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箭》 第1章 北航的窜天猴 北方的冬天,不寒而栗。 一九五八年,冬月下旬,连下两场雪,又刮西北风,天刚擦黑,四九城的街上就不见人了。老常和大民在杨南生家的小院吃过晚饭,说是晚饭,不过是红薯粥就着腌蓟菜,不足以果腹。莘嫂子见状端来大碗窝窝头,却是很有嚼头。饭后,大杨树下三人偎着炉火喝酒聊天,说到研制火箭,都格外兴奋。 “钱院找我谈过了,下月将正式启动‘581上天工程’,我已被收编进‘运载火箭’项目工作小组,你们两个也来吧?”杨南生端起搪瓷酒杯提议说。 老常和大民齐声响应,两人此前主要参与“一零五九号”导弹主发动机的研制工作,能参与新中国第一枚火箭发动机的研制,顿时让二人热血沸腾。聊到兴起,大民脱下大衣起身径直走到房檐下,赤手掰断倒悬着的银色冰锥,拿回来下酒。杨南生扶了扶镜框,笑着摇头,他自认没土生土长的北方汉子大民这般豁达。 “莘嫂子,你这蓟菜是在哪里打的?很有滋味,改明儿我让家里那口子也跟着你去打点儿!”老常筷子夹起盘中最后一棵蓟菜送进嘴里,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说。 “坛根儿下面的野菜,整个京城闻风都去挖,昨儿已经挖光。”莘耘尊有些不满地说,说完又语气缓和,“明儿我约了人去顺义潮白河东岸的堤坝下打野菜,隔壁嫂子说那儿遍地苣荬菜,弟妹不嫌远倒是可以搭伙儿。” “那感情好儿,我家那口子在家也没啥事,就这么说定了!”老常大声说。 “这是最后一杯酒了,明天我请钱院去北航讲课,顺便借他们的地方锻造几把金工锤。”杨南生似笑非笑地说。 “金工锤?老杨,你又想鬼点子了!”老常笑着摇点食指,已猜出老友大概意图。 “干!” 三只搪瓷杯相互碰撞,满怀激情,沉沉暮色中,他们的脸骤然被酒精照亮。 北京航空学院的清晨被一层雪裹得严严实实,操场前面雪地基台上的铁皮飞机模型已被积雪掩盖大半,只露出半截机翼。航天专业实训车间外的停机坪上,停放着十几架教学用机。 王北海把翘起的军绿色帽檐朝后一转,将袖口卷到肘弯,露出肌肉绷紧的小臂,此时,他正和十几名同学吭哧吭哧地搬运教学飞机——要给飞机调个方向。机轮在雪地上拖出深辙,冻硬的金属蒙皮发出吱呀的呻吟。 兀地,一阵喧哗声在身后的楼里响起,阵阵学生从教学楼和宿舍楼里潮水般涌出,形成人潮,从学校的四面八方向着主楼南侧一系教学楼跑去,那架势,像是去抢滩登陆。 “哥们儿,什么情况?”王北海直起身形,嘴中呼出的热气凝成肉眼可见的白雾,他望着那帮学生,满头雾水地向旁边同系的同学询问。 “他们应该是去听课。”旁边的男同学弯着腰只是瞥了眼便随意回道。 “听课就听课,有必要这么上赶着吗?真是一帮棒槌!”王北海不屑地嘲讽。 “他们舒服的去听课,让咱们这些大冤种在这里抬飞机,真是作孽。”有同学连声抱怨。 “快搬吧,这玩意也忒重了些,哥们正搓火儿呢,差不多得了!”王北海火气也被顶了上来,“来咱学院讲课的是谁呀?”他低头有些不满地问了句。 旁边的男同学正牟足了劲在抬飞机,嘴里喘得像破风箱,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听说......是钱院来讲课......“ “哪个钱院?”王北海转头盯着说话之人满脸疑惑。 “钱学森。”那同学脱口而出。 “哎呦喂……” 话音刚落,只见王北海已经丢下还在抬教学飞机的亲爱的棒槌同学们,头也不回地撒丫朝着一系教学楼跑去。 此刻,一系教学楼的二楼走廊已挤满踮脚张望的学生,玻璃窗上印满了层层叠叠的掌印。 “哥们儿,借过,借过!”王北海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强行挤到窗前,伸着脖子朝里张望,却没有瞧见传说中的大科学家,只看见教室坐满了学生,教室后面还站着很多来听课的同学,整个教室充斥着喧闹声。 而此时,教室不起眼的角落,杨南生端坐一隅,刚铺好笔记,紧接着,钱学森身穿黑色中山装面带微笑,缓缓走进教室。随着他的进入,教室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位看似平常却令人高山仰止的存在。 “不是哥们跟你们吹啊,我对钱先生的理论那可是深有研究,最近刚读了《工程控制论》对其中的摄动理论和制导系统特别……”王北海兴奋地说道。 “这位同学,进来听吧!”钱院冲窗户上口若悬河的王北海招了招手,温和地说道。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钱院招手的方向看去,此时,王北海正骑在窗台上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而他的手还悬在半空比划着,愣神之间竟忘记放下,着实有些滑稽。 整个教室顿时哄堂大笑。王北海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随后神色坦然。 “你们笑个锤子,当心老子把你们漏出的大牙给掰断了。”王北海昂着脑袋迎着上百名同学异样的目光。 这位北航刺头冰冷的一句话,其他人也不敢再嘲笑,变成了小声低语。 讲台上,身穿黑色中山装温文尔雅的钱学森一个手势,原本喧闹的教室再次变得鸦雀无声。 “这位清华的同学,你也来了呀!”钱学森笑着对前排的一位看起来颇为成熟的男同学打招呼,这位同学他在清华讲课的时候向他提过关于伯努利原理中流体与流速问题,他有些印象。 那戴着眼镜的清华学生闻言立刻站起身,恭敬施礼。 “您是我追随的目标,听您讲课酣畅淋漓,先生一节课胜读十年书。”清华学生真挚地大声说道。 “这位同学我认识,清华大学物理系,空气动力学专业博士生。”坐在角落里的杨南生开口介绍。 清华大学物理系,空气动力学专业博士生都来蹭课?教室里的同学们望向钱院的目光变得更加炙热。 钱学森点了点头,示意那同学先坐下,随即,缓缓从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支窜天猴,又从口袋摸出一盒火柴。 同学们不解,不是讲课吗,拿这窜天猴干嘛?还有火柴,不是要玩真的吧? 拥挤的教室里掀起一阵骚动:“钱先生要在教室放烟花?太危险了!” “肤浅,钱先生这是要拿窜天猴给我们做演示。” “是不是去教室外面演示更为妥当?”很多同学提出异议。 钱学森笑而不语,下一刻,火柴擦燃的声响刺破质疑,窜天猴“啾”地一声从讲台窜出,在教室里到处乱窜,越过吊扇,撞在灯管上,擦出火星,竟丝毫没有停下的征兆,毫无规律的调转方向俯冲而下,吓得前排女生尖叫着抱头往课桌底下钻。 而此时,王北海却拍手鼓掌,大声叫着:“刺激!” 终于,窜天猴里包裹的黑火药燃烧殆尽掉落下来,同学们却心有余悸。 “同学们,刚才感觉怎么样?刺激吗?造火箭的伟大事业远比这小小窜天猴刺激得多。”钱学森笑着说道。 教室里的学生闻言面露尴尬的微笑,确实很刺激,但也很危险。 “危险吗?造火箭比放窜天猴那可危险多了,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了。”钱学森突然将说话的语调提高了几分,如果连这点危险都接受不了,那可没法继承造火箭的伟大事业。 “钱先生,您可别小瞧了我们,我们不怕危险。”有学生立刻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可不能在这位伟大的科学家面前丢了北航学生的脸面。 “好嘛,年轻人就应该有这样的气魄!”钱学森笑着鼓励勇于站起来的学生。 杨南生在角落里听了钱院的话,笑而不语,还是他拿这些学生有办法,小小的演示,简单几句话便成功激起这些未来航天科技栋梁的好胜心。 这等别出心裁,不拘一格的实操课令所有学生印象深刻,彻底激发了他们学习的兴趣。 接下来,钱学森便借刚才的话题正式开始了讲课: “别小瞧了这支窜天猴,它就是一支小型火箭,不过火箭要比窜天猴复杂些,火箭有两个重要组成部分,推进剂和发动机。推进剂是一种物质,可以燃烧产生高温高压的气体,发动机则是将推进剂燃烧产生的气体向后喷出,通过反作用力推动火箭向前。” “火箭的推进原理可以通过火箭反作用力的公式来解释:力=质量x加速度。大部分火箭发动机靠排出高温高速尾气来获得推力,固体或液体推进剂由氧化剂和燃料组成,在燃烧室中高压(10-200 bar)燃烧产生尾气,由于燃烧室无反压力,发动机牺牲了部分推力向燃烧室供入推进剂。” 钱学森说着就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组公式:L*= Vc/ At “Vc是燃烧室容量,At是喷口面积,L*的范围通常为25-60英尺。” “燃烧室的压力和温度通常达到极值,不同于吸气式喷气发动机有足够的氮气来稀释和冷却燃烧,火箭发动机燃烧室的温度可达到化学上的标准值,而高压意味着热量在燃烧室壁的传导速度非常快。” “固体运载火箭的基本原理和这支窜天猴有点类似,就是点燃药柱,药柱燃烧,产生大量高温气体推动火箭前进。它的优势是结构简单造价低廉,药柱特性比液体火箭发动机燃料更稳定,储存起来就更加安全,最主要是容易小型化,可以做得很小很轻,当然劣势也很明显,推力要比液体火箭发动机低了很多,甚至可以说逊色很多。” “至于液体火箭发动机……”钱学森说到此处,闭口不言了。 然后呢?教室里的学生们殷切目光齐刷刷盯着讲台上的钱院。 这是钱院在给这些学生心里播下种子,杨南生心领神会。 钱学森却话锋一转:“咱们国家研制的导弹,如果没有控制系统就会像窜天猴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我想这点你们已经体会到了,光有控制系统也不行,还需要卫星制导,首先第一步就是造出火箭,把卫星送上天。” 道理浅显易懂,学生们听了都深有体会,连连点头。 随后,钱学森进一步深入讲空气动力学、火箭发动机与卫星制导,又抽出时间讲了超高速动力学,是他在美国的研究方向,美国F-86佩刀喷气式战斗机就是在此基础上研发出来的。台下学生们都快速做着笔记,全神贯注听讲,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讲完,教室掌声雷动,经久不息。钱学森走下讲台,走到学生中间,弯腰将那支燃烧殆尽的窜天猴捡起来。 “光会放窜天猴可不行,还得学会怎么回收,这是件大事。”钱学森手中捏着被烧得黑峻峻的木棒望着同学们认真地说道。 在学生们愣神之际他走到角落里,笑着与起身的杨南生热情交谈。 “下午还有几个技术碰头会,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您的课实在太精彩了,受益匪浅,让您费心了。”杨南生由衷地说道。 钱学森点点头,随后便拎着黑色公文包与同学们告别,径直离开了教室。 同学们这才发现角落里竟然一直坐着位文质彬彬的老师,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戴着眼镜,穿着朴素的中山装,胸前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这老师所有人都没见过,肯定不是北航本校的老师,不过看钱院与他的交流,这位老师应该也不是一般人。 杨南生缓缓走上讲台,扶了扶镜框,望着起身准备离开的上百同学冷静说道:“钱院的课讲完了,非常生动有趣,让人印象深刻,在座各位同学都是全国各地顶尖学生,很荣幸能有这个机会与大家近距离交流,下面还有一堂同样非常有意思的实操课,我邀请在座各位同学共同前去。” 这番话成功勾起学生们的兴趣,纷纷起身跟着杨南生出了教室,朝着主楼北侧动力工程实验室旁边的实训车间走去。 实操课?还非常有意思,那我肯定得去瞧瞧,王北海也紧跟其后,想去凑热闹。 第2章 精工锻造,这也太坑了 北航动力工程实训车间,场地空旷,放眼望去里面有几十台车床,每张操作台上已经整齐摆放着拳头大小的45号钢块和一尺来长的白蜡木方料,除了这些半成品加工部件外还有铣刀、锉刀、钳子和游标卡尺等工具。 这是要制作金工锤?同学们见状都是一头雾水。 “相信同学们都已经猜出来了,没错,咱们这堂实训课就是制作一把能砸出火星的金工锤。”杨南生高声说道。 话音刚落,后排的女生们忍不住皱起眉先嘀咕起来,有些同学闻言陆续离开,特别是为数不多的女同学几乎走完。但是,还是有小半学生选择留下,按照杨南生的吩咐开始动手制作金工锤。 王北海靠在车床边,军绿色帽檐压得很低,看着剩下的小半学生围到工作台前,忽然嗤笑出声:“傻子才跟铁块较劲。” “那你怎么还不走?”有同学看不惯,出言反问。 “我当然不能走,我得留下来看看还有哪些傻缺留到最后。”王北海说着便用幸灾乐祸的神情哼起小调。 这时刚好有位同学拿锉刀时手滑,钢坯“当啷”掉在地上。 王北海见状立刻起哄:“嘿!这手上功夫不错呀,怕只会拿笔了吧,还想做金工锤?哥们,差不多得了,劝你还是赶紧撤吧,免得在这儿丢人现眼。” “你这个疯狗,怎么逮谁咬谁?我哪里得罪你了,要是不服,咱俩去操场上练练。” 那同学也是急了,他早就看这吊儿郎当的家伙不顺眼了,现在竟然惹上了自己。 “好啊!哥们儿正好手痒呢,等会被打趴下可别哭鼻子。”王北海撸起袖子就要往外走。 杨南生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道:“你们两个要是想比试,我倒是建议可以比试做金工锤,这可是技术和毅力的活儿,就怕你们做不到。” “比就比,反正我是不可能输给那个骄傲自大的家伙。”刚才的同学立刻应承了下来。 “切!这玩意儿,我可没兴趣,不比!”王北海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随你!” 杨南生毫不在意对方的想法,他转头对其他学生说道:“你们可别小瞧了这把看似不起眼的金工锤,它对于培养同学们的动手能力有很大的意义,而且可以使我们了解传统的机械制造工艺和现代机械制造技术。” “锤柄是车工,锤头是钳工,都是最基础的训练,车工需要使用车床进行锤柄的加工,包括车外圆、锥面、球头面等。而钳工是用来对锤头的抛光、锯切、锉削、钻孔攻丝。最后就是组装,将锤头和锤柄通过攻螺纹的方式连接起来。”杨南生讲解完金工锤的基本工艺之后,再次补充,“因为时间有限,咱们这次做的都是半成品,即便是半成品,这期间也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才能完成,同学们有没有信心?” “有!”实训车间的学生们还是热情高涨,随后便全都开始动手制作。 这期间,这位北航刺头王北海也没闲着,只见他背着手在实训车间四处闲逛,时不时捣个乱,弄得同学们心神不宁,他却乐在其中。 没过多久,大家就都不去理他,王北海觉得没意思,便也找个操作台开始捣鼓起来。 当第一声锯条切入圆钢的“滋啦”声响起,王北海终于觉得有点意思,他抄起把粗齿锯,照着事先画好的直线就往下拉,锯齿卡在金属里直冒火星,没拉几下就歪出半厘米。“呸!”他吐掉溅到嘴角的铁屑,换了把细齿锯,膝盖顶住钢坯,弓着背像拉锯似的来回扯动,锯条发热的金属味混着机油味钻进鼻子,等他终于把坯料锯断,才发现虎口磨出了血泡。 锻造炉的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850℃的钢坯夹出来时像根烧红的胡萝卜,空气锤落下的瞬间,火星子溅在他的护目镜上,噼啪作响。每次回炉前,他都学着杨南生的样,用游标卡尺卡着尺寸:“老师,这面差 0.1毫米。” 杨南生递过线笔:“在端面划十字线,高点儿就标出来。” 王北海渐入佳境,沉醉其中,然而,金工锻造中精锉最磨人,王北海把平锉刀蘸了机油,顺着一个方向推磨,每五道锉痕就用卡尺贴上去,20分度0.05毫米的误差,在游标刻度上不过一小格,却让他屏住呼吸调整角度。金属被摩擦得温热,贴住测量面时,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像摸在结了薄冰的河面上。从粗砂到细磨,他磨掉了三层锉刀纹,掌心也磨得发亮。 不知不觉间,到了中午饭点,很多同学饿得有气无力,他们直起身子,发现刚才的老师已经离开,应该是去食堂吃饭去了。 “老师自己跑去吃饭,让咱们在这里闷头做金工锤。”有学生开始抱怨。 “做个锤子,不做了,咱们走!”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许多同学跟着起哄,陆陆续续走了几个,没多久,又有同学放弃制作。 剩下的人朝实训车间里观察了一遍,没人值守,也没人规定不许吃饭,倒不如吃完饭再来继续做,不吃饱哪儿有力气干活。 “一群吃货!”王北海看着他们陆续往外走,故意把锉刀摔在工作台上。 “吃货总比棒槌强。”离开的同学反唇相讥。 “王北海,你咋还不走,先前是谁说这玩意傻子才做?现在你是不是承认自己是那个傻子?”走到门口的同学回头挖苦。 “你这个二把刀,你算什么玩意儿,也敢来评判老子,还不快滚,当心老子一榔头把你脑浆敲出来,中午拌饭吃。”王北海说着举起手中半成品锤子朝着那同学撵去,那同学吓得落荒而逃,剩下的同学哄笑起来,却见杨南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杨南生望着陆续离开的同学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反而对实训车间里的其他观望的学生喊道:“都快去吃饭吧,别饿着了。” 其他学生闻言再没了顾虑,纷纷起身离开。 “这位同学,你不跟他们一起走吗?”杨南生站在王北海面前饶有兴致地问。 “饭啥时候不能吃,我现在对做个锤子比较感兴趣。”王北海说话间依旧心无旁骛专注手中的活儿,竟头也没抬。 窗外忽然有人大喊:“大海,找你半天了,下午没课,打篮球去。”是他的死党扒着窗台约他打篮球,王北海置若罔闻,手里的砂纸继续来回打磨。 午饭过后,吃过饭的学生陆续回来准备继续做未完成的金工锤,却被杨南生在门口拦住。 “你们可以走了。” “老师,啥意思啊?我们还没做完呢!”学生们不解。 “属于你们的精工锻造已经结束了。”杨南生看着他们愕然的脸却平淡地说道。 “先前明明是您说可以吃饭的,现在又将我们拒之门外,这也太坑了!”有学生不服,站出来抱怨。 杨南生笑着摇头背过身去,反手关上了实训车间的大门。 实训车间里只剩下七名同学在认真的做着金工锤,但这七名同学对于杨南生来说已经够了,精工不在多,在精。 王北海握着初具雏形的锤头,金属的冷硬在掌心里竟透出些微温度。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台面上,45号钢以另一种形态泛着冷光,他忽然看懂了游标卡尺的奥秘,当外测量爪贴合端面时,那点略带阻力的触感,是人与工具磨合的默契。锯床切开圆钢时,火星溅在面罩上的噼啪声,下料后100.00mm的精确长度,都在告诉他:精度不是数字,是屏住呼吸才能完成的修行。 天渐渐黑了下来,实训课接近尾声。装锤柄时,车床的旋转声和攻丝的嗒嗒声混在一起,当 M8螺纹孔旋入白蜡木柄,王北海用卡尺测同轴度,金属表面映出自己的影子——那个曾把“差不多得了”挂在嘴边的刺头,正被 0.05mm的误差慢慢修正。 “你们锻造的是金工锤……”杨南生看着他们登记名字,手里的锤子还带着体温,“而我要锻造的,是你们的精工精神。” 七把金工锤整齐放在操作台上,在灯光下闪着寒芒,杨南生满意地点点头。 “咕咕!” 这时,王北海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声,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是肚子不争气,不能怪他。 “同学们,这堂实训课你们完成的非常好,我请你们去食堂吃饭。”杨南生高兴地说道,今天的北航他没有白来。 “老师,哪儿能让您请客呢!我……我也请不起!”王北海还想充大款,可是钱包不允许呀。 “不用客气,我未来的同志们!” 杨南生说完径直朝着食堂走去,留下七名学生满脸错愕,随后,快步跟上。 夜幕降临的北航校园,路灯在树影间投下暖色的光晕,荷塘里枯萎的荷叶边结着冰棱,几只藤鸭缩在石墩上打盹。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呼啸着开进了校园,两名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神情严肃的找到杨南生,简短的贴耳交谈后,杨南生便跟着来人上了吉普车匆匆赶往科学院力学研究所。 从单位出来时,漆黑的夜空又刮起了雪,西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来,杨南生身上多了件厚实的军绿大衣,他裹紧了衣服,眼神却变得愈发炙热。 还是那辆吉普车,带着杨南生消失在夜色中,没过多久吉普车在一处泛着昏黄灯光的胡同口停下,杨南生下车与那司机摆摆手,穿过胡同快步朝家中走。 北方的冬天干冷得厉害,尤其夜里,西北风呜咽着刮过胡同,研究所家属区一处小院门被敲得很急。 莘耘尊听到院外急促敲门声,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屋里出来开门,见自己的丈夫杨南生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肩上落着雪。 “快点儿把门锁上!”杨南生回身冲妻子说道。 “吃饭了吗?锅里给你留了红薯,我去厨房给你热热。”莘耘尊关切地问,在屋门前娴熟地用鸡毛掸拂去丈夫身上的雪花。 “在学校食堂吃过了,先进屋,有事请你帮忙。”杨南生略带神秘地拉着妻子进屋,反手插上门闩。 屋里点着油灯,光线昏黄,杨南生脱下军大衣,从内侧掏出折叠的图纸,宣纸背面还隐约透着蓝色的线条。“你把这图纸缝在我棉袄里面,别问为什么,也别打开看。” “我懂!这些年跟着你,这点觉悟还没有?”莘耘尊接过图纸,感觉纸页挺厚,上面有硬实的棱角。她找来针线,在油灯下拆开棉袄内衬,油灯芯时不时爆出火星,映着她红扑扑的脸。 莘耘尊穿针引线,手法娴熟,许久之后,衣服的棉花与粗布之间就被缝制了隐秘的夹层,她将图纸塞进夹层里,然后仔细地缝合起来。 杨南生在一旁看着,忽然说:“这东西比我命还重要!” 莘耘尊拿针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他,见他眼神郑重,便低下头继续缝,针脚走得又密又紧,生怕哪里不结实。她心里知道丈夫干的是大事,这么多年来,早习惯了不多问。缝完后,她用手按了按棉袄内侧,感觉不到明显的凸起,才稍微放心。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研究所家属院就有了动静。老常、大民几家都在收拾行李,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收拾东西的轻微声响。莘耘尊帮杨南生整理好行李,看着他,想问这次是去哪里,话到嘴边又改成:“啥时候能回来?半年,还是一年?” 杨南生看着她,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莘耘尊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多问:“知道了,不该问的不问,你放心去吧,我会守好这个家,等你回来。” 几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停在胡同口,杨南生和几个穿中山装的人上了车。家属们只能站在门口看着,谁也没大声说话,直到车子开远,消失在胡同拐角。 与此同时,北京航空学院学生宿舍里,王北海还在睡梦中就被同学叫醒。 第3章 秘密任务,都是自己人 “赶紧起来,院里让你立刻收拾行李去上海实习。”同学塞给他一封介绍信,说是院里给他安排好了实习单位,只要通过实习就能拿毕业证。 背着行李包离开北航的时候,王北海还有些恍惚,昨天还在实训车间做金工锤,今天就要去上海了。 这也太唐突了些,更唐突的是,学校已经把去上海的火车票都给买好了。王北海低头看了眼火车票,还有半个小时就发车,这是玩我呢?来不及多想,王北海背着行李快速朝火车站赶去。 