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败类》 1、广爻一 人,固有一死。 早死晚死都得死。 哪怕是个修士,只不过能比别人活得稍长些,可终究还是要死。 “你到底在恐惧什么?” 祭灵澈无声地问自己。 …… 她倒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血,手控制不住地抖。 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经脉俱断,金丹燃尽,每呼出一口气,都像被烈火焚烧。 她知道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 她冷冷笑着,不动声色地咽下喉间的血,指尖沾着鲜血,艰难地在地上画着传送法阵:天杀的,冤家路窄,死在哪也不能死在—— 忽然,一只金丝描线的雪白靴子,重重地踩住她的手。 她低头看着那双靴子,雪白的缎面泛着冰凉的光泽,其上有灵光流转,竟有波光潋滟的美感。 这双靴子不染纤尘,似乎从未在地上行走过般,与它的主人一样,从未践踏过污泥。 她勾起嘴角,一口鲜血呕在那靴子上,雪白的缎面瞬间洇开鲜红一大片。 她蹙眉,猛地抱住那双修长的腿,将手上的污血尽数蹭上去,又朝着那靴子啐了几口,直抹了个面目全非,方才作罢。 她任嘴角的血肆意流下,抬起头,笑得狂妄:“所以,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不让我在那被妖魔吞噬,而把我从无烬之渊带出来?” 她面色惨白,人只凭一口气吊着,苍白的脸上满是飞溅的鲜血,眼睛却亮得好似淬过火:“废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来看我笑话,瞻仰仇人的死法?” 猛然间,一声嗡鸣,青色剑锋直指她的咽喉,血顺着脖颈淌下。 那人白衣金冠丰神俊朗,眉目清雅以极,却神色冷漠。 而此刻,祭灵澈在他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憎恨,以及……若有若无的愠怒。 曲无霁开口道:“为了,亲手杀你。” 祭灵澈觉得十分荒谬,她还是那句话,曲无霁这个人脑子有病。 她为了重新封印妖主,在无烬之渊自燃了金丹,本来就该死在那里,杀身成仁,成就伟大。 没想到死到临头,竟然被她躲了几十年的老仇人给救出来了。 而他的理由是,她若死了,他就不能手刃仇敌了。 …… “还这么恨我啊?”祭灵澈顽劣笑道。 指着她的那柄青色长剑忽然发出剑灵的哀鸣,祭灵澈低头看向那柄剑,心脏猛地一疼。 曲无霁眼色冰冷,似剑指之人已是死物,他冷笑道:“没了金丹的滋味好受吗?” “祭灵澈,你说,我不该恨你吗?” 祭灵澈随手抹了抹嘴角的血,笑得坦荡:“四十年前,我活剖了你的金丹,你既恨我,我把命赔你就是了。” “本座今朝落魄,成王败寇,我不分辨。” “不过……”她阖上眼,声音越来越低,只轻笑一声,“杀我,你好像没机会了。” 她神魂开始涣散了,丝丝生魂正在不断离体。 忽然,她感到颈上一阵冰凉,生魂被猛地拽回来,她睁眼,却见曲无霁将手覆在她脖颈上,源源不断地注入灵力,将自己的灵脉一寸一寸重塑。 他的灵力凌冽刺骨,在她体内不断游走,冲淡了她金丹焚毁的灼热,竟让她猛地清醒过来。 祭灵澈吊着最后一口气,强撑笑道:“舍不得我死直说。” 曲无霁俯下身,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你若是敢在我杀你之前死,本座一定戮你的尸。” 祭灵澈:“……你的意思是,救活我,治好我,然后再杀了我,这样你就满意了?高兴了?” 那人呼吸深重,贴近她,声音很低很轻:“阿澜。” “你害我受过的苦痛,我要千倍万倍地让你偿还……” 祭灵澈识海嗡鸣,听不清曲无霁说什么,烦躁地偏头,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般,痛得喘不上气来。 忽然,她听到一声轻轻的脆响,是什么东西发出的破裂声,她呕出一大口黑血,才察觉到,是挂在心口的那半枚玉佩,碎掉了。 是连接她生魂的玉佩碎了。 她轻笑一声,果真,命数尽了,想求复活卷轴一张,老天不给…… 不给就算了。 曲无霁点住她的命脉,将至纯的灵力灌入。 祭灵澈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黑血直接吐在曲无霁的白袍上。 曲无霁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掐了个渡命决,直点她的命脉,竟渡阳寿给她,不管不顾地吊着她的命。 他再也装不出沉静的语调,恨声道:“你若死了,信不信我去屠你的师门?” 祭灵澈轻笑:“哈,你又不是没屠过,一回生二回熟罢了。” 曲无霁那银丝金缕织就的银白袍子,华贵非常,她看着血液慢慢渗进去,好似绽放了一朵早已经枯败的花。 好漂亮的袍子,跟它金尊玉贵的主人一样,一样的…… 高不可攀。 祭灵澈冷笑。 皎若云中月? 狗屁。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我观澜神君不能染指的? 她祭灵澈偏生喜欢让清冷易碎的东西跌落尘埃,摔得粉碎。 尤其是,眼前这个故意来看她笑话的贱人。 可恨而今她大限将至,再也做不了什么过火的了。 拉他一起死,也未免有点可惜。 最多也就是恶心一下这位名门首尊,在他成仙的道路上绊他一脚,顺一顺自己的这口恶气。 祭灵澈意识涣散,却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么恨我啊……” “那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呢,商徵。” 曲无霁面色冰冷,还未回答,她抬起手,将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他手上,和声缓缓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有话和你说。” 她说了什么,曲无霁听不清,犹豫片刻,蹙眉低下头。 忽然,祭灵澈死死掐住他的脖子,重重咬住他的嘴唇! 曲无霁愣住了,呼吸一滞,满口腥甜。 风呼啦啦地吹,一瞬间时间都好似停滞。 祭灵澈终于看到曲无霁那冰冷屏障一层一层地碎掉,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眼里正涌现出暴戾的杀意—— 她重重地拍着他的脸,开心笑道:“赏你的。” “嘘……”她捂住他的嘴,曲无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她气息微弱,却轻蔑地笑道:“让你一亲本座芳泽——” “还不说谢谢?” 曲无霁嘴唇上还残留着那抹温热,气得战栗起来,手不住地抖。 祭灵澈趁他恍惚,忽地握住他拿剑的那只手,用尽最后一丝灵力,猛地将剑刺入自己心脏! 她吐出一大口血,抬起手重重拍在曲无霁脸上。 冰凉的手颓然滑下,在他宛若玉砌的脸上,留下触目惊喜的血痕。 她看着他的眼睛,倦倦道:“恭喜你,终于手刃宿敌了。” “咱们之间,也算扯平……” 一声脆响,她胸口的玉佩彻底地碎掉了,从她衣服里滑落出来,滚落在泥土里。 这人生前跺一跺脚,整个仙盟都要颤三颤。 这种搅弄风云的败类,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 山崖边的风依旧吹着,曲无霁一动未动,依旧将祭灵澈抱在怀里。 血从她的四肢百骸流出来,将他银白的袍子彻底染成鲜红。 又淌到地上,将无烬之渊入口那硕大的封印染成赤色。 曲无霁静静地看着她,那被他用仙法保持的尸身,面色红润,体温如常,似乎只是睡着了般。 她清绝消瘦的脸与月光一起映在他眼中。 她有一双纯黑的眼睛,眼中似永远有焰火跳动,时而波光潋滟,时而寒光点点,看向他时微微眯起来,含着狡黠的笑意。 他想,一个心从里到外烂掉的人,竟然有这样一双纯净如寒潭的眼睛。 可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咎由自取。 曲无霁抬起手,抚向自己的嘴角,在那里似乎还有她唇印的温度。 他感到了一阵恶寒。 妖人,就是妖人,上不得台面的轻浮妖人。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为什么。 曲无霁攥紧手,任碎掉的玉佩扎进肉里,血从指缝低落,吧嗒吧嗒落在地上。 她就是为了恶心我吧。 她做得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恶心我呢?这次更是不例外。 连死都让人恶心。 邪修就是邪修,贯来会玩弄人心。 曲无霁舒展开了眉头,嘴角勾起冷笑。 手却攥得更紧了,锋利的玉器几乎要融进他的肉里。 祭观澜,你最好真的死透了。 曲无霁把带着血的玉佩狠狠甩了出去。 …… 祭灵澈终于死了。 虽然人们不知道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曲无霁最大的仇人身死魂销,他自此尘寰之内再无敌手,世家仙门以他为尊,理应是春风得意。 可他前阵子回了太华玉墟,却闭门谢客,自此闭了关。 听得他师弟说,他回来那日遥遥望了一眼掌门师兄…… 他眉目间有一种淡淡的愠色,好像很孤寂的样子,负手缓步而行,周身灵压高得骇人,迫得修士都避开数百丈之外。 至于曲无霁到底在想些什么,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但祭灵澈死了,世人统一送她一句评价—— 丫的活该。 好好的坦荡仙途她不走,偏偏向那泥泞难行处。 又可恨此人天资聪颖,狡猾难缠,竟把邪术修得出神入化,最终叫她成了个能呼风唤雨的大邪修。 这些年来剽掠杀戮修士无数,此番不声不响的死了—— 罪有应得。 …… 就这样,液漏断尽,人间二十载光阴倏然而过。 二十年。 仙家们多多少少都发现了点不寻常—— 二十年来,妖魔似乎格外的消停。 那妖主留下的恐怖灭世预言,竟没有兑现? 没有人,把这一切与那大邪修的死联系到一起。 此间,太华玉墟屠了几个世家叛逆,与妖魔打了几场恶战,曲无霁彻底坐稳了仙盟首尊的位置。 而祭灵澈这个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鲜少有人提起了。 而她的勾灵术作为第一邪术,被束之高阁,自她身死魂销后,从未再现。 管你是什么混世魔头,无论从前多么风光,身死魂销之后,统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妖人孽障罢了,留给你的只有唾沫星子,末了,世人喟叹一句: 恶人自有天收。 二十年了,她不会再回来了……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广爻二 太华玉墟的外门弟子所宿的屋内,发出几声惊呼。 “我去,花婉婉!!你真的没死啊!看吧,我就说傻人有傻福,我们婉婉人虽然傻,但命好啊哈哈哈哈……” “赵二,你死一边去,别在这说风凉话。” “薛映雪,就一傻子你总护着她干什么?发疯病都发到掌门真人头上了,这不找死吗?纯脑子有病,现在整个太华玉墟她可都出了名了—— “赵祁连,你给我闭嘴吧。” “依我看,你有空骂我,不如把她看好,别再给我们四院丢人了,本来就够差劲了,现在还添了个天天犯花痴的傻子,这倒也罢了,现在竟然连掌门都敢招惹……” …… 祭灵澈脑袋嗡嗡作响,似有嘈杂的人语声。 投胎了这是?她这种阴德败光的人,还能再入六道轮回,转世为人?! 是哪位英明的判官断的案?谢谢你啊—— 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攥住她的胳膊,那触感真实无比。 一道女声在她耳边响起:“婉婉,你感觉怎么样?” 祭灵澈:??! 祭灵澈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少年的脸,惊奇地盯着她看。 那少年长得还算潇洒,只不过气息浮躁,虽腰带佩剑,却不像修士,到像是人间世家的纨绔子弟。 他身侧是一位面容清丽的少女,竟有一股难得的老成持重,正满脸焦急担忧地看着她。 三人目光相接,女修惊喜交加,男修吓得蹦了一下。 祭灵澈脑袋嗡嗡作响,那少年修士激动地修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一口一个“傻师妹,花痴师妹”地叫她。 祭灵澈心如死灰。 她不是没被人骂过——疯子,妖孽,邪魔,缺德带冒烟的大邪修…… 对于这些称呼,祭灵澈不仅向来照单全收,毫不在意,而且有时竟生出一种尔等奈我何的得意。 不过第一次被人骂傻子,祭灵澈痛心疾首,没想到自己一世英名,竟毁于一旦! 祭灵澈闭上眼睛,躺在床上装死,听着眼前的两人拌嘴。 竟然越听越心寒,不知道多少年没听过活人说话,猛地听到这么生猛的八卦,还是关于这具身体原主的!! 冲击力之强,属实令她这上了年头的元神遭受重创,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此人名叫花婉婉,是个脑残。 不,她没骂人,花婉婉脑子是真有病。 此人本是名门之后,理应也是有大好前途的仙二代。 可从小被妖魔所袭,摄走一魄。 本是个灵巧的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个脑子缺根弦的废人。 花家本来家大业大,养个傻孩子不在话下,可偏偏二十多年前花家家主花镠以身献祭,封印了妖王,花家一时无人,竟迅速的倒了下去,不多时便分了家,树倒猢狲散。 这时的花婉婉好像烫手的山药,被各家丢来丢去,闹得相当难看。 最后不知怎的,这个麻烦被一脚踢进太华玉墟。 花婉婉是烈士之后,花镠的亲女儿,太华玉墟作为仙门之首,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故而,花婉婉便成了这的外门弟子。 本来这孩子虽然脑子缺根弦,时常前言不搭后语,但也是勤勤恳恳,乖巧懵懂,大家怜惜她,又敬重她的亡父,对她也是十分照拂。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添了个坏毛病——花痴。 一看见英俊潇洒的少年,就走不动路,傻傻地盯着看,然后无意识地跟着人家走,别人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只是傻痴痴地仿佛入化般,跟得人家烦了,时常被一脚踹开…… 在花婉婉被她大师兄踹进水沟里三次后,她大师兄是彻底怕了她,连夜逃出了山门,说是执行任务去了,至今三月未归…… 花婉婉的行为虽然恶心,但好歹没有伤害性,大家时常口头挖苦她,左右她脑子不好,又听不懂。 而且在外门弟子里,风流倜傥的人没那么多,外加那些长得齐整些的都避着她,所以花婉婉犯病的时候倒也屈指可数,外门倒也不是容不下她。 直到那次仙盟大会,各世家青年才俊云集,丰神俊朗之人多如牛毛,花婉婉简直看花了眼。 然后花婉婉立于最外围,站在外门弟子中,抬起头,遥遥地看到了一人。 那人神玉为骨,凌绝不似凡人。 白衣翩然,像是凌寒玉树,松风水月。 其余人骤然俯身而拜,那仙君敛眸振袖,独立高台之上,仿若一轮寒月,光耀九州。 一时间其余玉质金相的君子几乎都成了泥猪疥狗,沙尘砾土—— 那人开口,不悲不喜:“诸君不必多礼。” 花婉婉仰着头,看得入了神,连拜都忘了拜。 师姐悄悄告诉她,那个人,以后是要登仙的,你万不要肖想。 你个小傻子,要把傻心思烂在肚子里。 肖想是什么?花婉婉不懂,她只觉得,那个人真的很好看,她想看着他。 于是在仙盟大会后,她一路跟着那人回了檀沉宫。 终于,在宫门口,那人头也不回地说:“你还要跟多久?” 他不仅不远的立着,声音宛若珠玉相击,不悲不喜,山巅的风吹得他袍袖烈烈作响。 花婉婉彻底愣住了…… 然后她不知怎么,摔下了山。 然后至此昏迷不醒,高烧三日,在太华玉墟都出了名。 这具身体再次睁开眼,变成了心如死灰的祭灵澈。 话说,世间修仙门派四百八十四,世家高门三千三,她在哪醒来不好,怎么偏偏在太华玉墟? 世间青年才俊比四条腿的蛤蟆还多,花婉婉痴迷谁不好,偏偏痴迷的是曲无霁! 都说冤家路窄,可这路未免也太窄点了吧? 说道曲无霁,祭灵澈想,或许他真的长得还行,但在她印象里,曲无霁一直都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死样,表情寡淡,没甚看头。 不怒不喜,不悲不笑。 哪怕是她活剖他金丹的时候,正常人早就撕心裂肺破口大骂,或哭爹喊娘痛不欲生,但曲无霁只是用沉静的眼睛盯着她,一言不发。 她只感到当时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打湿了她的手—— 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似乎汹涌着涛涛的情绪,可他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不过是泪水滚珠似的滑下来…… 所以一个冰山似的面瘫,有什么看头?怎么就把花婉婉给迷住了…… 果然!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祭灵澈这种祸害,死不干净也是意料之内情理之中,毕竟,作为行业翘楚,这世界上挂念她的人还真不少。 此番回魂不知是何缘故,但肯定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少年修士凑近,再一次犯贱:“师妹,你在想什么?” 赵祁连只见花婉婉眨了眨眼睛,正当他以为她又要说什么胡话时,花婉婉忽然从床上弹起,赵祁连猝不及防,二人额头咚地一下磕在一起,给赵祁连磕得眼冒金星,原地转了一圈,捂着头:“啊——” 只见花婉婉霍然掀被而起,一声长啸:“我花婉婉如今不傻了!” 祭灵澈一振袍袖:“我花婉婉如今不仅不傻了,而且修为了得,从今往后,我罩着你们!你们若是肯唤我一声领袖,从今以后我上刀山下火海,带你们吃香喝辣……” 赵祁连揉着头上的包,拉着薛映雪:“完了,三师妹,花婉婉现在不仅傻了,还添了疯病,这可怎么办!” 祭灵澈不知多久没做过活人,许久未说话,现而今声振寰宇,神清气爽。 然后对上了她师兄师姐惊悚的眼神…… 不过做了片刻的傻子,她竟生出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她从前虽常被人称赞颠三倒四精神失常,可好歹也是领袖人物,多少也要顾及身份,但如今已经是个傻子,就算又添了疯病,也是合情合理—— 这时候祭灵澈看到赵祁连递给她一柄带着剑鞘的剑。 祭灵澈一脸困惑:“干甚?” 赵祁连:“拔一下。” 祭灵澈伸手就拔剑—— 然后怔愣在原地,拔不出来? 祭灵澈:“用一柄假剑糊弄我,你丫的连领袖都敢耍?” 赵祁连伸手随意地把剑拔出,剑光一现,扶额道:“领袖,你连基都没筑啊……” 祭灵澈:…… 不是吧,花婉婉,你也太给你老爹丢人了吧…… 花镠那样一个英雄人物,想当年杀湍一剑斩九州,那一剑的惊绝与华彩,见者无不惊骇…… 后来祭灵澈曾多次模仿那一剑,却连皮毛都学不来,几乎成了执念。 她甚至动了去偷杀湍剑的歪心思,可还没等行动,花镠就以身献祭了,而那柄神剑,祭灵澈遍寻天下,也没有找到,想必是剑魂殉主了吧…… 反观花婉婉,竟然落魄如此?实乃令人扼腕。 祭灵澈不知筑基为何物,因为她前世拿着经卷只扫了一眼,不自觉的引气入体再到筑基,连一刻钟都没废,以至于她以为所有的修士修行的起点都是筑基…… 祭灵澈面不改色,一挥手道:“啰嗦!我刚刚只是试探你罢了——” 赵祁连拍了拍她的肩膀,止住她的话头,无奈道:“师妹,你这话跟我们说说就算了,可别到外面乱说,看惹人笑话。” 他接着说道:“既然你大好了,那咱们走吧。” 祭灵澈疑道:“干什么去?” 薛映雪从角落里拿出三把笤帚,两个簸箕,往祭灵澈眼前一递。 “师妹你又忘了,咱们作为外门弟子,要把每个大殿的台阶都扫得干干净净啊!” …… 祭灵澈站在石阶前,看着满地的落叶,觉得十分荒谬:不儿,我怎么从领袖爆改扫地僧了? 怎么没人告诉她,原来外门弟子不是弟子,是杂役啊!!! “师妹!你怎么还在傻站着?干活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广爻三 长阶凉,槐花香,风移影动,树木哗啦啦作响,阳光曲曲折折地从廊下透出来。 柔和清风吹拂,片片花瓣自春风中悠悠飘落,祭灵澈伸出手,轻轻的托住了它。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轻红花瓣,雪白的袖角在风中微微摇曳。 到底是活着的感觉好啊!!! 祭灵看着簸箕里满满的树叶,想道,花婉婉虽然是个小傻子,但是身体素质还挺好。 没筑基,就是个肉体凡胎,一口气干了这么多活也不疲倦。 她不动声色地引气入体,灵气流转周身,竟毫不滞涩,这么看来就连结丹也指日可待啊! 她看着石阶上的宫殿,琉璃为瓦,气势恢宏,在太阳下灵光流转,殿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古朴的匾额,其上书有“督查司”三字。 戳了戳薛映雪:“师姐,这是谁的法府啊。” 薛映雪说道:“是殷督查的。” “殷……”祭灵澈眯起眼睛重复道。 忽然,祭灵澈眼光一动,拉着薛映雪猛地像旁边撤了一步,只见一盆污水从台阶上兜头泼下来,正泼在二人刚立足的位置! 只听一道女声语调软软媚媚,却分外尖锐凌厉,带着轻蔑鄙夷的凉意:“给我清理干净,要是脏了督查的脚,仔细你们的皮。” 祭灵澈皱眉抬起头,那一个女修站在石阶上,那人身材高挑,凤眼眼角上挑,显着分外妖娆,人未到香先至。 其衣着与外门弟子纯白的袍子不同,领口袖口布满赤色云纹,想来应该是内门弟子。 她一见花婉婉,鼻孔里便重重地哼出一声,像是见到了什么脏东西,她手指一点,从牙尖里挤出几个字:“臭傻子,死花痴,给我滚远点!” 祭灵澈被骂得莫名其妙,果然人在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 拿着簸箕回来的赵祁连正看见这一幕,指着那人破口大骂:“郑红桥!又是你这个贱人!你尿失禁吗?如厕不知道去茅房?” 郑红桥虽吟吟笑着,却带着几分狠意:“呦,一个连正经师父都不配有的外门杂碎,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对我说话?” 世人都说邪修阴险狡诈,师门不睦,自相残杀之事常有。 看着身为名门正派,却剑拔弩张的几人,祭灵澈挑了挑眉,觉得十分有趣。 外门,内门,入室,亲传。 像太华玉墟这种顶级宗门,连外门弟子都是万里挑一,若是能进内门,便可以被称一句天才了。 若是能受长老甚至掌门青眼,被收为入室,亲传,那可是天资才干机遇都缺一不可的。 祭灵澈虽然不知道名门正派里的等级具体是如何的,但外门弟子无疑是最末等,向来受尽欺辱。 郑红桥不仅是内门弟子,更是仙盟督查的入室弟子,又出身世家,娇生惯养,为人傲慢刻薄,贯会踩高捧低,时常欺辱小弟子,旁人把她当瘟神,恨不得绕路走。 可是赵祁连喜逞口舌之快,又侠肝义胆最爱多管闲事,一来二去,是彻底得罪了郑红桥。 赵祁连撸起袖子:“你个贱人,我今天非叫你把这盆水都舔干净!” 郑红桥勾唇冷笑:“杂碎,一个刚筑基的蠢货,全身上下就长了个舌头吧?” 赵祁连怒极反笑,刷地把拔剑出鞘,剑指郑红桥,薛映雪惊道:“赵二,快把剑放下,这里可是督查司!” 郑红桥看见剑光,笑道:“好啊,你是先动手的,被我杀了也不冤枉——” 她只一勾手指,赵祁连的剑,便刷地飞了出去,然后并指一划:“仙道,缚!”, 赵祁连膝盖发软,扑通跪倒在地,被死死压在地上。 赵祁连:“我日你大爷,给我放开——” 郑红桥上前一步,抬手就抽了赵祁连一个嘴巴,贯彻灵力,打得赵祁连嘴角冒血。 祭灵澈心中道:“赵祁连这家伙,筑基越级打金丹,一看脑子不太行。” 这时,一片花瓣幽幽地从她眼前飘落,她眯起眼睛一勾唇角,对着花瓣轻轻地吹出一口气。 只见那花瓣刷地化为光箭,飞速射出去,无声无息地扎在郑红桥小腿上,然后化作虚无。 只听郑红桥嚎叫一声,一个没站稳,竟直接从石阶上滚落下去,几个翻滚,直接倒在她刚才泼下来的污水里。 她“是谁,谁!”地乱叫,头发披散,分寸全失,她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小腿,结果发现只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却没有任何暗器。 祭灵澈一蹦一跳地去扶她,摆出不解世故的傻样:“呀!这位姐姐好大岁数走路怎么还摔跤呢?” 她笑得眉眼弯弯在郑红桥耳边小声说:“婉婉,从四岁开始就不摔跤了哦。” 郑红桥怒不可遏,“你、你……”,她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她看见祭灵澈的脏手已经把她的白衣染了一大片黑,猛地一推她:“滚开,臭傻子!” 祭灵澈顺势摔在地上,“啊啊”大哭起来。 薛映雪赶紧上前来,拍着祭灵澈的后背,像哄孩子那样哄她:“师妹,不哭,咱不理她,咱们走。” “在吵什么?”忽然,一道冰冷锋利的女音传来,带着不容质疑的威压。 “师、师尊……”郑红桥赶紧整理仪容,一瘸一拐地站起来。 祭灵澈止住声音,一转头,只见石阶的尽头,一红袍女子抱臂站着,气质高绝,虽容颜秀丽,身姿却挺拔修长,往那一站,宛若一柄剑插在鞘中,不见锋芒,却依旧锐利逼人,令人生不出半分狎昵轻慢的心思。 那人眼尾上挑,眼睛微微眯起,一双狐狸眼,似乎总含着笑意,而左脸覆着半块鎏金的金丝面具,挡住大半张面容,像是在遮挡什么。 祭灵澈知道,那面具遮挡的,是一条长长的疤,从下巴直到眼角…… 殷素,果然是她,祭灵澈心中道。 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 殷素嘴角含着笑意,声音却不带温度:“你腿怎么了?” 郑红桥:“弟子……弟子也不知道!” 殷素看了看她的伤口,冷哼了一声,目光毒辣地扫视众人,最终目光落在祭灵澈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祭灵澈装傻不答,只是偏着头目光呆滞地看着她,薛映雪忙替她答道:“禀督查大人,这是我师妹,名叫花婉婉。” “花婉婉。”殷素笑眯眯地重复着。 薛映雪忙道:“督查大人勿怪!我师妹她受过伤,所以有些颠三倒四的。” 殷素冷冷地笑着,看着冒着傻气的花婉婉,有些意味深长,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郑红桥嗫嚅道:“师尊……”,她立马跟了上去。 …… 早上读书。 中午扫地。 晚上练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原来太华玉墟外门弟子的生活就是如此空虚…… 不过对于第一次当傻子的祭灵澈,那可真是妙趣丛生,不亦乐乎。 整日里装疯卖傻,撒泼打诨,天天站在门口用簪子剔牙,看见不顺眼的就啐他一口。 不得不说,脑子有病就是干什么都方便。 她本来应该立马离开太华玉墟这个倒霉地方,以免夜长梦多,却被硬生生拖了几天。 祭灵澈坐在树下,下意识地抬手摸向心口,却摸了个空。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那玉佩碎掉了。 她抬起头,不远处的那座山峰,便是广爻峰,她看着那座山正出神。 她想,那座山上有好漂亮的桃林,四季不败,满山遍野桃夭翩飞,用那里桃花酿成的酒入口甘甜又不醉人,可她后来遍寻天下都再也找不到了。 那时,她还没与曲无霁反目成仇,她成日里躺在桃树下。 那个时候,她还会笑着叫他商徵。 这时,几个内门男弟子结队走过,正谈论着什么—— 在路过花婉婉身前时,故意发出响亮的笑声。 “李兄,你不快走两步当心被小傻子缠上了!” “哎呀哎呀,王兄,她马上要站起来追你啦!” “……” 有人吹出响亮的口哨,笑嘻嘻地看着祭灵澈。 祭灵澈面无表情,看着几人。 几人也不觉得自讨没趣,依旧大声笑着向前走,结果没走几步,所有人顿时左脚拌右脚,一个推一个,像下饺子一般,全都栽进池塘里,一时水花飞溅,几人喊成一片: “哎呦我,我的脚,我的腰,被什么玩意扎了……” “我、我怎么动不了了?!” “救命啊……我……不会……游……” “咕嘟咕嘟……” 祭灵澈懒懒地站起来,走到池塘边好整以暇地欣赏。 她幽幽想道,自己大抵是死过一回,明明向来是恣意妄为杀人不眨眼,现在竟然对死亡有了敬畏之心。 时至今日,那种剜心刮骨,生魂俱焚的痛依旧令她胆寒。 要不然以她的脾气,高低得把那池塘的水烧开,把那几个人煮成真饺子。 “哎?那边在干什么,这边不是禁止野浴吗?”祭灵澈听到不远处有人嚷起来。 “喂!你们几个,在干什么,快点出来,仔细被督查的人看到!” “嘶……可是我怎么看着这几个人像是溺水了呢……” “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咱们太华玉墟的修士怎么会溺水呢……” “别笑了,别笑了,呲个大牙,你他娘的看不出来这几个人中法术了?!” “愣着干什么赶紧捞人啊!” …… 岸边乌泱泱围过来好多人,祭灵澈挤在人群里,忽然她神色一凛,竟推开人群,扑通一声扎进水里! “这怎么还有自己往里跳的呢?脑子有病吧?!” “喂!是那个、那个……外门的小傻子!”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广爻四 祭灵澈水性不佳,以往在水里都是直接掐一个避水诀,可花婉婉这具没筑基的身体使用避水诀消耗太大,祭灵澈只得在水里几个狗刨,水花飞溅,惹得围观众人一阵叫嚷。 她向池塘中心游去,越过几个莲叶,成片的荷花竟然把岸上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人群的熙攘顿时被抛在脑后,谁知道在荷叶后面正隐着一个男修。 可那人的脸甚是诡异,泡发了般,整个人像是在水里死了一个月。 皮肤浮肿,摞在一起,摇摇欲坠,他一见祭灵澈神色一变,那脸上的皮肤竟层层开裂,簌簌地脱落下来! 那人刚想遁走,却被祭灵澈一把钳住手腕,笑道:“跑?” 她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头顶,猛地将他头浸入水中,她道:“跟了我好几天,你当我不知道?” 几天前,祭灵澈就察觉到妖魔的气息。 但她这具身体修为太低,难以追踪,谁曾想今日这家伙跟得她太紧,被她歪打正着地打入水中。 妖魔的人皮不能沾水,一沾水便会脱落。 那“男修”死命挣扎,整个身体都慢慢膨胀扭曲,随后整张人皮脱落下来,幽幽地飘在水里。 祭灵澈手里只攥着一张人皮,只见暗红色的东西一现,那东西悄无声息的遁入水中。 忽地,祭灵澈感觉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脚,正沿着她的腿猛地向上! 一只触手霍然拍开水面,勒住她的脖颈,将祭灵澈整个人压到水里。 又一只触手化为利刃,又快又猛地向着她的心口猛刺,似乎下一刻就要剜出她的心脏! 祭灵澈冷笑一声,摊开手掌,以整个水域为媒介,勾连灵气,立时汇聚灵压,只一瞬间便激起无形千钧之力——— 只见她正向着她来的那条庞大的触手一滞,接着恐惧地战栗起来。 瞬间,所有猩红的触手炸得血肉横飞,却在她灵压的压制下没有惊起一分一毫的水花,好似整个化在水里一般,只融成一片血红。 在一片猩红中,一个黑色的东西挣扎了一下,竟然未死,直接遁入水中。 祭灵澈对着手边的荷花根茎一弹,那荷花整朵落入水中,在落水的一瞬间,那荷花瞬间变成一条淡红的水蛇,瞬间抽长,变成一条巨蟒,倏地钻进水里,去追逃掉的妖魔本体。 血红慢慢扩散,岸边的人似乎有所察觉,几人御剑过来。 祭灵澈眼色一冷,一头扎入水中。 她燃烧元气掐了道避水诀,在接近水底的地方站定,只见那条荷花幻化的红蟒紧紧地缠着一个类人的暗红色的妖魔。 他长着近乎于人的四肢,头颅,却没有面部,全身只一层透明的膜兜着血肉,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肉的蠕动和血的流淌。 那东西发出类人的声音“嗬嗬”地低笑,明明被巨蟒勒得即将爆体而亡,可还是黏腻腻地说道:“还没来得及恭喜国师大人死而复生,您这样的杀神,连冥界都不敢收呢。” “主上说,祂都想死你啦。” “什么时候得空了,可要来无烬之渊看看咱们呀。” 那妖魔的没有嘴,声音隔空直接印在祭灵澈识海里,黏腻湿滑,好像长满铁锈的破铜烂铁,浸在水里爬满霉的烂木头,就像蛆虫一般在识海里攀爬,让人说不出来地恶心反胃。 祭灵澈微笑:“不必着急,等本座得闲了,自会去收拾你们。” 妖魔:“可是国师,你弱得简直连原来的一成都没有呢。” “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真是让主上失望。”它说罢又低低笑了起来。 祭灵澈冷笑:“是吗?那孽畜被本座一剑钉在无烬之渊,几十年了,怎么连动都动不了,是因为不想吗?” 那妖魔道:“别忘了,你已经被主上杀过一回了。 “燃了一个大乘期的金丹,才堪堪封住我主数十年,观主大人,请问您还有几条命呢?” 祭灵澈从容勾起嘴角:“那走着瞧?” 妖魔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听到了什么很滑稽的事情:“门主大人,何必呢,非要和咱们作对吗?您又落得什么好儿?” “您不是也认为,凡人那么愚蠢,简直是各个都该杀吗?” 妖魔语气带着几分煽动蛊惑:“门主大人,不如您抬抬手,把那柄剑给拔出来,让主上出来,咱们一起把那些凡人杀得一干二净……” 祭灵澈摊开手掌,一点一点地收紧,那巨蟒得令,随着祭灵澈的手一寸一寸地绞紧,只见那妖魔的肉块在痛苦的扭曲,嘴里发出“桀桀”的声响。 祭灵澈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冷然笑道:“孽畜,也配跟我谈条件。” “本座如何看世人,是本座的事。” “而让你们滚回地狱去,只不过是顺手。” 她猛地攥紧手掌,一瞬间,那妖魔被绞杀得血肉横飞,血腥里,只有一颗黑色的珠子,漂浮在水中。 祭灵澈伸出手,捏住那颗珠子,灌注灵力,将它猛地捏成齑粉,然后化为尘埃飘荡在水中。 那妖魔虽死,但它临死那句没说完的话依旧回荡在祭灵澈的识海:“主上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识抬举,那就去死吧……去死吧……死吧……” 她在水下太长时间,灵力早已支撑不住,她一挥手,那勾灵幻化而出的赤色巨蟒瞬间消散,又变成花瓣散落的荷花,静静地飘荡在水底。 祭灵澈想着,事情闹大了,岸上那么多人都有所察觉,以她祭灵澈人人喊打的名声,太华玉墟是说什么也不能留了。 只是这小傻子身体修为实在太低,她既不能御剑,也不能缩地千里,竟然要一步一步地走出山门去! …… 一只湿手搭在池塘冰凉的石沿上,祭灵澈探出头来,拖着被水浸透沉重的身体,爬上去。 她特地绕到莲池最偏僻的一角,这里掩映在一个亭子的后面。 本来水性就不好,结果杀了那个妖魔,连避水诀也使不出来,为了从这里上岸,生生狗刨了好久。 丢脸,太丢脸了。 说实话上次这么狼狈,还是在无烬之渊自燃金丹。 她这么个有腔调、有格局的装逼贩子,堂堂邪修领袖,落水狗一般趴在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要是被往日故友认出来,她简直都不敢想…… 忽然,一双脚停在她面前,银白缎面的靴子,怎么看怎么眼熟。 她顺着那人修长的腿向上看去—— 素白锦袍临风翩然,腰间玉佩相击清脆作响,身子如修竹挺拔,洁白如玉的脖颈,锋利的轮廓,以及…… 以及,一双她所熟悉的,淡漠冰冷的褐色眼眸。 可此时那双眼睛在冷漠中,竟然融着几分难以遮掩的情绪。 她就这么趴在地上,仰着头看着。 妈的! 不是吧…… 人可以丢脸,但不能来来回回地丢脸,至少,不能在同一个人面前来来回回地丢脸…… 那人端立挺拔如朗月清风,面如冠玉,却冰冷至极,淡漠开口:“你在干什么。” 但是,如果脸已经丢出去了,那这个性质就发生了改变。 祭灵澈一把扯住他的袍袖,眼神痴狂:“仙尊!你把我给忘了?咱们前几天才刚刚见过啊!” 因为脸既然丢了,那么不做些什么,就不能发挥它的价值。 祭灵澈抱住他的大腿道:“掌门真人!自上回仙盟大会一别,婉婉便对您如痴如狂,如癫如醉,如倾如慕,眷恋思慕如绵绵江水滔滔不绝啊真人!!” 她抬起头看着曲无霁,欣赏他眼中难得的愠怒:“真人,为了见你,婉婉游过了整个的莲池,就为了再得见您尊容啊!” 那熟悉的灵压猛增——苦涩冷冽,祭灵澈心脏一滞。 曲无霁把手覆在她的头顶,似乎下一刻就要捏碎她的头颅。 祭灵澈哭道:“掌门真人,你就原谅我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克制不住我自己啊……” 最后她煽情地给出了总结:“真人,我是你的小迷妹,我爱你爱到心尖颤啊!” 祭灵澈正在等曲无霁发作,可那一刻时间好像都静止了一瞬,她只闻到他衣袖上沾染的淡淡的避寒香气…… 他不知何时敛去了灵压,袍袖被风带起,衣袖若即若离地轻触祭灵澈的脸颊。 祭灵澈一晃神,避寒?他之前不是最讨厌这种花? 这时曲无霁却忽然开口道:“是吗?” 本来清寒疏离的声音此刻却带着几分柔和,这样的语调祭灵澈从未听过。 祭灵澈疑惑地抬起头,曲无霁的手从她头顶慢慢滑落,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冰凉的手轻触她的脸,她与他那双凉薄的褐色眼睛对视,一时间竟失语。 祭灵澈嘴上说着:“半点不假?”语气却充满犹疑。 曲无霁最终将手敛进袖中,眼中闪过微不可查的轻笑,淡淡地道:“既然你这么爱慕本尊,那么从今以后,你就是本座的亲传弟子了。” 祭灵澈愣在原地,却一瞬间撒开拽着他衣袍的手,好似避之如蛇蝎。 她还是那句话,曲无霁这个人,脑子真的有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广爻五 曲无霁这个人,真的有病。 俗话说得好啊,铁链栓疯狗。 有些人看着云淡风轻凌霜傲雪,实际上早就疯了。 这种人说话做事,看着很有道理,可你细品就发现只剩一个字:癫。 到底是什么样的极品病人能在被花痴蹭一身水的时候说要收人家为徒弟? 祭灵澈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她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祭灵澈往后蹭了一点,讪笑:“其实、那个、我说……” “首尊大人您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距离产生美,我觉得我们还是保持点——” “过来。”曲无霁冷冷开口。 祭灵澈坐在地上没动。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宿敌见面十分想念。 她袖中划出一瓣槐花,轻轻捏住,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下一刻,她要把这片花瓣化成一柄银色的长剑,把这家伙给捅个对穿—— 祭灵澈感觉被一股强大的灵力猛地一吸,曲无霁冰凉的手瞬间扼住她的脖颈! 那双手贯着猛烈的灵压,慢慢收紧,带着威胁的意味,好像下一刻就要直将她的生魂捏的粉碎。 他冷哼一声,语调冰冷:“怎么,当本座的弟子委屈你了?” 祭灵澈:…… 祭灵澈能屈能伸,笑道:“仙尊!您完全是误会了!虽然我对你很痴迷,但弟子我啊,从小脑子就不好,人也颠三倒四的。” “你收我做徒弟,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到时候您将在修真界声名狼藉,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仙尊!” 曲无霁面无表情,手上力道不减:“是吗?” 祭灵澈周身灵力阻塞,被掐的头昏眼花,喉间腥甜,她这句话一出口,就感受到了曲无霁的冰冷的怒意,她伸手使劲掰曲无霁的手道:“仙尊别激动,咱有话好说。” “……如果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让我给你添点堵的话,那我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师尊!你要把你的好徒儿掐死了!” 忽然她感到颈上的桎梏一去,新鲜的空气猛地灌进鼻腔,呛得她趴在地上不断地咳嗽。 龙游浅水遭虾戏,落配凤凰不如鸡,真他娘的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要是以后叫她逮着机会,非得把这厮的手给剁下来! 曲无霁却好整以暇,深色平和,竟摆出一副严师益友的神情,似与刚才判若两人,道:“花婉婉?” 祭灵澈没做回应,暗自思附:曲无霁敛去了灵压,她若是现在发难,定能重创他,要不然真落在他手里,再想脱身可得花一番心思…… 曲无霁接着说道:“花镠的女儿? 祭灵澈一晃神,曲无霁淡淡地道:“花真人为我仙门捐躯,我等却怠慢他的遗孤,本座收你为弟子,是弥补过失。” “你可理解?” 祭灵澈微笑:“师尊大爱,婉婉自然理解,就是骗骗别人得了,别把自己也给骗了。” 她心里想道:花镠死了二十来年你才想起“花婉婉”来,这小丫头生魂都丢了,假惺惺地说这些,贯会恶心人。 曲无霁修养极高,并没有理会祭灵澈“大逆不道”的话,只是沉静地看着她。 祭灵澈被他看得发毛,把湿漉漉的头发撩上去,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净如春水。 她问出来一句心里话:“师尊,你到底有多缺徒弟?” 她之前怎么没听说过曲无霁收徒这么随意? 曲无霁惜字如金,不做解释:“随缘。” 祭灵澈:“……不理解但尊重。” 他背着光站着,阳光斜斜地穿透那木质的亭子,打在他身上,似乎整个人都披上了一层金纱,更添了几分不近人情的神性。 她还没说话,忽然曲无霁打了个响指,她发现自己身上的水瞬间蒸发,祭灵澈摸了摸自己,确信从头到尾都干了。 不过与其相信他出于好心,祭灵澈更偏向于他这么做,只是怕她弄脏他华贵的锦袍。 曲无霁向她伸出手,示意她过来。 祭灵澈愣了一下:“作甚?” 曲无霁却没有多言,直接扯过祭灵澈的手,她皱眉猛地抬头,正好与他对视,一瞬间二人近得呼息相闻,他那双漂亮的褐色的眼眸应在她眼睛里。 他语调并没什么情感:“跟为师回去。” 祭灵澈看着曲无霁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甩了两下,没甩掉,“回哪去?”她无奈问道。 “广爻峰。” 广爻峰。 那是个有些久远的名字,世人提到那个地方,总是向往而不失恭敬地说:嵯峨峻岭,谪仙之所。 这里乃历代仙盟首尊的法府,无论是红尘中人还是修仙者,看似大相径庭,但其实所追求的大抵相同,问鼎皇权受命于天,或手摘星辰仙道永昌,本质上有甚么区别? 广爻法府何尝不是修仙者心中的九重宫阙,世人只称赞其地位斐然,而提到广爻峰,祭灵澈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憧憬。 她只想到—— 那里满山遍野的桃花。 滋养桃花的不光是土壤,更多的是广爻峰上经年流转的灵力。 桃花殷红如血,点点赤红泼洒,挂满枝头,风一刮漫天飞舞。 祭灵澈再也没有种出过像广爻峰上那样艳丽的桃花,从广爻峰偷出来的桃枝扦插在别处却颜色寡淡,用土,用水,用仙法,甚至用掌心鲜血,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复刻。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跟曲无霁决裂为死敌之后,还能堂堂正正地走进广爻峰。 非但没有鲜血,未持刀剑,还是以他弟子的身份,被他牵着手! 除了炸裂,祭灵澈实在生不出其余的感想。 曲无霁攥着祭灵澈的手,一道瞬移咒,直接站在了檀沉宫的之下,二人面前是一条长长的玉质长阶,在阳光下泛着萦润的光泽,其上灵光流转,看不到尽头,上方云雾缭绕,那座宫殿似乎隐于云雾,立于天宫。 身后是大片大片的桃林,纷飞的桃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祭灵澈无语说道:“虽然但是,师尊,你为什么抓着我的手?” 曲无霁无半分矫饰,坦然道:“带你过结界。” 他松开手,一步一步地踏上那白玉台阶。 祭灵澈无法,只得跟在他身后。 二人没有用任何术法,拾级而上,长长的台阶共九百九十九级,祭灵澈曾经数过的。 一时间没人讲话,风带来无数的桃花,飘零不止。 祭灵澈悄悄将一些花瓣拢入衣袖,或许是往事如烟,她看着前方那人清瘦的身影,莫名有些神伤。 于是她低下头,不知不觉又数起了台阶。 “七百五十二。” “七百五十三。” “七百五十四。” “祭灵澈。”前方那人忽然道。 “嗯?”祭灵澈心不在焉,下意识地答道。 完了! 祭灵澈猛地抬起头,看到曲无霁正回过头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老长。 祭灵澈:我靠,玩脱了,现在跑来不来得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广爻六 祭灵澈不动声色看着他。 曲无霁神色冰冷,嘴角却含着似有似无的笑。 祭灵澈一副单纯无辜的样子,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嗯?师尊,你在叫谁?” 曲无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面色沉静,似乎并无什么异样的情绪:“没什么。” 说罢转身向上走去,祭灵澈犹豫了一下,无法,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踏入云雾,一座古朴恢弘的宫殿慢慢显露出来,正殿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仙道永昌”四字,据说这是四千年前一位下凡历劫的神君所提,字迹苍劲入木三分,灵光流转千年不腐。 末法时代灵力枯竭,凡间已经近千年无人飞升,加之妖魔作乱,修真界日渐式微,不过有神人说,只要那块“仙道永昌”的牌匾不倒,仙道就不会陨落。 祭灵澈抬头看向那块巨大的牌匾,心头像是有什么在涌动。 曲无霁却没进那座正殿,在层层宫宇的后面,有一个小院,映入祭灵澈眼帘的是数根修长的翠竹,竹子后面掩映着一个残破又饱经风霜的假山,竟别有一番顽强的精气神。 院内宽敞,但屋舍只有三四间,有潺潺的流水声,却不知水源何处。 没错,曲无霁虽然坐拥整个广爻峰,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其余的殿都被他用法术封着。 只一个小院使用。 祭灵澈早年对此的评价是:暴殄天物的精神病。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副德行。 祭灵澈跟着他进了净室。 这鬼地方连把椅子都没有,地上只有几个蒲团。 曲无霁身为仙道首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依旧持有剑修朴实无华的修行观,祭灵澈由衷感慨,真乃吾辈楷模啊! 曲无霁随意地坐在蒲团上,示意祭灵澈过来。 祭灵澈站着不动,左顾右盼,然后指着自己:“我吗?师尊?” 曲无霁冷冷看着她,祭灵澈只得挑挑拣拣拉来一个看着舒服的蒲团,坦然而坐,曲无霁看着她道:“一个本应死了很多很多年的人,忽然出现在你眼前,你说,奇怪不奇怪?” 祭灵澈道:“……可能是有点?” 你别说,当事人现在都很懵。 祭灵澈面不改色,心里飞速地打着算盘,她一双眼睛亮闪闪,低声道:“师尊,看到了本不该见的人,就要反思一下,自己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东西,竟被鬼给缠上了?” 她把手搭在他的腿上,拍了拍:“长久以往,损害气运呐!” 曲无霁忽地扼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怀里一带,锋利的眼睛与她对视,良久一笑,道:“再跟我装疯卖傻,我就把你的生魂捏碎,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祭灵澈掰他的手,皮笑肉不笑:“松手。” 曲无霁冰凉的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腕,语调说不出的危险:“好徒儿,你最好真的是花婉婉。” 祭灵澈神色坚定,带着笑意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花婉婉。” 曲无霁松开祭灵澈,摊开手掌,忽地青光一现,一把长剑出现在他的手上。 剑身修长,似乎覆着一层青霜,黑色的剑鞘上密布虬曲的纹路,鞘内发出阵阵哀鸣,似乎里面困着不甘的魂灵,正承受着无尽的痛苦,在翻滚挣扎,若不是剑主霸道强悍,这柄剑似乎随时能反客为主。 曲无霁手上用力,那柄剑的哀鸣声顿时消了下去,剑身寒光一现,顿时凌冽逼人。 祭灵澈看着那柄剑心脏莫名绞痛。 曲无霁看着手中的剑道:“世人皆说青魂神威盖世,可很少有人知道,这柄剑,并不是我的。” “不如,我给你讲讲这柄剑的故事。” 祭灵澈抬起手,斩钉截铁:“哎,不想听,半点兴趣也没有——” 曲无霁冷冷地看向她:“为何你心跳忽然如此之快,可是心中有愧?” 祭灵澈:…… 曲无霁讲道:“很多年前,剑道有个聪明绝伦的天才,可他却不能用剑。” “他的家族受到诅咒,家族里所有人都不可能结出金丹,也不可能拔出一把剑。” “可这个人,他虽然没有金丹,却对剑疯狂地着迷,他爱剑的冰冷,爱剑的锋利,爱它在鲜血流淌中隐隐的寒光,他觉得,剑也是有情绪的。” 曲无霁说这句话时低头看着手中的剑,似乎添了几分真情实感的深情。 “他拔不出剑,却一生与剑为伍,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铸剑师。” 祭灵澈心脏砰砰跳,她忽然很想施个禁言咒让曲无霁闭嘴。 “他筑出过很多很多神剑,钓海,杀湍,鸦羽……后来这些剑都与他们的主人一起,名扬天下。” 曲无霁:“可是,这样一个人,却被人给杀掉了。” 曲无霁抬起眼睛看向祭灵澈,眼神意味深长。 “那个人不仅毁了他的肉身,还把他的灵魂囚在他自己筑的剑里,让他没日没夜的哀嚎,每日浇灌以鲜血,滋生铸剑师的怨念,让那柄剑,变成一把鬼气森然的邪剑。” “然后凶手用这柄剑得心应手地杀了好多人,沾了很多冤魂的血,将这柄剑彻底变成邪物,然后把这柄剑送给宿敌,想要借刀杀人,让宿敌受到反噬而死。” “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恶毒到令人胆寒呢?” 祭灵澈淡淡地勾起唇角,冷冷地看着他,并不作答。 “我想,那铸剑师无论如何,都会认得仇人的元神吧?” 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讽刺:“过来,来把这柄剑拔出来。” 祭灵澈笑道:“师尊你老糊涂了,我没筑基,怎么可能拔得出来剑呢?” 曲无霁:“不试试怎么知道?” “而且——”曲无霁漫不经心道:“那个铸剑师,是凶手的亲师兄。” “我很好奇,你说,如果谈一固知道自己的结局,当初还会捡那个心肠溃烂的人回去当师妹吗?” 祭灵澈闻言无声冷笑,猛地伸手握住青魂剑的剑柄—— 净室里静悄悄,只听得水滴滴落地声。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 可惜,青魂剑没有半点反应。 祭灵澈看到曲无霁握着剑鞘的手上青筋暴起,她抬起头,他脸上神色晦暗,似乎有些异样的情绪。 祭灵澈笑道:“都和你说了没筑基,你看如何?” 曲无霁默默地看着她,气场却分外冰冷,似乎下一秒就要发作把眼前的人给掐死。 祭灵澈扶额笑道:“师尊呐,我从小脑子就不太灵光,您说话又弯弯绕绕婉婉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哎、哎……你干什么?!” 只见曲无霁忽地握住祭灵澈的手腕,祭灵澈还没来得及抽手,只觉自己整条手臂钻心的疼,痛感不啻于指甲被生生被拔下来,手背好像被毒蛇猛地蛰了一口! 她看见手背上浮现了一道金印,金印闪了几闪又消失了。 曲无霁气场冰冷道:“从今以后,没有本座的准许,你不得离开广爻峰半步。” 祭灵澈看着手背,刚从疼痛中缓过神来,气笑了:“掌门真人连金印都给我打上了,这么怕我跑了?” 除非曲无霁自己抹去,否则这个金印他人是去不掉的,带着这个金印,人跑到哪曲无霁都找得到。 但对祭灵澈来说,去除也并非不能,只是那时的痛苦将是打上时的百倍千倍。 曲无霁把手搭在她的肩膀,轻轻把她揽近,语气稍缓,却弥漫着危险:“你作为花家托付给太华玉墟的遗孤,本座必须要护你周全,你若是乱跑叫贼人给伤了,商徵实在是无法交代。” “你说对吗,婉婉?” 祭灵澈:…… 祭灵澈:“圣人言,因材施教,师尊,你觉不觉得徒儿我其实不适合修仙?与其在太华玉墟蹉跎光阴,不如早日放我还家?” “没有学不会的弟子,只有不会教的师尊。”曲无霁看着她,慢悠悠地说。 祭灵澈心中道: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有什么良师益友的潜质…… 祭灵澈满面假笑:“果真,有你这样的师尊,我花婉婉简直是三生有幸死而无憾,何况您还长得玉树临风如神仙下凡,就算光看着就赏心悦目啊哈哈……” 曲无霁伸手指了指外面,祭灵澈心领神会:“我懂,你是说让我滚远点对吧?” 曲无霁淡然开口道:“你要做的,是每天都把宫殿前那条玉阶扫得一尘不染。” 玉阶,什么玉阶,你说的是那条耸立云端,看不到头的台阶? …… 当外门弟子,每天要扫台阶,现在鸡犬升天一步成了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没想到每天唯一的任务还是扫楼梯,祭灵澈觉得这大抵就是自己犯口业的报应。 好多好多年前,一位姓尹的神棍给她起过一卦,给了她两个谶语: 一是她多行不义必自毙,不得好死。 二是说她每一次嘴贱都将要付出代价。 祭灵澈当时与那个神棍对骂了一场,现在她觉得那个人真说得对极了。 她坐在冰凉的玉阶上,怀中抱着笤帚,指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株桃花瓣,忽然一颗小小的珠子弹到了她的脑袋上,祭灵澈皱眉回头,见曲无霁好整以暇的靠在殿门口的摇椅上,手中拿着一卷经文,并不抬头看她。 祭灵澈:“师尊,我这不才刚坐下,又哪让您不满意了?” 他长长的手指敲了敲椅子,惜字如金:“我脚下。” 祭灵澈道:“一个上午,我都要把你脚下那块地给扫秃了,你不是说有花瓣,就是说有杂草,那这次又有什么了?是不是要我把缝隙里的小草籽也给您扣出来?” 曲无霁连眼也不抬:“有灰尘。”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广爻七 广爻峰上终年云雾缭绕,纵然雨水不多,土壤也是潮湿的。 祭灵澈刨开柔软的泥土,竟真的摸到了一个坛子,她出神片刻,左右看了一下,确定没人,将坛子刨了出来。 她抹掉上面的泥土,抱着那个坛子靠着大桃树坐下。 前世埋酒,再世喝。 多少年了?是不是快有一百年了? 她用力扯开坛盖,猛地灌了一口,香甜凛冽,酒气直冲鼻腔,她抱着坛子有些颓然地倚在树根上——那树许是已经超过千岁,树根狰狞地破土而出,盘成浪涛的形状。 前世埋在这的酒,竟然还在,祭灵澈看着酒坛,又灌了几口,想:你比我能活。 她一口气把酒全喝了,然后把坛子又埋了回去,晕乎乎地竟有了倦意,她躺在树根上,看着天上流云奔走,风吹树叶哗啦啦地轻响。 也不知薛映雪和赵祁连怎么样了,曲无霁直接把她带走了,他们知道吗?不会到处找吧…… 她闭上眼睛,听山间自然的响动。 她摸着右手手背的金印,幽幽地想,三天了,还是没能破了山门那结界,这样下去岂不是要一直在这装傻子?每天不是扫台阶就是端茶送水,冷了热了都不行,敢情拿她当丫鬟使唤! 虎落平阳绝不叫唤,且叫他得意几天。 所幸曲无霁并不常在广爻峰,既是掌门又是仙盟首尊,自然是日理万机忙得团团转,他不在的时候,整个广爻峰就静得像座荒山,连半个人影也看不见。 谁家正常人不把自己的法府搞的热热闹闹的?可祭灵澈在广爻峰没见过第二个人。 桃花纷纷而下,落了她一身,她也不拂,依旧闭着眼睛躺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能尽快脱身,可春风倦人,也许是花婉婉这具身体没喝过酒,她越来越困,最后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醒醒!你在这干什么呢?”忽然有人冷声道。 祭灵澈皱眉睁开眼,只见一个腰挎长剑的俊朗少年,其一身金色衣袍束得干净利落,身上是少年独有侠气,又带着点拒人千里的冷峻严肃,彼时正冷冷看着她。 “这里是禁区你不知道?” 祭灵澈脱口而出:“你谁?” 那人嗤笑一声:“这话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进来的?” “呵,我是谁,说出来吓死你——” 祭灵澈躺着没动,斜着眼睛看他,总觉得此人的作风有点似曾相识,而且从衣着上看,绝对是得势的弟子,何况能出现在广爻峰…… 她话锋一转,笑道:“我是外门的小弟子,在后山迷路了,又饿又困就睡着了。” 那人挑眉冷笑道:“外门?后山?你当这是哪?” 祭灵澈:“啧,你不信?” “我看你满嘴谎话,行端可疑,是想去执法司的水牢里泡一泡?” 祭灵澈胡搅蛮缠:“哎哎,我一醒来就到这来了,我还纳闷这是哪呢……” 那人抓住祭灵澈的胳膊:“你给我坐好——” 祭灵澈翻身坐起道:“你凭什么审我?” 那人冷冷道:“我有职责巡视广爻峰,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只能把你交给执法司了。” 祭灵澈心想,真是瞌睡就有人来递枕头,正愁广爻峰的结界出不去,就来了冤大头要带她走,简直是天助她也。 只要待她出了广爻峰结界,一掌把这家伙给拍蒙,然后再想办法把手上的金印给剔下来,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祭灵澈站起来,一振衣袖,道:“好啊,那咱们就去执法司分辨分辨!看看我到底说没说谎!” 那人气极反笑:“头一次听说有人主动要去执法司的,既然如此,那便劳驾——” “上锦。”忽然一声清冷的声音从蜀上锦身后响起。 祭灵澈顿时心如死灰,叹了口气,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蜀上锦回头躬身施礼道:“师尊,弟子看到了个行端可疑之人。” 曲无霁信步上前,面色冰冷地看着祭灵澈,一字一句道:“花婉婉。” 祭灵澈笑道:“我在,师尊。” 蜀上锦面露惊愕,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似乎措辞了半天,然后笑道:“原来竟是师妹。” 祭灵澈微笑挥手:“师兄你好,执法司咱们改日再去。” 蜀上锦微笑抱拳:“师妹见谅,是上锦唐突了。” 曲无霁:“你在这干什么。” 祭灵澈言简意赅:“躺着。” 蜀上锦:……?! 原来跟师尊可以这么说话吗? 曲无霁冷笑一声:“你哪来的酒。” 祭灵澈拍了拍地面:“地下挖的。” 她看曲无霁面色不善,补充道:“哎,师尊,我虽然脑子不好,但确实有点子运气,当初掉进莲池里都能被你捡回来当徒弟,更别说闲来散步的时候看到地上有异物,一挖竟然是坛酒这种事。” 蜀上锦在思考。 蜀上锦是个很有涵养的少年,此时却嘴巴微张,事情属实是难以理解。 曲无霁冷冷地盯着她,复而轻笑:“难怪,你确实运气很好。” 祭灵澈看着他,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曲无霁道:“去换衣服,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祭灵澈惊讶:“什么衣服?” 蜀上锦见状含笑道:“师妹,去换亲传弟子的衣服,我们要去看春擂了。” 祭灵澈神情一变宛若雷殛,她扯住曲无霁的袖子:“师尊!我不能去啊,你忘了,你说我不能出广爻峰啊,我出去还丢人现眼,我就在这给你看家好不好?” 曲无霁一点一点拂去祭灵澈抓着他袖子的手,慢慢道:“本座新收的徒弟,岂有不带出去之理?” 他冷声含笑:“再说,你难道不想念黄金台吗?” 祭灵澈目不转睛盯着曲无霁,然后说道:“师尊您又糊涂了,婉婉是外门弟子,哪有资格看试仙赛呢?我可是从来没去过黄金台。” 曲无霁:“话不要让为师说第二遍。” …… 祭灵澈看着自己金色衣袍,不由得生出一种人靠衣装马靠鞍的感觉。 其实花婉婉长得很好看,一双眼睛如含秋水,现在金丝华袍往身上一套,端地生出几分风流意气。 祭灵澈跟在曲无霁身后,一步一步走下那白玉阶,她想,既然出去了,是绝无可能再回来。 这个时候曲无霁忽然回过头来,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冷冷地看着她。 “婉婉。”他道。 祭灵澈一愣:“怎样?” 曲无霁道:“过来。” 祭灵澈只得往前蹭了几步,曲无霁道:“你既然未筑基,自然无法御剑。” 蜀上锦很有眼色:“师尊,师妹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他忽然发现他师尊的脸色似乎并不怎么好。 曲无霁道:“婉婉你与我共乘一剑。” 蜀上锦:……? 祭灵澈:“师尊,要不我骑马得了。” …… 没想到,竟然又到了烟花三月,怪不得春风吹得人懒意横生。 三月三打春擂,九月九打秋擂。 所谓春擂秋擂,有一个正经的名字:黄金台试仙。 祭灵澈想,红尘众人也有春闱秋闱,虽然她并不太了解那个,但是这试仙赛却跟那科举有异曲同工之妙。 世家或各门派翘楚弟子,初现锋芒,给他们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是谓春擂,乃一年一次。 而秋擂,则是世家家主,各门派长老来竞选仙盟的高级领事,秋擂不常有,十年八年,甚至几十年才可能开一回,一旦开秋擂,修真界就要变一变天了,老东西们可能不懂什么叫做点到为止,或者实在是利欲攻心,往往要杀个你死我活。 毕竟,春擂打得是小弟子的个人利益,而秋擂的成败则关乎整个门派的兴衰。 每次秋擂过后,一家挂起白布,举派缟素,一家张灯结彩,弹冠相庆,甚是有趣。 黄金台,在丰都城郊,其实真的是个建于山上的大台子。 除了那个台子,周围还有近百里的大村镇,原名铁剑镇。 本来是背靠都城,生产兵刃的镇子,家家户户都是铁匠,现而今早就断了那传承百余年的基业,就靠着每年春擂给财大气粗的修士们提供食宿,兜卖商品,竟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人人腰缠万贯了! 而丰都城,那说头就更多了。 本是前朝的都城,鼎盛时,天下第一都实至名归,简直风光无限,繁华无两。 但四百年前,本朝军队破城后,纵马长驱直入,挥刀屠城,男女老少鸡犬不留,手段残忍,闻所未闻。 屠戮过后,又一把火烧尽宫阙庙宇,千年古登时都化为坟场,一时间流血漂橹,鬼怪横生。 由丰都华府变为生人勿进的酆都鬼城,不过一夜之间。 当朝的新皇无力镇压,不得以求助于仙盟,仙盟派出人压制,却收效甚微,甚至连元婴修士都有去无回。 无法,只得在这布下精绝的阵法,广筑高台加以镇压,又每年派人来巡检,后来仙盟看着那高台荒废无用,便干脆在春天时组织打擂,逐渐就演变成一项十分重要的项目。 踩着无辜百姓尸骸筑起高台,仙家们孔雀开屏,来彰显权势。 纵然几百年来讽刺这桩事的文章数不胜数,那些文人多得杀也杀不完,可唾沫星子没淹死新朝,更撼动不了仙盟分毫。 …… 三月初一,离春擂还有两天,太华玉墟参赛弟子们及各司长老压着轴都到齐了。 有些小门小派来得更早,提前几个月便过来张罗,一时间热闹非凡。 御剑俯瞰,经过仙盟的调整,整个铁剑镇成拱卫状,宛若一柄利刃直指丰都废城,将城中残存的怨魂死死封住,任何出城的鬼魂都会被阵法立时绞杀,与丰都废城正对的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半山腰上那座金光闪烁的台子就是黄金台。 曲无霁提着祭灵澈的脖领子把她从剑上扔下去,然后冷声吩咐蜀上锦看着他的“好师妹”,自己飘然而去了。 祭灵澈与蜀上锦大眼瞪小眼,祭灵澈嗤笑:“你师尊现在办事不带你了,你失宠了不是?” 蜀上锦无语,明明是师尊不想带这个“师妹”,自己却被迫得看着她。 但蜀上锦是个很有涵养的少年,他只是苦笑,什么都没说。 祭灵澈拍了拍他,笑容满面:“好师兄,你看这么热闹,咱们各逛各的——” 蜀上锦笑着:“师妹,你人生地不熟,要是走丢了可怎么好。” 祭灵澈懒得理他转身就走,倒也不急着甩掉他,只是慢悠悠地溜他。 人群如流,多是意气风发少年郎,身着各色衣袍,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笑闹游荡,镇民当街摊铺不计其数,叫卖声掺着浓厚的烟火气,远处黄金台上传来的鼓声一声接一声地响个不停,竟可窥见当年丰都城鼎盛时的光景。 祭灵澈信步闲转,蜀上锦不远不近地跟着,蜀上锦为人聪敏,虽然摸不清花婉婉的底细,但深知此人不简单,不敢有半点疏忽。 二人金色衣袍甚是夺目,似有不少人认识蜀上锦,却无一人敢上前来套近乎,都远远站着,祭灵澈本性潇洒,走在人群里,竟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少年疏狂,一张生面孔更是惹眼。 “小仙家,可买糖人否?”一老叟一张红彤彤的脸,举着一个胖乎乎的糖娃娃给祭灵澈看,那娃娃也是一张小红脸,祭灵澈看了看,很有兴致,刚想叫蜀上锦拿银子—— 却忽然眼光一转,察觉到不远一酒楼的二楼包间似有什么东西在偷看她,祭灵澈反应极快,却只看到那人白色的衣角,其身形诡谲飘忽,虽没有妖魔的气息,却也不似人类。 那是一只厉鬼。 更要命的是,那个鬼影祭灵澈眼熟得很—— 祭灵澈心脏猛地跳着,她恨恨地攥紧双掌:贱货,还真是阴魂不散呐! 鬼魂游荡在人间,无非两个原因,一是怨念不散,化为厉鬼,二是被招魂或束缚,被强行留在人间,成为地缚灵或阴兵傀儡,为人驱使。 无论是哪一种,都十分难缠,修炼此道的人被称为鬼修,也是邪修的一种。 不过,那钻研鬼道出神入化的人,却有且只有一个,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祭灵澈恨恨地想,可惜几十年前叫他逃了,没想到竟叫他苟延残喘又回过气来! 他此番出现在铁剑镇,不知道还要搞什么幺蛾子…… 祭灵澈想到从前种种,忽然心神不宁起来,但这情绪很快被怒火给淹没。 她抬头看向那座鬼影出现的酒楼,眯起眼睛,只见那酒楼简直堪称恢弘,纯白色的瓦顶举世罕见,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近乎透明,飞檐斗拱直飞云霄,楼前高挑着两对青黑色的灯笼,一块匾额上书烫金大字“白玉楼”,字迹飘逸不沾烟火,细看那牌匾上还有一排小字“铁剑分楼”。 寻常酒楼往往是金碧辉煌,大红灯笼高高挂,可这座楼却迥异非常,红尘之中却沾染七分仙气。 世人都道,白玉楼主,散财散仙。 此人专做仙盟的买卖,飘逸潇洒,挥金如土,买卖遍天下,是名副其实的大富翁。 祭灵澈看着那楼冷哼一声,也不买糖人了,直接抬脚进了白玉楼。 她一掌拍在柜台上,把正在分账的掌柜吓了一跳,“你们楼主呢?叫他出来见我。” 那掌柜愣了愣,随即笑道:“呦,小仙家您说笑了,我们楼主生意遍天下,岂能在这排不上名号的分店呢?” 祭灵澈笑道:“少放屁,黄金台试仙他能不来看?” 掌柜苦笑:“我们楼主神人见首不见尾,别说是我,就算是我的上家,上家的上家,都没资格见他呢,就算大人真的在这我也认不出呀!” 掌柜的神情不似作假,祭灵澈也不与他继续扯皮,这时候蜀上锦走上来,静静地立在一边,祭灵澈转头看向他:“你不缺银子的吧?” 蜀上锦一愣,说道:“师妹这是——” 祭灵澈笑着转身上楼:“我饿了,且身无分文,你既有钱,借我使使?” 蜀上锦微笑道:“客气了,同门之间何谈借还。” 祭灵澈往楼上走,一个分神和一个正要下楼的女子撞个满怀,那人来者都没看清,张口就骂:“你混跑什么?不长眼的?!” 那人伸手便要推她,祭灵澈出手如电,扼住她的手腕一拉,自己向旁一闪,那女子一个没站稳,踉跄几步,险些栽下楼去,蜀上锦一振袖,那女子才堪堪站住。 祭灵澈笑道:“大姐姐,你怎么还摔跤啊?”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在督查司前差点泼她一身水的郑红桥,她回过头怒目圆睁刚想发作,却神色一凝:“你、你……你不是?” “臭傻子,你怎么在这?!从哪偷来的衣服——” 郑红桥抬手就要扒祭灵澈的衣服,蜀上锦愠怒道:“郑红桥!” 郑红桥惊愕转头,才看见站在她身后的蜀上锦,郑红桥面色迅速涨红,有些手足无措,伸手要拉蜀上锦的衣袖:“上锦?你……你最近怎么一直躲着我?!我……” 蜀上锦面色冷淡地后撤一步,躲开了。 祭灵澈看得分明,悠闲地靠在栏杆上看着,心想原来这二人还有一腿?今天算是不白来,还能看到这等好戏。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铁剑一 蜀上锦显然不想与郑红桥费口舌,冷声道:“借过。” 然后就要往楼上走,被郑红桥猛地拽住手腕:“蜀长离!你要是敢走,我就和你退婚!” 她音量不低,酒楼里的修士都停下交谈向这边看过来,郑红桥的脸涨得更红,可还是固执地拉着蜀上锦不松手。 蜀上锦神色冷淡:“既然如此,等春擂结束,我自会负荆请罪,长辈定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郑红桥实在没想到蜀上锦会这么说,她一时愣在原地,周围人目光投来火辣辣地灼着她,周围不断有人窃笑议论,她觉得喉间腥甜,本想发作,却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呼吸深重,最后重重地嗤笑一声。 她慢慢松开蜀上锦的衣袖,昂着头,似乎表现得毫不失落:“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早就把花婉婉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了。 哇,原来两个人还真有一腿? 祭灵澈默默地看着,又看了看蜀上锦的脸色,什么都没说。 她走上二楼,立马有跑堂的来迎,祭灵澈没理会他,直走向那间刚才看见诡影的靠窗包间,她一打帘子进去了。 小二忙道:“小仙家,那间是——” 蜀上锦见状,抛给小二几个铜钱道:“我们认识的,你忙去吧。” 只见那包间里交谈声顿时止住,齐齐盯着忽然出现在门口的金袍修士少女。 那包间里却无一修士,俱是男子,各个身着长衫,腕缠珠玉,头戴冠巾,是行路商人的打扮,正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祭灵澈扫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一个青年男子身上。 那人一身黑色长袍,却没有束冠,站在窗边向外面眺望,听到响动正回过头来,三十岁上下,面容俊朗,行商打扮,看样子甚是阔绰,却带着几分江湖气,眼睛眯起含着内敛又精明的笑意,那目光落在人身上却阴恻恻,激起阵阵寒意,与祭灵澈对视的瞬间却愣了愣,旋即笑道:“小仙家有何贵干?” 祭灵澈左顾右盼道:“嘶,我上午在这包间喝茶来的,丢了个指环——” 男人笑道:“扯谎。” “这间包间在下常年包的,不可能有别人进来。” 祭灵澈挑眉:“这么说,你刚一直都在这?” 男人含笑:“不假。” 蜀上锦抱着剑站在祭灵澈身后,也打量着屋内众人,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只是觉得那男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雾,但铁剑镇正对着丰都鬼城,城中居民长年累月下来身上或多或少都要带着点阴气,倒也算不得大事。 祭灵澈抱拳:“那是我记错了,打扰诸位了,抱歉。” 那男人从窗边慢慢走过来,微微笑道:“无妨,相逢即是缘。” 他躬身施礼:“在下陈燃,乃铁剑镇人,世居于此,自小便仰慕仙家,但奈何仙缘浅薄,所以每每看到修士总是十分艳羡,小仙家若是不嫌弃,在下差人把这席面重新上一遍,为二位试仙赛壮行,不知道可否赏脸?” 在座的朋客们也跟着附和,带着讨好的神色,笑着举起酒杯争先来地来敬他们。 蜀上锦微微皱眉,看了一眼祭灵澈,他知道这些铁剑镇的商客都拼了命地想跟仙门攀关系,然后好把买卖延伸到外面,尤其是他们二人衣着光鲜,一看就是得势的弟子,商人重利,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若是不差钱的商客,就更难对付,他们想要的可不只是生意,身为凡人倒也想把手伸进仙盟去搅弄一二。 蜀上锦身为仙盟首尊的爱徒,平日里见惯谄媚,又与他师父一样为人清冷,向来厌恶这些做派,他冷声道:“师妹,咱们得走了。” 祭灵澈含笑盯着陈燃,语义难以琢磨:“陈员外,自打刚才见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与你倾盖如故,前世有缘啊!” 陈燃笑道:“能得小仙家青眼,陈某人三生有幸。” 祭灵澈狡黠笑道:“若非我手头上正有事,怎么也不会弗你的面子,这席面你就当欠我的,等试仙赛结束我自会找你。” 陈燃喜出望外,抱拳道:“小仙家赏脸陈某求之不得……” …… 祭灵澈又随便跟这帮商客掰扯了几句,然后和蜀上锦出了白玉楼,手里拿了个鸭腿边走边吃。 蜀上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师妹,那帮人有什么不妥吗?” 祭灵澈笑道:哎,看来你师父每天忙着钓名沽誉,倒是什么也不教你?” 蜀上锦:……?! 啊?这对吗师妹? “他家中豢养着厉鬼哦。”祭灵澈抬起头看着蜀上锦,眼睛亮闪闪的。 “咱们不吃他的席,咱们去偷他的家。”祭灵澈竖起一根手指,在蜀上锦眼前晃了晃,“敢去吗?”她挑眉问道。 蜀上锦一愣,心想,这个师妹说话做事都疯疯癫癫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实在不知道她话里的虚实,蜀上锦只能苦笑:“师妹,若真如你所说,咱们也不能妄动,需禀明师尊再做定夺。” 祭灵澈:“你不敢去就说不敢去呗,东扯西扯的。” 蜀上锦微笑:“我并非争风斗气之人,你激我也没用。” 祭灵澈见动之以情不好使,便晓之以理:“我且问你,普通的阴气,和鬼修身上所带的阴气有什么区别?” 蜀上锦想了想,实话实说:“长离不知。” 祭灵澈笑着说:“铁剑镇的人,长期与丰都鬼城相对,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沾染阴气,但这些阴气只会附在身体表面,但又与人本身的阳气相冲,所以会与皮肤隔一点点距离。” “而鬼修,他们化阴气为己用,将阴气引入丹田,运转周身,早已经被腌入味了,所以阴气是从体内往外散发,从外表上看,阴气与皮肤紧紧贴合。” 蜀上锦醍醐灌顶,转过头看祭灵澈:“这么说来,那个陈燃是个鬼修?!” 祭灵澈不置可否:“难说,他丹田里虽然有阴气在流转,但本身并不是个修士,所以这很奇怪。” 祭灵澈接着道:“鬼修嘛,伤天害理,极易受到反噬,并且对修士的体质要求很高,所以世间鬼修极少,这么多年凭借鬼道闯出一片天的只有一个人。 她幽幽道:“但那个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在很多年前险些被杀掉,然后销声匿迹了很多年,而今这件事,怕是与他脱不了关系。” 蜀上锦想了想,然后吐出了一个名字:“颜尽尘。” 祭灵澈挑眉:“你知道他?” 蜀上锦认真道:“鬼道第一人,纵鬼杀遍十四州,流血漂橹霍乱天下,仙盟史《为祸篇》此人个传占了整整四页!” 祭灵澈:“哦?” “不过——”蜀上锦似乎有点犹豫,他最终说道:“他的师姐祭观澜,却更是恶毒,连咱们师尊都深受其害……” “在《为祸篇》占了整整二十一页!” 随即他话锋一转,严肃地说:“但邪修毕竟是邪修,就算曾经再叱咤风云,也逃不过不得好死的命运……” 祭灵澈无声冷笑:孩子,说话做事,最好要,谨言慎行哦。 …… “陈员外啊——” 那人竖起大拇指:“那可是大大的孝子啊!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这陈员外奉养病母至诚至孝,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陈员外不仅富甲一方,而且乐善好施,你看看,粥棚就在那呢,无家无业的人,不仅舍给你粥吃,还会给你觅差事呢!咱们铁剑镇,没人不服他!” “陈燃啊,嗐,那我表哥,本来家里穷得尿血,可我表哥那人聪明,瞧着没,几番沉浮,现在可是铁剑镇首屈一指的富翁,又跟仙盟要好,天天搞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这样的人,干什么不是风生水起?我跟你说,我表哥那人的福气,在后头呢……” …… 祭灵澈站在陈府外面,仰头看着高高的红墙,伸手拍了拍石狮子的头,笑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啊。” 蜀上锦站在门外,神识才嗅到微弱的一丝阴气,若他自己独自在这走过,根本就注意不到,他打量着祭灵澈,心里更加的琢磨不透,这人明明还未筑基,只是堪堪引气入体,也就算半只脚踏入仙门,神识怎会敏锐如此? 她笑得狡黠:“师兄,你修为金丹大圆满,当真是天资绝伦,年少有为,太华玉墟的同辈弟子,无一人比得过你吧?别说收拾厉鬼了,就是杀几只妖魔都不在话下,咱们立刻马上杀进去,看看这家伙到底在家里搞什么名堂!” 花婉婉这具身体没筑基,灵力微弱,她需要蜀上锦为她开路,于是继续撺掇他:“怎么样师兄,进去看看?” 蜀上锦望着高墙,攥紧手掌,须臾道:“要进去也是我进去,你不能涉险。” 祭灵澈道:“那怎么行,咱们同门自然要共患难的——” 蜀上锦正在犹豫间,只听不远处一阵吵闹喧哗,似什么人打了起来。 只见陈府的大门口,一个身着红袍金纹的少年修士盛气凌人,正抓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衣领,猛地抽了他几个耳刮子,边打边骂道:“哪里来的驴崽子,连爷的东西都敢偷!” 那小厮就是个普通人,被修士灌注灵力狠狠地抽了几下,几近晕厥,嘴角的血哗啦啦地淌,若是再多抽几巴掌,怕是立刻就会暴毙于此。 蜀上锦赶紧上前去抓住那修士的手,严声道:“据我仙盟律法,修士欺辱凡人者,笞五十。殷小公子,你可不要知法犯法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铁剑二 那红衣的少年抬起眼睛,刚想发作,却发现拦着他的人是蜀上锦,便强敛怒意,猛地一推,将那小厮推到在地,挑眉嗤笑道:“首尊的大人的爱徒好威风,我叫人偷了东西,连讨要还犯错了?” 蜀上锦道:“那你也没有资格动私刑。” 那少年指着那小厮,愠怒道:“那你倒要问问这贱皮子了,我让他交出来,他竟然还遮遮掩掩的不肯给,我不抽他还惯着他?!” 蜀上锦看着那小厮,只见他倒在地上,一双眼睛闪亮,手护着胸口,似乎衣襟里掖着什么东西,却倔得要命,死不松手。 蜀上锦温声道:“既拿了人家东西,自是不对,还不速速归还?” 那小厮依旧垂着头动也不动,那少年怒道:“你看,这人就是欠抽!我今天非得……”于是抡起巴掌又要抽他—— 蜀上锦拦住殷北英,又对那小厮皱眉道:“你这家伙怎么回事?” 祭灵澈站在一旁眯起眼睛看着,只见那小厮身上亦是阴气缭绕,那黑雾虽与皮肤隔开一段距离,但阴气之浓重,可见是与厉鬼朝夕相对之人。 阴气缠身,又把仙门的东西藏进衣服里,紧贴着皮肤,此时胸前定是被灼伤一大片,可那人依旧一声不吭,好像就算被打死也不肯交出来一样。 祭灵澈觉得很是稀奇,信步上前,在那小厮面前蹲下,低声道:“这到底是什么宝贝,你豁出性命去也要拿着?” 那小厮依旧不语,一双眼睛倔倔得盯着祭灵澈,手护得死死的,殷北英怒极反笑道:“偷了我的东西,却摆出这副样子,好像是我要抢他的一样,你们说该打不该打?” 祭灵澈伸手直接制住他,那小厮猛烈挣扎,却不过是蚍蜉撼树,祭灵澈从他怀里拽出了一个玉佩,提起来看了看,实在是没发现什么稀奇的地方,那小厮目眦欲裂:“还给我!!” 祭灵澈眨了眨眼:“不是还给你,是还给他。” 说罢,把那玉佩抛给殷北英,然后站起身打量着那小厮,忽然殷北英在她身后开口道:“你是……” 祭灵澈头也不回:“花婉婉。” 那少年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反应了一阵,然后大声道:“花……婉婉?!” “花家那个傻子?!” 祭灵澈回头微笑:“不才,正是在下。” 她以一振衣袖,撩了下头发:“不必如此惊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今在下一朝得志,咸鱼翻身,你骂我傻子的时候可也得掂量掂量。” 殷北英:……?! 殷北英拽住她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神色惊愕道:“小傻子,真的是你?!” 祭灵澈正在思考要不要露出一个标准的傻笑,殷北英奇道:“你不认识我了?咱们之前见过面的。” 祭灵澈沉静地看着他,然后勾唇一笑:“云中殷氏?” 殷北英一扬下巴:“正是!” 祭灵澈:“啊……有印象,有印象!” 云中殷氏,向来是豪横,这家的小公子自然也是盛气凌人,祭灵澈眯起眼睛打量他,发现此人倒是长得十分眼熟,竟然跟现在云中殷氏的家主殷沛有七分相似,祭灵澈虽然不认识这个少年,但她认识他爹啊! 祭灵澈笑道:“你看这不就巧了吗……” 二人说话之际,蜀上锦蹲在那小厮面前,握住他的手腕,给他输送灵力,然后低声问道:“你为什么非要拿那个玉佩,可是有什么隐情?” 那小厮低着头,不开口。 殷北英:“你是说……你磕了下脑袋,然后就不傻了?!” 祭灵澈斩钉截铁:“半点不假!” 忽然间,陈府的偏门开了,有一个丫鬟摸样的人左顾右盼,然后看到这边的几人,随即便要掩上门,祭灵澈眼光一转,对那小丫头道:“喂,别急着走啊!” 然后一弹指,弹出一道法决,将那门抵住,那丫头见门关不上,本想往里面跑,但也知道自己在这些仙家面前走不掉,于是低着头慢慢地蹭出来,祭灵澈眯起眼睛看着她,这个小丫头身上也是一层浓厚的阴气。 祭灵澈一指那小厮道:“他这么久还没回来,你是来找他的吧?” 那小丫头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嘴里说着“不……不是……”但显然是不怎么会说谎,祭灵澈含笑:“他偷东西是给你吗?” 小丫鬟一听这话,头摇得像拨浪鼓,脸涨得通红,最后磕磕巴巴道:“真的不……不是。” 殷北英愠怒道:“好你个奴才,偷人东西私相授受,你要是我家家仆,我定抽你们的筋!” 小丫鬟吓得落下泪来,她磕磕巴巴地说:“不是我……是小姐叫我出来看看——” 那个小厮忽然坐起来,终于开口道:“阿桃!闭嘴!” “小姐……”祭灵澈喃喃地重复着,那小厮跪倒道:“你们要打便打,要杀便杀,我就是见财起意才拿了仙家的东西,自是罪该万死,与旁人无关。” 殷北英本就傲慢暴躁,又轻贱人命,他将手指点在那小厮的头上,道:“这可是你说的,大早上的惹我一身不痛快!”说罢便要打出杀决,蜀上锦握住殷北英的手腕:“殷北英!” 祭灵澈道:“你穿着云中殷氏的衣服,当街杀人,不怕惹麻烦?” “要我说,你就当积德,把玉佩送给他们得了,为试仙赛讨个好彩头。” 殷北英:“不过是个贱籍,我凭什么要送他们东西?!” 祭灵澈道:“你那玉佩沾了阴气,放在身上损害气运。” 殷北英拿起那块玉佩一看,只见玉质里竟蔓延着丝丝缕缕的黑棉,他“啧”了一声,将玉佩甩了出去,落在地上,却没碎。 他连说了好几声晦气,他一脚窝在那人的心口上,那小厮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咳个不停,祭灵澈道:“……蜀上锦刚给他灌了不少灵力,你这一脚都给踹没了。” 就祭灵澈心想,此人真是跟他爹的蛮横暴虐地如出一辙,小小年纪便见端倪。 那小厮颤颤巍巍地去摸那个玉佩,依旧想要把它放进怀里,殷北英猛地踩住那小厮的手,狠狠地碾了碾,那人肉体凡胎,想来指骨应该尽数粉碎。 蜀上锦道:“殷北英!你——” 祭灵澈道:“好了,差不多了,他手已经废了。” 殷北英恨恨地收回脚,然后啐了那人一口,跟蜀上锦和祭灵澈二人一拱手,说道“试仙台上见。”便转身走了。 那个小丫鬟吓傻了,不住地哭,而那个小厮抬起眼睛,看着祭灵澈,然后说道:“谢谢。” 祭灵澈奇道:“你谢我做甚?” 小厮道:“你让他把玉佩给我了,所以我谢谢你。” 祭灵澈沉静地盯着这个小厮,觉得此人倒是很有趣,蜀上锦结了个咒,一寸一寸地给那小厮接骨,祭灵澈拍着那小丫鬟的后背道:“别哭了……” “我且问你,你说的小姐,是你们老爷的什么人?” 那小丫头揉了揉眼睛,啜泣道:“是……是表小姐,老爷的表妹。”· 祭灵澈道:“我呢,是你们老爷的客人,现在想见见你们小姐,不知道你能不能进去通传一声?” “我们小姐不见客!”那个小厮忽然说道,好像“小姐”二字就是他的痛穴一样,他一听见保准发狂。 祭灵澈微微一笑:“原来这个玉佩是你们小姐让你出来偷的,怪不得舍了命也不撒手啊。” “你……你胡说!”那小厮将想要起身,却被蜀上锦紧紧地摁住手腕。 “别动。”蜀上锦道。 祭灵澈道:“我只是为你讨要玉佩,你因此挨了窝心脚,可你依旧对我说谢谢,我师兄为了你消耗灵力,你却不领情,可见这玉佩是比你命还重要的。” “你们小姐一句话,你便来当小贼,甚至舍出命来,这样的忠心,真是天地可鉴呐。” 这小厮和丫鬟身上阴气浓重非常,必然是与厉鬼朝夕相处,而他们口中的“小姐”,祭灵澈是必须要见一见的。 祭灵澈拂了拂衣袖,对蜀上锦道:“师兄,他既不领情,也不用管他了,咱们从偏门进去,去拜访一下表小姐。” 蜀上锦虽然点了点头,咒术却没停,竟生生地把那人的手骨给接好了。 可那小厮的手刚接好,就来拉蜀上锦的衣袖,他急道:“我们小姐不见客!你要非得进去,就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若是依照祭灵澈的脾气,大抵就会成全他,蜀上锦却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做决断。 这个时候蜀上锦忽然闭上眼睛,像是收到了什么传信,良久他跟祭灵澈说道:“师妹,师尊叫咱们立刻去黄金台。” 祭灵澈看了看那小厮,心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于是说道:“那好吧,咱们就先走吧” …… …… 黄金台 这是一座在半山腰的大台子,正对着丰都旧址,站在台子上,好像就能把整个古城都踩在脚下,借助修士们的灵压,死死地压制着丰都城中的怨灵。 山的另一侧,筑了一个庙宇,却什么也没有供奉,只是用来给仙盟的高级领事们清谈议事。 祭灵澈站在那庙宇前,看着牌匾上的“辟邪”二字,说道:“师兄,你进去就行了,我就不去丢脸了,我在这等你。” 蜀上锦笑道:“师尊叫的是咱们俩,你怎么能不进去呢?” 祭灵澈跨过那道庙门,映入眼帘的是个大殿,周围几个院落开间,那大殿门口侍立着诸多弟子,俯首帖耳地站门口等待其师尊的传唤,祭灵澈本来也想站在门口,却被蜀上锦拖进了大殿。 她一抬眼,便看到坐在高台上的曲无霁,其下两侧,也坐着各峰长老、院长、督查、名门大拿、世家家主,当真是仙之人兮列如麻,她一打眼就看到几个死敌,要不怎么说,是个名门正派都跟她祭观澜有仇…… 他们一进来,众人都止住交谈,齐齐地看过来。 蜀上锦走到近前,躬身施礼道:“上锦见过师尊与诸位尊长。” 然后祭灵澈发现众人把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只得照猫画虎:“婉婉见过师尊与……诸位尊长。” 四周安静地诡异,祭灵澈抬起头一看,与曲无霁正对视。 “掌门师兄,这是……新收了徒弟?” 一个清俊至极的青衣修士人开口笑道。 曲无霁言简意赅,不作任何解释:“是。” 只听座下一声轻叹,一个蓝衣女子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说道:“真是两眼一睁,看不到修真界的未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铁剑三 “真是两眼一睁,看不到修真界的未来。” 祭灵澈一愣,这话竟然莫名的耳熟? 她看向那名说话的青衣女子。 那女修神色冷漠疏离,容颜却清雅绝丽,不愧是公认的修仙界第一美人,真是漂亮得惊心动魄。 可与那张美丽的脸极不相称的是她半死不活的气质,脸色憔悴,病恹恹的,衰弱得几乎不像是修仙之人,神情又懒洋洋的,好像就剩一口气吊着一样。 曲无霁目光移到那女修身上:“蓝心,你有什么话说?” 尹蓝心懒洋洋:“我想说的刚才已经说完了,掌门师兄。” 在场一片寂静,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一声也不敢出。 算无遗策尹蓝心,此人精通算术,天命运数尽收眼底,语出成谶,要是别人说修真界要完,那必定被口水喷死,但尹蓝心这么说,却无一人敢反驳。 祭灵澈看着尹蓝心,多年没见,一时有些恍惚,心道尹大神棍依旧是这副活人微死的德行,属实是别具一格。 尹蓝心忽然开始咳嗽,多年不见,她身体似乎更差劲了。 尹蓝心把目光落到祭灵澈身上,与她对视片刻,她眸光很冷又很锋利,扫得祭灵澈身上凉凉的。 此刻祭灵澈有一种被看穿了的心虚。 祭灵澈赶紧对曲无霁抱拳道:“不知师尊唤弟子们来有何贵干?” 曲无霁冷冷盯着祭灵澈,说道:“有人叩天门。” 祭灵澈心中了然,所谓叩天门,就是无权无势的凡人,借着黄金台试仙,从山脚下一步一叩头,一级一级地爬上来,鲜血满头遍体鳞伤,来向仙盟伸冤求助。 山势险要,又阵法精绝,肉体凡胎稍有疏忽就将死无葬身之地,叩天门者九死一生,若不是有天大的麻烦又实在无路可走,断不会寻求此法。 蜀上锦一惊,说道:“那师尊的意思是?” 曲无霁道“那人已经爬行过半,体力难济,命悬一线,你们二人看他到底有何难处,施以援手。” 祭灵澈与蜀上锦抱拳齐道:“弟子领命。” 那个清俊至极的青衣修士忽然微笑开口,如沐春风般:“师兄,事情若棘手,弟子们恐力不从心,不如清尘与之同去吧?” 那人祭灵澈识得,名为叶清尘,与曲无霁、尹蓝心同为抱元真人坐下弟子,为人清和儒雅,又天资卓绝。 曲无霁点头道:“那便有劳师弟了。” 尹蓝心也开口道:“掌门师兄,蓝心身体不好,不能久坐,便也先告辞了。” 众人对尹蓝心这样迟到早退早已见怪不怪,何况,她能出席的时候都少之又少,此番黄金台试仙来观赛,就已经是很给仙盟面子了。 …… 叶清尘与尹蓝心并肩出了辟邪寺,祭灵澈与蜀上锦跟在后面。 祭灵澈只感觉自己的眼皮子直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总感觉这回黄金台试仙准没好事。 正出神时,祭灵澈感到手背猛地一疼,只见自己手背上的金印闪了闪。 这是什么意思? 是她的好师尊在告诉她不要想着跑,不要动歪心思,为师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你! 祭灵恨恨地摁着手背,她现在就想把这个金印给剜下来。 只听叶清尘对尹蓝心温声道:“席玉,你……近来可好?” 尹蓝心直言不讳:“死不了。” 叶清尘笑道:“师妹,你这一走就是十数年,连我都见不到你……” 尹蓝心:“云游云游,要是能被找到,还叫云游吗?” 祭灵澈在他们身后听着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无论叶清尘说什么,尹蓝心都冷冷的。 忽然尹蓝心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祭灵澈,祭灵澈一怔:“师……师叔?” 尹蓝心漂亮的眼睛注视着她,带着几分未卜先知的神性,幽幽道:“咱们见过的。” “而且还很熟。” 祭灵澈一愣,心中咆哮:不是吧,不是吧,我知道你会算,但在这揭我的底也太刺激了吧? 尹蓝心又咳嗽了几声,声音有些轻飘飘的:“你不记得我了?” 祭灵澈眼一闭心一横,顺嘴胡说:“啊……大概是前世有缘,今生再续吧。” 她这话一出口就感觉不太对,她抬起眼睛,见蜀上锦和叶清尘也在惊奇地看着她…… 尹蓝心冷冷看着祭灵澈,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说道:“确实是前世有缘。” 说完她轻轻地咳嗽着,肩膀微微耸动,似乎马上要咳出血来,叶清尘握住尹蓝心冰凉的手腕,忧虑地看着她,说道:“你这身体……” 尹蓝心止住他的话头,然后懒懒一揖,带着微笑:“师兄,蓝心就先行一步,祝你们一切顺利。” 她说完也不御剑,而是穿过结界,慢悠悠地走下山去,过了好一会,也能听到远处轻轻地咳嗽声。 祭灵澈有些神伤,想来是天妒英才,红颜薄命,尹蓝心的脉象不知何时已经虚到这般程度。 当年病孤亭论道,此人一语道破天机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她记得前世尹蓝心跟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得好死。 别说,真挺准的。 …… 几人来到半山腰,果真看到一个人正挂在峻岭上,额头上的鲜血顺着鼻梁往下淌,血流到眼睛里把眼白染得通红,一个头接一个头地往下磕,他往上爬得很艰难,他所攀爬的这一侧,并无人力铺就的石阶,修士们都是御剑而上,此人却硬生生地把草窠扒出一条路来。 祭灵澈站在蜀上锦的剑上,对那人说道:“喂,不用磕了,你的诚心仙盟已经知晓了!” 那人一惊,回过头来,只见几人御剑垂眸看着他,衣袂翩翩恍若真仙下凡,那男子一愣神,手一滑竟从山上翻落下去! 蜀上锦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青光猛地打出,却又轻轻柔柔地包裹住那人,将他慢慢地托了起来,叶清尘当空而立,宛若神明,他柔声道:“无须惊慌,有何苦处但说无妨。” 那人粗布麻衣,却一双眼睛坚毅雪亮,沾了血色,竟显得愈发癫狂,他跪倒叩头道:“仙家!救救铁剑镇吧!三日之后我们都会死啊——” 三日后,正是春擂开赛,祭灵澈微微眯起眼睛。 叶清尘愣了愣,随即沉静道:“咱们下山去说。” …… 叩天门的那人,名阿星,竟是个铁匠。 铁剑镇原先虽大多都是铁匠,但自从在这开设试仙赛之后,家家就抛弃了那打铁的营生,转而经商,到现在还实实在在做铁匠的实在是屈指可数。 阿星这个名字,便有铁星飞溅之意。 祭灵澈问道:“你说三日后,我们都会死是什么意思?” 阿星那股叩天门的血气已经褪去,此刻被风吹得浑身凉透,听祭灵澈一问,浑身打了个寒颤,似乎回想起什么惊悚的事情,他声音颤抖,神色却癫狂:“小仙家!这件事我与旁人说他们都不信,他们都说我疯了,官家不管,你们仙盟的也不管!我没一点办法,才会选择叩天门!你们……你们可得一定信我啊!” 他说道最后有点哽咽:“我……我也是没一点办法,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家伙去死啊——” 祭灵澈到现在看出来了,不怪别人说他是疯子,她瞧他也不怎么正常。 叶清尘把手轻轻地搭在阿星的肩膀上,慢慢地落下一道定心咒,温声说道:“不用怕,仙盟信你。” 阿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随着定心咒的生效呼吸渐渐平复,他抬手擦了擦眼泪道:“仙长,我和你们说不清楚,我直接带你们去看吧!” 几人来到阿星所说的地方,竟是镇西北角,接近丰都城门的一处荒庙。 祭灵澈看着那破道观竟一愣神,仰头看着那块斑驳的匾额,朱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的发黑的木质,唯有“平安”二字依稀可辨。 阿星道,庙里供奉的是本朝的国师大人。 平安观立在丰都城门旁,镇压着城中的鬼魂妖邪,曾经香火盛极,但是自从二十年前,国师大人忽然失踪,这庙不仅失去了神力,甚至时常有诡事发生,竟逐渐衰落破败下来。 此处又临近丰都城门,阴气极重,一到午夜,城中鬼哭狼嚎,煞气翻涌,没了平安观的震慑,寻常人接近此处,轻则头疼脑热阴魂附体,重则直接毙命,丰都城门附近便成了无人敢近的荒郊。 蜀上锦看着那平安观,奇道:“这竟然是平安国师的玄府?” 他又喃喃道:“据说这国师大人,并非我仙门中人,却广修道观普度天下,四千多座道观镇守四方,当真是功德无量……” 祭灵澈清了清嗓子,看向阿星:“这观有问题?” 阿星指着那平安观,神经兮兮道:“你们见过死人复生吗?” 祭灵澈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盯着阿星。 阿星瞥了那观一眼,有些胆寒,扫视三人,最终目光落在了吊儿郎当的祭灵澈身上,竟生出一种如遇知己之感。 他抓着祭灵澈的胳膊,低声说道:“他们都不信我,说我是脑子被火星崩傻了,平日里说得都是疯话,小仙家,你先告诉我,我疯吗?” 祭灵澈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双眼,斩钉截铁:“不疯!” 阿星:“那我说什么你都信?” 祭灵澈:“必然啊!” 阿星瞥了一眼叶清尘和蜀上锦,低声跟祭灵澈说道:“那两个仙长,我……怕他们,我只跟你说,你看好吗?” 祭灵澈:“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得亏叶清尘与蜀上锦都涵养极高,只静静地看着,并不介怀,反正他们耳聪目明,阿星多小声他们都听得到。 阿星低声跟祭灵澈说道:“西门婆婆家的女儿,死了!那棺材都埋进黄土里了,我亲眼看到的!” 祭灵澈:“然后?” 阿星:“她现在就在这个观里!活了!” 祭灵澈:“你亲眼看到了?” 阿星:“不……我知道她又活了,我……我感觉得到!” “那个庙我进不去,每次我想要进去就浑身难受,心脏就狂跳!脚像粘地上了一样,就是迈不进去,但我肯定,她就在里面,就与我一墙之隔啊!!我……” 话还没说完,阿星又有隐隐啜泣之势:“我报官,官家说我疯癫,乱棍将我打将出去!我又趁着你们仙家春擂,跟小仙家们说,可他们不是骂我就是不理我,我……” 祭灵澈想了想,又问:“就算那西门姑娘真的死而复生,出现在这座荒观里,那你为什么又说,三日后我们都会死?” 阿星神色癫狂:“因为西门虽然活了,但她却不再是西门了!” 祭灵澈:“此话怎讲?” 阿星语出惊人:“她皮囊里,装的是妖魔!!” “他们三日后要杀掉我们所有人,然后再让妖魔钻进我们的身体里,彻底地替代我们!这就是他们的阴谋!” 蜀上锦听得目瞪口呆,叶清尘看着阿星,微微眯起眼睛,带着些许的倦怠。 祭灵澈神色晦暗,却微笑着:“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要告诉我你是猜的。” 阿星愣了愣,想了一会,然后使劲地砸着脑袋,喃喃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蜀上锦上前拉住他,只当他发疯病,无奈说道:“好了,不要打自己的头……” 阿星:“这些话……好像是谁告诉我的,但我又死活想不起那个人来!好像这件事是凭空植入我脑袋里一样!小仙家,你们真的要信我啊……三日后,我——”他又哐哐地砸自己的脑袋。 叶清尘轻轻地拍了拍阿星,柔声道:“仙盟一定会重视这件事情的,我们现在就进去看看。” 阿星头摇得飞快:“不!我不能进去!我不能……” 他就像被植入某种禁制一般,死活也不能迈入那道观一步。 无奈,叶清尘只得道:“上锦,婉婉,你们同阿星就留在此处。” 蜀上锦抱拳称是,祭灵澈忙道:“叶师叔,我同你进去!” 叶清尘看着她,温柔一笑:“也好。” 祭灵澈又一次抬头看向荒观上的“平安”二字,心中波澜狂涌,然后跟着叶清尘,一脚踏进了平安观。 祭灵澈微微眯起眼睛,先是她这个缺德带冒烟的大邪修莫名其妙的回魂,然后是她那个畜生鬼修师弟阴魂不撒,接着妖魔又来凑热闹,当真是拉开帷幕,各路妖魔鬼怪粉墨登场。 好像原本就是被一根线给牵着,却四处散落,此刻猛地一拉那线,就被穿在了一起,一起扎到铁剑镇这个小池子里。 祭灵澈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一枚棋,每走一步都在别人的算计里,怎么蹦跶也蹦跶不出棋盘。 敢情把她的魂召回来,是要拿她当枪使? 小小铁剑镇能装得下这么多鬼马蛇神,倒也是不容易。 都不敢想,三天后的试仙赛,得有多热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铁剑四 这观,荒凉得表里如一。 遍地枯枝,一踩嘎吱嘎吱响,阴风刷地一刮,打得人透心凉。 大殿前有一个祭坛,香灰早没了,铜色斑驳,其上深刻“天下太平”四字,力道遒劲,经年累月得风霜竟难以摧残。 祭灵澈站在院子里,隐约可以看到那昏暗的大殿深处有一尊高大的神像。 叶清尘顿了顿,沉声道:“似无妖魔气息。” 他并指于胸前,落下一道光幕,将整个观罩住,以防万一。 “进殿去看看。” 祭灵澈应了一声,手指背在身后勾了勾,地上的几片细小落叶无声无息地飞到她手上,然后滑落到衣袖里。 二人进了大殿,只见一座高大的神像立于阴影之中。 那神像十分打眼,奇特非常,寻常神像俱是彩漆描金,怎么浮夸怎么来,而这尊神像没有一点色彩,通体漆黑。 祂垂着头,俯视着来跪拜的信徒,似带着悲悯的神性。 那神像不知什么材质,乌黑光滑,竟带着绸缎般的质感,看不到神情——一个巨大斗篷覆盖全身以及面部,唯独露出一张带着微笑的嘴,此刻在昏暗的大殿中说不出的诡异。 叶清尘不由叹道:“想来这就是那位平安国师的神像,当真是别具一格。” “不过而今也太孤寂了些。” 他一挥手,祭台上那上年头的红烛冒着黑烟,好一会,霍然烧了起来,火焰跳跃,朦胧的光倏地晕笼罩着那神像,那神像竟平添几分柔和,那微笑的嘴角在烛火映照下,却又平添几分妖异。 祭灵澈眉头紧皱:这……这不对吧?! 第一,正版的神像不是笑脸,更绝对不会有这种妖魅之感。 第二,别问她怎么知道的。 堂堂国师大人高风亮节普度众生,谁能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仙不仙魔不魔的鬼东西是什么?! 祭灵澈:“……师叔,你之前见过平安国师的神像吗?” 叶清尘:“还未曾见过。” 祭灵澈:“师叔你……觉不觉得这个神像有点不对?” 叶清尘回头看她:“你的意思是?” 祭灵澈刚想说话,却忽然眼光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偷看她,她眼光迅速向那边扫去,才忽然发现那国师神像旁竟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人俑。 祭灵澈与右侧女童俑对视对视的时候,那俑的眼珠微微一动,然后迅速复原! 祭灵澈指着那俑浮夸大叫:“啊啊啊啊啊,它动了师叔!!” 叶清尘反应极快,祭灵澈话还没落地,一道青色的剑光霍然而出,只见那小俑沿着中线,由上到下被劈为两半!缓了片刻,向两边倒去。 中间却霍然显露出一个无手无脚、只有不到半人高躯干的女人来! 那人似被定住了一般,雪白的皮肉下,似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目眦欲裂,从眼角蜿蜿蜒蜒的淌下黑红的血液,顺着下巴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那人俑一破,瞬间浓烈的妖魔气息就显露了出来! 叶清尘一道剑诀点在那“女人”额头,那俑中人稍有异动立时就会被这剑诀贯穿,他冷声道:“你可是西门姑娘?” 那女子费力地张开嘴,露出半口黑色的獠牙,那残缺的身体内似乎有两个东西在对抗,神情扭曲,皮下那诡异的黑丝不断的游走,似要从皮肤中钻出! 那女人极其挣扎地想说着什么,叶清尘凝神听着,只见那“女人”拼尽全力才吐出一个字:“……跑!” 忽然之间,猛烈而沉重的两声巨响,观门和大殿的门相继迅速地合上! 紧接着只听那国师神像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竟然开始原地旋转! 隐约可以看到这神像背后也雕刻着东西。 祭灵澈暗道不好:“师叔,万不能让这神像的背面转过来!” 叶清尘闻言,死死抵住那神像。 可那俑人黑丝迅速蔓满全身,彻底夺取了身体的主权,啪地倒在地上,不断的厉叫,被砍去的四肢,复长了出来—— 又黑又细又长,前端锐利如刀。 身体也膨胀了起来,竟变得又圆又鼓,像蜘蛛一般爬行了起来,一跃而起,猛地向阻止石像转动的叶清尘扑去! 叶清尘长剑出鞘,轻厉的剑风刷地爆出,瞬间砍去那人俑的“四肢”,黑血爆开,可那人俑剑厉声嚎叫,翻身一滚,竟又长出了新的四肢! 甚至更长更利,爪前锋利如刃削铁如泥,爬动时深深地嵌到地里! 那神像重如千斤,似乎那神像座下有滔滔不绝的力量,一点点旋转,叶清尘单手竟无力抗衡,无暇顾及那蜘蛛女俑,只得双手扣决,死死地抵住那神像。 那蜘蛛人俑失去叶清尘的桎梏,身体又凭空大了几倍,皮肉紧紧地绷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爆体。 “蜘蛛人”叽里呱啦地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知道叶清尘修为很高难以应对,一歪头,把目光移到祭灵澈身上,口水横流,黏腻腻地盯着她。 祭灵澈此时正凝神地看着那神像左侧的男俑,伸手敲了敲,很好,是空的。 那么问题是,这里面的东西哪去了? 那“蜘蛛女”一滚身,又躲过叶清尘的一剑,抬起前肢,纵身跃起,爪尖猛地向祭灵澈后心刺来! 祭灵澈忽然感觉身后阴风阵阵,一股骚臭味扑面而来,祭灵澈没回头,一片又薄又细的叶片从她衣袖里划出,手中柳叶向后只一弹—— 那柳叶刷地飞出,轻贴在那蜘蛛女的额头,然后瞬间抽长化作一道光剑,猛地贯穿蜘蛛女的整个身体! 那蜘蛛女似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身体被诡异的灵压一分为二,轰然炸开。 恶臭的血肉四处飞溅,祭灵澈一闪身,躲到那男俑身后,自己身上是一点也没沾上,倒是崩了那男俑一身一脸。 只听啪嗒一声,那腾空爆裂的血肉中一个黑色的珠子落在地上,咕噜噜地乱转,想要往神像那边滚动,祭灵澈抬起脚,一脚将其踏为齑粉! 叶清尘那边却半点心神都分不出来,那巨大的神像底下像连接着无穷无尽的邪压,他只感觉金丹灼热,再不卸力必将丹毁人亡! 而那神像,从底座慢慢烧了起来,将整个神像都燎得通红,下面似有熊熊诡火在燃烧。 祭灵澈看着他想道,叶清尘不愧与曲无霁师出同门,竟撑了这么久,修为快到化神境了吧? 可那神像还是一点点地转动,就好像钥匙再慢慢旋开一扇门。 祭灵澈知道那神像底下是什么。 四千多座平安观,每座神像底下,都是无烬之渊的入口。 那入口被神像死死封着,一旦神像被转过来,就相当于打开了镇压妖魔的一扇门。 鲜血从叶清尘嘴角流下,青筋暴起。 那神像已经转过半身,暗红岩浆般的妖气正从地缝渗出,忽然,一只只手干枯的黑手从底座的缝隙伸出—— 那手血肉紧紧附在骨头上,指甲又长又利,猛地向叶清尘抓去。 叶清尘并指为剑,将那无数鬼手刷地削去,可神像因此又生生转动几寸。 那妖魔们探出半个肩膀,厉叫着去推那神像,意图让神像完全旋开,须臾,竟挣扎着从那裂缝中挤了出来!! 一坨坨黑红色无脸的类人肉块,从那暗红色的缝隙中爬出,手脚并用扑过来,一时间黏液四起,唾沫横飞。 几道青白的剑光骤起,那些妖魔被尽皆腰斩,血汁飞溅,可已经抵挡不住那神像完全转开的趋势,源源不断的有妖魔从中爬出,叶清尘此刻才知,这神像底下连的竟然是妖魔的老巢。 他喝道:“婉婉,快和上锦离开此处!去找你们师尊!” 祭灵澈一掌击在那扇紧闭的门上,那扇沉重的殿门被霍然掀开,阵阵凉风从院落中卷进殿来,祭灵澈纵身跃出大殿。 再看那神像已完全转了过去,背面赫然朝前,雕刻的丑东西一览无余。 原来这神像一体双像,正面国师,背面—— 妖魔之主。 只见那背面雕着的也是个人形模样,只不过似浑身缠着黑纱,好似被大火烧成残废,只能用纱布兜着碎肉一般。 叶清尘看着那神像的背面,不由得愣住,心脏狂跳,大口大口地喘着。 黑色飞焰,从那缝隙里迸出,卷上他的衣角,然后化作实体,沾满他全身,死死地勒住他,猛地一拖,可竟然没拽动。 叶清尘将剑横在胸前,竟隐隐有与其同归于尽之势:“不器剑魂——” “你要召唤剑魂同归于尽吗?”祭灵澈站在殿外遥遥道,“可别做傻事呀师叔。” 事情还没有到那个份上。 才不过是一扇门。 我要是有一柄剑就好了,祭灵澈冷冷勾起嘴角。 她后退几步,站在殿外,吹出一声长哨。 忽地,身后的那颗大柳树,叶子纷纷坠地,瞬间竟抽长立直,变成了一个个消瘦清绝的青衣修士! 也不知是什么诡异术法,那柳叶化作的修士,打眼看去竟跟常人无异。 若细细打量,才能看到他们裸露的皮肤上隐隐浮现着墨绿色的纹路,好像叶片的脉络。 叶片不断下落,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青衣修士此刻俱是垂着头,没灵魂一般。 祭灵冷冷一笑:“把爬出来的畜生都杀光,一个也不留。” 她的话刚一出口,那些垂着头的修士顿时抬头,画龙点睛,骤然间变作真人。 手中的柳叶刀窄身、薄刃,正泛着冷冷地光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铁剑五 叶清尘双手握住剑柄,虎口鲜血横流…… 他毫不犹豫,迎着那喷涌妖气的缝隙,飞身而上,猛地挥剑刺入——他是要以剑魂献祭封印这入口! 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人猛地掣住他的肩膀,不器剑生生悬在缝隙上方二寸。 他回过头,看见一张惨白的脸,青墨色的纹路遍布满脸。 那修士眼睛没有眼白,一双眼睛漆黑,叶清尘愣神之际,那修士一掌猛击他的肩膀,巨大的灵压将其直接拍出大殿。 叶清尘连连后退,在院落里堪堪站定,才见这样的修士竟有几百,此刻都站在院落中! 祭灵澈上前扶住叶清尘,只见叶清尘浑身是血,大口地喘着,手中的那柄纤细的薄剑不断地嗡鸣。 此刻,那些诡异的修士忽地动了起来,快如疾风,闪进大殿,不掺杂任何情绪手起刀落,妖魔肉块血沫横飞,柳叶修士就算受了致命伤,竟也不流血,直接消散于尘埃,半点踪迹不留。 叶清尘呼吸难以平复,手覆在心口上,心脏砰砰狂跳—— 天下第一幻术,勾灵! 北水观澜! 是那个弹叶为刃,吹花为灵,一个口哨屠尽世家,生剖他师兄金丹的大邪修!!! 叶清目光沉沉一边平复呼吸,一边问道:“……这些是哪来的?” 祭灵澈演技逼真:“我也不知道啊!” 叶清尘咽下口中的血沫,强撑着道:“此事事关重大,你们快带着阿星离开这里——” 祭灵澈心道,要是指着你早完了。 她刚想开口,却听见一声巨响,整个平安观都震了三震,像是忽然有什么庞大沉重的东西在地上沉重拖行。 祭灵澈心头一惊,暗道不妙。 站在观外的蜀上锦终于察觉出不对,飞身跃进观来,却瞳孔骤缩—— 只见,一个庞大的黑影轰然撞碎殿门,整个大殿一半都塌下来,那尊黑色的神像竟然摇摇晃晃正从大殿里走了出来! 宛若一座移动的山丘,每走一步,大地便深深凹陷,地动山摇仿佛要将一切踏为齑粉! 祭灵澈飞身跳上院墙,才勉强能与那神像平视。 她压住舌头,再次发出一声长长的口哨,那些柳叶人闻讯而动,暴起杀向那行走的神像,可攻击落在那神像身上竟不啻鸿毛落水、以卵击石。 而那神像抬起脚来,落下时将那些柳叶修士一脚踩得灰飞烟灭! 那神像移位,那道裂缝被彻底的露出,无穷无尽的妖魔从缝隙中钻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猛地从大殿扑出来! 妖魔们几千年没见过太阳,对人类血肉的渴望几近癫狂,猛地抓向叶清尘落下的结界,不几下便给挠出裂缝来,疯狂地向外面钻。 刚跃进来的蜀上锦见状,长剑猛地劈出,妖魔在剑光下纷纷坠落,他却难以自顾,肩膀立时被抓出一道血痕,深可见骨。 蜀上锦只感觉头脑一涨,哐当一声剑掉在地上。 那柳叶修士的刀纤薄如纸,杀妖魔却杀得狂暴,立时将蜀上锦护住。 蜀上锦只感头越来越涨,妖气在体内钻来窜去,半点灵力也使不出来,最终身体一摇,跪在地上,不多时便失去意识。 那层结界骤然就碎掉了,妖魔们疯狂地向外涌—— 阳光雨露,人类鲜血,真真是让妖着迷啊…… 叶清尘满脸鲜血,看向那碎掉的结界,忽然决然结印,猛地拍在地上! 祭灵澈一惊,镇神印?当真豁的出去啊。 只见一道那印金光一闪,层层金光从地面蔓延出去,然后光芒骤起,将整个平安观都包住。 这种燃烧寿元的结界,只有元婴期以上的修士才能落下,一旦落下,对元神的损耗极大,印在人在,印毁人亡,除了极其紧要的关头必然不会轻易落下。 妖魔正要四散而出,却都撞到那镇神结界,只挨上一点,就立时嚎叫着燃烧起来,须臾就焚为灰烬! 叶清尘嘴角淌下血来,不器剑直指那缓步向这边走来的神像。 祭灵澈站在院墙上,看着那神像,耳边是妖魔在吐沫横飞。 她不自觉的抚上手背,想道,该死,那脑子有病的装货怎么还不现身,这铁剑镇都要变坟场了,仙盟首尊就是这么当的? 只见叶清尘那柄剑飞起抵住神像的额头,竟然生生地抵住了它前进的步伐,那神像抬起脚,竟久久不能落下! 那柄不器剑发出哀鸣,剑魂已经是强弩之末,通体爆出一道道裂痕。 镇神印随着叶清尘生魂的震动忽明忽灭,妖魔不断地施压,那神像的巨足正在一寸一寸地下落。 现在祭灵澈有两个选择。 第一,跑,把这烂摊子踢给仙盟。 第二,灭了这神像。 选第一个,她脱离桎梏,重获自由,不过整个铁剑镇估计就没活人了。 选第二个,胜负未知,后果未知,总而言之,非常的不划算。 只听一声轻响,雪白的光芒一闪,那不器剑竟再也支撑不住,寸寸爆裂,最后生生碎掉! 一地鲜红,叶清尘呕出鲜血,双膝跪倒在地。 那神像抬起脚,猛地向他头顶踏去! 眼看就要将他踏得脑浆迸裂—— 忽地,一滴鲜血飞出,正中那神像的额头。 鲜血顺着她修长的手指流下,祭灵澈并指于胸前,轻轻地吐出一字:“灭。” 神像向下踩的脚顿住,被夺了魂一样,竟生生定住,就像是一座普通的神像。 柳叶修士迅速游走,捞起已经神识涣散的叶清尘跃出数丈—— 祭灵澈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五脏六腑烧灼般地剧痛。 她一滴血封住了附在那神像身上的邪魂,又勾连天地灵气,本以为至少可以将那附在神像里的东西击出。 可不知那究竟是何方妖孽,竟生生抗住勾灵爆发出的灵压,又隐隐有反扑之势。 柳叶修士牵制住源源不绝的妖魔,她独立墙上,与那邪神对峙。 她微微眯起眼睛,不管嘴角淌下的血,复而一笑,忽地撤力,那神像失去桎梏,带着怨气,一脚狠狠地落下,深深地陷进地里,带起无数烟尘。 她一动不动,看那神像,那神像也不动,也似在观察她。 她忽地笑了:“哦呦,丑东西,听说你想我了。” “本座这不就来看你了?” 她站在墙上,风呼啦啦地吹起她金色的袍袖,竟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孤绝。 忽然,一阵恶心的低笑忽然在她识海里蠕动爬行,在那神像本来是国师一面向前,可竟地动山摇地转了起来! 那神像直转了个,背面朝前,那双黑布缠绕下紧闭的石眼霍地睁开来! 一双石眼未经雕刻空洞无物,瞳孔却横添一抹金光,毒蛇一般,凝视墙上的人,画龙点睛,原本笨重呆滞的石像真的活了过来。 祭灵澈冷冷地看着那神像,冷笑道:“本体被本座一剑钉在地上几十年也动不了,魂儿还是这么不安分?” 那神像不开口,声音直接印在祭灵澈的识海里,震得她识海巨痛,双目几乎要流下血来—— “孤已经杀过你一次,数好了,这是第二次。” 那神像并无动作,祭灵澈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忽然只感到识海剧痛,像是被一柄剑猛地贯穿了脑门! 剧烈的疼痛带来了片刻的麻木,然后痛觉迅速席卷全身,她微微一踉跄,险些跌下墙去。 祭灵澈心神俱震,舌尖那声口哨怎么也吹不出来。 祭灵澈眼前白茫茫一片,像是整个识海被生生割开!生魂竟有隐隐涣散之势—— 不行! 她咳出一口血,猛地睁开眼睛。 那声口哨终于吹出,血顺着嘴角流下。 只见最大的那颗柳树,拔地而起,竟然从树坑里跨了出来,无数柳条立时化为锐利的鞭刀,刷地向那神像抽去,抽在那神像身上立时出现根根裂纹! 那神像忽地抬起手,震动中片片碎石抖落,直接捏向那柳树,直接将那柳树拦腰掐碎,一时间碎木翻出,灵力乱涌。 混乱之间,只见一个诡异细小薄片刷地向祭灵澈心口飞来,下一刻就要扎进她的心脏! 祭灵澈暗道不好,躲闪已然来不及,她伸出手,只听“铮”地一声,她竟将那薄片生生夹在指尖,顿时指骨尽碎,那诡异的薄片瞬间爆发出邪压,像是有生命一般竟然隐隐蠕动起来。 祭灵澈浑身剧痛,指尖灼热,只觉得这东西诡异非常,本应立刻脱手,可那个诡异的薄片竟然蔓出丝丝缕缕地黑线,紧紧地缠住她的指尖,猛地钻进她的皮肤,飞速沿着她手臂向上蔓延。 祭灵澈迅速封住整条胳膊的经脉,却抑制不住黑丝的延伸。 要么断臂,要么用强大的灵力将这鬼东西瞬间迫出,稍有延误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个时候只得听识海里一句:“永别了,国师。” 她浑身一凝,眼前一片漆黑,整个识海被切断,生魂骤然离体! 她摇了摇,向后一仰,顿时从高墙上栽了下去—— 不妙不妙……好不容易有张复活券,能不能重复使用? 一片漆黑中,忽有一道青白的剑光,磅礴迅猛,竟有劈天裂地之势,灵压爆发到极致竟然产生了冰封千里的寒意,一寸一寸地将她识海中的黑暗划出一口裂缝! 无限的光明从那裂缝中倾泻而下,将她那些游荡八荒的神识猛地收回,缠绕在祭灵澈手上的黑丝被狂暴的灵压寸寸摧毁殆尽,刷地从她指尖脱落。 狂风贯耳,祭灵澈从高处摔向地面,意识恍惚,如同一只折翼的金色蝶,狂风中只见眼前白色的袍袖一展,她撞入一个坚硬的怀抱,一股凛冽的花香扑面而来。 她意识恍惚,幽幽地想,辟寒花,我真的很喜欢。 那花只绽开在严寒的冰域,没有普通的花瓣,取而代之的是冰霜,一层层的霜花,一圈一圈地攀上枝干,最终在时间的淬炼下变成重瓣的白色冰花,却不能触碰,那花一旦接触人的体温,就会燃烧,绚烂的火光一现,即刻灰飞烟灭。 这种花明明生于严寒,成于冰雪,名字却叫辟寒,其花幽香,沾衣带,经年不去。 她曾经对曲无霁说,你知不知道,你很像域外的一种植物? …… 祭灵澈恍惚中看到了曲无霁的脸,那人依旧冷若冰霜,只是嘴唇紧紧地抿着,似要把牙关咬碎,连抱着她的手都在微微颤。 她冰凉的嘴唇动了动,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又救了我。 随即意识到不对,改口道:“师尊……” 曲无霁只淡淡道:“别怕,没事了。” 没事了,不会再有事的。 他将神魂涣散的祭灵澈紧紧扣在怀里,虚空而立,一言不发看着墙内的神像与正要拼命向外逃窜的妖魔,持剑的手上青筋爆起。 此刻柳叶修士早已经带着叶清尘与蜀上锦跃出平安观,远远地避着。 他单手持剑,青魂剑发出阵阵悲鸣。 下一刻,近乎暴虐的剑光便随着剑魂的咆哮山崩地裂般地扫向整个平安观,剑风还未至,那些妖魔在灵压下竟纷纷爆体而亡! 青白地剑光从神像中间劏过,劈开大殿,猛烈的灵压灌入那缝隙,冰霜迅速蔓延,竟硬生生地将裂缝重新封住! 再看那神像,脑袋上裂开一条宽缝,然后嘎吱一响,半个脑袋从肩膀上滑落,砸在地上。 最后哐当一声,整个石像化为齑粉。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金鳞一 我又死了?! 这是哪? ……好多的水。 祭灵澈站在一片虚无中,每走一步脚下哗啦啦地响。 冰凉的水漫过脚踝,水面上飘着蓝色的幽光。 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踏不到底,但又被稳稳托住。 一定是又死了。 也许走过这条无边的水域,就可以看到转生的入口。 祭灵澈蹚着那温凉的水,心头笼罩一点哀默。 又输了。 死了两回,用尽手段,还是杀不掉无烬之渊那家伙,现在封印松动,平安观圮坏,他竟然都能魂灵出窍了,实在不知道鸦羽剑还能把他的本体封多久。 若叫他重见天日……到时候天下—— 她垂着头,不紧不慢地向前蹚着,盘算着铁剑镇的种种,复而自嘲一笑。 都死了,还操心别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抬头,竟然看见半空中飘来许许多多气泡,同样泛着幽蓝的光,晶莹透亮。 她眯着眼睛看了看,抬起手指轻轻地触碰,只听“啪”地一声,一个泡泡碎掉了,她只觉天旋地转,然后虚空而立,出现在一个烛火幽幽的阁楼,隔着一张书案,正有两位少年面对面坐着。 祭灵澈一愣,太华玉墟的缚仙塔?! 定睛一看才发现,其中一人竟是年少的自己——难道每个泡泡都是她的一段识海? 只见一少年端坐如松,面色冰冷,正翻着一本剑法杂论。 少女百无聊赖,一只脚踩在椅子上。 细看,她手上脚上竟都被缚着细细的银丝,行动不得。 少年的祭灵澈抬起手指道:“放我走,给你一万灵石,不赊账……现货!” 少年冷着脸,他将书刷地翻过一页,昏暗的烛光晃了晃。 祭灵澈:…… “这样,把缚仙索解开,我让我师兄送你一柄顶好的剑。” 祭灵澈懒洋洋向后仰:“……剑修最重要的是什么?!勤奋?天分?错,全错!剑修最重要的是得有一柄绝世好剑!” “我师兄,你是知道的,你看花家家主的那柄杀湍剑帅不帅?想不想要?你把我放了,我让谈一固送你一柄差不多的。” …… 可任祭灵澈如何舌灿莲花,对面的少年都置若罔闻。 祭灵澈口干舌燥,黔驴技穷:“商徵?” “商徵!” “曲——商——” 那个少年合上书,将书脊重重磕在案上,冷漠地看向她,终于说道:“偷盗凤凰血,杀殷家守卫百逾人。”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她挑眉:“本来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 她摇了摇手上的锁扣,清脆作响:“要不是被你横插一脚,死缠着我不放,动静能闹得那么大?” 曲无霁皱起眉,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依照仙盟律令,我该将你就地格杀。” 祭灵澈把手放在案上,身体前倾,明明灭灭的烛火在眼中跳动,竟然带着几分天真无邪,她笑道:“那你杀了我呀,小仙督。” 他良久道:“……若你现在就归还凤凰血,我会看在昔日故交上,向仙盟为你求情。” 祭灵澈仰在椅子上,冷冷地勾起嘴角:“我若不呢?” 曲无霁站起身,漠然地看着她,带着几分淡淡的愠怒:“那你就在这等待仙盟的判决吧。” “好自为之。” 他拂袖向外走去,忽地,只听身后一声轻响,再一回头,只见缚仙索断成几截掉在地上,少女正靠在窗边活动手腕,随后一指曲无霁,修长的指尖忽地爆出一阵白光,偏头含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才刚已经失去了杀掉我最好的一次机会。” …… 正在识海里观影的祭灵澈天旋地转,视野崩塌,场景转换,只听风声咆哮,眼前一片鲜红,腥甜的气息涌了上来。 她心口绞痛,心脏狂跳,这里是…… 我为峰! 是她的师门。 血染山峦,漫山红遍。 尸骸遍地,皆是她的同门,此刻俱是仰面朝天,生魂俱灭。 漂浮在识海的祭灵澈皱起眉,她极力想脱离这段回忆,可是却没有找到任何终止的办法,只能悬在一边看着。 只见一个青年女修拖着一柄黑色长剑,浴血迟来,一步一步地从尸山血海中踏出,风带起她黑色的大氅,她抬头望向山顶—— 山顶一人长身玉立,白衣不染纤尘,负手而立,神情淡漠地向下俯瞰。 那女修跃至山巅,长剑嗡鸣,霍然抵在那人心口,鲜血顺着额头淌进眼睛里,她语气淡淡,却近乎疯癫:“你杀了我师父。” 那人漠然不答。 那女修嗤笑一声,握剑的手竟在颤抖,复而又问:“也是你,率仙盟屠了我师门。” 她漆黑的长剑往前一送,直没入那人胸口,鲜血浸透那人白衣,慢慢往下流。 那人并指夹住剑尖,一振袖,罡风伶俐,女修闪身避开,笑道:“刚当上仙盟首尊,就送我这么一份大礼,够威风。” 那人冷声开口道:“逍遥门作恶多端,咎由自取。” 女修怒气反笑,一字一句,死在打磨话中的意味:“咎由自取?” “邪魔歪道,为了封印妖魔抛头颅洒热血,正人君子翩翩仙家,唯一干的事情就是趁着我们刚与妖魔血战,满门孱弱,挥刀屠山。” “你们仙盟是蛀虫,全天下的蛀虫!” 远处传来阵阵喧嚣,只见金光乍起,剑光大作,仙盟百逾人御剑而来,宛若黑云压城,仙家衣冠铠甲泛着金光如金鳞绽开。 山峰其下尸山血海,其上仙光斐然,而站在山顶的两人执剑相对,耳边唯逾狂风呼啸。 曲无霁冷冷道:“再不走,你就走不了了。” 她扬起下巴,风吹起她的发丝,一字一顿轻声道:“曲无霁,我不杀你。” “我会剖出你们金丹,让你永远的变成一个残废。” 她拂袖敛去黑色的长剑,恨恨的盯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得往后退,她说道:“三月后,黄金台,我来找你。” 正在半空御剑观战的仙盟众人,原本以为必然有一场血腥至极的酣战,结果发现那大邪修竟然收了剑,但新上任的首尊大人竟然负手而立,半无阻拦的意思,仙家们顿时如临大敌,以这邪修的报复心,但凡叫她跑了,世家门派必有大难! “快!她要跑!!” “万不能让这魔头跑了!” 阵修齐齐结阵,刷地落下一道道封神阵,霎时间灵力翻涌,山峦震动,顿时封住女修的去路,势要让她魂飞魄散! 忽然间,时间好像静止了。 天空中飘落几片黑色的雪花,似雪非雪,盘旋而下,宛若大片的鸦羽散落于空—— 再看那女修,那柄乌黑的剑横于胸前,一双眼睛雪亮,像是燃着浓墨重彩的火焰,她双手握剑,刷地挥出一剑! “鸦羽摧城!” 那空中飘荡的鸦羽竟然是提前迸发出的剑意。 随着那道迅猛的剑光劈出,猛然间化为剑势,刷地爆开,瞬间摧毁了阵法,竟然将所有人全部笼罩在狂暴的剑意里。 仙家们顿时哭嚎逃窜,天边那边金云开始片片凋落,像是下起血雨一般,随着鸦羽剑意纵横,祭灵澈所处的识海又开始塌陷—— …… 场景又一转,天雷滚滚,闪电如虬枝在黑暗里蔓延,照得夜色透亮,几道天雷狂击而下,像是要将渡劫之人瞬间劈得神魂俱灭,但这雷劫竟被一道符箓给生生拦下! 只见高台上一人银白的袍袖,跪在地上,腹部被剖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他紧紧捂着,鲜血从指缝中浸出,汗浸透衣裳,褐色的眼睛冷冷地看向对面的青年女子 女子半蹲在他面前,离得很近,冷漠地盯着对面的人看,手上托着一颗闪光的金丹。 她笑道:“从天才变成废物,这滋味怎么样?” 那人看着她,一句话都没说,因为剧痛,一颗一颗泪滚珠似得往下落,大口大口地喘,可眼睛依旧是冰冷无情,此刻带着难以遮掩的仇恨。 那女修替他擦去脸颊的泪,轻轻摸着他的脸,蹭了他一脸鲜血,一字一顿道:“首尊大人,你的仙途断了。” 金丹被生生剖出,灵脉受损,重新修炼的痛楚无异于剜心剔骨,并且这种苦楚将永远无法消逝。 每一次吐息,每一次灵气流转周身,都将撕裂灵脉,带来沁入骨髓的痛苦。 自古以来,不乏有金丹被毁的修仙者选择重新踏上修炼之路,但从没有一个人能承受这种无时无刻不被撕裂的痛苦。 那人吐出一大口血,眼中不掩分毫的憎恨盖过了苦痛,他竟然嗤笑一声,复而一字一顿轻声道:“祭灵澈。” “我必杀你。” 祭灵澈手指摩擦着他嘴唇的血,贴近他,轻飘飘道:“首尊大人,你一个废人,拿什么杀我?” 金丹没了,你不能修仙了。 曲无霁猛地一偏头,躲过她的手,祭灵澈重重地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她的眼睛很冷,没有半点报仇雪恨的得意,是一滩深不见底的幽潭,闪电划过,照得她眸中亮光闪闪,她说:“给你指一条明路如何?” “来修你深恶痛绝的邪术吧,做我的门人。” “如此一来,没准很快青出于蓝,杀我指日可待呐——” 曲无霁任血横流,嗤笑道:“我原本以为你还有一线良知,屡次三番放过你,现在才发现你真是无药可救。” “你是彻底的妖人,败类。” 祭灵澈替他轻轻地封住伤口,在他耳边缓缓道:“好好活着,商徵。” “我还等着你来杀我呢。” …… 场景中的话渐渐模糊,站在一旁观影的祭灵澈感觉急速坠落,接着她几个踉跄,又听到一阵水声,她感到一阵凉意从脚底漫上来,她睁开眼,又是那个满目漆黑,只有一点幽蓝的水域。 那些不知何物的气泡依旧围着她飘荡。 原来这每一个气泡都是她识海中的一段,还是关于特定某个人的。 刚才随手点破那个,竟然是关于那家伙的。 她不想再陷入这种无端的回忆中,她不再管那些气泡,蹚着水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 都说人死会有回马灯,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可能真的有人会戳破所有的气泡吧,祭灵澈现在只想赶紧去投胎。 她上回死的时候可没有这一套,可能这回是真死了的缘故吧…… 正出神之际,只见前方水面上所有的蓝色幽光忽地浮起,慢慢地聚拢在一起,竟然逐渐铸出了一个人的摸样。 祭灵澈不可置信地看着,只见人形慢慢显露,那人玄袍广袖,负手而立,几分颓唐,竟分外疏狂,带着玩世不恭的邪魅。 祭灵澈以为自己看错了,哗啦啦地蹚着水,凑近了几步,然后愣在原地。 那人容颜俊朗,看不出年岁,却须发皆白,看着她温和地勾唇一笑。 祭灵澈颓然跪倒,难以置信:“师父?……” “师父!”她拉住那人的衣袖,死皮赖脸:“师父,我就说死了也有好处,都能再见到你了!” 那人挑眉笑道:“混账,我可不想见你。” 祭灵澈抬头:“啊?” 那人拂袖道:“事情办妥了吗,就敢死?” 祭灵澈坐到地上,淡淡的笑了起来,难得地有些自嘲之意:“我黔驴技穷了,死都死了两回了,再说——” “他们又不领情的。” 祭灵澈挑眉道:“咱们逍遥门做了这么多,结果被千夫所指,依我看,他们全被妖魔杀光了也活该!” 那人奇道:“哦?你真是这么想的?” “杀掉燃楼,已然成为你心中的执念,你屡次三番的失败,便装出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会让你心里舒坦些吗?” 祭灵澈只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喉间腥甜,抬头看向她师父,眼睛里晶莹透亮。 师父将手搭在她头上,那蓝色荧光汇聚的人形,并不能触碰到她。 她仰着头,以防眼泪流出来,她惨淡地笑着:“师尊,我动摇了。” 那人微笑道:“好孩子。” 祭灵澈泪水滚珠似的往下落,她道:“可我再也做不到了。” 萧弃冕伸手点在她的额头,只见他人形渐渐消弭,所有蓝色的荧光竟缓缓注入她的额间,祭灵澈一愣,只感到如坠冰窟的寒冷,好像什么东西慢慢地回到了体内,竟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师父的声音回荡在她识海里:“万法皆空,因果不空,走你自己的路,只需握紧手中剑。” 祭灵澈看到眼前人消弭殆尽,不由得叫道:“师尊!!” 她猛地睁开眼,只见熏香袅袅,入眼一片雪白的帐纱。 忽然钻心的疼痛涌了上来,尤其是识海,好像要炸掉一般难以思考,她强撑着起身,这时候帐纱忽然被撩开,她愣了愣,只见一人白衣胜雪,曦光落在他肩上,如一块无暇的美玉,手上正端着一碗药汤。 那人冷冷地看着她:“醒了?” 祭灵澈又躺了回去,心道,又是这个操蛋的世界。 曲无霁道:“你刚才唤我。” 她闭上眼睛装死,忽然感到额头一阵冰凉,猛地睁开眼,看到曲无霁坐在她身边,将冰凉的手覆在她的额间,温声道:“头还疼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金鳞二 “头还疼吗?” 祭灵澈闻言一愣,看到一双褐色的眼睛。 那眼眸如同一颗温润的琥珀,敛去一贯的冰冷,正温和地看着她。 她细看才发现,此人脸色似乎很不好——是那种血气亏损,灵力空虚的倦意,竟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他......受伤了?不应该啊—— 她贯来嘴硬,一扯嘴角:“区区小伤,早就不——” 话还没说完,只觉额头上一阵冰凉,识海里的阵痛渐渐舒缓,曲无霁冰凉的灵力缓缓注入她的识海。 祭灵澈皱眉,攥住曲无霁冰凉的手,问道:“春擂结束了?” 曲无霁温声道:“还未。” “你只昏睡了几个时辰,明天才是春擂。” 祭灵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那......平安观呢?”她问道。 曲无霁轻轻地捋了捋她的碎发,说道:“已经处理好了,你师兄伤得不重,现在已经醒了。” “清尘已经被送回太华玉墟医治了。” 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割裂,于是伸手推他,起身道:"我要去平安观再看看。" 却忽然被大力按回床上,曲无霁有些不近人情地道:“平安观已被夷为平地,你哪也不能去。” 她静静看着他,心想,这人果然是脑子有病。 她张了张嘴,本想把那神像的真身和鬼修的复苏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不行,那不等于摊牌了吗?要是让这家伙知道了她是谁,那算是自寻死路。 曲无霁把放在案上的药汤拿过来,白玉制成勺子碰撞碗壁清脆响着,香炉中烟气袅袅升起,柔柔地笼着他,像罩了一层纱,他舀起一勺,轻轻地吹了吹。 祭灵澈愣了愣,立马伸手去接,刚想说师尊大可不必,勺子已经递到了她的嘴边。 她偏过头道:“我,从不吃汤药。” 小伤靠挺,大伤靠命,丹药,是当糖丸嚼的,她将人穷命硬的风采展现的淋漓尽致。 曲无霁也不执着,把那个勺子又放回碗中,温声道:“婉婉。” 祭灵澈看向他,见他久久不说话,脸色不佳,最终是伸手去接药碗,只得笑道:“不过,师尊给我的,我岂能不喝——” 她去拿碗,结果拿不动。 曲无霁微微一笑:“看来,你还是给为师面子的。” 他又舀起一勺汤药送到她嘴边,看着那勺子,祭灵澈:…… 不知何故,她总感觉那药一股子血腥味,曲无霁一勺一勺地喂她,她就这么一口一口的喝下去。 她简直不敢想,要是他知道,自己喂的是他的老仇人,得恶心成什么样。 也不知这药汤究竟添了什么,剧痛的识海慢慢平息,不过药效过于生猛,她竟然咳嗽起来。 曲无霁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腕,凛冽的灵力游走在四肢百骸,锐痛变成了迟缓的钝痛,她只觉天旋地转,竟向旁栽去,却被一个怀抱紧紧揽住。 混沌中,那股清冷的花香又扑面而来…… 辟寒花。 她记得他很讨厌这种花,曾批驳此花不沾烟火,实则脆弱不堪,冰清玉洁之名不过盗名欺世。 也不知道他怎的又沾染了一身花香。 曲无霁将她紧紧拢在怀中,握着她的手冰凉,灵力不要钱一般往里灌,祭灵澈靠在他身上,极力地保持神识不涣散,朦朦胧胧间想着,不会被这小子下毒了吧…… 最终只喃喃道:“我困了。” 他就这么抱着她,将下巴枕在她的肩上,在她耳边轻轻道:“困了就睡吧,醒来就不痛了。” 在一个深沉的怀抱里,被那股凌冽又幽微的花香笼罩着,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清凉的梦中,明明背靠着不共戴天的死敌,却莫名其妙地沉静,不知不觉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一睁眼,那人已不见踪影。 只见夕阳斜斜地穿过窗框照进来,雪白的纱帐上金影重叠,她吃力地抬起手,衣领袖口都沾染了淡淡的花香,若有若无地笼罩着她。 她顿了顿,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只觉得十分炸裂,这家伙,竟然能这么……体贴入微柔情似水?! 简直细思极恐,不敢细想。 她掀开纱帐,跳下床,踉跄几步。 头还是胀痛,好像有根针在里面搅弄一样,站也站不稳,好在她命硬。 她轻步走到门前,没开门,把耳朵贴在门上。 只听门口有两个侍立的女弟子在交头接耳—— “千真万确!那花婉婉就是个傻子!” “嘘,休要语人是非,不要听风就是雨,无凭无据,怎可乱说......” “谁说我无凭无据?我可也是世家出身,那花家什么情况,我是一清二楚——” “她不仅脑子缺根弦,据说人还很......我有外门的人脉,这小丫头竟然看到长得齐整一些的就流口水走不动路!” “啊?你是说……首尊大人捧在掌心的宝贝徒弟,竟然是个——” 祭灵澈霍然推开门,把门口正在嚼舌根的二人吓了一跳,她笑得春风明媚,深鞠一躬:“二位师姐,下午好!” 吓得二人花容失色,连连摆手:“花……花师妹,我们刚才都是混说的,您、您千万别介怀——” 祭灵澈道:“哪里话,你们又没说错,我花婉婉本来脑子就不好,既然是事实,岂能害怕别人说?” 她眼光一转,笑得一脸傻气,一指自己:“但是你看,咱们掌门就品味清奇,好我这一口,你们羡慕嫉妒不?” 她这话一出,那二人顿时愣住,表情如遭雷殛,这种话,实在不像是一个富有涵养并且知道礼义廉耻的首徒所能说出来的。 能给曲无霁丢脸抹黑,顺手的事。 不丢白不丢。 祭灵澈一撩头发,笑容满面,露出几颗牙齿,傻气洋洋地走了。 那两个女修本是奉命看着她,防止她乱跑的,但她们一愣神的功夫,小傻子身形一转,就消失在回廊里,踪迹难寻。 ...... 祭灵澈逛了一会才发现,这里是山脚下的一座别院,却不知道这别院是谁的。 她心里正盘算着近来发生的种种,首先,那个叩天门的阿星,平安观事变之后此人竟离奇地失踪了,实在是不简单,然后还有陈府众人身上那浓重的鬼气,桩桩件件,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暗含这千丝万缕的是非,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正出神,不料迎面正撞上一人。 那人却抓住她的胳膊,喜道:“小贤侄,你醒了啊!可吓死我了!” 祭灵澈抬眼看向那人,只见那人个头不高,几乎跟花婉婉一般身量,一身绿衣,带着些许阴柔,外加一张刻意描摹的浓墨重彩的脸,简直像春天的一株桃花,见谁都是三分笑模样,眉眼弯弯,讨人喜爱。 祭灵澈一怔,说道:“柳......柳世叔?!” 柳叶桃拉着她笑道:“是,是我!” “昨日在黄金台,首尊大人唤你过来,我就看你眼熟,早就想找你说说话,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然后忽然又听说你受了伤,可给我担心坏了,正想去瞧瞧你,哪成想就在这遇上了!” 祭灵澈一阵头疼,也不知道这花婉婉和柳家到底有什么关系,本想溜去陈府探探,哪成想在这被柳叶桃给扣住了,想来一时半会难以脱身。 她傻笑道:“嘿嘿,柳世叔,我还记得你呢——” 柳叶桃的语调很甜,每个字都像是在蜜里浸过一样:“婉婉呐,柳叔叔当年给你爹爹当过门客呢,小时候常常见你呢。” 祭灵澈说道:“啊......” 麻烦麻烦,柳叶桃这人看着甜甜美美,实际上蜜里淬着毒,精明又聪慧,稍有不甚就会被他看出破绽。 此人出身寒微,据说原本甚至不姓柳,早年间混迹各大世家当门客,纵横捭阖长袖善舞,后来又与大世家柳家攀上亲戚,柳家主膝下又无子,仙逝后他乘势而上,竟然真叫他当起名不正言不顺的柳家主来! 柳叶桃言语几分真情流露,说道:“当年令尊仙逝后,我就一直挂念着你,听说你进了太华玉墟,竟然没有机会得见——这些年你还好吧?” 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多话,絮絮叨叨,祭灵澈一边装傻敷衍他,一边用余光瞟着四周,她问道:“柳叔叔,我一醒来就在这了,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柳叶桃笑着:“这处别院,原是是古楼主的产业,后来由他赠送给仙盟了。” 祭灵澈心中了然,怪不得这么豪气。 这里说的楼主,名古潮音,就是铁剑镇上那座“白玉楼”的主人,是名副其实的大富翁,产业遍天下。 二人攀谈之间,忽然远处吵将起来。 “跑了?!” 一人粗声怒骂道:“蠢货!连个凡人都看不住?!” 只听长剑霍然出鞘的声音—— 几人惊恐道:“家主!饶命啊家主!玄女殿下她——”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声音戛然而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金鳞三 一人深红色袍袖,站在阶上。 长剑拄在地上,顺着修长的剑身,鲜红的血液缓缓流下。 他脚下,躺着十数个弟子家仆的尸身。 ——祭灵澈和柳叶桃刚过去就看到这一幕。 另有一人站在他身边,玄色衣袍,靠在墙上,容颜虽是俊美,却带着几分邪气,一双狐狸眼睛,带着困意的眯起,眼光中透露着精明,正几分揶揄的笑道:“沛兄,你看你,也太莽撞了——” “多大点事,犯不着杀人啊,何况在首尊大人眼皮子底下,何苦惹一身骚?” 正说着,他狐狸眼一抬,扫向祭灵澈和柳叶桃,先是从上至下地打量祭灵澈,然后目光移向柳叶桃,学着柳叶桃那蘸了蜜的语调,甜腻腻地说道:“哎呦,小桃子,你来啦?” 柳叶桃笑道:“令狐兄,殷家主,你们这是做什么?” 殷沛闻言回过头,目光扫向祭灵澈二人,此人皮肤惨白如纸,眼下乌青一片,暴虐之气极重,像是死了八百年,刚从墓里爬出来一样,本是容颜俊朗之人,此刻却毫无美感可言。 祭灵澈眯起眼睛,看着那个人,心想数十年未见,此人暴戾之气更甚,明明是修仙之人,却煞气缠身,甚至比毒修鬼修这等邪修更为渗人。 刚看到他儿子当街打人,马上就遇见当爹的仗剑杀人,真是好个云中殷氏! 殷沛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叶桃,良久从鼻腔里轻蔑地哼出一声,显然是很瞧不起这人。 柳叶桃语调甜美无害,话里却暗含机锋:“殷家主,刚才在下远远听着,您好似丢了什么,惹您恼怒了?” 柳叶桃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边走边笑道:“咱们首尊大人的脾气,我想殷家主和令狐兄都再清楚不过了,殷兄糊涂,令狐兄怎的也陪着他胡闹?” 殷沛眉毛一横,刚想说些什么,令狐宴折扇一横,拦在二人中间,笑着说:“咱们挚友亲朋,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何必针锋相对呢。” 柳叶桃笑道:“在下并无别的意思,只是好奇,仙盟早就没有献祭一事,不知二位刚才所说的''''玄女'''',是从何而来?” 殷沛声音像是在毒里淬过,嘶哑低沉,令人不寒而栗:“老子强掳走来的,我这么说,你满意?” 柳叶桃依旧语调温软:“殷家主何苦与我置气,这件事若是捅出去,到了首尊大人那里,你也这么说吗?” 殷沛嗤笑一声,看着柳叶桃一字一句低声道:“该怎么说怎么说,他自己犯病,有捷径不走,偏要拿我们整个仙盟陪葬,我可不答应。” ——祭灵澈眯起眼睛,冷冷看着他们。 什么狗屁的玄女,这帮蛀虫,竟然还搞这一套? 这些世家尊主,看到妖魔有复苏之势,唯恐伤了自家的元气,便又想向无烬之渊的妖主献祭,企图不费一兵一卒与妖魔们重归旧好,粉饰太平。 而他们口中的祭品,只是个没有半点法术的凡人! 很多年前,燃楼还不是妖主,有一位极厉害的年轻女家主,竟将那霍乱天下的大妖给降住了。 那女修誓要除此祸害,用九重真火烧灼,烧了整整三个月,任他哀嚎厉叫,直到哭嚎断绝,火焰才熄灭。 但哪知那大妖只是装死,任火烧刀砍一声不出,最后竟瞒过了那女修,捡了条命回来,就这么叫他逃了。 从此以后,大妖面容俱毁,浑身溃烂,人形难以维持,自此浑身裹满黑布,只余一只眼睛可以视物。 可哪知,这妖魔死里逃生,不知怎么,竟打开了已经封印了上百年的妖魔老巢。 无烬之渊被重启,顷刻间妖魔倾巢而出,仙道飘摇垂危,天下几乎要沦为坟场。 这大妖摇身一变成了妖主,暴虐无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那女家主掳走,几番虐待,生生烧死不算,还以妖主之名降下诅咒——诅咒那女修家族所有人都不可能结丹。 谁知是诅咒竟真的应验,那女修的家族竟真的迅速衰落,至此小辈们竟无一人可以结丹! 但各大世家门派貌合神离,谁也不想在这次妖魔之战中吃了亏,互相推诿,最后竟然把事情全推到那受到诅咒的女修一族身上,将泼天的脏水兜头泼下! 仙家言道,那妖主狡猾难缠,岂是一个女修可以降得住的?定是使了不光彩的手段! 此女引火烧身,导致修真界遭此横祸! 那女家主一夜之间从英雄人物沦为人人喊打的祸害,为了平息妖主的愤怒,仙盟将那女修一族的后辈当作祭品扔进无烬之渊。 许是自知理亏,仙盟将这家族的女子称为“玄女”,看似恭恭敬敬地供起来,实则囚禁在仙盟里,妖魔稍有动荡,就扔下去几个。 可此法虽然奏效,却不是长久之计,后来在口诛笔伐中,这样不耻的手段被仙盟废止,玄女一称也早已废除,仅存的血脉也四处逃散,踪迹难寻。 没想到这殷沛不知怎的,竟然被他找到了那后人的藏身之处,又背着仙盟掳来,竟想暗中献祭来平息妖魔的怒火,以此保全自身—— 柳叶桃神色如常,笑得从容:“二位兄长,掳虐民女已是犯了仙盟大忌,现下又让人给逃了,当真不怕横生无穷的祸端吗?” 令狐宴将胳膊懒洋洋地搭在柳叶桃的肩膀上,看热闹不嫌事大:“小桃子,事已至此,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呢?” 柳叶桃微笑,语气甜得腻人,可话语却令人胆寒:“若殷家主执意献祭,可还得再杀个人——” 柳叶桃猛地一指祭灵澈,甜笑道:“这个小姑娘,可是首尊大人的爱徒啊……” 祭灵澈暗道不妙。 殷沛岂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才刚的事,这小姑娘听得一清二楚,若不处理了,她转头一说,不仅献祭的事情没门,依照曲无霁的脾气,必将后患无穷。 祭灵澈没想到柳叶桃竟忽然拱火,殷沛闻言,握着剑的手竟真的青筋爆起。 她笑道:“柳叔叔,咱俩刚才还手拉手,怎的现在又不和我好啦?” 好你个柳叶桃,借刀杀人,坏到家了,当真该死。 这些世家背地里斗来斗去,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弄死对方。 只凭掳虐民女一条,其罪可轻可重,但若是殷沛一剑杀了花婉婉,必将引火烧身。 祭灵澈冷冷地看着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云中殷氏就是一家子精神病,没准还真能干出杀掉仙尊首徒这种蠢事来—— 祭灵澈道:“殷世叔,你休要受人挑拨了!” 殷沛置若罔闻,霍然把举起剑,猛地往祭灵澈身上劈去—— 结果剑风未至,剑尖哐当点在地上! 殷沛忽地疯癫无状地大笑了起来,他对着柳叶桃抬脚便踹:“妈的,真当老子傻?!” “你不就想教唆老子伤他徒弟,从而得罪他吗?” 柳叶桃身形如电,此时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跃至台阶下,他偏了偏头,笑道:“原来殷家主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你这不是蛮忌惮首尊大人的吗?” 殷沛眯起眼睛看着柳叶桃,眼眸中烧着怒火几乎要溢出来。 柳叶桃接着笑道:“咱们首尊大人最厌恶献祭一事,所以我刚奉劝殷兄,趁早放那女孩归家,不要跟仙盟对着干,免得惹得一身麻烦。” 这两句话何其高明,不仅把刚才自己教唆拱火的行径摘得一干二净,反而大义凛然地站到了仙盟的这一面。 殷沛的剑开始嗡鸣起来,凝聚了主人的怒气,势必要见血才会止息。 令狐宴此人心思颇深,贯会明哲保身,他抱拳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先行一步了,替二位去那寻一寻迷路的小姑娘,到时候究竟如何,还得凭首尊大人裁夺。” 那老狐狸属实贼得很,溜得很快,祭灵澈本想说“带我一个吧,令狐家主!”,但她话还没出口,那人便已经不见了踪影。 柳叶桃歪着头,看着殷沛的那柄剑,似要故意激怒他,笑着说道:“对了,殷家主,令妹托我给您带个话。” 殷沛大声干笑着,却了无笑意:“‘令妹’?!” “柳叶桃,我何时有过妹妹?!难不成,你是指,那贱婢所生的杂种吗?” 这里所指的人,正是太华玉墟的总督查殷素,郑红桥的师尊。 殷素虽然出身显赫世家,但却是殷家的婢女所生,少时受尽欺辱,尤其是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更是对她非打即骂,后她拜入太华玉墟门下,为人天资纵横,当了仙督,渐渐崭露头角,竟然方方面面都要压殷沛一头! 殷沛本就瞧不上她,见她得势,更加地嫉妒怀恨,只要一听提到殷素二字就要开始发疯,并不承认此人是他妹妹,多次出言侮辱。 柳叶桃道:“殷家主,你说这话,难道不会使令尊蒙羞吗?” 他几番言语挑拨,将殷沛彻底激怒,他嗤笑道:“只有你这样的贱种,才会心甘情愿地给她殷素当狗!” 殷沛话还没说完,那柄赤色的长剑猛地向柳叶桃劈来—— 祭灵澈站在不远处,连连后退,那道暴戾的剑风依旧迎面而来,殃及池鱼,祭灵澈心想自己最近真是走背字,倒霉到家了。 忽地,一阵凌冽的灵力与那道暴戾的剑风相抵,看似绵软,但竟将殷沛那道霸道的剑光直接摧毁,然后大半反扑回去,直击殷沛的胸口! 殷沛后退几步,竟呕出一口血来。 抬眼却见,那花婉婉身后站着一人,负手而立,面色冰冷。 而那人并未出剑,只是随意打出了一道法诀。 殷沛顿时毛骨悚然,握剑的手竟微微发抖。 祭灵澈忽然感到背靠一个坚硬的胸膛,身后那人将她轻轻揽住,冷声问:“你没事吧?” 她回过头,看到一双冰冷眼眸,正燃烧着微妙的情绪。 ...... 谈雪宁想,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隐匿的术法被击碎,她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 阿姐说,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但她的手依旧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眼前,正站着一个黑色衣袍的男子。 那男子手中的折扇啪地合上,笑得狡黠,就像是一只野性未除的狐狸,注视着眼前的猎物。 那女孩一身粗布衣裳,手指因为长期浣衣做活变得粗糙,受惯了风吹雨打,面容虽是清秀,脸上却斑斑点点,简直与乡野村妇别无二致,只是,一双眼睛雪亮,莫名带着几分曾经仙门的遗风。 “是谁?”狐狸眼忽然问道。 “什……什么?”雪宁愣了愣。 “是谁,放你走的。”令狐宴很有耐心道,“是谁用隐匿术法,将你藏起来的。” 雪宁将嘴抿成一条线,不答。 令狐宴漫不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可又带有很强的压迫感,他每走一步,雪宁都感到心神震颤。 她不住地抖,可是依旧一言不发。 他的折扇轻轻地敲着手心,发出有节律的声响,他笑着说:“既然你不说,便叫我猜猜可好?” “我猜,救你的,是一个极美貌的女修,可身体又差得很,一直在咳嗽,是也不是?” 雪宁一怔,呼吸不由得加速,她拳头攥紧,咬牙道:“半点不搭边!” 狐狸眼笑眯眯地蹲下,直视女孩的眼睛,慢条斯理道:“小姑娘,你的谎话说得真是差极了。” 雪宁强压着情绪:“你……到底要干什么?!” 只见空中忽然凭空出现两张符咒—— “选一个吧。”狐狸眼笑着说。 “一个,是缩地千里,另一个是粉身碎骨。” “选对了,逃出升天,错了直接身死魂销,小丫头,可不要说在下没有给你机会。” 雪宁伏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两张符咒,一个现着幽幽的蓝光,一个红光闪闪,她犹豫片刻,将手伸向那闪着蓝光的符咒,然后又转向那红光符咒,最后在堪堪碰到时停住手—— 她抬起头:“你为什么不抓我回去?” 狐狸眼笑眯眯地蹲下,直视女孩的眼睛:“无烬之渊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我帮你解脱,你该谢我。” 雪宁抬起眼睛直视对面的男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哪个,也不选。” “没猜错的话,这两张都是死咒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金鳞四 令狐微笑,眼光深邃地盯着眼前的女孩:“小小年纪,怎么总是以恶意揣测别人?” 谈雪宁嗤笑一声,泪水从脸颊上划过,那温热如同那日阿姐鲜血的喷洒在她脸上。 她只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 “可就算如此,你又待如何?”令狐宴笑着。 那两张符咒光芒大现,飘在她眼前,他挑眉,一字一句道:“你有的选吗?” 雪宁的手在微微发抖,她只是恨恨地盯着令狐宴,看着他那张笑脸,血气上头:“为什么!我只是想活着又有什么错!” “这些年我们东躲西藏,流落乡间,你们仙盟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令狐宴笑道:“别这么激动,万一我是个大善人,这两张符都是生咒呢?” 雪宁抬头看着她,泪痕未干,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动人,几乎让人见着心生爱怜,令狐宴笑了笑,用折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忽然,雪宁道:“可惜,我从不赌别人对我良善。” 话音未落,她一掌猛击在地上,竟似乎打开了什么阵法,一道光剑猛向令狐宴射来! 令狐宴“咦”了一声,没想到她忽然发难,虽然意外,却没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微微侧身,就躲开了那光剑。 他笑道:“没想到你还会点浅薄的法术——” 忽然间,他只觉浑身一震,谁知那道光剑竟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折回,从他后心猛地穿过! 他一怔,捏在指尖的折扇掉在地上。 他暗道不好,丝丝缕缕的寒意漫卷全身,然后是神魂俱震的剧痛,好像什么东西在他四肢百骸里蔓延,封住了他全身经脉,半分灵力也使不出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上,蓝色的冰晶蔓延,喃喃道:“......寒毒?!” 只见幽暗的角落里,淡色的光芒一闪,一人缓步走出,清冷绝丽,带着疏离淡漠的威压。 那人微微笑道:“令狐家主,你好。” 令狐宴身上一阵阵的发冷,他踉跄几步靠在墙上,大口喘气,强撑着笑道:“尹簿主,咱们素来无冤无仇,您……这是何意?” “您可要看清,我那两张符,可全是生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种大善人,岂会为难一个小女孩——” 他早猜到是尹蓝心救的人,尹蓝心与那大铸剑师谈一固私交匪浅,这雪宁作为谈氏的后人,尹蓝心势必不会坐视不理。 但他没料到尹蓝心竟会忽然现身,重伤自己,竟一时想不出缘由。 尹蓝心不疾不徐地说道:“你若想解你身上的毒,须帮我办两件事。” 寒毒扩散,冰晶蔓延全身,令狐宴极力压制着寒意,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睛眨了眨:“哈,原来如此……尹簿主救了人却不带走,只是用隐匿术法藏起来,又故意露出破绽引我过来,借机暗算于我——” “绕了这么大一圈,归根结底是为了拿捏我?” 尹蓝心:“令狐家主果真聪慧。” 令狐宴:“......不过在下倒是很好奇,我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的闲散人士,能有什么价值,让得您费这么大的心思?” 尹蓝心含笑道:“大善人,无须自谦。” “我找你,自然是知道你有本事。” 令狐宴嘴角的微笑冷了冷,好你个尹蓝心,果真是难缠极了。 ...... 殷沛那深红色长剑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跪在曲无霁面前,不敢抬头看他:“尊......主!我——” 曲无霁轻轻将手覆在他的头顶,一只手竖在唇上:“嘘......” 祭灵澈盯着曲无霁的手,那手瓷白纤长,青色的血管隐隐浮现,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美。 “你说,我要是直接捏碎你的头颅,能不能消除你的罪孽?”他轻轻道。 “尊主我——”殷沛的话卡在喉间,不敢再说。 “虐杀弟子家仆,掳虐欺辱平民百姓,妄想再行献祭一事,又意图谋害同僚,剑风伤我爱徒,桩桩件件,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曲无霁语调又轻又冷,并无半分笑意。 殷沛哪里还有刚才的张狂,他咬牙道:“......殷沛自知犯下大错,死不足惜!......只是妖魔猖狂,若尊主若饶我一命,云中殷氏势必同仇敌忾,为仙盟效犬马之劳!” 曲无霁忽然道:“爱徒,你说,我该不该杀他。” 祭灵澈头一次听见这种称呼,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厮是在叫自己,她张了张嘴巴,最终笑道:“......师尊如何处置,我哪有资格置喙?” 曲无霁冷冷道:“他剑风伤了你。” 她一愣,抬起手一摸,满眼鲜红,才发现自己颈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识海重伤未愈,竟然没有注意到脖颈上这伤。 这点小伤她从不放在眼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曲无霁却似乎很在意,竟有些神经兮兮。 说道殷沛,此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之并不可惜,但明天就是试仙赛,祭灵澈并不想陡生变故,节外生枝,她伸手攥住曲无霁冰凉的手,将那手缓缓地从殷沛头顶上拿下来。 她只说道:“杀他,改日吧。” 曲无霁任凭她捏着手,神色冷淡地注视着她。 良久后,忽然冷声道:“柳叶桃。” 柳叶桃一直闪在一边,并不言语,听到曲无霁叫他,才笑吟吟地走上前来:“首尊大人。” 曲无霁语气冰冷道:“殷沛交由你处置,你看可好吗?” 殷沛忽地吓出一身冷汗—— 柳叶桃一愣,他如此聪慧,怎会听不出曲无霁冷淡语气中微妙的愠怒。 曲尊主最厌恶世家倾轧,互相火并,柳叶桃此前一番挑拨离间,曲无霁也看见眼里,杀鸡儆猴,殷沛这只“鸡”倒了大霉,他若是再跳来跳去,也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柳叶桃怎么会不止好歹,他抱拳施礼:“首尊大人,殷家主应该交由执法司论罪处理,才为公正,属下万分想为首尊大人分忧,却奈何实在没有能力和资格。” 曲无霁冷冷一笑:“甚好,那就等春擂结束后交由仙盟的执法司吧。” 柳叶桃恭恭敬敬地施礼:“遵命。” 祭灵澈嘴角悄悄勾起,才刚像看了一场大戏一样,实在是想拍手叫好。 这柳叶桃能平步青云,自然不是无凭无据。 祭灵澈正出神,原本被她攥在掌心的冰凉的手一翻,握住她的手腕,曲无霁猛地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揽住她的肩膀,一道瞬移咒直接带着她回到了寝殿。 ...... 令狐宴笑容几乎要凝在脸上:“尹簿主,请问你这么大费周章地算计我,究竟所谓何事呢?” 尹蓝心缓缓地上前,说道:“第一,这女孩名谈雪宁,我要你收她为弟子,护她周全。” 令狐宴直截了当道:“不好意思,在下从来就不收徒弟——” 尹蓝心忽略他的话,接着说道:“第二,我要你找到打开丰都鬼城的密钥。” “仅此两件事,办好了,我给你彻底解毒。” 令狐宴一惊,脱口而出:“尹蓝心,我看你是疯了!” 他一时激动,他咳出血来,浑身结满蓝色的冰晶,毒性再难压制,侵染经脉,若是再拖一时半刻就要命悬一线,回天乏术了。 尹蓝心把一颗赤色的药丸抛给令狐宴:“这颗药可以暂时压制寒毒,但只有三天的时效。” “在毒性复发之前,带着密钥来见我。” 令狐宴来不及细思,一口吞掉那颗赤色的药丸,只觉浑身一阵燥热,好似有一把火从丹田里直烧起来,席卷全身,最后全身的冰晶尽皆破碎。 他满头冷汗,靠着墙慢慢地滑落到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浑身汗毛倒竖—— “……尹蓝心,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下流?” 尹蓝心微笑:“并非下流,取之有道罢了。” 令狐宴冷笑:“你要开城门干什么?难不成你要把里面的鬼都放出来?!” 丰都鬼城的城门已经近百年都没被打开了,记得上一次,还是一个名为萧弃冕的大邪修一掌击碎了城门。 若是贸然开城门,且不说是掉脑袋的重罪,如若鬼众夺门而出,不啻于妖魔的威力。 令狐宴:“你不怕我告诉你掌门师兄吗?!” 尹蓝心微笑不答,一步一步隐入到昏暗中,身形缥缈消散,令狐宴怒道:“你给我回来,我还没答应呢,喂——!” 那抹蓝色的身影飘散,只留下一句话语回荡在空中:“令狐家主,眼光要放长远啊。” 令狐宴一拳砸在地上,恨恨道,竟然被算计到这种麻烦的事情里来,真是倒霉到家了! 他抬起头,正跟那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四目相对—— 谈雪宁方才听得分明,此刻张了张嘴,一声“师父”即将脱口而出,令狐宴愠怒道:“闭嘴!” 雪宁“哦”了一声,不死心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令狐宴扶着墙站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折扇,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怒道:“叫我大善人!” “叫我大善人好不好?!” ...... 祭灵澈感到颈上一凉,她伸手一摸,摸到了半块玉坠。 曲无霁将这半块玉坠挂在她的脖子上,冷冷说道:“送你了,拜师礼。” 她看这玉十分眼熟——竟然是这块! 这本是一块圆玉,从中间破为两半,连接生魂,生魂灭则玉碎。 多年前,这玉佩她和他一人一半。 只不过她的那一半,在死的时候就碎掉了。 那块玉坠还保留着体温的温度,像是他一直贴身带着一般。 祭灵澈嘴角抽搐:“师尊的私人物品,我可不敢要——”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把这玉坠摘下来,手却忽然被曲无霁给按住,只听他冷冷地说:“我让你,拿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金鳞五 曲无霁懒懒地倚在榻上,指尖托着一个青色的玉杯,泛着冰冷的光泽。 他冠发微散,青丝覆雪,带着不近人情的冷色,美则美矣,却像是没有魂魄的玉雕,令人望而生畏,生不出狎昵的心思来。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一点。 祭灵澈太阳穴直跳,越发觉得曲无霁疯得厉害。 早已经到了需要治的程度。 幸好,她也是个疯的,专能治这种人。 她扶额苦笑道:“师尊,婉婉这是真不懂了,大晚上孤男寡女你送我小礼物,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哎,你看上我了就直说,虽说你人比较老,但保养的还算不错,我也是不会嫌弃——!”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猛地拽到榻上,被冰凉的手掌捂住嘴。 “嘘......”那人带着浓浓的倦意,“休要犯口业。” 面对冰冷迫人的灵压,她生生将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曲无霁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脖颈,冷冷地打量她,带着难以琢磨的情绪,挑起她刚挂在脖子上的玉坠,一字一句地说道:“这玉坠,你可知从何而来?” 曲无霁端详着那块玉佩,似自言自语般轻声道:“这是一人赠与我的。” “可惜那人,多行不义必自毙,死了。” 祭灵澈盯着他那双浅色的眼睛,与他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凌冽的花香笼罩着她,她勾起唇角,冷冷道:“所以呢?” 他将那玉佩掖进她的衣服里,平静中带着些许癫感:“现在,物归原主。” 祭灵澈猛地推他,却被紧紧地按着,动弹不得,她眯起眼睛:“什么意思?我又不认识你那位故人。” 曲无霁冰凉的指尖轻轻顺着她脸颊滑落,最后落在锁骨处,他轻声道:“是吗?” “那便当我老眼昏花,看错了吧。” 祭灵澈:...... 曲无霁手掌覆在她脖子上的伤口上,冰凉的灵力缓缓灌入,那道不明显的伤痕很快就愈合,他慢慢地说道:“好好活着。” 她冷笑着去掰曲无霁的手:“放心吧老东西,我一定死在你后头......” ...... 蜀上锦推开门的时候,不禁一愣,手中的文书“啪嗒”一声全掉在地上,嘴巴张开—— 蜀上锦在思考。 蜀上锦是很有涵养的少年。 一般不会表现出吃惊和失态,除非事情实在是过于震撼且难以理解。 只见,他那如霜似雪师尊正揽着一个女子。 再一细看,那个女子......是他师妹?! 他杵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双手绞在一起,尴尬地笑着。 可是他师尊神色如常,十分的问心无愧,揽着师妹的手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祭灵澈:“……师兄,不是你想的那样。” 蜀上锦连声称是,曲无霁冷声开口道:“你所来何事?” 蜀上锦一愣,才反应过来,急忙去捡掉落在地上的文书,然后道:“师尊,我......我来送东西——” 他本意还有来探望一下花婉婉,但现在这情形,他师妹活蹦乱跳,就把这句话给收了回去。 蜀上锦把文书捋好,恭敬地放在案上,然后寻个由头忙不迭地跑了。 祭灵澈:...... 蜀上锦一走,曲无霁就放开了她。 他面色如常,悠然地靠在榻上,拿起蜀上锦刚拿来的文书翻了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祭灵澈站起身,冷冷地打量他,心中道,这人就是故意的,故意让她下不来台——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此人这么贱? 她只道:“你若是再没有什么事,我可走了。” 曲无霁没说话,没有抬头看她,祭灵澈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 刚出了门,只见银月高悬,一阵夜风刷地吹来,带着三月特有的泥土香与凉意,她这时候才感觉脑袋有点晕涨涨的,她抬手摸向脸颊,才察觉有些发烫,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块玉佩紧贴着她心口的皮肤,微微有些灼意,她摸着那块玉,心里有点发毛,琢磨着这人到底发什么疯。 但一转念,便嗤笑一声—— 都说了他脑子有病,那还管他做甚? 祭灵澈直接把才刚的事抛在脑后,抬起头,冷冷地一扯嘴角,负手向陈府而去。 ...... 陈府 祭灵澈本想去找蜀上锦当垫背给自己扛刀,但一想到刚才发生的炸裂的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站在红墙外,抬头看着。 但见月色如水,银光泼洒,白纱般笼罩着笼罩着铁剑镇,从红墙黛瓦上滑落下来,一泻千里。 远处有人声喧闹,高台楼阁灯火通明,明天就是试仙赛,该来的不该来的,齐聚铁剑镇,少年修士们趁着夜色把酒言欢,相聚旧友,通宵达旦,一时间比白昼更添几分生气。 平安观一事被处理的干净利落,妖魔动荡的消息并没有传开,只少数仙盟的领事们知情,这些小弟子一无所知,自然毫无忧虑之心,谈笑说闹,只是寻欢作乐,期待着明天的热闹。 陈府远离那些酒家风月场,这附近自然没有修士们经过,院内又是一片死寂,显得肃穆极了,在远处笑闹声的衬托下,更平添几分了无生机诡异。 祭灵澈这么在意这陈府,实在是与她那师弟颜尽尘脱不开关系。 一想到颜尽尘,祭灵澈心头就窜起火来,她那师弟实属孽障—— 祭灵澈敛去灵压,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又绕到偏门。 一挥手,门栓掉了下来,门轻轻地打开了。 里面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声息,透露着四个字:请君入瓮。 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得照进不误,她从容抬起脚,刚要跨进院落,忽然有人在她背后冷声说道:“徒儿,深更半夜,你私闯民宅,意欲何为。” 她脚步一滞,几分报复意味地顺口说道:“私会情郎来了,我的事师尊你少管。” 话刚出口,就感到一股寒意从足下升起,笼罩周身。 只听身后那人轻笑一声:“什么样的情郎,为师可也得好好见一见。” 祭灵澈懒得搭理,回头看他,话锋一转,只道:“你跟踪我,是不是?” 曲无霁站在清冷的月光下,一身白衣似要融在月色里,他含笑看着她,并不言语。 祭灵澈忽然感到手背一疼,她“嘶”了一声,但见手上的金印闪了闪...... 曲无霁越过她,走在她前面,先一步进了陈府。 祭灵澈站在门外心情复杂。 “跟上。”只听那人在不远处冷冷地说。 祭灵澈想,曲无霁出现在这里并不稀奇。 他定然知道陈府中有诡秘,却故意等她到了陈府才现身,果真又是试探她。 至于试探的结果,他不说,她自然也不提,二人都装傻,倒也维持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 那是一双惨白的脚,了无血色,更显得血管突兀。 青色的血管凸起,如同虬枝附在一层皮肉之上,那双脚是那样的年轻,皮肉紧致,却是那样的苍白,没有生机。 那双脚正踩在一人的胸口上。 那人跪在地上,一身粗布衣裳,下人打扮,忽地伸手握住那踩在他胸口上的脚,微微颤抖,最后试探性地,轻轻地抚摸起来。 对面一女子倚在椅子上,一身浅白色的薄纱,堪堪裹着身姿,全身肤色尽皆是惨白,像是死了很久般,可她胸脯起伏,分明又在呼吸。 她嘴唇苍白,一双眼睛却黑亮,明明是秀丽纤弱的端庄外貌,却带着与她那身体极不匹配的风尘之感,举止挑逗—— 女子慢慢地抬起脚,顺着那人的胸膛一路往上,最后用脚尖挑起他的下巴。 对面那下人,极受用一般,闷哼了一声,捧起那女子的脚,递到唇边,若即若离地碰了一下,如获至宝般,大口地喘息着。 祭灵澈趴在窗边,看得眉头紧锁。 “师尊,咱们听墙角不好吧?”她隔空传信,直接在曲无霁识海里说道。 “听墙角的只有你,万不要胡诌,损害为师清誉。”她一回头,发现曲无霁在不远处站着,并没有往里看。 祭灵澈“切”了一声,识海里道:“以首尊大人高超的术法,就算站得十万八千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是你自己瓜田李下,休怪别人说。” 祭灵澈这身体法力低微,实在是掣肘,她只能脸面全无地趴在窗户上,继续瞧着—— “说说吧。”那女子终于开口了,言语间,脚又重重地踩在那人的脖子上。 那下人闷哼一声,汗涔涔的,他喘息道:“小姐,你让我办的,我全都办好了!” 祭灵澈眯起眼睛,那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偷殷北英玉佩的小厮! 他才刚那一声“小姐”喊得清晰,可见,对面那人正是那千出万唤始出来的表小姐。 那小厮有些晕乎乎的:“小姐,人我已经给你杀了。” 那小姐似乎很是舒坦,向后一仰,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悠然道:“那人啊,是家中独子,他娘,一个老寡妇,给人做绣活把眼睛给熬瞎了,现下什么也看不见了,好不容易才把这么个儿子拉扯大,这儿子是个有出息的,竟中了秀才,还得了一个富商的青眼,马上就要给人做女婿去了。” “这瞎寡妇,是马上就要熬出头了,天天念叨着苦尽甘来,苦尽甘来......” “哪成想,哼,现在她儿子死喽,她也是再也快意不了。” 那小姐语气如常,却带着森然的意味:“我这辈子,最看不得别人得意。” 她带着笑腔,拖长音道:“我最喜欢看,大喜落空后的大悲——” “三喜,快给我讲讲,那瞎婆娘知道儿子死了,什么反应?” 三喜顺着小姐修长的腿,慢慢向上摸,一边摸一边道:“我把人杀了,处理得很干净,将死人扔到榻上,又给他盖上被子,活脱跟睡着了一般。” “那瞎婆娘回来之后,唤她儿子无人应,便向榻上摸,摸到了他的腿,自以为他睡着了,便没管。” “直到第二天才发觉出不对来,她打了井水洗手,凉手往被子里一摸,却发现他儿子的腿比她的手还凉!” 听到这,小姐“哈哈”地笑了起来,瘦弱的身体蜷在椅子上,好似一条泛着银光的白蛇盘在那。 三喜道:“那瞎婆娘,只是说,儿啊,你是不是睡冷了?娘给你拿炉子来烤烤?然后就真的去搬炉子去了,阳春三月,炉子早收了,那婆娘佝偻着腰去地窖里拿呢,好半天都没上来——” ...... 他二人后面说了什么,祭灵澈便听不清了,她冷哼一声,口中恨恨地吐出那小姐的名字:“阿汜......” 曲无霁忽然道:“你认识她。” 祭灵澈装作没听到。 他缓步上前,竟不依不饶:“阿汜。” “倒是个熟悉的名字。” 祭灵澈冷笑:“不愧是首尊大人,人脉就是广哈......” 曲无霁落下一道结界,悄无声息地将整个陈府都笼罩在内:“据我所知,这个人,原来是逍遥门的弟子。” “后来,在我为峰事变的时候被杀掉了。” 听到“我为峰事变”,祭灵澈的眼睛冷了几分,回头看向他,眼中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杀机。 罪魁祸首在苦主面前提,胆子倒是不小。 曲无霁道:“她被杀后,魂魄被弃徒颜尽尘所敛,不知带往何方。” “为师倒是好奇,婉婉你是如何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人,是被那阿汜的鬼魂所附?” 祭灵澈懒得费口舌,只说道:“......猜的。” 这时,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惨叫,只见那小厮忽然捂着心口,在地上翻滚起来,大口大口地喘起来。 祭灵澈眯起眼睛,但见他身上升起滚滚的阴气,仿若正被一寸一寸地吞噬着生机。 长久与厉鬼厮混,无异于与虎谋皮,长此以往必遭反噬,心智生魂都会逐渐被蚕食,逐渐沦行尸走肉一般的傀儡,到最后只剩死路一条。 那“小姐”蜷在椅子上笑眯眯,看着她“情郎”在地上哀嚎翻滚,咯咯地娇笑,好似在他人痛苦中汲取养分才能绽放得愈发鲜艳...... 祭灵澈回头看了曲无霁一眼,二人心有灵犀一般,只见曲无霁轻轻一弹指—— 忽地,那小姐的一声娇笑卡在喉间,她死死掐住自己脖子,猛地变了颜色,喉间发出“咳咳”地响动,难以置信一般,最后一回头,看向祭灵澈所在的那扇窗户,正好与她对视! 只见那是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青黑的血管蔓延整张脸,嗬嗬地喘着,脖子成极诡异的方式扭动着,鬼态即将彻底显露,从椅子上翻落下来,手脚并用地向窗边爬来—— 可她动作一滞,脖子猛地一垂,了无生机。 三喜不明所以,并没发觉窗户后有人,吓得急忙上前去搂那小姐—— “小姐!小姐你......” 可忽然,那小姐霍然抬起头来,大口喘着,双目圆睁,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回来,猛地咳嗽了起来,浑身的青黑色纹路迅速褪去,脸上竟添了几分血色! 祭灵澈心中了然,这“小姐”肉身不腐,想来原主的生魂并未离体,女鬼附在这具身体上,刚被曲无霁的一击,那鬼魂被封住,原主的生魂便苏醒了来。 只见那原主刚醒过来有些茫然,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衣衫不整,一身薄汗,竟被一个小厮搂着,那人也是衣衫不整! 那小姐呆愣了片刻,脸色瞬间涨红,抬手猛地抽了那小厮一个耳光,喝道:“混账东西!” 打得那小厮嘴角冒血。 三喜忽地愣住了,呆呆看着眼前的人,一张脸刷地涨红,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忽然跪倒,把头磕得山响,磕得额间血红一片,他哭道:“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小姐......” “小姐,奴才一早就知道那不是您——” 只听“叮”一声,一把匕首被扔在地上,那小姐神色冷凝,语调却在发颤:“以下犯上,亵渎主人——” “你自戕吧。” “别让我说第二遍。” 18、金鳞六 祭灵澈眯起眼睛,透过窗缝暗暗打量那二人。 那把匕首被扔在地上,正泛着银光。 那小厮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不堪,听了那话傻傻愣住,不可置信的表情一闪而过,抬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那小姐,只看到一张冷极的脸。 那小姐冷面冷心,斜睨着他,神情蔑视厌恶,好似她面前的只是一只已经将死的蛆虫。 明明衣冠散乱,却难以亲近,绝情的神色令人胆寒,同一具身体,却与刚才的阿汜判若两人。 三喜伸出手想去抓那小姐的衣摆,喃喃道:“小姐……” 那小姐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可却站得笔直,冷傲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三喜的手忽地悬在半空,顿了一下,最终攥起手掌,慢慢将手缩回。 他头咚地一声磕在地上,复而抬起头来,声音颤抖:“小姐,十年前您于鬼市救我,我的命早就是您的了,任何事情我都愿意为你做——” “哪怕……” 哪怕不是你本人,只是有人借你的身体发出的命令,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也会鬼使神差地去做。 那小姐冷然打断,一字一句道:“无需再说。” 祭灵澈眯起眼睛,这小姐明明是闺阁小姐,却有着几分薄情与狠劲。 被下人轻薄了一没哭二没闹,第一反应却是弄死这狗东西。 祭灵澈琢磨着这小厮的神情以及话中的意思,看这样子,这小厮死心塌地,倒不是因为阿汜的勾搭,反倒是他对这原来的小姐本就心存非分之想? 三喜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小姐,眼中泪光闪烁,要把她的模样永远刻进脑海一般。 他俯下身去,把额头磕在地上,道:“小姐,来世,我再给您当牛做马……” 他忽地捞起地上的匕首,猛得向自己脖子抹去! 祭灵澈指尖蓄着一道法诀,正要击落那匕首——这小厮干系重大,还得从他嘴里撬出一些事情来,万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可忽然间,诡异的黑光一闪,正打在那小厮手腕上,匕首落地的瞬间,屋内的二人竟然全都凭空消失! 这术法…… 祭灵澈瞳孔骤缩,不由得后退一步,正撞到曲无霁身上。 四周阴风大作,只见屋内的烛火倏然熄灭! 远处“叮铃”一声脆响—— 那声音空灵飘渺,明明是从很远处传来,却震慑识海,余音袅袅久不断绝,令人头脑嗡鸣一片。 祭灵澈皱眉:点召铃! ……怎么可能,这东西不是早就被她给毁了吗?! 来不及细思,她转身一跃,退到曲无霁身后道:“曲无霁,当心猛鬼!” 曲无霁一动未动,阴风带起他雪白的衣裳,猎猎作响如一面旗帜。 又一声铃响。 阴气忽地浓重起来,遮云蔽日般,寸寸收紧,似要将二人困在其中,生生绞死。 一股肉质腐烂的腥味,充斥在空气中,不断翻涌—— 祭灵澈察觉那股臭味忽地加重,近在咫尺般,她猛地一转头,正对上一张腐烂的脸。 那鬼一个眼球不翼而飞,另一只眼球崩出,仅被几根血管连接,悬在眼眶外面,幽幽坠着。 整张脸好似融化般,皮肉化作脓水向下流淌,嘴角凝着森然的诡笑,张开嘴来,臭气扑面,一口尖利的獠牙翻出——只听他断断续续道:“眼睛……” 声音像是生锈般令人不寒而栗,只一瞬间,他那双腐烂的手指甲暴长,猛地向她心脏掏来! 祭灵澈大叫道:“哎呀,好臭好臭!” 她一侧身躲过那双利爪,可那厉鬼速度惊人,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厉鬼张开嘴,腥臭的獠牙马上就要贯穿她的咽喉! 她神色一冷,一片槐花捏于指尖,却堪堪顿住—— 只见那猛鬼的整颗脑袋,被沿着脖颈切断,烂泥般的头颅“啪”一声拍在地上。 那鬼身体摇了摇,厉声尖叫起来:“头!还我头!……” 他跌跌撞撞摔在地上,找起头来,不一会就在尖嚎中化作一缕黑烟飘散,唯余腐烂的臭味久散不去…… 祭灵澈愣了愣,偏头道:“哎呀好师尊,你真是人美又心善啊。” “没有你,我可就死啦!” 曲无霁知她阴阳怪气,神色晦暗,并不言语,这时,又一声铃响。 这声铃风格骤变,渗着血淋淋的诡异,空灵之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哀怨。 铜铃三响,可召万鬼出。 祭灵澈猛地抬头,终于分辨出铃声的方位。 她遥遥地望向那边—— 竟然是……丰都城?! 忽然间,四周人语戚戚,鬼影幢幢,数不清的鬼众从黑雾中踏出—— 尖利的叫声不绝于耳,带着愤懑的怨气大声鬼吼: 只听一女鬼吼叫道:“我的孩子呢?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有老鬼边咳边叫道:“心脏……你为什么要剜我的心脏,我不是你爹吗?我也要把你的心脏剜出来,生生吃掉!吃掉!……” 一鬼嚎叫:“不要!求您别剁我手指,我还指着这双手干活养活老小呢—啊啊……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 这些厉鬼口中的都是自己死前的执念,正是因为这些滔天的恨意,他们才化为厉鬼。 又一声铃响,阴气骤然而起,粘液飞溅,猛鬼嚎叫着一拥而上,祭灵澈并不逞强,连连后退。 忽地,一道雪白的清光划过,打闪一般,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清晰地映出那些厉鬼的模样—— 只见曲无霁单手持剑,一剑劈开遮天蔽日的浓重黑雾,冰冷月光倾泻而下。 在这片带着凛烈如霜的剑意里,群鬼声音戛然而止,连动都未来得及,尽皆化作黑烟飘洒! 唯余一片痛苦的哀嚎,好似千仇万恨揉碎其中…… 曲无霁的那柄青魂剑像是共情到这些情绪,在他手中悲鸣不已,祭灵澈看着那柄剑忽地心口绞痛,她痛苦蹙眉,无意识地伸手按住胸口,却摸到了那块玉佩——此刻正滚烫地贴着心口。 她知道事情远远还没结束,凝神听着,可那铃销声匿迹般,许久不响。 曲无霁却忽然收了剑,转过头来看她。 她一惊,把手从心口上放下来,神色自若与他对视,良久未言,夜风吹拂衣角,发出簌簌的响声。 曲无霁忽然开口道:“过来。” 祭灵澈一动不动,只是说:“你可要摊上大麻烦了。” 曲无霁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冷笑道:“我的麻烦?那鬼修冲着谁来,你心知肚明。” 祭灵澈一笑:“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那些鬼都是我招来的?” 曲无霁不再多言,扼着她的手腕,猛地一扯,眼前的景象就是一转,一个大进院出现在她面前。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里面无一点光亮。 看这陈设,定是陈燃的主屋,闻着这血腥味,祭灵澈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曲无霁紧紧扼住她的手腕,冷冷看着她:“怎么不进去。” 祭灵澈挣了挣,没挣开,皮笑肉不笑道:“……你先进,我断后。” 曲无霁:“你就一点也不好奇,陈燃在哪吗?” 祭灵澈随口道:“什么陈燃李燃,我压根就不认识——” 曲无霁轻声道:“是吗?” “你不是还答应他,等试仙赛结束,会来赴宴吗。” 祭灵澈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良久嗤笑道:“好啊,你果然一直在监视我。” 她恨恨抚上手背上的金印,此刻方知,这金印不仅能定位,竟还能传声。 曲无霁不回答,放开她,先一步走进院子里。 祭灵澈看着曲无霁背影,气得发狂,心中道,当年只剖他金丹,还是太便宜他了。 他白衣映着惨淡的月色,每走一步,那阴气便忽地向后散退,负手缓步而行,一步一步,生生将那些阴气逼得退无可退。 曲无霁已经走到那主屋的大门前,忽然站定。 祭灵澈跟上来,与他并肩而立,纵然早有料想,仍是有些恶寒。 屋内晦暗,月光斜打进来,隐约可见,大梁上挂着一排东西,被风一吹,正打着晃。 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什么,地上猩红一片,并未干涸,顺着地缝缓缓流淌。 往里看去,那一排被吊着的人形剪影,各个残缺不堪。 有的四肢尽断,有的被开膛破肚,内脏滚出,肠子直耷拉到地上,角落处还滚落着几个漆黑头颅。 纵使黑压压一片看不真切,就已经能料想其中的惨烈血腥。 祭灵澈虽然杀人不眨眼,但见到如此恶心残忍的景象,一股恶寒仍令她脊背发凉。 颜尽尘…… 她把这个名字嚼碎了,吞到肚子里,化作幽微的怒火席卷全身,她大步向前走去,眼看要跨进屋子,却忽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攥住。 曲无霁把她护在身后,先一步走了进去。 他一挥手,那被吊起来的尸体尽皆轻飘飘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借着微薄的月光,才能看清这些人的惨态,一个个双目圆睁,纵然早就死去,可死前的恨意并未消散,狰狞绝望跃然而出。 祭灵澈看得分明,方才那个挂在最中间的尸体,正是陈燃—— 死状异常惨烈,皮肤被一寸一寸地割下,显然是受了凌迟之苦。 而在他尸身两侧,有一男童的尸身,头颅远远地滚开,又有一青年女子,双目被剜出,指尖猩红模糊一片,生前所有指甲都被生生拔出,活活地痛死…… 一个老妇的尸身,腹部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胸前双乳被活生生割下,浑身一丝衣物也无,没有被吊起,而是呈现一种跪姿正对着那陈燃的尸身。 这样受尽虐待而死的尸身十数,衣着华贵,明显是那陈燃的亲眷。 也就是说,陈燃死前,一边遭受一刀又一刀的凌迟,一边眼睁睁看着他的亲眷被折磨屠戮,然后心神俱震,目眦欲裂肝肠寸断而死。 祭灵澈知道是谁做的,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她一挥手,轻轻替他们合上眼睛。 尸身余温尚存。 她低声道:“安息吧。” 曲无霁借着月色凝神看着她,良久说道:“我还以为你看见这些,并不会难过。” 祭灵澈闻言顿了顿,回过头来,冷笑道:“我在你心里,一直都是这种形象?” 曲无霁无声地打磨着手指上的白玉扳指,冷冷一笑:“不然呢。” 浓重的血腥味直冲云霄,二人立在死人堆里,遥相对峙,气氛十分微妙—— 祭灵澈忽地一笑,眼睛亮得出奇,她偏着头,咬字很轻,不落地一般:“曲无霁,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恨我啊……” 这语调很轻,轻得听不见一般。 却像久旱的草场上忽然迸上了一粒火星,风只轻轻一吹,就疯狂地烧起来。 只听“咔”的一声,那白玉扳指被生生捏碎,化为齑粉,从他的指缝滑落。 演傻子演久了,愈发索然无趣,她扬起下巴,冷冷笑道:“我这一声声师尊地唤你,你听得可爽吗?” 19、金鳞七 鲜血遍地,地下残尸肆意横陈,腥味充斥鼻腔。 屋外夜风呼啸,吹得门板狂响,月色忽然被翳住,四周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祭灵澈看不真切,只觉得对面那人匿在黑暗里,呼吸声分外粗重。 她轻笑,迈过脚下的尸体,一步步慢慢地向他走过来,语调极轻,却带着挑衅的意味:“怎么不说话了,曲商徵?” 她走到他近前,忽然风吹云动,一抹玉色月光透了出来,穿过窗户,正打在他锋利的侧脸上。 只见他神色晦暗,薄唇抿起,一双冰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此刻正燃着毫不遮掩的情绪,胸口微微起伏,像是极力在克制着什么。 她贴近他,伸手缓缓抚上他的心口,幽幽地问道:“……有意思吗?” 手沿着他的胸口一路往下,直按到他丹田处,隔着轻薄衣衫,摸到一条狰狞的刀疤—— 她含着笑意冷冷道:“早就认出我来了吧,这么喜欢听我叫你师尊?” “用不用我再多叫几声,让你听个够?”她仰起头看他,一双眼睛雪亮,尽是调侃之意。 忽地,她的手被一双冰凉的大手死死扼住,攥得她生疼,似要生生把她指骨捏碎一般。 曲无霁忽然伸手,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周身一直克制的灵压尽皆爆发出来,压得她喘不上来气。 她一双清亮的眸子直直望入他的眼睛,尽是鄙薄之色,她嗤笑一声,轻声道:“来啊,杀了我啊。” “难得我这么弱,这种好机会,你得把握住啊——” 可一阵凛冽的花香扑面而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嘴唇上一阵温热的刺痛。 她猛然睁大眼睛,死命地挣了起来,可双手被死死制住—— 曲无霁掐着她的下巴,忽然暴躁地咬住她的唇,血瞬间顺着她嘴角流下,她只感到头晕目眩,心神俱震。 几挣不开,怒火上头,竟反口咬了回去!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她脑海里只剩一句话,疯了疯了疯了,这大傻逼彻底疯了……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不如说是一场食肉寝皮的撕咬,都恨不得把对方生吞入肚,吃干抹尽。 曲无霁把她抵在门上,她只感到嘴里腥甜,二人的血混在一块,充斥着口腔,头昏脑胀,如三魂七魄皆游离于体外,不在人间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曲无霁忽然松开她,新鲜空气终于能从口鼻灌入,祭灵澈倚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她摸向自己的嘴唇,发现一手的鲜红。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见他唇上亦是一片绯色,血珠正顺着的嘴角流淌,在昏暗中说不出道偏执疯癫。 祭灵澈按住刺痛的嘴唇,嫌弃般地连“呸”了好几声,把口中血沫啐出,竟指着曲无霁怒道:“你、你是不是真有毛病啊?!” 曲无霁轻笑一声,冷冷地看着她道:“还给你。” 她皱眉道:“什么?” 随即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指的是她前世死前那个调戏他的……吻?! 曲无霁迫近她,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我是你‘最诚挚的爱人’,是你‘爱到心尖颤的人’,对吧?”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祭灵澈闻言一愣,气极反笑,话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勾起嘴角,笑道:“蠢货,我耍你的。” 曲无霁用捏住她下巴的那只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她唇边的鲜血,神色癫狂,轻声道:“可我信了,该怎么办呢。” 祭灵澈觉得事情荒谬得难以想象,冷笑道:“算你倒霉?” 曲无霁视线冰冷,手上用力,捏得她的下巴生疼,她掰住他的手,愠怒道:“曲无霁,我和你,早就两清了!” “你,休要再发疯病缠着我——” “两清?”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皱眉道:“怎么个两清法?” “你一死了之,这就叫两清了?” 祭灵澈冷笑:“那你待如何?”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侧过脸,在她耳边轻声道:“那些年,我只想杀你,竟成了我的心魔,可终于看你死了,不知怎的,我并不快意。” “所以,我改主意了。” 他轻轻地将她额前的碎发捋到脑后,语调温柔平静,带着哄骗的意味,却莫名的疯癫:“阿澜。” 他道:“仙道孤苦,以后千百年的岁月,你若能永远陪着我,我便不再恨你。” 什么意思?这还是人话吗?她怎么有点听不懂? 祭灵澈困惑地看着他,张了张嘴,良久她道:“你……一直都这样吗?” “有病就去治,行吗?” 他扼着她手腕,锋利的眼角上挑,呼吸沉重:“你先招惹了我,倒来反咬我一口?” 祭灵澈头脑嗡鸣,难以思考,只下意识道:“……我错了,从前我口无遮拦,给你造成了困扰,我给你道歉。求你别再说这些鬼话了,怪渗人的,从今往后就当咱们不认识,成吗?” 曲无霁沉默了片刻,冷然轻笑:“晚了。” 祭灵澈只感觉事态实在是超脱了自己的掌控,正想着该如何脱身,忽然间她识海中警铃大作,脱口而出:“小心!” 温热的鲜血喷洒过来,祭灵澈侧身躲过,那血尽皆泼洒在门板上! 不知曲无霁身后何时出现了一人,高举起刀正要对着二人兜头劈下,却生生停住动作! 那人正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空空如也的胸膛—— 一颗正在怦然跳动的心,被一只修长瓷白的手捏在掌心,伴随着心脏的跳动,蜿蜿蜒蜒的血液顺着指缝流下,直淌进袖子里。 曲无霁盯着手上的心脏,轻笑一声道:“方才我们二人说话,你都听到了?” 那人不答,只是抬起头,紧紧盯着祭灵澈,站也站不稳,喉间被鲜血堵住,难以言语,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咧开嘴笑了:“师姐,你真的回来了呀,小尘真是想死你了呢……” 话还没说完,曲无霁手上青筋暴起,猛地把掌中的心脏捏碎,伴随着血肉横飞,那人生息顿销,猛地向后栽去,在倒地的瞬间,化作一缕黑烟飘散,只留下几句话在空中萦绕。 那声音与刚才那人完全不同,是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语调活泼明媚,却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澜姐姐!” “有人与我说你没死,我本不信,可竟然是真的!” 颜尽尘笑嘻嘻地说:“澜姐姐,我知道,这些年,你是发了疯地想找我,而今可算是找到了,很高兴吧?” 她确实找了他很多年,几乎要发狂。 不只是想弄死他,更是因为,他从她这偷走的一样东西…… 她必须要找到他,杀了他,然后把那东西拿回来。 祭灵澈气得心脏砰砰跳,恨不得立马就把这人给宰了。 她只一字一句说道:“你给我等着。” 颜尽尘涎着脸说道:“嘻嘻,我就知道师姐想我。” “进城来,咱们同门也好叙叙旧——哦,对了,我最讨厌你身边那个面瘫啦,不要见到他!” 祭灵澈本来也不可能跟曲无霁一道,迅速飞身跃出院子,将曲无霁甩掉。 随即割破手指,指尖燃起赤色的光芒,她一指那堆满尸体的院子,冷声道:“离火,焚!” 忽然间火焰冲天而起,浓重的火舌掀开屋顶,刷地将整个院子都笼在火海里,只听远处乱了起来—— 陈府偏屋的下人们不明所以,乱乱地嚷了起来:“不好了!走水了!” “……是、是老爷的院子!快救火!” “怎么会这样啊,那是……老爷和夫人的院子!” “老太太和小少爷哪里去了?!怎么都不见了?” “……表小姐也不见了!” 那些不得势下人们,因为离主屋远,侥幸免遭毒手,此刻才发觉事情不对,慌慌张张地乱起来。 祭灵澈看那火顷刻间就将所有尸体焚毁,半点痕迹不留,飞身便走,刚跃出陈府的高墙,却忽地被一股强大灵压拦住去路,曲无霁白袍一展,凭空出现在她面前,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她道:“起开!” “……曲无霁你能不能体面一些?!不要再发癫了,闹得两败俱伤可不好看,不是吗?” 曲无霁漠然看着她,一步步逼近她,缓缓说道:“你要进丰都城。” 祭灵澈不答。 曲无霁显露出几分愠怒,皱眉道:“你真的要去找颜尽尘。” “……既要去,为什么不带我?” 祭灵澈挑眉,冷冷看着他:“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与我无关?” 他身上危险的气息漫开,他蹙眉道:“根据律令,你擅自入城,其罪可诛。” 祭灵澈冷笑:“仙盟每一条律法,我都犯过,没犯过的就是正要去犯!” 他面色冷凝,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是去找死。” “我说过,只有我能杀你,在我杀你之前,给我好好活着。” 祭灵澈皱眉:“……你脑子有病,我现在懒得和你计较,赶紧闪开,否则我——” 曲无霁忽然抬手,冰凉的手指正点在她的眉心,祭灵澈猛地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他温声道:“睡吧。” “在这次事变结束前,不要醒来。” 他长臂一展,揽住软软瘫倒的祭灵澈。 他冰冷的指尖轻轻地拂过她的脸,却忽然一滞,手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只见那张脸上,有一道细不可查的、极浅极浅的绿色纹路,就像是叶片上长长的经脉—— 他呼吸沉重起来,顿时气得浑身战栗,伸手捏住“她”的头颅,毫无犹豫地将其捏得粉碎! 可却无鲜血飞溅,他怀中的人竟直接化青烟飘散,只见一片细小的槐树叶,正在空中幽幽地盘旋而下。 勾灵,又是勾灵,这狡兔三窟的邪术。 该死,真的该死。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鬼吼,阴气狂涌,几乎将整个夜眠的铁剑镇都震了三震。 曲无霁知道,能让丰都城爆发如此动荡的,只有一种情况。 那就是有活人进了丰都城,身上的生气立时让全城的猛鬼暴走。 活人,尤其是生气很足的修士,贸然进城,无异于自掘坟墓。 曲无霁把指骨攥得咔咔响,胸口起伏,不由得恨意滔天,几乎要立刻疯掉: 祭灵澈,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带上我? 什么叫,你的事,与我无关?! 为什么他说不想见我,你就不带我? 为什么,总是不带我? 为什么,又把我一个人扔下? 为什么,抛弃我这么这么地决绝。 为什么,我对你说真心话你说我脑子有病? 为什么,要一直玩弄我…… 我就是给你解闷的吗? 我在你那算什么。 我疯?我疯吗?我疯了吗?! 你凭什么说我脑子有病? 为什么…… 你要这么对我。 你这次抛下我,还会再回来吗。 20、夜行一 曲无霁头痛欲裂,恨不得她立时就死了,却又无端地恐惧起来…… 她若是真的死了,他可怎么办?再去寒域,夜夜守着她的冰棺,在那种满避寒花吗?! 忽然,只听一女声道:“曲首尊!我们正要找您去呢,哪成想竟然在这遇上了!” 他微微侧头,只见身后有两人急火火地御剑而来,还没落地便遥遥道:“首尊大人!是您吗?!” 曲无霁冷冷转身:“何事。” 墨绿色衣衫的女修一拱手,随即喋喋不休道:“首尊大人,出大事了!我们遍寻您不到,正急得团团转呢,您怎么在这啊......” 曲无霁眼睛微眯,显得几分不耐烦,那女修自知啰嗦,顿时噤声。 一男修上前一步,那人一身黑甲,在月色下泛着凛凛寒光,高大伟岸,铁塔一般,说话声如洪钟,腰间配剑就长五尺。 他躬身施礼道:“掌门,属下们方才寻街时,捕到了一个......妖魔。” 曲无霁冰冷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轻声道:“哦?” “到底是什么妖魔,把你们都给吓到了。” 顾英鹯道:“那妖魔到算不上十分厉害,但......属实诡异,在下见所未见,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已暂时将其制住收押了,还请掌门定夺。” 方才那啰嗦的女修,憋了一会,又控制不住说起话来,她抱着臂叹道:“首尊大人,您是不知道,那妖魔可真是骇人,竟是由活人变的!我方才与英鹯一同寻街,亲眼所见!” “活人所变”,这四字一出,曲无霁眼光一动,转向那说话的女修。 她接着道:“当时只瞧街上有个人在踉踉跄跄地走,动作极为不自然,我们便叫住了他,谁知他一转身,竟然没有双臂!” “我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人空荡荡的手臂处迅速生出一根长长利爪,刷地匍匐在地上,不断扭曲,最终变成妖魔模样,像只蜘蛛一样,在地上爬行!攻击力甚是骇人,我们二人合力才堪堪将其制住......” 曲无霁闻言,神色愈发冰冷,那女修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便住了嘴。 妖魔若想化为人形,只能先杀人,然后披上那死人的皮,且不能沾水,一遇水,人皮便会脱落,显露妖魔形态。 而这件事的蹊跷在于,刚开始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是货真价实、活生生的人。 妖魔是妖魔,人是人,妖魔哪怕披上人皮,也绝对不可能变成人。 而人,也是绝对不可能无端变为妖魔。 这二人修为很高,断无看错的可能, 曲无霁冷声道:“那妖魔现在何处?” 顾英鹯道:“......本是要被羁押在仙盟的,可我们路上撞见了亓凤元,那妖魔便被他给带走了。” “亓前辈说,这事非同小可,羁押在仙盟恐生变数,他且暂为看压,让我等速速来寻你。” 曲无霁蹙眉思考着,看起来阴恻恻的,隐隐透着震慑人的威压。 他握紧手心,手掌那道金纹滚烫,他感知着金印那头人的方位......她果然进了丰都城。 未筑基的身体,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万鬼环饲中竟能安然无恙,在鬼城里如履平地,穿梭自如。 他轻轻冷笑:祭观澜啊祭观澜,果真是很有本领啊。 那女修道:“首尊大人,天亮就是试仙赛了,此事怕是不能耽搁......” 曲无霁缓缓的放开握紧的手掌,对着那女修道:“鱼家主。” “你向来消息灵通,但此事干系重大,万勿走漏风声。” 鱼听水闻言一愣,随即做了个守口如瓶的手势,笑着说道:“首尊大人放心吧,我鱼听水虽然平日里话多,但不至于这点眼色都没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还是知道的。” 曲无霁颔首:“多亏了二位,否则此事怕是要酿成大祸,商徵在此谢过了。” 顾英鹯忙道:“首尊大人哪里话,属下身为巡护司长,这本就是我等的职责。” 鱼听水笑道:“我夫妻二人虽资质愚钝,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纵容妖邪作孽。有人修炼为的是飞升,可我们这种愚拙之人,为的就是能为守护太平尽一份力罢了……” 他们二人恭谦了一阵,便先行离去了。 曲无霁眼光扫向近在咫尺的丰都城—— 若进城,一时半刻难以脱身,注定要错过试仙赛,此时妖魔又出现异动,不知道要搞什么名堂,若是趁机发难,定有大祸。 可若不进城,那个人,会不会死? ...... 月色下,整个废城一片死气,被浓重的黑雾所笼罩,绝不会有一丝的光线照进,阴风正飒飒地吹,吹得衣裳作响,却吹不透那浓雾半分,悲戚惊悚的鬼鸮之音穿透云霄。 血腥的腐烂味扑面而来,好似几百年前被屠城的尸体依旧在凋零腐烂。 他盯着那高高的城门,心绪狂涌,简直要走火入魔般,最终掌心蓄力—— “想破阵进城,我看你是真疯了。” 忽然,一道声音在他识海里炸开,他动作一滞,心脏狂跳。 曲无霁慢慢地平复呼吸:“你怎知我要做什么?” 祭灵澈并不答,只是笑着说:“许你监视我,就不准我监视你?” 曲无霁看着完好无损的城门,冷冷皱眉:“你如何进的城?” 祭灵澈轻笑:“你自己猜去吧。” 曲无霁:“密钥,你哪里来的密钥?” 祭灵澈还没回答,忽然间曲无霁识海一片嗡鸣,那边的声音像是忽然被切断了一般,沙沙作响,他喝道:“祭灵澈!” 他掌心光芒大盛,灵压翻涌,正要破开城门—— 祭灵澈的声音忽然又出现,只不过带着重重地喘息,似乎在狂奔一般,声音时断时续,嘈杂混乱,背景里鬼吼得山摇地动,祭灵澈道:“不要进城!” “——妖魔发难,仙盟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她幽幽道:“我劝你可少管我,先寻思一下你自己的处境吧。” 只听一道刀鸣,鬼吼顿消,他的识海忽然安静片刻,只能听到她粗重的呼气,曲无霁只见掌心的金纹明明灭灭,不断闪烁,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她前世死时浑身是血的样子。 明月夜,悬崖上,他感受着她生魂一点点的离体,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袍,鲜艳的生命在他怀中渐渐变得冰冷...... 他莫名地害怕起来,微微颤抖着,只说道:“立刻出城,我替你杀他。” 祭灵澈冷笑:“你以为你是谁呢?” 曲无霁怒火中烧:“你不是满城鬼众的对手,想杀了颜尽尘,拿回禁器,简直是白日做梦。” 祭灵澈:“我最后和你说一遍——” “少、管、我。” 曲无霁气得发狂,咬牙切齿道:“你找死。” “非要我进去找你是吗?” 祭灵澈:“……你怎么这么癫?” 她轻叹一声,晓之以理:“实话说吧,平安观里那国师神像旁有一男一女两人俑,当时那男俑却是空的。” “刚才你们抓到的那个,大概是男俑里的东西,平安观的事,远远还没完,这件事的轻重,你自己掂量吧。” 曲无霁胸口不断起伏,想要破开丰都城门的法决生生止住—— 忽然之间,鬼吼声又掀了起来,祭灵澈顿了顿,很有闲心道:“对了,你刚问我是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 她最后笑道:“是蝴蝶告诉我的。” 她话音刚落,曲无霁整个识海的声音被骤然切断,他向前踉跄几步,生生停在丰城门前,情绪上涌,把什么仙盟妖魔通通抛在脑后。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当什么仙盟首尊,控制不住地想要把整个城门掀开。 可忽然间,他愣住了。 一只银色的蝴蝶翩翩而下,宛若一片银色的落叶飘落在他指尖。 那冰凉的蝴蝶驻在他指尖,扇了扇冰晶般翅膀。 他手微微发抖。 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蝴蝶的时候,就觉得美极,又透着无端的阴寒,与它的主人一样,让人看不透。 再到后来,所有人都见识到了这东西的美与诡谲。 因为这蝴蝶的主人,在各大世家,用它制造了一场浩大的屠杀。 史称——蝶祸。 ...... “我们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么害我?!你、你到底是谁!!” 令狐宴已经累得浑身虚脱,一把长刀因为与厉鬼厮杀,已经卷刃。 祭灵澈却毫发无损,只抱臂道:“是我啊,令狐世叔,花婉婉呐,咱们不是早就见过吗?” 令狐宴自然不信她真是这么简单,却无可奈何,只能骂街。 他听不到祭灵澈与曲无霁的对话,心中从殷沛骂到柳叶桃,然后疯狂地诅咒尹蓝心,最后把目光投在眼前这个小姑娘身上,他骂道:“你,你不是傻子,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尹蓝心让他找密钥,好,既然落了把柄在她手里,他找便是。 找到钥匙后,谁知那个唠病鬼并不罢休,又让他今夜在丰都城门口等有缘人,送出钥匙后再给他解毒。 好,谁叫他倒霉呢?偏偏就落在尹蓝心手里,送就送吧! 谁知等来一个装疯卖傻的,一肚子坏水的小疯子!竟然比那尹蓝心还要恶毒卑鄙! 拿了钥匙不算,还要一脚把他踹进城里当垫背……这简直是一个连环套! 令狐宴觉得,他人生中所有的蠢,都在这三天内犯完了。 20-30 第21章 夜行二 只对你笑一下,你就会吓得连滚…… “哐当”一声! 令狐宴横着刀,堪堪架住一双鬼爪,却已是强弩之末,灵力震颤。 他恨得牙痒痒,啐出口中的血沫,偏头看向那小丫头片子,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祭灵澈只躲闪,并不出手,拉他扛刀垫背一点都不手软,根本没有要管他死活的意思,鸡贼得很。 他令狐宴自负聪明,向来圆滑,无论怎样的妖魔混战,世家倾轧,此人长袖善舞,都能保全自身,任其他门派家族彩旗飘飘,令狐家却多年来红旗不倒。 他此前从未在人前拔出过那柄唤月刀,更遑论经此险境,竟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 他偏头躲过一张大口的撕咬,冰冷粘腻的涎水滴在他脖子上,令狐宴冷笑道:“我死了,看你拉谁垫背!” 祭灵澈闪在一旁:“喂,我且问你,你怎么知道我要进城,哪来的钥匙?” “……不过,看你这样子,想来是受了谁的胁迫,那个人是谁?” 令狐宴冷哼:“你自己个儿猜去吧!” 说话间,令狐宴一分神,忽然一鬼的舌头长长探出,直向令狐宴的眼球刺去,快如闪电! 他来不及躲闪,猩红的舌尖映在他骤缩的瞳孔里,下一刻就要就要将他的眼球剜出! 一道灵力迅猛凌厉,那舌头被瞬间切断,祭灵澈扯着令狐宴的衣领向后疾退,她笑道:“令狐家主,你的好东西此刻还不拿出来吗?” “非得藏着掖着,等你死了才好?” 令狐宴一惊,旋即咬牙冷笑道:“小兔崽子。” 他从怀里摸出两颗丹药,犹豫片刻,最终抛给她一颗,冷哼一声:“阴魂丸,只有这两颗,能掩盖活人生气,效用两个时辰,时间到了出不了城,你就等死吧。” 二人刚把药吞下肚,那迎面扑来的厉鬼顿时止住脚步,迷茫片刻,随后无头苍蝇般开始四处冲撞。 祭灵澈二人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群鬼像是看不到二人一般,到处摸索抓挠,见摸不着,竟各自散了! 怒气收敛,幽魂一般游荡在街上,不多时,便各自恢复了原本的行状。 祭灵澈靠在一根柱子上,细细地观察起这地方——丰都鬼城,久仰大名。 只见这里依旧保持着城池的原貌,只是处处被鲜血泼洒,猩红飞溅,阴森可怖。 近五百年前的喷洒的血液并未干涸,滴答滴答地从各处落下来,缓缓流淌,木质也不腐烂,建筑都保持着皇城被屠前的形态,像是惨案只发生在昨夜般。 那些鬼众好似依旧活着一般,继续维持着生前的营生,来来往往,并不知道自己死了,竟与普通百姓无异—— 如果可以忽略掉他们身上那骇人的伤的话。 一男鬼腹部插着根断枪,挑着一筐不知哪来的烂肉经过,担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 她正对面,站着一鬼妇,只剩一半臂膀,单手摆着摊铺,发出喑哑的鬼嘶,来招揽“行客”…… 这诡吊景象看的人头皮发麻,任心智再坚都难免会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祭灵澈不由得撤了一步,只觉脚下湿滑,低头却见半截舌头在蠕动,竟攀上了她的靴子。 她“嘶”了一声,一脚将那舌头踢飞出去,黏黏腻腻地摔在地上。 虽然无光透进,但却可勉强视物,只见空中飘着丝丝缕缕的荧光。 某些鬼身上也是亮晶晶的,隐约可见一个个发着光的窟窿,泛着荧光的蛆虫在其中钻进钻出。 这东西名尸萤,寄生在鬼魂之上,将其慢慢蚕食,最后待那鬼魂彻底瓦烂消弭,再去寻找新的宿主。 令狐宴无暇看这些东西。 他抿了抿嘴角的血,不理满身伤痕,用衣袖怜惜地擦着他那已经卷刃的刀,这种神兵早已养出器灵,随着主人出生入死。 任谁看到自己的兵刃受损都会心如刀绞,何况是本命的法器。 令狐宴脸色阴沉,祭灵澈看着他,笑道:“令狐家主何须气恼,我本没想拖你入水,是你阴我在先。” 令狐宴气笑了:“哦?你差点害死我,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祭灵澈笑道:“这阴魂丸,你断不会有,定是旁人给的。” “那人叫你找开城门的密钥,然后让你把这两颗药丸连着钥匙一同给进城人,对吧?” 她看着令狐宴,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可你,却把这两颗药丸,偷偷扣下了。” 令狐宴暗自倒吸了一口气,挑眉缓缓道:“是又怎样?” 阴魂丸,此乃仙盟第一禁药,无市无价,比世界上任何丹药都要难得。 有了这东西,便与鬼魂无异,生气全无,只要匿去身形便可来去自如,绝无人可以发觉其行踪。 并且,由于大多的阵法都由生气触发,一颗阴魂丸,阵法结界对其尽皆失效,实乃逃遁之利器,做坏事之必备! 祭灵澈笑着:“令狐家主,君子取之有道,你这么做,可真是很缺德呢。” “既然你要阴我,我不过原样奉还,叫你看看,没有阴魂丸在丰都城里是怎样的光景了。” 令狐宴嗤笑一声,一双狐狸眼睛眯起,泛着狡黠冷光:“此言差矣。” “我受人胁迫卷入这烂事,本不情愿,从中取些回扣,更是天经地义。” 祭灵澈点头笑道:“你说的不错——” “所以我刚才救了你嘛!” 令狐宴眯起眼睛打量着她:“我的刀也毁了,丹药也还你了,我欠你的,可算清了?” 祭灵澈道:“且等一下,我刚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 “第一,让你送钥匙的人是谁。” “第二,你,为什么有进城密钥。” 只见令狐宴已将那长刀敛去,一双冷艳的眼睛盯着她,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含笑道:“不如做个交换,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祭灵澈一笑:“那便算了,反正,那人早晚会来找我。” 说罢她转身就走,边走边道:“令狐家主去留随意,不送。” 令狐宴不疾不徐跟着她,幽幽道:“这鬼城有来无回,你让我去留随意,实际上是用完就扔,让我自生自灭?” 祭灵澈没回头,懒懒道:“管杀不管埋的。” “能不能活着出去,是各自的命数。” 令狐宴咬紧槽牙,只觉得前方那人,滚刀肉一般,万分棘手难缠,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怖之感,他咬牙道:“我顶多算是不厚道。” “而你,才是真缺德!” 祭灵澈笑道:“承让啦,令狐家主。” 令狐宴手中多了一把小巧的匕首,“咔哒”一响,推出半截,语气森然:“我令狐虽脾气不错,但不代表我一直都这么有耐心,你说,我在这悄无声息地杀掉你,会有人知道吗?” 祭灵澈坦然道:“你要是敢,早动手了。” 令狐宴之所以反复试探她的身份,就是在判断能不能把她给宰了,或者拿她垫脚出城—— 令狐宴看着那道疾行飘忽的金色背影,良久冷笑:“贤侄,你跟我玩心眼耍滑头,就休怪世叔我不客气了。” “我最后问你一遍。” 他推出整个匕首,刀刃泛过一道寒光,祭灵澈闻言立住脚,微微侧头—— 刀光划过她漆黑的瞳孔,雪白刀刃瞬间抵在她喉间! 令狐宴贴近她,一双狐狸眼睛正盯着他,漂亮却阴森,他眼睛笑得弯起,像极了一只紧盯着猎物的赤毛狐狸。 他一字一句道:“你,是谁?” 祭灵澈懒懒地盯着他,忽而笑道:“早与你说过,做人不要刨根问底,我教你的,竟全忘了。” “令狐词忧,这么多年,你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令狐……词忧?! 她怎么知道…… 令狐宴打量着她,忽然,感到什么东西忽然在脑袋里炸开一样。 他一愣神,忽地被祭灵澈攥住手腕,手上的匕首“当啷”掉在地上! 他大骇,一甩手挣开她。 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弥漫周身,他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竟不由得后退半步。 祭灵澈却步步紧逼,一字一句轻声道:“词忧,你的叔父令狐宴,还活着吗?” 令狐词忧瞳孔骤缩,惊愕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祭灵澈幽幽笑道:“啊……杀掉亲叔叔,替代他,成为他,化形成他的样子,一装就是几十载,竟滴水不漏——” “说干就干,真是好胆魄,词忧妹妹,连本座都敬佩你了呢。” 此话一出,若有旁人听见,定然会瞠目结舌,并指着令狐词忧怒骂:你这个弑叔夺权,利欲熏心的下流货色! 谁也不会想到,那叱咤风云长袖善舞的令狐家主,皮下竟早就换了人?! 还是个女人。 ——他的亲侄女。 令狐词忧彻底地明白过来,她喉间滚动,良久才嗫嚅吐出:“……门、门主大人?!” 这世界上知道那桩事的,只有一个人。 也正是那个人,助她杀掉了她恨之入骨的九叔。 作为回报,她把令狐家的禁器狐狸胆,拱手相赠。 再后来,她听说那妖人死了,死的大快人心。 她着实替那人可惜了一阵,可也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因为这个秘密,将随那个人的死亡,永远永远地被埋葬…… 祭灵澈挑眉笑道:“令狐瑾,你看见本座,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啊?” 令狐瑾连连后退,身上那层化形术法渐渐褪去,显露出一个女子模样。 依旧是那双漂亮的狐狸眼,这眼睛放在男人身上冷艳了些,可长在女子脸上便锐利过头,以至于显得狡诈精明,她尖尖的下巴昂着,一瞬不瞬看着祭灵澈,浑身都在轻微颤抖。 她喉间动了动,终于说道:“您回来,可真是给了修真界一份大礼。” “在下,真不知说什么好……” 祭灵澈笑得邪气:“你一直问我是谁,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可满意了?” 令狐瑾偃旗息鼓,手掌攥紧,止不住地颤抖。 令狐瑾怕她,一直都怕她。 她真的怕她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 她亲眼见过这妖人的邪性,亲眼见过她一夜之间屠遍世家,亲眼见过那夜漫天的银蝶。 那夜这妖人孤身立在山岚上,迎着夜风,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而今这双眼睛含笑正盯着自己。 此时此刻,明明那个人,在一具没有筑基的身体里,是那么的柔弱。 但带给她的威压与恐惧,令她此前所有的谋算连同气势一同矮了下去,大脑只余一片空白。 果然。 果然有的人,只站在远处对你笑一下,你就会毛骨悚然,吓得连滚带爬,彻夜难眠。 …… 曲无霁看着落在手上的银蝶。 他一动没动。 手上触感冰凉,寒意刷地席卷全身,如坠冰窟般,每寸经脉都被冻结。 可他依旧没动。 他眼睁睁看着,那银蝶化作一缕银丝,霍然扎进他的手背,那银丝像渴望鲜血一般,深深地向他血脉探去,似有东西在全身涌动。 虽然痛极,但他看着那银丝扎进身体里,与他血脉相融,自此再难分割,竟生出一种快意来…… 冰凉的寒意扎入,持续片刻,最终刷地褪去。 那银蝶最终化作一个蝶形图腾赫然盘踞在他手背上。 曲无霁轻轻笑了。 那个人,就是报复心极强的。 不知怎么,他竟然希望她来报复他。 他希望她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地报复他…… 至少这样,她就再也不会弃他于不顾。 手背寒光闪了闪,那银蝶随即隐去。 曲无霁再一次抬头看向丰都城,手掌金纹依旧滚烫。 他闭上眼睛,攥紧手掌,指甲都嵌进肉里。 风中,送来一声妖魔的厉叫,他转过头,看向夜色深处,只感觉整个人被割为两半—— 一边是心魔缠乱的情丝,一边是马上要被妖魔屠杀的众生。 良久,曲无霁转身向仙盟而去。 第22章 夜行三 百鬼夜行 “现在,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正摆在你面前。” 祭灵澈一勾手指,地上的刷地匕首飞到手上,笑道:“若想让秘密永远是秘密,就只有一个办法。” 她把匕首霍然往前一递—— “想杀掉我吧,小词忧?” 令狐词忧盯着她,见那人笑容明媚,恐惧直漫天际,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心里直升起二字:妖人…… 她头摇得飞快,强挤出笑容道:“门主大人若想害我,我早死了,词忧感念您,还来不及,岂敢——” 祭灵澈“噗”地一声笑了,眼睛弯弯,风刮起她的袍袖,显得十分落拓,她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叹道:“可见,杀掉我的机会是常有的,可你们一个个都把握不住,正因如此,本座才得以遗害千年啊。” “令狐瑾,我现在弱得很,你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拧断我的脖子”,祭灵澈带着挑衅引诱道:“不来试试吗?” 令狐瑾只道她在试探自己,不敢表现出半分心思,听祭灵澈那么说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祭灵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见她并无动作,便把那柄匕首别进自己腰间,道:“可惜了,你失去了杀掉我最好的机会。” 令狐瑾窥着那人的脸色,良久终于试探道:“门主大人说的不错,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现而今,我知道了您的身份,所以你会杀我?” 祭灵澈挑眉道:“我杀你作甚?” 她敛袖,好整以暇地看着令狐瑾:“山雨欲来,迟早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我回来了,没什么可隐瞒的。” 令狐瑾看着她,思索着她话中的深浅,她知那人狡诈,又反复无常,不敢尽信她的话,但又脱不了身,愈发地心慌起来,面色强作镇定,手心上却是一层的冷汗。 祭灵澈凝神睨着她,带着一丝笑意,却威压迫人,再一次问道:“是谁,让你来送钥匙。” 令狐瑾张了张嘴,最终如实道:“是尹簿主。” 祭灵澈闻言一愣,微微蹙起眉,喃喃重复道:“尹蓝心?” 她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一样,轻笑一声,果然…… 她又道:“第二个问题,你哪来的进城密钥?” 令狐瑾犹豫片刻,说道:“因为我……” 话还没说完,祭灵澈忽觉脊背发凉,她猛地转过头,只见一道瘦小黑影迅速跃走! 祭灵澈出手很快,那道黑影正跃至半空中,忽地顿住,随后猝然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闷哼。 令狐瑾一惊,她正对着那街道,却没有察觉出异样,见那黑影摔落才反应过来。 神识灵敏与否,与修为无关,虽可以通过后天修炼而缓慢改善,但主要还是天生,祭灵澈虽然换了个壳子,所幸神识的敏锐并没有衰减。 祭灵澈冷声道:“过去看看。” 走到近前,才发现那个黑影蜷在地上,走近一看,竟是个小孩模样,不过十二三岁,口吐鲜血,方才摔得骨骼寸裂,内脏移位,眼见是活不成—— 祭灵澈蹲在他面前,奇道:“你这家伙,竟然是个活的?” “一个活人,竟能不靠丹药敛去生气,在丰都城来去自如——怎么做到的,你教教我可好?” 那小孩口中满是鲜血,卡在喉咙,痛苦地看着二人,满是恐惧之色。 祭灵澈扫了令狐瑾一眼,令狐瑾会意,随即施法吊住那小孩的命,给他接上了主要的经脉。 祭灵澈道:“你方才在那鬼鬼祟祟干什么,是谁指使你的?” 见那小孩浑身颤抖说不出话,她便温声劝抚道:“不要怕,若你如实说,我绝不为难你。” 那少年脸绷得紧紧的,咬住牙关,虽浑身颤抖,依旧一言不发。 祭灵澈笑着看着那少年,道:“真够倔的。” 话还没说完祭灵澈眼光一动,飞速侧身,一支长箭刷地擦着她脖颈而过。 “铮”地一声,钉在墙里,那箭灌注灵力,箭尾不住地震颤,随后整个铺户的墙轰然倒塌! 祭灵澈抓着那少年的脖领瞬间跃开数丈,抬头看去。 只见对面的屋舍上,一人长身而立,正站在屋顶上,手中持着一柄长弓,箭在弦上,弦如满月,赫然对着祭灵澈! 四下昏暗,看不清那人长相,见他身量极高,应是个男子,风正吹着他衣裳作响。 祭灵澈勾唇一笑:“好热闹啊。” “没想到这无人生还的鬼城里还有这般人物。” 那人冷声道:“放了他。” 祭灵澈手中掐着的少年忽然猛烈地挣扎起来,她一笑:“我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原来是有靠山。” “告诉我你们是谁,我就放了他。” 那人冷哼了一声:“我这一箭,你绝无生还的可能,不要与我讲条件。” 祭灵澈手上用力掐住那少年细弱的脖颈,挑眉道:“哦?那就比比,看是我先掐死他,还是你先扎死我?” 那人半晌没说话,祭灵澈只听那弓弦咯吱响了声,似乎又拉开了一些,弦上的箭却没射出。 祭灵澈一笑:“看吧,你不还是有所顾忌,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 那男子神色不明,深知对面两个女子皆不是善茬,良久后,将弓略微降下,不正对着祭灵澈,但依旧将她笼罩在射程内,阴森森道:“把那孩子放了。” “我给你们一人三颗阴魂丸,再给你们指一条生路,足够你们出城了。” 祭灵澈笑道:“这可不行,你们身上阴气这么重,定是长久在这里,绝对不是靠吃丹药,我要知道的是,你们是如何将身上的生气彻底敛去的。” 那男人终于嗤笑一声,再也忍无可忍,冷声道:“要得太多,往往就会什么都得不到!” 一道灵力快如闪电,根本避无可避,径直打向祭灵澈的手,她的手顿时松开,被她钳制的少年摔在地上,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瞬间那柄长箭离弦,带着疾风向她射来—— 令狐瑾瞳孔骤缩,她其实是可以拦住这支箭的,那射箭人的修为虽高,却与她差不多。 但她一动也没动,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直扎到祭灵澈身上! 她想,若那妖人就此死了,那便是再好不过…… 只见那支箭硬生生扎进祭灵澈的心脏,下一刻,只见她身形晃了晃,向后倒去。 可倒地的瞬间,顿时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那持箭人看得分明,心头大骇,顿感不妙,忽觉耳后有人轻吹了一口气。 他一回头,一柄匕首正抵在他的丹田,他只感到丹田剧痛,半分灵力也使不出来,那匕首顿时没进去半截,血顺着刀刃流了下来。 那人心神大震,却被那匕首直抵着金丹,半点动弹不得! 昏暗中那少女近在咫尺,却看不清她的脸,他却只望见一双极亮的眼睛。 尸荧的光芒映在那双眼睛里,简直有无尽的焰火在燃烧。 持箭人一种恐怖的寒意直从心底里升上来,只觉对面那人年纪不大,却邪得出奇,箭明明射中了她的心脏,可为何她能在一瞬间就—— 祭灵澈的匕首又进了些许,持箭人嘴角淌出血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我问什么答什么,饶你不死。” 那持箭人虽命悬一线,却双目圆睁,只是问道:“你、你是谁?!” 祭灵澈眼珠一动,一撩头发,笑道:“在下,乃太华玉墟掌门真人坐下首席大弟子,你往后若是去寻仇,只管找我师尊就好。” 她又生怕他不知道似的,补了一句:“我师尊,可是当今的仙门首尊曲无霁!” 给宿敌找麻烦,是宿敌是宿命。 对于曲无霁,她必然是能坑就坑…… 那人伸手握住刀刃,却因使不出灵力,那匕首纹丝不动,他冷汗直冒:“不可能!” “你,绝对不会是正道中人。” 刚才她脱身的术法甚是古怪邪异,绝不会是正道的路数…… 祭灵澈冷笑:“随你怎么说,反正你的命,现在我手上。” 那人满头冷汗,浑身灵脉震颤,死亡近在咫尺,灵脉被封住,手中湿滑,一个不稳,长弓竟掉落了下去,从屋顶直摔到地上! 令狐瑾正目不转睛地向上看着—— 正僵持间,忽听到底下有人喑哑地叫起来,声音悲切,只听得几个音节,连不成字句:“放!放!别!杀——” 发出声音的正是方才那个小孩。 那人胸口起伏,听到那小孩的悲嘶,死命抵住匕首:“别杀我,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祭灵澈也不多言,将匕首刷地抽出,带出一片鲜血,那人闷哼一声跪了下去,手拄在地上,咳出血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祭灵澈垂眸看着他,几分冷色:“为什么偷偷跟着我们,是受了谁的指使?” 那人咽下口中鲜血,抬起头,笑了一声:“无人指使我!” “你们进城,动静闹得那么大,我只是凑巧听到了,就跟过来看看罢了——那孩子没有修为,被你撞见了,你便不依不饶……”他语气重带着些许怨怼,“明明无冤无仇,却对我们下此毒手!” 祭灵澈挑眉道:“奇了,明明是你先动手的,若不是我有后招,此刻死得就是我了。” 在这鬼城里,活人比真鬼更可怕。 若想全身而退,自然得秉持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 持箭人毫不犹豫地射出致命一箭,她自然不会手软。 “何况,我好好问你话你不答,我摸不清你的来路,谁知道你会不会害我?”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你不是也很清楚吗?” 那个人皱起眉看着她,只觉此人狡猾无比,言语中机锋锐利,十分难缠,绝不像是正派人的作风,不由得心凉了半截,升起难以脱身的恐惧来。 祭灵澈抱臂问道:“你进城来,所为何事?” 那人道:“找人。” 祭灵澈:“找谁,活人还是死人?” 那人道:“不知道,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 祭灵澈闻言,忽然眼光一亮:“啊……难不成你是镇邪司的人?” 镇邪司,不隶属任何门派,与其说是一个组织,不如说是一个中介机构,只充当掮客的身份—— 镇邪司里的人,基本上都是从各大世家门派叛逃的亡命之徒或戴罪之身,为了避祸,来镇邪司改名换姓,抛却前尘,甘愿成为一柄刀。 镇邪司明面上是“镇妖驱邪”之意,可实际上说是黑市都不为过。 有钱,便可以通过镇邪司雇佣到任何业务——杀人越货,偷鸡摸狗,应有尽有。 而镇邪司则在其中抽去两成的佣金。 故而镇邪司里自然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草包遍地走,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能人异士亦是多如牛毛。 故而镇邪司虽然不是门派也不是世家,但长期充当勾连亮处与黑暗的桥梁,虽然名声很臭,但依旧能在整个修仙界占有不少的分量。 祭灵澈一笑,便问道:“那么,你的雇主是谁?” 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底下那孩子又吼叫起来,竟有肝肠寸断之感! 大概是看见那持箭人倒下去,便以为他死了,故而发此泣血哀鸣—— 祭灵澈一愣,那人却忽然挣扎着站起身,竟飞身从房顶上跃了下去! 那少年见那持箭人没死,便止住哀嚎,向他怀中扑去,那男人长臂一揽轻轻把那孩子抱在怀里,大手抚摸着他的头顶,温声劝慰道:“没事……” 祭灵澈立即随着那人跃下,看在眼里,她道:“你们是什么关系,感情这么深厚?” 那人本不欲答,但他知道若什么都不说,祭灵澈必然不会轻易罢休,良久道:“……此前并不认识,我进城后才遇到的。” “我不知道他是谁,只见他一直游荡在这里,终日与群鬼作伴又没有吃食,连话都不会说,很是可怜,遇到我后便一直偷偷看我,我见他这副模样,也不赶他,他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后来,我阴魂丸吃得太多,逐渐失去效用,险些被群鬼撕碎,他救了我……我欠他一条命,故而定会设法护他周全。” 祭灵澈微微点头,一笑:“所以,你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才不用吃药丸就能自如掩盖阳气?” 说到底,竟然是因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她目光意味深长地扫向那个藏在那男人身后的少年,最终把目光转向那男人。 “怎么称呼?”祭灵澈随口问道。 那人本不想理她,但沉默了片刻,终究是道:“青。” “青……”祭灵澈重复了一遍,虽一听便是化名,但进了镇邪司的人,谁身上不藏着点秘密呢? 那人此时转过脸来,祭灵澈此时借着尸荧的光,才堪堪看清他的脸。 他一双柳叶眼,本应是极为英俊的,可整张脸除去眼睛,却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遍布瘢痕,竟是被大火生生烧去皮肉,宛若一张癞皮附在俊朗的骨相上,打眼看去,竟然和丰都城中的鬼众相貌一般…… 青见祭灵澈盯着他,便转头直视她的目光,殊无羞愧颜色。 祭灵澈一笑:“真是个奇人。” “我此前见过很多原本俊美,却容貌被毁者,无一例外的都黑纱覆面,白布缠眼,生怕别人把他们的落魄样给瞧去了,可阁下却十分坦荡,毫不遮掩,并不挂怀般。” 青冷冷地看着她,哼了一声道:“我容貌被毁,并不是我的错,我缘何要遮?” 祭灵澈眯起眼睛笑道:“不错,不过此等心境,却是常人不能有的。” 青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抛给祭灵澈:“阴魂丸,仅此六颗,可以都给你。” “但如何掩盖阳气,我并不知情,我体力不支昏迷过去,醒来这孩子便在我身边,我便从那时开始群鬼便再也看不到我。” 祭灵澈知道,这少年来历绝不简单,脾气又倔,若非他自愿,休想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只得暂时作罢。 她将瓷瓶揣进怀里,抛给令狐瑾一颗阴魂丸,微微一笑:“剩下两颗我先替你存着。” 令狐瑾愣了一下,狐狸眼睛眯起,含着笑意:“首徒大人,真是贯会拿捏人呢。” 此前令狐瑾一直站在一边,一言未发,却紧紧地盯着青,不知为何心中绞痛,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缘由。 方才见他站在屋顶上时,她就只觉那人分外眼熟,可以断定此人定是跟某个世家关系匪浅,但有关的记忆就好像被刻意抹除一般,出现了一道空缺。 令狐瑾此时依旧是女子身,她忽然道:“青?” 青回过头,看向这个长着一双漂亮狐狸眼睛的女子。 她笑道:“你可认识我?” 青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她的脸,最后毫无波澜地说:“不认识。” 令狐瑾一愣,细细地观着他的神色,最后忽地一笑,一字一句道:“你说谎。” 祭灵澈饶有兴致地看向二人,可忽然之间,整个丰都城都地动山摇起来,远处传来阵阵鬼喑,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滚滚而来,数量之多,难以估算。 青神色一沉,低声道:“又来了。” “是百鬼夜行!” 第23章 夜行四 楼主楼主大富翁! 一瞬间阴气扑面,想起方才险境,令狐瑾心脏狂跳,惊道:“百鬼夜行?!” 远处的鬼众一片哗然,鬼喑阵阵传来,宛若无数只蟑螂窜出,热闹得近乎诡异惊悚—— 青面色阴沉,并不言语,一把揽过那少年,飞身便走,跃上屋顶迅速向远处狂奔。 祭灵澈与令狐瑾对视,不约而同拔腿就跑。 一边跑,祭灵澈道:“你这家伙真不够意思,逃命也不叫上同伙?” 青并不理她,纵身跃上一座金塔的塔尖,两人紧随其后,挤上金塔,俯瞰着整座鬼城。 整个鬼城被黑雾笼罩,只一些细小的尸荧菌丝漂浮在空中,丝丝缕缕,明明灭灭,饶是眼力极好,也只可以勉强视物—— 昏暗中,隐约得见下方的街道上,人声鼎沸,鬼头攒动,似拂晓时的早集一般,喧闹异常,恍惚间竟与城外的白日景象并无二致。 令狐瑾几分难以置信,蹙眉道:“怎么感觉……这些鬼众在一刹那都醒了过来?” 祭灵澈伸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良久说:“好险。” “多亏咱们是夜间进城,若是拂晓时分进来,那令狐家主恐怕便是有来无还了。” 祭灵澈说道“令狐家主”时,敏锐地察觉到青竟然向这边瞟了一眼。 她悄无声息地勾起唇角,果然!这个人果然跟世家有关系。 令狐瑾聪慧,见她拿自己的秘密试探别人,怒从心起,眯起眼睛冷笑道:“门主大人,您可真是把我连累惨了。” 祭灵澈并不在意,笑道:“哎呀,你好好地想一想,咱们聚在这里,也是一种缘分嘛。” 令狐瑾咬住嘴唇,最终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说话间,城外的太阳升起,黎明已经完全到来,想来此时城外应当是金光四射,阳光雨露缓缓流淌—— 而丰都城内此刻也化作另一副景象。 依旧是暗无天日,但依旧可以察觉到变化。 祭灵澈想,与其叫百鬼夜行,不如叫百鬼“日” 行。 这些鬼众天亮活动,与寻常鬼习性相反,大抵是因为他们都是这城中百姓所化的缘故,死了也保持着生前的作息。 令狐瑾眯起眼睛,昏暗中鬼众阴暗爬行,源源不断。 原来方才她进城时遭遇的鬼众还竟然不到此刻的一成! 令狐瑾心中犹如火煎——还剩两颗阴魂丸。 彼时若是还出不去…… 她深知祭灵澈此人狡猾,自己两颗丹药被她扣下,自然要受她拿捏,为她驱使。 这大邪修主动进城来,定是有大图谋,若不将鬼城翻个底朝天定不会善罢甘休,可怜她令狐瑾却只怕是会平白当了那魔头的垫脚石…… 祭灵澈正眯起向远处眺望,企图视线能穿透浓雾看到城外—— 可惜目之所及,只有无边无际地黑。 天亮了,妖魔也要搞事了吧? 试仙赛大抵是办不成了,各路心怀鬼胎之人齐聚一堂……城外只怕会比城内更热闹。 她手不自觉得抚上心口,本以为会摸个空,却触到了一枚温热的玉佩。 说到底,虽然那人疯得病入膏肓,但,她舍不得他死。 是由衷地希望他能在这次事变中平安。 她注视着底下熙熙攘攘,堪称浩荡的鬼众,转头向青道:“你为什么要躲在此处,他们不是看不见你吗?” 青冷冷地说:“是看不到,但可以碰到,一旦被鬼众触碰,他们就能感知你的方位。” 不是所有的鬼碰到他后都会发狂,追着他杀,但白日里城中鬼密度这么大,难保不会出现几个怨气过大的失心疯。 在鬼众里挤来挤去,最终整个人在城中将不再透明,那便是危险万分。 祭灵澈借着微弱的光芒盯着他,笑道:“此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你的雇主是谁,你所来城中,所寻之人是谁?” 见他不答,祭灵澈说道:“我知道镇邪司的规矩,不得吐露任何雇主的信息,但今时不同往日,破例倒也无妨,反正咱们几个人也不一定能活着出去——” “况且你给我交个底,我万一可以帮你呢?” 青是沉默寡言之人,不善谎言,更觉祭灵澈每句话都暗藏机锋,一旦开口,就会被她扒个干干净净,本不欲理她,但又不能不答,最终冷声道:“我要找得是,广陵慕氏的少主。” 令狐瑾闻言一惊,蹙眉道:“慕野?” “你是说,那个杀掉怀有身孕的妻子,把妻女手脚砍折,塞进柜子里的……疯子?!” 广陵慕氏原是势力最大的世家,但几十年前,慕家那个原本受人敬仰、万众瞩目的少主,忽然一夜之间得了失心疯,杀妻杀子,手段凶残,举刀屠戮自己门人,夜杀百余人,然后疯癫隐去,自此不知所踪。 广陵慕氏也自此一落千丈,光彩不再,受人非议…… 而关于那慕少主发疯的原因,到现在还是个迷,毕竟当事人隐遁逃匿,死活不知———— 祭灵澈若有所思,昂起下巴:“所以,雇你的人,是慕家家主?” “他怀疑自己的儿子现在在丰都城内,所以豪掷千金,让你寻人?” 青神色暗沉,不置可否。 令狐瑾眯起眼睛看向青的方向:“慕归笙其人谨慎,断不会找不知根知底的来做这种事,你还说你和世家没关系?!” 她语气冰冷,一字一顿逼问道:“你是谁?” 青双唇抿紧,良久道:“我不问你的过往,你也不必一直来问我。” 令狐瑾只感到心头幽微的怒火烧到了顶端, 她一见到这人就心神不宁,似乎孽缘不浅般,又死活想不起来他是谁,更令她窝火的是…… 那个人绝对认得她。 祭灵澈一笑,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不就是找一个人……嗯,当然也有可能现在是个鬼——” 她狡黠眯起眼睛:“好巧不巧,你找人,我也找人,而且我找的人,肯定知道你找的人在哪里。” “你若是与我一道,我保你必定能找到你要找的。” 青知道这人是想拖自己入浑水,刚想回绝,祭灵澈道:“你找了这么久,可有进展?这城中鬼众数以万计,何况你白天里又不敢下去,你这么个找法,无异于大海捞针,不可能找得到的。” 她继续说道:“实话告诉你,那个慕野的发癫,很有可能跟我要找的人有关——” “你又不是见财眼开之人,冒这么大风险来到这,想必不只是找人这么简单吧……” 她嘴角泛起难以琢磨的笑意:“你难道不想知道,慕野当年为何忽然发疯?” 青被说中,张了张嘴,最后咬住嘴唇,沉声问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祭灵澈一笑,坦然道:“颜尽尘。” 这名字如雷贯耳,青与令狐瑾大惊失色。 祭灵澈:“所以嘛,跟我走,九死一生,但好处就是,你绝对不会白来一趟,你一定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事情。” “怎么抉择,看你自己。” 她转头看向令狐瑾,又从瓷瓶倒出两颗阴魂丸,抛给她,笑眼弯弯:“还你,方才不过逗你玩罢了,令狐妹妹也是如此,去留随意。” 说着她转过身,站在塔的边缘,正对着二人,半个身体已经悬空,昏暗中风带起她的发丝,她似乎笑了一下:“有缘再见,二位。” 随即整个人向后倒去,潇洒地从高高的塔尖坠下! 狂风呼啸在她耳边,飞速坠落向群鬼环伺的街道,恶臭扑面而来—— 祭灵澈轻飘飘落地,一转身随即就看到青飞身而下,还带着那个孩子。 他冷着脸,沉沉地看着她:“我和你一道。” 祭灵澈不出所料地一笑,令狐瑾也从塔上跃下,眼神微妙地看着祭灵澈,最终一笑:“门主大人,你可真是会拿捏人啊……” 令狐瑾从塔上一跃而下的时候,只感到自己才是疯得不可救药。 她此前就察觉到自己可能丢过一段记忆,但这种感觉自从见了这个男人后便更加清晰,所以那段记忆很有可能与这个被大火烧毁容貌的人有关—— 但她此刻若是独自出城,那便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那段记忆就将永远被隐埋…… 她想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祭灵澈:“既然如此,那么——” 她话还没说完,便飞速侧身,与一个独臂鬼擦肩而过! 那鬼光着脚踏在地上,一扭一扭地跑得飞快,挥着独臂:“楼主大人又撒钱啦!!” “楼主大人又发功德了!大家快去啊!!” 那少年鬼声音虽然嘶哑,却异常清透,这一吆喝,方圆几百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小鬼边跑边喊,就像个炮仗一般,走到哪炸到哪,随着他的跑动,整条街都炸开来! 众鬼像是被什么迷住心窍一般,叽里咕噜地大声吵着什么,然后沸水般动了起来,随着小鬼,向着一个方向涌去—— 只听得依稀几个音节可辨析“楼主”“大富翁”…… 祭灵澈几人赶紧闪到一个铺户里面,否则非得被躁动的鬼众踏成肉泥! 祭灵澈看向青:“你在这混了这么久,这些鬼说的楼主是什么?” 青说道:“不知道,但我知道这里有一座非常宏伟的……大酒楼。” “名为——白玉楼。” 第24章 夜行五 什么翩然公子,赌狗罢了 祭灵澈几人站在白玉楼对面的屋顶上,只感觉汗毛倒竖,诡异惊悚之感直冲云霄。 且不说在鬼城里,竟然还能有开门迎客的“酒楼是何等诡异,单说这酒楼的规格与款式皆是当朝的规格,绝非前朝遗物!定然是近期所筑。 这楼的主人,果真是有天大的本事,竟然能在这无人生还的鬼城里平地起高楼…… 在一片漆黑的鬼城里,对面那楼竟平添一种诡异的明艳……竟然到了张灯结彩的程度。 整个楼挂满了尸荧灯,发出冷白微弱的光芒,但由于数量众多,竟然几乎照得方圆数十米亮如白昼! 这楼极具美感,与铁剑镇中的那座楼的飘逸出尘不同,此处每块砖都是青黑色的,泛着金属的光泽,重檐歇山顶,四角各蹲着四只巨大漆黑的铁质脊兽,目眦欲裂般怒视鬼众,辟邪镇阴。 整座楼的形态说不出庄重诡异,阴森中却不轻浮,妖邪中竟透着几分正气。 此楼虽无半分白瓦,但匾额高高挂起,朱砂入目三分地描着“白玉楼”三字。 只见百余鬼众正聚在白玉楼下,将手举向空中,神情狂热,口中齐齐喊道:“楼主楼主大富翁!” “楼主楼主大富翁!” “大富翁!” “……” 底下声浪起伏,令狐瑾蹙眉观望着那楼,说道:“白玉楼主?难不成……真的是那个专做仙盟买卖的富商?” 祭灵澈一笑:“是他,不会错的。” 这楼主名古潮音,乃实打实的富商,恣意潇洒,挥金如土,单说其名下的酒楼就开遍天下,更别提其他产业…… 而这楼主本身,更是个传奇人物。 此人并非仙门中人,无门无派,但却无师自通,自修到了金丹境,如若再分出三分心思到修仙上,定是不世出的天才…… 忽然间,顿时安静下来,众鬼忽然止声,屏住呼吸,齐齐抬头望去—— 只见顶楼正中厢房的窗户被霍然推开,一只修长的手探出窗外。 凉风吹动他青纱袖,雪白指尖正夹着一枚纸钱。 一道慵懒清雅的轻笑,拉着长音懒懒笑道:“赏——” 然后那只手漫不经心,却不失力道地将指尖夹着的那枚纸钱刷地抛起! 霎那间,漫天纸钱从天而降,洋洋洒洒宛若鹅毛大雪盘旋飘落,久不止息,被风一吹带出数十里来…… 那些鬼众便陷入了某种癫狂一般,鬼吼成一片,向上跳着抓取天上的纸钱,也不往怀里塞,大把大把地攥在手里,然后再张手抓取的时候,此前抓到的便散落出去,闹了一通竟是抓得少,丢得多,不过众鬼也不在意,一边乱吼一边欢叫着。 鬼头攒动,大鬼笑闹着挤来挤去,小鬼夹在其中,只得俯下身去捡地上的,却被群鬼给踩在脚底下,尖锐的嚎叫起来,但厉叫顿时淹没在鬼喑中,几个被割喉的鬼脑袋在推搡中掉在地上,咕噜噜乱滚,一时间乱象横生,诡异热闹非常。 祭灵澈却忽略群鬼的丑态,只眯起眼睛看盯着那间包厢,只听令狐瑾奇道:“都说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虽不是仙门中人,却最得仙家要领,连名门修士都要赞他翩然公子——” 令狐瑾还没说完,祭灵澈好似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轻笑一声,幽幽叹道:“什么翩然公子,赌狗罢了。” 青无言地盯着那扇窗,良久道:“你要去会他?这人绝不是好相与的……” 他的言下之意是,如若要去找那鬼修,中途最好不要招惹不必要的人,以免引火烧身。 祭灵澈眯起眼睛,狡黠的笑意流露:“怎么能叫找麻烦呢,咱们现在势单力薄,此去——” “是问他借些法宝罢了。” 她道:“白玉楼主,宝贝多多,咱们这溜匪人,既然见了,哪有放过的道理?” “何况,你仔细地想一想,这人能在这鬼城里平地起高楼,像回家一般来去自如,这背后,岂能与我要找的那鬼修无关?如若不先收拾了他,恐怕会横生变故——” 令狐瑾笑了一声,似乎很有兴致,青却皱起眉,不过什么也没说。 正说话间,只见那包厢,人影在窗口微微一晃,竟随即出了那包间,不见了踪影。 令狐瑾一笑:“既然你要去打秋风,人都跑了还不快追?” 祭灵澈目光灼灼:“他不会跑的,这人赌瘾犯了,跑不掉的。” 说罢她纵身一跃,飞上白玉楼那乌黑锃亮的楼顶,然后从一个空厢房里翻进去,直进入白玉楼。 身后几人也随即进入。 只见楼内却是另一番洞天。 祭灵澈抱臂走在长廊,发现这酒楼里面更是热闹非凡,堪称“鬼”满为患,众多的包间竟然没有空的,她偷眼向包厢内看去,只见一伙伙鬼客在举杯相邀,桌上尽是烂肉淤泥,爬虫尸荧从杯中钻出,鬼客长舌一卷,直吞如腹中,餍足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烂肉随着笑意绽开—— 祭灵澈侧身避过一个端着盘子急火火赶来的鬼小厮,只见他手中的盘子里,竟是一条足有手腕粗的乌黑的大蜈蚣!头身分离,但死而不僵,密密麻麻的足正动来动去,虫身上淋着浓厚的汤汁…… 祭灵澈看那虫正看得出神,那小厮许是走得太急,竟左脚拌右脚,忽然间向前栽去。 他这一摔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盘中的无头蜈蚣也被甩飞出去,竟然直直扑向祭灵澈身后的几人—— 令狐瑾和青迅速避开,可跟在青身后的少年却猝不及防,那无头蜈蚣正扑到他脸上! 只见那少年,嘴大大地张开,祭灵澈正想打出一记失声咒,却为时已晚…… 一声嘶哑的尖叫穿透云霄,只觉喧闹的酒楼忽然安静了片刻。 祭灵澈心如死灰:…… 她头也不回,转身就跑,青赶紧捂住那少年的嘴,抱起他紧随其后。 只见整个酒楼岑寂片刻,忽然炸开来,群鬼听到了活人的叫声,纷纷从包厢里涌出来,就像是闻到了鲜血的蚂蟥,手脚并用地向这几人扑来! ——这些鬼客食欲正酣,忽然闻到活人味,什么烂肉尸虫,岂能跟活人的脑髓相提并论? 若是能吸上一口,那就是立时入地狱经受烈火焚身也是心甘情愿呐! 青手摸向腰间盘着的软剑,正打算硬碰硬时,祭灵澈忽然识海传声道:“别出手!跟我走。” 她动作极轻极快,正要下楼,却见楼梯上汹涌的鬼众正手脚并用地往上涌,把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她顿了顿,直接从楼栏杆上飞身跃下,正落到一楼的大堂内。 几个闪身,避过胡乱摸索的鬼众,直奔着一个死角而去! 令狐瑾惊道:“你断了自己的后路,是不是疯了?!” 祭灵澈不答,猛起一掌,拍向窝在角落里的几个鬼客,顿时将他们拍得魂飞魄散,然后抽出腰间的匕首,刷地划破自己的手掌,猛地拍向那墙! 回头喝道:“快站过来!” 几人一惊,迅速出手击倒一片鬼众,飞身靠了过来。 只见她手掌的鲜血映在墙上,竟缓缓汇聚成一个巨大的血色圆形图腾。 几人惊觉,这面墙上竟然藏着某种阵法,竟能直接被鲜血触发?! 在这档口,无数鬼客汹汹而上,眼看就要将几人淹没吞噬! 令狐瑾和青刷地抽出兵刃来,心脏狂跳,灵压已经催发到了极致,正以为又有一场血战,祭灵澈笑道:“不必理,咱们走了——” 她贴在墙上的手,用力一推,将墙硬生生地旋开一道缝隙! 墙内的另一侧竟然别有洞天?! 忽然一道刺眼的赤色的光芒瞬间将几人笼住…… 待群鬼扑到时,却只扑了个空,原地的几人竟然瞬间消失不见! …… 令狐瑾只感到头晕目眩,几欲呕吐,眼睛半晌也睁不开,却听祭灵澈正说道:“你这家伙,脑子果真不太行,能不能不要走到哪都揣着这个小孩?!” “你这样不仅护不了他,反是推他入狼群虎穴,你把他放外面不管,他没准活得比你长呢……” 青说了什么,令狐瑾听不清,待她睁开眼,只见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厅堂之内,不远处有一道巨大的,黑色的门,那门上正镌着巨大的暗红纹路—— 这里处处是暗红色,好像空气都有血液在缓缓流淌,说不出的诡异惊悚,只听不远处又有微弱的人语声,参杂着一种微妙的咕噜咕噜声,竟好像是…… 骰子在滚动?! 她压下喉间的异样,看向祭灵澈:“……这里不会是——” “墙的另一侧吧?” 祭灵澈笑意盈盈:“好聪明的令狐妹妹。” “不错,那道墙是个暗门,我用血祭强行把墙给推开了一个缝隙,便强制启动了阵法,墙连着周围的地都转了一圈,就直接把咱们给翻进来了。” 令狐瑾已经没有兴趣去问,祭灵澈是怎么知道那有个阵法的,反正她定然不说真话,而且无论什么事情,发生在那人身上都有一定的合理性…… 青也头昏目眩,此刻方缓,只是问道:“现下如何脱身?” 祭灵澈一笑:“脱身?这就是咱们要到的地方啊——” “你知道这里是哪吗?” 她伸手指向那道门:“这里可是全天下赌徒都渴望来到的地方啊……” 她神情几分狂热,竟似那老赌棍一般:“不劳而获,一掷千金,大起大落,该多么的,令人着迷啊……” 正说着她已经走到了门前,她抬手轻轻地敲了那门三下,又将手放下,顿了顿,又敲了三下,直到敲够了九下—— 门那边一道甜美,带着浓浓蛊惑意味的声音骤然响起:“敢问来者何人?” 祭灵澈一笑:“下九流的大庄家。” 话音刚落,那道门骤然打开,里面黑漆漆一片,凉风刷地吹出,宛若地狱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人婀娜现身,纯黑色的面具,泛着冰冷的特殊光泽,竟真如一只从地狱跃出,而专擅蛊惑人心的狐狸。 那狐狸面具的男人一身黑衣束得利落,却媚骨天成般,此刻正面带笑容说道:“原来是远道而来的四位贵客——” 祭灵澈微微点头,却想绕过他自己钻进去,那面具男却极灵地一动,直挡在了她身前,伸手微微一拦,明明是极柔的,却令人几分毛骨悚然。 狐狸面具一笑,嘴角挂着几分冷意:“贵客,您的请柬呢?” 第25章 夜行六 唯一算得上知己的,只有你这个…… “贵客,您的请柬呢?” 狐狸面具的门人似笑非笑,语调温柔却阴凉,很是古怪悚然。 祭灵澈道:“不长眼的东西,我们这等贵客,还用得着请柬那东西?” 说完她大步向门内走去,那人竟然没拦,只是目光钉子般,带着幽幽笑意:“我劝贵客不要硬闯。” “贵客们来路不正,在下若禀报主人,定把你们都送到十八地狱去。” 祭灵澈在他身后停住脚:“十八层地狱?什么新鲜的景点,管饭吗?” 那狐狸面具见这几人来者不善刀枪不入,冷哼一声,抬手轻触额间,青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打断施法,强悍的灵压震的那门童动弹不得。 祭灵澈赞许地看向青,随后对那狐狸面具微微笑道:“别急着告状,有话好说嘛——你主人是谁?是这楼的主人古潮音?” 那狐狸面具被攥住手腕,此刻方觉情况不妙,只见对面那男人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容颜尽毁,可怖至极,不由得呼吸声加重—— 这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掐死他。 这门人许是在悔恨自己的轻敌,他想,早知道这些人这么难缠,就应该叫老虎出来…… 祭灵澈见他不答,便说道:“那便罢了,反正你主人我们一会就见到了。” 那狐狸面具门人冷笑一声,语气森寒:“贵客不要找死,听在下一句劝,还是从哪来回哪去——” 那狐狸面具正待说些什么,只见青猛起一拳,正击在他脸上! 忽然,那门人的话生生止住,只见他顿了顿,覆在脸上的面具“啪”地一声,瞬间一片片开裂,簌簌掉在地上,露出面具后的真容来——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 只见他一双眼睛空洞无神,似乎立时被夺了魂,他摇了摇,最后扑通一声仰倒在地上,声息全无。 只见青冷着脸越过祭灵澈,直向门内走去。 祭灵澈奇道:“哇,大力出奇迹!” “……不过你这家伙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就这么笃定此人毫无用处了?” 青冷冷道:“这人刚灵力波动,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递了信,事不宜迟,必须马上走!” 令狐瑾偷眼看那昏死过去的门人,心中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垂怜来。 那守门人一派少年模样,面具脱落才知,竟是如此年轻,昏死的脸上与那古怪面具给人的感觉截然相反,毫无狡诈之色,竟有几分稚气未脱。 令狐瑾无言一弹指,护住他的生脉,以防他神魂涣散,祭灵澈微微一笑:“这人你见过?” 令狐瑾一愣,看向祭灵澈,喃喃道:“不认得。” 几人说话间,一齐向门内走去,刚踏入那门内,似乎启动了什么阵法,顿时眼前一亮—— 巨大的光影扑面而来,令狐瑾与青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看是换了一番景象,从地狱直到云端。 只见此处足有七八层,金色的光影宛若流金泼洒,似乎一切富贵运数皆唾手可得,流光溢彩照得人神情亢奋,催发斗志。 抬头望去,长廊上人影晃动,包间无数,客人却稀少,而大部分人都聚集在一楼,正围着数张巨大的圆桌,每张桌子,都有两人对赌,其余人下注,喧闹疯狂至极。 只听骰子声滚动,赢家大吼大叫,狂态白出,输者抱头嚎啕,哭天抢地,欲想挥刀自尽却被各式各样带着动物面具的人压住,不乏有出千的、抵赖的被按住,剁手剁脚,残肢败体死活不知,被动物面具们给用一张草席卷着,不知扔到哪里去…… “我赌我飞云派……全宗门上下二十年的气运!” 只见一个身着紫袍的修士咬牙切齿道,他手攥得紧紧的,似乎压上了全部身家一般。 此话一出,对面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大堂内却惊起一阵阵欢呼声,起着哄撺掇着对面的庄家。 “薛帮主,这林掌门可是下了血本,你要是不拿出对等的条件来赌,那可是不成的!” 那姓薛的修士连赢了好几把,正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此刻无论对面出什么,他都必跟无疑,他握紧拳头:“那我也赌我石头帮二十年的气运!” 只听一声轻笑,带着兔子面具的荷官女郎,笑道:“这可不行,贵客必须提出等价的筹码——他飞云派可是数得上号的宗门,您的石头帮就算是堵上千百年的气运,也是不够呢。” 那薛帮主犹豫半天,四周开始起哄起来:“到底跟不跟呐,不跟赶紧夹尾巴滚蛋!” “哎呦喂,没筹码出来玩什么啊——” 薛帮主脸涨得像茄子,他这一晚上已经赢了太多,他心里明镜似的,就算是走大运也不会一直如此,这一次合该轮到他输……哪有常胜将军呢?! 他虽这么想着,但赌性上头,哪里可以收得住手? 他忽然握拳,把手举向空中,语出惊人道:“我赌……我后代,千千万万人的气运!” 此话一出满堂皆叹,似乎没想到他能赌得这么大,众人抚掌喝彩。 这时一人道:“且慢,你这老不死的,万一绝嗣了可怎么办?你的子孙后代的气运能值几个钱?” 另一人讽笑道:“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我们薛帮主本人是个破落货色,却有个好儿子,正春风得意,在仙盟里风生水起呢!别说所有子孙的气运,就他儿子一个人的都管够啦!!” 众人闻言哗然大笑:“快来看看,这可真是绝世好爹啊!” “赌没了气运,他儿子保管一落千丈,天之骄子马上就变过街老鼠,是疯是死,咱们就瞧好吧……” 那带着兔头面具的那荷官女郎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推出了两个赌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气运斗数,尽在盅内,二位贵客,请!” 二人分别接过,只听骰子咕噜噜地滚动起来,所有人都凝神屏息—— 令狐瑾和青从来就没见过这种赌局,寻常的赌局不过是赌钱赌物,玩得再大也不过是赌上身家性命罢了,怎的此处竟是赌修为,赌气运? “开开开!” “快开!” 二人在众人起哄中摇动赌盅,眼看结果就要见分晓—— 令狐瑾忽然眼光微动,心头一惊,她发现刚才在二人分神之际,祭灵澈早已不知去向。 令狐瑾忽然抬头,看到了顶楼栏杆上,正倚着一个人,只觉得心脏骤停一般,顿时移不开眼—— 只见一人好整以暇地往下看着,面上也染了几分赌棍癫狂的神色,眼睛半点也离不开那些赌桌,身体微微前倾,手掌随着那些赌局的胜负微微张开,似乎想要握住什么。 明明一派贵公子模样,却衣襟微敞,几分放浪形骸,看起来像是耽于犬马声色,过于地放纵。 那人是极美的,是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清绝消瘦,像是随风飘来的一片雪。 他鼻梁上架着一个精致的单片镜,正泛着潋滟的光芒,微微挡住了他一双修长的眼睛,那人时不时的伸手推一下镜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赌局…… 白玉楼主,古潮音! 令狐瑾想,定然是不会错的。 下一刻,她看到一道金色的身影忽然一闪,只见那来者出手极快,一把抓住了那楼主的衣领,猛地将他向后一拖,古潮音踉跄几步,毫无还手之力一般,竟被拖出了令狐瑾的视线! 瞬间几个带着纯黑面具的侍者不知从何处隐出,漆黑的长刀贴身,鬼魅一般,察觉到异样,悄无声息地飞速跃上楼。 青低声说道:“不好,这些人都是白玉楼的人,至少是金丹修为!” 若是真要打起来,肯定是讨不到好处,却不能不理,二人心中一沉,刚要出手—— 只见那楼主竟再次出现在栏杆前! 古潮音神色如常,只是那单片镜不翼而飞,发丝也稍显凌乱,他一只手捋了捋头发,另一只手懒洋洋地挥了挥。 那些鬼魅般的暗卫顿了顿。 再三确认他们的楼主大人是不是受了胁迫,古潮音做了个古怪的手势,像是某种暗号,那些暗卫便得了令,瞬间匿去踪影。 古潮音把垂在眼前的发丝向后拢了拢,神态萎靡颓废,真就是一派飘飘欲仙的模样。 他目光懒懒扫向令狐瑾和青二人,张大了嘴,没有吐出声音,只是口型浮夸地一开一合。 令狐瑾二人看得分明,那人说的是…… “玩得开心。” …… 祭灵澈懒洋洋地仰靠在一个软榻上,将那单片镜来回在自己眼前比划,正试着把它挂在眼前。 可惜眼窝不够深,有些挂不住,她只得单手举着,透过那镜片往外瞧—— 她看向眼前的柜子,映入眼帘的却是放在柜子中的物件。 又目光微动,视线扫到那站在一根细木上舔羽的灵雀,可半分雀毛也瞧不见,只见那雀浑身精妙的血管交错,鲜红血液流淌其中。 纵横交错的血管紧紧包裹着五脏六腑,祭灵澈暗自称奇。 将镜片拿远了些,那些细小血管便看不见,只一颗细小的心脏在她眼中怦然跳跃,每跳一下,便将血液泵送全身…… 再将镜片移远一些,就能看到那雀青蓝色的皮肤,光滑的皮肉上,纹路走向清晰可见,生命的精妙便一览眼底。 祭灵澈将那镜片缓缓放下,又看那雀依旧是雀,浑身羽毛油亮缤纷,心中暗自称奇,又端详了一番那镜片。 正当此时一人缓步走了进来,她便将镜片放于眼前,打量起这人来—— 可是与看动物不同,祭灵澈并没有看到什么经脉血管,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随后镜中那朦胧雾气寻思汇聚成一个人形,还没等祭灵澈看出个所以然,她手中的镜片刷地被抽走。 古潮音将那镜片捏在手中,伸手撩了下眼前的头发,竟有几分病态之美,声调清凉甚是好听,只是一开口,翩翩公子的派头荡然无存,个人素质暴露无遗:“土鳖,你看得明白吗就一直摆弄?” 祭灵澈抬眼看他,啐了一口,素质亦是感人:你这赌狗,合该被剁手剁脚,一张烂席子卷了,扔出去喂狗。” 古潮音笑道:“你这人,就算粉身碎骨,也能留一张嘴在地上蹦哒。” 她仰身靠在柔软的榻上,挑眉看着他:“五十年前跟本座赌剑,结果你把全部家底都输了个精光,要不是本座瞧不上你那仨瓜俩枣,还什么大富翁,你早是成穷光蛋了,说好的自此为我马首是瞻肝脑涂地,如今不作数了?” 古潮音修长的手指点着她,笑骂:“呸,脏心烂肺的,伙同那尹神棍来坑我,还好意思提?你既使诈,自然是不作数!” 他正说着,手中的单片镜被祭灵澈抽走,她把这镜片夹在指尖,说道:“哦?那这是什么,我问你这是什么?” “还好意思说我使诈?” “看来你这赌狗,现在已经不满足单纯的术法出千了,有这种好东西,怕是连对方心里想得是什么都能照得一清二楚吧——” 古潮音刚想去夺,祭灵澈一闪,把镜片敛入袖中,笑道:“没收了,归我了。” 古潮音一撩头发,笑得很是命苦:“当真是缺德带冒烟,到我这就是打秋风来了?” 祭灵澈:“不然呢?我说我想你了,你信?” 古潮音道:“你这家伙,当真是一点性子没转呢,还是这么的邪妄,还是这般做人,你这是打算,死了又活,活了再死?” 祭灵澈忽然一拍案板:“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倒先撞上来了!” “我回魂这件事,定然与尹蓝心脱不了关系吧?还有,你怎么在这鬼城里,你们到底搞什么名堂,拿我当猴耍是吧?” “你今天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非得扒你的皮。” 古潮音顿了顿,微笑道:“说实话,我也不知。” “十年前,尹蓝心问我,希不希望你回来。” 古潮音缓缓地在祭灵澈对面坐下,语调虽然笑着,却掺着几分苦意。 “我想了好久,说,你人又坏又缺德又乖戾,十分讨人厌,可我古潮音性格亦是怪异,没甚朋友,唯一算得上知己的,便只有你这个烂人和她那个病秧子,所以我同她说,如果能救你回来,我倒是愿意做任何的事。” 祭灵澈目光扫向他,他坦然与她对视,一笑道:“算无遗策尹蓝心,剑斩山河祭观澜,虽然你们后来闹得那样难看,但我知道她其实并不恨你,不会害你。” “于是我照她说的,在城中修一座镇邪避阴的楼,这地方阴寒,我本受不住,可尹蓝心又说,你绝对会进到这个楼里来找我,我怕你找不到我,便一直守在这——" 古潮音笑了笑,只道:“我为了你竟做到这般,很感动吧?” 祭灵澈无语地看着他。 古潮音便问:“我这套说辞你满意吗,还扒不扒我的皮了?” 祭灵澈良久道:“信你八分。” 古潮音懒懒一笑:“哦,倒是也可以。” “可是——” 她向前探身,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面前的紫檀木案板,不疾不徐。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古潮音,目光灼灼,良久说道:“可是,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为何要卖我。” 古潮音并不惊讶,沉沉地看着她。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阵阵骚动,一股煞然鬼气贯穿全楼! 祭灵澈却没什么惧怕颜色,只是一哂:“与我叙旧,玩弄唇舌,不过是拖延时间,实则向颜尽尘通风报信,让他来抓我——” “潮音啊潮音,你为何要当颜尽尘的狗,就这么把我给卖了呢?” 第26章 夜行七 我缺德,但不下流 古潮音微微苦笑:“只因我也是瓮中之鳖,身不由己罢了。” “我在丰都城里搞了这么大动静,怎能不过他的眼,你既然来找我,不是早料到后果了吗?” 祭灵澈:“不过,我还以为你会为朋友两肋插刀呢,看来还是我高估你了。” 古潮音:“少挖苦我,你心里跟明镜似的,恩怨是你自己的恩怨,因果亦是你自己的因果,谁也插不了手——” 只见浓重的鬼气贯彻全楼,楼下那些赌客忽然惊叫一团,这些人既然能进入丰都城来作赌,自然修为不低,只听刷拉拉地兵器出鞘之声,还没等出手,便很快地偃旗息鼓,一个个重伤般不断哀嚎,随后气息随着哀嚎声逐渐隐去,人也不知死活。 只听阵阵鬼喘渐渐逼近,似乎正沿着楼梯层层逼近! 这鬼喘声与此前遭遇的那帮鬼众不同,不仅神志清明,甚至训练有素一般,来得极快,端地让人汗毛倒竖。 古潮音不多言语,从手指上褪下一个漆黑冰凉的指环,一弹指,直弹到祭灵澈怀里,竖起手指贴在嘴唇上:“嘘……” 他隔空在祭灵澈识海里道:“送你了,以后可别翻旧账讲究我不仗义了。” 祭灵澈将那戒指握于掌心,冰凉的质感出奇的诡异,无论怎么都捂不热。 她一惊,忽然感到心脏狂跳,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这东西是…… 她张开手心,只见那指环泛着冷光,形状怪异,她几分难以置信地看向古潮音。 古潮音却没什么表情,似乎送出去的只是什么寻常物什一般—— 他只是轻笑一声,语调轻松:“门主大人,好运。” 祭灵澈盯着古潮音,嘴角泛起笑意,紧紧地攥住那指环,待手再张开时,那指环却已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阴气扑面而来,只见门外鬼影幢幢,却没有一只鬼敢扑进来,只安静地围在包厢外,似正听号施令般。 忽然帘子被挑开,一首领模样的男鬼大步走了进来。 祭灵澈没动,依旧懒懒靠在软榻上,转头看向门口,不由得眯起眼睛。 哦豁,熟人。 那男鬼对她抱拳微笑道:“小仙家,别来无恙。” 祭灵澈紧紧地盯着他,良久冷笑:“陈燃。” 只见而今的陈燃,已经活脱一副厉鬼模样。 满脸遍布青黑色的纹路,丑陋的印记凸起,顺着脖子直钻到领口里,几乎让人分辨不出原本的相貌。 口中也冒出尖利的獠牙,手已经完全变做一双利爪,黑色的尖利指甲从皮肉里窜出,似乎轻轻一挥就能割掉人头。 祭灵澈嗤笑:“亏得我还以为你遭了毒手,竟为你哀婉,没成想你如今对自己这副模样倒是十二分的满意。” 陈燃语调很是恭谦:“我后来才知,城主大人为了栽培我的苦心——” 祭灵澈:“奇了,你竟然感念一个杀你辱你,并当你面虐杀你妻儿和老母的人,并且把这一切,称作是他对你的‘栽培’?!” 陈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古潮音插嘴道:“难怪难怪,原来是‘熬鬼将’啊?” 祭灵澈目光扫向古潮音,明知故问:“熬鬼将?这我可得请教一下古老板了,在下此前只听过熬鹰,难不成,这鬼也能像鹰那样熬?!” 陈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古潮音与她唱起了双簧—— “仙家有所不知,咱们鬼主大人麾下的鬼将皆是一等一的厉鬼!” “寻常死去的人,没甚怨念,脆弱飘渺——你说说,这样的鬼能堪大用吗?” 祭灵澈:“这么说来,越是死状惨烈,怨气深重的,反而是鬼修们求之不得的了?” 古潮音点头:“不错,可这天下哪里有那么多的厉鬼的呢?何况,能作为鬼主大人的鬼将,要求更是严苛,简直是百万中无一。” 陈燃的脸色越变越差,可是二人依旧旁若无人地说着。 祭灵澈:“厉鬼难得,这供他调遣的鬼将岂不是不够用?” 古潮音:“所以才需要熬鬼将啊!” “咱们鬼主大人会特意物色那些心气极重的凡人,先假以颜色,与以好处,让他们对自己鞍前马后推心置腹,再挑得某个风和日丽的夜晚,将他千刀万剐——” 祭灵澈:“这便成了?” 古潮音一笑:“远不够呢,自身的怨念来的快去得也快,若想有源源不竭的怨念来驱使,必要对症下药,摧毁他对在意的东西,让他所有的希望都彻底湮灭。” “比如让他亲眼看着妻子儿女、双亲挚爱惨死于面前,让他目眦欲裂,肝肠寸断而死。” “只有这样,怨怼仇恨狂涌不息,才会化作磅薄鬼气森然而出啊……” 陈燃已经咬牙切齿,祭灵澈道:“受教了。” 古潮音:“这还没完,毕竟是隔着血海深仇,新鬼怎么会向仇人俯首称臣呢?故而转头弑主更是常有的事,这种便是过于烈性,此前所有的栽培俱是白费,只能彻底杀了他。” “而经过层层筛选,怨气喷涌而又甘愿为他所用的便是百万里挑一,所以,你说说,这么一套复杂的流程,是不是堪比熬鹰呢?” 古潮音极擅口舌,声音清润,语速却极快又让人听了个真真切切,陈燃本想打断他,却是硬生生地没说上话! 祭灵澈笑道:“古老板所言极是,仙缘浅薄的人,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却摇身一变,只需死上一死,直成了什么鬼皇帝的左膀右臂,这怎么不算是一步登天呢?” “什么亲人血脉,礼义廉耻,在权势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深仇大恨,怕是二钱一斤的贱卖了吧?” 陈燃怎能不知这二人对自己的讽刺调侃,心头杀意暴起,想着自从当了鬼虽然杀了几个修士练手,但还没机会真正试过这神位—— 他眯起眼睛看向祭灵澈,不行,这个人是鬼主点名要的,他岂敢僭越?随即便把目光落在了一身懒意的古潮音身上。 古潮音似乎猜到他的心思,忽的转头看他,与他相对! 他那双眼睛里似涵着一汪清水,本是多情温润,可陈燃却忽然脊背发凉,只见古楼主的左眼忽然闪过一道红光。 他好像忽然被蛊惑住心神一般,一阵阵巨大的噪音在他识海里盘旋,几乎震得他七窍流血,那声音不断地、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重复: “去死吧,为了向上爬给杀你全家的人俯首做狗,却还沾沾自喜,真是连鬼都不配做,去死吧,你连魂魄都不配有了……” 忽然,祭灵澈出声唤住他:“陈燃,你的爪子露出来了。” 陈燃大梦初醒一般,从梦魇中骤然抽身,只觉浑身脱力,脚下虚浮,险些站立不住,映入他眼中的却是一双漆黑的利爪! 他自己的鬼爪正戳在脖子上,若是再晚脱身一时片刻,他自己就得把自己给掐个魂飞魄散。 却见古潮音手轻轻托住额头,按住刚才红光闪过的左眼。 陈燃大口喘气,却敏锐地察觉到古潮音的异样。 他知道祭灵澈忽然唤他,必不可能是为了救他,那就只可能是这个术法消耗太大,古潮音先撑不住了。 他冷笑一声:“古老板用这蛊惑之术,反噬可是不轻啊——” 古潮音只是冷哼一声,并不应答,陈燃道:“您这双眼睛我很喜欢,有朝一日我必定来取。” 祭灵澈:“喂喂喂,别打肿脸充胖子,行吗?” “才刚摸到点术法门路,就狂得没边,觉得自己天上地下,无可匹敌了?” 陈燃似乎神色愈发冰冷,但最终只是冷笑,声音变得沙哑嘶厉:“仙家有这口舌,还是省省,留于应付我们主人罢!” 他脸色愈发深沉,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意不乏威胁:“仙家是自己走,还是在下来‘请’你呢?” 祭灵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颜尽尘既想见我,怎地自己不来,反倒叫你来,难不成——” 她嘴角挂起冷笑:“那贱人现在残废了,挪不了窝,所以才让你代劳?” 祭灵澈一语中的。 颜尽尘当年被她重伤,而今虽然捡回条命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至少肉身已经是个废人,要不然依着他的性格,不会在这丰都城里一躲就是数十年。 更不会派人来抓她祭灵澈,他但凡肉身还能挪动,必定迫不及待,亲自前来瞻仰故人。 她这一语亦是直戳中陈燃心窝。 陈燃化为厉鬼本来便是杀孽极重,几乎是一点就炸,此前能忍那么久,已经实属不易。 祭灵澈言语几次挑拨,他此前憋着的怒火终于爆发,只见他那黑色利爪暴增几寸,一双眼睛一翻,瞬间一片浑浊,脖子一动咔擦咔擦地响—— 祭灵澈一笑,叹道:“说他几句你就发疯,这么护主啊……” “得罪了。”陈燃话音未落,一双鬼爪已向着她的心脏抓去! 古潮音刚想去拦却为时已晚,脱口而出:“小心!” 祭灵澈一动没动,却见那双利爪正悬在离自己心脏一寸的地方,生生止住,他那张鬼脸近在咫尺,涎液顺着牙尖淌下来—— 只听“铮”一声,陈燃那鬼爪被什么东西正击中,随即那东西便爆开来! 化作丝丝缕缕,沿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最后竟把他全身缚了个结结实实! 陈燃喉咙里发出低沉压抑的嘶吼,几挣不开,却越缚越紧,最终被紧紧包住,就像是个蚕茧一般。 只听他在茧中不断地哀嚎,痛苦不堪 一股东西在他身体里不断膨胀,几乎马上就要将他炸个粉碎—— 此前他调动怨气化为杀招,无穷怒气杀意正要喷薄而出时,却被这蚕茧一样的东西给缚住,无处宣泄,竟全都反噬回去,怨气失控在他体内不断游走,撑得他几乎要爆体而亡! 这等招式不仅十分阴险,而且深知厉鬼的命门,几乎是一击毙命。 陈燃满地乱滚不住地嚎叫,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祭灵澈无奈地举起双手:“你骂我做甚,我什么都没干啊?” 出奇的是,候在门外的鬼众听到他们的头领在屋内哀嚎,却并不进来。 可见又来了个地位更高的人物,鬼众们不敢妄动。 忽听一声冷笑,却见门帘后敛袖站着一人,只能窥见那人雪白的衣裳,似不染纤尘,竟与这丰城有点格格不入。 那人声线本是极清冷的,可一开口,声调弯弯绕绕,硬生生带出些令人牙酸的刻意娇媚来,更是有几分难以遮掩的狠毒参杂其中:“师姐,好久不见啊。” 一听到这语调,祭灵澈只感到一阵恶寒。 她用手轻托着额头:“首先,我不是你师姐,你张口一句,不觉得有点冒昧?” “还有,你打陈燃做甚,想抢功吗?不都是在给颜尽尘当狗,怎的还窝里斗上了。” 只见门帘一动,走进来一个“女子”来,一打眼又是一个熟人。 此前在陈府便见过,这句身体正是那陈府的表小姐,可谁都瞧得出来,此时占着这身体的,却是与那小厮调笑的女鬼! 那表小姐脊梁本是笔直,但此时占着她身体的女鬼却步步生莲,摇曳得风情无限,看向祭灵澈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却淬着无尽的恨意。 她幽幽说道,语意不乏挑衅:“我打我表哥,轮得着你管?” 祭灵澈奇道:“可真是不要脸到极致了。” “占着人家表妹的身体,鸠占鹊巢还这么理直气壮。” 阿汜一步步逼近她,像是一只沾满毒的白色蛾子,神色癫狂,目光紧盯着祭灵澈,似乎怕她跑掉一般。 祭灵澈正坐着没动,阿汜直走到她身前。 祭灵澈仰头看她。 阿汜亦是低头打量她,随后慢慢俯下身来,直视她的眼睛,二人近得呼吸相闻,她良久一笑。 “祭观澜,你究竟在高傲些什么呢?” 祭灵澈:“都敢连名带姓的称呼本座了,果真长本事。” 阿汜伸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脖颈:“你说我鸠占鹊巢,难不成,这身体是你自己的?” “——您总是这样,瞧不上别人,可你怎么不低头看看你自己有多烂呢。” 祭灵澈一笑:“我缺德,但不下流。” “而颜尽尘和你,那可真是货真价实的恶心啊?” 阿汜慢慢握住她的脖子,动作却温柔眷恋,在她耳边轻声道:“是吗?门主大人,即将死在你最恶心的侍女手里,有什么感想吗?” 祭灵澈没什么感想:“你真是疯了,怎么就不撒泡尿照照,就算要杀我,也轮不着你好吧?” 阿汜的手慢慢收紧:“鬼主大人顾念同门情谊,怕是会下不去手杀你,那便由我代劳吧,也省的他烦恼。” 祭灵澈一哂,怪不得这家伙忽然冒出来,还打伤了陈燃,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 背着颜尽尘,提前跑来杀她。 不仅是怕颜尽尘放过她。 阿汜更怕的是,颜尽尘被她给杀了。 所以,阿汜冒着彻底魂飞魄散的风险,也绝对不会让祭灵澈活着到颜尽尘面前。 阿汜握在她脖子上的手骤然收紧! 第27章 恶怨一 孤傲疏狂,亦如当年神采 祭灵澈虽被扼住脖颈,但浑不在意,只嗤笑一声:“你这是何苦啊——” “你在颜尽尘眼中不过就是可有可无的奴才,你该比我更清楚吧?一次一次为他去死,他也不会对你有半分的怜惜。” 祭灵澈神色淡淡,阿汜闻言恨恨地咬紧牙关,手上只是一味的用力,恨意滔天,几乎是目眦欲裂。 祭灵澈出手如电,握住她的手腕,阿汜痛呼一声,登时卸力! 祭灵澈攥着她的手腕:“你怎的愈发蠢了,你不会真的以为能掐死我吧?” 阿汜手被她掰得骨骼作响,但是忽然间疯魔般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泪眼婆娑—— 她笑了良久,抬手起那只没被攥住的手擦了擦眼泪,餍足一叹,终于说道:“门主大人,您又没有多长时间可以活啦!” 祭灵澈垂眼,却见自己手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黑线,那黑线沿着手指延伸,直到指尖。 她将手翻过来,看向自己的手掌,只见那条黑线从指尖顺着指腹向下蔓延,最终停在了手指与手掌交界的位置。 那线好像富有生命一般,时时刻刻都在蠕动,一点一点的向着她的掌心逼近! 祭灵澈迅速出手点向自己手腕处的穴位,调动全身灵力于手掌,想将那黑线逼停,可是没有半分效果,那黑线依旧不急不缓地向着她掌心而去! 阿汜看到祭灵澈脸色变了几变,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她踉踉跄跄地扶着墙,捧着胸口,语调得意:“门主大人,我与您说什么来着?” “待到这黑线到达掌心,你的生魂,砰!就没了,哈哈哈哈哈……” 古潮音神色骤变,忽然出手,猛地掐住阿汜的脖子:“下的什么鬼东西,赶快解了!否则你——” 阿汜一张惨白的脸因为血液阻滞瞬间涨红,却几近疯魔,艰难地从喉中挤出:“来啊,把我的鬼魂捏碎啊,连带着把她的生魂一起!” 祭灵澈将所有方法快速试遍,但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那黑线的蠕动,她蹙眉地看着那黑线,语调却出乎意料的沉静:“同生共死蛊?” 古潮音闻言心猛地一沉,松开掐着阿汜脖子的手。 阿汜靠在墙上喘着,昂起下巴,脱着长音笑道:“是啊,同生共死——” 依着手掌那黑线蔓延的速度,大概只剩半柱香的时间,祭灵澈挑眉:“为了拉我进地狱,可真是豁得出去啊。” 阿汜瞧着她,语调轻飘飘,好像漂浮在云端:“我本就是野鬼一只,以我亡魂永销的代价,拉上你这么个大人物,简直是十分划算呢哈哈……” 古潮音冷冷地盯着她:“你这个小女鬼,真是疯得不得了啊?” 祭灵澈却神色沉静,好整以暇地盯着阿汜,一勾唇角:“嘶……” “玩玉石俱焚啊。” 阿汜身上的蛊毒起了作用,她浑身剧痛,她有些脱力地靠着墙,却依旧倔倔地昂着头,喟叹中带着微微苦意:“……这么多年,所有人,都说我贱命一条。” “说我生来就该被人践踏,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阿汜语调微妙,带着叹息之意:“可是门主大人,瞧瞧看,您的命,并不比我金贵。” 祭灵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是你的临终感言?” 阿汜冷笑:“那又如何?” 祭灵澈:“你说得不错啊,谁的命都不比谁金贵,谁的命也不比谁贱。” “我逍遥门更是不以出身论长短,从不三六九等看人,你无须向我证明什么。” 祭灵澈语气淡淡,夹杂锐利:“与其怀恨这么多年,不如好好地寻思一下,你而今这幅模样,赖谁呢?你作贱你自己,却又祈求垂怜,希望别人不要看低你,到死也要证明什么,你不觉得有些许的荒诞吗?” 阿汜咯咯地笑了起来,只是显得凄厉,良久说道:“冠冕堂皇的话,你们这些大人物贯会说的,上嘴唇碰下嘴唇,真是轻飘飘啊……” 阿汜柔柔叹道:“——也罢,我该说的也说了,带你一起死,你杀我辱我的仇,终于是报了。你厌恶我,那又如何?咱们黄泉路上还是一道,门主大人且将就将就,咱们一起下地狱,顺便也省得误了鬼主大人的大业。” 祭灵澈掌心的黑线已经即将接近掌心,阿汜已经闭上眼睛,嘴角挂着一缕得意冷笑,竟有一种终于解脱的轻松。 “不好意思——” 祭灵澈忽然抬起手掌,眼中有幽微的笑意:“携手赴死这种有情趣的事,我可做不来,你既愿意去,还是自己去吧。” 阿汜诧然睁开眼,只见祭灵澈手掌那黑线在即将到达掌心之时,忽然掌心金光一现,只见那条黑线生生停住,顿了半刻,那掌心的金光忽然大盛,刷地向上袭去,几乎一瞬间,那黑线被焚成虚无! 阿汜一大口黑血喷出,那具身体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会,生生地将阿汜的鬼魂从那表小姐的身体里逼出! 只见一道白色鬼影滚出,“嗬嗬”地趴在地上喘息,似乎马上就要魂飞魄散。 “不可能……” “不可能!!”那白色鬼影嘶吼起来,站在帘子外的鬼众见阿汜倒了霉,趁机窜了进来,把困在茧中已不知死活的陈燃给解了出来。 祭灵澈只冷冷地看着阿汜道:“让你死个明白也无妨。” 她将手背朝前,只见其上一道金印正明明灭灭地闪烁—— 忽然一股巨大的恐惧在阿汜心中蔓延开来。 祭灵澈:“蛊斗如兽斗,二蛊相遇,必有一亡。” “困兽角逐,就算你舍了性命为蛊,也不可能赢得过曲无霁啊。” 曲无霁。 这三个字撞进阿汜脑袋里,让她识海“嗡”的一声,又咳出一大口血。 阿汜几近疯癫,指着祭灵澈骂开来:“你果然……哈!” “你果然跟那人有私情!你个贱人,口口声声要为师门报仇,却跟仇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 “我说你怎么有恃无恐,原来早就找好了靠山!你……” 阿汜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有点没的一齐狂喷,骂的声嘶力竭,变了调的鬼嘶极其刺耳。 祭灵澈也不气恼,好似从始至终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冷冷地盯着阿汜,看着她疯癫的样子,良久竖起一根手指于唇边:“嘘……” 祭灵澈笑得狡黠:“你不就是想激怒我,让我来杀你吗?” “放心吧,我不会这么做的,杀你这种脏烂事,还是留给颜尽尘来做吧。” 阿汜顿了顿,然后目眦欲,伸手去拉祭灵澈的衣摆,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不可能!” “鬼主大人不可能杀了我的——” 祭灵澈后撤一步,阿汜伸来的手指正好抓空,颤颤巍巍地悬在半空。 祭灵澈:“你家鬼主大人最恨不乖的奴才,你这种越俎代庖、自作主张的行径,他怕是不会听你分辩一句,直接就掐碎你的亡魂吧?” 阿汜喃喃道:“我救过他啊……” “祭灵澈,你知道的,要不是我为他挡下你那一剑,他不可能还活着的,他怎么可能不感念我呢……至少他不会、不、不能杀我。” 她低声自言自语,似乎在反复地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对,不可能的。” “就算我违背他的命令,他也不会那么对我!” 祭灵澈冷冷地看着她,神情淡漠,忽然眼光一动,见那陈燃被解开桎梏,无声无息地躺了一阵,竟忽然睁开眼来! 祭灵澈顿感不妙,反应神速,瞬间向后跃去,却见她刚才立足之地,生生被怨气焚出一个窟窿! 整个楼瞬间摇了三摇,古潮音痛心疾首,脱口而出:“该死的,若是把我的楼弄塌。我要你们一个两个好看!” 只见陈燃久被困于茧中,那怨气宣泄不去,竟腐蚀神志,失去灵智,再也无法思考,由堂堂“鬼将军”瞬间沦为只会杀戮的最低等猛鬼。 他狂吼一声,向着祭灵澈扑来! 祭灵澈边退边道:“可惜了,失了神志,什么权势法术从今与你再无缘分,荣华如浮云,如若知道这般下场,还情愿做鬼吗?” 陈燃自然不会答。 他再也答不了了。 祭灵澈闪得很快,那些鬼众见新首领疯了,群龙无首,便也开始撒泼发狂,合力向祭灵澈兜过来! 鬼气霎时森然,祭灵澈退无可退,撞到一张桌案,手触到一片温热,只见无意中碰撒了一点茶水。 她一勾唇角,顺手捞起那茶盏,竟嘬了一口,茶温正好。 她一笑:“何必这么大火气,喝点茶水败败火罢!” 说罢,手中的茶对着以陈燃为首的鬼众瞬间泼将出去,可出奇的是,那茶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四处飞溅,竟漂浮在空中。 祭灵澈靠在桌案上,忽然抬手打了个响指—— 只见那一团茶水瞬间分作无数滴,晶莹剔透地平铺开来,冰晶般闪耀,甚是好看,却透露着森然寒意。 祭灵澈并指向前一划:“寒刃,开!” 一瞬间,那无数细小冰晶刷地抻长,竟化作半臂长的冰箭,祭灵澈话音未落,霜箭便至,无一虚发,结结实实地扎在鬼众身上! 一旦被那冰箭挨上,立时就得被捅个对穿,只见群鬼嚎啕一片,身上滋滋作响,青烟四起,一动也不能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寒刃一点点腐蚀自己的鬼身,身上顿时一片不断扩大的孔洞,冒出青烟—— 不多时,群鬼便在哀嚎中尽皆化烟散去! 祭灵澈敛袖于青烟中而立。 烟雾朦胧笼罩着她,看不清神色,只一派孤傲疏狂,亦如当年神采。 古潮音不由得晃了神—— 那冰箭陈燃身上扎得最多,他却挺得最久,剧痛之下,竟恢复了点神志,倒在地上,一双眼睛清明了些,有些浊泪缓缓淌出,目光灼灼盯着祭灵澈,嘴一张一合,似在说:“求你……杀……杀了我。” 祭灵澈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理他说了什么,直接一步从他身上迈了过去,自顾自向前走去。 她只听身后一声若有如无的叹息,似有悔意,最后一缕青烟升起,许久缓缓飘散…… 刚才一番动乱,那小女鬼阿汜已经不知所踪—— 古潮音挥了挥手:“那小女鬼,刚才没看住她,叫她跑了。” 祭灵澈语意懒懒:“无妨,我知道她去哪了。” 古潮音忽然一笑:“你怎么这么差劲了?” “收拾几个小鬼竟然连勾灵都用上了?要是以前,不就是挥一挥衣袖的事情吗?” 祭灵澈走柜子前,顺手抽走压在其中的一沓金纸,冷哼:“古老板每日揽镜之时,可别忘了看看自己的舌头还在不在。” 古潮音轻轻捂住自己的嘴:“咦——可怕可怕。” 祭灵澈随手撕了撕,将那些金纸草草撕成小人的模样,然后往自己怀里一揣,古潮音见祭灵澈顺手牵羊,脸不红心不跳,便道:“上好的金箔,你随手一顺,就相当于拿走了几锭金子啊。” 祭灵澈一笑:“古老板打赏小厮的都比我这拿的多吧?” 她翻箱倒柜,划拉出数十颗阴魂丸,毫不犹豫敛入袖中,左翻右翻,东顺一件西顺一件,忙得不亦乐乎。 古潮音嘴角抽搐:“哎呦,翻了这么久,可累坏了吧?用不用我帮您?” 祭灵澈说的话却莫名其妙:“喂,你的隐身咒其实练得凑合,只可惜,隐身咒和闭息咒必须一起用,才能算得上合格,此前烟雾缭绕,唯独你那块的烟往别处吹。” “下次再玩这把戏,记得注意这点,没准就能蒙住别人了?” 古潮音:“你在跟谁说话?!” 良久没有声息,终于,一人现出身形来,却正站在古潮音身边,把古潮音吓了一跳:“哎?!你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多久了?” 青并没有理会古潮音,只是紧紧盯着祭灵澈,手紧紧地握着一把长剑,手背几乎是青筋毕露。 他一字一顿道:“逍遥门主,祭灵澈。” 祭灵澈挑了挑眉:“嗯,终于是认出本座来啦?虽说你愚钝,却还没傻透腔——” 青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祭灵澈扶额:“怎么一个两个,见了我都跟见了鬼似的——” 她转念一想,自己可不就是做了鬼了? 还是比纯做鬼更为惊悚的借尸还魂…… 青见祭灵澈没有杀他灭口的意思,缓缓地将剑收入鞘中,却不敢卸力:“你此前装得那么弱,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替你抗刀。” “实际上,门主大人一把纸灰,就能灭了全城。” 祭灵澈一笑:“这倒是夸张了,不过利用你们,自是不假,可咱们几个不都是利用来利用去,别把自己摘干净了。” 青那毁掉的脸上,做出一些近乎抽象的表情,祭灵澈看不懂,他最终道:“你说的那鬼修,是大名鼎鼎的颜尽尘……你师弟,对吧?” “你不是要去杀他吗,什么时候去,我和你一起。”青一板一眼问道。 祭灵澈见他这样,觉得有趣,微微笑道:“这么着急去送死啊——” “对了,令狐瑾和你那累赘小孩呢?” 青神色严峻,语调极冷,却言简意赅:“死了。” 祭灵澈:……? 第28章 恶怨二 同门睽违重逢,泣泪相拥 青脸上的肌肉绷紧:“我同你一道去杀他,给他们报仇。” 祭灵澈:“且等一下!” “人怎么死的?” 青似乎正在措辞,古潮音提议:“活要见人,死要见……?” 祭灵澈便转身出了包厢,走到栏杆处,向下俯瞰—— 只见满地的断肢残骸,鲜血泼洒,赌客俱是气息断绝,无一活口,却无令狐瑾与那小孩的身影。 青站在她身后,说道:“那孩子似乎认识那些鬼众,鬼将并不伤他,事发我自顾不暇,便没去管他。” 祭灵澈:“然后?” 青:“……然后我一转眼,他们就不见了,想来是被群鬼撕碎吞噬了。” 古潮音:“就算是如你所说,两人尸体呢?怎的偏偏别人尸身都在,就这二人的不见了?” 青:“我也不知。” 祭灵澈打心眼里觉得,令狐瑾那家伙没这么容易死,于是眯起眼睛:“令狐瑾的修为很高,人又狡猾,只不过她贯会扮猪吃虎,才显得草包了些,按理说,这些鬼将,伤不了她分毫。” “你不会,说谎了吧?”祭灵澈忽地看青。 青面色铁青,对上她一瞬不瞬的目光,他明明没有说谎,但是被她那双极亮的眼睛一盯,顿时脊背发凉,不由得后退一步。 他早听闻祭灵澈的名声,但就是因为这人名声太响,故而离他太远,并没什么实实在在的恐惧,但真对上了,才觉得腿肚子转筋,虚汗直淌。 青长出一口气,正色道:“如有一句不实,我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祭灵澈:“又不是心魔大誓,这种糊弄人的东西全凭良心,半点也不作数的——哎哎,停!我不是真让你发心魔大誓,我信你的话还不成?” 祭灵澈:“不过,有的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你想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罢了。令狐瑾一事,无比蹊跷,她断不会如你所见,那么轻易地死了,究竟如何,咱们见了我那师弟,才能见分晓。” 古潮音看着楼下遍布的尸身唉声叹气:“都怪你们,这下可好了,死了这么多的人,你们拍拍屁股走了,留下这无穷无尽的烂摊子给我!” 祭灵澈拍拍他肩膀,顺着楼梯向下走去:“谁让你赌瘾这么大,都到了这地界还招赌?” 这些赌客能进丰都城,各个都和古潮音关系匪浅,可都是白玉楼的大主顾,古潮音心都在滴血,何况这些人在修真界也是这个掌门那个家主的,关系盘根错节,忽然不声不响地死了,可谓是麻烦不小。 祭灵澈:“你若有良心,便给他们用缚魂袋裹了,等我办完事将他们丢将出去,一把火给烧了。免得曝尸在这,尸变成鬼,永远地困在这丰都城中。” 古潮音看着祭灵澈,手指轻轻地敲击栏杆:“你何时能杀掉他?” 祭灵澈:“不如你数一数时辰,到时候就知道了?” 青见祭灵澈下楼,立马跟了上去。 古潮音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最后走到门前,祭灵澈顿了顿,最终也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然后大步迈了出去。 古潮音看着阵法升起,二人瞬间消失在眼前,良久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竟有些头晕目眩,只喃喃道:“缺德东西,你若是再死了——” “尹蓝心可没有第二条命换给你了。” …… 祭灵澈二人一睁眼,便处于白玉楼外,青顿时脸色大变,刷地拔剑出鞘,猛地挡住一个暴走的厉鬼! 只见整条街所有的游荡的鬼众都变得异常兴奋起来,似乎早就守在这等待二人出来,二人甫一露头,厉鬼们便如疯了一般扑咬,二人顿时如羊入虎口一般。 看来这里发生的事情,颜尽尘都已经知晓了,此番是彻底地暴怒,竟调遣了全城的鬼众,在这围追堵截! 祭灵澈闪身避过,摸出刚从古潮音那顺的金纸,刷地向空中一扬! 她一把薅住青的胳膊:“御剑,我们走!” 随后那漫天金色小人骤然涨大,一个个便如同金面罗汉般从天而降,轰然坠地,抡开膀子开始对着那些鬼众狂抽,顿时踩倒、抡飞、踢散无数鬼众,但凡被这罗汉挨上,必然落的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忽一道剑光划破黑暗,一柄长剑骤然而起,载着祭灵澈二人直把泱泱鬼众甩开。 吃了阴魂丸,本就会削弱修为,何况这鬼城愈到高空阴气愈浓重,几乎是不可能御剑,青咬紧牙关,只感到浑身灵脉都在震颤。 祭灵澈一指那隐在黑雾中的皇城旧址,说道:“朝那去!” “你能不能按照直线飞?抖什么啊喂?!” 那剑飞得不慢,却受阴气影响,飞得歪七扭八,颤颤巍巍,不是要撞向高墙就是擦着屋顶,带起一片片飞瓦。 不过也总算是有惊无险,眼看那皇城在视野里越来越大,一大片宫殿在死寂的黑暗里蛰伏,好似一条黑色巨蟒盘踞,阴暗中是无穷无尽的血腥味,光是看着,就一种莫名的绝望之感倏然漫开来—— “弃剑!”祭灵澈忽然低声喝道。 青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剑上一轻,祭灵澈已迅速翻身跃下,可就因为他犹豫一瞬,这柄剑便带着他撞到了什么东西—— 撞击不重,甚至可以说是没用任何感觉,但人却再也挣不开。就像是蚊虫撞入蛛网一般,被牢牢地缚住,越挣越紧,浑身刺痛。 仔细看去,一条条锋利的白线紧紧包着他,微微一动就见血,那白丝一旦看见伤口,就如蠕虫一般向里面钻。 这白线蠕动速度不快,可青明显能感到什么东西正要挤进他的身体里! 他调动灵力,企图将这诡丝迫出,可这丝似乎见到灵力便更加兴奋,猛地钻入他的身体。 祭灵澈跳剑而下,抬头看了看,发现青正痛苦万分,像只大蜘蛛一般被缚在网中,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弃剑,反应这么迟钝的?” 青:“……对不起。” 祭灵澈:…… “别挣扎了,那傀儡丝嗜血,你越挣扎越紧,到时候整根钻进去,盘踞在你的丹田,你可就成傀儡小兵了。” 祭灵澈捏了离火决,正要焚尽这蛛丝,忽然感到背后阴风阵阵,她侧身一滚,躲过了一只尖利的巨足,轰隆一声巨响,那巨足扎进宫墙,整个地面震了三震! 祭灵澈抬眼,正对着一张巨大口器,那倒三角的头上,八枚硕大单眼,冒着滋滋蓝光,森然煞气—— 祭灵澈刚想打声招呼,那巨蛛口器咧开,照着她的头夹来! 来得极快极凶猛,眼看就要给人咬个脑浆横流。 祭灵澈嘶了一声,向后疾退,那诡蛛晃着硕大的身体猛地一跳,这一跳简直是灵敏至极,好似瞬间挪腾,肿胀的身形并无拖累之感。 飞檐走壁,巨大的螯肢扎在宫墙上,磕哒磕哒响得飞快,那蜘蛛对着祭灵澈猛扑,借力的宫墙瞬间倒塌,飞沙走石间,隐约看见祭灵澈一甩手,扔了个东西出去—— 那蜘蛛见一物扑面而来,张开巨口,将那东西一口吞下,祭灵澈跃出数丈,立定问道:“好吃吗?” 那巨蛛赫然一顿,偏了偏头,似在思考其话中意味。 祭灵澈忽地伸手,一点那巨蛛:“灭。” 那蜘蛛前扑的动作忽然止住—— 青被缚在蛛网上看不清地下的场景,只觉腑脏剧痛,千丝万缕的白线似已与经脉融为一体,忽然却听生息骤止,随后,一声闷响,好似庞然大物轰然坠地。 烟尘无数,滚滚漫起。 一道红光直向他射来,一阵剧烈的灼热,青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几乎是瞬间神智不清,他闷哼了声,从那蛛网中掉落下去,实打实地摔在地上,面前是一双笔直的双腿,祭灵澈正站在他面前。 可祭灵澈却没有半分视线分给他,目光掠过已经倒塌的宫墙,冷冷地向着那宫城里眺望,似乎看到了什么。 她一勾嘴角:“抱歉了师弟,手重了,把你的爱宠弄死了,你没生气吧?” 浓重的黑雾中,一个身影孤单而立,风一吹就折般纤弱单薄,却森寒得好似阴气滋生的精怪,那人明明站在那,却飘渺如幻影,让人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一道清爽的少年嗓音响起,那声音却是那样的干净明媚,带着好听的笑腔:“师姐,这是说什么话呢,我永远也不会怪你呀。” 祭灵澈负手站着,与那鬼魅般的人遥遥相对:“是吗。” 那少年笑道:“澜姐姐,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他在浓雾中抬起手,似招了招:“快过来,叫我好好看看你。” 