒火,追问: “和你在园子里接头的人是谁?他们又是怎么知道冯慧慧幼时有风疹症?” 关苇回忆了下,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顿了顿她又说: “不过接头那人我在承乾宫里见过,陛下赐菊花时,就是她带人送过来的。” 楚清怡往旁边一瞥,在旁听的秋水对她点了下头。 秋水知道是谁了,正是司苑司女史——林秀云。 关苇把知道的都说了,就在侯府护卫要把她拖下去,回到那间暗室的时候,楚清怡突然叫住了她。 “为什么?” 关苇回头,看着坐在阴影中,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看着她的楚清怡。 “你究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你说你被他们威胁、你杀了人?你到底杀过何人?” 关苇的动机被她轻飘飘一句话带过,可楚清怡绝不信她会是一个轻易背叛的人。她与她相处也有五年,更别提还有张二郎…… 她相信,张二郎不会娶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为妻。 关苇沉默良久。 这是她本来打算一辈子沉在心里,永远不会暴露在阳光下的事,但如今……藏与不藏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我骗了他。” 关苇轻轻开口。她脑袋垂着,带着灰土污渍的头发坠着,遮挡住她的脸: “我骗了二郎,也骗了你们。” 楚清怡心头一颤,身体前倾,就听关苇继续道: “我根本不是从北边逃荒来的,我幼时长于江南,我父亲是漳浦郡下,一个下县的县令。 “到了十四岁出适的年纪,我父亲便与他同窗郑家交换了男女庚帖,要把我许配给他家长子。可我心里,早就和隔壁齐家的哥哥定了终身,哪肯就这样适于他人。” 这段曾经让关苇彻夜难眠,夜夜流泪的往事,今日说来已经前尘皆散,徒剩感叹。 “那齐家虽是县里大户,但我父亲自持耕读世家,身份清贵,万不可能与商贾人家结亲。故而,我便与齐家哥哥约好,州府相见,一齐私奔。” 说到这,关苇叹了口气: “可我在州府等了三日,还是不见他来。便猜到,应是他舍不下父母家产,背了誓。我所托非人,又流年不利,钱财被小偷摸了个精光,正因无处落脚,情商痛苦,迷茫哭泣的时候,一个老嬷嬷可怜我,给了我吃食,还邀请我去她家先安顿下来。” 关苇冷笑一声,声音里是恨意和怨毒: “我当初真以为她是个好的,却没想到,她竟然看中了我孤身一人,又正值青春,便起了歹心。与她的畜生儿子一起,把我放倒、囚禁,送回老家,强迫我给他家延续香火,给他们生儿子!生孙子!” 这世道,人牙子常见,但都是在两厢情愿的基础上。而这等买贼、拐子,强行掳掠妇女儿童,却是人人唾弃,依律要处以绞刑的。 楚清怡虽然历经生死别离,却头一回听此恶事,纵使之前多怨恨关苇,此时也因她的遭遇,心中生出几分可怜。 但这仅是关苇悲惨人生的开始。 “因为我挣扎得厉害,遇到那人欲行禽兽事都抵死不从,所以一回到他们老家,我就被丢进猪圈里,用绳子绑在桩上。平时他们就给我吃些残羹剩饭,若他来对我做那腌臜事,我把他咬得鲜血淋漓,他急了,就连剩饭也无。饿了只能和猪抢食,渴了就喝雨水、泥水。真真就成了他家圈养的家畜。” 这些血淋淋的过往似伤口腐肉一般,被一片一片剥开,旁人听了都面露愤然,可关苇这个经历者脸上却没有过多狠毒,唯那双眼睛如深林中夜间独行的孤狼,闪动着幽幽鬼火。 她嘴角噙着三分讥笑,继续说:“这日子,直到我真怀了他家的孽种才算完。等生了孩子,我也不用再回那猪圈了,可能是他们觉得有了孩子绑着,‘母子’天性,我就不想跑了。呸! “就是那孽种,我每每看到都恨不得把他掐死。我无时无刻不想离开那里,可没等我找到机会逃跑,那家人就做出了更加毒心烂肠的事。” 关苇尖声怒骂,双目燃烧着熊熊怒火。 “他们自觉得了孙子,有了香火,我就没用了,想从我这骨头渣里再榨出二两油来。遂用一贯钱,把我赁给同村的瘸子,做了典妻,要借我肚再出一个男孩!” 这事在这京中豪门中听来过于惊世骇俗,在场众人纷纷蹙起眉心,几欲作呕。 “呵……”关苇冷笑一声:“原先黄姓那户家里人多,平时好几双眼睛看管,让我无处去跑,但李瘸子却是独居。我到了李瘸子家当晚,就砸破了他的脑袋,趁着夜色逃出了那黄家村。” 楚清怡不禁问道:“你出来后可有报官?” 关苇又痛恨又痛快的表情一僵,嘴唇颤抖几许,吐出一口气,慢慢摇了摇头。 “您身在京城,天子脚下,哪能知道那些山野村寨,穷乡僻壤之地……根本就没有王法。” 第142章王法2 “我刚被掳到黄家村的时候,就有里正带人来大索貌阅,核查流民。我有意向里正举报,可那黄家人说,我是北边来逃难的远方表亲,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他家可怜我,便好心收、留。还让他儿子娶我为妻!” 关苇在“收留”两字上家中,唇齿碰撞,仿佛在咀嚼血肉。 “不管我怎么哭闹叫喊,那里正全然不听,只是看了我一眼,便点点头走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了,这种地方世代毗邻,互为姻亲,一村一里可能都是一家。再加上人人穷苦,一个村子一年也就有一两户能娶上老婆,故而那里就没有什么王法,什么公道!有的只是同声连气,互相包庇!” 关苇眼中血丝越来越多,眼睛瞪大,几乎泣血: “隔壁邻里会帮着看管,村长里正会隐瞒欺上,自进了那黄家村我就是入困樊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甚至,我还被记入那黄家的户籍,成了‘名正言顺’的黄家人!这让我怎么敢报官? “就算跑到县衙报了官,我怎么证明自身,证明我不是被那黄家人‘好心收留’的刘小花?证明我不是那黄家的媳妇?到时候黄家的畜生们得不到报应,我反而要被按个逃家不贞,以妻告夫,以卑犯尊的罪名。我不怕被杖被流,我就怕他们把我送回黄家,送回那个炼狱!” 关苇沙哑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震得每个人心头激愤,久久不能言语。 她静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接着说: “我一路辗转逃回老家,本想着,回了家我就有了靠山,回了家我的噩梦就结束了,可是……” 一行清泪缓缓流下,冲刷过关苇灰扑扑的脸,留下一道白痕。 这是自讲述起,她第一次落泪。 “可是我父亲嫌我贞洁不在,生怕我坏了家族的声名,便给了我一根绳子,要我自我了结。” “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可能越是走入泥潭,越是品尝过与豺狼共行,体会过丛林最黑暗处的弱肉强食,越会激起动物最初的本能——活着。 人与野兽何异? 所以哪怕受尽唾骂,哪怕跪在地上与恶人狼狈为奸,背叛主家,背叛良心,背叛她的丈夫!她——也想要活下去。 八年前,关苇不想死,怀一腔爱恋的少女和满心仇恨的女子重合,从熟悉的墙角翻越而下,离开家,流浪到京城。 八年后,她亦是不想死,更不想因为那些恶心的人而死,去给那劳什子瘸子偿命,所以她接受了孙妈妈的条件。 “那孙妈妈找到我说,当年的黄家人找到京城,要告发我杀人。我偷偷跟着她去看过了,的确就是之前把我掳走的男人。孙妈妈说,只要我听话,事成之后会让这人彻底消失,而我也可以与过去划清干净,彻底……安心了。” 说到最后,关苇竟然感觉松出了一口气。 多年来,脑中紧绷的弦似乎“啪”得一声崩断,虽然再无生路,但也再无负累。 世间多烦扰,可能只有归去,才能得真清净。 但是…… 关苇抬眼看向楚清怡,那眼中是祈求,是期望。 楚清怡瞬间懂了,她轻叹一声,开口: “你放心,贵妃不是牵连旁人的人。张大哥是舍命守国的英雄,更是我楚家的恩人,他和孩子我们自会善待。 “一如往昔。” 泪珠滚滚而下,关苇俯身叩拜,不再多说一言,被人带了下去。 关苇虽然招了,可是背后那主使之人却往迷雾中藏了更深。 孙妈妈早就被素晴的人控制住,她没有张二郎的关系,素晴也不必留情,一番严刑拷打下来,浑身就像是剥了皮的猪,血淋淋得找不到一处好地方。 可就是这样,她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甚至在用刑的第四日,咬舌自尽了。 而现在,秋水带着新鲜出炉,却无甚作用的口供回到宫内。 梅瑾萱听到“林秀云”的名字之后,只说了四个字—— 意料之中。 第143章深挖 其实从“林秀云”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梅瑾萱就把肖太嫔这个人从嫌疑名单上划掉了。 这绝不是因为女人的直觉。 首先说动机—— 肖太嫔是肖家唯一在宫中的女孩,但平时却走动很少,也就是逢年过节赐下点料子点心走走面子功夫,再多的就没有了。 而肖家,就更冷淡了。也就是肖太嫔生日和春节时,会往宫里送点书画特产。书籍这东西,在贫民学子看来是世上顶珍贵的,毕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嘛,可是这些东西对于肖家来说却是九牛一毛,可以说这几年的东西加起来的价值都没有肖楠瑾活着时的一条裙子贵。总的来说和肖太嫔一样,体面敷衍而过,真金白银分毫不出。 好,这可以说是为了“清廉”名声,是因为两者都知道对方什么也不缺,甚至是因为新帝登基互相避嫌。· 可是再避嫌,一家子骨肉至亲总不能一次“安”也不请吧? 李惑为彰显平和宽容,特意下口谕——“感骨肉分离之苦,念侍候先帝之情,容许太妃、太嫔家人,可每三月进宫请安。太嫔以下宫人,准许归乡,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当然,后一句是为了给内库节省开支,且不提,就说前一句。自从李惑登基以来,除了举家放了外任,实在回不来的,其他母家在京中的,起码一年向后宫请旨一次,进宫给娘娘们请安。 如卓国公家那样疼爱女儿的,那真是掐着点,每三月必让家人递上请安贴,让卓老夫人见卓太嫔一面。 可是肖家?不管是肖太嫔的母亲,还是肖楠瑾,甚至是哪个二房三房的女眷,也没有出现在宫中一次。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肖太嫔与肖家关系冷淡,或者也可以说,肖太嫔并不受肖家人看重。 这样的一个人,会在肖家落难之后,赌上一切去报复吗? 尤其她在肖楠瑾自缢的时候没有说话,在肖老太师病死的时候没有动作,在她的亲生父亲肖良玉卒中瘫痪的时候也依旧无声无息,为什么又会在事情过去这么久之后再发作呢?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 “我从来不会低估我的对手。” 梅瑾萱把汝窑天青釉的瓷杯放回盏托上,发出“当”得一声脆响。 “在这宫里能活下来,能活得好的没有蠢人。更何况那还是一个能量巨大,宫里宫外纵横勾连,心思深沉计谋环环相扣的人,断没有这么轻易就能露出马脚的道理。 “如果这人真是肖太嫔,那林秀云绝对会藏得更深,让我们翻得更久。” 光线随着时间缓缓推移,小小的茶盏在桌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可是不管这影子的一端跑出多远,另一端都被牢牢钉在原地,就像被钉住尾巴的蛇。 “我们得到的结果,不过是别人想让我们得到的。”梅瑾萱笑了一下:“但幸好我们已经找到代替桃子的李子,只要死死抓住,再深深往下挖就行。” “挖”说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却有点学问。 往哪挖?怎么挖? 一步一步都需要细细斟酌。 幸好,素晴手底下的人都是做惯了这种阴私事的,而那块需要被“挖”的地方也因为上面大树的衰败而越发松散,所以得到梅瑾萱想到的消息,并没有废多少功夫。 素晴踏进雨泽殿内的时候,正看到梅瑾萱捻起盘子里的一块梅花乳酥,她轻笑道: “娘娘前些日吃了那么多替下来的人乳做的如酥,婢子还以为,娘娘之后都不爱吃这几样了。” 纵使想要引蛇出洞,但楚明怀毕竟是楚家的孩子,不是梅瑾萱自己的孩子,不能真做出舍孩子套狼,伤了身的事。所以,她们特意使计,让关苇无法亲自喂奶。 赵嬷嬷手里藏了针,动作又快又巧,每每要把楚明怀送到关苇手里时都轻轻扎他一下,那孩子等上两息才能反应过来。 之后,才用牛羊乳烧沸,替换关苇挤出来的乳汁。 而为了不被看出端倪,那些乳汁也没有浪费,当成牛羊乳被承乾宫日常使用。 所以关苇偷偷计算,看到梅瑾萱吃的那些点心,都是用她的乳汁做的。 梅瑾萱在洁白的乳酥上浑不在意地咬下一口:“人乳、牛乳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能吃的,能活命的。真到山穷水尽,人和牛羊也并无区别。” 素晴微微皱眉:“可关苇那奶里还有药呢!王太医给开了中和的药方,娘娘可得仔细吃。” “知道了知道了。”梅瑾萱捻捻手指上的细碎:“查到什么了?说吧。” 素晴这才立在塌边禀报起来:“婢子派人蹲守在肖府外面,还想办法送进人去,自里面翻找,可惜对方非常警惕并没有留下是什么书信往来的痕迹,近来也没有旁人登过肖府的门。但通过肖家家仆,我们还是打探了点消息。” 梅瑾萱转眼看向她,她说: “肖家人说,肖老夫人偏心得厉害,当初生下肖太嫔看到是个女孩,厌烦失望,直接丢给奶娘照顾,自己则专心养身体。等到肖永良出世,更是满心都牵挂在儿子身上,眼里更没有那个女儿。据说肖老夫人对肖太嫔是抱都没有抱过一下。” 梅瑾萱露出一个不意外的表情:“也就是说,肖太嫔和她的乳母更亲了?” “娘娘一说即中。”素晴眨眨眼睛:“那乳母本就是肖家的家生子,又嫁给肖家厨房管事,可谓是一家子性命都捏在肖家手里。” 素晴说到这个地步,梅瑾萱哪还有不懂的: “肖太嫔是因为这个乳母才受其驱使,来做这个‘急先锋’。” “婢子也算是这样猜的。” “呵……”梅瑾萱突然笑着摇了摇头。 素晴疑惑:“娘娘可是有别的看法?” “不是。”梅瑾萱说:“就是觉得,虽我总说天下没有凑巧的事,但有时也不得不为命运的巧合而感叹。 “从关苇,到我们破局所用之法,再到这个牵制肖太嫔的人,这一场棋局你来我往,关键都牵在了‘乳母’这二字身上。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人这一物汲乳而生,倚爱而长,两者缺一不可。” 素晴沉默,似是若有所思,好半晌才开口:“其实一年前,抚养肖太嫔的乳母就去世了。我们的人灌醉了那厨房管事,得知肖家刻意瞒了消息,不让宫里知道。” 梅瑾萱端茶的动作一顿,茶举到半空,又放了回去。 “最思挂之人,偏偏连死讯都无法得知……” 她叹了口气:“看来肖家纵使看不上这人微言轻的太嫔娘娘,也不想彻底放过。罢了,那就让我们做回好心人,为她传这个讣闻吧。” 第144章 深挖2 第144章深挖2 繁音阁,位于整个皇宫的西南角,较于其他宫室可以用“偏僻荒凉”来形容。若是别的妃子被安置在这,恐怕要日日以泪洗面,自觉此生无望了。但现在,居于这繁音阁的是先帝的昭媛,那宫室上空也就没有那么多愁云惨淡了。 先皇的妾室就算终其一生都不再见到新皇有什么打紧?难道还有谁能成为那第二个武周圣神皇帝? 更何况,肖盼玉本身就是一个识眼色、乐生活的人。 在家时,父亲想不起她,母亲看不上她,她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小院里,有奶娘关爱,有穿有吃,她就很知足。 进了宫,先皇不喜,她也不觉困扰,本本分分地做一个肖家的标志,完成自己的任务。只要后宫争端牵扯不到她,她就很开心。 再然后,先皇去世,新帝登基。她被扔到这无人注意的角落,别人可能觉得是羞辱,但她反而松了口气。 新帝虽然不喜肖家,但对于她们这些无用之人却不苛责。进贡的鲜令水果、绸缎锦纱、药材补品,从无缺漏。 这生活别说与做姑娘时相比天翻地覆,就是与先帝在时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身边的齐嬷嬷常常叹气,可肖盼玉却想:这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她觉得,比之这天下的大多数人她已经很幸运了。 肖盼玉做好了在这宫里平安平静地终老,但奈何人事常不以你的愿望轮转,树欲静,风不止。 御膳房送晚膳的太监捧着食盒跨进遮着厚实门帘,熏着暖香的屋里。 打开食盒,将里面两荤两素一汤端出来,小心放在桌上后,他又从最底下拿出一个用金粉描边的薄瓷盘子。 这盘子精美华贵,并不是繁音阁常用的,上面盛着五块莹白的糕点,垒成塔,最上面不似其他点心饰以花朵水果,而是放了一片并不鲜绿的长条叶子,与下面不甚搭配,看起来颇为怪异。 那太监把这盘点心放到肖太嫔面前,恭敬地说:“听说太嫔娘娘喜欢吃冬枣,御膳房特意做了这盘冬枣马蹄糕。就是现下不是产冬枣的时候,所以用的是之前腌渍好的冬枣,娘娘尝尝,可还入得了口。” 齐嬷嬷蹙起眉,俯身去看那盘冬枣马蹄糕,刚一凑近就闻到浓厚的酒味,那是清洗、蒸熟、放再多蜂蜜都掩盖不了的,让她心头火起。 她冷硬地说:“哪里听来的浑话!我们娘娘不爱吃冬枣,还不拿回去!” 说着,她就伸手去拿盘子,可是还没等她把那盘不伦不类的冬枣马蹄糕扔回食盒里,就听肖太嫔道: “住手。” 肖盼玉如高山溪流,冰寒清澈的眼睛打量太监一阵,而后说: “你们有心了。齐嬷嬷,赏。” “娘娘,这……” 齐嬷嬷抗拒,但是面对肖太嫔不容置疑地目光,只能从袖子里掏出碎银子,放到小太监手里。 小太监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待门重新合上,屋内只剩下肖盼玉和齐嬷嬷两人,齐嬷嬷忍不住劝道: “这帮子太监如此羞辱人,娘娘何必忍耐。” “忍耐?”肖盼玉反问。 齐嬷嬷同仇敌忾骂道:“宫里什么食材没有,蝴蝶酥、鸳鸯酥、莲子糕都行,偏弄这么一个拿酒渍过的不新鲜的东西来。做得还乱七八糟,近闻一股酒味,想来也是酸涩难入口。 “估计是御膳房的人看我们得罪了贵妃,所以故意给我们难堪,羞辱娘娘!娘娘岂可忍了他们?” 肖盼玉听了她的一番剖析却不生气,反而静静笑了,拿起面前的冬枣马蹄糕。 齐嬷嬷来不及阻拦,就那么眼睁睁地看她咬了一口。 “娘娘这是干什么!快吐出来!” 齐嬷嬷拿手去接,肖盼玉却按下她的手,细细嚼着,咽了下去。 她评价:“这过了季的冬枣做出来,味道是有些奇怪。” 齐嬷嬷不解:“娘娘?” 肖盼玉抬眼看她,那眸中不是齐嬷嬷想象中的冷嘲愤懑,反而如夏夜子时的一轮圆月,泛着温柔地光。 她平静地说:“齐嬷嬷进宫前,一直是母亲身边伺候的吧?” 齐嬷嬷没懂她的意思,讷讷点头。 肖盼玉就手又吃了一口冬枣糕: “祖父喜牛乳,在家时厨房里多爱用牛乳做点心,但我体质特殊,生性不喜。吃了牛乳就觉反胃,严重时还会呕吐。我的乳母于妈妈便去找母亲,想让厨房每日为我单做茶点,可母亲却说 “‘女儿家就是娇情,若是男儿定不会有这小气举止。世人都说顺从恭让乃是孝,哪有小辈驳长辈的喜好,另立规矩的道理。传出去,我们肖家还有家教可言吗?’ “于妈妈被斥责,之后回来便偷偷收拾了院子里的小厨房,拿自己的月钱从外面采买果蔬蜂蜜,为我做点心吃。” 肖盼玉看着近在咫尺的冬枣糕,眼神就又远又空,好像穿越了遥遥时空,看见了幼时的自己: “于妈妈只是个仆人,买不起什么太好的东西,但她做的我都很喜欢。我院子里有一颗冬枣树,每到初冬上面就结满了果子。