王北海不知道的是,根据保密条例,他的学籍和档案从此刻起已经被秘密封存,这份绝密档案非军方高层任何人不得查阅。 与此同时,在雷达部队工作三年的谭济庭从福州空军雷达部队委派到北京中科院进修,刚到新单位就被通知已经给他买好车票,直接去上海报到,这让谭济庭很无语,但还是积极服从组织安排,踏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绿皮火车10号车厢,王北海好不容易挤进来,找到座位坐下,发现对面坐了个身材魁梧的胖子,那家伙竟然把腿伸到他座位下面,这让他很不舒服。王北海踢了踢对方的脚:“哎,同志,把腿收收。” 岂料,那胖子只是抬眼朝他扫了一遍,嘴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脚又往前伸了几分,干脆仰躺在座位上。 王北海的嗓音提高了几分:“胖子,现在,把你的腿收回去!” “小子,你喊谁胖子呢?”被喊胖子的谭济庭腾地站了起来。 看身形膀大腰圆,块头比王北海大了一圈,此刻更是怒目圆睁的瞪着王北海。 王北海也站了起来,昂着脑袋:“想练练是吧,看清楚了,这里都是我同学。” 刚才他进来坐下的时候就发现了另外几名昨天和他一起做金工锤到最后的同学,虽然没有什么交情,若真的打起来,这些同学还能不帮忙?这让王北海多了几分底气。 “仗着人多是吧?有种一起上,老子奉陪到底,尼呸滴!”谭济庭撸起袖子来了脾气。 “别说欺负你,同学们你们都歇着,对付这家伙我自己足够了。”王北海也是够硬气。 话音刚落,两人在车厢里推搡起来,车厢里人太多,拉不开架势,两人便搂在一起,拧着手腕较劲,旁边乘客纷纷上前劝阻。 然而,那六名北航同学中只有两人起身拉架,另外四人不想参与其中。 谭济庭力气大,王北海渐渐处于下风,眼看就要被对方按在列车玻璃窗上。 “看什么?过来帮忙干他丫的呀,咱还是不是一个学校的?”王北海急了大喊。 “帮忙拉架可以,打架还是算了。”戴着眼镜的同学果断拒绝。 “快别打了,待会儿列车乘警就过来了。”另外同学坐在座位上劝说。 “真是一群棒槌!”王北海很气愤。 “劲趴嘞(很会吹牛)原来不是一伙儿的,那就好办了。”谭济庭嘲笑道,手上又加重了力气。 很快,前面车厢中两名乘警挤过看热闹的人群,拎着警棍穿过09号车厢,进入10号车厢。 “干嘛呢?打架是吧,都别动!” “你们两个,跟我们走一趟,有什么事去列车警务室解决。” 两名乘警将王北海与谭济庭拉开。 “去警务室干啥呀?我们俩儿是好哥们,刚才闹着玩呢!”王北海立刻收起怒容,舔着脸笑着说,说着就一把搂在了身材发胖的谭济庭肩膀上。 “额……确实……我们俩刚才闹着玩呢,坐车上太无聊了,给大伙儿解解闷。”谭济庭也立刻反应了过来,脸上的怒容忽然变成了笑脸,眉角的横肉都拧在了一起。 说完便也搂在了王北海肩上,两人勾肩搭背的模样还真像是一对好哥们。 这……眼前一幕让旁边的乘客们都傻了眼,而两名乘警却看穿了他们的小心思,既然两名当事人愿意和解,他们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就老实的坐下,别再惹麻烦!”乘警丢下一句便离开了车厢。 “你小子反应还挺快!”谭济庭盯着王北海说道。 “彼此,彼此!”王北海回道。 两人坐下后,王北海发现隔壁11号车厢有点不对劲,刚才那么大的动静,11车厢的门却是一直关着,而且,从上车到现在,那节车厢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也没人进去,甚至乘警巡逻也不到那边去,远远看去,连门上的观察玻璃都被白色布帘挡住了,这有点奇怪。 王北海把发现的情况讲给谭济庭,这让谭济庭瞬间也来了兴趣。 “哥们儿,敢不敢去查探一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王北海使用激将法。 “有什么不敢的,随时奉陪!”谭济庭也是胆子大。 一番商议过后,两人假装又打起来,王北海在前面跑,谭济庭在后面追,挤过狭窄的过道,朝着里面的11车厢连接处边追边跑,车厢里被二人整的一阵鸡飞狗跳,然而11车厢的门从里面紧紧反锁着,王北海在门口踢门。 “快让我进去,有人追我。”王北海大声叫嚷,故意试探。 车厢门突然开了,两名黑衣人闪出来,瞬间把王北海拉了进去,后面的谭济庭愣神之际就也被拉了进去。 刚进来他们就被枪顶住了脑袋,两人对望一眼,瞬间傻了。 车厢里光线黯淡,窗帘都拉着,几名黑衣人围拢过来,让他们蹲下抱头,要盘查二人证件。 王北海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闯祸了,只好乖乖交出学生证。谭济庭也无奈跟着拿出工作证。 就在对方盘查他们证件时,蹲在车厢上的王北海抬头透过人缝,发现车厢中间坐着熟悉的人影,“哎?这不是……老师……” 王北海起身刚想大喊,就被身后之人用力按了下来,他还想挣扎站起身,却觉得泰山压顶,后面这家伙力气可真大。 “咱认识,都是自己人。”王北海还想套近乎。 “蹲下!”冷峻的黑衣人低声呵斥。 “凶啥?有种你把枪收了,咱俩单练!”王北海不服气。 话音刚落,王北海只觉得后脑勺传来一阵疼痛,竟被人从身后一枪托直接砸在脑袋上,瞬间就晕了过去。 谭济庭人傻了,这帮黑衣人下手也太狠了,他刚想反抗,想了想还是算了,先忍一忍。 “赵连长,人没事吧?” 正在这时,车厢里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您放心,手上有数,睡两个小时就醒了。”穿着一身黑衣的赵连长回过头解释。 两个小时候后,王北海果然醒了,只是头疼得厉害,“妈的,刚才是谁打晕的老子,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站出来单练。”他不服气,还想反击,再次被枪顶住脑袋。 赵连长冷哼一声,对此嗤之以鼻。 正蹲着的胖子谭济庭赶紧拉住王北海:“好汉莫吃眼前亏。” “你们够狠,老子不服!”王北海嘴上说着不服,还是蹲了下来。 俩人就这样一直双手抱头蹲着,都很郁闷。 除了几名看着两人的黑衣人外,还有十几名身穿黑色中山装的便衣在此车厢两头巡视,而整节车厢里正坐着上百名科研工作人员,除此之外,隔壁车厢还有一整支荷枪实弹的侦察连武装押运部队,负责护送任务,确保科研人员和火箭图纸的万无一失。 杨南生双手按在衣服上,心情忐忑,当透过窗帘缝隙看到列车经过苏州河的那一刻,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绿皮列车终于停靠上海站,已经是夜里,车上所有车厢都车门紧闭,不准下车,乘客们全都急了,纷纷往车门挤,可下一刻,他们就停下了脚步,目光全都朝着车窗外望去。 只见从12车厢迅速下来上百名穿着军装的战士,各个荷枪实弹,他们快速在站台集结,神情严肃的盯着11号车厢。 随着11号车厢车门打开,几名黑衣人陆续下车,上百名战士整齐敬礼,接着,车厢里100多名神秘的乘客拎着箱子匆匆下车,在战士们的护送下很快离开了车站。 其余车厢这才打开车门,乘客们陆续下车。 11号车厢中,王北海和谭济庭互相搀扶着直起身子,用力跺了跺蹲麻的双腿,赶回所在车厢,取出行李,跟着人群下了车,望着刚才离开的那群神秘人,若有所思。 下了车之后,王北海和谭济庭拎着行李,准备告别的二人经过简单交谈发现他们要去的竟然是相同的地方——衡山路一处公寓楼。 两人隐约猜到了点什么,却都没有点破。于是,他们找了辆车,趁着夜色赶往目的地,车子驶过上海的街道,路灯照着湿漉漉的路面,两人望着车窗外上海的繁华夜景,一阵唏嘘。 将近一个小时之后,王北海与谭济庭站在衡山路蕃瓜弄公寓楼前,嘴里呼着热气,这就是他们报道的地方? 这栋公寓楼是典型的筒子楼样式,三层红砖在冬夜里透着陈旧的暗红,屋顶的红瓦缝里还生着野草,隐约可见。走进去,中间的楼梯道是水泥浇筑的,边缘已磨得发亮,扶手是铁质方管,上面的绿漆大块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色。上到二楼,过道向左右两边延伸,护栏是锈迹斑斑的墨绿色圆管,窗框上糊着的报纸早已泛黄卷边,楼道里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 两人打听过后,循着墙上模糊的“后勤部”字样找到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是公寓套房改的布局,里面卧室,外面办公。 刚进门,就瞧见办公桌后坐着个披着军绿大衣的微胖中年男人。王北海眼疾手快,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向对方,随后掏出介绍信:“您好,我们是来报到的。”谭济庭也赶紧跟着递上自己的介绍信。 “王北海,谭济庭。”中年男人捏着介绍信看了两眼,粗粝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我姓吕,是这里的后勤部主任,以后你们生活上有啥难处就来找我。207房,钥匙拿着,你们自己过去吧。”吕主任从挂满钥匙的铁环上取下两把铜钥匙,拍在桌面上。军绿大衣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厚重,他一边低头用火钳往身旁炉子里添着蜂窝煤,一边端起搪瓷缸呷了口浓茶。 “吕主任,您是说这是咱们住的地方?不是办公的地儿?”王北海拿起钥匙时愣了一下。 “当然,你以为呢?在这儿办公的只有我一个,明白?”吕主任白了王北海一眼。 “吕主任,您是说我们俩住一屋?”谭济庭将关注的重点放在了住宿上。 “咋,有意见?”吕主任抬眼扫了他一下,炉子里的火苗在他手中火钳的捣鼓下“噼啪”响了两声。 “没,挺好!”谭济庭赶紧摆手。 两人拿着钥匙退出办公室,对视一眼都笑了,这分配也太随意了,倒成就了他们这不打不相识的缘分。 207宿舍的房门一推开,一股尘封的味道扑面而来,宿舍里有四张床铺靠着两边墙壁,两组衣柜立在墙角,中间是长条形的写字桌,靠窗的位置额外摆着两张单独的写字桌,阴冷的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书桌上投下清晰冷色调光斑。 折腾了一整天,两人精疲力尽,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各自从包里掏出被褥简单铺好,一头栽倒在床上。 王北海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火车上的事,那个被严密保护的 11号车厢,还有杨南生老师……这次实习的单位叫啥都不知道,会不会跟杨南生老师有关系……他翻了个身,听见谭济庭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噜声。 次日,天还未亮,王北海是被走廊里的脚步声吵醒的,他猛地坐起来,看见谭济庭也正揉着眼睛坐起身。 “谭济庭。”谭济庭坐在床沿,身体前倾伸出手,掌心带着薄茧。昨夜太晚了,两人还没来得及互相认识。 “这名儿绕嘴,我叫你老谭得了!”王北海握住他的手,故意加了把劲。 两只手在半空较了较劲,能感受到彼此骨子里的硬朗,却又都带着坦荡的善意。谭济庭松开手时嘴角撇了撇:“随你。” “王北海。”王北海言简意赅地说着自己的名字。 “那我叫你老王吧?”谭济庭想也没想,随口说。 “老王八?你小子故意骂我呢!”王北海翻着白眼,嗓门提高了几分。 谭济庭被他逗笑了,摆摆手:“没那意思,叫你大海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王北海揉了揉鼻子,对于这个称呼还算满意。 “咱们就算正式认识了,对了,昨天在火车上,你说车上的人你认识,到底什么情况?”谭济庭忽然想起了昨天的事。 王北海正要开口,走廊里传来吕主任闷着嗓子喊集合的声音。两人停止交谈,赶紧套上衣服往外走。 此时,走廊里早已站满了许多年轻同志,这些人或身穿绿色军装,或穿着蓝色涤卡上衣,还有人把军大衣裹得像粽子,跺着脚往手上哈气。 昨天负责分宿舍的后勤部吕主任手中拿着一张名单表,开始点名。王北海留了个心眼,吕主任边点名,他在心中默默数着,点完名之后,王北海愕然发现这栋看着不起眼的筒子楼里竟然住了一百多号人,而且听这架势,全是奔着同一个单位来的。 随后,王北海和谭济庭跟着大部队在后勤主任带领下浩浩荡荡前往新单位报到,他现在对这个新单位越来越感兴趣了,到底是个什么单位需要这么多年轻人?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冷清的街边除了他们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街上再连个人影都没有。走到淮海中路时,天已经擦亮,能看清沿街的法国梧桐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风卷着枯叶在街面上打旋,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低着头飞驰而过,车铃“叮铃铃”的响声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咱这到底是啥单位?”王北海凑到谭济庭身边低声问。 谭济庭望着长长的队伍,眉头微皱:“谁知道呢,到了就知道了。” 队伍在寒风里挪动着,一百多双布鞋踏在结霜的路面,踩着落叶,发出整齐的咯吱声。 王北海紧了紧棉衣领口,忽然觉得这次实习,怕是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第4章 在上海机电设计院 淮海中路的前身是霞飞路,而后在1950年5月25日,市人民政府公告更为今名“淮海中路”,以纪念淮海战役。 作为中西文化交融之街,淮海中路承载着深厚的上海文化底蕴,两旁的欧陆风格建筑很是气派,尖顶的红瓦、拱形的窗户、墙面上的浮雕,只是百叶窗大多关着,玻璃上蒙着灰,门廊下的铜灯积着锈,与这萧瑟的冬季倒是相得益彰。 淮海中路1162号淮中大楼,建于1938年,由亨利地产公司投资建造,故又名亨雷公寓。这座大楼的公寓外墙巧妙地运用了奶黄色面砖、细槽釉面砖以及斩假石,使得整个建筑色彩鲜明。 主入口坐落于南立面的中央位置,其两侧装饰着精致的方窗,为建筑增添了一抹别样的韵味。建筑的上部,从二层至六层,被设计为标准层,每层均布局了两个五室户。而七层和八层则别出心裁地设置了两组跃层户,每户均包含七室。 大门两侧墙角和门樘都采用了流畅的弧形结构,象征虚怀若谷,过去是接纳全国各地的旅客,现在是敞开怀抱接纳来自全国各地的科研人员。 不知何时,淮中大楼多了门岗,右侧值班室里坐着两名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卫,左侧则站着荷枪实弹的执勤哨兵。 王北海跟着人群站在淮海大楼门口,手中捏着介绍信,正排队等待核对身份信息。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几名三十多岁文质彬彬的男人,带头的王北海认识,正是之前在北航带他们制造金工锤的杨南生老师。 杨南生微笑着走出来,身后跟着走出来的则是老常和大民,以及设计院其他几位负责人。 “欢迎各位来到上海机电设计院,时间有些仓促,单位还未来得及挂牌,核对完身份的同志可以陆续进入办公楼,已经为大家分配好了相关工作部门。”杨南生抬手示意工作人员加快核对速度。 王北海跟着人群,走到杨南生身边时,对方忽然伸出手。 “王北海同志,欢迎你加入上海机电设计院。” 王北海闻言一怔,他没想到对方竟然知道自己,他急忙伸出双手。既然对方认识自己那昨天在火车上却又假装不认识,害得自己在火车上蹲了一路,他刚想问清楚,可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对方不肯相认自然有他的理由,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很快,王北海等人的身份核对完后,众人便陆续走进了淮中大楼。 走进大楼的刹那,暖气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原本豪华的公寓走廊被刷成了浅灰色,奶白色的护墙板上钉着临时写就的部门标牌,“总体设计组”“材料实验室”“文书科”“发动机设计室”等。脚下的拼花地板被磨得发亮,却在每个转角处都能看见新钉的木牌:“轻声慢步”“禁止吸烟”。 王北海打量着两侧的房间,曾经的卧室被改成了办公室,雕花壁炉里塞满了文件袋,水晶吊灯换成了朴素的日光灯管,在长长的写字桌上投下均匀的光。靠窗的位置摆着几组文件柜,绿漆柜门上映出窗外的阳光,几名早到的同志正低头抄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起彼伏。 “这辈子搞科研,头回在这么讲究的地方。”杨南生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他正对着几位领导比划着,“市政府把这栋楼腾出来给咱们,真是如芒在背啊,咱要对得起这份信任才行。” “老杨,你看看这是谁来了。”一位戴眼镜的设计院领导站在办公室的窗边朝下观望。 杨南生快步走到窗边,原本舒展的眉头猛地蹙起,随即又绽开惊喜的笑容:“这不是王希季嘛!”他抓起军绿大衣就往楼下跑,皮鞋在地板上踏出急促的声响。 王北海跟着人群凑到窗边,看见楼下一辆军用吉普旁站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男人,身形挺拔,正仰头朝楼上挥手。等杨南生把人迎上来,王北海才听见他们的对话。 “杨南生,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风采依旧。”王希季激动握住杨南生的手。 “当年足球队你这右前锋突破射门,我这守门员只能远远的望其项背啊!”杨南生拍着他的胳膊大笑。 “当年西南联大固若金汤的球门,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有你镇守我们才会毫无顾忌,一往无前的进攻。”王希季眼光闪烁,仿佛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光。 杨南生连忙给旁边的几位同事介绍:“我与王希季是西南联大的同学,我们虽然不是同一年级的,但却是系足球队的主力队员,我是守门员,他是右前锋。没想到一对‘哥俩好’多年后会再次相逢,并肩战斗在同一条战线上,真乃命运神奇的安排。” 政治部主任张海洋在一旁笑着补充:“王希季同志现在上海交大任教,是咱们院借调的总工程师。” “借调?”杨南生拽着他往楼上走,“来了就别想走,当年你欠我的乌龙球,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两人的笑声在走廊里回荡,王北海望着他们的背影,真有几分羡慕。 “同志,麻烦让让。” 这时,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 王北海回头,看见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两手各拎着一只大木箱,额头上的汗珠在冒着热气,显然是刚下火车就直奔这里。 “吕主任,这位同志的宿舍还没安排。”门口的后勤朝吕主任喊了一声。 吕主任看见年轻人的模样皱了皱眉:“207还有空位,小王、小谭,你们俩帮忙把行李送过去。” 谭济庭刚巧走过来,接过一只木箱掂量了下:“哥们儿,你这箱子里装的是铁块?” 王北海拎起另一只箱子,入手的重量让他龇牙咧嘴,“同志,这么重,你把家都搬来了?” “俺叫郑辛强,华东水利发电工程局来的。”年轻人抹了把汗,露出憨厚的笑,“俺娘非让带十斤红薯干,说上海的粮食金贵。” 王北海和谭济庭闻言摇了摇头,一阵无语。 三人吭哧吭哧往衡山路宿舍赶,蛇皮袋里的搪瓷缸叮当作响。到了 207宿舍,郑辛强刚要打开箱子,就被王北海按住了:“先去单位,回头再收拾。”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九点,他可不想耽误第一天正式上班的工作安排。 赶回淮中大楼时,一楼食堂里已经挤满了人。原本的餐桌被拼成了长条形,上面摆着搪瓷缸和笔记本,食堂大门紧闭,窗帘全拉得严严实实,每个门口和窗口都站着保卫科的执勤人员,而食堂大厅里或坐或站着上百人。王北海三人刚找位置坐下,就看见杨南生走上临时搭起的主席台。 “正式介绍下,我是杨南生,现任上海机电设计院副院长。”他指了指身边的几位,“王希季同志担任总工程师,张海洋同志任政治部主任,吕梁同志任后勤部主任……” 等介绍完主要领导,杨南生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咱们是第一批到岗的,就有一百多名同志,后续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同志正在陆续赶来,未来咱们设计院可能会增加到数百人一起工作。”他忽然提高了声音,“但我必须郑重地告诉大家,咱们名为机电设计院,真正的任务是——造火箭!” 王北海感觉心脏猛地撞了下胸腔,他身旁的谭济庭手里的钢笔“啪嗒”掉在地上,郑辛强更是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 食堂里瞬间炸开了锅,在场所有人都是震惊,造火箭这事,他们从来没有干过呀。 “造火箭?”王北海喃喃自语,忽然想起北航讲堂上,钱院的窜天猴到杨老师带领他们锻造金工锤,还有杨老师那天说的那句话:“不用客气,我未来的同志们。”他此刻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就是杨老师精心选拔的学生,就是为了到上海来跟着他们造火箭。与其他人惊愕的眼神不同,此刻,王北海的眼睛里满是兴奋之色。 此时,总工程师王希季立刻接过话头:“上海的优势在于雄厚的工业基础。”他走到台前展开一张地图,“上海柴油机厂的发动机技术,江南造船厂的锻造设备,沪东机床厂的精密车床,还有化工研究院的材料实验室,这些都是咱们的底气。” “王总工,火箭到底长啥样啊?” “杨院长,咱们真的能造出来火箭吗?” 有胆大好奇心重的年轻人站起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杨南生和王希季听了同志们的疑问却没有要立刻解释的意思,反倒是政治部张海洋主任站起身,手里拿着一叠文件:“都安静!从今天起,所有人签署保密协议,对外一致宣称咱们的单位是上海机电设计院,保密工作一定要做好,不得向外界透露任何工作内容,任何人一旦泄密即刻开除,情节严重还会追究相关责任。” 散会后,杨南生点名一批人员留下,当念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王北海心中一动。 其他人纷纷离开返回各自办公室,谭济庭和郑辛强也跟着众人先行离开,留下的人跟着几位领导前往三楼大会议室。 大会议室里坐着二十多人,王北海也在其中。 杨南生脱下衣服:“这件军大衣我昨晚穿着睡了一晚上,辗转难眠,因为我知道这件衣服里面东西的重要性,它是咱们国家未来的希望。”说完他抖了抖衣襟,从内袋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沓图纸。 当图纸展开时,王北海屏住了呼吸,那是一枚用液氟和甲醇作为推进剂燃料的运载火箭结构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尾翼的角度、燃料舱的容积、制导系统的线路…… 其余未接触过的人员全都傻眼,别说造火箭,他们以前连火箭长啥样都不知道,现在终于亲眼见到了火箭详细的设计图纸。 “都很惊讶是不?不光是你们,火箭这东西,我也没见过,没有见过不代表咱们造不出来,现在是国家需要我们把它搞出来,不会就学,就是啃也要把火箭给啃出来。”杨南生毅然决然地继续说,“根据上级指示,咱们第一批到达上海机电设计院的科研人员,陆续先干起来。” 