语调夹杂着甜甜的喜悦,半分敌意也没无,若是旁人听去,必定以为这是情感深厚的同门睽违重逢,泣泪相拥,至真至切绝无参假。 祭灵澈无言,跨过那废墟般的宫墙,一步一步地向颜尽尘,笑着说:“我的好师弟,我也想死你了呢。” 黑雾层层,她身影没入雾中,只听一声轻笑—— “不过,师姐我啊,是来送你最后一程的。” 第29章 恶怨三 好徒儿,说好的,不会死呢?…… “不过——”祭灵澈嘴角泛着冷笑,“杀你之前,我还得知道一桩事。” 一声轻笑,荡漾在黑雾中,只听颜尽尘道:“哦?” 祭灵澈言简意赅:“五族禁器。” 颜尽尘笑得肩膀一耸一耸:“果然,你果然是为了这个来见我啊……” 青已平复了真气,但还是经脉剧痛,正堪堪站了起来,忽然听见这个词,心中一骇:五族禁器? 这五族禁器指的就是五大家族的震族秘宝——广陵慕氏龙鳞甲,云中殷氏凤凰血,琅琊令狐氏狐狸胆,岭南柳氏蛇心鳞,北海鱼氏鲛人泪…… 神器分则镇守一方,合则天下无敌。 不过,早年间蝶祸之后,各大世家被剽掠殆尽,元气大伤,五大家族的禁器皆被掠夺,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就是祭灵澈吗?禁器不是在她手上吗,她怎地问起别人来了?! 难不成,是她夺来的法宝,还未来得及化用,便被她师弟夺去了,故而二人闹得个门派分崩离析,掐得你死我活? 青心中道,想来定然如此,这些邪修们毫无道德可言,同门倾轧自相残杀司空见惯,更何况是这种有灭世之威的禁器齐聚—— 颜尽尘笑得前仰后合:“东西,就在这城里!” “来抢吗?” 祭灵澈嗤笑:“抢?” “我的东西在你那放久了,就成你的了?” 颜尽尘:“谁得来就是谁,不是你亲口说的?!我不过是有样学样,怎地落到你头上,你却不乐意了?” “你抢世家,我抢你的,自己没本事看不住,怨得了谁——” 祭灵澈:“哦,你说的在理。” “你这样想,我也无话可说,既然师弟你没有悔过之心,那就别怪师姐我心狠手辣了。” 颜尽尘笑嘻嘻:“悔过什么?” 他忽然顿悟一般道:“啊……你是说,你拿这神器是为了封印妖魔是吗?” 颜尽尘忽然大笑起来:“还是这套说辞?” “祭灵澈,你觉得不可笑?谁能信你会拿这等灭世的神器去封印妖魔呢?!” “有了这神器,什么做不到?既如此,还不如拿来给我!那些人被妖魔杀光了又如何……” 她看着那人疯癫无状的狂态,只感到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灼热。 这贱人盗了本该用来镇压妖魔的禁器,封印松动,她为了重塑封印,在无烬之渊自燃金丹,死无葬身之地。 也是因为这贱人给仙盟做了内应,偏挑了她师门孱弱的时机,世家才敢来屠她的师门,导致满门惨死…… 她本想讽刺他些什么,但话到嘴边,便只逾冷笑:“既如此,何必多说。你去死吧。” 颜尽尘笑得张狂:“啊?我没听错吧?咱们谁杀谁啊?” “你不仅杀不了我,这禁器你也带不走,我要你眼睁睁的看着,神罚落到你的头上。” 祭灵澈轻笑:“是吗?” 只见颜尽尘模糊的身影瞬间消失,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又好像无处不在—— “不过杀了你,我好像有点舍不得。” 祭灵澈站在原地,合上眼睛,只用神识感知方位,一道飘乎的身影慢慢浮现在她识海里。 忽地,那道身影飘到她身后—— 祭灵澈忽然睁开眼,出手如电,手猛地穿过那人胸膛! 却没有血流的温热,却是坚硬锋利的丝线紧紧缠住她的手指。 傀儡丝。 祭灵澈冷冷勾起唇角,也不避,手指被割得血肉模糊,她却猛地攥紧手掌,任傀儡丝深深割进肉里! 她狠狠攥住那傀儡心脏处那团乱麻般的诡丝,正要猛地把那丝连根扯出—— 却忽然顿住动作。 颜尽尘笑道:“怎么不扯了,师姐?” 忽地浓雾微散,祭灵澈借着尸荧惨白的光,看清了那傀儡的脸。 手竟不由得微微抖了起来—— 那是一张极清秀的脸,却缺少仙家的圆滑锐利,反而平添一丝固执,像是读了太多书、满口之乎者也的红尘秀才,仙门中人见了,却要哂他句呆子。 此时却只是一句空壳,被她手穿透的胸口,惨白如纸皮肤下密密麻麻的诡丝翻出,是那样的单薄可怜。 祭灵澈看着他,愣住了一般。 “师兄……?” 只听颜尽尘笑得十分开心:“阿哈哈哈,你这是怎么了?” “继续扯啊?不过一具皮囊罢了,毁了他啊!” 祭灵澈没有松手,依旧紧紧攥着那颗傀儡心,她知道自己一旦放手,便会遭到反扑,傀儡丝几乎要割断手指,可她却下不去手,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人。 颜尽尘声音渐渐冷了下来:“原来你连谈一固的皮囊都舍不得毁,却能活剐我千万次眼都不眨是吗?” 他语调骤然拔高,有点声嘶力竭的意味:“我难道就不是你的同门吗?!” “祭灵澈,为什么,为什么我永远、永远也比不上他……他不过是一个永远不能结丹的废物!为什么你对他这么好?!我这就是这么贱吗?!” 祭灵澈像是听了什么极好笑的事:“跟他比,你也配?” 颜尽尘疯了似地笑着,十二分的癫狂,清爽少年的面具再也带不住了,疯狂狠意喷涌而出:“那你跟他一起去死好了。” “让我看看,是他的皮囊杀了你,还是你毁了他唯一的肉身。” 只听一声哨响,那傀儡猛地动起来,那诡丝猛地蔓出,直扎进祭灵澈手腕的大穴,鲜血飞溅,祭灵澈避也不避。 忽地,一道剑光猛地劈来,“铮”地一声闷响,那些狂暴的傀儡丝却纹丝不动,而青的长剑卷了刃! 青还欲再砍,却灵脉一滞,一口鲜血吐出,长剑垂下,浑身经脉火烧般疼。 却忽听一声闷响! 他再抬起头,只见祭灵澈已经毫不犹豫,猛地把那颗傀儡心带根拔出! 她紧紧握着那丝,与那人皮傀儡藕断丝连,血一滴一滴从她手上躺下。 一道红光,从她手上爆出,刷地顺着她所攥的丝烧去,瞬间就延伸到了那傀儡身上—— 那傀儡胸前开了个大洞,火顺着被拽出的丝线,燎到他身上,烧开来。 祭灵澈最后看到的,是那傀儡被火点亮的眼睛,与生前一般光彩夺目,就像从不曾死去。 耀眼的光芒迸发,瞬间的光彩竟然烧出一种勃勃生机,就像是一滴血寸寸割开永夜…… 不过三息,便烧尽了,余烬在风中散去,黑暗从天而降,浓雾依旧笼罩—— 颜尽尘抚掌笑道:“够狠!够毒辣!” “不愧是咱们门主大人,对师兄都半点不留情呢,你不是很喜欢谈一固吗,下手还这么狠啊?” 祭灵澈神色冰冷,她任满手鲜血肆意流淌,直指向颜尽尘的方向,一字一句道:“去死。” 下一刻,万籁俱寂,似乎风都止住了一般,那些流动的雾气忽然一凝,似乎空气都不再流转,一种诡异的威压悄然笼罩,震得人喘不上气—— 青瞬间失去思考能力,只感到头疼欲裂,似乎三魂七魄瞬间离体,一动也不能动,好像一只巨手从天而降,将他肉身碾为齑粉般。 鲜血顺着祭灵澈的嘴角缓缓流下,可她一动也没动。 她必须把禁器拿回来。 必须。 可忽地,天崩地裂,好似整个天地骤然倾倒,晃得人站不住脚,地面一寸一寸爆裂,发出巨响! 一道巨大的裂缝飞速直奔二人而来,地下似有什么东西正要拔地而起! 这祭灵澈一惊,被她索魂的颜尽尘原地蒸发,猛地消失,她的术法失去目标,尽皆反噬! 她识海嗡了一声,连连后退几欲栽倒,呕出一大口血,这时巨大的裂缝已经到了脚下。 她猛地出手扯着青的胳膊拽着他向后疾退,二人立足之地忽然出现一道巨大的深渊—— 一座诡异的宫殿从那裂缝中骤然升起。 恶臭漫天,带起哗啦啦的脓水,无数厉鬼化黑烟钻出,阎罗鬼府拔地而起,整个丰都城天翻地覆…… 祭灵澈堪堪立定,大口大口地喘着,丹田似火烧灼,手上脸上糊满鲜血,仰头看着那骤然而起的宫殿。 在这拔地而起的庞大鬼府之下,她渺小的无异于蝼蚁。 只一道声音从天而降,笑得疯狂:“好姐姐,睁开眼好好看看,这才是真正的——” “丰、都、城。” 祭灵澈忽然觉得胸口的那块玉佩热得发烫——是曲无霁的生魂在震颤! 只有灵力枯竭,命垂一线时才会如此…… 她平复呼吸,冷冷道:“原来是这样。” “你与妖魔勾结,那些畜生替你屠戮铁剑镇,想把锁住丰都城的阵法给破了,然后把满城鬼众给放出去。” 颜尽尘抚掌笑道:“说到底,你该好好地谢我。” “你此刻若是还在铁剑镇中,怕是早化黄土一捧了罢?!” 祭灵澈只感到胸口的玉佩越来越烫,神识也越来越模糊,那巨大裂缝直奔她来,她眼睁睁看着那裂缝到了脚下。 反噬太过凶猛,绷到极致的弦还是断了,她意识恍惚一瞬,竟向前栽去—— 万籁俱寂。 她要入地狱了?! …… 忽地,一双冰凉的手扯住她的后颈,将她猛地向后拖去! 祭灵澈只感觉撞入一个坚硬的怀抱,被紧紧揽住—— 她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张被鲜血飞溅的脸,金丝白袍上也是大片大片的鲜红血迹,煞是刺目。 那人清冷模样全无,一路杀来,凉薄的眼睛被鲜血染红,他握住她的手腕,灵力疯狂地往里灌。 他一字一顿道:“好徒儿。” “说好的,不会死呢?” 第30章 恶怨四 如若我说,我情愿跟你死在一处…… 冰凉的血珠,顺着曲无霁的发丝淌下,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再顺着她下颚滑到脖颈。 祭灵澈本想调侃几句,看着他染血惨白的脸,忽然一噎,只是道:“怎么受伤了?” 曲无霁愣住了。 他猛地把人往自己怀里一带,不管不顾将她紧紧扣在怀里。 他死死地抱着她,把头搁在她肩膀上,竟有一些祈求的意味,喃喃道:“阿澜,你还是恨我吧。” “恨我也好,只要你肯纠缠我,恨我也无所谓。” 祭灵澈任他抱着,他身上清冽的避寒花香撞入她的鼻腔,她心中却升起一阵茫然。 ……这是在干什么?! 正愣神,忽地一道黑影利箭般直直扑来,森然鬼气将二人笼罩,祭灵澈猛地一推他,厉鬼刷地从二人中间穿过—— 一道冷笑,森森地漫开来,颜尽尘道:“这疯男人这般轻慢你,留着他纯粹是碍你的眼,你还不赶快把他杀了?!” 祭灵澈脸上亦是粘满了鲜血,风狂乱地带起她发丝,她冷笑:“谁说他碍我的眼了?” 曲无霁闻言,有些意外,转头去看向她的神色。 祭灵澈只觉得好笑:“你倒是蛮碍我的眼,你怎么不去死呢?” 颜尽尘就跟听不到她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道:“我来帮你把这狗男人宰了,如何?” 他慢声说道:“叫我好好想一想——” “我要把他筋骨一寸一寸抽去,让他挣扎、哀嚎……曲首尊这么傲的人,到时候一定很有看头吧?!” 颜尽尘语调森寒:“再把你……把你给做成傀儡好了!” “到时候,我让你干什么,你便得干什么。我要让你对我卑躬屈膝,谁让你——” 说到激动处,他忽然暴怒:“谁让你,从来都看不起我!” 他话音未落,无数黑烟带起尘嚣,狂啸着向城门方向而去,天地间一片暗色,像是所有光亮再不存在—— 铁剑镇宛若一柄利刃直指丰都废城,阵法精绝,将城中怨魂死死封住,任何出城的鬼魂都会被阵法立时绞杀。 若是阵破了,满城恶鬼倾泻,与城外妖魔里应外合,天下将立时化作坟场。 祭灵澈抬起头,看着无数恶鬼凶灵奔泻,良久道:“锁鬼阵破了?” 曲无霁临风站得笔直,白袍染血,肃然凝着杀伐之气,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死,阵不破。” 颜尽尘笑着:“嘿嘿,我现下倒是有一个疑问,敢问我们霁月风清的首尊大人,亲手屠戮铁剑镇百姓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呀?” 曲无霁神色一凝。 颜尽尘:“师姐,你杀过那么多人,又杀过那么多的妖魔,他身上沾的是人血妖血还是鬼血,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哈哈哈,说什么……天道恒昌,结果仙盟首尊就是这等伪善狠毒货色,说屠镇就屠镇,杀起百姓来,竟比杀妖魔卖力多了呢!” 曲无霁蹙眉,血直淌入眼睛里,与眼中冰冷的戮意溶在一起,他向前踏了一步,却生生顿住,不由得微微发抖—— 他低下头,手正被祭灵澈紧紧攥住。 祭灵澈攥住他的冰冷的手,用力将他拽回来,侧身挡在他身前,只冷笑道:“那又如何?” 曲无霁只感觉心神俱颤,血腥气忽然卡在喉间,鬓角沾的鲜血顺着下颚往下掉。 祭灵澈清瘦的身形挡在他身前,好似一柄长剑,对着颜尽尘骂道:“狗东西,你也配说他?” 她在为我说话……吗,曲无霁想。 颜尽尘似愣了一瞬:“为什么呢?为什么他杀人你就原谅他,护着他,而却咬着我不放?!!我当年也不过屠了一个小村庄罢了,你为什么要挑断我的手筋,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脚把我踹出山门?!”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总是对别人包容,偏偏对我这么刻薄,偏偏对我……” “为什么,我到哪都像丧家之犬被人骂畜生,从来就没人包容我?!!” 他似字字泣血,尖利的吼叫最后融在鬼吼中,仅存地面轰然塌陷。 尘土翻滚,厉鬼化作黑烟,遮天蔽日,此刻疯了一般,向着二人扑来。 只听颜尽尘低声叹道:“罢了,都杀了,我就不用苦恼了。” 曲无霁揽住她的肩,腾空而起,以掌为刃,猛地劈去! 刷地一道亮光倾泻,劈开了夜幕,灵压所到之处厉鬼被尽皆撕裂,硬生生地劈开一条路来,却瞬间被前仆后继的厉鬼给补上。 二人于万鬼中凭空而立,如被丢入狼群的饵料。 风声呼啸,鬼涎横飞,祭灵澈借着他的力吊在空中:“你的剑呢?!” 曲无霁语调冷冷:“在城外固阵。” 祭灵澈想,如若不是城外场面实在难以控制,他断然不会弃剑,可见城外已经惨烈到难以言说的程度,她皱眉道:“你屠了铁剑镇?为什么。” 曲无霁顿了顿:“因为全镇的百姓都变成了妖魔。” 祭灵澈忽然一愣,活人转变成妖魔,已是耸人听闻,怎会全镇百姓都会如此?! 眼下来不及细思,曲无霁紧紧攥着祭灵澈的手腕:“我送你出城,别管我。” 祭灵澈挑眉冷笑:“这是什么话,瞧不起我?” 曲无霁刚要说什么,祭灵澈将手指竖在唇边:“嘘……” 她笑起来:“大不了,一起死就是了。” 一起死就是了。 是她愿意和我死在一处的意思……吗,曲无霁心中一遍遍地琢磨。 祭灵澈抬头看着他,一扯他的胳膊:“喂,你发什么愣,快杀出去,必须在锁鬼阵破之前杀掉颜尽尘!” 曲无霁没佩剑,空手向空中一握,竟于虚无中将一柄光剑一寸寸抽出。 这种光剑燃烧寿元,消耗极大,只能速战速决,她单手掐诀,狂风骤起,吹得二人发丝衣摆纠缠到一起。 祭灵澈勾起嘴角,猛一扬手,无数花瓣自她袖中飞出,转眼间化作暗红色利箭射出,瞬间杀出一条路! 曲无霁双手握剑,将手中光剑横在胸前,刷地祭出,劈天盖地雷霆万钧,直奔着那巨大鬼府而去,那座诡异的宫殿被他一剑劈开裂缝,轰然带起飞沙。 剑风所波及的地方,群鬼被灵压撕得粉碎! 鲜血顺着曲无霁嘴角流出,他单手握剑,直指那拔地而起的巍峨鬼楼。 祭灵澈直感觉胸口那块玉佩烫得灼人,她转头看向曲无霁,看到他满脸鲜血,愣了一下:“这么一剑一剑劈,不等破了这鬼府,你便先支撑不住了。” 她指向地面上那巨大的裂缝:“正面进不去,咱们从地下钻进去吧” 这巨大的鬼宫正是从这裂缝中升出的。 彼时地底正传来哀嚎,好似困着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在地底咆哮散发着怨念。 她伸手握住曲无霁冰凉的手,把他往自己这一拽:“好了,就这么定了。” 曲无霁冷冷的,固执得不近人情:“你出城,不要管我。” 祭灵澈弯起眼睛,轻笑道:“如若我说,我情愿跟你死在一处呢?” …… 青只感到浑身剧痛,好像每根骨头都被掏出来碾碎了一般,疼得好像骨灰都被人扬了。 浑身一阵恶寒,被无穷的怨气裹挟着,如同被拍进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忽然天崩地裂,躲闪不及掉进了那裂缝,从此便坠入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过劲来,却浑身铺天盖地的疼,睁不开眼睛。 这时,他只觉有人在轻轻的拍他的脸。 那触感很凉,不是人类的体温,他不由得浑身战栗起来,这时,他耳边轻轻传来一句:“青弟,是我。” 这一瞬间,困住他的重重梦魇一层层碎裂,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入眼一片漆黑,只远处有一些白色微光,汇聚成一个女人模样,模糊不清。 那白光女人轻轻搂着一人,借着微光可以看到,她搂着的人,正是令狐瑾。 青只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良久才喃喃道:“月少主……” 舌头好像被人拔去了,说不出话来,胸口也堵得慌,几欲吐血。 他跪在地上,无知无觉,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他对着那个不成人形的白光,嘶厉地叫出:“姐姐……” 他看见了,他一辈子的梦魇。 “不……”他猛地摇头,抬手猛地给自己一个嘴巴,仍嫌不够似的,左右开弓,一口气抽了自己十来个耳光,直到抽得嘴角淌血—— 他低声道:“少主,我不配叫你姐姐。” 嗓子里血腥气直往上窜,他膝行缓缓向前—— 30-40 第31章 恶怨五 水中疯 青嗓子里血腥气直往上窜,膝行向前—— 可是,那女人却并没有实体,只是一道白光,在阵阵阴风中飘渺,好似一层青白色的纱,冷冷清清地纠缠在风中。 他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只感觉脸上湿乎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俯在地上,心如刀绞,没脸面抬起头来,泪水一滴滴掉在地上。 “对不起,都是我害得你,你索我的命吧……” 那女人似笑了一下,语调淡淡,并不挂怀般:“柳叶青,抬起头来,叫我看看。” 青顿了顿,哽咽地说不出话,最终道:“少家主,青再无脸面对你。” 那女人又道:“抬起头来。” 青慢慢地抬起头来,那张脸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他却垂着眼,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滑,不敢直视对面的人。 那女人不过一抹残存亡灵,堪堪有个轮廓,明明是伶仃脆弱的,却带着一股决断气概。 那女人温声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青跪在森冷崎岖的地上,地砖往外透着股股阴风,扎得他膝盖生疼,可半分不敢挪动,他垂下头,良久说:“是我活该。” 那女人也不多问,只淡淡一笑:“跪着做甚,起来吧。” 她说话时,阴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白色光芒闪烁飘荡,她似要被吹散了般,恍若鬼魅,明明灭灭。 青以为她要彻底消散了,嘶哑着嗓子,伸手去抓,可触感冰凉,手穿过那白色衣摆,什么也碰到。 他只感到喉间一片腥甜,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他很少哭,打他记事开始就没哭过,可此刻不知道怎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他只感觉心里难受得很,面上火辣辣地疼。 那女人看着他:“我死了很多年了,往事如烟,我早就忘了,你也忘了罢,何苦折磨自己。” 青猛地摇头,情绪剧烈起伏,浑身都在颤抖:“月少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作过的孽,若不是因为我,你就是家主,都是因为我……” “我做了假证,说亲眼看你杀了老家主——结果害你枉死……我真是畜牲,对不起,少家主……” 柳叶月淡淡一笑:“你不懂这些算计,受了人挑唆,我不曾怪你。” 青听到这话,心里像是被刀一寸寸割着。 他知道那人不想听他旧事重提,但这些话他已经在心里重复千万次,多少次午夜梦回,一直一直坠着,若是不说,必将不得解脱,死不瞑目。 他不知道眼前的白光化作的人形是什么,或许只是死之前心魔生成的幻境,但既然给他再次见到她的机会,他必须当着她的面—— 忏悔。 他又磕了几个头,颤抖地有些无语伦次:“月少主,青不是故意害你。” “当年所有矛头都指向你,我真的,以为是你杀害的老家主,那时我恨毒了你……” “有人告诉我,你很狡猾,若没人出来作证,老家主就会不明不白的死了,叫你这个弑父凶手逍遥法外,所以我才……信口雌黄,说我亲眼看到你杀人。” 他又垂下头,把头埋得很低:“可后来,挑唆我的那人步步高升,顶替了你的位置,我才明白过来,真凶究竟是谁,我真是蠢透了腔。” “我做错了事,早该把命赔给你,可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害你的人得意,我想要杀了他,却——” 柳叶月笑了笑,替他说道:“可惜,你不是他的对手,他要灭你的口,放火烧你,可你侥幸不死,却被烧毁了容貌。你知自身难保,从此改名换姓,远走他乡?” 柳叶青自嘲般地扯动嘴角,指着自己那张丑陋惊悚的脸:“我而今这幅模样,全是咎由自取。” …… 只听城门出传来巨响,无数厉鬼凝成一股,合力地撞着门,霎那间天地震颤,曲无霁皱起眉,唇边一片鲜红血色。 城外,仙盟众人死伤惨重。 事变突然,仙盟里那些老滑头没机会开溜,直接与源源不断的妖魔撞个正着。 何况,有资历参加试仙赛都是各派的尖锐弟子,掌门若是自己跑了,门派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一个个掌门家主也是拼了老命,背水一战,极力护阵,惨烈非常,隐隐有全军覆灭、同归于尽之态。 祭灵澈看不到城外的场景,狂风呼啸,只能听到鬼嚎和远处的妖魔嘶吼,风依旧狂刮,血腥味翻涌上来。 她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看惯了这些杀戮场面,可此刻却是喉间腥甜,前世无数画面涌现,走马灯一般,不由得头痛欲裂。 祭灵澈注视着那巍峨的鬼殿:“五族禁器在这城中,这东西,我死也要拿回来。” 曲无霁忽然道:“当年那禁器已被你炼化了?” 祭灵澈不置可否。 只有把神器合为一体,才发挥最大威力,她当年费了好大气力,才把那神器融为一颗丹丸大小。 她顽劣地勾起唇角:“这禁器,本该放在锁妖塔顶镇压妖主,可它被偷了之后,你知道我用什么代替它吗?” 曲无霁转头看向她,神色冷冷。 祭灵澈笑得天真无邪,贴近他,手抚上他的丹田,轻声细语道:“用你的金丹啊,师尊——” “我亲手剖的,渡劫期的金丹,好用。” 曲无霁看着她笑得弯弯的眼睛,忽然舒眉一笑:“活剖我金丹,报仙盟屠你师门的仇,可解气了?” 祭灵澈见他语气虽然笑着,但语气不善,知他话中有话,刚要说什么,曲无霁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身边一带,随手捏碎了一个正扑来的厉鬼,血沫横飞。 他满脸是血,那双狭长锋利的眼睛含着疯癫的笑意,他俯下头,轻轻在她耳边道:“可我不解气,怎么办。” 祭灵澈挑眉:“那怪我喽?” 曲无霁一挥袖子,荡开拦路鬼众,带着祭灵澈猛地下坠,直向着那裂缝而去! 那些厉鬼,见二人进了这裂缝,却都止住,像是恐惧里面的东西,并不敢进来,只趴在地上冲着裂缝哀嚎。 二人猛地向裂缝里扎下去,阴风扑面,刺得骨头缝生疼,狂风倒灌,吹得祭灵澈浑身难受,她头晕目眩,想大骂曲无霁缺德,可一张嘴风直往肚子里灌,只得闭嘴任他拽着。 越往下坠,阴气越重,四面八方地席卷而来,好似被厉鬼吞吃入腹一般。 须臾,下坠的速度稍缓,祭灵澈只听有细微的水声,他一扯曲无霁:“慢着,底下没路了。” 曲无霁揽着她悬在半空,只见脚下三尺,是一大片水面,周围似乎环着一面墙,除非泅水无路可去。 这里的尸荧格外的多,幽幽地荡在水面上,折射一片微弱的光,二人好像踩在一大片镜子上。 祭灵澈看这景象,偏了偏头,一笑:“我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曲无霁只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祭灵澈偏头看他,忽然笑着说:“你怎么阴晴不定的?一会冷,一会疯,一会又不高兴,我心思蠢笨,真真是琢磨不透你呀——” 她语重心长拍了拍他的手背:“可是,总这么疯,也不是办法,又是当首尊的,是我们的表率,实在不行找郎中看看呢?” 曲无霁良久不说话,忽然冷冷道:“原来,你是故意的。” 祭灵澈:“什么?” 曲无霁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握得她生疼,盯着她那双眼睛:“故意惹我发疯,故意惹我生气,故意逗弄我,戏弄我……” “好玩吗?祭灵澈。” 祭灵澈眨了眨眼睛:“天地良心,那我闭嘴?” 曲无霁:…… 见曲无霁脸色更阴沉,祭灵澈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她道:“我闭嘴你也不高兴?” 曲无霁忽然伸手掐住她的后脖颈,把她往自己身边一带,手指重重摩挲着她的嘴唇:“为什么,你要一直逗弄我,我在你这,就是解闷的?” 祭灵澈:“……” 祭灵澈终于没话说了:果然,宿敌就是宿敌,他克我。 忽地,只听脚下水声哗啦一响,祭灵澈眼光一动,心道不好,只见水面豁然分开,什么东西刷地从水底窜出—— 是一条极其粗重铁链! 祭灵澈向旁边一闪,那铁链“铮”地一声,狠狠扎到墙上,紧接着又三条铁链从水中蓦地钻出,扎到不同方向的墙上,四条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紧紧地绷着,水面剧烈起伏,水花四溅,像什么东西潜在水里,正被大铁链往外扯! 可水中的东西似乎气力极大,那玄铁的粗重链条竟有被扯断的趋势。 祭灵澈眯起眼睛看着,忽然道:“曲首尊,他不情愿出来,你就拉他一把嘛!” 曲无霁一指那水面,向上一挑,只听哗地一声巨响,那水中的东西瞬间卸力,那铁链猛地绞紧,将水中的东西豁然扯出,生生地吊起来。 祭灵澈:“竟然是活人?!” 那人被吊起,衣服早就被水泡烂了,一丝半缕的挂在身上,根本难以蔽体,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吊了起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被打的皮开肉绽,伤口早已发黑化脓,往外透着阴气,看着像是被厉鬼给咬的。 那人头也不抬,带出的水顺着他身上往下滑,好似被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就这么明晃晃地吊着他,便是莫大的羞辱。 祭灵澈喃喃道:“竟怪可怜的。” 曲无霁忽然冷冷开口:“抬起头来。” 那人动也不动,曲无霁又说:“慕野,抬起头来,看看本尊是谁。” 慕野…… 祭灵澈忽然睁大眼睛,等等,这个人不就是青进城所寻之人吗?! 慕野,广陵慕氏的少主,那个忽然发疯……屠戮门人,把妻子手脚砍折,塞进柜子里,然后自此消失无踪的疯子……? 第32章 恶怨六 “佑她平安,愿她以后再不为他…… 那被吊着的人,脖子支着,脑袋垂得很深,不着力地完全坠在纤弱的脖颈上,像死得不能再死。 他许久未听人声,已听不懂人语一般,叫他也没反应,恍然间听道“慕野”二字,浑身一激灵,神志竟慢慢清明起来,脖子牵着重重的头颅,非常吃力地缓慢抬头—— 他虽强撑着抬头,可眼睛却并不聚焦,只看到眼前模糊飘着两个人影。 他啐出满口血沫,含糊笑道:“杂种,你就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杂种。” 祭灵澈平白无故捡了骂,便拍了拍手:“喂喂,看清再骂好不好?” 他却像是没听到这句话,头脱力地慢慢地垂下去,这时曲无霁忽然道:“慕小公子,本尊进城前,受了某人之托寻你。” 祭灵澈心中想:这人怎地这么抢手,一个两个的都在找他? 曲无霁:“记得亓向晚吗,慕小公子——” “你的结发妻子。” 声音传了好久才传到他耳朵里,然后在他脑中慢慢地过,他喃喃重复了一遍:“亓……亓向晚?” “亓向晚!” 三魂七魄骤然归位,终于是醒了,他猛地抬起头,缚着他的铁链哗啦啦剧烈晃动。 他声音嘶哑:“晚晚怎么样了?是她托你来寻我吗?你……” 曲无霁语调冷冷,毫不委婉:“亓向晚多年前就死了,你不记得了吗。” 只见慕野恍然愣住,双目圆睁,两颗血泪蜿蜿蜒蜒地滑下,鲜红的印在惨白的脸上,他疯了一般大喊,铁链响个不停:“骗我,不可能的!你们肯定是在骗我!!……” 祭灵澈看得直皱眉,便问曲无霁:“是谁托你来找他?” 曲无霁:“亓凤元。” 祭灵澈一愣:“濯缨山庄,亓君梧?” 说道亓凤元,她端地想起许多桩事来。 她记得,那时濯缨山庄的果树长得尤为好,且四季不败,盛时几乎可以与广爻峰的桃树媲美,她少年时,一得闲便去偷果子,那亓凤元是个脾气古怪的,平日里又没事做,只死守着他那些果树,每次都能把祭灵澈逮个正着,他仗着自己岁数大,搬出师长的架势,好一顿训斥她。 祭灵澈那时心气极傲,又岂能任人揉圆捏瘪,亓凤元喝她三两句,她便也来了脾气,趁夜把他满山头的树一把火全烧光了,几千几万年养出来的仙树,连根都烧没了,算是彻底地毁了。 结果亓凤元却是个耍混的,一点都不在乎脸面,直接闹到了逍遥门,扯着她师父的衣领要说法,好大一把岁数当堂撒泼打滚,倚老卖老,声称要是见不到果树一夜之间重长回来,就一头撞死在你们山门前! 这亓凤元与她师父萧弃冕私交甚笃,祭灵澈挨了骂,只得扛着锄头给人家种了半年树…… 结果却又一环扣一环,扯出不少事端来—— 这半年里,亓凤元天天就在她旁边盯着,不准她用术法,还振振有词道:树是最通灵的!你须其力亲为,岂能偷奸耍滑,用术法?你对它越真,它才长得越好!土,须得一铲一铲挖,树,须得一颗一颗种,若是用仙术,它是长不高大的。 祭灵澈一铲一铲挖了半年,才种了不到十分之一,老东西又成天在她耳边喋喋不休,一会说这铲子挖重了,一会说那铲子土没盖实…… 祭灵澈咬牙切齿:“老东西,再有一句废话,我把你胡子一根一根都拔光!” 亓凤元捋着胡子:“行,我找你师父说去,他要是不管,我一头撞死。” 祭灵澈:“……” 给他使唤了半年,虽然种出来的树,还没到原来的一成,但她也已是仁至义尽,正要甩手走人,亓凤元却找上门来,她刚要骂人,却顿了顿—— 亓凤元身上带伤,脸色沉得可怕,毫无玩笑颜色,与跟她撒泼耍赖形如两人。 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帮我办一件事,树我就不用你种了,咱们之间的事一笔勾销。” 祭灵澈一笑:“老东西,我给你使唤半年已经够可以了,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哦。” 亓凤元:“你想要凤凰血我知道,我可以帮你破阵,你去偷禁器。” 祭灵澈顿住脚:“哦?你知道的还不少——你想求我办什么事? 亓凤元:“偷凤凰血的时候,把殷沛给我杀了,于你而言,顺手的事。” 祭灵澈嘶了一声:“你怎么不自己动手?” 亓凤元:“我杀不掉他,但你可以。” 祭灵澈眯起眼睛:“殷沛……是云中殷氏的新任家主吧?你要杀他做甚——” 等等…… 祭灵澈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道:“老东西,你这人真是坏透了,我隐约记得,那殷沛是你女婿吧?” 亓凤元冷哼一声:“不错,所以我才要杀他。” 祭灵澈向来懒得八卦这些世家之间的爱恨情仇,更不想乱参合,她虽势必要拿到殷氏的凤凰血,但为此杀了殷沛,未免代价太大。 她只淡淡道:“抱歉啦亓前辈,我若是杀了殷家主,怕是第二天就会被仙盟通缉,在下身上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恕我爱莫能助。” 说罢她转身就走,结果一开门,正撞着个女人。 那女人一只眼睛秋水般,惊慌地看着她,另一只眼睛被白纱蒙着,随着动作渗出片片殷红,也不知道瞎没瞎,但凡裸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寸好的,几乎被打的遍体鳞伤, 这女人身上更是一大片血迹,定睛一看,她怀里抱着一个十岁左右小女孩,那孩子胸口上霍然插着一柄长匕首,正汩汩地往外淌血。 她本不欲管,却不知怎地顿住脚,皱眉道:“怎么回事?” 说着伸手握住那小孩胸口的匕首,一边灌输灵力一边往外拔,这可给那女人吓得不轻,忙道:“求求仙子不要拔,不然……” 亓凤元这时也跟了出来,忙与那女人道:“慎儿,无妨,这小仙子有神通。” 祭灵澈神色依旧冷冷,知道这些人是给她戴高帽,可这女孩子实在可怜,胸口上那把长匕首直从后背捅出来,亓凤元没本事救她,她若是不出手这孩子必死无疑。 她一边缓缓地向外拔着匕首,一边问那女人:“这是你女儿,殷沛的孩子?” 那女人眼泪决堤一般,良久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祭灵澈心中了然,又说:“你身上的伤,和这柄刀,都是他伤的?” 云中殷氏向来以天资纵横和暴虐狠辣著称,专出精神病,可变态毒辣到这等地步,连祭灵澈都要叹一句丧心病狂。 那女人忽然说道:“我这伤是他打的,可这孩子——” 还没说完,便泣不成声。 祭灵澈不由得抬起眼睛看她,皱眉道:“什么?” 亓凤元替他女儿道:“你当殷沛缘何能放他们回来?那畜生同我女儿说,你要走随意,但休想带走我殷氏的血脉!我女儿舍不得这孩子,一直忍气吞声受着……” 他伸手抚着那孩子被汗濡湿的额头,眼中却已是泪光闪烁:“可怜我这外孙女,看着软弱,小小年纪却是极有气节……” 原来这孩子再也看不惯父亲发疯殴打母亲,死命护着娘亲,结果把殷沛惹毛了,骂她小杂种胳膊肘往外拐,这孩子却挺着背脊:“汝不配为父!” 殷沛气得发狂便道:“你们亓家这等肮脏的血脉,真是玷污我,我也没有你这样的杂种女儿!不过你的命是我给的,你不是不认我吗?!好个小兔崽子,你把命还给我!” 结果这孩子抽出架上的长匕首,哭道:“还给你就还给你,从此往后,我娘亲与你再无瓜葛。” 说罢那匕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祭灵澈听完,正巧已经那长匕首完全抽出来,她轻轻按住那孩子胸前的伤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催动灵力游走于这孩子的每根经络,将碎掉的脏器一点点拼好,她能感觉到的是,这孩子的经脉是极其普通的,这辈子几乎没有结丹的可能。 为什么殷沛要一直侮辱这孩子的血脉,大抵是她继承了母亲的平庸? 据她所知,云中殷氏数百年都族内通婚,甚至是兄妹相合,结果就滋生了不计其数的神经病,直到近几十年,才开始与外族通婚,可见,殷氏对于血统有着变态的追求。 祭灵澈忽然想,收这个孩子为徒。 可是一转念,自己麻烦缠身,怕是会给这个孩子招致祸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慢慢地将手抬起,淡淡的说道:“好了,她没事了。” “亓前辈,我虽同情你女儿和外孙女,可我还是不能帮你杀你女婿,见谅了。” 她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个银环,给那女孩带在手上:“佑她平安,愿她以后再不为他人流血流泪。” 那女人愣住了,看着自己女儿手上灵光流转的手环,便知这东西是祭灵澈用自己气血养出来的,轻易不与人,她愣了愣,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谢。 祭灵澈微微一笑:“亓阿姐,你以后也都是好日子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却忽然被亓凤元拽住手腕:“我亓某这辈子都会感念你。” 祭灵澈笑着说:“得了吧,别再拉着我种树,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亓凤元:“你既救了她,我便助你得到凤凰血,三日后子夜,云中见。” 祭灵澈眯起眼睛看着他,勾起唇角:“那便多谢了,亓前辈。” 至于偷凤凰血那天,发生了怎样的意外,祭灵澈不得已杀了殷氏守卫百余人,又怎地被当时还是仙督的少年曲无霁给捉到太华玉墟的缚仙塔里…… 那便是后话了。 祭灵澈想,她的名声也是从那之后,一步步地坏掉了。 而今回过神,她看着眼前被吊着的慕野,只觉世事无常,人生就是这样令人唏嘘。 忽然间,好像有一道细小的光芒闪了一下,祭灵澈蓦地愣住了——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慕野手腕上戴着的,正是她很多年前,送与那女孩的那枚银坏。 令狐瑾的话一字一句地回荡在她耳边:“慕野?就是那个把怀有身孕的妻子手脚砍折,塞进柜子里的……疯子?!” 把妻子的手脚砍折…… 祭灵澈忽然汗毛倒竖。 “佑她平安,愿她以后再不为他人流血流泪。” ——她亲口说出祝福,而今成了最大的笑话。 第33章 恶怨七 十指紧扣,我带你走 铁链哐当哐当响,慕野拽着链子不断挣扎,胡乱叫着,血泪糊了一脸。 祭灵澈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沾在他手腕上,随着他的动作目光微动。 曲无霁看向她:“你怎么了。” 祭灵澈皱眉:“……你说的亓向晚,是谁?!” 他道:“她是殷沛的女儿,亓凤元的外孙女,少时与殷家断了关系,便随了母姓,后嫁与慕野为妻——” 曲无霁随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慕野手腕上那银亮的手环,便顿了顿:“这是你的东西?” 祭灵澈沉默良久,才淡淡地道:“是我曾经送给……亓向晚的。” 祭灵澈:“她……怎么死的?” 曲无霁没说话,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一时无言,岑寂非常,只听水声哗啦啦地从几人脚下淌过。 他什么都没说,结局已定。 祭灵澈知道,后来她嫁了人,被疯掉的丈夫给杀了,手脚俱折,三魂俱失,被人发现时,可怜地窝在柜子里,已然惨死。 祭灵澈说不出话来。 她有些想不通。 那个小女孩如此坚毅果敢,应该有很好的人生不是吗?为什么最后却会是这样,为什么灾厄偏缠着她…… 祭灵澈头又疼了起来,牵着心里也跟着疼。 世界上令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太阳穴剧痛,闭着眼睛,抬手按了按,显得有些疲惫:“所以——”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睁开眼,目光锋利如刀,刷地扫慕野,直刮到他骨髓一般。 祭灵澈语调阴寒:“慕野。” “你其实根本就没疯,对吧?” 慕野却跟听不懂她的话一般,只是不断地扭动,带着链子叮咣响,口中颠三倒四地念着什么。 祭灵澈眯起眼睛盯着他,冷哼一声,指尖蓄着一道法诀。 却忽然,一道极凌厉的剑诀刷地劈出,直砸到那几铁链子上,只听那铁链咣当一响,顿时开裂! 慕野再一挣扎,那锁了他不知多少年的链子,就这么哗地断掉,只听落水声,他掉到水里,扑腾了起来,水里响作一片。 曲无霁劈开那锁着他的链子,却没有捞他的意思,只是冷冷地盯着。 二人默契非常,并肩立着,俱是冷睨着他,并不动作。 那慕野似乎不会泅水,扑腾了一会,便一心求死,心如死灰一般止住动作,双目无神地直直地盯着上方,咳出一口血,咕嘟吐出一个水泡,便向下沉去。 祭灵澈想呛他一下,可没想淹死他,何况路在下面,要出去就必须得下水。 她想了想,悄然从怀中摸出古潮音在白玉楼抛给她的那枚指环,套在食指上,灌住灵力转了三圈,忽然那戒指闪了一下,然后迅速熄灭。 她看着那指环,微微勾起嘴角,启动了,只消等上一个时辰,就可以—— 忽然感到手腕一冰,只见曲无霁冰凉的手正扣住她,她抬头看他,只听他道:“下面有路,我带你走。” 他的手顺着她手腕往下滑,最后握住她的手,慢慢地十指相扣,紧紧地牵着她。 祭灵澈不由得一愣,只感觉他的手凉得刺骨,偏头看他,只见黑暗中他形影消瘦,不由得心下落寞,便也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冰凉的手似乎在微微地发抖。 曲无霁拽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前一跌,二人径直向水面扑去! 却没有任何的水花,一道避水诀将二人包裹,便向着水底而去。 …… 青依旧跪在地上,垂着头,浑身火灼一般,只想一头撞死,巴不得眼前的人是什么亡魂恶鬼来索他的命,好叫他彻底地解脱,免得日日心如火煎。 可是眼前那抹孤影却说:“起来吧,青弟。” 那白影晃动,好似在夜风中跳荡的烛火。 柳叶月作古多年,此刻忽然被人拉出来,连为什么都不知道,一上来就被人抱着哭坟,更是一脸懵,不由得头疼,只得幽幽地问道:“这是哪,你怎么和阿瑾在一起。” 青看着气息奄奄的令狐瑾,才恍然想起来自己而今身在何处,阴恻恻的感觉就像是无数触手在脊背爬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强整思绪,终于捋直了舌头。 青:“这里……是丰都城。” 柳叶月皱眉:“丰都城,铁剑镇?” “这等禁区,你怎么进来的?又是所为何事?!” 青没脸说,头垂得更低,最终说道:“有人向我许诺,若我能在城里找到广陵慕氏的少主,就会……” “就会帮你翻案。” 柳叶月沉沉地看着他:“糊涂!” 青:“他有能证明你无辜的证据,也有害你之人的把柄……” 柳叶月一时哑言,青痛苦非常,手重重地捶在地上,掌心满是鲜血:“姐姐,我心中有愧……” 他蜷在地上,心中滴血一般,没错,他做这些,本意并不是为了月少主的名声啊…… 他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我真是……一个又蠢笨,又自私的人啊……”他低声说道。 他感到头顶凉丝丝的,柳叶月的袖口拂过他的头,她说道:“如果这么做能解你心魔的话,想做便做吧。” 听她这么说,他更觉得自己简直是仙鹤脚底下的一摊狗屎,该被人踩得稀巴烂的那种。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地,只听哐当一声轻响,又脆又闷,好似什么铁制品的摩擦声—— 声音竟在二人身后…… 青骤然回头,发现那声音的来源是……令狐瑾! 她受了重伤,一直隐在暗处声息全无,此刻青才看到,她手腕上竟然栓着根铁链,正猛地绞紧,将令狐瑾向后拖去! 青迅速跃起,刷地劈出一剑,可打到那链子上,只发出铮的一响,那巨大链子竟毫发无损,依旧拖着她飞速向后! 速度之快,人眼几乎跟不上,瞬间给她拖到一面墙前,无路可退,结果那面墙忽然开裂,没想到墙后也是别有洞天,直将她扯了出去。 令狐瑾被霎时拖远,柳叶月忽然神魂震颤,好似立时就要烟消云散一般,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不能离令狐瑾太远! 原来自己这一抹残灵忽然出现,是和她有关……? 她心中一紧,忽然有些酸楚。 便倏然向前荡去,化作一道白烟,随着令狐瑾而去。 青的剑风不能伤那铁链分毫,便只得追着那链子狂奔! 结果他刚跃出墙外,才发现—— 眼前竟是一大片水域,令狐瑾已经被那链子直拖到水底去了! …… 祭灵澈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被避水诀护着,那水并不贴身,但依旧冰冷刺骨,幽黑的水中飘着莫名的蓝色光点,隐隐照着,也仍伸手不见五指。 曲无霁忽地伸手,抓住飘在水中的慕野的脖领,将他也罩在避水诀内,他软塌塌地任拽着,已然失去意识。 祭灵澈心理盘算着,这慕野既不会水,便不可能是一直被泡在水里,那他定然是从哪里被拽出来。 正想着,她忽然感觉触到了什么东西,拿手一摸,竟然又是一根锁链——跟方才锁住慕野的是一般材质! 曲无霁一挥袖子,霎时间将水中数十里都照得透亮。 祭灵澈眯了眯眼,不由得头皮发麻—— 这水里竟然满是铁链子!密集地几乎像是头发一团团地纠缠到一起。 每一根都手臂粗细,错综复杂,不知道伸往哪里,就好像是树木根茎一般,四向延伸,看不到尽头,某些铁链正微微晃动,好似铁链尽头有什么东西在牵着它动,一根根就好像活过来一般,触手一般招招摇摇,霎时间诡异非常。 祭灵澈伸手握住一根铁链,扯了扯,心中盘算着若是顺着这链子前行,许是会找到那头牵着的东西? 她一笑,原来这里的锁着的都是“阶下囚”啊! 祭灵澈忽地想到在白玉楼,那狐狸面具的侍者所说的什么地狱…… 若真如此,看这铁链的数量,这里至少囚着千百人。 曲无霁忽然说道:“这些铁链看似无章,实则成阵。” 放眼看去,链条则不再是单根的枷锁,竟成了拼凑阵法的一笔,一条一条勾勒出了一个极阴毒宏大的阵法。 极为精密强悍,森寒间又带着点正道之风,竟然像是—— 仙盟的手笔! 祭灵澈问道:“这事和你们有关?” 曲无霁坦诚道:“不知道。” 他虽是仙盟首尊,可这阵法却存在了几百年,八成是丰都遭屠时布置的,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呢。 几人接着向下泅去,果真看到了一条极粗极粗的链子,正在在不停地震动翻滚,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曲无霁:“此处是阵眼” 祭灵澈冷笑:“一箭双雕,果真够毒!” 这地狱果然不辱其名,不仅囚着一些人,更是利用这些人起阵,镇压一个极厉害的家伙。 到底是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么大的阵法来镇压?! 这丰都城里诡相环生,颜尽尘虽自称城主,也近来才只是躲进来避难,而这底下锁着的,估计才是令仙盟都悚然棘手的大麻烦。 如此看来,怕是不只颜尽尘一个需要对付了。 可眼下毫无退路可言,就算是真的鬼府地狱,也得咬牙硬闯。 祭灵澈:“顺着这条最大的链子走,就能看到这里到底封着个什么东西。” 曲无霁:“且等一下。” 他伸手握住链子,阖上眼,用神识感知那头的东西—— 就在这时,祭灵澈忽然脊背发凉,周遭骤然阴寒,她一回头,正对上一双全黑的眼睛,没溜一丝白缝。 她不由得一惊:这什么东西,好丑。 什么时候来的?! 下一刻,一柄窄窄的利刃刷地贴上了她的脖子—— 见血封喉,正要割断她的喉咙! 第34章 恶怨八 小朋友,你们好呀~ 刀快,祭灵澈更快! 刀刃还没割断她的脖子,祭灵澈的手已经猛地插进那人的胸口,趁那人怔愣的空当,一偏头,避过刀锋,手掰着那人的肋骨往外扯—— 可惜,没扯动。 那人刀锋又至,祭灵澈赶紧撤手,向后疾退,堪堪避过。 她定睛去瞧那人,只见他一身黑袍,胸口被开了个大洞,血红色瞬间在水中荡开,可他浑不在意,只见那伤口迅速愈合,不多时就完好如初! 祭灵澈一勾嘴角:“有点本事嘛。” 曲无霁睁开眼,一扯祭灵澈的手腕,挡在她身前,神色晦暗地盯着那似人非人的东西,杀意森然。 祭灵澈一拉他袖子:“当心,莫要杀他。” 那东西被曲无霁一盯,忽然浑身打了个寒战,明知自己讨不着好,却有甚是孤勇,刀光狂暴分水而来! 曲无霁伸手一点,那人顿了顿,可不知怎地,只被定了三息,那刀刷地向下劈去! 那刀几乎将水切开来,直奔曲无霁而去。 祭灵澈:“好厉害!” 曲无霁抬手一挡,那刀悬于他手心三寸,那刀客嘴角抿成一条线,浑身绷紧,忽地,那刀又下了半寸! 曲无霁蹙眉,另一只手猛地拍向那人心口,虽收着力,但水体嗡鸣晃动,灵压借着水势倏然荡开,层层叠叠地击了出去。 祭灵澈心口一痛,亦是受其波及,不由得向后退了退。 再看那人被拍了一掌,血从七窍渗出,洇在水里,鲜红一片,他伸手扶住心口,嗬嗬喘着,却并没受致命伤。 这人果真是极有本事,缓了几息,霍然抬刀又要砍将来,祭灵澈刚想说这人可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结果刀锋未至,眼前却一黑! 什么东西?! 曲无霁方才施的光明咒竟被点破了,她刚要后退,手腕被紧紧攥住,黑暗中曲无霁低声道:“他跑了,我们追。” 祭灵澈一笑:“你怎么连个小贼都擒不住?” 曲无霁道:“水中借力,怕伤了你。” 这回轮到祭灵澈吃瘪了。 曲无霁揽住她的肩,另一手拽着慕野的脖领,顺着那最粗的铁链,快速向前而去。 祭灵澈识海能嗅到那血腥味,知道曲无霁带着她正紧紧坠在那东西身后,跟了一会,水便越来越凉,飘着冰碴儿,也越来越浓稠,泅水更加艰难,好似在粥里翻搅一般。 水中漂着的尸荧也异变一般,竟发出殷红色的光,照得周遭暗红一片,几人好像泡在血水里一般。 祭灵澈浑身汗毛倒竖,已经能隐隐感觉到前方那东西的威压。 “真是邪了。”她心中道。 曲无霁正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人,却忽地,水体开始翻涌起来,像是什么东西在水里骤然疾驰而来! 只见一条铁链子,刷地从几人身边掠过,尾端还拽着一人,不管其死活,被拖着向着那迸发邪压的地方而去。 祭灵澈:不儿,刚什么东西过去了?! 紧接身后就传来动静,一人被远远甩开,已然强弩之末,避水诀都要失效了,却咬紧牙极力跟着—— 祭灵澈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脱口而出:“青?!” “你这是在干什么?” 柳叶青胸口像是要炸掉一样,在此处凫水本就艰难,为了追那铁链心脏都要蹦出来了,骤然闻得人声,几乎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祭灵澈:“……你没死啊?” 青心如火烧,来不及说闲话,直指着那铁链道:“令狐瑾!!” 祭灵澈一惊,只觉此事几乎是诡谲非常,曲无霁忽然同青说道:“过来。” 青在水中看不清他的长相,并不知他是谁,当下无暇细思,随机泅过来。 曲无霁瞬间结阵,霎那间整个水面都被照亮,白色光芒爆开,将几人紧紧包裹,下一刻天旋地转—— 缩地千里! 青心中惊骇,在这煞气极重的地方什么术法都难以施展,遑论还是水下,并一起带着这么多人瞬移,这个人…… 再一睁眼,几人已经出现在岸上,衣物半点未湿。 祭灵澈被满眼红光晃了一下,心脏狂跳,复睁眼看去,只见一道直冲云霄的十字型大架子,鲜红的液体从那架上渗出,乍一看去,那架子匿在黑暗中,就像是巨大的邪神张开怀抱,在俯首看着蝼蚁般的信徒。 无数铁链密密麻麻地拴在这架子上,蔓延开来,直伸到水里。 有些链子那头在剧烈扯动,可那大架子底部生根,任尔东南西北风,岿然不动—— 原来只这一个架子就牵制住了无数囚徒! 那架子的顶端,生出一根极粗重的大链子,巨蟒一般,一层一层绞在架子上,盘旋而下,透着森然诡意,那链子却没有入水,而是伸向后方,隐在无穷的黑暗中,不时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曲无霁指着不省人事的慕野,对青说:“你背着他。” 他语调又轻又冷,冰得青浑身打了个寒颤,生不出违逆的勇气来,好似在这人身边不自觉地就会对他言听计从。 曲无霁握住祭灵澈的手腕,却愣了一下,只见她满手都是血,伤口极深,手背已经露出骨头来。 祭灵澈怕他又发疯病,忙往回抽手,曲无霁依旧紧紧拽着她的手,并没回头,跟身后的青说:“跟上。” 他攥住她的手掌,一边拉着她往前走,灵力一边往里灌,她只感到手上凉丝丝的。 青刚背起慕野,就看到这一幕,几乎惊悚,他此刻可算是认出了那人是谁,嗫嚅道:“曲……曲首尊,首尊大人?” 比仙盟首尊出现在丰都城更惊悚的是,首尊大人和邪修头子公然手牵手。 祭灵澈深感无语,对曲无霁道:“……好了,这下别人也知道你脑子有病了。” 曲无霁冷笑:“就算是有病,也是拜你所赐。” 祭灵澈:“好吧,我有罪,我是最坏的大坏蛋,都是我坏你道心,不然你早飞升了,成了吧。” 曲无霁什么都没说,祭灵澈只感觉手上一疼,不由得“嘶”了一声。 青见令狐瑾和柳叶月那抹残灵都不见了踪影,心急如焚:“首尊大人……” 祭灵澈知他要说什么,她识海里能感受到令狐瑾的生魂还在,便道:“她无事——” 她甚是敏锐,随即问道:“你怎么有点不对劲?” 青一愣,知道她问得是柳叶月的事,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几人绕到那大架子的后面,只见一条无尽的长路。 空中飘着殷红色的尸荧,脚下黏腻腻的,遍地鲜红,血腥味直冲鼻腔。 祭灵澈皱眉:“这是人血,不会错的。” 青只感觉心脏砰砰跳,一种濒死才有的恐惧从心底漫出来,不由得腿肚子转筋,只听前方曲无霁忽然说:“活人献祭。” 祭灵澈回头看向柳叶青,见他脸色极差,便道:“你不是已经找到慕野了?可以回去复命了,你走吧。” 青摇头摇得利落:“不行!我……” 他忽然止住话茬—— 祭灵澈回头,挑眉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看见谁了?” 青顿时哑然,心中对祭灵澈的恐惧又漫了起来,她就那么盯着他,他便半点谎话也说吐不出来,他又不知如何说,顿时冷汗直冒。 他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曲无霁忽然道:“落单危险,你跟我们一起。” 青如蒙大赦般,忙点头称是。 祭灵澈忽然眼光一动,前方的黑暗里有东西过来了! 还没开口,曲无霁的法诀就已经打出了,霎时间将那长廊照得透亮,白光中一个东西轰然倒地。 祭灵澈看清那人,冷冷一笑:“你这家伙,真是血厚啊——” 只见倒在地上的,正是方才在水里偷袭他们的人,现下被曲无霁死死钉在地上,不断地挣扎,但也不过白费力气。 曲无霁开口淡淡,却极具威压:“你是谁。” 那人原来会说话,只不过一开口,嗓子尖尖,像是踩到了猫尾巴,老不老少不少,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 那人厉喝道:“呸!” “咱家还要问你呢!你娘的,你们来这要干什么?!” 祭灵澈目瞪口呆。 她早年当国师的时候,和皇室热络,常年在宫里走动,所以见这人就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这人不会是……太监吧?! 她早年听过什么门派,功法要义是欲先修炼必先自宫,可那门派踪迹难寻,且气概飘渺,和眼前这人大相径庭,所以这人是……真太监? 她从没听说过修仙的太监,毕竟,红尘是红尘,仙家是仙家,他既净了身,就说明已经一心扑在俗世中了,又焉得修行? 曲无霁却面不改色道:“我们无意叨扰,只是误入此处,并无恶意。” 那捻起兰花指,朝他厉喝:“你丫的放屁!” 祭灵澈:“啧,老东西嘴巴真不干净。” “我们要想杀你,你早死了好不好?” 祭灵澈一边说,一边靠近那家伙,最后在他面前蹲下身,平视他:“里面锁的,是你家主子?” 那太监气性倒是不小,呼呼地喘着,好似个蛤ma气鼓鼓的,几乎要把自己气炸了一般。 祭灵澈本想给他顺顺毛,让他别真气炸了崩自己身上,可见他身上黏腻腻,便嫌弃地站起来,离他远远的。 曲无霁走过来:“进去看看。” 那太监喝道:“放肆!扰了帝姬清修,尔等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祭灵澈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似在数自己的脑袋,说道:“哇,好可怕哦!” 曲无霁忽然开口,声音冷冷,竟带着透骨的寒意:“春熙十六年,丰都城破,齐国大军挥刀屠城,无论皇族平民无一生还,大宴亡于是夜。” “四百年了,你们,还在做复国的美梦吗。” 他的话音刚落,凉风刷地从长廊卷过来,好像带着千百年前的怨念,只听谁幽幽叹息一声—— 那太监笑了起来:“你们这下可惨了,我们的国师大人恼了。” 祭灵澈挑眉道:“国师?” 在这都能遇到同行? 她眯起眼睛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长廊,一勾唇角:“真人不露相吗,排场还真不小。” 那国师似乎并未恼,声音飘了出来:“小朋友,就这么跟前辈说话吗?” 祭灵澈低头,只见地上那粘稠的血液开始蠕动,一团团地顺着鞋子往人腿上攀,祭灵澈一脚把那东西给踢飞,然后死死踩在脚下,碾了碾:“什么狗屎东西,敢来称我的前辈?” 虽然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前辈。 忽然,只听青不由得闷叫一声,他背着慕野,本就行动不便,那地上的猩红色血液迅速顺着他的腿,直卷到他的脖颈,忽然绞紧,他一瞬间头晕目眩,几乎要被勒死—— 却忽然间,只见曲无霁一挥袖子,空气又猛地灌进他的鼻腔! 缠在青脖子上触手般的浓稠血块,忽然化了一般,变成了大滩的液体,顺着他前襟往下淌,渗进他的衣服,整个人好像在血中浸过一样。 风猛地灌来,吹起几人的衣裳,曲无霁双掌合十,又飞速掐诀:“天狼,破阵。” 只见青黑的光芒闪烁,一道黑影化作巨狼,带着疾风猛地向前跃去,“砰”地一声,撞上长廊的尽头,灵压荡开来,与邪压对冲,随即爆炸一般,威压轰然散开来! 祭灵澈后退几步,撞到一人,被那人揽住,用袖子护在她身前。 她耳边嗡鸣,只见周遭世界开始扭曲,不断被拉扯,最后一片一片地割裂,就像镜子一般啪地碎掉! 祭灵澈被曲无霁护在怀里,只感觉周遭空气一凝,邪压逼人,好似忽然从棺材里掉进火坑一般,灼得五脏六腑难受。 她睁开眼,只见满目鲜红,场景陡然一转,入目是一座大殿—— 原来方才几人落入障眼的阵法,而今阵破方才见真容。 青和慕野滚到一旁,青哇地吐了出来,窒息感生不如死地缠着他。 祭灵澈眯起眼睛,向前看去。 只见这里像是皇帝上朝的大殿,甚是宽阔,不远处有一高台,层层铁链之下,栓着一个人。 铁链从他琵琶骨和四肢恶狠狠穿过,钉满了周身大穴,几乎是铁链上长出个人来。 那人却仰在一个大椅子上,视这些链子为无物,甚有几分养尊处优的优容。 铁链层层叠叠,钉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给埋了。 可那人往那一靠,就好像一尊勾人的邪神,任谁都移不开眼去。 他头发披散,青丝如瀑,看起来极年轻,又俊美至极,眼底下一圈乌青,青黑的嘴唇泛着一点浅薄的血色,勾着一抹邪笑。 他抬起手,撩开散乱的黑发,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来,带着的手铐哗啦一响,在他手腕上却像镯子一般,煞是好看。 那人轻启乌唇:“小朋友们,你们好呀。” 祭灵澈面不改色地移开眼,只见他脚底下,赫然躺着一人,衣裳微敞,正是令狐瑾。 第35章 恶怨九 好一对天打雷劈的璧人 祭灵澈盯着他,良久笑道:“老东西,你也好呀。” 如果他真是前朝的国师,岁数最起码要五百岁往上,这声老东西还真没冤枉他。 那人也不恼,微微抬起下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水银一般鬼气蒸蒸:“这位小朋友,真的是很有性格。” 祭灵澈一勾嘴角,刚要说些,曲无霁攥住她手腕,挡在她身前:“前辈,在下并不愿叨扰,只是想带回我们的朋友罢了。” 那人置若罔闻,倒是眯起眼睛打量起曲无霁来,随即好似很满意一般,低笑一声:“我就说,仙道虽然衰落了,但也不至于全是废物,你倒是看起来很不错。” 他懒洋洋地倚着:“五百年前,那样好的时代,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竟不如你呢。” 五百年前,正是最鼎盛的时代,充沛的灵力于风中流转,天地精华润泽万物,以至于金丹元婴都遍地走—— 可惜后来…… 这些高手大能在妖魔之战中死了个精光,灵气骤然衰竭,彻底地进入末法时代,仙道成了个笑话。 那人忽然懒懒一笑:“小姑娘,你的身体是偷来的吧?” “你这样的神识,连我都没见过,跟这资质平庸的身体可半点不搭呀。” 祭灵澈皱眉:“老东西,东扯西扯想说什么?” 那人抬起手,微微一动,一只银色的蝴蝶诞生于指尖,那蝶拖着银蓝色的光芒,绕着他修长的手指转了转,然后光芒渐渐暗淡,他摊开手掌,那蝶最后落在他掌心,慢慢化为虚无—— 他轻轻喟叹:“好难啊。” “不愧是最顶级的仙法,我学了好久都学不会呢,果然,幻术只是天才的游戏,就算是灵力时代,会这个的都屈指可数呢。” 祭灵澈怔了一下,幽幽笑道:“邪术罢了,有什么好学的?” 那人看着手心里那抹幽蓝色,不由得露出些许的神往—— “勾灵者,乃借天地大势为己用,看似取巧,化虚为实,实含窥天之径,其精妙处在化天地灵气为己用,在四两拨千斤,恰合大道至简之真谛。”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仙术啊。” 他抬起苍白的手指,懒洋洋地指着她:“你人品不好,败坏了勾灵的名声,是你个人作风问题,莫要诋毁勾灵。” 祭灵澈:…… 祭灵澈:“你在这被锁了几百年,想来名声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吧?” 那人闭上眼,低低地笑了起来,惨白的脸像是纸糊的,眼底乌青,带着精绝鬼气,近乎病态的……美。 他冷冷一笑,叹道:“小朋友,我惜才,就不杀你们了。” “一个两个的,别在这烦我。” 曲无霁忽然开口,声音清凛决绝:“前辈可能错会了我们的意思。” 他一指令狐瑾:“我们的确无意叨扰,但一定会带着那个人走。” 那人忽然睁开眼,青黑色的嘴唇勾起,低低地笑了起来:“勇气可嘉,但不合时宜的勇气,便是愚蠢。” “倒真希望你们都能学聪明一些。” 这人活了五百多年,容颜不老,又经过妖魔混战,既然能活下来,而今至少是个地仙级别,甚至已经不算是修士了,早已半只脚迈入仙门了。 就算是他被锁在这里,两人合力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祭灵澈忽然想,若是她当年没有剖曲无霁金丹,废他修为,他现在是不是也能达到这种境界了 ? ——没准还不止…… 曲无霁冷冷含笑:“若我等就是学不聪明呢?” 祭灵澈一笑:“所以,你抓令狐瑾是想干什么?” 怪不得令狐瑾在白玉楼会受伤失踪,定是家伙捣的鬼。 他派人混在颜尽尘的鬼将中,趁机打伤她,再把她抓来此处。 那人竖起手指,贴在唇上,“嘘”了一声。 他闭上眼睛,微微扬起下巴,神情不由得透出点神往,好像在聆听什么神谕,脸上似乎都泛起了丝丝血色:“殿下马上就会回来了。” 他这话轻飘飘的,好似吃了什么致幻的丹药,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祭灵澈皱眉看向地上的令狐瑾,她刚进城的时候问令狐瑾,她为什么会有进城密钥,可她没答,这密钥早已经消失几百年,她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为什么,她会有丰都城的密钥,为什么,尹蓝心偏偏找她来。 为什么…… 忽然间,祭灵澈只感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 她忽然头皮一阵发麻,皱眉道:“这狐瑾是大宴皇族的后裔?!” 她与曲无霁对视一眼,顿时心有灵犀:难不成,这个国师想用令狐瑾的身体让旧主复生?! 祭灵澈心中惊骇,脱口而出:“你疯了吧,李令希?!” 那国师睁开眼,邪魅地不似活人,风冷冷地刮来,吹得人衣裳晃动,层层的铁链也锁不住他那股邪气。 他眼睛微眯,勾唇一笑:“你认识我。” 祭灵澈:“……不才,拜读过仙盟史《为祸篇》?” 《为祸篇》乃仙盟正史,唯有罪大恶极的人才能占些篇幅,若能让此书单独为其开一篇,必然是名震一时的大祸害。 祭灵澈曾经为了看仙盟怎么编排自己,特地弄了一本来看,每一千年编成一册,薄薄一本她就占了三成,结果往前一翻,就发现当真是高手如云。 有一人,她印象尤为深,那人篇幅占得不长,但事迹却够唠一壶。 那前辈,名李令希,号诓义,不知道什么来头,名声倒是十分响亮,给大宴当国师,当着当着,不知怎的,一大把岁数,竟跟一个十几岁的公主勾搭到了一起! 为她杀父杀兄,杀尽反臣,亲手把她推上帝位。 那公主肉体凡胎,哪能有修士的寿数?这李国师为了给她续命,让她永葆青春,竟然屠戮平民百姓来借寿,杀得人之多,几乎是流血漂橹,一时间大宴人人自危…… 二人狼狈为奸,一个祸国,一个殃民,当真是佳偶天成,好个天打雷劈的璧人! 在这等威压之下,便有义士去叩天门,鲜血淋漓地上黄金台去喊冤。 修士本就不该插手凡尘的事情,依照仙盟律令,搅弄凡尘乃是死罪。 “国师”于天道而言,本就是罪人。 这等高危职业,逆天而行,遭天谴都是轻的。 自古“国师”难善终,轻则身败名裂,多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凡尘国祚亦需要人来维系,总会有些“来历不明”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去当国师,只要不扰乱凡尘秩序,仙盟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李令希国师当得太荒唐,简直到了耸人听闻的程度,他已然成了仙道极大的耻辱。 同时大宴多年来累积的弊病,早已令这个庞大衰颓的王朝昏昏欲坠,四分五裂。 天道不与,君臣离心,又恰逢大旱,百姓苦不堪言,遂而揭竿而起—— 依照《为祸篇》记载: 国师被仙盟就地格杀,帝姬被起义军刀砍下头颅,枭首示众。 ……可显而易见的是,仙家可没有帝王家史官秉笔直言的气节,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这李令希,明明好端端地活着。 ——虽然他被锁成这样,很不体面。 可这恰恰说明,这是个仙盟都杀不掉的人。 李令希含笑看着她,笑得眼睛弯弯,更是阴测测的:“哦,这么说,我很有名?” 祭灵澈:“……是啊前辈,你很有名。” “但是——”祭灵澈说道,“斯人已逝,往事如烟,你未免太过偏执了吧?” “你的殿下回来了,那我朋友怎么办?” 李令希掩面大笑起来,一副已然入魔的神情,再配上俊美无俦的脸,几乎是疯得诡异,疯得漂亮,疯得毛骨悚然。 曲无霁看到李令希那副神情,不知怎的,只觉得心口忽然绞痛,带着丹田火辣辣地疼,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涌上心来,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好痛。 浑身都痛。 他又想起某人死的那些年来,他做过的事。 疯魔一般不惜一切代价地招魂,一次又一次。 他曲无霁与眼前这个疯子,有什么区别吗? 只是他装得好罢了。 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知道。 祭灵澈看着眼前那人真的入了魔,只觉一阵悚然,忽然回头看曲无霁,却发现他蹙着眉,神色晦暗,便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令狐瑾还救不救了?” 她与令狐瑾并没有过命的交情,何况她此次来是拿五族禁器,外加清理门户,实在是不想节外生枝,本应该直接绕过这家伙去杀颜尽尘。 可这事对于令狐瑾实属无妄之灾,祭灵澈本想着能捞就捞一把,但谁曾想这地底下锁着个上古精神病啊…… 曲无霁抬头看向她的眼睛,周遭暗红色光芒正好投进她的眼睛里,一片粼粼赤色,就像是一片深红色的幻梦。 祭灵澈冷笑:“你傻了?!” 曲无霁闭上眼睛,将横生的念头断然剔除。 再一次睁眼,眼风坚韧,看向那高台上,正搂着令狐瑾的男人,沉沉地说:“必须要带令狐家主走。” “如果她死在这,令狐家必有暴动,牵一发而动全身。” 家主若身死,令狐家群龙无首,世家为了抢夺这块肥肉,必会相互残杀,而仙盟,已经衰弱得经不起这样的事变了…… 仙道,真的衰落了。 第36章 恶怨十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令狐瑾躺在他膝上,像是生魂离窍一般。 李令希透过令狐瑾的肉身,不知道在看谁,祭灵澈觉得那眼神疯魔却又分外熟悉…… 好疯。 李令希显然不把几人放在眼里。 他等这一天实在是太久了。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节白色的骨骼,好像是谁的指骨。 他轻柔地拿着,不舍得用力,可那指骨已经被摩挲过太多次,已被摩去棱角,光滑圆润。 李令希手中不知道何时多了柄匕首,他割破手掌,将那节指骨紧紧攥住,让鲜血浸透—— “我以我血,祭故人。” 殿内那燃着红光的血灯一齐颤动起来,只见光影流离,明明灭灭,不由得让人头晕目眩。 隐约中,只见一抹白色的残灵从那指骨中飘出,正要慢慢地化作人形。 祭灵澈勾了勾手指,一只银蝶刷地从她指尖飞出,奔着那残灵飞去! 可还未至,那蝶靠近幻影的瞬间便化作晶蓝粉末,随风飘散。 祭灵澈一惊,心道不好,再看曲无霁手中已然握着一柄光剑。 只听一声轻笑,李令希半点眼光都没分给他们,只是幽幽盯着手中那节指骨:“你们是真的不乖。” 他话音未落,曲无霁剑已劈出,可只听“铮”一声,好似劈到了结界上,剑风一顿,悉数折回! 那李令希动也没动,身前好像展开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视二人若无物。 祭灵澈低声道:“完了,这人真的是地仙境了。” 修士境界与境界之间,不啻天堑,任你怎样的勇毅,越级对打就是毫无胜算,只有死路一条。 这人现在被锁在这里,功力已经被削弱大半,可二人合力依旧不敌。 祭灵澈站在屏障外,看着那抹残灵,已然化出原本模样,不由得愣了一下。 可与她想象中那妖妖娆娆的祸国妖姬半点不搭边。 她甚至可以说是瘦小,有些伶仃的苦意。 李令希抬手,覆在令狐瑾的额头,正要把她原有的灵掐碎,腾出地方。 忽然间,他不由得一顿,只感觉手心一凉—— 一抹白色残灵从令狐瑾额头忽地飘出,瞬间荡到那公主还未完全幻化成形的灵前,死死扼住了她的脖子! 那公主明显就不是那残灵的对手,眼看着就要被掐得彻底消弭,李令希眼睛赤红,却不敢轻举妄动,大吼道:“你敢!” 那残灵什么也没说,只死死地掐住那帝姬的脖子,满是威胁意味。 李令希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亦是掐住令狐瑾的脖子,冷笑道:“你若伤了殿下,我让你们都来殉她。” 祭灵澈不由得眯起眼睛,待看清那残灵是谁,惊疑道:“柳……柳叶月?” 世家的人,祭灵澈认识的不多,但这位月少主,她可是印象深刻。 这人因为弑父的罪名被押上黄金台处刑的时候,她正混在人群中遥遥看着。 原因无两,她只是觉得柳叶月很可惜。 世家守旧,女家主少之又少。 柳氏的老家主更是极品,他虽只有月一个亲女,却每每感叹柳家后继无人,家道中落。 他把旁支的但凡姓柳的阿猫阿狗都收为义子,连柳叶桃这种来路不明的人都能登堂入室,大摇大摆地当起继承人预备役来。 柳叶青也是如此,他并不是柳家主的亲生儿子,只是沾亲带故罢了,却能叫柳叶月“姐姐”…… 可这些他收来的义子也不过一群貌合神离、只会掐尖吃醋的废物,与那霁月风清的柳叶月云泥之别。 柳叶月样样优秀,远超同侪,才堪堪当起少主来,可老家主仍旧处处挑剔刁难她,那些义子们仗着家主的偏袒,又岂能服她,每每阴阳怪气地喊她“姐姐”,拿腔拿调地叫着“月少主”…… 这般情景,柳叶月夹在其中,是何心情可想而知。 祭灵澈初听闻柳叶月把那偏心眼的老东西宰了,抚掌而叹:好!早该如此! 权势地位这种东西,还要等着他人来赏赐施舍吗? 什么狗屁名正言顺,明明是各凭本事。 杀得好,杀得漂亮! 可再听到柳叶月的消息,则是她上了诛仙台。 祭灵澈不免有些失望,想这柳叶月动手也忒不利落。 她心中道,管他仙道还是红尘,男人们弑父弑兄夺权的多了去了,大多都平步青云,她怎么落得这般田地? 既动了手,就该干净一些,该早早编排一套说辞,找个替罪羊,让自己名正言顺才好。 她这般优柔寡断,功亏一篑,倒也怨不得别人。 祭灵澈雷霆手段,以己度人,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月是良善的人。 弑父这种事,她做不来。 当日在黄金台上,柳叶月被压着,眼看就要被处以雷刑,却忽然挣脱桎梏,飞身而起。 祭灵澈眼前一亮,心道,不引颈受戮乃是枭雄本色,有如此血气,败又何妨? 快杀出一条血路去,让那些瞧不起你的老东西都开开眼! 柳叶月出手如电,连伤数人,刷地抽出刑官腰间的长剑,霍然前指,震得周围的人不敢上前。 可她却将剑慢慢地横到颈前,一字一句道:“女不知父,父不知女,罢了。” 罢了? 祭灵澈一愣,风吹起柳叶月脸上的乱发,她神色平静,并无狂躁愤怒之色,指带着一丝惨淡的笑意。 她淡淡道:“我柳叶月做事桩桩件件都是问心无愧,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亦无需辩白。” “月既无罪,清白一身,缘何要上诛仙台?” “而今走投无路,以死明志。” 她凄凄勾起嘴角:“岭南柳氏少主柳叶月,死于世家倾轧,而非弑父。尔等记着。” 刷地一道鲜血飞潵,柳叶月横剑自刎。 那道鲜红映在祭灵澈的瞳孔里,映在真凶的瞳孔里,映在所有人的瞳孔里。 风声烈烈,寂静无声。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可惜了。 “可惜了。”李令希冷笑。 他手覆在令狐瑾额头上,微一用力,令狐瑾痛苦地闷哼一声,皱起眉来,额上冒出冷汗,魂灵颤动,几乎要立时魂飞魄散。 他们四个似乎成了个死局,互相挟制,谁也不肯撒手。 祭灵澈与曲无霁在不远处站着,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 祭灵澈忽然道:“李前辈,不如这样。” “这人对仙盟至关重要,你放了令狐瑾,我再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容器来?” 李令希冷笑:“你骗鬼呢?我是不是太给你们脸了——” “诓义,放了她吧。” 一道细细的声音传来,虽细如蚊蚋,怯生生的,却吐字清晰。 只见那帝姬已经完全显露出真身,虽然飘渺只一道白光,但也隐约可以看得出来形貌。 她竟全无养尊处优的公主做派,细脚伶仃,枯枯瘦瘦,好似小时候营养不良,以至于没长起来,就算不以修士的眼光去看,就是是以普通民女的标准来看,她也过于瘦小了。 姬苔儿,祭灵澈心中道,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命如春苔,无根而生,无果而去,这个名字对于一个公主来说,未免太轻贱了。 “公主……”李令希一时愣住,仰头看着她,不由得有些痴了,疯魔神色渐渐消融于眼中,染上凄楚之意。 “放开她吧。”她又说道。 李令希:“不行!” “你这是最后一抹灵了,要不了多久就散了,你……” 姬苔儿偏了偏头:“你哭什么,没什么好可惜的呀。” 李令希眼光一瞬不瞬盯着她,姬苔儿衣袖拂过他的脸颊,可并碰不到他,只一阵凉风吹得她若隐若现。 斯人已逝,生离死别,五百年再见,却已是草木成灰,阴阳两隔。 姬苔儿:“令希,放手吧……” 良久,李令希才慢慢抬手,手从令狐瑾额头上离开,他想抓住姬苔儿的衣袖,可手穿透那抹残灵,只一丝凉意残留在手上…… 姬苔儿慢慢得俯下身,含笑与他对视,正要对他说什么。 趁着这空当,曲无霁拖着令狐瑾跃了出来,她命悬一线,曲无霁手掌覆在她头上,一缕一缕收回她溃散的魂魄—— 柳叶月荡到令狐瑾身边,却已然是强弩之末,她这抹残灵马上就要散了。 祭灵澈目不转睛地看着柳叶月,并指一点,止住她的涣散:“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柳叶月不由得愣住,她隐约觉得这人术法似曾相识,有些不可置信,慢慢地吐出:“……观澜神君?” 祭灵澈见她能认出自己,不由一惊,灵力依旧源源不断灌给她,笑了笑:“好久不见啊,月少主。” 残灵的消散无法挽回,就算是金仙来了也是回天乏术,柳叶月淡淡一笑:“神君不必再为我浪费气力了。” “您……有什么话要问呢?” 祭灵澈慢慢收起灵力,霎时间柳叶月的身形就开始飞速消散。 她看着她,沉默一刻道:“诛仙台上,刑官故意把剑给你,你明明可以走掉,为什么要自刎呢?” 柳叶月并没有答。 她只柔柔一笑:“原来神君那时在看着我啊,让您见笑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目光投向令狐瑾,垂下眼睛,目光沉沉地笼着她,落寞又哀婉,好似在跟故友做最后的道别。 “还望神君替我转告阿瑾,说月谢她自毁其灵,把我的残灵带着身上……可怜她孑然一身,走了这么远的路。” 她垂眸道:“可恨,今生缘浅,来世定然不负。” 她这话出口,祭灵澈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再抬头,只见柳叶月如烟袅袅而散,向上飘去,迷蒙一片白雾中,须臾散为无物…… 柳叶青跪在不远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额间鲜血直流。 祭灵澈心中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今生缘浅,来世不负…… 怪不得。 怪不得令狐瑾会失忆。 她为了能给柳叶月留一线生机,竟不惜生生剜去自己魂灵的一部分,把柳叶月的残灵融进自己的身体。 可她因此损了识海,忘了柳叶月,更忘了自己为什么疯魔一般想要当家主。 但冥冥中有个念头一直萦绕,让她心如火煎昼夜不安。 她身上带着故友的亡灵,弑兄弑叔,不择手段,一步一步地坐上家主之位。 哪怕她自己都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这样孑然一身,一腔孤勇,带着故人的残灵,走了很远很远。 却可恨,水冷风寒,满座衣冠皆如雪。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祭灵澈闭上眼睛,头又疼了起来,只感到世事如潮人如水,自己越来越想不明白一些事情。 忽然,她只感到呼吸一滞,脖颈上一紧,不知怎的就跪到了李令希身前,正被他扼住脖子! 再看曲无霁单膝跪倒,手捂着胸口,一口血吐在地上。 变故发生的太突然,祭灵澈瞳孔骤缩,掰着李令希掐着自己的手,冷笑道:“这是做甚?” 她随即反应过来,眯起眼睛:“啊……怪不得把令狐瑾放了,原来是你的帝姬没看上那具身体,看上我的了?” 李令希笑得疯魔:“不是你刚说的,把那个放了,再给我找个更好的,怎么这就说话不算话了?” 祭灵澈:……? 姬苔儿微微一勾唇角,垂头弱弱道:“对不住了,小妹妹。” “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祭灵澈抬起头,正与她对视,却发现她眼中噙着盈盈笑意,透着窒息般的恶意,与她那怯懦语调半点不搭! 祭灵澈嗤笑一声:“可这身体我也很喜欢啊,不愿意让给你,你说怎么办?” 姬苔儿直视她的眼睛,慢悠悠地道:“那我就来抢啊。” 李令希扼在她脖颈上的手骤然收紧,祭灵澈只感到喉咙腥甜,好似立时要被掐碎! 祭灵澈勾起嘴角,艰难冷笑道:“果真够坏,我还蛮欣赏你的。” 姬苔儿不说话,含笑看着她。 可下一刻,笑容就僵在脸上—— 她垂下头,只见自己残灵的胸口被开了个洞。 祭灵澈的手给她捅了个透心凉。 怎么可能…… 姬苔儿喃喃道。 祭灵澈活人之躯,竟然能触摸的到残灵?! 她冷笑慢慢地握拳,攥住了姬苔儿的心脏,一点一点绞紧:“永别了,公主。”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怔愣间,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祭灵澈已经把姬苔儿的灵给捏碎了。 缕缕白烟绕着祭灵澈修长手指袅袅而上,白雾消散之后是李令希一双暴怒的赤红双眼。 他喉结滚动,却一声也不发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像窒息一般,耳畔嗡鸣…… 只听“咔”地一声,他扭断了祭灵澈的脖颈。 第37章 恶怨十一 祭灵澈,你没有心 祭灵澈头颅脱力栽在脖子上,向后倒去—— 身影直直映在曲无霁眼中,他眼睁睁地看着她重重摔在地上,带起烟尘。 曲无霁愣住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只听一声闷吼,李令希入魔了一般叫了起来,带着穿着他琵琶骨的链子剧烈晃动,牵动那十字高架抖动,水域翻涌,惊涛骇浪地卷了上来。 一时间水漫金山,宫室裂开,阵法寸寸崩裂,这锁了他几百年的地狱似要毁于一旦。 曲无霁跪在地上。 头顶碎石纷纷下坠,水漫了上来,打湿他的衣裳,凉得透骨。 可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周遭发生了什么他已然全看不见。 他只想的是,要和她一起死。 他膝行上前,水声哗啦。 他一把攥住祭灵澈的手,不住地抖。 她的手被冰凉的水一泡,带走了仅存的体温,凉得骇人,曲无霁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试图用体温捂热,可那手无论如何就是暖不起来。 曲无霁把她拉入怀中,轻轻地托起她折断的脖子,见她面色惨白,脑袋重重的地向下坠着,说不出的可怜。 他忽然感觉识海剧痛,比渡雷劫剜金丹都要痛上百倍千倍,好似被勒住了脖子,窒息般难受,他再也不是他自己了。 曲无霁垂下头,把额头轻轻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没有离她这么近,又从没有这么远…… 他闭上眼,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落在她脸上,冰冷又潮湿。 曲无霁紧贴着她没有温度脸颊,低低地笑了。 为什么要这样,一次又一次。 冰凉的水不断往里灌,曲无霁跪在地上揽着她,水已经没过他的胸口,若是再不动就会将他整个没过。 曲无霁没有施法,没有用任何术法,只是一动不动地揽着她。 他低声道:“带上我,好吗?” 下一刻冰凉的水呛进他的鼻腔,曲无霁闭上眼睛。 可忽然间,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只觉得一股诡异的灵压爆开—— 只见祭灵澈手指上的那漆黑的指环忽然闪了一下,然后那指环瞬间碎裂,一道刺眼白光爆开,将二人包裹起来,须臾光芒散去,二人凭空消失! …… 曲无霁识海嗡鸣,只感觉天旋地转,五感骤然全失,世界陷入一片混沌。 忽地一只手重重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猛地拉回! 曲无霁骤然踩到了实地,不由得一踉跄,眼前视野慢慢清晰,却面前一片幽蓝的水域,正是初遇慕野的地方。 他猛然回头,看到了一张带着浅笑的脸。 祭灵澈:“怎么了,把我们首尊大人给吓成这样?” 她摊开手掌,掌心托着些黑色碎片,显然是刚才发出光的戒指,而今已然碎掉了。 这指环正是当时古潮音在白玉楼抛给她的—— 祭灵澈有些得意地笑道:“回溯之环,没见过吧?” 举世无双的神器,给你重来的机会,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这指环一旦触发,一个时辰之后,会带着持戒人回溯到一个时辰前的触发点。 ——无论持戒人生与死。 一个时辰前,祭灵澈去追慕野之前,察觉到不妙,把这戒指戴在手上时,就已经启动回溯。 所以这一个时辰内无论发生了什么,时间一到,她都会回到下水之前。 而曲无霁,祭灵澈在他体内植入银蝶,所以指环会认为他和持戒人是一体的,二人可以同时回溯。 这也是她敢毫不犹豫掐死姬苔儿的原因。 因为她根本不怕死,她只想争口气。 可这一切曲无霁毫不知情。 他真的以为她死了。 直到现在他还没从钝痛中回过神来。 曲无霁没看那戒指,只是沉沉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他胸口堵着一块石头般沉甸甸的,只觉她什么也不告诉他,自己简直像条狗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心中钝痛转为无尽的酸楚。 最后什么也没说,别开脸,阴影里,祭灵澈看不到的地方,一滴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正被高挺的鼻梁给挡住。 祭灵澈偏了偏头,隐隐看到了他脸侧一抹晶莹,不由得愣了一下道:“你怎么了?” 他冷淡道:“你说呢。” 祭灵澈:“那个,其实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 曲无霁:“够了,别再说了。” 祭灵澈止住嘴,偏头看着他。 见他生气,便去扯他的衣袖:“喂,仙家讲,爱恨嗔痴皆有罪,当喜怒不形于色……” 曲无霁终于转过脸,垂眼盯着她,眼里满是血丝,竟看起来有些可怜,他却很快别开眼:“……罢了。” “祭灵澈,你没有心的。” 祭灵澈愣了愣,手往胸口摸了摸,明显能感受到心脏的脉搏。 她吐出一口气:“吓我一跳,我以为这戒指的副作用把我心脏给弄没了……” 曲无霁一双淡色眼睛凝着她,此刻亮晶晶的,是被眼泪淘洗过的那种亮,失望与落寞却昭然若揭。 他道:“祭灵澈,你真的没有心。” 祭灵澈愣了一下:“……对不起?” 曲无霁语气之淡,好像是不沾染任何情感:“你没有对不起我,都是我自作多情,是我纠缠于你,让你生厌了。” 他冷冷道:“既如此,便依你说的,待出城,你是死是活,再去作什么孽,都与我再无瓜葛,前尘恩怨一笔勾销,我们便当从没有见过。” 祭灵澈闻言一愣,心理不是滋味,却说不上来,良久道:“随你?” 曲无霁心中绞痛,好像这颗心都被捏碎了一般,面色却越来越冷,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只一挥手,祭灵澈手背忽地刺痛一下,只见那金印被祓除了。 祭灵澈后知后觉,想明白了什么,说道:“商徵,你是在跟我发脾气嘛?” “你真的生我的气了?” 曲无霁脸色冷得要结冰,却很想发疯,很想很想。 他想告诉她,自己早就疯掉了。 他想咬破她的嘴唇,想咬得她满嘴都是血。 想掐着她的脖子告诉她,自己永远都不会放过她,会一直一直地恨她,一直一直地纠缠她,直到天崩地裂之时…… 可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一双褐色眼眸冷冷地盯着她,一副冷漠至极的神色,良久道:“生气?你看错了吧。” 祭灵澈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那就好,那就好……” “还好你没有疯到李令希那样,要不然那可真是有点惊悚了。” 曲无霁微微眯起眼睛,将她罩在眼光下,一字一句道:“是啊。” 祭灵澈听出曲无霁微妙的讽刺,扯开话题—— “既如此,那咱们就走吧,再去会会那神经病国师和骗子公主。” 曲无霁忽地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气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愠怒:“你就这么想死?” 祭灵澈手腕生疼,说道:“谁说咱们和他们非得是敌人,只能你死我活?” 她盯着曲无霁,一双眼睛雪亮:“此前激怒他,是为了试试硬碰硬有没有胜算,既然打不过,为什么还要打?” “为什么不能针对他的弱点,算计他为我所用?” 祭灵澈就是这样的人。 哪怕她不久前刚被那人扭断脖子,不仅不会屈服恐惧,反而越挫越勇,会琢磨着这一次该怎么对付他。 剑走偏锋,胆大包天。 “为你所用?”曲无霁冷笑,“你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吧。” 轻狂,真是轻狂到头了。 祭灵澈看着他紧攥着自己的手,蹙眉道:“你干什么,我要做什么跟你没关系吧?” 曲无霁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他声音极轻,却又极霸道:“若我说,就是不让你去呢?” 祭灵澈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一笑:“我会怎么做,你不是很清楚吗?” 她一点一点将他的手掰开,语调有些漫不经心:“那我只能甩掉你,自己去喽。” “你知道的,你拦不住我,向来如此。” 甩掉你。 曲无霁想,他是什么包袱,什么垃圾吗,说甩就甩? 果真是这样。 又是这样。 还是这样…… 曲无霁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一片空白。 他这次不只是心里想。 他晃着祭灵澈的肩膀,疯魔一般吼道:“为什么!” “你为什么做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那么担心你,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带上我?!” 向来如此。 他只感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说不出话来,幽幽地看着她,一双凉薄的眼睛此刻亮闪闪的,良久眼眶再也涵不住,一颗颗泪珠就这样滚了下来。 祭灵澈愣在原地,见那人泪水断珠一般,被幽蓝的水面一照,在他极俊美的脸上,就好像神明垂泪,连痛苦都是可以欣赏的。 他偏执的语调慢慢软了下来,竟然带着莫名凄楚:“阿澜,原来你是嫌我挡了你的路啊……” “用得着的时候,便逗弄我两句,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开,是吗。” “所以,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了?” 祭灵澈不知所措,但向来见不得人哭,更何况是曲无霁。 她慌忙抬手去擦,连声哄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别……” 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曲无霁猛地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开:“离我远点。” 他偏过头,不再看她。 这是她第二次见他垂泪。 第一次是剖他金丹的时候。 祭灵澈忽然觉得心中难过,心脏好似一搅一搅地疼,却说不出缘由。 良久无人说话,一片死寂。 祭灵澈觉得应该赶紧找点话说,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于是就这么僵着,只有流水从脚下奔走,二人相对无言。 祭灵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玩脱了。 如果这样,她跟曲无霁算是彻底完了,连仇人都没得做了,以后怕是得装不认识。 她看着幽蓝水面,良久道:“我没有耍你……” “我只是不能回头罢了。” 她深知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注定了孑然一身不得好死。 她习惯了千夫所指,习惯了众叛亲离,习惯了形单影只。 她转过身,看着他:“我不怕死,更不怕身败名裂。” “我只怕我一旦退缩,便再也生不出勇气来,会节节败退,一败涂地。” “所以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去做,哪怕粉身碎骨——” 忽然间,曲无霁道:“可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 祭灵澈转头看他:“什么?” 曲无霁:“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 祭灵澈有些讶然,幽蓝的光芒跳跃在她眼里。 她琢磨道:“什么意思,你要和我一起作奸犯科?” 曲无霁:“如果我说是呢。” 她怔了怔,良久才道:“若我去赴死,你也同我一道?” 曲无霁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像要把她给灼出个洞来。 他一字一句道:“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祭灵澈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煞是好看,却显得不甚真诚:“瞧你又说疯话。” “我死的那些年,你明明是春风得意,快意极了。” 曲无霁喃喃道:“……快意?”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神色冰冷,目光把祭灵澈盯得浑身发毛。 祭灵澈。你的心被狗吃了。 他忽然感到头疼欲裂,马上就要疯掉一般,可忽然手上一凉。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被攥住了。 祭灵澈扯了扯他的手,正看着他:“无论如何,这次我不丢下你了。” 曲无霁愣住,只见她微微挑眉:“你说的啊,不是要跟我同生共死吗,我去找死,你不来吗?” 曲无霁垂下眼睛,嗤笑一声,淡淡的一句:“你一定觉得我很贱吧,祭观澜?” 给个巴掌,都不用给甜枣,招招手他就巴巴地过来,对吧。 祭灵澈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没头没尾的话,宛若一道天雷劈得她瞠目结舌,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曲无霁反手扣住她的手,慢慢地与她十指相扣,紧紧的攥着,似乎再也没打算放开一般:“就这次不丢下我吗,之后呢,出城了就甩了我吗。” 祭灵澈嘴角一愣,真假参半地说:“那从今往后,我走到哪都带着你,不离不弃,生死不论,怎么样?” 曲无霁轻笑着打磨话中意味:“不离不弃,生死不论。” 他笑得没什么温度:“你最好永远记得自己说的话。” 我当真了,祭灵澈,你最好真的能做到。 二人手依旧紧扣着,祭灵澈不想再跟他纠缠这些,看着幽蓝水面,说道:“走吧。” “这一次,我带你走。” 她将他向自己猛地一拉,二人再次落入到冰冷的水中,向水底而去。 第38章 恶怨十二 为君拭泪 祭灵澈抓着曲无霁的手,却没按着原路走,反而是直接绕过锁住李令希的阵法,然后直向后泅去。 忽然间头顶一片大亮,有诡异的光倾斜下来,如果继续向上,就会离开这片水域。 如果没有意外,这上面就是那忽然升起的诡异宫殿。 二人此刻依旧潜在水里,祭灵澈仰头往上看,却迟迟没有动作。 曲无霁见她绕路走,只沉沉道:“你想先去杀颜尽尘。” “再试图找到那姬苔儿的鬼魂,借此来要挟国师?” 祭灵澈闻言,笑道:“哎呀商徵,你果真懂我。” 路不通,换一条就是了。 多年的死敌,自然有难以言说的默契。 祭灵澈道:“你知道的吧,人有三魂七魄,外加一灵。” “只有三魂七魄俱全,死者才有复生的可能。” “可那国师手里只剩一抹残灵,他想让那公主夺舍重生,是完全不可能的。” 灵这种东西,只能寄生在活人体内,依附于魂魄。灵是无法独立存在的。 李令希就算是掐碎令狐瑾的灵,把帝姬的灵给塞进去,也得靠着令狐瑾原有的魂魄才能苟延残喘。 可这样不过是昙花一现,难以永继,不出三年,肉身就会腐烂,所有魂灵俱亡。 这李令希废了这么一番功夫,其实不过是徒劳,他自己也清楚的很,只是别无办法。 祭灵澈一边琢磨,一边说道:“李令希招不到她的魂,那魂魄定然是被封印了,而且,绝对还在这丰都城内。” “上面这座鬼宫殿,想来就是前朝的皇宫旧址,那帝姬死不瞑目,不入轮回,既被术法囚禁,八成已经化作这皇宫里的地缚灵了吧。” 曲无霁皱眉道:“你想把她给放出来?” 祭灵澈含笑:“如何?” 曲无霁道:“仙盟把姬苔儿的魂魄封印,定是有缘由,你驱虎吞狼,必定祸连其身。” 仙盟杀不掉李令希,只得将其囚禁,却连姬苔儿的魂魄都忌惮,将这一人一鬼分别关押,虽离得不远却犹如天堑,让这两个祸害无论如何凑不到一块去。 若是祭灵澈放虎归山,真让姬苔儿的魂魄给跑了,指不定还要闹出多大乱子。 祭灵澈深谙这个道理。 知道断不能将那帝姬的鬼魂给放了,可又得用这个利用李令希。 只可惜那帝姬和国师都是聪明人,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曲无霁微微蹙眉:“若是不去救令狐瑾,就不必掺和这桩事了。” “何况,按照时间来看,令狐家主已经命悬一线了,虽然柳叶月能周旋一二,可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时间来不及,令狐瑾既然已经救不回来,二人也不必趟这浑水。 祭灵澈轻叹:“那便只能见机行事了。” “不过——”祭灵澈说道,“若是有转机,还是得管一管的。” “你想想看,杀了颜尽尘,这城里群鬼无首,定会暴动,咱们走了以后,还得指望这国师帮咱们制衡呢,咱们放任不管,没准这人哪天破阵而出,那便麻烦了。” 何况,她对令狐瑾的兴趣愈发浓厚,可不想看着她死掉。 她道:“令狐瑾的生魂不会散,最多只是灵被抽去了。” “只要离体时间不长,我能给她续上。” 曲无霁看着她,良久道:“这会极损寿元。” 祭灵澈笑道:“早死晚死都得死,不差这一点。” 正说着,曲无霁忽然揽住她,低声道:“先上去。” 曲无霁带着她瞬间出了水域,还没站稳,耳边就一阵嗡鸣,良久才缓过来,虽然身处宫殿之中,面前是一大片废墟,不知道什么东西碎了一地,简直没处落脚。 身后是一道大裂缝,里面有着潺潺水声——正是二人方才上来的地方。 祭灵澈神识敏锐,眼光一动,忽然低声笑道:“怪热闹的。” 曲无霁一挥手,破了一层障,只见景象刷地暗下来,眼前立时出现了一大片肃立的……鬼,俱是垂头,障破的一瞬间忽然齐齐抬起头来! 衣着也甚是古怪,男男女女服饰出奇的统一,显然是前朝宫人的打扮,太监宫女带刀侍卫…… 这东西数不清有多少,一双白眼睛混沌,只直直盯着前方的二人—— 祭灵澈此前一口气把所有阴魂丸都嚼了,还没有失效,而以曲无霁的修为,用不着丹药就可以自如收敛生气,这些鬼物抬头,只是因为破障时的灵力波动,并不知道闯入者的方位,此刻很是茫然,有些呆傻地四处张望。 二人并不想自找麻烦,凝神敛息地看着,那些鬼物哼唧着动了动,良久便低下头去,又好像睡着了般。 曲无霁拉起祭灵澈的手,二人不动声色地在这些东西中穿行。 这些宫人站得前前后后,不甚整齐,却摩肩接踵,祭灵澈侧身而过,几乎要与一个太监脸贴脸,连那太监鬼脸上的沟壑都看得一清二楚,一阵恶心,不由得“啧”了一身,一个分神,没留意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 她踉跄一步,忽然感觉有一只小小的手拽住她的衣袖,扯了扯。 祭灵澈心头悚然,忽地回头,却没看到人。 她不动声色地低头,只见一个小女鬼正扯着她的衣袖,抬头巴巴地看着她。 祭灵澈还没来得及惊叹这家伙能看得见自己,就愣住了。 她只觉这小女鬼几分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为什么眼熟,只见她的衣着与这些宫人都不同,不似是前朝服饰,竟像仙门的装扮。 曲无霁停住脚,正要出手,祭灵澈握住他的手腕,在他识海里道:“等一下。” 那小女鬼忽然道:“姐姐……” 她这一开口,好似一颗石头砸进平静水面,激起千层浪,只见周围的鬼物咔喳喳地转动脖子,一齐往这边瞧来! 祭灵澈心道不好,甩开那小女鬼的手,正要开溜,刚回过身却感觉心中有些刺痛,犹豫片刻,又转过来,对着那个小女鬼“嘘”了一下,俯身把她抱起来。 那小女鬼年纪不大,竟出奇聪慧,知道自己惹了麻烦,紧紧地抿唇一声不吭。 可她方才出声已经暴露了行迹,那些宫人眼睛逐渐漫上血色,红得妖艳诡异,猛地动了起来! 祭灵澈往后一仰,避开一个侍卫胡乱挥来的长刀,结果那刀刷地砍到一个宫女头上,那宫女的鬼头砰的一声掉在地上,随后捂着脖子尖锐地叫了起来。 祭灵澈心道不好,眼看着越闹越大乱了起来,又不敢施法,怕灵力波动暴露行踪,只是连连闪避。 这是她怀中的小女鬼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往那里走。” 祭灵澈与曲无霁对视一眼,她对着他点了下头,曲无霁心领神会,一挥袖子,眼前拦路的鬼物霎时间无声无息地如烟溃散,闪出一条路来。 果真,那小女鬼所指的方向有一条幽长的路,不知道通往何方,祭灵澈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些鬼物已经开始自相残杀,知道这里出了乱子,颜尽尘不多时就会知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时间紧迫,也别无选择,几人向那长路而去。 祭灵澈抱着那小女鬼,手被阴气灼得生疼,想来那小女鬼也很是难受,痛苦地皱起眉。 曲无霁忽然道:“给我。” 祭灵澈转头看他,曲无霁已经伸出手来,接过那小鬼,轻轻搂在怀里,一道白色光芒把一人一鬼隔开,阻断了相冲的阴阳两气。 那小女鬼死的时候不过六七岁,一脸稚气,眼睛上白茫茫一片,脖子上一道浅红,应该是致死的伤口,让人心生怜惜。 几人一边走,祭灵澈问:“你方才为什么拦我,要与我说什么?” 那小女鬼偏了偏头,道:“我娘亲在受苦,求求你们救她,好吗?” 祭灵澈笑道:“你当我们是什么大善人啊,带你离开那危险地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别指着我们帮你做别的。” 那小女鬼道:“如果你们帮我,我……可以把我的魂魄给你。” 祭灵澈:“我要你的魂魄有何用?” 那小女鬼垂头不语,良久才低低道:“可这是我唯一的东西了呀。” 祭灵澈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说道:“你娘在哪?” 那小女鬼向前指:“被关在……被关在一个——” 这小孩死的时候年纪太小,情况又复杂,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曲无霁忽然伸手覆在她额头上,那小女鬼止住话语,片刻后曲无霁抬起手,说道:“读到位置了。” 他看着祭灵澈:“救吗。” 祭灵澈:“你觉得呢。” 曲无霁:“我知道你想去,我陪你。” 祭灵澈偏头看他,沉默了许久。 “我终于想起来她像谁了,”她低低道,“她长得像亓凤元的外孙女,亓向晚。” 亓向晚,就是那个少年护母与殷沛断绝关系,后来嫁给慕野惨死的人。 祭灵澈想,她初次见到亓向晚的时候,她应该也是这小女鬼这般岁数吧,十岁左右,一样的可怜。 她慢慢地说道:“商徵,你说她娘亲不会是——” 曲无霁握住她手腕,温声道:“走吧。” 只一道白光闪过,几人瞬间消失,出现在一座暖宫。 温度骤然拔高,暖香扑面而来,与外面那森寒潮湿形成鲜明对比,恍若直落温床,却有一种妖艳淫邪的诡异。 与方才那一地废墟截然不同,脚下软软的,是极名贵的毯子,周遭都布置得很精细,所有器物都泛着一层光泽,有层层仙法流转——俱是仙门的东西,华贵非常。 却见不远处软垫上呆坐着一人。 人?准确来说只是个鬼魂,被鬼道术法保持着形态,看起来像是个人。 曲无霁怀里的小女鬼忽然哭了起来—— 祭灵澈完全愣住了。 只见那鬼魂完全是死前的形态,胳膊脱力地垂着,显然关节已经被废掉了,手再也抬不起来,目光往下移,就会看到她空荡荡的裤管,膝盖以下的部分荡然无存。 手脚俱折。 一股悚然的意味直窜头顶,祭灵澈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那是亓向晚丢失的鬼魂,不会错的。 纵然她就见过亓向晚一面,也断然不会认错。 只见亓向晚的亡魂坐在那,呆呆的,好像一个没有生机的玩偶。 不得行动,不得解脱,不得轮回,连死了都要一直被定在那,只是一个供人讽笑玩弄的玩偶。 暖香扑面,便只觉讽刺,哪里是温房,明明就是牢笼。 听到小女鬼尖利的哭喊,那亡魂眼珠动了动,怔怔地看着曲无霁怀中的小人,良久,落下泪来。 鬼魂也有泪水,祭灵澈第一次知道。 她救过亓向晚一命,可她却被别人杀了。 连死去后都要受尽折磨。 一股浓重的怒意升了上来,灼得她几乎要失去理智。 “究竟是谁杀的你。”她心中道,“谁把你给害成这样。” 是谁,多年前在广陵慕氏犯下杀孽,嫁祸慕家少主慕野,毁掉广陵慕氏的声誉。 是谁,把慕野带到丰都的地狱里夜夜折磨,直到他真的变成疯子。 是谁,将亓向晚手脚折断,连魂魄都不放过,将她玩弄囚禁…… 种种罪孽,更悚然真相逐渐浮出—— 忽然祭灵澈眼光微动,感到什么东西带着阴风,刷地朝她脖子打来! 她刚要偏头躲闪,却只听“铮”地一声,好似什么东西在耳边爆开。 她一转头,只见那正对着她的咽喉飞来诡异的小薄片,被曲无霁给打落了。 那黑色小薄片被他的术法一击,便炸开掉在地上,瘫成一坨,随后有生命一般蠕动起来,隐隐约约透露出邪性。 曲无霁抬脚,将那不可名状的东西彻底踏碎。 祭灵澈看着这东西,低声道:“这东西跟妖魔有关。” 她不是第一次见了,当时在平安观,与那神像对峙时,也是这样的一个黑色薄片刷地飞来。 她那时用手指把这东西生生夹住,可结果却是指骨寸折,这东西化作黑丝扎进肉里,沿着她的胳膊蔓延,就像妖魔的黑色血肉一般,害她险些断臂—— 只听一阵清脆的掌声,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好嘛好嘛,不愧是观澜神君和首尊大人,总是能别出心裁,竟能找到这来。” “亏得我还在前面严防死守,没想到你们从地下钻出来找我来了,话说,你们运气还不错,竟没碰上水底下关着的那个精神病?” 祭灵澈气得发狂,嘴角泛起冷笑:“师弟啊,你害我找得好苦啊。” 只见一人渐渐地出现在远处的阴暗处。 祭灵澈昂起下巴,睨着远处那人影,一字一句轻道:“若是一会不把你千刀万剐,我从今以后跟你姓。” 颜尽尘舔了舔虎牙,笑道:“嘿嘿。” 有意思。 第39章 恶怨十三 笼中鸟,何时飞 对面那人悠然踱步,一点点从阴影里踏出。 暖光从他肩膀上滑落,显得他温和又纯良,那张脸再一次映在祭灵澈的眼睛里。 那是一张极年轻的脸,下巴尖尖的,高挑纤瘦,看着十分清爽,一双眼睛澄净,神色带着点不谙世事的稚气,乍一看,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美少年。 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右边的衣袖空荡荡的,虽是有意无意的遮掩着,但仍旧能看出少了一只胳膊。 一张无辜又清秀的脸,又端地风流,顶着这张脸做起坏事来,当真是方便极了。 一开口,声音带着微甜的少年意味,像是冰块与瓷碗的碰撞之声,清爽非常,他笑吟吟地道:“师姐,曲首尊,好久不见呀。” 祭灵澈看着他,冷笑:“小畜生。” “上一次卸你一条胳膊,这次把你变人彘怎么样?” 颜尽尘眨了眨眼,笑道:“好残暴呀,怪不得会短命呢。” 他话说到一半,袖中短剑刷地向祭灵澈心口刺去!祭灵澈一侧身,那剑被曲无霁拂袖一挡,从他手中飞了出去。 祭灵澈咂舌:“偷袭,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颜尽尘根本不管那柄脱手的剑,一勾手,一串铃铛凭空出现,缠在他指尖。 他嘿嘿一笑,只听铃声清脆一碰,说道:“换个人来陪你们玩吧。” 点召铃! 千古厉鬼尽收麾下,银铃一响点召即来。 只见眼前升起黑烟,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什么东西正要从雾中踏出,祭灵澈心头一沉,谁也不知道从那雾中出来的会是什么东西,而颜尽尘借着黑雾遮掩,慢慢后退,然后消失在雾中。 祭灵澈看向曲无霁:“点召出来的猛鬼交给你了,我去追他。” 曲无霁“嗯”了一声,只道:“小心。” 随后光剑霍然而出,踏进雾中。 银蝶飞出,寻着颜尽尘而去,祭灵澈本想紧随其后,却停在了亓向晚身前。 她看着亓向晚,良久俯下身来,却伸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一点点绞紧。 祭灵澈低声道:“可怜,解脱吧。” 被鬼修淬炼过的魂魄不入轮回,只能无穷无尽的煎熬,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毁掉其魂,然后自此化为烟尘消弭,方得自由。 亓向晚的魂魄与她对视,那鬼魂青黑的泪水淌在她手上,凉丝丝的却灼的人生疼,让她微微一愣。 那鬼魂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祭灵澈看得分明,她口中的空荡荡的,舌头被生生拽掉了。 是在死前就被拔掉了舌头。 那鬼魂对她微微点了点头,似在道谢。 祭灵澈移开目光,不想直视她的眼睛,手上灌注灵力,只道:“你安息吧,叫我看看到底是谁把你给害成这样,帮你剐了他。” 下一刻,亓向晚的鬼魂化作青烟飘散。 一缕灵丝慢慢地融入她的手掌,祭灵澈瞬间进入了亓向晚溃散即将崩裂的识海,然后迅速撤出。 以外部的时间来看,只是一瞬,她却忽然穷彻心扉,拔舌断臂好似亲身过了一遍,有些喘不上气来,窒息一般头痛欲裂。 祭灵澈起身,却忽然晃了晃,踉跄一步,识海一瞬的胀痛。 那一瞬间好似极长极长,已经到了难以抽离的程度,她成了亓向晚,借着她的眼睛,看到了—— 颜尽尘。 “嫂子。” 一个少年面容清俊,高高瘦瘦,眼睛笑得弯弯,却满脸血污,断了只胳膊,血流不止,将白袍染得大片鲜红,嘴唇惨白,十分可怜。 对面的人有些冷淡,起身想走,却被拽住手腕,少年道:“我好疼啊,你再陪我说说话,好吗?” 女人良久道:“首先,我不是你嫂子。” “只是看你可怜才给你些伤药,还请你自重,就当没见过我吧。” 少年不依不饶,那女人一甩手,那少年低低惨叫了一声,依旧没撒手,胸口的伤复撕裂,又淌出血来,他可怜巴巴地抬头,眼中水亮亮的:“你怎的不是我嫂子?” “那慕小少爷是你丈夫,我是他弟弟,你自然是我嫂子了。” 那少年语调凄楚,楚楚可怜,几乎要落下泪来道:“嫂子,整个慕家只有你对我好,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亓向晚被他拽着,根本挣不开,何况稍一用力就扯到这人的伤,她蹙眉道:“慕寻,你——” 慕寻楚楚道:“嫂子。” 他垂下眼睛,睫毛很长,翳住神色,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我的出身并不是我的错,可是他们为什么就是容不下我呢?” “不仅如此,还要将我逼上绝路,非要让我去死呢?” 他抬起头,泪水在脸上划过,一种演技精湛,毫无破绽的凄楚,他凄然唤道:“嫂子。” “你也是怜惜我的吧,要不然为什么要救我呢,还把我藏在这?” 亓向晚怔了怔,没见过这种阵仗,对着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竟手足无措起来。 前不久世家联合仙盟发动了一场大围剿,说是去对付那个制造蝶祸的大邪修,亓向晚修为不高本不参合,但听闻被围剿的是逍遥门,便说什么也坐不住了。 她少时被那邪修救过一命,一直感念在心,知那人虽脾气古怪,却不是十恶不赦的人,既有恩于自己,自己这条命都是她给的,明知世家要发难,又岂能恩将仇报坐视不理?就算是豁出性命去也是理所应当。 结果没撞见那观澜门主,却在山底下被一个满身是血的人给缠上了。 那人还少了一条胳膊。 这人告诉她自己叫慕寻。 是慕野的亲弟弟。 正一口一个管她叫嫂子。 他还说,他是门主大人的师弟。 凭着这个,亓向晚把他带走了,藏到一个地方让他养伤,又给他伤药。 想着既然是门主大人的人,这恩情不能不报。 只是她不知道,这人的胳膊,就是祭灵澈卸的。 亓向晚很讨厌这家伙叫自己“嫂子”。 她有些微妙的怒意,慕家主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这么多年来毫无绯闻,在世家里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只有慕野这一个孩子,又哪里来的弟弟? 眼前这家伙,满口谎话—— 慕寻惨淡笑着:“嫂子。” “实不相瞒,我这一身伤,都是被我亲哥哥,亲爹爹给害的。” “可并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他们来杀我,只是为了掩盖自己做的腌臢事罢了。” 亓向晚开口打断他:“我救你是因为观澜神君,别的事我不想知道。” 慕寻微微一笑,说道:“你若是不想知道,根本就不会救我呀。” 亓向晚微微一哑,慕寻接着道:“黄金台旁边有一鬼城名丰都,满城厉鬼,连元婴修士进去都要被撕成碎片,有来无回呢。” “听起来都悚然是不是?可我却自己在那熬了三个月呢。” 亓向晚蹙眉:“什么?” 慕寻语调轻轻:“我那时十岁左右,便被他们慕家人给扔到那里了。” 他接着道:“只是因为小时候,你丈夫不喜欢我呀,门客为了讨好他,就把我扔进去喂鬼了。” 亓向晚愣住,慕寻道:“他不喜欢我这个弟弟,他娘更是恨我,一把火,把我娘活活烧死了——” “他们怕事情败露,这些年一直都在杀我,你没发现吗,世家向来明哲保身,什么围剿从不积极,只有在围剿逍遥门的时候,你们慕家才会出手呢。” 亓向晚:“鬼扯!慕家主他不是这样的人。” 慕野也不会做出那种事。 慕寻盯着她,笑得却有些森然:“可他们不仅做了,还这么毒辣狠绝呢。” 他语调很轻很柔,似乎不带什么情绪,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他眨了眨眼,竟然笑了起来:“你以为那叱咤风云的慕家主是什么端庄货色?” 他道,多年前,又是一年试仙赛,那慕归笙还不是家主,作为慕家的后辈来打春擂,不知怎地看上了铁剑镇的一个医馆家的姑娘,那姑娘十八九岁,正青春靓丽,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甚是动人,这慕归笙着魔了一般,无论如何就是想把人搞到手。 可他那个时候,已经娶妻生子了,刚出生的儿子还在家里嗷嗷待哺呢。 可他哪里管那些事情,心道只不过是露水情缘,骗骗又何妨?自己十天半个月后拍拍屁股走了,这姑娘一介民女,仙门山高水远,她哪里有本事找来呢,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罢? 慕寻笑道:“可是我娘不知道被骗了呀,傻傻地等着他呢,还有了我,街坊邻里指指点点,她不得已,只得带着我,巴巴的去找那人。” “可是她连慕家的门都没进去,这件事被他那家世显赫又难缠的老婆知道了,大发雷霆,骂我娘是勾引男人的贱货,不知道从哪里领来的杂种,就敢故意来败坏慕家的名声,这般诋毁广陵慕氏,其罪当诛,当街纵火将她烧死了,那慕归笙放任她那么做,连面都没露呢,事不关己一般。”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术法,竟然是看着我娘在火光中翻滚,我当时只觉那火光是那样的亮,比灶台下的火光亮了很多,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娘许是被施了禁言咒,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后来也不动了,安静地躺在火光里,好像只是捆柴火似的。” “那时候我看见了你的慕小少爷,他威风凛凛地站在石阶上,看着我,手中正把玩着一柄长剑,好像下一刻就要把我给捅个透心凉似的。” 慕寻虽然讲着,可声音却冷冷的,无甚哀切之意,他轻轻地笑了笑:“嫂子,我那时候就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人那样盯着?为什么他们要像看狗一样睨着我呢?” “……嫂子,你一定不会像他们那样对我,对吧?” 亓向晚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话,忽然间脊背发凉,不由得倒退几步,转身跑了。 多日后,她终于得空,再想着去看看他的时候,却早已人去楼空,只剩地上一滩干涸血迹。 她想,那人受了很重的伤,不只是胳膊断了,连灵脉都被废了,眼看是活不成,许是想要体面一些,强撑着爬出去,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吧? 自此以后,她好久好久都没见过他,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这种事情在世家里算是见怪不怪了,可是亓向晚一想到那慕寻说的话,心中还是不由得刺痛,开始对慕家人有了芥蒂。 不由得又想到自己,她生于世家,却嫁回世家,始终在打转,难以挣脱。 就算是有些勇气,一番折腾,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扑腾到另一个笼子里。 就算那鬼修说的是真的,她也无可奈何,她终归只是个很不起眼的角色罢了。 时间年复一年,她感觉自己慢慢麻木起来,再也没有从前时那般倔强心性,像其他世家少夫人一般,学着愚钝,学着忘掉此前所有的不甘,忘掉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了—— 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又端庄淑雅的母亲。 她又想起殷沛来,自从她叛离殷家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听闻他娶了自己的表妹,还生了个儿子,那弟弟她倒是见过,和他爹长得像极了。 亓向晚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不会再有波澜,少年心性早已被磨平,不过笼中鸟一般被豢养,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只不过窗外偶尔有燕雀振翅,她便会抬头看一看,直到那雁飞得很远很远,再也看不见。 直到那一天,她忽然听说,那个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邪修死了,死因不明。 消息不胫而走,整个修仙界都震了震。 这消息好像一颗石子掷进她心里,泛着层层波澜,久久不息。 原来,真的有人连死都这么轰轰烈烈,狂妄诡谲,到死都不曾悔改半分。 她又想起来自己少时做过的事情,连自己都惊疑,为什么那个曾经倔强的人会变成而今这副温驯模样。 “娘亲。”女儿在扯她的衣袖,“我好饿,想吃糕点。” 亓向晚随口道:“你要练剑辟谷,不准吃。” 小女孩撇了撇嘴:“哼,你为什么不练剑?” 亓向晚:“因为我——” 她却顿了顿,最终什么都没说。 亓向晚忽然很想很想去祭拜一下那邪修,祭拜一下她的救命恩人。 想着想着,她便想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她真的动身了,只带着外公留给她的佩剑。 她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 她挎剑而行,就像世家口中那上不得台面的散修一般,大步流星地走着,快意的好像一剑就能劈掉妖魔鬼怪的头。 夜风簌簌地吹,她停在山岚上,俯瞰星星点点的灯火,觉得自己早就该这样远走高飞。 什么修为低微,天赋平庸,不过是怯懦的托词。 她盯着远处的都慕氏看了许久,决然转过头去,想着,她再也不回去了。 结果她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又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再也走不了了。 只见慕氏法府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正在诡异的扩大——着火了。 还不是普通的火。 她目光渐渐移动,只见不远处,夜色里融着一人,那人黑袍被风吹飘飘荡荡,目光闪闪,噙着鬼森森的笑意,而比他那双眼睛更亮的,是一把被血洗得通透的长剑,借着月光,正泛着冷色的光芒。 那人咧开嘴,嘿嘿一笑:“嫂子,你要去哪里呀。” “说好的会疼我呢?” 亓向晚悚然道:“慕寻,你没死?!” 她知道这个人是来做什么的。 那人“嘘”了一声,微微笑道:“我最讨厌这个名字了,你还是叫我颜尽尘吧。”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比鬼更像鬼:“嫂子,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像个瓷娃娃一般,说起话来一股认真执拗的劲头,好可爱。” 他思附道:“像我小时候在集市上见过的那种,没有胳膊没有腿的娃娃,圆圆的脸蛋,抱着软软的,我那时便很想要,可惜没银钱,再后来我就学会了抢,可是抢来抱了抱,却并不是当初我想要的,后来我想,我喜欢的并不是那个娃娃。” 他只是喜欢东西被砍断手脚的样子。 亓向晚悚然冷笑:“所以呢,你要把我手脚砍断?” 颜尽尘嬉皮笑脸:“嫂子,你救过我,又对我好,我怎么能伤害你呢?” “——早就听闻我哥嫂琴瑟和鸣,鹣鲽情深,我倒要看看是不是这回事。” 正说着,他吹出一声长长的哨音,只听重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趿拉着走来—— 亓向晚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只见慕野拖着长刀,出现在草窠里,还没走近,她就闻到了一股极浓重的血腥味。 只见他身体里扎着几根蠕动的丝线,向外翻着,已然沦为被人操控的傀儡。 亓向晚厉叫:“慕野!!” 可是无济于事,慕野一双眼睛赤红,已经对着她举起了刀。 ——鲜血飞溅! 颜尽尘笑了起来:“哎呀,哥哥,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上来就把你心爱的妻子腿给砍断了,那嫂子岂不是得活活疼死吗?” 亓向晚瞬间失去一条腿,她栽倒在地,耳边一片嗡鸣,混沌中,她只感到有人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嫂子,你求求我,我没准放了你?” 亓向晚啐了他一脸血沫。 然后喉间剧痛,舌头被生生割掉了。 颜尽尘摔开她,冷道:“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既然不说,那就永远闭嘴吧。” …… 祭灵澈伸手轻触自己的嘴唇,还没从幻痛中走出来。 她睁开眼,见银蝶并未飞远,给她指出了那人藏匿的方向。 第40章 恶怨十四 表字无泪 身后的雾越来越浓重,鬼物疯魔一般往外冒,却刚一露头便被曲无霁尽皆劈散,他看着祭灵澈,蹙眉道:“你怎么了?” 她回神说道:“没什么。” 那鬼雾源源不断,她只道:“那铃铛不碎,雾不止。” “你在这里拖着,我去毁铃铛。” 曲无霁忽然拽住她的手腕,良久却只说:“小心。” 祭灵澈看着他:“这雾既然能招揽古今厉鬼,你不妨去雾中看看那姬苔儿在不在?” 曲无霁点头,祭灵澈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微微一笑:“放心好了,没事的。” 她轻轻拂去曲无霁的手,出了那暖室。 忽地凉意刺骨,只见眼前一片漆黑 ,那银蝶微光莹莹,滑行向前,在黑暗中拖出一道翩然亮光来,像是一道光剑划开夜幕。 却见那蝴蝶在前方转瞬消失,要找的人就藏在前面。 祭灵澈一步一步穿过长长的无光通路,却发现回到了最初从水里出来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来在这里站岗的一排排鬼物都不见踪影,难不成是被那铃铛召进雾中了? 周围暗得几乎要看不清东西,祭灵澈微微眯起眼睛,凝神屏息地听着—— 只听一声细微的衣角摩擦之声,好像是微微抬起来胳膊的动静,祭灵澈冷笑,动作如电,瞬间闪到那人身侧,猛地出手压住了他的手腕,铃铛只半声响动,便被打断了,没能召出鬼来。 颜尽尘无半分犹豫,猛起一掌直拍向祭灵澈胸口,祭灵澈侧身一躲,顺势拽着他手腕上的铃铛,向自己这边猛扯—— 颜尽尘死不松手,恨得牙痒痒:“你找死。” 良久,忽然间只听砰的一响,他叫了一声,连连后退,手上被丝线割得鲜血横流,直往下淌。 再看祭灵澈,也是满手鲜血,那铃铛上的绳子几乎要割进肉里,她挑眉举起这铃铛,在他面前晃了晃:“哎呀师弟,你不中用呀。” 他们二人目前都是身残志坚。 一个断臂灵脉被废,一个肉身修为近乎为零,打来打去不过是比谁更凶残谁更邪。 祭灵澈冷笑道:“我记得我上回就把这东西给毁了,你这是又做了一个?” 颜尽尘怒视她,不掩恨意,眼睛蛇一般毒辣辣的:“还给我!” 祭灵澈冷睨着他,勾起嘴角,冷哼一声:“就不给你。” 颜尽尘森森地道:“我说过,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 祭灵澈将那铃铛紧紧握着,似乎马上就要捏碎,颜尽尘知她什么都做得出来,语气又软了下来,露出伤臂来,扮出凄楚可怜的样子,他款款地上前几步,说道:“师姐,你何苦逼我?” 可话音未落,长剑便至,对着祭灵澈当头便砍! 又是偷袭。 来得极快极猛,根本无从闪避,那剑从祭灵澈的右脖颈直砍到左肩,将她的头带着半个肩膀削了下来! 随着剑光,鲜血扬起抛在空中,热淋淋的洒落。 只听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 却是颜尽尘的血。 只见那本该被削掉脑袋的人如烟飘散,那身影出现在了颜尽尘身后。 祭灵澈双手持剑,冷冷看着颜尽尘的背影,只见他身体晃了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地上赫然一条断臂躺在血光中,而此刻他两臂都空荡荡的,袖管随着阴风摇晃。 祭灵澈这一剑又猛又狠又准,手起刀落,鲜血溅了一头一脸,那槐花幻化出来的光剑,此刻正泛着冷锐的光彩。 她好像是从血池里走出来,杀神一般,抬手擦了擦脸上被溅到的温热鲜血,狠厉道:“被人砍去肢体的滋味,好受吗?” 恶人还需恶人磨。 祭灵澈冷笑道:“一报还一报,今天到你了。” 颜尽尘的胳膊断了,想来再也摇不了铃铛了,可他却像是没事人一般,额头大颗冷汗往下掉,疼得战栗,却表现的毫不痛苦,笑道:“我他妈的真后悔。” 祭灵澈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睛看着他。 颜尽尘盯着她的眼睛,笑道:“就该在你死的时候招你的魂,把这双轻蔑人的眼睛给挖出来,让你向亓向晚一样,供我取乐。” 祭灵澈一哂,用剑挑起他的下巴,剑锋直点他的咽喉:“这么敢说,舌头不要了?” 颜尽尘被迫抬头与她对视,只见祭灵澈这身体虽然是别人的,那双眼睛被血浸得亮得出奇的眼睛,是那般的熟悉,那般的令他毛骨悚然。 祭灵澈微微挑眉:“师姐我啊,向来欣赏顽强的对手,你这么恨我——” “还能打吗?站起来,接着打?” 颜尽尘惯会装可怜,卖同情,但他知道这把戏在祭灵澈面前通通没用。 这人没有心的。 于是半点也不装了,笑了起来,语调轻轻,带着与生俱来的狠毒,与不加矫饰的恶意:“哎,可惜,但凡有机会,我定将你给千刀万剐。” 祭灵澈的剑点在他脖子上,扎进肉里,血顺着剑尖留下。 她才不管他有什么身世苦衷,只是冷冷地问:“五族禁器呢?” 颜尽尘抬头,直视她道眼睛,慢条斯理地道:“哈,忘了告诉你了,那东西,你再也拿不到了。” 祭灵澈蹙眉:“什么?” 颜尽尘嬉皮笑脸,像小孩一般道:“嘿嘿,不过是为了骗你进城,才故意那么说的,那东西我从来就没带到过城里来呀。” 祭灵澈脸色越来越冷,却什么都没说,眼睛落在他脸上,观察他细微的表情,企图能发现他说谎的证据,可惜,这人的表现实属天衣无缝。 颜尽尘接着道:“你以为我被你废了灵脉,如何还能活?” 祭灵澈:“有人救了你,代价是你要交出禁器?” 颜尽尘不置可否,祭灵澈的语调近乎阴冷,带着煞气,一字一句地问:“那个人是谁。” 颜尽尘笑个不停,本就单薄的身子,没了双臂就好像一块板,风一吹就能给吹折一般。 他任断臂鲜血横流却不封住穴位,眼看嘴唇已经没了血色,一股子不打算活了的破罐子破摔,他很是开心地笑起来:“祭灵澈,你不是想要当什么救世英雄吗?” 他笑得眼睛弯弯,话语又轻又慢,让她清清楚楚地听到每一个字:“师姐,你且好好的活着,你将会亲眼看到你所期待的、向往的、理想的一切一切,在你面前崩塌。” “神罚会降临到你头上,降临到所有人头上。” 神罚? 祭灵澈冷笑:“哦?是吗?” “还真是让人期待呢。” 颜尽尘知她心里的火已经窜了起来,依旧继续说道:“我告诉你那禁器在哪吧,那东西,在无烬之渊呢。” “而且,已经被妖主给吞了。” 祭灵澈闻言神色骤变,拿着剑的手似在发抖,她紧盯着颜尽尘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看道谎言的神色—— 可惜。 他脸上完全是一种幸灾乐祸的畅快,这种畅快远远超过双臂俱断快要流血而亡的痛苦,几乎是神采奕奕了起来。 祭灵澈知道他没说谎,因为仅仅是欺骗不会带来这么大的快乐。 颜尽尘道:“如此,要不了多久,那妖主就能破了你的封印了,你还有命去重新封印他吗,观澜神君?” 怪不得。 怪不得那妖魔会这么猖狂,不仅妖魂离体,还敢明目张胆的挑衅,在试仙赛发难。 若是那妖主燃楼真的将那禁器克化吸收了,不假时日,定能震断她的那柄鸦羽剑,重获自由。 祭灵澈并没有暴怒,只不过面色沉沉,阴森得令人胆寒,她良久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颜尽尘大笑起来,眼眶微红,一字一句道:“举世皆负我,举世皆可杀。” “世上的人,各个罪孽深重,就该被杀个精光,只有这样才能洗脱罪孽,往生极乐啊——” 他的尾音上扬,声音好像漂浮在九天之外又近在耳边,听得人头脑发胀。 祭灵澈又举起剑,悬在他头顶,却迟迟没有劈下。 只听哐当一声,剑尖点在地上,祭灵澈道:“师弟……” 颜尽尘惨笑道:“我也想问为什么!” “我曾真心对待世人,我又得到了什么呢?”他倔倔地抬着头,却仍旧是一张笑脸,不曾有半分悔恨的神色,死到临头半滴眼泪也无,“谁能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说我狡诈卑鄙,但我若走错一步,我早就死了!早就跟我娘一样被当街烧死了!” 被扔进丰都城的时候还不到十岁,修为低微,与鬼夺食,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怎样活下来的。 为猛增修为,杀人炼鬼,却被师门唾弃,丧家之犬一般处处被驱逐唾骂。 他道:“我想报仇有什么错?!” “我想增强修为又有什么错?!” “我不想像只臭虫一样被人一脚踩死,我到底有什么错!!” 他声嘶力竭地笑了起来,再次说道:“我对我的所作所为从未后悔过。” “从未。” 祭灵澈冷冷看着他,只道:“敢做敢当,不算孬种。” 颜尽尘一勾嘴角,呸了一声:“祭灵澈,你这副嘴脸,真是傲慢极了。” “你就该做个又聋又瞎又哑的,才能令人看了舒坦呢。” 他邪邪地笑着,好像一个生了坏心思却又没长大的小孩:“你想做什么呢?一剑砍掉我的头?剁掉我的四肢?把我交给仙盟处刑?还是——” “放了我?”他笑了笑,露出尖尖的小牙,“师姐,连你也可怜我吗?” 祭灵澈勾起嘴角,说道:“怜悯?你不是最讨厌别人怜悯吗。” 她收起了手中那柄长剑,围着他慢悠悠踱步打转:“放了你可以,只要你完完整整地告诉我,妖魔的事,以及,那个救了你拿走禁器的人是谁。” 颜尽尘笑了起来:“不愧是门主大人,真是有魄力呀。” “我以为你会暴怒杀掉我呢,没想到你竟然现在就开始想办法解决妖魔的事了。” 祭灵澈幽幽笑道:“怒有何用?” “我知道你不怕死,所以,若你老实交代,我不仅可以放你走,还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颜尽尘道:“嘿嘿,师姐,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同门手足,跟我耍心眼,何必呢?” “只怕我一交代,脑袋立马就会掉在地上,毕竟债主都不在了,诺言自然不必践行了。” 他眨了眨眼睛:“耍耍别人可以,耍我就没必要了,毕竟我这么懂你呀。” 祭灵澈见骗不到他,微微一笑:“好聪明呀小尘,我都有点舍不得杀你了呢。” 她此时正站在他身后,长剑点这他的后心,在犹豫要不要给他穿一个透心凉。 无论如何都要除去这人,要不然以他的本事和人品,指不定还要生出多少祸端。 反正问他什么他都不会说,就算说了也是谎话,他又不怕死不怕疼,思来想去,还是一剑结果了罢。 念在同门的份上,给他个痛快—— 就在这时,忽然感觉背后一凉,一股浓重的鬼气参杂着哀怨锐利地迎着她心口而来! 她转身,只听“铮”一声,只见一把匕首悬在她胸前,正被她并指夹住刀刃。 祭灵澈定神一看,有些意外,随即冷笑道:“阿汜?” 那女鬼一双眼睛通红,恨意几乎要溢出来,拿刀的手在微微抖着。 祭灵澈语调森冷,带着笑:“你这是何苦呢?你想想看,我把他杀了,他不就能做鬼陪你了吗?你不就能得到他了吗?这么怕他死啊。” 祭灵澈看着这小女鬼不由得有点观火。 当真是阴魂不散呐。 当年,如若不是这家伙横插一脚,她那时候就该把这畜生师弟杀了。 也不知道这阿汜缘何对她那师弟如此死心塌地,颜尽尘虽然救过她,却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不过拿她当奴仆,平日里颐指气使,非打即骂。 但这阿汜却在生死关头竟替他挡了一掌,用自己魂飞魄散,为那人挣出一条命来。 只听哐当一声,这小女鬼手中的刀被祭灵澈给掰断了。 灵力爆开,阿汜不由得后退几步,然后栽倒在地,她抬起眼睛恶毒地凝着她,一字一句道:“祭灵澈。” 指着她骂道:“贱人!” “我要杀了你。” 祭灵澈眯起眼睛,笑了一声:“好啊,本座等着你来杀我的那一天。” 说罢,悠然抬脚,将她视若无物,从她身边而过,向着颜尽尘走去。 阿汜气得发狂,笑了起来,对着她道:“你给我站住!” “你以为你很有气度吗?!” 祭灵澈:“我确实算不上什么淡雅大度的人,只是懒得搭理你。” 阿汜冷笑着,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勉强站住,又朝祭灵澈扑去—— “唔!”祭灵澈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掐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祭灵澈气笑了:“你是不是有病?” 却忽然听阿汜厉叫:“主上,快走!” 祭灵澈一惊,只见面前的女鬼化作缕缕黑丝,猛地向自己飘来,霍然缠住了她的手! 她挣了挣,竟然挣不开,反而越绞越紧。 祭灵澈蹙眉道:“自爆了?” 也不知道这阿汜缘何这么情深意重忠心耿耿,竟粉碎自己的魂化作黑网,牢牢地套住了祭灵澈,为那颜尽尘挣出时间来。 再看那颜尽尘,向后一仰,倒在地上,随后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虽没有双臂却依旧站得住,无半分犹豫,转身就走,连头都没回。 祭灵澈看着那逐渐消散化作黑丝的女鬼,低声道:“你看他,你死了他都没看你一眼。” 祭灵澈手臂被紧紧缚住,阴气透骨,蚀得浑身刺痛,但这东西一时竟挣不开,一转头,那颜尽尘竟然用脚去勾那掉在地上的铃铛。 祭灵澈手不能动,照着那人心窝抬脚便踹! 颜尽尘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却没有栽倒,后退几步堪堪站住,冷笑一声,也是一脚踹过来。 这两个人现下一个没有胳膊,一个手臂被捆住了,独脚鸡一般,竟然连仙法都不用了,你踹我一脚,我踹你一脚,就这样打出了胜负欲,肉身互搏了起来。 最后这场闹剧,以祭灵澈一脚把她那师弟给踹倒在地上作为终结。 她猛地踩向那铃铛,给它彻底地碾碎了,方才作罢。 一片槐花从她袖口里飘落在地,她吹出一声长哨,冷笑道:“不陪你玩了,你下地狱吧。” 只见那花瓣慢慢抽长立直,瞬间变作了一个白袍的女修,一双眼睛没有瞳孔,手中持的长剑,泛着冷光。 祭灵澈后退一步,与那一步步逼近的幻术女修擦肩而过,那女修走到颜尽尘面前双手持剑,高举到他头顶,正要兜头劈下—— 忽然间只听身后有人“啊”的长叫了一声。 祭灵澈回头,那女修顿住,只见一个小孩站在她身后。 她不由得愣了一下,蹙眉道:“你没死?” 这人正是那个跟柳叶青黏在一块的小男孩,在白玉楼便失踪了,她只道他被鬼众给分食得连渣都不剩了,不知道他怎的出现在这。 祭灵澈道:“你有什么话说?” 那小男孩许久未说话,此刻却极力地张嘴,连词成句,断断续续道:“别……” “别、别杀他……” 随后便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打起了手语。 祭灵澈看得分明,那小孩想表达的是—— “他是好人。” 祭灵澈不由得气笑了,冷声道:“他要是好人,那我就是菩萨了。” 那小男孩又打手语:“我是、祭品。” “被镇民扔进来,喂鬼。” “他救了我。” “是好人。” 祭灵澈正看着这孩子,只觉几分眼熟,略一出神,忽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颜尽尘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年纪。 也是这般的浑身血污,阴气缠身,好像厉鬼在人间。 那孩子躲在她师父身后,正被阳光刺的难受,萧弃冕抬起袖子罩在他头上,轻纱布料替他遮住了光线。 祭灵澈笑道:“师父,怎么去了趟丰都城,还捡了个小累赘呢?” 萧弃冕道:“我想捡就捡,你还问上我了?快来,以后这就是你们师弟了。” 祭灵澈踱步到那小孩跟前,俯身笑道:“你好呀,小朋友,我叫祭灵澈,你叫什么呢?” 那小孩天生的乐天派,看着她笑了笑,露出尖尖的小牙,几分可爱,他说道:“我姓颜,没有名字。” “方才师父跟我说,往事皆尘埃,给我赐名尽尘二字,所以我现在叫颜尽尘。” 祭灵澈“哦”了一声,说道:“好名字。” 萧弃冕道:“你师弟就交给你了,浑教他点术法,别让他惹事生非,也别让他被别人欺负了。” 祭灵澈“嘶”了一声:“师父,你是知道的,我最近很忙啊……” 她那时候,许是行事太过招摇,不知道怎么招惹了仙盟的一个姓曲的小仙督,正处处与她为难,她正烦得焦头烂额,随口推脱道:“让他去和谈师兄学铸剑吧,正好借器魂洗刷洗刷身上的煞气。” 萧弃冕几分无语地看着他的得意门生,骂道:“你丫的,在外面又闯祸了?” 祭灵澈讪笑:“没有的事。” 萧弃冕也不勉强,只是道:“让你来管弟子们的事,确实是有些大材小用,为师也不勉强你。” “这样,你既然第一个看见了他,便替他取一个表字吧。” 祭灵澈看着他满身鲜血,全身没一处好地方,又一张笑脸,好似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似的,想来是很少会流眼泪,便道:“那就叫无泪吧。” “颜无泪。”她俯下身,摸了摸这孩子的头,“愿你无泪,此生顺遂。” …… 只听颜尽尘在她身后笑了起来:“师姐,怎么了?” “怎么看见这小孩,就不动了。在你心里我不会做任何好事,对吗?” “你若是想因此放了我,我可就走了——” 祭灵澈转头看向他,忽然道:“颜无泪。” 当年那个小师弟的笑脸与他惨淡微笑的脸融合。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祭灵澈只说道:“希望你下辈子顺遂,能做个好人。” 颜尽尘一愣,却听她轻声道:“永别了,师弟。” 霎那间,那槐花女修长剑劈下,剑光一现,悄无声息中,鲜血飞溅,肆意横流。 只见一个人头猛地掉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到她的脚边,那人圆睁着一双杏眼,死不瞑目。 祭灵澈面无表情地垂头看着。 却只道:“若我今朝我怜悯你,那明日谁来可怜我?” 兵者用情,仙家大忌。 可是,她心中道:在这世上,我再也没有同门了。 40-50 第41章 恶怨十五 腥风血雨涂歃帝王唇 不远处那槐花女修化作青烟消散。 祭灵澈蹲下来,手拂过那头颅圆睁的双眼,让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方才那小孩已经被吓傻了,良久没缓过神来,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惊恐地看着祭灵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祭灵澈正仔细地擦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听到动静抬头看向他,微微一愣,和缓神色,柔声道:“你在这等着,我办完事回来找你,带你出去。” 那小孩跟听不懂她说话似的,被她一盯,汗毛倒竖,悚然地看着她,随后连滚带爬地向后跑去,一路上连栽好几个跟头。 祭灵澈沉沉地盯着他,什么都没说,任他去了。 她只感觉头脑昏胀胀的,被这阴风一刮更是透骨的冷,不由得晃了晃,一时间竟有一种不知何去何从之感。 她总会有这种感觉。 只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地方,脚下鲜血流淌尸山血海,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精疲力尽,满身鲜血,却从没有人来告诉她应该去哪。 她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停下,必须向前走。 必须向前走! 祭灵澈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越走越快,然后跑了起来—— 却忽然之间,踉跄了一下,她感觉地震了一下,而且这异动是从地底传上来的。 地底,那不就是…… 祭灵澈心中一动,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只见不远处那条裂缝中的水竟漫了出来,地面寸寸开裂,水体不断颤动,灾厄从地底而生。 她骤然想起曲无霁,不知怎么心中一凛,她此前说让他去雾中找姬苔儿的亡魂,此刻地下又发生异动,难不成—— 明明嘴上说盼着他死远点,可是忽然发生了变故,她倒罕见地慌乱起来,来不及细思,不管不顾一头扎进水里,逆着汹涌翻动的水体向下而去。 避水决极消耗元气,祭灵澈只感觉喉中腥甜,胸口像是要炸掉,却仍觉得动作不够快,并指掐了道法决,将灵力催发到极致,白光闪过,瞬间出现在锁着那国师的大殿。 祭灵澈头晕脑胀,耳边一片嗡鸣,她单膝跪倒,咳出一口血来,强撑着抬起头,却忽地愣住了,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李令希,死了。 只见他脖子被砍开一半,头半悬着几欲掉下来,面上却噙着淡笑,颓然地从那高座之上滚落下来。 而旁边一人,满脸鲜血,拿着一把锋利的长刀,疯癫地跪坐在他旁边,几分狞笑,又神伤地睨着那被砍掉半个脑袋的人。 那人拿着刀竟是姬苔儿。 准确地说,是她的鬼魂,是那刚被放出来地缚灵。 积累了几百年怨气的地缚灵诚然凶残,可要杀掉这国师,却是不可能,除非这国师见她举起刀,便引颈受戮,欣然赴死—— 鲜血溅了她一头一脸,顺着嘴唇往下流,好似涂了胭脂一般,红得娇艳。 “国师!!” 姬苔儿大笑了起来,手捶着地面。 “你死了,我会给你立一座大大的墓碑。” …… 祭灵澈心中悚然,却忽然感觉有人将手搭在她肩上,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她肩上大穴输入,让她体内暴乱的灵力归于平缓,她一回头,看到了一双褐色的眼睛。 她忽然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曲无霁脸色不好,像是受了伤,灵力却不要钱似的往她灵脉里灌,他声音微微发颤:“你怎么了?!” 祭灵澈打量着他,见他无碍,方拽着他的衣袖,借力站起身,轻描淡写道:“无事,刚跑得太快,有点没缓过来。” 曲无霁握住她的手腕,手冰凉凉,微微发颤,祭灵澈看着他的眼睛,只笑道:“我没事啊,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的——” 却忽然听到姬苔儿大笑着,却隐隐带着几分凄凉:“被我杀掉,你竟然是情愿的,可真是让我没想到呢!” “早知如此,我早就来杀你了。”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李令希,我一直一直都想杀你,一直都是……” “你以为你道法通天,就可以把我玩弄于股掌,让我按照你的心意来做事?” “这些年,我一直忍着、等着,哄着你,一直在找机会来弄死你……直到我死了,成鬼了,怨气滔天变成凶灵了,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才有了这个胆量和机会,砍下你的头。” 她伸手捂住那人血流不止的脖子,另一只手拂过他的紧闭的眉眼:“甚至连我死了,都想召我的魂,让我当你的禁脔!” 她重重地拍了拍李令希的脸,然后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爬上那皇位一样的宝座,坐上去,重重地倚靠在其上,将那国师的尸体踩在脚下。 鲜血顺着她脸颊滑下,简直像是一副极艳丽的红妆,血珠落在她嘴唇上,一片殷殷赤色。 她此刻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帝王,坐在高台上,此前所有懦弱悲切的神色一扫而空,略微垂眼看着地上的尸体,幽幽地笑着: “你不是想摆布我吗?今时今日也该换一换,等你变成了鬼,会乖乖听我的话吗。” 祭灵澈几分惊愕,眯起眼睛看着他们,心道,原来者二人的关系,竟不是书里写的那样? 曲无霁轻握住她的手腕,只道:“先离开这。” 二人走了几步,站到那依旧昏迷不醒的几人身侧,见令狐瑾等人气息微弱,但生魂俱在,曲无霁一道法决,将几人围住,转瞬出了这阴测测的地宫。 几人直接出了这鬼宫殿,来到了丰都城墙边,已经能隐约听到城外妖魔的吼叫和兵刃厮杀之声,祭灵澈知道事情远远还没结束,不由得心中一沉,复打起精神来,目光移向那面色惨白的令狐瑾。 她俯身,手轻放在她额前,探了探,竟发现她的灵并未被抽去,曲无霁道:“那帝姬的残灵一直被被柳叶月的灵挟制着,所以令狐家主并未有什么大碍。” 祭灵澈想到柳叶月,仍旧觉得可惜,不由得神伤,说道:“你就这么把那帝姬的鬼魂给放了?你怎么知道这帝姬一定会杀掉这国师,万一她是诓你的——” 她话还没说完,曲无霁缓缓抬起手臂,只见他手腕内侧有一道发紫的图腾,幽幽闪烁。 祭灵澈一惊:“心魔大誓?!” 她皱起眉头:“你——” “曲无霁你想死想疯了吧?你知不知这么做有多危险……” 祭灵澈忽然住嘴,因为,她看见曲无霁脸上竟闪过一丝浅笑。 她蹙眉道:“笑什么,脑子真有病?” 曲无霁道:“你在担心我。” 祭灵澈气笑了:“你在说梦话?” 曲无霁也不恼,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他慢慢解释道:“我找到她时,她果然被关押着。可她向我许诺,只要我放她走,就可以帮仙盟解决掉李令希那个祸害。” “我加了一条,让她脱离桎梏后要作为阵眼镇守丰都,永不得离开,她倒是也欣然同意。”他笑着说,“这么划算的事,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所谓心魔大誓,即在心魔监督下所发的誓言,一旦违背就会被心魔反噬,心肠溃烂,生不如死。 一人一鬼,对立心魔大誓,引天道作证词,他承诺为一亡魂斩断昔日枷锁,她则立誓一旦重获自由就会杀掉那国师,并甘愿为仙盟永远镇守这鬼城。 若有违者,立时暴毙。 祭灵澈讽笑道:“首尊大人,你总是说我轻狂过头,我看你也不差嘛。” 解放地缚灵需要极耗神元,且成功概率极低,稍有不慎就会被卷进去,被那怨气横生的鬼魂所吞噬。 曲无霁这般对赌,机会便只有一次,若是没能打开封印,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看着祭灵澈微怒神色,不由得有些暗爽,心里竟十分畅快。 祭灵澈见他这副样子,眯起眼睛:“喂,你到底在得意什么?” 祭灵澈想了想,还是觉得很荒谬。 所以,姬苔儿终其一生,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五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帝姬与这国师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姬苔儿表面与这国师如胶似漆,可心里却对这国师恨之入骨,虚与委蛇地做戏许多年。 三言两语间可窥当年之事,但各种细节后人无从知晓,所有的往事都已经埋葬在尘埃中逐水而去了。 可这二人,在史书上都已经被永远地钉在一起了,无人再去理会了。 祭灵澈正想着,却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呻吟一声,见那慕野竟然醒转了,可他动了动,却不起来,头埋在地上。 祭灵澈看着他,许久才道:“慕小少爷,你其实一直都没疯,对吧?” 慕野头埋得很深,没脸见人一般,良久才惨惨笑了起来,声音沙哑,极力吐出不清晰的字节:“我,宁愿……真的疯了。” 亲眼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杀掉妻女,又沦为阶下囚,日日夜夜被羞辱拷打,究竟会有多绝望? 他这般装疯卖傻,不过是不愿意想起之前的事情罢了。 有时心智太过坚韧,又处于无望摆脱的困境里,反而才是更大的折磨。 颜尽尘可以杀掉他,但没杀。 一死了之与变成残废,哪个才是真正的折磨呢? 他或许也可以杀掉慕归笙,但他也没有。 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独生儿子”沦为全天下的笑柄,看着自己的广陵慕氏后继无人,一步步地走向衰落,被瓜分蚕食,远远比杀掉他,来的残忍。 