于妈妈会拿一根长杆子把枣打下来,而我就拿着衣摆和婢子幼圆在下面接,接够一小筐,于妈妈就会用它还有马蹄、糯米、蜂蜜,给我们蒸冬枣马蹄糕吃。” 她眼神重新定回手上,举了举:“喏,就是这个。” 而后她抬眼看着齐嬷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所以,我爱吃冬枣。我最爱吃冬枣了。” 齐嬷嬷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光是因为,肖盼玉初入宫她便跟着,伺候了近十年,却不了解肖盼玉的喜好,更是此刻望着她的那双眼睛。 既冷,又清,似乎这世间没有事情能将她欺瞒。 齐嬷嬷倏地想到,那些她曾经提到的那些责任、关爱与利益。 “娘娘,夫人她……”齐嬷嬷讷讷开口,却被肖盼玉打断: “你不用多说。我晓得的,这世上并不是所有母亲都爱她的子女,或者说她的所有子女。而母亲她,已经是很好的了。她虽然没有给予我关爱,但她也尽到了父母之责,让我读书习字,在锦绣堆里长大,不用像市井田野的女子一样,劳作辛苦。我一直觉得,我是很幸运的。” 说到这,肖盼玉顿了一下,看向盘子里的摞得整齐的糕点: “但是在我心中,还有更在意,更重要的人。” 冬枣马蹄糕,这东西与她的缘由连齐嬷嬷都不知道,不会是谁得知了她的喜好来讨好她,更何况还是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勉强做出来,非要送到她面前的。 联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肖盼玉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测。 是贵妃查到了她幼时的事,来利诱她?威胁她?让她倒戈的吗? 肖盼玉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答案,她知道这个答案与于妈妈相关。可是当她将中间的冬枣糕捏碎,露出里面的纸条,看清上面的字迹时,还是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举着纸条僵直了好半晌,随后猛吸一口气,一张拍在桌子上,眨眼间变得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齐嬷嬷,喝问道: “你上个月还说家里一切都好,于妈妈托人传了口信,问我安,这一切都是你们在骗我?!” 第145章 深挖3 第145章 深挖3 齐嬷嬷愣了一下,而后她迅速反驳:“这是哪里的话?婢子怎么可能骗您?” 肖盼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微微眯眼:“好,那我现在就去向陛下请旨,回家省亲。相信以陛下的仁爱,定不忍心阻我母女团圆。” 肖盼玉在“母女”二字上加重。 齐嬷嬷咬着牙,僵在原地,好半晌没有说话。 见状,肖盼玉起身便要出门,下一刻齐嬷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娘娘!别去娘娘!” 齐嬷嬷紧紧拉着肖盼玉的裙摆。 肖盼玉回身,低头看她,通红的眼睛里差一点坠下泪珠。 她一字一句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齐嬷嬷不断摇头,双手将她昨日熨好的萸紫色龟纹莨绸裙攥出层层叠叠的皱褶,她几乎是哭喊: “是,于妈妈是去年就不幸去了,可我们也不是故意要骗娘娘,只是知道娘娘和她感情深厚,才不敢说,怕娘娘伤心啊!” “呵……怕我伤心?”肖盼玉挑眉俯视她,几乎是瞬间笑出声:“他们担心的只有他们自己吧?” 说完,肖盼玉只觉难以呼吸,就要甩开齐嬷嬷向外走,可却被她拼命拖住: “娘娘,娘娘!” 齐嬷嬷啜泣一声说:“去年小小姐因为喜欢姜家公子闹了那么一出,虽然老爷夫人用法子让魏家认了栽,但终究是坏了名声,恰逢当时于妈妈病死,夫人就……” 她没脸说下去,只能转开话题: “娘娘,咱家现在是什么光景,您也清楚,自从陛下登基,那是万万不如以前了。老太爷辞官,老爷病退多年,大爷虽然做了官,但却离京十万八千里,在那咸宁郡一呆就是十年!娘娘,夫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迫不得已?”肖盼玉的嘲讽几乎如毒液溅到齐嬷嬷脸上:“我看她是贪心不足!” “你以为我在宫里就不知道他们打得什么算盘?当年永良外任,就是想让他走祖父的路子,在外有了实绩,再调回中枢,可以朱紫早达,不用在翰林院苦熬多年。可没想到一朝新皇登基,祖父被迫告老,陛下隐隐有打压肖氏,震慑结党之意,导致他们的千般筹谋付诸流水。” 她声音冰冷彻骨,里面是说不尽的恶心怨恨: “于是,他们就想到了另一个法子——联姻,想把孙女卖个好人家!就像姑姑,就像我一样!” 凛若秋霜的声音像一把剑劈开齐嬷嬷的印堂,她怔怔望着肖盼玉,好似眼前人她从未认识过一样。 在她印象里,进宫前,肖盼玉是默默无闻的大姑娘,进宫后,肖盼玉是寂寂无名的小嫔妃,总之就是温顺懦弱少有存在感的一个。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疾言厉色的肖盼玉,一时竟连辩驳一声都忘了。 没了人打搅,肖盼玉说得更痛快: “可惜啊,他们如珠如宝供养长大的好孙女,被宠坏了,捅出泼天的祸事。别人家的女儿京城扬名都是温婉贤德、秀外慧中,偏她,是刁蛮跋扈、恶毒难训!” 说到这,肖盼玉竟生出些许快意来: “呵呵……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齐嬷嬷放开肖盼玉的裙摆,跌坐在低,忍不住地低声抽泣。 肖盼玉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好半晌,急促地呼吸才平稳下来,眼中的快意也消散,转换而来的是更浓的厌恶: “肖楠瑾废了,于是他们又想起了我,想起了我这个在宫里的废物女儿。” 她自嘲一笑: “你们瞒着于妈妈的死,就是怕我没了牵挂。他们是不是想着,让我在宫里为他们走动?要么是为肖楠瑾找个好人家,要么是帮肖永良寻个新靠山。” 青葱一样的指尖掐住齐嬷嬷的下巴,把它用力抬起: 喜欢笼鹤槛花请大家收藏:()笼鹤槛花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46章 浮出水面 肖盼玉说得郑重,齐嬷嬷不疑有他,便去拿了纸笔奉于她面前。 除了娘娘,谁还能救肖家呢? 齐嬷嬷暗忖:老爷致仕多年,夫人没有品阶,少爷虽然是正二品郡守,但天高皇帝远。都说地方官没有京官高贵,如今全家上下,谁还能越过在宫里,离皇帝最近的超品太嫔娘娘! 所以说,不管宫外的肖老夫人打着什么念头,但是齐嬷嬷是真心把一切都寄托在肖盼玉的身上,视她为——全家的希望。 但是,这希望下一刻就被打碎了。 【贵妃亲启】 四个大字狠狠灼伤了齐嬷嬷的眼球,在一瞬间的呆滞后,她几乎是疯魔地去拦肖盼玉的手。 她用自己的身体扑到肖盼玉面前的桌子上,喊着:“娘娘!你这是要干什么啊娘娘!” 肖盼玉不胜其烦,呵道:“闭嘴!” “你以为你那好主子出的是什么好主意吗?她才是要把全家都害死!” 齐嬷嬷的哭嚎噎在喉咙里,但身子没动,肖盼玉接着说: “你们拿于妈妈威胁我,替那人出面指认贵妃的时候我就说了,她不过是需要一个替罪羊,但你们偏鬼迷心窍一样地凑上去。” 齐嬷嬷结结巴巴:“可是……可是……如果成功了……” “那现在成功了吗!”肖盼玉气急攻心,美目园瞪:“不是被贵妃反将一军?” “呵……那人向你们承诺等新皇登基就重用肖永良,你们就真以为他们会信守承诺,而不是杀人灭口?” “但古来拥立之功……”齐嬷嬷犹犹豫豫地争辩。 肖盼玉打断:“那也得能用立得成才算啊!” “肖家那些人自持三朝老臣的身份,还惦记着先帝时的荣耀,觉得陛下年幼,就满心不服。殊不知,那李惑是什么人? “母族卑微,先帝不喜,幼时几近夭折,长大无兵无权,只能当个与外族联姻的弃子。当年乌兰察部派公主和亲,谁不知道娶了她就能得到乌兰察部的支持,得到几万雄兵。但别人都许不出正妻之位,唯有他肯。那是因为,若娶外族女子为正妻,便不可能登上皇位。 “南平不能有一个乌兰察部的皇后,朝臣们更不可能用立一个流着外族血脉的人做太子。可就这么一个断了传继之路的人,却打败了势头最胜的肃王安王,成了最终的赢家。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懦弱昏庸的君主,是一个好欺骗,好相与的?” 肖盼玉使了狠劲儿,伸手把齐嬷嬷从桌子上推开: “你们想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做梦!” 齐嬷嬷被拽得摔了个大屁蹲,她吃痛叫着,肖盼玉却再没有半点容忍,她冷硬地说: “现在,不想全家被拖进死路,就得听我的。如今贵妃需要我,才悄悄派了人来,既然得了梯子,那就得抓住一切爬上去。” 她俯视着齐嬷嬷,不容置疑道: “告诉你的主子,盼她儿子加官进爵的梦就甭做了,往后的日子,夹着尾巴,珍惜着‘活’吧。” 齐嬷嬷似是被肖盼玉震住了,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没有吭声。 肖盼玉也不管她,提笔接着写。 她把自己闯上承乾宫的来龙去脉都写了上去,包括怎么找上她,许了她和肖家什么好处,还有最重要的——幕后主使。 可以说是一个非常诚恳的投名状。 而后,她把信放到食盒底下,让齐嬷嬷把吃食收好,送回御膳房,交到刚刚来过的那个小太监手里。 为什么这么迂回,就是怕在贵妃拿到之前走漏了风声,被拦截,同时也是保护她,保护肖家不遭灭口。 想来,这也是贵妃没有亲来,而是借御膳房遮掩的原因。 肖盼玉看着被装好的食盒,心想:背后主使身份特殊,恐怕只她这一份证词并不能定罪,想来贵妃还需要搜集更多的证据。但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了…… 肖盼玉叹了口气。 给予几分示警,想来也算是将功折罪了。 随后,她浑身如脱了力一般,瘫坐在椅子上,就那么看着齐嬷嬷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出寝殿。 她看到外面已经再无半点天光,冬日里太阳落得早,此时沉黑的天幕上缀满了碎银样的繁星。 ——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啊。 喜欢笼鹤槛花请大家收藏:()笼鹤槛花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47章浮出水面2 第147章 本该如幽湖之底,又静又凉的夜色,此刻却在冻结的湖水里炸开了火焰。 橘红火光直冲天际,竟将天幕染出绚丽晚霞。 隐隐听到呼喊吵嚷,梅瑾萱心跳突然加快了两拍,她快速披好大氅,走到门口。 门扉被拉开的刹那,外面冷肃的空气夹着硝烟扑面而来。 她蹙眉问道:“发生了什么?” 随着梅瑾萱的问话,秋水从承乾宫侧门的方向一路小跑过来,不用再想着隐秘,她急切说道: “娘娘,是繁音阁。繁音阁走水了!” 梅瑾萱匆匆赶到繁音阁的时候,整个繁音阁已经像第五层地狱一样,人刚到门口就能感觉热浪滚滚。 “贵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一个守着门口指挥着提水救火的太监,看见梅瑾萱惊讶地迎上来。 梅瑾萱不理他,径直就往繁音阁里走。 那太监连忙拦着:“诶呦娘娘,里面危险,您可不能去啊!” “滚开!”梅瑾萱看都不看他,左臂横扫就把他拨到一边。 而等靠近火场中心,看到眼前正在熊熊燃烧的建筑,梅瑾萱早有预料的心还是沉了又沉。 火势最严重的地方,正是繁音阁的正殿,也是肖盼玉住的地方。 梅瑾萱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宫室之前,升腾的巨大烟尘,映衬得她是那样渺小。 就像,她此刻的败局一样。 混账! 梅瑾萱双手紧握成拳,胸膛内的愤怒也似眼前的烈火,迅猛燃烧着。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的泣鸣响彻耳边。 “娘娘!娘娘!” 梅瑾萱侧眸望去,就见一个中年妇人,发丝凌乱地对着屋子里叫喊着,身边有两个宫女正用力拽着她,把她固定在原地。 梅瑾萱认出来,正是肖太嫔身边的齐嬷嬷。 正当她要走过去,扣住这人,留待之后问询的时候,就见齐嬷嬷左推右攘甩开身边的宫女,丝毫不惧火焰的灼烫与危险,奋不顾身地踏着烈火,跑进房梁摇摇欲坠的室内。 “娘娘别怕!我来救你了!” 肖盼玉是被人摇醒的,在睁开眼睛之前她正趴伏在桌上,手边还倒着她常用的青玉杯,里面所剩无几的茶水沿着桌面流淌。 中招了。 这是肖盼玉脑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而后她才发现自己正身处火海,浓烟被吸入胸腔让她呛咳出来。 一块被打湿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水汽隔绝了大部分浑浊的空气,终于让她缓过一口气。 肖盼玉借着搀扶自己的力道去看,看到的就是衣服被火焰熏黑,皮肤也泛红渗血,如在火焰里滚了一遭的齐嬷嬷。 “娘娘,快走!” 齐嬷嬷半抱着肖盼玉,想带着她尽快逃出生天。 可是肖盼玉头脑醒了,身子却还被迷药麻着,手脚无力,几乎整个人都倾斜在齐嬷嬷身上,根本无法自己行走。 齐嬷嬷见状,弯腰让肖盼玉到自己背上,她背她走。 可时间耽搁得太久了,木质的建筑因为火苗的舔舐摇摇欲坠。 当二人快到门口时,一根立柱就这么当头砸了下来。 齐嬷嬷反应不慢,可是身上还有一人阻碍了她的行动,后退闪躲间重心不稳,竟铁跌倒地上。 “啊!!!!!!” 惨叫划破长空。 是她的腿被压在了沉重的立柱之下。 肖盼玉从地上爬起来,想去帮她搬开立柱,可这么沉的实木,她平时都挪不动,更别提现在手脚酥软。 齐嬷嬷老泪纵横,她拦住肖盼玉:“娘娘,是老奴对不起您。您别管我,快走!” 在她心里,是她伺候了半辈子的“小姐”更重要,但是她从没有想过要害肖盼玉。 她以为她交出那封信,更加表明了肖家的“忠心”。 她以为身在皇宫,这个世上最森严的地方,她家娘娘又是太嫔,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以为他们会顾及皇帝,顾及肖家,顶多把肖盼玉敲打一番。 没准还能让肖盼玉清醒过来,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没想到最后清醒的却是她。 是她的愚蠢,招来了杀身之祸。 肖盼玉和这个伺候了她十年的奴婢对视,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懊悔,心虚,愧疚。一瞬间肖盼玉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 现在,多说无益。 梅瑾萱看见那奴婢进去,随后倒塌声和惨叫声交织而来。 她心急如焚,催促着太监进去救人。可火势这么大,谁敢去拼这个命。 后来有几个太监在梅瑾萱的重赏之下动了心,用水打湿衣服,试图冲进屋内。 可顶部不断有东西掉落,最后连房梁都塌了,再没人敢去。 这时,梅瑾萱隐隐听到有声音从火焰里传出。 “她在喊什么?” 梅瑾萱问。 旁边的素雪凝神细听,迟疑地说:“好像是在唱诗?” “诗?” 梅瑾萱凑近一步,更加努力去听。 怄哑的声音终于把一句诗送到她的耳边——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第148章浮出水面3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女子幽幽念着诗句,仿佛有青铜所铸的编磬声穿透时光,倾诉着千年前的爱恨痴心……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讲了一对夫妻被迫分离,双双殉情的故事。” 梅瑾萱坐于承乾宫,回想着昨夜肖盼玉临死前呼出的诗句。 大火已经平息,惟有繁音阁只剩下一堆焦炭残桓。 齐宁安昨天就带着宫正司的人,把繁音阁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拉走,忙忙碌碌了一个晚上,宫正司里惨叫不断,血腥味几乎飘到宫城外去,可就这样,也只得到了一个——“意外”。 “火是从屋里燃起来的,经勘查,乃是炭盆中火星蹦出,点燃了帷幔所致。繁音阁的太监说,自从肖太嫔来过承乾宫后,六局二十四的宫人怕惹贵妃不快,就悄悄把繁音阁的份例给换了。本该送来十斤银霜炭,结果变成了十斤白炭,这才导致了这场大火。” 素晴复述着从宫正司传来的消息。 梅瑾萱听到后,非常细微的牵动了嘴角,眼神犹如江水中的漩涡,平静、诡谲。“不错。”她评价道:“一石二鸟,推到本宫身上了。” 素晴叹气:“他们做的干净,看来就算是宫正司也查不出什么了。” 梅瑾萱和素晴心里都清楚,繁音阁的这场大火绝不是“意外”这么简单,一定是背后主使想要杀人灭口。 但可惜,就算她们心里清楚,就算李惑心里也清楚,但他们终究无能为力。 他们就像山里永远差一步的猎人,永远只能追在狡猾猎物的身后,但他们又不能放弃,只能被它牵着鼻子走。 说实话,这滋味并不好受。 梅瑾萱指尖敲了敲桌子:“看来谜底还是在那首诗上。” 站在旁边一直安静听着的素凝,突然想到什么,开口: “今天婢子听到外面的宫女太监议论,说肖太嫔念诗,是临死前想到情郎了。” 梅瑾萱和素晴一齐看向她。 素凝:“就是礼部的吴侍郎。据说当年,肖家曾有意把肖太嫔许配给这位吴慧中大人,可惜肖贤妃猝然离世,肖家舍不得宫里的好处,便退了和吴家的婚,送女进宫。” 梅瑾萱点点头:“我也听过这事,是真的。不过……” 她沉吟片刻,说:“背后之人在宫中谋杀太嫔,想来也付出了不菲的代价。而能让他下次决心,一定是知道肖太嫔有了背叛之心。” 梅瑾萱抬眼看素晴:“我们的冬枣糕有效果。” 素晴眨眨眼:“娘娘是说,肖太嫔知道了奶娘的死讯,决定弃暗投明,结果被背后之人发现,才痛下杀手?” 梅瑾萱点头:“可能很大。所以,肖太嫔在临死前,绝不会只是思念‘旧情’,她是想借此向我们传递消息,为她自己报仇。” 素凝颇为可惜地感叹:“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可肖太嫔这‘善’言也太隐秘了些。” 梅瑾萱摇了摇头:“看来她对肖家还剩几分情谊。” 素晴接话:“估计,她也是知道单凭她死前的几句证词,无法为幕后主使定罪,反而会让人迁怒肖家,为整个肖氏带来灭顶之灾。” 梅瑾萱说不清是冷嘲还是惋惜,轻叹一句:“优柔寡断了一辈子,到死也如此。” 突然她似乎想到什么,提起笔来,想要写什么东西,可没等到她落下一字,秋水便从外面推门而入: “娘娘,查到了。” 屋内三人齐齐看向她,她也不卖关子,赶紧说:“虽然几经托转,层层伪装,但关苇遇见孙氏的合方堂,背后主人乃是和亲王,确认无疑。” “和亲王?”梅瑾萱把笔放下:“我倒是真没想到。” 就之前玉蕊父母和石招娣被灭口的事情了来看,和亲王在先帝去世之后豢养了几个死卫也不无可能,但是一个王爷,一个外男,如今真的还能搅动起后宫的风雨吗? 梅瑾萱陷入沉思。 “对了娘娘,还有一件事。”秋水犹豫片刻,开口:“之前关苇提到那个,追到京城的‘黄家人’也找到了。