他身旁的同事忍不住伸手想去接图纸,被杨南生拦住了:“这是运载火箭的设计图,你们的任务是根据实际比例一比一放大绘制火箭模型尺寸图,精度误差不能超过一毫米。” 王希季补充道:“大家都是各大院校的尖子,有的已经毕业,而有的正在读书,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经了解过你们的作图水平和理论知识掌握情况,都是顶尖的,所以你们坐在了这里。但我要说的是,造火箭不是纸上谈兵,每一条线条都得经得起实践检验,所以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随后,政治部张主任发放保密手册,在场二十多人率先签署完保密协议。 杨南生将火箭图纸挂在会议室的墙上,方便这些制图同志的参考绘制。 领了空白纸张和保密手册,王北海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里,他忽然察觉到窗外有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图纸上,在“推进剂输送管道”的标注旁投下小小的光斑。 傍晚时分,王北海拖着疲惫的身躯神情有些恍惚的回到办公室,谭济庭和郑辛强两人不约而同找了过来,谭济庭提议去楼顶透透气,王北海和郑辛强都没反对。 淮中大楼的跃层平台风很大,视野很好,能看见远处襄阳公园的翠绿雪松,新乐路圣母大堂的尖顶在暮色中闪着微光。 “你们说,咱们真能造出火箭?”郑辛强搓着手,呼出的白气很快散在风里。 谭济庭从怀里掏出香烟,给二人分别发了一支,随后点燃,只是一味地抽着,并没有搭话。 王北海望着远处工厂的烟囱,那里正冒着笔直的烟柱。他忽然想起北航实训车间锻造的金工锤,想起杨南生迎接他们时在寒风中挺直的脊梁。 “会的。”王北海轻声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时,谭济庭忽然指向楼下:“这是?” 王北海顺着他指的方向俯身望去,只见两辆黑色轿车正缓缓停在楼下,车里下来几名身材笔挺的中年男人,径直走进怀中大楼。 夜色渐浓,那两辆车的影子很快又融入了淮海中路的灯火里。 第5章 火箭局部图纸 上海机电设计院,三楼小会议室内,郭院长戴着眼镜,瘦高的身躯显得格外精神:“各位同志,很荣幸能担任上海机电设计院院长,同大家一起研制新中国第一枚火箭,由于我今晚还要乘火车赶回北京,所以我就长话短说,郑重向大家介绍艾丁同志,经中科院和上海市委决定,任命原上海机床厂厂长艾丁同志为上海机电设计院党委书记,设计院由中科院和上海市委双重领导,设计院具体事务还是由副院长杨南生同志负责。” 随后,艾书记站起身强调:“上海市委指示,上海机床厂、上海柴油机厂以及其他上海各界都会全力支持机电设计院,设计院同志们应在杨副院长和王总设计带领下放心大胆搞好火箭设计。” 有了艾书记的话,设计院的其他几位领导都增加了几分底气,原本心中仅存的疑虑也都消散了,此刻,他们都坚信,设计院能造成新中国第一枚火箭。 而此时,大会议室的暖气片正烧得发烫,把玻璃窗烘出一层薄雾,二十多张绘图桌沿着墙根排开,铅笔在宣纸上划过的沙沙声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偶尔夹杂着三角尺落地的脆响。 有同事打开半扇窗户透气,墙上钉着的参考图纸被北风掀得簌簌起伏,最上方用红漆写着“卫星火箭”,下面是火箭的结构图,箭体像支削尖的铅笔,被密密麻麻的线条分割成无数小块。 王北海的额角渗着细汗,他把军大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往日里总爱靠着椅背晃腿的人,此刻正弓着腰趴在图纸上,左手按住丁字尺,右手的铅笔在 1:10的比例尺上反复比对。渲纸上的坐标格被他描得格外清晰,每一条横线都像用尺子量过般笔直。他忽然停笔,指尖点在“燃料舱段”的标注上,起身时带倒了椅子也没顾上扶,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墙边。 “这里的曲率半径是不是标错了?”他对着图纸喃喃自语,手指在“头锥段”的弧线上来回比划。旁边戴眼镜的同志闻声凑过来,两人头挨着头,王北海呼出的白气在对方镜片上凝成了水雾。 “按这个数据,箭体发射后会偏航三度。”王北海从口袋里摸出计算尺,铜制的滑块在刻度上快速滑动,“得改,不然制导系统对不上。” 这样的场景在会议室里随处可见,放大后的详细图纸与原设计图有部分的出入在所难免,更何况是火箭的箭体结构细节和动力系统、控制系统,都要经过严格的数据论证。 即便如此,也没有消减同志们的工作热情,有人搬来木梯趴在最高处抄数据,有人蹲在地上铺开整卷图纸,还有人用大头针把计算草稿钉在墙上,红笔圈出的疑问像一串串省略号。 窗台上的搪瓷缸里插满铅笔头,笔芯磨得只剩小半截,墨水瓶倒了好几个,蓝黑色的墨水在窗台上晕出深色的花。 杨南生站在走廊里,隔着磨砂玻璃望着里面的景象。当看到王北海把三角尺咬在嘴里,腾出双手翻查资料时,他嘴角露出了淡淡笑容。北航那个总爱跟老师抬杠的刺头,此刻眼里的专注像淬了火的钢。他想起北航院长临行前的嘱托:“王北海这孩子是块好料,就是得磨。”现在看来,这块料终于开始显露出锋芒了。 时间在图纸里悄悄消磨,大会议室的灯光常常亮到后半夜。当最后一张尾段结构图的墨线干透时,大家把二十多张图纸在地上拼开,整支火箭的轮廓赫然显现,22.46米的长度从墙角一直铺到门口,箭体最大直径 1.85米,起飞质量61.5吨,头锥段采用2毫米厚的铝合金,燃料舱段用的是镁合金板材,发动机舱的耐热层标注着“需耐受 1500℃高温”。每张图纸右下角都签着绘制者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线条像给火箭镀上了层银边。 “该拆图了。”王希季用红铅笔在总图纸上划着线,他把箭体从顶端到底部分成五段:“头锥段归结构组,仪器舱给控制组,燃料舱段交材料组,发动机舱和尾段归动力组。” 拆解后的局部图纸分到各个部门小组负责人手中,火箭箭体结构、发动机结构、尾翼结构、各种系统设计等都进行了详细拆分,为了防止泄密,部门将这些图纸再次层层细分,所有技术员各司其职。 拆图的过程极为精密,王北海负责把尾翼结构图分解成三十七个零件,小到一颗铆钉的直径,大到尾翼前缘的倾角,都要标注清楚。他趴在图纸上测量了整整三天,手指被铅笔芯染得发黑,指甲缝里全是橡皮屑。当他把标着“尾翼连接轴Φ38mm”的图纸交给谭济庭时,对方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就给这个?”在结构组工作的谭济庭举着图纸来回翻看,“连跟箭体怎么对接都没标。” “不该问的别问。”王北海按规定回了句,心里却也发虚,他知道结构组拿到的箭体结构图纸里,根本没提安装的具体细节。 分到各部门的图纸越来越细碎,郑辛强所在的动力组只拿到发动机喷管的局部剖视图,上面标着“扩张段半锥角 15°”,却没说与燃烧室的衔接角度。 “这不是盲人摸象吗?”郑辛强在食堂打饭时忍不住抱怨,手里的馒头被捏成了团,“昨天跟结构组对尺寸,他们说箭体直径 1.85米,咱们这喷管就得缩到 1.2米,不然对不上。” “缩了推力就不够。”旁边的技术员接话,“张主任让咱们自己想办法协调。” 谭济庭拿着尾翼零件图去找动力组核对安装孔位置,双方在尺寸上吵了起来。“你们给的螺栓长度 35mm,我们的安装板厚 40mm,怎么拧进去?”谭济庭把图纸拍在桌上,铅笔在数字上圈得重重的。 “那是你们的板太厚了。”动力组的技术员也来了气。 争吵声传到走廊时,杨南生正站在发动机设计室门口。 而此时,动力组的老常和大民根本没空理会两人的争吵,这几天这样的事他们习以为常了,办公桌上的搪瓷缸底朝天,烟蒂堆成了小山,两人对着发动机涡轮泵的零件图发愁,那些交错的叶片尺寸标注得倒是精确,可怎么组装全凭猜测。 “这跟‘一零五九号’导弹主发动机的研制工作完全两码事。”老常指着图纸上的涡轮泵顿感头疼。 “就是,那会儿好歹见过整机,现在就给个叶片图,怎么设计泵壳?”大民也跟着抱怨。 火箭最复杂的结构非发动机莫属,他俩儿算是捞了个好活,在北京杨南生小院的激情现在已经被消磨了大半。 杨南生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我说你们动力组的嗓门可真够大的,我在走廊都听得清楚。” 谭济庭和那技术员见杨副院长进来,立刻闭上了嘴巴。老常和大民也转过头来,面带尴尬之色,知道刚才的牢骚话肯定被老伙计听了去。 “你们两个作为动力组领导,不要怕眼前的困难,要担负起领导的责任,同事之间有问题你们是要及时出面协调的。”杨南生耐着性子说道。 “可是,这火箭发动机对于我们来说太难了。”大民有话直说。 “现在嫌难了?”杨南生瞪了他们一眼,随后故意激他们,“你们看看那个我从北航带来的王北海,当初可是个性子懒散的刺头,现在不得了,你们两个发动机专业能人别被刚出学校的毛头小子比了下去。” 大民闻言腾地站起来:“谁还不是从毛头小子过来的。”他抓起图纸往墙上钉,“不就是个泵吗?今晚不睡也得搞出个头绪!” 老常叹了口气,也跟着一头扎进了发动机室,继续深耕发动机泵壳设计。 随后,杨南生直接把王北海调入了老常负责的动力组,负责火箭发动机泵壳图纸绘制,希望王北海这条年轻的鲶鱼能够搅活动力组沉寂的水潭,给发动机部门带去活力。 发动机室的灯亮到了天明,老常带着人在黑板上演算叶片的强度公式,粉笔灰落得像下雪,大民则拿着游标卡尺在废钢板上比划,试图按比例做出模型图,王北海按照要求完全沉寂在发动机泵壳图纸的绘制之中。就这样连续工作了七个昼夜,吃在设计院食堂,住在动力组办公室。第八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他们终于画出了泵壳的初步草图,纸角被烟头烫出好几个洞。 谭济庭和郑辛强已经一个礼拜没有见到王北海了,但是,他们最近的工作出了问题,两人都没见过火箭全图,这几天都为工作任务发愁。 当王北海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衡山路蕃瓜弄宿舍时,谭济庭和郑辛强眼前一亮,两人立刻殷勤地围拢过来,揣着从同事那换来的大前门凑到刚下夜班的王北海面前。 “就问个绘图基准。”谭济庭把烟塞过去,语气有些急切,“尾翼轴线是不是该跟发动机轴线重合?” “两位大哥,我已经连续工作了七个昼夜,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就不能让我先好好睡一觉再说?”王北海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觉等会儿再睡,先抽根烟提提神。”强子说着就把大前门塞进了王北海的手里。旁边的谭济庭则立刻掏出了火柴,准备点烟。 王北海捏着烟盒没动,他知道这问题触及了保密红线,但看着两人眼底的红血丝,知道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好吧,只此一次。”王北海把他们带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纸,简单画了个草图,用圆规画了个十字,“所有零件都以这个中心点为基准,上下偏差不能超过 0.5mm。” 郑辛强赶紧掏出小本子记,笔尖在纸页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那推力中心和重心怎么对齐?”郑辛强追问了句。 王北海合上圆规:“这个不能说。” 两人闻言一阵无语,这就是跨部门不能相互协作带来的问题,这样下去工作根本没法顺利推进。 随着设计的持续推进,部门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多,政治部主任张海洋每天都要处理好几起争执。 这天傍晚,杨南生和王希季站在窗前,两人眉头都锁得很紧。 “尾段和发动机的连接尺寸对不上。”王希季指着手里的报表,“结构组说按图纸来的,动力组也说没做错。” 杨南生望着窗外的暮色,淮海中路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看来得搞个协调会了。”他揉了揉眉心,“再这么下去,进度要拖后腿。” 全院大会上,王希季解释道:“为什么我们要将火箭设计图层层细分,各部门各司其职,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他敲着黑板上的保密条例,“第一,火箭是国家最高机密,每个人只接触自己负责的部分,才能最大限度防泄密;第二,术业有专攻,让材料专家去算弹道,纯属浪费精力。”他拿起两张图纸对着光,“等所有零件都合格了,自然能拼成整支火箭。” 台下一阵喧哗,道理虽懂,实操却难,部门之间出现矛盾就是因为火箭设计与其他机械设计不同,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肯定会遇到许多没有想到的问题,只是,这种设计图部门划分的方式将矛盾进一步扩大了而已。 杨南生和王希季面对这些问题,根据实际出发,立刻重新制定工作策略,打破常规,部门之间可以统一汇报,相互协调,互相配合,但是要做好详细的档案记录工作。 如此一来,工作效率得到了极大提升,同志们的抱怨消失,工作热气更加高涨。然而,新的问题却接踵而来,运载火箭的结构和发动机难,推进系统和控制系统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更难,即便集结了全院的力量,还是出现了难以预料的问题。 三楼会议室的灯亮了一整夜,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摊在桌上的运载火箭设计图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红色批注:推力参数不匹配、箭体材料强度不足、控制系统算力不足……每一条都像一道坎,横在杨南生和王希季面前。 王希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算了一遍发动机推力数据,结果还是一样:现有工艺根本造不出能将卫星送入轨道的运载火箭,就算勉强凑出箭体,上天后也大概率会失控坠毁。 “不行,不能再硬撑了。”杨南生突然开口,声音因熬夜而沙哑,“发射人造卫星是项系统工程,得遵循‘从小到大、由易到难’的规律,现在的方案超出了咱们的设计能力和工业底子,再往下走就是浪费时间。” 王希季坐在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图纸,纸上的“运载火箭总体方案”几个字被他摸得沁出蓝晕。这半个月来,他带着结构组的人改了七版箭体设计,从铝合金换成高强度钢,再到尝试复合材料,可要么重量超标,要么强度不够,详细的火箭参数设计与草图设计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我同意你的意见。”王希季抬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但这是国家定的方向,咱们说改就改,会不会……” “方向没错,但步子得稳。”杨南生打断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昏黄的街灯,“要是现在硬上,最后拿不出成果,才是真的辜负国家,咱们得跟上级说实话,转做探空火箭,先把技术吃透,将来再搞运载火箭也不迟。” 当天下午,杨南生拟了封电报,字斟句酌改了三遍,才让通讯员发往北京,电报里没回避问题,把运载火箭的技术瓶颈一条条列清楚,再附上探空火箭的初步设想。 第6章 卫星火箭变探空火箭 三天后,北京的回电到了,钱院的回复很简短,却像一颗定心丸:“一切从实际出发,量力而行。设计院应降低目标,同意先从研制探空火箭起步,旨在掌握技术、锻炼队伍。” 杨南生拿着电报,手都有点抖,他立刻把王希季叫来,两人对着电报看了好几遍,最后相视而笑,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随后,机电设计院重新夜以继日设计探空火箭,已经做了几版,根据之前的设计改进之后的T-5是有控单级火箭,以东德的V-2火箭为蓝本,采用挤压式液体推进剂发动机,设计长度为10.37米,最大直径 1.65米,起飞质量2.62吨。 就在探空火箭设计刚起步时,中科院又传来指示:先做一个探空火箭的缩小模型,用于技术论证和汇报。 “上级催得紧,下个月就要看初步成果,让我们先做个缩小版的火箭模型出来。”杨南生站在王希季的办公室里,眉头又皱了起来,手里的电报被他捏得有点皱。 王希季正在改T-5探空火箭的发动机图纸,闻言停下笔,脸上露出无奈:“若是单做缩小版模型,我们可以去协调上海机床厂帮忙制造,只是T-5的研发进度恐怕又要耽搁了。现在动力组刚算出燃烧室的参数,一停又得从头捋。” 两人的声音不算大,却正好被站在门口的王北海听见。他怀里抱着一沓尾翼设计图纸,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墨渍,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画的,改了十几次尾翼角度,就为了让气动阻力再降 1%。听见“缩小模型”四个字,他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看着最上面那张尾翼图纸,纸上的线条突然变得模糊。 这探空火箭就像一头由无数碎片拼凑的“大象”,尾翼是碎片之一,发动机、箭体、控制系统都是,现在连碎片都没凑齐,就要先做个模型,这头“大象”真能如期站起来吗?没等他细想,办公室的门开了,杨南生看见他,笑着招手:“小王,正好你来了,跟我和王总工去上海机床厂,咱们做模型去。” 王北海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把图纸抱得更紧了,能参与模型制造,至少也是为研制火箭助力了。 出发那天是周六,天还没亮,二十多名设计院骨干就聚集在设计院门口,以杨南生和王希季为首,带着T-5探空火箭图纸和模型的参数表、计算书登上吉普车,王北海跟着队伍上了军绿色卡车。 卡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杨浦区的上海机床厂,厂区铁门刚拉开,一股浓烈的机油味就混着煤烟味涌了出来。 厂里的广播正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歌声被车床的轰鸣声盖得断断续续,震得人耳膜发麻。高大的红砖厂房墙皮斑驳,有的地方还裂了缝,屋顶的烟囱吐着灰白的烟,在寒风中歪歪扭扭地飘向天空。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红色的字迹依旧醒目,像一团火,烧在灰蒙蒙的厂区里。 “杨院长,王总工,就等你们来了!” 洪亮的声音传来,李副厂长穿着一件蓝色工装,快步迎上来,袖口沾着黑乎乎的油污,掌心的老茧直硌手,那是几十年握车床手柄磨出来的。 “艾书记昨天就跟我打过招呼,说这是国家的大事,让我们全力配合。”李副厂长热情迎接。 “李厂长,麻烦你们了,这模型不是样子货,每个尺寸都得跟实箭一致,将来实箭研发全靠它打底。”杨南生握着对方的手认真说,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消散。 “放心!”李副厂长神色郑重,指着不远处的厂房,“厂里把最好的精密车床都腾出来了,技术精湛的师傅们也都做好了动员,都在车间里,就等你们来敲定生产方案。” 跟着李副厂长走进精密加工车间,王北海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六台卧式车床并排摆在车间中央,卡盘转动时带起的风裹挟着细碎的铁屑,在天窗透进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墙上挂着的工具板密密麻麻,锉刀、扳手、量规分门别类挂着,木柄被磨得油光锃亮。最里面的立式铣床边,四名戴蓝布帽的老师傅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一行人。 “先做箭体结构,用 45号钢代替铝合金。”王希季蹲在地上,把图纸铺平,图纸太大,他只能跪坐着,让图纸尽量展平。“实箭长 10.37米,直径 1.65米,按 1:5缩比,模型长度就是 2.07米,直径330毫米。关键是头锥段的弧度,必须跟图纸分毫不差,差一点气动性能就变了。” 李副厂长凑过去,眯着眼睛看图纸上的弧线:“这个简单,我们有新到的仿苏无心磨床,加工精度能到 0.01毫米。”他朝角落里喊了声:“老周,这任务就交给你了。” 老周穿着灰色工装走过来,领了任务。 随后,其余精密车间的师傅们也各自领了具体任务,搭配设计院的同志们分组制造箭体模型零部件。 就这样,院厂开始了协力生产探空火箭缩小版模型,设计院技术骨干们每天都要早出晚归,往返于黄浦区机电设计院和杨浦区机床厂。 数天后,箭体结构制造有了初步进展,只见,周师傅手里捧着一段银白色的金属圆锥体,那圆锥体表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锐利的光。 王北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指尖冰凉,金属在车间里冻得发冷,而且完全感受不到丝毫毛刺,像摸在打磨过的玉石上。他赶紧掏出怀里的游标卡尺,小心翼翼地卡在圆锥体上。眼睛凑得很近,生怕看错刻度,车间里光线稍暗,只有天窗的光够亮,他调整角度才看清读数。 “正好是图纸上的锥度。”王北海忍不住喊出声,声音里满是敬佩。 就在这时,杨南生却指着圆锥体底部,语气严肃起来:“这里的安装孔位置不对,得往中心偏1厘米。”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在图纸上画了条红色的修正线,“你们看,这个孔是用来对接仪器舱的,要是偏了1厘米,仪器舱的导线就穿不过去,到时候模型就算做得再像,也没法模拟实箭的装配。” 老周蹲下来,看着图纸上的修正线,又摸了摸圆锥体的孔,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杨院长说得对,是我光顾着磨锥度,没考虑后续装配,这就改,我这就重新调整工装。”说完他便起身往磨床走,脚步有点急,还差点踢到地上的铁屑堆。 车间里很快忙碌起来,王北海跟着李副厂长来到一台立式钻床旁,负责尾翼安装孔的加工。 操作钻床的赵师傅五十多岁,脸上带着点不耐烦,钻头高速旋转时发出尖锐的嘶鸣,铁屑像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在油盘里积成一小堆。 “尾翼角度误差不能超过 0.5度。”王北海盯着赵师傅突然喊停,“赵师傅,左边这孔偏了 0.3度,得重新钻。” 赵师傅停下手,把角度尺往桌上一放,语气带着点不满:“小伙子,我干这行二十年了,啥样的机械安装孔我没钻过,现在的精度够可以了,这就是个模型,又飞不起来,犯得着这么较真吗?” 王北海听了赵师傅的话身形一怔,是啊,这只是个模型,又怎么能飞得起来呢? 不对,这不是简单的模型,而是他们整个设计院辛辛苦苦设计出来的缩小版火箭,是国家未来的希望。 “赵师傅,我知道这是模型,但是,模型就不用根据标准严格要求了吗?不,这可是给咱国家造火箭,容不得丝毫差错,即便是模型,也要完全按照设计标准来制作。”王北海说得斩钉截铁,态度十分强硬。 见对方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王北海又说:“实箭在高空,受风速的影响,0.3度的误差,就是几公里的偏航,甚至可能栽下来,这模型的每个尺寸都是对标实箭的,现在差一点,将来实箭就可能差一大截,咱们现在不仅仅是在做模型,是在做火箭箭体结构论证。” 