这种钝痛,就像是用锤子,一点点敲碎你的骨头,然后让它愈合,在马上长好的时候再猛地敲断,让你永远处在恐惧和悔恨里,神魂终日里飘荡着,想着当年的一桩桩事,忽地毛骨悚然,食不下咽。 祭灵澈在亓向晚的神识里看到过他,知这夫妻二人感情很好,这慕野大抵对亓向晚很有几分真情,而今阴阳两隔,他也成了个残废,此前种种,当真是令人唏嘘。 祭灵澈也说不出刻薄的话,只是看着他。 慕野慢慢地爬起来,跪坐在地,他自嘲一般轻轻笑了起来,低声道:“你们走吧,不必管我了。” 曲无霁良久道:“亓前辈和你爹都找了你很多年。” “你出去,起码有个交代。” 慕野慢慢抬起头,惨笑道:“首尊大人,我而今这副样子,还能给什么交代呢?” “求您跟他们说,我早死了罢,也给我最后留几分颜面。” 曲无霁也不勉强,只垂了眼睛。 祭灵澈默默地看了看慕野,忽然想到师父说的,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环环相扣,因果相报。 从头算,谁都有几分可恨,有几分可怜。 令狐瑾和青都昏迷不醒,但是相比而言,柳叶青伤的稍轻,被曲无霁灵力一灌,竟醒了过来。 曲无霁在城墙上开了个法阵,能让人穿墙而出,嘱咐他背着令狐瑾先行出城,到安全的地方养伤。 柳叶青进城来是为了寻那慕野,可是而今情景,他也不能强求,只默默地背起令狐瑾,刚要离开—— 祭灵澈忽然道:“等一下。” 她走到近前,伸手在令狐瑾脸上一抹,将她瞬间化作男人模样,竟变作了令狐宴的样子。 祭灵澈抬眼看着柳叶青,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着实令人胆寒,她道:“你进城以来,遇到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令狐家主令狐宴,你可明白?” 柳叶青就算是再愚钝,也不会不懂其中利害,他连声称是,便带着令狐瑾自行出城了。 祭灵澈一转头,再看那慕野,却见他已自断了经脉,气息已绝,倒在地上,尸身正在被厉鬼分食,很快就化作了一滩鲜血。 祭灵澈正默默看着,忽然间手腕被轻轻攥住,曲无霁道:“咱们走吧。” 祭灵澈微微偏头看他,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甩掉他了。 虽是答应了他,不再丢下他,可她不能留在仙盟。 一出了城,他依旧是威仪万千的首尊大人,她不过是个忽然诈尸的祸害,还是半残废的那种。 虽是伪装成他弟子,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早晚一天被人发现,群起而攻之,到时她岂不是瓮中之鳖,任人摆布? 何况,她必须要到上京去。 二人刚出了城,祭灵澈心里就已经盘算了无数方案,正想着,却见一阵喧嚣—— 只见一人浑身是伤,鲜血淋淋地立着,长剑已经豁刃,他灵力催发到极致欲夺路而逃,却仍旧不敌,正被团团围住。 可把他伤成这副样子的却并非妖魔,而是一大群修士。 那人被逼得走投无路,连连倒退,胸口被开了个大洞,血汩汩淌着,紧紧盯着正站在他面前拿剑指着他的一人。 只听围观的修士叫嚷起来:“杀了他!” “亓前辈,不要手软,万不能饶过这等祸害!” “没想到广陵慕氏的家主,竟是这等人!身为世家魁首,却与妖魔狼狈为奸,暗害我们,险些害得咱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祭灵澈眯起眼睛,见那修士们围着的二人,正是慕归笙与亓凤元。 此时,亓凤元的剑正抵在慕归笙的心口,正要扎进去—— “亓前辈且慢。”只听一道声音带着威压,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这声音是……首尊大人回来了?! 全场忽地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向曲无霁二人瞧过来。 第42章 濯夭一 我瞧你,像是给我暖床的。…… 祭灵澈见那些人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地退了退,隐到不起眼的位置,不动声色打量着。 曲无霁被缓步上前,只见修士们噤若寒蝉,刷地分出一条路来,露出被围在中间的亓凤元二人。 只见那二人俱是伤痕累累,亓凤元胸口不住起伏,剑尖点在慕归笙心口,不肯撤开分毫,气得双目血红,紧盯着眼前的人,手不住颤抖。 曲无霁伸手握住剑柄,说道:“亓前辈,不要擅自行事——” 起凤元的剑果真慢慢地垂了下来,曲无霁看向慕归笙,冷声喝道:“怎么回事?” 慕归笙手捂着胸口,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 亓凤元气得发狂,指着那人鼻子,骂道:“你这贱贼!” “亏我之前看重你,对你多加照拂,你竟然、竟然——” 这亓凤元虽然岁数不小,气性却大,抬脚便踹,一脚蹬在那慕归笙的胸口,踹的他连连后退,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呕出一口血来。 眼看再打就要出人命,曲无霁伸手拽住亓凤元,冷声道:“亓前辈,冷静一些。” 祭灵澈看着他二人,不禁有些唏嘘,想当年这慕归笙在慕家并不得势,多亏了这亓凤元的提携,才有了平步青云的机会,想来这起凤元对他十分赏识,竟连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外孙女都嫁给了他儿子,这二人一时间亲如手足,当时也算是仙盟中一段有名的忘年交。 谁知竟闹成而今这副模样。 亓凤元见曲无霁拦着他,将长剑往地上哐当一掷,点了点头,指着那人冷笑道:“你做了什么腌臜事,你心里清楚我不多言,多年情分,给你留最后一丝颜面。” 说罢,直转身走了。 曲无霁看着亓凤元,知在他气头上也问不出什么,便任他去了。 他垂眸冷睨着那慕归笙,被他的目光一扫,慕归笙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将嘴抿成一条直线,梗着脖子,抵死不从的样子,一字都不肯说。 曲无霁面上一笑,缓缓说道:“慕家主。” “你没有什么要交代吗。” 众人听着话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谁都知道仙盟的手段,最不缺的就是折磨人办法,何况这曲首尊虽年纪轻轻,乍一看是个冷面小白脸,实则却是雷霆手腕,这慕归笙落在他手里,又这么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还不如刚才被一剑捅死。 就在这时,一人越众而出走上前来,说道:“首尊大人,事情原委,属下倒是略知一二——” 祭灵澈眯起眼睛,这人她认得。 “鱼家主。”曲无霁微微颔首,这人正是北海鱼氏的女家主鱼听水,此前也正是她与顾英鹯夫妻二人捕到的那异变的妖魔。 鱼听水面露难色,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曲首尊,能不能借一步……” 这鱼家向来与慕家交厚,此番站出来是不想慕归笙受皮肉之苦,也想给他留些体面,曲无霁冷冷地看着她,良久道:“既如此,那鱼家主先行到黄金台等我——” “待本座处理掉剩下的妖魔余孽,便去见你。” 只见慕归笙颓然闭上眼睛,正要自断经脉,却忽然脖间一疼,只见曲无霁并指点在他颈间大穴,封住他的经脉,让他灵力一滞,瞬间动弹不得。 想一死了之,可没有这么容易。 曲无霁冷声道:“何青瑜。” 只见一少年急急扒开人群,连声道:“抱歉,借过,借过!”,忙走上前来:“掌门师叔,我在,我在这呢!” 这人生的气宇轩昂,看着筋骨资质是很好的,只不过年纪太轻,做事有些毛手毛脚,祭灵澈心中道:师叔? 曲无霁只有一个师弟一个师妹,而尹蓝心又不像是能收徒弟的样子,这人八成是那叶清尘的弟子。 慕归笙此事疑点重重,却又利益交错,世家里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看押他这件事,只有知根知底的太华玉墟弟子能信得过,只是这何青瑜看着也太浮躁了些—— “婉婉。”曲无霁忽然开口,目光扫向靠在树上的祭灵澈,“你随着他们一起,将慕家主带到黄金台,然后老老实实地待在那,等我回来,办得到吗?” 祭灵澈心中冷笑:真是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这不就是个甩掉这个人的好机会? 她眯起眼睛,痴痴道:“嘿嘿,美人师尊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嘿嘿……” 瞧她这幅傻样,人群一阵唏嘘,不由得议论纷纷,祭灵澈见效果很好,心中甚是满意。 曲无霁淡淡勾起嘴角,什么都没说,转过身来,看着这些围观的修士,冷声道:“散了吧,有伤的回去养伤。” 这些修士极难打发,此次受此无妄之灾,本不想这么作罢,原势必要纠缠不休刨根问底,问出个缘由,可是站在这首尊大人跟前,竟没一人敢置喙,许久便悻悻散了。 只有几人临走前道:“仙盟一日不给说法,我等便忧心忡忡,食不下咽,还望首尊大人能明察秋毫……” 曲无霁又瞥了祭灵澈一眼,目光冷冷,忽然暗悔把那金印给她祓去了。 虽然她在那鬼城中,答应他不再丢下他,可是,以她的人品,她的话,真的作数吗? 她真的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吗?她真的有心吗? 曲无霁不知道。 他一步步走上前来,直视她的眼睛,又一次说道:“在黄金台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她笑了笑,只道:“好。” 祭灵澈看着他一道术法,慢慢消失在自己面前,心中冷笑:等你?你真当我脑残? 你以为,你可以摆布我吗? 她心情大好,转过身来一副笑脸,偏了偏头,甜甜说道:“鱼家主,何师兄,你们先走吧,我忽然想起来师尊交代我的一些事情,我还得去办呢。” 何青瑜并未多思,将那动弹不得的慕归笙搀起来,负在背上,连声道:“得罪了,慕前辈……” 可是鱼听水一听,却不依不饶起来,扶额苦口婆心地道:“婉婉,是在不是我不让你去,可这里太危险了,我作为前辈,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落单啊,再者说,你看看你一身的伤,修为又……” 这鱼听水属实是唠叨,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来,念经一般,祭灵澈听得脑袋嗡嗡作响,她连忙摆手道:“好好好,鱼前辈,我与你们一道嘛。” 祭灵澈想,到了黄金台附近再走也不迟,正好这一路上她也好趁机审审这慕归笙,从鱼听水嘴里套出点话来,问问这慕归笙怎么就成了叛徒引起众愤了。 正好这鱼听水不是个嘴严的,又不防备她,祭灵澈只需将话题微微一引,自然就扯到慕归笙身上了。 只听她叹道,这全城百姓忽然变作妖魔,她猜到有人通敌捣鬼,可万万没曾想,这人竟出自仙盟,还是最大世家的家主! 慕归笙为何做这等事,难不成真是失心疯了? 几人横穿过铁剑镇,正走着,只见遍地黑色血块,妖魔残骸,已经无一活人。 路过一个院子,门大敞着,一家四口,小孩脑袋被咬掉了,半个身子躺在地上,剩下的人也都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那伤人的妖魔虽已伏诛,可一只手臂还未完全化形,隐约能看出来竟是人的胳膊。 祭灵澈道:“……这些妖魔,都是镇上的百姓变的?” 鱼听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沉沉道:“是啊。” 她转头看了那动弹不得的慕归笙一眼,喃喃道:“慕兄,你怎地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何青瑜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道:“鱼家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他作为叶清尘的弟子,师尊此前受了重伤,他便对妖魔的事有了警觉,只是万没想到事情竟然到了这般地步。 天刚拂晓,他便听到外面乱了起来,声音转瞬便到了黄金台,一开门鲜血泼洒,漫天血红,可那迎面扑来的妖魔,却长着半张人脸。 他只微微犹疑,滚烫的鲜血就溅了他一脸,怔愣间,只见一女弟子已经被开膛破肚,掏出了心脏—— 他不由得在连连后退,在山腰上俯瞰整个铁剑镇,只见妖魔从家家户户窜出来,所过之处遮云避月,瞬间只剩血沫—— 几个小弟子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眼见万生殉葬,以为天道崩裂也不过如此,一时间震撼地连剑都召不出来了,只眼睁睁地看着。 本以为即将要死无葬生之地,忽地,一道华光照彻,只见一道身影当空而立,若明月高悬。 下一刻凛冽剑意而至,众人如坠冰雪,面前的妖魔被剑意贯穿,尽皆被切成碎块,哗地爆体! 只一剑,便屠了近八成的妖魔。 再看那人,长剑一转,将那剑猛地朝着黄金台掷去,只听“铮”地一声巨响,一柄青色的长剑霍然扎在那台子的阵心,震得高台寸寸开裂—— 紧接着刺眼的金光爆开,一道巨大的金色屏障从阵中缓缓升起,将方圆百里紧紧包住,将仙盟众人与所有妖魔都困于一处。 何青瑜忽然识海阵痛,只听凛冽声音响彻:“仙盟听令,固阵杀魔,死战到底,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只见有几个腿脚好的高手大能刚要跑,就被阵法拦住,听到这话浑身一颤,生生止住脚步,转身举剑杀魔。 一时间鲜血横飞,断肢残体四下飞溅惨烈至极。 何青瑜杀得剑卷了刃,恍然间抬头,却发现首尊大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索性妖魔所剩不多,仙盟主力又都在此处,不多时便反败为胜,只剩些极品的仍在与人缠斗,其余人便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却忽然间听到前方几人叫嚷起来,只听有人喊道:“慕家主?!!” “你妈的,慕归笙,你在什么?你要害死我们?!” “快来人!这逆贼与妖魔勾结——” 众人闻言,心中惊愕,蜂拥而至,只见一人已被重伤,正被团团围住,正是那广陵慕氏的家主…… 何青瑜心中第一反应是,怎么会—— 何青瑜道:“鱼家主,慕家主不像是那样的人,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赶来的时候,鱼听水就站在慕归笙身边,应该是看到了事情的全貌。 鱼听水叹道:“慕家主是否有苦衷,我不知,只是这件事,确实与他脱不开关系。” “这全镇百姓化为妖魔,是因为……具体是什么我没看清,但我是亲眼看见了那东西发作,好像是一个黑色的小小的什么东西,一旦粘在人身上,就会丝丝缕缕地钻进去,然后在人体内盘踞生根,待得到了指令,便会立时爆发猛长,最后人就跟被寄生了一般,被体内的黑色妖丝层层包围,失去神志,逐渐变成妖魔……” 祭灵澈心中冷笑:果然! 果然是那东西。 那鬼东西她早在平安观就见识过,缠在她手指上,在鬼城中颜尽尘也用那东西偷袭她,原来这些人,这些事,暗地里都是早就勾结在一起的—— 鱼听水道:“这慕家主被亓前辈发现他竟然能操纵妖魔,立时想要故技重施,将亓前辈也变作妖魔灭口,当时我与英鹯正在附近,见此情景,便明白过来,出手相助,让他没有得逞,后来缠斗起来,越闹越大就嚷了起来……” 鱼听水一说就停不下来,祭灵澈一边听,一边心中盘算:如此说来,是有人提前用那黑色薄片把全镇的百姓都妖魔化了,却待到试仙赛发难,想要以此来给仙盟带来重创。 而平安观里塞着的两个人俑大概是试验品或失败品? 只不过被人给撞破了,那人知道妖魔要发难,却不想露面,便找了个镇民,在他脑中植入禁制,引导那阿星去叩天门,提醒仙盟妖魔之事? 所以,阿星才会什么都想不起来,又行为偏执,对那平安观十分的恐惧,半步不能踏入。 而这慕归笙,倒像是个被推到台前的替罪羊,只是因为被拿住了什么把柄,才不得已为此,就算审,大抵也审不出什么。 能与妖魔勾结至此,引导这样的事变,怎会不爱惜羽毛,轻易暴露? 也就是说,而今有人与妖魔勾连,犯下杀孽,意图不明。 也有人站在暗处帮了仙盟一把,是敌是友,尚未明晰。 所以,可不可以说,还有其他势力在为了妖魔一事暗自博弈? 祭灵澈轻笑,就算是在她死的这些年里,修仙界也依旧是很精彩啊—— 她忽然听到鱼听水叫她:“婉婉啊,我刚一直想问,你和首尊大人为什么从那鬼城里出来?你们怎么进去的?进去做什么?” 祭灵澈懒得编瞎话,只偏了偏头,傻傻道:“啊……首尊大人叫我去,我就去了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何青瑜看着这傻气直从天灵盖往外冒的师妹,心中大受震撼。 起初,他听闻首尊大人收了新弟子,后来又得知那人是个傻子,一时间惊诧非常,不过前几日遇到蜀上锦,他却讳莫如深,只说他那小师妹绝非草包,就是好像来路不正…… 他这一路上一直打量着这位小师妹,并没看出什么特殊来,只觉得这人傻得很纯粹。 眼看着离黄金台越来越近,祭灵澈心中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可还没等动作,她眼光一动,却忽然听得一阵锁链摩擦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直奔几人而来,祭灵澈心道不妙,后脑一凉,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猛地低头,一柄染血的长刀擦着她的后脑而过! 她借势向旁边闪身,看清那人相貌,惊道:“殷沛?” 只见那人双目充血,呼呼地喘着,目光失神,好像神志不清,浑身都是血,带着阴森森的煞气,活脱是一副死人模样。 鱼听水长剑刷地出鞘,“砰”的一声兵刃相接! 可那殷沛的功法实在是太暴虐凶悍,逼得她连连后退,竟有些无力招架。 祭灵澈心中一沉,这殷沛怎么失了心智,当街发疯起来? 难不成是平日里痴迷于修炼凶残的剑魂,而今遭到了反噬,走火入魔了? 可却又不太像。 祭灵澈本想趁乱走掉,可是盯着那殷沛愈发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问题所在,只感觉诡异非常。 她想,难不成此人也是被注入了那妖丝,要变成妖魔了? 她仔细打量这人,用神识去探他的灵脉,却并无任何异常。 只见鱼听水又生生接了他几刀,手中长剑几乎要被震断,这样硬碰硬,她撑不了多久。 祭灵澈眯起眼睛,只听又一声巨响,鱼听水手中剑瞬间被削断,剑风扩开,当胸而至,鱼听水咳出一口血来。 她连连后退,惊道:“殷沛?!” “你真走火入魔了?” 祭灵澈冷冷地盯着他,相比于那慕归笙,还是这疯掉的殷沛更令她感兴趣。 这人的状态十分的怪异,虽然跟鱼听水狂暴对砍,目光始终只落在祭灵澈一个人身上,阴测测地盯着她,无知无觉中凶光毕露,溢出杀意来。 祭灵澈冷冷勾起嘴角,心中道:这个人,好像是来杀她的。 几片树叶无声无息地飞到她手上,她眯起眼睛,盯着殷沛那浑浊的眼球。 忽然间,鱼听水好像听到了谁的隔空传信,顿了顿,立马撤力向后跃去—— 紧接着一道堪称狂暴的剑风当空而至,一柄黑色长剑与殷沛的刀撞到一起,竟将殷沛给迫得退开数步。 只见一人从天而降,拖着一柄长剑,那人身披黑甲,身量极高,立在那黑塔一般,煞是威严。 那人冷声道:“殷沛,你在做什么?” 祭灵澈被剑风波及退了几步,将叶子藏进袖子里,这傻大个她认得,此人名顾英鹯,是鱼听水的道侣,现而今应是太华玉墟的巡护司长,也算是有几分本领,能牵制这疯子一时半会。 殷沛挥刀便砍,顾英鹯横剑相撞,铮地一声巨响,兵刃相接灵力狂涌,震得何青瑜心脏砰砰跳,他手中紧紧地握着长剑,想要伺机出手相助。 祭灵澈冷冷盯着殷沛那双眼睛,不由得想着,这人现下神智全无,只奔她杀来,八成是沦为了傀儡,受人操纵。 看来,她刚一露面,就立刻有人坐不住了。 而今她多在仙盟待一刻,便多一份危险,必须立马脱身。 只见没多久,顾英鹯就落了下风,虽然身材比那殷沛高许多,但被他那狂暴长刀砍得没有还手之力,不过堪堪招架,忽然间一道剑光一闪,鱼听水绕到那殷沛背后,残剑直刺他后心,却被殷沛转身一掌击在肩膀上,她嘴角又流出血来,连连后退,晃了晃,却依旧站得住,抬手擦掉嘴角的血,又提剑杀上来。 祭灵澈看着那殷沛,心中冷道,这种没品的家伙,早就该把他杀了。 只是她一出手,定然有人能认出她的术法,到时候消息走漏,她岂不是永无宁日? 也不妨让这狗东西多活些时日,改日再收拾他。 这时,鱼听水忽然喝道:“何青瑜!快带着你师妹离开这,去找首尊大人,殷家主好像中蛊了!” 何青瑜心中一惊,本不愿先行离去,但鱼听水再三命令,他只得道:“鱼家主,顾巡护,你们万加小心!我这就去找我师叔——” 祭灵澈顺坡下驴,跟着何青瑜一路狂奔,把那缠斗的三人给甩开了,不多时,已经能看到那黄金台下的法阵了。 她心道,殷沛之事虽然诡异,但一时半会找不出主使来,只能暂且搁置,日后再探。 祭灵澈忽然站住脚,何青瑜愣了一下,回过头看她:“……师妹你怎么了?” 却见那人嘴角慢慢勾起,幽幽笑道:“送你送到这了,本座也算是仁至义尽。” 何青瑜:……?! 再看她虽然笑意盈盈,却端地令他头皮发麻,寒意直从脚底板升起来,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祭灵澈轻笑道:“你走吧。” 这话语调轻轻,却带着命令的威压,让他莫名地心惊胆寒起来。 何青瑜现在终于懂了,蜀上锦口中说的“来路不正”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人现在这一股子邪气毫不收敛……简直是像忽然换了个人。 何青瑜看着这人,心中直打鼓,却磕磕巴巴地说:“师妹你、你——” 祭灵澈悠悠抬起手来,在他脑门前打了个响指,他立刻被蛊住,双目瞬间失神。 祭灵澈一字一句道:“少废话,上山。” 那何青木然地转过身,负着慕归笙一步一步上山而去。 祭灵澈目送他一程,看到他遁入阵法,平安无事,方才转过身。 这时,初春的微风刷地扑面而来,带动她额前的碎发,将衣裳微微拽起。 她只觉自己是一片随波逐流的柳叶,正在水面轻跳一般,万分畅快。 惠风和煦,艳阳高照,脚下妖魔与百姓的鲜血淋淋地铺了一路,延伸向前,似乎看不到尽头,可她知道只要还活着,就能一直走,走到前方就定然会有转机。 她虽浑身是伤,血人一般,脚步却又轻又快,高昂着头,负着手,向远方走去。 她只道,我终于可以回上京了。 …… 没走多远,她又想到了曲无霁,脚步便放缓了一些,心脏忽然莫名的刺痛,这种感觉是一种微弱的窒息感,如影随形,好像鬼魅幽灵一般缠着她。 有一道声音在她心中响着——回去吧。 你答应过他的,不会再丢下他一个人。 你走了,他会发疯的。 可祭灵澈并没有停住脚步。 她只在心中道:曲首尊呀曲首尊,我真的会想你的,只是我现在麻烦缠身,待风头过去了,我再去见你,好吗? 希望到时候,你不要生我的气。 ……就算你生我的气又能如何? 毕竟,你总是在生我的气。 你为什么一直一直在生我的气?你真的就那么恨我吗? 我不是也让你捅了一剑吗,我都死在你面前了,你还是不解气? 所以,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来纠缠我呢? 一会生我的气,一会又抱着我哭。 一会说恨死我了要把我千刀万剐我,一会又说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又在别人面前装得那么正常,害得我跟他们说你脑子有病,都没人相信…… 祭灵澈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忽然她顿住脚,风正轻轻地吹,四下寂静,只有树叶野草摩擦的声音。 她只觉背后阴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睨着她,让她脊背发凉,几乎是不寒而栗。 她回头,却没看到人。 只见身后野草浩荡,半无人的影子,只路边立着一棵大柳树,发出的新枝正在随风摇晃。 祭灵澈面无表情的微抬眼光,顺着那高挑的柳树,一点一点向上看去—— 忽然间,她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好像是被人猛地捏住了一般,有些喘不上来气,识海中嗡地一声。 只见,那树梢上正站着个什么东西。 那鬼东西,一身黑袍将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脸上正泛着森然的金属光泽。 脸上的铁,就像是从肌肤中生出来,让人分不清,他是带着金属面具的人,还是长着铁脑袋的怪物。 乍一看,就像是……铁上长出一张脸来! 祭灵澈仰头望着,而那铁面怪物也高高在上地垂头盯着她,带着一丝悯然的蔑视,就好像神明在俯瞰蛆虫。 只看了那东西一眼,就感知到了这东西的邪门可怖,一种从没有过的悚然惧意从心底而生,令她直打了个寒颤,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快跑! 她脚尖点地向后跃去,口中吹出一声长哨,那人栖着的柳树的万千枝条忽然化作利刃向那铁面怪物抽去! 可那树上的东西却动也不动,对着她微微抬起手指。 祭灵澈缩地千里的术法还没展开,就见那人指间已经爆出一道白光,正对着她面门而来—— 她仰着头,死死的盯着那东西,就好像望着至高无上的神明,眼睁睁地看着那白光降临到自己头上。 神罚…… 不过这种念头只一瞬,她就立马清醒过来,迅速抬起手,一道柳叶化作青烟,刷地与那白光相撞! 只见那白光瞬间穿透了那柳叶,虽然被削弱了几成,依旧无声无息的奔着她额头而来。 在最后一刻,她并指挡在额前,将全身灵力汇聚于指尖,试图硬生生地扛住了这道诡异的白光,只瞬间她看见自己指骨断裂,那白光竟击穿了她的手指,刷地贯穿了她的整个头颅! 祭灵澈识海嗡地一声,顿时眼前一黑,感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炸掉了,身子晃了晃,直直向后栽去—— 最后一刻她心中万千念想,走马灯一般,她道:这鬼东西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啊,还有完没完了…… 为什么受伤的总总……总是我?! 到底是谁在暗害我啊!! 这就是我修真界第一万人恨的魅力? ……本座不想曝尸荒野,有人来给我收尸吗? 在意识消弭的最后一刻,她好像又闻到了一丝凛冽的花香,幽幽地裹住她,像是一场绵长的幻境。 …… 她被困住了。 在梦中,被烈火焚身,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死了又活,带着粉碎的骨肉,一步一步地从深渊爬出来,无数次次举起了剑,然后再次落入深渊—— 她就这样,死了活,活了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缓缓睁开眼。 这大概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她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识海里也是一片空白,好像傻掉了一样。 又过了许久,她才渐渐明白过来,她这好像是失忆了。 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她只是隐约知道,自己大概不是什么好人。 然后被好多好多人憎恨、追杀。 最要命的是,她隐约知道自己还有极重要的事要去做,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喉间一片腥甜,火辣辣地疼,眼前白茫茫一片。 祭灵澈抬不起来手来,看着眼前的一片白:……我这是瞎了? 好渴。 头好沉。 浑身都疼。 这哪?有没有人?我被仇家给抓了?眼睛被挖掉了?喂—— 忽然,一道阳光照了进来,打在她脸上,她许久未见光亮,眼睛刺痛,不由得闭了闭。 再次睁开眼,一道人影在她眼前渐渐浮现,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原来她没瞎,当时她眼前有一大片纯白云纱,密不透风,就像是一大片白雾一般。 她默默看着那掀开帘子的人,只见那人面如朗月,形如玉树,冰肌玉骨实乃天人之姿。 一身白袍融在暖阳里,却好像天生就是冰雪捏做的,带着彻骨寒意,怎么也捂不热。 祭灵澈看着他,心中莫名地一刺,好像在隐隐作痛,可她却不明白为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只是戒备地看着他,心中道:这谁?是他把我伤成这样的,还是他救的我? 祭灵澈没说话,那人只是撩开帘子,垂眸看着她,亦是什么都没说,可他脸上毫无血色,更像是一座玉雕,手指紧紧地攥着那帘子,因为太过用力而轻微发抖。 她心中不解:他为何,这么看着我? 祭灵澈被他盯得发毛,刚想说话,可是一张嘴,咳出一口血来,脑袋嗡一声,只见那人神色骤变,赶忙俯身托起她的头,将她紧紧揽进怀里,不管不顾地向她输着灵力。 祭灵澈悬着的心微微放下,看来,这个人是救她的,至少,他不想杀她。 她将口中的血沫咽下,抬起头,看着那人漂亮的浅色眼睛,忽然说道:“你好像……很怕我死。” 她声音嘶哑,一开口,血又顺着她嘴角流了下来,那人抬手重重地擦掉她嘴角的血迹,蹙眉道:“别说话。” 祭灵澈忽然攥住他的手,盯着他看,良久道:“冒昧问一句,你是谁啊?” 那人明显一愣,祭灵澈指了指自己的头说道:“这里,我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人盯着她的眼睛,轻笑一声,冷声道:“又在骗我,对吧。” “一次一次地这么骗我,很有趣吗?” 祭灵澈浅笑道:“哦?我从前经常骗你吗?” 曲无霁一顿,祭灵澈握着他冰凉的手,笑道:“所以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值得你为我输这么多灵力?” “而且,我感觉你好恨我啊,是我从前总是伤你吗?” 曲无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如果她这番表现都是装出来的,那可真是演技精湛到令人悚然。 他冷冷地勾起嘴角,说道:“既如此,那你猜猜,我和你什么关系?” 祭灵澈抬起手来,悬在他脸侧,见他没抗拒,便得寸进尺,将手轻轻地贴在他脸上,用手背轻轻地划过他的脸颊,她的手一点一点,从颧骨划到他唇边,最后指尖轻触他的嘴唇,轻声细语道:“长这么美——” “我瞧你,像是给我暖床的。” 她只见那人神色呼吸一滞,神色愈发地冷,她也不理会,勾起嘴角,恶劣道:“是不是我平常总是轻慢你,喜欢别人,所以你才对我有这么大的不满啊,那我从今天开始,改邪归正,把别的什么人都赶出去,只对你一个人好,你看怎么样?” 祭灵澈还没说完,手忽然被忽然攥住,她嘶了一声,那人一惊,立马撒开手,她抬起手怒道:“我指骨断了,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你这种个性,做我的宠儿是不合格的,怪不得我不要你了——” 她忽然被那人重重捂住嘴,唔了几声,说不出话来,那人慢慢俯下身来,贴在她耳边,气息吐在她脸侧。 良久,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听着,这里,从来就没有别的什么人,你只有我,也只能有我,一直都是这样,也永远都会是这样。” 他语调冷冷,音调却有点癫狂得发颤,他轻笑道:“阿澜啊,你可是我的道侣,你还想去找谁呢?” “你还能找谁呢?” 他说,她是他的道侣。 他缓缓拨动她的头发,在她耳边道:“我是你结过契的夫君,你永远,都只能有我一个人啊。” 第43章 濯夭二 正宫地位,小三做派 “你永远,都只能有我一个人啊。” “谁让我是你道侣,谁让我是——” 只听一声脆响,他话还没说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打得他头偏了偏。 他正怔愣间,祭灵澈拽着他的衣领,将人猛地向自己这边一拉,曲无霁顺势将她压在榻上,二人近得呼吸相闻,祭灵澈只感觉他气息忽然一凝。 她恶劣地拍着他的脸,慢声道:“狗东西。” “来,把你刚才的话再给我说一遍。” 曲无霁微垂眼眸,抬手轻轻抚向自己的脸颊,只道:“好疼。” 祭灵澈一愣,见这人顶着这样冷的脸,说这样的话,遂而笑道:“你还会装可怜?” 她盯着他那双淡色的眼睛,挑眉道:“道侣是吧?” “契君,对吧?” “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曲无霁勾起嘴角,轻柔地把她脸边的碎发理了理,幽幽道:“我骗你做什么?” 他语调淡淡:“我二人,就是以天道立誓的道侣,注定是同生同死,你就算而今不认账,也永远别想摆脱我。” 只见他惨白的脸色,黑发散落垂于胸前,笑了起来,明明是眉目清朗,此刻却端地生出鬼气来。 他攥住她的手,祭灵澈这时才发现,自己腕骨处果真有一道金纹,暗淡的时候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曲无霁与她十指相扣,淳淳灵力顺着她的掌心注入,那金纹骤然亮了起来,他笑道:“你看,你就是我的道侣啊,你还想我怎么证明呢?” 只见他的腕骨处也有一道同样的金纹。 祭灵澈慢慢皱起眉头,她竟真的跟这人结过契。 这人竟真的是自己的道侣?! 她冷冷地看着他,笑了一下,对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过来点。 曲无霁愣了一下,当真缓缓低下了头,就在这时,她忽然对着他眼睛轻佻地吹了一口气,害得他微微偏开头。 她笑了起来,说道:“小心肝,你叫什么名字来的?” 曲无霁良久道:“你刚叫我什么?” 祭灵澈:“……” 她蹙眉道:“你不说,你是我道侣吗,怎么感觉你跟我不熟?” 曲无霁浅浅笑道:“我想听你再说一遍,不可以吗。” 不知怎的,她很喜欢看他笑,只觉得他一笑起来就像冰消雪融,骤然艳阳高照起来,于是她很乐意逗他多笑笑,她笑着说:“小宝贝,小心肝,宝贝甜蜜饯?” “嗯?你喜欢听什么?” 他果真笑起来,用脸颊贴了贴她的侧脸,倦倦道:“阿澜……” “你能不能,永远都这样哄我。” 祭灵澈见他忽然贴近,只闻得他身上一股凛冽的香气,忽然脑袋中嗡了一声,心中道:避寒? 曲无霁轻声道:“叫我商徵吧。” 祭灵澈一愣,喃喃道:“商徵……” “曲商徵?” 曲无霁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你想起来了?” 祭灵澈并没想起来,只是忽然间识海里蹦出了这个名字,她却佯怒,蹙眉道:“是啊,我方才全想起来了,你竟然敢骗我?” 却见那人并不上当,他只轻轻地替她理了理衣衫,柔声道:“你想起来就好,只不过我并未骗你。” 祭灵澈心中暗恨,冷笑一声:“我问你,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我怎么感觉你恨我?” “我之前对你不好吗?” 曲无霁将手轻轻放在她脸颊上,只道:“旧事还提它作甚,从今以后我们好好的,不就成了。” 祭灵澈冷冷看着他:“若是让我知道你敢耍我,我非扒你的皮呢。” 曲无霁轻笑:“好啊。” 他盯着她的眼睛,良久,慢慢地凑了过去,嘴唇轻落在她的脸颊上,又轻又细地吻着。 祭灵澈一偏头,他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霸道地向她嘴唇吻去。 却忽然间又一声脆响,他一偏头,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祭灵澈挑眉:“我让你贴过来了吗?” 曲无霁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垂下眼眸,只道:“真的好疼。” 祭灵澈不由得晃神,心中道:这人可真好看。 她看着他这副样子,一勾嘴角,忽然揽住他脖子,微微起身,重重的咬住他的嘴唇。 曲无霁愣了一瞬,只感觉心脏砰砰地跳,血腥味已经散在口腔中,他伸手托住她的后脑,亦是重重吻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了,她松开他,抬手恶劣地碾着他嘴角的伤口,重重擦着,笑道:“赏你的,喜欢吗?” 曲无霁笑了起来:“那你再多赏我点。” 祭灵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微微蹙眉:“你根本就不是我的道侣,对吧?” “到底是哪里来的野男人啊。” 曲无霁面色不改,只道:“你怎么能说你的夫君是野男人呢。” 祭灵澈笑得眉眼弯弯:“你要是真我的道侣,就不会这般——” 正宫地位,小三做派。 她没说完,只是忽然道:“我恨过你吧?” 曲无霁愣了愣,她道:“方才亲你时候,我忽然想咬烂你的嘴,想咬掉你的舌头。” 曲无霁看着她,又凑过去:“那你还咬吗,我给你咬。” 祭灵澈对着他脸又抬起手,似乎又要扇他,曲无霁只偏了偏脸,没躲。 她道:“怎么,还给你扇爽了?” 他眼中洇着笑意:“随便你怎样,只要你不恼我就好。” 祭灵澈笑了起来,不轻不重地拍着他的脸,笑道:“没想到,你还蛮会讨人喜欢。” 她想着,就算这人不是她道侣,只是个来趁她之危的登徒子,他长得这么好看,她也不吃亏。 这人又好哄,多给几个甜枣少给几个巴掌就成了。 反正她现在一身伤,姑且先哄着他,养好伤再说。 祭灵澈问道:“你管我叫……阿澜?” “所以,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失忆,这里是哪?” 曲无霁也不扯谎,如实说了。 只不过没告诉她,他屠过她师门,她剖过他金丹。 也没有告诉她,妖魔作乱的事。 祭灵澈微惊:“太华玉墟?” 她有些难以琢磨地笑道:“你这样名门正派的天之骄子,怎会跟我这样的人扯到一起,还跟我结契?” 曲无霁柔柔地看着她,只是道:“你是怎样的人?” “为什么我们不能扯到一起?” 他又道:“旁人闲言碎语,与我们又有何关系呢。” 祭灵澈笑道:“哦?你竟这样想。” 曲无霁垂下头,嘴唇轻轻地贴了贴她的嘴角,见祭灵澈没有推开他,反而轻轻地拨开他散落的黑发,曲无霁便肆无忌惮起来,一点一点吻上去。 他每次贴过来,祭灵澈心中都会有一丝刺痛,却不知道为什么,又舍不得推开他。 她唇上温热,任那人轻柔地吻着,这人身上凛冽的香气盈盈绕着她,只剩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让她想吞掉他,想把他永远带在自己身边。 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冰凉的头发缠绕在她指尖,她不由得摸了摸,随后指尖顺着他修长的脖颈往下滑,一点一点,手探进了他衣襟里,沿着锁骨一路而下。 忽然间,她那不安分的手被按住,那人微微喘息道:“别乱摸。” 祭灵澈笑道:“怎么了,拿不出手?” 曲无霁握住她的手,笑了起来,刚要说什么,脸色却忽然变了变,好像是收到了谁的隔空传信。 他垂眸,亲了亲她眼角,然后将手覆在她额上,说道:“好好养伤,我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祭灵澈看着他,心中不爽,想着这人怎么回事,刚有点兴致就要走,于是揶揄道:“果真是日理万机啊,小掌门。” 曲无霁给她理了理衣服,柔声道:“我马上就回来,你有伤在身,不要乱走。” 他好像很懂她,就知道她不会听话一样,再次说道:“阿澜,睡一觉吧,你醒了我就回来了。” 说罢伸手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只一瞬间,祭灵澈只觉得好困,眼前人影重叠,知道被这家伙给下了咒,正想开口骂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沉沉睡去。 …… 祭灵澈睁眼的时候,天色还没黑。 她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一大块石头,每呼出一口气都沉甸甸的。 头脑也是一片空白。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已经沦落成了个白痴废人,只能任人摆布一样。 她恨恨地蹙眉,依旧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想来想去,脑子里只有一个趁机来占她便宜的小人。 窗户开着,她躺在榻上,只见傍晚的夕阳把天边云彩染得绚烂,乱如金丝,随风变幻。 广爻峰吗? 她脑海中瞬间出现大片大片的桃林…… 就在这时,几瓣桃花被春风带了进来,盘旋翻飞,屋内顿时春意昂扬,忽地被春色点缀,明媚了起来。 有一瓣花正在她眼前翩然落下,祭灵澈盯着那花瓣,忽然间那花在她眼中好像静止了一般,落下的速度骤然减慢,她心念一动,鬼使神差一般,对着那花瓣吹出一口气—— 刹那间,只见一道红光闪过,那花瓣化作一道利刃,乘势向前,铮地一声嵌在墙上! 祭灵澈一怔,微微抬手,那红色短箭便作烟消散,在墙上扎出了一道极深的孔洞,深坑周围,墙体寸寸开裂,若她方才不收着力,可能整面墙都倒了。 她心中一喜,微微勾起嘴角,喃喃念出二字:“勾灵。” 她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本命术法,却并未想起来怎么用,却也不焦躁,只一边思索,一边懒洋洋地仰着看云彩。 想了好一会,见太阳一点点向西落去,云也变得暗淡,而那人还没回来。 祭灵澈心中道:“我真是失心疯了,那狗东西让我在这等他,我还真的听起他的话来。” 她起身,浑身剧痛,却还是从榻上下来,猛地推开门,不由得一愣—— 只见,漫山遍野的桃花,风一刮过,正作雪翻飞。 纷纷扬扬间,她好似看到了一个白衣少年挽着长剑,自花海中而来。 ……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第44章 濯夭三 白衣桃花剑 只见一人,白影穿花,剑气如虹,一道剑风隽逸凛冽,刷地劈开花雨,长剑点在她的心口—— 花纷纷扬扬落下,良久,悄然落满二人肩头。 清风徐来,卷得落花来又去,片刻不息,恍若一场绵长的大雪。 “白衣桃花剑?” 祭灵澈怔愣一瞬。 可是一眨眼,方知那人只是识海中的幻影,已然不见,眼前空余一片散落的桃花,四下寂寥无人,天色昏暗。 她心脏微微地刺痛起来,忽然一种怅然从心底而生,虽只一瞬,方才那幻影她却看得真切,正是少年曲无霁。 她想,这人为什么要拿剑指着她?还带着那样潮湿的恨意,好像不把她千刀万剐不能解恨一样…… 所以,他究竟和她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会那么恨她呢。 祭灵澈心口绞痛,头也疼起来,可是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抬起手,抚向胸口,却忽然摸到了一个硬物,才惊觉脖颈上挂着个吊坠。 她把那东西拽出来,发现是半块玉佩,她蹙眉看着,这东西—— 哪来的? 她隐隐知道,这玉佩是一对,而今自己手上只有半块,那半块呢? 祭灵澈看了半天,只觉得自己从前很宝贝这东西,想来是很喜欢很重要的,良久,她又把这玉佩给戴了回去。 她抬头看了看,只见漫天飞花中,最后一丝天光正在逝去,夜色悄然笼罩上来,四下一片混沌。 祭灵澈皱起眉头,嘶了一声,心中道,这堂堂天下第一宗掌门的法府,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活得这么无欲无求的? 她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这树林中,林风哗哗地吹,她好像忽然又想起来点什么—— 头一疼,那个幻影的白衣少年再度浮现在她识海。 只见,血一滴一滴往下淌,她手上捏着的桃枝已经被鲜血浸红,一柄长剑点在她心口,那持剑人一双眼睛淡漠至极,却带着些微妙的恨意,剑气寒意刺骨。 她看着那柄剑,却很有闲心地笑道:“白衣桃花剑。” “人着白衣来,我剑名桃花。” “曲小仙督这剑与人一样漂亮。” 对面那人用力地攥着剑柄,手竟微微发抖,声音却冷极,他只道:“卷轴还回来。” 祭灵澈邪邪勾起嘴角:“哎呀,竟被你发现了呢。” 只听一声剑鸣,霜意骤然迸发,祭灵澈手中花枝瞬间化作长剑,铮地一声,与他那长剑相撞,只听两股灵力相撞,带着空气嗡地震动,刷地将乱飞地落花尽皆荡开。 祭灵澈向后跃去,隐在漫天花雨里,笑道:“好大的火气。” 曲无霁拖着长剑,穿过花雨,缓步向她走过来,每走一步,灵压就骤然加上一层,脸色苍白地骇人,他恨声道:“骗子。” 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只感觉心头一滴一滴地滴下血来,好像被人掐住咽喉一样,他良久冷笑:“原来,你全是骗我的。” 原来我们之间,全是假的。 你接近我,玩弄我,利用我,耍得我团团转,只是为了那可以打开禁器的卷轴。 而今东西到手了,你竟立马翻脸不认人,还要杀了我。 祭灵澈道:“我并未骗你,只不过随便你怎么想。不过,卷轴还你,却是不可能的。” 她为了这东西连破太华玉墟九重大关,险些丧命,受了一身的伤,既然已经得手了,又怎会还回来? 就算曲无霁记恨她到死,她也不还。 曲无霁微微颔首,冷笑道:“好,那我便杀了你。” 祭灵澈笑得狂妄:“来,出剑啊。” 下一刻,狂暴剑意中扑面而来,祭灵澈抬起手,只见空气一凝,漫天的桃花瞬间静止,随后红光骤现,化作万万支利箭向前扎去,却一瞬间被霜寒剑风裹挟,寸寸结冰,然后尽皆碎裂,瞬间被扫荡一空,那长剑势头不减,对着她劈来—— 祭灵澈一动也没动,只见那剑光已然到了眼前,她忽然打了个响指,只见忽然一股巨大灵压从曲无霁那柄长剑中爆出,那剑在砍下来的瞬间,只听剑灵哀嚎,他手中那柄桃花剑忽地碎为齑粉! 本命的剑断,剑意尽皆反噬,曲无霁剑柄脱手,一口血吐了出来,半跪在地上,良久又哇地吐出一口血。 那剑爆裂出的灵压,亦是半点不落地落在祭灵澈身上,她只感觉五脏六腑剧痛,连连后退,鲜血蜿蜿蜒蜒从嘴角流下。 曲无霁满脸都是血,眼眶微红,他轻笑道:“哈,够狠。” 祭灵澈抬手替他擦了擦,俯身道:“很公平,不是吗?” “你疼我也疼,大不了一起死啊……”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纯正的疯子做派。 …… 祭灵澈忽然头痛欲裂,从幻觉中抽身出来,疼得她几乎想捶地。 只见桃林依旧是桃林,桃花依旧在飞,她半跪在地上,四下无人,风飒飒地吹。 她心中郁闷:“什么卷轴?什么禁器?我拼了命地要那东西有何用来着——” “难怪曲无霁恨我,我把他连着生魂的本命剑给弄碎了,他竟没活活痛死,也不知道后来我赔没赔他剑……” 她颓然坐在地上,一时间浮现在识海里的记忆不是刀剑就是血,只觉得自己前几年可能真没干什么好事……怪不得仇人这么多。 不过,她想,她这么对曲无霁,而今她落魄了,落在他手里了,他竟然没弄死她,还一口一个道侣,简直是细思极恐了—— 这人怕不是疯了吧? 忽然间,她眼光一动,回过头来,只见一人缓步走来,手里提着盏小灯。 那小灯正柔柔地散着光芒,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和光中,一身白袍自花中而来,走到她跟前,慢慢地蹲下来,温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张脸与方才回忆中那少年的脸重合,一个恨意滔天怒火中烧,不杀她誓不罢休,而现在这个温声细语,正平和地看着她。 祭灵澈心头悚然。 完了,这是真落在疯子手里了。 她盯着那人的脸,只见他比少年时更加的瘦削锋利,眼中的情绪复杂到她看不懂,于是鬼使神差道:“你瘦了。” 曲无霁愣了一下,笑道:“跟什么时候比瘦了?” 祭灵澈道:“与我弄断你桃花剑的时候相比。” 他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她试探道:“你——” 却见曲无霁握住她的手,垂下眼睛低声道:“当年的事,抱歉。” 她一惊,良久才冷笑道:“你是故意这么说,讽刺我的吗?” 曲无霁看着她,道:“不,我这些年一直在后悔。” 祭灵澈挑眉:“后悔什么?” 曲无霁看向她:“我明知道,你要拿那卷轴去做什么,却只与你置气,疯了似的恨你、阻拦你,我只是……” “只是恼你骗我。” 他轻轻地拂去她肩上的桃花:“我明知道你一身伤,还发了疯的纠缠你……” 祭灵澈看着他,忽然道:“那剑呢?你再没有剑了吗。” 曲无霁淡淡一笑只道:“后来,你送了我一把旷世神剑,我早就不记恨你了。” 祭灵澈:“好可惜。” 曲无霁:“可惜什么?” 祭灵澈轻笑:“桃花剑啊。” “想来,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一柄剑,比它更配你了。” 曲无霁笑了起来:“其实,那柄剑并不叫桃花。” 他道:“别人都以为,白衣桃花剑,白衣指人,桃花为剑名,竟以讹传讹好多年。” “其实,我从未和人提起过,这柄剑的名字,是白衣。” 祭灵澈挑眉:“白衣剑?” “原来,白衣是剑名,桃花才是指你吗?” 曲无霁轻笑:“我刚入太华玉墟的时候,脸皮很薄,别人一看我,我就脸红,总有人哂我桃花面,后来我修得脸皮越来越厚,再也没人敢那么说我了,可是师尊一直都记得。” “我选本命剑的那天,我说,此剑为白衣,师尊竟说原来是白衣桃花剑,便被别人听去了,不知道后来竟越传越真。” 祭灵澈听着他说话,不由得笑起来,只觉这个人并非石头一样冰冰凉凉,若是被捋顺了毛还是很可爱的,她笑道:“走吧,回去吧。” 她正想要站起来,却忽然被打横抱起。 她皱眉道:“放我下来。” 曲无霁嘘了一声,只道:“你连鞋都没穿。” 祭灵澈只好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任他抱着,二人慢慢地走在山路上,四下里一片寂静,银月高悬,月光又透又亮,照得夜色像水一样流淌。 只听得他脚步声又轻又缓,祭灵澈靠在他身上,竟生出一种沉沉困意来。 她道:“你怎么不用正殿,连门都封死了?偌大的山头,只有一个净室能住人。” 曲无霁轻声道:“用不着那么大的地方。” 祭灵澈又道:“你连弟子都没有?” 他道:“……只有一个弟子,他并不常过来。” 曲无霁推开门,将她放在榻上,替擦去她脚上的泥土,祭灵澈看着他,叹了口气:“所以,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咱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曲无霁面不改色道:“你我就是天道见证的道侣,难不成我还能骗你?” “我又有什么理由骗你呢。” “如果你不是我的道侣,我又怎么会救你呢?” 祭灵澈见他还是这套说辞,心中半信半疑,便也懒得管了,她道:“你这样的修为,应该不需要睡觉吧?” 曲无霁道:“我可以陪你躺着。” 祭灵澈笑了起来:“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曲无霁愣了一下,真的凑了过来,她环住他的脖颈,挑眉坏笑道:“一个耳光还是一个吻,你选一个吧?” 曲无霁看着她,良久道:“都要,不行吗。” 第45章 濯夭四 君子器魂 月光轻薄如水,将窗棂上花纹投在地上。 祭灵澈借着月色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然后将他脑袋向旁猛地一推,笑道:“太贪心,往往就是什么都没有——” 她还未说完,手腕被忽然攥住,被猛地一拉,一股寒香扑面而来。 曲无霁捏住她下巴,对着她的唇猛地咬上去。 她只感觉唇上温热,随后一股刺痛传来,她用力推他,却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几挣不开,不一会,那凶猛的吻慢慢的变得柔和,几乎是舔舐一般,一点一点小心翼翼起来,似乎在讨好她一般…… 祭灵澈只觉得心中莫名难过,有点怜惜他起来,慢慢闭上眼睛,任他抱着。 良久,她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只见他那双锋利的眼睛此刻染上情欲,微微迷离起来,他轻轻攥住她的手腕,又要把她拉过来。 祭灵澈勾起嘴角,一巴掌脆生生地扇到他脸上。 直接给他扇醒了。 他愣了愣,抬起潮湿的眼睛看着她,祭灵澈笑道:“好了,这下你如愿了。” 曲无霁轻道:“阿澜,你好狠的心。” 祭灵澈轻抚着他被打得微红的脸颊,笑道:“方才让你亲一亲,是我心情好赏你的,可不是你想要就能有的,懂了吗。” “我什么时候高兴了,就赏一赏你,我恼了就抽你,如何?” 曲无霁笑了起来,说道:“那我便希望你天天都高兴。” 祭灵澈本以为他会恼怒她的恶劣,却没想到他这么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对他勾了勾手指,说道:“过来,赏你抱我。” 曲无霁把她拉进怀里,抱在怀里,他把头搁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她的脸侧,倦声道:“阿澜……” 他这一声,语调很沉,好像参杂着很多经年累月的情绪,带着些许苦意。 祭灵澈闭上眼睛,凛冽的香气幽幽萦绕,良久,她道:“避寒。” “这花只开在寒域,你怎么沾了这香?” 曲无霁并未回答,只是道:“你喜欢吗。” 祭灵澈笑道:“我觉得,这花倒是很配你。” 避寒,似花非花,没有普通的花瓣,取而代之的是冰霜,一层层霜花攀上枝干,最终被严寒淬炼成重瓣冰花,不能触碰,在接触人的体温瞬间,就会火光一闪,瞬间飞灰湮灭。 其花幽香冽冽,意味肃杀,沾衣带,经年不去。 曲无霁道:“你说过,你很喜欢这种花。” “不……”他又道,“你说的是,你最喜欢它。” 祭灵澈笑起来,只道:“是啊,我最喜欢了。” 她靠在他身上,四下寂静,隐隐有虫鸣声,见窗外月色清凉如水,微风卷进来,她竟恍惚一瞬,识海里不断闪过各种记忆,却连不成线,一时间头痛欲裂。 她不由得皱眉,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曲无霁指尖穿过她披散的头发,轻声道:“怎么了?” 她只道:“我隐约记得,我有一柄剑,很漂亮的黑剑。” 一柄……一剑斩九州,光彩无两的神剑。 “可那剑现在何处,我却记不起来了。” 曲无霁轻声道:“鸦羽剑。” “那剑……” 他并没告诉她,那剑作为封印,正插在无烬之渊的妖主身上,而是话锋一转,说道:“那剑的下落我也不知。” 祭灵澈轻笑 ,知他在瞒着自己什么,倒也不再问。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便能完全想起来了。 她起身,看着他说道:“走吧。” 曲无霁微惊:“去哪?” 祭灵澈伸手指向外面说道:“思过涯。” 广爻峰草木葳蕤处有一断崖,崖前有一巨石,本是浑然天成的,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逐渐皲裂,慢慢的竟裂出字来,看着极像“思过”二字。 立在崖前,竟像是一座巨碑。 世人都道,此字乃九天仙人所赐,警醒后辈常省自过,勉励自身,勿要使仙道蒙尘。 借着夜色站在崖前,前无遮挡,浩荡深渊,抬头所望银月高悬挂,将空中细小灰尘照彻,几乎是流霜一般。 祭灵澈道:“我记得,我曾经在这,和你比过剑。” “那天的月亮和今天的一样亮。” 曲无霁站在她身后,临风而立,夜风清爽,带得衣裳作响,白袍融在月色中,他淡淡道:“你想起来了?” 祭灵澈道:“一点点吧,我记得,我好像耍赖才堪堪赢了你。” 曲无霁轻笑声道:“是啊。” 但他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望着对面的山头,良久才道:“我年少时,时常来这里练剑。” “同门都不愿来,只说这里杀气太重,思过思过,像是站在神仙的眼底接受审视一样,不容得有任何差错。” “可我想,若是连虚无缥缈的目光都害怕,又岂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呢。” “这里几个月都不会有人来,这样月夜无数,我每每抬头看去,都好像在看天人的眼睛。” “不过,”曲无霁道,“我已经好久都没到这里来了。” “年少时,我万事问心无愧,立于明月之下,并不觉惭愧,而今,使我悔恨的事太多太多,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无过错了。” “也不再思什么过了,我便只向前看。” 祭灵澈转过头看着他,轻笑一声:“万事问心无愧,原来你对自己要求这么高啊。” 她不由得腹诽:那怎么骗我的时候连草稿都不打? 祭灵澈抬头看着澄澈月光,摊开手掌,月色滑落在掌心,她垂眸道:“月色怎么不算灵气呢?” “只要是灵气,就定然能为我所用。” 她心随意转,慢慢地攥起手掌,好像真的抓到了什么东西,随后平平地一抽,竟然真的于虚空中,寸寸抽出一柄银剑来! “借月……”曲无霁微微一怔。 只见她于崖巅而立,她将那柄月光化作的长剑横于胸前,风吹得她月白的衣袍烈烈,那剑似幻影一般,却又泛着银光,霍然被她握住。 比月更亮的是手中剑,比手中剑更亮的是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看着对面那人,冷冷一笑:“大半夜的,多愁善感什么?” “以往不谏,往事可追,思过思过,有什么可思的?” “天上那帮神仙自己烂成一滩,对后辈要求倒是不少,待我飞升的那天,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石碑给砸了。” 她剑尖霍然前指,微微一笑:“出剑吧,曲无霁,我都忘了你的本事了。” 曲无霁看着她,只见她意气风发,那般的狷狂神色,与往昔相比竟半点未变。 他不由得晃了晃神,好像这么多年,什么都不曾变过。 祭灵澈再次道:“出剑。” “叫我见识一下,我送你的那柄盖世神剑。” 只听一声剑鸣,青魂剑霍然出鞘,只见一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那剑通体青黑,上面密布虬曲的纹路,好像封印的法阵,剑身里似乎封着什么。 祭灵澈看着那剑,忽然心口绞痛,几乎是喘不上起来,手中幻化出来的那柄借月剑刷地散了,她头开始剧痛起来。 曲无霁一惊,忙握住她手腕,惊道:“你怎么了?!” 一瞬间万千记忆涌了回来,她只感觉识海好像要炸掉一样。 痛得她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心头也是空落落地疼,她紧紧抓着曲无霁的手,喃喃道:“这剑是,谈师兄……” 他骤然想起了很多人,师父,同门,都想起来了。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们的死状。 …… 若论世间君子,祭灵澈想,她大概只承认一人。 君子二字,祭灵澈本是极轻蔑的,她想那些不过是钓名沽誉,金玉其外之辈。 直到她见到了谈一固,才知道真的有人配得上这二字。 人如剑,君子不器。 谈一固几乎是不笑的,好像天生就不会笑,总是沉静地坐在一旁,很少抬起头来,总是在打磨着一柄又一柄的长剑。 世人都说,这人是个千载难逢的天才,是个被诅咒耽误的剑道奇才。 铸剑师常有,可是能把剑筑出器魂的,却是万里挑一。 祭灵澈向来不喜欢天才这个说法。 世人总是把别人的成功轻飘飘地归于天赋。 她知道,谈一固筑出的剑,一千柄中才有一柄堪用。 万万柄中,才可能会有神剑。 祭灵澈总是道,师兄,你这么爱剑,却根本拔不出剑,可觉得可惜? 谈一固拂过剑上的铁灰,只道,不可惜。 “我爱剑,并不一定剑要为我而出鞘。” 谈一固惜字如金,很少说话,只有在谈到剑的时候,才会多说几句。 他慢慢将七情六欲分出,筑成各不相同的剑。 他将怒火剥离出自身,筑就了杀湍剑,又将冷漠剥离去,便成了鸦羽…… 筑的每一把剑,都有他的影子,而他渐渐的好像与剑融为一体,不嗔不怒。 人人都称赞剑的神威,其实称赞的不过是剑师的灵魂。 “师妹。”有一天,谈一固道,“若我死了,请把我的生魂筑到最后一柄剑里吧。” 祭灵澈不以为意,只笑道:“师兄,你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是啊,他怎么会死呢。 谈一固虽然寡言少语,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谈师兄对她是极好的,他对每一个人都是极好的。 包括颜尽尘。 祭灵澈至极都想不明白,颜尽尘为何要杀他。 为什么。 颜尽尘恨他。 非常地恨他。 她这师弟,自从来了逍遥门就跟着谈一固学筑剑。 与他朝夕相处数年,谈一固于他,几乎是亦父亦师亦友,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颜尽尘竟然恨他恨到,要将他内脏全剖出来,只留一具躯体,把他做成傀儡。 祭灵澈赶回来的时候,只捕到谈一固最后一缕生魂,正撞到颜尽尘在抱着他师兄的尸身,正在将傀儡丝慢慢植入他的尸体中。 仙盟发难,同门尽被屠戮,将她师门血洗一空,而她唯一活着的师弟,杀了她师兄。 她站在尸山血海里,愣愣地看着颜尽尘,只问他为什么。 可颜尽尘什么都没说。 她忙着去找仙盟清算,只砍下颜尽尘一条手臂,本以为他跑不远,想收拾完仙盟再找他算账,谁知道他这一跑,她竟再也没有找到。 她识海里又浮现出,颜尽尘人头咕噜噜滚到她脚边的景象。 鬼城里四下漆黑,微弱的光照着他圆睁的双眼。 到死她都没问出,他为何要杀谈一固。 往事如烟俱往矣,而今想来,她师门真的再无一人了。 …… 祭灵澈回到她鲜血淋淋的师门,发现了一柄残剑,正是谈一固的遗作。 她又想起师兄跟她说的话来,犹豫片刻,将捕到的那缕生魂,融到那并未筑完的剑中。 可是融进去的瞬间,她便听到了那生魂痛彻心扉的惨叫。 好像在被无尽烈火烧灼,只见那柄黑剑通体纹路骤然亮了起来,封印瞬间启动,神剑筑成,将她师兄的魂魄永远地禁锢在剑中。 她呆立在原地,看着光芒万丈近乎邪魅的长剑,听见成为剑灵的魂魄在哀嚎,直他正在受着无尽地折磨,她忽然间好后悔好后悔。 她抬起手,忽然想要将剑打碎,可她顿住了,剑毁灵亡,她再也没办法放她师兄出来了。 祭灵澈将手覆在这神剑上,想要与这柄剑结契,用自己的灵脉安抚受折磨的剑灵,可是却被一道邪压猛地弹开,忽然间神魂俱震起来,她知道,一剑不侍二主,一人也不可能有两柄剑,她已经有了鸦羽剑,这剑不肯与她结契。 祭灵澈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不是正好有个人,本命剑断了吗? 本命剑都是在结丹前选定,然后陪着剑主结丹,这样剑灵才能跟剑主融为一体,发挥最大神威。 彼时,她师门血都未干,她恨从心中起,心道,真是正好。 左右要废掉他才能解恨,干脆把他金丹挖出来,再把这剑送他,待到他重新结丹的时候,这剑不就是他的本命剑了? 他师兄作为剑灵,与剑主结契之后,被剑主的灵力滋养,便不用再受此煎熬了。 何况,禁器丢了,也正好用这人的金丹来替。 …… “阿澜,你怎么了?”她忽然被冰凉的灵力一震,终于从识海的记忆幻境里脱离出来。 她扶住曲无霁的胳膊,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颓然地倒下去。 曲无霁抱住她,语调有些发颤,他道:“你别吓我,好不好……” 祭灵澈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前尘往事骤然涌上心头,被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一重一重的忧虑袭上来,她倦倦地闭上眼睛,只说道:“我好累啊,商徵。” 她感觉从来就没有这么累过。 曲无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声道:“我知道。” 祭灵澈只道:“走吧,带我回去吧。” …… 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再一睁眼的时候,周围只有她一个人了。 祭灵澈忍着剧痛,坐起身,有些发愣,只觉得脑袋像一锅浆糊,思绪万千,所有记忆扎在一起,难以排序,一时间乱的她几乎要撞墙。 她静静地坐了好一会,才堪堪捋明白一桩桩事,一个个人。 良久,祭灵澈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手,看着腕骨上那道金契。 此刻她全都想起来,什么道侣,曲无霁就是个趁机来占她便宜混蛋。 可不知怎么,她想,自己已经不再恨他了。 天光大亮,窗外桃花依旧飞着,落花中,她好像看到桃林深处似乎有个人影,正负手遥遥看着她。 虽距离太远,看不太真切,可是隐约间竟好像是个女人。 祭灵澈悄无声息地捏住一片飘落到她眼前的花瓣。 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人影,心中只道,不妙。 第46章 濯夭五 兰若惊魂 那人站的很远,看不清,晨光熹微,竟恍若一道蓝烟飘荡。 祭灵澈与那人遥遥相对,心里竟有些发毛,她抬起手掌,刚要对着掌心的花瓣吹出一口气—— 却听一阵急促脚步声,她眼光一动,见一人从长阶上飞快地跑上来,直奔着这净室而来。 祭灵澈看清来人,微微蹙眉,却见远处树林里的人向后退了退,隐在桃花中。 她慢慢地握拳,将那花瓣攥在手里。 来人敲了敲净室的门,声音有些急躁,祭灵澈没做声,眼光依旧跟随着那隐到树林中的蓝衣女子,这时门吱的一声旋开,一个金袍少年微微探头,却正好与倚在窗边的祭灵澈对视。 祭灵澈微微挑眉,刚才这人敲门她没做声,那少年以为她已经走了,没成想她就在屋内,此刻一惊,不由得有些结巴:“师……师妹——” 可这声“师妹”他叫得几分心虚,好像很怕她似的。 祭灵澈抬眼看着他,冷声道:“何事?” 蜀上锦被她一盯,不由得脊背发凉,他已经猜到了这人的身份,站在这名震天下的魔头面前,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呼出一口气,才躬身道:“前辈……” “是师尊让我来找你的。” 祭灵澈靠在窗户上,手中把玩着一个瓷杯,不由得顿了一下,抬头道:“你师尊人呢?找我何事。” 蜀上锦咬咬牙,终于道:“师尊他……带着仙盟的人去无烬之渊对付妖魔了——” 只听哐当一声,那杯子掉在地上,摔成两块。 祭灵澈站起来,蜀上锦心中一惊,向后退了几步,说道:“前辈……” 祭灵澈冷笑一声,只道:“什么意思。” “无烬之渊的封印出事了?” 蜀上锦只觉得这人威压无限,心中打鼓一般,忙低下头道:“师尊说,镇妖塔被破了,悬在塔顶的镇塔神器被盗了——” 所谓的镇妖塔,是镇在无烬之渊入口上方的一座宝塔,由平安国师所建,作为最大的一座平安观阵眼,一塔镇万妖,压得那妖主近百年不得翻身。 本来放在塔顶镇妖的应该是五族禁器,可是这东西被颜尽尘偷了之后,放在那的就变成了曲无霁的金丹。 只是仙盟的人,并不知道那神器是什么,只道那是什么天神救世所赠的神物。 而今,那镇塔的东西,竟然丢了。 镇妖塔失了作为阵眼的神器,俨然一座废塔,待到塔中所蓄的灵力溃散一空,便会被妖魔冲破。 那妖主身上虽然插着鸦羽剑,本体被封住,但是若是塔真的被毁,就算他是分出几缕魂来对于苍生都是灭顶之灾。 想到此处,祭灵澈心中忽然焦躁起来,又想到曲无霁竟然背着自己,孤身去了无烬之渊,更是怒从心起,一时间几乎要发疯,她极力克制着,只道:“现在呢,你师尊可回来了?” 蜀上锦摇头:“师尊一行人已去了三天,音信全无——” 祭灵澈一惊:“三天?!” 她以为自己只是昏睡一夜,竟然…… 不对。 以她的神识,就算伤得再重也不会昏这么久。 定然是曲无霁走之前,又给她下了咒。 祭灵澈心中升起无名火来,原来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不参合这件事。 那天他忽然离开,定然就是因为这件事,晚上他回来,就已经做了去无烬之渊的打算。 折回来只不过是为了再看看她,走前再给她补一道昏睡咒。 祭灵澈心中气得发狂,面上却不显,只是冷冷地看向蜀上锦:“所以呢,你师尊为什么让你来找我。” 蜀上锦只道:“师尊只说,他走后三日,让我上广爻峰来找你,告诉你实情,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祭灵澈心中冷笑:原来这狗东西早就算好时间了,既不想她卷进来,又怕她被蒙在鼓里,因此掣肘,当真是煞费苦心。 她心中不爽,山雨欲来,危机四伏,一时间各种麻烦接踵而至,当真让人头疼。 祭灵澈越过蜀上锦,正要推门出去,蜀上锦愣了愣,却紧随其后,有些欲言又止,祭灵澈头也没回,说道:“不用挂心,你师尊现在无碍。” 胸口那半块玉佩,连着曲无霁的生魂,现下玉并无异样。 但想到这几日种种,她心中还是隐隐作痛。 蜀上锦坠在她身后,似乎想要让祭灵澈带上他,刚要说什么,祭灵澈冷声道:“别跟着我。” “太华玉墟的首徒,还巴巴地等着别人吩咐,你连自己要去干什么都不知道?” 蜀上锦顿时哑然,停住了脚步。 现在整个仙盟群龙无首,连太华玉墟都开始手足无措,外面乱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祭灵澈回头看着他,忽然道:“和曲无霁一起进无烬之渊的都有谁?” 原来,大宗门的掌门长老,大家族的家主才去了不到一成,多半还是留在外面,防止生变。 可是消息不胫而走,添油加醋地传了起来,一时间人人自危,兀自恐慌,又各自为营,很难联合起来,现在的仙盟几乎是一团散沙。 祭灵澈看着他,心想连太华玉墟的人都是这样一副窝囊模样,更是窝火,冷笑道:“瞧你们这怂样。” 连妖魔的影子都没看到,倒先生出退意来了,一滴血都还没流,就怕得快要死了。 当真是不中用。 她语气稍缓,竟颇有耐心地道:“你就算是心里害怕,也不该表现出来,若是连心气都没有了,岂不是未战先衰?” “何况,你是掌门的弟子,同侪都在看你的表现,你一慌乱,别人岂不是更慌乱?” 她看着那少年,只是道:“永远,不要被人看穿你的恐惧。” 她倒也不再多说,转身向着那桃林而去。 祭灵澈走了一会,已经到了那刚才看见蓝影的地方,却发现空余桃花纷纷,连半个人都没有。 祭灵澈心中惊疑,这人方才离她太远,并没看清,但隐约间,她竟感觉那人是…… 可她为什么就这么走了? 祭灵澈一边想着,一边向山门走去,她本想先回上京找自己那不争气的徒儿,但是又想到镇妖塔的事,觉得自己应该先到无烬之渊去看看。 无论如何,她不希望曲无霁有事。 胸口挂着那块玉坠温热,此刻如有万钧,坠在她脖子上。 祭灵澈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样提心吊胆地想着一个人,一时间心乱如麻,思绪万千,甚是烦躁。 还未走出桃林,她眼光一动,只听远处有声响,好像谁在低声呻吟。 她一惊,飞快地循声而去。 走到近处,只见一人披着黑袍,脸上带着个面具,正在地上翻滚。 袖子在挣扎中翻上去,露出一截手臂来,却见那手臂因为痛苦已经青筋暴起,皮肤上又泛着一层白霜。 祭灵澈皱眉看着,喃喃道:“寒毒……” 她知道这是谁干的,左右看了看,却没看到那下毒之人。 于是走到那正在翻滚的人身前,看到他脸上带的面具,不由得一愣,忽然间汗毛倒竖—— 只见这面具是铁制的,泛着冷色的光泽,竟跟那天一道白光贯穿她头颅的怪物是一般模样! 只不过,这个人脸上带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是面具,虽不能说是粗制滥造,但依旧是跟那怪物的模样有区别,就好像是……按照那铁面怪物的样子仿造出来的。 祭灵澈冷冷地瞧着他,一弹指,一道法决正中他那面具,瞬间就将那面具弹飞,露出那人的脸来,祭灵澈蹙眉,说道:“是你?” “你是来杀我的?谁叫你来的。” 那人脸上爬满了白霜,好像极冷一般,嘴唇不住打颤,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这人她认得,是广陵慕氏的人,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这人总是跟在慕归笙身边,想来是很得慕归笙青眼的门客。 祭灵澈看着那人的脸,想到了什么,忽然大叫:“尹蓝心!!” “尹蓝心,你到底在跟我躲什么?!” 四下寂静,只听风声贯耳,良久无人应答。 好像那人早就走了。 祭灵澈蹙眉,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间脊背发凉,兰香忽至,她猛地偏头,一柄长剑从身后而来,刷地贴着她的脸颊刺过,然后一扫,剑锋正贴到她的脖子上,立时就割出血来! 祭灵澈站着没动,她眼光微动,看向那柄横在她脖颈上的蓝剑。 那是一柄细长的剑,泛着淡蓝色微光,好像蒙着一层青霜一般。 神剑,华霜。 她笑道:“尹主簿,当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她指尖抵住那凉嗖嗖的剑,又道:“你若不是真想杀我,就快收了这剑,若是真伤了我,你不心疼吗?” 话音未落,那剑猛地一动,祭灵澈一低头,长剑擦着她后脑掠过,竟削掉了几缕发丝。 祭灵澈转身,正与那人对视。 只见桃花纷纷,一人青衣立于花下,清雅绝丽,兰若惊魂,好像是一抹幻影幽风,煞是清疏。 唯一不足的是,她那怏怏病容毫无血色,红颜薄命,端地是令人惋惜。 尹蓝心冷冷道:“心疼你?” “我时常在想,该怎么修炼才能有你这样厚的脸皮,啧啧,真是求而不得,令人咂舌。” 祭灵澈:哇,好阴阳怪气,好熟悉的感觉。 她懒得斗嘴,指着那中了寒毒的人,说道:“这人怎么回事,蓝心,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尹蓝心淡淡一笑,只道:“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他啊。” “不过好可惜。”尹蓝心轻轻拂过剑上的寒霜—— “他马上就要死了,你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第47章 平安一 天道定的结局又怎样? 尹蓝心此人,看着一幅冷淡模样,其实也是极有个性的。 她鲜少与人厮混,也鲜少理睬别人,一直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向来什么都不在意,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也就是平日里太低调了,且背靠着天下第一宗,所以不至于风评太差。 实际上,她这人也是邪得要命。 祭灵澈闻言愣了一下,说道:“尹蓝心,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蓝心面无表情道:“没什么意思,这人难缠,一时间把我惹火了,手重了些,现下他已经活不了。” 祭灵澈说道:“你不是有解药吗,怎么不给他解毒?!” 尹蓝心道:“那药金贵,舍不得给他用。” 祭灵澈:…… 祭灵澈:“嘶,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尹蓝心眼光扫向那人,见他猛地抽了一下,紧绷的身体慢慢展开,逐渐再也不动弹,她淡淡一笑:“晚了,他已经死了。” 祭灵澈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咽气,心中无语,良久叹了一口气:“蓝心啊,你多积点德,不要总是这样,好不好?” 这二人一口一个,都叫对方多积德,可谁也不听谁的,而今齐齐遭了报应。 一个死无葬身之地,一个病得马上就要升天。 尹蓝心理了理衣袖,好整以暇道:“如何,来杀你的人叫我给解决了,还不好好谢我?” 祭灵澈:“谢谢?” 尹蓝心:“知道了。” 祭灵澈:…… 好吧,其实她真的拿尹蓝心没办法。 祭灵澈并不在意这刺客的死活,反正又问不出什么,尹蓝心不杀他,她也得自己动手。 而真正让她在意的,是眼前这个女人。 祭灵澈盯着她,笑道:“蓝心,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尹蓝心冷冷道:“说什么。” 祭灵澈眯起眼睛,冷笑道:“你装什么呢?” “从我回来到现在,桩桩件件事,都与你脱不开关系吧?” 尹蓝心挑眉,懒懒抬起眼:“是吗。” 祭灵澈看着这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祭灵澈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去,边走边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副活不起的德行,还真叫我怪想念的,来啊,要不要拥抱一下——”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剑鸣,那并细长的青剑点在她心口。 尹蓝心道:“往后退。” 祭灵澈伸手握住剑锋,血瞬间顺着指缝流下,她挑眉道:“不退,你捅死我?” 尹蓝心冷冷看着她,一勾嘴角:“你这条命不便宜,捅死你可惜。” 祭灵澈依旧握着剑,手上的血直滴到地上,她冷笑道:“癫婆。” “你拉我回来,可问过我了?!” “我死得好好的,两腿一蹬快哉快哉,我何时说过想回来?谁同意你这么做了,嗯?” “下这么大一盘棋,真把我当枪使,好用吗,趁手吗——” 忽然,那点在她心口的剑,猛地一进,祭灵澈手一滑竟然没攥住,那剑竟刺进了她胸口半寸,尹蓝心只道:“发什么疯?” “不想活你去上吊不就得了。” 祭灵澈胸口一痛,渗出血来,她向后跃去,只一笑:“罢了,你有病,我不跟你计较。” 二人相对而立,风忽然狂烈起来,花瓣纷纷扬扬坠落,落得二人满肩。 尹蓝心迎着风,忽然咳了起来,祭灵澈看着她血色浅薄的脸,长长叹了一口气,良久道:“你看你,偏给自己弄成这样……” 祭灵澈幽幽道:“观天之术极耗心力,且遭天道反噬,何况——” “全知全悉又能如何,你这样心力交瘁,又不能改变什么,平白地看着仙道陨落,徒增烦恼,早跟你说过,少占卜……” 观天之术只能预见,不能改变,若是因为观天者所作所为导致结局发生变动,必遭天谴,轻则被剥夺寿元,重则直接被天雷所击,暴毙而亡。 看尹蓝心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想来是没少参合这些事,连祭灵澈这种人都召回来了,估计她距离被雷劈死不远了。 尹蓝心冷冷一哂,忽然道:“自我少时起,第一次观天,就看到了妖魔灭世的景象,人间顷刻沦为炼狱。” “在以后每一次的观天中,我都会看到,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一道白烟闪过,尹蓝心手中的霜剑消失了,她道:“可是,我一直相信,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能更改的,天道定的结局又怎样?” 她看着祭灵澈,微微昂起下巴:“天道说你命数尽了,那又如何,我不照样能把你召回来? “我尹蓝心观天命,却不信天命。” “那道天雷,一刻不落到我的头上,我就一刻不信。” 祭灵澈闻言,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当真与我不谋而合,这才是我认识尹席玉。” “若你这么说,我被你算计也心甘情愿了呢。” 尹蓝心勾起嘴角,苍白的脸上有了点温度,仍旧是那样的孤绝,她道:“我就知道,这世界上的疯子不止我一个。” 祭灵澈笑了起来,说道:“我死的那些年,你很寂寥吧?虽说这世界上疯子多得很,但能与你疯得志同道合的,怕是只我一人。” 尹蓝心笑道:“你这是在夸你自己?” 祭灵澈蹙眉:“你怎么自恋吗,尹蓝心?” 祭灵澈话锋一转,道:“话说,你此刻来找我所为何事,方才为何一直躲我?” 尹蓝心坦然道:“哦,我本来就没想见你,若不是你一直大声叫喊我的名字,让我觉得丢脸,我是不会出来见你的。” 祭灵澈:…… 尹蓝心:“我出现在这,只是怕你在睡梦中被人悄无声息地弄死,平白浪费了这条命,才过来看看,实际上,我没什么话要与你说。” 祭灵澈:…… 尹蓝心:“我知道你想问我很多事,可我不能告诉你,否则我当真是会遭到反噬,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死在这。” “前路漫漫,你且得自己走。” 祭灵澈笑了起来:“你这唠病鬼!” 她倒是也不再问,只是笑着看着尹蓝心,慢慢垂下眼睛,说道:“既如此,你也保重。” 尹蓝心道:“你在落寞什么?” “观澜,你不必为我惋惜,我就算失败了,也不后悔。” 祭灵澈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你若死了,我就真没朋友了,到时候我还得招你的魂。” 尹蓝心笑了起来,说道:“这你放心,我人品比你好很多,绝对比你命长。” 良久,一道蓝光闪过,尹蓝心慢慢地消失,她最后只轻声道:“去上京吧,那里会有变动,无烬之渊的事不急。” 祭灵澈一愣,默默地看着她隐到阵法里,彻底地消失无踪。 她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莫名地有些难过。 尹蓝心的灵脉已经很微弱很微弱了,微弱到她都探不到。 她不知道那道代表天谴的天雷会不会落下,但是尹蓝心确实是在燃烧着寿元。 祭灵澈垂下眼睛,这人让她去上京,那上京就一定会有大变故。 她又想到曲无霁,心中思绪万千,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挥手,清风刮来,卷起无数落花,盘旋着盖到那已经气绝身亡的刺客身上。 祭灵澈一打响指,那花便红光一闪,化作烈火,忽地烧起来,火焰窜得很高很高,好像点燃了半边天一般。 她看了一阵,转身向山门外走去。 …… “听说了吗,殷家主的事?”一男修小声道。 “赵师兄,我听说,他……好像是疯了?”一年纪稍小的少年接话道。 那男修见有人搭茬,当即一喜,刚要说些什么,另一位女修皱了皱眉,打断这二人:“嘘,既然在外,休要语人是非。” 赵祁连道:“师姐,你总是这样,好无趣好无趣,咱们几个说一说,还能叫谁听去了?再者说,咱们又没造谣,我说的可都是实情……” 薛映雪道:“师弟,咱们领命在外,代表的便是太华玉墟,一路上这样嘻嘻哈哈,喋喋不休,又成何体统呢?” 赵祁连撇了撇嘴:“哼,咱们一溜外门弟子,太华玉墟都不认呢,你到先拿腔拿调上了。” 薛映雪倒是脾气极好,只蹙眉道:“你怎么这么妄自菲薄,自甘堕落?” 那年纪小一些的少年道:“……师兄师姐,你们不要争执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这三人领命去上京平定一处小灾祸,虽然外门弟子很少能出外勤,但而今情况特殊,内门弟子正在全面戒备妖魔一事,这等无足轻重的事,便落到了同样无足轻重的外门弟子身上。 这三人所要去的,正是上京。 上京是当今大齐的都城,这大齐建国至今,已逾四百年,正值鼎盛,上京一直都是都城,可以说是繁华无两,比前朝的丰都都要辉煌。 仙盟众人为妖魔一事愁得食不下咽,可并没有波及到普通百姓,也没有波及到这红尘的帝王家,他们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一无所知。 这一行外门弟子所为之事,看起来与妖魔无关,太华玉墟接到上京的折子,说城郊有一道观会吃人,想来是精怪作祟,京城内人人惶恐,甚至惊动了帝王,所以去书一封,望仙盟出手平定。 焦头烂额的仙盟哪里有心思顾及这些事,若不是上京的来信属实有些分量,绝对连外门弟子都不会派出来。 仙盟不重视,只想寻常百姓就是矫情,一些精怪连野道士都能收拾,竟然找到了太华玉墟,但又不好拂了面子,随意指派了一队的外门弟子,让他们去打发。 好巧不巧,选中的人,正就是外门第四院。 花婉婉原先所在的地方。 这院中一共有四人,除了薛映雪,赵祁连,花婉婉,还有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师兄,名沈舟万。 这沈舟万修为并不低,他本不是外门弟子,只是犯了错,触怒了其师尊,才被贬到这来,可却因为身份特殊,没人真的把他当做外门弟子,他也从来不跟着便宜师弟师妹一起行动。 这次的外勤,他也是没来。 花婉婉走后,又有一少年被塞了进来,其名董玉濯,年龄并不大。 这三个人凑一块,硬连一个金丹都凑不出来,也不知道太华玉墟哪来的自信,让这帮草包对付平安观的事变。 祭灵澈站在远处,看着这三人的背影,默默一哂。 第48章 平安二 小青龙 上京城繁华,几乎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城外老远就开始热闹起来,人来人往。 为了不惊扰百姓,薛映雪几人早早就弃了剑,向着城门步行而去。 天气渐渐热起来,修士虽不觉炎热,但看百姓轻薄衣裳,明媚春光中忙忙碌碌,几人被烟火气给围着,也不自觉地快活起来。 赵祁连良久低声叹道:“快十年了,这里一点都没变啊。” 他看着丰沛草木,熟悉的景致,一时感慨道:“……早知如此,我便也不修这什么鸟仙了。” 董玉濯愣了一下,随即道:“师兄,你是上京城的人吗?” 赵祁连随意“嗯”了一声。 董玉濯惊奇挑眉,由衷赞佩道:“哇!红尘出身,还能进太华玉墟,可当真是了不起!” 太华玉墟对于弟子选拔极严苛,若非天资卓绝者,连山门都看不到,就连这些外门弟子放在普通宗门也都是个顶个的少年天才。 故而太华玉墟的弟子多数是世家出身,自出生起就耳濡目染地修炼仙术,从小被家中长辈指点,方才有些许机会入这天下第一宗。 宗内弟子不是世家出身,就是各门派子弟,而平民出身的,几乎是没有。 几匹马飞驰而过,带起阵阵尘埃,赵祁连愣了愣,指着那条官道,只是道:“想当年,我也是纨绔做派,常与几个狐朋狗友在这里飞鹰走犬,但而今那些与我纵马的少年,想来早都已经成家立业了罢……” 他既然入了仙门,寿数自然是比普通人要长,自他入太华玉墟,十载光阴倏然而过,他仍是少年模样,可上京中曾经的玩伴大概已然中年了。 薛映雪道:“既然回来了,等此间事了,何不回家看看?” 赵祁连只道:“既已经入了仙门,便应该割舍凡尘的一切,何况……” 走的时候,他母亲道,要是敢抛家舍业,去逐什么仙道,就当没他这个儿子,左右仙人也是六根清净。 他这一去十数年,竟真的一封家书都没收到过。 这时,忽见几个锦衣少年喧笑着纵马而去,带起一溜飞扬尘埃。 赵祁连长长叹出一口气,只道:“还是罢了吧。” 他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几人第一次见他这样的落寞神色,也不知道说什么,良久赵祁连又恢复了那副不着调的做派,挑眉道:“喂,你们怎么这副神色?” 几人相视一笑,向着城门走去。 这几人形貌出众,甚是打眼,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驻足侧目,他们见此情景 ,怕打草惊蛇,便都用术法换了相貌,化作普通百姓模样,隐在人群中,入了城,向着那城西的小青龙寺而去。 城中处处热闹,不愧是天下第一都,这里的热闹远不是铁剑镇能比的。 这些凡人都没见过什么术法,倒是更注重机关精巧,就连街边兜售的小玩应都让董玉濯看直了眼。 他只道:“我原以为,这些凡人没有术法,生活会很无趣呢!” 赵祁连“嘁”了一声,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这有什么,不过是平头老百姓玩的,我们宫里那些才——” 他忽然止住话头,没再说下去。 董玉濯年龄不大,又从小养在凌云宗,平日里见到的只有喝露水嚼仙草,风里来雨里去的同门,忽地见到这繁华人间不由得艳羡起来,神往道:“其实当个凡人也不错啊!” “我们修炼来修炼去,纵然寿数长一些,可也不见得比他们有意趣呀。” 赵祁连良久叹道:“诚然如此啊。” 薛映雪蹙眉道:“……你们两个,要不要想一想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赵祁连倒是浑不在意:“师门派咱们这样的水货出来,这任务还能有多难,咱们到了,岂不是手拿把掐——” 薛映雪一哂,说道:“师弟,既然你对上京这么了解,不如说说那小青龙寺吧?” 几人此次正是为了这传闻中吃人的寺庙而来。 赵祁连微微蹙眉,思索片刻,便说道:“这若是从头说,竟然得从国师大人开始讲呢……” “这城中,原有两处寺庙香火最旺,一大一小,却都是平安国师所建。” 大的名平安观,小的名青龙寺。 俗称大平安,小青龙。 一东一西,遥相对望。 那平安观本不在繁华之处,那国师在时,百姓们将其奉为神明,为求其庇佑,都向着这平安观涌过来,一时间地价水涨船高,平安观附近逐渐繁盛起来,变成了城中最热闹的一处。 可自二十多年前,那平安国师忽然失踪,那平安观便被那国师的弟子给关停了,并且用阵法严密封死,数十年来都无人再进入。 自从这国师失踪后,这平安观便诡事频出。 连皇帝都颁布了诏书,说是平安观方圆十里都不得有生人。 将所有的住户商客都向外围驱逐,人们自然不乐意,一时间议论纷纷。 坊间传闻,每到夜里都能听到这观里传来的诡异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用利爪挠着什么,正在拼命地想破开封印一样,带着血淋淋的恨意,而且数量庞大到令人发指,至少千百双利爪同时抓挠结界才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百姓瞬间骇然,自发地远远避去。 城中的重心渐渐偏移,这观附近便荒了,而且关于那国师各种各样的传闻也传开来…… 逐渐的平安国师的风评便大不如前,有人说,那国师被害枉死,观中困着的正是其冤魂,正想要出来向全天下人索命呢。 更有甚者说,他亲眼看见,披着黑袍的冤魂在夜里徘徊…… 可是,虽然这平安国师的去向被人猜忌,但小青龙寺却风光依旧。 因为这寺虽是国师所建,但供奉的却不是那国师,而是一位上天庭的吉神。 据说,向那吉神许愿极灵极灵,几乎是有应必求。 供奉这吉神的传统,自前朝流传下来,虽然改朝换代多年,可这神仙却是越来越灵。 除了上京,几乎只要能修庙的地方,都会修一座吉神寺。 奇的是,这吉神庙中供奉的却不是神像,而是一尊青龙。 故而,百姓都尊称那吉神为青君。 世人都道,这吉神真身就是青龙,爱惜苍生,有求必应。 可事实上,仙盟的看法是,这青龙只是那吉神的坐骑罢了。 毕竟,这位吉神大人,千年之前还是人身,且是飞升到上届的呢,仙盟史可是清楚记载的。 上京里修这样一座祈福的青龙寺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是国师修建的,却与其并无什么关系。 所以 ,就算是国师摊上了什么事,也与吉神无关,所以大家该拜还是拜,甚至香火更盛。 可最近,这小青龙寺,却诡事横生。 …… 上京的信中道,这小青龙寺在一夜之间化成空寺,借宿的香客和道士们原地蒸发,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疑似被精怪所吞,望仙盟援助。 最初百姓们只以为这寺是遭了贼人的洗劫,香客们是被掳掠了。 可是细细一思,几百人凭空消失,又不闹出一点动静,连血迹和抵抗的痕迹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人为呢…… 逐渐风言风语地传起来,大家竟都说,是这寺会吃人。 有道士煞有介事道,庙宇常常沾染人气,被养出了邪灵,吞人的事情屡见不鲜,这些香客道士定然沦为滋养邪灵的贡品了—— 上京给太华玉墟的传书语意含糊,只说了这件事,仙盟便以为只是普通精怪作祟,并不放在心上,派出了三个草包。 三人到了上京,四处问了一圈,方才得知,更令百姓恐惧的,是有人亲眼看到了那寺庙养出的邪灵—— 竟然跟那失踪多年的国师,一般模样。 …… 国师大人什么来历,长什么样,是男是女,向来没人知道。 此人黑色斗篷覆面,神龙见首不见尾。 可是这些香客这么肯定自己一定见到了他,是因为平安观里供的那尊神像,就是按照国师本人的形象捏的。 有人夜间无意中透过大敞的寺门往里瞧,竟瞧见了那黑影—— 鬼影幢幢间,宽松黑袍,遮盖了身形,只露出一张嘴来。 竟跟那国师的神像一模一样。 要说唯一有一点不同的是,那观中的神像嘴严肃地抿成一条线,而他们所见的黑影,嘴角正挂着诡魅的笑。 见到那东西的一刻,邪气扑面—— 这绝对不是仙道的东西。 难道他们虔诚供奉的国师,一直都是这样的邪祟……吗? 难道,国师就是吞噬香客的邪灵? …… 薛映雪三人站在这寺外,只见寺门大敞,里面声息全无。 往里看去,只能看到黑洞洞的大殿,看不清里面的青龙神像。 这寺好像张着大嘴,咽道肠胃清晰可见,就等着食物跳进肚来一般。 董玉濯此刻忽然感觉腿肚子转筋,退意横生,他道:“……师兄师姐,我怎么感觉这事并不简单。” 吞人的庙灵并不可怕,可若是那邪灵,并不是建筑所化呢? 以他们几人的修为,只堪堪能处理一下寺庙滋生的精怪,但若是这邪灵是外来的,他们绝对束手无策,白送性命。 何况,而今妖魔猖獗,而平安国师又是以镇压妖魔闻名,这件事不会还与妖魔有关联吧…… 几人不仅修为不高,连外勤都没出过几次,平日里最多也就是打一打地精,薅一薅草怪,而今站在这寺门前,只感觉两眼一黑。 赵祁连哼了一声,只道:“愣着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薛映雪一把抓住要往里闯的师弟,只道:“别去,我觉得这桩事咱们处理不了。” “还是传讯给师门,再作裁决吧。” 赵祁连道:“你连师父都没有,想传讯给谁?有谁能理咱们?” “他们没拿咱们外门弟子当人看呢!” 他本来就想争口气,说道:“既如此,左右都没人管咱们,咱们这样怂蛋,岂不是更丢脸了?!” 薛映雪少年老成,很拎得清,只道:“你别这样冲动,最少要传讯给大师兄吧?要不然咱们真的遇到什么,岂不是羊入虎口了?” 赵祁连一听这话就炸了:“沈舟万?!” “你说那个鼻孔都长到天上去的那家伙?他能理你我去吃屎——” “师弟啊。”忽然一道声音笑着传来。 忽地一阵酒气传来,三人猛地回头,正看到一人,那人手里还提着个葫芦,哂道:“你何时去吃屎呢?” 第49章 平安三 什么档次,也配用我的脸?…… “没想到,这位师弟竟然有这种异食癖好,属实让人大开眼界啊——” 只见这人压根没穿太华玉恤的衣服,醉醺醺酒鬼摸样,打眼一看根本就不像修士。 本以为他手里提的那个葫芦是个法宝,他却时不时嘬一口,一股酒味随即溢出…… 这人太过放浪形骸,而且好像脑子也不太好。 他不依不饶,用指尖点着赵祁连,笑道:“这位师弟,你方才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等回去了你可别忘了给我们表演表演啊。” 赵祁连一噎,脸涨红,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董玉濯因为此前的焦虑出了一脑门的汗,这位久仰大名的大师兄一冒出来,他忽然清爽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喜道:“大师兄!你怎么来了?师父让你来的吗?” 沈舟万道:“哦,那倒不是。” “我刚回到四院发现你们都不在,看到了书信,才知道你们去了上京。” “可我看你们一个两个,连御剑都不会拐弯,这种蹊跷事竟落到你们头上,实在是有点惊悚了,遂过来看看,想着别到时候四院就剩我一个活人,我可给谁当大师兄呢哈哈。” 赵祁连:…… 这人讲话好难听。 虽然说的是实话。 但还是好难听。 怪不得他师尊都不要他了。 薛映雪道:“大师兄,我们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要禀报仙门呢?” 沈舟万道:“哦,无妨,我已经传讯给师——” “前师尊了。” 沈舟万本是某长老的亲传弟子,不知道怎么开罪了他师尊,被逐到外院来了,可是他那师尊好像并没有完全放弃他,毕竟是呕心沥血培养的衣钵传人,怎么着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赵祁连道:“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沈舟万只道:“来都来了,进去看看。” 赵祁连心中一喜,本以为这次白来一趟,要刹羽而归,没想到还是有历练的机会的。 薛映雪慢慢皱起眉头,只觉得这件事就算加上沈舟万仍旧凶险,刚想说什么,却听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人自那昏暗的寺中缓步走出。 众人本以为这寺庙内空无一人,忽地见有人出来,都不由得一愣—— 来人是个青年,形貌甚是俊美,面带冷笑,又隐隐有不怒自威的煞气,看起来绵里藏针,甚是不好相与,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脸色不太好。 他蹙眉道:“你们什么人,在这做什么?” 赵祁连想,当真古怪,上京来信请他们来平乱,反倒被问要来干什么,这些人当真是拿他们当猴耍?他心中不爽,刚要开口。 只听沈舟万忽然道:“冒昧问一下,阁下可是小司天?” 赵祁连忽地一顿,惊疑地看着他,却见那人眯起眼睛,打量了沈舟万许久,竟真的微微点头。 沈舟万抱拳,连声笑道:“原来真是小司天大人,久仰久仰,我等散修,云游至此,听百姓说这里有些诡事,便过来看看……” 此人名褚恒,乃是那平安国师的弟子,执掌司天鉴,人称小司天。 比起那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平安国师,此人倒是相当的入世。 常常抛头露面,无论是祭祀还是祈雨,他大多在场,与其说是修士,倒不如说更像是官员。 自从他师父消失,他又兼领国师之职,虽然明面上还只是司天鉴掌事,可却已与国师无异。 薛映雪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反常—— 按理说这种寺庙的精怪,应当由这兼领国师的小司天来处理,可为什么上京却要联系仙盟? 而且,这褚恒好像并不知道仙盟已经派出人来…… 感觉就好像,这上京联系仙盟,是瞒着这褚恒一样,而且特意在来信中含糊了国师一事,倒有掩人耳目的作用。 不过转念一想,好像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既然上京怀疑这诡事与平安国师有关,自然要防着这国师的徒弟,万一这师徒是一条贼船上的呢? 这沈舟万看着脑子不好,实际上反应还挺快,没有提上京仙盟的事,只道他们是散修,路过此处,想管一管闲事罢了。 褚恒笑了一声,只道:“既如此,那道友们便进来吧。” “寺庙里现在什么都没有,有无妖异,得等到晚上再看。” 董玉濯偷眼去看沈舟万的脸色,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司天真是邪得很,仙不仙妖不妖,还有点官僚做派,跟他见过的仙友们都不一样。 他期待地看着沈舟万,希望他推脱了,几人不要触这国师师徒的霉头,可谁知他大师兄倒是顺坡下驴,真的要进去看看。 褚恒勾起嘴角,微微侧身,让出大门来。 沈舟万几人就这样进了小青龙寺,褚恒负手坠在最后,慢悠悠地走着。 待几人穿过大殿,走远了,那大敞的寺门竟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好像食物滚入腹中,可以合上嘴了,剩下的就是消化、吞噬…… 天色已然暗淡,斜阳马上要彻底隐入西山,夜色悄无声息地落下,沉甸甸地黑暗开始笼罩庙宇。 一人负手站在高高寺墙上,俯瞰这小青龙寺,目光紧随着几人。 祭灵澈冷冷挑眉,嗤笑一声:这都敢进来,真傻还是白痴啊? 她纵身轻跃进寺内,进入那供奉着青龙的吉神殿,抬头望去,只见一条大龙雕得栩栩如生,青黑色龙身遒劲,威猛灵动,又富有神性,让人看了就心生折服。 尤其是那双龙眼,漆黑的瞳孔点上金漆,横添一抹锐金,眼中寒光点点,整条龙骤然活过来一般,好像下一刻就要长啸一声,腾云而去。 祭灵澈抬头看着这龙,忽然神色一动,好像发现了什么,她冷冷勾起嘴角,听得“砰砰”两声,她一弹指,竟将那青龙的眼珠子给弹下来了。 那两枚眼珠子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开。 再看那青龙,原本灵动的眼睛化作了两枚黑洞,诡异得毛骨悚然。 若是让别人看去了,定然要大叫,渎神!你竟敢渎神!! 这神君可是上天庭有牌位的真神,你这样的举动会遭天谴的! 祭灵澈才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向那神像靠过去,俯下身,眯起眼睛,仔细地向那龙眼处的空洞里看—— 良久她忽然猛起一掌,拍向那巨大的龙头,然后迅速向后跃去,只听一声巨响,那龙头咔嚓裂开,然后整个掉了下去,裂缝蔓延到龙身,只见整个雕像寸寸开裂。 祭灵澈轻轻地对着那巨龙吹出一口气,一瞬间,咔地一声,整个神像裂成数块,砰然炸开,然后那藏在神像里的东西滚落一地。 一地的人头。 按数量来说,约莫上百人,正好对应那青龙寺中失踪的香客,不多不少,整整齐齐,一个也没跑了。 有几个脑袋咕噜噜地滚到她脚下,祭灵澈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只道:“你们的眼睛哪去了?” 这些人头,面上只两个黑洞,眼球却不翼而飞。 而且切割地十分工整,竟没有撕扯的痕迹,就好像是那眼球被整个吸走了一般。 祭灵澈嘶了一声,说道:“你们谁能告诉我,你们眼睛在哪,我有赏!” 她手指微动,挑起一缕灵气,点向一个女人的头,将那灵气注入她额间,说道:“你来说罢。” 那人头竟真的张了张嘴,发出喑哑地音节,连不成字句,祭灵澈皱眉:“怎么是个哑巴?” 她又点向一个男人:“那你来说。” 那男人嘴巴一张一合,竟然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祭灵澈:“你们怎么全都是哑巴?” “舌头哪里去了?!” 祭灵澈勾灵引魂,连问了好几个,不是声带被剔了发不出声响,就是舌头被割了只能呜咽。 正要想别的办法,忽然间,她听到外面传来巨大声响,是长剑出鞘的声音,伴随着喘息之声,有人厉声道:“师兄快走——” 祭灵澈穿过这大殿,向后而去,她才发现,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银月高悬,飒飒夜风吹拂。 只见后院中两个人遥相对立着,那沈舟万腹部被开了个大口子,正汩汩地淌血,看那伤口的深度,已经割到金丹了。 他拄着长剑拼命地喘着,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用手捂着腹部,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只感觉,自己的金丹里好像蠕动着什么东西,正在生根发芽,马上就要破土而出。 褚恒站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可依稀能感觉他脸上挂着的鬼森森笑意。 而薛映雪三人已不知去向,是死是活无从知晓。 褚恒笑道:“你该感到荣幸的。” “我寻摸了好久,才找到了你这样的好的金丹。” 他陶然道:“来,深呼吸,别紧张。” “你该享受圣种在你体内诞生,不是吗?” “你该庆幸有资格作为容器,不是吗? 祭灵澈踏进那院子,一步步地向这对峙的二人走过来。 褚恒扫了她一眼,见只是个没有金丹的废物,就轻蔑地移开眼,继续欣赏着在月色下挣扎的沈舟万。 祭灵澈走到沈舟万身旁,看着他腹部的伤口,只道:“别运气,还没完全融进去,还有救。” 忽然间,她只听一声轻笑。 祭灵澈霍然抬头,只见那屋顶上不知道何时又多了个人。 她不由得愣了愣,只见那东西黑袍覆体,斗篷挡住了半张脸,唯独露出一张嘴来,正邪邪地笑起来。 风刷地刮过,带起那黑袍,微微露出那东西的脸来—— 一双雪亮的眼睛。 祭灵澈抱臂抬头看着,良久冷冷勾起嘴角,道:“什么档次,也配用我的脸?” 第50章 平安四 日啖人眼三百颗 沉沉夜色中,月亮显得很低,硕大的月盘好像被托在屋顶上。 那屋顶上的黑袍人好似站在月中,清光从背后映过来,带着摄人心魄的神性,又隐隐地鬼气横生。 祭灵澈抬头看着那黑影,冷冷一哂。 学得还有模有样。 那黑袍人忽然抬起手,指向祭灵澈,只见那东西指尖白光一闪,竟霍然夹着一瓣槐花! 瞬间,那花作一道光箭向着她扎来。 祭灵澈惊奇地“咦”了一声 ,一偏头,那光箭擦着她脸颊而过,铮地一声,扎在身后的寺墙上,然后化作白烟消散。 她挑眉道:“这都叫你学会了——” 她话语忽然一顿,只见那黑袍人一振袖,无数碎花从她袖中荡出,刷地化作冰刃向几人飞来,沈舟万只觉得一股诡异灵压扑面而来,压得他一动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寒刃向自己扎来。 却忽然,他感觉周遭气场一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偏头看去,只见昔日那个白痴师妹,并指向前虚点,一道无形的屏障展开,所有的寒刃忽地顿住。 她一挥手,只瞬间,寒刃瞬间变回花瓣,漫天花雨纷纷坠下—— 花还未落完,站在月下花影中的师妹已瞬间消失,再一抬头,一道身影出现在那屋顶上,速度快到谁都没反应过来! 祭灵澈掐住那鬼影的脖子,一掌灌注灵力,猛地给了那东西一个嘴巴,抽得那人脑袋悬了小半圈,她冷笑道:“真当本座死绝了?” “这脸,这术法,你用得爽吗?” 风一吹,刷地掀去那人盖在头上的斗篷,祭灵澈与她对视,竟不由得晃了晃神。 借着月光,见那人清瘦的脸,漂亮锐利至极,隐隐带着邪妄神色,绝艳得让人难以亲近。 尤其是那双眼睛,亮的出奇,一笑起来,锋利稍缓,端地平添风流万分。 祭灵澈轻声笑道:“真像啊……” “我还以为照镜子呢。” 她攥在那人脖颈上的手骤然收紧,挑眉,一字一句道:“可是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你说对吗?” 这东西完全复刻祭灵澈的术法,但却又不如她,被祭灵澈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 此刻被掐地嗬嗬直喘,脖子马上就要被拧断一样,她虽被掐着,眼睛却幽幽地盯着祭灵澈,那目光又毒又邪,好像兽类的目光,嘴角咧起,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好像随时要扑上来咬断她脖子一般—— 妖魔,祭灵澈心中恨道。 不由得手又收紧几分。 那鬼影被掐得受不了,终于开口说话,连音色都跟她一样:“我就是你啊,你要掐死你自己吗?” 祭灵澈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信不信我把你脸皮撕下来?” 二人离得很近,祭灵澈盯着她,只见这东西皮肤上有一些淡淡的纹路,竟看起来不像人皮,好像是玉石上常有的裂痕,很淡很淡,几乎是微不可查。 祭灵澈一惊,微微眯起眼睛:“你脸上这是什么?” 她抬手抚向那纹路,还没等触到,忽然脊背一凉,一柄长剑点在她的后心,身后一人冷笑道:“是徒儿有眼不识泰山了 ,老师您怎的变了模样,我竟才把您给认出来。” “——您回来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祭灵澈嗤笑一声:“你的师父,我可不敢当。” 褚恒颔首轻笑道:“老师这样说话,真是令弟子心寒呢。” 祭灵澈:“一个两个,对冒充别人这么感兴趣,是你们自己没长脸吗?” “哦,还真叫我说着了。”祭灵澈笑了起来,“你们妖魔,不过是一层膜兜着一堆烂肉,只能靠披着人皮过活,所以怪不得到处捡脸皮呢——” 褚恒闻言脸色变了变,握着剑的手上青筋暴起,好像下一刻就要把他恩师给捅个透心凉。 就在这微微犹豫的瞬间,只见祭灵澈出手如电,忽然将那国师向自己一拉,借势转到她身后,正对着褚恒。 褚恒一愣,发现自己的剑尖儿正点在他同伙的胸口。 祭灵澈手依旧掐着这假国师,将她作为人质挟持着,冷声道:“我问你,褚恒呢?” 褚恒狞笑道:“不就在这吗?我就是褚恒,褚恒就是我啊。” 祭灵澈眯起眼睛盯着他,脸色沉的像要滴水。 对面这人顶着褚恒的脸,言谈也很像她那不中用的徒弟,可是她仍能感受到一些怪异,是极难察觉的模仿意味。 她本以为她那徒弟已经凶多吉少,被被妖魔杀了,剥了皮穿在身上。 可方才她暗自观察这人许久,竟没从眼前这个“褚恒”身上发现半点妖魔气息。 而他运气时,灵力又浑然天成,从丹田调动,绝非是那侵占人皮的妖魔能做到的。 妖魔就算披上人皮,也不可能拔出宿主的本命剑。 祭灵澈看着这人手中的长剑,慢慢地皱起眉头。 难不成这人真的是褚恒? 只是因为什么事失心疯了,转而向妖魔投诚了?! 祭灵澈想,现在妖魔一事越来越诡谲,简直是扑朔迷离,她竟然连眼前人是否是妖魔都辨认不清了。 她冷冷笑道:“听着,我杀你之前,给你一个狡辩的机会。” 其实祭灵澈对褚恒的死活并不太挂心,说是师徒,二人关系却很淡薄,不过是各取所需。 实际上她什么术法都没教过他,而褚恒也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甚至连她的脸都很少见过。 这褚恒原本是某个宗门的得意门生,可不知道为什么叛离了师门,跑来了上京,凭借好本事当上了司天鉴的掌事,后来又抱上了那平安国师的大腿,才以师徒相称。 祭灵澈也只是觉得自己总不在上京,需要个狗腿子罢了。 世人都以为,这师徒二人关系密切,实际上他们根本不熟。 褚恒根本没见过祭灵澈出手,连她本命术法都不知道,只是见过那鸦羽神剑,便以为她是个厉害的剑修。 而今,见祭灵澈这具身体都没结丹,连剑都拔不出来,不由得轻蔑起来。 褚恒笑道:“杀我吗?” 他阴恻恻的目光扫视祭灵澈:“国师,你现在好像很弱的样子啊。” 祭灵澈:“哦,懂了,你不想要辩白的机会。” “既如此,问你什么你也不说,那为师只能送你一程了。” 管你是藏得很深的夺舍妖魔,还是被蛊惑了心智褚恒,既然分不清,那还有什么区分的必要? 一杀了之就好了。 还有手中这个不是人的冒牌货,一并杀了罢。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褚恒已经举起剑来,剑风狂暴,对着祭灵澈兜头劈来—— 雪亮剑光映照在她眼中,她勾起嘴角,抬起手指,点向褚恒的额头,只道:“灭!” 那剑势生生顿住,只见褚恒眼中骤然睁大,一瞬间,黑色瞳仁散开,漫在眼白里,像是搅散了的蛋黄一样,在那眼中还能看见难以置信的情绪,只不过太迟了。 只听哐当一声,他手中的长剑从屋顶上掉下去,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身体晃了晃,从这屋顶上翻下去,摔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 祭灵澈另一只手却没停,灌注灵力,死死地掐着那鬼国师,可是忽然她顿住了,只感觉手中那温热柔软的脖颈,忽地变了质地! 她心道不妙,看向那国师,只见她面上的血色寸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层青石,迅速席卷全身,一阵咔咔的响声,她竟整个变成了一尊青石玉雕…… 祭灵澈看着这东西,眼熟非常,不由得汗毛倒竖。 她终于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也知道这东西从来哪了。 这就是平安观里镇压无烬之渊的国师神像!!! 它怎么活了? 而且,这神像若是移位,无烬之渊的入口就会被打开,那封印岂不是被破了?! 祭灵澈心中惊疑,还没等回过神来,只听一阵响动,她低头向下看去—— 只见方才摔在地上的那褚恒,竟然动了动。 但是不是人在动,而是皮在动…… 皮肉在内部被慢慢划开…… 忽然听得砰地一声! 一只锋利的巨爪,将那褚恒的胸膛掏了个大洞,从他体内探出,紧接着是另一只爪子探了出来,撕拉一声,血沫横飞,里面的东西将他胸口整个扯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就好像婴儿破水一般,身上黏腻腻地裹满血液,慢慢地从那母体中爬出。 他抖了抖身上的黏液,蹲坐在被开膛破肚的褚恒身上,抬头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似哭似笑,听得人毛骨悚然 它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可好像整个世界都会为此悲恸。 待祭灵澈看清那东西,只觉得汗毛倒竖,出奇的反胃,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那妖魔身上,密密麻麻的长满了眼珠。 她终于知道了,那些香客们的眼珠都哪里去了。 那新生的妖魔蹲坐在地,仰头看着屋顶上的祭灵澈,对她偏了偏头,然后呲起一口尖牙,却像是森森的笑意。 50-60 第51章 平安五 飞光飞光 那妖魔蹲坐在地。 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一条尾巴铁杵一般,又长又尖,在地上扫来扫去,好像一下就能给人扎个对穿。 它蹲坐在那,身上裹满黏液,身前身后长满眼珠,眼珠大大小小,却都在滴溜溜转,好像在四下观望一样,诡异非常。 祭灵澈与这东西对视,只感觉自己呼吸都深重起来,四下寂静,只听得自己心脏在砰砰跳。 妖魔有很多种,低等的与野兽无异,食肉寝皮,高等的可以剥人皮学人语扮人形,且人皮不能沾水…… 再高等一些,便是像妖主一样,修炼出了妖丹—— 可她眼前的这是什么? 这东西不是披着人皮,而是从那褚恒体内生出的。 就好像是原本就寄生在他体内一样,被他身体里的灵力滋养,日日长大,而今时机成熟,便撕裂母体,呱呱坠地。 更惊悚的是,这样的寄生妖魔,在他被“分娩”出来之前,根本无从辨认。 祭灵澈只觉得大事不妙。 所以,这样的妖魔,而今到底存在于多少人体内? ……那些与她朝夕相对的人,如果沦为妖魔孽种的温床,她竟然无知无觉吗? 她想到了什么,余光又扫向站在自己身边的等身雕像,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一个两个,这都是什么啊…… 这神像怎的会动了,还出现在这儿? 难不成,真的是久久浸在怨念中,生出邪灵来了?! 以防后患,她抬起手,想要将这神像击碎,可却生生顿住。 若是击碎了,会不会生出别的祸端? 她正在犹豫时,只感觉眼前一暗,恶臭扑面而来,一道黑色剪影遮盖了月华,只见那从妖魔凌空跃起,向着她扑来。 祭灵澈神色一变,只觉得这妖魔动作快得出奇,她一侧身,只见那妖魔重重落在她身边,尾巴向她横扫,刷地带起片片飞瓦,转瞬间整个屋舍哗地一声塌了一半! 祭灵澈堪堪避过,纵身从屋顶上跳下来,回过身时手中已抓了一柄花剑,她紧紧盯着那屋顶上半站半蹲的妖魔,蹙眉道:“褚恒?” 那妖魔咧开嘴,笑了起来,却没从嘴里吐出任何词句,声音直接印在她识海中:“老师,是我。” “早和你说过,我就是褚恒。” 祭灵澈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得眼前这个妖魔语气很像褚恒,好像就是他变的一样。 她本以为这妖魔与母体是互不相关的,但现在看来—— 这妖魔倒更像是母体另一种形式的重生…… 祭灵澈冷笑一声:“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妖魔?” 褚恒湿漉漉的声音攀爬在她识海里,尖尖地笑起来:“愚蠢至极的人类啊。” “终将会成为天神的祭品啊——” 祭灵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蹙眉道:“你脑子被妖魔吃了吧?” 那妖魔森森地泛起笑意,只道:“好可惜,你现在竟没有金丹。” “我可真期待您沦为妖胎的模样啊——” 金丹?这事难不成跟金丹有关系…… 祭灵澈正想着这句话,不由得一走神,在那一瞬间,正好与挂在那妖魔心口处的那颗硕大的眼珠子对视,只见那眼珠子对着她慢慢地眨了一下,她识海嗡地一声,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一瞬间,忽然天地都旋转了起来,她不由得踉跄几步,识海剧痛,她猛地一摇头,想脱离幻境,再一睁眼,却见眼前一片漆黑。 漆黑之中,一颗巨大的眼睛当空悬挂,瞳孔中散发着莹莹诡光—— 完了,被魇住了。 祭灵澈抬头凝着那眼睛,好像被吸入了漩涡中,浑身又冷又湿。 起初的惊悚渐渐麻木,好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坠入深渊,祭灵澈就这么确切地感受到自己意识在流逝,却什么都做不了。 祭灵澈想,这么多眼睛果然不只是装饰作用啊…… 连她这种神识都被轻而易举地吸了进来,可想而知这东西到底有多可怕。 想到此处,一种不寒而栗的情绪漫起。 她静静地盯着那眼睛,看着它一眨一眨,时间缓缓流逝,不知道梦魇之外过了多久。 诡异之中又带着一种堕落的宁静,让人就此屈服、沉沦,腐烂…… 祭灵澈缓缓闭上眼睛,试着将神识抽离出,可她睁开眼,面前仍是这个巨大的眼珠。 她觉得自己被包在胃里正在被消化吞噬,每一次吐息神识都会被削弱,好像正在一点一点被吃干抹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万劫不复一般。 祭灵澈长长呼出一口气,摊开手掌,想要将这幻境直接击碎。 她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后果。 若魇境被强行击碎,被卷入其中的人将受到重创,很有可能直接暴毙。 虽然慢慢在这里拖下去也可以脱困,可她现在神识被困住,肉身岂不是任人摆布? 妖魔环伺下,被魇住一息都可能万劫不复,她必须立马清醒过来—— 她眼色一寒,掌心白光乍现,正要击碎这魇境,忽听得一声剑鸣。 祭灵澈顿了顿,只见面前那个巨眼忽然间瞳孔骤缩,好像是经历极大的痛苦一样,下一刻,一道白光从瞳仁处扎了进来,正是一柄雪白的剑尖! 只见,黑红色的血液蜿蜿蜒蜒地从那巨眼中淌下,悚然如血泪。 那白色剑尖猛地一拧,将那瞳孔彻底搅碎。 刷地一声,将这巨眼撕成两半! 祭灵澈只感觉天光乍泄,骤然踩在实地,识海一搅一搅地疼,好像刚才那柄剑是插在她脑子里的一样。 良久,她睁开眼,却不由得一愣,只见屋顶上一人白衣落拓,长剑染血,从那妖魔后心扎过,正给他捅了个对穿。 剑尖从他心口处那颗巨眼穿出点在地上,将那妖魔死死钉住。 风带起他轻薄衣衫,只见那人眼睛上蒙着白纱,俨然是个瞎子。 谢飞光。 祭灵澈一愣,什么风把这种神人给吹出来了? 只见那人白袍烈烈于风中作响,就算是瞎了眼也是美玉有瑕。 她想,歪打正着,这人竟然没被魇住,看来对付那蛊惑人心的巨眼,不与其对视是奏效的。 忽然,她听到一丝细微的低嚎,她转过头,只见那沈舟万满头都是汗,捂着自己的腹部,额头上青筋爆起,好像正在经受极大的痛苦,他喃喃道:“师、师尊……” 只听衣衫轻轻一响,那白衣人从房顶跃了下来,慢步到沈舟万身边,冷声道:“你怎么了?” 祭灵澈看着他腹部的伤口,隐隐能看到些黑丝涌动。 那伤口已经很深,能看得见金丹,而他金丹此刻已经暗了许多,好像有什么东西盘踞其中,正有韵律的蠕动,显然是活的。 祭灵澈心中已经有了猜想。 难不成这种寄生的妖胎,只能在金丹中…… 谢飞光是个瞎子,看不见他的伤口,只听他呼吸粗重,知他受了重伤,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怎地又这般鲁莽?” “我不是早跟你说了不要擅动,等我过来吗?” 祭灵澈只是蹙眉盯着沈舟万的伤口,忽然开口问道:“刚才褚恒是如何伤你的?” 沈舟万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疼得浑身战栗,脱力地倒在地上,他只感觉什么东西已经扎进了他的经脉,在他体内疯狂生长,一种绝望的恐惧从心底而生,他有一种预感—— 他也会变成褚恒那样。 先是金丹被植入妖胎,身体沦为孕育妖魔的温床,然后被迷惑了心智,变成妖魔的拥趸。 直到有朝一日被开膛破肚,恶心的怪物从身体里钻出…… 他会彻底地变成一只怪物。 他意识开始模糊,却不敢晕过去,只怕自己一睁眼就不再是自己,而变成从他体内而生的要取而代之的妖魔。 沈舟万不想变成这样,如果那样还不如死了,他想将这些恶心的东西从自己体内剥离出。 他试图抬起手,去抓他前师尊的衣角,想要让他救他—— 却忽然,听一道女声冷冷道:“还是杀了他吧,没救了。” 他手忽地顿在空中,又听她道:“我想,他自己也不希望变成那副模样吧?” 祭灵澈同谢飞光说道:“想一想,你刚才一剑杀了的东西,你的弟子马上就会变成那样了,你知道吗。” 沈舟万的手彻底垂下,重重地砸在地上,方才绷紧的肌肉忽然脱力了,整个人好像散架一般,这时却听到谢飞光道:“哪怕还有一丝希望,我也要救他。” 祭灵澈顿了一下,蹙眉道:“谢飞光,你喝假酒把脑子喝傻了?” 谢飞光此前只忧心他的前徒弟,并未细思这说话的少女是谁,此刻见她叫出自己的名字,而且这语气竟分外熟悉,他惊疑道:“你是谁?” 祭灵澈道:“不该你问的事,少问。” 谢飞光转过脸对着她,那眼睛被白布所遮,只露出俊秀的鼻梁来,纵然如此,也能在他脸上感受到些许震惊神色。 他难以置信,良久道:“你……” 祭灵澈并不否认,只是道:“好久不见啊,飞光。” 谢飞光脸色大变,嘴唇刷地惨白,向后退了几步。 祭灵澈一笑:“见到我这么不高兴?” 他刚要说什么,忽然间只听一声巨响,祭灵澈猛地回头,只见片片碎石抖落,屋顶上那个国师神像竟然一点一点动了起来。 慢慢地俯下头,与他们对视,然后邪邪地勾起嘴角。 ……这场面怎么似曾相识,在哪见过来的? 第52章 平安六 你我可是天道认定的道侣…… 众人抬头看着屋顶上的神像。 一瞬间,祭灵澈恍惚以为自己在铁剑镇平安观…… ……附在那神像上的邪魂是谁来的? 只见它一寸一寸地咧开嘴,掉下簌簌地石块来,开裂的脸上,细缝密密麻麻好像蛛网一般,一双没有色彩的青石眼睛俯视着站在下面的人。 祭灵澈眼皮直跳,识海剧痛,几乎要炸开一般,一道声音刻在她识海中:“又见面了国师。” 祭灵澈眯起眼睛,轻笑一声:“贱畜。” 妖主,燃楼。 谢飞光不明所以,听不到妖主说的话,只感觉一股邪压让他血液都凝了一瞬,他虽看不见,耳力却极强,剑比人快,出手如电,一道剑诀已经劈向那尊迸发着邪压的神像。 谢飞光出手瞬间,祭灵澈识海中的压迫一松,却见他的那道剑光还没等落在那神像上,就嗡地一声反噬回来,他手中剑猛地一抖,好悬要折断,谢飞光退了几步,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一种濒死之感漫上心头,却忽然听到一声口哨。 下一刻,他感觉脚下开始轻微晃动。 只见这小青龙寺地面开始震动,青色石板寸寸开裂,地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活了起来,正要往外爬。 只听祭灵澈笑道:“今时不同往日,这里可不是铁剑镇。” “在我的地盘还这么嚣张,不要命了?” 红尘之中,国师信徒无数,单说上京城内,这一片地底下就埋着无数信徒尸骸,这些人死后将自己的魂魄交给国师,愿意为天下苍生献祭。 一声哨响,万灵即出,可是祭灵澈此时却有些犹豫。 现在召他们出来,还是为时过早了。 面前的不过只是那妖主的一丝魂,杀鸡焉用牛刀。 可是,她不知道以她现在这种修为,能不能抗住这畜生的离魂咒。 最后一声口哨压在舌底,正在犹豫之时,祭灵澈就感觉当头挨了一棒,识海剧痛,不由得闷哼一声,好像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脑袋嗡嗡作响,只感觉神识要被生生掐灭一般,鲜血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脑中那根弦绷得极紧,好像马上要断掉一样。 她与那神像对视,一瞬间又好像回到了无烬之渊。 漫天飞血,她长剑点在燃楼的脑门上,识海炸裂沸腾。 注定是成王败寇,不死不休。 她冷笑一声,正要动作,忽然间她识海一震,压力骤减,好像什么东西将那妖主的邪压弹开! “祭灵澈。” 一道声音在她脑中响起,那声音清润至极,却带着凛凛霜意,斩开枷锁,将她骤然拉出深渊—— ……曲无霁? 距离这么远,他怎么能忽然在她识海中传声? 她一愣,忽见手腕上契印金光闪烁。 只听那人冷声道:“接剑。” “我借剑给你,你来砍掉他的头。” 祭灵澈蹙眉:接剑?什么剑,哪来的剑? 曲无霁一字一句道:“剑在你心里,在我们相连的血脉里。” “别忘了,你我是天道认定的道侣。” 风飒飒,血凄凄,月华照彻,她虽然看不见他,却感觉曲无霁就站在自己身侧一样,几乎能听到他的脉搏声,心脉相连间,她好像真的看见了那柄剑。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探向虚空之中,好像触碰到了曲无霁冰凉的手指。 刹那间,一道青光闪彻,伴随着龙吟一般的剑鸣声,一柄青黑色长剑被她凭空寸寸抽出。 神剑青魂。 祭灵澈双手握剑,忽然手背一凉,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好像被曲无霁的手覆住。 他在她耳边轻道:“十字剑诀——” 她只感觉血液都沸腾起来,她一字一句道:“十字剑决第九,归墟!” 她对着那神像,猛地挥出,虽然只有她自己,却好似二人同时挥出这一剑,嗡一声地动山摇。 只听剑灵呼号,狂风骤起,碎石翻飞。 那神像被狂暴的剑风裹挟,瞬间在巨大的灵压中化作齑粉! 碎石被扬起,然后噼里啪啦地落下了—— 祭灵澈颓然地垂下手,剑尖重重点在地上,她只感觉这一剑简直是耗尽了灵力,元气大伤,不由得重重喘起来。 忽然间,她感到掌心一凉,只见她手中那柄剑慢慢消失,化作源源不断地灵力注入她掌心,安抚她的灵脉。 被这分外熟悉的灵力润泽,她一愣,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蹙眉道:“谁是你道侣?” “你占我便宜占上瘾了?” 只听识海中那声音轻笑道:“你若不是我道侣,怎么可能接过我的本命剑。” “就算你不认,天道也是认的。” 祭灵澈见这人理直气壮到这样,竟气笑了,却心中隐隐刺痛,却又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她轻声道:“狗东西。” “谁让你背着我去无烬之渊了?还敢给我下昏睡咒,我非得扒你皮呢。” 只听他轻轻地笑了:“阿澜,你是在担心我吗。” 祭灵澈嗤笑一声,刚要说什么,只听他又轻声道:“我只希望你能念着我一点。” 祭灵澈:“……你这么说话,就显得我人品很差劲。” 虽然她确实是没什么人品可言。 看着被剑风所波及的小青龙寺,一地的断瓦残垣,地上斑斑点点的肉块血迹,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蹙眉,在心中道:现在这种处境,他还有心思说挂念不挂念这种话…… 她目光移向谢飞光,只见他长剑拄在地上,被剑风波及,现在狂吐鲜血,已经顾不到别人的事了。 沈舟万昏迷不醒,至今他腹部的伤口又变了情况,竟然开始飞快愈合,已经看不见裂开的血肉了,好像为了掩盖什么一样,把被寄生的金丹包了起来,伤口竟然快愈合了。 祭灵澈想,这人就算是有救,金丹也算是完全废了。 至于薛映雪三人,她看了一圈,竟然没看到几人的踪迹,难不成已经喂了妖魔了? 她慢慢垂下眼睛,只在识海中道:“曲无霁。” 他应了一声,她却良久没有说话。 他轻声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唤我,我都会应的。” 祭灵只道:“……你可受伤了?” 曲无霁澈顿了顿,却道:“还未。” 祭灵澈从他这语调中听出异样,知他定是受了伤,只是嘴上逞强罢了。 他道:“我已经出了无烬之渊,正在镇妖塔中,可我不能离开这,我若不在,这塔顷刻就破了。” 祭灵澈道:“和你一起的人呢?” 曲无霁良久才道:“只我一人活着出来了。” 一时间二人无言,风寂寥地吹,四下漆黑一片,只有月亮凄凄照着,这夜长得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一样。 无烬之渊的凶险她心知肚明,那些人魂丧于此,她毫不意外,可她心中还是生出惋惜来,落寞地垂下眼,只道:“曲无霁……” 她本想说些让他节哀保重之类的话,可最终什么都没说。 曲无霁忽然轻声道:“阿澜,等平定了妖魔……” “我便不做什么掌门,什么首尊了,去桃花常开处归隐,只你我二人,你看好吗。” 祭灵澈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心中却道:真的有平定了妖魔的一日吗? 如果真有那一日,他们还都活着吗。 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祭灵澈只听到他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便再问我一次。” “我到时候会告诉你。” 只听曲无霁笑了笑,语调却有些落寞,却只道:“好。” 祭灵澈想,如果到时候他真的能再次问她,她会怎么答? 她并不知道…… 曲无霁语气却正了正,说道:“阿澜,你需去做件事。” 祭灵澈一愣,随即道:“何事?” 曲无霁:“你要去找那被盗的金丹,否则我在塔中脱不了身。” 祭灵澈心中一沉,便道:“你可有线索?” 曲无霁:“盗贼定是仙盟中人,并且是位高权重的,最少也是能接触机密的。” “而且此人现在大概就在上京。” 祭灵澈惊讶挑眉:“何以见得?” 曲无霁:“我细察了这镇妖塔里的法阵,发现破阵人所用术法极正,又对这塔很是了解,就算主谋不是,也必定有仙盟中人参合。” “那人使用术法极小心,可是还是留下了痕迹,我追踪残留的灵丝,却见术主的方位现就在上京。” 祭灵澈心中道:破阵人不一定是盗宝人,就算他人在上京,也不能确定金丹还在他身上—— 但现下,只能去找他。 祭灵澈:“我会去找他的,有变故会唤你……” “哦,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曲无霁顿了一下,只道:“小伤而已,不要紧。” 祭灵澈良久才道:“如果塔真的守不住,不要硬撑。有鸦羽剑在,就算那塔真的破了,妖主本体也出不来,你万不要拼上性命——” 曲无霁轻声道:“我知道,我不会死在这的。” 他微微勾起嘴角,心中只道:祭灵澈,我怎么会死呢? 我还要同你一起去山花烂漫处,我还要一直缠着你呢…… 忽然间,祭灵澈眼光一动,只听得阵阵马蹄声自小青龙寺外响起,听数量约莫几十匹马,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响,却又不乱,想来是训练有素。 那阵阵马蹄声停在小青龙寺外,良久未动,好像有人在寺外等待一样。 祭灵澈遥遥地向着那些马的方向张望,掐断识海中与曲无霁的连接,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她一挥手,紧闭的寺门豁然敞开,只见一队队身着锦袍的带刀侍卫立于高头大马之上,最前方是一匹纯白大马,鬃毛在月光照射之下流油一般,马背之上是一官服老者。 见寺门豁然打开,邪风刮出,马匹受惊,一时间乱了起来,向后退去。 唯独最前方那匹白马没动。 祭灵澈眯了眯眼睛,蹙眉道:“承之,是你吗?” “多年没见,你竟这般老了。” 那老者怔了怔,当即滚身下马,膝行向前,一时间竟泪眼婆娑,他道:“国师,果真是您吗?” 他垂下头,重重地磕头道:“二十多年了,国师风采依旧……” 祭灵澈伸手覆在他的头顶,只道:“相国,可是皇帝要见我?” 第53章 平安七 观澜神君,我倾慕您好多年啦…… 祭灵澈轻笑一声道:“相国,何须惊慌,有话起来说。” “有我在,你们还怕什么呢?” 那老官头埋在地上,不敢去看她的脸,至今还没从真的见到这平安国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宫里那位,大半夜唤他去小青龙寺,请国师大人尊驾。他本半信半疑,虽知那人确实是有仙家门路,可地点是那闹出吃人诡事的小青龙寺,他便发怵起来,害怕自己万一请回来的不是国师,而是那在寺中作祟的邪灵—— 可自从这寺门敞开的瞬间,他看到那人的瞬间,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虽然这人此刻没披那黑袍,他也不曾见过这国师真容,可这种熟悉又令人生畏的气场,二十年了,他都忘不掉。 他垂头只道:“国师大义……” 祭灵澈微微眯眼,她向来听不惯这些人满口之乎者也的废话,只道:“少废话。” 蒋承之生怕自己惹怒了这尊大佛,忙道:“仙师,陛下……” 祭灵澈没耐心听完,拂袖向前而去,只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蒋承之一愣,却也知道这国师的古怪秉性,遂而目送她一步步隐入到夜色中—— 祭灵澈刚想打出一道瞬移咒,就听有脚步声一响,有人在她身后道:“祭灵澈!” “祭灵澈,你站住……” 她回过头,只见谢飞光白衣上片片血迹,从那寺中出来,还架着他那徒弟,一脚深一脚浅地过来,他在她面前止住脚步,似乎有点发怵似的,却道:“你……竟是平安国师?” 祭灵澈盯着他,旋即一笑:“你找我,就是问这个?” 谢飞光道:“不……” 说到谢飞光,与她也算是旧交,早在这人不瞎的时候,她就认识他了。 谢飞光早年不仅不瞎,那双眼睛甚至是出了名的顾盼神飞、风流多情,也是数得上号的青年才俊。 何况他当年又嗜酒嗜赌,才不像现在这样看着这样白衣胜雪,清冷端庄。想当年此人在风月场中到处厮混,风流情债数不清。 这人因为嗜赌与古潮音交厚,一来二去也认识了祭灵澈,只不过没有太多往来。 至于这人眼睛是怎么突然瞎的,仙界一般有两种看法,一是喝假酒喝的,二是欠了情债挨了美人刀。 反正哪种说法都不好听。 谢飞光怎么丢了这双眼睛,他自己是心知肚明,但他从来不澄清。所以众人都知道,他瞎了眼,就算不是上面两种原因之一,那也是更丢脸的,他不好意思说。 自从他失明之后,倒是改邪归正了,酒也不喝了,赌也戒了,本本分分做起人来。 他天赋本就出众,就算是丢了双眼睛,倒也没妨碍修炼,慢慢地别人都忘了他前几年的做派,风评竟渐渐好了起来,成了小辈眼中的清冷仙尊。 只不过祭灵澈可是知道这人是什么德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浪子就算回头那也还是浪子,当年这人烂醉如泥放声大笑的模样她可还记得呢。 她笑道:“飞光啊,多年不见,你怎么变得清冷矜持了?” 谢飞光道:“……你竟然还记得我。” 祭灵澈心中道,修真界孟浪疏狂的不少,可是像谢飞光当年那样的可却屈指可数,何况她一直都好奇,他那双漂亮眼睛哪里去了。 不过她却没提,只是道:“我要进宫,你要与我一起?” 谢飞光愣了一下,说道:“其实,我来找你,是想让你救救我这不争气的徒弟,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 “如果你能救他,便当我欠你一条命,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定然赴汤蹈火……” 祭灵澈看着他浑身是血,白布遮眼,当年放荡公子模样全无,鼻尖微微抽动,一时间竟有些可怜神色。 她只觉得唏嘘,叹了口气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你问我,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你还是带他赶紧回仙盟救治吧。” “不行!”谢飞光道,“若是让仙盟知道,他必死无疑。” 他清楚仙盟的作风,面对这种可能后患无穷的事,当然是选择自保,或者将他圈禁起来,诱导他变成怪物,来观察实验,直到将他折磨至死。 祭灵澈蹙眉道:“你不是已经将他逐出门了吗?为什么对一个弃徒如此上心?” 谢飞光长长叹气,良久道:“我恼他,只是因为他像我,我怕他误入歧途,走我当年的老路。” “他少时父母双亡,养在我这,一晃好多年,怎么能轻易割舍呢。” 祭灵澈想了想,说道:“那妖魔好像在他金丹中植入了什么,而今在他金丹中扎根,已经剔不出来了,你若想保住他的命,只能先把金丹挖出来了。” “若是等植入的东西长成,爬出金丹占据身体的主权,那便回天乏术了。” 她伸手点在沈舟万腹部,说道:“可是,把金丹挖出来,他能不能活,却要看造化。” 挖人金丹这事,她在行。 空手了挖了曲无霁的金丹,他到现在还活蹦乱跳,可见还是很成功的。 只不过,曲无霁没死,是他命大,她可不敢保证沈舟万一样能活着。 谢飞光道:“你动手吧,他死了,也是他的命数。” 祭灵澈当下也不犹豫,勾指一挑,就将他金丹引了出来。 那金丹悬空飘在她掌心上方,她借着月光看得分明,小小的一颗里好像蜷着个胎儿一样的东西,在挖出来的瞬间就开始衰竭,迅速变黑,好像离体之后就活不成一样。 她用力地握住这东西,灵力源源不断地滋养着这东西,才止住它干枯的趋势。 祭灵澈知道这东西重要,随手将它放入袖中,暗自用灵力维持着这东西的生机。 沈舟万闷哼一声,脸色迅速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下滚,谢飞光握住他的手腕,护住他的灵脉 ,口中只道:“观澜神君,多谢。我谢飞光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日我定——” 祭灵澈打断他,说道:“行了,少说空话,你快带他回太华玉墟,不要耽误了。” 谢飞光倒也不多说,只微微颔首,带着沈舟万走了。 祭灵澈目光却仍旧盯着不远处的小青龙寺,心中在想那三个孩子。 那三个少年经脉天资一般,想来不会有什么大成就,生如尘埃,死也无声。 是否会有人来为他们哀悼呢? 因为太华玉墟错误决策丧命的外门弟子,无人在意,那样的微不足道。 可这些人在临死前喊得却是“师兄快跑”,明知自己没有生还的机会,却为沈舟万争取出逃跑的机会。 ……人生岂能以成就来论呢? 这些少年一片赤子之心,又有谁能见得呢。 山雨欲来,这场妖魔之战,最先死的却是这样的少年人。 祭灵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 她抬起头仰望着飞檐斗拱的大殿,心中道,二十年了,这里层层宫苑牢笼一般,半点未变。 就算是当了皇帝又如何呢,也不过是被困住的一只雀。 那小皇帝她不常见,只知道他还蛮聪慧,少年天子,倒是有几分魄力。 按照凡人的寿数来算,他而今大概也是中年人—— 但她还没走进去,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只见那立在殿门口的长灯竟然罩着层白纸,屋檐上挂着长长的丧幔正随风摇曳,细看连那些色彩艳丽的琉璃瓦都被更换成了素色…… 挂白在人间代表着什么来的? 祭灵澈化作一道青烟,掠过门口的带刀侍卫,直接步入大殿。 却见这里宫人侍者尽皆披白,一幅缟素模样。 只见那大殿宝座上坐着的是个小娃娃,不过三四岁,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更深露重,竟像是为了等她在这里熬了一夜。 他睡眼朦胧中,见到面前有个人影凭空出现,像是平日见鬼,大叫起来,立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胯下哗啦啦一热,竟然尿了裤子。 宫人们见状更是跪了一地,连声说道:“参见国师大人!” 祭灵澈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穿着龙袍的小娃,嘘了一声,说道:“别哭——” 她心中却升起疑惑来,看这样子老皇帝已经死了,这小孩又什么都不知道,那究竟是谁叫她来的,是谁要见她? 那个人怎么知道她回来了,还知道掐时间派人去小青龙寺找她,这么会算? 只听纱帘一响,侧殿中有人款款走出,那人挥一挥手,宫人们抱起那小皇帝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 祭灵澈心中道:这些宫人到底在害怕什么,是怕我,还是怕……她? 从纱帘后走出来的是个女人,却很是怪异。 明明看起来是位高权重的 ,却带着一股难掩的风尘气,媚骨天成一般不甚庄重,看起来竟像个祸国妖妃摸样。 大概是刚才那小孩的母亲,却又跟那小皇帝毫无相似之处。 那女人恭恭敬敬地跪倒,近乎虔诚地叩了个头,说道:“久仰了,国师大人。” “臣妾唐突了仙人,望国师大人恕罪。” 祭灵澈盯着她,忽然一哂:“我看你非常眼熟,尤其是你的这双眼睛,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在哪见过一样。” 那女人笑道:“是吗,好多人都说妾这双眼睛生得美。” 祭灵澈慢慢地皱起眉,这双眼睛,不就是谢飞光的吗? 她道:“你不用装了,我已经看到你的灵脉了,你也是仙门中人,怎么混到宫里来了?” 那女人勾起嘴角:“听您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终于有人承认我是仙门中人。” “在您之前,他们都叫我小魅妖,说我连人都不是呢。” “观澜神君,我倾慕您好多年啦,今日终于能够跟你说话了。”她雀跃道。 第54章 平安八 苏明灭 祭灵澈看着这女人,心中暗自称奇,世间还能有这么巧的事? 正好奇谢飞光那双眼睛的去处,就叫她给撞见了? 她神识极敏锐,瞬间就察觉出这人眼睛上的灵丝与她自身灵脉并不相连,而且那灵丝异常熟悉,刚刚才见过,这不就是—— 祭灵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心中道,原来是桃陵的魅族。 她倒是对这些魅族没什么看法,觉得他们本就跟普通人类无异,只道:“你竟然知道我是谁?” 那女人偏了偏头,道:“神君,妾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了。” “你救过我呀,神君不记得了吗?” 祭灵澈闻言愣了一下,看着这女人的脸,却想不起来什么,只道:“哦?” 这女人漂亮的脸蛋,笑意盈盈,说道:“华庄,清静阁——” 听到“华庄”二字,她眼光一动,想起来,好像还真有这么个地方,她慢慢蹙眉,良久道:“哦,想起来了,那什么清静阁,好像是被我给烧了……” 那女人兴高采烈道:“是呀,是呀!” “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就被他们吸干精气死啦……” 祭灵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不由得有些震惊,只道:“你是楼中的小魅妖之一?” 那女人笑起来,偏了偏头道:“我的名字都是你给我取的,您还记得吗?” 华庄,是一个供仙家人游乐的大庄子,依山傍水,又远离尘嚣,庄主名边唐,是很有名的奸商。 这样的大庄子连古潮音都没有,可见这庄主实在是有些势力。 能进这庄子的人非富即贵,大多是仙盟要员,这庄子又与世隔绝,里面发生了什么也不会传出去,那些人进到此处花天酒地,便生出很多龌龊事来,其中腌臜实在是难以想象。 祭灵澈那是还很年轻,一日同古潮音道:“你总是自吹自擂,说自己是什么大富翁 ,怎么连边唐都比不过?” 古潮音笑道:“那种腌臜事,我还是做不来,那哪里是销金窟,分明是聚义堂啊。” 祭灵澈冷笑道:“这种地方,就该被烧了才好。” 古潮音随即道:“你去,我早就看那家伙不顺眼,事成了,我给你一万两灵石。” 祭灵澈:“……没事招惹他们做什么?” 古潮音:“我还当你很有侠肝义胆呢。” 祭灵澈轻笑:“你这不是侠肝义胆,是脑子不好。” “没了华庄,还有张庄李庄,烧不完呢。” 祭灵澈本不想蹚这趟浑水,直到有一日她游到桃陵附近,本以为会见到很多蓝眼睛的魅族,才发现此处遍地残桓,鲜血点点,像是被屠戮过一般,幸存的小魅妖年龄都不大,见了她都跟见了鬼似的。 她便在桃陵逗留了几日,期间真的撞见了来这捕魅族的修士。 这些人也不管这些魅族是否成年,看着了就抓,不服的直接格杀,手段残忍连祭灵澈都咂舌。 她尾随那些修士一路,竟发现这些人带着那些魅族回了华庄! 她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据说这魅族与人双修有助于增长修为,更何况,他们又实在是生得漂亮,媚骨天成。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不是人啊! 区区卑贱的魅族,就算是受了凌辱丢了性命,甚至举族覆灭,又有谁在乎?他们又能上哪去申告呢? 仙家女子,平民百姓掳掠不得,难不成连魅妖都掳掠不得? 祭灵澈抬头看着这那座高高的清静阁,听着里面传出的动静。 心中只道,清净阁,真是好个清净二字。 她本就是邪妄之人,哪管别人的脸面,一把火直接烧了起来,烧得那楼中嫖客四下奔逃,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跌跌撞撞地奔出来。 只见那火甚是诡异,无论用什么术法都扑不灭,而且只烧修士不烧魅族,不多时就烧得那清凉阁整栋倒塌。 祭灵澈那时年少,虽纵了火,却不想惹事端,转身要走,却正撞上闻讯赶来的边庄主。 边唐见了她一愣,却哑了火,知道她难缠,良久只道:“好好好,不愧是逍遥门的邪修,你等着,我非上仙盟去告你!” 他见她轻蔑神色,知她不怕,便又说道:“好,定然是古潮音撺掇你的,我不告你,我去告古潮音!我让他买卖再也做不下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祭灵澈掐住了脖子,两眼一翻差点要背过气去,只听她冷笑:“你去告。我今日不过才烧你一栋阁,这华庄里亭台楼阁无数,你在仙盟每说一个字,我就烧一栋,你看可好?” 边唐知道这人疯得离谱,真的做得出来,便没话说,又挨了祭灵澈几个耳刮子,反倒还得连声给她赔不是。 祭灵澈:“把所有的魅族都放了,以后桃陵的魅族少一个,我断你一根手指,听明白了吗?” 边唐刚想分辩,又不是只有他去桃陵掳掠,却什么都不敢说,只知道一开口又要挨巴掌,现在的脸都已经肿成猪头了,再打就要死了。 剩下的事情,祭灵澈就不记得了,路上好像有几个小魅妖缠着她,她倒也都忘了,只知道那边唐确实是很欺软怕硬,挨了她一顿打,便真的什么都没说。 祭灵澈看着眼前这女人,只道:“我给你取过名字?” 那女人道:“是啊,当时我趁着大火跑出来,就看到你在抽那猪头,就一路上跟着你,还被你给发现了,你让我不要跟着你,我缠着你不放,非让你给我取你们修士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们都唤我苏苏,可我觉得这样很不体面呢。” 祭灵澈看着这女人的脸,好像真的看到了当年的小魅族,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试探地问:“苏明灭?” 那女人很开心,雀跃道:“是我!神君真的记得我!” 祭灵澈想起来了,当时确实有个小魅族缠她缠得很凶,她看着远处清净阁的火光明明灭灭,就随口道:“那就唤苏明灭吧。” 如明灭的野火,生生不息。 祭灵澈笑了起来:“所以,你现在怎么在上京城?” “刚才那小皇帝是你儿子?” 苏明灭笑道:“怎么可能,那小东西可没有仙根。” 她一笑起来,更是明艳,一幅祸国妖妃的样子,她盈盈道:“这孩子的生母死了,我只能屈尊在这里当一当太后啦。” 祭灵澈看她这样子,合理怀疑是她杀了那老皇帝和那孩子生母,好独揽大权。 只不过她却没问,只是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我吗?” 苏明灭笑道:“是啊,您不知道,那先帝此前有多信任那褚恒,受了他蛊惑,竟然同意将境内全部平安观都拆掉呢。” 她笑得眉眼弯弯:“那里面可是有您的法相,我岂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全天下的人都在骂我妖妃,说我蛊惑帝心,鸩杀皇后……”她嗤笑一声,“褚恒跟先帝说我是魅妖,可是你猜怎么着,先帝不信呢,连褚恒都疏远了,再也不提要拆您法府的事情啦。” 祭灵澈看着她这副模样,默默地勾起嘴角,说道:“看来我倒是无心插柳,当初一桩善事,而今倒是为我自己种下了福根。” 虽然说这事透着阴森森的诡异,先皇和皇后的死细思极恐,这苏明灭妖气纵横,看起来不择手段,但她所做的事,确实是有利于仙盟,有利于苍生。 虽然她最初的想法并不是为了封印妖魔,只是简单地想护住祭灵澈的法相罢了。 祭灵澈笑道:“那便多谢你了。” 苏明灭道:“我为国师做的,和国师为我做的相比不值一提,我十分情愿在这里为你守着平安观——” 祭灵澈盯着她那双澄澈却又不失锋利的眼睛,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魅族天生蓝瞳,以此来与人类区分,可你这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又颇具男相,我很好奇,你这眼睛是从何处得来的?” 苏明灭愣了一下,只道:“是我从一个登徒浪子那里得的。” “我看那人风流成性,言语间不干不净,十分讨厌,很像我在清静阁遇见的那些。我心中只想这些人可真是该死呢,只不过我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就觉得,这人的眼睛真是好漂亮,若是放在我脸上肯定更美。” “反正这样的登徒子,生了这样一双眼睛也没甚用处,只不过是在姑娘身上乱看,不如给我,倒是更有用处一些。” “我带着一双蓝眼睛,别人不是骂我下贱魅妖,就是想要诱骗拐带我,我生怕再落入清静阁那种地方,所以一直都用白布遮眼装瞎呢,别人看不见我这双蓝眼睛,只道我是可怜女子,竟开始对我礼遇有加,我那时就想,我一定要换上一双人类的眼睛才好。” 