就在合方堂的后院,被我们的人劫了出来。” 梅瑾萱挑眉:“他知道什么?” 秋水摇了摇头:“他说带他出村的人只说,能让他发财。到了京城就一直把他困在后院里,他什么都不知道。” 梅瑾萱并不意外,轻描淡写地说:“既然没用,那就杀了吧。” 秋水的神情说不上是轻松还是痛快,那双眼睛里还出现了思索、茫然,还有一瞬间的怔忪。 她说:“关苇在天有灵,应该可以安息了。” 说着,她转身,打算去执行梅瑾萱的命令。 “等等。” 梅瑾萱突然叫住她。 秋水以为她还有什么吩咐,没想到梅瑾萱却只是细细打量她,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记得……你似乎也是被人拐走的。” 高悬天上的太阳,阵阵飘香的丹桂,还有青石板路间一列而过的蚂蚁…… 这些构成的灰白色画面,便是秋水对于家乡仅剩的记忆。 她四岁时被人拐走,卖给一个农家富户做童养媳。 后来那家的儿子考中了童生,便想着中举后娶个官宦女子,得个能帮扶的岳家,于是她就变成家里奴婢。 再后来,为了凑够上京科考的银子,她又被卖给了人牙子,被人牙子带着上了京城,这才进了宫。 前半生如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她沉默地点了下头。 梅瑾萱定定看着她,也陷入了回忆。 “幼时,外祖母曾带着我去给济慈院捐赠衣物吃食。济慈院里的孩子,拿到衣服就迫不及待地换上,很高兴的样子,我也很高兴,因为我知道,那个冬天他们不会受冻了。但外祖母却和我说——‘这天下还有很多吃不饱穿不暖的孩子,我们能帮一个两个……却帮不了所有。’ “我问外祖母:怎样才能帮助天底下所有的孩子呢?她告诉我,唯法矣。” 梅瑾萱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上浓绿的翡翠戒指,似乎看到这戒指所代表的东西,以及这双手幼时空空,现在却可以紧握的事物。 “《商君书》中曾说,法令者,民之命也。一人之力终有竭时,惟有令法平之如水,悬其象魏,才可惠洽万家。” 深吸一口气,梅瑾萱站起身:“走吧,我们去见陛下。” 别人想面见一次皇帝很难,但是贵妃想见皇帝却很容易,尤其是在刚刚出了事的现在。 几乎是通禀的下一秒,梅瑾萱就踏在了御书房的地砖上。 不用她说话,李惑便猜到了她的来意。 “有消息了?” 梅瑾萱走到李惑身边:“纵火的凶手做得干净,没留下证据,不过……” 她一手笼住锦袍的宽袖,一手向前伸展,雪一样的掌心摊在李惑面前。 李惑眼尾轻挑与她对视,把手中的朱笔放进她的掌心里。 梅瑾萱执着朱笔,在桌上的宣纸上写道: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 只写了小半篇,就停了手。 “这首《汉乐府》中的传世之作,最开始叫做《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后来因其中的诗句传唱度太高,就被人们换了个名字。”梅瑾萱说:“自从昨夜听到肖太嫔吟这首诗,臣妾就一直在想——她到底想要诉说什么?而在那样紧急的情境下,又该怎么样隐秘又清晰地传达出,她想传达的东西呢?” 说到这,她在句首上方的留白处,一字一字写下这首诗的名字—— 《孔雀东南飞》 她说:“其实很简单,谜底就在谜面上。” 玳瑁紫毫笔沾了下朱墨,在“东南”二字上画了一圈。 梅瑾萱侧眸看向李惑,眸光熠熠,李惑也笑了,泛着青的指尖点了点“东南”二字,未干的墨迹染上他的手指,似是碎琼乱玉中唯剩一支的红梅。 “朕也如此想。” 两人看着“东南”二字,沉默良久,心中皆有计较。他们默契地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们都知道现在并不是揭露的好时机,哪怕笃定了人选,但没有一击毙命的把握,便只能徐徐图之。 “还有一事要禀奏陛下。” 梅瑾萱把合方堂与和亲王的关系告诉李惑。 李惑蹙眉,他的第一反应也是:“不,不可能是他。” 意图动摇军心,罪同谋反。和亲王当然有动机,哪个姓“李”的没有动机呢?但…… “他不可能在宫里还有暗桩。” 李惑不是信他自己,而是信他的老子,那个最为小气的孝平皇帝。 梅瑾萱问:“或者,是里应外合呢?” 第149章吃人 屋子里许久没有人声,在这片沉寂中,偶有碳火燃烧膨胀,在劈啪作响。 “他们中可没有好心、给别人做嫁衣的人。”李惑说。 梅瑾萱笑了:“谁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谁都认为自己才是那个会赢到最后的黄雀。” 李惑黝黑的眸子看向她,梅瑾萱轻轻眨眼:“一方在宫内经营筹谋,一方在宫外布置奔走,两人都蛰伏多年,资源互补之下,的确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李惑没有反驳,他垂眸思索片刻,而后拿过梅瑾萱手中朱笔,在纸上那个“东南”上慢慢落笔,划过。 红色墨迹从左至右贯穿,好像一人在中间被拦腰斩断。 “这盘棋,棋眼——还是在这。”李惑淡淡开口,那声音似是飘在上空,犹如神祇俯瞰而下:“只要扼住咽喉,便能制住一切。” 梅瑾萱看到了李惑心有成算,便不再多说,拿起桌角刘宁海送过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而后状似不经意地说: “对了,在合方堂后院还搜出一个人,就是关苇口供中,致使她背叛宁安侯府的元凶。” 李惑想了想,有点印象,问道:“审出来什么了?” 梅瑾萱放下茶盏,摇了摇头。 李惑不多在意,只说:“那便移交京兆府吧。” 可梅瑾萱听到后,却久久没有动作。 她不回应,也不说话,也不动。就站在李惑身边,低头盯着金丝檀的桌面,像是深思,又像是神游,直到李惑疑惑的眼神看过来—— “陛下,臣妾觉得那黄老二因为一己贪念,惹出这么一大桩麻烦事,若不严惩,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李惑挑了下眉毛:“你想如何?” 阳光在梅瑾萱琥珀色的眼眸中流转,让这眼睛似宝石般,可称熠熠生辉。 她缓缓道来:“掳掠关苇的黄家母子判绞,同村包庇者,杖三十,徒三年。当地县官徇私枉法,视恶行于无物,甚至帮其掩藏罪证,应当杖八十,抄家,流三千里。” 李惑没有说话,只是用那深潭一样的眸子看着她。 梅瑾萱早有预料,她不慌不忙继续说: “关苇这事,让我想起丰城伯的女儿,也是现在交河郡长史、宁远将军夫人——秦愫愫。” “秦夫人十几岁时被歹人掳走,卖到村里。丰城伯夫妻几经辗转找到,可那人家咬死自己花了银子,且成了夫妻之礼,硬是不肯放人。还带着村子里的男丁,拿着柴刀铁犁把丰城伯夫妻打了出去。而后,丰城伯集结族人,再次找上门去,争执中丰城伯夺刀杀人,把买媳妇的那家四口杀了个干净。” “因为秦愫愫被略在先,丰城伯被迫反击在后,再加上秦家缴足了赎罪银,所以丰城伯没有判死,只被流放到营州做徭役。后来营州战乱,靺鞨企图占领靺鞨,切断安东都护府与中原的联系,是于老将军带着威远军殊死抵抗,才守了下来。而丰城伯也是因为这一战,悍不畏死,越过敌人重重包围,纵马千里送信,立下首功,才得以将功折罪,入威远军麾下,才有了之后次次冲锋在前,先帝亲赐‘勇冠三军’的丰城伯。” 其实说到这里时,梅瑾萱心里也唏嘘。 同样是女儿受害,可一个宁愿豁出身家性命去解救,一个却嫌弃女儿被人糟蹋败坏门风,反而要将好不容易逃出牢笼的亲骨肉置于死地。 只能说,人有千百不同,每个人的命运也终将走向不同的终点。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梅瑾萱接着道:“丰城伯家本是有名的乡绅,修桥补路不在少数。关苇父亲更是一县之长,官宦人家。这些奸人胆大包天,连这样的人家的家眷都干掳掠,更遑论平头百姓家里要有多少孩儿妻女遭难。若不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怎能显出这世上还有王法,还有公道!” 她说得字字恳切,但李惑不为所动: “可你说得刑法未免太重。” 在南平,略人罪并不是一定判绞。还要看他掳掠过几人,拐的是良人还是犯奴,拐骗后是否从中获利,将人买卖。 如黄家母子这样,只作过一次案,且并非卖良人为奴者,不过发配三年徭役而已。 其他同村和县官更不可能被定罪。 梅瑾萱反驳:“《汉书.刑法志》载:略人略卖人为重罪,首犯常处磔刑,从犯亦严惩。而《唐律疏议》中也说,监临官犯罪,罪加一等。黄家村理正为略人者大开通路,便应是从犯。黄家村所处松阳县,松阳县官身为一地父母,清查黄册就是他的职责所在。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突然出现在黄册上他却不管不问,要么是玩忽职守,要么就是他深知这些穷山恶水里的勾当,司空见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既如此,便是参与拐卖,罪加一等。” 说着,梅瑾萱双手交叠抵在额头,向李惑叩首俯身: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南平国内的子民都是陛下所有,现在有人因己之利,损陛下之利,岂能不重罚?” 李惑没有说话,梅瑾萱直起身,继续娓娓道来: “定远将军夫人,与定远将军成婚后育有三子一女,如今长子便在定远将军麾下任职。前年鞑靼来犯,他一人削首十五,可见又是一忠勇将士。听说其余儿子也在勤练武义,就连十三岁的小女儿都耍得一手鸳鸯刀,颇为惊艳,哪怕是女儿身,同样立志要与外祖、父亲一样,驱除鞑靼,护国安邦。” “若当年丰城伯没有拼命救出女儿,任由秦愫愫在泥潭里被人糟践,还能生出这样出色的儿女吗?恐怕整个南平就会少了四个少年英才。” 梅瑾萱直视李惑的眼睛:“都说男子建功立业,女子相夫教子。可见,女人虽不能如男人一样可以加官进爵,但培养优秀的子弟,为国效力,为国尽忠,又怎么不算为陛下分忧呢?” “一个秦愫愫不打紧,一个关苇也不重要,少了三个四个五个未来的肱骨同样不能影响一个王朝的兴衰。可是这世上不是只有一个秦愫愫,一个关苇啊?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可能有无数女子在经历被掳掠、被强迫,一辈子只能在泥地在猪圈里苦熬,陛下怎知,若她们不经此劫难,在她们的身体里不会诞生出下一个文翁化蜀,下一个封狼居胥呢?” 最后,梅瑾萱一锤定音: “所以,略人略卖人不止是窃一家之利,而是窃陛下之利。应当施重刑,以禁之。” 李惑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静静思索着。 梅瑾萱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 他开口:“那你怎知从那泥地里不会出一个文翁,出一个霍去病?” 梅瑾萱咬了咬下唇,李惑笑了: “科举自隋朝起,于唐兴盛,武周更是创立武举,为的就是把权力与人才从门阀世家手里抢回来。富户官宦是朕的子民,贫家乡野也是朕的子民。难道寒门贵子,农家状元就不能帮朕,帮这天下开创一个盛世了?” 李惑说的有道理,甚至是太有道理,所以梅瑾萱差点笑出声来。 你看其实大家都知道,歹竹出不了好笋,山沟沟里走出来的金蛋蛋背后,很有可能就是一只被折断羽翼,满身锁链的凤凰。 而这些是李惑说得出口的,还有他说不出口的—— 越是礼智匮乏之地,越容易生出动乱,但越是这样的地方,安抚他们越是简单,只需要满足他们最原始的兽性。 也就是这些人脑子里唯一存在的东西——娶老婆,生儿子。 让一个女人可以供他们驱使、践踏,既满足了他们生活上的需求,也满足了他们精神上的需求。 使他们贫瘠卑劣的人生,拥有唯一的优越感。 而在使社会安定的同时,还能带来更多的人口,满足统治者的利益。 不过是牺牲“几个女人”,何乐而不为呢? 梅瑾萱身体忍不住微微发抖,如坠冰窟,寒芒刺骨。 第150章除夕宴 龙涎香的气味随着碳火烧灼的暖意飘过来,带着甜美的琥珀香和微微湿润的木质香气,这世间唯有帝王能享用的顶级香料,此时却让梅瑾萱感觉到窒息—— 就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无知无觉间一圈一圈缠住她的脖子。 平日里只有微微的桎梏感,但不多,也不会让人太过难受,可当鱼线另一端的人需要取用时,就会狠狠拉紧,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梅瑾萱轻启唇瓣,缓缓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说: “陛下想要的是什么?陛下想要的真的是朝野清明,政通人和吗?” 这几近赤裸的语句,让李惑迸现出几分差异,好看的眉眼挑起。 梅瑾萱低头笑了,她的笑可以说是恶毒的:“农门状元?能有多少。如今南平在户之人近万万,距开国,状元不过四十之数,里面出自贫远山坳的有几人? “更别说,考中了状元一般不外放,要么进翰林修书,要么去东宫讲学,都是清贵地方苦熬资历,但最后真的都能入阁为相吗?” 梅瑾萱抬眼,一双眸子如山间磷火,藏了怨怒的倔强。 “世家门阀经唐末清洗已所剩无几。笔墨贵如油,书籍值千金,更是断了大多数穷苦人家的读书路。如今这世上的读书人,飞蛾扑火般投向科举考场的人,更多的不还是富家乡绅,落魄士族,官宦之后嘛!可与天下万户相比,这些人,也还是少数。” 梅瑾萱看着李惑那双状如桃花,看似柔情荡荡,其实冷漠非常的眼睛,一字一句,万般恳切地说: “陛下,天下人家谁能保证一定不生女儿的?走卒贩夫,需要女儿帮忙打理家务,照顾弟妹;勋爵富豪,需要女儿连接姻亲,交好党势。女儿是亲缘,但女儿也是与每一户利益息息相关的所有品,是父亲、兄弟甚至未来丈夫的身家财产。陛下何必为了小众之利,损害大众之利呢?” 说到这,梅瑾萱沉吟片刻: “不对,应该说,陛下应该为了保护大众之利,而对那些小众,严惩不贷。如此何愁家国不稳,万民不颂呢?” 嗒! 是李惑端起茶盏又放下的声音。 他喝了口茶,垂着眸子,似乎在思索。 而后,又是长久的静默。 这静默长到梅瑾萱几乎站不住,攥紧的手掌微微颤抖,如同她紧缩的心脏。 终于在这漫长的拉锯和对峙中,李惑说话了—— “这些是你的真心话?” 那双如水的眸子抬起,丝丝缕缕纠缠,想要把眼前人溺死其中。 见梅瑾萱不说话,他轻叹一声: “姐姐,你知道的,其实只要你相求,我从来都是心软……” 梅瑾萱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软下声音: “陛下,我求您……” 冰凉的指节触上她的脸,轻柔又缠绵地在她光滑的脸颊上刮了刮,像是把玩一枚玉件儿。 李惑淡色的唇勾起,笑道: “行了,别垮着脸了。既然姐姐都开口了,朕一定严惩。就按你说的,黄家母子斩首示众,同村人杖三十,里长徒三年。严查当地县官,若真有包庇之嫌,抄家流放,给天下万民以示警。” 梅瑾萱俯首行礼:“陛下英明。” 走出宣政殿的那一刻,梅瑾萱脸上顺从恭谨的笑意瞬间消失,走下门前的汉白玉台阶,她回头凝望,眼里只剩下厌恶和愤怒。 身旁的素晴轻声叫她,她这才回头,大步朝前而去。 “娘娘,只要能把实事办了,就已经很好了。” 素晴小步跟在她身后,劝慰她。 梅瑾萱倏地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室外冰冷的空气。 这冬月的空气似乎飘着冰刺,只一口就让她血液冻结,从口鼻到胸肺刺痛一片。 但这也让她冷静下来。 是啊,只要把自己想要的办成了,不就应该是最开心的吗? 为什么她现在却觉得这样憋闷无力,就像是一块又馊又臭的糟烂布团堵在她的嗓子里,吞又吞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 是因为李惑明明是被利益触动,却偏偏要做出施舍模样吗? 还是因为自己未达目的不得不说,世情也的确如此的那番话? 梅瑾萱疲惫地吐出胸中浊气,再次抬脚向前走去。 每个花团锦簇的太平盛世里,总有些人要成为那花土里的肥料。 他们可能是辛勤耕作却依旧饿死的农户,可能是命途多舛一生被人当马凳的奴仆,但还有更大一部分,她们或长于乡野,或困于锦绣,她们有着不同的悲喜和命运,她们拥有同一个名字——女人。 而在梅瑾萱和李惑在宣政殿争辩略人一罪的同时,这座皇宫的一角也有两人在窃窃私语。 “没想到这次我们做的这样周密,竟也被她躲了过去。” 站立那人可惜地说。 “本是我们给人家设套,最后竟被人演了进去,呵……”前面盘腿坐在蒲团上,指尖拨动一串沉香念珠人,冷笑一声: “我琢磨着咱们这位贵妃娘娘是个厉害人物,自认为已经十分小心,没想到最后还是轻看了她。” 说着,被烛火打亮的脸庞慢慢抬起,直视着供台上那尊面容慈悲的救苦救难菩萨: “不过没关系,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好戏马上就要登场了。” 除夕当天,自夜始,千盏宫灯次第点亮,将飞檐翘角勾勒得如同天上宫阙。朱红宫墙在灯影中愈发鲜艳,金漆彩绘的梁柱反射着温暖的光芒,将整座皇城映照得像帝王宝冠上最璀璨的宝珠。 似乎是为了弥补去岁宫宴不够热闹,今晚的除夕宴办得格外隆重。 乐工在殿角奏起《太平乐》,编钟清脆,笙箫悠扬。宫女们在席间穿梭,将数不清的山珍海味流水般地送上来。先是八品冷盘:水晶肘子薄如蝉翼,琥珀核桃晶莹剔透,蜜汁莲藕甜而不腻。接着是主菜:南海进贡的鲍鱼煨得恰到好处,北地送来的鹿茸炖汤香气扑鼻,江南的鲥鱼蒸得嫩滑无比。 此时,帝王已从昭德殿来到这边,与后妃共度家宴。 他一身玄黑坐于正上首的主位,右下第一位便是头戴掐丝镶红宝石点翠凤钗,身穿五色鸾鸟踏云图的梅瑾萱。 梅瑾萱身边坐着的是沉寂多日的贤妃。她挑了一身绛色衣裙,既迎合了今日的喜庆,又显得低调。像是彻底放弃了野心抱负,大彻大悟了。 而在她们对面,位置略略靠上,并不与她们平齐的,则是两位太妃。 梅瑾萱今年虽然重掌权柄,但偷懒,央了端柔太妃再帮她操心一年,可这忙里忙外的端柔太妃今日却没有坐在皇帝左下第一位。 那里如今坐着的是宫里许久不见人影,几乎让众人都将她遗忘的——慈荣太妃。 也是这宫里少有的,儿子在外就藩,自己也活蹦乱跳的先帝旧人。 端柔太妃笑意盈盈地举杯:“难得慈荣姐姐也来了,今日可真是团圆佳节,我在此敬慈荣姐姐一杯。” 她说着仰头把酒喝下,慈荣太妃也柔和笑着,端起酒杯与她相敬。 两位辈分位份最高的太妃都喝了,其他人焉有不动的? 除了李惑,剩下众人纷纷喝下杯中酒。 梅瑾萱借着酒杯遮掩扫视一圈,突然发现—— “怎么不见司徒充媛?” 这大好的节日,司徒蓁竟然不在。 听到贵妃问话,褚月眼珠子一转,口齿清晰回答: “回贵妃娘娘,充媛前两日就说身子不适,不见客,可能今日是真的病了。” 瞧这话说的,不是“真”病了,还能是装病? 梅瑾萱侧眸打量褚月一眼,勾唇笑道:“那真是不巧了……” 说着,她回头对素晴吩咐:“宣太医去瞧瞧,再让御膳房多备几道司徒充媛爱吃的菜,从本宫私库挑些养身的药材补品,要好的,一并送到甘露宫去。 “真是可怜见的,如此佳节竟病了。” 梅瑾萱最后感慨一句,满殿谁人不得称赞她一句贤良大度。 而就在素晴从众人背后往殿外走,去办这些事的时候,一道窈窕身影正出现在门口,从冰天雪地中踏了进来。 这人哪怕穿着厚重的冬衣狐裘也不显臃肿,脱掉裘衣后,更显腰肢盈盈一握。 对着帝王参拜时,如一条柳枝随风弯折,好不让人爱怜。 “臣妾来晚了,请陛下恕罪。” 李惑没有马上叫人起来,而是垂眼打量了一会,方才笑道: “免礼。听昭仪说你病了,现下可是好了?” 