赵师傅愣了愣,看着王北海认真的样子,又看了看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最终叹了口气:“行,听你的,咱也为国家造火箭出份力,不能马虎。”他重新调整钻床的角度,这次看得格外仔细,还让王北海在旁边盯着。 王北海看着赵师傅用划针在金属板上划出十字线,拿样冲轻轻敲打,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闪而逝,刚才有点愤慨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不管是自己还是赵师傅,都是想把活儿干好,只是立场不一样。 中午设计院的人在厂里食堂打了饭菜,又回到车间继续忙碌。王希季用筷子在桌上画着燃烧室的简图,桌上的油渍沾了筷子,他也没在意:“缩比后,燃烧室体积变小,压力会升高 10%,原来的喷嘴直径是 8毫米,现在得改成 6.5毫米,不然推力会波动。” “让动力组的人下午过来一趟。”杨南生扒了口饭,米饭有点硬,他嚼得很慢,“跟机床厂的师傅一起算,不能凭感觉,发动机是火箭的心脏,心脏出问题,整个箭就废了。”他抬头看见王北海,招手让他过来,“小王,你下午去盯着尾翼焊接,用氩弧焊试试,氩弧焊变形小,尾翼焊接后要是翘了,角度就不准了,每个焊点都要检查。” 王北海刚点头,就听见车间方向传来争吵声。他跑过去一看,是结构组的年轻技术员小张和锻造师傅在吵架。小张二十多岁,脸涨得通红,手里的图纸被捏得皱巴巴的,眼泪都快出来了;锻造师傅更激动,把一块开裂的箭体段摔在地上,金属撞击声在车间里回荡:“这破钢,烧红了锻两下就裂,我换了三种火候都不行,你这设计材料就是不对。” “这是 40iMoA钢,韧性好,耐高温,实箭必须用这种材料,我没标错!”小张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杨南生走过来,捡起地上的箭体段,看了看断面,断面参差不齐,还有很多细小的裂纹。他用手指摸了摸,又对着阳光看了看,随后淡定地说:“这钢没问题,是工艺的问题。40iMoA钢韧性好,但高温塑性差,直接锻打肯定裂。”他转向李副厂长,“你们厂有等温锻造设备吗?先把钢坯预热到 800度,保温半小时,再锻打,内应力小了,就不容易裂了。” 李副厂长眼睛一亮:“有,今年刚引进的,还没怎么用过,我这就让人准备。” 很快,通红的钢坯被吊车吊进等温炉,那钢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周围的空气都被烤得发烫,师傅们戴着厚厚的石棉手套,额头上全是汗。 王北海站在观察窗前,看着钢坯在炉子里慢慢变软,心里松了口气,刚才他还担心材料问题解决不了,现在终于放下心来。 傍晚离开机床厂时,第一批尾翼、头锥段、发动机和部分箭体段已经加工完毕。王北海抱着装有零件的木箱,感觉沉甸甸的,箱子里垫着软布,零件碰撞的声音很轻,他走得很慢,怕颠坏了,他们还要把这些火箭模型零件带回设计院做进一步技术论证。 夕阳把厂房的影子拉得很长,地面上的铁屑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杨南生和李副厂长握着手,嘴里叮嘱:“三天后我们来组装,到时候还要麻烦师傅们。” “客气啥!”李副厂长笑着说,“师傅们都跟我说了,这活儿有意义,晚上还想加班呢。” 回程的卡车里,王北海把零件箱抱在怀里,车厢里铺着稻草,他怕颠簸损坏零件,就坐在稻草上,手一直扶着箱子。同行的技术员们没闲着,都在讨论组装方案,车厢里的讨论声盖过了卡车的颠簸声。 三天后,设计院的同志们再次来到上海机床厂,进行模型组装。装配车间里,大家围着一张长桌,杨南生和王希季站在中间,手里拿着组装图,一条条交代注意事项。王北海负责尾翼的安装,他用螺栓把尾翼固定在箭体上,每拧一个螺栓,都用扭矩扳手检查扭矩,必须达到 25牛?米,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不然尾翼会松动。 谭济庭这次也跟了过来,他负责仪器舱和箭体的对接,他用塞尺检查对接间隙,确保小于 0.1毫米,间隙太大会漏气,实箭的时候推进剂有泄漏的风险。 组装完成时,已经是下午五点。火箭模型长 2.07米,直径 330毫米,银灰色的箭体泛着金属光泽,头锥是光滑的圆锥形,尾翼是三角形,稳稳地立在桌上。 王北海望着竖起来的火箭模型,终于笑了出来:“没想到这缩小版还挺像样,带回去让大伙儿都瞧瞧,咱们终于知道火箭长啥样了。” 大家小心翼翼地把模型装进特制的木箱,木箱里面铺着厚厚的海绵,海绵上挖了和模型形状一样的凹槽,模型放进去正好卡住,四周再塞满棉花,防止晃动。盖紧木箱后,几个年轻技术员用钉子把盖子钉牢,还在箱子上贴了标签,上面写着“T-5探空火箭 1:5模型上海机电设计院易碎品轻拿轻放”。 两辆军绿色的卡车停在车间门口,押送的战士站在车旁,表情严肃。大家合力把木箱抬上第一辆卡车,杨南生叮嘱战士:“路上小心,这箱子里的东西很重要,不能磕碰。” 战士敬礼:“杨副院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卡车发动时,杨浦区的暮色正浓,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洒在马路上,远处工厂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机床厂的灯火尤其亮,像一颗嵌在工业区里的恒星。 王北海坐在第二辆卡车上,心里有点惆怅,模型再逼真,也不能飞。但他很快又振作起来,他想起杨院说的“从小到大、由易到难”,现在有了模型,下一步就是能飞的探空火箭,再下一步,就是运载火箭、人造卫星……火箭事业,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回到设计院,模型被暂时放在大会议室。 第二天一早,各部门的人排着队进去观摩。 技术人员拿着图纸对照,用卡尺量尺寸,每量一个数据,就兴奋地喊一声:“跟图纸比例完全吻合”。 杨南生站在旁边,给大家讲解模型的每个部分:“这是头锥,里面装探测仪器;这是燃料舱,装液体推进剂;这是发动机舱,推进剂在这里燃烧产生推力;这是尾翼,控制飞行方向。将来实箭,就是按这个比例放大,每个部分都要跟模型一样精准。” 观摩结束后,火箭模型被连夜送往首都。 押送的卡车出发时,设计院的人都来送行,看着卡车消失在夜色中,眼里满是期待。 几天后,杨南生收到了中科院的电报。电报里说,模型得到了上级的认可,让上海机电设计院抓紧研制 T-5探空火箭,还承诺会增派技术人员、调配物资,全力支持研制。 杨南生拿着电报,冲进王希季的办公室,声音都在发抖:“中科院同意了,咱们可以搞实箭了。” 第7章 初遇上海爷叔 最近上海阴雨绵绵,气温骤降,如果说北方的冬天是大雪铺天盖地一幅千里冰封的景象,那么上海的冬便是如此,阴冷而有些潮湿。尽管没有雪,但依然会冻到骨子里,上海有句老话叫“冷了风里,穷了债里”,上海的西北风就是冻得“刮刮抖”。 这夜,西北风裹挟着细雨斜斜刮进蕃瓜弄的楼道,黄永清刚从后勤部主任办公室出来,正攥着蛇皮袋口走在宿舍楼的二楼过道上。 编织袋被雨水洇出深一块浅一块的印子,映出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旧棉被,那是娘趁着太阳好拆洗过的,针脚密得像蛛网,边缘还缝了圈新布,可连同袋底被磨破的洞眼还是没能遮住里面发黄的棉絮。 黄永清的解放鞋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踩出浅浅的水印,鞋跟处的橡胶早就磨平了,走起路来能看见鞋底的纹路都快磨成了光板,鞋帮沾着的泥点子被雨水泡得发涨,顺着鞋口往袜子里渗。他脚步停在了207宿舍门口,伸手敲门,然后便缩着脖子等开门,领口磨得发毛的蓝布褂子挡不住风往里灌。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条缝,郑辛强叼着半截烟探出头,烟卷的火星在雨夜里亮了亮。看清门口的人时,他嘴里的烟差点掉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黄永清脚边的蛇皮袋,那袋子跟他来时一模一样,都是家乡装肥料的编织袋,边角磨得起了毛,连捆绳的结都打得一样紧实。再往上瞧,对方脚上的解放鞋比他的还破,鞋头裂了道缝,隐约能瞧见里面的袜子。 郑辛强心里咯噔一下:我滴个娘嘞!俺以为俺家够穷的了,没想到来了个看起来比俺还穷的。 “你是?”郑辛强把烟蒂扔在脚边碾了碾,往旁边挪了挪让开门缝。 黄永清低着头往里走,蛇皮袋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他声音压得很低:“我叫黄永清,来报道的。” 屋里正泡着茶的谭济庭赶紧放下水壶迎上来,暖黄的灯光照在他圆润的脸上:“可算等着你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雨凉。”他接过黄永清手里的蛇皮袋往墙角一放,指了指靠门的那张空床铺,“就剩这张了,铺盖卷都带来了吧?” 黄永清点点头,走到床边慢慢解开蛇皮袋。他动作很慢,手指在打结的麻绳上摸索了半天,才把棉被拽出来。被角沾着的枯草屑落在床板上,他伸手去扫,却把草屑扫得更远了,他慌忙弯腰去拾掇。 “咔嗒”一声,门又开了,王北海揣着兜晃进来,雨珠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滴,他甩了甩头,看见新面孔眼睛一亮:“呦,新舍友来了啊,这下咱们 207算是齐整了。” 黄永清闻言猛地转身,抬头时额前的碎发扫过眉毛,他对着王北海腼腆地笑了笑,嘴角刚扬起又迅速抿住,像是怕笑错了似的。 “介绍一下,我王北海,可以叫我大海,这哥们是谭济庭,外号老坛,那个是郑辛强,外号强子。”王北海说着往床沿一坐,晃着腿,“我们都有外号,喊名字太过生份儿,你叫啥名?” “黄永清。”黄永清的声音跟蚊子似的。 王北海眉头一皱,根本没有听清,只听到了姓黄,他拍了下手:“那就叫你大黄。” “不行!”黄永清突然抬起头声音陡然提高了些。 “咋啦?”王北海挑眉,嘴角上扬,觉得这小子挺有意思。 “像狗!”黄永清低着头,瞬间没了气势。 “哈哈,你小子还挺幽默。”谭济庭笑着拎起水壶,往搪瓷杯里倒了杯开水,茶叶在水里打着旋儿。 黄永清急了,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跳:“村里的狗就叫大黄。” “挺好的,就这么定了。”王北海不给反驳的机会,往后一仰靠在床架上。 黄永清瞪着眼睛,愤愤不平地看着王北海吊儿郎当的模样,对方棉衣领口敞着两颗扣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一看就不好惹。他咬着牙,攥紧了拳头,最终还是松开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谭济庭端着茶杯走过来,往黄永清旁边的床沿一坐:“老家哪儿的?” “老港……乡下的。”黄永清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来上海多久了?”郑辛强也凑过来,他刚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说实话,老港这地方他听都没听说过。 “今天刚到。”黄永清被对方的气势震慑到,只得老实回答。 “以前干啥的?”王北海插了句嘴。 黄永清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板的裂缝,感觉他们像是在审犯人。 谭济庭识趣地站起身,对王北海使了个眼色:“我觉得应该叫他闷葫芦。” 王北海叹了口气,起身过来拍了拍黄永清的肩膀:“兄弟,就当到了自己家,哥几个以后要睡在一起很久的,千万别拿自己当外人。” 黄永清点点头,感觉那手掌拍在肩上暖暖的,却还是坐立不安,只是一味地低头不语。 谭济庭想了想,坐在自己床上慢悠悠地说:“我是福州空军雷达部队转业的,应该比你们稍大点。强子是华北水利发电工程局的技术员。大海最有文化,北京航空学院大学生。” “这个可以说吗?”黄永清猛地抬起头,原本木讷的眼神里满是震惊,他张了张嘴,声音都有些发颤。 谭济庭乐了,端起茶杯轻呷了口:“不能说我能把哥三儿的底都给你透了?你小子不实诚,防备心太重。” “我娘说,出门在外要留个心眼。”黄永清小声辩解。 王北海突然站起身:“别在屋里待着了,出去搞点宵夜。” 黄永清连忙摆手:“我……我不饿。”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娘塞的两块钱,攥得都快出汗。 “客气啥!”谭济庭一把拉过他的胳膊,“第一次见面,必须得喝点。” 郑辛强也笑着推了他一把:“走吧走吧,别扫兴。” 三人硬拉着黄永清往外走,他踉跄着跟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走出宿舍楼时,细雨还在下,西北风裹着雨丝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疼。郑辛强把自己的旧棉袄往黄永清身上一披:“穿上,别冻着。”棉袄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体温,黄永清愣了愣,想说不用,却被郑辛强按住了肩膀:“穿好!” 宿舍区门卫室的灯亮着,警卫正披着黑色的雨衣站在门口,看见他们出来,抬手打了个招呼。这些警卫是他们来的第二晚突然出现的,穿着统一制服,腰间别着枪,整天在宿舍区巡逻,晚上十二点后就锁大门,规矩得很。 “出去啊?”警卫扯开雨衣的领口问。 “搞点宵夜吃吃。”王北海立正敬了个礼,“保证十二点前回来。” 警卫嘴角抽了抽,抬手回了个礼:“注意安全!” 黄永清跟在三人后面,缩着脖子往前走,雨丝打在脸上痒痒的。他忍不住问:“过了十二点会怎样?” 郑辛强回头笑了笑:“过了时间就得在外面过夜,上次有同事喝多忘了点,在局子里蹲了半宿。” 四人顺着衡山路往东北走,雨夜里的街道很安静,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拐进东平路的小巷,就看见一家亮着灯的小饭馆,门口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写着“阿香饭馆”。饭馆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窗户上蒙着层水汽,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灯光。 推开门,一股饭菜香混着煤炉的热气扑面而来。店里冷清,只有角落里坐着位白发老者,正对着一小碟花生米喝黄酒。他穿着件稍显陈旧的丝质唐装,藏蓝色,纽扣系得一丝不苟,领口袖口都熨得平平整整。不过,他桌上摆放的一样东西却特别显眼,一把折扇。 “老板娘,来三个热菜,一个凉菜,再来二斤黄酒!”王北海找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捋了捋额前有些湿漉的头发。 老板娘系着灰布围裙从后厨探出头,围裙上沾着油渍,脸上堆着笑:“来啦!几位要点啥?今天有新鲜的带鱼,刚从码头卸的。” “来个红烧带鱼,再整个大蒜炒腊肉,素的来个炒青菜,再来盘花生米下酒。”谭济庭熟门熟路地报着菜名。 老板娘应着去了后厨,煤炉“呼嗒呼嗒”地响着。王北海转头看向角落里的白发老者,笑着用刚学的上海话打招呼:“老先生,老酒咪咪蛮舒坦的嘞!您是唱沪剧的先生?” 谭济庭和郑辛强都瞪大了眼睛,这小子啥时候学的上海话? 王北海压低声音冲他们挤挤眼:“最近刚跟办公室上海的同志们学的,出来实战一下。” 老者放下酒杯,转过头来。灯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皱纹里藏着的沧桑,眼神却很亮堂。他笑了笑,声音浑厚:“小伙子,侬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点到这儿来的普通老人或许会闷头喝黄酒。您却是穿着讲究,身形板正,一看就是练家子。”王北海指了指桌上的折扇,“还有这扇子,说句冒昧的话,大冬天谁会带折扇出门?定是您台上表演的道具,至于沪剧……我也是瞎猜的,让您见笑了。” “不错,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小哥这般眼力之人。”老者举起酒壶,给王北海倒了杯黄酒,“尝尝?本地的花雕,暖身子。” 王北海也不客气,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黄酒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到了胃里:“好酒!” 老板娘端着菜过来,笑着说:“这位老先生可是阿拉徐家汇本地唱沪剧的名角儿,下雨在我们这儿落脚,有空你们可以一起乐呵乐呵。” 王北海闻言更来劲了,热情邀请:“老先生,过来一起喝一杯?人多热闹!” 老者推辞了几句,最终还是端着酒杯挪了过来。王北海赶紧让老板娘加了副碗筷,又吩咐再加个炒黄牛肉和一斤黄酒。 几人边吃边聊,王北海对沪剧了解不是很多,仅限时下流行的《罗汉钱》、《星星之火》、《鸡毛飞上天》等,问起沪剧,老者也不藏私,从早期的花鼓戏讲到现在的沪剧,沪剧作为上海本地特色剧种,发源于浦江两岸的田头山歌,曲调里带着江南的水韵。聊到兴起,老者喝了口茶,润了润嗓,突然开嗓唱了几句:“莫道星星之火难成势,看燎原烈焰照乾坤……” 老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股刚劲,眼神也亮了起来,原本略微佝偻的背挺得笔直,像是瞬间年轻了几十岁。这是沪剧《星星之火?燎原烈焰》里的唱段,讲的是工人起义的故事,他唱得铿锵有力,把革命者的坚定都唱了出来。 王北海几人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鼓起掌来。老者摆摆手,呷了口茶,又来了兴致,清了清嗓子唱道:“夫妻分别十载整,我似轮船你似灯……” 这段是《黄浦怒潮?写遗书》里的,曲调时而短促明快,像急雨打在窗上;时而悠长婉转,像月光洒在江面。从老者的唱腔中仿佛能感受到,刑场绝笔壮烈场景。能看到,舞台上,申胡挟着赋子板疾如骤雨。老者唱到动情处,眼里泛着光,手指不自觉地在桌上打着节拍。 谭济庭坐在斜对面,刚好能看见老者的侧脸,灯光下,他的轮廓刚毅矍铄,原本沉稳内敛的神态全没了,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不知不觉饭就吃完了,郑辛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哈德门,抖出一根递给老者:“老先生,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老者摆摆手:“多谢,阿拉不会抽烟。” 郑辛强又转向王北海他们:“哥几个要不要来一只?” 王北海眼疾手快,一把夺过整包烟,连郑辛强刚塞到嘴边的那根也给捏了过来。 “你干啥?”郑辛强懵了,还以为他要吃独食。 王北海把烟揣进兜里,冲他摇了摇头,又朝老者的方向努了努嘴。郑辛强这才反应过来,老者穿着讲究,一看就是爱干净的人,他们当着面抽烟确实不妥,便挠了挠头没说话。 就在这时,饭馆的门被猛地推开,冷风裹着雨丝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筷子乱飞。只见一位年轻男子打着伞晃了进来,伞上的水珠连成线滴在地上,湿了一片。 第8章 为啥我不跟他闹?爷们儿要脸! 这人二十出头,穿着件黑色的风衣,料子看着就好,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脚上是双锃亮的皮鞋,鞋尖都能照见人影。最扎眼的是他大晚上还戴着副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有些刻薄的嘴角。 他收起伞往墙角一靠,抖了抖风衣上的水珠,动作散漫,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嚣张。这人正是丁阿飞,东平街有名的小开,这半条街的房子都是他家的,靠着祖产收租过活,整天游手好闲,刁钻撮掐,专爱欺压穷人。 老板娘阿香伸头一看来人是房东,赶紧从后厨跑出来,脸上堆着笑:“飞哥,这么晚了还出来,搞些宵夜吃吃啊?您坐,稍等哈,我这就给您安排。”她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声音都有些发颤。 丁阿飞嗤了声,摘下墨镜随手往桌上一扔,露出双吊梢眼,眼神里满是不屑。他大摇大摆地走到王北海他们旁边的桌子坐下,把腿往另一张椅子上一翘:“不急,咱们先来谈谈这房租的事情,谈妥当了再弄个小酒咪咪也不迟。” 阿香脸上的笑僵住了,不解地问道:“飞哥,不是还没到收租的时候吗?这个月的房租我刚交完啊。” 丁阿飞把玩着手里的墨镜,漫不经心地说:“阿拉可不是来跟侬收租的,是告诉侬下个月房租就要涨到 18块。” “18块?”阿香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咱们谈好的是 16块的呀,怎么好随便涨价的啦?冬季生意清淡的很,一天也赚不了几个钱……” 阿香说着眼圈就红了,蹲下去捡抹布时,肩膀微微发抖:“我男人去年生了场大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现在还卧在床上,两个娃要上学堂,一家人就靠这小饭馆活命……飞哥,您就行行好,别涨了好不好?” 丁阿飞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踢了踢桌子:“只涨了2块而已,现在什么不涨价?米涨了,煤涨了,连酱油都涨了,阿拉涨侬2块房租怎么啦?”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刁钻的笑,“下下个月还要涨,涨到20块,侬不租有的是人排队等着租呢。” 阿香闻言站起身,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18块……我真的付不起啊,这饭馆本小利薄,除去本钱和现在的房租,剩不下几个钱,再涨,这饭馆就真的开不下去了……”她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绝望,“我一家人可怎么办啊!” 丁阿飞却像是没听见,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根烟叼在嘴上,阿香赶紧摸出火柴给他点上。他吸了口烟,吐出个烟圈,慢悠悠地说:“开不下去就别开了,女人家抛头露面也不容易,让侬男人出去找活干呗。” “他要是能干活,我还能这么难吗?”阿香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油腻的围裙上。 “那侬就去做点别的,瞧侬还有几分姿色,出去挣个快活钱,没有门路,阿拉可以帮侬介绍。”丁阿飞捏着下巴盯着阿香上下打量。 王北海在旁边听得眉头直皱,手里的酒杯“咚”地一声掷在桌上,酒都洒出来了些。他刚要开口,就被谭济庭按住了,谭济庭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多管闲事。 可王北海哪忍得住,他猛地站起身,走到丁阿飞桌前:“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谈好的房租怎么能随便涨价?还满嘴喷粪,真是恬不知耻!” 