苏明灭笑了起来:“那登徒子叫什么名字我早就忘了,我当时装成瞎女接近他,他竟也没分辨出我是魅族,我扮弱扮可怜,惹他怜悯,他竟然带我回了他师门,许是日久生情,然后非要和我结为道侣不可呢。” “我一看,这哪里行呢,得赶快跑掉才好。” “后来我和他说,我病得快死了,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看一看这个世界,他竟巴巴地要把眼睛给我,我岂有不要之理呢?” 祭灵澈轻笑:“他竟是自愿把眼睛给你的?” 苏明灭笑道:“对啊,我还以为他是个多聪明多难搞的人,竟然不过如此。” 她飘飘然地说:“我得了他眼睛,就假死脱身了,估计他到现在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呢。” 祭灵澈良久笑道:“原来是这样。” 苏明灭有些后知后觉道:“国师可认识他?” 祭灵澈面无表情:“不认识。” 一报还一报,依着谢飞光前几年的做派,被骗了眼睛纯属活该,他活在“亡妻”的阴影里,到也算是别出心裁的报应。 祭灵澈道:“所以,你叫我过来,就是想跟我叙叙旧?” 苏明灭笑道:“国师大人日理万机嘛,我就算再想您也不敢贸然叨扰,我本以为神君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只是近日一直跟踪褚恒,看他行踪诡异,才惊觉您可能回来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试试看——” “今日看小青龙寺异动,我误打误撞,谁知道竟真的请来了国师!” “我此前跟踪那褚恒,发现和一人来往很是密切,而且那个人,相必您认识,才擅作主张——” 第55章 平安九 探帝陵 “我此前跟踪那褚恒,发现和一人来往很是密切,而且那个人,相必您认识,才擅作主张——” 苏明灭说到这,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祭灵澈的脸色,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祭灵澈挑眉:“怎么?” 苏明灭道:“我们支开了褚恒,把那人抓了,可他却忽然变做了蜘蛛一样的怪物,好像是某种妖魔,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发起狂来,差点给我们都杀了,我们侥幸将那家伙封在棺材里,现在小绿正守在那……” 祭灵澈听着她的话,不由得一惊,心想这小魅妖胆子还真不小,蹙眉道:“小绿是谁?” 还没等苏明灭说话,只听脚步声,一人从殿外走进来,宛若一阵青风,带来昂扬绿意,那人一身青衣摇曳,耳朵上一对长长的翠色耳坠,随着脚步发出脆脆响声。 只见她生的一张圆脸,小巧的鼻头,一双水润的青蓝色眼睛,显然是魅族。 她浑圆的蓝色眼睛眨了眨,讶然道:“果真是国师大人吗?!” 祭灵澈见道她的瞬间,心中生出喜欢来,见她甚是可爱,不由得连声音都柔了柔,只道:“是我啊。” 苏明灭笑道:“我这妹妹很讨人喜欢,是不是?” 祭灵澈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绿道:“我本无名,偶得贵人赐名绿谋,现在便叫沈绿谋啦,他们都叫我小绿。” 祭灵澈笑了起来,本来对苏明灭还有着很多戒备,见到这小绿的瞬间竟然打消了不少,便问道:“小绿,你刚才在何处?” 沈绿谋笑意一凝,正色道:“禀国师大人,妾刚去了帝陵。” 据小绿说,她二人跟踪那褚恒许久,发现这人行踪很是诡谲,总是没事往帝陵跑。 帝陵阵法精密,乃是绝顶阵修高手所布,她们一时进不去,便只在附近逡巡。 苏明灭给那老皇帝吹枕边风,谁知面对皇帝问询,褚恒只搬出帝陵有变,需要守陵,先帝便再也不说什么,反而称赞仙师尽职尽责。 沈绿谋虽然进不去帝陵,却一直守在附近,直到一日她看到一人霍然从帝陵跌跌撞撞出来,那人神态举止都不似常人,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她只道这人定然是与褚恒勾结之人,只不过更诡异的是,那人灵脉低微几近于无,好像并不是仙门中人…… 褚恒难道在与一个凡人勾结? 小绿来不及细思,又怕他跑掉,于是便了出手,谁知走近了才看清,这人脸上布满黑丝,对着她嗬嗬地喘起来,皮下好像有什么黑丝流动,像要爆体一样,接着又尖又利的东西从四肢抽出,霍然倒在地上,蜘蛛一样,在地上爬行…… 苏明灭根本没见过这东西,二人险些丧命,最后还是沈绿谋把它引进给老皇帝停灵的行宫,好在老皇帝还没来得及下葬,二人将那老皇帝的尸身扔出去,将这妖魔封进了棺材。 皇帝的棺椁都是仙盟所制,本就十分精密,二人又叠了数层咒法,竟还真的将这妖魔给封住了! 只不过时至今日,依旧能听得爪子挠抓棺木的声音,声声泣血,凄厉至极,显然那妖魔未死,不一定何时就会破了这棺材,以防酿成大错,或者凡人误入,沈绿谋只得一直守在那。 祭灵澈听得眉头紧锁,心中道:与褚恒勾结的,可不是那化作妖魔的人,那人八成只是试验品罢了,而真正的祸害,应该是藏在了皇陵之内…… 她无论如何都得去探一探,没准镇塔的金丹就在那人身上。 她只对两个小魅族道:“那先帝的棺椁封得了那妖魔一时,可封不了一世,我需去收拾了它,你们两个在这宫里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小绿轻声问道:“国师大人,我和你同去好吗?” 她生怕祭灵澈不带她一样,忙着证明,急急说道:“小绿这些年一直都在修炼,已经是金丹了,普通的妖魔我一刀一个——” “绝对不会拖您后腿的……” 祭灵澈看着她那双圆圆的蓝眼睛,不由得勾起嘴角,心中道带着她也无妨,何况她又在帝陵外蹲了那么多天,想必是能知道些什么。 她便道:“带着你也可以,只不过我可是要下帝陵的,你敢去吗?” “丑话说在前,进去了九死一生,出了事我不救你,你可想好了。” 沈绿谋道:“国师大人哪里话,只求您不嫌弃我就好了。” 苏明灭这时候也跃跃欲试,还没等她开口,祭灵澈便道:“你就算了吧……你守在宫里,省的出乱子。” 苏明灭闻言嘟起嘴,有些闷闷不乐,却也没说什么。 她自己也知道,她修为比小绿要低很多,何况她现在可是“太后娘娘”,哪里能擅自离开呢? 只道:“国师见谅,是妾唐突了。” 祭灵澈伸出手来,对小绿道:“走。” 小绿一愣,眨了眨眼,祭灵澈堂而皇之地道:“你不是金丹中期了吗,来,带着我缩地千里去先帝行宫。” 她现在这具身体使这样的法决实在是消耗太大,能乘东风她何乐而不为? 小绿虽然不解,但也不废话,只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那便得罪啦,神君。” 直到下一刻,祭灵澈才明白她为什么说“得罪了”…… 一瞬间她只觉天旋地转,好像从山顶直滚到山脚下一样,一路上撞上了无数次地面,磕得她脑袋嗡嗡直响。 原来并不是谁的缩地千里都跟曲无霁的一样好用。 二人不多时站在行宫前,阿绿见祭灵澈脸色差劲,有些慌张:“国师,您没事吧——” 祭灵澈:“……没事。” 只见这给老皇帝停灵的行宫就修在帝陵的旁边,而今一个守卫都无,空荡荡的,伴随着阴风阵阵,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孤坟野冢呢。 祭灵澈道:“原先守陵的侍卫呢?都被你姐姐遣散了?” 沈绿谋道:“不是的,其实是叫我给弄晕了,现在人都在后院里躺在呢。” 祭灵澈:“你们把妖魔塞进去,那老皇帝的尸体呢?” 小绿想了好久,终于说道:“好像在在打斗中,被撕碎了……” “剩下的残肢败体就随意丢了,现在可能是喂野兽了。” 祭灵澈:“……倒也不妨事。” 虽然说这人间的皇帝一般都是上天庭某个下凡渡劫的关系户,这下死无全尸,他想归位就有点困难了。 所以仙盟一般都对皇帝礼让有加,以免等人家回到天庭,自己受清算,所以历代国师都要仰皇帝鼻息,不能随意打杀。 不过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 祭灵澈负手走近那行宫,层层丧幔在阴风中招摇,好像无数白影乱晃,白纱掩映中隐隐能看到硕大的棺椁。 祭灵澈站停住脚步,小绿站跟在她身后,见她忽然站住,不由得一愣。 祭灵澈慢慢地眯起眼睛,风骤然刮来,刷地带起那层层丧幔,月光中,只见椁已经碎了,棺材板上一道深痕,从中劈开,好像将棺开膛破肚一样划开,而那棺中,却空空如也。 小绿见了这棺材,不由得惊呼一声,随即捂住嘴,低声道:“国师大人!” “我不久前还守在这里,这棺那时还是完好无损的……” 祭灵澈撩开随风飘摇的乱布,一步一步地靠近那棺材,一时四下寂静,踩到地上的碎片发出脆响响,便甚是突兀。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被从中劈开的棺板,竟然捕到几缕灵丝,心中暗道:这妖魔原不是自己跑出来的,竟是被人给放出来的。 她手指拂过那棺板,读着那残存的灵丝,冷冷勾起嘴角,轻声道:“叫我猜猜,你是谁呢?” 小绿在她身后道:“国师大人,那妖魔有没有可能藏到帝陵里去了?” 祭灵澈专心致志地看着这棺板上的灵丝,觉得甚是眼熟,她只道:“你要不然抬头看看?” 忽然 ,小绿只感觉什么东西滴在了自己脖子上,黏腻腻的,冰冰凉凉,说不出的恶心。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呼吸都深重起来,她一寸一寸地抬起头,正跟趴在藻井上的东西对视。 那东西如蜘蛛一般,附在天花板上,咧开嘴,涎水一股一股地滴下来,与她对视的瞬间,偏了偏头,好像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尖锐的长牙。 小绿瞳孔骤缩,飞速后退,那藻井上的东西轰然落了下来,震得整个行宫都颤了颤—— 只见一个形似蜘蛛一样的巨大妖魔,落在眼前,哪怕她慢一息都得被压成肉泥! 这东西被关了那么久,带着汹涌的怒意,势必要将眼前的一切撕碎。 沈绿谋伸手抽出腰上环着的软剑,在前指的瞬间,灵力贯彻全剑,剑身绷得笔直,她感觉心脏狂跳起来,一种濒死的感觉涌了上来,她知道自己不是这东西的对手。 却见祭灵澈视若无睹一般,还在目不转睛地看那棺材。 想到这人此前说的“出了事我不救你”,小绿心中难过,软剑却刷地劈了出去,那剑风看似柔细,实则落在妖魔身上却甚是刚猛,几乎要将它前肢削断! 那蜘蛛妖魔踉跄一下,竟然抬起半身,两只前足离地,猛地向她扎去,小绿见它攻势凶猛,连连后退,那妖魔的利爪落在地上,将青石地砖扎碎了数块。 沈绿谋双手握剑,正要对着那扑过来的妖魔兜头砍下,那妖魔的尖牙也已经抵在她脖子上,可她的剑还没挥下去,忽然顿住—— 只见那妖魔骤然脱力,软软地倒下去,轰一声砸在地上。 沈绿谋视线越过面前已经倒下的怪物,尘埃弥漫中,只见国师大人并指于胸前,嘴角正冷冷地勾起。 祭灵澈却没看她,只盯着小绿身后的虚空,说笑道:“殷督查,既然来了,为什么要跟我们捉迷藏呢?” 忽然,障眼术法一破,一人慢慢踏出,可祭灵澈不由得惊了惊—— 那人带着阴森森地邪压,端地骇人。 他每往前一步,她就向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祭灵澈眯起眼睛,冷笑道:“怎么是你。” “你没死?” 第56章 平安十 士为知己死 祭灵澈本以为来人会是殷素,因为那棺板上的术法明明是—— 阴风阵阵,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只见对面那人一身黑色袍子,纯黑面具,形状可怖,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可那人带着说不出的煞气,身上流转的却不是灵力,而是一股浑浊混杂的邪压。 这是个堕魔之人。 “傅延年?”祭灵澈惊疑道,随后眯起眼睛,冷冷一笑:“跳诛仙阵都没死,当真厉害。” 那人抬手,揭下了脸上的面具,那是一张已经被毁的脸,满脸都是深深浅浅的刀剑伤,看得出来时日已经很久了,那些伤疤已经泛黑结痂,虽然如此,却仍能看出此人原本相貌是极英俊的,剑眉星目,目若点漆,却煞气逼人,几乎是令人毛骨悚然。 那人久久未说话,就在这时,忽然见整个宫室都亮了一瞬,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如虬枝蔓延,将天地照彻,随后雷声轰鸣,几声过后,只听外面响起哗啦啦的雨声。 那雨下得极大,落在地上好像要冒烟一样。 对面那人良久开口:“还能认得出来我,好眼力,好记性。” 声音沙哑,好像经年未与人交谈过一样。 祭灵澈看着这个死而复生的家伙,心中不由得一寒,只冷笑道:“我说你怎么销声匿迹了这么久,跟真死了一样,原来竟是藏在了这儿。” “在帝陵里搞什么呢,可真是让人好奇呀。” 傅延年森森道:“观澜小仙,我找你找得好苦。” 他说完,便慢慢踱步,朝着祭灵澈逼近过来,邪压迫得她不由得退了几步,只觉得对面那人像一条巨大的黑蟒,因为堕了魔,兽性未脱一般,危险至极。 祭灵澈有些眩晕,猛一摇头,才清醒过来,发觉这人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蛊惑咒。 她勾起嘴角:“找我来领死?” 她话还没说完,便忽然向旁跃去,只听嗡地一声,刚才她所在的地方地面寸寸开裂,然后泛起黑色来,只见那黑色在不断扩大,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样。 祭灵澈笑道:“暴躁,癫狂,偏执。” “你这人心性偏激,仙缘浅薄,又可恨根骨绝佳,当真是堕魔的绝好苗子。” 傅延年嘴角微微上扬,什么都没说,只凉森森地凝着她,好像在盯着必死的猎物。 祭灵澈嗤笑一声:“瞧你那德行。” 傅延年这人,当真是天才人物,当年风头极盛,论少年得志,不啻于曲无霁。 虽然是小门派出身,却剑震九州,早早地就当上了仙盟的仙督。 只不过这人的心性实在是太过偏激古怪,越修炼越心魔横生,最后被心魔所噬,开始人不人鬼不鬼。 本来可以遮掩一二,粉饰太平,谁知好巧不巧,竟秋擂时候,心魔发作,抑制不住地发狂,连伤数人,才堪堪被制服。 仙盟众人道,此人神识已被心魔所夺,再无恢复的可能,留他必将后患无穷,当场宣判要将他处以极刑,正要引天雷将其击毙,他却挣开束缚,从黄金台的诛仙阵中跳了下去。 雷刑引来的雷劫乃是渡劫大圆满修士飞升证道的最后一劫,而击中普通修士必死无疑的,可从诛仙阵跳下去却不一定,还是有生还的可能。 所以对于修为深厚的修士处决都用雷刑,而不是阵法。 只不过这人跳下去后,便再也没出现过,几十年,众人都以为这人早就死在那诛仙法阵中了,尸骨无存。 说起傅延年,祭灵澈与他本没什么交集,可世人几乎都认为这二人关系匪浅,甚至有甚者说,这傅延年之所以堕魔,都是祭灵澈害的。 祭灵澈对此表示:…… 傅延年此人偏激,连祭灵澈都觉得他纯粹是心里有病。 这种人就该耕田犁地,不该舞刀弄枪,更不该握剑。 他对于修为痴狂到近乎疯魔,甚是狂妄,誓要当天下第一人,少年之时,便到处找人问剑,但凡同辈的翘楚,他都要去比一比,却心思毒辣,故意将人重伤,才拂袖而去。 祭灵澈年少时毫不在意修为,又没什么得道飞升的远大抱负,那个时候妖魔还没有异动,师父又向来不管她。 她每天到处闲逛,游山玩水,招猫逗狗不亦乐乎。 可不知怎的,这人听说了祭灵澈名声,得知逍遥门有个不世出的天才,不仅幻术修得出神入化,据说还能剑斩九州。 傅延年心中冷笑,世间修士只能修一术,既是邪修,又岂能是剑修? 当真是好大口气! 傅延年来找她麻烦的时候,祭灵澈新得了个弹弓,忙着去后山打小雀,本不欲理他,连剑都没拔,随口敷衍,谁知这人竟然出手就是杀招! 祭灵澈心道,真是许久未见这么纯粹的脑残了…… 一出手才知,这人确实是极厉害,而且不择手段,狠辣非常,她竟挨了一剑。 祭灵澈脾气不好,又傲得很,岂能真的输给这个脑残? 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这家伙拖进勾灵幻境中,自己脱身扬长而去了,她本以为那家伙破了幻境灰溜溜地走了,谁料三日后她再去看,这家伙竟还被困在里面,而且情况不妙。 她解了幻境,发现他已经有走火入魔的趋势了,几乎要被心魔夺体了。 祭灵澈冷笑,心道这不纯是自找的吗? 本不欲管他,可又几分惜才,只觉得他这样的人物,连自己都要险胜,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 她便将这人拖着,扔回了他的师门,可惜被别人看见了,他的同门都大惊失色,奔走相告说大师兄被邪修给伤了! 祭灵澈:…… 后面再听说傅延年的事情,就是他在不久之后的试仙赛上堕魔了,然后跳了诛仙阵…… 祭灵澈只道,自讨苦吃,和我有什么关系? 心魔并不是由她的幻境而生,只是他本就为心魔所困,只是在幻境中被激发放大,让他无法压制,最后被吞噬。 祭灵澈盯着眼前这人,只轻笑道:“手下败将。” 她冷冷勾起嘴角,刻意说得极慢极清晰,轻蔑又讽刺:“实在是没想到,你竟然向妖魔投诚,啧啧,早知当年,就该让你死于心魔。” 可傅延年并没有如她所料的发狂,只是依旧阴恻恻地盯着她。 忽然,他伸手打了个响指,祭灵澈眼光一动,只见刚才那泛黑的地面竟忽然间变得像泥一样瘫软,不断地蠕动,一只利爪忽地从那地面探出来,接着露出没有五官的头来,扒着地面正要往外爬—— 还没等它爬出来,一只靴子猛地踩中那妖魔的脑袋,像踩烂泥一样,将那妖魔砰地按回地下! 祭灵澈脚在地上拧了拧,只听那妖魔在她脚下嚎叫起来,随后就悄无声息了。 一层白霜自她脚下蔓延开来,宛若薄薄冰霜,刷地将那被打开的入口封住。 祭灵澈冷笑道:“真长本事了!” 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惊悚,此人竟能随时随地开出一个无烬之渊入口—— 看来这个人和妖魔的关系绝对是比褚恒还要深厚…… 傅延年此人,本就鲜言寡语,本性凶狠,而今变作这副鬼样,更是阴郁嗜血,他半点叙旧的意思都无,任祭灵澈怎么挑拨试探,什么都不说,又打了个响指。 只见地上出现无数黑坑,几乎是密密麻麻无处下脚,瞬间那些黑坑开始蠕动,祭灵澈出手如电,一道光箭飞向傅延年心口,迫得他后退几步。 趁这个空当,祭灵澈一挥手,哗地一声,行宫所有门窗洞开,她摊开手掌,只听窗花哗啦啦地雨声竟骤然停了一息,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好像整个世界都寂静了一般。 下一刻,祭灵澈猛地攥紧手掌,只听一阵利刃破空之音,窗外的大雨皆作寒刃卷进来,一瞬间几乎要将行宫扎成筛子! 在木石断裂声中,整个行宫被无数利刃穿透,雨箭将室内所有东西无差别贯穿,刚冒出头来的妖魔无一幸免,一片哀嚎声中被扎黑血横流,肢体断裂,最后化作一滩滩脓血。 傅延年没见过这阵仗,犹疑只一瞬间,一柄长剑点在他后心,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冷道:“镇塔的金丹交出来。” 傅延年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好像铁在地上摩擦:“什么狗屁金丹,我可没有——” 他话音未落,祭灵澈只感觉后背一寒,不由得一避,点在傅延年后心的剑风一去,他转身一掌,直向着祭灵澈心口拍去,祭灵澈只感觉身后剑光寒凛,面前掌风狠辣,将她夹在中间,她只得迅速向旁边一闪,在地上一滚身,站起来,惊道:“小绿,你——” 只见沈绿谋手执软剑站在傅延年身侧,垂下眼睛不去看她,也没有一句解释。 祭灵澈心一点一点冷下来,并无愤恨,只有些早有预料的失望和无力。 她常常活在狡诈中,却以为自己这次不会再被背叛,她怀疑过苏明灭,却从没怀疑过这个长着一双圆眼睛的小魅妖。 她是那么地喜欢小绿…… 她现在只感觉手都在微微颤抖。 祭灵澈良久嗤笑一声:“好啊,是我犯蠢了,我就说,怎么能有打瞌睡就能有人递枕头这种事呢?” 原来是一步步给她下套,故意将她往帝陵这引呢,想要将她弄死在这呢,原来褚恒竟也是套里的一环。 小绿霍然抬头,只道:“不干姐姐的事,是我背叛了……” 傅延年忽然开口:“闭嘴,还愣着?” 祭灵澈心知中计,屋中不好施展,瞬间跃出行宫,外面的雨已经转小了,淅淅沥沥起来,一回头,只见一道剑光如影随形,青白剑光划开雨幕,在夜色中甚是刺眼。 祭灵澈没动,眼睁睁看着剑扎来。 等剑到眼前,方才弹指,一瓣细花,刷地没入了剑主的脖颈。 只见沈绿谋的剑顿了顿,剑尖点在祭灵澈身前不断地颤,然后那软剑卸了力,整个剑身都瘫了下来,沈绿谋眼睛柔柔地看着面前的人,却没有憎恨不甘,只有一丝淡淡的哀伤,好像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一样,坦然赴死。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重地摔在雨水里。 祭灵澈看着她,说道:“为什么?” “小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绿栽到水坑中,气息逐渐微弱,她好像要说些什么,祭灵澈明知道她可能会捅阴刀,可还是慢慢俯下身,去听她说什么。 沈绿谋惨淡地笑了,冰凉的手攀住了祭灵澈的手臂,只道:“士为知己者死……” 祭灵澈没听懂,也不知道她说的知己指的是谁。 到底是什么人,能值得她背叛了姐姐,背弃苍生,舍出性命来? 祭灵澈表情漠然,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眼前魂飞魄散,心中却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她忽然眼光一动,只见一道青烟从行宫中奔出,向着帝陵的方向而去。 傅延年在雨中不是她的对手,就这么走了,明显是在利用她的好胜心,引她下帝陵。 她不知道那有什么在等着她,可这傅延年绝对与妖魔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置之不理,必有大祸,更何况金丹很有可能在这个人身上…… 她在识海中道:“曲无霁!” “曲无霁,你猜我刚才看见了谁,你猜我要去哪里?” 她本意是想点一点曲无霁,让他打起精神,随时再借剑给她,可她连唤了许多声,识海里都没有应答。 祭灵澈不由得有些惊,她道:“……曲无霁,你死了?” 她急忙抬手,摸向胸口那半块玉佩,那玉正烫得灼手,显然是生魂在震动,她又唤了几声,那边声息依旧全无,她手握着那半块玉佩,生怕它下一刻就碎掉。 祭灵澈遥遥地望向镇妖塔的方向,恰逢此时,天空泛起白来,好像渐渐地亮了起来。 她慢慢地眯起眼睛,又将玉佩带了回去。 她定了定心神,良久心中道,请君入瓮的戏码我看厌了,你既然敢请,我岂能不去? 随即化作一道白光向着帝陵而去。 ……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慢慢地自雨中踱步而来。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天色朦胧地亮起来,只是看不到太阳,微弱的光散向大地,一柄油纸伞倾斜,遮住曝尸在野的沈绿谋…… 那人个头不高,一身深绿袍袖,那张时刻挂着笑的脸此刻却冷凝起来,脸上描得浓墨重彩,配上惯有的笑容相得益彰,可此时他不笑,奇怪的彩粉浮在脸上,好像一张违和的假面。 那人摊开手,一颗金色的珠子正飘在他手上,泛着异样的光泽。 他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起来。 第57章 平安十一 三打一,妙啊 祭灵澈站在帝陵外,却没贸然破阵,只冷冷地看着。 凉风阴恻恻地从洞口中吹出来,她慢慢地蹙眉。 整件事说不出的诡异,祭灵澈快速整理思绪——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圈套的话,从上京去书仙盟求救开始,她就落入了算计。 就算苏明灭无辜,沈绿谋的背叛是确定无疑的,借着皇帝的名义,一封书信来引她去小青龙寺,又将她引来了帝陵,费这么大的力气,帝陵里绝对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妖魔一事更是越来越诡谲,活人竟然会被感染寄生,化作妖魔,且在化形前极难辨认。 祭灵澈心中道,这样的妖魔,她看到了两类。 那黑色薄片沾到肌肤上,就会融进血脉,将人转变为蜘蛛一样的妖魔,这种感染的受害者大多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第二类就是褚恒那样,妖魔胚胎寄生在金丹中,逐渐长大发育,最后将宿主开膛破肚,从他身体里钻出来。 这样的妖魔与宿主有着相似的特征,就好像是他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存在一样,可这种寄生要依赖金丹,也就是专门针对中高阶的修士。 祭灵澈隐隐感觉,这两种妖魔产生的根源,就在这帝陵当中。 此处是本朝的龙脉所在,选址甚是考究,灵力充沛,阴气流转,可滋养死去的肉身阴魂,若是作为培养“妖胎”的选址,那便再合适不过了。 祭灵澈想,以她现在的修为,孤身一人闯这种地方,实在是不妙,何况敌暗我明,这些人费尽心思引她过来,想必也不是要杀了她这么简单—— 绝对有更大的阴谋。 眼看东方泛白,天朦朦胧胧地亮了起来,雨也淅淅沥沥起来,久不断绝。 祭灵澈站在这帝陵外面,思考地极快,瞬间就做出了决断—— 她猛起一掌,击向这帝陵的结界。 只见白茫茫的雾气忽地散开,刷地散开,分出一条路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阶梯向下延伸,没入看不见的黑暗。 她看着这鬼森森的黑暗,勾起嘴角,既然大费周章地请她过来,她岂能不给面子呢。 也正是因为这下面可能是孕育妖魔的温巢,她才要下去把这些鬼东西一把火给烧了。 祭灵澈垂下眼睛,在识海中道:“曲无霁,我要下帝陵了。” “……你说咱们还能再见面吗。” 一片寂静,什么回应都没有。 她手腕上那道金纹不断地闪烁,她想要通过这金纹来感知他的方位,她闭上眼睛,刚隐约地看到了什么,神识就被猛地弹了出去,好像与他的连接被生生切断一样。 而她胸口挂着的那块玉佩烫得骇人,想来他定是遇到了什么,以至于灵力催发到极致,生魂震颤。 她只觉得有些喘不上起来,心口绞痛,她此刻才发现,自己竟这么不希望他死。 她有些自嘲地轻笑一声,只道:“骗子。” 口口声声说,我什么时候唤你都会答呢? 她落寞地垂下眼睛,心中道,你若是死了,我该和谁既做仇人又做道侣呢。 你死了,我又和谁去看山花遍野…… 她好像鬼迷心窍了,一遍一遍地尝试和他共感,却一遍一遍地被切断,直到识海嗡嗡响,几乎要咳出血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只感觉心头空落落的,被一种茫然笼罩,说不出的难过。 良久,她平复了呼吸,最后在识海中道:“曲无霁,你要是活着回来……要是我们都活着回来,我就——” 她顿住了,最后什么都没说,向那狭窄的入口附身,一步步地走了下去。 这地宫阴风扑面,一点光亮都没有,脚下嘎吱嘎吱作响,踩着殉葬牲畜的累累尸骸,祭灵澈神识游荡出去,听着周围的动静。 她只觉周遭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可是却没看到人影,耳边响起窃笑,窃窃私语声不断,阴森森的,好像是在将她从头到脚议论了一番,声音又带着看鱼咬饵的的狂喜。 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到了喧闹的程度—— 祭灵澈猛一摇头,定了定心神,那声音便骤歇,被她的神识给压了下去,只听四周一片寂静,阴风贯下来,鬼嚎一般。 方才那密密麻麻的这声音,不过妖魔的惑术。 厉害的妖魔的很少撕咬修士,只会重伤其识海,使人失去神智,七窍流血,最后识海炸裂而亡。 祭灵澈站在原地,数着藏匿在黑暗中的妖魔数量,好在数量不是很多,只是不知道这些妖魔中有没有太难缠的—— 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并指于胸前,一层白光骤然在她眼前展开,然后化作白纱,紧紧覆住她的眼睛,将所有光线遮挡。 想到褚恒,想到那浑身眼球的恶心畜生,实在是不得不防。 她神识极强,就算闭上眼睛也可靠感知视物,只是看不清具体的颜色和形状,不过在这昏暗的地宫,睁眼闭眼没什么两样。 这地宫蜿蜒复杂,为了防盗墓贼机关重重,但对于修士都是小儿科,祭灵澈只感觉脚下咔咔作响,骸骨越来越多,她一时竟分不清这些骸骨是给皇帝殉葬的,还是妖魔所为。 她一边走,一边找傅延年。 这家伙藏在暗处,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来捅阴刀,需得先下手为强,只有杀了他,自己这颗心才能放下。 更何况,这地宫里恐怕不止他一个对手。 可是她转了半天,神识只能察觉到妖魔的气息,一个生人的气息都感知不到,好像偌大的地宫除了她没有一个活人。 她心中惊疑,明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帝陵,怎么一转眼人就消失了? 难不成这里还藏着阵法,能将人传到别的地方…… 她正思索间,忽然间听到了一点声响,距离极远,轻得微不可查,祭灵澈却听得真切,立时化作一道白光向那声响而去。 她没有贸然接近,停在了距那声源不远不近的地方,刚一落脚,就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蠕动,不一会功夫就爬上了鞋面,正要顺着她的裤腿向上爬。 她此刻更清楚地听到了刚才的声响,声源处好像有个什么巨大的东西趴在那,正又重又缓的喘息,竟有点像是鼾声。 祭灵澈不知道往自己身上爬的是什么,那东西一拱一拱,顺着她脚面一路向上,虽看不清具体形态,但感觉好像是密匝匝的虫子。 她没理会这些蛆一样的东西,只是屏息听着那从远处传来的鼾声。 那东西的轮廓慢慢地浮现在她识海中,隐约中,好像一条极大极大的虫卧在那。 可像虫又不是虫,是个妖魔,又是个祭灵澈从未见过的鬼东西。 其身上长满了脓疱,可细细一察,那脓疱还在动,竟好像是眼球在咕噜噜乱转。 祭灵澈心中一寒,心道,好在提前把眼睛给蒙上了。 就在这时,她识海好像忽然被人打了一棒,后知后觉地难受起来,呼吸竟都有些困难,只觉得这鬼东西正在散发着邪压,并不猛烈,却是极阴险地慢慢扩散开,等人察觉的时候,已经被魇住了,只能无知无觉地死去。 她慢慢蹙眉,心中已经有了猜想,难不成,这巨虫就是那“妖胎”的母体? 傅延年在这地方藏匿逗留这么多年,是喂这虫母的吗? 这东西到底是哪来的?! 祭灵澈伸出手来,手上顿时出现一把光剑。 她还没动手,忽然一惊,原来走神一瞬,那地上的小蛆竟已经爬到了她腰腹,眼看就要奔着她脖颈去了。 祭灵澈刷地一道焚烧咒,将身上所有的虫子瞬间烧成灰烬,纵然如此,依旧是说不出的反胃。 远处那虫母好像正在孕育着什么,浑身圆滚滚的,尤其是腹部,几乎要撑炸了一样。 地上晶莹剔透的虫卵无数,里面正有什么东西在孕育翻滚,竟跟寄生在沈舟万金丹里的东西大致相同。 难道那寄生在金丹中的胚胎就是这卵? 再看这些地上的小虫,有大有小,刚破卵出来的手指粗细,但大部分已经巴掌大小了,更有甚者的已经长到小腿长短,而且还有不断长大的趋势,难保这些小虫最终不会长得跟那虫母一样大…… 祭灵澈一时间有些恍惚,如果真是这样,由这些虫子生产的妖胎,岂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来杀,真的能杀得光吗? 杀了这个,还会有别的冒出来吧…… 而今的局面真的能挽回吗? 她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可比迟疑更猛烈的是愤怒,杀意瞬间盖过了所有情绪,她青白的剑光刷地向那虫母劈去,也将心头所有退缩劈开,雪白长剑直指那虫母浑圆的腹部,她倒是要看看,这鬼东西腹中到底是什么! 可是那剑还没等落下,她便心道不妙,剑势竟被另一道剑光给荡开,那剑势头不减,又猛地朝她兜头劈下,祭灵澈横剑一挡,只听“铮”一响,层层灵力炸开一样,震得空气嗡鸣。 祭灵澈手中剑手中那槐花的剑本就易碎,竟刷地作青烟散了,她连连退了几步,虽然蒙着眼睛,但依旧认出了对面的人,她冷笑道:“哎呦,殷督查,果真是你啊。” 她早就察觉到了这人的灵丝,只是没想到她藏得这么深,此刻竟然真的能露面。 殷素持剑冷冷而立,锐利逼人,身姿挺拔修长,好像一柄剑一样,左脸覆着半块鎏金金丝面具,挡住了大半张面容,像是在遮掩什么。 就在这时,又一人慢慢地从殷素背后踱步过来,一身煞气,沉郁非常。 这二人并肩而立威压万丈,沉得好像能滴出水来,顿时让人毛骨悚然,想要连连后退。 祭灵澈却笑了起来:“殷督查啊,当初他跳诛仙阵还能活,就是因为你救了他吧?” “而今引我下来,又怕傅延年不是我的对手,像你这么爱惜羽毛的人,竟都出手了,看来你们两个关系真很不一般嘛。” 对面那二人俱鲜言寡语,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睨着祭灵澈。 忽地,听得一声巨响,整个地宫都好像颤了三颤—— 在二人身后的虫母缓缓动了起来,抬起前半身,竟有丈余,立在殷素与傅延年身后,肥厚的身躯在地上投下硕大的剪影。 虫母对着祭灵澈霍然张开了口器,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听这声音,她识海又剧痛起来。 祭灵澈:……三打一,妙啊。 第58章 平安十二 拔剑,你的小情人就不用受苦…… 祭灵澈不动神色退了一步,暗自掐诀—— 忽地,那虫母大嘶了一声,祭灵澈只感觉识海好像出了一道裂痕一样,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她出于本能地向旁一撤,一柄长剑擦着她脸颊而过! 祭灵澈猛地出手一点,那剑瞬间定住,她笑道:“傅延年,原来你不想杀我。” “刚才那一剑不是能砍掉我的脑袋吗,怎么慢了一拍?” 她偏头笑道:“原来引我下来,不是要杀我,是来抓我的。” “你们到底要抓我去哪啊——” 傅延年什么都没说,抬手猛击祭灵澈的脖颈! 手作刀劈下,在碰到祭灵澈脖子的瞬间,却没有肌肤的触感,竟没有任何阻挡地一劈到底—— 傅延年一惊,只见刚才活生生的人化作无数花瓣刷地散开来! 阴风猛地吹来,白花如纸钱一般,漫天散落,四处飘散。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忽然感觉手上剧痛,顺着他指尖滑落的花瓣竟化作一道白光,猛地缠住他手腕,猛地缩紧,手铐一样,几乎要把他手腕直接绞断。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剑掉到地上,痛得几乎不能呼吸,顿时不能思考,踉跄几下,身体摇晃几下,扑通跪在地上。 祭灵澈骤然现身,却是站在那巨虫的头上,长靴猛踩它那肥圆的脑袋,几乎要压得那虫趴下去。 一柄长剑,冒着森然光彩,裹挟着无尽的杀意,猛然向下,剑身完全没入那虫母的脑袋,将它那巨头直直贯穿! 那巨虫悲嘶起来,疯狂挣扎,祭灵澈头疼欲裂,血顺着嘴角流出来,却依旧半跪在它脑袋上,紧握着那剑柄,灵力贯彻,剑柄都被灼得发烫。 她冷冷勾起嘴角,只道:“灭!” 从剑身爆出的华彩,猛地贯彻这虫的全身,它几乎要变作透明一样,然后剑光一暗,这虫的生机随着剑光同逝,高大的虫身瞬间倾倒,轰然砸到地上,带起无穷的尘埃。 祭灵澈松开那插在虫脑袋中的剑,那柄剑刷地散了,她慢慢地起身,蒙在她眼睛上的白布刷的消失。 她站在这巨大的虫头上,风吹得她衣袍晃动,烈烈作响。 那巨虫刚倒下的瞬间,腹部忽然翻动,可逐渐变失去活力,满腹孽障,胎死腹中。 傅延年双手被缚住,跪在地上,正疼得满头大汗,看到这虫子的尸身方才回过神来,目眦欲裂,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只是一片嘶哑的吼叫,好像经年心血毁于一旦,肝肠寸断一般。 殷素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金丝面具下看不清神色,她嘴角忽然泛起一抹笑,终于开口道:“不愧是救世主。” 她声音又清又冷,带着点调笑揶揄意味,却端地令人不寒而栗。 祭灵澈闻言一哂,咂舌道:“素素啊,我虽然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实在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的不是东西。” “你这样一个人物,我实在没想到,你竟然沦落到与妖魔为伍。” 殷素并不搭茬,轻笑一声,只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与妖魔为伍呢?” 她慢慢地向祭灵澈踱步过去,祭灵澈站在巨虫的脑袋上,垂下眼睛俯视她,说道:“……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此人名殷素,云中殷氏人,是家主殷沛之妹,因为身世,早年备受其兄欺辱,孤身离家到太华玉墟学术,堪称是天资纵横,现下已经是太华玉墟的总督查。 她为人倒是低调,并不出风头,鲜少有人知道看过她出手,多数人都不知道她实力,只道她是凭借殷家的势力才扶摇直上的。 可祭灵澈知道这人贯会收敛锋芒扮猪吃虎,修为绝对不在当年的未堕魔的傅延年之下,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世人一直看不透她,总是觉得她心里藏着很多秘密,从不外露,甚是神秘阴鸷。 若不是见识过这人的阴险,祭灵澈倒是会真的相信她与世无争。 想当年此人还是太华玉墟弟子的时候,本无缘亲传弟子,谁知这人竟趁着去秘境历练,直接杀了一位长老的关门女弟子,然后将死尸丢给妖兽,眼睁睁地看着那妖兽将尸骸咀碎,毁尸灭迹,就此嫁祸给那妖兽。 如此,亲传弟子之位空出一个来,她便有了机会,最后也真的得偿所愿,真的当了亲传弟子。自此一步一步平步青云,接替了她师尊的衣钵,当了长老,后来竟成了太华玉墟总督查。 当年秘境杀人事件,只有祭灵澈知道真相。 她当年为了偷摘仙草,混在太华玉墟弟子中也入了秘境,正巧看到了这人杀人喂兽,一气呵成,干净又利落,不由得抚掌道:“哪来的臭丫头,好生毒辣!” 那人闻言回过头来,祭灵澈却不由得一愣,只见那少女面上一道长疤,从左眼直划到下巴,显然是半张脸都被毁了。 那人见到事情败露,却一点都不慌,从头到脚扫视祭灵澈,见这人不好处理,便扬了扬下巴,冷声道:“开条件。” 祭灵澈道:“什么条件。” 那少女道:“让你闭嘴的条件。” 祭灵澈噗嗤笑了出来,只道:“奇了,我本就没打算跟别人说啊。” “你们太华玉墟的弟子倾轧,跟我有什么关系。” 殷素没料到这人这么说,见她邪妄非常,便不由得生出知己之感,稍放下心来。 祭灵澈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心中道,此人虽然下作了点,倒是成大事的材料,她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殷素犹豫了片刻,只道:“素素。” …… 祭灵澈笑道:“无论是在秘境,还是在现在的地宫,素素你的所作所为,我都是亲眼所见啊。” 殷素抬头看着她,道:“眼见,不一定为实,国师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祭灵澈嗤笑一声:“哦?” 殷素道:“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去无烬之渊,把鸦羽剑拔出来,我就不杀你。” 祭灵澈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只道:“你失心疯了,开始说胡话?” 殷素道:“你若是不去,不仅你活不了,我还会杀了曲无霁。” 祭灵澈闻言一怔,随即道:“这么敢说,不要命——” 殷素勾起嘴角,轻声道:“他现在在我手里,你要看看吗。” 祭灵澈负手站在那虫头上,垂眸看着她,二人就这么对峙许久,这一刻好像被无限拉长,静得她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祭灵澈一翻身从虫头上跳下来,一步一步地逼近殷素,只道:“在你手里,是什么意思。” 殷素笑意盈盈,却泛着冷意:“你第一反应,不是忧心自己的性命,竟担心他,还真是令我惊喜。” 祭灵澈强压心中怒火,只道:“他在哪。” 殷素看着她的表情,好像在欣赏她的怒火,耐人寻味地淡淡一笑。 她缓缓伸出手,一团白雾慢慢聚拢在她手掌上,隐隐约约,有画面慢慢浮现在那团白雾上。 只见无数黑烟流窜,不断地撞向一道屏障,那结界已然出现了裂缝,黑烟却源源不断,疯狂地破阵。 结界内,一人白衣染血,半跪在地上,拄着长剑垂下头,长发披散,手上青筋暴起,却站不起来,好像全部灵力都在维持那结界,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那黑烟猛烈地撞击,结界开始闪烁,裂缝不断扩大,虽然这画面没有声音,但观者依旧能幻听到那砰砰的巨响,光看着都震得人心神巨颤。 祭灵澈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白雾,神色一寸寸冷下去,只觉得心跳得极快,蹙眉道:“魇域。” 她清楚地知道,这结界一旦被冲破会发生什么。 那些黑烟并不是实体,而是由宿主心魔所化,一旦结界破了,被困之人就将被心魔所夺,堕仙成魔,傅延年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魇域,是妖魔最危险、最高端的攻击。 只不过极少有妖魔能展开魇域,魇域一旦展开,就会将人困入心魔,让其饱受煎熬,意志崩塌,自取灭亡。 能困住曲无霁的魇域,术主一定是…… 可自从妖主被她封在无烬之渊,就再也无法展开魇域了,曲无霁怎么可能被卷入到这里? 殷素轻声道:“你觉得,是你的勾灵幻境更厉害,还是妖主的魇域更厉害呢。” “你觉得,他会不会变成傅延年那样——” 祭灵澈猛地拽住殷素的衣领,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呼吸深重,良久道:“殷素,你敢动他试试。” 殷素笑道:“这就急了。” 祭灵澈气得发狂,真想猛抽她几个嘴巴子,却生生地克制住了。 她清楚地知道这人这么做,是在报复自己害得傅延年堕魔。 殷素不疾不徐地开口,语气冷淡,中又带着点诱导哄骗的意味:“何苦呢,只要你把鸦羽剑拔出来,你的小情人就不用受这种苦了。” 小情人…… 听她这么说,祭灵澈更是窝火。 祭灵澈懒得纠正她的错词,只是冷声道:“你到底,和妖魔什么关系。” “你做了这么多,是要干什么?” 殷素已经跟妖魔的勾结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她现在竟然连魇域都能调动,再想起之前,傅延年能随意地开出无烬之渊的口子,还有这地宫里,由傅延年喂养栽培的的虫子虫卵,这二人绝对不只是“妖魔走狗”那么简单…… 殷素忽然握住她手,将她攥在自己衣领上的手一寸寸地掰开,那双狭长的眼睛,泛起凛冽的笑意,她微微挑眉,只道:“神君大人,你要知道,我可不是让你选。” “你以为,你还有周旋的余地吗。” 祭灵澈只感觉一股强悍的灵压扑面而来,几乎是压得她不能动弹,手被对面的人死死攥住。 祭灵澈瞬间被怒火点燃,冷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要挟我?” 殷素一勾嘴角,说道:“晚了。” 忽然间,整个地宫一层一层亮起来,红光以祭灵澈为中心,刷地蔓延出去! 祭灵澈低头,才发现,她脚底下正踩着一道狰狞的阵法。 那阵法瞬间通红,升起的光芒将二人罩住。 她大惊刚想跳出去,却被殷素死死拽住,被她强悍灵压震得一时动弹不得。 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缩地千里…… 祭灵澈再一睁眼,眼前是无数巨大的铁链—— 和一柄漆黑长剑。 第59章 杀湍一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那是一柄纯黑的长剑,上面缠满了极粗的铁链,一直向下延伸。 因为灵力流转,剑身上的纹路逐渐变成红色,剑身滚烫,像烧起来一样。 那剑而今极大,巨柱一般,看不清剑尖,剑身向下没入深渊,扎向黑暗,将什么东西死死地钉住,纹丝不动。 祭灵澈半跪在那剑前,心脏狂跳,几乎是要咳血,堪堪栖身一处悬崖,下面就是无穷无尽的深渊,那黑暗中隐隐泛起红光,像是烧着什么东西,在不断沸腾,只看一眼便会眩晕,夺人心魄,引得人往下坠一样。 祭灵澈冷冷地勾起嘴角—— 无烬之渊,久违。 祭灵澈环顾四周,发现尽是绝壁,自己根本无路可走。 她一低头,才发现脚下踩着个巨大的十字形的阵法,竟与那地宫中的如出一辙,原来是阴毒的传送符,但竟在触发之前完全隐形,引得她踩上去,将她送到这里来。 此处位置,堪称绝妙,身下是猩红妖域,前后左右都是绝境,唯一的机会,就是眼前的这把剑。 不仅可以让她置身于妖主的控制之下,又不至于让她摔下去,面前正好对着剑柄,一伸手便可握住,可以不断地引诱她拔剑 原来引她下地宫,打的是这个主意。 祭灵澈嘲讽地勾起嘴角,她来无烬之渊的次数比回家都多,这里的封印多数都是她亲手所布,听她调遣。 何况最大封印的阵眼就她的本命剑,此刻,到底是谁该害怕谁呢? 看到这柄剑的瞬间,她脑海里瞬间闪过前世的回忆,一时间头疼欲裂。 她是怎么把这柄剑插进去的,只有她自己清楚,自燃金丹的痛楚,时至今日依旧蚀骨灼心,哪怕想一想就生魂俱颤。 她拼了性命才插进去的剑,而今再世做人,故地重游,竟然是被人“请”来拔剑的。 “白日做梦”,她冷冷道。 忽地,一道巨大的声音响彻识海:“国师。” 祭灵澈顿时识海剧痛,若不是双手撑着地,可能会立时栽下去。 “选吧,拔剑还是死。” 此刻,妖主的声音比在青龙寺大了数倍,震的她识海嗡嗡作响。 祭灵澈轻笑一声:“这个问题,我二十年前就已经选过了。” 那东西笑了起来,狞笑声一层一层的在识海荡开,久久不息,端地令人毛骨悚然,他只道:“可惜,你没有第三条命了。” 祭灵澈抬起手,一只银色蝴蝶从她掌心升起,然后瞬间荡出去,在昏暗中拖出一道银色光线,向着猩红的深渊之底划去。 她注视着那银蝶,只道:“你永远,都不可能有重见光明的一天。” “就算我死第二遍,第三遍,死了千千万万遍,投胎转世了,你也只能苟延残喘在本座的阴影下。” “只能像滩烂肉一样,蠕动在坑底,永世不得超生。” 祭灵澈猛地攥紧手掌,那深渊白光骤现,刚才飞下去的银蝶,骤然炸开,一道闪着白光的屏障刷地展开,瞬间将整个深渊封住。 她站起身,向前踏出一步,一只脚悬在深渊上空,落脚的瞬间,只听咔嚓一声,好像踩在薄冰上,从她脚下泛出层层涟漪,灵力流转,水波一样,她整个人被稳稳托住。 她垂眸向下看去,只见这道半透明的屏障下红光大现,骤然狂暴起来,无数黑影闪现,向这层屏障猛地窜过来,好像疯了一样,要冲破这层屏障,却在窜起来的瞬间,就被巨大的铁链猛地一拽,嚎叫着摔回坑底。 祭灵澈摊开手掌,瞬间,那柄黑色巨剑感受到主人的生魂,竟兴奋战栗起来,听得剑灵清啼,剑上积年的尘埃脱落,整柄剑几乎是流光一样,黑得耀眼。 祭灵澈目光柔柔地看着那柄剑,眼波流转,好像在看着经年故友,她抬手轻拂剑身,轻声道:“我回来了。” “等我杀光他们,就带你走。” “拔剑。”一句在识海中响彻,震得她顿失神志。 祭灵澈踉跄一步,几乎摔倒,贴在剑身上的手,竟然鬼使神差地向剑柄滑去,再回过神的时候,竟已经双手握住了剑柄。 她勾起嘴角,冷笑道:“你可别忘了,在这究竟是谁说了算。” 那被她握住剑柄的长剑,忽然通体爆出白光,强悍灵力顺着剑身猛地向下,将被钉在剑底的妖主贯穿! 祭灵澈识海中的压迫顿消,好像刚才爆发的灵力,已将那妖主彻底杀了一般。 祭灵澈双手依旧握着剑柄,灵力源源不断向下贯去。 从她掌心流出的灵力,经过长剑到妖主身上,已经翻了百倍,她只感觉浑身灵脉都要崩断一般,却死不松手,嘴角流出血来,只冷冷勾起嘴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要挟我。” 她笑了起来:“不是让本座拔剑吗?现在你满意吗,怎么不叫了?!” 一片死寂,祭灵澈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只感觉从剑底一股邪压窜上来,猛地击向她,想要将她弹开,然后借着寸劲将整柄剑带出来。 祭灵澈虎口崩裂,血顺着指缝留下来。 鲜血接触剑身的瞬间,神剑嗅到了故主的血,剑灵悲啼,那一声好像是痛彻心扉的嚎叫,掺杂着经年哀思,下一刻,漫天飞雪—— 黑色的雪,如片片鸦毛,盘旋飘落…… 那黑雪极美,却掺着无穷的杀意,落下的瞬间,几乎精绝得令人心惊,令人惊悚,令人陶醉,恍若一场血腥的幻梦。 这是鸦羽剑迸发出的剑意。 鸦羽大雪一样,顺着剑身一点一点飘落下去,穿过屏障,坠下去,直向深渊坠去。 祭灵澈只道:“去死吧。” 那些鸦毛一般的剑意,瞬间化作剑风,席卷开来,几乎将整个深渊笼罩在狂暴的剑意中,哀嚎尖叫此起彼伏,祭灵澈只感觉手上邪压顿去。 她双手握剑,浑身灵脉震颤,因为太过用力,手不住地抖,竟生生把剑又往下插了半寸,将剑更深地刺入妖主的心脏。 祭灵澈语调阴寒,杀意遄飞,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把魇域解了。” 一声轻笑响彻她的识海,却远没有之前让她生魂俱震的濒死疼痛,显然是这畜生已然受到重创。 燃楼道:“国师,是在给我搔痒吗。” 祭灵澈恨恨地笑了起来:“嘴还挺硬。” 燃楼又笑起来,震得她识海又麻又痒,比疼还难受,他道:“想去魇域,孤成全你。” 祭灵澈道:“你彻底变成牲畜了,退化得听不懂人话了?” “我说让你解开魇域放曲无霁出来,是我要去的意思?” 燃楼只道:“耗在这,你杀不了我。” “可我能杀了你的情人。” 她紧紧地握着剑,手不断地颤抖,只觉得剑底刚压制下去的邪压又窜起来。 她灵力已经接近衰竭,深知必须马上脱身,她现下不是燃楼的对手,刚才只是借着鸦羽剑才压了他片刻,绝不能再这样耗下去。 祭灵澈道:“曲无霁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烂肉一片一片削下来,一片扔到街头喂野狗,一片扔到西山喂秃鹫……” 妖主沉沉地笑起来,只道:“你没有机会了。” 血顺着她的手一滴一滴落下,祭灵澈慢慢蹙眉。 燃楼道:“你松开剑,我立时送你去魇域。” “你逃不掉的,国师,你迟早要松手。” 他悚然低笑着:“与其震碎你的识海,再杀你一次,我倒是更乐意看到你在魇域疯魔。” 祭灵澈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剑上沾满了血,开始变得滑腻,她只感觉越来越握不住剑,手顺着剑慢慢往下滑,也有些站不住,竟半跪在那屏障上。 就在这时,只听咔嚓一声,她猛地睁开眼,只见托住她的屏障竟现出裂痕,蛛网一般一层层碎开。 祭灵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知道这层屏障一旦碎裂,她就将跌落深渊,粉身碎骨,生魂俱销。 她权衡利弊,一时竟然不知道去魇域和深渊哪个生还的几率更大。 可是,她脑海中有个念头,几乎要将理智吞噬—— 她想和那个人一起。 哪怕是死…… 不,祭灵澈竟笑了起来,他们怎么会死呢? 她不仅死不了,还要拉他出来。 什么心魔,什么魇域。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世间没有什么魔障是斩不断的。 祭灵澈下定了决心,松开了握剑的手,手离开剑的瞬间,一股巨大的邪压反扑,她识海嗡地一声,眼前骤然一黑,好像被猛地向前一拉—— 识海一道巨大的声音响彻:“国师,祝你好运。” 祭灵澈只感觉猛地下坠,强大的气压几乎要将她耳膜贯穿,然后骤然触地,重重地摔在某处,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一般。 她闷哼一声,为了减缓撞击,借势翻滚,不知滚出多远,终于堪堪停了下来。 她趴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大口大口地喘气,肺子都要炸开一样。 她终于睁开眼,只见四周一片昏暗,又隐隐约约能视物。 她忽然眼光一动,猛地向旁边一滚—— 一缕黑烟尖啸而过,险些贯穿她的头颅,她气还没喘匀,只见那黑烟折返回来,又奔着她面门而来! 祭灵澈忍着剧痛,翻身站起,一指那黑烟,同时一片尖叶顺着她指尖划出。 只听嗡一声,那黑烟被撞得偏了偏,却没有半分消减! 祭灵澈趁着这个空当,转身就走,忽地,她好像看见前方竟然有光亮。 只见一人正躺在地上,白衣染血,死活不知。 祭灵澈心脏好像骤停一瞬,难以置信一般,随即毫不迟疑地奔过去。 她半跪在那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脑袋,手竟然克制不住地颤抖,她只道:“曲无霁!” “曲无霁,你怎么了?” 她将他搂在怀里,刚要探他鼻息,却猛地一顿,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只见自己腹部一片殷红,血瞬间打湿了衣裳。 一把匕首,赫然插在她的丹田。 她此时竟感觉不到疼,只是怔怔地看着看着握着匕首的人。 ——那人此刻正躺在她怀中。 他睁开了冰冷眼睛,嘴角微微一动,泛起淡淡的笑意。 瞬间,翻江倒海的疼痛袭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第60章 杀湍二 我只要你现在爱我 血顺着她丹田流出,几乎是止不住一般,将刀刃染成赤色。 满眼鲜红,白刃泛着冷光,煞是刺眼。 祭灵澈脑袋嗡了一声。 她怔怔地那躺在他怀里的人,可是随着他浅淡的笑容逝去,只见他脸上五官逐渐模糊,最后竟整张脸都变作白板,纸扎人一样…… 随即就看那人迅速变黑,好像开始腐烂一样,竟然慢慢地化作一道黑影,几乎连人形都看不出来。 那黑影攥住那匕首,猛地向前又一刺,正想要将她彻底捅个对穿—— 心魔。 相由心生,如影随形。 祭灵澈断然没想到,曲无霁竟然是她的心魔。 ……还是她第一个见到的心魔。 可她竟然失了心智一样,一见到他浑身是血,就不假思索地扑过来。 活该!我真是活该! 祭灵澈心中恨意横生,开始恨自己怎会轻率至此。 丹田的剧痛几乎是让她眩晕,她没管那柄匕首,直接双手掐住魇魔的脖颈,只听骨骼咔咔作响,那魇魔颈骨瞬间断裂。 祭灵澈拽住他脑袋一扯,正要把他那没有五官的黑色脑袋整个扯下来,却忽然一愣—— 她又看见了曲无霁的脸。 只见那被她掐碎颈骨的,分明就是曲无霁。 他头发披散,脸上溅上星星点点的血,眼中含泪一般,又清又冷,静静地看着她,那神情太复杂,几乎是爱恨交织,疯癫中带着淡淡的哀伤。 祭灵澈不由得愣住,这种神情她在曲无霁脸上看到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此刻这般令她心中绞痛。 她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忽然看懂了这种神情。 被他这种神情盯着,她不知怎么,竟也要落下泪来。 祭灵澈闭上眼睛,一滴眼泪真的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掉到他脸上。 她手一寸一寸地绞紧,低声道:“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 不过虚妄之物。 只听一凄厉哀嚎,她手下的东西不断挣扎起来。 那魇魔见魇不住她,便褪去曲无霁的脸,又变成那副黑影模样,不多时,只听撕拉一声,祭灵澈就将那东西整个脑袋都拽了下来。 瞬间,那魇魔嚎叫着化作数道黑烟流窜出去。 祭灵澈脱力地栽在地上,调动灵力止血,好在那魇魔解体的瞬间,她只感觉丹田的伤痛竟消了大半。 祭灵澈知道,这种由心所生的魇魔,对人造成伤害依赖于心理作用。 魇域将人心中的恐惧无限放大,并化为实体。 相由心生,心中执念越多,便会堕得更深。 而一旦冲破了心魔,伤害便会消散大半。 只不过她狂妄过头,所以意志坚定,心中害怕的东西实在不多。 此刻围绕她打转的黑烟寥寥可数,又被祭灵澈刚才残暴的举动恐吓,竟一时不敢过来。 她心中道,若不是遭遇了这魇魔,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原来方才,她心中最恐惧的,竟然是曲无霁的死。 那一瞬间,她没看到妖魔灭世,亦没有梦回自己在无烬之渊自燃金丹身死魂消。 她竟只看到了一人浑身是血,孤零零地躺在那。 …… 她头痛欲裂,黑烟不断在她耳边呼啸,却迟迟没有再聚成新的魔障,她挣扎着站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脚步沉重非常,她忽然间头痛欲裂。 她又想起那濒死的魇魔浮现出他的神情,就好像她正在亲手杀死他一样,不由得心口绞痛,竟有些失控…… 忽地,一柄长剑点在她的后心。 祭灵澈心中道,这魇域果然是邪门非常,她只是多了一点念头,就又生出新的魔障来。 熟悉的剑魂嗡鸣,她却不由得一怔,心想,这次的魇魔,连青魂剑都能变出来了吗? 只听清冽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语调却发颤:“还是不肯放过我。” 祭灵澈不知道这魇魔在说什么,她慢慢地转过身,想看看这次的魇魔化形术有没有长进,够不够像他,可是什么都没看清,那东西见她转过来,忽然扑过来,死死地搂住她—— 那怀抱相当之紧,几乎是将她箍在怀里,竟累勒得她有些喘不上来气。 祭灵澈对着他的后颈抬起手,刚想砍断他的脖子,却忽然顿住,不知怎的,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她知道心魔的可怖,知道若是不先下手,神识必定会被撕成碎片,明明刚就挨了一刀,那痛楚现在都令她战栗,可她竟在此刻犹疑了。 那东西在她耳边却道:“你杀了我吧。” 他颓颓道,而语调遥远,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如果不能死在你手里,我宁愿死在由你所生的魇魔手中。” 祭灵澈一怔,只道:“曲无霁?” 那人却惨惨笑了起来,自顾自说道:“你的魇魔无数,唯独属这个最像你。” “这就是我要彻底被心魔吞掉的预兆吗。” 他以为此刻他面前的又是魇魔,许是破罐子破摔,竟肆无忌惮地说着,也不知道他在说给谁听:“少时我观天命,就看到了自己的死因,天雷地闪,你一柄长剑贯穿了我的心脏。” “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无缘飞升,注定要死在你的手里。” “尹蓝心告诉我,天命并非不可更改,那些年,我想过要杀你改命,可我却做不到……” “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竟情愿被你杀掉。” 这些话,她从未听他说起过。 她从不知道,在曲无霁的命数里,自己竟是他的死劫…… 祭灵澈惊愕非常,一瞬间竟然恍惚起来,如果眼前这家伙真是魇魔,真的能编出这么情真意切的谎话来引诱她吗…… 他靠在她身上,低声道:“我知道你一直恨我。”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喜欢我,我一直都令你生厌吧。” “就算明知道你是在耍弄我,我也贴过去。” “你怜悯我,才对我施舍一点情义,其实你本不想跟我结为道侣,对吧?” “我骗你,你会不会更讨厌我……” 他就这么一直念一直念,嘴里不断蹦出疯癫的话,好像真的疯魔了一般。 好像他此刻不说,这些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一样。 他语调轻轻,好像这些话他早就在心中说过无数次,而今竟然对着一个由自己心魔所生的魇魔和盘托出,曲无霁觉得自己当真是很可笑,也很可怜。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只道:“不知道我死了,能不能让你解恨……” 他方才的话,听得祭灵澈头皮发麻,此刻她鬼使神差道:“不能。” 祭灵澈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发,语调却阴恻恻:“我本来可以不恨你,但你若是死了,我活多久,便会恨你多久。” “你死了,我定会把你的尸体拖出去,装在冰棺中,再把你生魂拘起来,不让你投胎转世,我会将你的魂灵囚在乾坤袋中,让你永远困于我袖中。” “你——可听明白了?” 她只感觉搂着她的人一僵,祭灵澈道:“我不是答应过你,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吗。” “我来带你走了,好不好?” 曲无霁缓缓地松开她,难以置信盯着她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良久他脸上泛起一抹惨淡的笑,只道:“你个小魇魔学得还真像,说这些话,是让我死前也高兴一下吗——”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脸上挨了一耳光,扇得他登时愣住。 祭灵澈勾起嘴角:“魇魔也会抽你嘴巴吗。” 她道:“谁让你求死的?你到山穷水尽了?!” 曲无霁怔怔地看着她,他此刻浑身都是血,连眼睛都被血染成了赤色,脖颈上一道长长的伤口直划到锁骨,深可见骨,她只感觉他呼吸深重,良久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祭灵澈见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脸上刚被打的地方又泛起薄红,更是令人心疼,抬手揉了揉他的脸,柔声道:“怎么给自己伤成这个样子,你不是还要和我一起归隐吗。” 曲无霁盯着她的眼睛,忽地一颗浑圆泪珠从眼中掉出来,他垂下眼睛,祭灵澈一惊,连忙去拭,只道:“你怎么又——” 他拉住她的手腕,又把她拽进自己怀中,他头放在她肩膀上,只道:“阿澜……” “阿澜……” 祭灵澈听这人疯了一样,一声声地唤自己,心中刺痛,只他唤一声,就答一句:“我在呢。” 曲无霁还没说完,她便“嘘”了一声,按住他的后颈,让他的头往自己这一低,呼吸相闻,她看见了他微惊的褐色眼睛正映出自己的倒映。 祭灵澈掰住他的下巴,猛地吻了上去。 曲无霁好像愣住了一般,他还没等反应过来,她缓缓松开他,说道:“告诉你,我从没有讨厌过你。” “和你结为道侣,我是情愿的。 ” 她这些话,是在回应他此前搂着她时的胡言乱语,祭灵澈又道:“可是,我今日才知,我竟是你死劫。” 曲无霁有些慌乱道:“我是乱讲的——” 祭灵澈看着他,轻声道:“你不是乱讲的。” “你从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会杀了你。” “既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纠缠,加重劫数呢?” 她忽然心中刺痛,竟有些无语轮次,语调颤抖道:“你知不知道,跟死劫结为道侣,你必死无疑?!这可是天道——” 曲无霁只轻声道:“就算你最后一定会杀了我,那又如何呢?” “我只要你现在爱我。” 祭灵澈难以置信道:“曲无霁,你疯了。” 他道:“我早就疯了。” 祭灵澈心中恼火,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便推开他,转身就走,那些黑烟见到她竟向后退了退。 曲无霁去拽她胳膊,却被她甩开。 他不管不顾地从她身后将她抱住,轻声道:“你不是从不信天命吗。” “不信妖魔灭世的预言,现在又怎么信这什么死劫,我混说的,你怎么当真了……” 祭灵澈道:“我会去问尹蓝心的,她若说,此劫不能化解,我就把这道侣印解了。” “既然注定你死我活,我不要和你拉扯不清。” 曲无霁在她耳边道:“晚了。” “这印解不了。” 60-70 第61章 杀湍三 若让我割舍心中执念,我宁愿不…… 四下昏暗,他紧紧将她箍在怀里。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朵上,轻道:“要解印,须得我同意。” “可我永远都不可能同意,你怎么解得掉呢?” 他语调越来越低,几乎是低喃一般,又阴又凉,好像到死也要纠缠她一样。 他道:“就算我死了,这印你也去不掉。”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可能再与别人结契。” “就算我死了,你也永远都不能抹去我的痕迹……” 祭灵澈听得头皮发麻,去掰他的手,触感却湿湿滑滑,摸到了一手血,碰到他手上的伤口,他吃痛闷哼一声,却死不松手,将她搂得更紧,一字一句道:“求求你,别不要我。” 祭灵澈听他这般语调,便有些心疼起来,将手覆在他手上,说道:“曲无霁,你还不明白吗。” 她只道:“我不会不要你。” “我就算死,也会和你死在一处,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转过身来,正对着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若想甩掉你,怎么会来这救你?” 她眼中亮闪闪,好像有碎星淬火一般,认真的说:“听着,我不想失去你。” 曲无霁愣愣地看着她,似乎不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他良久轻声道:“你再说一遍,我刚没听清。” 祭灵澈笑道:“听不清就算了。” 说罢,她刚要转过身,便被他扳住肩膀,他道:“阿澜,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他似乎并没想听到回答一样,手顺着肩膀滑到她的脖颈上,将她往自己这一带,低头凑了过来,见她没有抗拒,便吻了一下她的嘴角。 他呼吸沉重起来,垂下眼睛看着她,轻声道:“我想听你说爱我。” 祭灵澈看着他的脸,抬起手想替他擦拭唇边的鲜血,手却生生悬住,只道:“这重要吗?” 曲无霁攥住她的手,光线昏暗中,看不清神色,他只看着她道:“哪怕你骗骗我也好。” 他想听这句话,想了很多年,想得几乎要疯掉,在她死的那些年中,他无数次幻想她能活过来对他说这句话,哪怕只是骗他,他也心甘情愿。 祭灵澈笑了起来,说道:“想要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得到的。” “我或许会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时辰,忽然和你说这句话,也许永远也不会说。” “所以,看你表现了。” 她说完转过身,向前走去,心中道:“先想想怎么从这出去吧……” 忽然,只听他在身后轻声道:“可我爱你爱得要发疯了。” 他缓步跟上来,走到她身边说道:“我从第一次见你就疯掉了,你知道吗。” “我想听你说爱我,想了快一百年了。” 她转头看向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忽然道:“方才里的魇域里的魇魔,有对你说这句话吗?” 曲无霁淡淡道:“我被困在这里,刚遇见魇魔的时候,竟傻到以为是你来找我了,直到被他一剑当胸穿过,方才知道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可恨那些东西前仆后继地来杀我,却无一人说爱我。” 祭灵澈听他这么说心中一刺,又想到这些这人见到自己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拥她入怀中…… 明明他无数次地被魇魔重伤,可是见到她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抱紧她。 她有些哑然,只道:“商徵,你……” 曲无霁道:“我若不是陷入了这里,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心魔,若不是你救我,我现在就算不死也堕魔了。” “仙家讲断绝痴妄,无嗔无怨,若论心性,想来我曲无霁本就是不够格的。” “我少时常想,我大抵有机缘得道飞升,可而今想来,飞不飞升,又有什么要紧呢?若让我割舍心中执念,我宁愿不成仙。” 他偏头看着她道:“就算有朝一日,你必须杀了我,我必引颈受戮,心甘情愿死于你手,死于痴妄。” 祭灵澈良久道:“不要这么说,天人尚有五衰,谁人没有痴妄。” “我不信天命,更不会杀你。” 曲无霁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五官锐利稍缓,竟显得很是温柔,他道:“你肯这么说,我便很高兴了。” 他心中道,就算你真的杀了我又如何呢? 你方才说,若是我死了,你会一直一直恨我,直到你死了才罢休。 你会将我魂灵拘于袖中,让我不得投胎转世。 那便太好了。 只要你永远记得我就好。 哪怕是无休无止的恨。 ……祭灵澈,你敢说你不爱我吗?! 他垂下眼睛,深情看着她,心中却道:阿澜,你永远都别想摆脱我。 祭灵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眼神掺杂着微不可查的癫狂,便长长叹气,只道:“好了。” “先不说这个了,至少要先从这出去吧——” 她话音刚落,便抬起手,一只银色蝴蝶自她手心升起,然后一扇翅膀,滑了出去。 她道:“跟着这银蝶走,一定能出去。” 魇域只有对于独行的人才分外危险,若是结伴而行,魔障便会骤减,何况曲无霁现在已经定住了心神,将心魔压了回去。 这魇域已经与曲无霁刚进来的时候比,已被削弱了七八成,因为祭灵澈在无烬之渊重创了那妖主,他神识动荡,故而这魇域不大如前。 曲无霁一两剑就将那些环伺的黑烟逼散,然后二人跟着那银蝶,奔向最整个魇域最薄弱处。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不是在镇妖塔吗,怎么被卷到这魇域里来了?” 曲无霁道:“我当时在塔中,竟见到了那盗宝的人,为了追他我又下了无烬之渊。” 祭灵澈一惊:“你可看清那人是谁了?” 去曲无霁道:“那东西用金丹故意引我下去,连是人还是傀儡术都不好说,怪我太轻率,竟落入了这种圈套。” 祭灵澈道:“我只知道这件事怕是与殷素有关,其中也少不了仙盟其他人的参合,待咱们出去了,定然将他们一一个一个揪出来。” 曲无霁道:“只怕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那镇妖塔已经被冲破了。” “我下无烬之渊之前,虽已传令仙盟让他们派人过来,可他们未必能赶到,也未必能守得住塔……” 祭灵澈刚想让曲无霁别说丧气话,二人就已经到了整个魇域的边缘,也就是妖主意志最薄弱的地方,既然到了这里,就说明已经离那妖主相当远了,二人的实体很有可能已经出了无烬之渊。 妖主的魇域困不住二人,可见祭灵澈那一剑实在是够他受的。 想来他定然后悔把祭灵澈送到这里来。 祭灵澈看着那银蝶逐渐消失无踪,便结剑诀向前虚点,只见一片漆黑好像刷地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白光乍泄,曲无霁一剑紧随其后,狂暴剑风将那口子扯开,露出一整片光明来。 那片光明是重生也是未知,祭灵澈忽然有点犹豫起来,她害怕一出去就会看到镇妖塔倾倒,妖魔肆虐,伏尸万里…… 忽然间,她的手被紧紧握住,触感冰凉。 她怔了一下,只感觉曲无霁捏了捏她的手,她不知道为何,忽然心安起来,然后被他向前一拉,与他并肩出了这魇境。 ……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却看不见太阳。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厚厚的乌云将太阳盖的严严实实,显得整片天空都极低极低。 祭灵澈刚从这魇域中脱身,只感觉脑袋嗡一声,眼前一片漆黑,不由得晃了晃,却被一个怀抱接住了。 曲无霁急问道:“怎么了?” 祭灵澈:“……没事,小眩晕。” 她缓缓睁开眼,只见二人正处在一大片鲜红如血的封印之上,无烬之渊的入口就在一旁。 祭灵澈看着自己脚下的封印,喃喃道:“遥想当年,我就死在这里。” 曲无霁轻放在她肩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攥得她肩膀一疼,她嘶了一声,他方才惊觉,低声道:“抱歉,我——” 二人所在的位置,隐约可见远处有一座宏伟的道观,经年累月,原本寺庙上的华彩已经被剥去,显得苍白不堪,可是威压不减,矫饰的彩绘褪去,砖石的本色浮现,更加显得神性威严,就好像一只白麒麟伏在那一样。 祭灵澈盯着那寺庙,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心中波澜狂涌,最后却只化作一口长气叹出。 想当年自己的叱咤风云,再对比而今的落魄,谁又能半点不感慨呢。 那寺庙后面,竖着一座高高的尖塔,直入云霄一般。 祭灵澈看那塔看了许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想,好歹没有出大乱子,终于还是赶回来了。 她看向曲无霁,二人相视一笑,竟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惺惺相惜之感。 她刚要说什么,忽然间,却听远处一声巨响! 祭灵澈猛地转头,在她的视野中,只见那耸然而立的高塔忽然开始一层一层地崩塌,像是积木一样,一边解体,一边倾倒—— 而充斥着她耳朵,是无数妖魔兴奋的厉叫。 那声音一寸一寸地敲击着她的耳膜,好像要将她整个识海击穿。 而盖过这声音的,是她胸腔中狂躁的心跳声。 第62章 杀湍四 情似一把刀,肝肠寸断 祭灵澈愣愣地看着那高塔一层一层倾倒,抖落的碎块轰然砸向地面,一时间地动山摇,好像昆仑开裂,天山崩于眼前—— 厚重的云几乎遮盖了所有天光,天空低到好像要坠下来一般,令人喘不上来气。 她眼睁睁地看着,妖魔嚎叫着从深渊窜出,数量多到令人发指,铺天盖地宛如蝗虫过境,只见这些妖魔竟然向着一个方向涌去,她的目光随着妖魔的方向看去,只见群山之外,直指上京。 一切都好像一场悚然噩梦一般。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骤然惊醒,指着那塔道:“曲无霁!” “去镇妖塔,就算塔倒了,阵未必毁——” 镇妖塔作为整个封印的阵眼,而今塔倒了,阵虽受到了巨大冲击,导致妖魔四散而出,但锁妖阵未必完全被毁,必须重塑阵眼,阻止妖魔再继续扩散。 眼看着那些妖魔一窝蜂向着上京而去,祭灵澈一声口哨压在舌底,正要召出埋在上京城地下的东西,却忽然见曲无霁一挥手,一道金光从他指尖划出,刷地向远处飞溅,然后化作一道巨大金色屏障降下,嗡地一声将整个上京罩住! 那金罩灵光流转,将整个上京都护住,已经奔到上京的妖魔还没来得及进城都撞到那镇神结界,只挨上一点,就立时嚎叫着燃烧起来,须臾焚为灰烬! 镇神印…… 祭灵澈愕然转头看向他:“你不要命了?!” 这种燃烧寿元的结界,只有元婴期以上的修士才能落下,一旦落下,对元神的损耗极大,印在人在,印毁人亡,除了极其紧要的关头必然不会轻易落下。 她上次见到这种印还是在平安观中由叶清尘落下的。 她刚要说什么,曲无霁忽然竖起手指,贴在她的嘴唇上,止住了她的话头,他浅色的眼睛看着她,只道:“上京是你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掉。” 他对着她伸出手,说道:“何况,你我二人共进共退——” 祭灵澈一愣,忽然想起来在丰都鬼城的水域中,她对他说的话。 她抬头看着他那双染了血的眼睛,不由得心中一痛,伸出手来,与他十指相扣,接着说道:“死生不论。” 你我二人共进共退,死生不论。 她只感觉他的手冰凉,又瘦又凉,他攥得又是那样紧,几乎是硌手一般。 她忽然道:“你怎地这般瘦了……” 曲无霁什么都没说,将人向自己怀中一拉,紧紧地揽住她,只轻声道:“你心疼我吗?” 他没指望到听到什么回答,说道:“走了。” 一道白光骤起,将二人包裹起来,瞬间缩地千里,再一睁眼,二人已经出现在那已经崩坏的镇妖塔附近。 只见那威严的嵯峨高塔已化作一滩废墟,连深深插进土中的地基都被带出,翻出去数里远! 而那塔原先地基的地方,霍然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圆形大洞,口径便有数里,那洞中猩红翻涌,好像有岩浆沸腾,光是看着就被邪压迫得上不来气。 那被开出的口子显然是无烬之渊的一部分,并且离那妖主极近,置身此处,识海便不由得阵痛,显然是会受到燃楼的影响。 只见无数妖魔前仆后继地从中窜出,曲无霁嗡地一剑,将那些朝二人扑来的妖魔斩成血沫,可那些东西源源不断,杀也杀不完,他本就在魇域中受了重伤,方才又落下了镇神印,此刻已然是强弩之末,长剑点在地上,血顺着嘴角往下流。 祭灵澈看着一地废墟,忽然窒息一般,手竟止不住地微微发抖,心中只道自己多年的心血竟就这般毁于一旦。 好像经年努力都是徒劳,一切都不可更改一样。 只不过这种消沉只一瞬间便烟消云散,她迅速结印,然后霍然指向那深渊裂缝,果然只听一声剑灵的清啼,震的那些要往坑外爬的妖魔复又摔回坑底。 果然,这里离妖主是极近的,近得她已经可以唤得鸦羽剑了。 她并指于胸前,冷冷勾起嘴角,一寸一寸地调动鸦羽剑的灵力,鸦羽剑忽然震颤,剑意再次迸发,祭灵澈咳出一口血,硬生生地封住了那洞口一瞬。 却在下一刻,一股强悍的阻力在跟她拉锯,她识海嗡嗡作响,只听到识海中有断断续续的狞笑回荡,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知怎的,祭灵澈竟然觉得这里邪压竟比刚才在无烬之渊里还要大,她生魂震颤,几乎整个胳膊都要断掉,识海疼得令她发疯,最后她再也撑不住,只听剑灵一声悲鸣,被妖主的邪压压制,灵力暗淡下去。 她好像一根弦崩得太紧,啪地断掉一般,她大脑忽地一片空白,一瞬间好像生魂离体,被那深渊的邪压荡开,浑身瘫软地向后栽去,这一瞬间好像极漫长极漫长,好像与天地同寿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感到了什么东西滴在自己脸上,又湿又黏,顺着她脖颈直流到衣领里—— ……又下雨了? 她终于感觉生魂渐渐回到身体中,她觉呼吸深重,浑身都疼,缓缓地睁开眼。 可她没有看见雨,只看见了一人锋利的下颚,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淌,几乎是连成线一样,一滴一滴落在她脸上。 他跪在地上,将她圈在怀中,左手紧紧将她扣在怀中,右手持剑拄在地上,剑尖深深扎进地里,手上青筋暴起,几乎变作血人一般。 一道青色屏障将二人堪堪罩住,只见外面妖魔奔走,不断地向着这屏障冲撞过来,只见深渊的口子竟然越开越大,妖魔的数量竟比刚才多得多,几乎像无烬之渊所有的妖魔都倾巢而出一样。 她躺在他怀中,见他一头一脸都是血,伤得极重极重,她怔怔地看着他,只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听她说话,方才注意到她醒了,垂下眼睛看着她,只轻声道:“对不起,封印完全崩裂了,怪我没守住……” 她看着他,竟淡淡地笑起来,慢慢抬手,轻轻地擦拭他脸颊上的鲜血,柔声道:“傻瓜,谁问你这个了。” “我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曲无霁愣了一下,握住她轻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惨淡地笑着:“我大抵是快死了,竟然出幻觉了。” “死前还能抱着你,我做鬼也心甘情——” 他还没说完,祭灵澈忽地捂住他的嘴,只道:“说什么疯话。” “我没杀你,你怎么敢死?” 曲无霁笑了起来,因为头上受了伤,血顺着眼角一路往下流,在他瓷白的皮肤上红得刺眼,竟横添几分鬼气,他虽然笑着,神色却带着哀伤,又掺着偏执,一直一直盯着她看,也不说话,好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刻在脑子中一样, 他垂下眼睛,忽然道:“阿澜,我真的爱你。” “我不求你爱我,我只求你能记得我……” 她听他忽然说这句话,愣了一下,只觉得这句话有些微妙突兀,蹙起眉,刚要说什么,却忽然顿住了—— 她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愕然偏过头,只见曲无霁那柄杵在地上的青魂剑,忽然现出青光,然后刷地爆开,整个天地好像都骤然亮了一瞬,似乎天地万物都被这道白光所笼罩! 竟是神剑的剑魂自爆了。 原来曲无霁想要自爆剑魂重塑这崩裂的封印。 神剑自爆,爆发的威力不啻于大乘期修士自燃金丹,但本命剑断,剑主首当其冲,会受到极致的反噬,几乎是必死无疑。 祭灵澈愣了一瞬,几乎吼了出来:“你疯了吗,曲无霁你——” 她猛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他怀抱,去握住那柄剑,阻止剑魂自爆,却被那人单手死死地按在怀中。 曲无霁一手握着那正在自爆的神剑,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然后狠狠地咬了上去。 几乎是要噬骨啃髓一般,任她怎么挣扎都不为所动。 祭灵澈被他吻得几乎要窒息,她余光看着那神剑爆出的光芒逐渐暗淡,心也随着那剑光一寸一寸地沉下去。 剑魂自爆已成定局,而她又被他囚在怀中这般狂暴地吻着,心中痛得几乎是不能呼吸,便再也不挣扎,只任他吻着,良久闭上眼,一颗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待到神剑的光芒彻底暗淡,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阿澜,你恨我吧。” 紧接着,曲无霁手中握着的长剑忽然炸开,嗡地一声,几乎是地动山摇,剑魂就在她耳边爆开,祭灵澈瞬间失聪,顿时意识全失,识海剧痛,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可隐约间她又感觉什么东西挡在她身前,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识海中的剧痛变成了耳边的尖锐的嗡鸣,视力也渐渐恢复,她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一时间恍惚,竟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全都是幻觉,对吧? 她偏了偏头,只见周遭无数妖魔的尸体,残肢断体漫山遍野,无一活口。 只见那深渊的巨大口子竟然被一道青色屏障牢牢封住,整个封印阵法残缺之处,都已经被续好—— 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好像一切麻烦都被解决了。 可她忽然汗毛倒竖,慢慢地转过头,一人倒在地上,血从他四肢百骸流出,那白衣而今已无一处洁白,满眼的鲜红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膝行向前,来到那人身边,只见他满脸都是血。 她不知所措地用袖子替他擦着脸上的血迹,好像把血拭净,他就不曾受伤一般,可她的衣袖上本就浸满了血,又怎能擦得干净呢? 她胡乱地在他脸上擦着,却跟和泥一般,擦得哪哪都是,原本白净的脸便被血糊满了一般。 她从来没觉得这么绝望,这么难过,心如刀绞一般,眼泪直从眼眶中滚出来,大颗大颗往下掉,可她意识不到自己在流泪,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几乎是不能呼吸。 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一颗一颗地落在他脸上,将他脸上的血冲散。 她抱着他,闭上眼睛,忽然很想长长地出一声来,但是却好像哑巴了一样,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她跪在地上搂着他,良久只轻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曲无霁……” “哪怕带着我一起死也好,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是在报复我吗……” “……我好恨你。” “我真的好恨你。” “你要是再也醒不过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她想让他醒过来,她不想看着他气息逐渐消沉,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怀中。 祭灵澈心中道,她一定要带他走,她无论用什么手段,也要让他活过来。 她想将他抱起来,可是他太沉,好像一块铁一样,又冷又沉。 她手一直在抖,抱不住他,腹部被魇魔穿的伤口开始剧痛无比,几乎要站不起来。 刚堪堪将他抱起来一点,她便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又摔在地上。 她丹田那道伤口越来越疼,额上冷汗直冒,想来这魇魔造成的伤害,就算是脱离魇域也不能抹除,她越是因为他牵动心神,这伤口便越是厉害,她明知而今必须割舍杂念,否则必会生生痛死,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她竟感到一种难掩的无助,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她搂着他哭了起来:“曲无霁,我可怎么办啊……” “你这么做,我可怎么办。” “你快醒过来,告诉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天空终于放晴,风吹云散,丝丝缕缕的阳光洒下来,金色阳光照在两人血人身上。 将一地的鲜血都映得缤纷起来。 祭灵澈忽然想嚎啕大哭,可又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只觉得肝颤寸断。 她到今日才知,原来情似一把刀,寸寸割人心肠。 第63章 杀湍五 我向昆仑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到喉咙干哑,再也说不出话来,太阳晒得她浑身难受,眼睛也睁不开。 曲无霁的灵脉俱断,万幸生魂未散,她用尽灵力才将他的生魂封住。 她垂下眼睛看着他的脸,心中只道,我还没杀你,你怎么敢死。 我就算是去爬昆仑的九万级天阶,去求神拜佛,也会让你活过来。 等你活过来,我再与你好好清算。 你竟然敢…… 她念及此处,心中又是绞痛,她便不再想下去,生生切断这些痛苦的念想,慢慢平复情绪,渐渐把情绪压下去,就好像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一样,几乎要干呕。 她调动灵力,一寸一寸修复自己的灵脉,不多时丹田上的伤痛渐缓。 她想,她至少要带着他离开这里,她托起他的脑袋,再次想要将他抱起来,可是身上伤疼得冷汗直冒。 明媚阳光下,照得他的脸更加惨白,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此前的锋利不见,倒是一片柔软模样,看起来十分可怜,她抬起手遮在他眉眼上,替他挡住刺眼的阳光,好像生怕他眼睛痛一样。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带他去昆仑。 昆仑寒域,九万级天阶之上,有一座仙宫,其中有一位天仙,可让人起死回生…… 她现在就要去。 祭灵澈抱着他,开始在地上画传送符,手指上鲜血横流。 这种巨大的阵法极耗灵力,每画一笔,就要停下来缓一缓,她好像笃定昆仑真有那位天人一样,疯了一般地在地上画着,想要立马见到那求神的天阶—— 阵法还差最后几笔的时候,却听到了什么声音,她猛地转头,只见有人御剑自远处而来,几乎有数百人之多。 乍一看好像大片金云一般,遮住了日光,又几乎和蝗虫没区别。 她抬头望着,竟然有一瞬呆愣。 原来仙盟的救兵终于到了。 那些人很快便御剑而下,却看到一地的鲜血,刚站稳便急急奔过来,一口一口:“首尊大人!” “首尊大人您怎么了……” 他们一窝蜂地拥过来,那焦急神色确是真情流露,他们许是也没想到,曲无霁竟然能伤得这么重,几乎是到了性命垂危的地步。 祭灵澈看着这些人衣冠整齐,并无厮杀痕迹,定是见事变便先躲了起来,乱子平定了才敢出来又怕因为临阵脱逃挨清算,这才成群结队地过来表现。 祭灵澈觉得可笑至极,嗤笑一声:“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那些人抢着,想要从她手中接过曲无霁,又连声嚷了起来:“医仙呢?快找医仙——” 祭灵澈心中冷笑,刚想说哪有什么狗屁的医仙,眼光一扫竟然在人群中看到了殷素。 那人正抱臂看着她,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清,微微昂起下巴,似乎有一些浅淡的笑意。 她太了解仙盟,知道重伤的曲无霁绝不能落到他们手中,只疯了一般紧紧搂着他,听着那些人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越发觉得烦闷,一时间竟生出把这些人全杀光的心思。 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压制住心中窜起的无穷无尽的杀意。 就在这时,一人竟不长眼地来扯她的胳膊,那人口中还念道:“你这小弟子真是不懂规矩,竟把我们这些长辈晾在这里,真是叫你师尊给惯坏了!” “还不快松手——” 祭灵澈猛地一掌,正拍在他心口,只听嗡一声,拍得那人心脉断裂,一口血呕出来,猛地向后倒去,众人俱没想到这小傻子竟出手如此狠辣,一时哗然,竟向后退了退。 这些人心中虽惊,却想她本就是傻子,而今受了刺激,又受了重伤,精神失常在所难免,这般异常举动倒是可以理解,大不了就打晕这傻子,硬把人夺过来—— 可被她冰冷眼风一扫,众人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见她疯得厉害,一时竟无一人敢靠近。 只见她眼中那杀意毫不遮掩,视线又轻又阴地刮过没在场的每一个人,几乎是在数人头一般,好似要等有机会挨个清算,谁也躲不掉一般。 她头上的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流到眼睛里,一副鬼森森的模样,好像是从地狱爬回来一般,她声音嘶哑,只沉沉道:“滚。” 那些人一怔,见她强撑着站起来,忍着丹田剧痛,将曲无霁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慢慢地将他架起来,然后踉跄几步,拖着他向前走了几步。 这时一人指着他怒道:“逆徒!” “你要把你师尊带到哪里去?!诚心让他不治身亡是吧——” 那人还没说完,却忽然顿住了,只见那小傻子忽然抬起手指他,说道:“去死。” 她指尖白光一现,再看刚才说话那人双目圆睁,生魂顿灭,直直地向后倒去,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有人识得这术法,悚然道:“邪术……” “是邪术!是勾……” 人群愣了一瞬,然后像沸腾了一般炸了起来,连连向后退去,瞬间只听刷拉拉地兵刃出鞘声,祭灵澈眼睛被汗水和血水扎得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头顶,刺得她眼睛睁不开。 而离开的路又实在是太长太长,几乎是看不到尽头,那金云一样衣着华贵的人群挡在她面前,将那条路拦得死死的。 她忽然觉得好累,周身血几乎要流干了一般。 四面楚歌,她已经没有气力把这千百号的仙盟精锐杀光了,也没有时间把脚下的传送符续完,纵然如此,她仍旧要带他走。 她冷冷地盯着那些人,拖着曲无霁上前一步,仙盟众人便退开一步。 可也只是徒劳,那些人并不散去,并不着急一般,好像知道她已经山穷水尽,撑不了多久,就像是一群在等待重伤的猎物倒下的秃鹫。 这时,忽然有一人站了出来,大概是仙盟中要员,那人说话好像很有分量,那人只道:“你将曲首尊放下便可离开,仙盟不管你是谁,也绝不追问,绝不为难你。” 祭灵澈冷冷地勾起嘴角,一字一句说道:“我若不呢?” 众人愣了一下,明明恨得牙痒痒,却很是忌惮她一般,根本不敢靠过来。 她刚想再说点什么,却忽然感觉脚下有异样,慢慢垂下眼睛,只见脚下那画了一半的传送符竟然悄无声息地续起来,她心中道,竟然有人帮她? 她只觉得这术法分外熟悉,好像是……她抬起眼睛,重新扫视人群,想要找到替她续阵的术主是谁。 可是还没等找到,那阵便续好了,只见刺眼的白光一现,将二人包裹,站在阵中的人瞬间消失。 人群发出惊呼,刚想要拦截这阵法,还没扑过去便被冲天火舌逼得连连后退,只见那阵法生效过后立即焚毁,竟半点痕迹不留! 阵中燃起的火星飞溅,这邪火稍微沾到衣角就接连烧到身上,又怎么都扑不灭,火星被风一带,竟刮出去数里,漫天散落扑到人身上,顿时火烧连营一般—— 听着这些人哀嚎,殷素垂下眼睛,淡淡笑了起来。 她勾了勾手指,让火烧得更旺了一些。 …… 昆仑。 满眼苍白,鹅毛大雪盘旋而下,积雪几乎要没过小腿。 祭灵澈一个没站稳倒在地上,二人齐齐摔进雪中。 冰凉的雪灌进衣服中,冰得她几乎要失去知觉。 她挣扎地从雪中坐了起来,爬向曲无霁,一把将他从雪中拽了出来。 见他面色铁青,她伸手搓着他的脸颊,给他回温,只道:“你说咱们两个混到这个地步啊……” 她搓了半天,又哈了几口气,终于见他嘴唇又有了点血色。 她抬眼望去,只见周围皆是白茫茫雪域,却看不见那通向仙宫的天阶在何处。 雪砂夹杂在风中刮来,扎得她脸生疼,她将曲无霁护在自己怀中,就好像是给自己定心一样,低声喃喃道:“商徵,你知道吗,昆仑的仙人就是存在的,我娘亲眼见过的,我们也一定能找到的。” 她慢慢站起来,拖着他在雪地中一步一绊地走着,她道:“那仙人怪异,却是个乐善好施之人——”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绊了一跤,摔在雪中,她又站了起来,继续说道:“那仙人虽然挑剔脾气又不好,却定然会救你的。” 她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娘当年为了救她师弟,也是这样,拖着他,一步一步地走,最后便找到了天梯,九万级天阶,我娘一个头一个头磕上去……” “曲无霁,你知道吗,你一定有救的,我娘和我爹是不会骗我。” 昆仑山上的仙人,她从没见过。 只是听过她娘亲提过,可别人都说她娘亲只是胡说八道,可祭灵澈坚信,昆仑雪域定然有那起死回生的仙人。 也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得到。 她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个跟头,却仍旧在这一望无际的雪域打转。 她缓缓地瘫倒,坐在地上,灵力空耗,她开始感到冷,在寒风中一寸一寸地透进来,针扎一般。 她并指点在曲无霁的眉心,将仅剩的灵力都给他输了过去,她看着他的惨白脸浮现丝丝血色,自己却猛地咳了起来,一口血吐在雪地中。 她怔怔地看着那温热鲜红的血液渐渐地渗进白雪中。 她抱着曲无霁,只感觉好困好困,冰冷的刺痛逐渐转为麻木,知觉渐渐消弭,不多时她脸上结起了薄薄的冰霜…… 就在这时,一阵风刮来,她好像闻到了一股微不可查的异香—— 避寒花…… 她骤然睁开眼—— 是避寒花! 这花生长条件极为苛刻,一定是开在灵气最充沛的地方。 祭灵澈想,若是真有天阶,其周围定是长满了避寒花。 她心中道,大雪中绝境逢生,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又站了起来,拖着曲无霁跌跌撞撞地向着那花香而去。 她一边走,一边想,纵然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昆仑仙人,她二人注定冻毙在这里,但若能与他共同葬身在花海之中,倒也没什么遗憾了。 不知走了多久,那花香越来越浓郁,在冷风中寒香更烈,可她转了半天却没见到花。 祭灵澈想了想,试探性地伸出手,不由得一惊,她竟真的触摸到了一层屏障,瞬间一层巨大的光网就在她手下亮了起来。 可这结界好像对她并不设防,在被她触碰到的瞬间便开始消融,慢慢地,结界里的东西显露在她眼前—— 祭灵澈不由得怔住了。 只见无数的冰花,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多得几乎要铺成了冰原。 在这避寒花海的正中,却放着一口巨大的棺材。 第64章 杀湍六 “吾妻阿澜” 祭灵澈看到那棺材的瞬间,不由得愣住。 那棺材通体漆黑,却灵光流转,好似裹着一层淡金。 它静静地葬在花海中,却好像只是长眠了而已。 从不曾死去。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棺材,四下一片寂静,连风声都变得和缓,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棺材里是什么? 祭灵澈踏入那花海中,那冰花沾到了体温纷纷燃烧,她所过之处,竟拖出一条长长的青蓝色火焰。 她一步一步,淌过花海,靠近那棺材,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一样。 她慢慢跪倒,俯视着棺板上那的殷红符文,显然是鲜血绘刻,这血色符咒流转,说不出的诡谲。 祭灵澈呼吸粗重,手悬在棺材上方,竟抖得厉害,迟迟也没有落下去。 她看向身边的曲无霁,声音有些发颤:“商徵,你绝对来过这里。” “这阵法是你布的,对吗?” 祭灵澈疯了一般想打开这棺材,但又生出恐惧来,她却不知道这种恐惧源自什么。 良久,她终于缓缓将手放在棺材上—— 她触碰到棺材的瞬间,那血色符咒忽然红光大现,沸腾着跳跃起来,然后慢慢地暗淡下去,好像终于完成了使命,就此失去生机,封住棺材的法阵忽然完全失效。 这里无论是结界还是法阵,竟全都不对她设防。 祭灵澈微一用力,就将棺板撬开一道缝。 一股凛冽的寒香扑面而来,还没将棺材完全推开,香气就直冲鼻腔。 她看见了一抹红色。 ……为什么会有红色? 她手心贯彻灵力,猛地将那棺板完全掀开,伴随着那棺板落地的声音,祭灵澈脑袋嗡一声,好像全身血液倒灌—— 满眼鲜红…… 棺材里装着的,正是前世死去的自己。 棺材里,她穿的竟然是大红色的衣裳,鲜红如血。 竟像极了那凡人女子的嫁衣。 而棺材内壁,刻满了四个字。 “吾妻阿澜”。 “吾妻阿澜”。 “吾妻阿澜”。 “吾妻阿澜”。 “吾妻阿澜”。 ……… 密密麻麻,字字泣血。 每个字都是用手刻上去的,刻得极深极深,可见刻到指间流血,仍不罢休。 一片一片的鲜红字迹,让人头晕目眩。 祭灵澈看着,脑袋嗡嗡作响,几乎是不能思考。 她良久喃喃道:“曲无霁……” “你到底在做什么?” 棺材中,那身体睡着了一般,脸上竟有着红润的血色,手中虚握着几束避寒花,嘴角又好像带着浅笑。 配上这鲜红的衣服,竟然有一种滑稽的可怜。 她心脏砰砰跳,伸手摸向棺材中自己的脸,虽然没有半分温度,但肌肤柔软,似与活人无异。 她慢慢坐在棺材前,竟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她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轻轻抚过那染血的刻字,一瞬间,好像与二十年间的他指尖相触。 隐约间,好像见一人单薄衣裳跪在棺前,一笔一划地刻着,漫天大雪几乎要将他埋没。 天一岁,地一岁。 昆仑飞雪,岁岁不休。 寒山孤影,天人两隔。 二十多年…… 祭灵澈看着这棺材,只感觉肝肠寸断:“曲无霁……” 看着棺材中的人,祭灵澈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伸手,握住那尸身的手腕,慢慢地灌输灵力,灵力流转,竟无丝毫阻塞—— 灵脉完好无损。 怎么可能? 她明明死前所有灵脉都断掉了…… 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抱起倒在一旁的人,不管不顾地晃着:“曲无霁,你给我醒醒,快告诉我这灵脉是谁接的?!” “不是你,对不对?你没本事接死人灵脉的,能做的不会是凡人……” 她看着他的脸,只觉得他生魂正在一点一点流逝,她不由得染上一点哭腔:“你早就带我求过神了,对吗。” “可神仙到底在哪啊,为什么他只见你,却不见我……” 她忽然知道了,自己为什么那么笃定昆仑山上一定有神仙存在。 因为有一人曾抱着生魂俱亡的自己,穿过漫天大雪。 她下巴放在他的头顶上,一滴泪落在他冰凉的发丝上,轻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你不是恨我吗,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知道了,你诚心让我难过,是不是?” 棺材里满满当当的字,鲜红的刺眼,她哭着哭着便笑了起来,说道:“你个蠢货。” “你写这么多干什么,难道写多了,死人就会活过来?” “难道你写这么多,我就会变成你的妻子……” 她看着那突兀的血红衣裳,气得边哭边笑:“好丑的衣服,曲无霁,你好蠢啊,我最讨厌红色的衣服。” “你知不知道我是骗你的?” “我一点也不喜欢红色,我怎么可能喜欢红色,你何时见我穿过红衣?” ……好多好多年前,她曾经跟他说过,自己死后要穿红衣。 曲无霁那时闻言只是道,你不会死的。 又良久才问,为什么。 她笑着说,因为自己喜欢红色。 其实她只是随口一说,只不过是听闻红衣猛鬼戾气最大,自己死了也不想让别人好过罢了。 可曲小仙督那神色实在是太过认真,她便也装出认真的的神色逗弄他,谁知道他竟—— 她蹙起眉,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只是喃喃道:“你好蠢啊……” 不蠢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修复一个死透的尸体的灵脉,去求神拜佛,去磕整整九万个头。 她道:“曲无霁,你能不能醒过来,告诉我,那天阶在哪……” “你若醒过来,我便再也不怪你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可无论她怎么说,怀中人都不会给出任何回答。 她只能垂下眼睛,替他捋了捋额前沾血的乱发。 祭灵澈伸手探向自己原来那具身体,握住那尸身冰凉的手,想要离魂回到原来的身体中去。 可又忽然顿住,不由得犹豫起来,她想,若是失败了,离魂飘荡,一时间两具身体她都回不去,那该怎么办。 她可以等,那曲无霁呢? 曲无霁还有时间吗。 若是不回到原来的身体中,那她现在这具重伤且灵力低微的身体,还能拖着他在昆仑雪域行走,直到找到那天阶吗? 祭灵澈握住那身体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自手心传来,冰得她打了个寒颤,她低头看着自己曾经的那张脸,心中波澜狂涌。 鹅毛大雪坠着,却落不到棺上,棺中的人睡着了一般,好像万事纷扰都与她无关,又从不曾死去。 祭灵澈轻声道:“若我真的能在此长眠,似乎好过在人世的痛苦煎熬……” 她闭上眼睛,与这具身体慢慢十指相扣,这些时日的不甘烟消云散。 她曾暗自抱怨花婉婉这具身体掣肘,可现下她想,她该感谢这小傻子给了她这抹孤魂容身之所。 祭灵澈不再犹豫,灵力刷地爆出,顺着相连的手,向着那具身体而去—— 可忽然间,她只感觉一股巨大的灵力反扑回来,震得她手顿时松开,整个人向后飞去! 她在雪地上连滚了好几圈才卸力,然后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怎么回事…… 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失明一般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嗡嗡作响。 祭灵澈不甘心,强撑着想要爬起来,她绝不能就这样止步于此,她必须,必须…… 可是还没爬起来,就又摔回雪里,似乎再也没了力气。 她手掌一寸寸握紧,重重锤在地上,强撑着又抬起头来—— 忽地,眼前竟出现了一双雪白的靴子。 那靴子并未踩在地面上,而是微微悬空,又看不真切,朦朦胧胧好像罩着一层雾气。 祭灵澈愣了愣,她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眼前白茫茫一片,以为是眼睛出了问题,她眨了眨眼,视觉渐渐恢复,可仍旧看不清那靴子—— 一道声音在她头顶回荡:“果真有几分本事啊。” 那声音好像是从千里之外传来,又就响在她耳边,却好像被包住一样,听不太真切,幻听一样。 “凡人之躯,几次三番跳出阴阳轮回,倒是令本仙刮目相看哇。” 祭灵澈闻言,一寸一寸地抬起头,只见眼前站着的人,看不清面貌,全身都好像罩着一层氤氲雾气。 想来是天人真容不容亵渎,凡人无论如何都是看不清。 那声音再次响起,凉得透骨,好像经年霜雪一般:“要死死远点。” “你知不知道你们曝尸在这,会弄脏我的昆仑?” 祭灵澈只感觉浑身血液都凝住了,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寸都错不开。 眼前的这人是幻觉,还是真的天神降临…… 那仙人语调带着骄矜,轻慢道:“死在雪域千年不化,好好的雪原,跟生出两块尸斑一样。” “本仙在上面看着,简直是丑得要死,每次都得亲自下来,把尸体给丢出去——” 他还没说完,祭灵澈生怕他跑掉一样,发疯似的地伸手去拽他的衣角,可手却直直穿过那衣料,好像穿过一层雾气一般…… 指尖唯余冰凉,竟碰不到那他。 她扑倒在地,再看面前那虚影一晃,竟不远不近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几乎是难以置信一般,喃喃道:“还真是仙人……” 那仙人好像对她刚才的举动很不满意似的,还没说什么,祭灵澈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额角流血,她抬头看着那虚影,只道:“仙人!如若您能救我道侣,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一命换一命,我也甘愿——” 那仙人却忽然冷笑道:“别对我叩头,小仙可无福消受武神大人的……” 他忽然止住了话头,就好像说漏嘴了一般。 祭灵澈一愣,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那神仙却并未作答,反而话锋一转,轻笑道:“来昆仑找死的人很多,可我只负责收尸,不负责救人。” 他一指曲无霁:“可这个人啊,算上这次,我都已经见了三回了——” “一个凡人,能让仙人见他这么多回,可真是十分了不起啊。” 三次…… 祭灵澈难以置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那神仙的虚影在二人身边飘来荡去,轻笑的声音也是飘来荡去,那声音忽远忽近,几乎是在她耳边环绕:“我从未见过有像他这样疯癫偏执之人。” “找不到天阶,旁人也就心灰意冷地走了,谁知这厮竟发起疯来,故意用剑乱劈乱砍,震得雪山崩塌,几乎要把我整个昆仑都给毁了,逼的本仙现身。” “我下界来,本想杀了他,可见他怀抱死人,苦苦哀求,要以命换命,委实是新鲜。” “我说,你怀中人三魂七魄已经完全散了,这便是阳寿尽了,无论如何也活不了。” “可他仍旧不依不饶,缠着我修补死人的灵脉,只说不想让她死得那么可怜。” 那神仙笑起来:“当我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吗?” “我便道,修补死人灵脉可以,但本仙真身不是王八,是狐狸,最喜食活人心脏,你拿心脏跟我换好了——” “谁知他一口答应了。” 那神仙又道:“我便剜了他心脏一角,说实话,味道确实不错。” 祭灵澈愣在原地,喃喃道:“你说什么……” 仙人轻笑道:“这一吃,我便吃上瘾了,后来这厮又来找我,抱着的却是你现在这具身体,当时你整个头骨皆碎,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贯穿了,所幸生魂未散,倒是还有救,我便又剜了他心脏一角……” 这昆仑仙滔滔不绝地讲着,却在她耳边化作嗡鸣,祭灵澈手脚并用地向曲无霁而去,一把扯开他的衣襟,露出大片胸口来—— 只见他雪白的皮肤上,心口处赫然有一道十字形刀伤,正压在心脏的位置,深得几乎要捅穿心脏一般,还未愈合,新伤叠旧伤,蜿蜿蜒蜒,隐隐若现…… 十字疤。 她手不住地抖,看着那伤口,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她喘不上气来,生剜心脏…… 这得有多疼啊。 那昆仑仙笑道:“方才听你说,求我救你‘道侣’,看来他现下竟真的成了你道侣,不枉他这般疯魔,而今也算如愿以偿了?” “可惜。”他叹道,“他命薄,没如愿多久就要做鬼了。” 祭灵澈闻言脸色大变,紧紧抱着曲无霁,抬头望着那仙人,只说道:“不,他不会死的!求您救救他,若你能救他,我可以把整颗心脏都给你!” “不,不止一颗……” 她指着自己:“这具身体,还有棺材里的那具,两颗心脏,我可以都给你吃。” “他生魂还没散,一定还有救的,对不对?” 那神仙垂下眼睛,轻笑一声,只是喃喃道:“当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啊,你都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了……” 祭灵澈闻言有一瞬间晃神,竟觉得眼前这仙人好像认识自己一般,那神仙却忽然道:“你的心脏我可不敢要。” 她闻言一惊,只道这仙人并不打算救曲无霁,复哀求道:“仙人,只要你可以救他,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若你喜欢活人的心脏,我可为你去杀仙盟中那些该死的人,你要多少心脏我都能给——” 那仙人轻笑一声,打断她:“我可以救他,但我不要什么心脏,我只要你欠我一个人情。” 一个……人情? 祭灵澈愣在原地,什么叫一个人情。 那神仙漫不经心地说:“比如有朝一日,你飞升了,咳咳……” “到时候若我有什么难处,你可不能忘恩负义——” 祭灵澈看着这仙人,不由得困惑蹙眉。 她这种功德都要亏没了的人,真的有飞升的那一天……吗? 第65章 杀湍七 敛骨吹魂,死而复生 祭灵澈怔怔看着那神仙,忽然觉得,他认识自己。 可她不过一介凡人…… 祭灵澈想也不想,一口应下:“好,无论往后我是人是鬼是仙,仙人若肯施以援手,在下定然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那仙人很满意一般,轻声笑了笑,指着棺材:“若我不仅能帮你救他,还让你回到那具身体里呢——” “你又该如何报答我呢?” 祭灵澈万没想到他这么说,愣了一下:“……那算我欠你两个人情?” 仙人:…… 他好像很无语一样,沉默了很久,一时间场面竟有点微妙的尴尬。 祭灵澈良久道:“……仙人煞费苦心,想要从我这得到什么呢?” 仙人轻笑:“我的要求不高,只需你替我杀个凡人。” 祭灵澈一惊,只道:“杀谁?” 她心中暗道,神仙也会和凡人有宿仇?何况,这般神通广大怎么还要请她去杀人—— 仙人冷淡开口道:“尹蓝心。” “去给我把她杀了。” 祭灵澈刚想一口应下,可却忽然顿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般,慢慢蹙眉,只道:“什么?” 那仙人语调中听不出情绪,就好像在说什么寻常事一样,语调拉长,带着漫不经心:“尹蓝心——” “杀掉她。” 祭灵澈愕然道:“敢问仙人为何要杀她?” 那仙人含笑,语调微沉:“你做不到吗。” 祭灵澈神色一寸一寸的冷下去:“做不到。如若仙人执意如此,我宁可舍掉我原来的那具身体。” 那仙人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只轻笑道:“可惜。” “你小情人舍了半条命为你修补灵脉的身体,便这样浪费了。” “你方才破了阵法,灵气空泄,那尸身要不了多久就腐烂了,想来,你是再也回不去了。” 仙人好像很想杀掉尹蓝心一样,轻声引诱道:“若是我不帮你,就凭你自己不可能回到那具身体中。” “而杀掉一个病秧子,不算是什么难事吧?” 祭灵澈听见自己呼吸深重,她方才想强行回到那具身体中,结果遭到反噬,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殡天,若想回到原身,这便是最后的机会。 她道:“不知蓝心何处开罪了仙人,让您非要杀之而后快?” 仙人轻笑一声:“你问的太多了。” 但凡换一个叫她去杀,她都能去,可那人偏偏是尹蓝心…… 祭灵澈默默的看着他,良久只道:“那便恕我不能从命。” 仙人便也不再多言,指着躺在她怀中的曲无霁,对她冷声道:“起开,别碍事。” 祭灵澈轻轻放下他,让他平躺在雪地里,慢慢地退到一旁。 仙人指尖闪出一道白光,慢慢地翻转手掌,随着他的动作,躺在雪地中的人缓缓地飘起来。 祭灵澈怔怔地看着,只见一道白色光芒骤现,将曲无霁全身笼罩,听得咔嚓咔嚓的响声,断骨重塑,灵力在他周身流转,开始给他一寸一寸地接续命脉。 良久,那仙人猛地攥紧掌心,灵力顿消,白光瞬间熄灭,悬在半空的曲无霁重重地摔回地上,要不是有雪地缓冲怕是要摔出内伤。 祭灵澈一惊,扑上前去想要接住他,可是却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他摔在地上,发出闷响。 她心疼地几乎要落下泪来,轻轻地抱住他,握住他的手,探他的灵脉,发现大部分灵脉虽然还是断的,但好像活了一般,在他体内不断生长,一点一点慢慢地接续,她看着他的脸,轻声道:“商徵……” “好了,不会再有事了……”,她低声,一遍一遍地说,像是说给他,也像是说给自己。 她看着他气息垂危的样子,只轻轻道:“咱们走吧,我带你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带你去一个山花烂漫,四季常开的地方,什么妖魔,什么仙盟,咱们再也不管了,好不好……” 仙人忽然慢条斯理道:“接成这样,已经够了,剩下的自己就能长好了,只是需要些时日。” “若是在此期间,他再强行运动灵力导致正在生长的灵脉崩裂,可就回天乏术了,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再抱着具尸体哭坟。” 祭灵澈正色,给那仙人端正叩头,只道:“仙人功德无量,晚辈定然不会忘了您的恩德——” 那仙人却拂袖冷笑道:“不敢当。” “只希望你不要忘恩负义就好。” 祭灵澈心中惊疑,难道她在天界的信誉也这么差? 那仙人刚想再说点什么,可那虚影却忽然被强悍的灵压撕裂一样,忽地凭空消失。 天地顷刻变色,风雪骤起,祭灵澈大惊,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紧紧将仍在昏迷的曲无霁护在怀里。 忽然之间好像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要将世间万物都碾为齑粉一般,祭灵澈从来没见过这种灵压,更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一种莫大的恐惧从她心头升起。 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种到了世界尽头,万物倾灭的悚然。 她隐约觉得,这股邪压是从天上而来,这般威力,定是某位天神所为—— 这是做什么,天神灭世吗…… 祭灵澈大脑骤然一片空白,她紧紧地搂着曲无霁,狂暴的风雪中将他牢牢护住,狂风几乎要将她耳膜贯穿,她只耳边一阵嗡鸣,寒风侵入五脏六腑一般,冰得她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祭灵澈只听得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渐渐盖过了风声,四周好像又归于寂静,她耳边唯一的声音,只有她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 她茫然抬起头,只见雪静静地飘,一点一点挂在二人发丝,好像方才的仙人、狂风,只是荒唐一梦般。 祭灵澈眨了眨眼,只感觉头疼欲裂,她手有些颤抖,想去探他的灵脉,却又有些恐惧方才那虚影一般的仙人只是自己临死前的肖想…… 她手最终是落了下去,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腕,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忽然笑了起来—— 还好…… 还好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境。 天上雪,地上雪,沾得他头发上一片霜白,她看着他的样子轻轻笑道:“你瞧你,一副衰色,都变成老头了……” 只是她没看见,自己发上也是一片霜白。 她手臂轻轻环过他的脖颈和膝弯,想要将他抱起来,轻声道:“走,我带你回家。” 祭灵澈试了试,又觉得他太高,抱着太沉,便把他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架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身侧的人沉甸甸的,不断地往下坠,可她此刻却感觉,他比来时轻上许多。 来时是报着必死之心,走时却得偿所愿了,她现在觉得这漫天风雪也没什么可怖。 祭灵澈带着他转身离去,可是刚走几步,却忽然感到踩到了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甚是清脆,却又没踩断—— 她惊疑抬起脚,却不由得愣住,只见有个墨绿的东西半截埋在雪中,露在外面的部分可以看出,这东西竟是半块玉佩。 祭灵澈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时间竟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将曲无霁放在地上,俯身扒开雪,当场愣住—— 雪中的东西,果然是那连着自己生魂的半块玉佩。 ……那玉不是在自己死的时候就碎裂了吗? 她伸手轻轻地拂过这玉,只见上面布满了裂痕,显然是用灵力强行复原的。 这玉形虽在,可是内里贯彻的灵力早已经随着她生魂一并散了。 她慢慢地将玉拿起,攥在掌心,寒凉彻骨,她不由得偏头看向那棺材—— 刚才那阵猛烈狂风骤雪,厚厚的雪已经将棺中那具身体给掩埋了,只露出一丝鲜红的衣角。 红衣白雪,风霜为葬,祭我亡魂。 她想,这半块玉佩想来是被他修补好,放在棺中陪葬的。 只是方才那阵诡异的风暴将它吹了出了,好在还没被风雪掩埋的太深,叫她给看见了。 她慢慢地攥紧手心,几乎是将这玉佩捏进肉里。 这玉,就是她的生魂。 而今玉碎身残—— 就算不说,又怎么能真的不遗憾呢…… 这玉佩被她掌心温度所渡,隐约间好像有了一丝温热,她忽然感觉自己胸口那块玉佩滚烫起来,几乎灼人一般。 她有些惊疑,难不成这玉佩已经碎成这样了,竟还能与被另一半所感知到? 难道这玉佩的灵力还没有完全散掉…… 她一边想着,正要将手中这玉佩塞进衣襟中,忽然手上猛地一灼,就像是被火给燎了一般! 她猛地脱手,将这玉佩给甩出去,玉佩落在绵软的雪中,并未发出声响,四下寂寥,忽地一道人语清清楚楚地回荡:“祭灵澈。” 她瞬间顿住,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后背刷地冒了一层冷汗,因为这声音…… 是她自己的。 她一寸一寸地扭头,看向那被雪掩得严严实实的棺材。 那声音分明是从那棺中传出。 “过来。” 棺中又发出声响,却又闷闷的,从雪中透出来一样,却又透着无尽的威压,反抗不了似的。 祭灵澈汗毛倒竖,只想转身就走,可是脚就跟被钉在地上一般,无论如何也挪动不了。 她鬼使神差地向那棺材走去,伸手层层拂去那女尸身上的积雪,从下至上,先是让她露出身体四肢,最后才敢伸手去拂开她脸上的积雪。 只剩最后一层的时候,她顿住了,就在这时寒风刮过,吹去了棺中人面上最后一层雪,祭灵澈手生生悬在半空,瞳孔骤缩,当场愣在原地—— 最后一丝薄雪拂去,那棺中人缓缓睁开眼睛。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寒潭一般,冰凉清澈,无半分犹疑软弱之色,正静静地与她对视。 忽地,祭灵澈手指一凉,只见这棺中人竟抬起手,那泛着冰霜的手与她相触,然后慢慢地十指相扣。 棺中人嘴角泛起一丝笑,说不出的邪妄,她轻声道:“原来二十年后的我,竟这般窝囊模样吗?” “什么表情,连你自己,都怕二十年前的自己吗?” 祭灵澈知道,二十年前,她比现在狂妄狠毒地多。 敛骨吹魂,死而复生—— 第66章 杀湍八 从今以后,你的主人就是我了 她化作阴魂飘荡了二十年,一睁眼又转生在一个小傻子身上,经受死亡磋磨,又修为低末,这些时日她收敛心性,已然变得温和了很多。 此刻她怔怔地望着棺中人那锋利寒凉的眼睛,又想起从前放肆狠辣的做派,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棺中人勾起嘴角,配上身上的红衣,更是冷艳诡谲:“我方才好像听得,你要和谁去山花烂漫处,从此不问世事——” 棺中人冷笑:“我竟不知自己何时这般没志向了。” 她毫无温度的手一寸寸地攥紧,祭灵澈与她十指紧扣,被她攥得指缝生疼,棺中人道:“祭灵澈,你真的甘心?” 祭灵澈看着自己曾经的那张脸,轻声道:“不甘心,可我放弃了。” 棺中人嗤笑:“很难相信竟是我说出的话。” 她的手攥得更紧,几乎要把她指骨捏碎一般,轻笑道:“你的野望,就这样随风而去了?” 棺中人攥着她的手,猛地一拉,祭灵澈一个踉跄被她拽得几乎是伏在棺面上,与她面对面,近到能将那棺中人霜白的脸上的青色血管看清,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棺中人并没有呼吸。 棺中人细细地看着她,良久道:“不知这些时日你经历了什么,竟这般衰颓。” “连我这抹玉佩中的残魂都为此感到惋惜。 ” 她紧紧地盯着祭灵澈,一字一句道:“天才的陨落并不令人惋惜,可心气的消磨才是堕落的开始。” 祭灵澈只感觉受了当头一棒一样,寒意顺着掌心传过来,她忽然打了个寒颤,本能地想抽出手来,却被棺中人死死攥住。 棺中人:“逃避,怯懦,可耻。” 祭灵澈垂下眼睛,只低声道:“你也对我很失望吧。” 棺中人勾起嘴角:“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对自己失望呢?” “就算一败涂地,也只是暂时的,只要不死,我就永远有翻盘的机会。” “这世界上能打败我的,只有我自己啊——” “可我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也不会就此消沉下去。” 祭灵澈手掌一疼,一股寒香扑面而来,又被猛地一拉,只听那棺中人轻声道:“回来吧。” 祭灵澈一惊,忽然感觉眼前一黑,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向前猛扯,她生魂骤然被扯出来—— 剧痛传来,魂灵要被撕裂一般,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片漆黑中,神识跌来撞去,随后骤然失重,好像落入无底的深渊,可摔落后并没有撞击感,只好像落入一片温软中,被稳稳接住。 困意汹涌而来,她睁不开眼睛,竟就这样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醒转,却恍若隔世一般。 她仰面躺着,只见昆仑苍白的飞雪,静静地飘着。 眼前好像蒙着层雾气,目光慢慢移动,见远处群山披白,朦胧间,就好像一张青白的水墨画卷。 她眨了眨眼,视线越来越清晰,她能听到自己胸腔中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她就这么躺着,许久未动,听着脉搏跳动,看着漫天飞雪…… 良久,她才慢慢地抬起手,眼前的那只手,苍白修长又骨节分明。 那双手还未回暖,指甲微微泛着青,还裹着一层冰霜,但是就算是濯过雪水,掌纹中仍旧有些微不可查的暗红,永远也无法祛除一般—— 这是一双曾浸满鲜血的手。 这是一双杀孽极重的手。 她细细地看着这只手,随后慢慢握拳,手背上的青筋慢慢绷起,灵力流转—— 这也是一双能握紧长剑的手。 袖子滑落,露出修长的手臂,只见臂上的一道道浅淡伤痕,虽然已经愈合,可每一道都代表着血战,每条疤都代表着人命。 祭灵澈此前无数次地想找回这具身体,当年曲无霁一口一个戮尸,她本以为尸身早就毁了,本不抱任何希望。 可当她真的回去了,却只感觉胸口沉甸甸,好像压着块石头,有些喘不上气来。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什么小傻子,也不再是什么没筑基的花痴小师妹…… 她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修头子,她是万人敬仰的平安国师,她是……祭灵澈。 很多人说,她是万年难遇的天才。 以至于她真的以为,自己能做成别人做不成的事情。 以至于她以为,自己真的能对抗天道。 她惨淡地勾起嘴角,大雪顺着手臂滑落,落到衣袖里,冰冰凉凉地裹着她。 ——是不是这一切本就没意义? 她慢慢地放下手,静静地躺在棺材中,任大雪将自己埋没。 可就算雪不间断地下,层层地将她覆盖,她仍旧感觉越来越热,燥热从丹田层层席卷上来,一时不适应,竟将她灼难受。 充沛的灵力迅速运转周身,她不再感到寒冷,她忽然想起来,“冷”这种体验,本就是此前从未感受过的。 过了太久,以至于她竟差点忘了自己的本事—— 祭灵澈猛地拂开雪,坐了起来,犹豫了片刻,便向前方虚空伸出手,只道:“停。” 只见漫天飞雪,骤然悬停! 雪花一颗颗挂在空中,目之所及,连绵万里的雪域上,所有的雪花都静止了,她竟瞬间控制住了整个昆仑。 祭灵澈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她慢慢翻转手掌,然后骤然握紧,瞬间,所有飘雪立时抽长,化作冰箭,刷地泛出寒光! 祭灵澈移动目光,看向远处的一座高山,心中暗道,若是瞬间发难,能不能将那整座山夷为平地? 这里山连山,毁了这一座,其余的定然接连崩坏。 可是良久,她一点一点松开紧握的手掌,在撤力的瞬间,那漫天冰箭又变回绵软的雪花,她缓缓放下手臂,大雪如常飘落。 她伸出手来,让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掌心。 她心中想道,昆仑这么美,难怪那仙人这么宝贝他的地盘,她刚答应他不忘恩负义,若转头就毁了这绵延山脉,未免太不讲信誉。 她见曲无霁仍旧静静躺在雪中,因为灵脉得到了修补,脸上已经浮现了血色,在雪中太久,连睫毛上都挂了冰晶,更像座冰雕一样,既清冷又脆弱。 祭灵澈从棺材中跨出来,想要去拂去他身上的雪,可却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脚—— 她垂下眼睛,只见花婉婉的那具身体正躺在地上,在她脚旁。 她不由得顿住,慢慢地跪下,轻轻地搂过花婉婉的身体,终于以旁观的视角看到了她的样子。 这小姑娘此刻紧闭着眼,生魂全无,只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似乎连稍大的风雪都承受不住。 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若是笑起来许是很可爱的,可是此刻紧闭着眼,竟显得十分倔强坚毅。 祭灵澈想,这孩子不是天生的傻子,只是被妖魔所害,才落下这般毛病,又可怜小小年纪家道中落无人庇护,这些年来背负欺辱,此间难处到底能与何人说? 而今又连生魂都没了。 祭灵澈伸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只道:“多谢了。” 她轻声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定是想回家的,对吗。” “我听闻,花家前几年起了场大火,旧府被烧得一干二净,门客四散,而今虽是荒凉,却也是清静——” “我带你回到那里去,让你和家人在一起,好吗?” 花家已然破败,当年花镠死后,又内斗不断,偌大世家分崩离析,大多数人葬生在那场由内斗而起的大火里,连尸骨都没人敛,原本鼎盛的世家,就这样门户衰落。 祭灵澈抱着花婉婉那具身体想,自古以来主张封印妖魔的人,竟无一善终。 低阶修士只能火葬,祭灵澈手覆在她头顶,想要一把灵火将她化为灵灰,再等有时间将她安葬在花家旧宅,可是还没等动手,却忽然顿了顿,她只感觉她托在花婉婉脊背上的那只手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 她将花婉婉那身体翻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脊骨,她伸出手来开始顺着她脊柱一路向下摸,不由得生生顿住—— 这是什么东西? 这绝对不会是人的脊骨。 人的脊骨柔软,有韧性,可是方才祭灵澈一摸,而今她脊柱坚硬,竟又隐隐有点刺手。 她原本脊骨不翼而飞一般,可是祭灵澈在这具身体中的时候明明没感受到任何异样,这种变化究竟是何时发生的? 难不成,这具身体在没有生魂的时候,这脊柱就会变样? 祭灵澈难以置信地看着,不由得生出一种近乎悚然的猜想。 她手悬在花婉婉脖子上,想要将她整根脊柱都抽出来,可是却又几分犹疑,那场面定然血腥,且又会毁了她的身体,可是这背脊—— 良久,祭灵澈轻声道:“抱歉了婉婉,我必须这么做。” 她的手依旧是落到了她的脖子上,只听咔嚓一声,她尸身的脖颈断裂,祭灵澈向下探,抓住了那根脊骨,竟好像抓住了剑柄一样,她的心脏忽然开始狂跳起来,竟有点喘不上气来。 她一寸一寸,将那脊骨抽出来! 骤然间天地变色,一道白光骤现,晃得她睁不开眼,她识海嗡地一声,手中攥着的东西爆发出狂暴的灵压,几乎要将她甩出去! 祭灵澈单膝跪地,双手握着,手腕下压,死死地制住那东西,灵力刷地从手中爆出,将那东西的邪压尽数压了回去,像是驯服狂傲难驯的猛兽一般—— 那东西迸发的白光,一寸一寸被她压下,得见她手中的东西,是一柄长剑。 那剑已然被她插进雪里半截,剑身雪白,刻满海浪云纹,杀气难掩。 剑尖所触的半里雪地尽皆变色融化,像是被杀气腐蚀了一般。 祭灵澈勾起嘴角,一字一句道:“杀湍。” “我想要你很久了。” “剑灵你听着,从今以后,你的主人就是我了。” “若是不服,我会打到你服。” 第67章 观海一 做鬼,也是能在她身边的 那剑灵宁折不从,被陌生的灵力压制竟然想要自爆殉主。 长剑半截插在雪中,剑魂震颤连带着周遭数里雪山震动,似乎有雪崩的风险。 “果真是好剑!”祭灵澈轻笑,双手握剑,将它死死制住,“还蛮忠心的啊——” 一剑不侍二主,一人无有两剑。 祭灵澈本命剑鸦羽虽现在无烬之渊,但剑灵未亡,她不能与杀湍剑结契。 祭灵澈手中紧紧攥着杀湍剑,同剑灵道:“我让你听命于我,并不是让你叛主,我不与你结契,你只需助我一臂之力——” “你难道不想为旧主复仇吗?” 剑灵听到这话,那狂涌的杀意显然收了一瞬,祭灵澈冷冷勾起嘴角,只说道:“花家主因妖魔而死。” “巧了,我也正要去收拾那些东西。” “你若是肯从今往后听命于我,本座便带你屠尽九州妖魔,让你带着旧主的荣耀,同我再次名扬天下——” “你看如何?” 她语调又冷又厉,再次将剑插进雪里半寸,只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是自爆剑魂殉主,还是和我一起为你的旧主复仇?” 不知过了多久,那剑上森然的白光逐渐暗淡下去,剑身通透起来,变成雪亮的白,虽然杀气不减,但显然收敛了凶光。 她慢慢撤去一只手,单手握剑,杀湍剑并没有反扑回来,反而一股灵光从剑柄迸发,顺着她的手掌向上,沿着她的灵脉迅速蔓延—— 祭灵澈见状,掌心灵力也顺着剑的脉络向下,一人一剑瞬间结成了伪契! 她喃喃道:“不愧是我师兄所铸,当真是通人性,识时务……” “放心,我刚才说的,一定兑现。” 剑身嗡地长震,剑灵凤鸣一般,清脆长啸,作为回应。 随后剑身上凛凛寒光刷地爆出,杀意横生,祭灵澈竟险些握不住。 这柄剑,她握得时间稍长一些,就感觉掌心灼痛,心气焦躁起来—— 祭灵澈知道,这是一柄杀气过重的凶剑,连花镠都无法完全压制,据说后来,花镠性格变得乖戾孤僻就与这剑脱不了关系。 她心中暗道,就算自己本命剑不在了,她也断然不会与杀湍剑结契,否则受剑灵凶气影响,迟早心性不稳,引火烧身。 就算像现在这样,短暂地与这剑结成伪契,也依旧难以摆脱杀气的影响—— 可这剑的威力实在太过凶猛,令她难以割舍,若是让这等神剑就此蒙尘,实在可惜, 何况,这是她师兄最得意的……遗作之一。 祭灵澈平复呼吸,瞬间定住了心神,将心头涌起的无尽杀意压了下去。 随着那由剑灵而起的杀念一寸寸褪去,她手中的那柄剑的光芒也逐渐暗淡。 伪契结成,这剑已经完全被她压制住了。 祭灵澈站起身,将这柄半人长的剑从雪地里拔出来,横在胸前仔细端详,只见这剑确实是极漂亮的,纵然杀气纵横,凶光毕露,但并不粗犷厚重,剑身纤长,竟有几分杀机暗藏的仙风道骨。 祭灵澈年少时,曾亲眼看到花家主挥出的那绝艳的一剑,此剑在他手中,剑意催发到极致,竟然瞬间消失,化作杀气荡向四方,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打起了这柄剑的主意,神往多年,却始终不能得偿所愿。 随着花镠身死魂消,这柄剑就化作遗憾,本早已不再指望,可现在这柄剑却阴差阳错的被她握在手中。 祭灵澈双手握剑,只感到巨大灵压从手掌迸发,剑身明亮,燃起滔滔杀意。 她忽然感觉灵力催发,只想狂暴地挥剑出去,可看着这苍茫雪域,她依旧是顿住了。 这一剑若是挥出,注定地动山摇,且不说是否会毁了昆仑,仙盟定然会知晓。 而今曲无霁受了重伤,需要一段时间安养,她的身份也已经暴露,若是因此惹来是非,倒是得不偿失。 她垂下眼睛,有几分遗憾神色,心中只道,挥剑,以后有的是时间。 剑灵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想法,不满地在她掌心嗡鸣震颤,这等凶剑向来不知道忍耐的滋味,正要越过剑主,让杀意喷薄而出,却生生地被祭灵澈给压了下去。 杀湍知道而今这新主人的脾气,与她对抗良久,还是败下阵来,剑身燃起的白光暗淡下去。 祭灵澈一挥手,这柄剑化作一道青烟,被她敛入袖中。 她余光正好瞥见花婉婉的那具身体,只见她失了脊柱,趴在地上,蜷成一小团,几乎是软软的一滩,甚是可怜。 祭灵澈静静地看着,慢慢蹙眉,心中道,原来她的脊椎早就被替换成了杀湍剑…… 祭灵澈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心中一沉—— 原来,花婉婉之所以变成傻子,根本不是被妖魔所伤,而是因为体内怀揣着一把凶剑?! 当年,在花镠身死之后,不知是谁为了掩藏这柄神剑,先是活生生地将这孩子的脊柱抽出,然后将此剑埋入她的脊背,因为她与花镠血脉相连,神剑便得以封印沉睡。 可当这剑插进去的瞬间,花婉婉瞬间被凶气侵蚀,伤了脑子,成为了万人唾弃的傻子。 ……花婉婉这些年,浑浑噩噩被人辱骂,其实她根本不是为自己而活。 她只是这剑的活剑鞘。 那她这么多年的屈辱痴傻,又到底算什么呢? 活着的意义就只是容纳这柄剑?! 祭灵澈不知道这种事是谁做的,也不知道那人这么做所为何事。 这样藏剑的手段纵然十分高明,可拿一个失去双亲的小孩子开刀,手段未免太过下作…… 祭灵澈抬起手,指着那具已经滩在地上的躯壳。 她闭上眼睛,一道离火咒打出,良久,她缓缓睁开眼,地上已经什么都没有,关于这花婉婉的一切都已经被焚得一干二净了,空中飘荡的灵灰,被她敛入袖中。 她心中道,杀湍剑的事不简单,等曲无霁醒转了,她定然要去那花家旧府看看,顺便将花婉婉的灵灰好好安葬…… 祭灵澈静静地站在原地,出神了许久,天色渐渐暗淡,夜色逐渐笼罩,风雪骤然大了起来,风声贯耳,雪粒子大颗大颗地砸在她脸上。 天边隐隐有一丝红晕,掩在乌黑厚重的云层之后,像是落日最后的光彩。 她默默地看着已经暗淡下去昆仑雪域,闭上了眼睛。 当她在睁开眼时,眼睛雪亮,落寞神色一扫而空。 微微仰起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似乎在凝视着诸天神佛,凝视着天道,良久,她慢慢地勾起嘴角。 祭灵澈不再犹疑,转身轻轻抱着曲无霁,拂去他脸上的风雪,握住他冰凉的手,轻声道:“商徵,咱们走吧。” …… 曲无霁坠入无边的黑暗,游荡了很久很久,久到要意识消弭。 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就这样魂飞魄散,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因为,还有人在等他—— 或许……有人在等他。 无论如何,曲无霁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他还想一直一直缠着某个人呢。 若是真做了鬼,岂不是无计可施…… 他就这样一直一直地在黑暗中游荡,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圆圈里,无论怎么走都是原地打转。 他无端地恐惧起来,他害怕自己一死,某人就会忘了自己,他甚至开始期望,她会因为自己死了,而一直憎恨自己。 心绪难以平静,他不由得烦躁起来,只感觉要疯掉一样。 他想着妖魔的事,想着仙盟中的人,想着纷纷扰扰的事情,企图以此来冲淡心中着魔一般的念想。 可无济于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感觉生魂在一点一点溃散,他终于停住了游荡的脚步,闭上眼睛,等待死亡降临……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看开了。 世界上是有鬼的,他心中道,我就算做鬼又怎样? 做鬼,也是能在她身边的—— 忽然间,他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只感觉好像有暖风柔柔地吹过来,带着鲜咸的气息。 潮湿,温暖。 隐约间,好像有海浪一茬一茬地拍打着岸边的声音…… 他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雾蒙蒙的一大片,碧蓝色的水域,海天相接,空中盘旋着无数的鸥鸟,在大雾中穿梭。 春天的海风带着潮湿的暖意,似乎罩着一层水雾,并不很轻盈,沉甸甸地吹得人昏昏欲睡,却又说不出的舒坦。 他见自己靠在一块大礁石上,面前是悬崖峭壁,悬崖之下是波涛汹涌的深蓝海面。 忽地一阵风起,将朦胧雾气吹散,只见前方悬崖边上负手站着一人,正瞭望着海面。 那人一身黑衣,劲瘦的身姿,纤长高挑,风将她衣裳微微带起,恍惚间竟好像幻影一般。 曲无霁一瞬间失神,他以为这是自己临死前的肖想。 良久,他手轻轻地探向自己的灵脉,却又清楚地感受到脉搏—— 他心脏忽然开始剧烈跳动,眼光微动,瞬间猜到了此间发生的事情。 他静静注视她的背影,只感觉时光倒流,世界已然静止…… 他轻轻地勾起嘴角,随后蹙眉,发出一声痛呼,前方那人立马回过头来,向他奔过来。 “你醒了?”那人揽住他的肩膀,正要抱住他。 曲无霁轻轻地推开她,故作疑惑地微微偏头:“你是……谁?” “对不起。” 他扶着自己的头,轻声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第68章 观海二 褪至腰间 他轻扶着自己的脑袋,微微蹙眉,好像头疼欲裂的样子:“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连我自己是谁都忘了……” 祭灵澈一愣,只觉得这话几分耳熟,还没等说什么,手忽然被攥住。 那人指尖冰凉,冰得她想抽开手,曲无霁紧紧地攥着,将她往自己这边拉,轻声道:“我头好疼。” 祭灵澈顿住,静静地打量着他,见他一双眼睛略微垂下,好似含着水雾,眉头微皱,真情实感的痛苦不假,面色惨白,好像神龛中的玉雕,带着忧伤神色。 她看着他,有些失神,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他眉间,要替他拂去苦痛一般,只道:“没事了……” 曲无霁握住她的手,让她的手轻贴在自己脸颊上,垂下眼睛:“我这是怎么了,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祭灵澈实在是想不到此人竟然会耍这等小心思,竟借机装失忆,扮可怜。 她信以为真,轻声宽慰道:“不妨事,你且静养,要不了多久就会想起来了……” 曲无霁柔柔地看着她,脸颊蹭着她的掌心,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祭灵澈话到嘴边,却是一顿,不知道说什么好,二人关系实在是过于复杂,她还没等开口,曲无霁轻轻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我道侣吧——” 他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身体前倾,靠近了一些,一双眼睛含笑盯着她,指间拂过她的手腕,腕上的金印竟瞬间亮了起来,他道:“我与你结过契啊。” 祭灵澈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说道:“是啊,要不然我怎么会救你呢?” 曲无霁垂下眼睛,看着她腕上金印,低声道:“所以你救我,仅仅是因为金契吗?” 祭灵澈忽然捧起他的脸,曲无霁微惊,看到自己的剪影映在她瞳孔中—— 她捧着他脸,勾起嘴角,一字一句道:“我救你,是因为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死,我不能失去你。” 曲无霁愣住,他看着她那张脸,离得太近,她呼吸轻微拂在他脸上。 不能失去我…… 他慢慢闭上眼睛,她身上沾染的寒香笼罩着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此时四下寂静,只有大海波浪一声声地击打悬崖,鸥鸟啼叫穿过大雾。 一切都好像幻梦一样。 听着她轻轻的呼吸声,曲无霁又想起那些昆仑的雪夜。 漫天大雪飘零,他伏棺看着棺中人苍白的脸,看着她毫无起伏的脉搏,以及紧闭的双眼。 夜雪纷纷扬扬,四周静到了极致,可他也是从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落雪也是有声音的…… 他睁开眼,看着曾经躺在棺材中气息全无的人,竟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时常如凛冽清泉一般,而今看向自己时,竟收敛了锋芒,带着些他从未见过的心疼与情愫。 曲无霁忽地搂住她,将她紧紧地箍在怀中。 祭灵澈愣了一下,也伸手轻轻抱住他。 他闭上眼睛,眷恋地轻蹭着她的脖颈,忽然很想时间就定在这一刻,希望这就是世界尽头。 她轻轻地替他拢起散乱长发,轻声道:“你想起来了吗,商徵。” 曲无霁蹙眉,倦倦道:“阿澜……” 祭灵澈在他怀抱中,微微仰起头,看着盘旋的海鸥,海雾遮蔽了日光,目之所及一片青蓝,朦朦胧胧。 人在雾中,衣裳沾染了水汽,竟有些潮湿的沉重。 皮肤上也是湿漉漉的,发丝轻微黏在脖颈上,她手指穿过他冰凉的头发,二人好像互相倚靠的倦鸟。 曲无霁慢慢闭上眼睛,只说道:“你爱我吗,阿澜。” 祭灵澈没回答,轻轻地推开他,与他面对面,直视他的眼睛。 曲无霁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推开自己,脸上有一丝茫然无措,他慢慢地垂下眼睛,低声道:“对不起,我不再问了——” 忽然,他只觉一阵温热轻覆在自己唇上,浓烈的寒香骤然扑面而来,他眼睛微微睁大,脑袋嗡地一声。 她掰着他的下巴,重重地吻着,随后手臂慢慢环过他的脖颈,贴得更近,渐渐变得缠绵起来。 曲无霁愣住,任她亲着,任她肆意乱摸,只感觉心脏在胸腔中疯狂跳动,好像不能思考了一般,脑中乱作一团。 祭灵澈吻了一阵,微微喘着,刚要放开他,曲无霁手掌猛地扣住她后颈,大力地将她带入自己怀中,低头对着她嘴唇咬了上去。 她呜了一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紧紧地圈在臂弯中。 他的吻太重,她有些上不来气,潮湿的水雾中,更觉得燥热,很快就出了一身薄汗,她脑袋嗡嗡作响,起初的燥闷竟转化为些许焦灼情欲。 曲无霁的吻逐渐变得轻柔,可仍旧将她圈在怀中,她勾了勾嘴角,无声地抓着他的衣领,然后用力猛地往下一扯,只听撕拉一声—— 祭灵澈笑了起来,说道:“热了,消消暑?” 曲无霁愣住,垂眸只见自己胸前敞开大片,脸上瞬间染上点薄红。 祭灵澈恶劣地盯着他看,说道:“怎么了,不好意思了?” 他玉色肌肤上有几条浅淡剑伤,宽肩窄腰,肌肉紧实,白得晃眼。 祭灵澈没注意到,他心口上那两道狰狞的伤疤也微微露了出来,曲无霁面色不改,悄悄将衣裳拽了拽,掩住了心口的那道十字疤。 可胸膛露出的大片,他却没管,只道:“你喜欢吗。” 祭灵澈一时没明白,疑惑地“嗯”了一声,他轻笑道:“喜欢扯我衣服?还是喜欢看……” 她笑道:“我都喜欢怎么办。” 她手轻放在他腹部,指尖一点一点划过,若有若无地挑逗,顽劣道:“我说我都喜欢。” “难不成还真要等我接着来扯——” 她乱动的手忽然被攥住,她怔了一下,抬头看向他。 只见曲无霁握着她的手,慢慢探向自己的肩膀,他目光落在她脸上,看着她的神色,然后用她的手,将自己肩头的衣服挑落—— 轻薄白衣顺着胳膊滑下来,褪至腰间,将线条紧实的上身完全露了出来。 祭灵澈看傻了眼,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不由得一怔,手却被曲无霁死死攥住,竟抽不出来,他握着她的手,轻贴上自己的腰腹,带着她的手慢慢往下滑—— 他说道:“还继续吗?” 祭灵澈什么都没说,目光落在他心口处,只见雪白的胸膛上,赫然出现了两道狰狞伤痕,深可见骨,似乎要给他捅穿了一般。 她垂下眼睛,想到自己前世屡次三番戏耍他,甚至将他金丹剖去,毁他前途,置他于死地。 可这人仍旧在自己死后,为她求神剜心,只为保她一具全尸。 她心里一时不是滋味,只说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曲无霁顿了一下,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轻声道:“何出此言呢。” “我做的每件事,都是心甘情愿的。” 祭灵澈闻言顿了一下,笑道:“好个心甘情愿。” 她手贴在他心口上,良久才道:“这么疼,不后悔吗?” 曲无霁抬手握住她的手,轻笑道:“我不疼。” 她盯着他的脸,微微蹙眉,眼神中的情绪难掩,她只道:“怎会不疼呢?” “你这样,我——” 她还没说完,便被捂住了嘴,剩下半句话被生生堵回去。 曲无霁贴近她,眼睛垂下,在她耳边轻声道:“那我与你说实话?” “我这伤,无时无刻都在疼。” “不只是被剜的心脏,这里更痛——”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丹田上,气息呼在她脖颈间。 他语调凉又轻,竟有些许鬼气:“这里,是你亲手剖去了金丹。” “虽已被我重塑,可每次运气,仙脉崩裂的剧痛,真让我几欲死去,可在人前,还要装作无事。” 祭灵澈看着他,竟然愣住,他搂着她,指尖顺着她衣领轻轻地往下滑,浅淡地笑着:“后来,我缓过来一些,却再次见到了你——” “那时,你落汤鸡一般趴在莲池边上,拽住我的衣摆,说你迷恋我。” “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这两处旧伤,便忽然发了疯似的疼。” 他指着自己的心脏,眉头微皱,“我时常分不清我心口绞痛,是因为伤口,还是因为你……” 他一边说,竟垂头去吻她的脸颊,祭灵澈并未躲闪,只道:“你还在恨我?” 曲无霁轻声笑了起来:“我不恨你,我甘之如饴。” “你死的这二十年,我真如行尸走肉一般。” “只有这种猛烈的痛,才会让我清楚自己还活着——” 一声鸥鸟的啼叫,自雾中而来,海风骤然而起,吹得二人发丝乱扬。 他更加放肆,手微微有些发抖,却一点一点地去解她的衣服,他低声道:“阿澜,求你疼疼我……” 祭灵澈只感觉自己呼吸深重,头很沉很沉,血液要倒流一般。 她轻轻闭上眼睛,纵容他的指尖滑过自己的腰腹,纵容他嘴唇轻落在自己肩颈…… 纵容他放肆地解自己的衣裳。 她抬手揽住他的脖颈,强迫他直视自己,她道:“你这样,算如愿了吗?” 他眼中几分迷离,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见她只是朦胧地问,他便只是笑了起来,随后亲昵地去吻她的唇,并未做回答。 他垂下眼睛,心中道,如愿? 