只简单的一句问话,没想到竟引起了轩然大波。 就见司徒蓁听到后,突然抽泣落泪,提起裙摆就朝着李惑跪了下去,口出说着: “请陛下为臣妾做主啊!” 这没有铺垫的转折,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梅瑾萱暗中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她刚刚为什么非要问起司徒蓁的原因,应了那句老话,熊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她就预感着,这司徒蓁心里没憋好屁。 果然就听司徒蓁下一句说: “臣妾要告贵妃,善妒忮忌,谋害皇嗣。陛下,她是要动摇国之根基,让您绝后啊!” 第151章除夕宴2 司徒蓁的状告之词着实吓人,话落之时乐师们惊得同时停手,整个大殿瞬间犹如朔风过而冰冻,只剩下惊疑不定的呼吸声。 不过,司徒蓁说得严重,梅瑾萱的反击更强。 就听贵妃毫不在意地嗤笑:“司徒充媛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吧?什么让陛下绝后,二皇子和三皇子可都活得好好的,难道充媛就这样不把二皇子三皇子放在眼里?” 她这话说完,贤妃忍不住愣愣瞪视司徒蓁,司徒蓁一时语塞,眼球慌乱地往左倾斜,支支吾吾两句,才说: “是,是臣妾一时情急慌了神,但臣妾所告贵妃之罪句句属实啊!” 说着,她左手一抬指向贤妃下首的蓝芷莘:“不光是臣妾被暗害,饮食里添了避子的东西,昭容宫里也有!” 顺着她的动作,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蓝芷莘的身上。 司徒蓁按捺住想要勾起的嘴角,天知道,当他们发现蓝芷莘也在服用避子药的时候有多兴奋,这省了他们许多动作。 可没想到…… 蓝芷莘脸上没有丁点惊讶,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而后,她站起身,对着皇帝、太妃、贵妃躬了躬身: “多谢司徒充媛的关心,不过并没有什么人害我。”她的声音如她这人一样清冷,透着浓浓的距离感,但咬字却清晰,足以让殿内所有人听清: “我自小便有气血两亏之症,看了诸多名医,也延请过宫中太医,但都没有太好的方法只能细心调养。且大夫们说,最好不要太早受孕产子,不然极易血崩难产,就算能平安生下孩子,之后也容易因为气血亏虚,油尽灯枯而亡。 “故此,我将此事禀明陛下,幸得陛下体恤,准我先服用避子汤药,好好调养身体,等身体安好,再为陛下绵延子嗣。” “不可能!”司徒蓁怒喝:“若如此,怎么会把药掺进养身汤里,遮遮掩掩,鬼鬼祟祟!” 蓝芷莘垂眸,平静回道:“生儿育女乃女子天职,为陛下繁衍龙嗣更是后妃本分。此事虽然得到陛下首肯,但传扬出去,恐影响我蓝家声誉,引起诸多非议,故而做了掩饰。” 她这番话没有丁点漏洞,连皇帝都微微颔首,一副默认的态度,可就是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你疯了……你疯了……” 司徒蓁被这样的转折弄蒙了,本来胜券在握能拉蓝家下水,此时几乎失语,只能念叨这两句。 毕竟,谁能猜到是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答案呢。 在后宫,所有人都有一个默契的认知——子嗣是比圣宠、家世更重要,更牢靠的存在。 毕竟,花无百日红。陛下的宠爱就像流水,不知什么时候就流向了更年轻漂亮的那个。而家族的兴衰就如浪潮,涨涨退退,实乃自然,没有谁家的祖坟会一直冒青烟。 所以,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皇嗣,才是最靠得住的东西。 可梅瑾萱却觉得,蓝芷莘这种宛如得了失心疯,把圣宠往外推的举动,偏偏才是最明智的。 都说虎毒不食子,但帝王之毒却凶于虎兽。 未见一代明主汉武帝,晚年忌惮太子刘据,导致刘据被诬陷使用巫蛊无力自证,只能调兵自保,却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最终自缢而亡。 如今乐阳伯府刚得圣心,手握西北大军,正是该小心谨慎之时。 若现下蓝芷莘诞下皇子,很有可能只有两种结局—— 乐阳伯如众人所愿稳定西北。但随着乐阳伯父子积累的战功、声望、军心,和日益长大的皇子,他们必将遭到皇帝猜忌。 而乐阳伯父子不幸,短短几年马革裹尸、战死沙场,那一个母家凋零的皇子只能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蓝芷莘和孩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所以,蓝芷莘这招走得极为巧妙。 首先,她向帝王表明了忠心,蓝家绝不贪图扶持拥立之功,一心只为陛下分忧。把主动权交到帝王手里,这是治疗疑心病最好的办法。 其次,她设置了一个缓冲时间,一句“等身体安好”用得非常精妙。这不是一个具体的时间,但恰恰是一个最好的“观察”时间。 观察什么? 观察圣心。 蓝芷莘当然希望自己父兄武运亨通,平安健康。故而,她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期盼第一种可能。但第一种,想让他们蓝家一家平安,无灾无祸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圣心。 等乐阳伯彻底掌控赤北军,再熬过两三个冬日,打下几场胜仗之后,再看陛下是什么态度。 他是依旧信任乐阳伯,把军权交在蓝家手上,还是继续打散赤北军,把军权分流,亦或是等楚明怀四五岁可开蒙之后,陛下是否会为他延请名师铺路,是否有意实现诺言,让他长大之后为楚家重掌赤北军——这些都是蓝芷莘,或者说整个蓝家要观察的点。 而这些的结果,直接决定着蓝家能不能拥有一个皇子。 梅瑾萱凝视着蓝芷莘那张宛如孤月般清冷冠绝的脸蛋,内外如一,冰雪聪明的人物竟让她一时忘了自己“困境”,欣赏得失了神。 现在世人都重视子嗣,偏李惑是个另类。 但其实李惑看得比谁都明白,他并不差一个两个女人给他生孩子,只要他想,多的是没落勋爵、边远小官的女儿,再不行还有宫中这三千宫女等着他临幸。 所以他永远不会缺子嗣,只看他想不想要,好不好掌控。 原先这个宫里只有梅瑾萱懂李惑,现在蓝芷莘也懂了。 因为蓝芷莘这一打岔,让殿里混乱了好半晌。大家都忘了司徒蓁最开始告的事,纷纷小声嘀咕起蓝芷莘来。 端柔太妃也想参与这场热闹,但为了凸显尊卑,让她的位置和左边储昭仪的距离实在达不到交头接耳的程度,所以她只能转头试图和慈荣太妃说道说道,可她这一看却发现,慈荣太妃根本注意不到她,此时慈荣太妃正面容沉凝地盯着大殿中央。 司徒蓁一个激灵,终于找回自己的舌头,她努力把话题拉回来: “纵使、纵使你的饭食不是贵妃做的手脚,但我的一定是!” 她抬脸,泪意盈盈地看着李惑: “陛下,臣妾有人证!御膳房的太监春生便能证明,臣妾所说绝无虚言!” 李惑第一时间看向梅瑾萱,却发现梅瑾萱并无想要辩白的意思,沉吟片刻,他只好开口: “传上来。” 司徒镇显然做足了功课,这位御膳房的太监春生就等在昭庆殿门外,李惑一叫人,几乎是喝口茶的功夫就来到众人眼前。 这太监看着年纪不大,也就不到二十的样子,走到司徒蓁身后如落石重重砸在地上,先是哆哆嗦嗦环视了一圈,才颤抖地发出声音: “奴、奴才负责给甘泉宫送一日三餐,补汤点心,曾经亲眼看到……看到……” 他嘴唇嗫喏半晌,似是经历着极大的内心挣扎。 司徒蓁回头狠狠瞪他,春生好像是被吓得一个哆嗦,如布条般软趴在地上,这才痛下决心: “看到御膳房申掌事数次往充媛的食物中加料,有时是午膳,有时是夜间的安神汤,尤其是陛下驾临甘泉宫那几日,几乎……” 啪! 茶杯掷到地上的脆响,打断了春生的话。 那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就摊在主位前面不远的地方,李惑阴沉着脸,似是被御膳房里的藏污纳垢气急了。 皇帝摔了杯子,其他人怎能不噤若寒蝉。 妃嫔们低头个个装乖,宫女太监更是跪了一地。 好半晌,李惑才问: “那你们又为何笃定,此事和贵妃有关?” 春生咽了口口水,小心答道: “自陛下登基,贵妃就统理六宫,申掌事更是对贵妃言听计从,每每过节,都有孝敬。而且,在这后宫里,还有谁比贵妃更怕……” 啪! 又是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 不过这回是梅瑾萱动的手,她直接把杯子扔到了这太监脑袋上。 春生痛得诶呦叫了一声,但还没有梅瑾萱呵斥的声音震耳。 她骂道:“满口胡言!” 梅瑾萱冰冷的目光刮过司徒蓁和春生的身上:“六局二十四司的掌事哪个没给本宫送过礼,难道他们都被本宫指使着害你不成?” 司徒蓁脖子一梗,和她对视:“不无可能。” “呵……”梅瑾萱简直要被气笑了。 她站起身,对李惑行礼:“陛下,不过凭着一个太监的妄自揣度,司徒蓁就敢污蔑臣妾,以下犯上!臣妾请陛下,严惩这两个胆大妄为,造谣生事之人,还臣妾一个清白。” 李惑微微眯眼,打量跪在地上的司徒蓁。 司徒蓁急了,大喊:“陛下,臣妾所说句句属实!” 她回头去扯春生,催促:“你快说啊!” 眼看到了自己生死攸关的时候,春生再顾及不了其他,他语速极快,字字连珠地说: “我师父……申掌事!他有一本册子,里面记载了他每次给贵人们下药的日期和药量。把册子找出来,与他对质,一问便知!” 梅瑾萱惊讶回眸,眼睫颤动,竟有一瞬间的失态。 李惑坐于主位脸色同样难看非常,可此时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就算想帮着遮掩,也无从下手。最后,他只能重重呼出一口气。 “去搜,把东西给朕找出来。” 第153章 除夕宴3 这皇城很大,藏一个东西很容易,但这皇城也很小,只要有权力有耐心,就算是一只蚂蚁也能掘地三尺地找出来。 申韦芳被押到昭庆殿上的时候,距离李惑下令也不过两盏茶的时间。 等那本记录被盛到皇帝眼前时,用时之短,都让人怀疑这位已过知命之年的老人其实都没有反抗过。 面对满堂黑压压,如壁画里诸天神佛般审视他的“判官”,申韦芳没有说一句,只是匍匐在地。 李惑一页一页翻阅着那本记录簿,他看得很慢也很仔细,可是拉长的时间却像二胡的弓弦,一点一点拉扯着人们的神经。 司徒蓁太难受了,明明胜券在握,她却感觉喘不上气,为了打破这种窒息,她忍不住开口: “陛下,如今证据确凿,贵妃为了专宠谋害臣妾,谋害多位妃嫔,谋害皇嗣!请陛下严惩。” 李惑从册子上抬起眼,定定看了司徒蓁一会儿,然后随手把册子甩到她面前。 “自己看。” 冷淡的嗓音让司徒蓁一愣,她迟缓地捡起面前的册子,她不清楚皇帝让她看的是什么。 总不能是让她仔细数数一共有多少人喝过贵妃的避子药吧? 带着满脑子的问号,司徒蓁捡起册子,摊开。 因为李惑像扔盘子,把他正在看的那页敞开着飞下来的关系,所以司徒蓁只翻了一页就明白了李惑让她看得原因。 但这一刻,她宁愿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不可能!这不可能!” 忘记了礼仪,忘记了体面,现在只有最原始的冲动在支配着她。 司徒蓁双手伸直,把册子拿得远远的,似是手里捧着一条蠢蠢欲动带着剧毒的蛇,大声尖叫。 “这册子上怎么会有贵妃的名字!” 顷刻间,大殿里都是椅子摩擦地砖的声音。 施沐慈在听到“贵妃”两个字的时候,脑子控制不住身体,在极度地好奇驱使下,让她从椅子上弹起来。 可一站起来她就理智回笼,心道“不好”,但等她心虚地扫视身边想要悄咪咪坐回去的时候,却发现这殿里很多人都如她一样,如在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伸着脖子立在自己的桌子后面,想要一窥司徒蓁手里的东西。包括—— 端柔太妃和慈荣太妃。 “读出来。” 李惑并没有责怪众人的失仪,只是冷声命令。 司徒蓁手一抖,她的眼睛像是求助般向四周看去,可是却无一人敢回应她,最后她只好一字一字念到: “甲申日,皇上宠幸贵妃,送四物去子汤,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加半钱麝香,替八珍汤。 “乙未日,煎栀子三钱,掺入晚膳珍珠翡翠白玉汤。乙亥日煎黄芩一钱,掺入早膳三脆羹茯苓燕窝粥。壬寅日……” 司徒蓁冷汗涔涔,越读声音越抖,到最后几乎说不出话来。 在这册子里,贵妃与已逝的皇后和淑妃堪称是三足鼎立,几乎瓜分了所有页数。甚至因为贵妃圣宠最荣,所以压过了其他二人,能得个“最”字。 自己被喂的那点药,与贵妃相比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 “不可能……这不可能……” 司徒蓁脑袋里已经想不到其他词语。她猛地直起上半身,指头如钉子一样指向梅瑾萱,目眦欲裂地喊着: “一定是她伪造的!是她伪造的!” 梅瑾萱反应也很快,她从桌案后面几步绕出,袅袅拜倒在地,对着李惑哭道: “竟有人在暗害臣妾,请陛下为臣妾做主啊!” 李惑的目光落在梅瑾萱身上久久没有移动,身边的一切仿佛都被他隔绝,他目中情绪翻涌,阶下人细看,有一瞬间似乎能窥视到那瞳孔中浓墨之下惊人的恨意。 “不如,传太医来瞧瞧?” 轻缓的女声,如一汪清泉漫出,熄灭了殿中愈加点燃的紧张感。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慈荣太妃低低念了句佛号,关切地说: “无论这册子上记载得是真是假,当务之急传召太医为贵妃诊脉才是正事。若是真的,可尽早寻求弥补之法,让太医为贵妃细心调养。若是假的……” 慈荣太妃轻叹,似是不忍去想这一结果,纠结一瞬才说:“若是假的,起码也能保证贵妃身体无恙。” 不愧是在先帝时期经历过双妃死斗,群魔乱舞活下来的,慈荣太妃这话稳定局面不说,听起来也是再妥帖不过。 刚刚还在为梅瑾萱担心的施沐慈,身体左移悄悄问和她毗邻的姚菁笙: “这位慈荣太妃,往日里怎么没见过啊?” 姚菁笙观察四周,无人在意她们,小心回答: “慈荣太妃笃信佛法,大部分时间都在礼佛,所以很少出来。” “哦~~~~~”施沐慈点点头,心里感激她为梅瑾萱说话,赞道:“怪不得,真是个慈悲人。” 慈荣太妃这话提醒了李惑,他的眼神终于从梅瑾萱身上移开,传令: “让齐……” 刚说了两个字,他想了想改口:“让太医院陈友禄上殿。” “是。” 站在远处的传旨太监应声,立刻小跑着出了门。 等了不过一炷香,披风带雪的太医就来到了殿中。 “臣陈友禄拜见……” 陈太医腰才躬了一半,请安的话也没说完,就被皇帝摆了摆手阻拦。 一见皇帝耐心告罄,陈太医更不敢耽搁,来到梅瑾萱身边为其诊脉。 素晴适时把梅瑾萱扶到案后重新坐好,伸出右手,露出一节雪白的腕子放在脉枕上。 路上时,小太监就是事情经过还陈太医说了,此时一把上脉…… 陈太医两条稀疏的眉毛瞬间皱起,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一声听得殿中人都觉心惊肉跳,倒是梅瑾萱颇镇得住,她用帕子沾了沾脸颊上不存在的泪水,问道: “陈太医,本宫可是不好?” 陈太医抖了抖嘴唇,把手拿起来:“请娘娘伸出左手。” 梅瑾萱从善如流,把左手放到脉枕上。 陈太医又认认真真把了一会儿,额头上的冷汗肉眼可见的滴落,方才彻底收回手,用袖子擦了把额头。 “请问娘娘,是否经行腹痛,月事少而延迟,就算在三伏天也会感到腹寒肢冷?” 梅瑾萱用帕子掩住嘴,惊道:“确有这些症状。” 陈太医又擦了擦汗,起身对皇帝禀告: “陛下,娘娘这是寒凝胞脉。《黄帝内经》有言‘寒客胞脉,则血气不通’,血气不通则会导致经痛、延经、闭经等症。而《金匮要略》中则言‘妇人少腹寒,久不受胎’,也是此理。” 李惑听这些医术上的话,只觉头痛欲裂,低呵:“说人话。” 陈太医一抖,赶紧直白地说:“自古就有冷药避孕之法,也就是说女子若长服药性寒凉之物,就会导致体寒不孕。而册子上所记,给贵妃娘娘所下栀子、黄岑等就是寒凉之药。” 想了想,陈太医又说: “娘娘幼时辛苦,故而本就有体寒气虚之症,少用一些寒药,症状只会和本来的体寒症状相叠,平时很难看出端倪。等到药力在体内积累,水滴石穿之日便是……” 他抬头偷偷看了眼皇帝,低头小声道:“便是彻底绝了子嗣。” 啪! 一个青瓷盏重重碎在陈友禄面前,连大一点的碎片都难找,尽是如星子般的点点碎屑,可见掷盏人的愤怒。 这是李惑今天摔得第二个盏。 帝王之怒,触目惊心。这次不光是宫女太监,连座上的后妃们也都到桌案旁边跪了一地。陈友禄更是顾不得瓷片割人,直直跪在前方满地的碎瓷上面。 “陛……陛下息怒。” 陈友禄清楚眼下只有他能平息这火,所以硬着头皮道:“幸而下药之人害怕露出马脚,每次分量都不多,再加上贵妃娘娘常用补气暖身的药,还铺以艾灸熏浴,故而只要不再进服寒凉之物,细心调养,还是可以绵延子嗣,为陛下分忧的。” 果然,这话一落,就听座上帝王深深吸进一口气,又慢慢吐出,静了好半晌,用平静的声音说: “都起来吧。” 扑簌簌。 嫔妃和宫人陆陆续续起身,地上留下的依旧是司徒蓁,春生和申掌事。 司徒蓁做梦也想不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她眼睛惊慌失措地乱转,在瞥到申掌事的时候灵光一闪—— “你说!你背后主使是谁?!” 就算她诬告了贵妃又怎样,她也是受害者啊。 只要祸水东引,让大家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她就有退路。 来到殿上一直沉默的申掌事,缓缓抬起头,目光在殿上扫过,最后大殿左侧。 他向前爬行两步,喊出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名字:“慈荣太妃,太妃娘娘!救救老奴,老奴都是听您的吩咐啊!” 慈荣太妃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胡言乱语!” 面对聚焦而来的目光,她冷声反驳:“本宫一个孀居之人,有何理由要干涉陛下后宫事?” 是啊,先帝年间慈荣太妃还能争一争,搅一搅,现在陛下在位,她化身避子观音到处发药能有什么好处呢? 在大部分人眼里,她完全没动机来趟这趟浑水。 申掌事脸上的皱纹夹着苦涩,混浊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恐惧。 他说:“老奴想到,娘娘是不肯援手的。罢了……我活到这岁数也够本了。那宫正司的烙铁鞭子,我这老身板就不去尝一尝了。” 说罢,申掌事口中喷出一口乌血,倒地的瞬间闭上双眼,顷刻没了气息。 嫔妃惊叫出声,刘宁海几个箭步来到申掌事旁边,探他的脉搏。 很快,刘宁海对李惑禀告: “应是来之前就服了毒,已经去了。” 自此,宫中的无头悬案又多了一桩。 而谁也没有发现,椅子上的贵妃娘娘浑身脱力地往下坠了半寸,阖上眼睛。 第154章 不用再有一个李惑 能看出来背后之人真的很恨李惑了,“大过年的”这种自古默认的休战期都跳出来给所有人头上来上一棒子,明显是想让李惑之后一年都不得安宁。 但现在,梅瑾萱没心思深究那些人的想法。 除夕家宴上的闹剧,在申掌事服毒自尽,春生杖毙,司徒蓁禁足三月后结束。 没有人再吃得进去,所以未到亥时人就散了。往年都有的守夜、烟花统统取消。好好的一个热闹团圆日,最后惨淡收场。 梅瑾萱回到承乾宫,只觉得浑身沉甸甸的,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肘抵着玫瑰圈椅的扶手,低头扶额。 