丁阿飞抬眼瞥了面前之人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里满是轻蔑:“侬算个什么东西?这是阿拉的房子,阿拉想租多少就租多少,关侬屁事?” 王北海强压着心里的火气,尽量让语气平静:“话不能这么说,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当初说好16块,现在说涨就涨,不合适吧?” “诚信值几个钱?”丁阿飞翻了个白眼,也腾地站起身,指着王北海的鼻子,“阿拉跟侬讲诚信,侬愿意给阿拉钱花吗?小赤佬,别多管闲事,不然别怪阿拉不客气!” 说着,他伸手就想去推王北海。王北海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拉。 “啊……”丁阿飞疼得叫了一声,腰瞬间弯了下去,像只被拎住脖子的黄鸡,脸上的嚣张劲儿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表情。 “侬敢跟阿拉动手?反了天啦!”丁阿飞疼得龇牙咧嘴,另一只手想去掰王北海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王北海手上又加了点劲,冷冷地说:“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 丁阿飞见拿对方没有办法,就转头冲着老板娘阿香吼道:“侬个臭八婆,阿拉说今天怎么这么硬气,原来是仗着有人给侬撑腰!是不是跟这小赤佬睡了,让这小子替侬出头?” “飞哥,不是的,他们只是来吃饭的……”阿香吓得脸色发白,赶紧上前想拉开他们,对于丁阿飞的侮辱之言也没空理会,她不敢把事情闹大,等这些客人走了,以丁阿飞的性子,倒霉的还是她。 “快放开!”丁阿飞疼得额头上冒出汗珠,“侬知道阿拉是什么人吗?阿拉爸爸是丁记商行的老板,在徐家汇谁不认识我丁阿飞?惹恼了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郑辛强在旁边攥紧了拳头,指节“咔咔”响,谭济庭也皱着眉站了起来,黄永清则紧张地攥着衣角,手心全是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 角落里的老先生却像是没瞧见这一幕,依旧慢悠悠地喝着黄酒,仿佛眼前的冲突与他无关。 王北海冷笑一声:“丁记商行?没听过。我只知道你叫阿飞,阿飞在我们北方就是街溜子,用你们上海话叫:小瘪三!” “侬骂谁小瘪三?”丁阿飞气得脸都红了,挣扎着想挣脱。 王北海手上猛地一松,丁阿飞没防备,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 丁阿飞站稳后,边朝门口退边指着王北海骂道:“小赤佬,有种别走,侬给阿拉等着,阿拉非找人卸侬条胳膊!” 这时大民和老常也出来喝酒解闷,站在饭馆门口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大民本就性子直,遇见不平事,则义愤填膺,要出手教训丁阿飞,却被老常一把拦住。 “好啊,你们,都跟我丁阿飞作对是吧?咱们走着瞧!”丁阿飞见势不妙放下一句狠话就要离开。 “还有侬,等着阿拉来收铺子吧!”丁阿飞又换上了刁钻撮掐的嘴脸恶狠狠地转头冲阿香说道。 阿香焦急,手不停搓着腰间围裙,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老者突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威严:“阿飞,差不多就行了。” 丁阿飞听到这声音,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转过头,看清说话的人时,他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腰也不自觉地弯了下去:“老爷叔,您怎么在这儿?阿拉刚才没注意,打扰您喝酒了……” 老者放下酒杯,抬起头淡淡地看着他:“阿香这饭馆开得不容易,房租就别涨了,按原来的价钱算。” 丁阿飞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老爷叔,这……这是阿拉爸爸定的规矩,房租得随市价涨……” “小丁的规矩大,还是阿拉的规矩大?”老者的眼神冷了下来。 丁阿飞身子一僵,赶紧点头哈腰:“当然是您的规矩大!不涨了不涨了,就按 16块算,以后都不涨了。”他偷偷瞪了王北海一眼,拿起桌上的墨镜往脸上一戴,“阿拉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连伞都忘了拿。 饭馆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煤炉“呼嗒”的声响。阿香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对着老者连连鞠躬:“多谢周先生,多谢周先生……您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老者摆了摆手,没说话,继续喝他的黄酒。 王北海几人都看呆了,这老者看着普普通通,没想到丁阿飞这么怕他。果然,在上海能被称爷叔的都不是一般人。 过了好一会儿,王北海才回过神,对着老者举起酒杯:“先生,您真是厉害!那小子一看就不好惹,见了您却服帖的很。” 老者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 几人望着坦然自若坐着喝黄酒的白发老者,对老者的态度又恭敬了几分。 大民与老常这时候也走进屋里,找了个座位坐下。 王北海觉得这两人眼熟,好像在设计院见过,一阵攀谈过后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这不巧了嘛,他与大民一见如故,便把大民和老常也喊了过来。桌子太小坐不下,老板娘阿香干脆给他们拼了桌,赶紧加了两副碗筷,热情招待。 大民坐下后,聊起刚才丁阿飞的事,还是愤愤不平。 王北海拍着胸脯又说:“那小子太嚣张了,欺负一女人算什么本事,要不是看他是个怂包,我早揍他了!” 说到这里王北海开始起范:“为啥我不跟他闹?爷们儿要脸!咱是一北京孩子,来到上海,得对得起这份工作,对得起国家信任,其他的,玩儿去!” 其余人听了王北海这话,纷纷点头称是,对王北海又刮目相看了几分。 几人围着饭桌,边吃边谈,强子与老常也是交头接耳,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饭桌上的菜就已经光盘。清爽的老者又不动声色走进后厨加了几个炒菜。 过了十几分钟,老者打了个哈欠缓缓起身:“阿拉老家伙困倦了,就先回家困觉去了,你们慢慢喝。” 王北海赶紧起身:“我们送您!” “不用不用,家就在附近。”老者摆了摆手,拿起桌上的折扇,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又坐了一会儿,几人也准备结账了。王北海和老坛翻出钱包,强子也摸了摸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几人凑在一起数钱。 老板娘阿香走过来,笑着说:“不用了,刚才周先生已经结过帐了。” 本来阿香怎么也不肯收老先生的钱,人家帮了自己大忙,她又怎么好意思收钱。怎奈老者执意要付,说是不收他就再也不来了。阿香怕失去这位老爷叔的庇护才勉强收下。 “啥?”王北海愣住了,“他啥时候付的?” 阿香有些尴尬:“老先生去后厨加菜的时候,偷偷把钱塞给我了,还说让我别告诉你们,怕你们不好意思。我不收,他非要付。” 王北海看着老者坐过的位置,心里热乎乎的,他举起酒杯对着门口的方向敬了敬:“讲究!” 这时,老常找老板娘要了几个袋子,把桌上的剩菜打包:“扔了可惜,带回宿舍明天热着吃。” 强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剩菜,看着老常兴奋的眼神,他的心都在滴血,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为啥自己不早点提出来,这些菜够他们宿舍吃两顿宵夜了。 黄永清从刚才要不要掏份子钱出来的纠结情绪中释放出来,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来上海前,他还担心跟舍友和同事们处不好,现在觉得,这些人虽然看着粗犷,心却都是热的。 离开小饭馆,几人勾肩搭背,醉醺醺走在湿漉漉的衡山路街道上,正顺着来时的路返回蕃瓜弄。 这时,后面忽然多出十来道狭长的身影,昏黄的路灯下,人影手中都握着木棍,正是小开丁阿飞带人跟踪他们,伺机报复。他答应过老爷叔不找阿香的麻烦,可没说不找这些人。作为东平街有头有脸的小开,他本不应该与这些市井混混有瓜葛,怎奈丁阿飞却是喜欢与这些人厮混在一起。 眼看到了衡山路宿舍附近,王北海忽然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他立刻小声告诉了老坛和大民他们。细雨中,几人的酒瞬间清醒了,六人假装没有发现,却暗中做好了战斗准备。 老坛雷达部队军人转业,身手不错,大民也是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加上从小打架的王北海,三人不约而同走在了后面,随时准备出手。 他们不会主动惹事,但是,事情找上门,他们也怕事。 第9章 淮海路边的报亭 衡山路深处,有段路灯坏了,只有弄堂里透出的零星灯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丁阿飞的目光正紧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目标,突然觉得后颈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他刚要回头,就听见周围唰唰几声轻响。 “谁?”丁阿飞猛地停住脚步,转头向身后望去。其余十来人也立刻警觉起来。 话音刚落,数十道黑影已经围了上来,动作迅捷。他们穿着深色雨衣连同雨帽,昏暗中根本无法看清面容,但手里却端着清一色的冲锋枪。枪身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黝黑冷硬的金属光泽,枪口全都对着他们,同一时间拉动枪栓子弹上膛的“咔哒,咔哒”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脆。 丁阿飞这群人瞬间僵住了,有人手里的棍子掉落在地,滚到脚边。有个胆小的竟扑通跪在了街边水洼里,泥水瞬间浸透了裤腿,他却不敢站起来,苦涩地望着围上来的黑衣人。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丁阿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没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这才看清,围上来的人个个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刀,虽然穿着雨衣,但那股子干练凌厉的气势,绝不是市井混混能比的。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国字脸,下颌线紧绷,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滴,在下巴上汇成细流。他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54军用手枪的枪口瞬间顶住了丁阿飞的太阳穴。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风衣传来,带着雨水的寒意,瞬间钻进丁阿飞的骨头缝里。他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头发根都竖了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活了二十多年,仗着家里祖产,在街头横行霸道,见过最狠的场面也不过是市井混混打架动拳头,哪里见过真枪实弹?这枪口硬硬的,凉凉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喷出子弹,把他的脑袋打个窟窿。 “别……别开枪啊!”丁阿飞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往下淌,刚才还挺直的腰杆瞬间弯成了虾米,双腿抖得像筛糠,若不是被枪顶着脑袋,恐怕早就瘫倒在地了,“各位爷,有话好好说,阿拉,阿拉没得罪你们呀……” “没得罪?”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他正是当初护送第一设计院来上海的侦察连赵连长,之后便带领部队奉命潜伏,保护科研人员安全,“刚才在阿香饭馆,是谁逼着老板娘涨房租?是谁说要卸了人家胳膊?” 丁阿飞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原来他刚才在饭馆的所作所为,早就被人盯上了。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我那是说着玩的,没真想那么干,就是跟老板娘开个玩笑。” “开玩笑?”赵连长冷笑一声,手指在扳机上轻轻敲了敲,枪口又往前顶了顶,“用涨房租逼迫别人,用卸胳膊威胁别人,这就是你的玩笑?”赵连长军伍出身,最痛恨这些欺压百姓的社会祸害,若不是为了任务,他早就开枪崩了这小子。 丁阿飞吓得魂飞魄散,裤腿突然一热,竟控制不住尿了裤子,他跪在地上连连求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再也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欺负人了,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不,我还没娶媳妇呢……” 旁边的市井混混们早就吓傻了,刚才举着的棍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有人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连看都不敢看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有个想偷偷往后退的,刚挪了半步,就被身后的侦察兵一脚踹在膝盖窝,“哎哟”一声跪倒在地,疼得眼泪直流。 “都蹲下!双手抱头!”赵连长厉声喝道,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 侦察兵们迅速行动起来,有的用枪指着混混们,有的上前搜查他们的身,把口袋里的烟、打火机、折叠刀全掏了出来,扔在地上“叮当作响”。雨还在下,打在侦察兵的雨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训练有素。 丁阿飞跪在泥水里,低着头用余光扫过眼前这些穿着雨靴荷枪实弹的神秘黑衣人,心里终于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惹到了惹不起的人。这些人不是市井混混,也不是公安,他们是能随时要了他小命的主儿。 “记住你今晚说过的话……”赵连长威严的声音在雨夜中回荡。 等丁阿飞再抬起头时,发现周围空荡荡的,刚才那群黑衣人早已不知去向,他瞬间如释重负,瘫坐在了泥水里,浑身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王北海几人裹紧外套往宿舍走,夜雨淅淅沥沥,打在蕃瓜弄的围墙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咦?刚才后面跟着的那群黑影咋没影了?”强子缩着脖子嘀咕。 大黄攥着拳头,紧紧跟在后面,闻言脚步顿了顿,警惕地回头望了望。街道深处黑漆漆的,只有路灯在雨雾里晕开一圈昏黄,别说人影,连只野猫都没瞧见。 王北海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他也在心里纳闷呢,眼看几人就要走到宿舍区门口,难道后面跟踪的那些家伙是被宿舍区门口的警卫震慑住了?没有去细想,此时夜空还下着小雨,冷飕飕的,他们便快步朝宿舍楼走去,回去就安全了。 回到宿舍楼,几人与老常和大民招呼了一声,便各自回去了。 刚回宿舍,就听见楼道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强子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个事,没等对方敲门,就率先把门给拉开了。 宿管李卫兵穿着件深蓝色棉褂,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手里拿着个铁皮夹子,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名跟班,有人举着马灯,有人拿着小抄,马灯的光晕在他们的脸上,各个面色冷酷,近乎无情。 李卫兵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瞪了眼强子,便在宿舍里一阵打量。 “都回来了?你们207还真会掐点,下次再这么晚出去喝酒,最好提前向我汇报,懂了吗?点名了!” “谭济庭……王北海……”李卫兵在名册上挨个打了勾,随后合上夹子,“都记着点规矩,晚上十点后不准串门,十二点前必须回宿舍,最近查得严,谁也别犯迷糊。”他接过马灯照了照几人的床铺方向,“尤其是新同志,刚来不懂规矩,你们几个多提点着。” 点完名后,有两个跟班走上前,在宿舍里歪着脑袋巡视两圈后,没发现异常之处,李卫兵又交代了几句便带人离开了。 介于设计院工作特殊性,宿舍管理严格,每晚都有宿管带人过来点名,几人早就习惯了,吃饱喝足的四人躺在床上呼呼睡去。 天刚蒙蒙亮,雨总算停了。清晨的衡山路还浸在水汽里,路边的法国梧桐落了满地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王北海几人踩着露水往单位走,强子伸了个懒腰,胳膊肘撞了撞大黄:“第一次去单位紧张不?咱们设计院虽小,可是藏龙卧虎,杨副院长是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留洋博士,王总设计师是工程力学专家,还是上海交大教授,都是大才。” 大黄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好奇:“咱们真能造出火箭?”昨天他已经从几人口中得知他们要从事的伟大事业,他还是难以置信。 “那可不!”王北海拍着胸脯,“等咱们把火箭送上天,让全世界都瞧瞧。” 从衡山路蕃瓜弄宿舍到淮中大楼不过二十分钟路程,沿途能瞧见早起摆摊的小贩,挑着担子卖豆浆的,推着车修鞋的,晨光里的上海渐渐苏醒,带着烟火气的热闹冲淡了清晨的寒意。 很快几人便来到单位,门口站着的警卫见到他们抬手敬了礼。大黄去报道,几人去了各自工作的科室,大楼顶部的跃层露台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午休时总爱往那儿跑,抽支烟晒晒太阳,能瞧见远处黄浦江的轮廓,江面上的轮船像小纸船似的慢慢移动。 淮中大楼北边有片一百多平米草地,休息时间王北海组织各个科室的同事们去草地踢球。老坛和强子也拉着各自的科室的男同志积极参与。王北海则安排性格稳重的大黄去当守门员。很快,楼下便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三楼办公室里,杨南生和王希季正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草地上的热闹景象。杨南生手指在窗台上敲了敲,转头眼里带着笑意:“脚痒了?” 王希季笑了笑:“你也手痒了吧?” “走,下去露两手,让这帮年轻人瞧瞧啥叫真正的球技。” 两人被楼下热闹的氛围感染,不约而同准备加入年轻人,各自去找运动鞋。正准备换鞋,办公室门被推开,政治部主任张海洋走了进来,脸色严肃得像块铁板:“杨副院长,王总师,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楼下都快闹翻天了!” 杨南生一愣:“怎么了?年轻人踢踢球热闹热闹。” “热闹?”张海洋皱着眉,指了指窗外,“淮中大楼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周围建筑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咱们这楼本来就扎眼,现在动静这么大,难免让人起疑。倘若被有心之人盯上,难免有泄密的风险。”在张海洋看来这个问题很严重。 杨南生和王希季面露尴尬之色,杨南生踢了踢刚才放在抽屉下的运动鞋。 两人觉得张海洋主任说得有道理。 “你说得对!”杨南生立刻警觉起来,“是我们考虑不周了。” 张海洋点点头,转身往外走:“我现在立刻去让他们停下,纪律面前不能马虎。” 楼下的足球赛正踢到兴头上,王北海刚进了个球,正叉着腰大笑,就见张海洋带着几名干事快步走过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都停下!谁让你们在这儿踢球的?” 草地上笑声戛然而止,足球也被来的干事没收了去。 王北海挠了挠头不解:“张主任,我们休息时间踢踢球咋了?” “咋了?”张海洋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你们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保密纪律?这么多人聚在这儿吵吵闹闹,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儿有特殊单位是不是?”他指着谭济庭和郑辛强,“还有你们两个,也不懂规矩?跟着瞎闹!” 几人被训得低着头,黄永清吓得往谭济庭身后缩了缩。 张海洋盯着王北海:“你是带头的吧?跟我去政治部,还有你们几个!” 随后,各个科室带头的王北海、谭济庭和郑辛强几人被带进政治部办公室,进行了严厉的训斥。 王北海委屈,他真的没想到只是踢场球而已,怎么还涉嫌泄密了呢?从政治部出来时,几人都蔫头耷脑的,被要求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去反省,大黄也在其中,回去的路上他们都很郁闷。 还没走几步路,强子就闹肚子疼,要回去上厕所。老坛也想方便,正好瞧见马路斜对面的小红楼前有个公厕的指示牌,于是,四人就穿过街道,走了过去。 值得称道的是公厕外面的淮海路边有个报亭,报亭里不光有报纸旧书籍,还有香烟卖,这让几人瞬间就来了精神。 强子掏了一毛钱要了包八分钱的大西瓜牌经济烟,就迫不及待的拉着老坛窜进了红楼旁边公厕的小巷。 刚走进巷子,强子这才想起来,没带纸。 “大海,待会儿把报纸给我送进来哈!”强子回头大喊,喊完就径直窜了进去。 王北海见状摇了摇头,走到报亭前。 报亭外面有排阅报栏,从《申报》、《文汇报》、《新民晚报》,一直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等一应俱全,并且基本上还是昨天的报纸。