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顽》
3. 第 3 章
罗诘应了声是,看太师悠着步子,走出了议事堂。
九章府,在前虞年间是陪都行辕,建得十分雄伟壮观。翘角飞檐峥嵘,大大小小的灯楼对应天上紫微垣的星宿数量,人在复道穿行,就像行走在天河一样。
可惜没心思欣赏什么夜景,罗诘命两名护卫把偃人搬进密室,边走边问:“与真人有什么差别?”
护卫道:“手脚冰凉,分量倒和真人无异。”
罗诘有些纳罕,“凉的么?刚倒下那阵子分明是暖和的。这偃师到底有多大的神通,能把假人做成十分像。”
“肯定灌了热水。”护卫把人搬上床,照着自己的推测分析了一番,“关节处都有机簧,只要动起来,就能保水温常热。”
罗诘一哂,“你倒不如说机簧里有小灶,人活动,小灶就生火。”边说边谨慎地打量,喃喃自语着,“这些偃人做得天衣无缝,以后要分辨真假,怕是只有掀衣襟看胸口了……”
但毕竟这伪人是照着太师的样子制作的,直勾勾盯着看似乎也是一种冒犯。便取来布帘从头到脚盖起来,嘱咐护卫不许向外宣扬,等一切安顿好,方乘着夜色离开九章府。
城中护军搜查了一整夜,没有任何新发现,闹出的动静却不小。三更天时巷道里还有急来急去的脚步声,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一切反倒回归寻常了。过完了节要善后,耽误的工期要补上,东西市要照常开放,只有昨天亲眼目睹过变故的人,才能感觉到余波荡漾。
中侯安排留守的两名武侯,此时正撑腰站在陆宅大门前。昨晚天寒地冻,冷得够呛,今早太阳升起来,人浸泡在晨光里,终于感觉脚趾和手指都活过来了。
说起活过来,这陆宅晚上真是过分安静啊。没有人行走,也没有说话的声音,什么洗漱倒水、砍柴做饭,统统没有,要不是见过一大家人齐齐站在院子里的场景,简直要怀疑这宅子是不是个空宅,
高个子的武侯回头张望,试图从门缝里窥见些什么,嘴里嘀咕着:“真是不知礼,明知我们在外面,也不送些热水点心慰劳。”
矮个子背靠砖墙闭着眼,讥嘲他想得美,“人家可姓陆,就凭家主的脾气,没拿冷水泼咱们,已经很不错了。”
话说完,总算听见门内有人活动起来。就像商市的大门掐着时辰打开,挡在外面的巨贾小贩蜂拥入城,这时的陆宅才是鲜活的,像个柴米油盐的鼎食之家。
高个子充满期待,等里面的人醒悟,送口热食出来,矮个子却已经发现了巷口驶来的华辇。慌忙拿手肘顶顶同伴,一人上前迎接,一人回身敲开了陆宅的大门。
大门洞开,可情景出人意料,只有陆空山一个人,不卑不亢站在院子正中央。
车辇上下来的人迈进门槛,只消一眼就看出那是个偃人。即便五官身形长得一模一样,假的就是假的,无非是偃师的另一个炫技之作,放在这里图个热闹好看。
不过这偃人调理得还不错,至少懂得拱手引路。
陆悯提袍上台阶,身后的随从在阶前止住了步子。他独自跟着偃人走进深处,宅邸内别有洞天,前后两厅相连,挑高的屋顶下悬挂几重乌木隔断,落花流水式样的挡板顶天立地竖在两侧,日光透过窗棂,地面的水磨砖完整地倒映出了窗牖的形状。
只是走了一程,并未见到偃师的身影。前面四五丈远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荷花藕节方桌,他便不再往前了,驻足道:“费尽心机想见我,人来了,又为何避而不见?”
雕花挡板后,终于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影,轮廓模糊分不清男女,用低矮的嗓音揶揄:“都说想见太师一面不容易,如今看来,传闻不实。”
陆悯有雅量,也有耐心,并不因这一两句话动怒,退身在一张圈椅里坐了下来,“偃师的见面礼,我收下了,确实巧夺天工,想必废了不少工夫。”
偃师的语调没有起伏,“雕虫小技罢了,蒙太师不弃。要说工夫,敬献太师的东西,值得花两三个月打磨。”
“可惜只说了两句话,就倒地不起了。”他很有些遗憾。
“两句话邀得太师大驾光临,足够了。”
也算开门见山,既然来见这一面,总得弄清对方的目的。陆悯问,“偃师所求是什么?昨日安伞节,满城人心惶惶,偃师须得给我一个交代。”
挡板后的人态度很诚恳,“这是我的私心,行走江湖的无名小卒,想引大人物的注意,想在这世道闯出一点名堂,还望太师见谅。至于昨日的偃人,是我的投名状,代我向太师表决心。太师位高权重,却有燃眉之急,这燃眉之急除了我,无人能解,只是不知道,太师是否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偃师嘴上说着,视线穿透薄薄的挡板,清晰落在圈椅里坐着的人身上。
这位当朝太师,实在是个内心强大的体面人,即便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你也休想从他脸上发现半点病容和颓态。他的身板笔直,举手投足矜贵又清高,他有超出常人的定力和忍耐力,哪怕说起这等关乎生死的大事,无论他多动容,也绝不会失态,更不会向你展露他的渴求。
但偃师有信心,这红尘中没有真正超脱物外的凡人,他不松口,是因为还没放下他的骄傲。这时候缺一剂猛药推波助澜,便好心地提醒:“太师,你的时间不多了。”
椅中人神色如常,语调里带着几分试探,淡声道:“偃师这话,从何说起啊?”
不承认也没关系,揭开伤疤,露出血肉来就好。
偃师慢悠悠道:“你每日,都在忍受十倍于凌迟的痛,每当夜深人静时,你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身上的骨头一分分一寸寸被捣烂,瘘管里吐出的碎骨让你触目惊心。你已经逐渐控制不了手脚,吸进的气也撑不起胸膛,你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粉身碎骨而亡了。于是你遍寻名医,但收效甚微,不是那些人医术不精,而是医者只能治病,治不了命──你其实没病,是中了一种名叫‘笛骨’的毒。”
就像算师破解天命,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无力遮掩时,也只有听天由命吧。
偃师模糊的剪影,慢慢附着在了挡板上,“这种毒没有解药,初时不痛不痒,十年毒发便迅速恶化,太师能撑到今天,实属不易。但天长日久,全身的骨骼终会长满孔洞,甚至不需要施加外力,一阵风就能吹垮你。年少成名的燕朝帝师,难道甘于这样凄惨地死去么?你有凌云壮志,很多理想没有实现,很多政事等着你去处理,不该被这残破的身躯拖累。莫如舍弃无用的皮囊,换个崭新的从头开始,你会发现风很轻柔,雨打在身上不疼,枕头垫高些脖子断不了,第二天醒来不必苦苦挣扎,即刻就能站起身……种种种种,尽是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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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力地游说,为那人描绘出了可望不可即的生活。人活于世贪生怕死,这是本能,没什么可羞愧的。所以他不会拒绝,接下来不过是利益的角力,找见一个你好我好的中轴,各取所需就是了。
并没有考虑太久,圈椅里的人抬起了眼,“偃师要我拿什么交换?财富,还是权力?”
挡板后低沉的嗓音带上了几分玩味,“偃人我做了不少,至今只有一人肯把心放进去。太师是开国栋梁,新君倚重的股肱,十二岁能领千军万马荡平广武城,我想试试如此足智多谋的人,是否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掌控陌生的新皮囊。”
然而事实果真这么简单吗?陆悯听罢轻牵了下唇角,“偃人是阁下一手创造的,破绽和弱点阁下都知道。届时恐怕这具躯壳会变成行走的牢笼,我须得听命于你,受你摆布,除此之外恕我想不出其他的妙处,促使偃师帮我这个天大的忙。”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能登上高位者,大多是悲观的。偃师深知道他的顾虑,并未打算藏着掖着,“偃人无主时,和一把剑、一张弓没什么区别,都只是物件。可一旦有主,那就成了真人,皮囊和心合二为一,绝不会听命于我,更不会受我摆布。当然,若说与我再没有干系,倒也不是。制作偃人的过程每进行一步,都得以血养命,因此就算伪人转化成了真人,隔上十天半个月,也得来找我续命。换言之,就是太师有生之年须得保我平安,我若是死了,你也活不成。要说目的,这就是我的目的,太师倘或能接受,不妨考虑我的好意。”
圈椅里的人缓缓站起了身,“那么重塑前虞将领,偃师又想邀谁入瓮?”
挡板后的人挪了半步,菘蓝色的袍角露出一道滚边,曼声道:“保我性命可不是信口空谈,我要十足的把握。重安城是陪都,城中达官显贵云集,早前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们,染病或是年迈者不在少数。我虽最属意太师,却也不能把路走绝,强敌死而复生,众人才知道陪都有个偃师。于我来说,盐和卤是一样的,太师领情,我尽心尽力为太师闯出一条生路;太师不领情,那我就找个领情的,替人锦上添花。总之不仅要保得这门手艺平安地传承下去,还要发扬光大。太师若还犹豫,可以回去对着偃人再斟酌斟酌,不过时间不宜过长,万一被人捷足先登……我身上只有那么点血,一次喂不了三名生人。”
话说到这里,换了寻常人,早就急不可待了。但陆悯是办大事的,从不因一时情急随意下决断。身体的痛楚影响不了他的判断,他转身的动作照样优雅,要不是潜心观察了他两年,哪能想到他中了骨毒。
他朝着门前巨大的光瀑走去,偃师有把握,这次的离开,是为下次义无反顾的重合。于是冲着那背影追问:“太师有没有房中人?”
原本二十七岁,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纪,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他二十三岁毒发至今,身体每况愈下,根本无心过问风月。
陆悯脚下未停,应了声“并无”。
偃师又发话:“要是下了决心,顺便把遐方娶走。你这身体娶别人不方便,娶她可以互相照应。”
所以遐方就是第一个自愿献心的人。
要想换下这副病体,得接受附加的条件,区区江湖术士,竟安排起他的命运来。
他的眼底浮起一层不屑,没有再理会,振振衣袖扬长而去了。
4. 第 4 章
重安城的建筑,总是显得过分大。
这片辽阔的大地上,曾经有靖,郢,虞,殷,燕五国,前虞是五国之中,与西域来往最密切的国家。西域么,充满了神秘色彩,巫傩盛行时,把奇异的信仰融合进了砖瓦中。所以重安城有高大得近乎奇迹的惨白神像,也有凌空飞度,在半空中接壤的繁复楼阁。
然而过于张扬,未必是好事。为了营建出虞王心中的神域,前虞举全国之力打造了这个不同于他国的城池。也正因为这座城池,引来诸国的瞩目,最后城破国灭,重安城变成了燕朝的陪都。
燕王说,这城诡诞奢靡,留着惹祸毁了可惜。燕朝没有在这里定都,但可以修缮整改,另做他用。
用途很大很要紧,需要一个最值得信任的人坐镇主持。当时朝中正是论功封赏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来这里,陆悯上奏领命,出乎所有人预料。燕王犹豫再三,因他打定主意要来,最后还是准许了。
来前稀松平常,来后才发现这座城如它的外表一样奇异。重安城地势很高,南有太虚北有阴山,气候瞬息万变。前一刻阳光万里,后一刻浓云蔽日,城里的百姓早就习以为常,天色有变就点灯。一时半空中浮灯千盏,织造出一种神奇的美感,高楼上店家探身关窗时,太师的华辇正从巷道上经过。
九章府的议事堂里早有官员在等候,回禀工期进度及奏报朝中要务,是每天例行的公事。
只是今天又多了一桩悬案,虎夔卫将军赌咒发誓要破案,“等拿住妖人,定要绑在广场上立旗杆。”
陆悯垂着眼,没有说话。抬手合上面前的帛书,手指使不上劲,略用点力指节就偏移,便不动声色,把手掩在了袖底。
“昨日擒获的伪人烧了了事,以免后患无穷。告知百姓,若再发现死而复生者,即刻向官府禀报,有重赏。”
捉拿偃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城中不能再有偃人出没。那些空空的躯壳虚心以待,若不严加控制,早晚会出大乱子。
虎夔卫领了命,除却这件事,最严重的还属劳工动乱。
因太师向来怀柔,监工的官员也不能使出手段治理。银林卫将军为难地回禀,“这样下去工期恐怕要延误,首条神道两个月后须得完工,眼下修筑还不到一半。”
陆悯的语气仍是不温不火,“一味压制有什么用,必要的时候以夷制夷,还要我教你么?扣下盲从者的饷银,犒赏给领头的,闹得越凶赏得越多。余下的事就不用管了,过上三五日,想通的人自然会上工。”
银林卫将军心里没底,“若还想不通呢?”
陆悯淡淡一笑,“想不通也不能强求。优待修建神道的劳工,是一早定下的规矩,不必我来提醒将军。”
银林卫将军微怔,抬眼向上觑了觑,太师的神情平静淡泊,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引得他起伏波动。可这听似和善的言辞里,又藏了多少机锋呢。神道修建确实要善待劳工,但若不再是劳工,那么还有忍让的必要吗?
银林卫将军坚定应了声是,看来是听懂了。见杂事已经处置得差不多,陆悯站起身,没有一句多余的交代,自顾自走出了议事堂。
风在鬓边吹拂,耳廓生疼,他忍着没有去触碰。经过廊道中央,恰好看见暗室紧闭的门扉,他略思量片刻,顺着台阶走到了门前。
罗诘赶来行礼,叫了声“主君”。
陆悯恍若未闻,推门迈了进去。
身后的门重又合上了,他身边的人都有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冲锋陷阵,什么时候该销声匿迹。
室内燃着灯,四壁的喜鹊铜雕泛出凹凸的光和影,帷幔盖住长榻上的物件,但还是能够看出大致的人形。
走过去,他在榻前站了片刻,伸手扯开盖布,视线落在静卧的人身上。
也许不该称之为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至多是个人偶罢了。他很少照镜子,甚至对自己的印象有些模糊,但当这个伪人出现在面前,他忽然觉得分外熟悉,原来他就是自己。
案头的鹿角架子上横放着一支箭,这支箭两年前率先射穿了中都节度使的胸膛。当初重安城久攻不下,节度使张谦是他率军以来遇见的最大对手。一位可敬的对手就如知音,很长一段时间让他日夜惦念,他一直认为战死沙场是统帅最好的归宿,结果城破了,张谦还活着,他忽然对此人失去了兴趣,放任手下人把他做成箭靶,当场射成了筛子。
取下箭,箭镞一点,挑开了偃人的衣襟。
偃师有一双巧手,皮肤骨骼做得匀称自然。他还记得四年前的自己,身形体态应该就是这样。唯一不同是颈窝的那个疤,遇刺时被人扎了一刀,而这偃人是崭新的,身体没有破损,每一处都极尽周全。
可惜的是胸口中空,像个无底洞。制作的细节不能让人窥破,所以看不见周边由什么组成,有没有肌肉和血管。但照着箭镞的反馈,皮肉有弹性,不像死物。而他自己的身体,正不可逆地朝着坍塌腐烂一路狂奔,再用不了多久,也许十天半个月,一切就该结束了。
所以前半生的辉煌算得了什么?区区二十七载,如流星划过天边,燕朝的万世基业和他无关。
手里的箭无力地垂下来,不是因为灰心,是举不动了。
随手扔在一旁,他定了定神,转身走出暗阁。罗诘在门外等着,把一封信件送到他面前,“陛下手书到了,主君过目么?”
陆悯接了过来,展开看,字里行间是帝王的关切,询问他身体好不好,可曾努力加餐饭。当然关切之后便是国家大事,问边关的守将人选定谁合适,问五国一统后,是否应当乘胜向西扩张。
最后的最后,陛下还有更远大的志向,请太师多加保重,即便是君王,也不能缺了太师这位良师益友的辅佐。且下月太师回上京,君臣把酒言欢,太师为陛下修中都,上京城中的太师府,陛下也亲自过问为他修建妥当了。若太师愿意,在上京将养好身子,中都另派人来主持,也是可以的。
他轻眨了下眼,合信递回去,“让审台替我回一封奏疏,就说中都营建进展顺利,臣的身体较之上年好了许多,请陛下切勿挂心。”
至于回上京养身子,大可不必。当初自荐来重安城,一是为功成身退,二是不想让自己的病态落入太多人的眼。他是个要足了强的人,曾经挥斥方遒,到如今连行走都费力,倘若这毒果真解不了,与其在万众瞩目中陨落,不如找个地方悄悄地死,至少保全尊严。
罗诘是知道内情的,且是众多替太师办事的人中,唯一的知情者。这得益于他外族的身份,在中都和上京没有至亲好友,自然也没人值得他多嘴泄露。
他能尽好下属的本分,对主上的关心也很真切,垂首领了命,“卑下即刻传话给审台。”脚下待要挪步,又踌躇顿住了,试探道,“主君,那偃人构造如此精妙,偃师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若果真有办法,主君何不试试?偃师能做一个赝品,便能做第二个,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
话没说完,就招来陆悯的凝视,“我自有打算,你的话太多了。”
罗诘心头一蹦,忙低头说是。不敢再作停留,快步往审台去了。
陆悯看他走远,变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白玉甬道的尽头。
知情者有这种担忧,也在情理之中。但他早前看过一本记录天下玄术的书,书上就有关于偃师造人的记载。躯壳和人心,并不是随意能够匹配的,偃师可以做无数偃人用以操控,美中不足是时效短,驱使上一两日已算登峰造极,无法真正取而代之。若能收揽人心则不一样,再精妙的手艺,做不到如出一辙,人心合一之后,偃人周身的气血开始运行,便能和本主重合,假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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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连指甲和头发都分毫不差。
只是掏心挖肺,谈何容易,你须得完全信任此人,中途出不得任何差错。不是惧死,比起死,他更怕失去自我掌控的能力。浑浑噩噩落进他人之手,赌运气也赌命。虽说政客是最大的赌徒,但胜算低于三成,就须好好斟酌。
陆悯沉得住气,九章府里还没有下文,离人坊的陆宅里,却已经开始筹备婚礼。
忙碌的人不多,也就三四个,且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活计。笸箩里装了一堆花生和一堆红枣,要把它们仔细堆叠起来,放在供桌上酬天地。
染典和艳典已经折腾了老半天,手指头不怎么听使唤,经常堆起一半,说散就散。
不过一点不着急,也不会感到生气,她们两个是识迷的贴身侍女,小五之所以叫小五,是因为前头还有四个常用的偃人。染典和艳典占了两个名额,有名字,且“活”的时间相对更长。她们有简单的思维,因为得经常说话,话多了,识迷才不那么寂寞。
“阿迷,你要嫁给谁?”染典问,大眼睛里一片迷茫。
识迷剪了几个囍字,拿在手里摆弄,“嫁给太师陆悯。”
艳典无法理解,“半偃能嫁给活人吗?”
识迷牵了下唇角,“别问,说了你也不懂。”
艳典向来有股执着的劲头,“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们不懂?”
偃人也有进取心,虽然脑子简单,但多提点,确实对开智管用。于是识迷慢吞吞告诉她们:“小五就要有心了,他会变成陆悯。我是半偃有什么关系,到时候他也是半偃,正好凑成一双。”
染典追问:“是偃师的主意吗?”
识迷点点头,“正是正是。”
“你们能生孩子吗?”
识迷吓了一跳,“生孩子干什么?”
染典说:“生孩子玩啊。外面街市上的夫妻都有孩子,不听话还能打。”
这个问题倒真没想过,识迷笑道:“半偃应该生不出孩子,从没听说偃人有后代。”
艳典手上的红枣堆又散了摊子,她叹口气重新来过,一面说:“半偃不就是生人吗,只要睡在一起,肯定能生孩子。”
识迷顿时无话可说,果然偃人不能常醒,见识多了,脑子里装的全是糟粕。
染典的花生山堆好了,拿囍字盖在顶上,小心翼翼调整了一下。回头看院子里,阿利刀已经在四周挂满了红灯笼,于是问识迷:“太师什么时候来娶?”
识迷随口应了句:“应该快了,他快疼死了。”
一物落一物起,是世间守恒的道理。
艳典很为小五高兴,“小五总嫌弃自己的名字不好听,这下他要有新名字了。”
染典说:“其实我们的名字也很随意。”
识迷觉得这些偃人有些不识好歹,“你们的名字哪里随意,取的时候也花了心思。”
“那染典、艳典、阿利刀都是什么意思?还有死了的毕娑,他到死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识迷极力糊弄,“都是西域的好名字,越说不上来意思越高深,且不重名,不比城里那些王王、妃娘强点?你们要是不喜欢,那从今天起一个叫小二,一个叫小三,叫起来还不费脑子。”
这下她们都不说话了,半晌染典又提出个疑问:“兄妹可以成亲吗?”
“世道果然乱了,”识迷的感慨又转化成了好奇,“哪家兄妹要成亲?”
染典指了指门口,“那天你说陆悯是你堂兄,还说得很大声。”
识迷顿时悻悻,这件事确实失算了,但她很快找到个理由,听上去居然很有说服力,“不顾世俗,决心很大,决心越大,越珍惜得来不易的好机会。反正有权有势的人只在乎利益,不在乎名声,他都当上太师了,谁也不敢当面笑话他。”
5.第 5 章
至于背后笑话……反正又不是真心过日子,管他笑话不笑话。
艳典的红枣山终于也堆好了,盖上囍字往前推一推,和染典的花生山齐平。两人左看右看,十分高兴,仿佛一切就绪,只等太师来迎娶了。
“是先换身,还是先成亲?”染典掰着手指细数,“得先找个媒人上门,给我们送很多钱。等我们满意了,选个日子把阿迷装进花轿,送去和他拜堂进洞房。”
识迷看她们谈论,心里只管感慨,还好染典是偃人。要是真让她生了女儿,谁想娶过门,得先让她发笔小财。
自己呢,和她们不一样,其实一点要求都没有,只要让她进九章府,怎么样都行。
为什么有执念,还得讲讲前情。她六岁跟随师父上灵引山,动身的那天,重安城恰好垒起了第一块砖。虞君的决心下得很大,八方筹集,耗时整整十年,花了无数人力物力,终于把这座要塞建造起来。可惜好景不长,这城没能改变虞朝的国运,两三年间引得群狼环伺,最后被燕人攻破,沦为了燕朝的陪都。
既然是陪都,那等级只比白玉京低一点点,识迷想就近观察这里的大人物们,看看他们和前虞人有什么不一样。但逐个接近费时费力,两眼望着顶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而太师陆悯是重安城最大的官,有他在,就算让那些人站成一排任她打量,也不是难事。所以怎么结亲不重要,有没有聘礼也没关系,甚至只要他答应,她今天就可以跟他回去。
阿利刀上月刚学会写字,他煞有介事地铺开纸,蘸了墨,打算写上一封婚书,再准备几张请帖。
“陆悯和阿迷……”他写到第四个字的时候顿住了,“阿迷姓什么?”
艳典说:“肯定姓阿,这还用问。”
染典有异议,“哪有人姓阿的,我觉得应该姓迷。横街上麦胡饼的小子姓郑,人家都管他叫阿郑。”
阿利刀犹豫不决,“到底是姓阿还是姓迷?我们认识了这么久,居然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染典和艳典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识迷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们,“我姓解,不是感谢的谢,是解开的解。”
三人大眼瞪小眼,脑子卡住壳,转不过来了,“一会儿姓解,一会儿姓谢,我们知道了,你叫解谢迷。”
没有打通灵识,实在是最大的败笔。识迷叹了口气,“我不叫解谢迷,我叫解识迷。我阿翁希望我有大智慧,参透混沌直达天道,所以我六岁出世,进山里参禅悟道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向他们透露自己的过往,阿利刀问:“那你怎么没做神仙?修道的时候出了意外吗?偃师肯定是你师父,看你死了觉得可惜,就给你做个皮囊,把你复活了。”
识迷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在其位谋其政,偃人要懂得自身的奥秘。心不跳了,放进躯壳有什么用?我没死过,你们别咒我。”
艳典属于偃人之中好奇心比较旺盛的,她靠近她一点,小声问:“阿迷,那你为什么要换皮囊?以前那个是老了,还是坏了?”
