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深爱》 001 彭荷镇 彭荷镇很小。 小到像一块破膏药,倔强贴在西南大山闭塞的褶皱里。 镇子沿山势而起,一条窄窄的彭河切开两岸,灰白色雾气缭绕,墙根青苔一年到头都湿漉漉的。 俞凤就是从这霉烂河里抠出来的。 她打小就这么觉得。 不然为什么总一股霉味儿,洗也洗不掉,直往人的骨头缝儿里钻。 镇上人说她命贱,好比一块石头掉进烂泥塘,翻不出半点声响。 这话,俞凤相信。 她爹俞八是个酒鬼,日子浸在劣质烧酒里,眼睛烂核桃一样眍在眶中,那一双拳头比鹅卵石还硬,砸在背上疼得她岔气。 娘没有名字。 镇上人都喊她“俞家那个暗门子”。 娘有两张脸。 木板床吱呀声越密,娘的笑声越亮堂。 等那声一歇,娘的脸就木了,灶台火光映着,一半明一半暗,她望向门外的眼神,空洞如浓雾,化不开。 俞凤不明白娘为什么喜欢发呆。 炉膛里火都快熄了。 她随手抽出一根干柴,没挨着炉口,娘冷冷喝住,“放下!那是你该沾的?” 俞凤一哆嗦。 娘一把抄起柴火,面无表情,用力捅进膛里,死灰“腾”地窜起火苗。 俞凤脸颊发烫。 娘从不让她碰别的,饭不用做,碗不用洗,连院里杂草都不用她拔。 只许读书。 铁律,紧箍,这是娘对她的管教。 俞凤恨死这规矩了。 她觉得自己对学习没有天分。 学几何那会,点线面绞在一块,怎么也理不顺,越看越乱,越学越烦。 怄得她把本子劈出老长的圆珠笔印子。 然后。 阁楼底下那床板又叫了,吱呀,吱呀,一种胶着的勾人的节奏。 俞凤偷瞄一眼。 这样不费劲儿赚钱可真容易。 后来。 不知咋个让她娘知道咯。 那天,俞凤正坐在床沿给脚丫子涂红指甲,娘一巴掌掴得她眼冒金星,指甲油染红娘的指尖,血淋淋的。 娘眼底像膛里淬着火。 再后来。 怕她重蹈覆辙,娘把心一横,塞她去镇一中念高中,住校,周末才许回家。 这年,俞凤十六岁。 - 彭荷镇的雾是活的,恶也是。 俞凤路过,镇上人一见她,眼神会拐弯,女人们突然收住是非,嘴角撇得歪出半里地,男人们的目光更直接,赤条条黏着她走。 俞凤都能感觉到。 她目不斜视,从不回头,更不停下。 然而,走到家外那条窄巷,她总会在巷口多站一会儿,听见里头没动静了,才敢推门。 屋里脂粉味混着汗臭,还有种说不上来的腥臊,闻得她直恶心。 夜里,她有时候会听见娘哭,捂在被子里的抽泣,跟猫被掐住颈子,呜一声,咽一声。 一只野猫盘上屋顶叫春。 俞凤想掀开瓦片,刚摸上房檐,倏地,想起白天那几双眼睛,心里怦怦乱跳。 “暗门子”仨字压得人气短。 他们说娘们俩一根藤结出两个瓜。 滚一边去。 她才不是那样的。 俞凤缩回手,把脸埋进英语课本里,字母都在晃,像彭河水雾的倒影。 - 这天傍晚,雾气格外浓,快下雨了。 俞凤放学忘拿伞,她抄了条近路。 眼瞧要走到头,三四个人影蹿出,黑压压堵住巷口。 其中一个上来就拽她书包带,俞凤趔趄,连带那人扑个空,“操!小暗门子还跑!” 紧接着,另一个脏手抓她胳膊。 俞凤没躲。 她甚至没喊。 单等那手腕凑到眼前,她嘴一张,用尽全力咬下去,腮帮都要卡脱臼了。 舌尖咸咸的。 还有点涩。 那人“嗷地”一嚎,斗大的拳头,直朝俞凤太阳穴挥。 002 野狗席铮 俞凤一躲,像躲爹抡过来的酒瓶子。 拳头没落下,听见一声骂。 数声闷响和惨叫,混合粗重的喘息。 