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此时正坐在报亭里低着头翻找东西,身后的书架上堆着些旧书,乱七八糟没个章法。 王北海随意拿起一份《沪报》说:“老板,你这报亭位置设的好啊,在公厕旁边,如厕看报不仅能减轻生理负担,还能神清气爽地博览群报,排除杂质的同时汲取精神营养,算是得到完美结合了。” “文化人讲话就是有水平,想要什么自己挑。”老板抬头瞧了眼,便继续翻找东西。 王北海开口道:“来份《新闻报》。” 老板却自顾自找东西:“不是说了吗?自己拿。” 王北海翻了翻报纸:“没有。” “没有吗?”老板皱着眉,说完从报亭里走出来,在阅报栏上一阵翻找,还是没找到,“可能是忘记补了。” 这时,王北海一直盯着那老板,见对方说话时眼神躲闪,他心中顿时疑惑起来,这老板业务不熟悉,还是外地口音,总感觉哪里不对。 “换个吧,或者等明天再来。”老板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之色。 “等不了,我朋友还在等着呢。”王北海说。 老板一听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同志,你朋友擦屁股还挑报纸啊?” 他盯着王北海打量,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看你小子是来找茬的吧。 王北海却被对方这句话逗乐了:“哈,不挑,主要是我想看,那就拿份《新民晚报》,我自己拿。” 说着,王北海便直接从阅报栏中抽出报纸,转头对大黄说:“别愣着,你也拿份。” 黄永清一愣,随即抽了份《文汇报》。两人靠在树上随意翻看起来。过了会儿,黄永清说:“咱要不要把报纸给他们送进去?” 王北海却是无所谓的态度:“急什么,他们两个在里面抽烟还得会儿呢,别浪费了这报纸上的知识信息,咱先看着,让他俩等着。” 看了会儿,王北海便合上报纸,让大黄给他们送进去,他也从报亭里拿了包烟,顺便付了报纸钱,自己则靠在梧桐树上悠闲的抽烟,不自觉打量起眼前的三层小红楼来。 这是栋典型的英式假三层小洋楼,具有英国都铎风格特色,外墙为醒目的砖红色,尖顶错落有致,层次丰富,王北海饶有兴致地想,到底是什么人才能住这样式的小红楼。他不知道的是,该建筑可不一般,原为荣毅仁父亲荣德生的旧居,解放前曾是沪上风云人物的私宅。还曾作为上海防空司令部的指挥所。 等了一会儿,还没见几人出来,连送报纸的大黄也没了人影。王北海这时候也有了几分尿意,想了想便掐灭烟头走进了巷子里。 进去的小巷路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巷身极窄,两边曾经刷过白粉的灰墙上爬满了霉迹,落水管的边上用红字写着“不要随地大小便”的警示。 到了里面才发现,三人还在蹲着抽烟,面前满是污渍的水泥地面丢了好几个烟头。王北海赶紧尿完走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催促三人快点。 很快,三人便从小巷中踉踉跄跄走了出来,只是走路姿势都有些怪异,很显然,这三个货腿都蹲麻了。 四人百无聊赖的往宿舍的方向走,前面小巷交叉口,还是经常路过的那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几乎掉光,上面挂满了梧桐果,风一吹,绒毛四处飘散。低处树干上挂着一张硬板纸,上面用毛笔手写两个大字“理发”,笔画特地描粗,在光秃枝干的衬托下十分醒目,有人在树下摆摊剃头。 剃头摊还有几个左邻右舍:有自行车补胎的,有修皮鞋的,还有个拷边剪裤管的。这些好像都是新来的,眼生。 王北海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这个方向隐约可以瞧见他们上班的单位大楼,而刚才那个他们买报纸的淮海路边的报亭,却正好可以从斜对面清楚观察到整个淮中大楼进进出出的人员。 再结合刚才报亭老板的业务不熟,还是外地人,难道那个报亭是在监视上海机电设计院? 这一情况,让王北海瞬间头皮发麻。 第10章 在蕃瓜弄宿舍卷烟的日子 王北海立刻带着几人返回单位,汇报发现的情况,想要将功补过。回到设计院,他直接闯进了政治部主任办公室。张海洋正在批阅文件,见他进来,把笔往桌上一拍:“不是让你回去反省吗?怎么还在这里?” “张主任,我发现个情况!”王北海急得额头冒汗,“淮海路边那个报亭不对劲,老板是外地人,业务不熟,最重要的是,那个位置能清清楚楚监视咱们单位大门,说不定是敌特的眼线。” 张海洋皱着眉打断他:“王北海,你是不是反省得还不够?擅自组织踢球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又来瞎编排?一个报亭能有什么问题?” “是真的!”王北海往前凑了两步,“那老板连报纸都分不清,眼神躲闪,还有,淮海中路上最近又出现了许多做手艺的新面孔,我觉得他们就是冲着咱们单位来的。” “够了!”张海洋猛地站起身,声音震得耳膜都嗡嗡响,“你以为就你警惕?院里有专门的保卫科,轮得到你一个技术员瞎操心?正视自己的问题,别整天东拉西扯找借口,立刻回去反省!” 王北海被噎得说不出话,嘴唇哆嗦着,转身冲出了办公室。他不甘心,又跑到副院长办公室找杨南生,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杨南生听完,只是淡淡笑了笑:“知道了,安全问题院里会处理的。你先回去休息,过段时间我再找你,争取早点恢复工作。”他语气温和,手里的钢笔在文件上不停抒写着,显然没把这当回事。 王北海走出设计院大门,寒风吹在脸上,心里又凉又闷。这些领导安全意识太薄弱了,这样下去非出大事不可,万一单位被敌特监视,那他们研究的成果可就危险了。他狠狠攥紧拳头: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还没等到王北海有进一步行动,然而,现实却给他狠狠上了一课,没到月底他的口袋就见底了,不仅是他,207宿舍的其他三人也都囊中羞涩。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晃,就像他们此刻的心情,既悲凉又凌乱。离下个月发薪水还有整整十天,这十天该怎么熬过去,成了几人心中的大事。 虽然单位食堂管饭,可牙膏、肥皂这些生活用品,哪一样都得花钱。如今四人连抽烟的钱都没了,烟瘾上来时,只能干巴巴地望着窗外,喉咙里像有蚂蚁在爬。更让人焦虑的是,他们还在停职反省,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下个月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 这天午后,王北海在宿舍里憋得慌,准备到过道透透气,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强子蹲在墙角,鬼鬼祟祟地在地上摸索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来这没出息的小子在捡别人扔掉的烟头,还小心翼翼地把烟丝剥出来,放进小铁盒里。王北海正要上前阻拦,宿管李卫兵背着双手走了过来。 李卫兵看到强子的举动,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提高了嗓门:“哟,这不是郑技术员吗?怎么沦落到捡烟头的地步了?真是给咱们设计院长脸了!”他的声音又尖又亮,引来了不少路过的同事探头张望。 强子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慌乱下,手里的小铁盒掉在地上,烟丝撒了一地。他慌忙站起身,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又无力反驳。 这时,周围传来窃窃私语,有人还发出低低的嗤笑声,强子别过脸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北海见状怒火中烧,上前一步挡在强子身前:“李卫兵,说话积点口德,谁还没个难处,强子捡烟头碍着你什么事了?” 李卫兵斜着眼睛瞥了王北海一眼:“我教育职工爱护集体荣誉,关你什么事?有本事你们别停职,有本事你们别捡烟头啊!”他昂着脑袋,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停职反省是工作的事,捡烟头是生活所迫,两码事。”王北海梗着脖子反驳,“你当宿管就是这么对待同志的?落井下石算什么本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引来了更多人围观。 强子从身后拉了拉王北海,低声说:“算了,大海,咱惹不起躲得起。” 王北海狠狠瞪了李卫兵一眼,跟强子一起转身回了宿舍,身后还传来李卫兵的冷嘲热讽。 回到宿舍,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强子坐在床沿,想着刚才被宿管羞辱,他觉得很郁闷,双手抱着脑袋,半天没说一句话。王北海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别往心里去,那种人不值得咱生气。” 老坛叹了口气:“你小子真是没出息,去捡啥烟头啊?不过,话说回来,这日子确实难捱,烟瘾上来的时候,抓心挠肝的。” 大黄默默递过来一杯热水。 强子站起身走到窗边想透透气,忽然眼前一亮,他指着窗外大喊:“你们看,那老槐树上有好东西!” 三人立刻走了过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宿舍区筒子楼前面有棵枯萎的老槐树,树干歪歪扭扭,树皮皲裂,上面缠着的丝瓜藤早已没了叶子,只剩下枯黄的藤蔓像乱麻一样缠绕着,藤上还挂着不少干瘪的丝瓜,在风中轻轻摇晃。 “有啥呀?”王北海转头疑惑地问道。 “丝瓜呀!”强子兴奋地说。 “所以呢?”老坛双手一摊,表示不解。 强子无奈摇了摇头,城里的孩子哪里知道丝瓜的妙用:“来不及解释了,你们跟我来就是,大黄,把咱装被子的蛇皮袋都拿着,下楼!” 来到大槐树下,强子三下五除二脱掉外套,搓了搓手就往树上爬。老槐树的枝干很脆,他每爬一步都发出“咔嚓”的轻响。 “慢点!当心脚下。”王北海在树下紧张地叮嘱,张开双臂随时准备接应。 老坛和大黄也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强子的一举一动。 强子像只灵活的猴子,在树枝间穿梭,伸手摘下一个个干丝瓜,扔了下来。树下三人则快速收集掉在地上的丝瓜,把丝瓜装进带来的蛇皮袋里,虽然不明白强子的意图,但是,这小子肯定有了好主意。 “左边还有一串。”老坛指着树杈高处喊道。 强子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那串丝瓜,用力之下,脚下的树枝突然裂了道缝。 “小心!”树下三人同时惊呼。 强子连忙稳住身形,慢慢挪到粗壮的枝干上,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没事,小意思。”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忙碌,他们摘了满满两蛇皮袋的丝瓜。强子从树上跳下来,虽然累得气喘吁吁,脸上却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回到宿舍,强子搬了小凳子坐下,拿出小刀开始处理干丝瓜。他先把丝瓜蒂切掉,然后用小刀轻轻划破丝瓜皮,顺着纹路一撕,就能把薄薄的外皮剥下来,露出里面网状的丝瓜瓤。接着,他把丝瓜瓤里的黑色瓜子一个个扒出来,放在桌案的报纸上。 “这瓜子晒干了炒熟香得很。”强子边忙活边说,“前几天下了小雨,这丝瓜瓤也需要再晾晒一下。 其余三人不明所以,但强子还故作神秘,没有立刻告诉他们自己的真正意图。 第二天天气晴朗,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几人把丝瓜瓤和瓜子摊在窗台里面的书桌上晾晒,阳光照在上面,暖洋洋的。 中午的时候,丝瓜瓤全部被晒干,强子找出几张黄纸,把丝瓜瓤晾晒成的干丝用黄纸沾着口水卷起来,手法熟练得很。 “这是我在老家的时候跟着爷爷学的手艺,没钱买烟就这么卷烟抽。”强子乐呵呵地说。 “卷烟?”三人异口同声,完全没想到还能这样操作。 不一会儿,几支丝瓜土烟就卷好了。强子美滋滋地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满足地吐出烟圈。 “这丝瓜瓤也能当烟抽?”老坛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王北海笑着打趣:“看把孩子都熬成什么样了。” 大黄却学得很认真,闷头跟着卷起来。强子给王北海和老坛各递了一支,王北海犹豫了一下,点燃吸了一口,顿时瞪大了眼睛:“嘿,还真有滋味,淡淡的清香味!” 老坛见状也迫不及待点燃手中的土烟,用力吸了一口,竖起大拇指:“不错,不错,比捡的烟头强多了。” 强子翻着白眼,知道老坛这是在故意调侃自己,也不计较。 王北海和老坛两人立刻蹲下,像大黄一样跟着强子学卷烟。他们嘴里叼着烟,手里不停忙活,不到半天工夫就卷了二十几包。 “有了这些卷烟,咱撑到月底不是问题了。”强子不知从哪儿又掏出几个收藏的空烟盒,继续往里装烟。 “这么卷下去,卷烟厂都让咱给干倒闭了!”王北海望着一桌子的卷烟兴奋地说道。 几人都被王北海的话给逗笑了。 强子特意留下几个品相好的丝瓜瓤,收了起来。 老坛好奇地问:“留这个干啥?” 强子神秘地笑了笑:“留着给单位食堂阿姨刷盘子用,说不定以后打饭的时候,阿姨的勺子就不抖了。” “这个主意好,每次食堂阿姨打菜那手抖得跟筛糠一样。”老坛说着还伸出手学着食堂阿姨打菜的动作。 宿舍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贫困的生活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强子装了两包卷烟出去显摆,结果刚到过道就被几个烟瘾犯了的同事抢了去,大家都夸这丝瓜烟味道独特。 几天后,院里终于通知他们可以回去上班,四人的心情瞬间好多了。 路上,王北海发现宿舍区附近也多了几个摊位,心里原本升起的疑心更重了。 到了单位,得知探空火箭研制工作有了新的进展,他们心里更是激动不已。 中午休息时,四人聚在淮海大楼的跃层露台上晒太阳。 王北海拍着胸脯说:“待会儿哥们儿请客,给你们抽好烟。” 老坛好奇地问:“你小子从哪里搞的钱?” “从大民哥那里拆借的,发了薪水就还他。”王北海笑着说,“不然咱们兄弟怎么挺到月底。” 接着,王北海在三人注视下,下楼去买烟,顺便想再探查一下那报亭的情况。 报亭里的香烟种类不多,高档烟有大前门、哈德门、牡丹,中上等烟有黄金叶、白塔山、玉兰、香山。大前门要三毛五一包,太贵了,王北海舍不得买,买了八分钱一包的大西瓜烟,小心翼翼地塞进之前留的大前门烟盒里。 报亭里还有散烟卖,困难时期,大伙儿经济条件差,很多人连一两毛钱的烟都买不起,报亭老板就把整盒烟拆开零卖。 王北海又花四分钱买了两根大前门,也一并塞进烟盒里,重要时刻可以拿出来顶一顶。 买完烟,王北海故意和老板闲聊:“老板,你这生意不错啊,啥烟都有。” 老板不耐烦地说:“还行,买完就赶紧走吧,我正忙着呢!” “咦?你这老板哪能赶顾客走呢?我上次说的《新闻报》到了吗?”王北海有些不爽地又故意问道。 老板眼神闪烁,挥手说:“没有没有,你赶紧走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王北海见老板反应这么大,更加确信报亭有问题,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老板在后面嘟囔:“神经病,天天问东问西的。” 晚上回到宿舍,王北海掏出烟盒,准备给几人过过嘴瘾,正好碰到宿管李卫兵带人来宿舍突击检查,说是检查卫生,其实大家都知道,快到月底了,他烟瘾犯了,到处找烟抽。 李卫兵一眼就看到了王北海手中的大前门烟盒,眼睛顿时直了,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王北海刚抽出一根准备递给老坛,李卫兵突然开口:“王北海,你在我面前装什么?你们捡烟头的宿舍,能抽得起大前门?让我检查一下。” 没等王北海反应过来,李卫兵就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烟,低头一看,果然是大前门,心里嘀咕:这小子可以啊,停职了还能搞到大前门。 “你说谁他妈抽不起大前门?再说,这是我自己的烟,你凭什么抢?”王北海气愤地说。 “检查一下怎么了?”李卫兵理直气壮地说,拿着烟就要走。 王北海上前一步拦住他:“人走可以,把烟留下。” 两人争执起来,最后还是被李卫兵从烟盒里面抽走了一支,剩下的被王北海夺了回来。 等李卫兵走后,老坛低头望着王北海手中大前门烟盒上冒出的几根香烟,突然发现了端倪,笑着说:“好你个大海,把八分钱一包的大西瓜塞进大前门烟盒里,你真是个人才!” 王北海乐呵呵使了个眼色:“不能让那帮人看轻了咱们。” 说完,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香烟,妈的,之前买的两根大前门散烟被李卫兵这逼顺走了一根,真特么会抽。看着剩下的最后一根大前门,王北海提议:“现在这大前门就剩一根了,咱四个轮着来,先拿拿味儿。” 于是,四人捏着烟蒂一人猛吸一口,轮着抽了起来,宿舍里瞬间弥漫着烟草味,虽然日子过得清贫,却充满了快乐。 夜里,宿舍房门关紧,王北海把在报亭和淮海中路发现的异常情况告诉了宿舍三人,他躺在床上神色凝重地说:“我觉得那个报亭肯定有问题,说不定就是在监视咱们单位。” “那咱们该怎么办?”大黄紧张地问。 “抓间谍!”王北海眼神坚定地说,“明天咱们就去将那报亭老板拿下,审问清楚,到时候院里说不定还会给咱们发个奖励。” 其余三人躺在床上,听说要抓间谍,都激动的睡不着了,抓间谍这事儿想想就刺激。 王北海却颇有城府,让几人快点睡觉,养足精神,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间谍哪是那么好抓的。 第二天午休时,四人准备出发,但关键时刻强子却怂了:“要不……咱们还是缓一缓,等查清楚了再多喊些同志去抓,或者,干脆报公安?” “要不我去找院里保卫科?让他们来处理。”大黄也有些害怕。 王北海想了想,摇头说道:“这事不能报公安,万一不是,岂不是弄得全院皆知,你们两个去保卫科找人,我和老坛先去探探情况。” 商量好后,四人开始分头行动。王北海再次来到报亭借买烟和老板周旋,老坛则在附近暗中观察。买完之后,强子和大黄那边还没有动静,王北海估计他们找的援兵是来不了了,院里根本就不信。于是,他和老坛决定直接动手,伺机抓捕报亭老板。 报亭老板从王北海和谭济庭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善,他气呼呼拿起桌子底下藏着的对讲机。 “连长,那个傻子又来了,这活没法儿干了……” 第11章 我就下来买包大前门 报亭老板被王北海缠得实在没办法,对着对讲机无奈地叹了口气。 赵连长在对讲机那头沉声说:“盯紧他,我这就过去。” 没过几分钟,四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从不同方向围了过来。王北海刚反应过来要跑,就被一人从身后锁住胳膊,他挣扎着想挣脱,却被对方死死按在梧桐树上。树皮粗糙的纹路擦过脸颊,火辣辣地疼。 “你们要干嘛?”王北海梗着脖子大喊,额头青筋都鼓了起来,后脑勺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下巴磕在树干上,牙齿磨得咯咯响。 老坛也被两人按住,他急得大喊:“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绑人啦!”话音未落,就被一块不知从哪来的粗布塞进了嘴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两人被按在树上动弹不得,心里都凉了半截。王北海还在挣扎,挥动肘子猛地向后顶去,却被对方轻松躲过,反而被按得更紧了,肩胛骨传来阵阵酸痛。他这才意识到,这些人绝不简单,身手实在太好,他们两个根本不是对手。要搁平时他和老坛那可都是两三个大汉近不了身的主,今天却彻底栽了。 很快,王北海和谭济庭被带到一间漆黑的屋子里,手脚都被粗麻绳牢牢捆在椅子上。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推开,刺眼的光线照得两人眯起了眼睛。 几个男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国字脸,眼神锐利。王北海眯着眼一看,顿时怒了:“竟然是你?上次在火车上就是你打的我。” 谭济庭也认了出来,正是之前火车上那帮家伙,当初害他们一路蹲到了上海。 国字脸正是侦察连的赵连长,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王北海对面,开门见山地问:“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一直盯着报亭不放?” 王北海梗着脖子:“买烟不行吗?你们凭什么抓人!” 赵连长摇了摇头:“回答错误,想好了再说。” 王北海想了想,忽然改变了态度:“都是误会,我就下来买包大前门。” 赵连长盯着他,目光如炬,看得王北海心里直发毛。王北海被看得实在不自在,索性实话实说:“我怀疑他是间谍,他时刻都在监视淮中大楼。不过,现在我觉得我判断错了。” “哦?”赵连长挑了挑眉,显然来了兴趣。 “你们应该是在暗中保护机电设计院。”王北海几乎可以肯定地说。 “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赵连长身体微微前倾。 “当初来上海的那列火车上,你们保护的人中有我认识的杨老师,所以,当我看到你在这里出现时,这一切就很明朗了。”王北海理清了思路,“你和那报亭老板,还有淮海中路和衡山路上最近新出现的小摊贩和手艺人,你们都是一伙的。” 赵连长听完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沉思。 王北海忽然想起什么,不满地说:“不过,你们过分了,连我们的钱都赚。” “你是说报亭?”赵连长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没办法,生活所迫,挣个辛苦钱,也是工作需要,理解一下。” 他索性不再隐瞒,坦言道:“我们侦察连在完成护送科研人员的任务后就化整为零,潜伏在周围,办公楼和宿舍区的确都有我们的人,路边多出来的商贩,确实都是侦察连乔装打扮的,没想到都被你识破了。” 王北海得意地说:“那报亭老板漏洞太多了,业务不熟,对待客人没耐性,讲着一口外地方言却开报亭,太格格不入了……” 听了对方的话,赵连长的脸渐渐黑了下来,心里暗自嘀咕:看来侦察连还得好好培训,让他们更贴近生活才行。 王北海还在继续细数其他摊位的问题,旁边乔装打扮的侦察兵们闻言冷汗直冒,心道:求求你别说了。 赵连长本来是要将这个情况汇报给政治部主任,现在听了王北海的话也是心里发凉。他赶紧打断对方,转头问身边的侦察兵:“派去汇报情况的人走了多久了?” “报告连长,刚走五分钟。”侦察连士兵回答。 赵连长当机立断:“快把人给拦回来!我刚才审查过了,他很好,没啥问题,都是误会,放了吧。”他当然知道王北海和谭济庭两人没问题,只是这两个家伙胆子太大,竟敢企图抓他们侦察连的人,他本来只是想给两人点教训,尤其是这个王北海,实在是太烦人了,没想到却间接地被对方抓住了侦察连的把柄。 “今天的事需要保密……”赵连长严肃地说。 “今天啥事呀?我们只是路过,对吧?老坛。”