她在闭目养神。 素雪今日在承乾宫照料楚明怀,但此时也听到了消息,匆匆赶过来。看到梅瑾萱一脸倦怠,不用多问,只说: “娘娘晚上没有吃好,婢子吩咐厨房给娘娘上一碗莲藕汤吧。” 梅瑾萱动作没变,只是低低地说:“不用。” 素晴素雪对视一眼,素晴抿了下唇,试探问: “那给娘娘上杯茶?喝了茶我们早点宽衣休息?” 梅瑾萱睁开眼,定定看了地砖上的缝隙好一会儿,轻叹了口气: “不用折腾了,想必这茶没人喝得下。” 素晴目露疑惑,素雪眉头蹙起,似是深思。 梅瑾萱不让她们多想,只是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今晚不用人伺候,让所有宫人不准靠近雨泽殿。” “这怎么行!”素晴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素雪也面色凝重地说:“是啊娘娘,夜里寒冷,还是得有人在旁边伺候,看管炭火。” 梅瑾萱不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她意思这样坚决,素雪素晴也不好再多说,只能行礼告退。 可就在她们转身,打开雨泽殿大门的那一刻,一道幽暗的身影就矗立在檐下,画面之惊悚,险些让两人惊叫出声。 廊道上挂的红色宫灯,本是为了彰显新年的喜庆,此时却更像血色,映照在男人的半张脸上格外恐怖。 素雪素晴连忙跪下身,那人没有看她们径直踏进殿里。 男人站在门口半天没有动,也不说话。 沉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上气,素晴狠下心咬了口自己的下唇,让疼痛给予她勇气,就在她想要起身回到殿中的时候,屋里传来冷静坚定的两个字: “出去!” 是梅瑾萱。 于是,素雪和素晴只能在忧心和惊疑中合拢殿门,一步一步离开。 随着漆红木门吱呀一声合拢,门里门外好像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门外雪花簌簌,却安逸平静。 门内温暖如春,却暗潮汹涌。 梅瑾萱就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 无声地拉扯在二人之间角力,直到有一方先行认输。 寂静化成一条巨蟒缠绕在金柱之上,不远不近地俯视下方,似乎随时都可能张开獠牙,给人致命一击。 随后,竟是李惑忍不住先开了口:“你不想和朕说点什么?” 他的脸隐在暗处,让人看不清晰。 梅瑾萱半合双眸,反问:“陛下想问点什么?” 刷! 玄黑龙袍划破空气,竟带出猎猎风声。 李惑跨步向前,单手握住梅瑾萱脖颈,怒目而视的眼睛几乎要把她捅个对穿。 他咬牙说:“你到现在还在和我装傻!” 梅瑾萱仰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瞳依旧像一片无波静潭。 李惑俯下头凑近,夹杂着宴席酒气的气息喷在梅瑾萱鼻尖:“好,那我问你,申友禄的册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朕——什么时候允许你吃那些东西?” 梅瑾萱仿佛没有感受到面前的滔天怒火,只是注视着李惑的眼睛,淡淡地说:“陛下没有允许,是臣妾自己要吃的。” 如此可怕的真相,就这样被理所应当地说了出来。 是的,没有任何人给梅瑾萱下药,是她吩咐申掌事同那些李惑命令下的人一样,有规律地把药送到承乾宫来。 而且,她服的量更多、更重。 别人那里是生怕被太医发现,揪出端倪,而她是生怕太医发现不了。 在梅瑾萱最初的计划中,如果她被人拿到证据咬死了告她,她可以以退为进,先装作证据确凿,被打得无法翻身,然后在处罚期间,或是禁足或是打入冷宫,生一场大病,由此被太医诊断出体内也有被常年下药的痕迹。 借此脱罪,永绝后患。 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女子会主动吃下可能让自己永远无法生育的药,所以她自认此招胜算极大。 就是没想到,申友禄没有按她的计划来。 他擅自做了一个册子,把所有的罪责和风险都担了下来。 想到这,梅瑾萱心头被刺了下。 她知道,他是心疼她。 心疼她要被贬斥,心疼她需要服用药物引动药性大病,心疼她可能为了自证而服用更多的麝香、黄芪、黄连……导致真的无法生育。 所以,他偷偷地做了一本册子。 但申掌事再小心再妥当,也没想到竟被最信任的人背叛。 李惑手指收紧,梅瑾萱面露痛苦,不得不更加挺身抬头,去看他。 打量着梅瑾萱因为缺氧和疼痛,慢慢涨红的脸,李惑眸光闪了闪,最后右手狠狠一甩。 梅瑾萱顺着他的动作扑倒在茶几上,扑啦啦,几上的茶具掉了一地。 “咳!咳咳咳……” 梅瑾萱捂着喉咙咳嗽着,半天不能起身。 李惑就那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声音冰冷,充满戾气: “看来是朕太纵容,你现在都不把朕放在眼里。后妃擅自服用避子药,不尊礼教,违逆人伦,实乃大不敬之罪。朕现在就把你这满宫的人,通通处死,你不想孕育朕的子嗣,那就贬为庶人,移出承乾宫,去冷宫待一辈子!” 梅瑾萱胸腔里不断上升刺激的气流终于平缓,她吸进一口气,伏在茶几上说: “若臣妾不这样做,若今天司徒蓁真的拿到实证,告倒臣妾,陛下会一力袒护我吗?” 这个问题如一盆冷水浇到熊熊燃烧的炭盆中,刺啦一声过后只剩下滚滚浓烟。 李惑沉默了。 但梅瑾萱心里早就有答案。 “陛下会先责罚我堵住悠悠众口哦,等风头过了,再找机会让我复起,是吗?” 又沉寂了半晌,李惑才生硬地回答:“是,那样是委屈了你。但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办法,你可以告诉朕。” “呵……”梅瑾萱突兀地笑出声来:“告诉您?然后您会想个别的法子,保全我是吗?” 李惑目光深邃的注视着她,说:“对。” 她抬眼看向李惑:“还是那嫁祸给无辜之人,为我顶罪的法子吗?” 这轻轻的一句,火苗落入还未熄尽的木炭中,哄得一下再次燃起烈烈火光。 他一把拉起梅瑾萱的手腕,逼迫她倾身向前。 他低头看着她的面容,满是风刀霜剑之意。 “我就知道,你还在因为沈星辰的死怪我!” 梅瑾萱直视着李惑愤怒的眼神,半晌后轻轻开口,声音似雾,飘忽不定: “臣妾,怎敢怪陛下。” “你!”李惑气结,咬牙切齿地说:“朕看你不是不敢,你是太敢了,你简直不知死活!” 梅瑾萱垂下眼眸,表现出恭敬,整个人气势也柔顺下来,她问: “陛下有没有想过,若我真生出皇子,现在可能还一切如旧,但十年、二十年,等皇子长大,你我之间该是如何?” 李惑一愣。 梅瑾萱接着说:“陛下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您和先帝真的很像。 “先帝对待膝下诸位皇子,没有丁点舐犊之情。陛下被立储之后,更是被千防万防,不似父子,更像仇敌。” 话落,梅瑾萱才抬眼,用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看向李惑: “陛下与我一路走来,说句自大的,可以算互相扶持。我从踏入景阳宫,见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从此我的命就拴在你的身上。你活,我活,所以我拼尽全力为你披荆斩棘,宣誓效忠,再无二心。” 李惑被这听起来犹如表白的话震得胸口一荡,一时发不出声来。 梅瑾萱挺直背脊,主动逼近李惑,对他追问:“不说别的,就说我真的生下皇子,等皇子渐渐长大,陛下真的不会怀疑我为了皇子违抗陛下,算计陛下吗?” 李惑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可字句在嘴边犹豫了一瞬,就被梅瑾萱抢了先。 她长叹一声:“陛下,我真的不想你我走到互相猜忌的地步。 ” 李惑喉头滚动一下,隔了好半晌,似是劝诫,又似起誓般说: “我会,信你。” 梅瑾萱笑了:“我信。我信陛下。 “但是,然后呢?” “什么然后?” 梅瑾萱用左手扯下李惑扣着她的手腕,随后反手把它握在掌中: “就算陛下永远信任我,永不会抛弃我,但等你我垂垂老矣,陛下面临着百官威逼,面临着立储的时候呢? “这后宫中,除臣妾之外皆是官宦之后,连公侯伯爵之家也不知凡几。她们身后都站着人。” 梅瑾萱眼神飘远,像是穿透这重重宫门,俯瞰整座皇城: “不说那些没有皇子的,就说贤妃和姚婕妤。贤妃在王府时,父亲还不是礼部尚书,哥哥也外放做官,但现在父兄皆是得力,兄长更是因为治水有功升入工部,与三品武将结姻,再进一步指日可待。而姚婕妤,她父亲现在不过是一地父母官,但臣妾知道,他父亲虽品级低微,却得圣心。 “姚大人通农事,懂庶务,知分寸。所辖之下不说政通人和,也是百姓安居乐业。这样的人既然如了陛下的眼睛,升迁也不过是一两年的事。她家里还有一弟弟,已经中举,就等着新科下场,金榜题名呢。” 梅瑾萱收回目光,望向李惑: “陛下,臣妾没有父母,没有兄弟,臣妾身后空无一人。” 李惑呼吸一滞握紧梅瑾萱的手,却被她一个使力反拉回去: “陛下,臣妾是您在众人眼前立的靶子。陛下当年尚可藏器待时,试图韬光养晦,但臣妾的孩子从生下来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容不得半点躲藏。” 她仰着纤瘦的脖颈,半是祈求,半是逼问: “难道景阳宫中的那些日子,陛下都忘了吗? “暗处是毒蛇,头顶是悬剑,没有一刻可以心安,全部的生活只剩下防备和算计。陛下!” 一滴泪从梅瑾萱的眼中滑落,滴到李惑的手上,烫得他一抖。 “这皇城里,不用再有一个李惑了。 “也不用,有第二个梅瑾萱。” 第155章 无妄之灾 李惑走了。 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就走了, 看那背影有点像落荒而逃。 与此同时,静安宫内。 这座古朴,磅礴,但又远离皇城中心的宫院内,慈荣太妃也正在和她的心腹回忆着除夕宴上的事。 把头上的金钗拔下,拍在梳妆镜前,慈荣太妃冷笑:“我们都被人骗了。” 吉嬷嬷梳着偏髻,一身木兰色的宫装,压得那张其实年轻的脸,老了二十岁,她诧异地说:“娘娘,您是说……” 慈荣太妃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中锋芒一闪而逝: “我早就知道,这梅瑾萱是个人物。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吉嬷嬷沉吟片刻,有些惊讶的咂舌,也是感叹:“哪有女子会自己去吃那些东西的,没人想到才是正常。娘娘这么快就能反应过来,真是机敏。” 慈荣太妃摸了摸自己眼角清浅的两道细纹,想了一会儿,突兀地笑了。 这是真诚的,开怀的笑,她说:“不过,若我是她,我也会这样做。” 她拿起檀木书,把吉嬷嬷已经拆下来的头发拉到胸前,一点点梳起来: “这些皇子之中就属咱们这位陛下,最像他父皇——一样的薄情寡义。” 红唇柔软,语气甜蜜,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旁人听都不敢听的大不敬: “仁宗那朝,因为太后娘娘的铁血手腕,稳得前朝内宫,看起来倒是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可到了先帝……” 形状姣好的唇咧出一个嘲讽:“短短二十四年,他的亲兄弟死得就剩下俩了。 “一个一母所出的同胞弟弟,一个就是我们‘愚直鲁莽,生母卑微,不堪大用’的和亲王了。” 说到这,慈荣太妃心里突然想到一个笑话: “你说同样都是宫女生的,怎么和亲王窝窝囊囊了半辈子,但咱们得陛下却能一马当先呢?果然,还得是亲娘死得早,再认个好娘才有出路。和亲王的生母魏嫔就是太能活了。” 慈荣太妃捂着嘴,被自己逗得笑出声,但身后的吉嬷嬷却笑不出来,被这个异常地狱的笑话,骇得脸都白了。 “娘娘……” 她小声提醒,想让慈荣太妃轻声些,毕竟这里还是皇宫。 慈荣太妃笑声一顿,往后嗔了一眼:“怕什么。今天晚上,大家都忙着呢。” 她重新拿起梳子,新挑了一缕头发,慢慢梳起来。 “看宴上,皇帝那脸黑的样子……呵!”慈荣太妃嗤笑:“想必贵妃这招断臂求生,并不是咱们的皇帝陛下授意的。这些高高在上惯了的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我可以不许,但你不能不愿。” 隔着镜子,她与吉嬷嬷对上视线,挑眉一笑:“且看着吧,承乾宫那位,风光不了几天了。” 不得不说,慈荣太妃颇有些言出法随的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申斥贵妃的旨意就到了承乾宫。大体意思是,宫人谋害后妃伤害皇嗣,贵妃执掌后宫权柄却毫无所觉,有失察失责之罪,故而夺其印鉴,幽禁于承乾宫。 “要我说,贵妃这回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育芳园里,负责修剪花木的小太监正对着身旁的人说。 提着水桶正在浇水的太监头也不抬地回道:“看来贵妃这次是真的要倒了。” 修剪枝丫的太监吓得一个哆嗦,把本该保留的地方咔嚓一声剪了下来。但他顾不及管,一把拉过浇水的太监,左右看看,低声急急说:“你不要命了!这是能乱说的!” 浇水太监甩了甩手里还沾着水珠的木瓢,满不在乎:“这破园子平时没人来,怕什么。而且……” 他凑近身边人,眼睛滴溜溜转:“你说贵妃明明是受害人,却还被申斥,能为什么?” 故意停顿了下,他接着说:“当然是因为惹恼了陛下呗~” 修剪的太监不解:“可是除夕夜之前都好好的,一夜之间能有什么变故?” “啧!”浇水太监咂嘴:“你别管。贵人的私事,能让我们知道。总之,申老头一死,避子药这事就成了无头悬案,陛下生气没找别人,就找了贵妃出来顶锅,这不就妥妥说明,贵妃成为弃子了嘛!” 修剪太监摇了摇头:“算了,贵人们谁上谁下,跟我们实在扯不上干系。咱能把活干好,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就是谢天谢地了。” “切,没志气!”浇水太监撇嘴:“就你这窝囊样,活该让人欺负一辈子。这几天消息一传出来,小德子小慧子他们可都准备起来了。” “准备什么?” 浇水太监拍了下他脑袋:“准备巴结新主子啊!你脸上那俩玩意是摆着好看的,这么明显的风向你都看不出来?” 修剪太监懵懂地摸摸后脑勺。 浇水太监,指了指西边又指了指北边:“诺,一个是旧人复起,一个是新官上任,投哪个注能拼个好前程。你呀,也好好考虑吧。” 修剪太监顺着浇水太监的手指望过去,远远的好像真的望见了那两座宫殿。 一个是贤妃娘娘的启祥宫,一个是昭容娘娘的毓芳宫。 在贵妃被对夺权之后,就由这二人执掌六宫权柄。 承乾宫内。 相似的时节,相似的剧情。 不过这一次,戏里吱吱呀呀表演的人却换了个模样。 去年今天,梅瑾萱因为沈星辰的死万念俱灰,被锁在这庭院里就像一只剪了羽认命被拴在笼子的鸟,这外界的纷纷扰扰都不再能流进她的耳里、眼里、心里。 但现在—— 坐在花窗前,窗外的雪景如裱在宣纸上的画作。 而窗前的人正一手捻花,一手持剪,修出一个纤细舒展的模样后,将其立于瓶中一点点调整它的位置、姿态。 簌簌白雪,骄骄红梅。 一静一动,一素一艳。 透窗望白雪,隔雪见美人。 早已让人分不清到底哪边是景,哪边才是看景的人。 “娘娘这花插得可真好看,我给您摆到屏风那里去。” 素凝端着热茶走进来,一眼看到桌上插好的红梅,夸赞。 梅瑾萱身体后仰,颇有闲情逸致地欣赏一番,然后说:“就放着吧。红梅映雪才算有趣。” 素凝倒了一碗茶,端到她手边:“好,都听娘娘的。娘娘在这坐了大半个时辰,快喝口热的,去去寒。” 梅瑾萱接过茶碗,先是捧在手里暖了暖冰凉的手指,才轻轻啄了一口,感受温热从喉头流到胸间。 “娘娘,您说陛下为什么还抬举秦氏啊?上次她做得那么过分,要我说就让蓝昭容一个人管事也挺好的,起码不会坑害别人。” 素凝憋不住话,这两天听了满耳朵的闲言碎语,实在忍不住吐了出来。 面对贤妃的东山再起,梅瑾萱倒是看得很开。 “蓝芷莘再好,到底入宫不到一年。资历、位份都不够,弹压不住人。而且贤妃的父亲在礼部风生水起,哥哥又治水用功正得重用,她身为‘贤妃’是如今除了我位份最高的,还生育了皇子,只要没犯了被贬褫的大罪,其他人再好也越不过她去。” 说到底,就算是皇帝也得给大臣和妃嫔面子。 素凝扁扁嘴:“那不还有端柔太妃娘娘。” 梅瑾萱抬手敲她的脑袋,咚得一声清脆。 “哎哟!”素凝痛叫。 梅瑾萱:“慈荣太妃突然出现在宫宴就是一个信号。她往日憋在房里,似乎不争不抢,可如今呢?再让太妃帮忙,若慈荣太妃要过问后宫事宜该如何应对?” 素凝不解:“可……这不都是要听陛下的?” “是要听陛下的。但若有人要倚老卖老,指手画脚,难道事事都要陛下亲自分辨不可?” 梅瑾萱无奈解释给她听: “自古君王以‘儒’治国,南平也是如此。而儒家就讲究一个长幼有序。不管在外的朝廷官员,还是在内的皇子妃嫔都逃不过一个品级、资历。 “别看现在端柔太妃和慈荣太妃同为超品,但先帝在时,慈荣太妃为昭媛,端柔太妃确实充媛,虽然皆是九嫔之列,但也有高下之分。更别说,慈荣太妃入宫更早,还生有皇子。如果真端起架子,对端柔太妃指指点点,端柔太妃也和她纠缠不过。更何况……” 梅瑾萱又喝了一口茶:“现在陛下后宫充实,再让太妃统理,像是什么样子。” 听了一大堆,素凝反而更不高兴:“娘娘,您怎么还帮着陛下说话啊!” 梅瑾萱对她眨眨眼睛,但笑不语。 素凝泄气地坐到她脚边的小凳上:“算了,你们的事也不是我一个小宫女配管的。” 梅瑾萱知道,素凝其实是在为自己抱不平。 哪怕知道梅瑾萱是违抗皇命,彻底惹恼了帝王,但在素凝心里她的娘娘也都是逼不得已,只为自保。 皇帝根本犯不着为了这点事责罚娘娘,尤其还让和娘娘不对付的贤妃得到了翻身的机会。 梅瑾萱掐掐素凝的包子脸,安慰道:“等秋水回来,让她给你做桂花糕吃。你不是说,满宫就她的桂花糕做的最好,松软得当,甜而不腻嘛。” 素凝抬头看她,过了一会支着下巴叹了口气: “我就是有点担心姚婕妤。她天生一副好欺负的样子,也不知道这回要被折腾成什么样。孩子也可怜……” 说到这,梅瑾萱倒是想起来了。 “对了,姚婕妤的父亲任期去年就满了吧?” 素凝皱眉想了会:“好像是。任期满的地方官员都要进京接受吏部考核,再确定是否升迁或贬谪。这个月,他们应该就到京城了。” 梅瑾萱素白的指尖敲了两下桌面,对素凝吩咐: “让厨房做完宋姐鱼羹,送去玉竹阁。” 素凝一脸疑惑地看她。 “就说上次姚婕妤请本宫吃鱼羹,奈何事忙,遗憾错过。如今承乾宫新来的宫女出身苏州,做得一手江南菜,特送去给姚婕妤品鉴。” 说完,梅瑾萱对素凝招了招手,素凝赶紧附耳过去。 第156章 姚充容 “凡播种,先以水净涛浮枇,去其恶者;次用血水或雨水浸种,能御旱;或腊雪浸之,能耐寒。” 李惑刚踏进玉竹阁,便听到一道轻柔女声在缓缓讲述。他对身后的宫人打了个手势,宫人歇了声,没有通传。 复行数步,走进殿内,便看到身穿藕荷色冬装的女人,正无所觉地对着身边的孩子说着。 裸露的脖颈细腻修长,微微低垂像是湖面曲颈的天鹅。手指随着话语,在身前桌上的瓷罐里拨弄。 罐中是外面新寻的还未融化的积雪,此刻冻得那青葱手指指尖嫣红。 李惑倒不曾遮掩脚步,所以一踏进殿便被里面的人听到了。 殿内一大一小闻声一看,似是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行礼: “拜见陛下。” “拜见父皇。” 李惑摸摸三皇子的发顶,一副慈父模样:“都起来吧。” 