识迷觉得脑瓜子疼,不想再回答他们的问题了,自己背着手走开,蹲到她的鱼池边上看鱼去了。
染典得出一个结论,“阿迷肯定很老了,有一百多岁,所以她总觉得我们憨蠢,不懂人情世故。”
阿利刀说不管了,“你们看我写的婚书,陆悯解识迷乃结为夫妇,日后猫鼠同窼,虎羊同心,干沙握合,永无绝期。”
艳典想了半天,“这些都是好话?”
阿利刀说是啊,“我从西山洞窟里看来的,还说请两家父母六亲眷属见证呢。”
染典叹了口气,“西山洞窟里那张是和离书。后面还有几句,如违约定,街头忽见点眼弄眉,思寻旧情,便则打死。”
艳典同情地望望阿利刀,“我看这婚书就别写了吧,被阿迷看见,说不定先打死你。”
阿利刀闻言,默默把纸揉成一团,塞进了袖袋里。
三人无事可做了,并排站在识迷身后,探头问:“今晚吃鱼吗?”
“别打我鱼的主意。”识迷警告了句,捏着鱼食撒进水里。
阿利刀看她闷闷不乐,询问道:“你怎么不高兴?是发愁陆悯还不来,担心自己嫁不掉?”
识迷后悔不已,嘟囔着:“下次我要同偃师说,尽量别给偃人做嘴,反正他们说不出什么好话。”
三人面面相觑,“这样不好吧,没嘴就成怪物了。”
染典撑着膝盖弯下腰,细声问识迷:“你是不是想家了?我们没有姓,你有姓,你的家里人在哪里?怎么不去找他们?”
说起家人,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偃人单纯直接,不懂得回避别人的伤心事,虽然常被他们问得一愣一愣的,但和他们相处十分简单,用不着处处防备。
识迷站起身扑了扑手,“重安城以前就是我的家,只不过住得少,家里人更喜欢白玉京。我不是说过么,我六岁跟随师父进山,有十几年没见过他们。后来听说他们都死了,赶回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现在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三人“哦”了声,“不要紧,我们也没有家人,你可以把我们当家人。”
傻言傻语不能当真,但却让人感到温暖。识迷笑起来,“那我得求偃师,每隔三天就给你们续上命。我有了家人当然好,不过有点废偃师,回头买两只鸡炖汤,给偃师补补身子。”
说起偃师,偃人们从偃师手下诞生,却从来不曾见过他。只有一回隔着屏风看见衣袍,偃师也不开口,有什么安排都是阿迷代为传话。偃人们对这些细节并不在意,有限的时间里,值得关注的事情太多了,他们只一门心思完成自己接收的指令,哪怕办完就立刻倒下。
像今天这样无所事事的机会不多,大概因为阿迷要出嫁,家里需要热闹热闹吧。花生和红枣堆完了,灯笼也挂完了,闲着把地扫了,顺便浇浇花。
阿利刀盘算成亲要不要摆酒席的时候,宅门被叩响了。他们一般和外界没什么交集,忽然来人,大家顿时警觉起来。
阿利刀声如洪钟,“什么人?”
门外有人回话:“九章府罗诘奉命拜访,请家主开门一见。”
家主?家主陆空山?在箱子里躺着呢。
阿利刀回头看识迷,无声地询问怎么办。识迷摆手让他们退到一旁,自己过去开门迎接访客,笑吟吟比手,“家主出门访友了,贵客请进来说话。”
罗诘拱手还礼,一抬眼,一位美人撞进眼眶里来。饶是见惯了西域五官深邃的女郎,也忍不住惊叹她的容貌,中土长相中的拔尖者,从未锋芒毕露,周身有佛性的弧光。
“恕我冒昧,女郎可是名叫遐方?”罗诘的双眼有些难以挪动了。
识迷这才想起来,往后自己在他们面前就叫这个名字,便谦和地俯俯身,“是,我叫陆遐方,阁下听说过我?”
怎么能没听说过,太师的“堂妹”,偃师点名让太师迎娶的人。
上次来陆宅并未见到真佛,本以为脱胎自偃人,无非那么回事,太师这等人物不该受偃师胁迫,被动接受底细不明的人在身边,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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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还是应当讨价还价一番。可如今见到了这位女郎,之前的不满霎时土崩瓦解,罗诘甚至觉得女郎很不错,如果偃师的监视无法避免,留下这双赏心悦目的眼睛,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小胡子不由往上翘起,罗诘脸上堆起了笑,“上回拜访,女郎没在家,但卑下听过女郎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真是不同凡响啊。”边说边朝厅堂深处张望,“请问女郎,偃师可在?卑下奉命求见偃师,有要事与偃师协商。”
然而女郎虽生得美,却不那么好说话。她站得笔直,矜持且疏远地说:“偃师无故不见外客,先生今日恐怕要白跑一趟了。但太师若有交代,我可以代为传达,但不知先生是否方便。”
罗诘掖着手,踌躇了下方道:“女郎是偃师身边人,和女郎说,诚如面见偃师是一样的。女郎知道那个偃人现在九章府吗?”
识迷颔首,“人没回来,太师也没派人围剿这里,事情是该有个决断,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人家懒于兜圈子,他一步一步循序渐进,看来对这女郎并不适用。
“是这样,”他尴尬地笑了笑,“既然身在九章府,就不必费心送回来了。太师今夜下帖宴请偃师,托赖女郎把话传到,太师在府中静候偃师大驾。”
女郎眨动一下美丽的眼眸,眼波流转中尽是无奈,“偃师没有外出赴约的习惯,虽然敬重太师,却也不能坏了规矩。太师若果真有诚意,今夜子时请带上小五,独自前来。”
所以手里拿捏着对方命脉,果真是有恃无恐啊。唯一可庆幸的是没出什么变故,商量不成其实还是可以让步的,便垂首应承,“也是,毕竟不是小事,想必需要仔细筹备,太师能够体谅。”
求人办事还体谅上了,当权者果真时刻高高在上。
识迷也不同他计较,掖着手道:“确实要筹备,偃师知道太师不便,但兹事体大,只有请太师勉为其难。另外偃师还有话吩咐,接下来十日太师不见人、不理政,请贵府事先筹划,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罗诘点头不迭,“自然自然,一应都已提前安排好了,确保太师能安心静养。”顿了顿又问,“那侍奉的人手,偃师可有指派?卑下跟随太师多年,可以近身伺候。”
识迷说不必,“既然来了这里,自不会缺少侍奉的人。”
罗诘还是不放心,“恐怕外人不仔细……”
这下女郎有些不高兴了,“那请带话给太师,让他先迎娶我,再来换身。这样就不是外人,是内人了,还有什么不放心?”
这番话属实令罗诘震惊,他没想到看上去娇滴滴的女郎,说起话来丝毫不拐弯抹角,堪称杀伐决断。
他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应对,摆手道:“女郎息怒,要早知道是女郎亲自看顾,卑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个……太师是守信之人,同偃师商定的事,绝不会反悔。还是先解了眼下燃眉之急,剩下的事都好办。”
这种政客式的拉锯,显然引来了女郎的反感,她淡淡望了他一眼,“时候不早了,先生赶紧回去传话吧,别耽误了要事。”
罗诘讪讪道好,转头恰好暼见案头堆放的供果,上面明晃晃盖着囍子,视线不由停留了片刻。
识迷看出了他的疑惑,直白道:“我已经准备好了,这几日望先生也别闲着,回去替我收拾一间屋子,我嫁过去好住。”
罗诘不解,“嫁过去……不与太师同住吗?”
识迷听得发笑,“太师大病初愈,真想娶亲?同住也不是不可以,只怕太师身娇体弱,承受不得。”
6.第 6 章
罗诘张口结舌,惊叹这女郎之辛辣,远超他的想象,居然气定神闲地,把太师给调笑了。
身为男子,见过大风大浪,难道还经不起女郎的戏谑?可事实上他落荒而逃了,回到九章府还不能据实禀报,避重就轻地交代了经过,最后由衷感慨了一句:“那位女郎……真是卑下见过的,最特别的女郎。”
特别漂亮,但也特别不委婉。不过漂亮是美人的通行证,事后再回想,唐突变成了率直和爽朗。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旦太师问起这位女郎,他必须得大书特书一番。
可惜太师对那些节外生枝不感兴趣,也不在乎偃师硬塞来的人是丑还是漂亮。他只在乎流程细节,重又确认了一遍见面的时间,然后下令把那个偃人装上车,预先送回了离人巷。
“听女郎的意思,事成之后元气大伤,接连几日主君都得静养,恐怕不能离开陆宅。府里的公务,卑下已照着主君的吩咐,安排审台处置了,但护城六卫向来不太服岑参机的管。万一六卫将军要见人,岑参机心里没底,恐怕应付不了。”
陆悯原本正思忖,是否应该把兵符和印章交给审台使用,听见这话抬起了眼,“依你之见,应该让岑屹楼知道内情?”
这件事绝顶要紧,罗诘是设身处地为主君设想的,犹豫了片刻道:“卑下回来这一路都在权衡,内情虽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但主君身在高位,每日公务巨万,没有一个知情者为主君打点,恐怕最后会出错漏。况且十日之后,就是主君面圣的日子,这时间怎么推算都来不及。若主君不能动身,就得请岑参机入京代答,岑参机问起,该怎么敷衍过去?卑下知道,岑参机是主君挚友,既然事事信得过,告知岑参机,参机也好为主君周全。”
陆悯听他言辞恳切,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上慢慢浮起了笑,“失陀罗,你果然处处为我着想。”
失陀罗是他的小字,太师能这样称呼他,可见采纳他的建议了。于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罗诘讨巧地说:“卑下是冒死谏言,唯恐说错了话,惹主君震怒。但主君明白我,卑下确实一心护主,从来没有私心。”
陆悯轻叹,“当年我收留你,将你带在身边调理,就是看中你忠心可靠。”
然而人会变,从最初的谨小慎微,到后来的自作主张,只需要短短三年。
其实在九章府办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谨守本分,嘴严。什么秘密该透露,什么秘密不该透露,不在谋士决定的范围。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正视的事,罗诘居然打算泄露出去,那么今日形势所迫,明□□于无奈,过不了多久,太师换身的消息,就该人尽皆知了。
越俎代庖,侍主大忌。陆悯站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因双腿逐渐失力,步子总显得有些迤逦。玄袍的袍摆曳过金丝绒地衣,他走到罗诘面前停下来,莫名询问了句:“上次林樾为你说合的亲事,定下了吗?”
罗诘赧然摇头,“不合适,日后再说吧。”
陆悯颔首,喃喃道:“也好,别耽误了人家女郎。”
罗诘有些纳罕,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见太师抬手击掌,从门外走进两个黑衣的影卫来。
这些影卫不同寻常,只要出现,定是有什么人要被秘密处决了。
他心头猛一趔趄,仓惶望向太师,换来的只是冷漠的凝视,“那晚的两个护卫已经先行一步了,你也去吧。”
仿佛组了个饭局,叮嘱赴约,谁能想到这是催命符。
罗诘这才意识到,太师是要对知情者赶尽杀绝了。骇然想乞命,可惜已经来不及,那两名影卫出手如风,快得看不清招数。不过一眨眼,人就被拧断脖子,然后悄无声息地抬了出去。厅堂里干干净净地,没有留下关于他的任何痕迹。
太阳要落山了,陆悯缓步走进那片斜照的光带里。天还是寒浸浸地,余晖没有一丝温度,冷了那么久,这重安城的春天也该来了吧!
从傍晚到子夜,时间漫长,但也不难熬。他如常用饭、看信、批文书,等事情都办完,也到了亥末。
九章府里多出一个人,须得问问来历,少了一个人,连提都不会再提起。空缺的位置很快便有人顶上,前者经办的事,后者没有必要打听,只要按令接手承办就是了。
白鹤梁站在槛外回禀:“主君,马车已经备好了。”
陆悯放下手里的帛书,一旁的侍者忙上前,替他披上了御寒的斗篷。
厅房的银灯树旁,今天搬来了一架大铜镜,他经过铜镜的时候顿住步子,铜镜里映照出一个人,被黑色的罩衣罩着,风帽深深看不清脸。
抬起手,把帽兜往后扯了下,隐匿的眉眼终于露出来。一瞬恍惚,镜子里的影像和那天出现在议事堂的偃人重合,他居然分不清自己是真人还是偃人了。
无奈地笑了笑,此时分不清,日后更无需分清了。人活于世真真假假,能自在奔跑,能举得起重剑,就是莫大的幸运。
决然转过身,他走出厅房下了台阶,轻车简从赶往离人巷。这是记事以来最大的一场豪赌,赌输了不过如此,赌赢了挣回一条命,无论如何,都不必再受蚀骨之痛了。
马车驶上巷道,在高低错落的楼阁房舍下穿行。透过小窗往外看,今晚没有月亮,只有一尊巨大的陴佛造像低头垂视苍生,在朦胧的夜色里发出惨白的光。
离人巷越到深处,越是九曲十八弯。顶马最后在大宅外勒住了缰,白鹤梁跳下横板开启车门,架手供太师借力,然后驱身到门前,叩响了门环。
“当当”的清音,在浓夜里分外清晰。不一会儿门下透出灯光,门闩咔地一声抽落,门缝里忽然探出一张桃花面,五官被灯笼的光束照得斑驳扭曲,乍看吓人一大跳。
白鹤梁是训练有素的护卫,差点拔刀相向。但随着灯笼缓缓抬高,女郎脸上的阴影也逐渐退散,从罗刹到神女飞快转换,一双泠泠的眼睛里水光潋滟,很美却也很冷淡,面无表情地问:“来了?”
白鹤梁呆呆应承:“来了。”
女郎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个能供人通行的宽度,白鹤梁打算先行探路,却被她拦住了。
她的视线向他身后一挑,“你一人进来。”
很失礼,很轻慢,作为近身护卫火冒三丈,可太师什么都没说,偏身迈进了门槛。
门扉轰然一声又合上了,白鹤梁被关在门外,鼻梁险些被撞断。他不放心,又透过门缝向内探看,只觉整座宅邸幽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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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阴曹地府,只有那位女郎提着灯笼,照出不大的一片光。
女郎很高挑,但在太师面前还是略显得娇小。身后的人挡住了前人全部的身形,灯笼余光也闪烁不明,像飘在暗河上的树叶,须臾被厅堂大门内的黑暗吞没了。
不过厅堂深处还是点着灯的,与上次一样的雕花挡板,落地罩两侧摆了两个很大的圆肚花瓶,瓶内插着枝干虬结的紫玉兰。玉兰半开,刚洒过水,枝叶间有跳跃的金芒。
识迷把人引到圈椅前,回身指了指,“稍等片刻,偃师正在筹备。”
陆悯没有任何疑问,沉默着坐下来。
识迷这才就近打量他,他有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身形五官能够刻画,身上那种气韵不好描摹。他是个充满矛盾的人,克己又自持,通达又凉薄。因为短短的人生经历过太多,前半段风起云涌,后半段荒芜凋落,所以他心事重重,愈发有种看透世事的澄明。二十七岁的年纪,四十七岁的厚重,和他比起来,短暂清醒的小五果然像杯白水,寡淡得没有半点味道。
大概她目光灼灼毫不遮掩,把他看得不自在了,他轻蹙了下眉,识迷察觉了,只好打岔,“要喝水吗?”
他忽略了她的搭讪,转而望向厅房更深处,“偃师可有十足的把握?”
识迷说有,“偃师的手艺天衣无缝,看我就知道了。”
他这才调转视线,认真地审视她,从五官到头颅,从身形到骨架。
他素来眼光高,不可否认这副皮囊很完美,完美得浑然天成,完美得没有半丝雕琢的痕迹。但越是完美,越觉得不真切,他不由怀疑,是否过程中还是存在刻意周全的余地。如果偃师愿意,保留几分不易察觉的差异,应该不是难题吧!
他的双眼在打量,他的思绪在飞转。识迷试图从那双眼睛里发现哪怕一丝惊艳,可惜并没有。他看她的眼神,和看一只碗一双筷子没有区别,纯纯的欣赏,不带任何情感。
她好奇地问:“你是不是看不上我?觉得我是个伪人,和活人不一样?”
他不答,收回视线低下了头。
识迷凉笑,“太师没有问题向我请教吗?譬如剜心疼不疼,多久能身魂合一,多久能下地行走。”
这种关乎切身存亡的事,一般人都会急于知道吧,但陆悯是个例外。
他静静坐着,事不关己,“疼或不疼,耗时多长,都不在我的考量之中。既然决定托付偃师,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识迷抱着胸,靠在雕花挡板上,框架中央镶嵌的锦缎被烛火照亮,在她脸颊上投下一片水红色的光。她凝眸望着他,促狭道:“万一偃师这次失手,那怎么办?”
他心沉似海,朝她微微一哂,“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若成功,我千倍万倍报答偃师恩情;若失手,门外的影卫已经将这里围成了铁桶。十日后不见我,宅内不论活物死物,全部销毁,一件不留。”
所以是棋逢对手啊,你以为他落进你手心里了,其实你何尝不被他拿捏着生死。
识迷气得错牙,又不能发作,最后泄愤式的撂下一句话:“剖心不能用麻沸散,得活剖。偃师年纪大了不沾血腥,太师要是自己下不了手,小女子愿意代劳。”
7.第 7 章
自己掏心,世上恐怕还没人能做到。
识迷这么说,不过是有意刁难,吓唬吓唬这位太师罢了。她虽然欣赏他的傲骨,但又很看不惯他的傲慢,满以为这招能克敌制胜,至少让他知道厉害,结果对方全不按章法办事。
他谢绝了她的好意,“不敢劳烦女郎。”
识迷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劳烦?是不用我搭手的意思吗?”
他调开视线,未作回答。
这下不得不叹服了,她啧啧道:“挖心很疼的,尤其是生挖。你以前挖过吗?知道刀尖刺破身体,剧痛与失血会接踵而来,你很快就会失去知觉吗?还有,你得锯开胸骨,划开心包,还得完好无损把心捧出来……哎呀,实在难得很,你确定不用我帮忙吗?”
描述得那么恐怖,至少让他服个软吧,谁知他执拗如故,轻描淡写地说:“我每日都在忍受剧痛,甚至觉得割肉挖心,不能与我这些年承受的痛苦相提并论。人的韧性之大,大得超乎想象,我也很想试试,自己究竟能够清醒地做到哪一步。”
识迷发现和他较劲,简直是在自讨苦吃,不满地乜了他一眼,“我觉得你在说大话。”
他却微扬下颌,挺了挺脊梁,“是不是大话,很快就可见分晓。我的胸肋腐蚀得差不多了,用不着锯,一掰就断。但血确实控制不住,届时请女郎拿盆接了,送去浇花吧。”
识迷终于没忍住,咬牙骂了声“疯子”,转身走开了。
圈椅里的人无声发笑,临死前和女子打了场嘴仗,且没有打输,真是没想到。
来了好一会儿,偃师一直没露面,想必筹备得差不多了。果然不时见那女郎又出现,拉着脸传话:“偃师请太师入内。”
陆悯撑着扶手站起身,随她走进厅堂的最深处。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内燃着十几支蜡烛,每盏蜡烛背后都有一面铜镜,光线往来折射,通屋明亮如昼。
偃师还如第一次会见一样,偏身站在一架屏风后,吩咐女郎:“时候差不多了。”
识迷道是,揭开盖布,了无生气的偃人袒露着胸口,仰天躺在那里。一旁的案几上放着托盘,盘里有一柄刀,还有一碗药,她端起药碗递过去,“喏,喝了。”
陆悯没有接,“麻沸散,还是蒙汗药?”
识迷拧眉不已,“你不会当真打算活剖吧?不疼死,吓也得吓死。”
他却不改心意,“机会难得,不妨让我试试。”
这就是一人之下的风骨,连这种事都打算亲力亲为。
边上侍立的染典和艳典噤若寒蝉,呆呆望了望识迷。识迷只得回身请示偃师,得到首肯后向染典使了个眼色,“把刀给他。”
一柄胡刀,没有精美的装饰纹样,只有薄如蝉翼的刀身,刀刃处磨得雪亮。陆悯接过来,寒光中倒映出自己的脸,苍白瘦削,好像有些陌生了。
识迷还在观望,不相信真有眷恋红尘的人,敢把刀捅进自己的心窝。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又让她强烈怀疑起自己的认知,她眼睁睁看着他揭开衣襟,优雅地用刀划开胸膛。血珠顺着刀锋经过的路径渗出,滴答坠落,他却像没有知觉似的,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也许是过于自负,也许是信不过任何人,他居然真能忍住剧痛,把鲜血淋漓的心脏放进偃人空虚的胸腔。识迷看得咧嘴又皱眉,在他倒地之前,让阿利刀接住了他。
艳典吓得结巴:“天哪,我们和他相比,他、他、他……才是怪物吧。”
时间不等人,识迷此刻也顾不上震惊了,示意他们把尸首搬出去,好腾出地方办事。
染典临走前迅速擦去桌沿的血渍,一面问:“这副躯壳怎么办,埋了吗?”
识迷垂手取来准备好的胸骨,罩住了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先留着,说不定偃师还有用。”
大家点点头,搬起太师蜕下的空壳出去了。
一切收拾好,三人并排坐在黑洞洞的台阶上,阿利刀问:“新人是小五,还是太师陆悯?”
染典说:“看情况,老实听话的是小五,凶巴巴的就是太师。”
艳典撑着脸道:“还看什么情况,太师都住进去了!要不然等他醒了,送把扫帚让他扫地,一试就知道了。”
然后染典和艳典齐齐看向阿利刀,偃人的眼睛是水磨镜做成的,黑暗里幽幽发着蓝光。
阿利刀心惊肉跳,悚然问:“你们看我干什么?要送你们送,我可不管。”
染典说:“你不是立志要做真人吗,去探探虚实,对你将来的前途有好处。”
阿利刀思想转变得很快,“我忽然不想要前途了。”
染典和艳典顿时对他鄙夷不已,染典说:“算了,到时候我来送。我们的资历可比他老,小小晚辈,有什么可怕!”
豪言壮语发表了一番,剩下只有惆怅。三个人都沉默下来,谁还不希望有心呢,有了心可以变得很聪明,不像寻常偃人两三日就要续命。半偃周身有血气运转,起码能坚持十日以上,等时候一长逐渐契合,没准可以维持个把月。像阿迷,就很少听说她断片,每次他们还阳,她都活着。她是偃师的传话人,现在还当上了副手,可见先天根基好,果然受尽偏爱啊。
三人一坐就是半夜,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慢慢亮起来,可暗房里的人却一直没出来。
染典和艳典依照识迷的嘱托,准备起了陆悯静养的卧房,屋里不需要什么陈设,到处都是借力的扶杆。等他恢复了神志和力气,就得学会使用新的身体,学会支配头脑和四肢了。
总不会失败的,大家都很有信心,一直等到辰时过后,阿迷终于迈出了厅房。
阿利刀上前打听,“心还跳着吗?”