王北海转头望向同样被绑着的谭济庭,冲对方挤了挤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老坛也不傻,连忙点头:“对啊,我啥都没看见,就是买包烟。” “对,我们只是路过报亭买了包大前门,不对,买了两包。”王北海接过话头。 “什么两包,明明是一包。”乔装成报亭老板的侦察兵上前一步争辩。 “你记错了!”王北海眼神狡黠。 “怎么可能……”报亭老板还想争辩,转头见赵连长正冷冷地瞪着他,顿时明白了什么,立刻改口:“哦……是两包,不好意思,我记错了。” 从屋里出来时,王北海口袋里揣着两包大前门,走路都带着风,和老坛一起回到衡山路宿舍。刚到宿舍楼下,就撞见宿管李卫兵带着两个跟班迎面走来。 李卫兵眼睛一扫,就看见了王北海口袋里的烟盒。 “哟,这不是王大技术员吗?刚从哪儿发财回来啊?”李卫兵皮笑肉不笑地拦住去路,“兜里揣的啥东西?拿出来看看。”李卫兵用略带命令的口吻说。 “没什么,私人东西。”王北海没好气地说,上次这家伙抢自己烟的事他还没消火呢。 “私人东西?在宿舍区就得接受检查!”李卫兵伸手就要去掏王北海的口袋,“我看你小子鬼鬼祟祟的,是不是藏了啥违规物品?” 王北海一把拍开他的手,眉头紧锁:“李卫兵,你一个宿管凭啥检查我口袋?” “凭我是宿舍区管理员!”李卫兵梗着脖子又凑近了几分,唾沫星子喷了王北海一脸,“院里规定宿舍区不准私藏危险物品,我现在严重怀疑你口袋里藏了违禁品,我看你就是明知故犯,赶紧交出来,不然我上报政治部,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旁边的跟班也跟着起哄:“就是,咱们宿管是按规矩办事,王北海,别给脸不要脸。” “规矩?哪条规矩说可以随便搜身?”王北海将双手插进了口袋里,冷冷盯着对方,“有本事你叫保卫科来,就是保卫科来了也不能随便搜我的身,何况你个区区宿管,真是拿个鸡毛当令箭,你猪鼻子插大葱你装象呢?”王北海直接开怼,以前都是他跟别人犯浑,没想到现在遇到了比他还浑的,而且是个恬不知耻的混账东西。他知道李卫兵就是想讹烟抽,上次强子捡烟头被他当众羞辱的事还没算账呢。 李卫兵被噎得脸色发青,他就是想仗着宿管身份占便宜,哪敢真叫保卫科,可话已说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今天非要给王北海一点颜色瞧瞧:“少废话!我看你就是心里有鬼,今天这口袋我非查不可!”他猛地扑上去,伸手去抢王北海的口袋。 王北海侧身躲过,李卫兵扑了个空,差点撞到墙上。 “想抢烟是吧?”王北海脸色变得阴沉。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李卫兵恼羞成怒,挥拳就朝王北海脸上打去。 “这可是你先动手的,大伙儿可都看着,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真当老子的头是泥捏的?”王北海彻底被惹毛了。 对于刚才李卫兵挥过来的拳头,王北海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反手一拳打在李卫兵脸上。 “哎哟!”李卫兵捂着脸颊后退两步,随即恼羞成怒,“给我打!” 两个跟班立刻冲了上来,形成了三对一的架势。 “大海兄弟,他们是完全没把我谭济庭放在眼里啊?这让我很恼火。”老坛话音刚落就冲了过来,一脚一个踢飞了两个跟班。 那两个家伙躺在地上捂着肚子,一脸惊恐地望着谭济庭,他们根本没想到这个胖子会出手,而且战斗力这么强。 李卫兵站在原地,有些尴尬,现在是二对一的局面,只不过是他落了下风。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看热闹,他也豁出去了,冲着躺在地上的两人大喊:“还不快点回去叫人,这两个家伙反了。” 两个跟班这才反应过来,爬起来推开人群就去搬救兵了。很快,就有三个同样戴着袖章的宿管在两个跟班的带领下朝这边跑了过来,五人站在了李卫兵身后,这时候李卫兵又得意了起来。 “谁要打我兄弟?” 只见二楼强子手里举着椅腿冲下楼来,后面还跟着神色焦急的大黄。 一时间,207宿舍四人与六名宿管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很快,十人便打到了一起。 强子抱住一个跟班的腰,将他摔倒在地,薅着对方的头发,死不放手。 大黄虽然不善打斗,也张开双臂拦住另一个跟班,不让他靠近。 而老坛仅靠他庞大的身躯就拦住了另外三人,留下王北海和李卫兵,让他们俩单打独斗,他完全相信大海那小子的实力。 王北海先下手为强,看准机会一脚踹在李卫兵肚子上,将他踹倒在地,立刻欺身上前,骑在他身上挥拳就打,拳头雨点般落在李卫兵脸上:“让你抢老子烟!让你仗势欺人!” “干嘛呀?不要打架,都是革命同志。”周围的同事纷纷上前劝解。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有女同志想上前拉架,却又不敢,只能在旁边喊着。 “你们要是还打,我就去报告上级了。”一位戴眼镜的同事见劝解无果,大声喊道。 王北海这才停手,从李卫兵身上站起来,喘着粗气。 李卫兵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流着血,脸颊红肿,恶狠狠地瞪着王北海:“姓王的,你给我等着,我非让你滚出设计院不可。” “有种就试试!”王北海整理着刚才被对方撕破的棉衣,胸口剧烈起伏,“别以为谁都能欺负,我离开设计院你也别想好过,老子今天就跟你杠上了。” 李卫兵被两个跟班搀扶着,狼狈地挤出人群,嘴里还在骂骂咧咧:“207的都给我记着,这事没完。” “人善被人欺,看来还是之前我对他太客气了,惯出他这个臭毛病,就是欠收拾。”王北海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拳头还在微微发抖,刚才竟然被那小子打了一拳,真是晦气。 老坛则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跟这种人置气不值当,他也就这点能耐了。” 没想到李卫兵转头就跑到后勤部找吕主任告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主任,您可得为我做主啊,王北海不光打人,还说您包庇我,这分明是没把您放在眼里,打我就是打您的脸呐!” 吕主任正在喝茶,闻言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了一地:“够了!整个宿舍区都知道你们打架的事了,还不嫌丢人吗?宿管这个工作这么敏感,平时让你做事稳重点,你不听,现在栽跟头了吧。” “可他打我……” “打得好!”吕主任气得发抖,“别以为你那点事我不知道,再有下次这个宿管你就别干了。” 虽然吕主任没出面,但打架的事还是传到了院里政治部。张海洋主任气得拍了桌子,当即决定给带头打架的王北海和李卫兵记过处分,全院通报批评,并强调:“设计院是搞科研的地方,即便是单位宿舍区也不是打架斗殴的场所,工作和团结同等重要,谁破坏团结谁就卷铺盖滚蛋。” 王北海被记过处分有些郁闷,好在宿管李卫兵也没捞到好,对方总算安稳了一段时间,最近都没来207宿舍找麻烦。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207宿舍的四人就被楼下的喧哗声吵醒,他们跑到走廊扶着栏杆往下看,只见宿舍区门口涌进来黑压压一片人。 第12章 躁动的心,不安分的灵魂 “这是咋了?”强子揉着眼睛问,眼下还有黑眼圈。 老坛眯眼细看:“看来院里又调人来了。” 王北海心里一动:火箭研制终于要加速了。 确实如二人猜测的,为了加强和充实设计院的力量,上海市委从上海交大、同济大学、华东师大等多所高校,以及科研机构和工业部门,抽调大批科技人员和干部,包括提前半年毕业的大专学生,来到设计院。人员迅速增加到300多人,设置了总体室、结构室、自动控制室、发动机室等。 王北海被正式分配到发动机室,207宿舍其余三人也都重新分配到了其它重要科室工作。 中午宿舍四人到食堂排队打饭,强子自告奋勇站在最前面,快临到他时,他挥着手冲窗口里的秋阿姨笑着打招呼:“秋阿姨,今天的饭菜可真香啊!” 秋阿姨系着蓝布围裙,正麻利地给前面的人打菜,见是郑辛强,脸上堆起笑容:“是小郑啊,今天想吃点啥?”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暖意,手里的勺子在菜盆里晃了晃。 “您打啥我吃啥!”强子凑近窗口,压低声音问,“前几天给您带的丝瓜瓤好用不?我娘说这玩意儿刷碗最干净,还不沾油。” “好用,好用!”秋阿姨笑着说,“你给的丝瓜瓤网眼匀实,刷搪瓷碗一点不费劲,手感柔和,还不伤手,比他们做的竹锅刷强多了,现在像你这么有心又接地气的小伙子可不多了。”她顿了顿,神秘兮兮地说,“阿姨认识个上海姑娘,在纺织厂上班,人长得白净,性格也好,改天给你介绍介绍?” 强子闻言脸红到了耳根,挠着后脑勺嘿嘿笑道:“阿姨您别打趣我了,我这刚来,事业为重,事业为重。” 老坛一听要介绍对象眼睛都亮了,他凑上前隔着强子冲窗口后面说:“秋阿姨,丝瓜瓤我们宿舍还有,改天我再给您拿些来,保证个个结实。”他眼巴巴地看着秋阿姨,等着下文。 秋阿姨却是随意点头敷衍,随即又将目光落在了强子身上,闲聊两句后便拿起勺子给强子打菜,满满一勺菜扣在饭盒里,还额外加了块排骨:“多吃点,小伙子正长身体。”轮到老坛时,勺子却抖了抖,菜少了一半。 老坛撇撇嘴,心里嘀咕:这差别对待也太明显了。 强子回头冲王北海和大黄招手:“大海、大黄,快过来,都是我一个宿舍的。” 秋阿姨点点头,给王北海打菜时手稳得很,更是多舀了半勺排骨汤浇在杂粮饭上,吃过肉汤泡饭的都知道,这么浇给,饭最香。到大黄这儿,青菜豆腐也是给得足足的。 等他们走远了,后面的人上前打菜,秋阿姨的手又开始抖起来,一勺菜颠了三下,到饭盒里只剩小半碗。 “刚才那瘦高小子谁呀?跟食堂阿姨有亲戚?”后面有人小声嘀咕。 “好像不是,听说他给阿姨送丝瓜什么的?” “丝瓜?”旁边的人一脸懵,“送丝瓜能当饭吃?” “你懂啥,这叫会来事儿!”有人撇嘴。 “我看就是贿赂,不行,我得去举报!”后面有人看不惯这种作风。 “举报啥呀?”旁边的人拉了他一把,“送个丝瓜算啥贿赂?再说你敢得罪食堂阿姨?往后给你打菜手抖得更厉害,有你哭的时候。” “磨磨唧唧干啥呢?快往前走。”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排队打菜的队伍又缓缓挪动起来。 四人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饭盒放在餐桌上碰撞发出叮当的声响。老坛扒拉着碗里的菜,不忿地问:“大海,你说说,我老坛比强子差哪儿了?论长相我比他成熟,论觉悟我比他高,凭啥秋阿姨只给他介绍对象?” 王北海正费劲地嚼着杂粮饭,这饭糙得剌嗓子,作为北方人很不习惯,他咽了口唾沫说:“强子一米八的大高个,站那儿跟电线杆似的,姑娘都爱瞅。”他故意顿了顿,上下打量老坛,“你吧,长得太壮实了,显矮。”说完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生怕老坛的拳头招呼过来。 “显矮?”老坛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饭盒盖都震得跳了跳,“你这不就是说我胖吗?我这叫壮!是在部队练出来的腱子肉。”他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你小子再胡说,我让你尝尝这身肌肉的厉害。” 大黄赶紧打圆场:“坛哥不胖,是结实,看着就有安全感。” 正闹着,食堂窗口突然传来争吵声,碗碟碰撞的脆响夹杂着吆喝声,引得满食堂的人都往那边看。强子最爱凑热闹,扒着人群挤了过去,没过一会儿跑回来,喘着气说:“闹起来了,北方的同事跟南方的吵起来了。” “咋回事?”王北海好奇地问。 “还不是因为伙食。”强子坐下喝了口汤,“北方的那位同志爱吃面食,顿顿离不了馒头面条,口味也重,嫌食堂的菜太淡。上海的小同志却爱吃米饭,说北方人吃的菜太咸太油,俩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众人往窗口望去,只见一个高个北方汉子正拍着桌子:“咱们北方人顿顿得有馒头,你这食堂天天杂粮饭,菜淡得跟白开水似的,怎么下饭?”他嗓门洪亮,食堂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穿蓝棉袄的小同志涨红了脸:“米饭怎么了?我们南方人顿顿吃米饭都好好的,是你们口味太重,吃什么都要放油放酱,闻着就腻。” 掌勺的大厨是上海本地人,戴着白帽子站在窗口,一脸无奈:“阿拉这菜是按上海口味做的,咸淡正好,不能因为侬是北方人就特殊照顾,让阿拉改菜谱吧?” “凭啥不能改?”另一个北方同事喊道,“现在院里北方人比南方人多,得照顾大多数。” “你们北方人霸道的很嘞!”上海小同志也不退让,“这里是阿拉上海,就得吃上海菜。” “你这叫地域歧视!” “侬才歧视!” 吵到最后,北方汉子竟直接把饭盒摔在桌上:“这饭没法吃了!”说完转身就走,几个北方同事跟着他愤愤离开,留下上海小同志和大厨站在原地,脸色难看。 食堂的矛盾没几天就传开了,北方同事们吃不惯清淡的杂粮饭,总觉得饿得快,有人干脆自己在宿舍开伙,早上蒸好馒头炖好菜,用饭盒带到单位中午热着吃。 宿管李卫兵闻着味儿来清查,刚进门就被一个北方大汉推了出去:“我们自己花钱买菜做饭,碍你啥事?再啰嗦把你扔下楼去。” 李卫兵吓得灰溜溜跑了,再也不敢管。 这天中午,发动机室的张工从饭盒里端出白面馒头和土豆炖粉条,浓郁的酱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科室。张工是河北人,炖菜里放了花椒八角,油香混着肉香,引得同事们都直咽口水。 上海本地的小李却皱起了眉头,他坐在张工对面,捂着鼻子往后退:“张工,你这菜味也太重了吧?整个科室都是味儿,怎么办公啊?” 张工正啃着馒头,闻言愣了愣:“这叫香!我们北方人顿顿离不开这口,没味儿吃不下饭。” “可这味儿太冲了,我闻着难受。”小李推了推眼镜,“要不你去走廊吃?” “凭啥我去走廊?”张工把馒头往桌上一拍,“我在自己工位吃饭碍着你了?你嫌味儿可以去别的地方。” “这是公共办公区,不是你家厨房。”小李也来了气,“院里规定不能在科室吃气味重的食物。” “哪条规定?你给我找出来。”张工嗓门越来越大,“我们北方人在食堂吃不饱,自己带点饭怎么了?你南方人就是娇气。” “你说谁娇气?”小李气得站起来,“口味不同就叫娇气?你们北方人吃的才叫野蛮,油盐不要钱似的。” 两人越吵越凶,引得隔壁科室的人都过来看热闹。王北海赶紧上前劝架,两人都在气头上,根本不听,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张工端着饭盒气都气饱了,小李也憋着气坐在工位上,一下午没跟人说话,连图纸都画错了好几处。 南北差异不光在吃上,工作和沟通上也闹出不少笑话,南方的技术员习惯凡事写书面报告,连调个工具都要填申请单,字迹工工整整;北方的同事却爱口头沟通,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转头就忘了写记录,害得科室主任总找不到流程依据。 不仅如此,就连城乡差异和文化差异也让大家闹过不愉快,王北海是北京航空学院高材生,作图用的是精密量具,见乡下同事用旧钢板尺量零件,忍不住劝说:“这尺子都磨花了,量不准,咱们设计火箭发动机,最好用游标卡尺。”岂料那同事却红了脸:“这尺子我用了两年,准得很,不信你可以复测?高材生了不起啊!”好心当成驴肝肺,王北海也被供起了火,两人差点吵起来。 大黄在结构室也遇到过麻烦,他把“螺丝刀”叫“改锥”,跟同事说“借个改锥”,城里同事愣了半天:“啥是改锥?不懂!”等大黄找到改锥,耽误了半个钟头,同事嘟囔:“乡下话真难懂。”大黄心里不是滋味,整天都没怎么说话。 相比单位,宿舍里却热闹得很,这天晚上,王北海躺在床上看书,手指却偷偷摩挲着夹在书里的信,嘴角却藏不住笑意。 强子眼尖,一个箭步冲过去将书里夹着的信纸抢了过去。 “看啥呢?笑得跟偷了鸡似的。” “还给我。”王北海赶紧起身去夺信,两人在床边扭打起来。 强子人高马大,却没王北海力气大,被王北海按在身下,将信抢了回去。 “干嘛这么小气?”强子揉着胳膊坐起来,“跟你闹着玩呢。” 老坛凑过来问:“啥宝贝啊?藏得这么严实。” 王北海犹豫了一下,这属于他的私密,本来不想说,但考虑到宿舍几个兄弟也不是外人,见他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于是便挠挠头说:“是我之前的笔友。” “笔友?”强子眼睛一亮,“这词新鲜!男的女的?” “应该是女的吧?”王北海自己也不太肯定,“她字写得秀气,跟我讨论的却大部分都是动力工程和机械原理。” “应该?”老坛乐了,“你连男女都不知道?让她寄张照片啊。” “你们不懂。”王北海把信小心翼翼夹回书里,“笔友讲究的是神秘感,我们是神交,革命战友,不谈这些俗事。” 王北海说完便把信件重新锁回储物柜里,妥善收藏起来。 大黄突然皱起眉:“咱们保密条例规定不能跟外界随便书信往来,被发现会受处分的。” 强子闻言无奈摇了摇头,打趣他:“没看大海都把信锁在柜子里了吗?人家谨慎着呢,只要你不举报大海,就不会被发现。” 大黄的脸瞬间红了,他低头抿着嘴唇,神情落寞,没想到自己在强子心里是这种人。 老坛赶紧打圆场:“大黄,强子跟你开玩笑呢,他那嘴没把门的,你别往心里去。” 强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说的不对,连忙说:“哥们儿跟你闹着玩呢,你咋这么不经逗呢!” 正说着,宿管李卫兵带着几个人踹开宿舍门:“例行检查!都坐着别动。” 这才消停几天,又来找事?王北海想起身,却被老坛一把按了下来,让他们查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行人闯进宿舍里一阵检查,最后李卫兵将目光死死锁定在了上了锁的储物柜上。 “你们几个,把储物柜的锁打开,我要检查里面。”李卫兵严肃地说。 “按理来说,你这个级别的宿管还没有资格查我。”王北海出言嘲讽。 “什么?我没资格?”李卫兵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对,说白了你就是管理宿舍,为我们服务的,你有什么资格查我柜子?”王北海站起来挡住柜门。 “我怀疑你柜子里私藏违禁物品。”李卫兵伸手就去拉柜门,“让开!” “你敢!”王北海一把推开他,“上次挨的拳头不够疼,皮痒了,又来找打?” 李卫兵被推得后退几步,恼羞成怒:“反了你了,敢推我?给我拿下!” 岂料他带来的几个跟班刚要上前,就被老坛和强子拦住。 “想动手?”老坛攥着拳头,指节咔咔响,“上次没打够是吧?” 隔壁宿舍的人听到动静,都跑来看热闹,有人好事之人大喊: “王北海跟宿管又打起来了!” 王北海和李卫兵两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愣,这人有毒吧?这也没打架啊,再打架就真的要被院里开除了。 第13章 《青春之歌》 很快,后勤部吕主任披着棉衣跑了过来,气得发抖:“都给我住手!你们想翻天啊?上次打架记过还不够,想被开除吗?” 王北海和李卫兵都愣住了,“开除”两个字像警钟,敲得两人心里一沉。 “吕主任,是他先找事……”王北海还想辩解。 “闭嘴!”吕主任瞪了他一眼,又看向李卫兵,“你也是,天天跟207较什么劲?你难道真的不想干了?” 李卫兵见吕主任真的动怒,立刻换了态度,嬉皮笑脸地给了王北海一拳:“主任,我们俩刚才闹着玩呢,根本没动手,是哪个喊打架的,给我站出来,眼瞎了吗?”说完他昂着脑袋在围观的人群中扫了几眼,吓得那些人全都缩回了脑袋。 “对,真没打架,冬天太冷了,活动活动手脚。”王北海说着抬腿朝着李卫兵屁股踢了一脚。 两人表面笑嘻嘻,实则,心里却都憋着气,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吕主任无奈摇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心思,安分点!再出乱子谁也保不住你们。”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影响团结,避免让上级领导对后勤部工作担忧,既然这二人想和解,他也就顺水推舟了。 主任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207宿舍里的空气依然紧绷。 强子摸着下巴叹气:“李卫兵这小子跟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了,以后怕是少不了找咱们麻烦。” 王北海攥着拳头没说话,心里清楚,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可谁也没想到,更大的麻烦正悄然逼近。这年冬天,自然灾害的影响像寒流般蔓延到设计院,原本就紧张的物资供应几乎断链。办公楼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一张盖着公章的信纸用图钉钉着,墨迹清晰:“因物资短缺,即日起食堂实行定量供应,每人每日粮食定量六两,菜品减半,望同志们共克时艰。” 人群里一片沉默,没人抱怨,只有几声低低的叹息。来这儿的人,谁不是抱着“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的念头?工资发不下来时没人吭声,如今粮食限量,大家也只是默默记下公告内容,转身走向各自的岗位。 王北海看着公告上“共克时艰”四个字,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真正的苦日子来了。 食堂里的饭菜肉眼可见地缩水了,原来能盛满饭盒的米饭,现在只够铺个底。偶尔一顿的红烧肉变成了萝卜炖土豆,油星子都少见。连馒头都掺了一半玉米面,噎得人直翻白眼。技术员们中午不到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人偷偷在食堂墙角抹眼泪,却没人喊一句苦。 物资短缺还没缓过劲,宿舍楼又出了乱子,一天深夜,二楼过道传来“着火了”的尖叫。207宿舍几人披了衣服冲出去,只见走廊尽头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窗户。原来是隔壁的同事在宿舍用煤炉炖菜,睡着后火灶打翻,火星引燃了被褥。大家提着水桶、端着脸盆朝着火的宿舍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半个钟头才把火扑灭,走廊烧得焦黑,幸好没人受伤。 后勤部连夜贴出公告:严禁宿舍私拉乱接、使用明火做饭。可饿肚子的滋味太难受,还是有人偷偷在被窝里藏馒头,用煤炉烤着吃。宿管李卫兵清查了几次,都被饿得眼冒金星的同事们轰了出去。 杨南生和王希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两位领导自掏腰包,用积攒的积蓄换了些面粉和大米归入食堂。可设计院几百号人,这点物资不过是杯水车薪,分到每个人手里,也就多半个馒头的量。 面对艰巨的火箭设计研发任务,比饥饿更迫切的是知识的渴求,设计院的技术员,大多是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杨南生和王希季虽是西南联大的高材生,留过洋学机械,可面对火箭、卫星这些尖端领域,也得从头学起。 “不懂就补课!”杨南生在全院大会上拍着桌子,“咱们是航天新兵,就得拿出新兵的拼劲,白天听专家讲课,晚上啃书本,不信学不会。” 火箭方面专家经常从北京飞来上海给设计院技术员们上课,上的第一课就是保密,为了回宿舍阅读方便,各个科室就把学习资料乔装打扮一番,掩人耳目。 