你还没说你爱我,我怎么能如愿呢。 祭灵澈被他弄得湿漉漉的,偏了偏头,说道:“……我记得,咱们是修士吧。” 曲无霁不明所以,只“嗯”了一声。 她勾起嘴角,拽住他散落腰间的衣裳,笑了起来:“那怎么还要慢慢地脱?” “衣服,我给你直接变没了不就好了?” 他愣了一下,轻声笑道:“随你。” …… 第69章 观海三 那我便做鱼鹰好了 鼻尖交错,呼吸交织。 曲无霁将她的手牢牢扣住,坚硬有力的指骨,攥得她手腕生疼。 他在她耳边轻声唤着,一声更比一声沉,好像揉碎万般爱恨,融进了这声声轻语。 他乌黑的长发垂下,黑瀑一样,冰凉的发丝在她脸上扫过,炙热的身体贴过来,祭灵澈不由得偏头,却被他带着薄茧的掌心按住。 她模糊的视线穿过散落眼前那绸缎一样的黑发,朦胧间看到一双漂亮的褐色眼睛…… 祭灵澈不由得微微出神,一瞬间无数记忆闪现,又与此时眼前之人重合。 她此刻才发觉,二人的纠缠因果竟早早埋下,已深深扎根。 曲无霁见她出神,手掌扣住她后颈,指腹陷进颈侧软肉,轻声道:“在想什么?” 呼吸撞在彼此脸上,带着体温的热气混在一起,灼得人皮肤发紧。 她勾起嘴角,对着他的眼睛轻佻地吹出一口气,惹得他闭了闭眼。 她目光寸寸划过他精雕玉琢的脸,眯起眼睛,几分玩味神色,随即抬手捏住他瓷白的脸颊,用力一拧—— 他骨相极佳,皮肉只薄薄一层,贴着骨头,捏不太起来,却被她强硬地拧着,皮肤在她指下微微泛红。 纵然她行径顽劣,他却一言不发,好脾气地任她捏着,被她拧得面颊微微鼓起,好像嘴里在含着什么东西,几分可爱。 她见他任自己好一阵揉圆捏瘪,便笑了起来,缓缓松开手,他脸颊上瞬间红了一大片。 他垂下眼睛,面上红晕竟衬得他楚楚可怜起来。 她掰着他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轻声笑道:“曲无霁,你完了,你今天可要栽在我手里了——” 他猛地握住她的手,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举过头顶,死死地压在地上,喘笑道:“谁完了,还不一定呢。” 他的拇指碾过她下唇,带着薄茧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偏头,长发垂落,发丝扫过她锁骨,冰凉触感刚过,他温热的唇就贴了上来。 带着点狠劲,几乎是啃咬一般,迫使她微微张口。 他掌心贴着她的后腰,滚烫的温度一路蔓延,随后箍着她的腰,将两人的距离压到最紧,她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中砰砰的心跳声,几乎震耳欲聋一般。 她微微抬起头,去寻他的嘴唇,轻声叹道:“曲……” …… 直到夕阳西斜,风吹散了云雾。 她倦倦地靠在他怀中,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挑动他柔顺的长发。 宽阔无垠的海面一览无遗。 水天相接下,波涛在风中摆动,夕阳金灿灿的光辉落在海面上,却被汹涌的海浪撞碎,展不成整张金纸,倒是像碎金在水面上跳来跳去。 祭灵澈指着远处忽道:“商徵,快看!” “好大一条鲸!” 曲无霁揽着她的腰,垂下眼睛只柔柔地看着她,不曾分给那海面一眼,却笑着说:“有两只。” 祭灵澈转过头看着他,正与他对视。 良久,二人相视而笑,她眉眼弯弯,轻声道:“你可知道这是何处?” 曲无霁终于抬起眼睛,看着水天相接的缥缈景象,眼光微动,说道:“无妄海。” 她神色微惊,微微挑眉:“你竟然知道?” 曲无霁倦倦闭上眼,鼻尖轻蹭着她的头发,一字一句地说道:“莫虚陵无妄海。” “你剖了我的金丹之后,便一直躲着我,整整四十年,你都没在修真界露过面,他们都说,你这么消停,定然是叫谁给杀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我一直知道,你在哪。” 他望进她那微惊的眼睛,慢声道:“这四十年,你隐姓埋名在上京做国师,广筑庙宇,镇压妖魔……” “若是上京无事,你便会来这里看海。” “你无言站在悬崖上,看着惊涛骇浪,一站就是一整夜。” 她震惊神色再也掩盖不住,只道:“你怎么知道?” 他浅浅地笑起来,替她拢了拢头发,轻声道:“那时,你在悬崖上站多久,我便会在这站多久。” “你在看海,我在远处看你。” 她微微张开嘴,只觉得自己心脏绞成一团似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夕阳洒在她脸上,曲无霁抬手轻轻拂过她的眉眼,神色有些飘忽,像是又回到了那些漫漫长夜,他轻轻地说:“我不敢靠的太近,怕你发现,只在远处看着你的背影……” 话还没说完,他有些自嘲地笑起来:“……你是不是又觉得我脑子有病。” 祭灵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眉头微微皱起,曲无霁伸手去抚她的眉,轻声道:“不要蹙眉——”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指,说道:“你当时为什么要傻站着,怎么不过来找我?” 曲无霁勾起嘴角,浅淡笑道:“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我深知道自己应该恨你,应该找你来报复,可我无论如何都很不起来你。” “就算你剖去我的金丹,我还是想要亲近你,哪怕你骗我,耍我,我也不在乎,我想来告诉你我不恨你……” “可我又怕你觉得我轻贱,看不起我,从此再也不睬我——” 祭灵澈心中绞痛,忽然间有种上不来气的窒息。 她本以为剖了他金丹,自己把他给甩了,甩得很干净,二人再次相见就是在无烬之渊,她垂死,他来看她笑话。 哪成想,其实这四十年间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哪…… 他一直在看着她。 曲无霁倦倦地抱住她,一点一点勒紧,似乎要把她揉进怀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我抓住你了。” “阿澜你知道吗,我终于能与你一起看海了,再也不用站在远处——” 我再也不用站在远处凝望你的背影。 我再也不用害怕被你怨恨。 我再也不怕你丢下我了…… 她轻轻地“嘘”了一声,情绪起伏,连语音尾调有些发抖,她只说道:“从今往后,咱们何止能一起看海呢?” “商徵,你别再这样,我会心疼你……” 曲无霁开心地笑了起来,把她给圈得更紧了一些,他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远远地看向水天相接处,只见红日慢慢地西垂,好像要掉到海水中去了,将天尽头染得一片赤红。 红色光辉慢慢地降落,轻轻洒在相偎在一起的二人肩头,洒在广袤无垠的海面上。 …… 这些时日过得很快,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海浪轻轻地拍。 他们好像真的将所有纷扰都丢了,世界只他们二人一般。 祭灵澈赤脚踩在沙子上,见泥滩上无数大大小小的孔洞,各种小蟹四处乱窜,她只轻微一动,这些小东西便蹭地躲回泥洞中去。 她心中欢喜,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的畅快。 本可以用法术将这整片沙滩的小蟹都定住,然后随意采撷,可是她此刻偏偏要俯下身来,用手去按那些小蟹。 曲无霁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替她提起因俯身而沾了泥水的衣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祭灵澈随手变出一个蓑笠来,扣在他头上,笑了起来:“好啊,你现在就是渔翁了。” 曲无霁笑着道:“我是渔翁你是什么?” 祭灵澈哼了一声,语调跳跃,像唱歌一样,拖着长音:“那我便做鱼鹰好了——” “这样我想飞去哪,便飞去哪。” “我想落在你的船舷,我便落在你的船舷,我想飞走,便也飞走啦。” 曲无霁轻轻扣住她的手腕,笑道:“不好,你飞走了,我岂不是会伤心而死?” 她笑着说:“那你也做鱼鹰,咱们在天在地,都是比翼鸟。” 曲无霁十分高兴的样子,笑得眉眼舒展,与她并肩行在海滩上,轻声道:“你要是能一直这么哄我开心就好了。” 祭灵澈偏了偏头,笑着说:“怎么能叫哄你开心呢?我心中就是这么想的啊。” 曲无霁愣了一下,轻轻地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入自己怀中,垂下眼睛亲昵道:“阿澜,我真的爱你。” 祭灵澈勾起嘴角,故意吊他胃口一样,偏不说爱他,只是笑盈盈道:“这么乖,赏你亲亲我吧。” 第70章 观海四 我的执念,已经得到了…… 到了夜里,祭灵澈坐着悬崖上,身边虚空悬着一团焰火,正烧得劈啪作响。 她静静地看着海面,听着海浪一波一波拍在峭壁上,心绪渐渐的平静下来,火光映在她瞳孔中,将侧脸染上赤色。 曲无霁从她身后轻轻地抱住她,下巴轻轻地搁在她的肩膀上。 二人谁也没说话,一时间气息交织,被身侧那团火光给暖暖罩着,她轻轻地闭上眼,只觉得分外安宁,好像将一切烦扰都丢了。 曲无霁低声道:“阿澜,我们可不可以永远在这里……” 祭灵澈慢慢睁开眼,握住他有些凉的手。 她只感觉曲无霁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良久,她轻声道:“那仙盟,太华玉墟,你便不管了吗?” 曲无霁倦倦笑道:“管与不管,并没有多大分别。” 祭灵澈垂下眼睛,靠着他,许久没有说话,只那团悬着的火团在耳边作响。 他轻声道:“可是,阿澜,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无论你去哪,我都会跟着你,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后悔。” 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低声说道:“你知道吗,如果可以,其实,我想一直和你待在这。” “我喜欢海,也喜欢你,我喜欢每天捡石子,打海鸥,摸鱼……” “我真希望现在就是时间尽头。” 曲无霁似乎顿了一下,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脖颈,低声道:“阿澜……” 祭灵澈抬起手,摸着他的脸颊,轻轻地说:“可是,你甘心就这样吗。” 她这句话,好像是在问他,也好像是在问自己。 曲无霁闭上眼睛,长长叹出一口气,笑道:“我怎么能甘心呢。” “我怎么能甘心看着你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看着你失意铩羽,我这口气又怎么能咽的下。” 她愣了一下,见他说的都是自己的执念,说道:“那你呢?” “曲无霁,你就没什么执念了?” 曲无霁偏过头,去轻轻地亲她的脸颊,轻声笑了笑:“我的执念……” 我的执念,已经得到了。 她偏了偏头,淡淡地说:“从这里出去后,你再与我纠缠,知道会怎么样吗?” 曲无霁不答,她又道:“与我这种人厮混,你会和我一样,身败名裂。” 他笑着:“那又如何?” 她道:“……你身上有我的杀劫,曲无霁,有朝一日我可能会杀了你。” 他笑了起来,只说道:“若是你丢下我一个人,我情愿现在就跳海死——” 他还没说完,她便捂住他的嘴,蹙眉道:“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他轻轻地呸了几声,说道:“我再也不说了。” 他语调微沉:“你若要与天道搏个斗转天回,那我们便去搏,这又有什么可怖。” “若败了,也不过就是一死,我陪你。” 祭灵澈靠着他,他的体温从背后传来,宽阔的臂膀暖暖的裹着她,身上的寒香若有若无飘过来。 她垂下眼睛,只喃喃道:“曲无霁,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将她勒进自己怀中。 二人一起听着海浪无休无止地翻涌。 祭灵澈良久道:“我们明日去莫虚陵转转吧,顺便找一些珍奇的草药,没准能用得上。” 曲无霁笑着说:“好。” …… 莫虚陵,无妄海,其实是两个地方,只不过是连在一起的。 这悬崖所对的海域,便是无妄海。 可这悬崖所在的高山,却是属于莫虚陵。 悬崖对着浩瀚无垠的海面,而悬崖之后则是广袤的森林,丘陵起伏,山脉绵延。 那些山脉便被称作莫虚陵。 这里与昆仑一样,都被称为通天之所,据说时有仙人驻足,看似静谧,却危机四伏。 山林里迷瘴重重,却并非是仙法所布,而是天然瘴气被日月潮汐牵引,逐渐形成杀阵,毫无规律可循,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何况这里又有无数灵兽秘族,杀机暗藏,修士不敢擅入,百里丘陵长年累月无人敢入。 所以常有人道,莫虚陵和昆仑一样,都是仙人在凡间圈出的法府,凡人之躯不得擅入,若是触怒仙人便要遭天谴—— 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红宝石一般,这样的红眼睛配上雪白的巨大鹿头,更是漂亮得出尘。 只见,那是一只巨鹿,通体雪白,在阳光下隐隐泛着彩光,流光溢彩的皮毛,再配上一双白得近乎透明的鹿角,就恍若仙人坐骑一般。 祭灵澈不远不近地站着,看着那只白鹿,同身边人低声:“七色鹿,漂亮吧?” “阳光下,它这皮毛能折射出七色光芒,凡人视此为祥瑞,甚是难求——” “光是这皮毛扒下来,拿到上京,就能在皇帝小儿那换个国公爷当了,”祭灵澈笑了起来,“早年专有修士做凡人的买卖,那些人修为可不低,各个都是元婴大圆满,到这林中猎杀这种鹿,然后倒手卖给凡人,那些凡人再拿这鹿皮鹿角,去谋取高利。” 曲无霁闻言,只冷声道:“这样的勾当,真是可恶。” 这些修士与凡人勾结,并不图凡人的钱财,冒这么大的风险入陵捕鹿,背后定是有更龌龊的买卖—— 祭灵澈勾起嘴角,幽幽叹道:“这皮毛,只有在鹿身上才好看,扒下来还成什么样子?” 曲无霁微微挑眉:“你把盗猎的都杀了?” 她冷笑:“何止杀了,我把他们皮都揭了,展得整整齐齐,挂在树上,风一吹,还哗啦啦响呢。” 曲无霁愣了一下,轻笑道:“果真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祭灵澈抱臂悠悠道:“这些修士与豪绅勾结,用鹿皮换那些地主手底下的奴才,拿凡人的心脏炼人丹呢——” 那些修士想练人祭的邪术,却知肆意掳掠凡人,必定会被仙盟察觉,便与凡间的地主豪绅勾结,专杀奴才,在豪绅的欺压下,这样便捅不到仙盟,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她冷笑道:“那些豪绅得了这鹿,竟大摇大摆地将鹿头带到上京来,就搁在我眼皮子底下,这般嚣张,我岂有不杀之理。” “再者说,这莫虚陵也算是我的法府,这些人进来就杀我养的鹿,更是该死。” 祭灵澈忽地吹出一声口哨,掌心忽然出现了一打树叶,她对着那鹿招招手—— 那鹿忽听得一声哨鸣,好像受惊了一般,脊背绷紧,可是转过头来,看到了远处的祭灵澈,竟颠颠地朝她走了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背,随后开始嚼她掌心的树叶。 曲无霁有些许惊讶,只道:“这还真是你的鹿?” 她垂下眼睛,专注地看着这鹿啃食手中的叶子,见它要吃没了,又源源不断地变出,她道:“莫虚陵里原本没有这种鹿,这鹿是我从泽源一路牵来的。” 曲无霁蹙眉:“泽源?” “……泽源不是早就被仙盟给封了吗。” 祭灵澈冷笑:“就是封了我才去呢。” 她语调越来越轻,越来越冷:“当时泽源被毁,我心中愤恨,可我那时年纪小,当真无计可施。” “只能等仙盟的人都走了,我才能过去,本想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几个活口,可我去了,找了半天,竟只在水沟里牵出两只受惊的小鹿来——” 泽源谈氏。 谈一固的谈。 ……说起泽源,便还要说谈氏当年那位年轻的女家主。 多年以前,她重创了妖主燃楼,导致他面容俱毁,浑身溃烂。 妖主为了报复,打开了无烬之渊的封印,从此导致了无穷无尽的祸事。 她的家族也被降下诅咒,所有后人都不能再结丹。 可仙盟为了推诿,竟全然将此事怪罪到那女家主头上。 甚至为了平息妖主的愤怒,将那女修一族的后辈扔进无烬之渊,作为祭品。 泽源便因此而毁。 当时,泽源谈氏的后辈要么抵死不从被直接斩杀,要么被掳走扔进了无烬之渊,只有少部分的族人得以逃脱。 祭灵澈去的时候,整个谈氏早已化作废墟。 当时与她同行的,还有她的师兄。 谈一固呆呆地跪坐在废墟中,他虽早已离家拜入逍遥门,可是看着自己宗族就这样被毁,登时吐出血来。 他拽着祭灵澈的衣摆,一口一个说要报仇。 祭灵澈当时年幼,只是问道:“师兄你的仇,究竟是应该算在妖魔头上,还是应该算在仙盟头上?” …… 二人找了很久,却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就算有幸免于难的族人也再难寻觅了,最终,只在水沟牵出两匹鹿来。 仙盟的人只顾着掳掠,顾不上灵兽,这两只鹿虽然漂亮,可是在修士眼中算不得什么。 谈一固当时年少,抱着鹿腿痛哭流涕,哭诉道他最后的亲人,竟是两匹鹿…… 二人只得把这鹿牵回逍遥门,可是这鹿竟然什么都不吃,日渐消瘦下去,谈一固看着心中忧愁,竟一病不起,也日渐消瘦下去。 祭灵澈没办法,带着这两只小鹿走了很多地方,最后便将它们牵到了莫虚陵。 谁知这两只小鹿在这繁衍生息,竟逐渐壮大起来…… 祭灵澈当时在上京看到那作为贡品一样的鹿皮鹿头,精致地呈在鎏金的案板上,记忆瞬间飘忽到遍地残垣的泽源。 又想到,曾经对她极好的师兄,此时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 祭灵澈想了这许多往事,心中忽地烦闷起来,将手中的树叶摔在地上,瞬间变出一堆,那鹿埋头吃了起来。 她却转过身,自顾自向前走去,曲无霁知道她又想到了泽源谈氏的事,想到了她师兄,便垂下眼睛,什么都没说,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泽源的事,与他并没什么关系,仙盟毁掉泽源的时候,他还只是太华玉墟的一个小弟子,远远够不上仙盟的事务,可他心中依旧愧疚起来。 良久,才轻轻地去握她的手,轻声道:“阿澜……” 祭灵澈并没有甩开他,可依旧是无言地向前走着。 走了很久,她忽然站住,转过身看着他,说道:“曲无霁,我得去云中殷氏看看。” “然后还得去花氏旧宅……” 曲无霁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沉静的褐色眼睛看着她,只说道:“带上我。” 祭灵澈顿了一下,缓步走过来,只说道:“这次我们出去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曲无霁忽地将她重重揽入怀中,紧紧扣住,只道:“别说傻话,等此间事了,咱们还要在这看海,一直看到潮汐褪去,一直到……” 一直到世界尽头。 只你我二人。 70-80 第71章 诸子一 他这是在干什么,学狗叫吗?…… 二人虽然打定主意要去云中殷氏,可并不急,仍旧慢悠悠地在林子中打转。 祭灵澈忽然指着山崖上的一株浅紫色的草,说道:“快看,还魂草——” 这种草药浅紫色的叶身有剧毒,紫色汁液沾到伤口,会使人修为全失,瞬间动弹不得,若是不得解药,三个小时便会毒发身亡,所以常有修士将这草的汁液涂抹到剑锋上。 而这毒草的解药,却是它那无色的根茎。 根茎除了能解草叶的毒,还能给将死之人续上最后一口气,故称还魂草—— 被续上的这最后一口气,看似无用,实则不容小觑。 临死前身上有这草,能让人垂死奋起,带着敌人同归于尽。 或者能说完没说完的话,留点遗言、指认凶手等等…… 草根与草叶,一毒一药,一草二用,甚是珍贵难得。 祭灵澈一挥手,将那草敛入袖中。 曲无霁道:“我记得,你此前从来都不采这些东西。” 祭灵澈笑着说:“那是我之前太自负了,觉得自己天才无敌,毒草?我压根都不惜得用,也不觉得自己能受什么伤,伤药解药更是不用。” “可我现在觉得做人嘛,还是要谦虚一点——” 她勾起嘴角,手抚上他的胸口,慢慢地说道:“上辈子在无烬之渊要死了的时候,你在那挑衅我,若我身上有一株这草根,我非得嚼了,好好捅你几刀。” 曲无霁一愣,攥住她的手,说道:“你当时就那么厌恶我?” 她笑了起来,抽出手来,指腹重重地擦着他的嘴唇,轻笑一声:“我是没力气捅你,才亲你一口,本想着恶心你——” 她话还没说完,曲无霁忽然扣住她的后脑,往前一带,咬上她的唇,将她剩下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祭灵澈被他吻得有些头脑发昏,心中道,谁知道你是来给我收尸的?我还寻思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呢…… 曲无霁慢慢地放开她,垂下眼睛看着她:“我倒是宁愿,你死的时候能带上我——” 祭灵澈淡淡地笑着,良久才道:“商徵,你没发现吗。” “就算是我最恨你的时候,我也没舍得杀你啊。” 他看着她,轻声道:“当年你不杀我,也只是想玩弄我吧?” 祭灵澈愣了一下,说道:“你怎么能这样想,你要是死了,我也不会好过的——” 曲无霁握住她的手,只说道:“从前的事,我们再也不提了,好不好?” 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轻声道:“好,那我不说了。” 二人在这林中慢悠悠地乱晃,以他们的修为,本也用不上这些草药,只是一边转一边闲聊,慢慢地向着陵外踱步。 祭灵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对了,我怎么记得,云中殷氏的家主疯了?” 曲无霁愣了一下,说道:“确是如此。” “那殷沛自从经历了铁剑镇一战,大概是被妖魔所伤,自此神智不清,目前在云中静养,已许久没有消息传来了。” 祭灵澈挑眉:“被妖魔所伤,导致的神志不清?” 曲无霁看向她:“可有不妥?” 祭灵澈道:“哦,我与那疯掉的殷沛打过照面的,你知道吗?” 曲无霁显然不知情,诧然道:“什么?” 那时,她刚从丰都城中出来的,与那鱼氏的家主在一起,还有一个傻愣愣的小弟子,几人遇到了那殷沛的伏击。 当时那厮双目赤红,宛如疯狗,好像被蛊住了心神,只奔着她杀来,好在鱼氏夫妇奋力抵挡—— 祭灵澈挑眉:“鱼听水没和你说?” 曲无霁道:“鱼氏夫妇……重伤垂死,我以为你——” 祭灵澈啧了一声,瞬间明白过来。 鱼听水夫妇被殷沛重伤,曲无霁却以为是她所为,反而替她遮掩,竟没细问。 她叹道:“我就算为了跑,也不会把他二人往死里打。” “何况,我当时修为又不高,那二人身上的剑伤爆烈,显然是云中一派的功法。” 曲无霁垂下眼睛,轻声道:“是我疏忽了。” 他当时见祭灵澈跑了,气血攻心,几乎要吐血,鱼氏夫妇重伤昏厥,他忙着去追祭灵澈,并未细看二人伤势,只叫人将他们送去医治…… 后来又出了镇妖塔的事,这些事他都未来得及过问…… 祭灵澈叹气道:“仙盟事情繁多,也不怪你,只是这件事实在是可疑。” “我瞧着那殷沛不像是疯了,倒像是被什么东西蛊住了心神——” “专门来杀我呢。” 祭灵澈幽幽笑道:“细细一思,好像真的有人要置我于死地。” “就好像……要阻止我回上京一样。” 祭灵澈念及此处,脑海中又划过那站在树上的铁面人。 她好像又头疼欲裂起来,想到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头颅被白光贯穿,忽地不寒而栗。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些时日,她努力想要把这件事忘掉,因为每次一想到那铁面怪物,她心中便会升腾起无端的恐惧来,本能地想逃避。 她冰凉的手攥住曲无霁的手腕,喃喃道:“商徵,我隐约觉得,除了妖魔,好像还有别的麻烦……” 曲无霁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轻轻揽住她,良久都没说话。 祭灵澈心中一酸,忽然想道,如若不是这人舍出性命来带着她再登昆仑求神,她那时就已经被那铁面怪物给杀了。 良久,她喃喃道:“曲无霁。” 他只轻声应道:“嗯?” 她却没再说什么,闭上眼睛,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腰。 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地响,稀疏的光线从葳蕤枝叶间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光影。 二人身上沾染的寒香已经并不凛冽,只是淡淡的萦绕笼罩,祭灵澈抱着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烦躁的心绪慢慢地宁静下来。 良久,曲无霁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我们去云中看看吧。” 祭灵澈仰起头看着他,笑着说:“走吧。” “咱们在这耽误的时间太长了。” …… 白玉楼,二楼,靠窗。 有一群散修,聚在一起低声闲谈,神色凝重。 一人看起来衣着不俗,好像很有些门路,他掩面低声道:“这下仙盟可是真的玩完了!” “镇妖塔崩塌,妖魔大乱,首尊大人献祭了剑魂,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多半是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在场人全部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端起茶水润了润喉,继续压低声音道:“也不知道那封印还能撑多久,若是深渊彻底打开,咱们这些人,一个也跑不了,都得成为妖魔的饵料!” 旁边一人却好似不挂怀,不羁笑道:“什么得到成仙,当真是最大的笑话,我看不如从今以后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能活几天是几天算了……” 又一人低声叹道:“首尊大人这一死,恐怕这世上,再无能救世的英豪了。” 此话一出,一时间引得一片唏嘘,这些人语调惶惶,满是焦灼唏嘘之意。 …… 茶碗轻轻地磕在桌子上,祭灵澈听着不远处的那些人的低语,冷淡地勾起嘴角。 她微微挑眉:“瞧这副乱样,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仙盟?” 对面的人低垂眉眼,冷哼一声,只说:“不急。” 她笑道:“也好,咱们又不欠他们的,该让他们上上火。” 二人现在所在的白玉楼,是云中望月镇的分店。 两人隐去修为和相貌,一幅平庸模样,打眼望去,隐在一群喝茶打尖的散修中,竟然看不出与那些人有什么分别,好似只是一对平常道侣。 祭灵澈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地敲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听着那些散修的低语。 只听那有仙盟门路的人,又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知,那首尊大人献祭了剑魂后,是被谁给带走了?” 听到这话,围在一桌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 那人却没有立时说,先是左顾右盼,然后招招手,示意听众们凑过来,将声音压到最低:“我那在仙盟当差的师姐与我说,首尊大人,是被他的一个弟子给带走了,那弟子为了带他走,连伤数人,在场那么多高手,竟都没将一个晚辈拦住——” 听众们听到这,不由得泄了气,七嘴八舌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谁不知道首尊大人那小弟子是翘楚,是西旗蜀氏的——” 那人蹙眉摆手道:“嗨呀,你们怎么不听我说完?” “要是带首尊大人走的是他的大弟子,那还有什么说头——”他又压低声音,“你们可知道,首尊大人有一个新收的女弟子?” 听众们登时又来了兴致,祭灵澈不由得眼光微动。 那人低声道:“你们可知,那女弟子,是个傻子,正是花镠的那个傻女儿!还是个还没筑基的傻子!” “一个傻子断不可能有这般本事!仙盟现在都在说,她定是被谁夺舍了,你们猜那人可能是谁——” 祭灵澈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回过头去瞧那些人。 那说话的人刚要更细致地讲什么,忽然抬起头,与祭灵澈对视—— 那人瞬间顿住,喉间滚动,生生将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祭灵澈转过头,面色如常地喝了一口茶水。 听众推搡着那人,说道:“到底是谁啊,你哑巴了?!” 那人猛地摇摇头,手好像在发抖,他只说道:“没什么,都是谣传,别听我胡扯……” 话还没说完,他忙不迭地站起来跑了,那神态好像是撞鬼了一般。 曲无霁道:“你若是嫌这聒噪,咱们便走吧。” 祭灵澈笑道:“不急,听听他们还说点什么。” 只见那人走后,剩下的人闹哄哄地嚷着:“什么人啊,这不是故意吊人胃口吗……” “喂,他走就走吧,我看这人也全是胡诌……” 一人半开玩笑地笑道:“你们这就不懂了吧,他今天蹭了咱们的茶点,明天再来讲,还能蹭一回——” 这些人便不再说仙盟的事,转而闲聊别的,聊来聊去,便把话题引到了云中的地头蛇身上。 这些人聊起殷沛却只是相视一笑,点到为止,并不多说,远没有刚才讲究仙盟时大胆,好像这云中殷氏的威力要比仙盟大得多。 祭灵澈听了半天,并没听出个所以然,不由得有些烦躁,抬眼看向曲无霁,嘴角泛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只说道:“走吧,咱们直接去拜访殷家主好了。” 二人还没站起来,只听楼下长街上传来阵阵惊呼与窃笑,临窗听得甚是清晰,整个酒楼都静了一瞬,人们纷纷借着窗户向下看去—— 一人惊道:“呀!这不是殷氏的小公子吗?!” “他这是在干什么,学狗叫吗?” 整个酒楼岑寂了一瞬,瞬间爆出了大笑,还有人轻佻地吹起了口哨。 只听人道:“哈哈哈哈,他这是怎么了,和他爹一样,得了疯病?” “没想到啊,这疯病原来还会传染啊——” 祭灵澈面色冷淡地往下瞧,只见长街上,一人手脚并用地爬来,一边爬还一边学着犬吠,不知道他爬了多远,膝盖手掌已经是血肉模糊,在地上拖出一道浅红的血迹。 那人身穿着云中殷氏的红袍,阳光刺眼,那华贵的衣裳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光彩,竟显得十分可笑,他这一路爬行,衣服已经磨破了,可他依旧垂着头,艰难地向前爬着。 祭灵澈蹙眉道:“殷北英?” 这人她见过,当时在铁剑镇,他当街踹了阿汜那偷他玉佩的小厮,若不是蜀上锦拦着,他定然把那人打死了。 曲无霁瞧着那殷北英,冷声轻笑:“这人没疯,他装的。” 第72章 诸子二 我那蠢材徒儿 从窗户往下看去,只见那殷北英手脚并用,一步一步地往前爬,还时不时发出犬吠,甚是滑稽,又有几分可怜。 祭灵澈笑道:“这可奇了,云中殷氏最看重脸面,殷小公子这般心高气傲,今日装疯卖傻,长街自取其辱,倒是难得一见呢。” 曲无霁目光扫过长街,像是在找什么,淡淡道:“应是受了谁的胁迫。” 这些站在酒楼看热闹的修士,哪里见过这等乐子,轻佻地叫嚷着,有些散修看不惯云中的剥削已久,抓起桌上的吃食往下掷去,一时间鸡飞蛋打,乱成一片。 只见那殷北英垂着头,长发在地上拖着,时不时被膝盖压到还会被绊一下,垂着头,乱发覆面,看不清神色。 祭灵澈神色平淡地看着,忽地眼光一动,只见人群中有一玄色衣裳一闪,她愣了一下,随即挑眉笑道:“哦呦?” 曲无霁只道:“去追。” 曲无霁话音未落,二人瞬间消失,干净利落,一片喧闹中无人注意到这二人的离去。 …… “谁在那?” 黑衣男人察觉到了什么,眼光微动,还没回头,手中刀便已然出鞘—— 嗡地一声刀鸣,随着利刃破空之音,刀风荡向一处空地,随后只听一声闷响,那狂涌的刀风忽然被定住,然后毫无波澜地消失。 那一刀就好像没劈出去过一样。 他大惊,不由得后退一步,再次问道:“阁下何人?” 隐在暗处的两人现出身形。 二人隐去形貌,那黑袍男人竟没认出来,他看着这修为相貌平平的二人,一时间不敢相信方才竟是这样的人接住了自己那一刀,蹙眉冷喝:“你们是谁?跟着我作甚?” 祭灵澈勾起嘴角,慢步向前,还没走近,那黑衣男人又暴起一刀,照着她脖颈砍去,口中只道:“得罪!” 可他随即一愣,却见那刀刃悬停在离她脖颈两寸之处,无论如何都砍不下去,他手开始轻微颤抖,调动全身灵力于刀锋都无济于事。 只见刀刃上竟然出现丝丝细纹,整个刀身马上要崩碎—— 那男人瞧着这柄刀,神色大变,显然是心疼这柄本命法器,想要撤力后退,可却像被定住一样,竟然半点也挪动不了。 在这刀彻底崩碎前一刻,祭灵澈伸手握住刀锋,稳住了即将被毁的刀魂,笑道:“词忧妹妹,你怎么在这啊——” “你伤这么快就养好了?” 只见那人瞳孔骤缩,嘴巴微张,好像不会说话了一般。 祭灵澈松开握着她刀锋的手,她忽然撤力,令狐瑾没反应过来,向后连退了好几步,险些栽倒。 她目光一寸一寸地扫向站在一旁的曲无霁,试探性道:“首尊大人?你……” 你没死?!! 曲无霁并不否认,对着她微微颔首。 令狐瑾心中虽惊骇,但很快沉静下来,脸上浮现了惯有的狡黠浅笑。 只见她扮作她叔父令狐宴的样子,一点纰漏都无,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俊美男子相。 令狐瑾收刀,垂下那漂亮的狐狸眼睛,扫视这柄刀上崩出的细纹,只道:“上次在丰都,这刀便卷了刃,而今又差点毁在你手里,观澜神君可要赔偿我啊?” 祭灵澈笑道:“好啊,你且等着吧。” 曲无霁冷声道:“令狐家主重伤未愈,怎么又在这?” 令狐瑾苦笑:“……为了寻我那蠢材徒儿。” 祭灵澈闻言微惊,挑眉道:“你何时有徒弟?” “你不是不收弟子吗。” 令狐瑾冷笑,揶揄道:“神君倒是问上我了,而今我摊上的这些麻烦事,哪一件能与您脱得开关系呢?” 祭灵澈倒是浑不在意,笑了起来:“哦?怎么说?” 令狐瑾道幽幽笑道:“当初,殷沛抓了泽源谈氏的遗孤,要扔到无烬之渊去献祭妖主,那小姑娘被尹蓝心救下,那厮一肚子坏水,趁机给我下毒,要挟我给你送钥匙,又要挟我收那蠢材小姑娘为弟子。” 祭灵澈听到此处,便明白过来,笑着道:“原来那小姑娘被你带走了,我还好奇她哪去了呢——” 令狐瑾微笑道:“神君,我给您送钥匙,却被您一脚踹进了丰都,差点命丧黄泉。” “我带着那小姑娘走,冒着被记恨的风险庇护她,她纵然不能结丹,我也好心好意地教导她,谁知她却趁我重伤,给我下了点迷药,然后跑了,你说说,我这些麻烦事,该算在谁头上呢?” 令狐瑾看向曲无霁,冷笑道:“首尊大人,不如您给评评理?” 曲无霁轻声道:“令狐家主明事理,不是计较的人。” 令狐瑾:“……” 曲无霁又道:“你受的这些损失,到底是无妄之灾,令狐家主想要什么补偿,大可提出来,仙盟定然不会再叫令狐家主寒心。” 令狐瑾轻笑道:“寒心?属下早就不对仙盟有什么期许了——” “可纵然如此,我还是想来求一件事。” 她倒是不拐弯抹角,只一字一句恨声道:“我要让害柳叶月的人伏诛,这是属下而今唯一所求之事。” 她话音未落,便要撩衣跪倒—— 祭灵澈握住她手腕,说道:“不必。” “仙盟不管,我来管。” “无论害她的人是谁,我定然帮你杀了他。” 祭灵澈目光灼灼,只道:“我从不轻易许诺,但我一旦答应的事了,就会做到。” 令狐瑾抬眼看着她,良久笑道:“有你这句话,词忧就算现在就死了,倒也能含笑九泉。” 又提起柳叶月,令狐瑾心口绞痛,一种窒息感席卷而来,此前她因为自毁魂灵,将柳叶月一事尽皆忘了,直到从丰都中出来,才想了起来。 可自那之后,她便心如火煎,无一宁日,日日想着寻仇。 可令狐瑾又想,就算是报了仇,又能如何呢? 月少主已经死了。 令狐瑾闭着眼睛,蹙眉道:“光杀了凶手还不够,我要仙盟给她正名。” “月一生磊落,我不能让她永远背负着弑父的污名——” 曲无霁道:“令狐家主放心,只要我还在仙盟一天,就一定会替她正名。” 令狐瑾闻言脸上痛苦的神色稍减,却苦笑道:“其实,这些不是应该的吗。” “……为什么仙盟杀掉一个人这么容易,而翻案却要去求人呢?” 祭灵澈看着她,心中只道:可惜,世道就是如此,你良顺,它就要生吞活剥你呢。 令狐瑾轻笑一声,并不沉浸在这种低迷的情绪中,慢慢眯起眼睛,只道:“不过,倒也没什么必要自怨自艾。” 令狐瑾连弑叔夺权这种事都做的出来,又岂能是任人摆布算计的,向来践行的是有仇必报。 她话锋一转,长声叹道:“我那蠢材弟子,现下大抵就在此处,方才长街上的乱子,二位大人想必是看着了,这件事,怕是与她脱不开关系……” 祭灵澈蹙眉道:“据我所知,那小姑娘可不会什么法术,她肉体凡胎,怎么能跑得这么远?” 令狐瑾有些纠结神色,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因为,我给她共享了术法……” 祭灵澈惊道:“你身受重伤,竟还给她通灵?” 这种通灵,可是让没有修为的人短暂地复制术主的功法,但这样做会大大削弱术主的修为,几乎等于分出一半修为给别人用。 祭灵澈气笑了:“你怎么对一个白捡的徒弟这么好?” “哦,你对她这么好,她还背刺你。” 曲无霁道:“为何现在还不停掉那弟子的通灵?” 令狐瑾道:“……我怕她死了。” 她叹道:“我知道她来云中是寻仇来了。” 云中殷氏主张献祭,掳掠杀害她的家人,害得她家破人亡,她岂能不恨? 令狐瑾道:“若她正遇到麻烦事,我却把这术法断了,她岂不是会有生命危险?” 祭灵澈闻言一怔,旋即笑道:“小词忧啊,想不到你还蛮在意她的。” 令狐瑾道:“这弟子虽然蠢笨固执了些,可她……” 她不想再说,只是遥遥头,说道:“我必须在她闹出大乱子前抓住她。” 曲无霁冷冷开口道:“就算你给她开了通灵,她也不会是殷沛的对手,而今乱子已经闹出来了,想必,还有别人来参合这件事。” “就怕那小弟子心志不坚又报仇心切,被有心之人利用。” 令狐瑾抱臂冷叹道:“也是她的命数,而今我也已经仁至义尽。” “还是先去把那当街乱爬的殷北英给抓了吧,问问他这是怎么了——” 祭灵澈打断她:“殷北英,已经爬完了,现在已经回殷宅了。” 曲无霁微微点头。 令狐瑾大惊:“那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修为没有这二人高,还被谈雪宁分去了一半修为,几里外长街上的事情她感知不到。 祭灵澈道:“无妨,正好也要去探望了一下殷家主,殷宅怎能着都是要去的。” 令狐瑾忽然感觉一阵脊背发凉,殷沛那个精神病本就阴晴不定,暴虐无比,而今彻底疯了,又被仙盟给封在殷宅里,多日不能移动,任他狂躁,那岂不是在养蛊一样? 她忽然心生退意,觉得谈雪宁那个蠢材弟子,忽然变得一点也不重要。 令狐瑾刚要挪动,祭灵攥住她的手腕,笑道:“小词忧啊,跟着我们,你还怕什么?” 令狐瑾心中道,一个顶着个没筑基的身体,一个是受了重伤垂死的仙尊……到底是谁护着谁? 她讪笑道:“大人,我在宅外候着……” 话还没说完,却忽然顿住,只见眼前那个平庸的脸慢慢变化,最后现出了一张出现在她噩梦中的脸。 她瞳孔骤缩,几乎是见鬼了一般。 映在她瞳孔中的那张近乎绝秀的脸,忽然对着她笑了一下。 祭灵澈道:“怎么了,这就不认识我了?” 第73章 诸子三 赤焚烧焰,烈火骷髅 祭灵澈轻笑:“怎么,这就不认识我了?” 令狐瑾顿时愣住。 那人离得很近,掺杂着寒香的气息轻呼在她脸上,令狐瑾一眨眼,只见眼前那张脸就变了回去,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祭灵澈吟吟笑道:“怎么,本座的真身如今回来了,你好像并不高兴呀?” 令狐瑾只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半天都没缓过来,良久,才轻声笑道:“大人果然是神通广大……” ……死了还能活,厉害。 不仅活了,还能把之前的身体和修为一并找回来,太厉害了。 惊悚。 令狐瑾无话可说。 毕竟在这个人身上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祭灵澈笑得眉眼弯弯:“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令狐瑾只得讪笑。 她清楚祭灵澈的人品,依照这人缺德带冒烟的德行和糟烂名声,与她一道准没好事。 正待要再说点什么,只听嗡的一声巨响! 那声音从远处传来,显然是灵力爆发,刀剑猛地劈砍的之声。 虽只一剑,但灵力震荡,屋顶被掀开,瓦片登时乱飞,屋舍开裂倒塌。 剑势天摇地动地从远处传来,虽隔得远,但传到这里,几人脚下仍是一震—— 整个月镇好像都静了一瞬,似乎方才那些笑闹修士都被这狂暴一剑慑住,忽地噤若寒蝉起来。 令狐瑾一愣,遥遥地望向那边,只见火光冲天,层层火浪裹挟着连成一片的屋舍,正向这边烧来,她喃喃道:“赤焚……” 赤焚,是殷沛的本命剑。 剑意催发,便会化作火光翻涌,若是有可燃的东西,接连烧起来,周遭百里都会遭殃。 忽地只听尖叫连连,那些散修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御剑而去。 可怜那些在此谋生计的凡人百姓,无路可逃,还没跑出屋舍,便被卷进火舌中—— 赤焚烧焰,烈火骷髅,登时遍地枯骨。 令狐瑾大骇,不知道殷沛为什么忽然发狂,连自己的月镇都一并毁了。 此刻她后悔来到这的心达到了顶峰,本想跑掉,可是手腕却被祭灵澈攥着,摆脱不开。 祭灵澈啧了一声,说道:“你跑什么?” 忽地热浪翻涌,迎面而来,火舌瞬间烧到几人面前,令狐瑾心脏狂跳,所有想法瞬间蒸发,下意识地伸手护在自己面前,运转周身灵力抵挡。 可她却只感觉周身一凉,竟如同置身冰天雪地一般。 她霍然抬头,却见曲无霁虚空一点,那火势瞬间定住,一阵凉风骤起,裹挟着霜雪之意,那火舌倏然熄灭。 凉风刮过,那被毁的屋舍瞬间复原,就像大火从未烧过一样,连半分烟雾都没有。 可虽如此,那些留在火中的骷髅却无法再长出血肉了…… 令狐瑾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了曲无霁,心中道,这人献祭了剑魂,而今修为竟半点未损?! 曲无霁只道:“走吧。” …… 受殷氏所管辖的镇子成百上千,统称为云中,而其中最大的就是这月镇。 世家的风气和门派大不相同。 门派讲究师承,而世家则讲血缘。 在由世家管辖的镇子中,多数修士与凡人混居,做派竟与凡人的那些豪绅门阀类似。 世家少了些修士的仙风道骨,更像是盘踞的地头蛇,是能长命千岁的土皇帝。 宗门中的修士,大多风餐露宿,天为盖地为席,就连很多宗门的掌门长老也不会对所住之地上心,很多弟子的住所也只是一张大通铺罢了。 而世家则不同,那宅院修得庞大气派,甚是拿腔拿调,依照祭灵澈看,简直比皇宫差不了多少了。 几人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殷氏的宅邸。 方才殷沛那一剑虽然几乎要把整个月镇都烧为废墟了,可奇的是,他自己的府邸竟然半点未毁。 令狐瑾腹诽道:疯子的剑风也会绕路是吧…… 祭灵澈看着那院墙,轻蔑地轻哼一声,什么都没说。 曲无霁眼光微动,轻声道:“怎么了。” 祭灵澈“哈”地轻笑一声,像是开玩笑一般,只道:“什么狗屁的世家,我看是毒虫罢?” 她轻声道,慢慢地拉长语调,有些森寒地玩味:“迟早有一日呢,我要把他们连根都拔了,连蛋黄都得给他们摇散,这样才利索呢。” 令狐瑾闻言浑身一哆嗦,瞬间脊背上起了一层冷汗,脸色刷地变白。 她又想起蝶祸之时那般惨状,藏于心底的梦魇被再一次唤醒。 祭灵澈眼光没有分给令狐瑾,却与她笑道:“令狐家主莫怕,我开玩笑的。” 令狐瑾说不出话来。 真话往往就隐藏在玩笑中。 祭灵澈敢做,也能做。 当然,曾经也真的做过。 当年的蝶祸,一夜之间五大世家几乎尽皆倾覆。 那银色光蝶漫天飞舞,剑劈不死,火烧不灭。 但凡被蝶翼带上一点,身上便会瞬间燃起青蓝色的冷火,那火没有温度,却直接烧灼生魂,青蓝色的光焰燃尽,生魂消亡。 死在这冷火下的人,尸身无损,神色如常,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优雅的死状与这个光蝶一样,是带着剧毒的美。 就是这一次蝶祸,五族禁器被掠夺,重创了各大世家,几乎毁了他们千年基业,更是动摇了他们在仙盟中的地位。 原先世家才是仙盟的主宰,经此一役,一些新秀门派才扶摇而上,太华玉墟也是借此掌管了整个仙盟。 世家守旧,反对与妖魔正面开战,而直到新秀宗门掌握话语,风气才慢慢转变,仙盟才废除献祭,逐渐地倾向与妖魔决一死战。 祭灵澈轻叹道:“令狐家主,就这么怕我?” “当时,我可是对你令狐家留了手的。” 令狐瑾早知道祭灵澈想要禁器,在蝶祸之前便找了过来,提出可以把她令狐氏的禁器狐狸胆交出来,但作为交换,她要让祭灵澈为她杀掉叔父,替她夺权。 祭灵澈闻言,欣然许诺。 只是令狐瑾没想到,这人竟然狠辣如此。 几天之后,便用银蝶屠戮世家,杀得他们丢盔卸甲,遍地尸骸。 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直接取走了五大世家那藏于精密杀阵中的禁器。 当然,令狐瑾的叔父理所当然地死在了那场蝶祸当中,却不是死于银蝶,而是死于……鸦羽剑。 狐狸胆没等她来献,祭灵澈直接就取走了。 令狐瑾不知道祭灵澈为什么要帮自己,但那场蝶祸当真是把她给吓得不轻。 可她也确确实实自此顶替了叔父,掌管了整个令狐家,平步青云起来。 令狐瑾叹道:“神君确是对我有恩……” 几人正在说话间,只感觉周遭灵压一变,又听刀剑出鞘之声—— 令狐瑾心道不妙,可那剑虽然出鞘,却没挥出,反而听到衣裳摩擦之音,好像是谁踹了谁一脚,忽地,只见那殷府的恢弘的大门受到了猛烈的撞击,咔嚓一声,当中折断! 砰地烟尘四起,一个东西撞碎大门,从那府中摔了出来,滚在地上,哇地吐出血来,挣扎了几下想要起身,却力气全失,颓颓地栽了回去,倒在废墟中。 令狐瑾蹙眉喃喃道:“殷北英?” 祭灵澈啧了一声:“这小子今天可真是多灾多难啊……” 曲无霁视线淡淡地穿过那已经倒塌的大门,只见一人从府中缓步出来,那人青白脸色,眼底的乌青更重,好像是恶鬼上身了一般,拖着半人长的粗重长剑一步一步地踱出来。 祭灵澈勾起嘴角,露出一点尖尖的牙齿,兴致勃勃地看着:“父子相残吗,有点意思。” 再看那殷北英已经垂死,被当胸一脚踹出门去,就算不死也残废了。 殷沛恍若看不见门口这三人,慢步踱到殷北英身前,俯身看他,偏了偏头,好像是在辨认他是谁一般。 但很快便咧开嘴,举起剑,剑尖点在他儿子心口,眼看就要给他扎个对穿—— 殷北英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泪顺着眼角滚落下去,口中满是鲜血,呼吸一急促,呛得他咳嗽不止,胸腔不断起伏,好像想说什么,但张不开嘴,想要握住那剑尖,可心脉已断,手无论如何就是抬不起来。 祭灵澈神色淡漠地盯着那殷北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亓向晚。 可下一瞬,殷沛的剑微微抬起,随后照着他儿子的胸口猛地向下刺去! 可只听“铮”地一声,什么东西击在了他的长剑上,瞬间那柄长剑竟然脱手飞出去,随后只听一声惨叫,殷沛捂着他的手腕,不断地哀嚎。 祭灵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殷北英。 可能……因为他是亓向晚的弟弟? 可能是,她不想让他与亓向晚有相同的命运。 令狐瑾几乎是难以置信,喃喃道:“手筋……断了?” 方才祭灵澈指尖飞出去的那片叶子,只是击中了剑刃,可迸发出的灵力竟然直接震断了他持剑那只手的筋脉。 令狐瑾此前在丰都城就看过她用过勾灵,可是那时的威力远不及现在…… 曲无霁冷声道:“殷沛。” 他语调中掺杂着定心的功法,又再次唤道:“殷、沛。” 只见殷沛猛地抬起头,眼中蒙着那层浑浊的白障忽地褪去,好像瞬间清明了一瞬,呆呆地看着曲无霁。 可是忽然间,一声哨鸣响起,殷沛眼中那层白障再度浮现,就好像罩上一层瘴气一样。 祭灵澈猛地看向那哨声的来源,只见一抹碧色衣裳一动,瞬间不见! 她与曲无霁道:“我去追,你留在这——” 还没等动,她的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 她回头只见令狐瑾脸色大变,近乎战栗一般,颤抖开口:“方才那人,是……是谈雪宁。” 第74章 诸子四 面对恐惧,她永远会选择挥剑 令狐瑾脸色骤变:“不会错的……” 祭灵澈手腕却被她死死攥住,她惊疑转头,只见令狐瑾忽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面如金纸,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竭—— 就在这时,却见那殷沛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狠戾,那神情与当时在铁剑镇如出一辙,像是被谁控制了一般,猛地扑来! 曲无霁一振袖,一阵劲风将他带了出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他猛地摔回府邸中。 祭灵澈目不转睛地看着令狐瑾,只感觉她的灵力正在一点点干枯,好像瞬间凋谢一般。 她出手如电,点住了她身上的大穴位,可是仍旧无济于事,她依旧迅速地瘦下去,好像精血迅速被抽走。 祭灵澈心中惊骇,却隐隐猜到了什么,直接握住她的手腕,灵力源源不断地输进去,却感觉像是输入了一个无底洞,没有流经令狐瑾的身体,就直接被转走了一般。 她见状便停手,说道:“令狐瑾,是你那好徒儿在吸你修为,快切断通灵!” 可令狐瑾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耳边只一片嗡鸣。 祭灵澈无法,又再次握住她的手腕,向外一拽,想要将她被吸走的修为拽回来,却猛地一顿,竟然没扯动,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与自己拉锯。 祭灵澈挑眉:“呦呵?” 什么东西,竟然能跟她扯个有来有回?! 她心中道,一个没入仙门的小弟子,绝对不会有这种能耐,也不会这般狠辣,这背后定然是还有别人捣鬼。 祭灵澈蹙眉,攥着令狐瑾的手腕,又再次向自己这边猛扯,好像一根弦绷到极致——— 在某一刻,那根弦终于崩断,与她对峙的那边败下阵来,汹涌的灵力迅速回流。 令狐瑾闷哼一声,软软地向后仰倒,易容术崩坏,渐渐浮现出她原本女人的形貌,祭灵澈攥着她的手腕,迅速修补她受损的灵脉。 祭灵澈调动神识去感知方才逃窜的谈雪宁,可却感知不到—— 依着她的神识,除非谈雪宁能瞬间在云中蒸发,否则那便是见了鬼了。 蹊跷,太蹊跷了。 就算谈雪宁为了报复云中殷氏,也没必要置令狐瑾于死地…… 这般狠辣伎俩,显然是极精通术法之人所为,所以这桩事,绝不会是这个小姑娘谋划的。 祭灵澈转头看向曲无霁,只见他手中已然握着一柄长长的光剑,正静静地凝着那殷府。 她稍微怔愣,问道:“在看什么?” 曲无霁眼光微动,只道:“宅邸里有东西。” 站在府外往里看,院落深深,沉得一点光亮也无。 祭灵澈轻笑,只道:“去杀。” 她话音未落,曲无霁便一剑斩出,劈得那院墙崩碎,轰然间尽皆倒塌! 那剑风狂暴,几人也被波及,祭灵澈衣角微动,可令狐瑾刚恢复了意识,正感觉身上凉一阵热一阵,刚睁开眼,就看到宏伟府墙轰然倒塌,狂暴剑风扑面而来,将她扫倒在地,接连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头晕目眩得想吐。 令狐瑾:……救命,我想回家,有人懂吗? 她试着运转灵力,却恍然发现灵力竟运转自由,才发觉通灵早已经被切断,她的修为已全部被收回来了。 她强撑着地站起来,大口地喘着粗气,左右环顾,观察着自己应该往哪边遁走—— 目光扫到正前方殷府的时候,却忽然愣住,瞳孔骤缩,忽然间有些站不住。 高墙倒塌,藏在府中的东西完全暴露在眼前,满眼猩红。 眼前是一大片用鲜血绘就的阵法,让人看了莫名的反胃…… 鲜红的血迹流淌,勾勒出阴毒惊悚的阵法,一点一点地蔓延到屋子中,将整个殷宅都罩住了。 祭灵澈与曲无霁并肩而立,不知何处而来的阴风带得二人的衣裳晃动,她蹙眉道:“殷沛呢?” 那厮方才被曲无霁给掀进了这大宅,可是竟然凭空消失了。 曲无霁道:“……许是被吸入阵法中了。” 祭灵澈盯着那院中鬼画符一般的阵法,却从未见过,一时瞧不出深浅。 祭灵澈:“护宅的?” 曲无霁轻声道:“不会。” “阵是新绘的。” 护宅的阵法多是为了防御外敌,可这阵法显然不是为了防住什么,竟好像是……为了困住什么。 二人没有轻举妄动,只不远不近地站着,等待着阵法变化。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道:“依我看,这阵,好像是专门为了折磨殷家主画的呢。” 曲无霁浅淡一笑:“早听闻,殷氏兄妹龃龉很深,已经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 祭灵澈笑道:“竟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殷沛发疯定然跟殷素脱不了关系。 殷素是老家主与家奴所生,世家最重血统,因为出身,她早年备受排挤欺辱,其中做得最过火的就是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 祭灵澈又想起此人脸上那道不知怎么来的长疤,便知道她早年定然饱受折磨。 依照殷素的性格,曾经受过的屈辱,定然会一一讨还。 她心机深厚,又懂得藏拙,混在仙盟当中风生水起。 在帝陵中,看着她的表现,已然向妖魔投诚,可祭灵澈隐隐觉得,此人好像还瞒着什么事,可能不只是投靠妖魔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忽听得那院中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响作一片,数量众多,又诡异非常,让人瞬间头皮发麻。 令狐瑾只感觉头晕目眩,再也不想在此地待一刻,后退几步,一道术法直接消失。 祭灵澈蹙眉,微微屏息,曲无霁手中那柄光剑又亮了些,几乎透明一般。 当那些从后院涌过来的东西映在祭灵澈瞳孔中的时候,她忽地头疼欲裂,竟不由得后退一步—— 她看见了数百穿着云中殷氏服饰的修士。 只是那些修士面上,都带着一副铁质面具。 那些面具遮挡住了他们的神情,泛着冷冷的寒光,他们一动不动站在那,就好像假人一样。 祭灵澈不由得有些晃神,在这一瞬间,她好像又感受到了那被白光贯穿头颅的痛楚,悚然之感从脊背窜上来。 曲无霁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温声道:“没事吧?” 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回神,她恨恨地盯着那群铁面修士,咬字很重:“无事。” 只见那些修士只是直愣愣地杵在府门,并不动作。 曲无霁道:“他们身上有禁制,出不来。” 祭灵澈定住心神,只道:“这些东西到底是人,还是……” 她话还未说完,一扬手,一道灵力猛击一个修士的铁具,只听咔的一声轻响—— 她本意是想将面具击碎,看看他们的真容。 却见那修士脖子折断一样,忽然以诡异的角度往后仰,那面具开裂,却没有露出原本的相貌来,竟好像是脑袋被砸开一样。 顺着面具开裂的缝隙开始一滴滴地往下淌黑水…… 祭灵澈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喃喃道:“商徵……” “那面具下好像没有脸。” 不,不对,应该说—— 那铁质的面具就是他们的脸,已经和他们的脸长到一起去了。 刚才那道法决打漏的不是面具,而是脑袋。 祭灵澈忽然想到,当时在广爻峰,曾有慕归笙的门人来刺杀她,也带着这样的面具,可那人面具后,却是自己的脸。 ——可为什么殷氏的门人,脸与面具融在一起了?! ……当初站在树上的那个怪物,脸和面具是不是也是融在一起的? 祭灵澈忽然不寒而栗,好多事情乱乱地从脑海中划过,她闭上眼睛,猛地摇头,想要摆脱这种来源未知的恐惧。 忽然,又听一声哨鸣! 祭灵澈猛地睁眼,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树上立着一人。 那人黑袍遮身,看不清形貌,衣衫一动,瞬间消失。 恍惚间,祭灵澈以为自己又看到了那铁面怪物。 ……眼熟。 是谁?! 可祭灵澈并未去追,她不能留曲无霁一个人在这,独面这些未知深浅的鬼东西。 只见那些铁面修士听见哨声的瞬间,已经动了起来,朝着二人扑来—— 她摊开手掌,狂暴的杀意骤现,只见一柄雪白长剑霍然出现在她的掌心。 杀湍剑自从被她收于麾下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召出来,只听剑灵长鸣,顿时将周遭数里都笼罩在杀气腾腾的剑意之下。 祭灵澈抬头,曲无霁那柄光剑已经挥了出去。 虽然只是灵力暂化的光剑,剑意催发,却隐隐有剑鸣声,那一剑似裹挟着狂风暴雪,方圆数里像是下了一场凌冽的大雪,霍然荡向前赴后继过来的铁面修士! 待到剑意褪去,只见遍地尸骸,却无血迹,只有黑色的不明液体遍地流淌,曲无霁只一剑就把他们给杀干净了。 祭灵澈见状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紧紧握剑的手,慢慢地松开一些。 她嘴角浮现一点笑意,刚要说点什么,却忽然一顿,瞳孔骤然缩小—— 只见在废墟中,还剩一个。 那东西负手而立,竟生生地抗住曲无霁那一剑,动也未动。 覆着铁面的脸上,连一道裂痕都无。 虽然带着面具,但那东西脸上好像浮着丝丝诡异的笑,甚至带着些许的……神性。 一片寂静中,那东西对着二人抬起手指。 一如当初那树上的怪物,对着她额头抬起手指那样…… 祭灵澈怒气瞬间掀翻了畏缩。 再次握紧手中剑,猛地将杀湍剑挥了出去! 口中只道:“去死!” 这一剑斩的,不只是眼前这东西,更是她自己的心魔。 如若不亲手斩杀这东西,她将永远恐惧。 祭灵澈讨厌恐惧。 面对恐惧,她永远会选择挥剑。 第75章 诸子五 镜中 恐惧,转化为怒火,瞬间便成了燎原之势。 她挥剑而出! 剑意催发,杀湍剑瞬间消失,化作狂暴杀意,刷地荡出去。 无端杀意从天而降,将整个云中都罩在血腥中。 曲无霁不由得微惊,眼前被杀意笼罩,忽地白茫茫一片,只听开天辟地一般的断裂声,占地数里的殷氏府邸瞬间被扫荡成废墟。 眼看那杀意毫无消减之意,已向着更远的地方蔓延了,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眼看就要伤及无辜—— 祭灵澈手猛地一握! 只见那荡出去的剑意瞬间收回,她掌心握紧的瞬间,杀湍剑出现在她手中。 祭灵澈长剑横在胸前,胸口微微起伏,眼睛却雪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前方。 前方扬起尘埃,雾蒙蒙一大片,待到烟尘散去,只见才刚那铁面修士站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杀气翻涌的剑风,将倒在地上那些尸身直接绞为血雾,连渣都不剩。 方才那东西,跑了吗? 还是,被她一剑斩成血雾了? 祭灵澈负手,将长剑背在身后,临风而立。 她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曲无霁怔怔地看着她衣裳迎风而动,不由得出神。 他无声地看着她,轻轻地勾起嘴角,只觉能正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与她一同挥剑,便已经很好了。 祭灵澈感受到目光,偏头看向他,便也染着点笑,说道:“看什么。” 曲无霁垂下眼睛,嘴角上扬,却转移话题道:“竟是花镠的剑,你从何处得来的?” 祭灵澈虽是笑着,却有些涩然,只道:“花婉婉身上的。” 她复而正色道:“方才那东西,是被我杀了,还是跑了?” 曲无霁道:“看不清。” “不过,那东西看起来还未成气候,不会从杀湍剑的剑意中逃脱。” 他指尖向前虚点:“他唯一的生机,便是在剑风到来之前,藏进那阵中。” 祭灵澈一怔,看着那死水一样的猩红阵法,忽然焕发出生机,竟然隐隐地亮起来。 此刻他们也不知道,这阵法忽然触发,是因为剑风所致,还是因为有东西进去了。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那诡异的阵法,心中道,她必须确保那东西已经死干净了,还必须要找到那被控制的殷沛。 她勾起嘴角道:“来都来了,闯一闯?” 曲无霁轻浅笑着,忽然伸出手来,祭灵澈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愣了一下,旋即将手放在他手上。 他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有些拿腔拿调地学着她说话:“来都来了。” 祭灵澈一哂,抬头正好看见他那一双澄澈的眼睛,正含笑看着自己。 正要踏入那阵法,她却忽然感觉一道剑风刷地从脑后袭来! 祭灵澈旋过半身,猛地用袖子去拂—— 只见一柄长剑已经刺到她心口处,只听“铮”的一声,那剑连她衣角都没沾,当即折断。 那人显然没反应过来,她猛起一掌正拍在那人胸口! 她只用了三成的灵力,却仍将那人拍得心脉崩断,口吐鲜血,连连后退,跌倒在地。 祭灵澈蹙眉,只见一人拄着断剑,半跪在地上,鲜血卡在喉间,不断的往外涌,说不出话来。 曲无霁盯着他,冷声道:“你是何人” 却见他挣扎地打出一道传讯法决,二人并未阻拦。 他那道传讯法决打出,心脉便全然崩裂,浑身血液倒流,鲜血从口鼻中喷出,良久头猛地一沉,再无气息。 祭灵澈被这人怪异举动气笑了:“这是来干什么的?找死的?” 曲无霁沉沉地看着他,勾了勾手指,忽然一块腰牌从他腰间落下来,飞到曲无霁手中—— 只见那牌子上仙法流转,本刻着金光闪闪的字,可随着他生机消散,那腰牌上的字也逐渐消失,曲无霁拿起来的时候,便已然看不清了。 他有些讶然,挑眉道:“镇邪司的腰牌。” 祭灵澈轻笑:“镇邪司?” 那种收纳三教九流的机构,怎么又忽然跟自己扯上关系?! 她盯着那人的脸,在脑海中搜罗那些已经流落镇邪司的仇敌们,结果发现—— 太多了。 恨她的人太多了。 她完全想不起来这位是谁。 当然,她也从来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她道:“来找我的?” 曲无霁沉声道:“也可能是为了殷氏的事而来。” 镇邪司里面净是一些从各大世家门派叛逃的亡命之徒或戴罪之身,为了避祸,来镇邪司改名换姓,抛却前尘。 所谓镇邪司,不过就是有着正经名号的黑市,各路人雇佣里面的人来杀人越货,偷鸡摸狗,打探消息,而镇邪司则是掮客,只抽去交易的两成,作为佣金。 祭灵澈冷冷笑道:“雇人来杀我,也不知道雇个好点的货色,浪费生命,何苦来的。” 她又忽然想到,曾经在丰都城中遇到的那个柳叶青,好像就是从柳氏流亡到镇邪司…… 曲无霁轻笑:“他恐怕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试咱们深浅的。” 祭灵澈却不以为意:“这样的货色,能试出什么。” 二人没想到镇邪司也能参合进来,倒是显得这些事情更加的扑朔迷离,错综复杂。 良久,她笑了笑:“算了,甭管了,入阵吧。” 曲无霁笑道:“请君入瓮的凶阵,你怎么这么着急往里跳?” 她道:“求知而已,我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鬼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并未说话,她只是十分好奇,殷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来折磨她这个禽兽不如的兄长。 曲无霁似乎看透了她,说道:“殷素绘制的阵法,若是就是使这般手段引咱们过去,下面连着的却无烬之渊呢?” 祭灵澈焉能想不到这一点,她坦然笑道:“那又如何?” 她语调森森:“这些年,我死了活,活了死,它杀我的仇,我正要一一讨还呢。” 她冷冷勾起嘴角:“若是燃楼还敢见我,我定将鸦羽剑再往下插三寸。” 曲无霁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既如此,咱们便走吧。” …… 二人瞬间闪到那阵中央,在站上去的瞬间,忽然间红光大现,两人瞬间被翻入阵法中。 天旋地转。 再睁眼,祭灵澈却发现曲无霁不见了。 而眼前,是成百上千的自己…… 祭灵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复制这成这么多,几乎是前后左右,全都是人,而且,与她长着同一张脸。 她面无表情地站着,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那些环绕着她的“自己”。 结果发现,那些人随着她的目光,同样在扫视她。 她轻笑了出来,那些长百上千的人随着她的动作也同样笑了出来。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抬手撩了撩头发,只见那些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的人,也抬手撩头发。 她心中道,原来是“镜子”。 祭灵澈负手,向前走去,可那些镜中人也向前走去,竟与她的距离骤然缩短了。 她眯起眼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那些镜中人也向她走过来,将她越包越紧,直到即将相触—— 祭灵澈忽地猛起一拳,砸向与她面对面的那个“自己”的脸颊! 如果真的是镜子,则那镜中人应该与她完全同步,当她击向镜中的自己时,同样力道的拳头也应该会落在自己脸上。 可是…… 因为她这一拳来的太猛,太突然,只见那镜中人竟慢了一拍! 果不其然! 那些东西,不是镜中的倒影,而是一个个存在的精怪,正伪装成镜中倒影,模仿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那一拳带着风声,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祭灵澈不知道这一拳会不会落在自己脸上,所以收着力,只用了二成不到的力道,可仍然是直直地砸在那精怪的鼻梁上。 只见那被砸的镜灵脑袋瞬间开花,脑浆横流,从脸上淌出了猩红粘稠的液体—— 剩下那些成百上千的镜灵却不受影响,学着祭灵澈方才的样子,挥起拳头,四面八方地向她砸过来。 虽然他们的动作来的稍慢,可依旧是猛烈地离谱! 祭灵澈一动没动,调动灵力罩住自己,任那些拳头砸在自己身上。 镜灵的拳头齐齐落下,只听砰地一声齐响,直砸在祭灵澈护体的法决上。 祭灵澈半点伤没受,却见那些镜灵手腕像是折断了般,整个手掌松松地悬在关节上,好像再也无法用力了一般。 她嘴角微微勾起,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果然,镜灵们也是一步步地往后退。 祭灵澈暗自笑道:“这阵法,当真是有趣极了。” 对付暴戾的混蛋,最好的办法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要让他挥出的拳头,生生地落在自己身上。 对付一个自尊自大的疯子,就是要让他置身于无数镜像中,让他看清自己的丑态,让他仅存的理智都崩塌。 用这幻境,对付抓狂的疯子,简直是妙啊。 他越发狂,便越想冲出这里,可是镜灵无穷无尽,杀不完。 他所打出的每一道法决,挥出的每一剑,都将落回到自己身上。 祭灵澈心中道,这阵法虽然怪异,可恰恰暗合因果报应,当真是精妙绝伦啊。 想到这,她忽然有些不想将这个阵法打碎了。 祭灵澈沉静地往后退,那镜灵便离她越来越远,逐渐视野便越来越开阔,只见自己脚下是晶蓝的镜面,延伸出去,煞是好看。 脚下没有镜灵,亮莹莹的地面,虚虚的没有影子。 祭灵澈悠悠地往后退着,慢慢地欣赏着这个精美绝伦的阵法,却忽然感觉后背撞到了一个人—— 第76章 诸子六 好死 祭灵澈正悠悠地往后退着,忽地感觉背后撞到了一个人—— 一股微弱的寒香撞了进来,她还未转过头,手腕便被攥住,整个人被向后一扯,她猛地撞入一个怀抱中。 曲无霁紧紧地揽住她,只轻声道:“没事吧?” 祭灵澈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只是这阵法当真稀奇罢了。” 曲无霁缓缓放开她,笑着说:“若想出去,怕是得打破这里。” 祭灵澈啧了一声:“不急,这种镜阵,强行破阵必遭反噬。” “我看咱们还是在找一找破绽,看看能不能从哪钻出去……” 曲无霁看透了她,轻笑道:“依我看,你是觉得这阵法用来对付殷沛绝妙,想去欣赏一番吧。” 她冷哼了一声,眯起眼睛看着他:“你这家伙,惯会揣测人心——” 曲无霁含笑:“你又不说实话,还不许叫我猜吗。” 祭灵澈揶揄道:“你这般聪明,我现在骗不了你了。” 他垂下眼睛,轻笑说道:“我若是真的心思敏捷,就不会被你耍得团团转了。” 他微凉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勾起嘴角:“在你这,我只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罢了。” 她玩笑道:“哎,我也怕缠郎,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曲无霁笑了起来,依旧握着她的手腕,不愿松开,他道:“好啊,你不恼我,我倒是不介意一直缠着你。” 祭灵澈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良久笑道:“那就这样好啦。” 二人并肩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忽然听到远处一声巨响,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传来,好像是无数镜子碎裂的声音。 有隐隐有灼热的剑风席来,二人对视一眼,向着那剑风的来源而去。 在这阵法中,人与人相遇,镜灵便也会相遇,所以当他们遥遥地看到殷沛的时候,并没有靠过去,只怕被卷进去,引发一连串没必要的后果。 二人远远地看着,只见那殷沛已经遍体鳞伤了,身上被穿出无数个孔洞来,脖颈已经被割开一半,血淋淋地,好像脑袋随时要掉下来。 他正狂暴地劈砍,满脸鲜血,虽然已经垂死,可是戾气更甚,好像在被镜灵反噬而死前,先要把自己给活活气死一样。 他扯着嗓子,什么难听的说都往外冒,只听他骂得最多的是,“什么货色,敢用老子的脸?!” “去死!!” “狗娘养的杂种!” “杂种!去死!!!” “……” 祭灵澈冷漠地看着他疯狂地咆哮着,看着他一剑一剑地挥出,又看着那剑又落回到他身上。 他明明已经垂死却寸步不让,好像要护住自己最后一分脸面一样,结果却越来越狼狈。 其实只要他肯停下,他便不会受任何伤害。 可他偏偏要毁掉一切,可也同样毁掉了他。 祭灵澈想过状况惨烈,但而今亲眼看了,还是有些令人咋舌,良久只道:“这人还挺经活,不过也撑不了多久了。” 曲无霁道:“第一世家的家主,最终就落得这样的下场。” 祭灵澈轻声冷笑:“咎由自取,又能怨得了谁呢。” 殷沛一死,云中的势力立即会被瓜分,若是不加管控,定然纷争不断,要不了多久,云中便会易主了。 只听一声闷响,殷沛嚎叫一声,刷地鲜血喷洒飞溅,崩出去老远,随着他狂暴的一剑,拿剑的那只胳膊登时被削了下来,灵力震荡,那柄长剑被甩飞了出去,锵然落在地上,滑了出去,在地上擦出火星。 殷沛惨声嚎叫,跪在地上,方才在府外便被祭灵澈震断了右手手筋,方才持剑劈砍用的是另一只手,而今左手被齐肘砍断,想来他再也拿不了剑了。 他嚎了几声,声息逐渐弱下去,胸腔却不断起伏。 他这般老实下来,镜灵便也消停下来,与他一样,跪坐着。 祭灵澈见他不扑腾了,便觉得无趣,微微地抬起下巴,手上蓄了一道法决,正要挑逗他继续发疯,却忽然顿了一下,只见殷沛猛地跃了起来,抬起一脚猛地踹向对面的镜灵,口吐血沫:“去死!”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 他虽然断了臂,没了剑,但杀气更盛,上半身血流不止,一脚一脚狂踹镜灵,当然也被狂踹。 祭灵澈见状敛了指尖那道法决,轻笑:“看来殷家主已有取死之道。” 那殷沛直到最后一刻都昂着头,祭灵澈觉得,他到最后神志已经清明了,他眼中那层白障已经褪去了,可他依旧像一头困兽一样,充满恨意地冲向那些镜子,无休无止地奔向死亡。 最终,他得偿所愿。 生魂被自己撞碎,身躯早已经被自己砍得四分五裂,体面全无。 当他倒下的那一刻,所有的镜灵便也和他一样倒下—— 他拼了性命,终于也算是赢了。 祭灵澈盯着那横躺的身躯,看着鲜血从他尸身一点点流淌出,将一片晶蓝的境界染得赤红。 她心中冷道:“好死。” 二人看着这人的尸身,良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曲无霁忽然道:“殷素投靠妖魔,害你不浅,可你好像不蔑视她,甚至为她鸣不平,以至于来憎恨殷沛。” 祭灵澈:“殷素?我终有一天会杀了她,可不代表我瞧不起她。” 她坦然笑道:“她举步维艰,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倒是钦佩她的能耐。” 曲无霁闻言,微微笑道:“这种话,只有你能说得出的。” 她轻笑:“我向来知道,天下豪杰,真如过江之鲤——” “欣赏敌手,赞美敌手,再打败敌手。” “若我失败,我也不会憎恨对手,我只会怪我自己没有本事罢了。” 曲无霁微微一怔,祭灵澈注视着那殷沛的尸身,又道:“若我是殷素,从小被这样的货色欺压,我定剥其皮,寝其肉……” 曲无霁轻笑一声,幽幽道:“早在此人带头掳掠泽源的时候,我便想杀了他。” 祭灵澈看向他,嗤笑道:“你也只是想想罢,你会因为这种事断送自己的前途?” 曲无霁直视她的眼睛,他那双澄澈眼睛起了些许波澜,他含笑道:“若我说,我真的去了,你可信?” 祭灵澈一怔,她印象中,这人少年时一幅冰山相,毫无逾矩之举,又有点超尘脱俗的孤傲之气,简直是所有“正派”弟子的楷模。 他那时少年老成,张嘴律法,闭嘴仙盟,在祭灵澈眼中,此人就是纯粹的仙盟狗腿子。 曲无霁靠得更近了一些,带着含香的气息扑在她脸上,语调虽轻,却不掺虚伪。 只听他淡然道:“当时,我与师弟合谋,去劫仙盟的九层狱,想将那些被关押谈氏后辈放了。” 祭灵澈闻言,微惊地看着他,他语调如常,只继续道:“可只放出去几十个人,我们就被抓了。” “依照仙盟律法,按罪当处极刑,仙盟给了我师尊面子,便只抽了我们每人八十一鞭。” 祭灵澈有些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蹙眉道:“……断魂鞭?” 断魂鞭,此鞭能直接抽打生魂,烙在身上没有痕迹,却鞭鞭断魂。 她少时不服管教,到处闯祸,她师父就会恐吓她要用断魂鞭抽她。 祭灵澈此前打架的时候被那鞭子扫到过胳膊,瞬间剧痛难忍,至今仍然心悸。 ……可她师父从未真的抽过她,直到师父死了,那鞭子已经欠了上百了—— 曲无霁道:“那时候,我挨了鞭子,却想起你来。” “我想,若是你来干这件事,绝不会失败。” 祭灵澈默默地看着他,却已经猜到了他为什么被抓,苦笑道:“若是我来干,我定会把守卫给杀干净,而不是像你一样,只把他们定住。” 曲无霁笑了笑:“那几鞭子倒是把我给抽醒了,我那时候才明白,若想兵不血刃地让人按我的心意做事,只有走上最高的位置,才可以办到。” “只是我那时还不知道,走上去的那条路,本就是鲜血铺就,可我已经再也不能回头了。” 祭灵澈良久道:“商徵,你是个慈悲的人。” 曲无霁垂下眼睛,轻轻一哂:“我只是个痴妄的人,何谈慈悲。” 她握住他的手,曲无霁顿了一下,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自己怀中,紧紧地抱住,只听他轻叹道:“阿澜……” 她余光扫见远处的镜灵竟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抱在一起,她不由得勾起嘴角,良久轻声道:“曲无霁,咱们该出去了。” 祭灵澈:“咱们再转转,若是寻不到那个铁面修士,咱们就走吧。” 曲无霁松开她,看着她那双亮亮的眼睛,不由得笑了笑:“好。” …… 二人绕过殷沛的残躯,向镜灵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将那些东西拉得很远,几乎看不清了。 她的神识在阵法中受到压制,察觉不到什么异样。 祭灵澈想,如果不是那东西彻底逃了,就是已经被她一剑斩为血雾了。 曲无霁握住她的手,只道:“这阵是活阵,一直背对着镜灵走,只要距离足够远,阵法就会崩坏。” 祭灵澈轻笑:“看来殷素还是很了解殷家主的嘛。” 殷素知道这阵对于殷沛是必死无疑的,压根也没封住。 她知道,就算她这个哥哥后来清醒过来,也不会往反向走,只会自砍到死亡。 …… 果然如曲无霁所说,两人向前走到阵的极限,便红光骤起,二人借势向前一跃,瞬间天光大现,已然出了阵法。 回过头来,只见那猩红的阵法就在不远处,二人正站在阵法的边缘。 祭灵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眼光一动,说道:“看来咱们在阵中的时候,已经有人趁机来过这儿了——” 她手指向前虚点,说道:“重伤的殷北英被人带走了。” 曲无霁:“会不会是令狐家主又返回来了?” 她笑道:“依着令狐瑾的性格,她怕是已经离开云中了。” 祭灵澈笑容微微冷了下来:“看来,这孩子八成是被他姑姑给带走了。” 第77章 诸子七 “说爱我。” 祭灵澈看向殷北英原先所躺的地方,地上只剩一滩血迹,而人已经不见了。 曲无霁:"果然是被人带走了。" 祭灵澈勾起嘴角,心中道,云中也是要热闹起来了…… 云中所辖的范围很大,殷氏的弟子门客众多,只不过现在分散到各个镇子,消息不甚灵通,若是家主已经身死的消息传开,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何况现在敌暗我明,群狼环伺,祭灵澈想起这些乱事,又觉得疲倦乏味,倦倦地垂下眼睛,在脑海中理着这些事情,思考着对策。 正想着,她余光瞥见曲无霁脸色微变,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手轻按住胸口,额头上隐隐浮现青筋,像在极力忍耐着剧痛。 发觉祭灵澈的目光,他顿了一下,自然地将手垂下来,装的无事一样,淡淡地笑了笑。 祭灵澈惊道:“你怎么了?” 曲无霁:“无事。” 她啧了一声,攥住他冰凉的手腕:“你旧伤又复发了?” 他想要把手抽回来,口中淡淡笑道:“不碍事。” 祭灵澈用力攥住他的手腕,忽然心中烧起一股无名闷火,蹙眉道:“你是不是——” 她知道此人向来能忍痛,可看他这副样子,语调便软了下来:“曲无霁,你伤没好为什么不和我说?” 曲无霁将手覆在她手背上,柔和笑道:“只是多用了灵力才有些晕,没甚要紧的。” 祭灵澈看着他,话在嘴边却说不出来,心中忽然有点难受,看着他良久才道:“你说谎。” 曲无霁道:“我不是逞强的人,若是真的撑不住,又怎么会不说呢?” 她握住他的手腕,只觉得他手腕冰冰凉凉,好像怎么都捂不热一样,她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抬头看着他,良久移开眼睛,说道:“不行,得先找个地方歇歇脚,我看看你的伤势,再做打算。” 曲无霁又道自己没事,可看到祭灵澈不满地蹙眉,他便淡淡地笑了起来,不再说什么。 祭灵澈拽着他又回了白玉楼,要了一间客房。 经过方才的动静,酒楼中的散修都已经走没了,只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趴在桌子上不知死活。 此楼虽然受到剑风波及,可是竟岿然不动,连一块砖块都没少,只是原来悬在楼前几个纯白灯笼被剑风绞碎了。 高大秀美的酒楼立在一片废瓦中,鹤立鸡群一般。 祭灵澈悠悠道:“看到了吗,这就是财力。” 白玉楼的每一块瓦都是价值连城的极品灵玉,牌匾更是产自昆仑的白神木,刀剑劈不坏,火烧不烂,飘摇中岿然不动。 她道:“这酒楼看着寻常,只有患难才能看得出价值呢。” 曲无霁都有些讶然,他从不知道白玉楼竟然是按照仙盟防御建筑的规格所制,他良久才低声道:“看来古老板确是深谋远虑,用心颇多。” 祭灵澈轻笑:“古潮音聪明,又长袖善舞,当真是不世出的天才。” 曲无霁无言良久,忽然道:“所以,边唐是他杀的?” 正在上楼的祭灵澈顿住脚步,回头看他,微微挑眉:“我杀的。” 楼梯上光线昏暗,阴影投下,遮盖住她的神色,只见她好像笑了一下,负手接着往楼上走去,边走边道:“我年少时还懂得收敛,并不想惹麻烦,后来——” 她勾起嘴角,不羁道:“后来,左右我的名声已经烂完了,一不做二不休,再杀一个,杀两个,杀七个八个,无数个又有什么区别?” 曲无霁道:“当时边唐已经被投狱清算了,按照仙盟律法,他难逃一死,你为何冒险深入九重狱去杀他?” 祭灵澈冷笑:“看他不顺眼,不想让他死的那么便宜。” 穿过长廊,她推开客房的门:“何况,仙盟真的会杀他,我才不信呢。” “除非,能把他背后的那些势力一并清算,要不然他可死不了。” 曲无霁跟在她身后,随她进了客房,轻笑道:“你不信我会清算那些人?” 祭灵澈走到窗边,只见这见房视野极好,又在顶楼,几乎可以将整个月镇都收入眼底,错综的长街一览无遗,她漫不经心道:“你刚接管仙盟,我那时以为你与他们是一伙的。” 她侧头看他,一哂:“谁知道首尊大人,这样一个小白脸,倒是有几分雷霆手段呢。” 祭灵澈看街上没什么异样,一挥手,一道屏障落下,将屋内的景象遮住。 她说道:“你到榻上去,将衣服脱掉——” 曲无霁置若罔闻,缓步过来,忽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入怀中。 见她没躲,垂下头,想要吻她的嘴角,她啧了一声,偏了偏头:“你伤好了?” 曲无霁轻笑:“早和你说了,无事。” 祭灵澈看着他:“你说了不算,去把衣服脱了,我给你输灵力。” 曲无霁眼睛弯弯:“好霸道。” 祭灵澈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贴近他,慢声道:“听话,没准给你点好处。” 曲无霁垂下眼睛,含笑的眼中映着她的倒影:“怎么个听话法?” 祭灵澈推着他到软榻上,让他坐下,说道:“我看看你的伤势。” 曲无霁无法,只得坐下,将上衣褪下,她见到他心口的伤口,愣了一下,只见那伤又开裂,流出鲜血来,被他灵力隔绝没有沾染衣服,可是依旧是血淋淋一片。 她伸手想要拂上伤口,蹙眉道:“怎么会这样……” 曲无霁握住她的手,只道:“这伤不能完全愈合,修养一阵,便看起来像好了一样,但一用灵力便又会复发。” 他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习惯了。” 他握着祭灵澈手,带着她的手抚上自己脸,闭上眼睛轻声道:“小伤而已,何必在意。” 她不由得怔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曲无霁忽然将她向前一扯,将她也拽上软榻,拉到自己怀中,笑了起来:“我够听话吗,可否给我好处?” 祭灵澈眯起眼睛,作势抬起手,要扇他巴掌,他偏了偏头眼睛微闭,却并不躲。 巴掌却没有落下,反而轻轻地贴在他的丹田,灵力源源不断地输进去。 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却没有睁开眼睛,微微昂起下巴。 他只感觉一股舒缓的灵力流窜于周身,心口剧烈的痛楚逐渐舒缓,变成钝顿的痛,可这灵力实在是太过猛烈,他竟然出了一层薄汗,修长的眉毛拧紧。 忽地,她的手被攥住,曲无霁打断了她的灵力,他轻微地有些喘,发丝粘在白皙的额间,祭灵澈一惊:“怎么了,难受?” 曲无霁本意是不想她再消耗灵力,却怕她不听,只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祭灵澈便停住了手,捧着他脸,轻声笑道:“小心肝,你这副样子,当真让我好生心疼。” 曲无霁呼吸一凝,直直地看向她,他笑道:“再多唤几声,我喜欢听。” 她环住他的脖颈,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句,轻声细语地唤:“小心肝,小宝贝,小甜蜜饯,你还想听什么?” 曲无霁笑了起来,将她抱住,紧紧勒入自己怀中:“我什么都想听。” 祭灵澈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慢慢地闭上眼睛,感受着他一下一下的呼吸,只听他心脏在胸腔中跳得猛烈。 她有些困倦,闭着眼睛轻声道:“你心跳怎么这么快?” 他道:“因为你离我太近了。” 她笑道:“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你怎么还没适应。” 曲无霁轻声道:“久?这才多长时间……” 祭灵澈:“从我认识你开始算,一百多年了吧?” 他手指蹭着她的脸颊,慢慢道:“这一百多年里,你骗我耍我二十年,又恨了我二十年,躲着我二十年,最后抛下我一个人,二十年。” “而自你说喜欢我,还不到半年……” 祭灵澈看着他:“算这么明白啊?” 她笑起来,眼中带着的锐利便消减了,竟有着些温柔狡黠神色,她缓缓拉起他的手:“那我从今天开始,和你重新地过一个又一个二十年,怎么样啊。” 曲无霁看着她良久,忽然紧紧抱住她,只道:“说爱我。” 祭灵澈微微一愣,一时间没说话,她只感觉他似乎僵了一下,然后将她抱得更紧,他再次说道:“阿澜,我想听你说爱我。” 祭灵澈轻声道:“曲无霁,我爱你。” “……我这辈子只对你一个说过这句话。” 曲无霁松开她,一瞬不瞬地注视她的眼睛,呼吸竟急促起来,好像在确定他自己是否听错一样。 他没想到她真的能说出来,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忽然感觉心口的伤又开始猛烈的疼,可他不在乎,他只轻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祭灵澈一字一句,重重地说:“我说——” “我爱你。” 曲无霁笑了起来,心口却是绞痛,他怕她看出来,将她拉入自己怀中,良久也说不出话来。 他只感觉就算自己现在就疼死了,也值了。 祭灵澈低声喃喃道:“……商徵,我并不懂什么是爱。” “所以我从来都不说,从不轻易许诺。” “可是,我想,我的确是爱你的。” 第78章 诸子八 玄剑凝寒祝东风 “我想,我的确是爱你的。” 良久无人再说话,一时间四周寂静。 摆在台子上的熏香袅袅升腾,淡淡的檀香慢慢卷起来,好像披了一层薄纱。 她神色认真,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这下你可如意了?” 曲无霁忘了呼吸一般,心脏从来都没跳得如此之快,心上的旧伤又复发,疼得他意识模糊,可他却不管不顾地道:“能不能再说几遍?” 祭灵澈淡笑,慢慢地贴过来,将他鬓边的碎发,轻轻地别在耳后,却见他耳尖已染上一片绯红。 她忽地对着他耳朵吹了一口气,害得他不由得颤了一下。 他转头看她,眼中朦胧,似一场大雾。 他向后靠,微微仰起头,就这样看着她。 她笑了起来,忽然向他俯身,他顺势一点点往后躺—— 她将他压在榻上,手拄在他耳边,冰凉的长发滑落在他脖颈间。 祭灵澈伸手重重地捻着他有点泛白的嘴唇,直到擦得泛红,好像从中得到了什么乐趣,越发恶劣起来。 他只静静地注视她,呼吸越来越沉,几乎要窒息了一般。 良久,她缓缓凑过来,好像要吻他一般,他呼吸一凝,轻轻地闭上眼睛…… 可是她的唇并没有落下,反而在他腰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他嘶了一声,睁开眼睛,有些嗔怪地看着她。 祭灵澈在他耳边轻声笑道:“有人来了,快起来。” “再不起来,首尊大人这般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可要被人看去了——” 她说着便要起身,却被曲无霁一把拽回来,死死按在怀中。 她挣了挣竟然没挣开,蹙眉刚要说什么,只听他轻笑:“让他们看去了,又能怎样?” 祭灵澈愣了一下,抬手轻扇了他一个耳光,恨恨笑道:“好啊,一会他们破门进来了,你最好别穿衣服。” 曲无霁脸上的笑化不开,缓缓放开她,盯着她看。 祭灵澈觉得又气又好笑,本想起来,但最终又俯下身,在他嘴唇上重重地咬了一口,直到咬出血来才解气。 她飞快地翻身下榻,再次走到窗边,向下看去。 只见街道上依旧是空荡荡的,没甚行人,好像无事发生一样。 曲无霁嘴唇上一阵锐痛,有点没回过神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身上那股寒香笼着他,一直挥之不去。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心口的剧痛一点一点往下压,直到看不出异样,才缓缓起身,装作无事般理好衣服,缓步走到她身边。 只听她漫不经心道:“来得人又多又杂,修为不低,可杀气过重,不知是什么来头。” 就在这时,祭灵澈忽地转头看向门口,曲无霁轻声一笑:“来了。”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门户当即破裂,狂暴的剑风卷进来,二人衣裳被剑风带得翻动,祭灵澈靠在窗框,神色不改地看着来人。 那剑主来得又轻又快,剑风狂暴,瞬间破门而入! 那一剑几乎震塌了整面墙,原来门的地方,开了个大口子,只见一人自废墟中缓步而入。 那人长身玉立,甚有气魄,一身黑衣镶着金色云纹,拖着长剑一步步地走进来。 气度出尘,像极了世家公子哥,可神色却又阴又狠,紧紧盯着二人,好像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一般。 祭灵澈打量着他,觉得甚是眼熟。 她余光扫向门外,只见那里站着很多人,在门外待命。 可那些人好像并不是师出同门,气息混杂,功法不一,有剑修有法修有符修,虽也训练有素却带着点杂乱,像是硬凑在一块的。 在这群人拥上来之前,二人为了免生事端,已经隐去了修为相貌,用的是最初在白玉楼喝酒的那平庸模样。 这黑衣人缓步走上前,眼睛如鹰一般扫视着二人,最后目光扎在祭灵澈身上,一瞬不瞬地瞧着她。 祭灵澈嗤笑一声:“看什么呢,眼珠子不要了?” 那人置若罔闻,缓缓抬手,长剑点在她前胸,终于开口道:“欠。” 他声音喑哑,好像好久都没说过话一样,发音很不标准,祭灵澈没反应过来,气笑了:“欠?欠什么,谁欠你了?” 曲无霁却忽然道:“他听不见。” 祭灵澈惊疑看向他,只听他继续说道:“他是聋子,不会说话。” “他刚才说的,应该是——剑。” 祭灵澈蹙眉,对着那聋子道:“什么剑?” 那聋子显然能读懂唇语,他脸色沉得好像能滴出水来,艰难说道:“差、端。” 祭灵澈这下可听懂了,她笑了起来,长长地啊了一声,拉着声调道:“这里可没什么差——端——” “不过,杀湍剑,倒是有的。” 只见那人神色更加阴沉,因为太过用力,握剑的手指轻微泛白,什么也没说,长剑猛地往前,意图已经是不言而喻,一言不发就要给她捅个对穿—— 可那剑却生生悬在她前胸,动弹不得。 只见曲无霁伸手虚虚地握住,并没有触碰到剑锋。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一股凌冽灵力猛地顺着剑身传过来,瞬间击中他的心脉,将他浑身主要经脉震得几乎要崩断,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可手像粘在剑上一样,连松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竟忽然战栗起来,悚然之感传遍全身,耳边嗡鸣,一道清冷的声音忽地回荡在他识海中,震得他又呕出一口血—— “祝东风。” 祝东风瞬间顿住,一寸寸抬起头,灵脉受损,眼前漆黑一片,良久才重新看清东西,他怔怔地看着曲无霁,大口大口喘着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站在外面候命那些人不明所以,一动也未动。 祭灵澈听到祝东风这个名字,怔了一下,旋即冷笑道:“原来是你啊……” “嘶……你没死?” 修仙界两大身残志坚传奇人物—— 白衣沉霜谢飞光,玄剑凝寒祝东风。 一个眼盲,一个耳聋。 可翩翩公子,长剑如神,身残志坚,实乃令人敬佩。 这两人虽常一起相提并论,可境遇却不大相同。 谢飞光出身名门天之骄子,放浪形骸,就算是眼瞎,也是他自己作的。 可这祝东风却不同,据说此人早年孤苦,曾当过乞丐,早年间流落街头四下要饭,这耳朵就是被人给打聋的。 若不是花镠路过将其捡回花家,他怕是早就死了。 所以花镠于他,亦师亦父亦友,不仅救其性命,还将其领入仙门,这份恩情,当真是无以为报。 哪怕后来花镠性情大变,喜怒无常,祝东风也一直追随左右。 后来听说花镠被妖魔所杀,此人便追随旧主而去,自尽了。 祭灵澈冷冷地看着他,心中道,原来他不仅没死,还在镇邪司中藏了这么多年。 以他的修为,定然已经是很大的头目了吧。 她这下知道了,进那镜阵前那个找死的镇邪司之人是哪来的了。 祭灵澈微微挑眉,直接在他识海中道:“杀湍剑,是你藏在花婉婉身体里的?” 祝东风咬紧牙关,不置可否,眼中满是提防敌意。 祭灵澈冷笑:“这柄剑究竟有什么秘密,让你这么关切?” 就算藏剑之人不是他,他也定然知道这花婉婉是剑的容器。 如此说来,这些年里,花婉婉虽入了太华玉墟,可其实一直处于严密监视中。 但是自从花婉婉被曲无霁带走,这件事就失去了控制。 又听闻曲无霁在镇妖塔身死,花婉婉下落不明,祝东风定然是心急如焚,派出无数耳目四下找寻。 祭灵澈方才挥出那地动山摇的一剑,便惊动了游荡在此处的探子,那人本想来夺剑,却被她一掌拍死,临死前发了讯号,这才将祝东风引来—— 祝东风寻剑心切,贸然前来,只是他没想到,对手看着其貌不扬,结果竟是…… 他张了张嘴,声音喑哑,喉间卡着鲜血,一张嘴血顺着嘴角往外淌,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站在门外的那些下属们终于发现了不对,互相交换眼色,正打算杀进来—— 祝东风因为剑被曲无霁钳制着,半点动弹不得,祭灵澈语调森森,在他识海中道:“你让门外的那些狗腿子,从哪儿来,滚回哪去。” “不然你们都得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人现下麻烦缠身,并不想再横生事端,若是动静闹大了,再引来别的什么人,更是得不偿失。 曲无霁慢慢撤力,轻轻一振袖,撤去了钳制他长剑的灵力,祝东风顿时向后栽去,踉跄几步才堪堪站住。 祭灵澈声音印在他的识海:“我想,你应该识时务,知道你自己该做什么。” 祝东风抬袖拭着唇边的血迹,面上强撑着稳住,心中却惊悚至极,几乎要站不稳。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看,好像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似的,胸口一下一下地剧烈起伏,嗬嗬地喘着,喉间的血止不住。 他一步一步地向后褪去,然后绊了一下,奔出门外,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些镇邪司的人俯身听命,便散了。 祝东风站在门外迟迟没有再折回来,好像在犹豫什么。 曲无霁看向她,低声道:“要放他走吗?” 祭灵澈勾起嘴角,只道:“他会折回来的。” 果不其然,那人遣散了部下,真的缓步折返回来,只是脸色差得很。 拖着脚,一步一步地走过来,那神情好像是来赴死一般。 他撩衣跪倒,好像一柄墨色长剑当中折断,在识海中与二人道:“还望神君们高抬贵手,将我旧主之剑归还——” 语罢,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祭灵澈轻笑:“归还?何谈归还?” “这剑又不是你的,哪里来的‘还’字。” 祝东风怔了一下,抬手再次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抬起头来,盯着她看,眼中恐惧神色逐渐褪去,竟变得坚毅起来,好像是必须做到什么事情一样,忽地置生死于度外了。 他在识海中一字一句道:“因为这剑的剑灵已经死了,而今存在剑中的,是……” “而今剑中的,是花家主的生魂。” 祭灵澈脸色瞬间一凝,敛在袖中的剑灵忽然震颤起来,竟有些压不住,她不动声色轻轻振袖,再次让那凶剑沉睡。 祝东风这一言一出,她都不由得怔了怔,良久冷声道:“那又如何?” “所以,你这么着急找回这柄剑,是想干什么?” 祝东风手紧紧地攥着,指骨泛白,额头上泛起青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显然不想说实话,却又不会说谎一般。 曲无霁轻声道:“你想让旧主复生,对吗?” 他的声音好像一阵幽风,从地狱吹来,吹得他直打了个寒颤。 曲无霁慢慢踱步向前,走到他的身边,垂眸看着他:“过了这么久了,你终于给你师父,找到新身体了?” 可惜,适配的身体找到了,剑却已经落在别人手里了。 第79章 诸子九 群英荟萃,疯子开会 祝东风闻言,抬起头来,有些怔愣地瞧着曲无霁。 随后,他慢慢地蹙眉,眼色一点一点沉下去,偏执难掩。 他直视着曲无霁,在识海中道:“既然大人们已然知道我护主的决心,不知可否将剑归还于我?” 曲无霁没甚表情,只道:“此事干系重大,还待商榷。” 祝东闻言嗤笑一声,偏执神色更甚:“哈,大人好说辞。” “您的意思,是绝对不会将剑给我了?” 祝东风咬住嘴角,直直地看着他。神情阴鸷非常,好像与方才求人的判若两人。 他语调轻轻:“大人,在下已经说了实话,又再三叩头哀求,您确定真要如此傲慢薄情吗?” 他这话,虽然内容听着像是谦卑之语,可是语调阴凉得像是做了鬼,让人听去,倒是有些明晃晃地威胁之意。 话音未落,他忽然猛起一掌击向曲无霁,掌风暴起—— 曲无霁神色微动,垂下眼睛,再次与他对视。 瞬间,祝东风那一掌顿在空中。 为了这一击偷袭,他将全身的灵力都汇聚手掌,本想拼命一搏,可在曲无霁冰冷的灵压下,他掌风尽数反扑,浑身经脉俱震。 他胸口忽然剧烈起伏,口中的血不停地咳出来,直直地与曲无霁对视,他想移开眼却一动也不能动,如坠冰窟一般,被沉重的灵压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滋生出来的仇怨气势又一点一点软下去,要被碾死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曲无霁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灵压敛去。 祝东风周身寒意一去,登时出了一身汗,他只感觉头疼欲裂,浑身脱力,猝然倒在地上。 祭灵澈靠在窗框上,打量着祝东风,心中道,倒也是个人物。 明知道修为差距悬殊,出手必死,依旧飞蛾扑火…… 不知道此人为何执念深重至此。 只见那祝东风伏在地上,好像死了一般,一点生息都没有,祭灵澈勾起嘴角。 她蹙眉道:“曲无霁,你把他杀了?” 曲无霁:“并未,只是他一心求死,好像自断了经脉。” 她缓步上前,一边走一边说道:“还是留他一命比较好。” ——留着他,或是拉拢,或是要挟,都能拿捏镇邪司。 镇邪司这种特殊的地方,若是能收入囊中,供她驱策,岂不是…… 祭灵澈在祝东风身前站住脚,垂下眼睛看着他,只见他头发披散遮住了整张脸,她说道:“此人气息断了,但是心脉没断,有些奇怪——” 她蹲下来,撩开他覆面的乱发,刚要并指去探他颈部的脉搏,可忽然间,那气息全无的人竟猛地一动,对着她的脸一扬手,忽地一阵紫烟大现! 祭灵澈心道不妙,赶忙偏头,可眼睛仍旧一阵刺痛,她抬袖掩面,凝神屏息,可灵力运转却一滞,竟有中毒的迹象。 祭灵澈心中恨道,可恶! 受了这等人算计,她怒火中烧,也不管这是什么毒,对着祝东风的方位,猛起一掌,半点也没留手,显然是要让他当场命丧于此。 掌风灌注灵力,嗡地带动风声,可她没想到,中了这毒出掌迟缓,竟落空了,只周遭的墙面被掌风波及,纷纷开裂。 她刚站起来,忽感觉一柄剑点在自己的后心,只听祝东风大叫一声,他咬字不清,说不出话来,但意思很明显。 曲无霁手中已经握了一柄光剑,听他叫嚷,脚步一顿,神色几乎要结冰一般,冷冷地凝着他。 祝东风已经是强弩之末,强撑着冷笑,在识海中道:“这毒,只有我能解。” “把剑交出来,我给你解毒,若是不依,两个时辰你必毒发身亡。” 祭灵澈听着新奇,轻笑道:“呦?” “就算我把剑给你,你有本事拿走吗。” 祝东风胸膛起伏,死死地咬紧嘴唇,在识海中道:“我要带着剑先走,解药,我确认安全后,派人给你送来。” 祭灵澈闻言笑了起来,几乎是前仰后合,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笑的话一样—— 这种话,从来都是她说来哄骗别人,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要挟。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开口笑道:“能给我下毒,算你有本事。” “我恼火归恼火,但终究是我轻敌,长了教训。所以我不杀你。” 祝东风读懂了她的唇语,忽觉眼前这人淡定得令人悚然。 方才对峙,他只知道曲无霁的厉害,本以为这个女人是好拿捏的,可此刻被她的眼睛一盯,忽然一种不安从脚底窜起来。 祭灵澈慢条斯理道:“还魂草,需得将汁液萃出,才能杀人。” “品相不好的,萃不出汁液,只能磨成粉末滥竽充数。可是这种次品,对于修为高的修士来说,没甚用处呢——” “哎,你看这是什么?”她掌心忽然出现了一团紫色的液体,悬在掌心上,被灵力托起,成一小团,随着灵力波动微微晃荡。 祝东风瞳孔骤缩,不由得向后退去,祭灵澈缓步上前,含笑道:“怎么了,见到极品真货了,开眼了?” 还魂草,极为珍贵,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就算品相一般的杂交种都甚是难得,手眼通天如镇邪司,也只能搞到这种次品。 何况,就算不是汁液只是粉末,扬在修士身上,就算元婴大圆满的修士也会修为全失,立时动弹不得,可眼前这人灵力竟只是阻塞,没有毒发的迹象…… 祭灵澈眯起眼睛,一抬手,掌心上那团紫色液体升了起来,奔着对面的人而去—— 祝东风连连后退,眼看着那紫色毒液就要落在自己头上,他手上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缓缓闭上眼睛,忽然发出痛彻心扉的嚎叫。 这声嚎叫嘶哑绵长,经年苦痛掺杂其中,无穷无尽地绝望透出—— 若他就这样死了,当真是怀恨而终,做鬼也不会安宁。 他这几年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行尸走肉一般游荡,生的唯一信念便只是守护好师父的生魂。 而今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兼容的身体,可剑却已经被别人占为己有,他想拿回那柄剑,可做不到,招数已经使尽了,再无计可施。 他这么多年的煎熬不过是竹篮打水,经年信仰瞬间灰飞烟灭,他缓缓跪倒,仰面朝天嚎叫着,他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只感觉嗓子干渴,声带撕裂一般,血腥味从胸腔中漫上来,明明声声泣血,可他自己听不到。 他等待着那紫色毒液落在他头上,让他即刻去死,可是等了好久,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惶惑睁开眼睛—— 奔着他来的那团紫色汁液早就不见了,那二人却没离去,并肩站在窗前瞭望,神色肃杀,不知道在看什么。 ——祭灵澈本就没想杀他,只是整治此人罢了,还没等解气,可忽然间,只听远处剑风大作,刀剑相撞,显然是有人打了起来! 她心中惊疑,赶紧奔到窗前往外看。 曲无霁扯住她的手腕,他手冰凉又有些发颤:“你没事吧?” 祭灵澈笑道:“这种小毒,于我而言本就没什么用,又嚼了草根,毒已经彻底解了——” 她话语一顿,目不转睛地看向远处。 只见与这白玉楼相对的,有一座金色高塔,正立于月镇正中,好像金雕展翅一般,那金塔正是护镇阵法的阵眼,镇守整个月镇。 而此刻塔尖上立着两个人影,你来我往地互砍,招招致命,显然是你死我活的架势。 祭灵澈微微蹙眉,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良久才道:“令狐……” “她不是走了吗,怎么又折回来了?!” 曲无霁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闻听此言才转头看向那边,不由得也是一怔,声音不由得转冷:“你可知,与令狐家主过招那人是谁?” 祭灵澈冷笑,只道:“傅延年。” “哦——”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方才在殷宅前,不是有两个人过来吹哨吗?” “第一个是令狐家主那个小弟子,第二个是个黑衣人,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那黑衣人就是这傅延年,不会错的。” 曲无霁语调冰凉,良久才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祭灵澈:“这人当年黄金台上堕魔,跳了诛仙台,应是被殷素救了,而后一直藏匿,后来跑到上京的帝陵中与妖魔搞一些勾当,已经与我交过手了。” 曲无霁看着她,神色严肃:“这种事,你怎么没和我说?” 祭灵澈:“嗯?傅延年很重要吗,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 曲无霁气息沉重:“阿澜,当时他堕魔的时候,与他打擂的人,正是我。” 祭灵澈转头看向他:“所以?” 曲无霁:“所以,我怀疑他堕魔的事,可能另有隐情——” 他还未说完,就在这时,只见青光大现,稍落了下风的令狐瑾忽地纵身向后一跃,一道青影从天而降,猛地挥剑,“铮”的一声,架住了傅延年的长剑! 令狐瑾见救兵到了,迅速抽身,跃至一旁,闲闲笑道:“叶兄啊,你可得撑住呀,小弟我已然力竭了——” 祭灵澈挑眉:“你师弟?” 曲无霁一时愣住,不知道为什么叶清尘会忽然出现在此处。 只见金塔上两道身影缠斗,剑影纷飞,震得塔摇摇欲坠。 忽然听得塔下有人道:“令狐家主,为何不助战?” 那声音又清又冷,还带着点懒意。 声音远远地传过来,祭灵澈听到那声音眼睛瞬间睁大,喃喃道:“尹蓝心?” 只听尹蓝心在塔下再一次说道:“令狐家主若是不打,就下来,我还有事交代你呢。” 第80章 诸子十 师弟 尹蓝心抬头望向塔顶,用手遮着太阳,幽幽道:“令狐家主你下来,我还有事交代你呢。” 闻听此言,令狐瑾直打了个寒颤,心中道,今日真真是倒血霉了…… 刚从那大邪修手里跑出来,半路上就撞上了这个病秧子,被这人半要挟半诱骗,又重回这个鬼地方。 令狐瑾心中窝火,上次丰都城的事情已经受够了算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不长记性,竟然还敢信尹蓝心的鬼话—— 她心中道,这病秧子看着像个人,实际上一肚子坏水,缺德带冒烟,与那邪修头子不相上下,早知如此,她今日出门前就应该起一卦…… 她只是略微一走神,只听剑风嗡鸣,傅延年双手握剑,一记重击猛地砸在叶清尘的不器剑上,罡风大振,连带着金塔都在晃动。 只见叶清尘的剑几乎要脱手,虽然勉强抗住,但显然是落了下风。 令狐瑾心中盘算着,要么是在塔上血战,要么是下去被尹蓝心忽悠,手心手背都是屎,当真没法选—— 就在这时,尹蓝心再次懒懒开口:“令狐家主,我带你去找你那小弟子,你不去?” 听到这话,令狐瑾更是恨得牙痒痒。 当初若不是此人用寒毒要挟,她岂能收那种废物混账做徒弟? 又一想到那小弟子的行径,她更气不打一处来,可事已至此,终归是师徒一场,她若是不弄清那小姑娘的去向,不弄清事情缘由,恐怕此事会成为心结—— 令狐瑾心中只道,反正无论如何,她犯不着在这金塔上拼命,怎么着还是下去为妙。 想到这,她纵身一跃,只见尹蓝心闲闲地站在一旁,抬手遮着刺眼的阳光,病恹恹地站在那。见令狐瑾当真下来之后,此人脸上毫无表情,好像料定如此一样。 令狐瑾鼻腔中发自肺腑地哼了一声,像是要气疯了。 她冷哼道:“尹簿主,咱们就这么走了,就留你师兄一个人在塔上?” 只见傅延年一剑又一剑砍得狂暴,一剑更比一剑深,兵刃相接发出铮铮的嗡鸣,剑风卷起来,将塔下二人的衣服都带得烈烈响。 叶清尘双手握剑,将长剑横于头顶格挡,只有招架之力,随着傅延年的剑招,他的剑受击越来越低,若是再无法脱身,定会受重伤。 尹蓝心将遮挡阳光的手放了下来,明媚的光线洒在她脸上,她苍白的脸色瞬间一览无遗,灿烂阳光照在她身上,竟变得凄清。 她抬起手虚点向白玉楼,什么都没说—— 就在这时,只见一道青白剑芒大现,裹挟着霜雪之意,在傅延年最狂暴的一剑落下之时,那剑芒嗡地一声与傅延年的剑风相撞,瞬间将他那汹涌的剑意弹开! 叶清尘受到了波及,连连后退,他只觉得脚下一空,正要掉下去的时候—— 他的手臂忽然被拽住,然后被猛地一扯,叶清尘看清那人,脑袋嗡地一声。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人,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呼吸深重,哽咽起来。 曲无霁看着他,只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臂,轻声道:“放心。” 祭灵澈悄然出现在令狐瑾的身后,一拍她的肩膀,笑道:“哎哟,令狐兄,怎么又折回来了,想我了不是?” 令狐瑾悚然转头,只见祭灵澈笑道:“你怎么每次见我都是这个表情?” 令狐瑾:“……你们没走?!” 祭灵澈笑道:“你的小弟子还下落不明呢,我能走得了吗?” 尹蓝心深深地咳了咳,祭灵澈看向她,却不由得一怔,只见她脸色竟比之前更差了,惨白如纸,身形消瘦,好像一片薄薄的花瓣一样。 祭灵澈此时已经换回了自己本来的相貌,尹蓝心扯了扯嘴角,只道:“恭喜。” 祭灵澈轻笑:“……恭喜什么?” 尹蓝心懒洋洋地说:“恭喜你,把修为找回来了呗。” 祭灵澈:…… 她就知道此人惯来阴阳怪气,没什么好话,倒也懒得斗嘴,只蹙眉道:“你来这干什么?” 尹蓝心理了理衣袖,好整以暇:“来看热闹——” 祭灵澈好像明白了什么,嗤笑道:“你说的热闹,该不会是我吧?” “要不了多久,我又回来了的消息便会传开了,你怕不是来围观我被声讨的。” 尹蓝心淡笑道:“你的乐子,只是一部分,还会有别的呢——" 她话锋一转,说道:“想来令狐家主一定也会喜欢的。” 令狐瑾不知从哪摸出一柄折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不知道这话题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扇子一顿,拱手讪笑道:“在下天生喜静不喜动。” “不如二位结伴而行,在下怕是凑不了这个热闹了……” 尹蓝心幽幽开口道:“令狐家主若当真毫无兴趣,方才怎么迟迟不回你的琅琊去,反而一直云中附近逡巡?” 令狐瑾一噎,顿时哑火。 …… 当时,令狐瑾从殷府门口走掉,却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离开云中,一直在周遭徘徊,正凝神听着动静,却好巧不巧被尹蓝心看见了。 令狐瑾看到尹蓝心的那一瞬间,就跟撞鬼了一样,拔腿就走,却听尹蓝心在她身后只说道:“想为柳叶月翻案吗。” 令狐瑾闻言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一样,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就这样,她又跟着尹蓝心折回了月镇。 …… 塔上迟迟没有响动,祭灵澈抬头向上张望,却见曲无霁负手而立,已经敛去了光剑,傅延年的长剑点在地上,两人都没动手,好像在说着什么。 可并不像看着这么祥和,几人在塔下都能感受到曲无霁冰冷的灵压,气氛甚是诡异。 祭灵澈蹙眉,只说道:“曲无霁和傅延年认识?” 尹蓝心勾起嘴角:“我怎么知道。” 祭灵澈看向她,冷哼一声:“你知道,但你不告诉我。” 尹蓝心笑了起来:“那你还问。” 祭灵澈:“……” 尹蓝心缓步向前走去,闲闲说道:“我要上白玉楼上占个观望的好位置——” 祭灵澈站在原地未动,尹蓝心正要与她擦肩而过。 祭灵澈目光微微移动,只见这金塔侧面,有一大片操练校场。 那校场应是云中殷氏操练弟子的地方,不仅足够的大,而且规格很高,足能容纳上千人,就算是打得再激烈,此处也能施展开。 她心中道,这大校场当真是开大会的好地方,也当真是,杀人的好地方。 如果在白玉楼上往下俯瞰,正好能将那校场尽收眼底—— 尹蓝心在她身侧驻足,懒懒道:“仙盟那边已经得到消息了,正在商量对策,往这边来了。” “与他们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自此齐心对付妖魔;或者谈崩了,刀兵相见,你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都杀光——” “这两种,随便你选,我在白玉楼上看热闹,希望你别让我无聊。” 祭灵澈偏头看向她,良久轻笑道:“那你可得瞧好。” 尹蓝心静静地站在阳光下,微微扯了下嘴角,苍白脸色好像多了几分神采,她不再说什么,目光移向一旁的令狐瑾。 令狐瑾眼睛微眯,她方才一直听着二人的对话,同时还留心着塔上的动静,已然料到这里将会发生什么,只觉得暖阳照在身上都有些阴寒,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与尹蓝心目光相接她才回过神来,忽地发觉手心上满是冷汗。 尹蓝心缓缓说道:“令狐家主,咱们先行一步,如何?” 令狐瑾头脑动得飞快,方才一直在权衡,此刻已经明白了局势—— 仙盟的人马上就要跟这死而复生的魔头撞上了,这么多年的仇怨积攒,何况那些人各怀鬼胎,到时候发生什么可真不好说,自己若是留在这,难免不会被波及到。 令狐瑾向来懂得明哲保身,是见风使舵的好手,她心中道,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附近。 而尹蓝心又恰巧向自己抛出橄榄枝,令狐瑾看向她,忽觉此人竟顺眼了一些,不似之前那般面目可憎了。 令狐瑾狐狸眼睛微眯,折扇啪的一合,笑着说:“尹簿主所言极是。” “咱们还是捡一清静地,远观为妙。” 尹蓝心敛袖缓步向前,幽幽道:“走吧,我许诺给你的,也会兑现。” 令狐瑾知道她说的是柳叶月的案子,不由得怔愣一下,苦笑说道:“若是如此,就算尹簿主骗我去死,在下也甘愿——” …… 祭灵澈懒懒地靠在塔前的巨碑上,看着两人走远,听着塔上的动静,微微蹙眉。 几人一片缄默,气场却诡异得很。 僵持了良久,只有曲无霁又说了些什么,语调很冷,又带着点难以压制的怒意—— 只听傅延年忽然爆喝一声:“够了!” 忽然一股邪压暴起,竟将曲无霁冰冷的灵压盖过一瞬。 他霍然举起剑来,邪压贯彻,剑身燃起黑色的邪火。 傅延年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带着凉森森的阴寒:“师弟。” “我想杀你,都给我自己逼疯了。” 他眼神蛇一样,毒辣辣地盯着他,伸出深色的舌头,舔了舔了尖牙,邪笑道:“师弟,我要,杀了你” “——杀了,我最大的心魔。” 80-90 第81章 诸子十一 脱逃者,杀、无、赦 傅延年喑哑的嗓子,低低地开口道,却夹杂着一些古怪的亢奋,又带着无端的杀意与憎恨。 祭灵澈眯起眼睛,琢磨道:“师弟……” 什么师弟? 太华玉墟前任掌门抱元真人不是只有这三个亲传弟子吗,曲无霁哪里来的师兄? 傅延年是小门派出身,人尽皆知。 他没堕魔之前,天资卓绝,世人都说此人是山沟中飞出的凤凰,小门小户出来的天之骄子—— 他怎么能是曲无霁的师兄呢? 随即只听一声嗡鸣,邪压暴起,傅延年猛地挥剑! 叶清尘此前在平安观受的伤还没好,被邪压波及,忽然识海剧痛,一阵眩晕,跌下金塔,祭灵澈一振袖,让叶清尘站稳,自己瞬间闪到金塔上。 只见曲无霁并未出剑,用手虚虚地握住那柄迸发着邪压的长剑,让那剑堪堪悬住,手上青筋却暴起。 一股黑烟顺着那长剑刷地卷过来,长舌一般,就要咬上曲无霁的手—— 祭灵澈又一振袖,将那黑烟弹开。 她看得出来,曲无霁并不想伤此人,故而自己也没有下重手,只是将邪气击退。 可她还没怎样,傅延年却忽然暴跳如雷,他看见忽然来了个人助战,也不管来者是谁,破口大骂那人是个多管闲事的贱人,是个不懂规矩的—— 此人还没骂完,祭灵澈猛起一脚,正踹在他心口,三股灵压相撞,嗡地一声扩散开来,祭灵澈衣裳被带得烈烈作响,一脚将这人踹下了金塔。 只见傅延年落在地面连连后退,差点栽倒,刚稳住,便哇地呕出一口血来,用长剑拄着地,大口大口地喘着。 他仰起头,凉森森地向金塔上看着,此刻才看清站在曲无霁身边的人是谁,不由得呼吸一滞。 只一瞬间,身上的魔气便大盛,眼中竟逐渐弥漫起黑色雾气,几乎将全部眼白都翳住,彻底堕魔了一般。 祭灵澈心中道,这是被魔心夺体了? 曲无霁方才留手,也是是怕再刺激到他,而今祭灵澈一脚将他踹入魔障,情况陡然变得复杂起来。 她抿了抿嘴角,只说道:“手重了。” “无妨,”曲无霁垂下眼睛看着塔下的人,“他这般纠缠下去,迟早也会堕魔。” 高处的风往她衣裳中灌,吹得两人衣裳翻飞,祭灵澈只道:“当心,此人能在地上直接开出一个深渊的口子,很可能召妖魔出来。” 曲无霁声音清冷,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硬:“不要管我,你先走。” “仙盟的人要来——” 祭灵澈轻笑:“来干什么,来讨伐我吗?” “可是,我为什么要走呢?” 曲无霁忽然攥住她的手腕,捏得她腕骨生疼。 她挑眉,语调冷冷:“你是怕我与他们打起来,你作为仙盟首尊会为难,是吗?” “曲无霁,你要与我划清界限了吗。” 曲无霁转头,吃惊地看着她,他喃喃道:“你……” “你怎么能这样想?” 他忽然心口绞痛更甚,痛得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祭灵澈并没有看向他,有些烦躁,正要甩开他的手。 曲无霁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用力地喉间腥甜吞咽下,轻声道:“阿澜,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 “我只是——” 我只是看不得你受委屈,不想你再受伤而已啊…… “好了,”祭灵澈轻声打断他,曲无霁一噎,只听她语气稍缓,低声道:“商徵,你知道的,我不会走的。” “难得他们有这样的胆子,我要是走了岂不是让人失望了。” “这么多年,也是该做个了结。” 曲无霁将她拽近了一些,却只说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却故意用话来刺我。” 祭灵澈抬头,见他蹙起眉,脸色刷白,额上渗出些冷汗,她不由得一怔,说道:“你—— ” “你的伤还在痛吗?” 她这才发现他脸色的异样,惊道:“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怎么一直忍着?” 他别开眼睛,放开了攥着她手腕的手,淡淡道:“我无事。” 祭灵澈刚要再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剑鸣刺耳,是剑意催发到极致的破空之音。 只见傅延年又飞身跃了上来,对着二人猛地挥剑,那狂暴的剑风似要把二人拦腰斩断! 祭灵澈虚空一握,杀湍剑瞬间出现在手中,嗡地一声与傅延年手中的剑撞在一起。 她只用了四成左右灵力,两股剑意相撞,狂风大作,脚下的金塔开始剧烈摇晃,随后开始从上到下地崩裂,只一瞬,巨大金塔解体,轰然倾倒。 几人不再借力,虚悬在半空,傅延年被杀湍剑意裹挟,身上的衣裳被剑风撕裂,破布一般在狂风中飘摇,堪堪几个来回,祭灵澈长剑霍然点在他喉间,强悍的灵压逼得傅延年一动不能动。 祭灵澈勾起嘴角,只道:“手下败将,永远都只是手下败将。 傅延年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他这一生将输赢看得最重,最后执念成狂,堕入魔道。 此刻魔心夺体,道心已经沦丧,身体被心魔控制着,闻听这样的话,身上的黑色瘴气更盛,几乎整个眼睛都被瘴气覆盖—— 就在这时,祭灵澈忽然发现他的修为竟开始暴涨,灵力剧烈波动,杀湍剑灵受到影响,竟然开始躁动起来。 她一惊,心中道,难怪说心魔夺体之人难缠,一旦堕魔都要将其处以极刑,以免横生事端。 原来心魔在刺激下,竟然会不断助长他的修为。他失去了神志,只在执念的驱使下想要杀人,而执念没有实现,心魔便越来越旺盛。 ——那他的修为岂不是会随着心魔一直增强下去? 她眯起眼睛,心中盘算着,最好的做法是,趁现在此人还能控制,一剑将他抹了脖子。 可傅延年身上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何况他与曲无霁—— 稍一走神,只听“铮”的一声,傅延年竟然拂袖猛击杀湍剑,祭灵澈手腕一转,将剑撤去,让傅延年的招式落空。 曲无霁闪身出现,并指点在他的肋骨中间的大穴,傅延年瞬间一滞,曲无霁出手如电,指尖贯彻灵力迅速地将他全身灵脉都封住! 只见傅延年眼中的黑雾竟然褪去,好像清明了些,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曲无霁指尖虚点在他额前,源源不断地将灵力灌入他的识海,将占据他意识的心魔一寸寸地压下去。 祭灵澈眼光微动,忽然注意到曲无霁手背上隐隐浮现的青筋,不由得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连运用灵力都会受到钻心之痛。 她心中酸涩,莫名的难受。 她把手轻搭在曲无霁肩上,灵力顺着他肩膀而下,一点一点地替他舒缓灵脉,助他将傅延年的魔心封住。 本来将封印魔心就是极耗费灵力的,又很少成功,很容易受到反噬,所以堕魔之人一般都是直接杀掉,很少渡化。 就在这时,祭灵澈忽然感觉到了一点异常。 只听曲无霁低声道:“他灵力波动古怪,小心。” 祭灵澈神识敏锐,垂下眼睛,只见地上忽然开了一个黑色的口子,像大片沼泽一样,又稀又泞,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那口子竟还在不断地扩大,速度惊人。 这种东西,当时在上京帝陵行宫的时候她便见过,只不过那时候开出的深渊入口远没有现在的大—— 当时傅延年出现在行宫中,而她在花婉婉身体中,本不是他的对手,可这人本意只是想将她引到帝陵中去,不欲杀她,所以有所留手。 她看着而今这飞速扩大的入口,心中道,此人果然是不简单。 傅延年恢复了心智,却没有收手,反而是一不做二不休,召了妖魔出来想扭转战局。 只见他一双眼睛,眼仁极小,几乎全是眼白一样,看起来阴鸷非常,被他直勾勾地盯着,谁都会心中发毛。 曲无霁不再渡化他。 点在他额前的手指灵力一撤,傅延年眼中那层黑雾又忽地升腾起来,心魔瞬间又占了上风,地上那能释放妖魔的口子扩大的速度更快。 曲无霁猛地出手,掐住他的脖子,手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就此结果了他一般。 祭灵澈看着他手在微微颤抖,知他内心挣扎,低声道:“他曾是你师兄?” 曲无霁良久道:“他曾是我师叔的大弟子,只不过很早就被逐出门去了。” “他本人也视此为奇耻大辱,从不在人前提,也和太华玉墟划清了界限,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桩事……” 祭灵澈闻言一惊,心中道,曲无霁的师叔?那人岂不是—— 可来不及多思,就在这时,只听一阵响动,只见远处一大片金云呼啸而至。 蝗虫过境一般。 是仙盟的那些人到了。 祭灵澈抬头遥遥地看着,抿起嘴角,饶有兴致一般。 她心中道,封印妖魔的时候没见这帮人来得积极,讨伐魔头倒是乐此不疲。 可其实,仙盟众人也是各怀鬼胎,心思颇多。 首尊大人失踪的这些日子里,他们的日子可真是不好过,各大世家开始内乱,门派之间也开始互相吞并,人人都趁着仙盟群龙无首律法薄弱的空当,为自己疯狂地攫取利益,什么团结大义通通抛诸脑后。 他们只想道,妖魔的事情控制不了也改变不了,可眼前的利益是真真切切的啊! 天道不一定会湮灭,妖魔也不一定会灭世,但是眼前的这块点心,若是不吃一口,以后可就真的再也吃不到了。 来得那些人,倒也不见得是跟祭灵澈有多大的仇,只是不来不行。 他们来,也不是声讨什么魔头的,因为真的跟祭灵澈有血海深仇的人,早已经被她杀光了。 这些人此来,只是借着这个机会,对着首尊大人滑跪认错,然后想办法与大邪修重修旧好的,毕竟法不责众。 就算那魔头再邪性,难不成还能把他们都给杀了? 可是仙盟那些人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们还没见着想见的人,一低头,却看见满地的妖魔在乱爬。 啊…… 好想掉头回去啊,还来得及……吗。 祭灵澈抬头,看着那片金云一滞,那些人御剑当空而立,一个个噤若寒蝉,迟迟不敢下来,好像当场就要打道回府了一般。 曲无霁一只手掐着傅延年的脖子,另一只手虚空一握,抽出一柄光剑来,对着天空上那朵金云猛地一划—— 只见“金云”瞬间凋落,人与剑哗啦啦地往下掉,砸向地面,与那些不断往外爬的妖魔撞到一处。 曲无霁声音带着愠怒,语调冷得彻骨,只听他在所有人识海中,一字一句地说道:“脱逃者,杀、无、赦。” 第82章 诸子十二 本座真是受宠若惊呀 祭灵澈垂下眼睛,看着那些掉下去的修士们。 那些人倒也很会审时度势,妖魔虽然难缠,但好在数量不多,相比于做逃兵丢人现眼,还是拼杀更好一些。 曲无霁手掐着傅延年的脖颈,一寸一寸地绞紧,掐得他灵脉阻塞,倒是将他心魔压了下去,只见他眼中的黑气稍退,神志短暂恢复。 曲无霁冷冷地盯着他,只说道:“别再一错再错。” “把无烬之渊的口子关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傅延年面色冷峻地盯着对面的人,脸上黑色崎岖的伤疤,更衬得他不似活人。 他咧开嘴,声音喑哑,只说道:“晚了。” 地上那条缝隙越开越大,像瘟疫一般蔓延,一些修士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卷了进去,无穷无尽的妖魔,鬼叫着从缝隙中钻出来,修士们见状只得纷纷御剑而起躲避,悬在半空用剑风劈砍。 虽然来的这些人中高手如云,元婴遍地,可这缝隙扩散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妖魔前仆后继地钻出来,远比想象中的棘手,一时间竟难以收场。 祭灵澈握着杀湍剑,神色淡漠地看着地面。 她若一剑挥出去,可以斩杀所有妖魔,瞬间将这口子封住。 高处风声贯耳,卷得她衣裳作响,她心中只道—— 这些人死不死,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恍惚一瞬,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时在镇妖塔的情形。 曲无霁自爆了剑灵封住深渊,可这些人却姗姗来迟,毫发无伤,惺惺作态。 她仓惶抱着灵脉尽断的曲无霁,看着他身体逐渐转冷…… 忽然有一种无力感升腾而起,心如刀绞。 她神色由冷转为蔑视,漠然地勾起嘴角。 她慢慢地将剑举起,双手握剑,横在胸前,杀湍剑意大盛! 她一双眼睛雪亮,杀心顿起,正想将这些人连带妖魔一起给杀了。 斩草除根,自此清静—— 可那狂暴的剑意慢慢地消减下去,她终究是缓缓地放下剑,将无端的杀孽一点点地压下。 她心中只道,罢了。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人性本就如此,又何须为此恼怒。 狂风吹得她发丝乱舞,她轻叹一口气,一挥手,竟然敛了杀湍剑,只无声地看着那些修士和妖魔缠斗。 看了半晌,她便不再管底下那些人,转头去看曲无霁。 傅延年脸色已经泛起黑紫,颈骨被掐得咔咔作响,脖子马上就要被拧断了一般。 曲无霁声音冷极,咬字又极轻:“把深渊关掉,我不杀你。” 傅延年呼吸剧烈,胸脯起伏,脸上却好像泛起笑意来。 祭灵澈盯着他的神情,冷笑一声,和曲无霁道:“你这样,他反而会兴奋。” “依我说,直接废了他的灵脉,让他变成残废,给他扔到下面去,让那些人好好看看他的下场——” 她还没说完,傅延年忽然抬起手,猛地攥住曲无霁掐在自己颈骨的手,周身黑色瘴气再次暴起。 忽听一阵惊呼,祭灵澈向下看去,只见地面上那深渊入口进一步扩大,邪压陡增,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不断起伏,好像什么庞然大物正要往外爬—— 曲无霁顿了一下,只道:“阿澜!” 祭灵澈心领神会,她心中虽是想着这些人都被杀光才好,可是手比心快。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长剑掷了出去! 只听铮的一声,那柄神剑扎在那摊烂泥正中。 祭灵澈摊开手掌,瞬间一道白光大盛,白得刺眼,将整个深渊口子尽皆覆盖。 她蹙眉,猛地握紧手掌,那白光刷地爆开,杀意化作实体瞬间荡开! 杀湍剑意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那些地面上爬行的所有妖魔顿时被绞为血沫。 这一剑残暴又生猛,裹挟着血腥的杀伐之气,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那些修士虽御剑高高躲开,可被剑意波及,脚下的剑不断地震颤,几乎要崩断了一样,不断的有人支撑不住,直接从高空坠下,剑毁人亡。 风飒飒,祭灵澈负手,长身直立,墨色衣袍被风卷起,半束的长发随风轻扬,翳住了神色。 她垂下眼睛,漠然地看着脚下那些人,勾起嘴角,像是不曾把任何人放在眼中。 仙盟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柄杀意磅礴的神剑。 这剑,当真是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就算没见过,也必然听过。 可这剑,怎么会出现在这…… 他们一个接一个,悚然抬起头—— 只见一人玄衣负手,虚悬高空。 明明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让人瞳孔骤缩,不寒而栗,双股发颤,几乎要站立不住。 某人……是真的回来了。 这一刻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那些人抬头怔怔地看着,几乎连眼睛都不会眨了,一声也无。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那人袍袖一响,地面上那道白光慢慢地暗淡下去,那血腥的剑意一层层褪去。 可悚然浓重的灵压从头顶压下来,让人肝胆俱颤,只听一声轻笑响彻识海:“这么大排场来迎接我,本座真是受宠若惊呀。” 祭灵澈抬起手,撩开了遮挡脸部的乱发,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她的脸,她邪妄地笑了起来:“听说有人与我有仇,是谁呢,别忍着,快来杀我报仇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 “诸位。” 修士们噤若寒蝉,当场呆立。 在祭灵澈掷下神剑将入口强行封住的时候,傅延年便遭到了反噬,呕出血来,浑身灵脉顿时崩断,修为直接被废掉了大半。 傅延年最在意的便是修为与成败,而今就这样变成了个残废,待他醒来,心魔怕是会更加无法压制…… 曲无霁拽住他,免得他掉下去摔死,瞬间出现在祭灵澈身旁,两人并肩而立,素衣玄裳,风中烈烈,仰头看去,当真是让人头晕目眩。 仙盟的人一看,心彻底凉了。 怎么办…… 这大邪修果然已经和首尊大人重修旧好了。 局势一时僵住,这些人很想说些什么,可谁都不愿做这出头鸟。 众人良久无言,只有风声吹动衣裳的声音,他们看着死而复生的人,慢慢从悚然中从回过神来,在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一边后悔来蹚这趟浑水,一边想着这件事该如何收场。 祭灵澈见无人敢接话,便笑道:“没人与本座有仇了吗?” 无人应答。 祭灵澈只道:“很好。” 她声音懒懒地拉长,吟吟笑道:“很好啊。” “原来,诸位真的是来欢迎我的。” 众人只觉得寒意透骨,身上已经被汗濡湿。 方才见识到了那毁天灭地的一剑,此前就算生了什么阴沉心思,此刻都被那一剑给斩灭了。 修士们只知此人反复无常,贯会阴阳怪气,摸不清她的深浅,虽想就此顺坡下驴,却什么都不敢说。 祭灵澈见他们这神色,轻笑一声,勾起嘴角。 曲无霁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捏了捏。 他侧身挡在她身前,打破这种僵持,在所有人识海中冷声道:“有什么话,下去再说。” 闻听曲无霁此言,那些人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抬头去看祭灵澈的脸色。 祭灵澈化作一道青烟,瞬间出现在那金塔旁的校场上,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俯瞰整个校场。 曲无霁紧随其后,拉住她的手,轻声道:“阿澜……” 她转头看向他,对着他柔柔笑道:“没事。” 仙盟那些人见状,也纷纷御剑而来,三三两两围城一个小圈,站在校场之上,不住地交头接耳。 祭灵澈胳膊搭在栏杆上,一根手指竖在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 修士们议论的声音顿时消减,抬头向上看去—— 只见她懒懒地倚在栏杆上,勾起嘴角,缓缓地将竖在唇边的手指放下。 那人死而复生,却容颜未改,明明是俊秀明艳的长相,可是太过邪妄,整个人像是罩着一层寒凉的鬼气。 可她又总是带着笑,笑起来眼睛弯弯,一笑起来寒气消减,似是明媚动人,可眼光却依旧是锐利逼人,落在人身上,像是能无声地刮下肉来。 祭灵澈垂下眼睛,缓缓说道:“诸位,在下不是记仇的人。” 狗屁。几人在心中暗自骂道。 她好整以暇:“想来,咱们也没什么非要你死我活的理由。” “我饶你们一条命,可好啊?” ……这能是人说的话?群英各自腹诽,但无一人敢有异议。 她眯起眼睛,虽然也是笑腔,但语调显然轻了几分,却无端地平添威压:“说话啊?” 只听几人终于开口道:“神君既往不咎,自然是极好的。” “……” 祭灵澈看着自己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对着阳光欣赏,漫不经心道:“你们不都是好奇,我之前是怎么死的吗。” “你们不都是说,我阴沟里翻船,多行不义必自毙,死相极惨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是为何而死,好吗?” 无人应答,她自顾自道:“我在无烬之渊,自燃了金丹,所以死了。” “现在,你们听明白了吗?” 她此言一出,先是岑寂了许久,然后忽地一片哗然,底下的修士们尽皆开始议论起来,良久,声息才渐渐消减。 这时一人缓步走上前来,看起来很是位高权重,冷笑着说道:“神君倒是会打哑谜,您这意思是,您死在无烬之渊?你——” 祭灵澈看着那人,虽然觉得眼熟,但并不记得他是谁,她“嘘”了一声,打断他的话。 那人见状愣了一下,目光移向曲无霁,却见首尊大人与他对视,眼光亦是冰凉,他瞬间偃旗息鼓,再也不说什么。 祭灵澈看着那人,勾起嘴角。 毕竟,她已经强到能让所有人都对她俯首帖耳。 不需要任何自证。 就算她说的是假话,那些人也只能选择相信。 她笑了起来,只说道:“啊呀,本座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呢。” “你不信,也不要说出来,对你对我对他,都好。” 全场死寂。 她懒懒说道:“我之所以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们,我祭灵澈并非十恶不赦之人。” “我决心要封了无烬之渊,九死不悔。” “再活一回,我还是要这么做。” “此次我站在这里呢,只是希望你们呢,放下个人情绪,帮我一起来做这件事,毕竟封印了妖魔,对你对我对他,都好。” “你们就算能逃,又能逃到几时呢?” “唇亡齿寒,我死了,你们又能活多久呢。” 第83章 诸子十三 窃宝者,长袖善舞也 祭灵澈浅笑,语调拉长:“诸位呢,都是人中龙凤,个顶个的聪慧,想来我的话,你们是能听懂的,也是能听清的。” 她语调并不正经,就好像是开玩笑那样说。 可落在人耳中,却让人直打了个寒颤。 阳光倾泻下来,毒辣辣地洒着人身上,照得众人头晕目眩。 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有人开始说话,起初只是窸窸窣窣地耳语。 随后忽然有一人高呼:“封印妖魔!” 他这一语盖过了嘈杂,在空阔的校场上回荡,人群瞬间寂静下去。 人们回头看去,只见那是个很年轻的少年,脸颊鼓鼓的,因为太激动胸口不住地起伏,显然那句话是动了真感情。 他见别人都回头来看他,脸迅速涨红,面对各种各样审视的目光,却只眨了眨眼,并没有躲避。 他身侧那人用力地拽他,“嘘”了一声,低声喝道:“煊明!” 那少年困惑地看向身边那男人:“师父……” 他道:“师父,您不是也说,此生唯一的夙愿就是天下太平吗,平日里忧心忡忡,怎么现在倒不让我说了?” “师父,您到底在怕什么?!” 他师父瞬间愣住,喃喃道:“你、你在说什么……”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看着这对师徒。 人群开始又开始窃窃私语地讨论起来,随后逐渐有争吵声,声音越来越大,死水一般的人群好像逐渐沸腾起来。 有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越说越激动,忽然高呼起来,喊着“封印妖魔”,“早该如此”这样的话,甚是义愤填膺,推搡着人群向前走去。 这些人聚在一堆,多是少年,人数越来越多,不断地煽动着气氛,情绪也越来越高亢。 躲在旁边一些老东西们本就各怀鬼胎,看他们闹得过火,甚是不满,仗着位高权重,纷纷出言喝止。 那些小门小派的年轻人向来看不惯那些老滑头的嘴脸,矛盾陡然尖锐起来,甚是有人抽出剑来,竟要动手—— 新兴的门派,大多支持封印妖魔,并且对世家那种守旧退缩的作风积怨已久。 何况,门派中的掌门大多都是年轻的翘楚,对尸位素餐的世家家主们甚是鄙夷,眼看争执愈演愈烈,互相推搡着,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忽然间,所有人识海一震,不由得都顿在原地。 曲无霁只冷声道:“够了。” 所有人言语骤歇,不由得心生寒意,再次抬起头,向点将台上望去。 可目光落到台上,却惊了一下,只见高台上却只剩曲无霁一个,祭灵澈竟然不见了。 那邪修究竟是何时走的,竟无一人察觉,此人干什么去了,更是无人知晓。 现下点将台上只一人白衣胜雪,袍袖在风中烈烈,杀伐之气难掩。 曲无霁负手而立,蹙眉看着下面这些仙盟中人。 他语调含霜,缓缓道:“仙盟,向来都是站在妖魔的对立面。” “与妖魔勾结,就是与整个仙盟为敌,这件事,还有什么异议吗?” 曲无霁正色的时候,不怒自威,声调令人胆寒,虽不多言,也从不说废话,可但凡开口的事,那就是板上钉钉。 他垂下眼睛,扫视着众人,再次说道:“仙盟,从不强人所难。” “若有人,不赞同仙盟的立场,大可自行退出,再不受仙盟管控——” “秦家主,你对此有什么话要说吗?” 这秦家主方才声量很高。 他方才面红耳赤地怒斥一个主张与妖魔死战的年轻女掌门,唾沫横飞地说那小掌门是“找死的蠢材”—— 此刻被点了名,他心中大骇,瞬间腿肚子转筋,险些当场跪倒,还好身旁的弟子手疾眼快搀住他。 曲无霁轻笑,颔首和声道:“看来,秦家主对仙盟的立场很是不满,让你留在仙盟,当真是为难你了。” 全场鸦雀无声,这句话落在秦百川耳中,不亚于被宣判死刑。 他脑袋嗡地一声,真想当场就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他心中道,刚才怎么就那么缺心眼?!竟然敢当着首尊大人说那样的话。 本以为浑水摸鱼无人在意,可曲无霁杀鸡儆猴,偏偏他就这么倒霉,这下恐怕是…… 曲无霁的手段他秦百川可太清楚了。 此人看着清冷出尘不问世事,其实最有手段,深谙怎么收拾人。 仙盟首尊没当多长时间,将整个仙盟大换血,让那些以往吹胡子瞪眼的老家主尽皆俯首帖耳,大气都不敢喘,逐渐地沦为仙盟的边角料。 秦百川胸口不断起伏,浑身不住打颤,躬身抱拳道:“首、首尊大人,属下断没有那个意思!” 曲无霁轻轻笑道:“哦?是吗。” “也就是说,秦家主你非常赞同仙盟封印妖魔的立场,对此毫无异议了?” 秦百川牙都咬碎了,但只得道:“……属下毫无异议!” “很好。” 曲无霁神色平常,没甚情绪。 他缓缓道:“那秦家主,就带着你的门人,去无烬之渊,为我仙盟扫除妖魔余孽吧。” 秦百川眨了眨眼,消化着这句话,从耳中进去,在脑中过了几遍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抬头向上看去,额头的汗水流入眼中,热辣辣的,什么也看不清,整个世界开始颠倒旋转—— 最后两眼一翻,他直接晕死了过去。 他身旁的弟子也是吓得不轻,没来得及搀扶,任他们家主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不是过了多久,忽然有人道:“不好了!秦家主自断经脉了!!!” 原来,这秦百川深知曲无霁言出必行,绝无回旋余地。 曲无霁这一句话,不仅会让他在深渊里死无全尸,更是要将他整个家族连根拔了。 为了保住家族,也为了能有个体面,他竟直接自断了经脉。 众人见状,全都倒吸一口凉气,顿时一片哗然,良久人语声逐渐低沉下来,一时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曲无霁语调平常,只幽幽道:“论迹不论心。” “不管诸位心中打着什么算盘,可在行动上,你们都得为妖魔之事出力,生死无论。” “我的话,你们可听懂了?” 众人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此前妖魔之事仙盟很少拿到明面上来说,大家都在装死,企图粉饰太平。 可自春擂之后,平安观事变,镇妖塔倾倒,封印被破,妖魔屡次三番发难,这件事便再也遮掩不住。 任谁都会明白,而今已经到了关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其实,仙盟中从不缺少甘愿为苍生牺牲的人。 修士所行之事是捍卫天道,先守护苍生,之后才是得道成仙。 仙道孤苦,非有大志向者,无以成道。 世间修士,又岂能全是一些贪生怕死之徒呢? 所以,就算是祭灵澈,也没有对仙盟完全失望过。 还是有人相信,在天道崩裂的时候,仙盟并不会是一团散沙。 就算不能完全一心,也并非不能联合。 人群岑寂片刻,不知道他们在想着什么,或许是考虑要怎么对付妖魔,亦或者在盘算着自己的利益,还有一些人偷偷地四下张望,心中惊疑:那大邪修到底去干什么了? 曲无霁站在高台上,不再言语,垂下眼睛,好像在等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开始慢慢西斜,日光将人拉出长长的阴影。 枯站的时间太久了,修士们不由得焦躁,抬头向上看去,却见曲无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们摸不清首尊大人是什么意思,谁也不敢妄动,只是三三两两小声地说着什么。 眼看着天色竟一点一点暗淡,修士们交谈声也越来越大,秦百川的教训在前,他们言语十分谨慎,避开关于妖魔的话题,只是不痛不痒的寒暄着。 就在这时,所有交谈忽然止住,所有人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忽见空中有一个黑点急速放大—— 直到几息后,那黑点已经快要接触地面,放大到人形,站在校场上的修士才反应过来,哪里是什么黑点,原来是一个人从高空坠落,正砸向地面! 修士们心道不妙,默契地散开,刷地避出一大片空地,任那人重重地砸向地面,直摔得那人七窍流血,若不是这人修为了得,非得直接摔死。 众人只觉悚然,定睛看向那人,不由得愣住。 只见那人身着绿色袍袖,脸上妆容浓重,纵然摔得内脏移位,可脸上仍旧笑着,扯动嘴角作出无事的模样,几分滑稽可笑。 有人喃喃道:“……柳、柳家主?” 柳叶桃此人人缘极好,长袖善舞,与人周旋的功夫了得,最擅拉拢人心,总是恰到好处地给人好处。 虽然他在仙盟中的职位并不高,可是却极有人脉,受过他恩惠的人很多,与他交心、把他当成挚友知己的人亦是不少。 那些人见柳叶桃摔成这样,竟然把顾虑都抛到脑后,纷纷拥上前来,要来搀扶他,口中急急道:“哎呀,柳贤弟你没事吧?” 有人真情实感的担忧做不得假:“柳兄,你有没有摔坏,怎么从那么高摔下来了啊,医仙呢?!快快来啊——” “……” 仙盟中人多狡诈,很少有真情,可是这柳叶桃,好像人缘极好,真有很多朋友,备受关心。 柳叶桃坐在地上,擦了擦嘴角的血,摆手苦笑,正要说什么,可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忽然动作一凝。 围在他周围的那些人瞳孔骤缩,刷地散开—— 只见一人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那人俯下身,把手轻轻地搭在他肩上,在他耳边轻声道:“呀,小桃子,原来你人缘真这么好啊?” 祭灵澈笑容灿烂,却让人遍体生寒,她轻声道:“小桃子,你真是好不乖啊。” “藏得这么深,当真让我好找——” “叫我猜一猜,你把镇妖塔上的宝物,藏到哪里去了呢?” 她这一语既出,周围围观的人先是愣住,然后躁动起来。 良久,忽然有人小声地为柳叶桃说话,他明明知道祭灵澈的脾气,可是竟还是冒死为柳叶桃声援,不断地说此间一定是存在误会—— 祭灵澈也不恼,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烈,她道:“人缘好到这种程度,你当真很有本事哇。” 柳叶桃作苦苦笑道:“神君大人,贯会拿我取笑。 “——镇塔的东西怎么能是我拿的呢?” “毁了镇妖塔,又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他话锋一转,善解人意地苦笑道:“不过,神君大人为镇压之宝失窃而恼火,却迟迟找不到那盗宝人,想找人出气,我理解。” “如果杀了我,能让您顺顺气,那在下也算死得其所啦。” 柳叶桃神情真挚,言辞恳切,又楚楚可怜。 这一拱火,围观的人竟然有人走上前来,向祭灵澈求情,求她消气,不要再滥杀无辜。 祭灵澈没有理那些人,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柳叶桃,轻笑道:“怪不得,你可真会说啊——” 忽然间,只听一道女声:“对不起,让一下!” “仙长,借过一下!” 只见一个少女推搡着,从人群中挤了过来,那少女一衫青衣,却没什么仙家的派场,畏手畏脚的,又没甚修为。 她气质并不出挑,脸上还有些许斑点,像是受惯了风霜,再难复原,看起来其貌不扬,像是出身乡野的农家丫头。 那少女扒拉开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墙,好像跑了很久,气喘吁吁地过来,直视柳叶桃。 祭灵澈只感觉柳叶桃好像一滞,随后就听那女孩指着他说道:“我知道!” “我知道,他盗走的那东西藏在哪里!” 第84章 诸子十四 灾厄伊始 “我知道,他盗走的那东西藏在哪里!” 这女孩没有修为,站在人群正中,虽然有些怯,可是可声量不低,看起来倔倔的。 人群闻言哗然,修士们见到她这副打扮,便以为她是周围村庄里的疯子,不由得心生蔑视,有人挥手,低声喝道:“去!” “哪里来的野丫头,跑这来胡言乱语,去去!” 有人伸手要来拽她,那少女猛地将那手打落,口中道:“起开!” “不要拉扯我!” 修士们一愣,见她如此不好惹,并不像个疯子。 若她所言不假,那此事便干系重大,想起秦百川的下场,众人方知利害,生怕受到牵连,都远远躲开,谁也不敢再插手。 那少女走上前来,直走到柳叶桃身前,气还没怎么喘匀,胸口微微起伏,她蹙眉,直直地盯着他。 柳叶桃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那女孩,一言不发,神色微妙转冷,那精巧的假面好像忽然出现了点裂缝。 祭灵澈站在柳叶桃身后,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 她不由得一哂—— 谈雪宁? 这小丫头,不就是令狐瑾一直在找的那小徒弟吗。 方才,祭灵澈站在点将台上,一边给仙盟众人施压,一边扫视着人群,暗自观察着他们的神情,想试着将那些与妖魔勾连的人揪出来。 可惜,殷素并不在这里。