识迷说当然,“小五的脸上有了血色……不过以后不能管他叫小五,人家有新名字,是生人了。”
又一个生人啊,还是崭新的。大家急于探望,但怕人多闹腾,于是便列着队,一个个轮流进入。
陆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阿利刀摸摸他的手,“暖和起来了。”
偃师还没正式给他加持,他就可以自体升温,说明前途不可限量啊。
艳典进来后跃跃欲试,“我要看看他的胯~下,是照着小五的样子长,还是改成了太师的模样。”
识迷无奈抓住了她不安分的爪子,“他现在是生人了,你不能瞎看。”
艳典不解:“为什么?你不是说过,藏在衣裳底下的东西偃师无法看穿吗。等他醒来,要是发现长得不一样,那该怎么办?”
识迷不由惊讶于她的深邃,“艳典,你怕不是要长脑子了!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偃师,偃师说心主血气,血气主毛发肌理,只要能身心合一,很快就会长成太师的样子。”
艳典听完不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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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小五就这么被取而代之,再也不存在了。”
识迷说:“倒也不是。毕竟是从偃人转化而来的,总会保有些偃人的习性,要完全脱胎换骨,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艳典走后,染典进来了,她挨在一旁打量,咂嘴道:“我怎么觉得他起了些变化……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总之就是不一样了。”顿了顿又问识迷,“十日后他回家,你会跟他一起走吗?”
识迷说是啊,“忙活一整夜,就是为了嫁给他。我不嫌弃他是半偃,希望他也不要不识抬举,对我挑三拣四。”
余下的,就是等他苏醒了。不用费太多心思照顾,这几天他不吃不喝也不如厕,就是僵卧在床上,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识迷明白这种感受,躯壳像口巨大的黑箱子,严实地把他关了起来。他的神魂想突围,摸着四壁想找到出口,然而哪有出口,时间还没到,他只能困兽般一圈又一圈地游走。
等待总是百无聊赖,好在这屋子有个低矮的大窗,窗框做得又厚又宽。坐在窗口远眺,能看见山峦和夕阳,还有那个取名叫“扶摇东方”的神道场。
环形的神道场,在空中兜了大半个圈,两侧以巨型的雕像作支撑,上面不时有人影走过。她回到重安城两年了,一直想去那里看看,可惜总没有机会。现在第一个目标已经达成,可以稍作休息,得空了一定要爬上上层的复道,站得高一些,不知能不能看见百里之外的不夜天。
忽然闷闷的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的畅想。她扭头回望,原来是床上的人有了苏醒的迹象,正艰难地尝试掀起眼皮。
她没有挪动,不想惊扰他。等了有半炷香,他终于睁开眼,她这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俯身,“能看清我的脸吗?”
陆悯只觉身体压着巨石,手脚有千斤重,让他动弹不得。好在眼睛活过来,他可以正常注视,也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只是发不出声,便沉重地眨了下眼,简单作为回应。
识迷说很好,“人从混沌中醒来,要经历六识。你的眼识和耳识已经打通了,接下来是鼻识、舌识、身识及意识。等到一切全部恢复,你就是新的你,能跑能跳,能侧身睡觉。”
这些话源源流淌进陆悯的耳中,即便只是例行的告知,也让他喉头微哽,五味杂陈。
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痛,他也曾做好准备,也许这辈子走到尽头,再也醒不过来了。但当他忽然感受到光,听得见窗外的风声,收拢得了涣散的思维时,他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床前的人观察了一会儿,又转身走开,坐回了窗台上,嘟嘟囔囔说:“本以为至少得耗上五六天,没想到三天就醒了,真是个奇人。你很着急吗?为什么不多睡两日?醒得这么早,我得照顾你吃喝,虽说我早晚要嫁给你,但这么快就让我共患难,总觉得亏得慌啊。”
床上躺着的人不能行动,也不能说话,也许有种虎落平阳的愤懑吧,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识迷龇牙笑,“怎么,很生气?占了大便宜,有什么好生气。不过我很佩服你,能忍到最后一刻,不像我,一碗药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顿了顿又火上浇油,“对了,你之前的皮囊还在后院放着,骨头真脆,阿利刀他们搬动的时候,不小心把手脚都弄断了。好在是无用之物,不必介怀,你打算怎么处置?是装棺立个墓碑,还是埋在花园里做花肥?”
8.第 8 章
他出不了声,更不能反唇相讥,在忍受了她一次又一次的讥嘲之后,最终选择闭上了眼睛。
识迷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偏头道:“别闭眼啊,眼睛要多转动,才能尽快适应。你也别觉得我趁人之危,其实我是在帮你。六感要觉醒,用激将法最是简单有效,你是不是感觉胸口窝着一团火?这就对了,心得活动起来,血流才能充盈四肢。”说着把两条腿从窗台上挪下来,两手撑在膝头,前倾身子继续聒噪,“偃师说了,要想事半功倍,心跳得越快越好。我思量了半天,用什么办法能奏效呢……陆悯,你被女郎亲过吗?我亲你一口吧,你一紧张,心就蹦起来,说不定明日便能下地了。”
床上的人原本闭上了眼,听她这么一说无法镇定了,满脸写着抗拒。
识迷全然忽略,好心地安慰着:“没关系,反正要成亲,就当我帮你个忙吧。这么说来,我对你实在恩重如山,等你将来好了,千万记得报答我。”
话说完,就要付诸行动。她高高撅起嘴,仿佛印章落款般直冲他的面门而去。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他居然颤动了下。嘴跑到半路上的识迷笑了,“你看,我就说管用吧!”
确实管用,愤懑充斥胸膛时,神识忽然冲破了身体的阻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和脚,能感觉后背实实在在重压铺板,甚至运起全身的力气,还能对她浅浅表示退避三舍。
而识迷呢,始终带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虚张声势急得他心跳大作。猛药起效后计划有变,亲也不亲了,中途改换路径,又欣赏窗外的风景去了。
“明日惊蛰,惊蛰该打雷了……”她托腮问,“等你好了,你打算做什么?要去郊外踏青吗?还是去阴山上放风筝?”
当然她也没指望得到他的回答,闲坐了一会儿,懒洋洋拖着步子往外去了。
过了总有两个时辰,她才端着一只杯盏进来,讪笑道:“我想给你倒杯热水,可厨房没有。想生火烧水,又发现没柴禾,只好捡柴现劈,因此耽误了点时间,太师不会怪罪吧?”
她的不靠谱,陆悯通过短短的几次相处,大致已经了解了。既疏且远,就谈不上失望,甚至她给他喂水,因温度合适、没有洒在他脸上,还换得了他一声多谢。
识迷乍听他说话,十分意外,“居然能开嗓了?太师果然异于常人!偃人转化成生人,恢复身识意识不算难,最难的是发声。我本以为你得练上几日,没想到你无师自通,果然这燕朝的太师不是人人能当,号令得了千军万马,也支使得了小小的皮囊。”
可惜他说完这句多谢之后,就没有再开口,也不知是时机确实未到,还是他不屑于再理会她。
识迷并不在意,在他面前晃悠,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看守。
他能弯曲手指了,她抽空夸赞一番,他能尝试挪动腿了,她提了双鞋过来,诚挚地邀请他下地走上一圈。
太师这一生,鲜少有如此不被重视的时候,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九章府里所有人都得察言观色,唯恐惹得他不悦。可现如今落进了这不着调的女郎手里,她只管动口,从不动手。好几次他腿颤身摇站立不稳,她都在边上看着,想不起上前搀扶一把。
“抓这横杆,结实得很。”她掖着两手鼓励,“步子迈小一些,筋骨还没舒展开,迈大了扯腿根。”
不知她的引导,他听进去没有,反正她觉得他对自己挺狠。
偃人么,毕竟不是用真皮肉做成的,要灵活驱动起来,每争取一点进步,都得用无尽的痛苦去交换。但他有恒心,即便冷汗淋漓也不退缩。识迷便充当起了监工,指挥他来一圈,再来一圈。就算他累极了,至多给他一杯水喝。
“今晚还是没月亮,我让阿利刀把灯笼点起来吧,可以彻夜练习。”她好心地安慰,“万一脚肿了也没关系,血液流通起来,明早就会消退的。”
陆悯自律,并不需要别人催促。起先还可以无视她,但当她太过不拿他当人看时,他终于决定反了,寒声打断她:“女郎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原定的十日,现在刚满五日。”
识迷才发现好像是有些不近人情,尴尬地交扣起十指狡辩:“这是偃师的意思。偃师说太师身负重任,重安城不可一日无主,尽早恢复,也好尽早主持大局。”
他冷漠地别开了脸,“如何安排时间,陆某心里有数。”
识迷只得说了声好,转而通知他:“你这两日心血耗费得过多,偃师说了,须得提前加持。”
换上全新的身体,四肢也逐渐变得有力,一切在向好发展,唯一令他感到掣肘的,就是每隔十日便要求得偃师续命。
作为交换条件,这是拿捏在偃师手上的把柄,让他忌惮,不能肆意妄为。他虽然不满于这样的牵制,但比起之前的病痛,可说是微不足道。暂且按捺,等日后再寻机会,谋一个一劳永逸吧。
他没有应,只是望向她,“我在朝中任职,有时受召面见君王,奔波于白玉京和重安城之间是常事。偃师足不出户,总不能跟随我往返两地,若是时间上出了差池,该当如何调剂?”
识迷神情庄重又深沉,“所以偃师让你娶我,并不是为了撮合姻缘,是为了帮你。我在偃师身边侍奉好几年,偃师信不过旁人,但信得过我。倘或太师果真因公赶不回离人坊,只要事先准备好,我可以代偃师为阁下加持。毕竟偃师行走不便,我却来去自由,太师带上我,诚如带上了续命的神药,你看偃师为了顾全太师,真是煞费苦心!”
陆悯听罢,缓缓浮起了一丝笑,“那就劳烦女郎护我周全了。”
识迷摆手,“好说。只是我要常伴太师左右,碍事得很,太师日后恐要有所不便了。”
他很实际,答得也不加掩饰,“生死都要仰赖女郎,何谈便与不便。”
识迷抚掌说就是,“毕竟你我是同一类人,携手进退,也好就个伴么。”
他并未表示反对,仿佛已经接受了这种安排,但识迷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鄙弃,即便他自己也已是半个偃人,不妨碍他看不上其他受人操控的傀儡。
人啊,自命不凡真是个坏毛病。
她唇角噙着笑,负手慢悠悠踱开了。
不过陆悯的决心令人叹服,他以极快的速度驾驭起这具身体,以前那个有些木讷,教一步走一步的小五,彻底被他吞噬了。
阿利刀他们还不死心,上回说送扫帚试探,没想到染典真敢实行。她把半人高的竹柄送到他面前,虽然紧张得语调打颤,但行动上没有丝毫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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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支支吾吾说:“小五,今日轮到你打扫庭院。”
结果对方根本不理会她,甚至连视线都不屑从她脸上划过。
染典不服,又叫了声小五,这才见他缓缓转过头来。
可是那张脸,早已超出了他们的认知。那晚小五去九章府办事前,他们曾见过他的新脸,华贵优雅,眉目如画,唯一美中不足是眉眼间带着刻意的浮夸,想必是阿迷言传身教的。而今这张脸天衣无缝,眼角眉梢俱是内敛沉稳,你不再怀疑它来自另一个人,分明就是与生俱来,是切切实实的本主。
“我认错人了。”染典一向不怎么灵活的脑子,在他开口让她滚之前灵光乍现,紧紧把扫帚搂回怀里,边退边嗫嚅,“我记性不好,原来今日轮到我洒扫……”
那两个远远观望的,见势不妙也逃之夭夭了。
事后染典告诉艳典和阿利刀:“别试了,那个人不是小五,小五已经不存在了。”
阿利刀抱胸摇头,“我就说,何必自讨没趣。那是个狠人,三日醒转五日下地,你们去问问阿迷,以前可有人能做到。”
感慨归感慨,他们很快接受了小五变成太师的事实。艳典可以做些简单的饭食,鸡汤接连炖了两天,太师的身体恢复得愈发好了。除了不能跑跳,不能做剧烈的运动,寻常走路说话,都是不成问题的。
他换回了那晚来时穿的罩衣,剖心之前虽然脱了下来,但仍有两滴血迹溅在胸口,此时已变成了深褐色。
大功告成,他说想去面见偃师,被识迷回绝了,“偃师元气大伤,正在静养,叨扰不得。还是去看看你的尸首吧,放在后院快臭了。”
陆悯嗒然,不得不接受她这种一针见血的说话方式。提起以前的身体,确实要做个了断,便转回身,朝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本以为他们会像扔一块破布一样,随意扔在角落里,但到了那里,才发现那具身体被一个木箱装着,架在了两张条凳上。
阿利刀说:“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箱子。没地方存放,顺手放进了箱子里,我觉得挺合适。”
艳典解释了两句,“偃人不会腐烂,装在里头十年都不要紧,人可不一样。我见过死人停尸,就是用凳子架着……”
说的都是实话,但大可不必。识迷朝他们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都把嘴闭上吧。
众人纷纷望向陆悯,看他一步步上前,垂手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的人蜷缩着,已经冷硬苍白像块木头一样了,他看得专注,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是悲伤失落,还是如释重负。
识迷说:“怎么办,你给句准话。”
他沉吟片刻,淡声道:“烧了吧,眼不见为净。”
在场的四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是他用了二十七年的身体,哪怕残破不堪,总是爹娘给的血肉之躯。没想到他半点也不留恋,就这么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可见此人狠绝,非寻常人能比。
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价值的东西不该留,存在即是污点。历来枭雄都是如此,没有破釜沉舟的心,使不出屠戮三军的手段。
识迷蹙起的眉随即舒展开了,扭头吩咐阿利刀:“焚烧残件的炉灶不是现成的吗,多预备些木材,好不容易有个真人,看看猛火要烧多久。”
9.第 9 章
猛火起油锅,炸至两面金黄……
当然不是的。
阿利刀听罢识迷的吩咐,立刻搬来几车木柴,堆在了那口巨大的炉灶前。
这炉灶是早前就准备好的,偃师造人力求完美,经常会有用弃的废料。譬如脑袋啊、四肢躯干啊,随意丢弃不太好,就送到炉膛里焚化。烧过之后化成一捧灰,什么痕迹都不留下,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但以前处理的是假物,这次烧的是真人,没什么经验,不知会不会出错,引来四邻侧目。
好在烟囱够高,烟雾在上空扩散,气味应当不会弥漫巷道。偃人们把箱子搬进去,左右密密铺好木材,阿利刀还很骄傲,一比手说看,''“这可不是一般的木头,是果木,烤鸭子用的。”
熊熊大火燃烧,比以前都要烧得旺。火舌频频从洞口窜出来,染典很担心,“不会炸膛吧?”
膛是炸不了,但焚烧的时间确实很长很长。刚开始大家还在炉前看守,唏嘘于生命的厚薄长短,后来实在等得不耐烦,慢慢就四散了。
陆悯回到卧房,坐在床沿半晌没有挪动。夕阳穿过大窗,窄窄的一道光边正好落在肩头,他的侧脸看上去隐约有些忧伤。
事前烧人不眨眼,事后后悔了吗?识迷靠在门框上调侃:“早知道埋了多好。世人都讲究入土为安,你家有祖坟吗?怎么没想送回祖坟安葬?”
他低着头恍若未闻,良久才道:“送回祖坟,后患无穷。将来被有心之人挖出尸骸,与我在朝堂上针锋相对,讥笑我用妖术续命,是个伪人吗?”
他想得太长远,走一步看十步,是立于不败之地的秘方。识迷却看不上这种过河拆桥,“太师真是个矛盾的人,一面享受换身所得的好处,一面又唾弃这是偷天换日的妖术。”
他终于转过脸,这张脸较之五日前气血充盈,风华无双。他慢慢抚触自己的指节,利弊很快转化成一个轻浅的笑,“谁都有不想被人窥破的秘密,而我这秘密更是关乎生死的巨大弱点,断不能被政敌拿捏。”
“你这么厉害的人物,没有弱点太不合天道了。”识迷也是懂得安慰人的,尤其他的弱点正好掌握在自己手上,那就更有慈悲的余量了,好言道,“你如今和生人没什么两样,比如同时被关押,人家十天不吃饭会死,你十天不续命也会死,殊途同归嘛,想开点吧。”
陆悯皱了下眉,“账是这样算的吗?我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可不是有没有饭吃这么简单。人家有口吃的能续命,我不够。”
这么一来就难劝了,识迷道:“人生在世有得有失嘛,你不再忍受疼痛,活下来了,有个强健的体魄,朝堂上吵架中气十足,还有比这更好的吗!至于你所担心的,无非是缸空了担水,火熄了添柴,十分寻常。再说还有我,我与太师休戚与共,有我在,太师只管放心就是了。”
陆悯望向她,那双锐利的眼眸里藏着光影,瞬息千变万化。
其实直到现在,彼此间还隔着一层窗户纸,那次与偃师的会晤,看似句句解答,实则都是表面文章。他们想要的还未暴露,绝不仅仅只是求得太师庇佑这么简单。暂且挖不出来,倒也无妨,燃眉之急已解,接下来见招拆招就是了。
终于,他开始饶有兴致地端详起了眼前的女郎。
仿佛万事都不从心上过,单看表面,她应当活得十分随性洒脱。原本他以为依附于偃师的伪人,必定没有太多自主的思维,但经过这几日的朝夕相处,她对他虽谈不上照顾,说话如针尖一样扎人,倒是历历在目。
“女郎嫁我,是自愿的吗?”他忽然问。
识迷说:“自愿。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我这样的身体生不了孩子,嫁给常人委屈人家,嫁给你正合适。”
话又不中听了,好在他并不计较,“所以偃师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做,不担心我对你不好么?”
识迷不由发笑,“我用不着你对我好,像染典他们一样同我相处就可以了。不过你也不能亏待我,若是亏待了我,我也会亏待你,到时候耽误你的大事,那太师可就得不偿失了,望你好生斟酌。”
陆悯被她回了个倒噎气,终究没有占到便宜,转而又问:“还未请教女郎大名,果真叫陆遐方?”
识迷随口应付,“以前的事不太记得了,染典他们都管我叫阿迷,你也叫我阿迷好了。”
“阿迷……”那两个字从他舌尖碾过,透出一种奇异的况味。顿了顿他忽然通知她:“我明日回九章府,后日动身入京。”
这样的日程安排,让识迷有些为难,“十日都未必适应稳妥,你六日就想回去,还要长途跋涉上白玉京,不怕出事吗?”
若说身体方面的契合,至多也就恢复了五六成,但时间不等人,他有太多的公务要处置,九章府那只庞然巨兽须得紧紧栓住,离开过久,难保不生变故。
还是因为这些年习惯了忙碌,现在回忆从前,拖着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竟能坚持到今日,居然有些不敢设想。
“能出什么事,再坏也坏不过众目睽睽下,骨骼尽碎而死。”他说着,双眼幽幽凝视她,“再说不是还有女郎吗,有你在,可保在下周全。”
这顶高帽子戴得好,把她的退路都斩断了。她原本还想谦虚一下,转念想想大可不必,便大包大揽地拍了拍胸口,“是这话,我会尽职看顾你,短期之内保你无恙。不过你要带我上白玉京吗?后日就出发?”
他说是,“女郎有别的安排吗?”
识迷说没有,“我整日无所事事,哪来什么安排。到时候我跟在你左右,别人问起,就说我是你的婢女好了。”
“婢女?”他侧目,“是不是太委屈女郎了?”
识迷是个通透人,在其位就得谋其政,“正经好女郎,哪个会在婚前跟着你到处跑!我这是为了自己的声誉,太师夫人不得有些架子吗。”
他听罢也不反对,“那就照着女郎的意思行事吧。”
没有媒妁之言,更不需要牵线搭桥,这婚姻板上钉钉,彼此谈及此事透着水到渠成的坦然,简直就像讨论晚饭吃什么一样简单。
识迷乜了眼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高攀了?”
陆悯的沉默是最好的回应,隔了会儿才曼声回答:“我十二岁入朝,二十岁拜相,名门望族想与我结亲者,八字庚帖堆了足有三尺高。”
看吧,只差说是了。识迷没想成全他的傲慢,大大方方发笑,“三尺高?是燕朝的望族不值钱,还是名门只生女郎?不可否认你是抢手,但那么多人要嫁你,你毒发之前身子还可以,怎么不娶?难道是有隐疾?”
陆悯向来高高在上,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现在来了个不知轻重的女郎,惹得他有些恼火,便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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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坐寒声驳斥,“天下尚未一统,娶妻有什么要紧。”
识迷听了这话,愈发觉得这人是个十足的野心家。苍生平等,谁该一统天下,谁又该被人鱼肉呢。燕人的大志是吞并四国,一家独大,其实以前五国并列,也没什么不好。
她本想忍的,可惜没忍住,“你问过四国的人,愿意归顺燕朝,拜燕王为王吗?”
为政者,自然有他的一套道理,“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五国各自为政三十九年,三十九年间群雄逐鹿,百姓死伤无数,对于五国子民来说,并非好事。”
所以弄得生灵涂炭,为成就他们眼中的大业,干脆长痛不如短痛?
识迷耷拉着眉眼笑了笑,不打算再为此争辩了,“太师说得也对,天下太平了好娶亲,这不,时机到了。”
这里东拉西扯,外面阿利刀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咋咋呼呼说:“本以为得烧上一整日,没想到两个时辰就成灰了。还得是多加炭,火苗烧起来呜呜作响,压都压不住。”
识迷回身问陆悯,“烧完了,灰要不要?”
皮肉发肤都舍得下,令他日夜备受煎熬的根源,还要来做什么?
“扔了吧。”他转头看向窗外,“若能来一场雨,把一切化入尘土,就更好了。”
阿利刀机灵了一回,激动地说:“不下雨也没关系,我担两桶水拌一拌,倒到墙根上去。”
识迷听得悚然,虽说她不太信什么鬼神,但无数个失心的陆悯盘踞在房前屋后,也还是有点吓人的。
“要不挖个洞,埋了吧。”她真诚地提议,“毕竟来世上一遭,受了很多的苦,最后落个挫骨扬灰的下场,实在太凄凉了。”
她忽来的良心让陆悯意外,更让阿利刀震惊,“你上回说用骨粉擦刀,刀锋光亮如新。不如擦刀吧!”
识迷直咧嘴,“我还说骨粉拌土,花开得更艳呢,你打算去拌土吗?”
眼看阿利刀要点头,她忙打断了他,“住嘴!这是太师的骨粉,还是让太师自己拿主意吧。我们又擦刀又种花的,越俎代庖不太好。接下来你去问问染典,偃师的饭食准备好了没有,太师明日就走,今晚必须去见他。”
阿利刀领了命,转身出去了,识迷招呼陆悯,“你现在就跟我进厅房吧。”
然而他却摇头,残破的身体彻底清理干净后,他终于体会到了轻装上阵的解脱。可他又想试一试,自身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偃师说融合之初消耗巨大,本该昨天完成加持的,却被他刻意推后了。细数数,已经超过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目前尚没有太明显的感觉,至多是有些疲累,手脚动作都是自如的。
“若不加持,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他突然问。
识迷慢慢眯起了眼,“太师,你的心思有点野啊。皮囊是偃师造就的,血肉与他相通,他耗费了许多心力,才让你与皮囊合二为一。我知道你想知己知彼,但你别同自己开玩笑,闹得不好可就醒不过来了。”
他却固执己见,“我在外办事,许多变故不可预测,总要掌握余地,才有转身的机会。”
见他执拗,识迷也没办法,无奈地说好吧,“你实在想尝试,我也不能阻止你。人么,总是吃了亏才长记性……”
结果话还没说完,他就倒了下去。她只得大声喊阿利刀,“又来活儿了,快把人扛到暗室里去。”
10.第 10 章
阿利刀吭哧带喘地,把人扛到了暗室内的长案上。
“果然是当太师的人,要做就做到极致!你看,一口气都不给自己留下,说背就背过去了。”
这是夸奖,绝不是调侃,识迷了解偃人说话的方式。平心而论。她也很佩服此人,测试极限可不是人人敢做的,尤其刚经历过伤筋动骨的大变故,闹得不好就真的出人命了。结果他呢,很敢赌运气,有种不顾死活的决绝。仿佛这条小命能保住固然好,保不住也是天意,总之他就是要试一试。
说到底是仗着摸透了人心,知道偃师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他事事都要做到心中有数,只为避免情急生乱,被人牵着鼻子走。
识迷垂眼看着长案上了无生息的人,觉得脑瓜子隐隐作痛。
阿利刀朝垂帘后张望,“偃师怎么还不出来?人凉了可就麻烦了。”
识迷无奈道:“偃师被他气得不轻,让他多死一会儿,长长记性。”
然而就如阿利刀说的,也不能凉太久,凉久了要唤醒,又得废上九牛二虎之力。识迷咬着槽牙让阿利刀先出去,还不忘嘱咐催一催染典,偃师忙完了得吃饭。
阿利刀闷着头出去了,走到厨房接着同染典艳典嗟叹:“小五脑子空空的时候八成没想到,自己的皮囊里会住进这么心狠手辣的人。我听阿迷说,太师明日就要回九章府,阿迷也会去吧!那我们怎么办?是跟着阿迷,还是留下陪偃师?”