从此,蕃瓜弄的几栋小红楼就成了不夜楼。深夜的走廊里,总能听见沙沙的翻书声,每个宿舍的窗户都透着昏黄的灯光。207宿舍更是如此,王北海几人把唯一的煤炉烧得旺旺的,围着炉子坐成一圈,膝盖上摊着书本,各自学习。 王北海读的是本当下正火的《青春之歌》,翻开却是1949年出版的《火箭推进原理》,是由美国作者乔治??P??萨顿(Ge P. Sutton)所著的一本关于火箭发动机技术的经典著作,其内容全面、逻辑清晰,被认为是火箭科学领域的权威教材和参考资料。这是之前那位笔友赠送给他的,这本书对于王北海来说非常珍贵。 老坛捧着的《人民画报》里面却是本苏联1955年出版的书籍《火箭与宇宙飞船》。 强子省吃俭用买了国防工业出版社出版的苏联科学家写的《火箭技术导论》还特意用报纸包了书皮。 两人很认真也很迫不及待地把书交换着学,唯独王北海不舍得,显得很是小气。 老坛合上书忽然来了兴趣:“大海,你那笔友叫啥名?”他与王北海和强子两人相处久了,说话都带了几分北方腔调。 王北海笑而不语,这是他的秘密。 强子凑上前抢着说:“我知道,我上次在他信的落款瞅见了,等等,我想想,好像叫什么‘小林战士’。” “这名字一听就是男的啊,大海,你这性取向有问题呀!”老坛说完双手环抱,盯着王北海,做出防御姿态。 “去你丫的!”王北海被他气笑了,“她的笔名叫‘小林战士’取自我们共同喜爱的这本《青春之歌》。小说的主人公是林道静,林道静是一位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知识青年,她经历了三重决裂,最终成长为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她起初为了个人自由挣脱了封建家庭的枷锁,随后为了无产阶级的解放与封建阶级彻底划清界限,最终为了全民族的解放舍弃了旧我。” 说完王北海还不忘挖苦老坛:“说你们没文化还不信,以后多读点书吧。” 老坛听到大海嘲讽他没文化,他便又继续泼凉水:“小林战士万一是恐龙咋办?” 王北海瞪了老坛一眼说:“俗气!我们之间神交已久,小林战士是我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我王北海又岂会是那种在乎外貌之人。” 两人还在继续斗嘴,而大黄却一直低着头,全神贯注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偷看啥呢?”强子一把将书夺了过来,翻看一看人傻了。 “额……《天工开物》?” “咋啦?只许你们学习。”大黄反手又将书抢了回去。 煤炉火苗舔着炉壁,向上攀升,映得每个人脸上暖烘烘的。 知识在悄悄扎根,麻烦却在暗处滋生。 这天中午,王北海几人在食堂打饭时,发现大黄没来,这让他们感到意外,以前每次吃饭他们可都是一起排队的。王北海心里犯嘀咕,给大黄打了份窝窝头和咸菜,端着饭盒去结构室找他,同事却说他一早就回宿舍取东西去了。 几人还想利用午休时间回宿舍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因为院里召开临时会议给耽误了,只能等晚上回宿舍再问问大黄到底是啥情况。 与此同时,207宿舍的门正被李卫兵用备用钥匙给打开了他带着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宿舍。 “上次让王北海那小子拦着,这次非得查出点东西不可,这柜子里肯定有问题。”李卫兵径直走向王北海的储物柜,从腰里摸出根铁钎,对着锁眼使劲撬动。 下一刻,只听“嘭”一声闷响,锁被撬断,柜门弹开,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被褥和几件厚实的棉衣。 “给我在宿舍里仔细搜。”李卫兵指挥着跟班,自己则伸手拉开柜门在被褥里翻找,“我就不信他没藏猫腻。” 跟班们翻箱倒柜,书本散落一地,搪瓷缸子被碰倒,在地上滚出老远。李卫兵把几件棉衣拽出来抖了抖。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大黄抱着本书走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顿时僵在原地。他早上把绘图工具落在宿舍,午休时特意回来取,没想到撞见这一幕。 李卫兵转过头,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他:“你回来干啥?滚出去!” 大黄吓得往后缩了缩,当他看到敞开的储物柜和李卫兵手里的铁钎子,脑子里“嗡”的一声,那是大海的储物柜,大海的信还藏在柜子里,要是被李卫兵发现就麻烦了。 “你……你们不能动他的东西!”大黄的声音都在发抖,手心冒出冷汗。他平时见了李卫兵都躲着走,可此刻看着大海被翻乱的柜子,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往前冲了两步。 李卫兵不去理他,准备弯腰查看柜子里叠的整齐的被褥,手已经伸了进去。 “不准动……” 一向胆小的大黄鼓起勇气冲上去跳起来从后面狠狠踹了李卫兵一脚。 李卫兵没有防备,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身子都撞在柜门上,额头重重磕在铁皮柜角,瞬间起了个鸡蛋大的包,疼得他眼冒金星。 “哪个狗娘养的敢踢我?”李卫兵捂着额头转身,看清是大黄后愣住了,随即怒火直冲头顶,“好你个窝囊废,敢偷袭老子!” 没等大黄反应过来,李卫兵已经扑上来,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清脆的响声在宿舍回荡,大黄被打得趔趄后退,嘴角立刻渗出血迹,咸腥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 “让你多管闲事。”李卫兵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的脸狠狠按在储物柜上摩擦。 “放开我……”大黄拼命挣扎,脸颊被粗糙的铁皮刮得火辣辣地疼。他的手在柜里胡乱扒拉,拽着被褥,却恰好摸到里面塞着的一张信纸,随即,他紧紧将信纸攥在手心揉成一团。 李卫兵的跟班见状,冲上来一脚踹在大黄膝盖后弯,大黄疼的瞬间跪在了地上,下一刻就被人踹倒在地。 “打!给我狠狠的打!”李卫兵捂着额头怒吼。 两个跟班对着大黄的后背、胳膊一阵拳打脚踢,沉闷的击打声和大黄压抑的痛哼声混在一起。大黄蜷缩在地上,死死把信纸攥在手心,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哪怕后背被踢得像要裂开,也不肯松开分毫。 直到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李卫兵才骂骂咧咧地喊住手:“再敢多管闲事,下次打断你的腿。” 大黄趴在地上,浑身疼得像散了架,嘴角的血滴在水泥地上,晕开暗红色。他慢慢蜷起身子,把攥着信纸的手藏在胸口,看着李卫兵等人扬长而去,才咬着牙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浑身发抖。 晚上下班后,王北海和老坛、强子三步并作两步往宿舍跑。推开宿舍门的瞬间,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大黄躺在床上,被子盖到头顶,肩膀微微颤抖,带动整个被子都在发颤。 “大黄,你咋了?生病了吗?”强子走过去想掀被子,手刚碰到大黄的胳膊,他就疼得“嘶”了一声。 王北海赶紧掀开被子,眼前的景象让他睚眦欲裂:大黄的左脸肿得老高,颧骨处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的血痂已经凝固,耳根到下巴有几道清晰的刮痕。 “谁干的?”王北海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老坛抡开袖子,急得在屋里转圈,用闽南话在宿舍里骂开了。 强子蹲下来想扶大黄,却被他躲开了。 “你倒是说话啊!是不是李卫兵那狗东西?”老坛的嗓门越来越大,眼睛里冒着火。 大黄转过脸把头埋在枕头里,摇了摇头,双手死死攥成拳头。 老坛见状转身就往外冲:“我去打听,今天非得把这事儿查清楚不可,要是李卫兵打的,老子干死他!” 没十分钟,他就气冲冲地跑回来,一脚踹翻了门口的板凳:“妈的!就是李卫兵那孙子,他带着人撬你柜子,大黄拦着不让,就被他们按在地上打。” 王北海闻言就要往外冲,却被大黄猛地从床上滚下来抱住腿。 “你放开,老子去干死他,妈的,欺人太甚!”王北海咆哮着,心底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别去……”大黄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渗出冷汗,“你现在去……就是中了圈套,我这顿打就白挨了……”他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摊开,一团皱巴巴的信纸躺在他的手心里,边角已经被汗水浸得发潮,上面还沾着点点血迹。 “我怕他们找到……就一直攥着……”大黄的声音带着哭腔。 王北海看着大黄手中皱巴巴的信纸,脸色愈发阴沉。 大黄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大海,不好意思,把你的信给弄成这样,他们没有找到。” 王北海接过信纸,手里的信纸舒展开,熟悉的字迹在眼前模糊起来,那句“愿我们以后都能在各自的岗位上发光”被揉得变了形,边缘还有淡淡的血印。 王北海此刻才明白,大黄是为了保护这封信才挨的打。这个平时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乡下青年,竟然为了他的信,硬抗了一顿拳打脚踢。王北海的鼻子一酸,蹲下来看着大黄肿成一条缝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他狠狠抹了把脸,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怀里,声音沙哑地说:“你这傻子……为了封信,至于吗?” “咋不至于?”大黄咳了两声,嘴角渗出血丝,“这是你和笔友的信,不能落在他们的手里……” 强子蹲下来,给大黄擦了擦嘴角的血:“傻兄弟,以后有事咱一起扛,别自己硬撑。” 老坛也过来搂着几人的肩膀,此刻,他们四人的心紧紧拧在了一起。 王北海看着大黄眼里的光,慢慢松开拳头,心里却把这笔账记在了最深处。 老坛掐灭手中的烟头,烟灰掉了一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卫兵就是条疯狗,迟早还会来找麻烦。” 强子劝王北海把信换个地方,宿舍就这么大除了储物柜可以上锁,其他再也没有合适的地方了,可是,现在即便上锁也被撬了。 王北海摇了摇头,摸着怀里的信纸,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不用藏,该来的总会来,但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他算清楚。” 天黑了下来,宿舍昏黄的灯光落在大黄布满伤痕的脸上,王北海冲着大黄努力挤出个笑脸,随后把带回来的窝窝头递给大黄,看着他小口啃着,每动一下都牵扯到伤口,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晚上,王北海将怀中的信小心翼翼塞进了那本《青春之歌》里。 第14章 筒子楼里的猫小姐 江园里49弄筒子楼前有棵老梅树,树冠在冬天散开着,墨黑色的枝干,曲曲折折,在残冬里依旧舒展得自在,枝头缀着的梅花或雪白或泛着若有若无的粉,没有浓郁的香味,风吹过时,才飘散些许清香。 林嘉娴站在筒子楼前,仰头望着老梅树,嘴里轻呼:“奶糖,侬这小祖宗,快下来啊!”清亮的嗓音惊飞了枝桠间的麻雀。树杈间一团白影动了动,那只叫奶糖的小白猫抱着个饱满的花骨朵啃得正欢,粉色肉垫扒着粗糙的树皮,得意地晃悠着毛茸茸的尾巴。 周围立刻围拢了几个孩子,小虎子踮着脚手指树上:“猫小姐,奶糖要吃梅花啦!” 穿红棉袄的小姑娘紧张地攥着衣角:“这么高,它会不会摔下来呀?” 林嘉娴张开双臂站在树下,仰头柔声哄着:“奶糖乖,快下来,树上冷。” 小白猫歪着脑袋看她,突然松开花骨朵,躬身一跃,像团雪球似的从三米高的枝头跳下。林嘉娴早有准备,稳稳接住这团毛茸茸的小家伙,奶糖顺势往她颈窝里钻,小爪子还沾着梅花蕊。 “侬呀,再调皮下次不给吃小鱼干了。”林嘉娴无奈地笑着,指尖挠着猫下巴,奶糖舒服得发出咿呀声。 孩子们见小猫平安落地,都兴奋地跳起来拍手。林嘉娴把奶糖搂进怀里:“走,去看其他小伙伴。”她带头往筒子楼走,孩子们像小跟班似的跟在后面,七嘴八舌地汇报着今天的发现: “猫小姐,煤堆后面三花生宝宝了!” “生了三只呢!” “阿拉看见黑猫和小花在抢食!” 林嘉娴一时间成了孩子王,她带着孩子们踏上水泥台阶,进了这栋五层苏式建筑的筒子楼。筒子楼青灰色外墙被岁月磨得有些斑驳,中间长长的公共走廊像条腰带系在楼腰,两侧对称分布着十几间十来平米的单间。她家住二楼走廊尽头,经过每家门口时都会放慢脚步,张老师家的布帘绣着牡丹,王师傅门口总堆着检修工具,李阿姨的煤炉永远烧得最旺。 随后,林嘉娴带着孩子们喂过楼梯道里箩筐和破旧家具下的几只流浪猫,又去看望了刚生下宝宝的三花猫后,孩子们才满意地纷纷散去。 “阿娴早啊!”走廊里传来熟悉的招呼声。 林嘉娴抬头,看见陈阿姨正端着铝锅往公用厨房走,赶紧笑着应道:“陈阿姨早,今天熬粥呀?” 陈阿姨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阿娴啊,阿姨跟侬说个事,阿拉表姐家有个儿子,在国营仪表厂上班,铁饭碗哦!人长得周正,又稳重,知根知底的。” 林嘉娴抱着奶糖的手臂紧了紧,怀里的小猫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轻轻喵了一声。 “阿姨侬说什么?”林嘉娴脸颊微红,故意装作没听清,眼神却飘向别处。 “就是谈朋友呀!”陈阿姨拍着她的胳膊,上海话软糯又热切,“改天约出来,到淮海路的咖啡馆喝喝咖啡,聊聊看嘛。” 林嘉娴突然把奶糖举到面前,对着小猫眨眼睛:“阿拉有小猫咪们陪着就行了,侬看奶糖多可爱,阿拉要和小猫谈朋友。”说完抱着猫转身就跑。 “真是读书读傻啦!”陈阿姨在她身后嘀咕,却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阿娴这姑娘是同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身材高挑匀称,眉眼清秀得像画里的人,气质又好,谁见了不夸句标致,偏偏心思不在谈朋友上,整天围着猫转。 “阿娴跑这么快做啥?又去追野猫啦?”刘大爷摘下老花镜,笑眯眯地问。 走廊中段,刘大爷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破旧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沪剧《罗汉钱》,面前的小凳上放着个搪瓷缸,碧螺春的热气袅袅升起,混着梅香在空气里弥漫。 “这些小家伙一天不喂就嗷嗷叫。”林嘉娴停住脚步,挠挠奶糖的下巴,“刘大爷,您听的《罗汉钱》?我爸爸昨天还在哼这段。” “侬爸爸呀,就会哼两句皮毛。”大爷敲敲收音机,“这才是正宗的丁是娥唱腔。”他看着林嘉娴怀里的白猫,“这就是侬捡的奶糖?养得越发水灵了。” “它可调皮了,刚在梅树上啃花骨朵呢。”林嘉娴把小猫放在地上,奶糖立刻窜到大爷脚边,用尾巴缠着他的裤腿撒娇。 “年轻真好,有精气神折腾。”大爷呷了口茶,“听说侬妈妈想让侬去柴油机厂坐办公室?” 林嘉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公用厨房传来的剁砍声吸引了过去,只见自家姆妈正站在灶台前杀鱼,案板上躺着条鲜活的黑鱼,尾巴还在奋力摆动。她左手按住鱼身,右手举着菜刀,“啪啪”两下拍晕了鱼,动作干脆利落。 “姆妈,中午吃鱼呀?”林嘉娴凑过去,眼睛盯着案板上的鱼内脏,那可是猫咪们的最爱。 林母张慧芬头也不抬:“侬个小馋猫,这是给侬爷叔补身体的,前段时间侬爷叔刚出院,身体还没痊愈……”她利落地刮着鱼鳞,“侬毕业了,让侬爷叔给安排个办公室的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舒服的啦!” “阿拉有自己的打算。”林嘉娴蹲下身,假装整理灶台边的柴火,偷偷把姆妈放在灶台上的鱼鳔往塑料袋里捡。 “什么打算?坐办公室不好吗?”张慧芬把鱼肚子里掏出的内脏扔在一边,“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 林嘉娴捏着塑料袋悄悄把鱼内脏也装了起来,塞进口袋,小声说:“阿拉想去北京看看。” “啥?”张慧芬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剁在案板上,鱼血溅了她一围裙,“北京有啥好看的?风沙那么大,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做啥子?” “阿拉想去看看故宫,看看长城……”林嘉娴往后退了退,遇到强势的母亲,自然要退避三舍。 “看什么看!”张慧芬气得脸都红了,扭头朝走廊喊,“老林!老林侬快出来,管管侬的好女儿。” 林嘉娴的爸爸林启明系着围裙,闻言拿着菜篮子从屋里出来,看见这阵仗就知道没好事,赶紧低头摘着篮子里的青菜:“怎么了这是?大清早的吵啥。” “侬的女儿要上天!”张慧芬指着林嘉娴,“阿拉说让她去柴油机厂上班,她非说要去北京,明天去北京,后天是不是就要上天啦?简直是脑子瓦特了!” 林启明尴尬地搓着手,看看怒气冲冲的妻子,又看看低头不语的女儿,叹了口气继续摘菜:“阿拉这菜还没摘完呢,先做饭,吃饭再说啊。”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溜回了房间。 林嘉娴赶紧把剩下的鱼鳞都装进袋子,朝妈妈做了个鬼脸:“姆妈,阿拉先去喂猫啦!”转身跑出了厨房。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叮铃铃……”身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飞驰而来,车后座的绿色邮包里插着一叠叠信件。 “小林战士,有侬的信!”邮递员在楼下大喊,随即,单脚支地停在梅树下。他经常往这里送,小林战士这个特殊的名字自然让他记忆犹新,尤其是对方还是个气质出众的大美女。 林嘉娴的心忽然猛跳一下,飞快地冲下楼,这几天她天天盼着收信。 楼下,她手指都有些颤抖地接过信封,熟悉的牛皮纸信封,右上角贴着八分的邮票,信封中间“小林战士亲啟”六个字,字迹狂傲有力。 “谢谢师傅!”林嘉娴捏着信封往楼上跑,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回到房间,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口气。房间不大,用蓝色的布帘隔出了睡眠区和学习区,书桌上堆着几本专业书,墙上贴着她手绘的机械图纸。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熟悉的信纸带着淡淡的墨香飘出来,确定是她北京笔友“痞子王”的字迹。 “亲爱的小林战士:展信安……我今日获悉,将调往上海工作,目前只知宿舍是在衡山路蕃瓜弄,具体单位暂未确定,待安置妥当再告知详情。时间匆忙,即刻就将启程赴沪,期待见面……” 林嘉娴的心跳越来越快,指尖划过“期待见面”四个字,嘴角忍不住上扬。她算算信寄出的日期,这封信半月前就该送到,大概是路上耽搁了。 太开心了!林嘉娴拎出从姆妈那里弄到的一袋鱼内脏,又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包压缩饼干,这是她省下来的口粮,本来留着当宵夜的,现在她毫不犹豫地拆开包装,捏碎了就往楼下跑。 “小馋猫们,加餐啦!”林嘉娴蹲在走廊里呼唤着,很快就有几只流浪猫闻着鱼腥味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三花猫从煤堆后面跑出来,橘猫从楼梯缝里探出头,断耳黑猫更是直接跳到她腿上。林嘉娴把塑料袋摊开放在地上,又把饼干碎撒下,看着猫咪们争抢,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 中午吃饭时,林嘉娴的嘴角还一直挂着笑意,扒拉着米饭时不时低头偷笑。 张慧芬看在眼里,捅了捅旁边的林启明:“侬看侬女儿,是不是傻了?早上说要去北京,现在怎么美成这样了,拎不拎得清?反正阿拉不同意!” 林启明端着碗鱼汤过来递给女儿,也跟着劝说:“囡囡啊,北京离阿拉上海太远了,再考虑考虑,都不要发火,大家好好沟通嘛!” 林嘉娴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姆妈,爸爸,阿拉不去北京了。” “啥?”张慧芬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侬确定?” “确定呀。”林嘉娴夹了口青菜,笑眯眯地说,“阿拉大上海多好呀,有热闹的街坊邻居,有猫咪陪,还有姆妈做的鱼汤喝,阿拉就留在这里了。” 林启明惊讶地抬起头,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这什么情况? 反而是张慧芬却狐疑地打量着她:“这丫头今天怎么回事?转性了?”她转念一想,又开心起来,“不去好,不去好!女孩子家就该留在父母身边。” 林嘉娴看着爸爸妈妈的反应,心里在偷着乐。 这时的张慧芬正用筷子翻着大海碗里的鱼肉,她想找最爱吃的那个鱼鳔,却怎么也找不到,真是奇了怪了? “慧芬呐!侬不是说吃饭的时候不要乱翻菜的吗?显得很没有礼貌,侬今天是咋了?”林启明见妻子在鱼碗里找东西,终于找到机会教训一下对方。 “谁乱翻了?阿拉的鱼鳔哪里去了啦?”张慧芬抬眼盯着丈夫林启明和女儿林嘉娴。 “侬什么意思啊?怀疑阿拉偷吃了?绝对不可能!阿拉发誓没偷吃。”林启明吓得放下筷子就要发誓。 而林嘉娴只顾着低头喝汤,那鱼鳔早就跑到了小猫们的肚子里。 “算啦!算啦!阿拉今天高兴,就不跟侬计较了,告诉你们,这黑鱼汤,你们父女俩也就是沾了你爷叔的光。”张慧芬摆了摆手,又看向女儿,“下午把保温桶里留着的黑鱼汤给侬爷叔送去,让侬爷叔带侬去厂里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林启明闻言皱起了眉头:“大哥那里灵不灵的?” 没想到这句话瞬间点燃了妻子的炸药性子。 “灵不灵侬自己不晓得伐?囡囡的事情侬操过心吗?”张慧芬瞪着大眼睛,“阿拉看侬才是拎不清,他一个厂长说了不算啊?” “别吵了,安静吃饭,阿拉下午就去!”林嘉娴妥协了,送就送呗,送汤并不代表她就要去柴油机厂实习。 张慧芬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林嘉娴都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在盘算着该怎么布置房间,等痞子王来了该带他去哪里看上海的风景。 窗外的阳光正好,梅树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晃,奶糖趴在窗台上打盹,尾巴随着沪剧的节奏轻轻摆动。刚吃过午饭,筒子楼里又响起了熟悉的刷锅声,夹杂着邻居们的谈笑声。 与此同时,林嘉娴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