俞凤抬起头。 一个高个儿嵌在影里,半旧校服敞开,里头T恤下摆蹭了苔藓,手钳住那人的腕子,骨节绷得发白。 是席铮。 镇上人说那是一条野狗。 他爹是彭荷镇的另一滩烂泥,比她爹更烂,头号泼皮,镇日游手好闲,谁沾谁死。 转眼,小混混窜了仨。 席铮把她咬的那个一掌搡到墙根,掐着脖颈,那小子疼得嗷嗷惨叫,脚下乱蹬。 嘴里冒的话比她爹酒气还冲、还臭。 渐渐地。 吱唔越来越弱,然后,彭河的雾气就无声无息漫上来。 给掐死了? 俞凤吓得这回彻底动不了了。 最后,席铮手腕一松,那人滑下去,抠着嗓子眼拼命咳嗽,连滚带爬,咚咚咚跑了。 暗巷只剩他俩。 雾气更浓,沤得两个人影发虚。 不能跟“野狗”扯上关系。 俞凤掏出十块钱,用力抹平边角,直勾勾递过去。 席铮没接。 他看着钱,耷拉眼角瞥她一眼。 突然,扯起半边嘴角,笑得轻佻又嚣张,“啧,暗门子的闺女,倒挺大方!” 俞凤没搭话,把钱硬往他手心一塞,攥紧书包掉头就跑。 不能欠他。 欠了就甩不掉了! “放学走大路,少他妈往旮旯里钻!” 背后,一把声恶狠狠的。 俞凤没回头,脚步却慢下来。 雾里。 风裹着潮气扑来,她吸了一口,舌尖一点铁锈味,刚咬人血没咽干净。 “呸!” 俞凤朝地上猛一唾。 走回家时,她又昂着头,背挺得更直。 院里的歪脖树就算长在烂泥里,它那枝子,也得往天上伸。 - 彭荷镇的春天泡在雨雾里。 没完没了。 一日,俞凤书看得起劲儿,抹眼角呼出口闷气,瞧那雨啊,真像痴男怨女的泪。 她掌根轻蹭卷起的页脚。 书是借新老师的。 三月初,学校来了个姓林的老师,带点生冷的北方口音。行李箱装满几大摞书,说是专门给同学们准备的,谁想看就登记。 大家一股脑围上去。 俞凤瞥了一眼,没动。 林老师注意到她,主动过来搭腔,“同学,你不感兴趣?” “老师,她不感兴趣……” 周围男生争相抢话,黏糊糊的笑,往俞凤身上瞟。 林老师没听出不对劲,等着她回答。 “我没时间。”俞凤站起来,声里淡淡的,回瞪那几个,扭头走出教室。 有人意犹未尽补充:“跟她娘一个样儿!” “她娘啥样儿?”另一个追问。 然后一口痰吐在俞凤站过的地方,邪邪一阵笑,剩下人嚷嚷着快说快说。 “还有人要借书吗?”林老师敲敲课桌,打断话头。 后来。 为这事校长特意把林老师叫家去了。 “俞家那丫头别多沾,她娘——”校长呷口茶,没往下说。 搪瓷缸搁茶几上,“镇上人眼毒,唾沫星子能把你这省城的大学生淹了!犯不上!” “让她念书就成,别的——你管不了。” “这种人家的闺女,好赖都是她的命……” 想起那些稀奇古怪的表情,林老师喉结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 新书的事算暂时撂下。 班里轮流借了一圈,等大家新鲜劲儿彻底过去,那些被翻掉页的书,终于摆在图书室。 俞凤才初初拿到手上。 一抬眼,远处教师宿舍檐下起了灯。 俞凤拔脚往家跑。 推开门,灯绳晃得眼晕。 娘发梢湿答答的,水渍洇湿前襟,她脸沉下来,“去哪儿了?” “比平日晚了一刻。” 娘眼珠亮得吓人,“包里藏的啥子?” 003 学你娘多好 娘眼神像刀子,俞凤心虚,背手掖书包。 嘶啦—— 书包带扯破个口子,娘揪着半截布条,红指甲一点地上的暗红书皮,“都学好了?你还有工夫看闲书?” “老师借我的。”俞凤回嘴拾起。 