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女声响彻她识海:“观澜神君——” 祭灵澈不动声色,余光却扫向远处的白玉楼。 那道声音再次说道:“去抓柳叶桃,曲无霁的金丹在他身上。” 祭灵澈闻言顿了一下,虽然面色不显,但手陡然攥紧,抓住栏杆。 尹蓝心语调拉长,懒洋洋地说道:“那人现在已经离了云中,你若是追不上他,那金丹恐怕就会被妖主吞了,到那时候——” 她看热闹一般,轻笑道:“你自己看着办。” 曲无霁发觉异样,眼光微动,只见她偏头,好像在听着什么。 他瞬间明白过来,轻握住她手腕,低声道:“你且去无妨,我在这里。” 这个时候校场上正在争执乱作一团,无人注意高台上的动静。 祭灵澈看向他,弯起眼睛,只说道:“我去去就回。” 曲无霁看着她,不由得有些出神,她笑了笑,一道术法直接消失,曲无霁手心一凉,才发现她已经走了。 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忽然有一种怅然之感。 也不知道尹蓝心有什么法子,竟然给祭灵澈共享了一个追踪咒。 祭灵澈顺着那咒术,竟真的抓到了柳叶桃,不由分说地将他直接扔回月镇,让他猛地砸在校场上,先给他摔了个半残。 柳叶桃那般谨慎狡猾的人,竟然能被暗中烙上这种追踪咒,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祭灵澈看着柳叶桃,然后目光飘向站在他面前的谈雪宁,竟好像忽然有了猜想。 谈雪宁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一抬头正与祭灵澈对视,不由得怔愣,只觉得眼前的人气场太邪门,灵压镇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怔怔地盯着祭灵澈,一时竟忘了刚才要说什么。 祭灵澈弯起眼睛,和声道:“小姑娘,你方才说,你知道他偷的东西藏在哪里,对吗。” 祭灵澈此言一出,谈雪宁只感觉四下的目光向钉子一般扎来,像是要把她直接钉死在地上一般。 柳叶桃那双含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睨着她,好似淬着毒。 谈雪宁知道,但凡自己说错一句话,就会被这群人生吞活剥,死无葬身之地。 她由于紧张,在下意识地在找什么人,视线飘荡,可是却没看到,眼中的神色微微落寞下来。 她直视着祭灵澈,喉咙动了动,握紧手心,良久道:“他偷的那东西,我见过。” 这句话所有人都听到了,人群煞时又骚动起来。 谈雪宁手心里浸满冷汗,不由得有些抖。 祭灵澈缓缓踱步,挑眉:“哦?那你看到的那东西,是什么呢?” 谈雪宁见那她缓步靠过来,不明所以,只觉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她咬紧牙关,如实道:“那东西,是一颗金色的珠子!” 祭灵澈怔了一下,随后“哈”的一笑,赞许道:“说对了!” “原来,你真的见过啊——” 周围那些修士震撼难掩,不由得都倒吸一口凉气,方才那些为柳叶桃说话的人都远远地避开,忽地惶恐不安起来,生怕被牵连进来。 柳叶桃此刻已经敛去笑容,眼睛微眯,倒是没什么惊慌神色,竟有些坦荡。 他不笑的时候,就像换个了人一般,一种微妙的阴毒浮现出来,盖过了甜美,活像一只沾了毒的大绿蛾子。 祭灵澈走到谈雪宁面前,将手轻轻地搭在她肩膀上,拉拢一般,可这个动作又处处透露着危险,不乏威胁之意。 祭灵澈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脸上,轻声宽慰道:“别紧张——” “先告诉我,你跟柳家主,到底是什么关系。” 谈雪宁猛地抬头,正对上她的眼睛,忽然间,窒息之感被无限放大,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祭灵澈轻笑,伸手抚着她的后背,说道:“不愿意告诉我吗。” “还是说,要告诉我,有条件?” 谈雪宁呼吸不畅,只感觉非常难受,她猛地摇头,伸手去推祭灵澈,说道:“大姐姐,你身上的灵压太强了,寒香太烈,我上不来气。” 祭灵澈:……? 围观的修士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惊得嘘声一片。 祭灵澈愣了一下,手缓缓地离开她的肩膀,随后真的后撤一步,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谈雪宁不了解仙盟的事,更不认识祭灵澈。 她不太明白祭灵澈的笑容,脸上带着点困惑,只是倔倔地说道:“不过仙长说的对,我站在这里,确实是来讲条件的。” 祭灵澈并不意外,反而颇有耐心,含笑道:“什么条件呢?” 谈雪宁却没有直接说,反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好像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像是心中沉甸甸的包袱终于放下。 她再次抬起头,却有一种微妙的哀伤,她说道:“……我从来都不懂你们仙家的事。” “若不是因为妖魔动荡,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走出那个村庄。想不到真的有一天我能站在你们中间说话。” 众人雅雀无声,全都在听她说话。 她有些紧张,双手绞在一起,随后肩膀一沉,再次说道:“我出身于泽源谈氏,但我,从不觉得我们有任何过错。” “你们仙盟凭什么要屠杀我们家族的后人?你们又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我们这么多年不是逃亡就是被杀……这便是你们仙家吗。” 她许是太过激动,胸口起伏,浑身不住地抖,有些说不出话来,围观的那些修士们也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祭灵澈注视着她,只说道:“所以,你今天站在这,想要的是什么?” 祭灵澈一开口,原本人群的低声嘈杂再次寂静下去。 她微微一笑:“小姑娘,你是想要为你们族人报仇吗?” “你是想,让我把他们都给杀了?” 她话音刚落,只见原来环绕在周围的修士猛地往后退—— 谈雪宁只见祭灵澈一句话,周围忽然空了! 她有些愕然地盯着祭灵澈,方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猛地摇头:“不!” “我不想把他们都杀了。” “虽然我只是个浅薄的人,但我也知道冤冤相报,不会有尽头。” 祭灵澈挑眉,笑着说:“哦?” 谈雪宁说道:“我只要,从今以后,我的族人再也不用过之前那种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日子。” 祭灵澈轻笑:“就这点要求?” 谈雪宁倒是坦然,直接说道:“还不止。” 她伸出手来指着一旁的柳叶桃,只说道:“我要仙盟以弑父的名义,将这人处死!” …… 白玉楼上,令狐瑾扒着窗户,瞳孔骤缩,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刚想要瞬移到校场之上,却被尹蓝心用力攥住手腕。 尹蓝心淡淡地勾起嘴角:“令狐家主,这场戏够精彩吗?” “我送你的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令狐瑾像是明白了什么,悚然的看向尹蓝心:“她这么做,是你指使的?” 尹蓝心轻笑:“指使?算不上。” “那日,她来问我,到底怎么能让泽源的后人不再受颠簸之苦。除此之外,她又问,为什么你最近总是不快意。” 尹蓝心一拍手:“我便给她指了这么一条明路,你看如何呢。” 尹蓝心靠近她,浅笑道:“你这小弟子看着蠢笨,其实还有几分本事,竟然真把柳叶桃给骗了,助我扳倒了这么大的祸患,当真是——” “一箭三雕啊。” …… 祭灵澈不由得一怔—— 谈雪宁怎会知道柳叶月的事?! 令狐瑾心思深沉,断不会跟她说这种事。 祭灵澈眸光微动,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关窍。 以谈雪宁的修为,怎么可能有能力给令狐瑾下药再遁走,这其中定然有人助她。 那个人,助她离开琅琊,来到云中。又助她以“琅琊叛徒”的身份跟在柳叶桃身边,博取了他的信任,给他种了追踪咒,反将他一军。 祭灵澈心中冷笑,真是好大一盘棋啊。 这盘棋,竟是从铁剑镇就开始谋划了。 怪不得尹蓝心会救这小姑娘,怪不得,她会让令狐瑾收谈雪宁为徒弟…… 怪不得。 再细思,谈雪宁和柳叶桃的关系,祭灵澈竟忽然想到了—— 沈绿谋。 那个小魅妖忽然反水,被杀之前只说“士为知己者死。” 那么,那个能让她心甘情愿的去死的“知己”,是谁呢? 想到小绿,祭灵澈心中莫名一刺,神色冷了下去。 目光移向半跪在地上的柳叶桃,正与他对视。 柳叶桃那双眼睛噙着笑意,他整个人异常平静,好像刚才谈雪宁的指控全是胡话一样,他半点不挂怀。 与祭灵澈对视,他又甜甜地笑起来,带着点天衣无缝的苦意,活脱一副被冤枉的无奈样。 祭灵澈垂下眼睛,嗤笑道:“知己……” “柳叶桃,你说,我是你的知己吗?” 柳叶桃脸上的笑瞬间一凝,他随即神色自若地苦笑道:“神君大人,真的很喜欢跟在下玩笑。” 昏暗夕阳斜照下来,祭灵澈脸色冷得渗人。 柳叶桃擅长拉拢人心,将人心玩弄于股掌,尤其是心志不坚者很容易将他奉为“知己”、“挚友”,竟逐渐被他洗脑,受他鼓动下,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事。 柳叶青因他三言两语,便信以为真,主动为他诬告柳叶月。直到柳叶月死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沈绿谋将他视若知己,甘愿为他赴死,哪怕做的事会令自己万劫不复—— 柳叶桃在玩弄人心上,从未失手。 所以当谈雪宁这样一个懵懂莽撞的少女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当然那自负地以为,此人会是下一个“沈绿谋”。 一颗绝佳的“棋子”现身,他岂有放过的道理? 柳叶桃不由得轻敌,他本以为拿捏她易如反掌,正打着算盘,想要利用她杀了令狐瑾,扳倒琅琊令狐氏。 因为轻敌,柳叶桃也信任她。 他不认为这样一个蠢笨的废材能掀起什么波澜,故而几乎不对她设防,让她去吹哨,连那颗金丹也被她瞧去…… 从不曾料到,自己竟能被反咬一口。 而今四面楚歌,名声扫地,性命垂危,当真是棋亏一招,满盘皆输—— 看着天色逐渐暗淡,而局势莫测,谈雪宁莫名心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谈条件的本钱。 她不懂仙家的事,不懂这些人的弯弯绕绕,尔虞我诈。 她只感觉站在这些人当中,她感觉自己那好不容易找到的胆量,随着天色一并消沉下去。 谈雪宁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否则她便连讲条件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握紧掌心,指甲嵌进肉中,她不想露怯,对着祭灵澈强硬地说:“仙长,我方才说的那两点,可以兑现吗。” “……若是你能答应我,我就告诉你,他把金丹藏在哪里了。” 祭灵澈寒凛的目光从柳叶桃脸上移开,回过头,看着谈雪宁,只说道:“我很好奇。” 谈雪宁一惊,听她继续说道:“我好奇的是,柳家的那桩旧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谈雪宁怔了一下,说道:“这桩事,是我师父的执念,既如此,我就算是霍出性命来,也会去做。” 祭灵澈闻言微微挑眉。 起初,见这小姑娘又是给令狐瑾下药,又是吸她修为,此人倒像是个恩将仇报的孽徒。 可细细一想,连令狐瑾那样明哲保身的人,竟然能为这样一个人前来月镇,犯险,还甘愿将修为分她一半—— 看来这二人的师徒情分,并不浅淡。 谈雪宁情绪激动起来,指着柳叶桃,说道:“师父虽然从没与我提过,但我知道,我知道师父要的,不止是杀了他。” “他要的是,让这人的罪状人尽皆知,要让他在诛仙台上,以弑父的罪名伏诛。只有这样,才足以为他那蒙冤而死的故友讨回公道!” 祭灵澈盯着她,良久勾起嘴角,轻声道:“很好。” “你既然有这份心,不枉你师父对你好。” 谈雪宁闻言,稍一怔愣,喃喃道:“仙长你、你答应我了吗?” 祭灵澈没理她,俯身,猛地掐住柳叶桃的脖子,瞬间掐得他面色青紫,修士们以为她要当场处决了这人,一时间各个倒吸一口凉气。 可祭灵澈却没有掐死他,手上忽然变出一柄匕首来,照着他的丹田猛地一捅,整把匕首瞬间没入! 她手腕一挑,匕首向上—— 鲜血汩汩流出,瞬间将地上染出一片赤色,围观的修士们大惊,顿时骚动起来。 如若这柳叶桃当真是镇压塔的盗宝贼,那必然是与妖魔严重勾结,这样的人物,定然知道不少妖魔的秘辛,何况,此人又绝对有同党,若是能顺藤摸瓜—— 这样的货色,岂能轻易杀了?不是应该严刑审讯,给他知道的事都挖出来。 这邪修说杀人就杀人,连一点商量都没有,果真是喜怒无常,做事全凭心意,实在是—— 就在这时,忽地一阵光芒大现,一颗染血的金色珠子漂浮起来,顿时一股巨大的灵压爆开,所有人都被震得识海剧痛。 曲无霁站在点将台上远观,只感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漫上来,好像金丹又被重新剖了一遍似的。 他心脏跳得极快,身上瞬间浸出了一层冷汗,手猛地攥紧,死死地扶住栏杆。 祭灵澈伸手握住了那颗珠子,那珠子金光逐渐暗淡下去,连带着那骇人的灵压一起敛了去。 她目光扫向雪宁,只说道:“你方才说的那两点,本座全准了。” “只不过,你听着,我之所同意,是因为我觉得你有意思,不是因为我受你要挟。” “用不着你告诉我,我也知道这金丹被他藏在哪。” 这种大乘期的金丹,被术法催动,释放出的灵压,几乎是天崩地裂,定然会被人察觉,若是想将它藏起来,只有吞到肚子中,放在自己丹田里才最安全啊。 祭灵澈握着那颗血淋淋的珠子,鲜红血液顺着指缝往下滴,昏暗的夕阳中,她好像握着个染血的心脏一般。 柳叶桃丹田挨了刀,却并没有死,躺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喘着。 可纵然如此,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出一声,简直能忍极了。 祭灵澈掌心上托着这颗金丹,对着那些已经呆愣的修士们,只道:“这便是仙盟屠我逍遥门的债,你们,可看清楚了?” …… 金丹上的光芒已经敛去,可曲无霁丹田的剧痛却并没有消减,痛得他识海嗡鸣一片,什么都听不清,他伸手抚上腹部,只摸到满手的鲜红。 他扶着栏杆半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手上的血迹,一瞬间,他竟分不清不自己在哪,不知道这里是黄金台还是云中的月镇。 曲无霁闭上眼,忽然感觉心口的伤也好痛,窒息般难受。 他缓缓抬起手来,用手背轻轻拭眼角,手背上沾染一片冰凉。 “哭什么,真没出息。”他自己心中暗道。 他闭着眼睛,只感觉四下里都是黑暗,好像又坠入了无端的梦魇。 忽地,他一怔,只感觉自己被环住,一股暖意将他覆盖。 熟悉的灵力疯狂地流入他的灵脉,顿时将他的剧痛压下,他渐渐地清醒过来,只听见耳边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叫自己名字。 “曲无霁!” “商徵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好不好……” 祭灵澈跪在地上,将他死死搂在怀中。 她手上紧紧攥着那颗金丹,呼吸剧烈,心脏砰砰地跳。 她不知道为什么曲无霁会这样,可能是因为他体内的新丹与这颗金丹互相反噬。 她胸口起伏,见自己怀中的人灵脉紊乱,几欲崩断,她心中瞬间什么念想都没有了,忽然很想直接把这金丹摧毁捏爆。 她不想让曲无霁痛苦受伤,她宁可,毁了这个金丹。 她轻声道:“商徵,没事的……” “你不会有事的……” 她一只手将他搂在怀中,另一只手握着金丹,一点一点绞紧—— 忽然,她手背一凉。 曲无霁那冰凉的手覆在她手背上,他气息微弱,强撑着说道:“别捏,你会遭反噬。” 他只说道:“我没事。” 祭灵澈见他这般逞强,不由得观火,却心中酸涩,眼眶忽地红了。 她刚要说点什么,却忽地间顿住—— 因为有一柄长剑,霍然点在她的后心。 与此同时,校场上的那些原本不知所措的修士们,忽地大乱起来,尖叫声不绝于耳。 祭灵澈向下看去,却见那已经气绝身亡的秦百川,尸体忽然出现了异动。 他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忽地一只利爪终于刺破皮肉,从他丹田处窜出来,沿着他的腹部一路向上,缓缓划开,直将那具尸身开膛破肚。 只听撕拉一声,血沫横飞,尸体中的东西钻出来,祭灵澈瞬间瞳孔骤缩! 那东西似人非人,似兽非兽,蹲在地上,长长的尾巴铁杵一般扫来扫去,咧开嘴露出一口尖牙,发出一声咆哮。 褚恒…… 这东西和当时在上京小青龙寺中褚恒体内的东西是一样。 种到金丹中的妖胎,被养在修士体中。 在修士身死的一刻,这鬼东西便苏醒过来,将母体开膛破肚钻出…… 祭灵澈只感觉头皮发麻,为什么秦百川金丹内被寄生了妖胎?! 那而今,被寄生的人到底有多少? 祭灵澈呼吸粗重,一寸一寸地回过头,只看到了一个冷艳的金丝面具,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光。 那人背对着夕阳,神色晦暗,一身红色衣袍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 殷素长剑点在她的后心,只道:“把你手中的金丹,给我。” 第85章 飞血一 赤色 祭灵澈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回过头,看着身后之人。 殷素长剑虚点,再一次说道:“金丹,给我。” 校场上,那从尸体中爬出的妖魔猛地跃起,只听尖叫连连,兵刃出鞘之声此起彼伏。 看着那个冷艳诡异的金丝面具,祭灵澈忽地生出一种眩晕之感。 她手中紧紧地攥着那颗珠子,只说道:“你找死。” 殷素那张脸近乎肃穆,背光而立,像是一座雕像,只那柄长剑,泛着凛凛寒光。 祭灵澈修为虽远胜于此人,可此时被她用长剑指着,却莫名的遍体生寒。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只将曲无霁揽得更紧了一些,护在怀中。 殷素神色晦暗,好像是勾起了嘴角。 良久,她摊开手掌,只道:“金丹给我。” “你也不想,曲首尊经脉俱断,活活痛死吧。” 风声烈烈,吹得殷素的红袍响动。 祭灵澈半跪在地上,凝着那人随风而动的血红衣袖。 祭灵澈语调阴凉,淬着毒一般,只说道:“你信不信,我把你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扔去喂狗?” 殷素闻言,没甚表情,摊开的手掌也没有收回。 好像笃定她会把那枚金丹放到自己掌心一样。 祭灵澈冷笑,握着金丹的手一寸寸绞紧。 只听她道:“我就算把它捏碎了,也不给你。” …… 校场上,那从秦百川丹田里爬出来的妖魔,已经连杀数十人,鲜血汩汩流淌,尸体躺了一地,在夕阳下红的刺眼。 死的多是一些修为不高的弟子,这些人一时间没来得及闪避,顿时被那妖魔的爪子给开膛破肚。 这妖魔虽是诡异,好在不算难缠。 在场的高阶修士无数,剑光大现,不多时便将那妖魔的头颅削落,黑血飞溅,随后那妖魔身躯在狂暴的剑风中被斩为肉泥。 遍地黑血,碎肉横飞,人尸横亘在其中,活人一片大乱。 相比于死人带来的恐惧,更令修士们惊悚的是,方才这妖魔,是从人体内爬出来的。 而且,这东西的某些神情,像极了……秦百川。 竟给人一种他死而复生了的错觉。 恐慌像瘟疫一般传播,惶惑在校场上蔓延。 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会被开膛破肚,沦为这样的畜牲。 众人们本想四下奔逃,可是又不敢擅自离开,只得留在校场之上,远远地避开那些横在地上的尸体,生怕再从中钻出什么东西来。 乱相中,根本无人注意那垂死的柳叶桃。 更无人注意到,他身下躺的地方,正悄无声息地变软。 地面贴着他的身形,逐渐开出了个深渊的入口。 柳叶桃闭着眼睛装死,无声无息地往下陷,想要借机遁走—— 忽然间,刀光狂暴,对着他猛地竖劈! 柳叶桃骤然睁开眼睛,顾不得疼痛,向旁一滚,堪堪地避过刀锋。 那柄雪亮的长刀,锵一声点在地上,随即横着一划,刀风带着凛凛杀意,将地上那入口刷地封住! 柳叶桃丹田处血流不止,痛得他意识模糊。 他强撑着抬起头,只见一个玄衣男人俊美至极,而此刻面色凝霜,一柄长刀霍然点在他额前。 柳叶桃甜甜笑了起来,明知故问:“令狐家主,这是怎么了?” 令狐瑾毫无笑意,这张男生女相的脸,昏暗中鬼魅一般。 此人长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睛,形销骨立地站在那,活像一只野性难驯的狐狸,终于咬上了垂涎已久的猎物脖颈。 她咬字极重,浓厚的恨意湿漉漉的,好像要溢出来一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柳兄啊柳兄,你我兄弟一场,不若在下送你一程,给你留个体面。” …… 太阳一点一点偏下去,黑暗升腾而起来。 最后一丝夕阳的红晕,笼在大地上边缘上,成了天地四合唯一的光线,可也在慢慢地流逝。 祭灵澈只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喉间血腥气翻涌,连带着将她心中那压抑许久的杀意一起翻出。 她余光扫着校场上的乱相,心中盘算着,不如就捏碎这颗金丹,让这些人全去死,什么妖胎不妖胎,俱杀了才能永绝后患—— 殷素对着她摊开的手掌一动未动,衣袖被风拽动飘摇。 二人无言,一时间就这样僵持住。 祭灵澈克制着翻涌的杀心,将心中升起的邪火一寸一寸地压下去, 她清楚地知道捏碎这个金丹意味着什么。 大乘期的金丹爆开,爆发出的灵压,足以将方圆万里化为乌有。 更重要的是,两个金丹已经建立了联系,互相反噬,若是贸然捏碎,曲无霁…… 殷素好像看穿了她的动摇,微微蜷起手指,勾了勾,“实话告诉你。” “他之所以这般痛苦——” “是因为这金丹被我种了禁制。” “两颗金丹出处相同,灵脉相连,禁制是共享的。在旧丹被激活的瞬间,咒术就复制到了他体内的那颗金丹上。” “你方才,让这颗金丹灵力迸发,便已经替我催发了禁制。” “所以啊,就算你把这颗珠子捏碎了也没用,他体内的禁制不会消解。” 殷素语调如常,并没夹带着太多的情绪。 这些话落在祭灵澈耳中,她只感觉每个字都化作了尖锐的嗡鸣,好像要把她给淹没。 祭灵澈胸口起伏,喉咙中的血腥味更重,一股恶心之感涌了上来, 她几乎要把牙咬碎了,只一字一句道:“什么禁制。” 殷素倒是坦然,只说道:“蚀骨咒。” “这种咒,只能我来解。” 殷素垂着眼睛,目光笼在祭灵澈身上,她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点变化,那层冰冷的无情面具好像终于开了一丝缝隙,让她此刻看起来才像是个真人。 只见她轻轻地笑起来:“所以,祭灵澈,你可是有求于我啊。” 祭灵澈紧紧地抱着曲无霁,只感觉他疼得发颤,气息竟越来越微弱。 曲无霁意识模糊,丹田本就受损,又被蚀骨咒侵蚀,痛得不能呼吸,手背上青筋爆起,又怕她看见,将手藏在袖中,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有些脱力地靠在她怀中。 他恍惚中听到了殷素的话,强撑着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用管我,我……”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丹田又是剧痛,像是有一把刀猛地捅了进去,顿时说不出话来,不由得紧紧攥住她的手。 祭灵澈一惊,随后只见他的手脱力地松开,缓缓地垂下来。 她轻轻地扶住他的肩膀,只见他丹田处鲜红一大片,好像金丹又被剖了一遍似的。 “曲无霁……”她喃喃道。 这蚀骨咒无论修为如何都抵挡不了,一旦被种上迟早活活痛死。 曲无霁蹙起眉,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意识。 她缓缓地将曲无霁放在地上,并指拂过他的额头,让他昏睡过去,以此来减轻疼痛。 她站了起来,转过身,与殷素面对面而立。 殷素那柄长剑依旧指着她,微微挑眉:“你考虑好了?” 祭灵澈盯着她,只道:“你去死吧。” …… 柳叶桃神色自若,虽然浑身是血,可是他脸上并没什么惊慌惧色。 他偏偏头,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他若有所思似的,轻声道:“令狐家主,素来与我兄弟相称。” “可是说到底,你该叫我世叔呀。” 令狐瑾闻言显然顿了一下,握刀的手猛地一紧。 她余光扫向四周,暗自观察方才柳叶桃那句话有没有被谁听了去。 好在已经乱作一团,二人这附近又尸体成山,众人都躲得远远的,并无人在意。 她目光又落回到柳叶桃身上,只见那人笑得灿烂庸俗。 令狐瑾抿起嘴角,抬起袖子精细地拭着那柄长刀,将刀擦得锃亮,“这是什么话,我可听不懂。” 长刀一振,她冷笑道:“你有什么话,下到阴曹地府中再去说罢!” 柳叶桃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轻笑一声,微微眯起眼睛,“世人都道,令狐家主与柳氏的月少主关系匪浅,是因为二人有婚约,所以令狐家才对格外对这桩旧案上心。” “可是,你叔父的婚约,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令狐瑾闻言,那挥起的刀生生顿住。 却听柳叶桃轻轻笑着,飞快地说道:“贤侄,你叔父又没有子嗣。” “令狐宴死后,你作为令狐家唯一的后辈,那家主之位合该落在你身上,你就算不化成你叔父的相貌,这家主之位你也坐得稳当。” “可是,你化成你叔父的模样,又是何居心呢?” 他继续说道:“你设计杀掉你的叔父,真的是因为他杀了你父亲,你要为父报仇吗?” “我记得你似乎很仇视你爹爹呢。你爹爹死了,你应该很快意呀。” “所以啊,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憎恨你的叔父,而非要杀掉他不可呢。” “令狐瑾,你会嫉妒你的叔父吗。” 令狐瑾闻言愣住,呼吸急促起来,不知何时,举起的刀竟然缓缓垂下。 柳叶桃语调又轻又快,却每一句话都正扎在她的心脏上,刺得她不能呼吸。 “令狐瑾,你一定觉得他配不上你月少主吧,你一定是觉得——” “只有你,才配站在她身边。” 她此前从未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她仇视令狐宴,可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驱使她杀掉叔父,并顶着他的身份过活。 可柳叶桃三言两语就让她方寸大乱。 她心脏砰砰跳,她清楚地知道此人极擅蛊惑人心,自己一时不防备,竟已经着了他的道。 她看着柳叶桃那浅笑的嘴脸,忽地怒从心起,猛地摇头,将那些横生的杂念切断。 她刀尖向前,吼道:“我的事,轮不到你这个贱人来说!” 话音未落,她挥刀便砍。 经年的怒火和仇恨在此刻爆发,她这一刀几乎砍出了天崩地裂的架势! 刀魂嗡鸣,震得所有修士都止住骚动,向这边看了过来。 可是,这几乎让天地变色的一刀却猛地一滞—— 只听“铮”的一声,兵刃相接,那一刀竟然撞到了一柄长剑上,然后被荡了回来! 她虎口登时崩裂,整条手臂都几乎要被震掉一般,右手满是鲜血,知觉全无,连手中的刀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她嗬嗬地喘了起来,连连后退,不由得一惊。 只见一人持剑挡在柳叶桃身前。 那人浑身黑气缭绕,瘴气淹没了眼白,整双眼睛黑漆漆的,好像只是两个洞一样—— 正是被心魔夺体的傅延年。 她盯着那人,不住地喘息,心中悚然。 这人此前被祭灵澈的杀湍剑震断了经脉,修为全废,就算不死,也该是昏迷不醒,怎么会这么快就清醒过来?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东西,几乎是脱了人样,好像是未开化的动物一般,好像理智全失,已彻底沦为被心魔操纵的躯壳。 因为心魔作用,不仅让他苏醒,更让他修为暴增,灵压比方才在金塔上时强了数倍,几乎到了骇人的程度。 令狐瑾心道不好,自知不是对手,余光扫向那柳叶桃,只见他已经一个翻身滚到那滩烂泥中,被泥中的爪子抓住一拉,瞬间沉了下去,就此消失遁走。 她眼睁睁地看着绝佳的机会就这样失去,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急血攻心加之受伤,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她顿时眼前一黑,一个不稳,单膝跪倒在地。 忽然间她感觉到什么东西扑过来。 一人搀住她的胳膊,想要将她扶起来,只听那人口中急急道:“师父!” “你怎么了,师父……” 谈雪宁虽然没有修为,却又几分气运,方才那般危险,她趁乱东钻西跑,竟一点伤都没受。 令狐瑾心口绞痛,还在想柳叶桃逃掉的事,血顺着嘴角不断地流下来。 她只感觉头混混沉沉,眼前一片漆黑,可耳边不断有人聒噪,生生地将她给拉了回来。 谈雪宁低声焦急道:“师、师父,那人没有眼白,身上一圈黑气,好吓人,正直愣愣地盯着咱们,好像又要动手 ,咱们是不是得赶紧走哇……” 令狐瑾闭上眼睛,将那口气顺下去,强撑着站起来。 她伸手环住谈雪宁的肩膀,只说道:“咱们走。”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脚下一绊,悚然低头,忽然看见自己正踩在一大片的烂泥上,而烂泥中忽然伸出一只只利爪,猛地向她脚踝抓来! 令狐瑾右手经脉被震断,抬不起来,只得左手并指为刀,猛地一划,将那些爪子切断,她拽着谈雪宁猛地向后跃去。 可是她还没站稳,只见整个校场上,忽地漫开大大小小的、一滩滩的黑泥,一个个妖魔疯了一般地往外钻—— 这些入口扩散的速度,比之前那个快得多,部分修士们来不及闪躲,竟直接被烂泥中伸出的爪子给拖了下去,发出阵阵哀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修士们大惊失色,纷纷御剑而起。 黑暗笼罩四野,雪亮的剑光照映出滚滚流淌的鲜血,好像天地之间只逾黑红白三色。 …… 祭灵澈眸光寒凛,无声地看着这番乱相。 她一振袖,勾连灵力,瞬间万千赤色蝴蝶出现,从点将台上俯冲而下。 那些蝴蝶一时间竟好似汹涌的红色潮水翻动,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红光。 殷素睫毛动了动,显然是一怔,“焰狱蝶?” 这种赤色蝶,远比此前那种白色的光蝶更为凶残。 蝶祸时的那种银蝶,华丽森凉,带着凄清的美,杀人于无形。 可而今,这漫天的赤色蝶则像是悚然的怪物,暴虐至极。 巴掌大的蝴蝶,生着尖利的口器,一口可以咬掉人三根手指。口器正中还生着一根长针,能扎进肉中吸血。 蝶足挂着倒刺,停落在肉上倒刺便立时扎进去,便怎么都扑不掉,又杀不死,只能任这东西啃噬吸血。 此蝶又浑身剧毒,被黑红色的蝶翼带上一点,都会立刻毒发。 蝶毒无药可医,又不会让人立即死亡,毒素一点一点渗入经脉,中毒的人往往要痛苦嚎叫两三个时辰才会面色青紫的死去。 在毒素的作用下,痛感被放大数倍,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这东西啃得现出白骨,任凭血液被吸干,一点一点的化成白花花的骨架子。 两种蝶,一亮一暗,一个白色冷火灼烧生魂,一个食肉寝皮凶残万分。 如果说用银蝶杀人是留给仙家的体面,那这个赤色蝶则像是恶灵的诅咒。 祭灵澈喜用那银色的蝴蝶,毕竟这种赤色蝶缺乏飘逸的姿态,更像是大扑棱蛾子,而且太过凶残,缺少韵味,实在有损风度。 故而这种赤色蝶,她很少出手。 修士们御剑在半空,只见血红的光影从点将台上倾泻而下,将校场覆盖住,血海一般,地面上的妖魔瞬间开始尖声嚎叫。 祭灵澈摊开手掌,夜风烈烈,吹得她袖子随风而动。 妖魔源源不断地从裂缝中钻出,可那赤色蝴蝶像是浓稠的血液一般,所过之处,只剩下一滩滩的黑血碎肉。 不远处的杀湍剑感应到剑主的灵力,忽地亮了起来,剑灵嗡鸣,再一次爆发出剑意,四野震动。 她猛地攥拳,杀意瞬间荡开来,一道白光贴地扩散开,将那些口子一点一点的封住。 殷素对此并不意外,只说道:“没必要鱼死网破。” “把金丹给我,我就把那禁制解了,皆大欢喜。” 祭灵澈看着她,缓缓地抬起手,握住她的那柄剑,只说道:“真不懂规矩。” “你难道不知道,拿剑指着别人,是很无礼的吗。” 随即只听“砰”地一声脆响,那柄长剑被她当中折断,剑灵哀嚎,瞬间被毁,灵力剧烈波动,殷素踉跄几步,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祭灵澈缓步上前,青白剑光映在她眼中,殷素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祭灵澈抬起手,指尖夹着一片花瓣,虚点在她颈间,冷冷勾起嘴角:“猜猜看,我这片花瓣,能不能直接把你的脑袋给削下来。” 殷素没什么表情,只道:“吓唬我,没用。” “想杀人,是不会说废话的。” 祭灵澈无声地审视着面前的人,一翻手腕,花瓣瞬间变成了匕首,向前一送,重重地抵在她的丹田,意图不言而喻。 瞬间血洇湿了她的衣裳,祭灵澈垂下眼睛,只道:“你的金丹还想要吗。” 殷素虽疼得冷汗岑岑,可神色不改,她缓声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再加一项筹码好了。” 她故意将声音压的很低,拉长语调:“我且告诉你,现在仙盟里超过半数的人,金丹中都有妖胎。” 祭灵澈呼吸一滞,手中的匕首生生止住,她抬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殷素并没有什么表情,竟然带着点不悲不喜的神性:“妖胎,你见过的。帝陵中的那些,都是。” “你杀了虫母,又能怎么样呢,妖胎我们就已经得到了,虫母本就已经无用了。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会引你下帝陵。” 殷素脸上泛起浅淡的笑意,余光扫向那些与妖魔缠斗的修士们,轻声道:“你说,若是我现在就宣扬出去这件事,他们会不会立时大乱,人人自危。” “祭灵澈你说,若是他们知道了自己体内,正孕育着一个妖魔,或者他们得知,自己至亲至爱之人,有朝一日会变成怪物,那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猜,仙盟会不会即刻崩散,化作一团散沙呢。” “你再猜猜看,如果他们得知自己都会变成妖魔,那么,他们会不会向妖魔倒戈呢?” 她握住祭灵澈冰凉的手,缓缓地将那把刀移开自己的丹田,轻声地笑了起来:“所以啊,神君大人,是我在给你机会啊——” “把金丹给我,我帮你,粉饰太平。” “让你那必败的结局,不那么早地到来。” 第86章 飞血二 古楼主的单片镜 “所以,现在我给你一个,重新考虑的机会。”殷素道。 祭灵澈手上青筋绷紧,因为太过用力而指尖泛白。 殷素的手覆在她持刀的手背上,将那抵在她丹田的刀又推远了些。 风声贯耳,吹得祭灵澈头痛欲裂,喉咙间含着一股血腥气。 她血气上头,忽然想立时把眼前这个人给杀了。 殷素脸上笑意浅淡,只道:“所以,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你没得选,不是吗。” 殷素再一次对她摊开手掌,鲜血正顺着她修长的手指往下淌,“我要的东西不多。” “金丹,拿过来。” 四下里妖魔哀嚎不断,人声喊叫连成一片,兵刃破空之音不绝于耳。 黑暗中赤色光芒闪烁,好像一场大火蔓延。 祭灵澈手中那柄匕首刷地化青烟散了,她一抽手,猛地振袖,将殷素荡得连连后退。 殷素好不容易站稳,再一次抬手,拭了拭嘴角淌下的血。 祭灵澈掌心捏着那颗金丹,正滚滚发烫,有些灼人。 她气息逐渐平缓,将升腾起的情绪生生压了回去,终于冷静了下来,趁着这个空当,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第一,殷素说的,不一定是实话。 那妖胎究竟寄生了多少人,祭灵澈并不知道,也无从鉴别。此人空口白牙,很有可能虚报,以此来恐吓她,制造恐慌。 所以当务之急是弄清她话中的虚实,定不能自乱阵脚,被人牵着鼻子走。 第二,祭灵澈知道,就算自己把金丹给她,此人也不会解开曲无霁身上的禁制。 最多只是将咒术暂时封住,以此来长期地要挟她。 这等牵制她的把柄,殷素不会这么轻易地放手。 何况,若此人前脚把禁制解了,下一刻祭灵澈就会弄死她,殷素自己又岂能不知道这一点。 第三,那妖胎究竟是什么,殷素为何要与妖魔勾结。 当时在帝陵中,殷素曾说,她并非与妖魔为伍,若她所言为真,那么她这么做,定然是有别的目的。 那她种种行径,究竟是为了什么? 祭灵澈冥冥中察觉到,此人的背后,应还有别的人指使,她只不过是站在台前的傀儡。 她背后指使这一切的那个人是谁。 他们最终的企图是什么? 妖胎这种东西阴毒又邪性,妖魔大多蠢笨,就算是妖主,也搞不出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所以,从栽培妖胎到寄生,定然都是人为。 事到如今,看似是与妖魔斗,可实际上,还是人与人斗。 第四点,也是眼前最需要解决的—— 她必须要弄清,为什么此人不惜代价地要得到这个金丹。 殷素这般纠缠,可见这个东西至关重要。 若是金丹真的落到她手上,会发生什么? …… 无论如何,局面越是不利,越是不能露怯。 而她现在要做的是—— 反客为主。 祭灵澈思绪过得很快,只眼光一动,她冷冷轻笑,只道:“你就这点筹码了?” 她指着校场上的人,“你去宣扬啊,你快告诉那些人,他们马上就要变妖魔了,让他们与你一道来对付我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步向前,将手中的金丹随意地抛起再接住。 “我还蛮想看一看,那些人得知这件事后,是什么表情呢,一定很有看头吧。” 她每走一步,威压就强上几分。 “你以为,我在乎他们的死活吗。” “拿这种事来威胁我,你忘了我是什么人了吧?” 祭灵澈步步向前,殷素喘不上气来,只感觉周遭的空气凝固了,再不流动一般,胸口不住起伏。 她不由得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抵在栏杆上。 祭灵澈漫不经心地握着那枚金丹,勾起嘴角,一步一步地从昏暗中蹚过来。 她轻笑:“你要知道,我想弄死那些妖魔,并不是为了拯救众生。” “那些人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在殷素身前站定,轻声道:“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要与天道斗到底啊。” “天道要灭世,我偏偏要将众生的气运撑起来,”她语调越来越轻,却端地让人头皮发麻,“与人斗,与命斗,与天道斗。” “我祭灵澈以杀证道,杀妖魔还是杀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所以啊,你筹码加的越多,我越觉得有趣呢。” 殷素微微仰起头,忽然觉得可怖。 祭灵澈抬起手,手背碰上她那冰凉的金丝面具,缓缓划过,慢声道:“告诉我,你要拿这金丹,干什么去呢。” 殷素冷冷地盯着她,良久,她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 她只说道:“吓唬我,没用。” “既然,你这么不在乎仙盟,也不在乎那妖胎,那我现在就把他们体内的妖胎催发,你看如何?” “你这么喜欢找乐子,那我便成全你。” “就让他们就在这,自相残杀吧——” 祭灵澈闻言挑眉,手一路向下,虚虚地掐住她的脖子,好像下一刻就要把这人脑袋给拧下来一样。 殷素嘴上这么说着,却没动,视线落在她脸上,观察着她的神色。 祭灵澈神色虽然冰冷,可脸上挂的笑越来越浓,好像真觉得有趣一样。 两人互相试探,彼此拿捏,一时间竟就这样僵持住了。 祭灵澈掐着她脖子的手一寸寸绞紧—— 就在这时,忽地一道蓝光一闪,一个蓝衣女人出现在点将台上。 尹蓝心只道:“把金丹给她。” 祭灵澈一顿,松开了那掐在殷素脖子上的手,蹙眉道:“你说什么?” 空气猛地灌进来,殷素咳嗽了起来,久久直不起腰来。 尹蓝心神色淡淡,缓缓说道:“她说的不假,当今仙盟中超半数的人,金丹中都寄生了东西。” “你若是真把她逼急了,那今夜,当真是热闹。” 祭灵澈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尹蓝心却漫不经心道:“知道你不在意那些人的死活。” “可现在就生出乱子来,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实在凶险。” “何况,若是仙盟今夜就瓦解,你失去助力,定会一败涂地。所以,何必鱼死网破,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东西给她,让她带着金丹滚蛋。”尹蓝心利索地说道。 祭灵澈蹙起眉,细细地琢磨着尹蓝心的话,飞快地盘算着策略。 良久,她抬起手,指着殷素,说道:“我知道你不会解开曲无霁的禁制,那好,我也不强求。” “想带金丹走,可以。但我也要在你身上下一种咒,你若是敢让曲无霁难过,你自己也别想好过。” 僵持不下,只有互相牵制,才是平衡之道。 殷素看着二人,缓缓勾起嘴角,只说道:“可以。” 蚀骨咒由术主控制,殷素敛去了术法,虽然禁制还在,但曲无霁却可不再受这东西折磨。 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祭灵澈同样给这人下了一咒。 她死死攥住殷素的手腕,好像要给她腕骨捏碎一般,只一字一句地说:“你若是再敢催动蚀骨咒,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 殷素自然知道祭灵澈的手段,也不再多说什么,如愿拿了金丹,向后退去,缓缓消失在黑暗中。 祭灵澈见这人彻底走掉,立刻转身回到曲无霁身边,将他搀扶起来。 他还没有恢复意识,出了一身冷汗,面无血色,掌心血淋淋的,烙着深深的指甲印,她可以想象到他究竟是有多疼,才会如此。 祭灵澈神伤地抱住他,只轻声道:“曲无霁……” 她怀中的人体温逐渐回暖,紧锁的眉头也缓缓地舒展开,他丹田的痛楚终于消解,靠在她怀中沉沉地昏睡过去。 尹蓝心缓步走上前来,好像看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画面:“额……” “……好吧。” 祭灵澈并不搭理她的阴阳怪气,只说道:“你知道她拿金丹要去干什么?” 尹蓝心好像没什么情绪,淡淡说道:“哦,有了这金丹,她就能将妖主给放出来了。” 祭灵澈骤然抬起眼睛:“你说什么?!你怎么能——” 尹蓝心“嘘”了一声,蹙眉道:“别吵。” 她慢慢说道:“放出了就放出来呗。” “你不是正想跟它过过招吗。” 祭灵澈:“……?” 尹蓝心:“对了,提醒你一下,你别忘提前把鸦羽剑拔出来,不然妖主重破封印的时候,你的剑会崩坏的。” 祭灵澈难以置信地看着尹蓝心,只见她蓝色的衣裳正在风中飘摇中着,无情无欲,真真像一抹青色幽魂。 尹蓝心拢了拢袖子,只说道:“怎么样,今晚的乐子,够不够多。” 祭灵澈良久道:“……我看你是真有病。” 尹蓝心好整以暇,轻笑:“谬赞。” 祭灵澈握着曲无霁的手,缓缓地输入灵力,安抚他的灵脉,将损伤之处修复。 只幽幽说道:“妖胎的事,怎么办。” 尹蓝心却顾左右而言他,忽然说道:“前一阵,我见了古潮音。” “他向我控诉你呢,说你简直是强盗。” 祭灵澈听得惊奇,嗤笑道:“那个贱皮子!贯会给我泼脏水。” “上次见,还是在丰都城,我只不过抽了他几张金纸罢了。” 尹蓝心轻笑:“只拿了几张金纸?你再想想。” 祭灵澈蹙眉,尹蓝心见状,抬手指向自己的眼睛,随后又轻轻敲了敲眼眶,说道:“你不是顺走了一片单片镜吗。” “现在你把那东西弄哪里去了,丢了?” 祭灵澈一怔,好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当时在丰都城中那白玉楼中,初次重逢古潮音,此人鼻梁上架着个单片镜,用来出千看牌,后来那东西被她抢了去。 她依稀记得,透过那个镜片观物,通过调整镜片远近,可以看到东西的不同层次—— 当看向柜子,透过镜片看到是柜中的物什。 看向豢养的小雀,可以看到那雀交错的血管,和鲜红的血液。 当她用这镜片看人…… 她眼光一动,明白了什么,依照尹蓝心的意思,这镜片看向人的时候,是可以看到丹田的…… 她长长地“啊”了一声,随后声音越来越低:“不过,那镜片好像丢在昆仑了……” 昆仑常年大雪,这么长时间,别说只是一小块镜片,就算一柄剑,也应该早就被大雪掩埋了。若是去找,不啻于大海捞针。 尹蓝心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祭灵澈:“……” 她被尹蓝心盯得浑身发毛,默默移开目光,说道:“那,我再去昆仑找找——” 她话语一顿,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片薄薄的东西被掷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到祭灵澈面前。 她愣了一下,缓缓拾起那东西,拖在掌心打量。 那是一片透明的单片镜。 这东西上还若隐若现地缠绕着她的灵丝,显然,正是她之前丢的那个…… 她将这片镜片攥在手中,竟然能感受到霜寒之意,怎么也捂不热,就好像是在雪中埋了太久,寒气已经沁入器物……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尹蓝心,不由得缓缓地蹙眉。 她不由得想到了那个昆仑神。 那小神曾说,可以帮她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但是前提是—— 前提是,她要帮他杀掉尹蓝心。 祭灵澈手中握着那镜片,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只说道:“你和那昆仑仙,是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要杀你。” 尹蓝心轻笑一声,冷冷说道:“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再来问我。” 祭灵澈将曲无霁轻靠在栏杆上,她站起身,正色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 “你是不是,用你的寿数诓骗天道,凭借这个,才将我生魂给拉回来?” 尹蓝心神色好像出现了点变化,她随即淡淡一笑:“你想的太多了。” “你能还魂回来,是因为你阳寿本就未尽,我并没有干涉。只不过花婉婉那具身体,是我帮你选的,”她勾起嘴角,“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杀湍剑。那柄剑,就算是我送你的见面礼了。” “至于你说的那个昆仑仙——” “我不认识他。至于他恨我,要杀我,那是他自己的事了,你得去问他,我可不知道。” 祭灵澈看着尹蓝心,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有的时候不愿意听你说话,好烦。” 她目光扫向校场,只见杀湍剑爆发出的剑意已经将那所有口子都封住了。 红色光芒如潮水般闪烁,片片赤色蝴蝶依旧在翻飞,将仅存的妖魔赶尽杀绝。 那些修士们有一些悬在半空御剑观战,还有不少在地面上砍杀妖魔,剩下的人瞥见曲无霁受伤,知道不会被问责,早已经鸡贼地跑了,如令狐瑾之流。 现在所剩的妖魔并不多了,战局逐渐趋于稳定,已经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那些观战的人见状便也御剑而下,想要最后捡一些功劳。 那些赤色的蝴蝶并不伤人,扇动着半透明的翅膀,从人的身体中飘然穿过,没有实体一样,可是转瞬落在前方的妖魔身上,重成群结队地扑上去,那妖魔便立时被啃成一滩碎肉。 祭灵澈将那单片镜架在鼻梁上,垂下眼睛,扫视着那些人。 如同在白玉楼上看古潮音一样,她眼前先是浮现出一层氤氲朦胧的白雾,随后才渐渐地能看清一些东西,忽然间,她双眼忽地瞪大—— 第87章 飞血三 镇邪司 透过那薄薄镜片,祭灵澈向下看去。 眼前蒙的那层白雾缓缓消散,她闭上另一只眼,透过镜片,只见那些白色模糊的人影逐渐缩小,最后竟然缩成了一颗珠子大小。 各色的珠子。 漂浮在空中的珠子。 那些修士们在校场上奔来跑去,在祭灵澈眼中,只无数的珠子悬空飘荡—— 而且,的确有接近半数的珠子已经泛黑,并且其中好像什么东西在蠕动。 这些珠子都是什么? 祭灵澈缓缓地睁开了另一只眼睛,瞬间,那被隐去的人影又浮现出来。 尹蓝心幽幽道:“知道为什么是‘单片’镜了吗。” “一只眼透过这镜片,观气。另一只凡眼,观形。” “当两只眼睛一起睁开时,你就可以同时看到气和形。” 祭灵澈只道:“……气是什么。” 尹蓝心轻笑:“那些飘着的珠子,都是气。” “说白了,就是‘人气’,人气凝成一小团,看起来像个珠子。” “这团气不散,就能代表他还是个活人。” 她继续说:“你看到的这珠子,并不是金丹,与修为无关。人气便越纯,珠子的颜色便越亮。” “而妖魔,不过是畜生之流,它们的气是凝不起来,只有一层低散的黑雾。” “若人体内被寄生了妖胎,那‘气’便会变得浑浊。人身中掺杂了非人的东西,珠子便会慢慢地往下沉,变黑,慢慢地变散——” “若是你看到某个人只有人形,却没有珠子,那他就是披着人皮的妖魔。” 祭灵澈闻言,怔了一下,她此前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不由得“啧”了一声。 她蹙眉向下看去,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那些修士,发现竟有将近一半人的珠子开始暗沉,更有甚者,那珠子已经开始膨胀,好像要散开了一般。 尹蓝心语调淡淡:“当那些珠子散了,他们的身体将彻底被妖魔占据。” 祭灵澈无言地看着,只见那些各色珠子掺在一起,飘来荡去,竟给人一种诡谲的荒诞之感。 夜风吹拂,悚然凉意顺着她的脊背攀升。 她将那单片镜缓缓取下来,握在手里,镜片上带着的寒凉有些冰手。 她只低声道:“所以,现下该怎么办。” 尹蓝心微抬起眉:“你想怎么做。” 她却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将这妖胎去除?” 尹蓝心轻笑了,“哦?你竟想救他们。” 祭灵澈蹙眉,嗤笑一声:“那我还能怎么办。” 她心里清楚,若找不到对付妖胎的办法,就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就算她把被寄生的人杀了,又能如何,妖魔还是能继续再感染。 她前脚杀,妖魔后脚就又给别人种上—— 难道她能把所有人都杀光? 尹蓝心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轻笑道:“既然如此,那我给你指一条明路,如何?” 祭灵澈闻言,转头看向那人,她的神情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好似一抹幽魂倩影。 祭灵澈蹙眉,缓缓地勾起了嘴角,琢磨道:“明路——” …… 广爻峰。 曲无霁做了一场漫长的大梦。 他被困在梦魇中,他被困在那年的黄金台上,他出不来,逃不掉。 同一个场景,反反复复地重演,他一遍一遍地被剜去了金丹。 只泪珠滚滚落下,砸在地上。 可他却看不清眼前人,那人脸上好像蒙着层纱一般,他只能感受到她身上阴冷的气息,以及无端的憎恨。 丹田剧痛,灵脉被生生剜掉的滋味不断重复,他颤抖着,想抱住那人,可随即就听到她对他刻薄的嘲讽…… 他好难过。 丹田的剧痛一遍一遍地重复,到后来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从黄金台上活下来—— 他是不是早就死在了那? 而往后种种,皆是他死前的肖想。 不知过了多久,那困住他的梦魇逐渐消散,眼前的人也化作一缕青烟飘忽不见。 他只感觉坠入了一片漆黑的虚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醒了过来。 曲无霁缓缓睁开眼睛,四下里昏暗,浅淡的月光从半掩的窗上透进来,纱帐随风摇曳,将本就浅薄的光搅碎,稀疏地落在榻上,笼在他身上。 一时间让他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缓缓地眨眼,一点一点将破碎的意识拼凑起来。 脸上冰冰凉凉的,他抬起手,发现脸上竟有些许泪痕—— 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在梦中哭成这样,是不是很丢脸。 被她看到了吗。 她……会心疼我吗。 曲无霁脱力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他看着月色在纱帐上随风摇曳,夜色正深,偌大的广爻峰阒无一人。 榻上又硬又凉,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丹田的疼痛消减,心口的绞痛忽地漫上来,痛得他蹙眉。 他就这样无声地躺着,缓缓闭上了眼睛,一颗滚烫泪珠顺着眼尾滑落,滚落道鬓发中。 就在这时,门忽然“吱”的一声旋开了,只听有一人缓步走了进来。 那人脚步很轻,好像是怕吵醒他一般。 脚步声顿在纱帐前,忽地停住了。 曲无霁睁开眼,借着稀薄的月光,依稀看到有个人影投在纱帐上。 一片寂静。 曲无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并没有言语。 风吹动纱帐,那抹人影轻轻地晃来晃去,飘飘渺渺,不知何时就要飘然而去了一般。 良久,那人影抬起手轻轻地撩开纱帐,欺身上榻。 曲无霁闭上眼睛,假装没醒。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那手上还沾染着幽幽寒香。 来人冰凉的发丝垂在他颈上,他有些痒,不由得轻轻偏头。 祭灵澈轻声道:“你怎么装睡不理我。” 曲无霁缓缓睁开眼睛,只见那梦中的人脸陡然清晰,现下正关切地看着他,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神色。 他无声看着她,不知怎么,心头一涩,眼泪又止不住地滚落,他不想被她看见,将头偏过去。 祭灵澈捧着他的脸,轻轻将他的头转过来,让他直视自己,缓缓拭去他的眼泪,轻声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曲无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良久才轻声道:“你方才,根本没想留下来陪我。” 他落寞地垂下眼睛,“你只是想看一眼我就走,却没想到我已经醒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在纱帐外站了那么久。” 祭灵澈怔了一下,轻轻地摸着他的脸,说道:“你想让我陪你,为什么不唤我呢。” “你若是开口,我绝对不会走的。” 他望着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清凉眼睛,忽然感觉有点眩晕,倦倦闭上眼睛,什么都没说。 祭灵澈低头,轻轻地吻上他的嘴角。 曲无霁抬起手,揽住她的脖颈,将她拉到自己怀中,重重地咬住她的嘴唇。 她并没躲,只是任他咬着,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中,二人的呼吸慢慢杂乱起来。 唇齿相依,呼吸相缠,祭灵澈掰住他的下巴,顶着血腥味,吻的更深,好像要把他吞掉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放开了他。 曲无霁胸口微微起伏,浅色的眼睛湿漉漉地落在她脸上,意犹未尽一般。 他忽然说道:“你还恨我吗。” 祭灵澈怔了一下,只道:“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曲无霁拉起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声音很轻很轻,几乎要听不到一样:“方才,我做了一场梦。” “梦中,你一直在说恨我。你那般的嫌恶神色,让我好害怕……” 他还没说完,她抱住他,轻柔地吻上他的唇,将他剩下的话截断,他呼吸一滞,只听她轻声道:“我不恨你,商徵。” 曲无霁手指轻轻覆住她的唇,将她推开一些,又说道:“我总是这样问你,你会不会厌烦?” 她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柔柔笑道,“你每次问我,我都会回答。” 他好像愣了一下,她垂下头,贴近他,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曲无霁,我爱你。” …… 两人出了一身薄汗,呼吸交缠。 曲无霁抱着她,轻声道:“你方才,想去干什么。” “你是不是又想去无烬之渊,所以才不想让我去……” 借着月光,她看到曲无霁白皙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衣带散落,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膛,他看着她,胸口一下一下起伏着。 她坐起身,将他敞开的衣襟拢了拢,轻笑道:“还真没有。” 她开始讲他昏过去后的事,又把袖中的单片镜拿出来给他看。 当时在点将台上,她看着那些修士们将妖魔余孽清除,便一挥手将那些赤色蝶都敛了去。 那些修士们已经筋疲力尽,这一晚上的变故实在是太多,众人脑中嗡嗡作响,谜团太多,他们此刻才意识到事情的可怖。 眼看曲无霁受伤,这些人没了主意,便把希望寄托在祭灵澈身上,此刻竟甘愿听这个大邪修调遣。 仙盟众人抬头向上望去,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大多在问秦百川的事。 祭灵澈三言两语将事情糊弄过去,将这些人打发了,让他们回去听信,便带着曲无霁回了广爻峰。 掌门离开多日,太华玉墟早已是乱成一锅粥。 她刚带着曲无霁回来,各院长老、领事、弟子一拥而上,问东问西,吵得祭灵澈生厌,直接将广爻峰封了,将那些人拦在外面。 她抱着曲无霁,又给他输了好多灵力,直到看到他气息平稳,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她才离开广爻峰。 她再次来到太华玉墟的议事堂,那些人果真还没散,祭灵澈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主位上,开始吩咐那些人办事。 当时在校场上,所有人都已是强弩之末,且情绪激动,若是再说什么只会乱上加乱。 而今回到太华玉墟,这些人都是曲无霁一手栽培的亲信,又基本上都是仙盟中的高级领事,她在太华玉墟中交代事情,再由这些人到仙盟中去落实,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不会出岔子。 她将四百多座平安观全部标出,让太华玉墟统筹仙盟众人,天一亮就要立刻去逐一排查,尤其是观中神像,若是发现了问题,不要纠缠只需上报,她自会去解决。 祭灵澈手段强硬,办事又相当缜密,那些人不敢有半点异议,也知道事情的紧要,无人推脱。 这些人便只草草修整了一番,各峰峰主便领命重返云中,先行去清点此次一役的死伤人数,待天亮的时候,便要召集仙盟中所有还能动的人,去排查平安观了。 祭灵澈知道,定有人借口受伤要推脱,便知隔空传讯,在所有人识海中说道:“天亮时分,不管有伤没伤,谁不来,我杀谁。” 交代完这些,她便折回了广爻峰,去看曲无霁,本意是回去给他加一道沉睡咒,让他安稳养伤,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已经醒了。 她当时在纱帐外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撩开了帐子。 曲无霁轻声道:“所以,你是要去和他们一起排查平安观?” 祭灵澈轻笑:“这等小事,他们还是能做好的,我没必要去。” 她见曲无霁蹙眉,伸手抚上他的额头,说道:“我本来想去镇邪司来的。” 他神色微惊,“去镇邪司干什么?” 她拉了拉衣襟,将散落的衣服穿好,笑着说:“你忘了吗,尹蓝心不是说要给我指一条明路吗。” “她说,能将这些修士体内的妖胎堕掉的人,现下正在镇邪司,我要去找他啊。” “不过,”她说道,“妖魔那边也在追杀他,咱们必须要抢在他们前面,得到那家伙。” 她转头看向曲无霁:“要和我一起去吗?” 他轻轻地笑了笑,反问道:“你带我吗?” 祭灵澈揽住他的脖子,贴了贴他的脸颊,只道:“你说呢。” 第88章 飞血四 屋顶的少年 夜郎,沛城。 天阴沉沉的,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天幕低沉,笼罩四合。 这里的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屋舍,长街破败,过路之人快步疾行,身上裹着黑色防水长衫,头戴蓑笠,阴影遮挡神色,显色隐秘又诡谲。 雨好像不会断绝一般,雨虽不大,却落个不停,除却哗啦啦的雨声,好像再没有别的声响。 祭灵澈二人也披着那黑袍,看起来与这里的人并无两样。 她抬手即将斗笠压了压,轻笑道:“夜郎这地方,我此前从没来过。” 镇邪司的势力很大,盘踞西南夜郎,不只是鱼龙混杂的黑市,更是地头蛇一般的存在。 夜郎地带多云雨,常年阴雨连绵,天色昏沉。 此地又偏远,同时脱离了仙盟和上京的管控,故而亡命之徒无数—— 被世俗所不容之人,进了镇邪司,舍弃姓名,抛弃前尘,在此为各种各样的雇主做事,拿钱办事,杀人越货。 在这种潮湿的环境中,血腥和阴暗疯狂滋生。 永不停歇的雨水可以冲刷掉一切血迹,尸体也很快就会腐烂。 整个沛城好像是一块已经发霉的馒头。 这一地界虽然是“三不管”,明面上看,却并不混乱不堪。 镇邪司协领夜郎,每人腰上都会挂腰牌登记身份,若是在夜郎境内寻衅滋事,也是会被处死的,所以这里空气中虽然充斥着湿漉漉的血腥味,却看不见什么尸体。 一只肥硕的大鼠踩着水,嗖地从脚下掠过,祭灵澈环顾四周,只见这些屋舍基本上都是荒废的,四下昏沉,一派寒凉萧瑟之意。 她远远望去,嘈杂的人语声飘过来,一座高高的建筑隐在朦胧烟雨中,若隐若现。 曲无霁指向那处,轻声道:“那里便是镇邪司的衙署。” 祭灵澈轻笑:“哦,怪不得那么热闹。” 曲无霁:“只有那里才热闹一些,为了防止日后被仙盟清算,这里所有的雇佣交易都会记录在衙署里,以此来表示合乎仙盟律法。” “所以那里雇主云集,镇邪司中缺钱的、没事干的、找乐子的、意图不轨的,都会在那附近守着,离衙署越远,人便越少,越是荒凉。” 祭灵澈轻笑:“我还以为镇邪司中会有很多人。” 曲无霁:“挂腰牌的人确实不少,不过大部分人都不在夜郎。只有任务做完了,才会短暂的在府衙附近停留,寻找新的雇主。” “所以整个沛城都没有屋舍,这里的人,没有家。” 祭灵澈幽幽地望着那烟雨中的衙署,不知道在想什么,久久没有说话。 曲无霁侧头看着她,轻声道:“要过去看看吗。” 祭灵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轻笑,“去啊。” “尹蓝心只说,咱们要找的人在夜郎,可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去人多的地方转转,总没坏处——” 她话没说完,忽地顿住,眼光一动,幽幽地看向远处,蹙眉道:“郑……红桥?” 曲无霁看到那人也是一怔,那人用了易容术,可一眼就被二人识破。 那郑红桥,正是殷素的亲传弟子,祭灵澈还在花婉婉身体中的时候,与此人打过两次照面。而今这家伙出现在这,端地让人不寒而栗。 二人相视一眼,瞬间出现在衙署门前。 杂乱的喧闹声陡然放大,乱哄哄的吵作一团,周遭小商铺灯笼上的各色光芒,竟有灯红酒绿的轻佻之感。 浓重的酒气掺杂着血腥味,被雨水打得沉甸甸的。 一群男人扛着刀剑,叉着腿站在衙署前头,基本身上脸上都带着伤,血水混着雨水横流,汗臭味升腾起来,连雨也冲刷不掉。 这些人大声调笑着,无人将生死放在心上,大有放荡之态。 郑红桥好像做完了什么事,几个起落,避开人群,开始结咒想要离开夜郎,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她的肩膀上,震得她不由得一哆嗦。 她蹙眉,嫌恶地回过头,却看见一个刀疤脸男人正咧开嘴朝着她笑。 他的手刻意重重地捏了捏她的肩膀,意有所指地问:“小妹妹,瞧你细皮嫩肉的,也没有腰牌,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郑红桥向来骄横,自尊心极强,见这人语调猥琐,骂道:“狗杂种,滚一边去,你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 她话音未落,一转手腕,袖中翻出一柄小刀,猛地照那人腹部捅去,可却生生顿住,低下头,只见自己的手腕正被那人的手给钳住—— 那男人因为经常拿刀,手已经变形,丑陋不堪,指腹上全是粗粝的老茧。 他低笑道:“小贱人,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 郑红桥看着那只手猥琐地扣在自己手腕上,气得牙根直打颤,胃里一阵翻涌,恶心不已。 她胸口起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地那男人“嗷”的大叫,迅速撒开她。 他整只手开始变黑,中毒了一般,那黑色迅速向上蔓延,很快他整条手臂便已经青紫。 那人眼见无法,抽出刀来,将自己整条手臂沿着肩膀,齐齐切断! 黑血喷溅,那条断臂滚落到泥水中,开始迅速腐烂。 那男人跪倒在地,捂着伤口开始惨声嚎啕,忽然听见有人说道:“啊呀,壮士断腕,佩服佩服。你们镇邪司的人,果然是比常人有血性啊。” 只见,远处有两人自纷飞细雨中缓步踏来。 郑红桥瞧见来的二人,瞳孔瞬间缩小,迅速结咒想要瞬移走,却被祭灵澈攥住了手腕。 只听她笑道:“哟,这不是殷督查的爱徒吗,不好好待在太华玉墟,乱跑什么?” 郑红桥眼睛瞪大,浑身发颤,喉间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来。 方才那男人,哀嚎的声音逐渐降低,最后“砰”的一声,栽倒在地上,气息全无。 祭灵澈看着他,轻笑道:“不过啊,有血性也没用。” 她转过头,看向郑红桥,攥着她的手腕,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看似笑吟吟的,却笼着难以言说的怖意。 她轻声道:“可别说谎哦,不然我会掰断你的腕骨的。” “告诉我,你师尊在哪呢。” 郑红桥良久才喘匀了气,有些颤抖地摇头:“……我偷偷来的,我师尊不知道。” 祭灵澈握着她腕骨的手缓缓绞紧,眯起眼睛,轻声说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吗,说谎的人,可是要被捏断手腕的。” 郑红桥腕上剧痛,她浑身战栗起来,只道:“我没说谎,我没说谎!!” “神君大人,我真的没有说谎!我……” 祭灵澈手上的动作止住,“这可奇怪了,既然不是你师尊指使你的,那你来这干什么来了?” 郑红桥一噎,咬住嘴唇,竟什么都没说。 祭灵澈打量着她,郑红桥却别开眼,不敢与她对视。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骚乱起来,远远听着,好像是丢了什么,有人正在大发雷霆,随即就听见剑出鞘的声音,好多人御剑飞起来,好像在搜着什么。 郑红桥一僵,被祭灵澈敏锐地察觉到,她冷笑道:“你偷了什么东西?” 曲无霁忽然开口道:“他们丢的,应该不是什么物品,而是人。” “有人跑掉了。” 他神色淡漠,郑红桥抬起眼,正与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对视,忽地呼吸困难,好悬没直接晕过去。 她身为太华玉墟的弟子,更加地恐惧这个掌门真人,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曲无霁没什么表情,淡声道:“是你,将他们关押着的什么人给放出来了,而那人于镇邪司而言很重要。” “对吗?” 郑红桥什么都没说,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曲无霁说的对。 忽地罡风大振,祭灵澈抬起头,只见头顶上有十数人御剑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她对着郑红桥轻笑:“啊,他们抓到你了。” 祭灵澈抬头,看着那为首的人,忽地开口道:“祝东风,你伤好了?” 她随即一振袖,只听一片兵刃落地之音,那些修士全都从剑上摔了下来。 为首的人,正是在云中的时候来夺杀湍剑的那个哑巴。 此人在白玉楼上亲眼看到了云中的那场乱子,已经知道了这二人是谁,此刻看看到他们出现在沛城,只呼吸一凝,惊骇万分。 曲无霁知道祝东风是个聋子,没有张嘴,直接在他识海中道:“逃掉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个你为花家主找的身体?” 祝东风愣愣地看着他,手足无措的站在那。 祭灵澈轻笑:“你这人可真有意思。” “杀湍剑在我这,除非我死了,否则落不到你手里。” “你选的那身体,也无用武之地了,他跑了就跑了,你还追什么?” 正说话间,又有数十人御剑而至,呼啦啦地拥上来。 这些人本以为找到了逃跑的人,可是围过来后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劲,更何况,里面不少人都认识曲无霁。 祭灵澈也没忘了郑红桥,她将这人往前一扯,说道:“ 你们关押的人,就是她放走的,你们想找人,那便问她吧。” 郑红桥虽然修为在同侪中算是翘楚,可今天她早就被吓破了胆,忽然被推出来,被各种目光一盯,竟觉得耻辱,她脸迅速涨红,又不住地发抖。 她良久才开口,声音有些走调:“他已经逃出夜郎了!你们再也找不到他——”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道清朗的声音穿过雨雾:“我没走呢。” 所有人顿时抬头,只见不远处,一个少年正伏在屋顶。 他粗布衣裳,手中正握着个黑色圆筒,眼睛雪亮雪亮,看起来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郑红桥看着他大惊失色,忽地吼道:“香断,快走!” “不要!!你不要——” 那少年置若罔闻,举起手中的圆筒,对着那东西的尾部猛地一吹,只见什么东西被他刷地吹了出来,好像是一支小箭,“铮”的一声扎在地上。 祭灵澈垂下眼睛看着那东西,却见那黑色的小箭,竟然化作一滩黑水,然后迅速蔓延开—— 是无烬之渊的口子。 祭灵澈盯着那不断扩大的黑色烂泥,心中道,踏破铁鞋无觅处—— 她抬起眼,与那个趴在房顶上的少年对视,轻笑道:“哈,找到你了。” 可那个少年一抬手,那些蔓延的黑泥忽地停滞,随即失去了生机,迅速地被雨水冲刷掉了,再看那地面,恢复如初,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祭灵澈不由得一惊,傅延年在地上开出的深渊口子,就算是被封住也无法抹除痕迹,只会像丑陋的疤一样,永远留存,可这人…… 这少年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哈。” “别紧张,干嘛一个个剑拔弩张的呢。” 第89章 飞血五 盗墓贼 那少年伏在屋顶上,露出两颗小虎牙,笑着说道:“别紧张,有话好说哈。” 镇邪司的人都呆怔在原地。 这人被关押在镇邪司月余,从未展露过任何术法,祝东风只以为他个没有修为的凡人。 可看这架势,这人竟跟妖魔有关…… 祝东风在云中亲眼目睹了那一役,而今再看这扮猪吃虎的少年,忽地一种悚然之感升腾起来,有些天旋地转。 祭灵澈抬头看着他,轻笑道:“有话好说,当然要好好说。” “你下来,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那少年将手中那个黑色圆筒别在腰间,依旧伏在屋顶上,抱拳道:“诸位仙长,在下方才不是想伤你们,你们千万不要误会。” “在下现在处境艰难,要抓我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只能先留个手了,若是真谈崩了,也给自己留条后路,是不是?” “所以,请诸位担待啦。” 这少年年纪不大,穿着粗布麻衣,身上还打着几个补丁,好像几分落魄,可他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看起来很是机灵,有些痞痞的不正经。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曲无霁身上,眼光一动,长叹道:“我早就想来找你们仙盟啦,可是没机会。” “一个疯子把我关在上京的帝陵中,让我帮他搞一些恶心的胚胎,还让我磨药,喂那些恶心的虫子——” 他抬手,指向祝东风,说道:“我好不容易从那疯子手里跑出来,还没出上京,就被这聋子给抓了。” “这家伙不由分说地给我带到这里来,一关就是两个月,还天天取我的血,不知道要搞什么东西。” “所以,你们仙盟若是被耽误了什么事,要问责,首先要找这个聋子。他简直和那个囚禁我的疯子一样可恶。” 祭灵澈挑眉道:“你说的那个疯子,可是傅延年?” 那少年笑了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过,大概就是你说的那人吧。” 祭灵澈:“你与他什么关系?” 少年说道:“实不相瞒,我原只是个盗墓小贼,流窜到上京帝陵的时候,撞上了那家伙。” “他把我的同伙都杀了,不知道为什么偏生留下了我,还说要收我为徒,逼我叫他师父。我跑了几次,却跑不掉,险些被他打断了腿,只得跟他虚与委蛇,后来好久,我才找到机会逃出来。” 祭灵澈眯起眼睛打量他,良久才道:“盗墓……” “这种勾当,修士好像很少去做。” 那少年笑了笑,说道:“虽然在下出身世家,理应算是仙家中人,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族便灭亡了,我那些亲人死的死,散的散,无人理会我。自那以后我四处流浪,虽也学了些仙家术法,可也只是刚入门而已,算不上修士。” “从那以后,我混迹在凡人堆里,到处招摇撞骗,后来寻了契机,又开始当倒爷挖坟掘墓 ,因着我会些术法,遇上那墓中阴鬼,能抵挡一二,所以很快便很有名气。” “那些人撺掇我,让我干一票大的,我心气轻浮,拿自己当了个人物,竟真的带着他们去盗帝陵,结果就……” 他垂下了眼睛,只说道:“我那些同伴,倒也都很年轻,不过他们,都没能活着从帝陵中走出来。” 曲无霁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香断。”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花香断。” 花香断,花镠的花,花婉婉的花。 祭灵澈喃喃道:“南诏花氏?” 果然是这样。 难怪,祝东风会找这少年作为花镠复生的身体,这少年身上留着的是花家的血。 雨势忽然大了起来,砸在地上,好像要冒烟了一般,伏在屋顶上的少年被雨冲刷着,好像化作了一团虚影,被雨幕遮挡,一时竟有些看不清了。 祭灵澈瞬间出现在那屋顶,一把揪住那少年的脖领子,花香断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挪动,便呼吸一滞,他连声道:“哎呦,疼疼疼,要死了——” 祭灵澈冷笑:“你要往哪跑?” 花香断苦笑:“我没想跑,我只是觉得屋顶上淋雨怪难受的,我想下去还不行嘛……” 祭灵澈拎着他的衣领,直接将他从屋顶上扔了下去,那少年摔下去,踉跄几下,差点栽倒,忽然感觉一股灵力从身后卷过来,将他稳稳托住。 曲无霁一振袖,让花香断站稳,他冷冷的灵压散开,花香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讪笑道:“淋了雨,好冷。” “……在下还未筑基,肉体凡胎抵御不了寒气,不比各位仙长,见笑了。” 郑红桥站在雨中,她有些呆愣,只道:“花香断!” “你方才为何不走?!” 花香断愣了一下,郑红桥接着说道:“真是枉费我吃了这么多苦来救你!” 那少年不太在意,挥了挥手,只说道:“害,干嘛生这么大气,我要是跑得掉,能不跑吗。” 郑红桥气得发狂,脸迅速涨红,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更觉得狼狈不堪,站在这落魄地界,她觉得自己好像个丑角一样,转身就想走。 祭灵澈忽然现身,只道:“我让你走了吗。” 郑红桥生生顿住脚步,祭灵澈冷声道:“你的事,还没完呢。” 虽然是有避水咒,可这雨依旧是下得祭灵澈心烦意乱,她烦躁地看向祝东风,祝东风正出神,被祭灵澈一盯,瞬间一激灵,却没明白她的意思。 曲无霁冷冷开口道:“你这个镇邪司协领,还要让我们在雨中站多久呢。” …… 衙署的后面有一个大院子,有几间屋舍,正中是个大殿。 屋内虽然设施草草,但也算是能议事的地方。 花香断从外面走进来,因为寒冷而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了松。 这些人中只有他是实打实的淋雨。 他搓了搓手,让体温加速回暖。 祭灵澈静静站在檐下,看着雨幕铺成了帘,忽然觉得,夜郎此地竟也有一种阴郁的美。 曲无霁凉声说道:“你方才说,傅延年在地宫搞的那些东西,你们都有参与。” 他倚在椅子上,手指轻轻地磕着桌面,冷冷地扫视那两个少年。 镇邪司的领事们,靠墙角缩成一排,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一个个噤若寒蝉。 郑红桥脑袋嗡嗡响,站在曲无霁面前,不住地打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清楚自己师尊在搞什么勾当,她卷进这种事情来,绝对是没有活路,何况她又确实是帮着师尊…… 可花香断脸上却笑嘻嘻的,当曲无霁那冰冷的灵压不存在一样, 他将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只剩一层里衣,一边搓手一边道:“确实是参与了——” “不过,这又不是我自愿的,我被那疯子关在帝陵中三四年,我才是受害者,好不好。” 曲无霁捡起桌上的空茶碗,手轻轻拂过,变出一碗热茶,向前一推。 花香断愣了一下,看着那碗热茶。 曲无霁轻笑:“敢喝吗。” 花香断犹豫了一下,随即端起那碗热茶,一饮而尽。 他只感觉一股暖意在顺着他的经脉流动,身上的寒意瞬间被驱散,被抚去伤痛。 曲无霁一挥手,这少年身上的湿衣服瞬间便干了。 少年不由得愣住,难以置信的地在身上摸了摸。 曲无霁缓缓说道:“我且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他声音渐冷:“ 你可知道,如何将那帝陵中的胚胎,寄生到人的金丹中? ” 花香断笑了起来,只利索地说道:“知道。” “与您讲实话,我不仅知道怎么将这个东西给人种上,我还知道怎么把妖胎杀了。” 祭灵澈方才一直出神地看着那雨幕,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回过头来,看向屋内。 她靠在门框上,幽幽地打量那个少年。 只见花香断勾起嘴角,挑眉说道:“而且,这种事,只有我能做的到。” “帝陵里的那疯子让我一口一个叫他师父,可他,远不如我。” 少年笑道:“当时他之所以不杀我,就是看中我的天赋,把我关在帝陵中,强迫我协助他来干这些勾当。” “没有我,他也做不成这件事。”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意气风发,站在一众天才面前,仍然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透出,好似一阵风一般。 祭灵澈看着他的时候,不由得愣神。 她忽地好像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花香断说道:“我知道那疯子要用这妖胎做坏事,一边糊弄他,一边背着他研究如何杀死这些胚胎。” “他们并不知道这件事,若是被他们知道,我早被他们杀了,也逃不出来,自然没有机会站在这——” “我从帝陵中逃出来之后,就想投奔仙盟,只可惜还没跑出上京,就被抓到夜郎来,就此耽误了这么久。”他瞥了一眼站在墙边的祝东风,蹙眉说道。 祭灵澈道:“你来找仙盟,不怕遭到报复吗。” 花香断:“我死了,不要紧。” “但是若是让这些妖胎酿成大祸,我心惶恐,那才是万劫不复。” 祭灵澈笑了起来:“好孩子。你能将人金丹内已经成型的妖胎堕掉吗?” 花香断:“能是能,只不过,那人的金丹就废掉了——” “不过废掉就废掉吧,总比变成妖魔强。” 祭灵澈笑着看着他,好像很是欣赏一样。 花香断道:“不过,我也有条件。” 祭灵澈挑眉,只听他说道:“我要你不再问罪我,也不要问罪她——” 他指向呆立在一旁的郑红桥,说道:“希望仙长能体谅我们这种小弟子的可怜。” “我们卷进这桩事来并非自愿,师尊的抉择和立场,弟子只能选择跟随,我们这些人虽然做错了事,但也是事出无奈……” 祭灵澈轻笑:“好啊,答应你。” “只要你们自此跟那些人划清界限,仙盟便既往不咎。” 她目光扫向郑红桥,虽然她还是花婉婉的时候,见识过这人仗势欺人的嘴脸,可她没必要和一个小孩计较。 郑红桥忽然感觉那凝固多时的血液回流,脸迅速涨红,转头看向花香断,喉咙动了动,但什么都没说,随后她目光移向祭灵澈,刚看了她一眼,就好像被烫到似的,飞快低下头。 祭灵澈看向曲无霁,只说道:“这里人多眼杂,咱们带他们回广爻峰细说。” 就在这时,祭灵澈忽地一怔,转头看向门外—— 大敞的门,雨雾泼洒进来,视线穿透雨帘,一个身影逐渐清楚。 那东西沉沉地站在雨中,肃穆又诡异。 花香断目光也移向门外,忽地瞳孔骤缩,大声道:“不好——” “快走!!” 第90章 飞血六 铁面军 雨忽然大了起来,滚滚水汽从屋外泼洒进来,升腾起白烟,将门外的景象掩映住。 花香断眼睛瞪大,好像见了鬼一般,叫嚷起来。 只见什么东西分开雨幕,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屋内走了进来。 祭灵澈猛地扬手,一片细叶瞬间化作白光,带着破空之音,刷地击了出去! 细叶当胸而过,给那东西捅了个对穿,强悍的灵压直接带着他摔出门外。 她顺势张开手掌,门前的雨幕瞬间静止。 时间被拉得极长极长,连成线的雨化作一滴滴水珠飘起,悬停在空中。 她垂下眼睛,终于看清了那摔在地上的是什么。 那东西,穿着氏修士的衣服,脸上嵌着个铁制面具。 那铁质面具好像从脸上长出来的一样,泛着阴森的光泽。 整张脸,唯一裸露在外的皮肤是眼部—— 可两个眼球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两个漆黑的洞。 空荡的眼窝中,忽地伸出细小触手,蠕动着向外延伸,好像无数条长虫,狰狞地从眼窝向外钻,转瞬就爬了满脸。 方才那细叶,正从心脏的位置穿过,理应是致命伤。这东西好像被扎漏了一样,只见黑色的脓水从那伤口中汩汩流出。 可他却好似没有痛觉,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站了起来,随着动作,胸前的伤口崩裂,黑色的碎肉连带着脓水从那伤口中滚出—— 花香断大声急道:“他没有内脏,你方才没伤到他!” 祭灵澈神色冰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东西,却没动作。 那东西站起来,一步步踱步,正要往屋内走。 只见黑丝蠕动着,密密麻麻,从他空旷的眼窝中爬出来,紧紧勒在面具上,那铁质面具竟发出咔咔声响,开始扭曲变形,整张脸都狰狞起来。 花香断好像极其恐惧这东西一样,他屏住呼吸,抓住郑红桥的袖子,将她向后一扯,让她躲在曲无霁身后。 祭灵澈不知道在想什么,迟迟没有动作,摊开的手掌好像有些抖。 那雨帘依旧被她悬停,一时间万籁俱寂,气场闷到极致。 眼看那铁面怪物就要走进来,浑身发出怪响,更加的扭曲,已经看不出人形,那蠕动的触手缠缚浑身,曲无霁开口道:“祭灵澈!” 祭灵澈摊开的手瞬间握紧,那悬停的雨幕瞬间落下! 只听一地锵然,每一滴水珠都化作了冰箭,齐齐扎了下来,一瞬间天崩地裂,衙署霎时被砸成废墟—— 曲无霁振袖,一层光幕展开,护住所有活人。 那光箭落下只一息的时间,祭灵澈便再次摊开手掌,光箭消失化作大雨,瞬间倾盆落下。 哗啦啦的雨声,顿时响个不停,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可地面倏然开裂,数条深深的裂缝蔓延,方才那一息的雨箭好像要把整个沛城扎穿一般。 再看那铁面怪物,已经只剩一滩细细的烂肉,渗出一大滩黑血,其中夹杂着些许铁屑,不过几息便被大雨冲刷干净。 祭灵澈垂下眼睛看着,喃喃道:“真恶心。” 那衙署被雨箭砸成废墟,众人再一次暴露在雨中,那些人呆愣在原地,久久一动不动,大雨哗啦啦地灌,被浇了个透心凉。 曲无霁抬起手,那层光幕缓缓升起,化作屏障,为众人挡住大雨。 花香断因为受惊出了一身冷汗,方才又淋了雨,浑身冷得直打颤。 他犹豫了很久,踱步到祭灵澈近前,因为发抖牙齿轻轻磕在一起。 他只说道:“……我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祭灵澈目光移向他,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实在太锐利,花香断被她一盯,忽然打了个寒颤。 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一噎,缓缓说道:“这怪物,就是那些被寄生了妖胎的修士!” 祭灵澈闻言愣了一下,蹙眉道:“什么?” 那少年道:“如果被种上妖胎,妖丝在体内疯涨,会吞噬人体内的血肉、内脏,将人啃成空壳,最终占据整个身体——” “方才那个长着铁脑袋的鬼东西,就是妖胎的成体。” 祭灵澈惊疑地看向他,觉得有些不对。 说到妖胎,她首先想到的是褚恒。 被种上妖胎,最后的结果,难道不是被开膛破肚吗? 花香断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不过,妖胎成型的条件是,宿主一直活着。” “可若是宿主提前死了,妖胎不会跟宿主一起死,反而会瞬间孵化,从尸体中钻出来,变成另一种形态——” 祭灵澈眼光一动,瞬间明白过来。 她前两次看见的那妖魔,无论是褚恒还是秦百川,都是宿主本体死了,那怪物才会开膛破肚,从人身体中钻出来。 如果,他们不是中途死亡…… “如果宿主没有中途死亡,一直孕育着这妖胎,”花香断说道,“他们最终就会变成你刚才看到的那东西。” 祭灵澈若有所思道:“所以,这东西脸上那块铁面具是怎么来的?” 花香断叹了一口气,才说道:“其实……这面具,都是他们自己带上去的。” “这些人,并不会察觉到体内蔓延的妖丝,但是能察觉到自身的变化。” “他们会发现自己的面部逐渐腐烂,他们会看到自己皮肤下游走的黑线,会发现眼球日复一日地突起,他们会察觉眼球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可是他们查不出病症来。” “随着时间流逝,这些人体内的妖丝越来越多,思维也逐渐变得混沌,开始时常不清醒。他们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想的是——” “无论如何,都要遮住这张,已经没有人样的脸。” 祭灵澈闻言愣了一下,少年接着说道:“面具刚带上的时候,还可以正常摘带。” “可随着妖丝进一步控制身体,脸部进一步溃烂,这面具就与皮肤粘连到一起了。” “妖丝从皮肤钻出来,将面具紧紧吸住。最后整张脸的皮肉被啃噬殆尽,脸皮没有了,面具便成了新的脸,而面具在妖丝的影响下,会逐渐地变成类似铁的质感。” 祭灵澈听着他说话,只觉事情慢慢明了,迷雾层层破开。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心中不由得想:“这个少年果然是非常的聪明。” 他方才所说的结论,都是他跟在傅延年身边偷看,随后自己观察推理出来的。这种敏锐的洞察力与心理素质,远非常人所能及。 她思绪飘忽,又想到第一次见到这个鬼东西时的场景。 那时,这铁面人站在树上,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抬起手,随即被一道白光贯穿大脑,若不是曲无霁舍命救她…… 自此这东西便在她心中落下了心障,方才再一次见到这东西,她情绪波动,差点毁了整个沛城。 话说回来,这东西的攻击力当真可怖。 就算她在花婉婉的身体中,可是依着她的神识和勾灵术法,就算是元婴修士也杀不掉她,可竟被那东西轻而易举地给伤了,可想而知,若是让这种妖胎成型,会造成什么后果。 祭灵澈琢磨着,当时那道击中她额头的白光,其实灵压并不大,但是击中她的那一刻,她识海的瞬间沸腾,生魂直接被被弹出身体,当即失去意识—— 是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竟和在无烬之渊中的感觉相似。 她直到现在才想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关联。 所以,这铁面怪物的可怕在于,这鬼东西很有可能复制了妖主的精神攻击。 每一次见到妖主的时候,她都会识海剧痛。 就算那畜生被鸦羽剑钉在深渊中,她在花婉婉身体中的时候,每一次听燃楼说话,都会有一种双目泣血之痛。 若真如此的话,没被寄生的活人,绝不是这东西的对手。 如果这铁面怪物大肆泛滥,威力更甚于妖魔倾泻,那将会是灭顶之灾。 更何况,人非木石,如果其至亲至爱之人被妖丝控制,沦为这种怪物,又有多少人能痛下杀手? …… 祭灵澈想法过得极快,瞬间就想通了这一切的关联,回过神来,打了寒颤,只感觉寒意渗透四肢,她不由得攥紧手心。 忽然,她的手腕一暖,曲无霁轻轻拉住她,只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带他们走吧。” 大雨已经转小,只淅淅沥沥的下,苟延残喘地滴个不停。 昏暗天色好像被大雨蒙了一层纱帐,四下里皆是黑青色。 因为刚才那一息雨箭,整个沛城本就不多的建筑已经被摧毁,远远望出去,目之所及一片荒芜,视线没有遮挡,可以望出去老远。 还未来得及动作,忽然间,曲无霁顿住,握在她手腕上的手猛地一紧。 祭灵澈眼光一动,向远处望去,不由得愣住。 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有一行人影,摇摇晃晃地从远处过来。 让人看了忽地识海剧痛,那行人不甚整齐,却很有压迫感,竟有一种千军万马的架势。 远处那行黑色剪影,随着挪动,在人的视野中不断放大。 忽地,一道闪电划过,将那些东西照个透亮。 只见,那是数不胜数的铁面怪物,正声势浩大地向着这边行来。 闪电消逝,天地四合再次陷入黑暗,随即又一道闪电,只见那些东西瞬间往前挪动了一大截,剪影在人眼中放大了数倍。 花香断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东西,呼吸忽地急促起来,他罕见地惊慌,大声叫道:“完了,他找到我了!是他要来杀我了!!!” 就在这时,雨已经完全停了。 祭灵澈无法再化雨为刀将这些东西瞬间歼灭。 雨停了,这些东西才出现,显然是某些人掐着时间,故意这么做的。 花香断扯住祭灵澈的衣袖:“仙长快走!这些东西难对付极了!!” 祭灵澈沉声只道:“别怕。” 她虽是这么说,可脑袋嗡嗡作响,敏锐的识海发出了预警一般的嗡鸣。 曲无霁手中已经握了一柄光剑,看向她,说道:“怎么办,杀吗。” 祭灵澈只一点头。 曲无霁瞬间挥剑出去! 他手中的光剑瞬间消失,化作寒冷的剑意荡了出去。 只见那些飞快移动的铁面怪物猛地一顿,瞬间被冻住,被强悍的灵压给钉在地上。 与此同时,祭灵澈翻转手腕,随着她的动作,只见地上积流成河的水洼竟开始颤抖,连带着脚下的地面都开始颤动。 她手心向上,手背上的青筋绷出,一寸一寸地抬起手,她轻声道:“霜刀,起!” 话音刚落,她的手猛地抬高,随着动作,前方地面上的水洼,刷地向上爆开! 水体震动,瞬间化作冰刀,向上而起。 尖锐的刀尖,将那些被定住的铁面怪物,从脚下直捅到脑瓜顶,瞬间将那些东西给撕成碎片。 霎时间只见片片碎肉被挑在冰刀尖,未死的妖丝还在微微蠕动,好像一面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剩下烂肉的咕噜咕噜滚落下来。黑色脓水刷地爆开,层层渗透,将那一片冰刀染上了颜色。 远处数以百计的铁面修士,瞬间被扎成烂肉。 这种凌厉残忍的手段,绝对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花香断不由得呆怔在原地,有些悚然的看向祭灵澈。 他从来都没见到过这样的术法,而今站在祭灵澈身边只感觉心脏跳得厉害,竟忽地有些畏惧起来。 郑红桥猛地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那些镇邪司的人亦是不好过,方才那些铁面修士一出来,他们便识海剧痛,流下血泪,双目顿时失明。 而祭灵澈的霜刃一出,瞬间切断了这些东西对识海控制,造成了反噬,很多人登时晕了过去。 郑红桥因为常与妖魔接触,所以识海并不很痛,只是方才的场景实在是太过血腥残忍,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那种恐惧再一次漫上心头,她忽地不确定此人是否真的会放过自己了…… 祭灵澈手掌摊开,贯彻灵力,直到那冰刀上所有的妖丝都不再动弹,死得不能再死。 她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胸口不住地起伏,她闭上眼,将喉间那股血腥味生生压下,识海中的嗡鸣才逐渐消减。 她缓缓地握拳,只听哗啦一阵巨大水声,远处那冰刀刷地散了,又变回了水,将挂在上面的烂肉脓血瞬间冲散了。 水不停地奔泻,相互交杂,整个沛城都被那铁面怪物们的脓血浸泡,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停尸房。 祭灵澈忽然感觉有些脱力,曲无霁轻轻地揽住她,温暖的灵力灌入她的灵脉,让她清醒过来。 她低声道:“我觉得事情可能不是这么简单——” 忽然间只听一声轻笑,众人悚然转头,看见有一人站在一块高高的碎木上,低头俯瞰着。 那人冷冷笑道:“红桥,为师来接你回去了。” “花香断,你师父也很想你。” 90-100 第91章 飞血七 “我好像,看到了天人的眼睛。…… 站在断木上的人,红袍飘摇,只半张金丝面具泛着冷色的光芒。 那人垂下眼睛睨着郑红桥,冷冷道:“你怎么跑到这来,当真是让师尊好找。” 郑红桥跪在地上,浑身抖成筛子,一动也不能动。 花香断一闪身,半藏在曲无霁身后,眼光扫向郑红桥,只低声道:“喂,你别傻跪在那里,快站过来啊!” 可是郑红桥一动也没动。 祭灵澈抬起头,看着那红衣人,蹙眉道:“殷素,你是不是找死?” 殷素勾起嘴角,对着曲无霁微微一礼,只轻声道:“哦,忘了——” “督查司殷素,见过掌门真人。” 曲无霁目光冷得彻骨,他淡声道:“而今的殷督查,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那里话,”殷素神色晦暗,“若是我今日再晚来一步,可就要满盘皆输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凉森森地落在花香断身上,显然是意有所指。 花香断顿时浑身打了个寒颤。 他知道这人是来杀自己的,心中悚然,不由得又向曲无霁二人身后缩了缩。 祭灵澈一转手腕,召出了杀湍剑,剑灵饮过鲜血,更加的暴虐,忽地尖锐咆哮起来。 剑尖虚点在地上,她却没有妄动。 殷素没什么表情,只冷笑说道:“红桥,你不知道你该做什么吗。” 郑红桥闻言,霍然抬起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一时间无人说话,她脸色飞快涨红,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一样,良久才带着哭腔说道:“师尊!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我是不会杀掉花香断的!” 忽然间,天空中虬枝蔓延,几道闪电划过,将昏暗照彻。 只见那人红袍随风而动,好像一面鲜红决绝的旗帜,竟有一种斩断尘缘的孤绝。 半点人情味也不沾,无情无义到了极致,竟然有一种超脱的神性。 祭灵澈抬头看着她,忽然察觉,自己好像从未看透过这人。 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瞬不瞬地望向那边。 又是一道闪电,断木上红衣摇晃不休 ,大雨忽地又倾盆落下,周遭再一次陷入昏暗。 祭灵澈抬起头,视线一寸一寸地向上移,直到完全仰起头,直直面向苍穹。 大雨落了她一脸,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深邃的青黑。 她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可她又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什么。 苍穹之上,九霄之巅,那里—— “商徵,”她轻声道,“我好像,看到了天人的眼睛。” 曲无霁无声地看向她,什么都没说。 他很清楚这种感受。 广爻峰思过崖上,当年他曾一夜一夜地站在那里,却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天神的审视之下。当他抬起头,就像在与仙人对视。 大雨滂沱,世界变得极静,除了雨声,再没有别的声响。 祭灵澈闭上眼睛,心脏忽然跳得极快。 她的手握紧剑柄,手背上青筋显露,杀湍剑意大盛,她缓缓抬起剑,指向那隐在大雨中的人,只一字一句地说道:“殷素。” “你是要向天神献祭所有凡人的气运,以此来飞升吗?” 无人应答。 万物在雨声中缄默,她胸腔中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几乎要震耳欲聋一般。 祭灵澈对着雨幕,猛地挥剑出去! 狂暴的剑风卷起细雨,瞬间将眼前的雨幕斩断,直接将那人栖身的断木斩为齑粉。 她双手握剑,更狂暴的一剑蓄力,只吼道:“说话!!” 殷素虽然躲开,可还是被剑风所伤,跃到地上,踉跄几步。 她心里清楚祭灵澈那一剑的威力,便轻笑一声,轻轻说道:“所以我说——” “这是你必败的结局。” 声音幽幽地从远处传来,雨中的红裳飘摇,直让人看不清。 祭灵澈头脑发胀,她此刻才明白,为什么以殷素不高的修为,却能祸世到这种程度。 她也是此刻才知道,推动这一切的到底是谁。 她浑身发冷,那种被凝视的感觉,忽地放大,让她不能动弹,又如影随形,好像无论到哪里都甩不掉。 她再一次抬头,直直向天上看去,好像真的看到了天人的眼睛。 冰冷的雨泼洒,顺着她的脖颈滑落,她不由得颤抖,紧紧攥着剑柄,手不住地抖。 她忽然间杀心大起,瞬间剑光骤现,剑灵不断嚎啕,她看向殷素的方向,正想挥剑出去—— 可忽然感觉手背一暖。 曲无霁攥住她的手,轻声道:“阿澜……” 祭灵澈顿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胸口微微起伏,转头看向他。 却发现他眼底是一片静色,并无惊讶神色,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一切的始末一样。 祭灵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雨哗啦啦地下,她几乎要看不清他。 她缓缓说道:“你……” “你竟然知道。” 他竟然知道,妖魔为何泛滥。 他一直都知道,天道崩毁,不是因为人的争斗,而是天神要灭世…… 她本想甩开他的手,他将她的手死死握住,轻声道:“我少时观天,便看到了天神灭世的场景——” 原来要让凡人气运湮灭的,不是妖魔,而是天上的神仙。 而曲无霁,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盯着他,手微微发颤,只说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曲无霁望向她,眼中的情绪复杂,竟掺杂着一丝淡淡的哀伤,他什么都没说,无声地看向她。 她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吼道:“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他垂下眼睛,只说道。 他还在隐瞒着什么,事到如今,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怔怔地看向他,一时竟看不懂他的神色。 她喃喃道:“曲无霁,你那时候究竟看到的是什么?” 之前在魇域中,他曾说,他少时观天,便看到了自己的死劫。 他说,有朝一日,她会杀了他。 所以,这那场观天中,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他看到的天神灭世是真的,那他的死劫也是真的?! 她忽然有一种窒息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一种无助升腾而起 ,大雨好像隔绝一切,好像世界上只有雨水了一样。 忽地,她被猛地一扯,被人紧紧环住。 她清醒过来,他缓缓放开她,只说道:“阿澜,我不信命的……” 祭灵澈头痛欲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而今这般处境,也来不及多思,她伸手扯住花香断的胳膊,只说道:“咱们走。” “他走不了了。”一道声音远远传来,风吹雨斜,一抹红色身影自雨中显露出来。 殷素道:“香断,你师父收你为徒的时候,与你说什么。” 花香断怔住,悚然转头。 祭灵澈正要带着他缩地千里,却生生止住脚步,她烦躁地看向她,冷笑道:“别逼我杀你。” 殷素勾起嘴角道:“你大可来杀我。到底是什么使你顾虑呢?” 祭灵澈沉沉地盯着她,只听那人缓缓道:“是顾虑我手上的铁面军和妖胎,还是顾虑,天上的神仙呢?或者是顾虑——” 她目光缓缓移向曲无霁,轻轻一笑:“你是怕杀了我,我死前催动禁制,带着他一起死吗。” 祭灵澈还想说什么,曲无霁一把拉住她,挡在她身前,对殷素冷声道:“那我来杀你,如何。” “本座倒是要看看,你怎么拉着我一起死。” 殷素冷冷勾起嘴角,并没有继续与她二人纠缠下去,转而看向脸色惨白的花香断,只道:“你以为,那真的只是刺青吗。” 花香断忽然呆怔住,说不出话来。 他手抚上胳膊,袖子遮住的地方—— 有一个青紫色的图腾。 初遇傅延年的时候,被此人逼着拜师,那疯子在他身上叠了好多术法,又逼着他诵了许多咒语。 花香断那时不明所以,以至于仪式过后,他神志濒临崩溃,而手臂上忽然出现的刺青,他便无暇去管,左右又没有别的症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胳膊忽然刺痛,他不由得大叫了一声,祭灵澈攥住他的手腕,撩开了他的袖子。 只见他胳膊上,一个青紫色的图腾闪烁起来。 她一惊,看着那图腾,喃喃道:“心魔大誓……” 这图腾曲无霁手腕上也有。 他曾在丰都城,与那鬼帝姬对立心魔大誓,以此来保证双方遵守诺言。 若是背弃誓言者,肠穿肚烂而死,永世不得超生。 殷素幽幽道:“香断,你还记得你拜师的时候,答应过师父什么吗。” 花香断面无血色,他听到“誓”这个字的时候,就顿时明白过来这刺青是个什么东西。 他呼吸忽然间急促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情。 祭灵澈惊道:“你立了什么誓?!” 他说怔怔道:“好像是……” 当时,在帝陵中,傅延年逼着他,念一句,便跟一句。花香断反抗不得,完完整整地念下来。 花香断低声道:“我说的是,我花香断,永不得背弃天神,甘愿成为青君座下亡魂,若有不忠——” “万蛊噬心,生魂俱裂,不得好死。” 万蛊噬心,这是极痛苦极漫长的死法。若是一旦触发,将饱受折磨,活活痛死,生魂碎裂,永世不得超生。 “青君……”祭灵澈有些怔愣,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已经让她的情绪绷到极致,她攥紧手心,只感觉指尖在微微颤抖。 青君,是那个小青龙寺供奉的青君吗。 是那个香客消失,结果被剜去了眼睛的小青龙寺中供奉着的吉神吗? 花香断发心魔大誓时,口中的“青君”,是那个历朝历代都受供奉,庙宇极多极广,对其许愿极灵的青君吗?! 大大小小的青龙寺远,比平安观要多得多。 那青龙神君,得了上千年的香火供奉,就算在天庭上,定然也已经是说一不二的上神了,甚至有可能已经成了帝君…… 那抹赤色身影缓步向前,一步步地靠过来,声音极轻:“所以啊,不要妄想以凡人之躯,抵抗天道。” “你说对吗。” 殷素已经走到近前,一道闪电划过,将她的脸照清,映在祭灵澈的瞳孔中,只见那人惨白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神情,只是眉毛微微挑起,带着一种极难以察觉的得意。 祭灵澈盯着她,忽地笑了,喃喃说道:“你好疯啊,素素。” “——如果这样,我反而更感兴趣了。” “凡人弑神,又有何不可。” 第92章 飞血八 青龙闪电 祭灵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殷素轻笑:“那我等着。” “等着你飞升弑神的那一天。” 花香断忽然大叫起来,好像胳膊被砍断了一样,疼得额头上青筋暴起。 殷素瞥向他,淡淡说道:“你已经背弃了天神。” “不过,你若是迷途知返,青君大人也会给你一个机会。” 花香断疼得跪在地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魔大誓由心起,他若是心生一点不忠的念头,就会遭受万蛊噬心之痛。 此前心魔大誓没有触发,是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个誓言的含义,甚至不知道青君是什么。而今被殷素点破,他心有不忠,咒术立刻应验,他痛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花香断浑身都在颤抖,手缓缓伸向腰间,想要去摸那个黑色的圆筒—— 殷素面无表情地冷冷睨着他,说道:“你若是转了念,认可了天神,心魔立马就会消解。你若还是这般执迷不悟,那谁也救不了你。” 郑红桥怔怔地看着花香断,她原本站在殷素身后,此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扯住她的衣角,哭着说道:“师尊,你不要再一错再错了,咱们还能回头啊师尊……” 殷素什么表情都没有,好像听不见郑红桥说话一样。 郑红桥的哭声越来越小,变作呜咽一般,带着祈求的意味。 她已经抛弃颜面来恳求师尊能回心转意,哪怕有一点希望, 花香断一双眼睛通红,开始七窍流血,只片刻时间便已经失去了大半生机,祭灵澈看着他,愣在原地,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若死了,妖胎怎么办。 这少年忽地抬起手,拼劲所有气力抓住了祭灵澈的衣袖,她俯身将他扶住,手中却是一凉—— 只见手中被塞了一个黑色圆筒。 就是他当时在屋顶上吹出小箭的东西,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又泛着凉意。 花香断满头满脸都是血,他的手紧紧掐着她的手腕,张了张嘴,可是什么声息都没发出来,只重重地摇了摇头,眼睛里流出了一行血泪,顺着脸颊一直滑到下巴。 郑红桥大声哭道:“师尊,我求求你,你别杀了他……” “求我有什么用,你不如去求他,”殷素漠然地说,“杀了他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花香断的誓言中只有“忠诚”二字,只要他发自内心地对天神忠诚,便不会触发心魔。 可他到死也没有半分转念,甚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那对付妖胎的东西交到了祭灵澈手中。 他到死,都选择站在了凡人的这一边。 花香断身体蜷在地上,颤抖挣扎良久,而祭灵澈无声地看着他,还没想出办法来,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气息逐渐消沉。 大雨哗啦啦地下,原本鲜活的少年,如今身体在大雨浇灌下逐渐转冷,一动也不动了。 他死之前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祭灵澈只感觉手中那个黑色圆筒越发地沉,冰凉刺骨,又带着煞气,被雨水浸了直打滑,竟有点拿不住。 雨下个不停,水流向这边汇聚过来,那具冰冷是尸身泡在水中,雨水几乎要被水淹没一样。 曲无霁俯身,小心地将这少年抱了起来,用避水诀将他罩住,脸色沉得渗人。 郑红桥双眼瞪大,好像已经傻掉了一样,她的目光追随着花香断的尸身,视线好像黏在了上面一样。 殷素只冷声道:“我还是对你太好了。” 若是她收郑红桥做徒弟的时候也让她发心魔大誓,那今天死的就是一对。 “这就是下场,”殷素低声说,“你不要忘了这个雨夜。” 郑红桥抬起头,怔怔地看向眼前这个人,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她一般。 郑红桥是个傲慢蠢笨的人,她唯一尊崇的就是自己的师尊。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师尊又聪明又能干,有这样的师尊,她脸上也是很有光彩的。每次站在她身边,她都会不自觉地挺直腰杆子,更加的洋洋得意。 她跟在殷素身边这么多年,师尊说什么她便去做什么,哪怕师尊想要做坏事,她也会帮着去遮掩。 可她从没想到,她师尊想要的,是杀掉所有凡人换取飞升。 她也从未想过她的师尊会如此绝情,会想着……杀掉她。 如果她刚才真的站在了曲无霁身边,她现在也已经是地上的一句死尸了罢。 郑红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哭,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大雨哗啦啦地落下,好像是代替她把眼泪流干了一般。 她喃喃说道:“那你也把我杀掉吧。” “我不要有你这样的师尊了。” 殷素看都没看她,讥笑道:“没想到你这般没出息,他死了你也寻死觅活。” 郑红桥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相信这是她师尊说的话,她看着殷素的嘴一张一合,话语掺杂着雨声落在她耳朵里,她觉得自己方才那一刻就已经被杀掉了。 祭灵与殷素面对面站着,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天空中一声接一声地打雷,闪电如虬枝四下攀爬,一道光亮消散后,祭灵澈忽地消失,下一道闪电亮起时,她已经出现在殷素身后,猛地掐住她的后脖颈,向前扑去,直把她按在地上! 祭灵澈压在她身上,掐着她的脖子,将她的头死死按在污水中,将她的脸按到污泥中。 殷素喘不过气来,死死地掰着祭灵澈的手腕,祭灵澈并指点在她的太阳穴,指尖蓄力,下一刻就能击碎她的颅骨。 她只说道:“殷素,你不是想飞升吗?!” “那让我看看,死人还能不能飞升——” 殷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被祭灵澈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头被埋在水洼中,水咕噜噜直灌,祭灵澈说道:“去死吧你。” “我先杀了你,再去杀那个青君。你们拿人道的气运献祭,那我就拿仙道的气运献祭。” 她语调寒凉却很轻,却字字浸着狠:“若是我有飞升的机会,定当血洗整个上天庭——”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惊雷响彻,霎时间照得雨夜亮如白昼,那亮光迟迟也不消散。 曲无霁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上的闪电竟然竟然开始诡异蔓延,雷声滚滚,霹雳般接连乍响,甚是诡异,绝对不是正常的雷电。 祭灵澈顿了一下,也抬头向天上看去,不由得一惊。 这好像是—— 渡劫的雷。 愣神的功夫,殷素已经挣扎着从泥水中抬起头来,她笑了起来,大声道:“祭灵澈!” “你不是要飞升吗?!” 只见一道惊雷照着她直直地劈落下来,那道雷劫映在她瞳孔里,飞速地放大,祭灵澈只感觉眼前一片白。 她手掐着殷素脖子,一旦松手定然被这货捅刀,可那雷劫已经直照着她砸下来,她一声长哨压在舌底—— 可口哨还没吹出,忽然一道巨大的金色屏障展开,只见曲无霁竟然再一次掷出了镇神印,生生地抗住了这道雷劫。 只一击,金色屏障便开裂出了缝隙,鲜血顺着他嘴角淌下来。 殷素勾起嘴角:“这才第一道天雷,就扛不住了吗。” “一共八十一道呢,我看你能扛过几道,我做鬼也给你数着。” 祭灵澈因为呼吸急促胸口起伏,血腥味翻涌上来,只见一道长长的闪电再一次照彻黑夜,雷声滚滚又在蓄力。 只听曲无霁说道:“阿澜,咱们走,这不是飞升的雷劫。” “这雷只是想保住殷素的命。” 祭灵澈心知肚明,知道再耗在这里只会两败俱伤,掐在殷素脖颈的手紧了紧,只说道:“你给我等着。” 她闪身跳开,站到曲无霁身边,曲无霁一挥手敛去了镇神印,在下一道天雷劈下来之前,二人已经带着花香断的尸身,消失了。 在他们消失后,那第二道雷劫并没有劈下来,反而化作一道龙的形状,在天空上不断游走。 殷素神色晦暗,从污水中爬起来,她摊开手掌,手心上出现了个黑色的珠子。 她垂眸看着那颗珠子,像是在犹豫什么似的,但最终,她还是缓缓握紧手掌。 随着掌心一寸一寸收紧,那黑色珠子颤动起来,逐渐裂出缝隙,最后只听“咔”一声,那珠子被她捏碎了,化作一抹黑烟,四散而去。 她没什么表情,好像只是做了什么寻常事一样。 可是千里万里之外,在这珠子碎裂的那一刻,那些四散在众人金丹里的妖胎,便失去了唯一的桎梏,开始疯狂生长—— 要不了多时,所有被植入妖胎的人,就都会戴上面具。 殷素抬起头,神色晦暗地看向苍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移开眼睛,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转头向旁边看去,不由得愣了一下。 只见郑红桥栽在地上,头埋在水中,积存的雨水已经将她整个人淹了。她已经自断经脉,气绝身亡了。 殷素没什么表情,看着她良久,才喃喃说道:“什么毛病。” 她脸色阴沉地向着远方而去。 …… 祭灵澈浑身湿透,扶着曲无霁。 曲无霁接连受伤,新伤叠旧伤,方才抗了一道天雷,丹田的伤口再次撕裂,浸出血来。 二人重返太华玉墟,只见这里早已经乱成一锅粥,那些被派出去探查平安观状况的人已经全部回来了,就候在议事殿中,其中还有不少受了重伤。 若是将平安观逐一排查,不可能这么早的回来,他们此番全都折返回来,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乱子。 这些人一见到祭灵澈二人,尤其是看首尊大人受了伤,便更加慌乱起来,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二人才知道,平安观已经没有排查的必要的了。 因为,平安观中所有的神像都已经开始移位,现在全靠护庙的阵法阻拦一二,可也不是长久之计,要不了多久,被平安观封住的妖魔就将完全倾泻出来—— 造成这一种情况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镇压妖主的封印,已经开始松动了。 曲无霁那颗金丹被殷素带走,定然已经被妖主给吞掉了,再加上其之前吞掉的五族禁器,现下妖主竟然已经有了能冲破封印,震断鸦羽剑的实力。 而那些群妖们,已经开始了狂欢。 就在这时,屋外忽地划过一道惊雷,闪电将黑夜照彻。 远远地望出去,那闪电化作一条长长的光龙,在夜空游走。 第93章 飞血九 缟素 屋外忽地划过一道惊雷,将黑夜照彻。 闪电以古怪的形状蔓延,最后化成了龙的模样,在夜空中不断游走。 祭灵澈抬头看着那道游走的白光,不由得怔住。 为什么……她会有种熟悉感。 就好像,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条龙一样。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时间静到极致,屋外电闪雷鸣,只能听到雷声接连乍起,震耳欲聋。 修士们喃喃道:“是有人要渡劫吗……” 祭灵澈抬头盯着那龙形闪电,识海中竟开始闪现一些不连贯的画面,她忽地识海剧痛,耳边一片嗡鸣—— 她痛苦地皱着眉,记忆如潮水翻涌,几乎要把她淹没,她只感觉识海中有什么东西流过,可又抓不住,最终什么都没留下。 那些记忆好像罩着一层纱,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一想起来就头疼欲裂。 所有人都悚然向上看去,去看那闪电,唯恐天上那道天雷落下来。 ——这雷劫是什么意思,是有人要渡劫飞升吗,还是要把大家伙都劈死?! 可那道天雷终究是没有劈下来。 那龙形闪电逡巡一阵,便一点点暗淡下去,隐匿于夜空。 祭灵澈脑袋嗡了一声,浑身脱力地向后倒去。 曲无霁将她揽在怀中,紧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惊道:“阿澜!” 祭灵澈蹙眉,缓缓睁开眼。刚从梦魇中脱离,她有些许恍惚,只见眼前人影重叠,所有人都齐齐向她看过来,一时间静得渗人。 曲无霁轻声道:“你感觉怎么样。” 祭灵澈拽住他的手,借力站稳,低声道:“无事。” 她头依旧是针扎似的,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自己方才是怎么了,竟莫名开始走马灯,好像前世今生都在识海中过了一遍似的,可又半点都没记住。 她正头晕目眩,只听有人说道:“神、神君大人……” “首尊大人,咱们现在可怎么办啊……” 众人骚动起来,开始吵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方才在各地平安观的悚然见闻。 除了妖胎的事,更要命的是—— 妖主马上就要破除封印出来了。 再加上方才天空中那诡异的龙形闪电,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四面楚歌,天道垂危啊…… 曲无霁冷声喝道:“慌什么?!” 闻言,吵嚷声逐渐消减下去。 祭灵澈蹙眉,无声地从怀中摸出那片单面镜,随手卡在眼眶上,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众人。 只消片刻,透过单面镜,众人在她眼中逐渐变成各色珠子。 只见那些异样的珠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变散—— 珠子有什么东西正在不断地蠕动,并且生长速度极快,珠子飞速下坠、散架,竟已经有些凝不到一起了。 祭灵澈攥紧手掌,指甲嵌进肉中,心中暗道:“这狗货,当真可恶。” 殷素果然已经把修士体内所有的妖胎给催动了。 那人知道花香断死前把什么东西给了祭灵澈,怕那妖胎真被解了,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所有妖胎催发,现在俨然是鱼死网破的架势。 曲无霁将花香断的尸身放在角落的长椅上,让他平躺,一挥手,给全身湿透的少年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 他那旧衣服上满是补丁,显然是从来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少年眉头紧锁,因为痛苦而死,姿容并不安详。手紧紧攥着,至死也没有松开。 祭灵澈手中握着那黑色圆筒,只感觉沉甸甸的,有些拿不住。 她垂下眼睛,不知在想着什么。她沉沉地看着这东西,神色晦暗。 良久,她缓缓抬起手来,将这圆筒放在嘴边,学着那少年的模样,轻轻地一吹—— 只见一直小箭凭空出现,刷地从这东西中弹出来,直直地扎了出去,正中一人的丹田! 忽地一声嚎叫,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悚然地看向那个被小箭扎中的人。 透过单片镜,祭灵澈看见这人那颗黑色的珠子忽然猛烈颤动起来,那珠子中包裹的妖丝疯了一般向外逃窜—— 只听那人凄厉的惨叫,好像正在经历什么剜心噬骨的痛苦一样,他手捂着腹部,正想把扎在丹田那柄小箭拔出来。 祭灵澈蹙眉,冷声道:“不想死就别动!” 那被妖魔浸染的黑色的珠子,黑气竟然开始四散,人气凝成一股,开始汇聚到这珠子中,逐色泽渐开始恢复正常,泛起了金光。 那人哀嚎渐渐止歇,只见他腹部的黑色小箭,竟与那珠子上的黑气一同散了,只留下一条狭长的伤口。 那伤口深可见骨,甚是骇人,看样子是要把人捅穿了一样,甚至可以直接从伤口看到他丹田中的金丹—— 只不过那金丹已经废掉了,暗淡失去了光彩,孤零零横在身体中。 “得把这颗废丹取出来,才算完。”祭灵澈心中道。 旁人看不见这些东西,只知道这人只片刻时间修为便被废了,悚然地看向祭灵澈,却什么都不敢说,不知道此人又在发什么疯。 祭灵澈并指向前,对着那人轻轻一挑,他丹田中的废丹便掉了出来,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动。 那人惨叫一声,便瘫倒在地上,浑身浸出冷汗,不省人事。 祭灵澈看着手中这黑色圆筒,心中道:“这东西虽是有效,只不过就这一个,根本就不够用。妖胎的生长速度已经到了不能控制的程度,被寄生的人这么多,若是想用这圆筒将他们全解了,时间定然来不及——” 她察觉到众人的目光,抬起眼睛,冷笑道:“怎么用这种眼神瞧我?” 她手指虚点着方才那人,冷冷说道:“哦,若是他醒了,别忘了告诉他,是我观澜神君救了他的命。” 她一边说,一边思考着妖胎的事情应该怎么处理。 若是直接说了,众人必定大乱,争着过来求她解除妖胎,甚至可能会大打出手自相残杀,若是拖到这妖胎全都爆发,便更是难搞…… 她心头烦躁,众人正向她这边瞧过来,她不想被那些人盯着,她转头看向曲无霁,将手中的黑色圆筒抛到他怀里,只说道:“送你了。” 曲无霁将东西接住,看着她,嘴角泛着一丝淡淡的苦笑。 还没等他说话,就在这时,祭灵澈眼光一动—— 只见站在门边的一人,忽地转身向外跑去。这人旁边站着个女人,见状追了出去,口中说道:“英鹯,你怎么了……” 说着,那女人伸手去拉那人,可那男人猛地一摔手,给那女修带了个踉跄。 那人一手捂着脸,一边夺路而走,好像生怕别人将他的模样给瞧去一样。 那女修惊声叫道:“顾英鹯!” 祭灵澈猜到了什么,曲无霁一道法决弹出,直接将那人绊了个跟头。 他随即一拉,一道术法将那人直接拖了回来,猛地摔在地上。 那人将头埋在地上,用手胳膊死死地捂着脸。 那跟在他身边的女修急急奔进来,想要去搀扶倒在地上的人,祭灵澈说道:“鱼听水!你别碰他。” 鱼听水顿了一下,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由得红了眼眶,直直地看向祭灵澈,竟然带着点祈求的神色。 祭灵澈却并不看她,从曲无霁手中又将那黑色圆筒拿了回来,说道:“顾英鹯,你起来,我能救你。” 那人置若罔闻一般,伏在地上不断痉挛,绝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模样。 鱼听水大惊失色,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挽住那人的手臂,想要将他拽起来,口中说着:“英鹯……” “你怎么了啊英鹯,你别这样,快起来啊……” 祭灵澈刚想说什么,只见那人猛地抬起头来,对着鱼听水嚎叫了一声! 这声嚎叫好像某种动物一样,腥臭的口水飞溅到她脸上,鱼听水瞳孔骤缩,陡然愣住了。 她与一张腐烂的脸相对,她怔怔地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见顾英鹯的整张脸都已经开始飞速溃烂,皮肤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簇簇往外冒,好像蛆虫一般蠕动—— 就在鱼听水愣神的间隙,那东西猛地张开嘴,向她脖颈咬去! 而鱼听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好像根本就不相信的自己道侣会这么做一样。 只听“砰”的一声,顾英鹯脖颈好像折断一样,那溃烂的脑袋向后仰去。他整个人被一道术法击中了脑袋,向后仰倒,直摔在地上,发出巨响,抽搐了一下,一动也不能动。 祭灵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鱼听水身后,轻声说道:“鱼家主,节哀顺变。” 透过那单片镜,祭灵澈看得清楚,在顾英鹯抬起头的瞬间,那颗珠子就已经完全散了。 也就是说,他的人气已经完全的消散,连珠子都没有了,一切都太迟了,已经回天乏术了。 真正的顾英鹯在那一瞬间就已经死去了。 鱼听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道侣倒在地上声息全无,良久她抬起头,看向祭灵澈:“你把他……杀了?” 祭灵澈没什么表情,只说道:“对。” 她直直地看着祭灵澈,说道:“你不是说,能救他吗?” “你方才不是已经救了一个人吗,你为什么不能救英鹯?” 鱼听水眼泪滚珠似的落下来,她穿着一身白衣,好像披了一身缟素一样。 她说道:“就算他无药可救,你、你……” “你怎么能杀掉他呢……” 鱼听水情绪忽然爆发,她崩溃地吼道:“你怎么能杀掉他!!” 祭灵澈什么都没说。 鱼听水跌跌撞撞地向着那已经没有人样的顾英鹯爬过去,将他抱在怀中,白衣上被溅上了污血。 她喃喃道:“英鹯……你、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就带你回北海,好不好,你怎么不说话……” “咱们回家吧——” 鱼氏夫妇伉俪情深。 这么多年的道侣,在人情凉薄的修真界,实在是难得。 虽然这二人并没什么卓绝的天资,顾英鹯身为巡护司长,可谓是恪尽职守,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过半分的逾矩。这二人与那些钓名沽誉的人不一样,并没有什么别的念想,反而是把守护凡人当作己任。 祭灵澈无声地看着,忽然想到当时在镇妖塔,曲无霁经脉俱断,她那般心中绞痛,此刻好像感同身受一般,拿着那黑色圆筒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她忽然又头疼起来,皱起眉,不由得偏了偏头,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手中一空,那黑色的圆筒被人给抽走了。 祭灵澈睁开眼,只见曲无霁手中拿着那东西,轻声道:“给我吧。” 当这黑色圆筒被曲无霁接过的那一刻,她只感觉一直环绕着她那凉森森的目光一去,转瞬竟跟着移动到曲无霁身上。 众人方才看了这么久,任谁都看明白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谁都不傻,此刻这些人都明白这圆筒意味着什么。 方才看了顾英鹯那副惨样,再结合之前秦百川死后的摸样,修士们总算是回过味来,想明白了这一切。 他们心中清楚,一旦金丹中被植入某种东西,要么异变成怪物被杀,要么就是像刚才那人一样被废掉金丹,保全性命。 而祭灵澈此人鸡贼的很,连那些妖胎的数量都没吐露。 众人虽人自危,但心中还是怀揣着一丝侥幸,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寄生,并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圆筒上。 此刻他们的目光黏腻腻地盯着那个救命稻草,看着那东西从祭灵澈手中又转移到曲无霁手中。 曲无霁自然明白这些道理,这圆筒已经成了烫手山芋,可他还是坦然接过。 祭灵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把单片镜交给曲无霁,在他识海中利索道:“先给那些修为最高的解,一旦看到珠子散了,直接杀。” “一定要把在场所有的妖胎销毁,我帮你封山。” “事情结束之前,一个也别想走。” 曲无霁会意,轻轻颔首,将单片镜带在眼眶上。 他冷声开口道:“如果不想死,也不想变成怪物模样——” 他缓缓举起这个小圆筒,放在嘴边,说道:“一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 他话音刚落,一个黑色小箭刷地破风而出。 …… 只听哀嚎不断,鲜血不止,但愣是无人敢动。 妖胎异变的速度比这小箭快,祭灵澈出手如电,毫不留情,但凡脸上长出来妖丝,直接击杀。 二人杀得极快,解的极快,基本没有给修士们反应的时间,硬生生将局势控制住了。 转眼间,那些体内有妖胎的被解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珠子已经散了,回天乏术,直接被击杀,丧命当场。 只见太华玉墟横尸遍野,已然是血流成河了。 剩下一大半没被寄生的修士,心有余悸地愣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好像不相信刚才的一切是真的一样。 天蒙蒙亮起来,看得出来,是个大晴天。 在场的修士们基本都是着白衣,缟素一般,四野隐隐约约有啜泣声,好像一场盛大而哀默的葬礼。 第94章 飞血十 瞎子与亡妻 天色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哀嚎声接连不断。 一夜之间血流遍野。 那些妖胎被解除的人虽然保全了性命,金丹却是废了,修为已经荡然无存,半死不活。 仙盟损伤这般惨重,可是却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那妖主吞了金丹,马上就要突破封印,群妖振奋,无烬之渊各处封印接连被毁,妖魔倾泻而出。 唯一的桎梏就是平安观中的阵法,现下业已垂危。 他们没有时间哀恸,更大的战役马上就要到了。 太阳爬上天空,热辣辣的阳光照下来,将惨状照得一清二楚。 祭灵澈被眼光刺得闭了闭眼睛,忽然感觉有点乏力。 只听一声清脆的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随即咕噜噜地直响,正滚到自己脚边—— 她低下头,只见是那个黑色的圆筒。 她一惊,转头看向曲无霁,只见他脸色惨白,新伤加上旧伤,白色的衣裳上尽是血迹。 他倚在墙上,手敛在袖中,浑身微微地颤抖,闭着眼睛正在调息。 祭灵澈疾步走过去,将他冰凉的手从袖子中拽出来,灵力缓缓灌入。 曲无霁睁开眼睛,浅色的眼睛盯着她,勾起嘴角。 她蹙眉,只道:“你……” 他轻声道:“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祭灵澈握着他冰凉的手,良久没有说话,看着他胸前浸出的大片血迹,心中刀绞一般。 她带着他,转瞬到了一处无人的清静地界。 他跪坐在地上,祭灵澈握着他的手,掌心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灌入,帮他止血。 他目光柔柔落在她身上,面色惨白如纸,却笑起来。 良久,他冰凉的手覆在她的手背,轻声说道:“别再费灵力了,我没事。” 说着,他缓缓地靠过来,将头轻靠在她肩上,只说道:“阿澜……” 祭灵澈愣了一下,抬起手,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 曲无霁抬臂,环住了她的脖子,倦倦地赖在她怀中,闭上了眼睛。 她垂下眼睛看着他,只见他眉头微皱,显然是疼痛难忍,却又强装着没事。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缓缓抬手,拂过他的眉眼,轻声说道:“商徵。” 曲无霁睫毛颤了颤,却没睁开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低声道:“等此间事了,我们就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过悠闲自在的日子,你说好吗?” “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 “去山花烂漫处,无牵无挂,做闲云野鹤,我们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他闻言睁开眼睛,他那双狭长的眼睛,雾蒙蒙的,好似笼着水气,直让人看不清。 他眉眼弯弯,轻快地说:“其实,只要能和你在一处,去哪里我都快意。” 祭灵澈抬起手摸着他的脸,笑了起来,说道:“哦?你就一点别的要求都没有?” 他勾起嘴角,看着她:“那你还想让我有什么要求?” 她指腹重重地摩挲着他的嘴唇,带着点亲昵的意味,只说道:“曲无霁,你在我面前,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的呢?” “你就这么怕我不要你——” 她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抬手,紧紧攥住她游走在自己唇边的手。 她愣了一下,只听曲无霁轻轻一笑:“是吗。” 她饶有兴致地看向他,他忽然抬手,重重地按住她的后脑,将她带过来,粗重的呼吸喷在她脸上…… 她不由得闭了闭眼,可他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嘴唇。 她怔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将我嘴唇咬破呢。” 雷声大,雨点小。 他什么都没说,朦胧的眼光在她脸上逡巡,然后将她往自己怀中又一带,再一次吻了上去。 他肆无忌惮起来,虽然力道不重,但是甚是缠绵,她竟然有些上不来气,不由得呼吸乱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放开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上带着一丝笑。 他抬起手,用指尖一寸寸地擦过她的嘴角,缓缓说道:“阿澜,你容许我放肆吗。” 祭灵澈看着他,微微挑眉,悠悠说道:“你怎么个放肆法。” 曲无霁笑道:“你想怎样便怎样好了。”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拉长语调:“你好乖啊。” 他微微昂起下巴,又凑过来,轻声道:“那你喜欢乖的,还是不乖的?” 她看着他这张洁白如美玉的脸,忽然间很想抽他。 想起之前扇他时,此人那副楚楚模样,她的手蠢蠢欲动—— 可她的手刚抬起来一点,却忽然顿住了,曲无霁的神色也骤然一变,二人对视了一眼,迅速起身。 识海中,一股诡异的邪压席卷而来,然后又迅速消失,来得极快,去得极快,好像转瞬即逝一般。 可这东西此来,为的是—— 曲无霁蹙眉,低声说道:“花香断的尸体不见了。” 那少年的尸身虽然并不在二人眼前,可是他身上有曲无霁的灵丝,方才那灵丝振动,被他感知到了。 祭灵澈神色冷了下来,他神识追踪着那灵丝,良久说道:“上京。” “他被带到上京去了。” …… 曲无霁一道术法,将身上的血迹去除,二人又重返回刚才的地方,果然看见长椅上空荡荡,花香断已经不知所踪了。 众人们忙着收尸疗伤,无人注意这边,花香断被带走竟无一人所知。 祭灵澈说道:“有人想在上京搞鬼,咱们需得过去看看。” 曲无霁点了点头,他眼光一动,只见一抹金色的身影,从远处飞快地跑过来,直奔着二人而来。 那人刚到近前,便跪倒在地,抬头道:“师尊!!” 来的人正是蜀上锦。 他因为跑动呼吸急促,胸口不断起伏,目睹了桩桩惨剧,身心俱疲,奔波良久,衣冠散乱,竟有几分失态。 曲无霁看着他,淡淡说道:“你可受伤?” 蜀上锦摇了摇头,好悬要落下眼泪,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说道:“师尊,您没事吧,上锦好担心——” 自从曲无霁带人去了镇妖塔,蜀上锦失去了他的讯息,后来便听闻他师尊在深渊入口献祭了剑魂,好像是死了…… 蜀上锦急火攻心,想去深渊找他,却被太华玉墟的那些长老们拦了下来,直到在云中月镇,才再一次见到曲无霁,只不过状况接连发生,他一直都没有机会与师尊会面。 方才那样的动乱,他眼见师尊又受了伤,心中更是火煎一般,刚想过来,可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两人就不见了,直到此刻才有了机会过来说话。 曲无霁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柔声说道:“为师没事。” 蜀上锦垂下眼睛,不想让师尊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他抽了一下鼻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摸向怀中,将花香断的那个黑色小圆筒摸出来,说道:“方才我看这东西掉在地上,怕被有心之人捡走做坏事,就先收起来了。” 祭灵澈看着这少年,又想起来之前管他叫师兄的那些日子,不由得微微一哂,伸手将那黑色圆筒接了过来,只说道:“你找一个地方躲好,马上还会有更大的乱子——” “去广爻峰吧,那里的阵法妖魔破不了。” 蜀上锦愣了一下,只说道:“紧要关头,我怎么能临阵脱逃呢。” 祭灵澈轻笑道:“毕竟你还年少。” 蜀上锦缓缓说道:“若是人人都像我一样,都有这样那样的苦衷。那谁还能来对付妖魔呢?” 祭灵澈无声地看着他,良久,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自顾自向前走去。曲无霁跟在她身后,蜀上锦一惊,回头说道:“师尊,您要去哪里?” 曲无霁顿住脚,回头看向他,只说道:“上锦,为师交代你一桩事情,你务必要做好。” “你现在就去找那些还未结丹的小弟子,还有这些刚才金丹被废掉的人,你将他们一并带到广爻峰中。” “然后你就留在结界内,要一直守到最后一刻。” 蜀上锦刚想说什么,曲无霁说道:“那些人的性命,现下就落在你身上。事情的轻重利害,你可听明白了?” 少年怔怔地看着曲无霁,良久,重重点了点头,当他再抬起头时,眼眶已经发红,只是看向师尊,随即再也忍不住,泪水滚落出来。 他低声道:“师尊,弟子等着您回来。” 曲无霁也没有再说任何话。 因为谁也说不准,他此次一走,师徒二人是否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祭灵澈无声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又想到了自己的师父,心中忽地隐隐作痛。 一转眼,已经死了好多好多人了…… 初升的太阳斜斜地照过来,将人影拉的细长,曲无霁的纤长的影子几乎要将少年罩住。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轻声道:“去吧,孩子。” “去做你该做的事。” 说罢,他转过身,与祭灵澈大步向前走去。 …… 上京。 二人追着花香断的尸体,一路来到了上京。 昨夜下了好大的雨,只见城郊的几棵古树被雷劈得拦腰折断。 远远看去,只见上京城门紧锁,百姓们足不出户,街上竟空无一人,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 偌大的都城,此刻却好像是座死城。 祭灵澈二人悬在半空,向下俯瞰,她神识能察觉到,城中的百姓并没有消失,只不过都躲在家中,好像已然知道了妖魔马上就要倾巢而出,正在避祸。 曲无霁说道:“没想到,上京的百姓竟然能知道——” 祭灵澈像是想到了什么,只喃喃道:“苏明灭……” 苏明灭,就是那个被她从清静阁中救出来的小魅妖。她混进宫闱,鸩杀了老皇帝和皇后,把控了朝野,竟大摇大摆地当上了本朝的太后。 这小魅妖本来只是想护住这城中的平安观,现下在这桩事中越卷越深。 她定然是察觉到了妖魔的异变,却又没什么办法,只得传令让全城的百姓都不得擅出,关紧门户,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也能最大程度的减少伤亡。 苏明灭现在坐立不安,她已经感知到了城中那座平安观的变化,何况昨夜的动静又闹得那样大,她已经嗅到了空中飘荡的血腥味。 她本想跑到太华玉墟去看一看,可又有些害怕,风吹得风灯哐哐地撞在檐上,声音不大,可却一下下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远处隐隐传来孩童的啼哭声,断断续续好像要催人性命一样。 苏明灭生生地止住了脚步,蹙眉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向着偏殿而去,正要去哄那个哭个不停的小皇帝。 这个孩子她很讨厌。 可她又怕这个小鬼哭出个好歹来。若他真死了,自己在这宫闱中岂不是混不下去了?到时候卷铺盖走人,还得另寻去处。 她正想着,一步一步地向那偏殿中移动。 一边走着,又不由得想到小绿。 沈绿谋自从和国师大人去了那帝陵行宫,便再也没回来,苏明灭不知缘由,心中挂念不已。 她前一阵也去了那行宫中,想要找她这个妹妹,可是只看见遍地碎瓦,行宫的砖石上还有着坑坑洼洼的黑色痕迹,却没有小绿的身影。 苏明灭暗自叹气,却也只道她这个妹妹生性活泼,想来是跟着国师大人一起去干更大的事业了吧…… 她正想着,忽然感觉,一阵阴风从背后刮来—— 她瞬间汗毛倒竖,她刚刚旋过半个身子,余光就扫到一根带着倒刺的鞭子,正冲着她面门击过来! 苏明灭的修为并不高,根本就躲不过这一鞭,她此刻想要后退却已经太迟了,只眼睁睁看着鞭子带着阴风抽过来,刚要发出一声惊叫—— 却只听“锵”的一声闷响,忽地一柄长剑横在她脸前,顺势向前一搅,那鞭子猛地缠在这柄剑上,两股灵压相撞,苏明灭不由得连连后退。 她刚站稳,目光移向来人,不由得惊在原地。 只见持鞭的是个绿袍男人,身材矮小,却画着个花脸,看起来不伦不类,脸上带着阴柔的笑,却森森的,端地让人不寒而栗。 而横剑挡在她面前的人,一身白衣。 她目光一寸一寸往上移动,从他靴子开始,直移到那人面部,只见他那张俊美出尘的脸上—— 没有眼睛。 一条白纱环住了眼部,飘带垂在耳后,正随风不断晃荡。 苏明灭跟见了鬼一样。 她双眼瞪大,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只听那人缓缓开口:“苏苏。” “我的眼睛,你用的还习惯吗。” “你装瞎,又诓骗我说你要死了,说死前想要看看这世界,我便把眼睛给了你。” “现在,你看得如何了呢?” 她惊骇不已,只喃喃道:“谢、谢郎……” 第95章 飞血十一 一一讨还 苏明灭怔愣地看着那人,看着他白衣在风中摇曳,喃喃说道:“谢、谢郎……” 谢飞光侧过身,微微面向苏明灭的方向,白衣被风带得翻飞。 她心中一寒,不由得又是退了几步。 她此刻才看清,此人身上泼洒了大片血迹,数道血淋淋的伤痕,深可见骨。 他长剑点在地上,拄着身体,堪堪站稳。 从云中到平安观再到昨夜,他经历了数次血战,此刻能站在这,已然是强弩之末。 谢飞光见她连连后退,不由得有些惊,只道:“你……” “你这是……怕我吗?” 苏明灭警惕地盯着他,冷声道:“你来找我,是想要回这双眼睛吗?” 谢飞光站在原地,没说话。 苏明灭见他沉默,皱起眉,语气不善:“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双眼睛,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还——” “苏苏,”那人打断她,淡淡说道,“我不是来讨回眼睛的。” 苏明灭闻言一惊。只听一声轻笑,随即一道甜甜的声音说道:“小姑娘,你没明白他的意思。” 柳叶桃虚虚地握着那鞭子,好整以暇道:“这双眼睛,连的是他的灵脉。” “你以为,他时至今日才找到你吗?” “其实,你的谢郎一直都知道你在哪啊——” 柳叶桃还要再说什么,谢飞光忽然大声打断他:“够了!” 他抬起剑,长点直指柳叶桃,说道:“上次在云中叫你逃了,你今天可跑不掉了。” 经过云中那场大动乱,仙盟的遮羞布被彻底撕开了,那些与妖魔勾结之人浮出水面,人人得而诛之。 谢飞光本以为这家伙已经死在了云中,可没想到,他竟再次好端端地站在这。 此等祸害此来上京,不知道又要搞什么—— 谢飞光握着剑的手竟有些颤,他冷冷说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柳叶桃脸上笑吟吟,手中的鞭子轻轻地磕在掌心。 苏明灭不认识这人,但隐隐能察觉到他笑里藏刀,定是个毒辣角色,此刻被他眼光一扫,不由得浑身难受。 谢飞光只道:“苏苏,你快走。” “……去太华玉墟的广爻峰,那里是安全的。” 她盯着谢飞光,此刻才确定,这个人确实不是来找自己讨眼睛的。 她忽地又想起之前那些日子。 那时她花言巧语地哄骗他,对他曲意逢迎,小意温柔,处处低眉顺眼,当真哄得他浪子回头。 本以为,他知道自己被骗会恼羞成怒,可现在看来,当年的那份诱骗而来的情谊,并没有完全的失效—— 苏明灭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 谢飞光死不死,她并不关心。 什么谢郎李郎周郎顾郎,于她而言,都是渣滓,并没有什么分别。 何况,她连“谢飞光”这个名字都忘了,只知道此人姓谢罢了,这才一口一个的谢郎叫得欢。 苏明灭还没走出去几步,忽然感觉一股邪压扑面而来,她瞬间被掀翻在地上,猛地摔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几圈,这才停了下来,呕出一大口血来。 她一寸寸地抬起头,只见滚滚黑气自前方而来,从黑雾中走来一人,形销骨立,阴魂一般。 更诡异的是,这人怀中好像抱着个人…… 他怀中的少年气息断绝,竟是具死尸。 苏明灭趴在地上,抬头看着,脑袋嗡嗡作响。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不人不鬼的东西自黑雾中一步步走过来,本能的想要尖叫,可是就好像哑巴了似的,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更为惊悚的是,随着那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地上竟然开始溃烂,好似长出一个个黑色脓疮,烂泥一样,其中还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蠕动…… 谢飞光察觉到异样,微微偏头。 他见识过这东西的可怖,强压下心头的惊惧,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剑掷出去—— 只听“铮”的一声,他手中那柄剑扎在地上,灵压扩散开,将那入口短暂封住。 苏明灭浑身打颤,刚想从地上爬起来,忽听鞭子破空之音,猛地奔着她而来! 她再次栽倒,自知躲不过,将头埋在臂弯中,死死咬住胳膊—— 鞭子笞在皮肉上发出“撕拉”一声长长的闷响,却没有痛感传来,她不由得愣了一下,缓缓转头看去。 只见谢飞光挡在她身前,半跪在地,长鞭当胸而过,生生地替她抗住了这一鞭。 苏明灭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他浑身是血,冷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淌,蒙在眼上的白纱被血水浸红,分外凄惨。