染典的锅铲在铁锅中翻炒,炒得当当作响,“我们是偃师造出来给阿迷作伴的,自然是阿迷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
阿利刀很彷徨,“那我能像你们一样做陪房吗?毕竟你们一走,就剩下我一个了,偃师鲜少外出,我要是倒在哪里,恐怕散架了也没人发现。”
染典和艳典听了他的话,真是一把辛酸泪,两个人合计过后决定为他争取一下,请识迷向偃师求情,把阿利刀也带上。
当然目前首要的是做好饭,不能让偃师饿肚子。三个人忙碌了一番,把饭菜搬进厅堂里。厅堂深处的暗室未经允许绝不能擅闯,他们便在外面等候,隔着厚重的门扉传话,说偃师可以用饭了。
关于偃师,他们从未见过真容,只知道是个有了点年纪的男子,身板比阿利刀单薄些。偃师造人,掌握着他们的命脉,他们对偃师有天然的畏惧,从来不敢唐突冒犯,好奇到了极点,不过是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一听罢了。
“听见什么了?”染典和艳典问阿利刀。
阿利刀退回来,失望地摇了摇头。
但不多会儿,隐约听见里面传出脚步声,来来去去走动着。似乎还有偃师和阿迷的对话,吩咐阿迷,以后别让太师肆意妄为了。
紧闭的门终于打开,阿迷从里面迈出来,见他们三个在厅房里站着,咦了声道;“你们怎么都在?水缸装满了吗?柴禾劈足了吗?听说明日还要下雪,这重安城的气候真是一言难尽,还不早做准备?”
阿利刀说好嘞,“我们这就干活去。”边说边招呼上染典和艳典。
那两个只好跟着退出来,艳典很遗憾,“我还想看看太师复苏后的样子呢,是混沌着,还是即刻清醒。”
阿利刀摊了摊手,“阿迷让我们走,你还打算赖在那里吗?”
艳典嘟囔:“脚下可以走得慢一些嘛,你也太听话了,又不是狗。”
一心要当陪房的阿利刀认为,现在正是博得好印象的时候。见艳典和染典都剜着他,他故意抬上了杠,“我就喜欢这种人下人的感觉。”
这回她们无话可说了,通常没有特定任务的时候,偃人的作用就是担水劈柴,看守庭院。有了点灵智的偃人能者多劳,不像那位躺在箱子里的家主陆空山,学了几句话,出来走个过场,用完就束之高阁了。
厅堂的深处,识迷捏着茶盏站在长案前打量,见陆悯有了点反应,举起茶盏抿了一口。
“醒了?”她润了润喉,长出一口气,“失魂的感觉不好受吧?”
躺在长案上的人慢慢支起身,脑子昏沉手脚不听使唤,但仍是拼尽全力向她伸出了手。
识迷见状,只得探过去让他借力,絮絮说着:“往后切不能胡来了,你不知道亡羊补牢多费力,偃师的半条老命都快搭进去了。”
可他只管握住她的小臂,没有下地,也没有收回去的打算。
识迷纳罕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和神情不再冷硬,透出无边的迷茫和柔软。她明白过来,就算他如今完全变成了陆悯,但最脆弱的时候还是保留了偃人的习性。如果说陆悯对这里的一切充满戒备和忌惮,那么刚苏醒的他就是另一个极端,仰慕、眷恋、不离不弃,天性的成分凌驾于一切情感之上。
但这张脸……实在和他现在的表现格格不入。识迷拿另一只手挠了挠前额,“早说过让你不要乱来,这下子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毁不毁,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他只知遵从自己的内心,毫不遮掩地散发着对她的依恋。
“我刚才做了个梦,四周是万丈深渊,我逃不出去也醒不过来。”
识迷安慰他:“梦都是反的,你又活了。只要你肯穿上鞋,你还会发现自己脚踏实地,哪来什么万丈深渊。”
可他发现她想挣脱他了,顿时哀怨渐起,“你是不是要离开我?”
识迷说没有,“我按着偃师的指派忙了好久,现在只想吃口饭而已。”
他半信半疑,手上松了松,但很快又抓得更紧,“我的一意孤行,让你很生气?”
识迷平常对待那些刚催活的偃人,是绝对有好耐心的,他们就像新生的孩子,干干净净来到这世上,不管落地是老叟还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对她产生依恋都在意料之中。而眼前这人不一样,因为本主来历有根有据,现在这样,未免过于诡异了。
好在她已经带出不少偃人,素养还是过硬的。浑身的不自在快速消化,好言好语道:“我生不生气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拖累了偃师。他得花更大的精力救治你,而你醒后却一句致歉的话都没有。”
他听了,这才向站在一旁的青衣人拱了拱手,“是我鲁莽了,请偃师海涵。”
这是偃师头一回站在他面前,宽大的衣袍飞流直下,厚重的面障遮住了脸,用低沉的嗓音告诫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道好,但视线从未从识迷身上挪开,拱手作揖后很快又抓住了她的手腕。
识迷只剩苦笑,“我不走,你不必拽住我。你先休息一会儿,醒一醒神,等彻底清醒,你就该后悔了。我让阿利刀送把锹来,到时候你挖个地洞钻进去吧。”
可这番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嘴里喃喃唤她:“阿迷……阿迷……”
识迷头皮发麻,“别用这个调门叫我,其实我们还不太熟。”反正走是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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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脆拖过一张圈椅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
两下里就这么静静对望,不知过了多久,像酩酊大醉的人过了酒劲,陆悯的眼神忽然清澈起来。她顿时一喜,“上苍保佑,你可算还阳了。”
原本抓住她腕子的手顿时缩回来,他脸上的神情迷惑又震惊,愕然问:“我怎么了?”
识迷说没什么,“真情流露而已,我不在意,你也别往心里去。”
可是怎么能不往心里去,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段时间并不是没有意识,从睁开眼那一瞬,他就是清醒的。他对这女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感,强烈的依恋和独占欲,来得迅捷而凶猛。但这种情感并未持续太久,大概两炷香时间,逐渐又退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百思不得其解,他退后两步,满脸的困惑。识迷又得接着开解他,“这是习性,不是毛病,等你完全能够操控自己,类似的情况就不会轻易发生了。”
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他不敢正视,却也绝不逃避,向她拱手施了一礼,“我失态了,一切不是我本意,还请女郎不要怪罪。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从来不曾对女郎有任何不敬的心思。”
识迷却并不介意,“我之所以让你不要随意尝试,就是因为这个道理。灵智一旦停顿,要恢复就得重新花费时间,这里所有人都一样。”
“那么我是仅对女郎如此,还是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你看,善于思考的人就是不同,问题都问得那么刁钻。
识迷言之凿凿:“必定是仅对我这样啊。偃师让你娶我,你不也认同吗,所以脆弱的时候便想依靠我,这么浅显的道理,有什么想不通的。“
反正她一顿胡说八道,勉强蒙混过去了。就算他眼中还有疑虑,她也只当没看见,张罗着偃师要休息了,把他带出了内室。
刚才的事不必过多纠结,识迷让染典送来一碗鸡汤,推到他面前,“你伤了元气,赶紧补一补。今晚睡上一觉,明早会好一些的。”
窗开了一道小缝,桌上的蜡烛因气流跳动。他在灯下试着活动筋骨,努力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他的四肢又变得难以控制了。
他不由气馁,撑着身子努力稳住气息,一面问她:“偃师续命,到底是怎么加持的?上次听他说每一步都要以血温养,难道是喂我喝血么?”
识迷“哦”了声,“你对这个好奇?确实是用血,不过不是拿来喝,他也没有那么多的血喂饱你。”说着视线下移,停在他胸前,“你查验过这副皮囊吗?尤其心口的位置,那是你的命门,你仔细摸过吗?”
他缓缓点头,“那处有一道细长的疤,摸上去生硬。”
识迷说:“那道疤是无法消退的,永远都在那里。所以要想分辨真人和伪人,只要查验两肋之间有没有红线就行了。偃师为你续命,也是通过那道红线,譬如孩子和母体之间用脐带连接,这是活命的通道。”
他终于弄清了以血养命的途径,但又开始对她产生怀疑。她的存在过于不寻常,难道偃师果真对她倚重至此吗?
“女郎也是伪人?”他望着她,眼眸深如渊底,“与偃师之间,也保留着这条通道么?”
识迷说当然,知道这人心思缜密,索性宽衣解带,“来来来,既然太师想验证,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就让你看一眼吧,反正都是自己人。”
11.第 11 章
心存疑虑,必定要求证,如果对方是个男人,这件事就好办得多。但她是女郎,且偃师不露面时由她话事,目下这种情况,其实还是不得罪为好。
陆悯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纵然在朝堂上剑走偏锋,面对女郎也算是个君子。女郎要当着他的面脱衣,他到底有些慌,在她揭开衣襟的瞬间转过身,难堪道:“陆某只是随口一问,女郎这样……过激了。”
识迷两手大喇喇抻着衣襟,笑得很坦然,“太师,机不可失啊。我今日让你看,你不看,来日再想让我脱,那可不能够了。”边说边迈近半步,“要不还是看一眼吧?”
陆悯神情肃穆,站得凛凛然,耳根子却逐渐红起来,口气生硬地说:“不必了,请女郎自珍。”
识迷遗憾地收拢衣襟,叹息道:“我本来想着自证一番,能让太师更信任我,结果太师还是太拘泥于世俗了。如此见多识广,怎么还怕女郎脱衣服?”
“不是怕,是不愿冒犯女郎。”眼尾扫见她又靠过来些,他忙避开,避到了窗前。
识迷说也罢,“太师是天上的孤月,孤月不需要伴星。时候不早了,劳累了半天,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她挪着步子迈出门,老远就看见染典他们在屋角探头探脑,便走过去问:“干什么?又在偷看偷听?”
阿利刀抿着嘴不说话,艳典则追问:“阿迷,你刚才真的脱衣服让他看了吗?”
识迷说:“怎么?难道你怀疑偃师的手艺,怕他做得不够精美吗?”
染典是三人之中灵智最高的,辩解道:“精美也不给看,他是男子,你是女郎。”
识迷听罢,觉得很欣慰,“染典,你越来越聪明了。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平白让人家占便宜。我的罩衣底下还有中衣,不过是试一试他,他要是真敢看,我就戳瞎他的眼睛。”
三人立刻摩拳擦掌,“要打架,叫上我们。”
偃人的厉害之处,很多人并不了解。以为外面那些长着前朝将领的脸,一碰就倒的便是偃师最大的手段,那就太小看人了。真正实用的偃人进可攻退可守,闲来无事洒扫庭院,一旦拔去耳后的销子,他们就是一往无前的杀器,只求达成目标,不在乎后果。
识迷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我就是这么一说,他也确实没敢看。”
阿利刀还是更在意自己的去留问题,绕到染典身前,对识迷说:“阿迷要嫁人,我也一起去。”
识迷有些为难,“这座宅邸也要人看守,我们全走了,偃师怎么办?”
阿利刀说:“家主和几个仆妇在箱子里关着,要用的时候拿出来。”
识迷这才想起来,“言之有理!”眼波滴溜溜一转,又开始嗟叹,“你们跟着我,重任就在我一身,我小小的女郎,可真不容易。”
还好,偃人们也懂得说一句“辛苦”,一切敲定,阿利刀总算安心了,追问识迷是不是明日就出嫁。
识迷回身望了望陆悯居住的屋子,窗口亮着灯,像黑暗中微睁的眼睛,“明日来不及,我得先给他当几天侍女。”
“为什么?”染典纳罕地问,“不是做夫人吗,怎么变成侍女了?”
倒并不是因为地位的差异,偃人眼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领命后的按部就班。他们只是奇怪称谓变了,是不是职责就变了。夫人和侍女的用途不一样,夫人同吃同睡,侍女是用来洗衣做饭的。
识迷让他们别担心,“先做侍女,再当夫人,误不了事。我已经许久没回白玉京了,跟他进城,可以少些麻烦。”
艳典善于抓重点,“是‘回’,不是‘去’,那里有你的家?”
哎呀,偃人长了点脑子,真是麻烦得很。识迷含糊敷衍,“小时候住过那里,长大一点就搬离了。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还得回去收拾东西。”
她挽着披帛走了,灯影下纤细的腰肢摇曳生姿,像条美人蛇,滑进了她的卧房。
收拾东西,收拾些什么呢……她点着指尖,在地心转圈。要紧的物品等确定了住所再运送,眼下只要整理衣服细软。于是摊开布帛,往里面扔了两身衣裳,还有她唯二的那支发簪。余下就没有其他了,仔细打上结,挂在肩头毫无分量。等到第二天汇合,看上去不像要出远门,像去郊外踏青,行囊里就装了两个胡饼。
染典他们呢,更是干净利落。偃人不必吃喝,除了身上的衣裳,没有任何日常所需。他们笔直地站在院子里,三双眼睛看着太师冠服端严地出现,上赶着问了句:“现在就走吗?”
可得到的答复令他们很失望,陆悯对识迷道:“这些偃人不能带走。”
识迷讶然,“为什么不能?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谁家嫁女郎,身边没几个陪房?”
陆悯蹙眉道:“我尚未来迎娶,哪来的什么陪房!等到那一日,你可以把他们带走,但我要提醒女郎一句,这宅邸之外是生人的世界,他们在外活动有风险,万一被人识破,会引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识迷心里发笑,他始终认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担心身边偃人环绕,迟早会殃及他。未雨绸缪固然好,但何尝不是自欺欺人呢。好在她宽宏,他说什么她都答应,“那这次就不带了,人太多,入京不方便。”
陆悯舒了口气,“多谢女郎体谅。”
识迷抬抬手,“我话还没说完,这次可以不带,下次是一定要带的。太师若觉得不方便,就请在九章府内替我准备一间密室,如此他们能陪在我身边,太师不发话,他们可以不出现。”
这已经算是很大的让步了,所求也不过分,陆悯露出一点稀薄的笑意,“就依女郎说的办。”
这样可算是皆大欢喜,离人坊不是长久之计,早晚会被人抄了底。如果能把这里的一切转移到九章府,那才是最妙的安排,不枉这场强买强卖的婚姻。
而阿利刀他们则很沮丧,识迷好言安慰他们:“等我几日,返回中都就来接你们。”
他们还是万分不愿意,“我们跟在边上侍奉,不会惹事的。”
“哪有婢女使唤人的?”识迷逐一在他们肩上拍了拍,“你们退下,等我的消息。”
三支销子悄悄掩进袖底,识迷回身招呼陆悯:“好了,都说定了,咱们走吧。”
陆悯转头打量那些偃人,他们变得异常听话,没有再纠缠,都老老实实退让到了一旁。
识迷走到门前,卸下门闩,用力打开了大门。门外的白鹤梁正坐在台阶上,听到动静猛站起身,恭敬地揖手叫了声“主君”。
陆悯举步迈出门槛,这宅邸的大门是他的生门,来前刀劈斧砍般浑身剧痛,走时已脱胎换骨,没有病痛了。
风从鬓边掠过,依旧阴寒,但他不再避忌,甚至可以放缓脚步,体会这暌违多年的人间寻常。
一切尚好,一切都有希望。他的心沉淀下来,乌舄优雅地踩上赤红雕漆的踏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步子偏头问白鹤梁:“这几日九章府里,一切是否如常?”
白鹤梁说是,“各处运作如常。岑参机持主君手令调度六卫,六卫将军没人有异议。不过高议台的曹辅前往薛城,路过中都,见主君不在九章府主政,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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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有微词。”
“曹梁?”他哂笑了声,“我在不在九章府主政,还轮不到他来置喙。”
关于高议台,识迷听说过,燕王定年号通威,自称圣元皇帝,照着旧朝中最辉煌的那个朝代,设立了辅弼帝王、制定决策的高议台。
高议台中有台辅一名、次辅两名,群辅若干。那个名叫曹梁的是哪一辅暂不知道,反正陆悯稳居台辅,即便常年身在重安城,他的位置也没人能顶替。
仗着功高,光拿俸禄不干活,换了她也不服气。所以识迷能够理解那位曹辅,难得路过,太师都不在,要是多跑几趟,大概就能确定他经常钻营偷懒了。
白鹤梁这厢把太师送进了辇车,抬眼看见那晚挑灯的女郎站在车前,果然还是光线的缘故,白天的女郎明艳鲜活,绝不像那晚一样鬼气森森。
肩上挂着小包袱,看样子要同行吧!他拱手作了一揖,“卑下给女郎另备车,请女郎随我来。”
识迷说不必,“挤挤就好。”说着提裙便要登车。
结果这护卫对太师独乘的观念根深蒂固,拦住了她的去路,为难道:“多有不便,还是请女郎另乘吧。”
识迷笑得眉眼弯弯,“你们主君在我府上吃住好几日,与我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现在要我另乘,九章府的人就是这样过河拆桥的?”
车里的人终究还是发了话,“让她上来。”
白鹤梁只得讪讪收回手。
识迷说这就对了,“我家和太师还沾着亲呢,你怎么不看看,门楣上写着什么?”
白鹤梁当然知道牌匾上写着“陆宅”,早听说离人巷里有太师族亲,这次太师一连住了好几日,想来也是为了和家里人多亲近。其实他料定这女郎是自家人,但要登车同乘,必须得太师首肯。现在太师发了话,以后就知道怎么拿捏分寸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比手请女郎入辇,自己快步跳上横板,响鞭一甩,驾着车辇直奔坊门。
识迷坐在靠窗的地方,两手扒着窗户朝外看。雪山上的风吹过来,手指头生疼,她往袖中缩了缩,问陆悯:“此去上都,会在不夜天停留吗?”
陆悯倚着凭几,正专心转动他的手腕,垂眼道:“得看脚程快慢。走得从容些,入夜差不多能到,走得匆促些,早就赶到下个城镇了。”
识迷眨了眨眼,“那可以走得从容些吗?赶路太急对身体不好,颠簸得骨头都要散架,我怕我作腰疼。”
车外有人,隔墙有耳,她是懂得避忌的,因此往自己身上揽,走得慢些也是为他考虑。
谁知这人不太领情,“我入上都是去面圣,路上耽误不得。女郎若是想游玩,以后另寻机会,这次不行。”
识迷无奈地看了他半晌,吸了口气想据理力争,最后又吐出来。算了算了,这人不太好说话,早就知道会这样。不过她仍是朝着不夜天的方向眺望,“听说燕朝建立后,不夜天的夜景做得很漂亮。那地方有个富商,人称不夜侯,一人撑起了秦楼楚馆的半壁江山,你真不想去看看?”
陆悯对这些东西素来不感兴趣,神情淡漠地应了句:“不想。”
“怎么能不想呢,年轻力壮的男子……”忽然见他看向自己,她顿时回过神来,“对了,我不能引你去那种地方。”但不妨碍她依旧满脸遗憾,“听说纸灯做成好大的莲花,夜里游船,船从灯下过……”
陆悯蹙眉乜着她痴迷的模样,着力重申了一遍:“我身负重任,不敢荒唐。”
“知道、知道。”识迷撑住下颌,手指不耐烦地摆动了两下,拖着长腔低吟,“唉,真想去看看。”
12.第 12 章
她的念叨并没有什么用,陆悯不为所动,只是低着头,专注于手指抓握的恢复。
上次对于极限的试探,虽说心里有了底,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重新掌控身体,难度仅次于第一次适应。并且他有一段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失魂失态至此,只愿今生再无第二次。
而眼前的女郎,始终让他觉得难以看透。她像个捉摸不定的谜,若说她高深,她言行散漫什么都不要紧。若说她寻常……谁也不知道她手里掌握着多少偃人的命脉,她和偃师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紧密的联系。
而现在,她还在哀嚎,吵着想去不夜天看景,肆意发散着她的小性子。
他瞥了她一眼,无趣地调开了视线。这些年他为帝师,立于朝堂上搅动风云,确实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女郎打交道。他本以为女子都应该像族中那些女郎一样循规蹈矩,却没想到忽然见识了异类,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随她喋喋不休,不理她就是了。他用力握拳,渐渐那种切实的抓握感又回来了,及到车辇进入九章府,他终于确信自己能够自如地控制四肢,下车的时候也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了。
车马道和内府之间,由一条长而直的甬路连接,两侧雕梁画栋并起,间或有三丈高的不知名神祗站立,从底下走过,像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以前他总担心,自己会在人前失态,被有心之人窥出端倪,如今一切重又可控,他忽然觉得,这条路适合用来奔跑,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可他终究还是收住了步子,脚下千万仔细,走得像以前一样端方稳重。跟在一旁的识迷惊讶于九章府内部的雄伟,快步跟上去问:“陆悯,这里和扶摇东方,哪一处更高?”
陆悯道:“九章府最高处十九丈,扶摇东方最高处二十四丈,自然是扶摇东方更高。”
识迷喃喃:“建城者是怎么想的呢……把那些神像楼阁建得那么高大。人走在下面,像误入了诡境,有时候觉得害怕。”
“所以活人不该住在这里。”他偏头远望,眼里凉意四起,“虞朝人贪大,大就是好吗?治国犹如治家,最忌招摇。最后国破了,城池犹在,还不是落入他人之手。”
其实本是自言自语,并不是说给她听的,但半晌没等到她出声,反而又觉得奇怪了。
不由转头看,发现她正摇着披帛四处观望,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他有些不悦,拧起眉道:“女郎,我有话同你说。”
识迷这才收回视线,茫然问:“什么话?”
他沉声道:“人前请女郎不要对我直呼其名,免得引人侧目。”
识迷是很能接受他人意见的,也决心要改,只是不知从何改起,便笑道:“那叫你什么?主君,还是夫君?”