没去听两人的谢恩,李惑径直走到桌前。 宫女之前被屏退,此时殿里再无旁人,姚婕妤只能自己转身去倒茶,而后捧着递到李惑手边。 她腼腆又局促地笑着:“陛下突然而至,是臣妾怠慢了,请陛下勿怪。” 李惑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他没有抬头看人,也没去管那杯茶,而是直盯盯地看着桌上的瓷罐子。 研究了会,他问:“这就是姚大人研究出的浸种法?” 姚婕妤捋了捋一下耳边的头发,抿了下唇说:“我父亲不过是翻阅前人典籍意外发现的,不敢揽功。” 但李惑却点点头,不知道是满意这“浸种法”,还是满意姚婕妤谦卑的态度,他夸道:“能静下心来找,一心为百姓农事烦忧,已经很好了。” 说着他把三皇子李裎安拉到身边,摸摸小孩软乎乎的头发: “朕记得婕妤很久没见过家人了,等这次姚大人进京,准他入宫会亲,你们父女便在安仁门附近的千秋殿一见吧。” 姚婕妤激动地不能自已,当即叩拜下去,几乎颤抖地说:“谢陛下恩典!” 外男大多不可入后宫,就算贤妃,也只能是母亲嫂嫂这样的女眷入觐。 所以今日帝王肯准许她出后宫,跨过安仁门到前面的千秋殿去见她父亲,已经是天大的恩典。 想起自从入王府就没见过的父亲,就算生裎安也只有母亲千里迢迢来陪了三日,姚婕妤只觉得热意上涌,眼前模糊一片。 李惑倒没在意姚婕妤的激动,他依旧揽着三皇子,温声叮嘱:“裎安还没见过外祖呢吧?等这次见了,可以好好问问姚大人关于治下、勤农的事。” 李裎安小大人模样地点头,向李惑保证:“儿臣一定好好和外祖学习,了解百姓疾苦,不做只居高台不问民生的‘贵人’。” 这话颇让李惑惊讶,他问:“是夫子教你们的?” 李裎安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止,外祖的信上也说过,娘给儿臣读过。” 李惑的眼睛里,一瞬间似乎有点惊喜,他拍了拍李裎安的肩膀,就像一个父亲对儿子满意又期许。 第二日,刘宁海就再次来到玉竹阁,带来了皇帝的旨意—— 姚氏,育有皇子,温婉贤淑,教养有功,晋为正二品充容,赐居广安宫。 姚婕妤,不,现在应该叫姚充容了。 这个永远低调,永远平庸,永远唯唯诺诺的女人,第一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这个姚菁笙,生育了三皇子,位份其实早就该升一升了,但是这么多年才当上一个充容,可见陛下是真的不喜欢她。这次晋了位份,也不过是……不过是三皇子年纪大了,又有不少新人进宫,若再有皇子皇女出生,三皇子明明居长,可母亲的位份却低,也不好听不是。” 王美人坐在贤妃对面,大眼睛提溜转,绞尽脑汁才说出些安慰的话。 虽然之前大吵了一架,但到底是多年好友,再加上王曼曼本身是个不记仇的。 后来气消了,再看自己的朋友被人打压,日日寡欢,整个人像是被乌云遮蔽的太阳,一下子沉寂下去,她到底心疼。 当初说的重话,早就被她自己吃了回去,没几天就牵着李裎季别别扭扭回到启祥宫,与秦愉和好。 这不,一听到姚菁笙晋为充容的事,她赶紧跑了过来,就怕她这一生要强的朋友再想不开。 可是听了王美人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贬低的话,秦愉却没什么表情。 她端详着眼前花瓶里的水仙,随后拿起桌上的剪刀,抬起手—— 咔哒! 剪掉了边上一支,开得正灿烂的花萼。 “陛下哪是为着三皇子。” 秦愉表情平静,整个人似是坠进雾里,只让王美人捉摸不透。 “陛下是为着她那个好父亲。现在看来,这次姚大人进京述职,这位置也该动一动了。” 第157章 姚家父子 离正月底还有小半个月的时候。 而这些日子,姚菁笙也没闲着。不是用粟黍做成粥水、糕点进献给陛下,说是父亲家书中记载,乡里百姓常吃的做法;就是向皇帝求恩典,希望开春之后给皇子皇女开设“农”学。原话是——不求孩子真的学会农桑耕种,但希望他们知晓粮食得来不易,培养勤俭宽容的品行。 别说,就这简单两步还真就走到皇帝的心里,比什么才情娇颜都管用。 一时间,刚刚有了新主人广安宫成了宫里人人眼热的地方。数不清的珍品流水一样的搬进去。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心惊的—— “唔……呜呜……” 王美人一走进启祥宫就听到了孩子的抽泣声,促使着她赶紧小跑过去。 “怎么了?” 来到李裎季住的偏殿,王美人抓住门口看守的宫女问道。 那宫女看到王美人像是看到了救星,脸上又是心疼又是紧张,倒豆子一样地说: “还不是广安宫那两位。今天陛下称赞三皇子聪慧好学,校考优异,赐了笔墨纸砚下去。那可不是普通的砚,而是陛下登基时南海郡送贺进献上来的端砚。陛下甫一看见,就摆在了御书房里,日日批改时使用,到如今都第五个年头了,可见心爱。没想到,今日竟送到了广安宫去,这……” 不怪这宫女又酸又气,就是王美人这没心没肺的听着,都觉得心头一跳。 陛下赠予贴身之物,本来就让人眼红生忮,而这平时用于批改奏折的端砚更是在外人看来有着不同寻常的涵义—— 是鼓励,是赞赏,还是……承继? 王美人不敢再想下去。 宫女还在继续说: “广安宫的赏赐一传出来,我们娘娘就发了火。骂了二皇子一通,还罚他抄《孟子》不抄完不许出门。美人,你快劝劝吧。” 王美人一听,提起裙子就朝正殿而去。 一进门,她就看到秦愉坐在老地方,背靠菱花隔扇窗,手边是红木雕花小几,阳光从秦愉身后打进来,在她手中书页上印下窗棂的花样。 “你!” 王曼曼酝酿了一肚子火过来,但看到秦愉此刻波澜不惊的模样,一腔愤怒又被堵在喉咙里。 她跺着石砖一路走到红木官帽椅旁,重重坐了下去。 秦愉翻过一页书,似是没听到。 王曼曼盯着她,张了张嘴,吸气、吐气、又吸气,才说: “现在皇子们都还小。二皇子不过七岁,三皇子也才六岁。就算陛下再喜欢三皇子,觉得他聪明,可一切都未成定数。再说了,陛下如今正值壮年,看样子再临朝四十年都行,你想那么多是不是太早了。” 秦愉终于舍得给她一个眼神:“你觉得我不该罚他?” 王曼曼眨眨眼。 秦愉:“他不好好读书,整日贪玩胡闹。今日抽查他三篇《孟子》都背得磕磕绊绊,稀里糊涂。这我还不罚他?” 王曼曼想说:学不好就学不好呗,难道人人都要当神童?这世上有聪明人,当然也会有傻子。小孩子,健康快乐就好。 可一想到自己这位朋友的性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秦愉这人她还不知道? 一生只有“要强”二字,而且她不止是要强,她也真强。 《诗经》《中庸》《大学》倒背如流不说,算术,诗词也不落下风。 她不止要比其他女子强,她要比男子更强。 王曼曼记得未出阁前,与秦愉一起去游玩宴饮,席中不管是飞花令还是羯鼓催诗,秦愉都是碾压众人,拔得头筹的。 小时候,王曼曼常对秦愉感叹“岂无男儿志,奈何着钗裙。” 但现在,她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就在王曼曼犹豫该说点什么的时候,秦愉把书合起,发出“啪”的一声 “说起这个,广安宫里发生什么我倒不在乎,我在乎的背后布置这一切的人。” “哈?”王曼曼疑惑。 秦愉瞥她一眼:“就姚菁笙那兔子样,背后没人指点,再给她一百年都成不了精。” 王曼曼:“你是说,她做的这一切都是有人教她的?那人是谁?” “除了那位,还能有谁?”秦愉反问。 她嘲讽地说:“看来我们的贵妃娘娘被禁了足,也不闲着。” 被称为“不闲着”的贵妃娘娘,今天也没有闲着。 “娘娘,果然不出您所料,陛下对于姚充容颇为满意。刚刚,姚充容身边的喜鹊,借去御膳房要瓜果还问小桂子,娘娘有什么新的指示。” 小桂子是梅瑾萱在御膳房安的钉子之一,这次就是由他向姚菁笙传递消息。 “什么都不要再干,如往常一样,做汤绣花、种地也行。就是不要再往皇帝身前凑。”梅瑾萱抱着一个铜鎏金花海戏蝶手炉,慢悠悠地说:“过犹不及。一次两次,陛下觉得新鲜,甚至觉得姚菁笙突然改变是为其父亲助力,可等到第三次他就该起疑了。” 这些年,梅瑾萱在别的方面可以说毫无建树,可对于李惑心思的把握绝对是翘楚。 “是。”素晴领会,就要把话传去广安宫。可没等她迈开脚步,突然想起一件事: “娘娘,昨儿夏蝉去静安宫闹了一通,喊着‘求太妃娘娘看在他师父申掌事为太妃办事多年的份上,赏几两薄银,让他为师父安葬’呢。” 梅瑾萱歪头想了下:“哦,是申掌事带的最小的那个徒弟。” 素晴点头:“就是他。” 梅瑾萱不禁感叹:“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这同一个师父也能带出截然不同的弟子。有春生那种背信弃义、吃里扒外的,也有夏蝉这样就算师父没了,也不忘传承遗志,可谓至孝至诚的。” 申掌事临死前咬慈荣太妃,其实也只是慌乱之举,慈荣太妃往日吃斋念佛,在宫中不问世事的名声深入人心,不过是一个老太监的攀扯,大部分人都持将信将疑的态度,伤不了慈荣太妃什么。 可这次,小太监夏蝉的举动,却比申掌事更有几分可信度。 夏蝉是跟着申掌事来过很多次承乾宫的,要说他不知道申掌事和承乾宫有交情,梅瑾萱不信。 而夏蝉,明明可以在申掌事死后安安静静地躲着,可他偏偏非要冒头,去申掌事临死前指认的那位那里去闹,去努力做实这一切。 可以说,他是抛去性命的。 但为了办成师父生命里最后一件事,帮贵妃洗脱罪名,他宁愿抛弃自己的命。 “是个傻孩子。”梅瑾萱评价。 “他没什么事吧?” 素晴回答:“幸好慈荣太妃是个‘不杀生’的主,这才保住一条命。不过被打了一顿,不严重,躺两天就好。哦对了……” 她突然想起来,从回来掏出一方丝帕,打开丝帕里面是还粘着泥土的宣纸: “这是夏蝉从最东边嘉献门树下挖出来的。说是他师父的遗言,怎么都要我们代交给您。” “给我?”梅瑾萱微微皱眉,随后直接去拿那宣纸,也不嫌弃肮脏,展信而观。 上面写着—— 【娘娘,展信安。 您看到此信时,奴才恐已入土。不用为奴才伤心,奴死得其所。 余五岁入宫,蹉跎三十年,终日与粪桶间打转,曾以为会终此一生。然十七年前,病重难医,幸遇初入宫的昭仪,赐下太医粥药,方能苟活至今。 为报昭仪恩情,余投入昭仪门下,伺候昭仪十三载。 余常见昭仪与娘娘,深知昭仪喜爱娘娘、心疼娘娘。 在昭仪病重之时,曾召于床前,请奴日后帮扶娘娘,若娘娘落难,哪怕给一粥一食也好。 余从不敢忘。 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昭仪救奴才性命,奴才方得以命相酬。 奴才虽死无憾,只盼娘娘往后再无风波,顺遂合意。】 申掌事这封遗书,没有落款,没有人名,通篇只有模糊的称谓,别人看起来恐怕会云里雾里,但梅瑾萱却读懂了。 她和李惑一起迈入齐昭仪的丽芳宫的时候,申掌事就已经在丽芳宫里做总管太监了。 她没想到,申掌事和昭仪还有那样的前缘。 更没想到…… “呵,我还以为我们藏得很好呢,竟都被人看在眼里。” “娘娘您说什么?” “没什么。” 梅瑾萱低下头,慢慢把手里的遗言收好。 她娘生前,她与她娘一直保持着克制和疏离。 哪怕在丽芳宫里,她也一直谨小慎微,步步紧跟李惑,不敢多往昭仪身边多走一步,不敢多跟昭仪多说一句。 没想到,再旁人眼里,依旧“偏心”的那样明显。 可能就像别人说,爱是和咳嗽一样,掩饰不了的。 就算不从嘴里说出,也会从眼角眉梢流露。 沉吟一会,梅瑾萱开口: “和刘宁海说一声,把夏蝉调去北三所吧。” 去北三所太监嬷嬷养老的地方,虽然绝了荣华富贵之路,但至少不会哪天变成一具泡在井水里的尸体。 这是梅瑾萱最后能为申掌事做的了。 正月二十九,所有待选官员已经全部入京。 姚知愚坐着一辆牛车入京,蓝色粗布覆盖的窗户棚顶,根本挡不住呼呼的北风。 年过四旬的姚大人双手插进袖笼,缩了缩脖子。 要不是小儿子说不租辆车进城,实在是有失体面,他宁愿去下面步行。 动起来,起码比在这坐着冻成冰雕强。 “哇,那边好像有人在斗诗啊!爹,我下去看看!” 一个带着少年朝气的声音,吹开周围寒气结成的浮冰。眨眼,一个穿着青灰薄袄的瘦长身形,兔子样的从牛车上一跃而下。 姚大人伸长手看着只剩下北风摇曳的门帘,话都没来得及说。 算了,算了。 少年心性,不必拘着。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就让他好好玩玩吧。 姚大人拨开车帘,探头去看已经跑到酒肆里,正围在一起高声念诗的书生们身边的小儿子,心里安慰自己。 此时,单纯来京城见见世面的姚家父子并不知道,一张专为他们织好的网,正在等着他们。 第158章 反诗 早春风力已轻柔,瓦雪消残玉半沟。 飞蝶鸣鸠俱得意,东风应笑我闲愁。 这首陆游《二月四日作》,竟意外的契合梅瑾萱现在的境况。 只不过陆游是被罢官后回故乡闲居,而梅瑾萱是被圈禁在这宫墙里。 抬头看着天空中划过,像两团灰烟轻盈又自由的灰琼鸟,梅瑾萱坐在院里的秋千上,腿上抱着难得老实一会的楚明怀,吱哟吱哟慢慢晃着。 幸好,她足够自得其乐,没有陆游那般苦涩自嘲。 就在梅瑾萱看着天上飞鸟出神的时候,感觉自己胸前的压襟被拽了拽,她低头一看,就在楚明怀抓着花丝香囊下面的珍珠串,高仰着脸,等着紫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 梅瑾萱瞬间被他逗笑,她低头用自己的鼻尖碰了碰孩子那小猫一样的鼻头,问道: “拽我的压襟做什么,你想要吗?” 见自己得到回应,楚明怀瞬间放开压襟珠串,抬手摸着梅瑾萱的脸,咧开嘴,“哈哈”笑着。 梅瑾萱对他噤了噤鼻子,笑了一会,突然眨眨眼睛,抬起头打量着他: “嘶……” 她很诧异地吸了口气,问道:“他是不是太胖了?” “什么?” 一旁的素雪再机敏,也没跟上她家娘娘突然的抽风。 梅瑾萱避开指甲,用手指肚轻轻掐了下楚明怀的脸蛋: “你看,多圆~多肉~” 她煞有介事地说: “虽然我没见过楚家二小姐,但是我见过宁安候,也见过楚清怡。她们虽为女子,但都是五官分明,鼻梁高悬,英气逼人那一挂。怎么这小豆丁,就是这样圆滚滚的。” 她张开手掌,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卡住楚明怀的小肉脸,展示给素雪素凝看: “你们看,想不想发面馒头。” 素凝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遮住小娃娃的耳朵,大喊道:“别听!是恶语!” 素雪叹了口气,很是无力地道: “娘娘,小孩子没有长成,都是一团团的。而且,小的时候胖一点,身体结实,才能更好的长大啊。” 梅瑾萱怀里的楚明怀发出“嘎嘎”的笑声。 他还在什么都听不懂的年纪,只以为大家是在跟他玩,虽然被梅瑾萱无理取闹言辞犀利地恶评了一番,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素凝听到手底下的鸭子叫,低头对着小屁孩的笑脸看了又看,歪歪头说: “虽然胖点正常,但是……他是不是有点傻?” 素雪额头青筋凸起:“你也闭嘴!” 看到素雪难得气急败坏,梅瑾萱和素凝笑成一团。 连带着更加兴奋的楚明怀,一时间承乾宫里仿佛多了一个养鹅厂,满院子都是—— “鹅鹅鹅鹅鹅——” 就在这春光正好、风和日丽的天气里,一个紫衣人影正在匆匆穿行在承乾宫大门的回廊处。 不多时,便映到了梅瑾萱她们的视野里。 “娘娘,不好了!” 是秋水,她正带着宫外的消息赶过来。 要梅瑾萱自己说,“娘娘,不好了”这一句,她真的听到厌烦,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从她当上贵妃起,好像就时不时听到这句话。 当然,在她不是贵妃的时候,别人叫她都是:“萱儿,不好了”“瑾姐姐,不好了”“姑娘,不好了”“美人,不好了”…… 虽然她早就做好了,她这一辈子就活在危机和坏消息里,但有的时候,她也真的感觉很疲倦。 比如说现在: 新年初始,春暖花开,就不能让她再安生两天吗? 为什么有人这么精力十足,孜孜不倦的搞事,这么有力气,去田里耕两亩地,把老黄牛替下来好不好? 不过,抱怨归抱怨,该面对的她还是要面对。 梅瑾萱把孩子交给素凝,让她抱回偏殿。 看着他们走远,她眉眼略沉,开口: “说吧。” 这事还得从十天前,大小姚父子如今开始说起。 小姚第一次进京,在县城长大的少年自然看什么都稀奇。再加上他热爱诗词,为人张扬,自认是有“李”“白”二位疏狂之气的文人,所以从入京第一天就混迹在酒肆茶楼。 不是与人大谈文章词作,就是和人喝酒斗诗。 也可以算是,风雅。 但好也风雅,坏也风雅。 姚大人最初对于自己这个跳脱的小儿子也是担心的,可是连着几天见他也只是谈论诗词歌赋,没有其他什么出格的事,也就慢慢放下心,不再管他。 直到—— “昨夜小姚公子一夜未归,虽之前从未有过,但姚大人想着他也成丁了,就没有着急。可等他今早接到消息,小姚公子人已经在京兆府了。” 梅瑾萱眉头一跳。 秋水接着说: “我派人打听了大概。说是昨晚上京兆府派人例行巡查,查到银春阁的时候,正好在一房间里撞到了喝醉了小姚公子。这本不算什么大事,小姚公子虽然中了举,但还不是正经的朝廷官员,不受《钟吾律》限制,被抓到,顶多就是私德有亏。可坏就坏在,京兆府衙役例行查问时,竟在他旁边找到一份‘反诗’!” 梅瑾萱倏然站起,不可置信地重复: “反诗!?” 第159章 反诗2 “陛下,我弟弟虽年幼不懂事,但是绝不可能 有胆子做‘反诗’,这是污蔑,这是污蔑啊陛下!” 两仪殿前,比梅瑾萱还早一步得到消息的姚菁笙已经跪在阶前,苦苦求情了。 李惑面沉如水地坐在御桌,似是对外面的哭求充耳不闻。 刘宁海对外张望了一下,看到有些交头接耳的宫人,又看看殿内显然憋着一口气的皇帝。 他低着头思量再三,终是壮着胆子开口: “陛下,要不奴才请充容回去?” “不用。”李惑眼睛都没抬,生硬地说:“她爱跪,就在那跪。” 刘宁海脸上闪过纠结,最后咬咬牙,提起衣摆跪在地上: “陛下,那毕竟是三皇子的生母。” 这句话,终于让李惑停了笔。 他心里怨怒姚家父子给他添了麻烦,所以也迁怒姚菁笙,可他终究还要顾及三皇子的脸面。 “哎……” 深吸一口,李惑朱笔放下,端起茶喝了一口,叹气道: “让她进来吧。” “是!” 刘宁海赶紧起身出去。 两仪殿里,姚菁笙跪在李惑面前,冷意从膝下的石砖传遍全身,刺得她几乎要发抖。 可她知道,这回没人能救她。 “陛下……” 她的声音是哑的,最后一个字有些颤抖又被她努力压下: “臣妾弟弟平日里是有些桀骜,自以为才高志狂,便傲气难驯,但臣妾敢用身家性命发誓,他绝不敢,也绝没有不臣之心。父亲从小教育我们,要体恤百姓,感恩圣上。先帝时,偶尔进京述职,得到的一食一物都会被他细心收起,父亲常说,能得陛下信赖,治理一地,施展所学已是人生大幸,再无憾事。而臣妾被先帝选中,入王府前,父母更是时时叮嘱,要安分守己,体贴家主。就算后来入宫,臣妾也时刻警醒,不敢忘父母教诲。” 姚菁笙狠狠磕了一个响头: “陛下,臣妾一家得皇恩深重,弟弟也科考顺利,只等后年科举,有何理由不满陛下,不满朝廷,非要写‘反诗’,断绝一家活路啊!这一定是栽赃陷害,请陛下明察!” 姚菁笙说得句句在理,字字情真。 她敏锐地抓住了一个重点——动机。 做什么都是会有动机的。连年大旱颗粒无收的农户会咒骂老天,饥寒交迫得不到赈灾粮的百姓会诅咒官府,连年不中愤懑不平的秀才的确可能侮辱朝廷、侮辱皇帝,但是这里有哪一样是她姚家占得上的呢? 虽然姚菁笙在宫里活得谨小慎微,日夜惊怕,但在外人看来,她们家已经是祖坟冒青烟的典范,更别说还有一个皇子! 所以,皇帝、朝廷对于她们姚家只有恩,没有怨,她弟弟的罪名从最根本上就站不住脚。 若是在平常,往日竟装缩头乌龟,打一棍子都出不了一声的姚菁笙有这样的勇气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李惑是要对她刮目相看的。