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人,只说道:“你是不是疯了……” 随着那黑雾一步一步逼近,那柄插在地上的剑不断嗡鸣,地上的口子再次崩开,谢飞光猛地呕出一大口血,身体晃了晃,手撑在地上。 不多时,只听一声脆响,那柄剑彻底崩断,谢飞光再也撑不住,颓颓栽倒。 苏明灭大惊,赶忙将他扶住,连声道:“喂,你怎么了?!” “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啊……” 谢飞光白衣被血染得殷红刺目,她此刻才察觉到此人身上满是伤口,来上京之前就已身受重伤。 地上那深渊裂缝失去桎梏,再一次扩大,飞快地奔着二人而来。 谢飞光灵脉俱颤,嗬嗬地喘着,身上千疮百孔,好像筛子一样,血流如注,意识模糊,苏明灭抱住他,惊道:“谢……” 她忽然想起来这人叫什么了。 “……飞光?” 鲜血从他空空如也的眼眶中浸出来,将蒙在眼上的纱布染红,他低声道:“苏苏。” 她心中忽然一刺,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脚步声。 柳叶桃一步一步地走到近前,长长的鞭子拖在地上,鞭上的倒刺在地上剐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苏明灭狠狠地盯着他,像一只刺猬,她惊道:“你要干什么?! ” 柳叶桃垂着眼睛,睨着这两人,随后勾起嘴角,甜甜一笑:“别紧张呀——” 只见他蓦地举起鞭子,正蓄力悬在二人头顶,猛地向下抽来! 这一鞭子贯彻灵力,能把人头骨直接敲碎。 苏明灭抬头怔怔看着,不知道这人为什么非得杀自己不可。 那鞭子带着疾风,直奔着她面门而来。 她刚想抬手隔档,谢飞光忽地将她按在地上,伏在她身上,想要用身体挡住这道鞭子。 那长鞭气势不减,带动灵压,刷地向下抽来—— 可就在这时,柳叶桃忽然感觉周身灵脉一滞,那鞭子忽地悬停在空中。 他灵脉俱震,身体好像被碾碎了一般,手中的鞭子瞬间脱手,远远地飞出去。 随后他眼前忽然现出一个人影。 他还没站稳,对面那人影抬脚,猛地踹在他的胸口,瞬间将他蹬飞出去。 柳叶桃摔在地上,发出闷响,他不久前受了重伤,而今这一脚直接踹断了他的心脉,他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再也起不来。 来人一身黑袍,头发半束,随风飘摇。 地上那缝隙飞快蔓延,已经到了她脚下,可竟生生顿住。 那人动也没动,一道白光刷地爆开,强悍的灵压将那口子尽皆封住,傅延年连连后退。 祭灵澈缓缓俯身,捡起地那掉在地上的墨绿色长鞭,轻笑道:“你们两个贱人,竟然还没死。” 柳叶桃倒在地上,口中的血倒灌,呛到鼻子中,不断地咳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祭灵澈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他近前,手中握着那墨绿色的长鞭,垂下眼睛,神情好像再盯着一条死狗。 她面无表情地说:“你跑到上京,来做什么。” 还没等柳叶桃张嘴,她手中的鞭子扬起来,照着他的腿猛地一抽! 她不过用了三成的力气,可就这一鞭就把他笞得皮开肉绽,筋骨断折。 柳叶桃极能忍痛,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也没出。 鞭子上满是倒刺,划过皮肉,带下一大条血淋淋的肉。 祭灵澈看着他的惨样,依旧是面无表情。 她只道:“你为何要杀那小魅妖。” 她依旧没给柳叶桃任何说话的机会。再次扬起手,照着他肋骨猛地抽下去! 柳叶桃再也忍受不住,大叫了一声—— 这一鞭子直接将他的几根肋骨抽断了。他胸口被划出了一个大口子,已经能看得见蠕动的脏器和筋脉。 修长的身形单手提着长鞭,沉沉站在那。 鞭子上满是鲜血,鞭尾耷在地上,血顺着长鞭缓缓流下。 柳叶桃脸上挣扎着咧开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只断断续续地说道:“怎么不见……首尊大人呀?” 祭灵澈神色微动。 她缓缓俯身,蹲了下来,将鞭子随手搭在自己膝上,低声说道:“我真应该——” “把你舌头给割下来。” 柳叶桃生机一寸一寸地流逝,血从胸口淌出,将一大片地染成红色,他脸上笑容不减,只低声道:“神君大人……” “你将会输得一败涂地——”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祭灵澈并指一划,柳叶桃从喉咙处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尖叫。 只见什么东西忽然从他口中滚了出来,掉在地上,还在不断蠕动。 定睛一看,竟是个舌头。 血不断地从他口中涌出。他躺在地上,血液止不住,又从鼻子中呛出来。 他口鼻全被堵住,想坐起来,可是胸前那长长的伤口让他动弹不得。 祭灵澈无声地看着他饱受折磨的模样,直到看到他声息消沉,再无生还的可能,才缓缓起身,放在她膝上的那个长鞭落在地上。 她转过身,只见苏明灭呆坐在一旁,而谢飞光躺在地上,不知从哪来的一张白布,正盖在他身上。 苏明灭见到祭灵澈转过身来,不由得喜道:“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您又救了我一次啦!” 祭灵澈看着盖在谢飞光身上的那张白布,顿了一下,只道:“他还没死呢,你怎么就给他发丧了?” 苏明灭将谢飞光身上的白布一把扯下来,讪笑道:“……我以为他活不了了呢。” 祭灵澈抿起嘴角,说道:“你带着他,去太华玉墟的广爻峰——”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着苏明灭会不会在半路上将谢飞光扔下去。 她余光扫向在空地上不断打转的傅延年。 那人浑身裹着一层浓重的黑雾,并没有恢复神志,只是无意识地逡巡,就好像被关在笼中的困兽。 祭灵澈目光缓缓向下移,瞥见了他怀中抱着的尸体。 他正死死地将一具尸体箍在臂弯中,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 她神色骤冷,只低声道:“恶心。” 她随即并指一划,一道白光缓缓落下,将苏明灭二人包住,白光即刻消失,祭灵澈说道:“这术法足以护你们到广爻峰。” “走,”她说道,“快走。” 苏明灭怔怔地看着祭灵澈,刚想说什么,只听她冷声道:“少废话。” 小魅妖便也不再多说,抱着那失去意识的谢郎,几个起落消失在层层宫闱中。 天空愈发阴沉,一大片云飘过来,翳住了日光,好像又要下雨。 遥遥地传来声响—— 远处,微弱的惨叫声连成一片,若有如无地传过来,在祭灵澈耳中分外响亮清晰。 她蹙眉看向远方,莫名焦躁起来。 她知道为什么柳叶桃为什么要犯险来杀苏明灭。 这些人大费周章,不只是来这杀小魅妖。 他们要做的,是屠掉皇城,以此来毁掉凡人的气运。 上京城中的百姓乱了起来,从家中奔出,鲜血泼洒了街道。 妖魔的嚎叫与百姓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四处逃窜,惊恐地四下躲避着。 可是那些妖魔却不是从外面而来—— 只见有些百姓跑着跑着,却忽然倒在地上,不断抽搐扭曲,最后四肢抽长,变得像蜘蛛一样,随后便开始疯狂地撕咬别人,直至满地碎肉…… 曲无霁持剑悬在半空,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这种场景与当时在铁剑镇,如出一辙。 这些凡人没有金丹,是被那种诡异的黑色薄片所感染的。 当年的抉择,而今又摆在他面前—— 他当时屠了整个铁剑镇的百姓,那而今呢? 曲无霁顿住了,他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杀湍剑—— 她竟然把这柄神剑,送给他了。 …… 祭灵澈摊开手掌,变出一柄桃花剑来。 她拖着长剑,一步一步向傅延年走去。 傅延年并不看她,好像看不到其他人一样,沉浸在自己的心魔中,他怀中的那个少年尸身失去术法的维护,已经开始苍白僵硬。 祭灵澈忽然有点头皮发麻,她不知道此人这是在干什么。 傅延年此人实在是太过偏执,身上的秘密也实在太多。 太华玉墟的弃徒,当年的天之骄子,最后彻底的身败名裂,沦为心魔的傀儡。 他这一生实在令人费解,也令人扼腕。 这样一个心气极傲的人被仙盟宣告了死刑,苟且偷生,只能躲在暗无天日的帝陵中与恶心的妖魔为伍,傲骨折断,只剩卑劣,那他该会如何看待自己呢?又该如何自处。 当暗无天日的帝陵中,忽然闯入一个少年,是那样张扬,是那样的明媚,也是那样的天才—— 一如他当年的自己。 也许,傅延年抱着的是死去的自己。 他抱着的是,早已经死去的张狂心气。 这是他被心魔纠缠也放不下的执念。 他得知花香断的死讯后,或许是忽然清明了一瞬,竟将心魔压制住了,疯了一般想要去找那个少年的尸体,就好像要去找自己已经死掉的青春年少。 甚至不惜暴露行踪。 如果他来屠皇宫之前没有去找花香断,祭灵澈可能不会这么早察觉到这里的变化,他和柳叶桃很有可能得手,成功地血洗皇城。 祭灵澈缓缓抬起那柄剑,只说道:“傅延年。” “人这一生,要学会接受自己的失败。” 傅延年那颗没有眼白的眼珠缓缓转向她的方向,好像听懂了这句话。 他一生活在别人阴影中,越是想证明自己,便越是被打败,直到被自己的心魔彻底毁掉。 祭灵澈将剑横在自己胸前,说道:“败给别人,并不是耻辱。” 她猛地挥剑出去,剑尖从他脖颈上刷地划过,快得让人看不清,只有鲜血瞬间飞溅出来—— “你这充满妒忌的一生,就到此为止吧。” 她的剑随着话音渐渐落下,剑尖点在地上,血顺着剑身滑落。 傅延年眼中的黑气缓缓褪去,恢复了片刻清明,他脖颈处的伤口裂开,血流如注。 他圆睁着双眼,缓缓向后倒去,最后砰一声摔在地上。 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他倒下的那一刻,地上的黑气逐渐的消散,和他的生魂一同散去。 祭灵澈手中那柄剑化作青烟,她沉默地看着那死不瞑目的人。 她良久俯身,想将花香断的尸身从他臂弯中扣出来,可是他是在是抱得太紧,连死也不曾放手。 祭灵澈啧了一声,并指做剑决,将他两只胳膊齐齐削断,将少年拖了出来。 她不由得替花香断感到晦气。 她一道法决,将傅延年气绝的身体烧了,连渣都不剩。柳叶桃还未断气,已经翻过身来,在地上爬动,想要跑掉—— 祭灵澈懒得管,也一把火烧了过去,只听一阵含糊不清的惨叫,不多时那人的骨灰也随风而去了。 见这两个祸害都死绝了,祭灵澈这才放下心来。 替花香断理了理遗容,也是一把火给烧了—— 毕竟她不能带着一具尸体到处乱晃。与其曝尸荒野,烧掉是最好的办法。 处理完这一切,祭灵澈心中忽然感觉有一点空落落的。 她有些颓然地站在原地,缓缓抬起头,只见前方的大殿帘子微动,那些偷偷向外看的宫人迅速躲了回去。 祭灵澈在这当国师的时候,为了维护皇城,曾在这宫中设置了极精密的阵法,宫外那些普通百姓变作的妖魔攻不进来,所以柳叶桃二人才会进来亲自动手。 皇宫中此刻一片死寂,只能听见孩童细弱的啼哭声,只不过断断续续的,显然是被人捂着嘴。 祭灵澈缓缓抬手,落下一道屏障,将整个皇宫护住。 作为本朝的国师,祭灵澈心中道,自己还算是称职。 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了无端杀意,随后听到了杀湍剑的嗡鸣。 嚎叫声忽然止息。 祭灵澈抬起头,向天上看去。 视线穿透层层积云,她又看到了那双眼睛。 她冷冷一笑,一道术法,直接消失在这皇宫中。 …… 眼看着妖魔奔泻,竟然要破开紧锁的城门,向外流窜—— 曲无霁终究是挥出了那一剑。 杀湍剑在他手中化作剑意荡出去,瞬间将城中所有妖魔斩杀。 他摊开手掌,无端的杀意回收,在他手中汇聚成剑形。 这一剑耗费气血,曲无霁丹田阵痛,不由得蹙眉。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温热的灵力顺着掌心向上,不断汇入他的丹田,滋养着他的灵脉。 杀湍剑上燃起了赤色光芒,剑灵竟不断地滋养着新剑主。 曲无霁看着这柄剑,不由得有些神伤。 这柄剑,像极了他原来的那柄青魂剑。 青魂剑中的生魂,曾是最伟大的铸剑师。 而这柄杀湍剑中的剑灵,是名震天下的家主—— 曲无霁紧紧地握着剑柄,好像真感受到了花镠的灵脉,好像他从未离去。 就在这时,他顿了一下,忽然听到了一阵响动。 就好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地上磨蹭滑动一般,竟有一种地动山摇之感。 他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竟是不远处的平安观。 护观的阵法出现了裂痕,随着撞击摇摇欲坠。 观中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只听妖魔的嚎叫掺杂着利爪抓挠之声。 随着最后一声巨响,高大观门飞被震碎了,碎石乱飞,烟尘四起。 只见,一座两人高的石像摇摇晃晃地从庙中迈了出来。 护观的阵法已经彻底崩碎,神像移位,神像镇压的入口被完全打开了。 深渊中的妖魔瞬间倾泻而出,好像蝗虫一般,铺天盖日,呼啸而来。 那座神像抖落尘嚣,分开大片浓烟,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地动山摇。 这东西映在曲无霁眼中,他一瞬恍惚,好像又身处铁剑镇。 他冰冷的灵压卷起来,与那神像的邪压对抗。 他双手握住剑柄,缓缓举起剑,杀湍剑意骤起—— 可忽然间,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他的手上,生生将剑势止住。 他转过头,只见祭灵澈忽然出现在他身边。 她只说道:“你伤未好,我来。” 她连剑都没拿,一滴血从指尖飞了出去,正中在那神像的前额。 血顺着她指尖流下,她并指于胸前,悬在高空,俯瞰着这神像。 那神像感知到什么,竟缓缓抬起头,向她看过来。 祭灵澈勾起嘴角,她轻声道:“去死。” 就在下一刻,那神像的脑袋炸了。 巨大的神像脑袋被崩成无数石块,哗啦啦的四处飞溅。 随后,那残躯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轰然砸向地面,带起无数烟尘。 祭灵澈冷睨着那已经栽倒的神像,只冷冷一笑。 她就是要用和当年在铁剑镇相同的术法杀掉这东西。 在花婉婉身体中受的窝囊气,她如今,要一一讨还。 随着一声口哨,大片的血色光蝶应声而起,铺天盖日向下飞去,开始撕咬那些逃窜出来的妖魔。 曲无霁视线穿过破损的观门,只见原来神像的位置,裂出一条大口子,妖魔前仆后继地往外钻。 他知道,若是不把这入口封住,这妖魔是无论如何也杀不完的。 祭灵澈忽然握住他冰凉的手,只说道:“走吧。” 曲无霁看向她,只见她轻轻笑道:“咱们去无烬之渊。” “我要去拔出我的鸦羽剑,把妖主——” “彻底杀掉。” 第96章 归墟一 以国师之名 四百多座平安观,上京中的这座规模最大、阵法最精绝。 若是连这座观都支撑不住,其他的地方的境况可想而知。 人间应该已是一幅炼狱景象了。 深渊中的妖魔无穷无尽,接连不断地奔泻而出,是杀不完的。 只要妖主不死,这些东西就有依仗,随着封印松动,群妖只会越来越猖狂。 此刻,祭灵澈悬在高处,俯瞰着那道猩红的深渊。 她已经能听到剑鸣声了—— 是鸦羽剑震颤的声音。 妖主吞了金丹,马上就要将剑震断,破除封印。 此刻剑灵已是强弩之末,正苦苦支撑着,爆发出最后的灵压。 长剑震颤,好像下一刻就要崩断。 剑灵的悲啼声,落在祭灵澈耳中,就好像剑在哭泣一样。 听到自己的剑这般哀鸣,她的心在滴血一般,恨得牙根痒痒。 剑被主人血气滋养,人被剑灵气滋润,灵脉相通,已然血浓于水。 这柄剑,她是用自己的血肉来浇灌的,此刻感受到鸦羽剑的痛苦,她好像与剑共感了一般—— 祭灵澈摊开手掌,灵压散开,飞快地向地下延伸。 鸦羽剑瞬间感知到了主人的灵力,立时欢腾起来。 她的手虚空一握,竟好像真的握住了剑柄。 滚滚灵力自她掌心向下,她蹙眉,手一寸一寸地往下压—— 深渊中,巨大的怪物发出咆哮,那裂缝肉眼可见的变了颜色。 祭灵澈她指尖微微颤抖,只觉一股狂暴的邪压卷起来,将她的灵压瞬间弹了回来。 她只得猛一撤力,不由得向后一退—— 曲无霁一惊,赶忙拉住她,说道:“小心。” 祭灵澈灵脉震痛,凝视着那道深渊的口子,什么也没说。 良久,她幽幽说道:“我要下去,把我的剑拔出来。” 曲无霁轻声道:“走吧,我们同去。” 祭灵澈目光移向他,随后玩笑一般说道:“下去了,就有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曲无霁,你怕不怕?” 曲无霁淡色的眼睛看着她。 他抬起手来,冰凉的手轻贴上她的脸颊,缓缓说道:“我真正害怕的,是你丢下我。” 她顿了一下,笑着说:“不是丢下你。你有伤在身,不如在这等我。我拔了剑就出来找你,你看如何?” 曲无霁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盯着她,缓缓道:“你觉得,我会说什么。” 祭灵澈偏头看着他,眉眼弯弯,眼睛亮闪闪的。 曲无霁看着她,不由得晃神,只见她对自己伸出手,她摊开手掌,轻笑道:“那好吧,我们一起走。” “咱们两个死也要死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你看怎么样?” 曲无霁垂下眼睛,看着她修长的手指,随后抿起嘴角,紧紧抓住她的手。 他翻转手腕,与她十指相扣,将人向自己这边一拉—— 他说道:“我从来都不怕死。” “就算死在你手中,也胜过你丢下我一万倍……” 他还没说完,祭灵澈捂住他的嘴:“呸呸,你怎么总说这种话——” 他笑了起来,眼中却有一种微弱的情绪,好像是有些难过一样,她看不懂。 她盯着他的眼睛,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眼光一动,看向远处。 只见一道金光飞快地朝着二人撞过来! 那道金光映在她眼中,就好像一道流星刷地划过来。 那东西来得极快,带着疾风,甚是诡异。 祭灵澈瞬间警觉,蓄着一道杀决在指尖,却迟迟没有动作,直到这东西已经到了二人近前—— 可那东西的速度竟忽地放缓,竟慢慢地飘了过来。 这时二人才看清,这东西是个金色的小圆球! 祭灵澈从来都没见过这种东西,不由得几分困惑。 她蹙眉,惊疑地看着这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这小金球悬在她身前,静止了。 她缓缓抬起手,想要将这个东西握住,可手悬在半空,依旧是有所顾虑,蹙眉喃喃道:“这是什么鬼……” 就在这时,祭灵澈听到剑鸣声,远处竟有两人御剑而来。 她眯起眼睛,看到那两人,不由得一怔,只听一人遥遥地喊道:“祭灵澈!” “金乌,送你的。” 她勾起嘴角,伸手握住了那金色的圆球—— 一股灼热立时从掌心升腾起,就好像是用手触碰到岩浆一般。 这东西滚烫灼热,连祭灵澈都有些攥不住,若是换了旁人,定然会瞬间被烫得皮开肉绽,整个手都废掉。 她不由得“嘶”了一声,骂道:“古潮音,好你个贱人。” 虽是骂着,可她并没有松手。 手中的温度逐渐冷却下去,那种灼烧皮肉的感觉褪去,只剩一股温热,握在手中,就好像是小手炉一般。 远处御剑而来的两人已经到了近前。 古潮音不是剑修,没有可以调动的本命剑,此刻跟另一个人挤在同一柄剑上。 只见此人潇洒随手一撩头发,笑着说:“哈,骂我干甚,真没良心。” 站在古潮音身后的御剑人,忽然急声道:“掌门师兄!” 来人正是叶清尘。 曲无霁神色微微一动,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祭灵澈一挥手,一道屏障展开,那道屏障就落在古潮音脚边。 古潮音会意,稳稳地向旁边挪动了一步,从叶清尘的剑上下来,站在了祭灵澈展开的那道屏障上。 还没等叶清尘说话,古潮音便向着曲无霁微微一礼,笑着说:“见过首尊大人。” “我二人此来,是来送一样东西的,现在东西已经送到了。” 祭灵澈将方才金色圆球托在掌心,挑眉道:“这就是你们送的东西?” 古潮音笑道:“正是。” 叶清尘呼吸有些急促,胸口不断起伏,显然是赶路太急,一口气没喘过来。 祭灵澈打量着这二人,只见叶清尘白衣上染满了鲜血,身上也有数道伤痕,与古潮音那一身干净的华服形成鲜明对比。 在险要关头,谁为仙盟效力,又是谁在偷奸耍滑,高下立现。 祭灵澈目光移向古潮音,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可此人脸不红心不跳,怡然自得,装得好像完全没这回事一样。 叶清尘颔首道:“师兄,神君大人。” 他抬手抹了一下顺着脸颊流下的鲜血,继续说道:“我和你们一起下深渊,虽然清尘修为欠佳,可也算多个照应——” 曲无霁没什么表情,眼光扫向闲闲站在一旁的古潮音,古潮音注意到这道目光,立时连连摆手,讪笑道:“在下就不下去了吧,以免给大人们添乱。” 祭灵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曲无霁温声道:“清尘,现在各处妖魔肆虐,你留在外面,才能救更多的人。” “与我们一同下去,未必更有价值。” 叶清尘愣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低声道:“师兄,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 祭灵澈悠悠说道:“深渊中白骨累累,不差你这一具。” “你下去也没用。” “依我看,你还是回到太华玉墟,找到那些被吓破胆、到处躲藏的修士们,带着他们去杀那些流窜的妖魔更实际一些。” 叶清尘闻言愣了一下,对着祭灵澈深深一礼,只听曲无霁温声道:“师弟……” 叶清尘眼眶好像红了红,赶忙垂下头。 曲无霁轻轻地将手搭在他肩上,轻声道:“怎么像个孩子一样?” 叶清尘抬手抹了下眼角,语调有些哽咽,声音很低很低:“师兄……” “死了好多好多人……” 曲无霁温声道:“所以你更要活着,对不对?” 祭灵澈一边听着,一边摆弄着手中的那个小圆球,蹙眉道:“金乌,什么叫金乌?” “你大老远给我送这东西来干什么。是不是尹蓝心让你来的?” 古潮音轻笑:“是啊。” “额……我说你们能不能别折磨我了,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也想死得舒舒服服,没什么事别找我。” 祭灵澈轻哼:“你要求还不少啊。” 古潮音啧了一声:“哎,你别乱掰行不行,这东西是活的,你手劲那么大,一会给它捏死了——” 祭灵澈止住动作,挑眉道:“活的?” 古潮音道:“尹蓝心让我给你送的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据说这东西是一种虫子,只不过现在可能在休眠——” “这东西我十几年前从赤山沙域得来的,也是花了大价钱的。从那时起,它就是这副样子,十来年了也没有舒展开,我就一直存放着。可不知道怎么的,这东西一靠近你竟然开始发光发烫,简直是匪夷所思,当真是让我也跟着开了眼……” 祭灵澈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东西,喃喃道:“赤山沙域……” 她随即将这个东西揣进怀中,说道:“谢了,你回去吧。 “当心点别死了,不然可没人给你收尸。” 古潮音轻笑道:“用完就扔,也就是你对朋友的态度?” 祭灵澈挑眉:“你难不成我要送你回去?” 古潮音道:“这倒不用。只是你有没有什么护身的法决,能将我护住,就是那种你死了才消散的保护罩——” 祭灵澈:“……” 古潮音:“不会耗费你太多灵力的,我现在还不太想死呢。” 祭灵澈:“……” 古潮音:“哦,其实是这样的。” “广爻峰的阵法已经落下了,我为了给你送这东西,从里面出来了,现在已经回不去了——” 祭灵澈轻笑,斩钉截铁道:“没有,你自求多福吧。” 古潮音倒是也不意外,只说道:“好吧,你真不够意思。” 不知道曲无霁都跟他师弟交代了些什么,叶清尘已经从悲怆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了,对着曲无霁深深俯身。 曲无霁伸手搀住他,将腰间的一个玉佩取下,交到他手上,只说道:“这玉佩能传讯,也险境中还能护你一护,师弟自行珍重。” 古潮音垂涎地看着那玉佩,故意长长叹出一口气,又咳了咳,好像在点谁一般。 祭灵澈瞥都没瞥他一眼,只说道:“古老板还有什么事情?” 古潮音没再说什么,悬空踩在祭灵澈的那道屏障上,缓步向着叶清尘走去,笑着说:“叶仙督,还得借剑一用,将在下捎回去。” 叶清尘向后挪了挪,古潮音踩上他的剑,抱拳一笑:“告辞了。” 脚下妖魔肆虐,苍生涂炭,可此人却并没有什么悲怆神色,潇洒气度不改,只是笑着说:“二位,后会有期。” 祭灵澈看着这人,微微勾起嘴角,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顿住,只感觉巨大的吸力从脚下传来—— 天地骤然变色,脚底下奔泻的妖魔忽然出现了变化,一股邪压从地底下升腾起来。 祭灵澈再一次感受到了鸦羽剑的震颤,远比之前更强烈,剑灵的生机竟正在寸寸消逝。 叶清尘的剑上载着两个人,忽地剧烈一抖,长剑差点从中折断。 剑上的两人灵脉俱震,浑身剧痛,顿时失去意识,齐齐从剑上栽了下去,连人带剑向深渊落去。 祭灵澈瞳孔骤缩,一只白色的光蝶从袖中飞去,拖出一道亮眼的光线,刷地扑向那深渊,一道白色光幕展开,铺开在地面上方,将那落下去的两人接住。 可那道白色屏障很快就出现了裂缝,即将要彻底破裂—— 曲无霁一振袖,向下而去,拽住两人的衣领,在屏障碎裂的前一刻,将二人生生提起。 一只巨大的触手从深渊中伸了出来,砰然间碎石翻飞,直奔着曲无霁而来,想要将入口处的三人卷进去—— 忽地一道青白剑光爆开,顿时晃得人睁不开眼,只听一声巨响,那巨大的触手瞬间被斩成血雾! 剑光消散,只见曲无霁手持长剑,站在地面上。剑尖向前,直点向深渊,凛冽的灵压将那巨大的怪物逼得退了退。 祭灵澈随后而至,与他并肩而立,手中已经握了一柄光剑。 那怪物裹满黏液的触手滞了一下,好像有些瑟缩,飞快地钻回了裂缝中。 那怪物缩回去后,叶清尘二人才清醒过来,恢复了神志,可却头晕目眩,有些站不稳。 古潮音修为远不如叶清尘,此刻连声道:“好疼!好疼!!” 祭灵澈缓缓抬手,一道巨大的光幕将这二人包裹住。 她并指于胸前,只说道:“我送你们离开这。” 紧接着一道缩地千里的法决展开,一道白光闪过,古潮音二人已经消失。 现在二人站在深渊口处,曲无霁沉沉说道:“从裂缝中爬出的妖魔越来越大了——” 这说明封印越来越弱了,而妖主马上就要突破桎梏。 祭灵澈转头看向身后,只见数不尽妖魔贴地奔走,祭灵澈先前放出的那些赤色光蝶在数量上不敌,已经落了下风。 她眯起眼睛,看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你知道吗。” “我不是个好人,也很少有怜悯之心。但我希望天道恒昌,众生平安。” 曲无霁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怔怔看向她。 祭灵澈缓缓抬手,手指轻触嘴唇,闭上眼睛。就在这时,风吹动她的黑发,她的指尖现出白光。 这一刻的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只听她低声说道:“以国师之名——” “佑吾子民平安” 她话音刚落,指尖白光刷地爆出,地面忽然开始剧烈晃动,地动山摇。只见地面开始扭曲变形,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正要钻出来。 阴沉的天色,苍穹笼罩之下,地面上忽然升起了一片袅袅青烟,寒森森地覆盖四野。 青烟一股一股地升腾,雾蒙蒙散开—— “这是信徒们的生魂。”祭灵澈睁开眼睛,缓缓说道。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一片青茫,那些东西逐渐汇聚成人形,形貌也渐渐显露。 那些生魂男女老少都有,有的衣衫褴褛,有的华服宝冠,显然是三教九流,而今全都聚集于此,数量多得数不尽。 这些东西并没有实体,垂头呆立在原地,俱裹着一层青色,于风中飘飘摇摇,好像一层青雾一般,不多时就要被风吹散。 曲无霁怔怔地看着这些东西,被震撼得说不话来,忽然有一种喘不上起来的窒息感,胸口微微起伏。 他缓缓抬头,看向苍穹,只见乌云浓重,天幕低得好像要塌下来。 他视线慢慢往下落,望向远处,只见那些生魂的形貌更加清晰,竟然开始显露实体。 祭灵澈指尖的白光缓缓消散,那些生魂周身包裹的青色淡去,活人的面色出现,万万千千的亡魂竟好像瞬间活过来似的—— “招魂……”曲无霁喃喃道。 “哈,”祭灵澈轻轻一笑,“我这一生众叛亲离,在仙盟人人喊打。” “可罩上斗篷,却又摇身一变,成了万人信仰的国师大人,被视作神明,有万千信徒。” “这世间的事,真是难以揣摩,你说对吗。” 信徒们死前选择殉道,自愿将生魂供奉,以永不入轮回为代价长眠国师神像之下。 那些信徒的生魂,是可以被祭灵澈差遣的。 她微微抬起头,看向远方,喃喃说道:“四十多年……” 四十多年的国师生涯,竟然有了这么多的信徒。 可让这些人殉道的不是对本朝国师的忠诚。他们心中真正的执念,是国师大人曾经许诺过的天下平安。 四十多年间,万万千千的信徒殉道。今朝,一抹抹亡魂从地下而出,为天下众生撑起飘摇的天道。 一声尖锐的哨声从祭灵澈口中吹出,那些被点召回来的生魂,齐齐抬起头。 她只道:“去杀。” 这些生魂忽地动了起来。 这些东西看似脆弱,可却异常剽悍,动起来后,乌泱泱好像烟雾飘荡,所过之处,只剩妖魔血肉横飞。 很快便将上京城中的妖魔扫荡一空,然后这些生魂便向外流散,被风一带,向着更远的地方而去,去绞杀更多流窜的妖魔。 飘飘渺渺,好像一层青雾。 祭灵澈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眼中神色复杂。 良久她才转过身,看向面前的深渊裂缝,对着曲无霁伸出手,勾起嘴角。 曲无霁垂下眼睛,睫毛翳住眼中的神色。 他攥住她是手,低声道:“阿澜……” 祭灵澈笑了笑:“怎么这么沉重,说得像是去送死一样。” 她故意闲闲说道:“等咱们杀了那东西,重塑了封印,还要去过悠闲日子呢——” 曲无霁柔和笑了起来,视线落在她脸上,轻声道:“走吧,我们下去。” …… 二人下到了深渊中。 却没有妖魔上来扑咬,连方才发难的那个触手怪都藏匿起来。 祭灵澈每走一步,群妖就退一步。 那些妖魔虽然被二人灵压镇得不敢露头,却依旧不老实,窝在暗处伺机而动,若是稍被这些东西逮住空隙,非得被敲骨吸髓不可。 祭灵澈此前来过这里,她隐约察觉到—— 现在的深渊竟和之前相比,有些微妙的不同,可能与封印薄弱有关系。 这里愈发受到妖主的影响,更加危险重重。 祭灵澈手中握了一柄光剑,和曲无霁一路走一路杀,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二人并肩斩杀几个庞大的触手怪物,向着深渊腹地而去。 鸦羽剑的声音在祭灵澈识海中不断放大,剑也感知到了主人的靠近,爆发出强大灵压来。 越往深处走,她识海中那股熟悉的痛感又升腾起来,她心中清楚,已经离妖主很近了。 杀湍剑在曲无霁手中,斩杀妖魔无数,黑红色的妖血顺着剑身不断淌下,长剑被血淘洗过,焕发出愈发雪亮的剑光。 剑灵感知到了这是何处,鸣叫起来,剑意大盛,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意—— 花镠就是死在此处。 而今亡魂寄身长剑,故地重游,杀心不改。 杀湍剑和鸦羽剑本就是出自同一铸剑师之手。 两柄剑灵脉相通,此刻齐齐悲鸣,相互呼应。 杀湍剑源源不断地滋养已经力竭的鸦羽,这两柄神剑在绝境惺惺相惜,竟绝境逢生,焕发出新的生机。 二人长驱直入,一路杀进去,如入无人之境。 越往深处去,光线越来越暗。 这光线是何处出现变化的,二人起初竟然没有察觉,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光线忽然变成一种诡异的灰黑—— 祭灵澈心中愈发惊疑,此前数次前来此处,明明越靠近妖主,便越会感到炽热,目之所及,会是一种猩红色恐怖,可现下…… 就在这时,她停住脚,只见一道灰影一闪而过。 她皱起眉,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良久才道:“商徵,方才那道灰影……是个女人吗?” 曲无霁压低声音,只说道:“是。” “是个女修,不过我并不认识。” 深渊的腹地中凭空出现了修士,还是一个此前从未露过面的女人。 这种事—— 就在这时,那道人影又再次一闪而过! 第97章 归墟二 女鬼指路 只见那道青色人影再次出现,速度极快,让人看不清。 祭灵澈忽然后颈一凉,好像谁在吹气一样—— 她猛地转头,正与一张惨白的脸面对面。 她瞳孔骤缩,出手如电,猛起一掌拍向那人心脏! 可这一掌竟然走空了。 她面前那张人脸竟然瞬间消失。 祭灵澈不由得愣神,以为自己出了幻觉,只道:“方才……这里是有个人吧?” 曲无霁紧握剑柄,低声说:“我也看到了。” 她站在原地,眼光扫向四周,可惜只瞬间,那东西竟踪迹全无。 方才那张人脸,看形貌是个女人。虽面容清秀,却面无血色,瞳孔扩张,黑色的眼仁几乎铺满了整个眼睛。长发披散,一身灰白衣服,随着阴风摇曳,怎么看也不像活人。 是鬼魂吗? 深渊腹地,怎么会忽然出现这东西…… 祭灵澈眯起眼睛,摊开手掌,一只白色的光蝶从掌心升起。 只见蝴蝶在半空盘旋一阵,然后拖出一道华丽的白光,向远处划去,指出一条路来—— 她与曲无霁对视一眼,紧随这蝴蝶而去。 二人追着这光蝶,向着一个方向狂奔。 阴风阵阵,四周光线越来越暗,祭灵澈只感觉自己在洞穴一般,寒意彻骨。 她心中惊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此前来深渊跟回家一样,可是从没到过这种地方。 她一边跑一边留意着周围的环境,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阴风不住地吹,环境越来越阴森,泛着无尽的寒意,与以往无烬之渊灼热的环境大相径庭,二人不禁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在深渊中了。 曲无霁低声道:“咱们可能离妖主越来越远了。” 祭灵澈沉默了许久,只说道:“其实未必——” 她刚想再说点什么,二人忽然齐齐止住脚步,一股邪压卷起来,只见那只引路的光蝶竟被撕裂,化作白烟飘散。 忽地一阵火光冲天而起,红光大现,紧接着只听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回荡在空中。 曲无霁抬袖遮挡 ,另一只手紧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护到身后,低声道:“小心!” 火星飞溅之后,只见不远处的大火中,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看样子痛苦万分,不断地嚎叫。 祭灵澈不由得一怔,直直地盯着那火。 只见火中的人虽然在翻滚,可是容貌并没有受到丝毫损伤—— 她皱起眉头,喃喃道:“……九重真火?” 这种火只灼烧生魂,不损形貌,虽死状安详,过程却是痛苦万分。 可是,为什么在深渊中会有九重火?! 那在火中翻滚的人,又是谁…… 二人无声地看着这一幕,一种森森的悚然之感升腾起来。 火星噼里啪啦地到处飞溅,烧得正欢,将昏暗照亮,竟好像放了一场烟花似的。 那被火烧灼的人在不断翻滚蠕动,发出哀嚎,可声音却很是古怪,辨不出男女,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细细一听,那人的声音竟带着点兽性,不断地嚎叫着着,却有点像某种动物垂死的惨叫。 所以,火中烧的东西是什么? 真的是在烧人吗…… 祭灵澈定住心神,慢慢地向着那火坑踱步,想去看看那火中人的形貌—— 可忽然间,她顿住脚,后背又是一凉! 她余光向旁边一扫,再一次看到了那张惨白的脸。 就是方才的那张脸。 那女人披散着头发,鬼一般,又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侧,幽幽呼出一大口寒气。 祭灵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生生将手中那道杀决压下,冷冷地盯着对面那不人不鬼的东西。 果然,那女人并未动作,只是寒恻恻地盯着她。 杀湍剑不断鸣叫,曲无霁凛冽的灵压散开,剑灵蓄势到极致,好像下一刻就要将这诡异女人斩杀。 忽然,只见这女人缓缓抬起手,指向二人的来的方向,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些什么—— 可她最终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趁着这女人张开嘴,祭灵澈看得分明,她黑洞洞的口腔中,没有舌头。 祭灵澈愣了一下,没懂她的意思,狐疑地看着她。 那女人忽然伸出手来,冰凉的手缓缓地向祭灵澈手腕伸去,曲无霁一惊,低声道:“阿澜!” 祭灵澈垂下眼睛,盯着这向自己伸过来的惨白的手,动也没动,只说道:“不妨事……” 最终这女人冰凉的手握住了祭灵澈的手腕,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祭灵澈暗自松了一口气。 今日深渊中发生的一切都诡异得超出了想象—— 阴森陌生的环境,来路不明的女人,无名烈火,蠕动的惨叫…… 这女人那扩张的瞳孔,好像漩涡一般,直把人往里吸。祭灵澈看着她这张脸,竟不由得有些眩晕,忽然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曲无霁发现异样,惊道:“祭灵澈!” 祭灵澈猛地一摇头,回过神来,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手腕上窜上来,只见这女人毫无血色的手正搭在自己的手腕上。 忽然这女人手猛地攥紧,将她一扯,祭灵澈竟被她拽了个踉跄,随后这女人猛地将她一推—— 祭灵澈晃了几步,曲无霁赶忙揽住她。 祭灵澈一头雾水,惊疑地看着那女人,喃喃道:“发什么疯病……” 只见那疯女人站在阴暗中,惨白的面色配上形销骨立的身躯,真宛如女鬼一般。 她挡在二人身前,张开双臂,拦住两人去路,随即再一次抬起手,指向两人身后—— 指向两人的来时路。 祭灵澈顿了一下,忽然间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曲无霁也明白了这女人的意思—— 原来她是让二人原路返回,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她第一次出现,就是来阻止二人继续往里走,只不过被祭灵澈一掌给拍怕了,躲了起来。 而此时,这女人见祭灵澈二人马上就要看到那火焰灼烧的东西,立时再次出现,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阻拦他们…… 祭灵澈不由得皱起眉,眼光扫向曲无霁,只道:“走吗?” 这诡异的女人拦住他们的去路,让他们打道回府,他们要听这个人的吗。 曲无霁没有说话,将她揽得更紧了。 她只感觉他好像一时僵住了,良久,只听他低声道:“咱们走。” “我知道这女人是谁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那烧得噼里啪啦的东西,忽然发出更尖锐的嚎叫,大片的火星飞溅起来,将昏暗照得透亮! 祭灵澈忽然顿住了,要离开的脚步生生顿住了。 只见那女人背对着火光,赤色的光芒活泼地打在她的后背上,脸上却是一片阴沉暗色。 随后,她昏暗的脸上多了两抹色彩…… 两行血泪从这女人放大的瞳孔中流出,血珠顺着脸颊滚落,吧嗒滴在地上。 祭灵澈瞳孔骤缩,火光将她的眼睛照亮—— 那给他们指路的女人,浑身都烧了起来。 第98章 归墟三 “九重火,焚!” 祭灵澈瞳孔骤缩,火光将她的眼睛照亮—— 只见给他们指路的那女人,浑身都烧了起来。 诡火噼里啪啦地烧起来,火光将周遭染成赤红。 火光覆盖下,那女人神情扭曲,脸部变形,痛到了极点,却发不出声音,只得大口大口喘息。 烈焰将她笼住,她整个人佝偻起来。 大火在她身上蔓延,可她并没有挣扎蠕动,只是无声站在原地,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一般。 这女人抬起眼睛,无声地望向祭灵澈二人,眼中些许绝望漫开…… 可她还是缓缓抬起手指,又指向那条路,大大地张开嘴,好像想说些什么—— 是在让他们马上离开。 祭灵澈怔怔地看着火焰在她指尖上噼啪跳动,忽地幻痛起来,呼吸不由得粗重。 这是怎么回事…… 好诡异。 祭灵澈心中惊疑,不再犹豫,立时向后撤去,只低声道:“快走!” 她向后疾退,伸出手,想要顺势抓住曲无霁的手腕,可却生生顿住—— 她的手抓了个空。 她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身侧。 曲无霁不见了。 忽然间,那烧得正烈的火焰消失,光线忽地暗了下去,周遭又被黑暗淹没。 祭灵澈一寸一寸地转头,看向方才那女人所站的位置—— 目之所及,空无一人。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瞬间,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阴风阵阵吹来,祭灵澈一动没动。 她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四周静到了极点,什么生息都没有,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不由得恍惚,开始怀疑自己是被魇住了。 这一刻的时间好像被无限的拉长,她一个人站在原地,神识竟一丝生魂都没感知到,身边的人都跟蒸发了一般,一点踪迹都没有。 祭灵澈猛一振袖,狂暴的灵压翻涌而起,击向前方—— 她想要将这魇境击碎。 可是只听一声轰然,她的这一击灵力竟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只是扩散出去,在空旷的深渊中不断回荡,带动空气嗡鸣。 四下里一片漆黑。 祭灵澈这才察觉,自己好像正身处一片没有边界的旷野上。 前后左右皆是空茫的黑暗,连方才来时的方向也无法辨认了。 她攥紧手掌,刚想要放出白蝶,却忽然顿住,她看向了自己的手腕。 在灵力的流动下,她手腕上那道契纹正发出莹莹的光芒 二人若是同时使用灵力,这契纹便会泛起金光—— 所以曲无霁一定就在附近。 祭灵澈不由得有些出神,她至今都不知道,这道契纹是怎么出现的。 当时她伤了脑袋短暂失忆,那厮凭借着契印,一口一个道侣,一个一个契君,说得跟真的一样…… 她想起之前那些事,轻轻勾起嘴角。 她指尖拂过这道契纹,这弯月形的印记便愈发的亮。 忽然间,只听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有人自远处而来。 脚步声在空旷的环境中传来,只听那人急声道:阿澜!!” 她抬头看去,只见来人轻轻一振袖,掌心便托了一团白色光晕,莹莹得亮了起来,将四周照得透亮。 白光打在他身上,他一身白衣,皓月一般,正向这边奔过来。 祭灵澈垂下眼睛,却见手腕上的那金纹竟缓缓暗淡下去,直到再无光彩,隐匿于手腕之上。 那人已经奔到了近前,紧扶住她的肩膀,关切地看着她。 他额头上浸出细汗,胸口微微起伏,只说道:“阿澜,你没事吧?” 祭灵澈眼光有些冷。 她笑了起来,对着他勾了勾手指,说道:“商徵,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曲无霁闻言低头凑了过来,来听她说话。 他雪白的脖颈暴露在她眼前,连青色的血管都看得见。 祭灵澈盯着他的脖颈,良久勾起嘴角。 她缓缓抬手,抚上他的脖颈,轻声笑道:“你也没长进啊——” “上次我被你捅了一刀。” “你以为,我是什么不长记性的人吗。” 话音未落,鲜血便飞溅开来! 她并指一划,直接切断了他脖颈上的青色血管。 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顺着脸颊往下滑。 她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人双手捂住脖子,嗬嗬地喘起来。 随即,只见他脸上的五官竟逐渐模糊,最后整张脸竟都变作白板,然后迅速变黑、腐烂,失去人形。最后化作一道黑影消到处流窜,最后哀嚎着散于半空—— 心魔。 又是这东西! 祭灵澈胸口起伏,她终于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了。 她在妖主的魇域中。 她早就来过这里—— 在镇妖塔崩塌之前。 那时她被殷素设计到无烬之渊拔剑,又被妖主给吸到了这鬼地方来。 她一时不防备,被那心魔捅过一刀,时至今天她都记得。 心脏砰砰直跳,她缓缓攥紧手掌。 祭灵澈再一次看向自己的手腕,只见那道契纹金光依旧,她缓缓叹出一口气。 她心中却莫名绞痛,一种窒息般焦虑升腾起来—— 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知道,曲无霁此人心思细腻复杂,念想太多。 若是让他孤身一人落在魇域中,定然被心魔所扰,危险万分。 上次他被困在这魇域中,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已经接近疯魔。 若是她晚来片刻,后果不堪设想。 她思绪稍一动荡,四周环境便出现了点变化,几道黑烟擦着她的头顶掠过。 在魇域中,最重要的是心如止水,物我两忘—— 祭灵澈定住心神,再一次看上手腕上的契印。 方才那心魔接近她,是契印知道来人不是契主,便立时暗淡了下去。 祭灵澈本就警觉,察觉出异常,才没有落入心魔的陷阱。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猛一摇头,将思绪抽离出来,开始琢磨方才那指路的疯女人。 她到现在才明白,那女人方才阻拦他们所为何事。 原来二人早就落入了魇域之中,却又不自知。 那女人阻拦他们,是为了不让他们陷得更深。 她所指的方向,应该就是脱离魇域的路。 可这被烈火焚烧的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魇域中。 看样子,她是被困在这的。 她身上的火又是怎么回事…… 祭灵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股寒意升腾而起,她喃喃道:“谈……” 她想了好半天,还没等想起她的名字—— 就在这时,火光冲天而起! 火舌卷起,热浪扑面而来,好像一条火蟒张开嘴朝她而来。 祭灵澈抬袖遮挡,向后疾退,她一挥袖子,无数光蝶飞出,刷地扑向那火舌。 瞬间一道白色光幕展开,生生将那诡火拦停。 可那火并没有止息,白色光幕竟摇晃起来,显然有反扑的趋势。 祭灵澈脑袋嗡嗡作响,就在这时,她身侧忽然一凉,她悚然转头,只见那女人竟然又出现在自己身边。 她身上的火已经褪去,她脸色更加的苍白,被火灼烧的痛苦好像没有消散,她不由得颤抖,微蜷着身子。 祭灵澈怔怔地盯着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只喃喃道:“……谈明仪?” 那疯女人忽然愣住,扩散的瞳孔骤缩,竟然一时间浮现出了点生机。 她嗬嗬地喘着,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露出那黑洞洞的口腔来。 祭灵澈惊愕地看着这女人,只说道:“你……” “你没死?” 祭灵澈忽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了。 眼前这个疯女人,就是谈氏的那个女家主。 谈明仪,泽源谈氏家主最年轻的家主。天资卓绝,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此人曾孤身降住了一个祸世的大妖,然后用烈火烧灼那祸害。 九重真火昼夜不停,直烧了三个月,将那大妖烧成残废。 可哪知这大妖竟然装死,侥幸脱逃。 大妖逃脱后,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打开了封印了上百年的妖魔老巢,又在深渊中吞了无数小妖,炼成了妖丹,功力大增,摇身一变竟成了妖主,自此酿成了祸事。 自那以后,这女家主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不仅受到仙盟的指责,还遭到了妖主的报复,惨遭杀害尸骨无存。 人人都将妖魔的祸世归咎于这女家主,甚至屠戮谈氏的后人,企图保全自己。 而谈明仪这个名字也成了禁忌,人人都觉得晦气,再无人提起了。 可连祭灵澈都没想到,这人竟然没死。 原来谈明仪的生魂被困在魇域中,在这里一遍一遍地受到烈火烧灼,永远无法逃脱。 而这里,也不是普通的魇域,这里是—— 妖主自己的心魔。 而方才祭灵澈二人看到的那第一团火,其中烧的东西,正是多年前的那大妖。 妖主压住不住自己的心魔,在魇域中,他会幻化出当年的自己,一遍一遍地遭受灼烧,恨意愈发强烈。 他只得把当年的罪魁祸首给拉进来,将她的生魂也困在其中,复刻当年的场景,让她一起被烧灼,以解心头之恨。 在这魇域中,大火无时无刻都在烧。 烧着那只大妖,也烧着谈明仪,任谁都无法逃脱。 可而今,这里终于出现了变数—— 祭灵澈盯着这女人,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谈明仪在魇域中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可依旧神志清醒,并没有崩溃发疯,可见此人心智坚韧到了一定程度。 只听一声巨响,那白色光幕在火光中开裂,祭灵澈知道这火会一直追着谈明仪烧,她稍一犹豫,还是抓住她的手,猛地一扯,只说道:“走!” 下一刻,光幕碎裂,热浪扑面而来,火舌冲天而起,从高处猛地压下,正对着二人而来。 祭灵澈猛地振袖,那火舌瞬间一滞。 她扯着这女人向后疾退,可却忽然顿住—— 寒意刺骨,谈明仪握住了她的手腕,对着她摇了摇头,又指着自己,摆了摆手。 她眼中的情绪很是复杂,掺杂着绝望。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走不出去了。 祭灵澈缓缓说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能带你出去——” 她还没说完,忽然一股股寒意从手腕上传来,冰得她不由得寒颤。 祭灵澈只感觉一股灵力顺着自己的手腕而来,寒凉刺骨,难以忍受,而与此同时,谈明仪的生机寸寸消逝,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干瘦下去,好像被吸干了精血。 祭灵澈知道,此人是要以死亡为代价,将所有的灵力转给自己—— 她死死攥住谈明仪的手腕,想要将她的手给掰开,怒道:“你疯了?” 祭灵澈一分神,那火舌便突破了桎梏,再一次向二人扑过来! 可在火扑过来之前,谈明仪那张惨白的脸,忽然浮现了释然的笑意—— 只见她身形开始飞快消散,只瞬间就化作白烟飘散于空。 在谈明仪生魂消散的那一刻,周遭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狂暴的火声竟忽地消失了。 炽热的温度依旧回荡,可是那追着她烧的火不见了。 祭灵澈怔怔地看着,一时间没缓过神来。 四下里又剩她一个人,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幻觉一样。 可那诡火带来的高温,依旧灼灼地烤着她,显然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手。 只见自己手臂上泛起一层青霜,寒意刺骨,冰得她的手微微打颤。 她缓缓握紧手掌,掌心灌注灵力,臂上的青霜瞬间融化。只感觉灵脉中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在涌动—— 好像多了一股寒凉的灵力。 方才她看得清楚,谈明仪的生魂散了。 不是像之前那般忽然消失,是彻底消散了。 谈明仪在魇域中飘荡这么久,肉身早就被毁了,方才所看见的只不过是她的生魂。 而今她的生魂都没有,这是彻底消亡了吧…… 谈明仪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在追求解脱吗? 此人被困在魇域中,既然知道离开的路,却逃不掉,定然是被下了禁制。 在禁制的限制下,她不能自戕,只能在这里受无穷无尽的煎熬。 而当她把全部灵力传给祭灵澈,生魂会自然枯萎消散,便可脱离禁制,得到解脱。 可谈明仪选择这么做,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她知道,只要自己生魂不灭,这火就不会止息。 而祭灵澈与她在同一片魇域中定然受到牵连,所以她选择—— 牺牲自己保全别人。 祭灵澈皱起眉,浑身难受。 她只感觉脸颊发烫,灵脉中那股陌生的灵力游走,分外寒凉,让她浑身发抖,可她体温却在升高。 她头晕脑胀,竟有些站不稳,心中更加地担心曲无霁。 她心中道,曲无霁无端消失,应该是因为妖主的心魔大现,影响了魇域的稳定,从而将她二人吸到了不同的境中。 而谈明仪恰巧和她在一个境中,所以她才会被大火烧灼。 那曲无霁的境中又有什么呢? 祭灵澈头晕得越来越厉害,不由得半跪在地上。 她察觉到魇域的环境隐隐出现变化,她神志稍一薄弱,魇魔就开始作祟。 若是她不能将这股新的灵力压下去,魇域中不一定会生出什么东西来。 更何况,她所在的这层境,是妖主自己的心魔,更加凶险莫测。 就在这时,远处竟然莹莹的亮了起来,星星点点,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飞过来。 她抬起头,眯起眼睛向前看去,见那一大片光亮越来越近。 当她看清那东西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她瞬间睁大了眼睛—— 只见一大片赤色的光蝶飞了过来。 数量庞大,铺天盖地地涌来。蝶翼扇动,带动沉闷的空气,嗡嗡作响。巨大口器开合摩擦发出声响,端地让人毛骨悚然。 焰狱蝶。 她自己的焰狱蝶。 为什么在魇域中会出现这种东西…… 那股陌生的灵力在她灵脉中游走,她灵脉受阻,一时竟使不出来勾灵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蝴蝶向自己扑过来。 巨大蝶群映在她眼中,将她眼底染成一片赤色。 祭灵澈对这蝶的威力心知肚明,若是让这蝶在自己身上掠过,她立时就会变成一具白骨。 她只感觉自己的体温越来越高,灵脉中的寒凉竟一点点被燥热取代,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她好像忽然感知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眼看着那蝶群已经到了近前—— 她只说道:“九重火,焚!” 话音未落,她面前瞬间燃起了一道火墙! 巨大的火幕展开,火星迸溅到蝶翼上,在那些蝴蝶的身上蔓延开来。 赤蝶带着火星挣扎飞舞,在她眼前拖出长长的火光,最后在火中化作灰烬。 只见无数黑色粉末从她眼前掉落,蝶群就这样在她眼前化作飞灰。 不过几息的功夫,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下了满地的黑灰,被阴风一吹,不断地盘旋。 祭灵澈惊愕地看向自己的手掌。 忽然间掌心浮现了一个赤色的印记,闪烁了几下,随即暗淡下去。 她这才知道,原来谈明仪传给她的,是九重火。 是能将妖主烧成重伤的九重火。 方才使出这道法决后,那股陌生的灵力已经安分下来,融入到她的灵脉中。 她的体温也缓缓降了下去,恢复了正常。她试着调动灵力,已经能运作自如了。 祭灵澈不由得有些脱力,她坐在地上,忽然明白了谈明仪方才所做的这一切。 她一定知道祭灵澈来到深渊是做什么的,所以才将这火诀直接融入了她的血脉,好让她随时可以调动—— 谈明仪知道,这个人是来杀那畜生的。 能给杀掉那东西多增添一丝可能,她就算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祭灵澈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攥紧手心,感受着掌心的灼热。 就在这时,她胸前猛地一疼,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不由得“啧”了一声。 她一俯身,一个东西从她身上滚落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只见一个小球发着金色光芒,在地上滚了两圈,停了下来。 正是古潮音给的那东西。 祭灵澈皱眉看着,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忽然发光发热。 可随即,就听到一声脆响,那小球动了动,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竟好像是鸟类破壳一般。 这小球又发出一声脆响,外壳竟然一点一点裂开,随即彻底碎裂,只见一个小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在地上踉跄几步,才堪堪站稳。 祭灵澈惊疑地看着,只见球中的东西,是一个金色的小雀。 虽然刚破壳,可这雀看起来是个成体,金灿灿的羽毛,说不出的漂亮,此刻歪头看着祭灵澈,发出亲昵的咕咕声。 她心中道,难不成自己刚才体温高了一阵,竟然把这东西给孵化了? 如果是这样,这也太诡异了吧? 可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是说禽类破壳看到的第一个人,会对其很忠诚吗…… 祭灵澈对着这金色小雀摊开手掌,说道:“喂,过来。” 小雀啄了一下她的手。 然后拍拍翅膀飞了起来,落到了她的肩膀上,又发出亲昵的咕咕声,用小脑袋蹭了蹭她的脖子。 第99章 归墟四 这不比御剑来得爽?…… 小雀拍拍翅膀飞了起来,落到了她的肩膀上,又发出亲昵的咕咕声,用小脑袋蹭了蹭她的脖子。 祭灵澈浑身僵住,这金色小雀蹭得她脖子痒痒的,让她不由得偏了偏头。 她只觉得事情十分诡异,诡异中又带着点不合时宜的…… 温馨?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手,用手指轻轻刮着这小雀脑袋上的绒毛,小金雀很受用地啾啾叫了两声。 她抬手揉了揉眉间,觉得有些无语。 肩上站了只鸟…… 这也太滑稽了吧。 她勾起嘴角,用指间轻敲着它的头,喃喃道:“……金乌?” 这个名字,当时古潮音提了一嘴,可她并没听过这种灵兽。 祭灵澈觉得新奇,挑眉看着。 这小雀很是活泼,在她肩膀上蹦来蹦去,从左肩到右肩,动个不停。 她忍了许久,只得轻声道:“好了,不要再乱跑了——” 那小雀听懂了她的话,果真停住脚,乖乖地站在她的肩上,发出咕咕的轻哼。 她正看着这只小鸟,忽然之间,竟听到一声微弱的剑鸣遥遥传来—— 祭灵澈瞳孔骤缩。 杀湍! 她感受不到灵压,却能肯定,方才的声音就是杀湍的剑鸣。 手腕上的那契印不住闪烁,她呼吸急促起来。周遭静到了极致,只有阴风阵阵,她一丝生魂都没感知到。 曲无霁和她不在一个境中。 魇域的各层境显然并不相通。 不知道曲无霁方才做了什么,竟然让杀湍剑短暂地破境。 祭灵澈担心他再次陷入魔障,心急如焚,她无暇细思,也管不了那么多,只得缓缓抬起手,一只银色蝴蝶从掌心升起。 祭灵澈偏头看了看这金色小鸟,只说道:“我要去破境。” “要是被我甩掉了,我可不会管你。” 她话音未落,那光蝶瞬间滑了出去,速度极快,在她视线中变成了一个亮眼的小光斑。 祭灵澈迅速向前而去,紧跟着那光蝶。 她疾奔带动风声,那小雀在她肩上站不稳,摇摇晃晃,猛地摔落下来! 可它还未着地,随即展开翅膀,向前划去,带出一道金色光芒,紧随着祭灵澈而去。 她追着那银色光蝶,向着这层魇境最薄弱的地方而去。 魇境中灵力并不均衡,若是找到薄弱点,很有可能让这层魇域崩塌,届时便可寻到机会从中逃脱,或者落到别的境中。 她追着那光蝶一路疾奔。 魇魔察觉出她要破境,便开始坐不住了,纷纷躁动起来。 无数黑烟尖啸着从她头顶身侧擦过,只一瞬间人影幢幢—— 魇魔化作各种各样的人从四面包抄过来。 祭灵澈步履未停,只看到那人群中俱是已经死去的人。 恩师,同门,仇敌,过客…… 纷纷扰扰,如过眼云烟,却久不散去。 那些人齐齐开口说话,窸窸窣窣的人语响了起来,落在祭灵耳中却好像催魂一样。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来,她头疼欲裂,却一步也不敢停。 那些魇魔挤过来,拉扯撕咬她的衣裳,空气好像滞住了一般,祭灵澈有些上不来气。 她心思一动荡,周围人影便越来越多,她跑动都受到了阻碍。 她掌心贯彻灵力,猛地一掌荡出去,强悍的灵压爆开,堪堪将这些东西逼退。 她闭上眼睛,并指于胸,再一次说道:“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炸开。 那些人影忽地惨叫起来,被这白光灼伤了一般,惊恐地向后散去。 可却为时已晚,那白光将他们灼得遍体鳞伤,现出原形。 祭灵澈睁开眼睛,白光已经开始消散,那些东西在光中扭曲变形,像是被无限地拉长,最后生生碎裂,哀嚎着消散于虚无。 她将躁动的心魔压制住了。 祭灵澈停了下来,微微喘息,手拄在膝盖上,将喉咙中那股腥甜压下。 她识海像是要炸掉一样,一搅一搅的疼。 她这时才意识道—— 跟着这光蝶走,是离不开这里的。 她一跑动,那些魇魔就会发疯地缠着她,无法摆脱,只有停下来心魔才会消解。 上一次在魇域中,她和曲无霁结伴而行,心魔的威力被削弱了,所以才能跟着光蝶走出去。 可眼下的处境,她孤身一人。 这次的魇域又远比上次的凶险—— 她好像真的被困住了。 祭灵澈缓缓抬起头向上看去,只见一片混沌,只她立身于其中。 前后左右俱是虚无的渺茫,她无路可走,无路可退。 她胸前挂的那半块玉佩越来越烫,已经近乎灼人。 她知道曲无霁的处境一定更加艰难。 祭灵澈摊开手掌,握住了一柄光剑。 剑尖点在地上,她胸口微微起伏,好像在犹豫什么。 如果找不到出去的路,那就只能硬碰硬,将这魇域彻底撕碎。 可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 祭灵澈不该在见到妖主之前就负伤。 如果那样,杀掉那畜牲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她甚至可能会再一次葬身于深渊。 硬碰硬是下下策,可她没有时间了。 祭灵澈再一次抬起头,一双眼睛雪亮,再无犹疑之色。 她双手握剑,缓缓举起,正要猛地挥出—— 可就在这时,一道金光划了过来! 祭灵澈不由得怔了怔,只见那金光刷地划破黑暗,直奔着她而来。 金光照在她眼底,她这才看清,飞过来的竟然是方才那只金色小雀。 可是而今的金乌,竟比之前落在她肩上的小东西大了数倍,俨然已经是一只金色的大雕! 翅膀划过来,利刃一般。 翼展便有一人长,远远的划过来,就像是一道长剑。 祭灵澈不由得愣在原地,这才想起来,她方才跑的太快,那小雀扑棱翅膀追不上她,被远远甩开了,后来她被心魔困扰,便无暇管顾那只小鸟。 她心中惊疑,这鸟怎么忽然长得这么大了?! 那只金色大雕直奔她而来,浑身闪着金光,将方圆数里都照得透亮,在她头顶盘旋,就好像太阳一样。 祭灵澈抬头看着,忽然明白了什么,她说道:“喂,你能带我出去吗。” “带我去另一层魇域,我要找人。” 只听那金雕发出一声清啼,随即一收翅膀,缓缓降了下来,落在她身侧。 祭灵澈目光扫向它,这金雕很通灵性,见她看着自己,随即竟张开了巨大的翅膀,抖了抖,示意她踩上去。 祭灵澈一惊,只说道:“你是要驮着我吗?” 那金雕显然是听懂了她的话,又抖了抖翅膀。 她看着这鸟,不由得有些愣神,只听这金雕咕咕地叫了叫,好像在催她一样。 祭灵澈缓缓抿起嘴角,轻轻踩上它的脊背,这金雕又叫了一声,祭灵澈会意,缓缓蹲下,将身子压低,伏在它的脊背上。 金雕又叫了一声,好像是在询问她。 祭灵澈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笑着说:“走吧!” 她话音刚落,金雕瞬间飞起,巨大的翅膀鼓起气流,吹得她头发摇曳,衣裳作响。 祭灵澈伏在这金雕身上,胳膊环住它的脖颈,被它驮着,直直向上飞去。 这雕非得极快极高,它身上的金光将所过之处尽皆照得透亮,她惊奇地发现,只要是这雕身上光亮所及的地方,所有的瘴气都会退散,那些魇魔不能接近。 黑烟疯了似的,开始到处乱窜,可却无论如何都近不了身。 金雕一路向上飞,几乎要与地面垂直,她紧紧抓着这金雕的羽毛,生怕被甩下去。 祭灵澈嘴角压不住:这不比御剑来得爽? 风声越来越大,狂风几乎要将她的袖口撕裂,只听这金雕又一声清啼,猛地一振翅,向着更高处而去。 祭灵澈只感觉越往上走灵力越稀薄,她知道这一定是到了魇域的边界了,她怕这雕撑不住,掌心灌注灵力,轻轻地覆在它的脖颈上。 金雕受到了主人灵力的滋养,羽毛上的金光更甚,稳稳地向上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祭灵澈只感觉眼睛刺痛,一大片光芒照来,她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不由得闭上眼睛。 当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入目一片猩红,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魇域,重新回到了深渊中。 这雕载着她,直直从众多妖魔头顶掠过,势如破竹一般横冲直撞。 祭灵澈道:“喂,等一下!” “我要去找一个人,他还困在魇域中呢——” 金雕并没有停顿,载着她直向一处飞去,最后金雕一收翅膀,落在了一处空地上。 它垂下头,将身子放低,伏在地上,以便祭灵澈下来。 她不由得顿了一下,然后从这雕身上跳下来,笑着说道:“小鸟你好乖哦。” 金雕听到了夸奖浑身的羽毛都亮了亮,雀跃地咕咕叫。 祭灵澈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里她来过—— 正是她和曲无霁来时经过的地方。 她瞬间明白了关窍。 原来二人就是从这处进入魇域的。 妖主特意在此处设了迷障,她二人竟然没有察觉,一脚踏入了魇域。还没等反应过来,又看到了谈明仪的生魂。 二人为了追谈明仪便越陷越深,直到现在才绕了出来。 祭灵澈识海剧痛,又听到了鸦羽剑近乎垂危的鸣叫,她知道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 她手中握了一柄光剑,猛地斩向这处! 只听一声巨响,剑势一滞,明显是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一股巨大的邪压迸发,几乎要将她弹开。 祭灵澈生生站住没动,长剑与那东西抗衡,随后便一斩而下! 忽然间地动山摇,脚下碎石晃动,光芒大现—— 魇域的口子开了! 祭灵澈毫不犹豫地奔了进去,握住了一只冰凉的手,将他往外猛地一拉。 她只感觉手心湿滑,沾了一手的血。 第100章 归墟五 若你死了,我大概会很愤怒 祭灵澈握到了一只冰凉的手,在魇域入口再一次闭合前,她拽着那人摔了出来。 她抱着那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只觉得手上湿滑,衣服上沾满了血。 只听一声脆响,杀湍剑飞出来,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祭灵澈赶忙爬起来,只见躺在地上的人白衣被鲜血浸染,脸色惨白,眉头紧缩,好像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中。 她大惊,将他抱起来,急声道:“曲无霁!” 她握住他的手,灵力滚滚而入。 怀中之人咳出一口血来,缓缓睁开眼睛。 他呼吸急促,被血呛住,不由得咳嗽了几声,死死攥住她的手,像是怕她再消失不见一样,胸口起伏,良久说不出话来。 祭灵澈抬手给他擦去嘴角的血,心中绞痛,只说道:“商徵……” 他浅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在确定这是虚幻还是现实一样。 良久,他淡淡地勾起嘴角,只说道:“你没事就好。” 她怔了一下,将他紧紧搂入怀中,低声说道:“你吓死我了。” 曲无霁抿起嘴角,轻声缓缓道:“我没事。” “这魇域虽是难缠,但我有了上次的经验,压制住了心魔,并没怎么受伤。” 他看着她的眼睛,轻笑道:“就是血淋淋的,看着吓人,但并未伤及根本——” 他随即施了道术法,将身上的血给去除。 祭灵澈见状,知他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强撑着嘴硬,心中难受。 曲无霁见她神色暗淡,便缓缓站了起来,张开臂膀,轻笑着说:“你看,没甚要紧的。” 祭灵澈不由得气笑了。 她攥住他的手腕,想说让他先上去,她独自去杀妖主。 但转念一想,他定是不会同意,还会患得患失地乱想—— 她轻轻地叹出一口气,低声说道:“你别这样。” “你装作无事,我更会心疼你。” 曲无霁笑了起来,周遭的猩红映在他眼中,竟添了一层风采。 他凑了过来,只轻笑:“真心疼,还是假心疼?” 祭灵澈见他一副暗爽的样子,微微挑眉。 他走过来,环住她的腰,垂下头,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间,有些倦意,低声喃喃道:“阿澜。” “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她愣了一下,只感觉他身上凉凉的,像是一块易碎的冰,赖在她怀中一点一点融化。 祭灵澈心里空落落的,竟有一点害怕,就像害怕流沙从指间穿过一样。 她抬起手,将他抱紧。 这一刻时间好像静止了般,她闭上了眼睛,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她低声道:“我听见了鸦羽剑的悲啼。” 曲无霁闻言,缓缓放开她,他勾了勾手指,地上嗡鸣的杀湍剑被他敛入袖中。 他轻声道:“我没事了,咱们走吧。” 她顿了一下,攥着他冰凉的手腕,思绪像是飘得很远,声音也放得很轻,她只说道:“等咱们出去了,便去无妄海……” 曲无霁柔柔看着她,只点了点头。 那金雕察觉到二人的目光,抖抖翅膀,飞了过来,围着祭灵澈叫了叫,用脑袋蹭着她的裤脚。 祭灵澈看着这金雕,知道它能飞出深渊,便道:“我们要去极危险的地方,无暇管你。” “你兀自飞走吧。” 可这雕竟不愿离去,反而张开翅膀,示意她踩上来。 祭灵澈愣了一下,又说道:“我们两个人,你怕是载不动。” 这金雕闻言竟然激动起来,翅膀展开,像是急于证明自己似的,发出一声声清啼,身上的羽毛闪亮,每一片都发着浓重的金光,好似一小尊太阳。 祭灵澈这才察觉到,它的身形好像比之前又大了许多,臂展已经接近两人长。 这金雕往那一站,金灿灿的羽毛,利爪尖喙,眼神锐气逼人,十分威风。 此刻翅膀展开,身姿矫健,俨然是一只极品的灵兽。 它能在深渊中来去自如,若论修为,应该已经远超过一些元婴修士。 祭灵澈怜惜这金雕,并不想让它犯险。 可它却不愿意离开,竟一副生死相随的架势。 曲无霁挑眉道:“这是古潮音的那个小金球?” 祭灵澈颔首,轻声笑道:“若是没有它,我想从魇域出来可没那么容易——” 她念及此处,又想到尹蓝心。 此人算到这种地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心力,折损寿数…… 她无声叹了一口气。 她目光移向那只金雕,心中清楚,这雕可以带着他二人直接从妖魔头顶掠过,直抵深渊腹地,自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既然它愿意效忠,她自然也没有再拒绝之理。 她缓缓勾起嘴角,看向曲无霁,对他摊开手掌,轻笑着说:“过来,咱们走。” 她攥住曲无霁的手,轻踩上这金雕的脊背,然后一扯,将他也拉了上来。 这金雕比在魇域中大了近一倍,竟真能同时载下二人。 她缓缓蹲下,伏在这金雕身上,用手抓住它的羽毛,随即拍了拍它的脑袋,轻声道:“小鸟快飞!” 这金雕清啼了声,随即一蹬地面,向上窜去。 巨大的翼展在空中划过金色的线条,直从众妖头上掠过,向着鸦羽剑飞去。 金雕高高飞起,从岩浆一般的猩红深渊上空滑行,好像一叶金色扁舟,在血海上掠过。 狂风卷起来,衣裳被吹得哗啦啦响,二人只得将身子伏得更低,减少风阻。 空气又燥又热,带着一种腥臭的气息,灼热之感从底下卷上来,几乎要将人融化。 鸦羽剑感知到主人的气息,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灵压,几乎回光返照一般。 妖魔躁动起来,纷纷上跃,想要将那金雕击下。 邪压大增,空气更加的稀薄,窒息之感如潮水一般漫上来。 忽然,无数粗壮的触手从地面卷起,猛地向这边击过来! 祭灵澈并指一划,巨大的触手瞬间化为几段,跌向深渊,然后被群妖分食。 一时间血肉横飞,无数令人作呕的生物蠕动,在高处看,好像无数的蛆虫在互相啃噬…… 祭灵澈嫌恶地蹙眉,转头看向曲无霁,见他拧起眉,显然是很不舒服。 她在他识海中道:“你还好吗。” 曲无霁没有作答,只是点了点头。 无论有多难受,他们都回不了头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下留给他们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杀了那畜生,要么掉下去喂妖魔。 就在这时,祭灵澈忽然识海剧痛,他看到了什么,她手猛地攥紧,在那金雕脊背上薅下来一把金羽。 一条长长的黑色剪影映在她的眼眸中—— 她看到了鸦羽剑。 修长的剑,顶天立地扎在地上。 剑通体漆黑,剑身上缠着的锁链已经崩掉。 灵力流转,剑上的纹路逐渐变成赤红色,剑身滚烫,就像烧起来一样。 剑意催发到极致,只见方圆数里,天空中飘着大片大片黑雪,就好像黑鸦的羽毛一样,片片坠落,竟然带着点森然静谧的美。 金雕载着二人径直闯入这片黑雪中。 鸦羽剑意盘旋飘落,落在她的头发上、肩上,在她眼前悠悠下坠。 祭灵澈摊开手掌,托起一片剑意。 她只感觉好像这个世界什么声息都没有了,一种静谧从心底生出。 在这一瞬间,她好像忽然找回了她所丢失的那部分灵魂。 祭灵澈闭上眼睛,轻声道:“鸦羽。”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金雕猛地向上冲去,直奔着剑柄而去! 这剑为了能钉住那畜生,变得极粗极长,她在上方甚至看不清谷地妖主的状况。 但她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邪压正旺盛起来,显然是比上次的更加强悍。 但却又克制着,好像是在诱导她去拔剑一样。 祭灵澈知道,妖主是情愿她来拔剑的。 这鸦羽剑是他重见天日的最后一层桎梏。 这妖主吞了无数法宝,冲破鸦羽剑是迟早的事。 她只是怜惜这柄剑,不愿让剑灵平白受损才来拔剑。 祭灵澈心中开始掂量着若是将这剑拔出后会发生的状况。 她思付着,上次燃了一个金丹才将这畜生给钉在这,现下主动将剑拔出来,又将用什么来制衡他…… 她这具身体的灵脉经过那昆仑仙的修补,修为已经到了飞升的边缘,虽比上一世要强悍,可是妖主的实力也与日俱增—— 就在这时,她手腕一凉。 她转过头,只见一双清亮的淡色眼睛,瞬间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曲无霁面色平静,如凉潭一般,端地叫人心绪宁静。 只听他轻声道:“阿澜,我这些年一直在想。” “我想,如果此前,我们之间没有隔阂,当年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你不恨我,如果你信任我,你是不是就不会孤身一人来到这里。” “若是你当年你带上我,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抿了抿嘴角,笑了起来,却别开脸,并没有看向她,只轻声道:“你知道吗。” “我把你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比我的性命都重要。” “一直都是如此。” 祭灵澈怔怔地看着他。 他喃喃道:“这一次,换我来……” 忽然欲言又止,他没说完的话,变作嘴角的浅淡的笑意。 祭灵澈意识到了什么,重重地攥住他的手,蹙眉道:“你怎么又说这种话?” 他笑了笑,忽然道:“若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她愣了一下:“你不会死的。” 良久,她又说道:“若是你真的死了,我大概——” “我大概会很愤怒。” “你死了,我也许,会杀掉很多人……或者妖魔,随便什么东西。” 曲无霁轻声说:“你不要这样。” 她淡淡一笑:“所以,你给我好好活着。不要动不动就说什么去死的话。” 曲无霁便不再多说,垂下眼睛,心中道:“我就算死了又如何呢。” 我就算只剩最后一抹生魂也会缠在你身上。 你就算飞升了,也休想甩掉我。 …… 金雕已经飞到了剑柄处,发出一声啼鸣,随即借着从底部升腾而起的热气流悬停在空中,只时不时地扇动翅膀。 祭灵澈再一次拍了拍这金雕的脑袋,忽然有一种熟悉感,就好像她曾经无数次做过这个动作一样。金雕蹭了蹭她的手掌,好像早就认识她了一般。 她不由得愣了愣,那种潮水般的记忆再一次涌了上来,她一瞬恍惚,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她缓缓站起身,从这金雕脊背上走下去,虚空而踏,一步一步地向着鸦羽剑走去。 曲无霁紧随其后,不远不近地站在她身后,手中已然握着杀湍剑。 鸦羽感受到主人的灵压迫近,周遭迸发出的剑意更多—— 黑色鸦羽状的杀意片片飘落,就像是下了一场不会消融的黑雪。 祭灵澈摊开手掌,那黑雪尽皆悬停于空中,时间在这一刻暂停了一般。 她勾起嘴角,同剑灵轻声道:“二十年的积怨,去复仇吧。” 话音刚落,那鸦毛一样的剑意,瞬间化作剑风,向下扎去! 剑灵蓄势已久,这二十多年的杀主之仇,化作无穷的杀意,向着其下的妖魔席卷而去,一瞬间哀嚎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一股邪压卷起来,几乎要将她弹开! 她刚稳住脚步,就见鸦羽剑上忽然出现了裂痕,蛛网一般层层漫开,剑灵震颤,显然是马上就要碎掉! 她忽地识海剧痛,只听一道声音回荡:“国师,这剑你不想要了。” “孤,这就帮你毁了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05 第101章 归墟六 自古大道,如是乎 只听一声脆响,鸦羽剑竟然裂开了。 祭灵澈识海剧痛,只听一道声音回荡:“国师。” 那声音笑了起来,就像是蛆虫在她识海中攀爬:“讨死,孤成全你。” 祭灵澈勾起嘴角,双手握住剑柄。 她垂下眼睛,看着这柄剑,只轻声道:“我来带你走了。” 下一刻,狂暴的灵力瞬间贯彻全剑! 青白的光芒将剑包裹起来,只见剑身上所有的裂痕竟然瞬间被抚平。 剑灵颤栗起来,生机大盛,重新焕发出光彩。 听到深渊中的响动,她轻笑一声,只说道:“先把你的结局告诉你,省得你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先拔剑,然后杀了你。” “让你这滩烂肉,被万妖吞噬。” 妖主闻言笑了起来,尖锐的笑声像锥子,要把她识海扎漏一样。 随后这狞笑戛然而止—— 她双手握住剑柄,猛地向下刺去! 剑身瞬间向下扎了几尺,将他重重地钉在地上。 她赶来之前,在那畜生的挣扎下,这剑几近脱落,方才又被祭灵澈一下子全都插了回去。 虽然现在的鸦羽剑钉不住这畜生了,可这神剑毕竟插在他的命脉上,依旧有着巨大的杀伤力。 祭灵澈虚空半跪,双手紧紧握住剑柄。她冷冷勾起嘴角,又将剑向下插了几寸,瞬间震天的嚎叫漫起来。 她心中清楚,就算是拔剑,也得先把那畜生捅成筛子,要他半条命,这才划算。 就在这时,周遭的环境忽然出现了点变化,好像是在慢慢变暗。 祭灵澈眼光一动,瞬间警觉起来,大声道:“小心!” 曲无霁反应很快,她话音未落,他一剑猛地斩出去! 瞬间将那层漫过来的雾气撕裂。 又是魇域。 这妖主被剑灼得剧痛,想将二人再次拉进去,可惜故技重施已然无用了。 祭灵澈双手握剑,将剑拔出寸余,然后又猛地扎下! 动作反复重复,硬是将剑底的东西捅成筛子。 直到虎口开裂,鲜血顺着长剑,向下淌去,她双手微微发颤。 剑灵被血气滋养,发出尖锐的鸣叫,光芒大现,再一次迸发出强悍的剑意。 黑雪翻飞,盘旋飘落。 她识海中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那畜生显然是受到了重创。 谷底有响动传来,群妖感受到妖主的痛苦与愤怒,开始躁动起来。 热气更甚,滚滚升腾上来,像是要将人融化。 祭灵澈身上出了一身薄汗,却很有闲心似的,幽幽笑道:“啊哈,我说你怎么那一幅丑样子。” “原来是被人烧的。” “别急啊别急,”她语调带着点点戏谑的挑衅,“在你死之前,我会再让你回味一下那烈火灼心的滋味。” 被这九重火灼烧本就是这畜生心底最深的心魔,而今被鸦羽剑穿心,他再一次想起了当年的景象,一时间心魔大现,暴怒起来。 祭灵澈识海忽地剧痛,那畜生想要说什么,却被她直接从识海中弹出去。 她一不做二不休,将全身灵力灌注在掌心,整柄剑像是披了一层灼热的华彩。 那在空中盘旋的黑色鸦羽剑意,瞬间爆开,再一次向下荡去! 惨叫声练成一片,她趁着这个空当,又生生将剑往下压了尺余,然后横着划去—— 直将那畜生开膛破肚。 神剑划过烂肉发出声响…… 她灵脉震颤,却并未停歇,带着神剑一路向上划开! 只听震耳欲聋的声音从谷底传上来,嚎叫声回荡,层层在她识海中渲染开来。 祭灵澈只感觉灵脉阻滞,头痛欲裂起来。 那畜生受到重创,果真暴怒,她识海剧痛眼前一黑,剑竟然生生止住,再也不能向上。 只见剑上的裂纹竟然又浮现出来—— 曲无霁见状,惊道:“阿澜,快拔剑!” 光凭这一柄剑已经压住不住妖主了,现下那畜生暴怒,她若是强行压制,势必会剑毁人亡。 曲无霁奔过来,将手打贴在她的肩膀上,凛冽灵力注入她的灵脉,助她将这股邪压给压下。 祭灵澈心脏狂跳,识海沸腾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几乎要七窍流血一般。 她不由得蹙眉,低声道:“压不住了,他要破阵。” 曲无霁手紧紧贴在她肩上的大穴,只说道:“你拔剑,我给你瞭阵。” 祭灵澈缓缓松开一只手,并指于胸前,指尖却控制不主地颤。 她心脏跳得极快,只感觉浑身绷紧,好像一根弦崩到了极致。 妖主暴怒,好像有无形的大手从天而降要把二人碾成齑粉。 鸦羽剑身上的裂痕开始蔓延开来,长剑发出嗡鸣声。 为了保住鸦羽剑,祭灵澈将这邪压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生生抗下,这才抑制住神剑的碎裂。 血顺着她嘴角流下,她脑袋嗡嗡作响,好像脑浆被摇匀了似的。 她闭上眼睛,只说道:“归元!” 话音刚落,这柄顶天立地的神剑忽地缩小,瞬间变成正常大小,她伸手紧紧攥住剑柄—— 紧接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她不由得向后仰倒,瞬间眼前一黑,好像识海瞬间被切断。 她痛苦蹙眉,却感觉自己被一个坚硬怀抱环住。 曲无霁抱着她荡了出去,二人方才的栖身之地瞬间被窜起来的万丈熔岩吞噬。 她终于回过劲来,堪堪站稳,手中死死攥着那长剑,鲜血将剑身浸染。 神剑被鲜血滋养,开始与主人血脉相融。 祭灵澈浑身都在轻微颤抖。 二十多年。 她终于,再一次握住了自己的剑。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灵力从剑上回流,就好像丢失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补全。 她缓缓抬手,将剑横在自己胸前,神情肃然。 随后垂下眼睛,视线一寸寸地从剑身上划过,就像是在打量暌违多年的故友。 “你知道吗,商徵”她说道。 “握住这柄剑的一刻,我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什么丢失已久的东西。” 曲无霁无声地看着她。 他知道本命剑对剑修意味着什么—— “是心气。”祭灵澈说罢,闭上了眼睛。 鸦羽剑开始燃起光芒,隐约有黑色火焰在剑身上跳动。 曲无霁一瞬恍惚,又想起了自己的剑。 可白衣剑断青魂逝,已然归于尘土…… 他情绪涌动,杀湍的剑感受到他灵力的波动,发出嗡鸣。 曲无霁看向手中的那柄长剑,好像在透过这柄剑,在看青魂剑,也在看那柄白衣剑。 他并指拂过杀湍剑,将剑上沾染的血气拂去,也同样将心中那蒙尘的心气淘洗。 剑光雪亮,映在他的眼底。 他抬起眼,向前看去。 只见她持剑而立,正悬空站着,在等着妖主冲破最后一层阵法。 鸦羽剑远比杀湍剑强悍,神剑现世,世界陡然变了颜色。 周遭都被罩在剑意中,片片鸦羽盘旋落下,肃杀之意将躁动的深渊压住。 祭灵澈说道:“那畜生想要冲破这最后的阵法,绝非易事,势必会伤了元气。” “当他跃上来的时候,要趁他元气大伤,一举将他斩杀。” 她将长剑横起来,狂风从深渊中卷起来,将二人衣裳吹得作响。 “绝对,不能让他从深渊中逃出去。” 曲无霁站在她身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痛苦地蹙起眉,不由得浑身发抖。 他手抚上丹田,又摸到了一手血。 他怔怔地看着手上的血,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释然地笑了。 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身上鲜血敛去。 祭灵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谷底的动静,像是一根弦绷到了极致,全然没有看到曲无霁惨白的脸色。 曲无霁虚虚地握着剑,有些艰难地悬空站着。 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身上,不肯挪开一瞬,想把她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中一样。 他眼尾慢慢染红,喉结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轻轻地笑了。 祭灵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余光向后扫去,口中道:“你怎么了?” 曲无霁垂下眼睛,像是在想什么。 他答非所问,只轻轻地说:“我刚入仙门的时候,曾对成仙之路感到厌恶。” “我想不通,为什么成仙,一定要变得无情无欲才可以。” “为什么,只有脚下要踩满尸骸,才能登上天梯。” 他抬头向上望去,看着天光倾泻下来,语调很轻,轻得让人听不清。 “他们说,绝情即是博爱,只有断情绝爱才能普动众生。” “我去问师尊,师尊只告诉我——” “自古大道,如是乎。” 祭灵澈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个,惊疑地转头去看他,却看到他惨白如纸的脸色。 她瞳孔骤缩,想奔过去扶住他,可她现在不能移动分毫。 曲无霁注视着她,再一次轻声说:“阿澜。” “自古大道如是乎。” 祭灵澈惊道:“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道黑影刷地从深渊中窜起! 一道剑光同时而至,嗡地一声,直向那黑影砍去—— 那硕大的黑影身后,无数妖魔紧随其后,向着上方的深渊出口流窜。 盘旋在空中的黑雪在那道剑光爆出的瞬间,立时化作剑意。 白光炸开,群妖化作血雾碎肉,坠落深渊。 而那道最快的黑影竟然躲开了那道剑光,速度丝毫没有受到阻滞,刷地向上奔去。 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祭灵澈识海剧痛,血顺着嘴角流下。 她拼尽全力斩出的一剑,竟然连那畜生的毛都没摸着! 鸦羽剑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再次爆发,她竟眼睁睁地看着那畜生化作的黑影与她擦肩而过—— 她并指于胸,大喝道:“九重火,焚!” 瞬间一道火幕蔓延开,将上方的入口死死封住。 那黑影的果然滞了一息,随即再次向上而去,而且速度更快,显然是要硬生生穿过火幕。 可就是他犹豫的那一刻,鸦羽剑就已经拦腰斩来! 祭灵澈只感觉这一刻的时间变得极慢,她的剑被无限放慢,在她眼中几乎是一点一点砍过去—— 她识海好像被扎穿了般,已经不能思考。 血顺着嘴角往外流,在妖主的邪压下,她灵脉崩裂,浸出血来,几乎要变成一个血人。 她咬牙道:“去死!” 话音刚落,鸦羽剑瞬间破障。 时间在她眼中恢复正常,长剑快得出了残影,被她一挥到头! 那黑影被她瞬间斩成两段。 一声哀嚎贯彻她的识海。 只见一段黑影死了一般,向下坠去。 而另一段瞬间荡开,窜出鸦羽剑意覆盖的范围,随后竟缓缓化为人形。 只见那黑影化成了一个面容俱毁的男人。 很久之前,这畜生就是化成人形,以此来掩盖妖魔身份,为祸世间。 直到被那谈明仪逮个正着,被她二话不说烧成残废,自此人形无法维持,化作烂肉模样。 而今祭灵澈看着这畜生再一次化作人形,心中火气大增,只一挥手,蔓延在头顶的火幕哗地坠下来,直烧向那东西。 火星迸溅他身上,瞬间烧开来! 妖主人身无法维持,再一次化作黑影,带着火星再一次向上冲去! 显然那畜生是拼着废半条命也要先逃出深渊。 尖啸回荡在她识海,痛得她浑身失去知觉,全拼着求生的本能堪堪站住。 刚才连挥两剑,她灵脉阻滞,已经再无力气挥出第三剑。 她怔怔地抬头,看着那黑影在她视线中越来越小,直向着那最后一层火障扑去—— 终究是拦不住他吗…… 就在这时,只听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祭灵澈识海中的桎梏竟然瞬间一去。 她抬头看着,那道黑影竟好像瞬间失去所有邪力一般,再也动弹不得,在火障中拼命蠕动,可是就是穿不透。 随即,那黑影被火障吞没,哀嚎着,翻滚着…… 最后竟然浑身燃着烈焰跌下来,直直向着深渊底部坠去。 祭灵澈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怔怔地看着。 就在这时,她看见一道白影,像是一片断线的风筝—— 同样向着深渊坠落。 祭灵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被那畜生弄伤了,才会幻视这样的场景。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可当她再睁开眼睛,那人影下落的速度更快,并且白衣上染上火星,即将烧开来—— “曲无霁……”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住那人的。 她好像傻了一般,整个人已经恍惚了。 曲无霁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缓缓睁开眼睛,随即竟浅浅勾起嘴角,强撑着露出笑意来。 祭灵澈只感觉手中湿滑,冰冰凉凉,这才察觉到摸了一手血。 只见他丹田处大片大片的血迹漫开,逐渐将衣裳染成的红色。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瞬间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曲无霁。 ”她怔怔道。 她浑身颤抖,只得咬住嘴唇,防止自己嚎啕起来。 “你的金丹怎么没了?” 她终于知道,方才妖主为什么会忽然力竭而亡了。 因为曲无霁自毁了金丹。 那畜生吞了他的另一颗金丹,这两颗金丹被禁制相连,本就是同生共死。 他自毁了金丹,妖主体内的金丹也顷刻炸开… 所以他一直知道,杀了妖主,他也活不成。 他一直都知道。 …… 曲无霁惨惨一笑,看着她,只说道:“阿澜。” “带我上去,我不想死在这。” 祭灵澈拖着他出了深渊,二人栽在地上,血将地面染得一片赤红。 她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 外面的天色漆黑,已然是深夜。 雷声滚滚,一声接着一声。 眼看又是一场大暴雨。 她一声一声地说:“你撑住,曲无霁,你撑住……” “我这就带你上昆仑……马上就到了,你忍忍好吗……” “求求你一定要撑住……” 她冰凉的手,忽然被攥住。 一道惊雷炸开,震得她头皮发麻,随即闪电将他的毫无血色的脸照出来。 曲无霁脸上带着点笑,可她分明看到他哭了。 他说道:“杀了我。” 祭灵澈眼泪落在他脸上,只说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曲无霁想抬手替她拭泪,可又做不到,便只道:“你不是一直问,当年,我观天时看到的死劫究竟是什么吗。” 他强撑着笑道:“我看到了……” “你杀了我,飞升了。” 曲无霁笑了起来,说道:“别哭。” “杀了我,你回到天上去吧。” 他缓缓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滚落,划到鬓发里,疼得浑身战栗。 “我那时候就知道了,你是天上的神仙。” “而我,只不过是你下凡来渡的一个小小情劫……” 他想笑着说什么,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他哭着说:“阿澜,你回到天上后就把我忘了吧……” “我再也不缠着你了。” 大道无情。 杀掉情劫,才能重新位列仙班吗。 第102章 归墟七 登天门 祭灵澈手心一凉,竟然被塞进来一把银色短刀。 她避如蛇蝎一般,猛地甩手,想把这短刀扔出去。 可手被竟然被按住了,一股凉意传了上来,她不由得她动作一滞。 曲无霁冰冷的手覆在她手背上,缓缓收紧,让她攥住那把短刀。 血呛出了来,他不断咳嗽,她只得抱住他的头,将他微微扶起来。 曲无霁睁开眼睛,看着苍茫的夜空,惊雷不断炸响,竟好像随时要劈下来一样。 闪电接连不断,将人照得明明灭灭。 他眼泪流干了,再也不哭出来。 便只轻声道:“阿澜你看,这是飞升的雷劫。” 祭灵澈浑身都在颤抖,她说道:“我不成仙了。” “我现在就带你走。” 不就是渡劫失败,永失仙位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温热的眼泪落在他脸上,只说道:“你撑住,我一定能带你……” “阿澜。”他打断她,握住她的手,将那柄短刀点在自己的心口,只说道,“杀了我吧。” “只有我死了,妖主才会死……” “阿澜,你别哭。”他轻声道,“你这样,我心脏好痛。” 她抬手,用手背将脸上的泪水抹去,可是眼泪像断珠一样,落个不停。 曲无霁看着她,眼泪再一次从眼尾滑落。 他痛得不能呼吸,只喃喃道:“阿澜……” 他握住她的手,将堵在喉间的血咽下去,只说道:“你知道吗,飞升之后,过了天门,会将在凡间渡劫的事情尽数遗忘。” “把这短刀插进我的心脏,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自此尘归尘,土归土。 仙人还是仙人,只有亡魂在三界游荡。 祭灵澈猛地摇头,说道:“我不要——” 他抿起嘴角,就像哄孩子一样说:“听话,阿澜……” 忽地,她手中那柄短刀猛地一沉,竟然没进去半截,险些割断他的心脉。 她大惊,想要抽出手来,却被他紧紧攥住。 曲无霁将全身最后一丝灵力全都灌注在手上,将那短刀死死抵在自己心口,她竟一时挣不开。 她哭着说:“你别这样……” 天雷滚滚,好像要落在他们头上一样,天空低得不能再低。 曲无霁气若游丝,声音很低很低,几乎要让人听不清:“阿澜,我……” 我真的爱你。 就算你是为杀我而来,我也依旧爱你。 可他这话并没有说出口。 二人手腕上的金契金光大现,开始一闪一闪。 她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曲无霁能与她结为道侣—— 因为他本就是她的情劫。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们是天道认定的道侣”。 天道认定的,道侣。 好一个天道,认定…… 她手被鲜血浸染,不住的打滑,手中的短刀不受控制地往下溜。 她脑袋嗡嗡作响,头疼欲裂,忽然间无数记忆像潮水一般涌如脑海—— 之前那种走马灯的感觉又再一次重现。 只不过这次,她看清了那些记忆。 她终于看清了前尘…… 原来,她真的是天上的神仙。 当她从疼痛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那短刀已经完全没入了那人的胸膛。 一道闪电闪过,将她怀中已经逐渐冰冷的人照得透亮。 在哗啦啦的大雨落下之前,一道天雷瞬间劈下! 天雷直照着二人劈来,正落在她头顶上,祭灵澈只感觉自己的肉身瞬间被撕裂,连渣都不剩。 随后,一抹神魂飘摇而起,直向上飘去。 直抵天门。 眼泪流干了,痛苦尽皆化作怒火,几乎要把她烧死。 她脑袋嗡嗡作响,神力还没有完全流转回来,可她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想让这天庭上每一寸宫阙,都被鲜血染红。 …… 巍峨天门,煌煌上苍,白玉之京。 长剑拖在地上。 一个高挑身影浑身浴血,一步一步地登上天梯。 剑尖上的血,在瓷白的地面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她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是谁。 “西武神殿下。” “你回来了,恭喜。” 一道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她识海中。 她脚步没停,什么表情都没有,只说道:“你给我等着。” 那道声音轻轻一笑,便隐匿下去,再也没有动静。 原本的天门仙来仙往,热热闹闹。 若是凡人飞升,或是神仙渡劫归来,那更是了不得。 仪仗自是不必多说,来鉴道的神仙会齐齐站在天门处。等待那从天梯上走上来的人。 可而今,天门处空空荡荡,整个白玉京已经像是一座空府。 神仙们好像知道今日渡劫回来的是个什么角色,早就远远避开来。 她一步一步地踏上来。 那柄鸦羽剑与她一同飞升,作为武神的本命剑,剑灵也得到了点化,整柄剑迸发出强烈的灵压,华彩流转,光是含在鞘中,就足以使山河变色。 现而今长剑出鞘,点在地上。 她单手持剑,立在天门前,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在等人。 不知过了多久,果真又有脚步声响起。 只见有人从天梯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来,像是受了重伤。 飞升的凡人在过天门之前,未经点化,仍旧是肉体凡胎,会带着在人间所受的伤,也会保留着凡人的样貌。 所以就算是有了飞升的资格,能完整走完天梯的人也屈指可数。 那人浑身浴血,已经筋疲力尽,正不住地喘息,仰头望向天门,成仙之路已经近在眼前。 可那人还没升起雀跃之心,就忽地顿住—— 只见天门上立着一个人影。 劲瘦的身材背光而立,身上披的神光朦朦胧胧,晃得人睁不开眼,却端地让人头皮发麻。 登天梯的人呆立在原地,忽地颤抖起来,险些从天梯上滚落下去。 “殷素。”上方的光影忽然开口道。 殷素怔怔站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献祭了人道的气运,换来了登上天梯的机会,可现在横在她面前的—— 天门前的神仙垂下眼睛,像看蝼蚁那样看着她,只说道:“你有什么遗言吗。” 殷素抬头望着天人,只喃喃道:“上、上神……” 她依旧是凡胎,看不清而天门前的天人。 可一种悚然直从心底升起,她只觉不妙,竟瞬间将成仙的执念抛诸脑后,只犹豫片刻,迅速转身,想要向下跑去! 可是她没跑两步,便忽然一顿,然后一步也不能挪动,浑身剧痛,好像所有灵脉顷刻间爆开一样,额上的青筋绷出,她不由得惨叫了起来。 那天梯上的神仙一动没动。 殷素浑身战栗起来,一道声音响彻她的识海,音调她熟悉无比:“你以为,你看见了天梯,就能飞升了吗。” 天神的声音凄凉,从天门上倾泻而下。 “你以为,你踩着苍生的尸骸,就能越过天门吗。” 殷素浑身剧痛,目眦欲裂,两行鲜血从眼中缓缓流下。 她怔怔地向上望去,她看不清那天人的形貌,却看清了那柄长剑。 鸦羽……! 殷素眼睛黏在那剑上了一样,不能移动分毫,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不能相信—— 她宁愿自己从未登上天梯,也不愿在天门前看到的是这柄剑。 殷素呼吸不顺,血从胸腔涌起来,血气直冲到嗓子眼,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她喃喃道:“为什……” 那柄神剑,被慢慢地举起来,她的瞳孔被剑身的光芒刺得不断缩小。 那天人的声音回荡在她识海,直震得她七窍流血。 “大道无情。”天神冷笑。 “可若是泯灭了人性,本就不配做神仙。” 大道无情,殷素坚信这句话。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杀光凡人换取气运又如何呢? 她不成仙,谁成仙? 殷素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现在也是。 她从一个备受欺辱的世家女子,而今一步一步走上天梯,她就是想要飞升,又有什么错呢?! 天神的长剑晃得她目眩神迷,身体不住摇晃,屡次险些被灵压震得滚落下去。 殷素知道,那剑光即将落在自己头上;她闭上眼睛,终于将喉间的血气给压下,缓缓地勾起嘴角 ,随后像是想通了什么,便更大声地笑了起来,只说道:“那又如何?!” “我不后悔。” 她张开双臂,天阶上的风往下灌,她好像一片碎叶一样飘摇。 她一笑道,低语道:“我终究比不过你吗……” 天神的长剑还没落下,那天梯上的女人,忽然向后倒去,直直坠落下去! 紧接着,撞击声传来。她一路滚了下去,在天梯上留下长长的血迹,一阶一阶摔下去,直到摔得肉身碎裂,直滚到雷阵中,被劈得生魂俱灭。 那站在天门前的天神,压下眼光,看着那人从天庭直堕人间,被雷劫震碎生魂,永世不得超生。 天神缓缓地将手中的剑,放下。 她依旧没什么表情。良久,她慢慢抬手,轻抚上自己的心口。 她只感觉心脏一抽一抽地痛。 这是千万年来,这具上神的身体,第一次感受到心痛。 她为天地灵气所化,身为武神,镇守人间,无情无欲地在天界飘了上千年。 可而今,这是她第一次有了人的情感。 她蹙起眉,开始头疼欲裂,喃喃说道:“我叫……” 天神像是想起了什么,那登上天梯后逐渐流逝的记忆,再一次清晰起来。 她胸腔剧痛,四下寂静,她能听到一颗心在砰砰地跳动。 天神竟然找回了那被天道强行抹除的记忆,强忍着剧痛,缓缓说出:“我叫、祭灵澈。” 她再一次重复道:“我叫祭灵澈。” “我不是什么西武神殿下,我是……” “北水观澜。” 祭灵澈不由得晃了晃,用剑拄着地,这才站稳。 一个名字在她心头回荡,光是想一想就肝肠寸断。 她蹙着眉,五脏六腑痛得好像被剜出来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放弃那段记忆,开始强迫自己一点一点找回那个人的形貌,直到她猛地呕出一口血,不由得半跪在地上。 一颗晶莹的泪珠,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愣了一下,抬手抿了一下,冰冰凉凉的。 天神也会落泪吗…… “曲……”她喃喃说道。 她的眉头拧在一起,手紧紧地攥着,她说道:“曲无霁。”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她终于想起来什么,良久,垂目低声道:“为什么要丢下我……” “为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缓缓起身,将长剑在地上拖出响动。 她被怒火烧灼,只想大开杀戒。 只可惜现下的上天庭竟所有神仙都不见了,她连屠杀的对象没有。 她站在天门,垂目远远地俯瞰下去,人间一片炼狱景象。 妖主虽死,可是妖魔并未肃清,深渊的入口已经打开了半数,妖魔四下劫掠,血肉横飞;熔岩从深渊中滚滚而出,带着能使凡人瞬间蒸发的温度,到处奔泻…… 祭灵澈手握着剑柄,一寸寸收紧。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条巨大的青龙从天际划过,好像巨蟒一般,在云端翻腾。 她识海中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西武神殿下,帝君有请——” …… 殷素的尸身从天阶上摔下去,一道白影为之驻足。 那人停下登天梯的脚步,微微侧身,让她的尸身在自己脚边擦过,继续滚落下去。 那白影回过头,向上望去,然后负手穿过雷阵,缓步向天门而去。 第103章 归墟八 金阙宫主 巨大的青龙在云端翻涌,好像一条巨蟒。 硕大的龙首在缭绕的云气中探出头来,一双金黄色竖瞳金光灼灼,俯瞰着她。 这龙横亘在天门之前,好像神山倾倒,缓缓压下头来,向着天门前的武神俯首。 青龙道:“殿下,好久不见。” 祭灵澈没什么表情,只抬起手,虚点在这巨龙额前,指尖爆开耀眼的光芒。 青龙头上的鬃发随风而动,金色眼睛缓缓眨动,带着无尽的威压,清冷而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她识海:“殿下,是要杀了我吗。” “您杀了我,不怕帝君迁怒您吗。” 祭灵澈面无表情,只道:“是吗。” 青龙那长尾轻一摆动,掀动云层,带起狂风骤雨,落向人间,循循善诱道:“殿下,违逆天道,并没有什么好处。” “您已经是这天上最后一位武神了,若是连您也化归太虚,人间就再无镇守的神明了。” 上天庭镇守人间的四位武神,东南西北——四方神明。 而今竟只剩她一个? 她瞳孔微微压紧,受到她神力影响,周遭缓缓飘下细雪。 硕大的龙首靠过来,鼻孔中喷出的热气呼在她脸上,只说道:“西武神,帝君恭候您许久了。” “殿下,请吧——” 巨龙一摆尾,带起缥缈的雨雾,一翻身,潇洒地钻入云层中,向着人间而去。 她眼光微凛,知这青龙要去助妖魔灭世,一声长哨从舌底吹出。 哨声刚落,便听一声枭鸣! 金光大现,狂风刮来,远处忽地现出一只巨大的金雕,遮天蔽日而来,极宽阔的翅膀一扇,就足以能在人间带起摧城的狂风。 祭灵澈道:“抓住他!” 那雕瞬间向下俯冲,猛地向那青龙而去。 这金雕的体型竟比那青龙还要大,利爪张开,直向着那龙抓去,竟把灵龙衬得像一条青蛇流窜云端—— 好一个老鹰抓小蛇。 这金雕本就是天上的灵兽,在西武神身边待了几千年。 直到西武神为了突破天人神境下凡渡劫,这雕便也跟随而去,落在赤山的沙域,自此在人间沉睡了上百年,直到在魇域中才再次被唤醒。 此雕乃是天地灵力所化,本就不是凡间的俗物,又被天神带在身边,在白玉京被仙气滋养千年,已经能幻化金身。 缠斗中,那青龙不敌,被巨爪抓得龙鳞片片脱落,血肉横飞,险些跌落云端,只得化形成青袍仙人,握着蛇骨鞭,猛地一甩,鞭子缠上那金雕的爪子。 那金雕也只得变成一个金袍仙官,手持金羽扇,就这样在云际打了起来。 这青龙是那青君的坐骑,被他给养得蛮横骄纵,向来在天庭上横行无忌。 她很早以前就想把这龙给宰了,只可惜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祭灵澈眯起眼睛,指尖蓄了道杀决,正要动手,却忽然眼光一动—— 只见一道缥缈身影站在云端,遥遥地俯瞰着她。 那身影身上淡淡的华彩流转,好像披着一层彩纱,神光万丈;立于天涯之外,当真是九天真仙,丰姿隽逸。 她与那人对视一瞬,缥缈白影顷刻消失! 祭灵澈瞳孔划过一道红光,心中那邪火蹭地烧起来,不去管那青龙,紧追那白影而去。 转瞬她就出现在一座恢弘仙府前。 她一句话都没说,长剑裹挟起浑厚的灵力,猛地劈下! 剑光毁天灭地,半座神殿炸开来。 整个白玉京开始震颤,武神之怒令周遭变色,温度陡然升高。 她一步一步地踏进金阙宫,灵压散发,神殿金柱的都在她擦身而过时,无声无息地熔化。 高处的白玉座上端坐着一人。 那天人高坐明台,形容昳丽,却端地肃然,眼中既无怒火,又无欲望。好像一口极深极深的潭水,能将世间所有情绪都吸收进去。 武神拖着长剑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将那天神深邃的灵压一寸寸逼退,直向他走过去。 那帝君没有什么表情,眼光微垂,声音回荡:“你回来了。” 武神止住脚步,站在高台之下,抬头仰望座上神明。 一声砰然巨响,周遭几根金色神柱受不住两股神力对撞,瞬间爆成齑粉,残垣断砖如暴雨而下,高台上的白玉座在撞击中轰然坍塌。 神座上的身影岿然不动,在废墟中兀自立着。 她每说一字,便上前一步,直到寰宇震颤—— “你到底在做什么?!” 上天庭的帝君,金阙宫主人,世人眼中最灵的吉神。 竟然在屠戮凡人,竟然要企图灭世。 她没打算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话音未落,长剑已经裹挟着劈山裂海之势,滚滚而至! 青君缓缓抬手,指尖轻触,将那狂风骤雨般的剑势止住,剑招在他指尖化为虚无。 金阙宫主的声音清润似清泉,不带任何的情绪,似有能包纳天下万物的柔缓:“本尊只是在肃清天道罢了。” 祭灵澈长剑锵地一声点在地上,仙都的地面寸寸皲裂。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只道:“好一个肃清天道。” 青君轻柔拂袖,和声道:“本尊在人间,吃了几千年的香火。” “吉神?”他勾起嘴角,语调平平,没有情绪:“那些凡人每上一炷香,我的耳边就会回荡一句贪念。” “他们所求之事,不敢与旁人语,却敢与神明言;几千年来,我不知道听了多少世人龌龊的言语。” “也终于看清了,天道为何始终不得宁静。” 祭灵澈嗤笑一声,说道:“你别忘了,你曾经也是凡人。” 与她这种天地灵气所化的神明不同,青君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凡界的修士,历经千辛万苦才飞升成神。 青君什么表情都没有,平和说道:“大道无情。” “本尊修无情道飞升,自然早已经割舍了凡心。” 他轻轻拂袖,清风徐徐刮过,坍塌的神殿缓缓复原,金灯柔和的光焰又烧了起来。 方才她怒火摧毁的痕迹被缓缓抚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帝君从高台下缓步走下,向着她走过来:“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七情炽热,六欲焚托。” “这,就是凡心。” 他语调就像微风拂过水面上的涟漪,不带着任何一丝情绪,既无悲悯,也无愠怒。 “贪、嗔、痴、独、轻、疑、慢、恨,这都是凡心——” “是一切罪孽的开端,是一切丑恶的肇始。” “只要凡心不死,天道就永远不得安宁。本尊肃清天道,何错之有呢?” 他还未说完,一柄长剑点在他的心口,止住了他的脚步。 “闭嘴!”西武神喝道,“用尽歪理邪说开脱,并不能消减你的罪行。” 剑身上剑气缭绕,鸦羽翩然落下,被点化的神剑更加强悍,整个白玉京黑雪飘荡,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压。 可像青君这种天神,已经证道登顶,成为三界帝君、金阙宫主;其地位之高,神力之强,足以有左右天道的力量。 纵然她这种天地幻化出的神灵都难以抗衡。 青君一动未动,武神的剑尖不住地抖动,神剑好像要断折一般。 他缓缓抬手,举重若轻一般,将她的狂躁的神力悄然化去,就像涓流入海那样,消失不见。 青帝压下眼光,平静地说道:“做不到克化凡心,就算是天神,也只不过是个有法力的凡人而已——” “包括你。” 祭灵澈不由得神力一滞,竟向后一撤。 那帝君缓缓地跟上来,和声说道:“似你们这等动情动性的神仙,全都该贬下凡去。” “和那些被凡心左右的人一起,永世沉沦。” 青君俯身看向她的眼睛,她竟有一瞬恍惚,被蛊住心神一般。 他低声道:“你以为,你真的渡劫成功了吗?” “你若真的渡了情劫,又怎会恨我。” 祭灵澈闻及此处,瞳孔中那抹红光再次出现。 青君俯身轻笑:“既然渡劫失败了,又怎配回归神位呢?” “去吧,永堕无间吧。” 她双瞳全都变成血红色,手中神剑爆出灼目电光,对着眼前的天神一斩而下! 神剑掀起怒海般的气劲,神殿剧烈震荡,一剑直接将眼前的虚影斩碎。 祭灵澈终于从幻境中脱身,她环顾四周,哪里有青君的影子—— 只见四下一片漆黑,只有一条宽阔的河发出莹莹的绿色微光。 无数黑影呼啸,围着她到处乱窜。 这里是…… 黄泉?! 她只感觉自己心脏跳得极快,一时竟有些晕眩。 那青帝神力已经登峰造极,已经成了天道的一部分,她不是对手。只听他说了三两句话,便被蛊了心神,落入了幻境,连神格跌落黄泉都不自知。 若不是忽然被提及起情劫,情绪波动,她不会如此轻易地抽离出来。 神格若是就这样在黄泉中飘荡,绝对会受到重创。 她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住。 远处那莹莹发绿的河水汩汩流淌,周遭围绕着无数等待转生的幽魂,顺着河水行走。 她一时失神,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心中好像有刀在割一样。 她知道,这里不会有曲无霁的转生魂。 被证道的神明所杀,生魂当场就会灰飞,永世不入轮回。 就算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神明,也找不回情劫的魂魄来。 祭灵澈忽然有些颓然,心脏牵带着左臂疼,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全是在人间时的景象。 因为是天地灵气所化,在天界她没有名字,人人都叫她西武神殿下。 飘得时间久了,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竟然有消散归墟的架势,只得下凡渡劫。 可她在天上飘了几千年,对生命的感知竟不如人间一百载。 自那以后,她才有了名字。 只有在凡间走了一遭她才真正的有了生命。 所以,她想,曲无霁从来就不是什么给天神飞升垫脚的蝼蚁。 他是她真正的道侣。 凡心,从来都不是丑恶的东西。 第104章 归墟九 万神窟 不远处那河水发出绿色荧光,汩汩向前流淌,看不见尽头。 灰白色的幽魂沿岸行走,去往新生。 不愿转生的亡魂永坠无间,化作呼啸的黑烟,无休无止地哀嚎流窜。 祭灵澈低头看向手中的剑,长剑一点动静都没有。 方才与那青帝对峙,剑灵受创,已经陷入了沉睡。 她只得拂袖将剑敛去。 凡间的那些记忆在识海中不断闪现,她头疼欲裂,不由得拧紧眉。 她想自己一定是疯魔了—— 心脏砰砰跳,她竟然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和曲无霁重逢。 思虑过重,她不由得踉跄一步,才堪堪站住。 心脏越来越痛,她轻微俯身,呼吸粗重起来。 水声汩汩,良久她才将心劫压下,灵力寸寸回流。 无论如何,必须先离开黄泉。 她打起精神,向上看去—— 只见一层青色的结界笼罩着,神力流转,极为强悍,显然是那青君降下的,是想要将她困死在这。 那结界封住了所有出口,与外界相连的便只剩转生台。 神仙跳下转生台,神骨尽销,会和那些凡人一样,转世投胎,彻底化作凡胎。 青君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在逼着她跳转生台。 祭灵澈勾起嘴角,冷冷地哼了一声。 无论是做神仙,还是做凡人,她决计没有先认输的道理。 就算敌手是东天帝君,那又如何? 她摊开手掌,金色纹路自她掌心蔓延开,神力震荡,远处黄泉的水体都发出嗡鸣,只见一只金色的蝴蝶从她掌心升腾而起。 那金蝶扇动翅膀,蝶翅上金光飘零散落,弥漫在空中。 修长宽阔的蝶翼扇动,金粉被风带动,四下飘荡,竟将昏暗的黄泉都照成一片熹微的金色。 随着金蝶不断地升空,变得越来越大,几乎与太阳一般,直向着那青色结界飞去。 她抬头看着,摊开的手掌缓缓收紧,像是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于掌心一般,俨然是殊死一搏的架势。 金蝶速度越来越快,忽地迸发出耀眼的光芒,瞬间变作一道快光,猛地向结界撞去! 就在这紧要时刻,忽听一声响动—— 祭灵澈眼光一动,猛地攥紧手掌,生生止住那金蝶的去势。 那声音极为微弱,好像是从很远处传过来,又闷闷的,好像隔着厚重的水膜。 声音微弱到天神都难以察觉,定然是有什么东西被术法给封住了。 方才金蝶使整个黄泉震荡,那阵法松懈,声音露出些许,才被她察觉到。 她指尖微微颤抖,那金蝶悬停在结界之下,她凝神听着那声音。 那哭声在她识海中无限放大,直到震耳欲聋。 祭灵澈神力绷到极致,眼前只剩一片白光,整个黄泉开始扭曲变形,空间像要被撕裂一般—— 她闭上眼睛,还是放弃了破障,缓缓地将手掌攥紧,那金色光蝶瞬间化作金粉散落。 与结界对冲的灵力撤去,她再一次掉回了黄泉中。 方才空间在她神力下扭曲,那条莹绿色的河水倒灌,已经脱离河道,整个黄泉被淹成一片汪洋,亡魂尖叫着四处乱窜。 祭灵澈泡在水中,蹚着水向转生井走过去—— 她方才的灵力撤去之后,识海中那哭叫声就倏然消失,好像只是幻觉一样。 黄泉中的水灼烧着她的神格,每走一步灵力就会被削减一分,她不由得蹙眉,可仍旧向着转生井走去。 她万般肯定,方才那诡异的哭声就是从井里传出来的。 井里定然封着什么东西,她必须去看个究竟。 良久,她湿漉漉的手拍上了井口的石壁,冰凉的触感顿时传遍全身,冰霜瞬间覆满她的手背。 她手撑着井口,俯身向井底看去。 入目是一片漆黑,只一片静到极致的深邃。 她一弹指,弹出一道法决,可就好像落入无底的深渊一样,根本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 祭灵澈只感到透骨的寒意,此前常常听说,会有渡劫失败的神仙跳这井,甘愿永坠凡尘去与情劫几世纠缠。 而今当她看向这井底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冲动从心底升腾起来,就好像有一只手扯着她的脖颈正在将她向里拽。 她不由得眩晕,明明知道不对劲,可就是移不开眼睛,好像心神都被吸进去了似的。 可这种感觉并不激烈,反而是相当的温钝,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一步一步地引诱着她。 忽然间,井底竟莹莹地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点缀得这漆黑好像星夜一般。 又好像…… 像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她怔怔地向下看着,扶着那井口的手缓缓松开,身子向下倾,脚尖垫起来,好像马上就要折下去。 那片光电越来越亮,最后竟汇聚成人形。只见一个白衣身影,缓缓从井底的黑暗中升上来,那身影映在她眼中,赫然是曲无霁的模样。 她瞳孔骤缩,与那双含着无数情绪的浅色眼睛对视,不由得愣住,只喃喃道:“真的好像……” 真的好像好像他。 就在这时,她手上忽地被覆上一片温热,那白影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随后缓缓扯着她,往井中退去,就这样一寸一寸地将她向下拉—— 她明知道这东西是假的,可是就是挣脱不开,竟然任由那白影将她向下拽。 她只是控制不住地想多看他一眼。 再多看一眼…… 她的身体已经伏在井口,手被扯着,向下垂去,马上就要翻落下去。 可她仍旧没有脱离出来。 就在这时,井底又有动静传来,好像什么东西炸开,一股灵力猛地窜上来 ,那攥着她手腕的白影瞬间被撕碎! 祭灵澈不由得向后一仰,随即就感觉袖口处沾上了什么东西—— 她垂下眼睛,只见大片粘稠的金色液体从井底喷出来,好像触手一样,正卷住她的袖子,然后猛地一扯! 这东西力气之大,直将她扯了个踉跄,那金色的黏液往井中缩,她被扯得向井口倾斜。 她并指为刀,正要将这鬼东西给切断,可却生生顿住。 这黏液见她抬起手,竟然抖了一下,好像很怕她一样,差一点就缩回去了,可最终并没有动,又拽着她的袖子,轻轻地晃了晃,好像是想要告诉她什么。 祭灵澈愣了一下,盯着这金色的黏液,像是想到了什么,紧接着这东西扯着她又是用力一拽,显然是想让她下井—— 她心中有了个悚然的猜想,像是在下很大的赌注,略一犹豫,手竟撑着这井口,一翻身跳了进去! 她跳落井的瞬间,顿时神力全失,只飞快地向下坠去。 这一刻,她只感觉身体正在变化,不灭不死的神体竟变得脆弱,瞬间变作了没筑基的肉体凡胎。 她的心一沉,就在这时,忽然什么东西卷上了她的腰,猛地将她向旁边一扯,差点将她甩出去—— 只见一条粗壮的金色触手,缠在她身上,止住了她的坠落 ! 她垂下眼睛,只见这东西就是那拉扯她袖口的金色黏液,只不过远比方才的要多,黏液汇聚在一起,成了巨大的金色触手,将她向着一处飞快地扯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东西动作一滞,停了下来,金色触手缓缓放开她,她脚下竟然踩到了东西,稳稳站住。 她这时候才看清,这井的内壁上竟然有一个洞穴,那触手直将她被扯进洞中。 祭灵澈半蹲在地上,脑袋嗡嗡作响,耳膜要炸掉一样,这里的气压几乎令她爆体。 在井中她神格被抑制,身体与凡人无异,她胸口不住地起伏,大口地喘气,良久耳朵才能听见声音。 在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中,正有什么东西在簌簌作响。 她只感觉身上黏腻腻的,那金色黏液沾了她一身,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像洞穴深处,不由得愣在原地。 只见在洞穴最深处的,墙壁上竟有一尊神龛。 一尊巨大的神像嵌在壁中。 而组成这神像的,正是那金色黏液。 那金色的触手与这神像相连,此刻见她站稳,缓缓松开她,一点一点缩回去,又重新挂在了那神像上。 那黏液散发着莹莹的微光,堪堪将洞穴照亮。 祭灵澈无声地看着,震撼之感无以复加,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转生井中竟然会有一个诡异的洞穴,洞穴中竟然还有一座“活”的神龛。 神像上的金色黏液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然后又蠕动地爬回去,就好像有生命一般。 更令她悚然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看这神像越眼熟。 就在这时,她再次听到了那熟悉的哭声—— 就是方才破结界的时候,那隐约传来的声音。 她怔怔地看着那神像,那声音真真切切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什么意思,那有黏液组成的东西…… 会啼哭吗? 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 她皱起眉,只感觉身边的气压越来越大,耳膜疼得要命,几近失聪,只得道:“闭嘴!!” 话音刚落,出人意料的是,那哭声果然渐渐止歇,最后只变成了稀稀拉拉的抽泣。 祭灵澈虽然头疼欲裂,可听得分明,那抽泣声的音色竟然不一样…… 因为哭声止歇,她这才能察觉到,那神像竟然是由是由无数个零散个体组成的—— 看着样子,应该是很多很多不同的东西,被炼化成了这种金色的黏液,然后被混在一起,丢进转生井中。 这些东西被丢进来后,抱团取暖,挂在井壁上,最后将井壁灼出个洞来,逐渐向内侵蚀成了洞穴,然后在里面化作神像的形状,借此苟延残喘…… 所以,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祭灵澈失去了神力的庇佑,只感觉冷得彻骨,竟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想到了什么,试探性地低声道:“小雷师?” 就在这时,一道响亮的哭声窜天而起,随后十指连心一般,带动着其他的黏液,骤然间哭声又大起。 当哭声稍微止息,她心中惊愕,又道:“玄天司命?!” 她下一刻,果然听到了玄天司命的声音。 就这样,她接连叫了好几个,那些名字的主人果然一一以哭声应答。 祭灵澈半跪在地上,只感觉头皮发麻,浑身都好像过电了一般。 这些金色的黏液—— 竟然都是上天庭的神官。 怪不得天上这么冷清。 原来她的同僚们已经化作滩滩黏液,永远地被封在了井底。 她喃喃说道:“你们……” 她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变成黏液。 只有那金阙宫主人才有将神官炼化的本事。 祭灵澈从未想到,青君连天上的神官都没放过。 那青君是一杀再杀,从神到人,将天道的气运彻底屠了个干净。 她心中那股邪火陡然窜起来,再也压制不住。 那些金色黏液缓缓从神像上滴落,向着她一点一点涌过来—— 她愣了一下,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摊开了手掌。 那些金色黏液涌上她的手,随后沿着她的手指攀爬,汇聚到她的掌心。 她掌心金光闪烁,她只感觉自己被汹涌的神力包围。 她闭上眼睛,只低声道:“变成一把剑吧。” 变成一把剑吧,我好带着你们将天道的气运抢回来。 以慰亡魂。 祭灵澈手一寸寸地攥紧,竟真的握到了剑柄。 待到她睁眼之时,金光消逝,手中赫然出现一柄金色长剑。 忽然间她腰上一紧,那些剩余的黏液化作触手,再次缠了上来。 随后,她被猛地甩了出去,一阵头晕目眩,她被抛出了转生井,只听水声哗啦一响,她落回到了黄泉的那河水中。 触手将她托举上去之后,用尽了全部神力,彻底失去了生机,再也粘不到一起去,兀自颓然散落,跌下井去。 这是那些已经失去神格的天神们,最后能做的。 祭灵澈在井中失去的神力迅速回流,那种砭骨的寒冷被驱散,身上结的霜寸寸融化。 她垂下头,无声地看向手中握着的那金剑。 她知道,这一定是天地间,最厉害的一柄剑。 …… 有了这柄剑,她轻而易举地破了黄泉中的那青色结界,再一次地回到天门。 她看到了青龙和金雕的尸体。 巨兽仰倒在天门,好像两座大山。 俯瞰人间,只见妖魔肆虐,熔岩倾泻,鲜血横飞,好像天道的败局已定。 祭灵澈举起手中的剑—— 长剑带着那些亡故天神的执念,金光大现。 只见金影绰绰,好像是众神齐临。 她对着人间,毫不犹豫地一挥而下! 第105章 归墟十 仙人雪脂 长剑斩下! 一道金光划过,将全部天空染成赤金,从天门直坠人间。 金光像一张大网一样散开,从天上压下去,整个人间都笼在一片金黄中。 就像太阳坠落一般。 天道飘摇,人间早就已经是末法时代。而今经历灭世之灾,可以调动的灵气几近于无,修士们的实力被大大削弱,在这种情况下,金丹修士与筑基修为无异,只能任由宰割。 可那金剑挥出的瞬间,无穷无尽的灵气散落世间—— 随着金光落向人间,环在武神身边的那些金色的身影,开始缓缓消散。 天人的神格化作金光,散落人间,立时化作充沛的灵力滋养万物。 那些负隅顽抗的凡人修士,抬头看向金色的天空,只见滚滚灵气从天上倾泻,像是无形瀑布一般…… 丰沛灵气被调动自如,于修士丹田内流转,修为陡然大增。 祭灵澈手中的剑缓缓消失,尽皆倾泻而下。 这一剑,如同春风破昼,带来滚滚生机,灵气复苏。 人间的土壤中竟然钻出了金色枝叶,然后顷刻绽放,直至蔓延成花海。 万物回春,骤然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蓬勃。 她站在天门中,被灵气包裹,微风拂面,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包裹—— 与此同时,金阙宫内,白玉高座上的帝君骤然吐出一口金血,像是挨了当头一棒,骤然从高台上滚下! 他只感觉体内的神力被迅速抽走,白玉一般的脸上竟然浮出道道青黑色的纹路,像是裂开了一样。 青君还没缓过气来,周遭忽地灵压骤增,只听一声巨响,神宫剧烈摇晃,险些被夷为平地,神柱被炸成碎块滚滚而下,尘烟大起—— 他单膝跪地,勉强抬起头,只见黑雪漫天,一柄黑气缭绕的长剑点在了他的喉咙前! 来人修长的身影映在他瞳孔中,在长剑上强光的照耀下,他黑色瞳仁微微缩小。 青帝没什么表情,缓缓勾起嘴角,淡声道:“西武神。” 对面的天神身上笼着一层金光,好像披着一层金甲,单手握剑,直点在他的咽喉。 她说道:“你输了。” 祭灵澈神色冷凝,眼神明亮,似有冷火跳动。 她道:“你拿自己的神格做筹码,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她猜的没错,这青君为了实现目的,果然向天道献祭了自己的神格,以此作为筹码,来跟天道对赌。 在天道的见证下,他的神力已经跟灭世的进程绑在一起。 而祭灵澈那一剑,使人间的灵力回流,扭转了战局,他受到了反噬,神力几乎打了个对折。 青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那黑色的纹路蔓延,像是精美的白瓷皲裂,寸寸碎裂开来。 他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地说:“那又如何呢。” 祭灵澈垂下眼睛,目光竟然带着点悲悯,好像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可悲。 她语调很轻,只道:“你说要肃清天道,歼灭凡心。” “你说大道无情,凡尘即是罪孽。” “你说,你已经抛却所有凡心,无情道成——” 她语调虽轻,却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敲在青君识海中:“可是,想要肃清天道,这个念头本身,就是凡心。” “你憎恨世人,却说着大道无情。” 无情是虚无,而不是憎恨。 “你的恨意,就是最深的凡心。” 她的声音幽然飘落,却好像一计重击。 只见金色神血从青君嘴角淌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他那黑色瞳孔放大,几乎要融化在眼白中,看起来竟像个死人,脸上那黑色裂纹更多,纷纷炸开,直向脖颈蔓延。 他的神色终于不再平静,投石入水,泛起层层波澜来。 看得出来,他正强行地压制着心头的情绪,以至于神情扭曲,精美无俦的面具终于碎裂。 祭灵澈冷冷地勾起嘴角,声音回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这才是罪孽最深重的凡心——!” 青君抬起手来,猛地握着那点在他喉前的剑! 他手背上也布满了那青黑色纹路,金色神血顺着指缝汩汩向下流。 鸦羽剑在巨大的神力下,竟然轻微弓起来,像是马上就要被他掰折—— 祭灵澈神力动荡,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只听他冷笑道:“那又如何?” “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情,这就够了!” 剑光大盛,她双手握住剑柄,冷冷道:“你已经输了,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我就送你一程——” 凡间灵气复苏,大片大片的金花席卷人间,金枝蔓延,所过之处,深渊的口子瞬间被封住,竟生生将妖魔的邪压给镇住。 在灵气流转下,修士得到滋养,修为大增,开始清缴流窜的妖魔,这场灭世之战,青君已然是败了。 他拿自己的神格做赌注,而今气运尽了,受到天道反噬,他决计没有翻身的余地。 祭灵澈手中的长剑猛地挥出去,剑势刚猛,带动周遭空气,嗡地一声! 剑诀落在宫殿上,恢弘的宫阙顷刻倒塌,只发出哗啦啦巨响,尘埃漫天中,可那青君却瞬间消失。 祭灵澈身上的金色光芒正在缓缓消失,她知道那些天神的灵力护不了自己太久,若是不能速战速决,让那青君回过气来,后果不堪设想。 敌手毕竟是东天帝君,他就算是神格受创,也是相当强悍。她知道,若是想彻底将他的神格抹去,她自己也会堕神。 可是她没有退缩的余地。 就在这时,她脊背一凉,一柄长剑擦着她脸颊而过! 青君果然有剑。 大多数的天神都依赖法决,很少用法器,只有从凡界飞升上来的剑修才会继续捧着本命剑。 她在天庭上当西武神的时候,从未见到过青君出手。 自然也从未见到过这柄剑。 只见这是一柄纯白色的剑,好像羊脂一般,一点浑浊也无,金色光芒赫然缠绕。 “雪脂……”她瞬间就念出了这柄剑的名字。 谈一固有一本名剑谱,记录着古今神剑。 那些神剑大多数都踪迹难寻,要么是剑灵殉主,要么就是随着主人飞升了。 其中在第一页的,就是这柄剑—— 这是帮着剑主杀妻证道的,雪脂剑。 雪脂,血脂。 雪脂一出,空中弥漫的黑雪登然消失,鸦羽显然不是对手,被雪脂强悍的剑灵压得起不来。 祭灵澈怔怔地看着那柄剑,只微微分神,雪脂剑爆发寒光,转瞬迎面斩了下来! 她横剑便挡,只听“嗡”的一声,威猛无俦的气劲爆开,她手中的鸦羽剑裹着流光被打飞出去,深深地钉进了远处的金柱里。 两股神力对撞,天地变色,整个天宫都要塌下去一样。 她还没来得及将鸦羽剑召回来,下一剑便至! 她只得调动灵气,结咒格挡,生生地又抗住一剑。 祭灵澈趁着这个空当,一翻身躲过剑风,将鸦羽剑从柱子上拔出来,又双手握剑,猛地一挥,神力催发到极致,长剑掀起怒海般的气劲—— 正与挥过来的雪脂剑对撞! 转瞬上千招激烈的撞击几乎摧毁了整个上天庭,二位天神正在以凡人的方式对砍,俨然像是杀红了眼的剑修。 此刻目的手段已经不重要,胜负欲作祟,谁都不可能退缩。 这样的结果,注定是两败俱伤,双双堕神。 …… 人间,雪域昆仑。 雪终于停了,一消瘦的青衣女子裹着厚重的毛氅,抬头向天上望去。 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好像一束雪中霜花,转瞬就要被寒风摧折了。 只听轻绵脚步声,一只赤色狐狸踩着雪,略有高傲地走过来。 走到那女子近前,便身量抽长,变成个男人模样,披着白裳,缓缓地靠过来,站在她身后。 那狐狸冷冷道:“别看了。” 女子置若罔闻。 狐狸皱起眉,怒嗔:“尹蓝心,本仙在和你说话!” 尹蓝心缓缓阖了阖眼,只淡淡说道:“吵什么,听到了。” 狐狸气得胸口起伏,却又没什么办法,只冷哼道:“太好了,你这就要死了,我看你死后还敢不敢跟我横。” “本仙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 尹蓝心道:“看出来你很期待了。” 她转过头来,看向身后的人,只不过在她眼中,只有一个虚无的白影,看不清具体的形貌。 凡人看天神,都是看不清的。 她没什么表情,只说道:“你曾叫祭灵澈来杀我,对吗。” 狐狸什么都没说。 尹蓝心勾起嘴角,再一次转过身去,看向天上,只说道:“我是答应过你,我死后魂魄归你驱使,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狐狸有些哑然,久久才说:“是又如何?” 见尹蓝心不理他,他才找补地说:“当初你说你活不久了,我才应允你的条件。谁知道你这么能活,靠一口气吊着,一直挺到现在……” 尹蓝心轻轻地叹出一口气,说道:“闭嘴,你很吵。” “何况,我确实活不了多久了。” 狐狸闻言,好像滞了一下,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敛袖站在她身后。 尹蓝心曾为了把祭灵澈的魂魄召回来,与这昆仑仙结下契约:只要那人能在花婉婉的体内醒来,她便甘愿在死后永困昆仑,成为这里的地缚灵。 那昆仑仙正百无聊赖,巴不得有个漂亮魂魄陪着自己打发时光,便欣然应允—— 可后来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套住了。 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那花婉婉体内的生魂,竟然是下凡渡劫的西武神。 那西武神凡人身死,本该回到天上去,可竟被他误打误撞地给囚在花婉婉体内,犯下大错。他被尹蓝心算计着,不得已也成了这根绳上的蚂蚱,卷入这等麻烦事来…… 狐狸向前靠了一步,抬手从背后环住尹蓝心,挡住她的眼睛,只说道:“别看了,你就算能算出来结果,就怎么样呢?” 尹蓝心只感觉眼部温热,眼前一片漆黑,只得闭上眼,淡淡说道:“碍着你了?” 狐狸俯身,在她耳边道:“你少算点,没准能多活两天呢。” 尹蓝心勾起嘴角,轻笑道:“我看,没这个必要。” 就在这时,天地忽然变了颜色,狂风骤起,刮起无穷的雪气。 那昆仑仙抬袖将怀中人护住,当他再次抬起眼,只见苍穹上,一道金光,一道青光,从天宫中坠落,猛地向地面砸来—— 他眼睛骤然睁大,难以置信一般,只喃喃道:“这……” 西武神和帝君都堕神了吗?! 尹蓝心虽然被蒙着眼睛,但她好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低声道:“未必。” 就在这时,只见一道白光从天门上跃下! 那白光猛地向下冲去,直将那道金光接住—— 然后带着那道金芒迅速回升,重新回到了天上! 而那道青光向下坠去,光芒越来越暗,还没接触到地面,就再也撑不住,忽地散开了。 那道青色神格在人间消散,瞬间化作无穷的灵气荡开,滋养万物。 随即金色藤花疯涨,开得更加旺盛繁荣…… 当那昆仑仙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时,这才察觉到手上一片温热,竟摸了一手血。 而他怀中的女人已经死去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算无遗策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06章【终章】 第106章 终章 大灵气时代(正文完…… 灭世之役后—— 人间终于迎来了大灵气时代。 神陨带来的充沛的灵气,于空气中流转。 万类霜天竞自由。 灵气滋润,金色的花海常开不败。 花枝从妖魔尸体中钻出来,愈发开得旺盛,那些邪祟通通变成了滋养灵气的土壤。 对于求法者而言,筑基结丹并不再像之前那样高不可攀,一时间修仙之风大盛,各个世家门派的实力迅速恢复,新兴门派如雨后春笋一般,遍地开花。 不到百年,求法之风竟达到了新的高峰,远胜当年。 一场灭世之战,没有摧毁凡人。 巨大的灾厄过后,众生尸骨化作丰厚的土壤,滋养万物,竟开出了生生不息的灵力之花。 …… 时间弹指而过,五十年后。 又是一年春。 微风裹挟着暖意,徐徐吹拂,白色原野冰霜寸寸褪尽,被春风吹出新绿来,毛茸茸的铺开,转眼便是漫山遍野的春色。 冰雪化溪流汩汩流淌,河流奔泻,大地回春。 绿原上生出明黄的花,从高处望去,星星点点地坠在翠绿间,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跨过绿原,向山上走去,群翠叠嶂之后,有一片盛开的桃林。 风缓缓地吹拂,带动着林间叶片刷刷轻响。 桃花瓣在风中盘旋,入眼是一片轻红,不疾不徐地坠着,几乎遮挡了视线。 站在林花间,视线穿过乱花,远远望去,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小片竹林。 世人都说,如果有胆量穿过这片桃花林,在竹林后,会看到白衣仙人。 …… 祭灵澈睁开眼的时候,并不知道,人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年的光阴。 她眼前白茫茫一片,雪脂剑那灼目的剑光挥之不去。 人间的记忆,当天神时的记忆,在脑中交织,她头疼欲裂,一时间竟理不清楚。 她浑浑噩噩地坐起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只不过周遭的灵气甚是充沛,她看向自己苍白的指尖开始迅速恢复血色。 随着调息,裸露的皮肤上隐隐泛起金光,就像是一层金甲一样—— 是神格护体。 祭灵澈不由得一惊,她竟然并未堕神。 她在陷入昏睡之前,明明她自己与那青君互砍了一剑,然后神格崩裂,双双从天宫坠落…… 如果她没堕神,那青君呢? 一边想着,目光微动,她发现自己竟在一个小竹屋中。 竟然像是人间。 身侧有一扇窗,半阖着,暖苏苏的风从窗缝钻进来,拂在她脸上。 她怔怔地看了许久,缓缓抬起手,将窗户一把推开—— 瞬间,大片轻红花瓣被暖风卷进来,映在她眼底,将黑色瞳孔染上淡粉。 花瓣轻触她的脸颊,她不由得偏了偏头。 窗户一响,站在不远处竹林中的一人回过头来。 她视线刚与那人交接,不由得愣住。 只见那人站在熹光中,一身白裳,手中捧着一捆新竹。 清晨薄雾并未散去,笼着竹林,看不清深处。 人影立于竹林间,半笼在雾中,白衣飘荡,好像缥缈的幻影。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她连呼吸都忘了。 一瞬间,她听到了风在林间奔走的哗啦声,也听到了远处清泉烈烈的水声,和竹笋破土之音…… 五感被调动到极致,她看清了那人的脸。 “阿澜!” 那人将手中的竹子丢在地上,转瞬就推开了竹屋的门。 他身上还带着纷纷扬扬的桃花,随着他的脚步翩然飘进来。 祭灵澈怔怔地看着他,那人已经扑了过来,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抱住。 她好像耳鸣了一般,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只喃喃道:“曲无霁……” 他声音有点颤,只连声道:“是我,阿澜。” 祭灵澈被紧紧地抱着,缓缓地闭上眼睛:“我……这是死了吗?” 曲无霁头埋在她脖颈,声音闷闷的,只道:“说什么傻话。” “你快看,这里是人间啊。” 这里是灵气复苏的人间。 祭灵澈垂下眼睛,只感觉脖颈上有些湿凉,抬起手缓缓拂过他的头发,低声道:“你怎么哭了,商徵……” 还没说完,她竟也说不出话来。 曲无霁笑了起来,轻轻放开她,眼尾发红,眼中波光潋滟。 他道:“你知道吗,灭世之役,已经过了五十年了。” 青君陨落,神格殉给了天道,已经一切归于尘土。 五十年间,三界的秩序重建,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这间竹屋里却宁静非常,像极了广爻峰。 她只感觉自己仍旧是凡人修士,只是睡了一觉醒来而已,万事不过一场大梦。 “五十年没什么,”他垂下眼睛,握住她的手,“就算是百年,千年,万年,我也会一直等你醒来——” 祭灵澈抬手,指尖轻轻地覆在他唇上,止住他的话。 他那双褐色眼睛微微动了下,只盯着她看,眼中缓缓泛起笑意来。 她细致地打量着他,只见他身上也有一层金光流转,显然是生出了神格。 她明白过来什么,竟有些哽咽,只艰难地说:“你飞升了,商徵……” 当时在深渊出口,电闪雷鸣。 原来,那道飞升的雷劫不是她的,竟是曲无霁的。 他的修为本就已经达到了飞升的边缘,再加上自毁金丹,彻底诛杀妖主,以道心证道,得以飞升。 在祭灵澈的尖刀插进他心脏的同时,雷劫劈下,他在生魂消散之前,看见了天梯…… 曲无霁登上天梯,证道成神,在她与青君血战险些堕神之际,接住了她。然后带着陷入沉睡的西武神,在人间寻了一处清静地,一守就是五十年。 她想着当时在深渊的情景,不由得心如刀绞。 她只轻声道:“我杀了你飞升,你可曾怨我?” 曲无霁握住了她的指尖,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处,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心甘情愿的。” 他缓缓勾起嘴角:“阿澜,我甚至庆幸,自己是你的情劫。” “我喜欢与你纠缠,就算你杀了我,我也甘之如饴。” 祭灵澈笑了起来,却还是很难过。 往事如烟,她当凡人的时候发生了太多的事,有太多的遗憾,而她再一睁眼,已经是五十年后,已然是物是人非。就算是她成了天神,也实难释怀。 她抬起胳膊,将他紧紧环住,说不出话来。 曲无霁知她心中哀默,便轻声道:“阿澜,我们出去走走吧。” “你说过的,阳春四月,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 穿过带着露水的竹林,衣裳微微湿润,但很快便被山间的风带走,变得清爽。 桃花正开得旺盛,轻红吐秀,招摇可爱,竟像极了广爻峰。 祭灵澈不由得出神,往事一桩桩浮现,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当年。 曲无霁含笑看着她,眼光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分毫。 他轻声道:“你知道,为什么广爻峰的桃花常开不败吗。” 她看向他,只见他噙着笑意,微微挑眉。 他缓缓说道:“起初,我在这里用法术造了一大片桃林。” “我每日在这里陪着你,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 “听着傍晚的风声吹动林叶,看花瓣艳阳下盘旋,可是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索性时间漫长,我又无事,我便将最初那片桃林移除了,开始亲手种桃树和竹子。” “我没有用任何法术,学着那些农人的样子,锄地,翻土,灌溉,将种子埋入土壤,等待着新枝破土。” “时间过得很慢,又过得很快,看起来每一天都相同,但每一天又都不同。” “树苗一点一点生长,竹笋一寸寸冒出头来。我习惯了这些变化,直到某一日才惊觉,草木已经葳蕤,竹笋成林,桃树也开了花。 祭灵澈静静地看着他,认真地听着他说这些话,忽然间觉得好平静好平静,心中升起那些无端情绪逐渐宁静下来。 在天神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她忽然不再恐惧,那种几乎要将她摧毁的虚无感,也消失无踪。 曲无霁牵起她的手,轻声说道:“阿澜,所以一万年又有什么可怕呢?” “每一天都会不一样。” 他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笑着说:“广爻峰上的桃林,不是术法造的,是凡人亲手种的,所以才得以常开不败。” 祭灵澈出神地看着他,忽然说道:“商徵,我们不再回天上了,就在人间做个地仙吧。” 其实当帝君当武神当什么盖世英雄、东天上神,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向来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仅此而已。 曲无霁笑了起来,一扯她的手腕,将她拽的更近了些,只说道:“你想去哪里,咱们便去哪里。” “从此往后,千万年的时光,足够我们踏遍三界任何地方。” 她看着他,忽地抬手揽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压下来,悠然说道:“那……” 话还没说完,她的嘴忽地被堵住—— 他柔软的唇已经覆了上来,重重地吻着,再也不像之前那般小心翼翼,好像恃宠而骄一般,放肆起来。 良久,他微微喘息,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想听你说爱我。” 她将他拉进怀中,笑着说道:“曲无霁,我好喜欢你,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我爱你。”她开心地说,“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和你说,直到说千千万万遍,好不好?” 我爱你,千千万万遍。 曲无霁笑了起来,眼中那种惯有的复杂情绪消解,一双眼睛澄明,好像再无心事。 他轻声重复道:“千千万万遍,我可数着呢,少一遍我都不答应。” 祭灵澈勾起嘴角,拽着他的衣领猛地一拉,照着他的嘴唇咬了上去。 …… 风吹过林叶,带动着无数桃花盘旋,晨间的阳光泼洒,穿过林叶,碎金一般。 旭日高升,照耀大地,将人间的每一寸土地照亮。 众生万物,洋洋洒洒地沐浴朝阳。 大灵气时代终于到来,新的篇章拉开序幕。 将来,一定会有无数豪杰,过江之鲤一般,粉墨登场。 来来往往,定将会有无数凡人飞升,亦会有无数天神陨落,天道就是这样生生不息。 或许有朝一日,妖魔会卷土重来,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后事就该交给后人来做,前人的事迹成了丰碑,只在史册上流传。 两位天神结为道侣,并肩渡过浅绿色的原野,在人间悠游自在。 又是新的一天。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