这女郎素来豪迈,在她眼中,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多要遵循的规矩。她成亲长成亲短,扬言要亲你,甚至在你面前毫不犹豫地宽衣解带,到现在称呼上出现偏差,已经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陆悯耐住性子,循循地引导她:“目下用官称,其他的以后再说。”
识迷点了点头,“那好,我记住了。”
跟着他走进前面那座巨大的门廊,穿过去,对面是另一个用汉白玉铺成的世界。黑衣红裳的护卫整齐地立在门廊两侧,那种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样子,就像刚做成的傀儡齐整地码放着,从头到脚毫无差别。
很快,一个有了些年纪的内务参官上前行礼,抚膝道:“岑参机把手令和兵符还回来了,人在议事堂等候。罗参赞吩咐另为女郎预备的卧房,也已经收拾妥当了,卑下这就带女郎前往。”
陆悯颔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她一眼。
识迷横竖都兴致勃勃,“我得去看看,布置得可有我之前的卧房好看。”
她跟着内府参官走了,并没有去议事堂参观的打算。这规模宏大的九章府,形制规格只比白玉京低了一档,她首先要做的是大致摸清各处的职能,然后挑个好地方,妥善安置染典艳典他们。
前面领路的内府参官呢,脚下有点功底,走得快而无声。识迷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穿着带轮的鞋,怎么未见腿在袍下交错,就已经穿过了缀满藻井的长廊。
她只得尽力跟上,但走进她的住处,眼前的布置很令人满意。用料厚重的紫檀做成墙框,中央镶嵌古山水画,一重连着一重,像全开的屏风。床头上一盏竹灯高悬,轻纱帐幔飞流直下,半掩住了里面柔软精美的床榻。要说不寻常,就数纱帐和外寝之间的隔断,以无数米粒大小的碎银穿成垂帘,碎银切割了几刀,就有几个亮面。那些亮面能折射光,经由烛火一照,泛出了成片的、粼粼的白芒。
内府参官掖着手征询:“请女郎过目,不知是否合心意。若有不足之处,请女郎指正,卑下即刻命人更换。”
隐隐地,她仿佛看见了自己曾经的卧房,也是这样精致辉煌。
参官出声,她才回过神来,应了声“很好”。
内寝看过了,别处也得过目,走到外面的天井里仰头四顾,随口问,“这座楼里,还有旁人居住吗?”
内府参官道:“北向的两间屋舍是侍女居住的,便于女郎随时召唤。这里离太师的寝房很近,穿过廊道就是。”
其实把住处定在这里,也是听从罗诘的指示。事情虽办妥了,但参官弄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一个来历并未公布的女郎,安排在太师附近。
仔细看两眼,女郎貌美,难道入九章府是给太师收房?
内府参官欲言又止,想打听又不知从何问起,犹豫了半天,只剩干笑。
识迷看出来了,直截了当告诉他:“我和太师有婚约,这两天同行,过两天成亲。”
内府参官惊住了,本以为是以色侍人,没想到人家是来一步登天的。
识迷见他呆滞,大方地笑了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家不是守旧俗的人家,就图太师人好——人好就行了。”
参官愈发晕头转向了,人好……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评价太师人好。当然,当政的手段不能放到儿女私情上评断,所处的位置不同,看见的自然是不一样的面孔。也许在女郎眼里,太师就是个为人和善的好丈夫人选。
赶紧堆起赞同的笑吧,还等什么!参官满脸满眼的欣喜,“女郎所言极是。太师巡狩中都时起,卑下就在九章府任职,太师为燕朝殚精竭虑,以致至今未娶,卑下暗里也很为太师着急。如今女郎来了,一看女郎就是有大智慧者,与太师相得益彰,真是可喜可贺。”
识迷看得出,这老家伙为了奉承,把牛黄狗宝都掏出来了。自己也没有多余的耐心和他周旋,只是打量四处,摆出挑剔的语气道:“我与太师一样,不喜欢有人打搅。这楼里还有别人住着,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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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说很多余,若是把这些人迁到别处去,不知是否太过麻烦参官了?”
“哪里哪里。”内府参官忙道,“不过一句话的事,女郎吩咐就是了。卑下即刻承办,把人调出去,不过这样一来,夜里服侍不太方便……”
识迷说:“我天黑就睡觉,用不着人服侍。”
内府参官一迭声说好,“那卑下这就去办,女郎且回房,歇歇脚。”
所以这座楼,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占为己有了。她从上到下查看了一遍,地方大且深,十分合她的心意。再看各处的装饰,不知这排场是先虞留下的,还是燕朝占领后重新布置。奢靡程度着实让人叹服,就说那串碎银帘子,撸下来少说也有一二十两。
那厢陆悯回到议事堂,处置公务的雷霆手段依旧,但在底下人看来,说不清道不明地,总觉得和之前大不相同了。
六卫呈报工务,虎夔卫将军不时呆看两眼,他察觉了,翻阅着文书随口问:“程将军,你的卫所有变故?有军情要回禀?”
虎夔卫将军顿时讪讪,“军中一切如常,并没有军情要向太师禀报。”
上首的人笑了笑,“那是我办事欠妥,以至于将军总看我,认不得我了?”
这下卫将军更慌了,忙道:“不不不,卑职绝无此意。只是觉得今日太师气色好了许多,看来还是要多多颐养,保重身子。”
陆悯方才合上手里的文书,淡声道:“诸位也共勉,公务要紧,自己的身体也要紧。偶尔歇上两日无伤大雅,若是要告假,我这里没有二话。”
太师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众人见状也松了口气。议事堂里的气氛难得这样轻松,参机岑屹楼把手牌送了回去,“三日后面圣,最迟明日中晌就得动身。”
陆悯颔首,几时走,怎么走,并不用向底下人交代。只说神道的工期要抓紧,“我与诸位盘桓在这陪都,已经一年多了,早些完工,也好早些回白玉京。”
众人说是,到底要升迁,还得在天子脚下。这重安城的工程虽然事关重大,对比上都六卫,却等同流放。太师当初是为了避锋芒,免于功高盖主的嫌疑,才退居到重安城,现如今两年过去了,朝政早已稳固,君王驾前总不露面,终究不是好事。
议事堂的琐事全都处理完,天已经擦黑了。陆悯从厅堂走出来,因地势高,放眼便见满城灯火。他缓缓踱步,行动仍如从前,回到内府盥手用饭,吃到一半才想起来,询问近侍:“今日一起回来的女郎呢?”
他身边的近侍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调换,这是第几个,数不清了,也不用记得名字。
而侍奉的人,言行须得格外谨慎,俯首道:“回主君,陆娘子用过饭,已经睡下了。”
他听后一哂,“陆娘子?她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侍者道是,“女郎说她姓陆,随主君姓。”
他很想更正,但却发现根本不了解她的根底。至今只听说她叫阿迷,至于姓什么,哪里人,一概不知。且她也没有和他深交的意思,到了新环境倒头就睡,这种从容自若,倒是很值得人学习。
“可要请女郎来见主君?”侍者问,“卑下这就去传话。”
陆悯说不必,搁下筷子起身,淡声吩咐:“预备好车辇,明早入京。”
侍者俯身道是,再直起身时,见太师宽袍缓袖,往后寝去了。
13.第 13 章
一大早要出发,负责传话的侍女四更天的时候,就来敲了识迷的房门。
昨晚高床软枕,睡得很好,谁对着白花花的银子都能做个好梦。识迷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话,睡眼惺忪地勾头看,天还未亮,窗户纸上浸泡着浓重的深蓝。
她头昏脑涨坐起身,扶着额头回应:“知道了,别喊了。”
搬动两条腿,下床找软鞋,昨晚蹦上床太用力,鞋被甩飞了八丈远,她眯着眼睛找了半天,才在梳妆台前寻见。
跌跌撞撞把脚穿进去,她还在嘟囔:“这么早就动身,太师也太拼命了。”
好在她出门的准备并不繁复,洗把脸擦个牙,从那仅有的两套衣裳里选出一套披挂上。叼着发簪在镜前扭身照,顺手再绾个发,很快一切准备妥当了,便挂上了她的小荷包,往陆悯的住处去了。
两栋楼之间,相隔也有十来丈远,清早的风好凉,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所幸有风雨桥连通,两侧放着竹帘,挡住了些许罡风。她走进陆悯的住处时,他已经穿戴好,站在门前等候了。
昨天她光顾着熟悉自己的屋子,也没机会上他这里来看看。男子的住处果然和女郎的不一样,同是紫檀的用具,他的寝室内高低错落摆放了很多书架,一套套的典籍整齐地收纳着,小榻旁的墙上挂了一张条幅,三两支修竹加一块顽石,简明扼要地凸显了读书人的审美与风范。
“你这屋子寒凉得很。”她挑剔地说,“没有帐幔也没有垂帘,不及我的屋子好看。”
陆悯神色淡然,“实用就行了,用不着好看。”
识迷庆幸不已,“还好我不打算与你同住,那么多的书,看着就觉得头疼。”
所以她是个不爱读书的女郎,也罢,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侍者上来替他披好了斗篷,他自己抬手系带,边系边道:“别耽搁了,出发吧。”
他在前面走,识迷在后面跟随,风吹动他斗篷的下摆,时不时拂在她脚背上。
从高台上下来,太师的座驾停放在台阶前。随行的护卫得有二十来人,一色苍黑的袍服,戴油毡的盔帽,胸口老大一个夔面护甲,腰间还别着又长又宽的重剑。
至于那台座驾,外面华美,里面锦绣堆砌。车围一圈铺着厚垫,中间还能摆上一张嵌有暖炉的茶几……识迷决定收回之前的评价了,谁说太师的用度寒凉,人家分明过得简奢有度,浓淡得宜。
提袍登上脚踏,不用弯腰就能入内,可见其宽绰。识迷坐定后拍了拍锦垫,松软得很,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她转头看他,太师斜靠着引枕,正查验预备递交御览的城池构图。不同于在九章府务政,出门在外不用端着,他的头发半束,随金银编织的发带垂落在胸前。白狐的领围衬托那张恢复了风采的脸,仔细打量,早前替小五更换的面具虽然酷似,但细节神韵不是这样的。果真气血运行起来,皮囊就活生生改变了,现在的陆悯,应当是四年前没有毒发时的样子,思维敏捷,气血充盈。
那双肆无忌惮的眼睛在他身上盘桓,从头到脚一分一分地拆解,让他无所遁形。陆悯自然察觉了,审视太久,让他倍感无奈。
他轻轻叹息,“别像打量物件一样打量我,也没有哪个女郎看男子,一看看上老半天。”
他的不满,并未让识迷觉得有什么不妥,“我有责任看顾你,多看两眼是应该的。”边说边歪过脑袋,盯住了他的耳朵,“还是差了一点……你以前有耳洞,现在不见了,你自己不曾发现吗?”
他没有半分慌张,漠然道:“那两个耳洞,是小时候被迫扮神母留下的,如今没有了,正合我意。”
他说被迫,这个字眼好像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他不是天之骄子吗,少年成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撑着腿,抿着暖炉里倒出的茶,笑道:“开了灵窍的童子才有机会扮神母,你居然委屈上了,真是不知好歹。”
也许过了太多年,很多愤懑已经淡化了,再提起往事,他的语调稀松平常,像在谈论别人的经历一样。
“所谓的灵童,常年只在世家大族中轮转,今年你家,明年我家。女郎不知道我是庶出吗?身负厚望的兄长不愿意穿裙子,只好我来穿。于是被摁着扎了耳洞,为了防止过两年又轮到陆家,这耳洞不能长满,久而久之便留下了。”
所以对男子来说,扮女人是很屈辱的事吗?
识迷道:“我要是能扮神母,做梦都会笑醒。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女相,却总让男童来扮,无非是那些人觉得男童高人一等罢了。你已经高人一等了,就不要介怀了。我觉得男子戴上耳圈很好看,要是脖子上再来点刺青,威风凛凛拄个方天画戟,像神庙里的大罗护法。”
还是熟悉的宽宏大量,什么都不要紧,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陆悯捏起杯盏,低头也抿了一口,“扮神母没什么,只是从来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穿裙子。”说完一笑,“罢了,陈年旧事,提他作甚。”
识迷问:“那万一有人盯上了你的耳朵,到时候怎么办?”
他抬手摸了摸耳垂,“遍寻名医,治好了骨毒也长好了耳洞,谁有疑议,到我跟前来说。”
看来这人很有魄力,为了弥补小时候的遗憾,冒点风险也愿意。
识迷转过身,挑起窗帘朝外张望,走了这一程,天边方才露出一点晨曦。不过天气很不好,阴沉沉像个烤糊的锅盔,没准要下雨。车辇朝西进发,官道用细石铺就,一路平坦,扬不起黄沙。
陆悯不是个多事的主,所以她这个婢女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车摇了一路,她开始昏昏欲睡,干脆拽过他的斗篷,盖在了自己身上。
好梦香甜,耳边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睡得很安稳。可惜风大,吹得棂子呜呜作响,她盖住耳朵抱怨:“这恼人的倒春寒,到底要寒到什么时候……”
隔了很久,陆悯蹦出来一句,“下雪了。”
下雪了?惊蛰的时节下雪,她勉强撑起眼皮看了眼,“怕不是有什么冤情吧!”
但冤情好像不够大,稀稀拉拉的雪沫子,下了一会儿就停了。
中都距离上都两百多里,走得急些,后半夜能入城。时间还算宽裕,中途他们路过一个叫烟渚的小镇,停下吃了顿便饭,下半晌继续赶路,识迷的要务仍旧是睡觉。
陆悯有时暼她一眼,不明白她怎么这么能睡。是之前缺觉,还是她有什么诀窍,比如睡觉能延长自持的时间之类的。
她呢,切切实实睡到擦黑才睡醒,探头往外一看,不远处出现一座城,临水而建……不不,是建在水上。这个时辰整座城燃起了灯,灯火蓬勃绵延,城的轮廓完整地倒映在水面上,一漾一漾,时而扭曲,时而拉伸。
识迷很惊喜,“不夜天到了?”
陆悯闻言方才抬眼,启唇朝外吩咐:“再往前赶一程。”
“别别别。”识迷忙央求他,“已经到了,莫如住一晚?蜷在车里一整天,我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我们下车走动走动,顺便看看不夜天的夜景吧。”
耽误行程,实在麻烦,他蹙眉道:“我有要事在身,得尽早赶往白玉京。”
识迷指了指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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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黑了,要连夜赶路吗?再说不夜天离上都不远了,以今天的脚程,停留一晚上,最迟明日傍晚就能到,有什么可着急的?”
她极力游说,他沉默了下,最终还是妥协了。
车辇从城门驶入,这不夜天有很严苛的关隘,没有过所进不去。好在太师的身份是最好的通行证,一路可说畅通无阻。识迷坐在车内,迫不及待探出身子,五光十色的人间烟火,顿时轰轰烈烈扑面而来。
华美的画楼林立,衣着鲜亮的商女招摇过市,满街香车宝马伴着奇楠的烟气穿梭,果真是富贵迷人眼啊。
他们一行人的目的很明确,寻个酒楼吃饭,吃饭是第一要务。
识迷问陆悯:“你有钱吗?太师的俸禄应该不少吧?反正不用养家糊口,你请我上雀楼见识一下,就当是你送我的聘礼。”
据说雀楼是不夜天最有名的销金窟,横跨过鹿海,像一道绚丽的虹,串联起这纸醉金迷的去处。陆悯不太赞同,“那地方鱼龙混杂,你一个女郎去那里做什么?”
“开眼界嘛。”她龇牙笑了笑,“我一直想去,但花费太高,我囊中羞涩去不得,今日有太师在,过门不入岂不可惜了?”
也许是身份让他举棋不定吧,位高权重的人,进了那种地方名声不好。识迷当即又发挥起了她的好口才,“人活于世,非得有些弱点不可。一个人不贪财不好色,余下只有谋权了,你说是吧?”
这下说动了他,他没有再犹豫,示意白鹤梁先行进去安排。
不一会儿就见门内人头攒动,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带人出来迎接,老远就拱起了双手,“不知太师驾临,万望恕罪。”
燕朝的太师是稀客,来迎接的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正是传闻中的不夜侯。但陆悯身居高位,从骨子里是看不起这种商贾的,表面虚应了两句,称呼对方为“君侯”,吓得不夜侯连连摆手,“这是江湖上的玩笑话,戏谑称我为侯,太师何等人物,解某岂敢在太师面前妄自尊大!太师就唤我解度延吧,今次莅临燕楼,解某受宠若惊。快请入楼,我已设好了酒席,恭请太师入席。”
陆悯唇角浮着浅淡的笑,“君侯过谦了,前虞时期阁下本就是侯,凤子龙孙皇族血胤,天下共知。燕军攻中都,阁下立有大功,虽还未得陛下封赏,但封赏亦是早晚的事,因此先称一声君侯,理所应当。”
解度延脸上的难堪,简直藏也藏不住。他有不光彩的过去,于他来说是审时度势,但于大义来说却是通敌叛国。
那年燕军攻至渠梁,他奉命与节度使一起坚守重安城。当燕军兵临城下时,节度使誓死与城池共存亡,而他却临时变节,出卖了并肩御敌的同僚。一个姓解的,拱手把自家的城池让了人,这种行为尤其可耻,所以陆悯提起往事,明明云淡风轻,他却深感无地自容。
但生意人,最要紧一点是懂得变通,这点难堪也仅是一霎而过,很快转化成了脸上虔诚的笑。
他殷勤地引路,请太师入内,偏头吩咐随从清场,把闲杂人等都请出燕楼。
陆悯却说不必了,“贵客满座,别因我败兴。我只是路过用个饭,吃完了还要带婢女泛舟鹿海,没有多余的时间。”
解度延早就发现了跟在太师身旁的女郎,本以为是爱妾,没想到是婢女。心说太师真是礼贤下士,便不再强求了,堆着笑道:“既然如此,重楼上有雅间,不必从厅堂经过,可以避人耳目。与太师同来的参官们,小人也安排了丰盛的饭食,另命人为太师预备好船只,等太师用罢饭,从后楼下阶梯登船,往前划一程,便是有名的十里阑珊。”
14.第 14 章
陆悯说有劳,眼梢不经意划过识迷的脸,她喜形于色,让他有些不解。不过是一片湖,点缀了花里胡哨的噱头,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但既然来了,无需质疑,免得扫兴。两个人跟随楼内侍者引领,穿过曲径通幽的后楼连廊,进了临空而建的雅阁里。
菜色呢,也如这不夜天的名号一样,精美稀缺,但量少。识迷没什么耐性,上至第十个菜的时候说够了,急等着要去划船。
候在门外的侍者复又引路,顺着水阶而下,把他们送到临河的平台上。白鹤梁带着三名护卫就站在小船前,见太师来了,上前揖手,“主君与女郎登船,卑下等后面跟上。”
终归安全要紧,这是平常出门在外的例行安排,陆悯颔首,提袍登上了叶子船。
所谓的叶子船,真的瘦窄如一片叶子,只容前后两个人乘坐。那么必定船头的闲坐,船尾的划船,结果养尊处优的太师竟坐上了船头。识迷撑腰站在码头上,也不说话,只是垂眼看着他。
他还在纳罕,为什么她不登船,仰头朝上望,灯火照亮她的脸,眼眸半眯,笑得诡异。
边上的护卫们很尴尬,这种情况不适合谏言,便纷纷别过脸,假装寻找他们的叶子船去了。
“怎么?”陆悯问,“不是你说要去十里阑珊吗?”
识迷道:“我是女郎,你一个男子坐在船头,莫非等着我来划船?”
太师地位尊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识迷眼里没有那层光环,说话照样不太委婉。
陆悯显然怔了怔,最后还是挪动身子,让出了船头的位置,自己坐在船尾,握住了两侧的船桨。
这才对嘛,身为男子要有觉悟,她口头上称婢女,不能真拿她当婢女看。
反正太师吃瘪,前所未见,好在随行的护卫训练有素,个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白鹤梁上前一步解开缆绳,用力把船往前一送,送离了平台水岸。
叶子船荡悠悠前行,这鹿海就像一串糖葫芦,水面宽阔处杳渺无边,划过了所谓的海,前面就是收窄的河。当然称之为海,其实也如“不夜侯”一样,有夸大的成分。不夜天实在是浮夸奢靡的具象,重安城被燕军攻破之后,这里便成了有钱人醉生梦死的地方。
识迷端坐在船前张望,前方渐渐出现了一条狭长的通道,像葫芦嘴,是十里阑珊的入口。再往前,豁然开朗,无边的灯海高高悬浮,叶子船穿行其间,仿佛闯进了巨物世界。那些头顶巨大纱灯的“根茎”有合抱粗,船来船往,居然全是年轻的男女,言笑晏晏眉目传情,还有随波逐流,唇齿相依的。
识迷回头看了陆悯一眼,“我们来错了地方,怎么与我设想的不一样?”
陆悯似乎早有准备,不痛不痒地说:“本就是情人幽会的地方,你非要来,总得如你所愿。”
识迷还是懂得自我宽解的,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其实还是来着了,像你这种人就该好生习学一下,看看别人的情郎是什么样。”
陆悯眉眼间充斥起了不屑,“习学如何谈情说爱?”
识迷说是啊,“你我虽然不是因情婚配,但要在一起过一辈子,你对我好一点,我也勉强会对你好一点。”
然后他便沉默了,半晌才道:“一辈子……你我这样,能活多长?”
识迷笑问:“你想活多长?只要忍得住剜心之痛,可以再换皮囊。只不过第二次未必有第一次这么成功,闹得不好心不跳了,死了便死了。”
陆悯问:“若你活到鹤发鸡皮,会想换吗?”
识迷说不换,“换不了,我怕疼。换一次皮囊,就像往酒里掺水,掺得多了淡而无味,有什么意思。”
身后的人看着她的背影,她临水照身,就着水面的倒影,往发髻上簪了一支发钗。
“你可想换?”她又问他,“你高官厚禄受用无穷,一定想长命百岁吧!若是怕人说你老妖精,大不了离开白玉京,上西域去。”
他没有立时回答,隔了会儿才道:“人的想法一时一变,我今日说不想,未必明日也不想,大可十年后再决断。”
识迷“嗯”了声,抚鬓又簪上一支发簪,“只要那时偃师还活着,事事都能如你心愿。所以得好生护着偃师,他的安危,关乎你我的存亡。”
陆悯渐渐沉下心,忽然道:“把偃师接入九章府吧,我可以辟出一个安静的去处供养。”
把人圈禁在九章府,保证不死,也不需要太活?
识迷昂首看头顶的花灯,有花苞也有盛放,唇角慢慢浮起笑,含糊道:“偃师是方外人,行动不爱受制于人。这阵子在离人巷,下阵子说不定上白玉京去了,谁也困不住他。”
总之她不打算上他的套,很快被前面的热闹吸引住了。十里阑珊除了灯海,也有水上售卖各种奇特东西的小商贩,什么鲛人泪,什么螺钿刀,还有海鬼身上提炼出的,据说能助兴的神药。
识迷好奇地拿来看,精瓷的小瓶子,晃晃有微声,便扭身问他:“你要不要来一瓶?我带了一点碎银,可以买来送给你。”
可惜船桨不在她手上,他也不应,一言不合就划桨。识迷没办法,慌忙把神药还了回去,一路上还在嘟囔:“试试又无妨,或者备在那里,有备无患。”
陆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但对这女郎还是有些摸不清性情。他带着巨大的质疑,忍不住发问:“女郎在遇见偃师之前,家住哪里?是谁家的女儿?”
“你想问我嫁没嫁过人吧!告诉你,我以前有郎子,还生过一个孩子。”见他惊愕,她朗声发笑,“你都二十七岁高龄了,还在乎女郎有没有嫁过人?嫁过人的有什么不好,过门就知道疼人。”
无奈她并不懂得怎么疼人,小刀嗖嗖戳人心肝,可见不是过来人。
灯海十里,听着很长,其实摇摇逛逛,半个时辰也就到头了。
船靠了岸,刚站稳脚,就见街道上行人匆忙,似乎出了什么大事。护卫随手拽住一个人询问,那人慌慌张张比划,“不夜侯死了,被人砍成了两段。”
很快,留守的护卫也赶来汇合,不等询问便回禀:“主君离开不久,就有个黑衣人闯入燕楼刺杀解度延。卑下等见楼里守备不敌,出手相帮,但那刺客身手了得,卑下等只砍伤了他的右臂,被他逃脱了。”
这里话刚说完,又有消息传到跟前,“解度延的儿子死在了琼楼,并未见刺客闯入,伙计进去送茶水,发现已经身首异处了。”
识迷啧啧,“想是江湖仇怨,把父子俩都杀了。”
陆悯对于这位不夜侯并没有什么好感,随口吩咐:“通知州府严查,捉拿右臂带伤之人。”
至于其他,就随缘了吧。
天上又飘起细碎的雪花,识迷搓搓手,“冷得很,今晚睡哪儿?”