可偏偏,是今天—— “是啊,你弟弟没有怨怼,但他有的是骨气狂悖。” 说着,李惑就拿起一张纸劈头盖脸地朝姚菁笙砸了下去: “你自己看!” “未在元丰观奇景,假凤高鸣真凰扼。若是不幸学菊赋,青峰染赭衣染褐。” 梅瑾萱一字一字地念出来,女子特有的柔美声音响在殿内。她语气平平,完全没有诗中杀气万丈之感。 这便是秋水从外面带回来,抄录的姚怀瑾的“反诗”。 梅瑾萱将纸张折起,面上不辩喜怒。 “娘娘,这诗到底讲了什么?姚家是不是真的要被诛九族?您倒是说话啊?!” 素凝眨巴着眼睛盯着那诗,可就算盯出洞来也没想明白它到底在说啥,只能抓耳挠腮地去问梅瑾萱。 她这边话落,那边素晴就一指头敲在她头上: “让你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多读一点书就哭天喊地,这么简单的诗都听不明白!” 素凝噘着嘴不敢吭声,素晴对秋水抬抬下巴:“秋水,你说。” 秋水恭谨地点了下头,为素凝解释起诗中地意思: “未能看到元丰年奇特的景色,假凤凰高唱,真凤凰却被扼住喉咙。若是有天我不幸也要学起《菊赋》,那就让三尺青峰染上红色,衣服染上褐色。” 她略略思索说:“‘染褐’应该是意指,可能也是说血的意思,也可能是指动手杀人之后衣服上沾了泥土。我才疏学浅,只能解这么多了。” 素晴先是对秋水赞赏地点点头,又转过头骂素凝:“看看秋水,来到承乾宫读书不过一年,就有这么多长进了,你也给我刻苦一点!” 素凝对素晴吐吐舌头,随后追问:“那《菊赋》是啥?” 这时,梅瑾萱终于说话。 “唐末有一人名曰:黄巢。因为屡试不第,所以写下一千古名篇《不第后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罢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梅瑾萱轻笑,神色讥讽:“后来,他真的带兵攻入长安,按照世家族谱,把当时有权有势的豪门屠了个干净。别说什么‘五姓七望’,就连李唐宗室都被他不知道杀了多少。” 素凝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不就是反贼吗?” 她指着梅瑾萱还捏在手里的宣纸,惊异地问:“这真是姚充容的弟弟写得?他不要命了!” 第160章 反诗3 面对素凝的惊疑,梅瑾萱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又翻看起后面的几张。 那些宣纸上也都写着诗—— 什么“白玉台上血空流,螟蛉壮壮稻谷愁。” 什么“公侯家中光筹措,掾史门空鼠正宴。” 一首首,一句句,同样的笔迹,同样的文风,看得梅瑾萱眉间沟壑丛生。 “不,不可能。” 她盯着纸上墨色沉声说,语气是比两仪殿内看到“反诗”的姚菁笙,更加无可动摇的笃定。 素凝几人互相看看,眼里满是疑惑。 梅瑾萱深吸一口气,不想再看: “第一首说是姚怀瑾写的还有可能,但后面这几首绝不可能是他写的。” 说着,她把手中的诗递给素雪: “你们看吧。” 素雪拿着和素晴、素凝头碰头凑在一起。 梅瑾萱:“元丰年间的舞弊案天下皆知,作为正在待考的举子,发几句牢骚,想想最坏的结果,也不无可能。可后面这些,说得都是舞弊案之后,礼部刑部的冤屈错判,别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是他爹姚县令都不可能知道这么深的内情。那些人藏了这么久这么深,怎么可能被一个刚刚入京的毛头小子轻易揭穿。” “娘娘,您的意思是……”素晴抬头。 “污蔑。”梅瑾萱嘴角依旧噙着一丝笑意,但是眼中尽是冰屑:“非常大胆,有非常有效地污蔑。” 如果只是第一首诗,就算真的是姚怀瑾写的,只要李惑想放过他,又或者说只要李惑想要继续用姚大人,那一首“反诗”也可以变成一篇稚子年幼的玩笑。 惩与不惩全看帝王心意。 但后面这几篇就不一样了,后面这些几乎是指着先帝的棺材板骂他,眼瞎心盲,冤害忠良,放任蠹虫,一代昏君! 而作为人子的李惑,不能不管,也不敢不管。 就算身为天下主宰,九五至尊又如何,阶下有层层而立的士大夫,宫外有千万百姓的悠悠众口。 千百年来的孝道压着他,经史典籍里的礼教绑着他,这些犹如一条精铁铸成的锁链一圈一圈将他死死缠绕。 有的时候梅瑾萱都怀疑,李惑不是坐在龙椅上,而是被锁在那个万人目光中的至高之地。 动弹不得。 所以为了“百善孝为孝”,为了“以父为天”“以父为尊”,一个儿子就必须不遗余力的去维护他的父亲。 维护父亲的治策之道,维护父亲的英明体面,哪怕他心里清楚知道那些是错的,是荒唐的…… 所以就算李惑心里也怀疑事情蹊跷,就算他不在意不想罚,也不得不罚,还得狠狠地罚,重重地罚! 就为了在天下人面前,表演他的“孝顺”。 除非…… “既然这些诗不可能是小姚公子写的,那找到栽赃的人,不就可以了?” 素凝小声问。 素晴素雪对视一眼,这办法谁都知道,可是做起来谈何容易。 “哎……”梅瑾萱抬起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纵使是大海捞针、翻山越岭,也都得试一试不是?” “这事不光要找,还得快,光我们自己是不行的。” 梅瑾萱点了两下檀木桌面:“我估计三日之内,朝野施压就得逼着陛下出个结果,你们去找刑部尚书许劲,让他暗中派人帮忙。” 似乎是看出了素晴和秋水脸上的疑惑,梅瑾萱解释:“这许劲是陛下一手提拔的,年过而立便高居尚书之位,可见陛下对其的信任。而从上次齐阳候的案子也能看出来,他是个机敏愚钝的‘纯臣’,除了皇命,不会受外力左右。” 梅瑾萱说着,歪歪头:“去找刘宁海,带他一个小徒弟去,许劲自会知道该怎么做。” 虽然以许劲的聪明,梅瑾萱认为他非常清楚李惑的心思。 要用姚大人,更要用姚菁笙。 这不光涉及政务,更涉后宫,乃是制衡之道。 而在现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出手保住姚家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不过为求稳妥,她还是让素晴秋水带上“信物”去。 而她相信,刘宁海是不会拒绝的。 素晴、秋水领命离开,素雪不能离开楚明怀太久回了偏殿。 素凝倒是想在梅瑾萱身边呆着,却被她借口,也打发走了。 初春的天已经比冬时晴亮很多,但是申时过半,还是暮色沉沉。灰蒙蒙的蓝将整个皇宫笼罩,好似天地颠倒,大水倾覆,把整个世界都沉到了冰河里。 梅瑾萱就凝固在这样的冷色里,她不动、不响,像一棵在河水里埋了数百年的树根,哪怕殿内暖炉的炭火已经尽数化为灰烬,她也没有丝毫反应。 直到殿内的光线又暗了几分,她才似乎重新被赋予灵魂。 刷……刷…… 纸张摩擦的声音响起,是梅瑾萱再一次拿起那些“反诗”。 看着上面的字句,她的眼睛晦暗难辨。 这只是一个逼迫皇帝的手段吗?还是……对她的警告。 梅瑾萱睫毛颤动一下,心内暗忖。 先帝的荒唐事不只这一件,为什么敌人偏偏选了“舞弊案”来做局? 是有人察觉到了她最近的动作,还是有人洞悉了她身世? 不,不对! 梅瑾萱随即否定自己的想法。 如果他们知道了她的布置,哪怕是为了除掉她也一定会出手阻拦。 但是岳娉婷在襄州时来运转、步步顺利,已经成功接近仇人之子。而作为梅瑾萱钩子上最重要的一条鱼——裕亲王一家,也没有丝毫异动。 至于身世,则更不可能。 如果被人得到证据,知道她是罪臣之女,哪还用得着除夕宴上那么迂回的手段,直接打蛇七寸即可。 梅瑾萱呼出一口气,平复微微加速的心跳。 可就算把动机、结果一片一片剖析,一条一条理清,得出一个暂且安全的结果,但她的心却还是莫名揪着。 好像有些不可言喻的直觉,在她体内不停警醒。 梅瑾萱感觉头痛,她垂下头,用食指关节揉着印堂正中的地方。 求助许劲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在刑部的暗中支持下,仅一天时间就找到了当日和姚怀瑾一起喝酒的人。 这人还不是普通的京城纨绔,祖上曾经是正儿经八百的皇亲国戚。 “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曾祖父可是驸马!” 穿着藏青宋锦圆袍,身披雪白狐尾领大氅的青年,被刑部的官吏拖进监牢里。 青年脸上带着几许惧意,但很快又撑起威风,对着门外的小吏叫嚣。 这人正是京城荀家的幼子,荀锡为。 荀家,当今家主就是荀锡为他爹,读书平平,科举那年有几分运气,三甲八十三名,靠他的老爹运作,选了京官。如今,就在礼部下面挂了一个闲职。 而这个荀锡为,念书还不如他“如夫人”的爹。 屡次乡试不过,快三十的年纪,还是个不上不下的秀才。给他爹娘愁坏了。 不过,这荀锡为虽然科考不顺,但人不是没有才华。 不擅经典文章,却在词曲一道颇有灵气。 初和姚怀瑾相见,几首“蝶弄花”“西江月”下来,就引得小姚举人心悦诚服。 更何况,人家荀家祖上是真的阔过。 清流世家,书香门第,曾祖父荀慧因为身量八尺,貌比潘安,还引得公主倾心,召为驸马。 这个公主,正是李惑曾姑祖母,安宁长公主。 所以,这个荀锡为和李惑还有些血缘关系,是远房表兄弟。 优秀的才华,显贵的身世,家族的底蕴,再加上性格大方舒朗,并不会因为姚怀瑾是乡下来的穷小子而看不起他,一下就俘获了姚怀瑾那颗单纯清澈的少年心。 恨不得,支上供桌,倒上酒水,立刻和人家结拜为兄弟。 而这也是姚怀瑾轻易入套的原因。 “来人!把你们侍郎叫来!快把我放出去!” 就在荀锡为试图用祖宗遗馈压人的时候,一个穿着一身灰黑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进监牢之中。 他没有穿官服,常服的料子也不是顶顶名贵,可那周身的气度威压却并不用身外之物凸显。 看到来人的一瞬间,荀锡为就闭上了嘴巴。 他猛地扣紧深浅的栏杆,瞳孔收缩,偷偷打了一个寒颤。 这人正是许劲。 第161章 反诗4 不到一个时辰,许劲拿着签好的认罪书,从刑部大牢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刑部清吏司主事之一,李务跟在他后面,带着点恭维地笑道: “还得是大人出马,这要让我们去审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功夫。” 刑部正常的审案流程,应该是由清吏司为核心的格司官员初审,再由左右侍郎组织复审,最后才由尚书主持三法司会审,呈报给陛下。 今天属于越过了程序,可各地方办事哪可能都那么守规矩,“对症下药”才是治策。 而面对李务的自贬之词,许劲也客气地说: “刑部事务繁重,汝等才是中流砥柱。不过这种倚祖之辈确实麻烦,若真叫清吏司去审,也是强人所难。” 李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情,他拱手连称:“多谢大人体恤。” 许劲拍拍他的肩膀,而后掂量着手中的认罪书,眉头却微微皱起。 荀锡为并不难搞定,相反,他太好审了。 许劲手都没脏,不过是在里面喝了杯茶,又说了几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话,荀锡为就倒豆子一样,把如何蓄意接近姚怀瑾,以及如何诱骗姚怀瑾去花楼,然后模仿其笔迹,最后留下被灌醉的姚怀瑾和反诗悄然离开的事情说了个清楚。 许劲倒没觉得荀锡为是在为了脱身而说谎,毕竟他们这种膏粱子弟最会审时度势,直白点说就是“软骨头”,为了自己的利益反复横跳,卖完身边人卖背后人,对他们来说也是人之常情。 问题在于,以荀锡为供出的背后之人,真的会用一只这样不可信的兔子,做一个这样的经纬之局吗? 许劲将认罪书卷成彤,在手心里敲了敲,而后对李务说: “你这两日辛苦点,亲自在这里,一刻不离地看着这个荀锡为。也别为难他,三餐吃食照常,不过东西要仔细试毒。除我以外任何人,哪怕是左右侍郎也不可以提审他,更不许任何人探视。” 李务听得连连点头,虽然许劲定的规矩超乎常规,但他明白此案事关重大,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翌日。 卯时的钟声从谯楼荡开,惊起琉璃瓦上几只宿夜的寒鸦。丹陛两侧的铜鹤舒展长喙,吐出袅袅檀香,与拂晓的雾气纠缠着漫过汉白玉栏杆。百官早已沿着御道两侧雁翅排开,绯袍青袍前后交叠,虽天边朝阳未起,也能从人群中看出几分红日乍破青穹的趣味。 执鞭太监蟒袖翻飞,三丈余长的金丝蟒鞭在太极宫前抽出炸雷般的脆响,余音在宫墙间碰撞回旋。方才还有细微交头接耳声、冷得跺脚的衣物摩擦声骤然沉寂。 太极宫朱门缓缓打开,百官沿着汉白玉拾级而上,鱼贯而入。 三呼“万岁”之后,许劲站在第三排,对着前面的绯衣玉带猛看了两眼。 眼见着那人似是要有动作,他抢先一步开口: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那人拿着笏板的手抬起又放下,随后回头看向许劲,那眸子黑沉如墨,似是带着威胁之意—— 正是,陈道远。 李惑高坐台上,眼眸微垂,和许劲一触即离。他微微抬手,刘宁海在一旁喊道:“准——” 许劲端着笏板走出队列,站于朝臣最前方。 “姚怀瑾虽只是举子,但此案涉后宫前朝,故微臣斗胆,已将姚怀瑾转押至刑部,审讯取证。” 许劲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想将姚怀瑾提出京兆府是真,如今姚怀瑾就在刑部大牢也是真,但过程绝不是他这三两句。 其实姚怀瑾一案由刑部审理也算是合情合理,毕竟他有个当妃嫔的姐姐,还有个皇子外甥,姚家再破落也和荀家不同,人家现在就是正经的皇亲国戚。 可许劲刚接到梅瑾萱消息时,就去京兆府走过一遭,却被京兆府以“姚怀瑾身无官职,且此案为京兆府首获,已在审理”为由拒绝了。 要知道,许劲堂堂二品大员,亲自来京兆府,却被京兆府尹一个从三品毫不留情地拒绝,要说背后没有猫腻,许劲完全不信。 要是闹到早朝上,费一番口舌,强迫京兆府交人也不是不行,但许劲这人得李惑看重的一点就是——他能走捷径,绝不浪费功夫。 于是,他选择了釜底抽薪。 也就是先找到荀锡为这把“借刀杀人”的刀,得到供词,再去京兆府要人。 这回京兆府痛快地交了人,不光是因为案中牵扯的朝廷命官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更是因为…… 京兆府尹站在稍后的地方,有点焦躁地擦了擦头上的汗。 给他撑腰的人都被揪出来了,他还苦撑什么?等着刑部尚书一本奏章连他一起告吗? 要京兆府尹说,他其实一点不想蹚浑水,奈何哪边他都得罪不起,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听到许劲的话,李惑点了点头,算是为许劲这番动作扣上了一个“合理”的通行帖。 随后,许劲接着禀奏: “臣将当日与姚怀瑾一同前往银春阁的同伴,荀复礼之子荀锡为带入刑部。荀锡为已招认,当日姚怀瑾身边散落的诗词,皆为他人模仿其笔迹撰写,并非姚怀瑾亲笔。” 许劲话音一落,身后群臣忍不住议论纷纷。 “这怎么可能?” “一个小小举人,诬陷他有何用?” 许劲感受到了来自身侧的视线,仿若毒蛇盘踞树端,但他不为所动,继续朗声道: “经荀锡为供认,他受人指使接近刚刚入京的姚怀瑾,假意交好后将人骗到银春阁灌醉,随后将早已准备好的诗稿放于其旁,行栽赃之事。” “你血口喷人!” 站在两班最后面的荀复礼如同被人扎了屁股,跳出来骂道。 许劲根本没给他一个眼神,他只注视着上座的帝王,毫不停顿、一字一句说: “而经臣审讯,荀锡为指认幕后主使正是吏部尚书——陈道远,陈大人。” 哗! 冷水入油锅,不外如是。 别说下面群臣震惊得不能自已,就是龙椅上的李惑都有点不敢相信。 许劲,你真的没说错吗?是吏部尚书,不是礼部尚书? 李惑差点把心里话问出来。 但他不好问,自然有人替他问—— “许大人审理案件无数,自然知道所有案子都逃不过一个‘动机’。请问许大人,我陈某与姚家一无利益瓜葛,二无仇怨纠缠,我为什么要陷害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黄口小儿呢?” 与旁人的惊异对比,陈道远看起来还是风度翩翩的。 他走出班列,站到许劲身旁,先是执象牙笏板对龙椅上俯身行礼,而后不疾不徐质问。 这正也是李惑心中所想。陈道远官场上没和姚家有过交集,后宫里,陈淑芳已死更不可能和姚家有矛盾。只是为了报复梅瑾萱?可贵妃已被他夺权禁足,这报复到姚菁笙身上有些太过于“隔山打牛”了。 其实许劲自己也没想明白,但他断案多年从无错漏,一路青云的原因,除了会变通还有就是“认死理”。 他只认证据,不认人情逻辑。 无数的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很多时候案子是无法用常人逻辑思考的,这其中到底“想要什么”只有犯人自己知道。 所以,许劲也没有去理睬陈道远的质疑,他只是从怀中掏出认罪书: “陛下,这是荀锡为的认罪书。荀锡为和姚怀瑾二人现皆在牢中,若陛下和诸位大人有所疑问,只要提来,一问便知。” 不用李惑示意,小太监就快速挪动小步,来到许劲面前,双手接过认罪书,呈到御座之上。 这认罪书清楚直白,李惑只从头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 他看了看阶下的许劲,又看看他身旁站得笔直好似从无阴私,坦然看着自己的陈道远。 只停顿了一刻,就把认罪书收了起来。 他没有把认罪书给陈道远看,就是没有给他从中辩解的机会。 不过…… 李惑在龙椅上敲了两下,对刘宁海说: “去把两人提到御前,朕要亲自问。” 听到这话,严太傅突然回头和陈道远对视一眼。 两两相望,腹中各有心思。 刑部大牢与皇宫还有段距离,毕竟谁也不敢用腌臜之气冲撞皇帝。 在提审荀锡为和姚怀瑾的时间里,李惑还抽空问了问地方政务,户部拨款。 正常来说,面圣之前要给犯人梳洗一下,再给身体面衣服,一来二去得起码得花上两炷香。可今日,只过了一炷香,传旨的太监就急匆匆纵马而回。 从看到他一个人拎着衣摆跨进太极宫的门槛时,许劲心中就咯噔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下一刻—— “回禀陛下,那荀锡为——死了!” 太极宫的大殿顿时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静止了。 啪嗒! 随着荀大人手中笏板摔在地上,太阳正好从东方升起,穿过层层瓦舍宫墙,将朝阳的光辉洒进这片萦绕这死亡氛围的地方。 你看,无论人间悲欢离合,日月星辰从来不管。它们只是自顾自照耀着这片大地。 第162章 反诗5 “娘娘,娘娘!” 巳时刚到,素晴就一路小跑进了承乾宫。 梅瑾萱点茶的手一抖,金制茶匙当啷掉在地上。 素晴顾不上去捡,甫一站定便说: “娘娘,荀锡为在刑部大牢里被毒死了。验尸官称为服毒自尽,但是荀郎中坚称其子胆小,最不会自戕,状告许大人为攀诬,暗中谋害伪装自尽,以求坐实伪证。” 梅瑾萱眉头一跳,问:“许劲怎么说?” 素晴:“许大人当然咬死不认,说可以让宫正司查验,荀锡为身上无伤,证明他并未刑讯逼供,纸上供词乃是荀锡为意识清醒,身体康健时自愿认下,不是伪证。而既然不是伪证,更遑论伪戕惑人。” 许劲说辞有理有据,可陈尚书他们却不与他正面交锋。 “陈道远说‘荀锡为之死归根究底,还在姚怀瑾案上。许大人说我指使荀锡为诬害姚怀瑾,可我与荀锡为素昧平生,与姚家更是无任何交集。而据我所知,荀家,荀大人,荀锡为也与那姚怀瑾无冤无仇。