娘劈手夺过,纸张抖得哗啦啦响,接着她用力一拧,书脊“咔嚓”断成两半。 纸页飞起,扑在地上沾了灰。 俞凤张着嘴愣住。 娘把半截书摔她脚边,满脸铁青咬牙,“说过多少次!让你念书!不是让你看这些下三滥!” “我瞧你就想烂死在这儿!!” “……” 别人都能看,凭啥她不行。 俞凤蹲下去捡。 “捡什么捡!”娘踹了旁边木凳一脚,“打明儿给我把魂儿收回来!” “再让我瞧见就揭了你的皮!” 夜里,俞凤睡不着。 阁楼底下床板又叫唤,酒鬼爹压着娘干那事,他呼吸又深又快,娘却没有半点声息。 月光惨白,一点点淌进窗子。 俞凤眼前飘过书里的一排字儿: 如果我有翅膀,我就能飞。 我有翅膀吗?没有。 所以我也没办法飞。 …… 院里,歪脖树伸向空中的枝桠,黑黢黢挂满月色。 俞凤用被子死死蒙住头。 好恨啊。 - 礼拜天下午,俞凤收拾回学校。 书包带已经缝补好了,这两天,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临出门前,娘叫住她,“包里有三十块钱,去给你老师赔了。” 娘拿木梳通头,嗓音有点哑,“就说你不小心把书撕了,再跟老师道个歉。” “知道了。”俞凤轻轻搭话。 娘最近越来越古怪。 她忍不住偷看——镜子裂了一道缝。 娘头发分成两半,一半黑灰,一半雪白;娘的脸也跟着裂成两块,一半倦,一半狠。 “还不滚蛋!”娘撂下木梳呵斥。 俞凤匆忙挪开眼。 娘颈下一块青紫指印,是爹昨儿夜里掐的,她迷糊中听见床板歇时,娘一声闷哼。 - 青石板路湿滑,俞凤攥着书包带硌得手心疼,低头一瞧,果然,补好的地方,密实压着几道黑线,有点硬,像娘平时看她的眼神。 走过巷口,马婆子叉腿蹲着翻垃圾,一见她来,那腰杆挺得笔直,吊嗓门:“呦!凤丫头去上学去呀!” 俞凤只当自己聋了,步子飞快。 “学你娘多好,夜里我都听见男人笑了。” 笑声拐了弯照样钻进耳朵。 嗷——! 突然,背后马婆子一脖子惨叫,像猫被踩住尾巴。 俞凤没回头。 她不晓得身后一道阴鸷目光。 马婆子被人一屁股攮进垃圾堆,烂菜叶子兜脸,她顾不上爬起身,气急败坏就骂上下祖宗十八代。 “老货!”席铮叼烟,冷脸痞笑。 他不慌不忙吐出一口烟圈。 席家野狗惹不起。 马婆子怂的嘴硬,“我骂贱秧子关你屁事儿!” “我靠!” 席铮手腕一抖,半截烟灰掉马婆子脸上,听她烫的惨叫,他干脆揪着她肩膀破袄,生生摁灭烟头。 “着了着了着了……”马婆子喊。 “个贼娘们!别脏了老子眼睛!”席铮一脚踹翻垃圾桶,扬长而去。 马婆子瘫在原地“嗳呦嗳呦”哼唧。 - 回到学校,俞凤把钱赔给林老师。 林老师没收,也没问书怎么撕烂的,又给她一本新的,“放教室吧,以后想看就来。” 以后…… 俞凤摩挲着书脊犹豫。 这时。 “哗啦”脆响——玻璃炸了。 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裹着湿漉漉的苔藓,骨碌碌滚到办公桌底下。 林老师吓得往后一缩。 俞凤循声去看。 矮墙根下,两米开外,蹲着个清瘦的人影,吊儿郎当挑眉,痞笑一扬手里半截烟,吐出个烟圈,辣辣盯着她。 是他。 “谢谢老师,不用了。” 俞凤把新书放回桌上,弯腰捡起石头。 她没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