护卫早就安排好了住处,临近官道边上的画楼,小而精,闲杂人等都清理干净了,须得确保太师的安全。
一行人入住,识迷挑了间临街的屋子,推窗看外面,压刀的护卫轮番值守,把经过楼前的行人都驱逐了。不夜天的夜景,不因死了两个人就有所不同,照旧灯火辉煌,照亮了与天接壤的地方。
退身关上窗,她取下头上的发簪,拿帕子沾清水,仔细擦干净后收好。奔波了一整天,夜里还顶风冒雪游船,实在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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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洗漱一下上床吧,客店的褥子虽然厚实,到底不如九章府的床榻松软,她翻了两个身,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日清早起身,下楼便见州府官员在厅堂里请太师的示下。太师例行公事发了话,那些人唯唯诺诺答应,识迷没兴致听,转到后厨找吃的去了。
有酥皮还有虾饺,等楼里的侍者请她用饭,她已经吃饱了。
绕到小厅看陆悯,他独自坐在那里,吃得从容又优雅。
识迷问:“那些州官都走了?来请教你该怎么查案吗?”
陆悯拿手巾掖了嘴,命人取他的斗篷来,一面道:“这是官场的规矩,得知我在这里,无论如何都得露个面。”
识迷又问:“你对不夜侯的死,有什么看法?”
他调转视线望向她,“无足轻重的人,死了便死了,该有什么看法?”
识迷觉得这人确实凉薄,不拿人命当回事,唏嘘了半晌道:“好歹是巨贾,父子俩都死了,不夜天怎么办?”
陆悯道:“没有死绝,不是还有妻女吗。撑得起来,不夜天仍是他家做主,撑不起来,上京自会派人接手。”
识迷恍然大悟,“原来不夜侯是上京派人铲除的。”
这脑筋转得实在快,快得令人拍案叫绝。陆悯没有兴致同她辩驳,他只关心脚程的快慢,披上斗篷道:“耽误了许久,该启程了。”
不夜天发生的一点小事,没有扰乱他们的行程,登车之后继续西行,将近日暮,终于抵达了上都城门。
白玉京,曾经是虞朝的都城,被燕人攻占之后,就变成了燕朝的京畿。有时候觉得,燕人当真觊觎了虞朝好久,京都和陪都原封不动地沿用,甚至放弃了他们原先的帝都,果然捡现成的就是好。也是因为先虞人对美有独到的见解,如果说重安城是刀背上绚丽的纹样,那么白玉京就是沉着利落的刀锋。这里的建筑,多一分都显累赘,护城河对岸可以有数不尽的桃花和杨柳,但护城河内城墙是岩石铸就,皇城的翘角飞檐,包的都是铮铮的青铜。
这么多年了,分毫未变,唯一遗憾的是再厚的城墙,也没能阻挡燕朝的侵入。
至于太师的府邸,就在距离龙城不远的山河坊,站在院子里,能看见皇城张扬的屋脊。
陆悯对这所府邸其实也不太熟,定都之后他一直在重安城,府邸的修建没有参与,只是偶尔回京,知道这是陛下的恩赐。
四下看看,识迷说:“这房子造得不错,有点九章府的风范。”
陆悯没言声,偏头看向府门上,果然一个身穿绿袍的使者出现在门前,含笑说:“太师回京了,陛下已盼望多时。明日朝会上君君臣臣不好叙旧,陛下今晚设下筵席,宣召太师进宫。”
君王传召,没有推诿的余地。识迷望了望陆悯,想来他从来没像此刻一样,庆幸自己换了身皮囊。如果骨毒缠身,奔波几百里,到家就要进宫面圣,那是怎样的折磨?还好如今应付得了,便拱手道是,请使者先回去复命,自己换了冠服便来。
识迷跟他进屋子,靠在门边问:“我可以随你一起入宫吗?”
他说不能,“那里可不是不夜天,宫中不让带婢女。”
“我只能留在家里等你回来?”
他穿好公服,仰头让侍者扣上领扣,漫不经心道:“等我回来,是女郎必要养成的习惯。择日不如撞日,就从今日开始练习吧。”
识迷无奈,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见他出门,她又跟到大门外,眼巴巴地问:“陛下会不会赏些东西让你带回来?比如糕点、绫罗绸缎什么的?”
他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提起袍裾登车出发了。
15.第 15 章
陆悯走后,识迷也没闲着,偌大一个太师府,有很多地方值得她去探索。
只不过这府里的仆从和侍女都死气沉沉地,过于守规矩,基本都是低着头侍立或是干活。她看着这些人,仿佛看到了偃人大军,这上都府邸同离人坊差不多,离人坊里好歹还有染典他们,这里的侍者都没有声息,你若是有话问他们,也是一问一答,没有半句多余。
唉,无趣得很。她抓住参官问:“太师就没有近身伺候了十几二十年的心腹?比方说伴读啊,小厮什么的。”
府内参官掖着手回话,“以前侍奉的人,或是回乡,或是婚配成家去了。太师有成人之美,绝不强行挽留。”
识迷明白过来,这人太谨慎,太要强,知根知底的人留在身边是隐患,一不小心就把他身中骨毒的事泄露出去了。那些一同打江山的同僚,甚至是圣元帝,恐怕都只知道他染病身弱,没人知道他距离鬼门关仅一步之遥。而替他看过病的名医们,诊过脉象后是否还活着,大概也无人知晓了。
所以看似斯文儒雅的太师,实则心狠手辣,这点真是让人喜欢。
识迷满意地扬起眉,让参官替她预备饭食,要府里厨司的拿手菜色。自己则登上了东南角的望楼,眺望白玉京的中枢去了。
龙城,虞朝开国皇帝修建,至今已有三十九年。三十九年的风雨,没有让这座恢弘的建筑退却颜色。她还记得龙城的西侧有一片巨大的湖泽,湖泽上建水面平台,每月十五,宫阙亮灯,半空中大大小小的油纸扇星罗棋布,扇柄下挂着羊角灯,真正的灯火连天夜如昼。
只不过自己在龙城中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某一日来了位道法高深的仙师,相中了她这个六根不净的俗世小女郎。仙师惊呼“此女不凡”,其实哪有什么不凡!反正自此她离开白玉京,跟随师父隐世,龙城的记忆封存在六岁那年,此后就再没有更替了。
如果龙城是月,那分散在四周的官邸便是拱卫的众星。她的视线随四个方位的直道蔓延,一簇灯火便是一座宅邸。接下来她得弄清楚哪家住了哪些人,毕竟太师夫人是需要代夫交际的。还有龙城里的人……那么多鲜活的人……
圣元帝今年多大年纪来着?据说实则资质平平,勇而寡略。太师这样的英才辅佐他,想必需要强大的信念支撑吧!
但间接地,也印证了一个说法,当年燕军攻打虞朝,太师才是真正的发号施令者。后来功成身退,跑到陪都养身子去了,要不是遇见偃师,也许已经寻了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死了。
望楼下,参官仰着脸传话:“女郎,暮食预备好了,请女郎移驾。”
识迷回过神,方才想起来,自己这回好像是以婢女的名义同行的,扮着扮着,怎么不小心忘记了!没办法,看来这气质确实不是婢女的气质,非说自己是伺候人的,府里的侍从不相信。
得意一番,不紧不慢下了望楼,上厅房里用饭去了。太师府配备的厨子手艺很不错,不比雀楼逊色。她一个人吃过饭,还泡了一壶茶喝,看着院墙上方弥漫的光影,吹着廊下凉气四溢的风,心里还在琢磨,阿利刀他们,现在应当已经回去了吧!
实在闲来无事,一个人抽纸牌测吉凶,不知不觉将近亥时了。等陆悯回来,这差事太难熬,她越等越不耐烦,站起身在厅堂转了两圈,心想算了,还是回去睡觉吧。
刚打算回房,听见门上有动静,两列灯笼进门,说太师回府了。
她看过去,先出现的是两位年轻柔媚的女郎。识迷想完了,确实带了赏赐回来,但不是糕点和绫罗绸缎,而是大活人啊!
终于御赐的华辇停住了,陆悯从车上下来,还是如常的神情举止,未见小登科的意气风发。
两位女郎跟他进了庭院,他随口吩咐参官:“安顿她们住下。”经过识迷面前的时候,拽住她的衣袖,一直将她拉进内寝。打发走了内外侍立的人,才捂着胸口急促喘息,弱声道,“时候到了吗?我好像有些续不上来气了。”
掐指一算,早着呢。识迷退身坐在圈椅里,安慰他:“一路太劳累了,你还没完全驾驭这副皮囊。不用着急,休息一下就好。”话又说回来,朝外面指了指,“那两位女郎是宫里带出来的?”
他匀住呼吸,勉力解下手腕上的袖扣,垂眼道:“陛下见我气色好多了,说我身边应当有人侍奉,就赏赐了两位女郎。”
识迷咂嘴,“贤君良臣,赏的不是书画典籍,而是女人,真是闻所未闻啊。”
陆悯自有他的世事洞明,“有物可赏是好事,等到无物可赏,就只能赏一死了。”
所以伴君真是危险啊,无功不好,功高也不好。
识迷问:“赏你女郎,是想让你娶她们吗?她们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能进入龙城的,必定不是没有来历的。陆悯道:“明日就知道了,都是官户出身的女郎。”
识迷有点同情他,“一下子两位,我真怕你小命不保。昨晚游十里阑珊,那瓶药若是买下了多好,你看现在闹的!”
然后换来他的抬眼一扫,“我回禀了陛下,与你有婚约,不能娶别人。”
咦,果然有现成的幌子,紧要关头很管用。
识迷还有些遗憾,“我打算宣称自己是婢女的,这下瞒不住了。”
陆悯道:“你这一路,哪里像婢女。且这次自称婢女,日后满京都的人都会谣传我娶了婢女。虽说你来历不明,但我相信你是好人家的女郎,就不必妄自菲薄,自降身份了。”
所以说太师之所以能当太师,还是因为他过人的智慧和权衡利弊的能力。江湖救急都能说成抬举,她还得感谢他,给她一个好人家女郎的肯定呢。
“有件事,不知太师还记不记得。离人坊的牌匾挂着陆宅,武侯和中都六卫恐怕都知道我是你的堂妹。”她交叉着十指讪笑了下,“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推翻,你不娶婢女,也得娶骗子。”
陆悯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想好了对策,“就说你是阿叔收养在外面的养女。”
如此倒也可以,不过识迷已经能推演出即将兴起的传闻了,“养在外面,让人浮想联翩,你说他们会信我是养女吗?万一谣传我是私生女……太师终究还是被连累了。”
他听罢一哂,“足见当初为了引我上钩,无所不用其极。”
识迷赶忙喊冤,“我也没想到,偃师会让我嫁给你。哎呀,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不要诸多顾忌了,关系越是混乱,阁下越是莫测,史书将来都记不过来。”
她是懂得天塌下来当被盖的,陆悯无奈地叹了口气,“总之这件事你不必过问,我自会安排。”
识迷说好的,“时候不早了,太师安置吧。”说完退出了内寝。
走到门外,想想又不大对劲,重新折返回来,扒着门框问:“陛下知道你我有婚约,有没有表示想见一见我?”
陆悯说没有,“尚未迎娶,变数无穷。”
识迷有点失望,但也不气馁,“那我们回到重安城就成亲吧,不用大肆张扬,你写张婚书给我就行了。”
这回说完,是真的放心回去睡觉了。这年头像她这样忽略三书六礼的女郎不多,陆悯要是识时务,就赶紧把事办了吧。
第二日,识迷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起床后听说太师早就出门参加朝会去了,她无所事事游荡到前厅,一眼就看见那两位女郎在堂上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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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高环危髻,画着险妆,雪白的脸上两撇八字眉、乌黑的樱桃嘴,光天化日之下,也诚如看见了鬼。
女郎们发现她来,因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底细,只是站起身尴尬地对笑。
识迷见过这种险妆,是南地流传来的时兴妆容。虽然看上去很厌世,但着实精致贵气,算得上盛装出席。
反观自己,有点太过随意了。好在她从来不自卑,坦然地介绍了遐方的大名,得知她们一个叫鱼瑚,一个叫卜果,都是奇怪的名字,与染典艳典不相上下。再仔细看她们的容貌,好像还有些胡人的血统。
识迷正想打探,那位叫卜果的女郎率先说了话,“听闻女郎与太师有婚约?我们都是宫中派来的,日后还请女郎多照拂。”
宫中派来的,说白了就是帝王的耳目,用来监察太师一举一动的。识迷很了解当权者的手段,诺诺点头不止,“当然当然。”
“我们入太师府的消息,昨晚已经传回家了,今日家中父兄必定前来拜会。”鱼瑚转头与卜果交换了下眼色,“届时请太师与娘子安排我们,也好给家里一个交代。”
处置这类家务事,确实不是识迷擅长的,她开始觉得度日如年,频频朝外张望,“太师怎么还不回来……”
不过两位女郎的父亲来得比太师快,都是身穿公服,有公职在身的。见了自家女儿,也不显得有多亲近,例行公事般告诫她们,到了太师府上,要守太师府的规矩。
识迷见没人留意自己,正打算从厅堂退出去,刚要迈腿,被一位父亲叫住了,“咄,太师何时回来?”
识迷含笑望向那人,横刀眉,鹰眼黄胡须,身子虚胖说话大喘气,是个有挑战性的范本。
好在女郎阻止了父亲的无礼,凑在耳边大致把她的来历说明了。然后便换来对方的打量,有些不情不愿地赔罪,说实在失礼了。
这时大门上护卫林立,陆悯从门上进来。因位列三公,他的朝服是玄色镶红佐金丝镶滚,和寻常的官袍不一样。要是换作寻常,见到这种打扮的人,连正视都是冒犯,而今要攀亲,让两位老父亲倍感欣慰之余,也有点飘飘然。
然而飘不过一弹指,太师先发了话,“承蒙陛下厚爱,下降两位女郎,府中尚有内赞的职位空缺,让参官酌情安排吧。”
所谓的内赞,就是官邸中高阶侍女的雅称,两位老父亲兴冲冲而来,可不是为了见证女儿当侍女的。
“太师……此乃陛下恩典……”
陆悯微抬高了声量,“陛下是先行恩赏,后才得知我有婚约,天命难收,便说让我自行决断。”
四双眼睛立刻齐齐看向准备开溜的识迷,“正夫人只有一位,侧夫人可以有二三。太师总不能辜负陛下美意……”
陆悯道:“所以请女郎们暂且屈居内赞,两年过后再酌升。”
两年?黄花菜都凉了。谁都知道这个道理,起点越低,晋升越难。看看眼前这位太师,再瞅瞅这两位女郎,老父亲们不太有信心,两年后女儿能赢得太师的青睐。
“还有一条出路,”陆悯把手里的笏板递给参官,和气地笑道,“我身体一向不好,不敢耽误女郎们。女郎们若想自行婚配,我来向陛下讨这个人情,另赠女郎们田产钱帛,助女郎们风光出嫁。”
比起无望的等待,好像还是后者比较划算。两对父女筹谋了一会儿,最终选择退场。
识迷目送女郎们顶着高髻走远,视线离不开那扇形的后脑勺,“他们要是愿意等,你打算怎么办?”
雪后初霁的日光照在他脸上,眉弓高挺,深邃了眼眸。他的语调云淡风轻,“那就只好托赖偃师,照着她们的模样,替我做两个偃人了。”
16.第 16 章
识迷扭头看他,应该称赞一句孺子可教吧,这么快就懂得利用偃师的手段为自己排忧解难。有了偃人做替代,那两位女郎本身,可能要陈尸荒野了。
所以人不能钻牛角尖,就得像那两对父女一样懂得分辨利害。天下两条腿的男子到处都是,洛阳花好非我所有,上赶着不是买卖,看看陆悯这张脸,就知道他不好打交道。
所幸自己手上握着他的把柄,有利用的价值,才配活在他左右。暂时自己的安危是不必担心的,识迷坦然得很,想起那两位女郎的打扮,摸了摸自己的鬓发,饶有兴致地说:“回头我也试试险妆。”
险妆华美,得预备衣裳和首饰。她把目光对准了他,“太师,你觉得那两位女郎打扮得好不好看?”
陆悯可以不欣赏不入眼的女郎,但对审美有中正的见解,微微颔首,说尚可。
识迷笑了笑,“那你说,我要是打扮成那样,会不会也很好看?”
他打量了她两眼,“你若是喜欢,可以试试看。”
当然,他心细如发,并不迟钝。用不着她诸多暗示,旋即吩咐参官,去预备女郎梳妆打扮的全套行头。
识迷心下很满意,“同有钱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陆悯把要带回中都的图册仔细收拢起来,随口道:“离人坊那座宅邸,置办起来也不简单。”
识迷摇着披帛道:“置办那处房产,把老底都掏空了,所以我们过得很拮据,每日只能喝鸡汤。”
她的想法总是与人不同,鸡汤和拮据,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陆悯没打算给她留情面,“不是因为染典只会炖鸡汤吗?”
不懂厨艺的识迷,发现很难有狡赖的余地。偃人学习新事物,一般都是靠她手把手传授,自己都是脑袋空空,怎么好意思嫌弃鸡汤没新意。
罢了,这个话题就不要继续了。她转而又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回重安城?你要在上都逗留吗?”
陆悯道:“该处置的都处置完了,中都还有大局要主持,明日一早就动身。”
那么就有一整天的时间,让她尝试新打扮。识迷还是很领情的,“没有急着今日就动身,是太师顾念我啊。你看你,越来越有为人夫的温存,等日后我们成了亲,定会把日子过好的。”
试问这样坦荡荡的女郎,有谁能不喜欢?可陆悯却无言地将视线定格在手里的图卷上,他以为大多女郎都习惯含蓄表达,原来他错了,并不是所有女郎都一样。
不说话就表示默认,反正亲事板上钉钉,无人能够动摇。
而卜果和鱼瑚两位女郎的前程告吹,消息很快传到了陆家人的耳中。太师是崂阴陆氏出身,那个世家大族中有不少子弟在朝为官,陆氏根基在崂阴关,树冠却在他乡的帝都蓬勃生长。族中耆老卸任也并未归故里,还得留在天子脚下,监督着族中子弟的一言一行。
官职最高,最有出息的儿郎私定了终身,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在识迷等着参官把东西置办妥当的这段时间,陆氏的三位长辈驾临了山河坊。
两位族老并陆悯的嫡母,都是有身份的人,气焰并不嚣张。进了门,神情和蔼地望向陆悯,陆封君问:“跃鳞,你近来身子怎么样?”
高高在上的太师,在长辈们面前还是放低了姿态,起身道:“略有了点起色,劳阿母挂心。”边说边比手,请长辈们上座。
两鬓花白但头顶漆黑的那位,是陆悯的堂叔,他笑着说:“我看气色着实好了许多,人也愈发干练匀停了。明日是祭祖的日子,你切要腾出时间,到底四年不曾在列祖列宗跟前磕头了,这次露露面,对祖宗也算有个交代。”
陆悯拒绝得很干脆,“中都神道要修改,时间紧迫得很,明日一早就得回去。”
另一位眉毛长如寿星翁的,是陆家的族长,他笑着打圆场:“不碍不碍,皇命要紧。族中男丁多,让他们代劳就是了。”
陆封君那带着三分挑剔的视线,终于转到了识迷身上,偏头问陆悯:“这位就是你要迎娶的女郎?女郎是哪里人?家君做什么营生?家中有几口人?现居何处啊?”
这一长串的问题,得耗费识迷很多脑力。她拼凑不起来,转头对陆悯道:“你说。”
你说?陆家的长辈一致认为,这位女郎不太知礼。
识迷则有些同情陆悯,都爬到了太师的位置,仍旧绕不开族亲的施压。只是娶个亲,还要来一场三堂会审。
不过陆悯倒是气定神闲,照着原先的说法告知他们:“女郎是阿叔早年收养的养女,我在中都与她重逢,就把婚约定下了。”
三位长辈顿时错愕,陆封君低呼:“二叔的养女?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养女啊。”
陆悯言之凿凿,“一向养在外面,家里人都不知道。”
越说越不可测,三人都迷惘了。陆封君道:“你阿婶也不知道?养女又并非见不得人,瞒着家里做什么?”
可见养女之说存疑,里头必有更大的玄妙。
陆悯一口咬定就是养女,“阿叔不在了,没法替女郎正名,但我知悉经过,三位长辈是信不过我吗?”
所以是死无对证,想怎么说便怎么说。陆封君有些不悦,但很好地掩藏住了,缓声道:“若没有这层关系,定下亲事我也乐见其成。但有这层关系,反倒说不清了。还是再商议商议吧,你今日回家吗,你阿兄正好也在,兄弟二人见一面,听听你阿兄的看法。”
陆悯说不必了,“今日在高议台见过阿兄,他近来也忙,就不要麻烦他了。再者我到了如今年纪,婚姻大事可以自行做主。过阵子在中都迎娶女郎,诸位若是不嫌路途遥远,可以来中都证婚观礼。”
三位长辈都觉得他有些过了,族长语重心长,“虽说你年岁不小了,且身居高位,但终究是陆氏子弟。母亲兄长都在,还是得问过他们的意思。”
陆悯笑着望向陆封君,“我本想抽空回去拜见阿母的,恰好阿母来了,免于我奔波一场。”
看来他这头说不通,陆封君便打算对女郎晓之以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女郎出阁须得好生张罗,千万不能操之过急。毕竟跃鳞身份不同寻常,为了他的声望,也为了女郎的体面,莫如下次回上都再从长计议?也好容我些时间筹备。”
可惜,识迷是个不守常理的人,根本油盐不进,“我愿意孤身跟着他到处跑,还在乎体面?”
话说得很好,一口气令陆家人瞠目结舌,也引来了陆悯刀尖般锐利的凝视。
本来就是,哪来这么多的弯弯绕。她的目的从来不是相夫教子,太师的声望和她有关,但长远来说关系不大。娶个亲而已,还能名誉扫地吗?
守旧的长者,似乎出现了手忙脚乱的迹象,陆封君冲着族长语不成调,“您看,这……这如何是好?”
族长心灰意冷,“跃鳞!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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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迷决定一语定乾坤,“我不要聘礼,给抬花轿就能抬走。实在是我爱慕堂兄,无法自拔,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长辈们不要教他始乱终弃。”
她绘声绘色描摹一番,最后低下头,作势擦了擦泪。
陆悯已经不想发声了,一手搭在香几上,边缘的棱角压得小臂生疼,似乎也感觉不到。
陆封君站了起来,颤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便过多干涉,跃鳞在官场驰骋多年,难道还安排不好自己的私情吗。”边说边向族长欠欠身,“今日麻烦族叔了,平白跑了这一场。”
族长笑道:“无妨,多时不见吾族麒麟儿,来见一面,也了却牵挂。”
都是得体的人,不因话不投机撕破脸。含笑来,又含笑走了,识迷站在门前送别,等他们的车辇走远才由衷赞叹:“望族不愧是望族,遇见我这样的人,竟能忍住不失态。”
陆悯乜了她一眼,“原来女郎也知道自己荒诞。”
“并不。”识迷胸有成竹,“我是故意这么说的。而且你看卓有成效,三言两语,他们全被我气走了。”
陆悯点着头,这简单的动作里,不知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深意。
识迷并不过多关注别人的感受,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为了应付家长里短,浪费太多时间。
参官采买的东西送来了,又来了两位熟谙险妆的侍女,她兴致勃勃跟着进去,捣鼓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出来。山峦眉,乌黑的嘴,又是面靥又是斜红,颓废阴森,整张脸散发着诡异的美感。
送到陆悯面前,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太师也不免心惊肉跳。他面露难色,似乎有些不敢看,识迷便凑过去,“等到成亲那日,我就这么打扮。”
陆悯捂住了眼睛,不知是头疼还是眼睛疼。
识迷问:“怎么了?难道不好看吗?”