所以陛下,臣斗胆一问,臣有何理由要伙同荀家小儿谋害姚怀瑾,而那荀家乃是公主之后,皇亲国戚,臣又有何本事能利动公主之后行此险事,害其性命啊?’” 可以说,陈道远不愧是官场老油条,乱拳打死老师傅,你说东来我说西,满口“人情”不提半句“证据”。 “许大人当即想要反驳,却被陈道远抢先。他接着说‘既然我与荀公子构不成害人之动机,那许大人为何要做出一份证词,偏要压在我们头上……想来,只有要为姚怀瑾脱罪这一理由。’” 梅瑾萱半眯起眼睛,说:“反将一军。” “对。”素晴点头:“而后陈道远便与荀郎中状告许大人为攀附皇子,伪造供词、草菅人命、徇私枉法。” 梅瑾萱蹙眉揉了揉额角。 攀附投机,结党营私,不臣之心! 这动机是比陈道远和荀锡为更加可信。 就算李惑不信,但在其他朝臣眼中却不无可能。 毕竟他们很多人在李惑上位之前都做过同样的事情。 “搜罗京中善仿笔迹的人,搜到了吗?” 素晴艰难地摇了摇头。 那荀锡为就是一个明晃晃的弃子,从昨天许劲拿到他的口供后,他们就知道了。 除了说出那个自报“尚书府陈家”门第的小厮,其他人和事是一问三不知,比砖瓦匠人手里的锤子还锤子。 没有其他证人她们只能自己找,陈家的小厮蹲不到,只能从那些“反诗”下手。 可是京中能人如过江之鲫,连易容仿声惟妙惟肖者都有十数,更别说区区笔迹。 素晴带人在外面找了一宿,都没有找到一个疑似的。 所以最终,许劲只能带着薄薄一张纸站上朝堂,把注都压在荀锡为一人身上。 “找,只能接着找,大海捞针也得找。” 可是以往总第一时间应下所有命令的素晴,这回却没有动静。 她咬了咬嘴唇,有些挫败地说:“娘娘,来不及了。” “荀家拉拢宗室,和亲王带头向陛下施压。陛下已经下令,禁许大人于府中,案子移交大理寺,限两日之内结案。” 是啊,来不及了。 梅瑾萱心里默念。 这些涉及的人或藏或杀,或者那模仿姚怀瑾笔迹的人本身就是谁家客卿也说不定,人海茫茫,她们哪里去找。 而李惑把案子转交给大理寺,只能说还算保了姚怀瑾一手。大理寺名义上还属刑部管辖,许劲就算被停职,只要他一日还是刑部尚书,那他的威势就在。就算最后不能还姚怀瑾一个公道,但起码比扔回京兆府要好,让他不至于像荀锡为一样无声无息地“自尽了”。 梅瑾萱现在算是想明白了,这荀锡为就是一个用来钓他们的饵。 估计在姚怀瑾刚被抓时,荀锡为就已经被下了毒,那些人算好了时间,就是要他被找到,被下狱。 所以荀锡为认罪与不认,说出幕后主使与不说都不重要,等待他的只有一死。 他们都在等着他的死亡。 等了许久,发现梅瑾萱没有说话,素晴有些焦急地问:“娘娘,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 梅瑾萱把这三个字在唇齿间咀嚼一番,眉目漠然。 眼下要救姚怀瑾好像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证明当年的舞弊案确为先帝错判。 这样,姚怀瑾就从一个污蔑帝王的疯子,变成了一个揭露真相的英雄。 可是,她真的要这么做吗? 她们手中现在只有名单,却没有更为确实的证据,贸然行动可能只会打草惊蛇。 她真的要为姚怀瑾,要为姚家,为姚菁笙,为三皇子赌这一次吗? 抬手端起桌上只是煮好,并未完成的松萝茶,梅瑾萱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随后把碧玉茶碗往桌上轻飘飘一丢,那茶碗在用金线画着经纬纹的桌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才在边缘堪堪停下。 “去,去裕亲王府。”梅瑾萱说:“我有话要与亲王妃说。” 第163章 弃子 素晴带着梅瑾萱的话去了裕亲王府,面见了高王妃。 可等她从王府出来后,承乾宫却再无动静。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大理寺没有对姚怀瑾用刑,但也找不出新的证据。 至于荀锡为生前的那份笔录,也因为在尚书府找不到与其中描述的相似之人而不了了之。 最终,姚怀瑾以“大不敬”之罪判处流放。姚大人因教子无方自请辞官,被李惑阻拦,但也因此吏部考核由甲变丙,别说升迁,连苦心多年的济阳县也不能再回,被贬到西北贫瘠苦寒之地,眼看只能蹉跎余生。 “娘娘,姚充容还在外面跪着呢,我们真的不见?” 素凝端着盘绿萝糕在梅瑾萱身边伺候,皱褶脸问。 梅瑾萱执白字的手一顿,一阵东风吹过不知从哪里带来片嫩绿的柳叶,落在已经铺了半场的棋盘上。 “陛下发我禁足,还没宽宥,怎么见?” 素凝苦恼地说:“婢子也是这样说的,可是姚充容就是不肯走。一大早就来了,跪了快两个时辰,婢子是怕……是怕她那小身子骨再折腾出个好歹。” 叹了口气,梅瑾萱把手里的棋子扔进棋篓里。 “去跟她说,有这功夫不如去疏通打点,让姚怀瑾能往雍州去。她父亲的新任所便在雍州,还能互相照应。事已至此,哭求哀戚也无济于事,只能打起精神好好谋划,起码人都还活着呢。” 素凝记下这些话,点点头:“好,婢子这就去告诉她。” “等下!” 梅瑾萱突然叫住她:“许劲如何了?” 素凝歪头想了想:“因为没有证据能指证许大人杀荀锡为灭口,所以陛下也没有处罚什么,只判了个失察之罪,罚了三个月的俸。” 梅瑾萱颔首:“去最贵的临风楼点一桌酒席,给许大人送去。记得让素晴亲自去,就说——是姚充容为感谢许大人秉公执法,在世人多有随波逐流、偏颇了事之时,依旧不畏权势、不计辛劳,坚守为官本分,执意追查真相。” “娘娘,这么说是不是太明显了?就算我们心里都知道姚怀瑾这案子不清不楚,有冤屈,但到底是陛下朱批过的判决……这不是明摆着说陛下不对吗?” 素凝犹犹豫豫,不敢去做。 梅瑾萱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放心吧,陛下不会计较的。” “陛下不与妇人计较,你以为陛下也不会与你计较吗?” 柳儿巷一处三进宅子里,一老者身着褐色布衣,头戴纶巾,呷一口茶,如唠家常般不疾不徐地问。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闻言也跟着啜了一口,回答:“老师的话,弟子不明白。” 被叫老师的老者正是当朝太师,严赋。他目光如电,抬眼看向镇定自若的陈道远,那眼中是多年来朝堂尔虞我诈打磨出来的刀,只接触片刻,就似将眼前人剖了个清楚干净。 严太师收回目光,说:“虽是打着姚家的名号,但贵妃的贴身侍女亲自上门,就足以让整个京城都知道,昨天那桌送到许家的宴席到底是谁做东。且不说这明目张胆拉拢朝廷重臣的做法,就说她那几句话‘不畏权势。不计辛劳、追查真相’,摆明了指着你尚书府的门楣骂,说你陈道远栽赃陷害、杀人凶手。” 再怎么精细保养也挡不住岁月风化的手,慢慢执起壶,为他的学生亲自倒满一杯茶,严太师接着说: “可就算这样,陛下也不曾下旨申斥,仿若听不到、看不到。望舒,你这等聪明人,不会看不明白圣意何为吧?” 望舒,陈道远的字。 当年他父亲为他取这个字,便是因为“道远易生迷茫”,希望以“舒”借光明,为他驱散人生迷雾。可现在…… 陈道远看着面前那杯几乎要溢出来的牡丹色茶水,半晌叹了口气: “老师,陛下的圣意,我早就知道了。” 都说后宫的妃子一辈子都在为了圣心争抢,他们这些前朝为官者又何尝不是呢。 简在圣心——这四个字说着容易,但做起来着实太难。 陈道远有时想,他最开始也是“简在圣心”的,那时他从龙有功,家里女儿贵为淑妃,而自己更是下一位“阁老”的不二人选,那时候他们陈家真是风头无两,可现在呢? 陈道远有时午夜难眠都会想,到底是圣心易变,还是圣心未变? 他手指一点一点收紧,握住那雪白的茶盅,抬起时温热的茶水洒落,就像是他为了家族清名,亲手勒死自己小女儿那晚,她哭喊求饶时掉在自己手上的眼泪。 人既然选好了路,就容不得他回头。 陈道远将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撩起衣摆,对着严太师的方向跪拜而下: “弟子,叩谢恩师多年教诲。” 说完,站起来躬身道:“弟子告退。” 严太师叹了口气,陈道远也不多说,转身隐没在庭院里高高矮矮的绿意之中。 等到陈道远彻底离开严府之后,书房外面才拐进来一个十一二岁梳着垂鬟髻,穿着杏色比甲的少女。 “祖父,您不是要问陈大人是否与那位做了约定,怎么就这么让人走了?” 严太师看着自己最疼爱最小的孙女,摇摇头:“不必问了。” 那女孩走到严太师身后,为他捏了两下僵硬的肩膀,想了想说:“那我们之后怎么办?” 严太师慈爱地拍拍她的手:“囡囡不用担心,虽然你的叔伯父兄皆不争气,但也幸好如此,咱们严家才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选。” 他拉着女孩来到他身前:“等明年祖父告老,囡囡陪祖父一起还乡如何?” 女孩惊喜笑道:“回苏州吗?好呀好呀,我最喜欢松鼠桂鱼了!” 她掰着手数:“还有金齑玉脍、腌笃鲜、樱桃肉、莼菜银鱼汤……” 严太师刚刚还带着萧然的情绪一下被吹散了,他掐掐孙女的肉脸,笑骂:“你个馋猫。” 这边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那边裕亲王府里倒又是一片愁云惨淡。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亲王的荣华富贵还不够你享用,偏要去贪那些蝇头小利,惹下塌天大祸啊!” 裕亲王妃揪着裕亲王肩膀的衣服,狠捶着他,语气既有怨恨又有数不尽的惶恐。 “住手!” 裕亲王吃痛,狠狠一推,站起身瞪着王妃骂道: “那不是……那不是……” 裕亲王妃被推得一个趔趄,竟被镇住,一时没敢再上前,只僵在原地等他的话。 裕亲王脸色涨红似是气急了,大声呵斥: “那可不是蝇头小利!” 裕亲王妃抚上胸口的手一顿,转瞬伸出去,指着裕亲王的鼻子直发抖: “你……你……” 说着,她猛地向前冲,竟把裕亲王推了一个大屁墩。 裕亲王哎呦一声摔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裕亲王妃拍着大腿哭天喊地:“我是造了什么孽,嫁给你这么个夯货啊!!!!!!!” 说着,看到桌子上那套总共花了不到五十文的粗瓷茶具更加来气,扑上去把它们一个一个砸到裕亲王的身上: “吝刻贵,铁公鸡!贪那么多钱,连套好茶具都不肯用,连件好衣服都不买,我到现在最贵重的首饰还是当年先皇赏赐的,满京城的人都笑话我,嘲讽我!那一屋子的金条,你是能带进棺材吗!?嫁给你,都不如嫁个山野农夫!” “诶哟!诶哟!别打了!再打,我动手了!”裕亲王躲都躲不过,只能在地上抱头打滚。 裕亲王妃才不怕他:“好啊,你动手啊!你以为还是你皇帝哥哥在的时候,天早就变了!真要东窗事发,看你那好侄子,能不能护住你!看你这脏手,还能留几天!” “谁!谁说要东窗事发了!” 裕亲王结结巴巴喊着。 裕亲王妃终于停手,裕亲王坐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揉着脑袋:“那姚什么什么,不都被判流放了吗?这就证明,陛下他不知道!” 裕亲王妃被他的蠢样气到无语,指着他半天实在是打不动了,只能一甩手坐到椅子上: “贵妃都知道了,陛下能不知道!” 想到之前素晴带来的话,裕亲王妃就觉得一阵胆寒: “你说,她说那些是什么意思?警告我们?提点我们?” 裕亲王倒没有裕亲王妃那种“死到临头“的压力,他站起来,扭头看看衣服都没有被划坏,然后才坐到椅子上: “我哪知道……你要问,你问她去啊!” 裕亲王妃眼珠子一转,没想到裕亲王有时候还能说点有用的东西。 她思量片刻,一拍桌子:“对!我进宫问个清楚!”素晴带着梅瑾萱的话去了裕亲王府,面见了高王妃。 可等她从王府出来后,承乾宫却再无动静。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大理寺没有对姚怀瑾用刑,但也找不出新的证据。 至于荀锡为生前的那份笔录,也因为在尚书府找不到与其中描述的相似之人而不了了之。 最终,姚怀瑾以“大不敬”之罪判处流放。姚大人因教子无方自请辞官,被李惑阻拦,但也因此吏部考核由甲变丙,别说升迁,连苦心多年的济阳县也不能再回,被贬到西北贫瘠苦寒之地,眼看只能蹉跎余生。 “娘娘,姚充容还在外面跪着呢,我们真的不见?” 素凝端着盘绿萝糕在梅瑾萱身边伺候,皱褶脸问。 梅瑾萱执白字的手一顿,一阵东风吹过不知从哪里带来片嫩绿的柳叶,落在已经铺了半场的棋盘上。 “陛下发我禁足,还没宽宥,怎么见?” 素凝苦恼地说:“婢子也是这样说的,可是姚充容就是不肯走。一大早就来了,跪了快两个时辰,婢子是怕……是怕她那小身子骨再折腾出个好歹。” 叹了口气,梅瑾萱把手里的棋子扔进棋篓里。 “去跟她说,有这功夫不如去疏通打点,让姚怀瑾能往雍州去。她父亲的新任所便在雍州,还能互相照应。事已至此,哭求哀戚也无济于事,只能打起精神好好谋划,起码人都还活着呢。” 素凝记下这些话,点点头:“好,婢子这就去告诉她。” “等下!” 梅瑾萱突然叫住她:“许劲如何了?” 素凝歪头想了想:“因为没有证据能指证许大人杀荀锡为灭口,所以陛下也没有处罚什么,只判了个失察之罪,罚了三个月的俸。” 梅瑾萱颔首:“去最贵的临风楼点一桌酒席,给许大人送去。记得让素晴亲自去,就说——是姚充容为感谢许大人秉公执法,在世人多有随波逐流、偏颇了事之时,依旧不畏权势、不计辛劳,坚守为官本分,执意追查真相。” “娘娘,这么说是不是太明显了?就算我们心里都知道姚怀瑾这案子不清不楚,有冤屈,但到底是陛下朱批过的判决……这不是明摆着说陛下不对吗?” 素凝犹犹豫豫,不敢去做。 梅瑾萱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放心吧,陛下不会计较的。” “陛下不与妇人计较,你以为陛下也不会与你计较吗?” 柳儿巷一处三进宅子里,一老者身着褐色布衣,头戴纶巾,呷一口茶,如唠家常般不疾不徐地问。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闻言也跟着啜了一口,回答:“老师的话,弟子不明白。” 被叫老师的老者正是当朝太师,严赋。他目光如电,抬眼看向镇定自若的陈道远,那眼中是多年来朝堂尔虞我诈打磨出来的刀,只接触片刻,就似将眼前人剖了个清楚干净。 严太师收回目光,说:“虽是打着姚家的名号,但贵妃的贴身侍女亲自上门,就足以让整个京城都知道,昨天那桌送到许家的宴席到底是谁做东。且不说这明目张胆拉拢朝廷重臣的做法,就说她那几句话‘不畏权势。不计辛劳、追查真相’,摆明了指着你尚书府的门楣骂,说你陈道远栽赃陷害、杀人凶手。” 再怎么精细保养也挡不住岁月风化的手,慢慢执起壶,为他的学生亲自倒满一杯茶,严太师接着说: “可就算这样,陛下也不曾下旨申斥,仿若听不到、看不到。望舒,你这等聪明人,不会看不明白圣意何为吧?” 望舒,陈道远的字。 当年他父亲为他取这个字,便是因为“道远易生迷茫”,希望以“舒”借光明,为他驱散人生迷雾。可现在…… 陈道远看着面前那杯几乎要溢出来的牡丹色茶水,半晌叹了口气: “老师,陛下的圣意,我早就知道了。” 都说后宫的妃子一辈子都在为了圣心争抢,他们这些前朝为官者又何尝不是呢。 简在圣心——这四个字说着容易,但做起来着实太难。 陈道远有时想,他最开始也是“简在圣心”的,那时他从龙有功,家里女儿贵为淑妃,而自己更是下一位“阁老”的不二人选,那时候他们陈家真是风头无两,可现在呢? 陈道远有时午夜难眠都会想,到底是圣心易变,还是圣心未变? 他手指一点一点收紧,握住那雪白的茶盅,抬起时温热的茶水洒落,就像是他为了家族清名,亲手勒死自己小女儿那晚,她哭喊求饶时掉在自己手上的眼泪。 人既然选好了路,就容不得他回头。 陈道远将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撩起衣摆,对着严太师的方向跪拜而下: “弟子,叩谢恩师多年教诲。” 说完,站起来躬身道:“弟子告退。” 严太师叹了口气,陈道远也不多说,转身隐没在庭院里高高矮矮的绿意之中。 等到陈道远彻底离开严府之后,书房外面才拐进来一个十一二岁梳着垂鬟髻,穿着杏色比甲的少女。 “祖父,您不是要问陈大人是否与那位做了约定,怎么就这么让人走了?” 严太师看着自己最疼爱最小的孙女,摇摇头:“不必问了。” 那女孩走到严太师身后,为他捏了两下僵硬的肩膀,想了想说:“那我们之后怎么办?” 严太师慈爱地拍拍她的手:“囡囡不用担心,虽然你的叔伯父兄皆不争气,但也幸好如此,咱们严家才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选。” 他拉着女孩来到他身前:“等明年祖父告老,囡囡陪祖父一起还乡如何?” 女孩惊喜笑道:“回苏州吗?好呀好呀,我最喜欢松鼠桂鱼了!” 她掰着手数:“还有金齑玉脍、腌笃鲜、樱桃肉、莼菜银鱼汤……” 严太师刚刚还带着萧然的情绪一下被吹散了,他掐掐孙女的肉脸,笑骂:“你个馋猫。” 这边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那边裕亲王府里倒又是一片愁云惨淡。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亲王的荣华富贵还不够你享用,偏要去贪那些蝇头小利,惹下塌天大祸啊!” 裕亲王妃揪着裕亲王肩膀的衣服,狠捶着他,语气既有怨恨又有数不尽的惶恐。 “住手!” 裕亲王吃痛,狠狠一推,站起身瞪着王妃骂道: “那不是……那不是……” 裕亲王妃被推得一个趔趄,竟被镇住,一时没敢再上前,只僵在原地等他的话。 裕亲王脸色涨红似是气急了,大声呵斥: “那可不是蝇头小利!” 裕亲王妃抚上胸口的手一顿,转瞬伸出去,指着裕亲王的鼻子直发抖: “你……你……” 说着,她猛地向前冲,竟把裕亲王推了一个大屁墩。 裕亲王哎呦一声摔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裕亲王妃拍着大腿哭天喊地:“我是造了什么孽,嫁给你这么个夯货啊!!!!!!!” 说着,看到桌子上那套总共花了不到五十文的粗瓷茶具更加来气,扑上去把它们一个一个砸到裕亲王的身上: “吝刻贵,铁公鸡!贪那么多钱,连套好茶具都不肯用,连件好衣服都不买,我到现在最贵重的首饰还是当年先皇赏赐的,满京城的人都笑话我,嘲讽我!那一屋子的金条,你是能带进棺材吗!?嫁给你,都不如嫁个山野农夫!” “诶哟!诶哟!别打了!再打,我动手了!”裕亲王躲都躲不过,只能在地上抱头打滚。 裕亲王妃才不怕他:“好啊,你动手啊!你以为还是你皇帝哥哥在的时候,天早就变了!真要东窗事发,看你那好侄子,能不能护住你!看你这脏手,还能留几天!” “谁!谁说要东窗事发了!” 裕亲王结结巴巴喊着。 裕亲王妃终于停手,裕亲王坐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揉着脑袋:“那姚什么什么,不都被判流放了吗?这就证明,陛下他不知道!” 裕亲王妃被他的蠢样气到无语,指着他半天实在是打不动了,只能一甩手坐到椅子上: “贵妃都知道了,陛下能不知道!” 想到之前素晴带来的话,裕亲王妃就觉得一阵胆寒: “你说,她说那些是什么意思?警告我们?提点我们?” 裕亲王倒没有裕亲王妃那种“死到临头“的压力,他站起来,扭头看看衣服都没有被划坏,然后才坐到椅子上: “我哪知道……你要问,你问她去啊!” 裕亲王妃眼珠子一转,没想到裕亲王有时候还能说点有用的东西。 她思量片刻,一拍桌子:“对!我进宫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