他似乎是壮了壮胆,才斜斜瞥了她一眼,“非得这么打扮的话,鬓边的斜红别画,像被人斩了一刀似的,不吉利。”
说到底,是她不适合这样的妆容。险妆要的是哀默、是悲伤,她总是扬着笑,就如脸上扣着个假面具。
识迷摸了摸大开大合的发髻,自己逐渐也没了兴致。打扮一次要很久,梳头的虽然极尽小心,也还是拽得她东倒西歪,头皮紧绷。
幸好眉毛没刮,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垂着袖子回去洗了脸,再出来见人,又是正常的模样了。
看顺眼的人和事,最好不要改变。陆悯因朝中的局势莫测,不务政时,希望一切越简单越好。这回他打量她,隐约露出了一点欣慰之色,“就这样吧,至少不吓人。”
识迷觉得他没什么眼光,“女郎就是要多变,偶尔换个装扮,自己高兴。”
反正高兴就好,替她准备的东西堆叠在那里,华贵的衣裙就有五六套。
明早就要回重安城,让人收拾包袱装车带走,一面问他:“回去还会路过不夜天吗?”
陆悯正看书,视线未从书页上离开,曼声道:“女郎似乎对不夜天极有兴趣。十里阑珊已经游过了,再去无非是看酒楼里的莺莺燕燕。”
识迷则有更上道的解释,“去看看不夜侯的死有没有拿住真凶呀,还有他的遗孀,是否挑得起重担。”
他的手指捻过纸张一角,翻书发出清脆的声响,“解度延的夫人不是等闲之辈,人人以为她不过是个安于内宅的妇人,其实真正的不夜侯,是她。”
17.第 17 章
识迷的接受能力向来强,她并未对此表示惊讶,只是由衷地赞叹:“真是个厉害的女子,恐怕很多人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吧!解度延死了,不夜天却塌不了天,白玉京还是没法接手这块风水宝地,实在可惜啊。”
陆悯淡淡一哂,“若想接手,易如反掌。但这地方多年来已经有了自己的法度,每年向上都缴纳足量的白银,且一向与州府相安无事,不去变革,对彼此都有益,朝中自然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容忍他们到今日。”
“也就是说,不夜天照旧如常经营,皇帝不会管,高议台也不会管?”识迷笑着抚掌,“这样好,不夜天离中都不远,等我何时想消遣了,还能去那里喝一杯。据说全天下最好的美酒都产自那里,琼浆玉露传到龙城,已经是不夜天喝剩下的了。”
嘴上谈论得热闹,心下还是唏嘘,江湖波澜诡谲,真相一层套着一层,没想到虞朝的凤子龙孙,竟是夫人手上的棋子。
识迷确实很欣赏这样的女子,有胆识有谋略。危险让丈夫和儿子去涉,自己平安地躲在后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至于解家父子的死,通敌叛国,死了不冤枉,但当初这场审时度势,必少不了背后夫人的出谋划策。
这样也不错,一切都是最妙的安排。
识迷笑得眉眼弯弯,这个问题不再纠缠了,转而问陆悯:“我可以上城里逛逛吗?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繁华,也领略一下上都的美食。”
结果他说不能,那双眼抬起来,眼眸沉沉没有温度,“女郎要时时与我在一起,免得有不时之需,却寻不见你。”
这不时之需,真是说得让人浮想联翩啊。识迷明白他的意思,但不妨碍她刻意扭曲,“太师依恋我至此,闹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他似笑非笑,眉峰慢慢拱起来,并不否认。
识迷嘟囔,“等我回去,还是得同家君谈一谈,郎君太过恋慕我,让我很有重压。要不这门婚事暂缓,容我考虑考虑吧。”
最后还是陆悯稍稍作了让步,“今日事忙,等下次回京,我抽时间陪同女郎。至于美食,让各家店铺送来就是了,春寒料峭,免得着凉。”
看看,真是好强的占有欲,限制起她的行动来。好在他再有能耐,终归也做不了她的主。今天确实着忙了点,见了两拨人,全是家长里短。下半晌安心吃喝玩乐吧,回到重安城,就再也不得闲了。
于是前厅里陆悯忙于会见高议台的群辅,后堂里她坐在堂上大快朵颐。早年那些店家的手艺,已经不是记忆里的味道了,大概中合了燕人的口味,暗装笼味做得又咸又麻。所幸点心硕果仅存,她喜欢的杨花参饼没有改变,魂牵梦绕的橘红糕也依旧鲜艳。嘴里叼着糕饼,喉头不知怎么哽住了,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们咽下去。
吃饱喝足,再上望楼。朝北眺望,那里应当有一处院落,圈禁着虞朝幸存的皇族成员。
可惜当年她跟随师父隐世时年幼,这白玉京对她来说太大了,她分辨不清城里有几条干道,有多少个里坊,现在就算俯瞰全城,仍是一片迷惘。
忽然听见有人招呼:“女郎……女郎!”
识迷倚着栏杆探头看,见参官交扣着两手,虔诚地说:“听闻主君就要迎娶女郎了,婚宴虽设在九章府,但本府也是需要布置的。女郎喜欢什么颜色的被褥帐幔?平时爱用什么样的熏香?还有饭食器皿,用金用银?还是用玲珑瓷?女郎给了示下,我等好赶早布置。”
识迷只得从望楼上下来,“还早得很,下次回来,不知要间隔多久。”
“有备无患啊女郎。”参官臊眉耷眼地笑着,“卑下务要做到最好,力求能在太师府伺候得长远。”
陆悯换人太轻易,且换掉的人都下落不明,这点识迷早就知道。看看这参官,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无论如何得给人家一个安心,便接过花样色调图册,耐心慢慢挑选。
挑了一圈,大致都定好了,参官深深朝她揖手,“下次回京,女郎不能称呼女郎,应当称呼女君了。”
绝对的、唯一的女君,参官表示太师夫人只认她。
识迷发现相处了一整天,这参官不像先前那样死气沉沉了,“内官就该多说些话,有人说话,家里才有人气。”
参官眨眼眨得飞快,为难道:“主君不喜欢下人多嘴,内外侍者都谨记在心。与其招惹主君厌恶,不如不开口。”
识迷发笑,“那是以前,家里没有女郎,你们主君阴阳失调。往后有我在,我就要热热闹闹的,人口越多越好。”
参官点头不迭,“使得使得。不过添人口可以,女君切不能接纳小君。一山不容二虎,女君这样豪爽的性情,别让人做了局,吃了暗亏。”
识迷一本正经地宽慰参官:“你放心,太师对我死心塌地,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纳小君的。”
就是这么有信心,然而一回头,见陆悯正站在对面屋角,神情淡漠地看着她。她顿时噎住了口,赶忙找补了句,“太师是专情的人,我心里门儿清。”
参官脊背直冒冷汗,诺诺应了两句,找准机会溜之大吉了。
识迷方才拖拖拉拉朝他走去,但没敢停留,错身而过,识趣地躲回了房里。
次日照例天光微亮就启程,她老毛病一点没有改善,没走出十里就犯困。外面风声呼啸,车内鸦雀无声,过于安静令人不安,她总是疑心陆悯在盯着自己,于是撑起眼皮不时确认一下。结果发现他一路都望着窗外,那侧脸看上去俊朗,却也冷若冰霜。
小五现在是越来越像他了,她迷迷糊糊想。当初刚做成的脸,比现在可温和多了。
算了,送出去的皮囊泼出去的水,还有什么可琢磨。她抱住引枕,把脸深深埋进里面,打算从白玉京睡回重安城,好好养精蓄锐,以备后用。
可就在似梦非梦的时候,车辇忽然停下了,她听见陆悯吩咐车外的护卫:“叩门,查验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她方才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见马车停在一座宅邸前。这宅邸建得奇怪,院墙足有三丈多高,围成一个圆形,灰砖交错堆叠,模样像个铁桶。而那院门又尤其矮小,仅容一个人通过,白鹤梁进去查问,还得半弯下腰。
心里隐约升起一种预感,她坐起身问:“这是什么地方?”
“囚笼。”他直言道,“关着永生永世出不去的人。”
识迷靠在窗前张望,嗟叹道:“这是犯了天条啊,横着才能出去?”
陆悯紧抿嘴唇,没有说话。
不多时白鹤梁出来,站在车辇前回禀:“正月添了两个孩子,如今九男十七女,共有二十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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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颔首,靠回褥垫上,淡淡发话,“走吧。”
车辇又驶开了,识迷稳住心绪向他求证:“里面关的,都是什么人?”
他闲适地舒展了下四肢,一条手臂搭在支起的膝头上,摩挲着绅带的镶边道:“都是前虞的皇族,燕朝攻城后活了下来。陛下下令,将他们囚禁在这里,每日供应吃喝,但终身不得踏出围城一步。”
识迷想不明白,“这种情形,怎么还有人生孩子?”
陆悯道:“人失去了身份,丢弃了志向,远离了礼教,和畜生没什么分别。活着只剩吃喝拉撒时,不生孩子还能做什么?”
“抗争、自救、逃跑。”识迷说得傲骨铮铮,“若我被关在里面,定不能束手就擒。”
“未见得。”他的语气很笃定,调转视线望向她,“你怎知他们没有抗争过,没有试图自救逃跑?关进来的头一年,没有人屈服,无奈这里的看守太严密,他们逃不出去,两年了,只能认命。”
“那就甘愿被囚?生下孩子一起被囚?”
陆悯慢慢笑起来,“刚开始虽不情愿,但日子久了自会习惯,再等两年,敞开大门他们都未必愿意出去。”
识迷不解,“为什么?我不信放他们离开,他们会不愿意。”
他却胜券在握,“我与女郎打个赌,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再来验证,我今日的话究竟准不准。”
识迷嗤了声,“你也太自大了,倒是先同我说说,凭什么他们不肯离开?是因为贪图牢笼里的安逸,不愿面对外面的物是人非吗?”
他的目光穿过车窗,投向广阔的天际,闲谈中剖开了令人不忍猝读的真相,“并非不愿面对物是人非,是不愿面对肮脏的自己。人在长年累月的驯化中,会逐渐忘记自尊,忘记人伦。他们从最初的惊恐慌乱,变得麻木不仁,要忘了亡国的耻辱,只有麻痹自己。如何麻痹自己?乱交、醉生梦死、生下一个又一个不堪的怪物。再过两年,等到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紧密,就像铁水凝固,坚不可破。他们自知与人世格格不入,便恐惧与门外的世界接触,最后疯癫,发狂,只剩烂死在这囚笼里一条出路。”他轻轻瞥了她一眼,“如何?你要赌吗?”
他的剖析,让识迷几欲呕吐。她知道一个国家的覆亡,会给子民带来灭顶之灾,二十万官兵埋于重安城外已经人神共愤,岂知在处置前虞皇族时,燕人更是丧尽天良。
她呆呆看了他半晌,最后还是坚定地唱了反调,“这是你的推断,我不信人会变成禽兽。不过这损招是你的主意吗?如果是,我会觉得偃师救错了你。”
他不屑地一笑,“两军对战,生死各凭本事。我可以坑杀举刀的敌人,不会羞辱手无寸铁的妇孺。”
识迷目光灼灼追问:“那么换作是你,会如何处置那些人?”
“杀了。”他丝毫没有迟疑,“免于承受奇耻大辱,是对他们生而为人最后的成全。”
所以怎么分清善和恶呢,被杀未必是最坏的结果,刀下留人,也可能演变出更大的生不如死。
唉,脑壳疼。
她揉着太阳穴呻吟:“我就不该听这么凄惨的故事,听得我脑子都要炸了。”
陆悯的嗓音变得很轻柔,像在安慰失怙的孩子,“再睡一会儿吧,中晌路过瓦垄,带你去吃好吃的。”
18.第 18 章
识迷虽然看此人不大顺眼,但说起好吃的,唯美食不可辜负,便勉强答应了。
本以为瓦垄是个好去处,不说媲美不夜天,至少也是个玲珑小镇。谁知到了那里,不过是一条设在运河边上的买卖街,从头至尾顶多十几丈远。没有店面,全是朝出夕收的小摊,摊贩们各自用四根竹竿架起麻布顶棚,底下就是供食客歇脚的雅座。
识迷站在瓦垄的起点,看着满街烟雾袅袅,咧开嘴笑了。
“这就是你说的,要带我品尝美食的地方?”
陆悯穿着华服,人又高挑,即便面对无数贩夫走卒,也显出一种临朝面对百官的气度。他垂眼一瞥她,“这里不好吗?美食并非只出自不夜天那样的地方,其实越不起眼的小摊,越可能藏着世间难得的珍馐。”
识迷被他的巧舌如簧勾起了一点兴趣,“你以前来过?尝过世间难得的珍馐?”
他振振有词,“我曾听人说起过。”
好吧,有依据就好。识迷搜肠刮肚称赞了他两句,“太师不是骄奢淫逸的太师,是与民同乐的太师。就冲这点,我也得尝尝瓦垄的小吃。”
于是决定从中挑一家,通常门庭若市的,肯定错不了。
一行人杀到摊子前,都是官家打扮,不等开口,其他客人便一哄而散了。
白鹤梁看来很满意,“瓦垄人有眼色,一见外乡来客纷纷礼让。主君,女郎,请入座吧。”
陆悯与识迷在正中间的那张桌前坐下,二十名护卫分散在周围的小桌。一时多双眼睛朝摊主看过去,把老汉吓得噤若寒蝉,直到白鹤梁招呼“挑拿手的上”,摊主才敢确定这帮人是来吃饭,不是来找茬砸摊子的。
馎饦,上面堆着烫熟的肉糜,再撒上一撮小葱,已经是较为上乘的饭食了。还有热气腾腾的包子,好几屉堆叠着端到桌子正中央,识迷看不见对面的陆悯了,但能看见他的两条手臂搁在桌上,似乎对这些美食束手无策。
只是不够精致,味道肯定错不了。识迷满含希望,吹散勺子里的热气喝了口汤。
怎么说呢,中规中矩,有点淡。再吃口馎饦……真是好大一口面疙瘩啊!
那么试试蒸屉里的包子好了,咬一口,没咬到肉,再咬一口,终于发现指甲盖大小的馅料……识迷眨巴两下眼,探过身问陆悯:“这就是你说的珍馐啊?”
陆悯默不作声,把说话的力气,用在了吃饭上。
饭后结账,摊主极力推辞,这些人一看就有大来头,害怕收了钱,摊子保不住。
白鹤梁望向太师,“主君,怎么办?”
陆悯神情卷懒,“虽说不适口,该付的钱还是要付的。”
他说完,转身就走,识迷跟在他身后,笑得哑然无声。
事后才弄明白,这瓦垄因背靠运河,河上有很多做苦力的人。这些人吃饭不图好吃,只图吃饱,这家价格最低量最足,生意兴隆并非因为味美,而是因为实惠。
“所以说,你们这些高官厚禄的人,要多了解民生疾苦。每每途径这里,却从来没有停下视察过。”识迷摇摇头,抱着毯子又躺回了锦褥上,“好吃的没吃成,算你欠我一顿,回到中都再补上。”
一向笃定的太师,这回半天没出声,大概很为自己的失算丢脸吧。
识迷抬眼觑觑他,“怎么?还想反悔啊?”
他方才开口,“有不夜天的纸醉金迷,就有瓦垄的脚踏实地。以体力活谋生的人离不开那些食肆,食之无味,只限于你我而已。”
所以这些在朝为官的人,真会鼓吹表面的歌舞升平啊。识迷干笑两声,扭身决定再打个盹。
“饮茶吗?”背后的人忽然问。
识迷“嗯”了声,行动上没有任何表示,她现在已经完全不需要扮演婢女了。煮水煎茶耗费时间,大不了她转回身看着,就算已经参与了吧。
太师倒也没打算麻烦她,不紧不慢地碾茶击拂,识迷从那举手投足中,看见了铺天盖地的优雅。
分茶,将茶盅推到她面前,他自己举起杯盏抿了一口,曼声道:“这几日偶有心慌,但大致已经适应了。虽说我至今尚未参透你们的所求,但我还是要多谢你们,让我脱离了苦海。我与女郎,算不上朋友,唯希望日后多亲近,最终成为可以交心之人。”
识迷从善如流,“当然、当然。从那日你迈进离人坊宅邸,我就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真的吗?其实彼此都是连篇鬼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对方。陆悯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与你捆绑是因为暂且身不由己,如果哪天不需要了,她一点都不怀疑他会铲除偃师、顺手杀了她,好让这个秘密永远封存于地下。
所以现在的刻意表亲近,定是有所求。果然他慢慢浮起笑,那捏着茶盏的手腕转动起来很迟缓,“今晚恐怕要劳烦女郎了,一路奔波,消耗巨万,似乎有些提不起劲来。”
识迷说好,“我也观察太师气息,回来比去时弱,未雨绸缪还是有必要的。”
只不过有个疑问,一直盘桓在她心头,她压声问:“那个给你下毒的人,查出是谁了吗?”
他说尚未,“算算时间,那年我才十三岁,何时中毒,谁要害我,因时隔太久,毫无头绪。”
识迷叹了口气,“此人很有耐心,等了那么多年,等你毒发,看你一日日憔悴又不死,还能按兵不动,别不是连他自己都忘了有这件事了吧!你看,做人要低调,免得招人恨。你十二岁入仕太张扬,毕竟别人十二岁时,四书还没读完呢。”
他皱眉,“这是我的错?”
“可不是吗。你太出挑,就显得别人平庸。”她忽然灵光一现,扣着桌板问他,“会不会是你阿兄?全家对他寄予厚望,结果被你比下去了。如今你是台辅,人家在你手下当群辅,越想越后悔毒下少了。”
他的唇角几不可见地一捺,可见嫌她的见解太浅显,但他顾全她的面子,随口应承:“女郎说得有理,我已经派人详查了,若查出是他干的,一定把他大卸八块。”
识迷听出他的敷衍,悻悻搁下茶盏道:“我小憩一会儿,你莫吵我。”
结果躺下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眼皮很沉,脑子像风车一样飞转。折腾了很久,心烦意乱,她回头怨怼道:“你是故意的吗?这茶调得太浓,难怪入口那么苦,你居然哄我喝酽茶!”
他也不否认,好整以暇地倚着凭几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女郎夜里不睡觉吗,怎么白天总在犯困?”
识迷很不高兴,“女郎的事,男子懂什么。你没听过多睡觉,会变漂亮吗?”
于是他不再发表高见了,大概因为这辈子鲜少与女郎打交道,一上手就遇见个极端棘手的,让他那装满政论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茶已下肚,持续发挥着作用,识迷睡意全无,但她却眼睁睁看他合上眼,呼吸悠长,似乎要睡着了。
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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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不快,车厢内虽然楚河汉界,但把脚探过去,可以踢他两下,“为什么同样的茶,对你没有妨碍?”
他蹙着眉,拂了拂被她触及的地方,“我喝了太多真正的酽茶,这种茶根本不算什么。”
她听他说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良久,迟迟道:“你确定现在能与之前同日而语?以前喝过酽茶,不表示如今也能喝酽茶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终于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难怪困意总上不来,想必这簇新的身体,还需要多磨砺。
于是困扰也共通了,两个人撑着脸看窗外,一看看了整整半天。
“下次入京坐船吧。”识迷说,“坐船多好,一路垂钓,还能吃河鲜。”
陆悯想得更长远,“中都与上都之间不通船,我一直有个打算,要将运河引入重安城。”
等到运河引入才有船坐,那得等多久!识迷说:“走到不夜天再换船西渡嘛。太师回京述职,不要弄得如此乏累,边走边消闲多好。等到了仲春,一路酒暖花深,想想就让人高兴。”
但那是后话,眼下煎茶都令他困扰,饮酒恐怕也得慎重了。
车辇前行,穿越了落日余晖,没有找客栈投宿。九章府的护卫习惯连续赶路,只要太师不发话,他们能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可以不投宿,但不能不吃饭,中途还是停在了一处烟柳成阵的地方。因天冷,柳树没见抽条,也看不见半点嫩芽,放眼望去有点凄凉。护卫们在树下生火烤制胡饼,刚打算掏出携带的鹿肉,忽然听见黑暗处传来奇怪的动静,一连串高低起伏,像女人的尖叫。
众人站起身,手都压在了腰刀上。环顾四周,隐约有雾气弥漫,草丛里起伏着蓝绿色的光点。
识迷恰好离白鹤梁很近,赶紧往他身边挨了挨,“这么多鬼火……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白鹤梁道是,抬手一挥,集结起了所有护卫,下令出发。等到号令发完,才猛然想起,自己一不小心越俎代庖了。
心跳如雷,他讪讪望向太师,“主君……”
太师一拂衣袖,转身便登了车。
是非之地,赶紧离开。护卫们踩灭了火堆,执起火把继续前行。
识迷趴在窗口看,道旁还有零星的磷火飞舞,她兀自嘀咕:“大战的时候,这里死过不少人吧!”
战争免不了生灵涂炭,她还记得那日进重安城,走到城外已是黄昏。最后一点日光散尽,夜幕渐渐高张,城外埋了二十万人,无数的磷火在漆黑的夜色里翻腾。她不觉得可怕,只觉悲伤,那是虞朝人的军魂,忽明忽暗,像一双双不屈悬望的眼睛。
可陆悯却打断了她的畅想,“中都以西直到白玉京,没有再遇见虞朝抵抗的兵力,这里从来不曾死过人。上年倒是有个贩马的胡人被对家坑害,五十多匹马全都毒死了,就埋在万柳坡。”
识迷眨巴了下眼,惆怅半天,原来是马魂?
“不是还有怪叫吗,听上去很瘆人。”
陆悯道:“那是林雕鸮的叫声,野外行路,偶尔会遇上。”
识迷这才放心,女郎的胆子还是略小,她见得惯血和尸体,却很害怕女鬼。
这时从旁边探过一只手,没有征询她的意见,放下了她面前的窗帘。
她转头看,车厢内被朦胧的灯光笼罩,灯影憧憧下,他解开了革带和领扣,平静地问她:“接下来要我怎么做?”
19.第 19 章
识迷说:“躺着,闭上眼,什么都不用做。”
他依言躺倒下来,大开着胸襟,露出了精壮的身躯。
遥想当初,小五好像没有做得这么结实,毕竟第一次见到陆悯时,他已经毒发两年,虽然还未山穷水尽,但着实是很清瘦。小五算是依葫芦画瓢,照着陆悯的身形增大了轮廓。本以为差不多了,没想到本主入住之后,还是有了很大的改变。
完美,堪称完美。该宽的地方宽,该瘦的地方瘦。识迷沉浸于这种神奇的转变,以至于他躺倒之后,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流连,极度欣赏,双眼泛着粼粼的光。
陆悯等不来她的动作,到底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这一看不要紧,顿时有些发慌,这女郎像中了邪一样,痴痴地盯着他的胸膛看。
他知道,她必定是在惊叹偃师手艺的巧夺天工,这种惊叹和他本身无关,他也无需有任何不适感。但她终归是看得太久了,久得令他为难,他隐忍再三还是开口催促:“劳烦女郎。”
识迷这才回过神来,直言道:“你恢复得真好,几乎与本体无异了。我见过很多半偃,要想真切地改变形体,少说得花上半年时间。而你,不过区区半个月而已,若告诉偃师,他必定也会惊叹。陆悯,你真是天生的伪人材料,是偃师创造至今,最成功的个例。”
这是很高的评价,但那句天生的伪人材料,真不知道是褒还是贬。
“你可是习过武?你的心跳动起来和一般读书人不一样,分明有力得多。”她的手覆盖在他胸口,缓慢地摩挲,喃喃道,“每跳动一次,血就涌向肢体末端,然后变得更灵活,更强壮。这具皮囊是我见过最好的皮囊了,世间罕有啊,难得!真难得!”
她只管说她的,完全不顾及掌下人的感受。那纤细的手指在他躯干上游走,顺着曲线一路高低起伏,激起一串酥麻的触感。
他呼吸失控,难堪下衍生出强烈的羞耻与不悦,厉声道:“女郎由始至终把我当作物件,而非是人!”
识迷迟疑了下,生气了吗?她差点忘了,他不是逆来顺受的小五,而是心高气傲的太师。
老老实实干正事吧,她耷拉着眼皮,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玄铁匣。待要揭盖,见他还望着自己,便蹙眉在他的眼皮上抹了一把,兀自嘀咕着:“你这人,在官场上磨出了满身尖刺,见谁都想扎一下。我与你是一样的,把你当物件,那把自己当什么了?”
她自言自语,而这嗓音似乎离他越来越遥远。
偃人与偃师之间生来互通,并非偃师的血多神奇,只是对偃人管用罢了。他能感觉到一种新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渗透进体内,向四肢百骸奔涌。包裹住心脏的那道疤如同荒漠的缺口,他甚至能听到它的叫嚣,如饥似渴地,大口吞咽着滴落下来的液体。
体内兴起了一场大战,他控制不住身体的战栗。两者融合需要时间,这段时间内他又出现了短暂的昏聩,偃师对他的影响达到最高点。他忽然极度空虚,缺乏安全感,然后从涣散的视线里分辨出一个人影,这人影变成一座神塔,他像个朝圣者,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全身心地五体投地。
他听得见她无奈的叹息,知道自己又失控了,但这刻根本顾不上,脑子阻止他,心却非要他这么做。
被蛮横禁锢的识迷,这刻也只有翻着两眼看车顶了。
偃人会产生依恋感,几乎每个都这样,但像眼前这位这么不可控的,算是独一份了。这血于他就像春药,她有些弄不懂,难道是哪里出错了吗?其实他对来自偃师的一切都心怀厌恶,可惜既憎恨又割舍不下。她留意过他的一些细微动作,虽然表面极力粉饰太平,但那不经意间的一拂袖一皱眉,都深深展露出他内心的想法。然而现在脑子暂时做不了主,只剩本能的反应,也许等到哪天他足够强大,能够做到心脑合一的时候,这种无度的眷恋就会停止了。
她艰难地拍拍他的脊背,“陆悯,该醒醒了。”
可他愈发收紧手臂,似乎是想把她嵌进身体里去。
识迷被勒得大喘气,心道老天爷,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实在不行得想想办法了,下次续命时用点蒙汗药吧,把他迷晕了,自己才好脱身。
这种无节制的痴迷,持续了一炷香时间,才逐渐有所缓解。彻底清醒后的陆悯也终于看清,衣衫不整的自己,是怎么抱着人家女郎纠缠不休的。
很尴尬,很羞惭,但并不自责。他默默松开她,默默系上了自己的衣襟。
识迷抚抚两条胳膊,尽可能远离他,彻底吸取了经验教训,“下次不能选在这么小的地方,逃都没处逃,手臂都快被折断了。”说完见他没有表示,不满地抱怨起来,“回了魂,连一句致歉的话都没有,如此无礼,是怎么当上燕朝太师的!”
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时候,他忽然蹦出了一句话,“女郎以前是哪国人?靖朝?郢朝?还是虞朝人?”
识迷不遮不瞒,“虞朝人啊,怎么了?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了人,战后父母在哪里,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所以是哪国人也无所谓了。”
他倚着车围又问:“你若需要续命时,也会如我刚才那样吗?”
她说会啊,“不过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不管怎么发狂,别人都看不到罢了。”
所以是真失态,他自己也知道。无论他怎么反感这种后遗症,唐突了人家女郎是事实,他诚意向她致了歉,“对不住,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下次行事之前,请女郎把我绑起来,免得我又造次,轻慢了女郎。”
捆绑吗?然后看他袒胸露腹,两眼痴迷的样子?
识迷设想一下,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讪讪道:“女郎觉得不妥吗?还是我哪里说错了?”
“没有没有。”识迷忙摆手,“太师的主意很不错,既然你执意要求,那下回就这么办吧。”边说边掀帘朝外看了眼,“天色已晚,该睡觉了……出门在外一切从简,睡一起也是不得已,希望太师不要见怪。”
原本他的说辞,被她抢先了一步,他只好抿住唇,点了点头。
她实在是个不拘小节的女郎,反正去时已经睡了一路,白天换成晚上,根本没有什么分别。加上此时茶的余威彻底散去了,她拍了拍引枕,痛快地躺倒下来。
陆悯仍旧保持着半坐的姿势,闲话家常般打探:“女郎携带的那个匣子,是出发前预备好的吗?里面装着偃师的血,如何保证多日不坏?”
识迷闭着眼随口应答:“方外有红尘中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像这个匣子,火烧水浸不坏其质,里面的东西可以存放千年而不腐。别说是血,就算你放一朵花,千年之后开启,仍能闻见燕朝时期的香气。”
他听完,慢慢沉寂下来,半晌叹了声造化神奇。
识迷觑他,“你一定在想,要是有个更大的,能装下偃师的满身血就好了。到时候杀鸡一样把偃师控干,随用随取,就再也不必受制于人了?”
陆悯笑起来,眼底荡漾起一片涟漪,“女郎把我想得太坏了,莫说世上没有这种东西,就算有,我也不能恩将仇报。”
识迷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心道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不过将来的事,现在不用发愁,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把桥拆了就是了。
脑子里胡乱盘算了很多,后来不知不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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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了。这一夜睡得很安稳,陆悯没有打呼噜说梦话的习惯,沉静得令人心安。
次日车辇又跑了半天,将近晌午的时候总算进城了。熟悉的参天大佛,半空中绕成环状的道场,还有日正当空下巍峨的九章府,这里才是一切玄妙之事的温床和起源。
停住车,护卫搬来脚踏,迎接太师下车。识迷跟在他身后落地,但没打算随他进府门,撑着腰道:“我要回离人坊了,家里人还在等着我呢。今日初九,我翻了黄历,二十六宜嫁娶,那日你来娶我吧。”
边上站立的护卫们,大概觉得听见了世上最稀奇的一场对话。从古至今,从没见过如此潦草的婚事,就连穷人家也讲究个保媒下聘,合完八字再定吉日。而这位女郎,自己看了日子自己决定,不用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这可是有些太儿戏了?
众人不敢直视太师,只敢垂着眼,拿余光偷看。结果太师居然没有异议,说了声“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女郎摇了下手臂上的披帛,转身往直道那头去了,太师没有派车送她,径直登上台阶,迈进了九章府的大门。两个人似乎不太熟,也不打算培养感情,各有打算各忙各的。仿佛到了年纪,婚姻是一场合作,彼此能将就就可以,管他钟鸣鼎食位高权重,我不嫌你,你也别挑我。
太师此时已被府内的参赞接进去了,议事堂里还等着他主持大局。随行的护卫这时功成身退,待太师走远,纷纷直起了身。
副将无言地望向白鹤梁,又望了望女郎离开的方向。
白鹤梁道:“别看了,快驾车追上去,送女郎回宅邸。”
反正识迷也不计较到底是谁的主意,有车就乘,能尽快到家就行。
进了门,院子里静悄悄,一个人都没有。她回身关上大门,仔细别好门闩,顺着长廊走到底,推开了暗室的门。
暗室里整齐摆放着几口木箱,掀开盖子,偃人们都静静蜷缩在里面。她取出三根销钉,一一插回他们耳后,再探手一抹他们的前额,偃人不像伪人,少量血就能唤活。等上约摸一盏茶,染典他们就活蹦乱跳地苏醒了。
“阿迷,”艳典问,“这一路高兴吗?”
识迷说高兴什么,“回来的路上没吃着好吃的,想起还有很多活计等着我,我就作头疼。”顿了顿问,“你们哪个的右臂受了伤,让我看看。”
三个人都捋起了袖子,染典的小臂上留下好大一个刀口,深可见骨。识迷拽过来查看,翻箱倒柜开始查找,嘴里嘟囔着:“上回偃师让我收起来的,放在哪里了……”
找了半天,找到一个罐子,里面都是用剩的原料。修补这样的缺口很简单,重新填上,再拿浸湿的布包裹,通常一晚上就复原了。
接下来四个人上院子里打扫落叶,再浇浇花,忙完了并排坐在台阶上,太阳也快落山了。
“不夜侯父子都死了,阿迷你怎么还是心事重重?”阿利刀偏头问,“杀得不够吗?”
识迷“嗯”了声,“不太够。”
艳典道:“还要杀谁?这次我去。”
说来话长啊,识迷撑住脸颊叹气,“这回不能杀,得把人带回来。天黑出发,天亮前到家,能做到吗?”
其实抽取了灵识的偃人是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痛的,但她仍旧愿意拿他们当人看,因为人世寂寞,他们已经算是家人了。
艳典上次赋闲,这次要大显身手。她蹦起来,昂首挺胸道:“包在我身上。”
“不要惊动任何人,悄悄行事。”识迷又叮嘱了一句。说完摊开双手,就着落日余晖查看,盘算着,“七日内忙完,剩下三日准备出嫁,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
20.第 20 章
不夜天,解宅。
解度延父子遭杀害,州府查了好几日,一点头绪都没有。两起命案,两名凶手,几乎是同一时间动手,却是来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仿佛从天而降,杀完了人,又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案子不能告破,解家人很不满,但解夫人既不吵也不闹,家里更没有设灵堂。她在府衙边上包下一座宅院,卸下大门,把两口漆黑的棺材并排放在院子里。每日那些官员衙役上差时,都要路过门前,一眼就能看见那两口黑棺,无疑是对州府最好的施压,要求他们尽快捉拿凶犯。
有些人对解夫人的做法颇有微词,古来都讲究入土为安,人已经死得那么惨了,还让他们的魂魄不得安息吗?
解夫人只管抹眼泪,“将凶徒捉拿归案,亡魂自然能得安慰。亡人什么时候下葬,全看官衙什么时候结案。”
尸首不在家,反正家里是干净了。解夫人不喜欢白麻布的味道,不喜欢纸钱漫天飞舞,也不喜欢香烛燃烧的阴森。棺材安置在外面,既能督促官府,又能保证眼不见为净。案子一日不破,棺材就一日不入土,最好时间拖延得更久一些,好与州府乃至上都协商,孤儿寡母,是否可以减免两年税赋。
不夜天两年的税赋,足可以养活一个世家大族二十年。这笔钱每年从钱庄提出来,单看运送的车辆,就让人心头直滴血。
解家的小女儿,还在因父兄的死哭哭啼啼,解夫人见她这样就恼火,“死都死了,有什么可哭的。你阿翁与阿兄不在了,于你不是好事吗?将来家业都在你手上,你给我好生习学起来,学学怎么持家,怎么管账。别嫁了男人只知当个甩手掌柜,偌大的家业让外人把持,我可饶不了你!”
解家小女郎抬起红红的泪眼,她是解夫人的老来女,才十七岁,确实什么都不懂。她一向岁月静好地活着,就算外面兵荒马乱,也从没伤及她分毫。
解夫人看着她的模样,气馁又失望。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生下儿子,解度延的长子是原配夫人留下的,如果自己有儿子,小女儿便不用被逼着挑起家业,可以继续在闺中绣花写字,永远无需见识商贾的奸猾和狡诈。
而今解度延中途死了,虽说死得不是时候,但自己从幕后走到台前,也不费什么力气。唯一令她担心的是自己年华不再,不知还能支撑多久。这不夜侯的名头就像庞然巨兽,一旦倒地便会引得各路鼠蚁倾巢而出,从四面八方将之啃噬殆尽。到那时候这傻傻的女郎怎么办?若嫁个拿捏不住的丈夫,夺她家业、虐打欺凌她怎么办?
“回房去,别在我面前哭。”解夫人拧着眉,把她叱走了。
管家把账本送到她手边,俯身道:“夫人,榆梁的两笔帐该收了。”
榆梁的账,不用翻看账本她就知道,两笔烂账。因家主死了,妻儿无力担负就耍赖,上年定好今年还,要是没料错,今年还得延期。
解夫人啐了一口,“多派些人手,这次非收不可。我可不是你家主君,一再宽限时日,无非与那妇人有首尾罢了。”
管家不由迟疑,“若还是分文没有,那又当如何?”
解夫人责难地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变成大善人了?没钱就卖人,收屋子。那家的宅子还值几个钱,把人全撵出去,房契送到鬼市上叫卖,价高者得就是了。”
管家这回有了主张,干脆地道声是,急于承办去了。
解夫人忙了一整日,这时才有空歇息,崴身倚在花窗前的睡榻上。
天上的月,凉凉照着地上万物,商人么,唯利是图乃本性,会有多少人因她的狠绝流离失所,她根本不在乎。死了丈夫就能赖账吗?自己也死了丈夫,同是天涯沦落人,对方该体谅她新寡,还得接着过日子呢。
唉,上了点年纪,腰酸得很。她翻个身,拿手捶了捶后背。
这时不知哪里刮来一阵妖风,吹得蜡烛噗噗作响,火旗极速摇曳,没几下就熄灭了。
她支着身,正打算起来查看,忽然颈后一阵剧痛,顿时没有了知觉。等再醒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走动,偶尔还有三两句闲谈──
“别让她饿死。”
“还要养几日?鸡汤炖好了……”
她分辨不清白天黑夜,为了逃脱,扯着嗓子喊救命。可惜这地方就像个酒瓮,发出再大的声音,都被分毫不差地回收了。她喊了很久,喊得嗓子嘶哑,却一点用都没有。
每日三餐,门上的小窗会打开,一只手推进陶罐,里面装着鸡汤。她喝了总有十几顿鸡汤,喝得闻见味道就犯恶心,那天决定就算饿死也不喝了,却被蛮狠地拽出了黑屋子。
乍然到了亮处,外面的日光刺得她根本睁不开眼。她害怕会被刺瞎,不得不捂住眼,等到能够适应光线时,才发现又被送进了点满灯火的屋子。
屋里站着一位年轻的女郎,模样美丽动人,尤其眼睛闪亮如星辰。对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和声道:“慢待夫人好几日,还请见谅。”
解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是什么人?掳我到此要干什么?”
女郎愈发笑得眉眼弯弯,“我们是杀了解家父子的人,把你掳到此处,是因为接下来还要杀你。”
解夫人一怔,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仇和冤太多了,数都数不清,所以就不用数了。”女郎仍旧好声好气,“照理说,解度延死了,你该与他团聚才对,但我知道你们夫妻情分并不浓,所以目下有两条路,夫人也不是非死不可。”
解夫人实在弄不清她要做什么,本以为死路一条,但忽然得知有生机,自然要搏一把活命,便颤声道:“请女郎指教。”
女郎慢悠悠踱着步,一面道:“人人都称你解夫人,但却没人知道你也有自己的名字。你姓洛,名雪阶,二十四岁嫁解度延,至今已有三十年了。年华老去,容光不再,家业无数却后继无人,是夫人目下最大的困扰。呕心沥血这么多年,最怕见到家业旁落,女儿靠不住,交给子侄又不甘心,那何不自己长长久久地把持,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直到培养出上佳的传人。”
解夫人听得很仔细,脸上神色也随她的剖析变得晦暗。直到听到最后,她才浮起嘲讽的笑,“女郎在同我打趣吗?我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再活三五十年,只有成精了。”
“用不着成精。”女郎道,“非但不用成精,还能重获青春,夫人可要试试?”
解夫人越听越觉得玄妙,踌躇道:“女郎有什么办法?既然助我,我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吧?”
女郎没有说话,探手扯开了覆盖在长案上的披布,露出底下一具年轻的皮囊,然后比了比手,请她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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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夫人定眼打量,眼泪几乎夺眶。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是三十岁的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眉间的那颗痣都一模一样。
女郎问:“如何?夫人可想做一场交易,住进这具崭新的皮囊里?”
韶华逝去总是令女子心伤,解夫人是惯常拿主意的人,当即便下了决心,“我曾听说中都有偃师,造人躯壳惟妙惟肖,今日见识了,果然大开眼界。女郎尽管开条件,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推让。”
爽快人说话做事就是敞亮,女郎道:“我赠夫人青春,夫人自会报以瑶琚。不夜天人来客往,最不缺的当属人脉与银钱,而这两样,我恰巧都需要,只是目前还未到用时,所以夫人可以先赊账,容后再还。”
“仅是如此?”解夫人戒备地问。
女郎温和地颔首,“仅是如此。”
解夫人道:“我是生意人,最会权衡利弊,钱权在重活一次面前算不了什么,一切依女郎之计行事。”
女郎很满意,“好极了,那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吧!夫人怕不怕疼?”
一个长年累月腰酸背痛的妇人,经受了无数小打小闹的隐疾折磨,早就已经对这具身体不耐烦了。男人有远大的抱负,女人何尝没有?只恨年华不由人,时间所剩无多,如果重来一回,她能把天捅个窟窿,还在乎刹那的疼痛!
“只要女郎能让我醒过来。”她垂下了双手,“余下的,悉听尊便。”
于是外面送进来一碗药,漆黑的药汁,不知道里头加了什么料。解夫人接过手,连片刻犹豫都没有,仰头一饮而尽了。对面的女郎愈发赞叹:“我就喜欢夫人的杀伐决断!”
当然,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解夫人完全没了印象。只知道再睁开眼时,一面大铜镜放在她正上方,她看见自己眨眼,铜镜里年轻的身体也眨眼,她想出声,铜镜里的人启了启唇。
“恢复还需时间,等你的心完全住下了,就可以如常起坐,如常吃喝了。”女郎靠在一旁,曼声叮嘱,“当时忘了同你说,你每隔十日就要从偃师这里续命,若是耽误了,可就活不成了。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万一事忙赶不来,我们可以差遣偃人为你送药。”
解夫人明白,剩下的半句没有说出来,前提是她必须听话,无条件地接受偃师的指派。
做生意么,向来是如此,你既然有所求,就得给卖家相应的报酬,公平买卖,十分合理。
又养了两日,解夫人才勉强说出话,头一句就追问:“女郎是偃师吗?”
女郎莞尔,“我只是个传话人。夫人今日认得我,以后见面就不认得了,切要记住啊。”
解夫人是明白人,只要稍加提点,立刻就会意了。
女郎背着手,探过来仔细查看她的脸,温声道:“这皮囊,从你苏醒这日开始正常衰老,你偷了二十年光阴,可以用来完成你来不及完成的梦想。若有朝一日你仍觉得不够,还可以再换,不过要付出的代价更大,得失全凭你自己权衡。好啦,我所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复原就靠你自己了,反正定会越来越契合,夫人只管放心。”
解夫人见她要走,心里还有问题来不及问她,便道:“女郎去哪里?以后怎么找到你?”
女郎那双狡黠的眼睛眨了眨,扬着笑脸道:“我得抽空成个亲,已经答应人家了。你不必找我,若我有需要,自会去找你的。”
35-40
第36章
反正闷头布置就是了, 布置得差不多了,她决定回一趟离人坊。驱车赶到时,第五海正指派几个陌生的偃人洒扫庭院。
第五海见了她,微微抿出一点笑, “师叔来了?”
识迷点点头, 转头打量几个偃人, 手脚还微微有些不协调,看得出是刚催活不久。
她又朝屋内张望, “师兄呢?”
这时顾镜观从后廊上过来, 也没说什么, 转头进了厅堂。
识迷吩咐阿利刀几个帮着打扫,自己进门唤了声“师兄”。
顾镜观指了指外面的偃人道:“我看你库房里还有些残肢, 白放着很可惜,就替他们重塑了脸,叫起来收拾庭院。”
识迷茫然眨着眼睛,“我的偃人,师兄也能催活吗?”
顾镜观一笑,“开智用我的血就是了。反正闲着, 那些零碎的都拼接起来, 数了数, 有十一二个,想来够用了。”
识迷简直想哭, “那些都是我塑坏的废料,没想到师兄能把他们驱使起来,过几日还真有用,师兄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说到高兴处,拖过椅子坐到他面前, 急急告诉他,“我这次去白玉京,见到燕朝皇帝了,本以为是个高壮的男子,没想到身量样貌都很一般。师兄,我在一个宫人身上留了视瓮,打算借她的眼睛,塑一个圣元帝。若是有机会把真人替换掉,何须在这中都浪费时间。且我听陆悯说,他们现在大兴土木,其实是在建造皇陵。到时候要把满城的百姓推进墓道生祭……重安城两千八百户,人口共两万七千八百二十六人。燕人坑杀了虞朝二十万大军,如今还要屠城,这样的暴行,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
顾镜观大约也震惊于燕人的疯狂,实在没想到,他们大肆改建重安城,是为了把这不朽的城池变成皇帝的陵寝。
燕人确实有生殉的惯例,但人数不多,到了后期一般用假人代替。而今圣元帝一统五国,就想彻底断绝虞人的血脉,这等丧心病狂,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求师兄一定要帮我。”识迷拽住了顾镜观的衣袖,“我也知道入龙城掉包圣元帝很难,所以要作两手准备,将驻守中都的将领先收归己用。那六具偃人,我才做了一半,且制成半偃还得寻找时机。剩下的我会加紧,但圣元帝不可能取心,须得用第五海那样开了灵识的偃人彻底取代。可我学艺不精,尚有欠缺,只能央求师兄替我想办法。”
顾镜观没有犹豫,爽快地说了声好。
是疯了吗?并未。
他帮她是出于同门之谊,更是为了数万条活生生的性命。如果没有之前燕军坑杀虞军的先例,他也许并不相信成为一国之君的圣元帝,会让这么多无辜百姓殉葬。然而当你亲眼目睹过战事,还有什么是这片大地上不会发生的?人性之丑恶,超乎你的想象,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能眼睁睁看着惨剧重演。
“圣元帝的傀儡交给我,还有那剩余的三人,若能骗得心填补,无非应付上面的时候容易些。若不能,开了灵智的偃人也照样可以糊弄,手下的人是绝对分辨不出的。”他说着,淡然笑了笑,“我们偃师,在民间一向没有什么好名声,大多称我们为妖人,无非是觉得我们善于奇技淫巧,摄人心魂罢了。但偃师也有热血,也有良心,我不为助你复国,我只为保护重安城数以万计的百姓。当年妙若一死,我也跟着死了,躺在荒庙不能动弹,是前虞的老妇人每日给我送一个饼子,让我活了下来。就为这份救命之恩,我也应当做些什么了,虽说是蚍蜉撼树,但不试一试,焉知不能成功。”
识迷咧出了更灿烂的笑,“我一向很自大,也从来不怀疑自己能成功。我蛰伏在中都,盘算着我的计划,两年不成就五年,五年不成就十年,就算刮起的风再小,我也要让龙城里的强盗迷了眼。以前单打独斗尚且蛮横,现在有了师兄的助力,我还怕什么!只要赶在神道竣工之前,把中都六卫握在手里,就算江山不能换姓,我也可保重安城老小平安,反正赚了。”
她有旺盛的生命力,也有生死不论的决心。顾镜观看着她,老朽的心似乎也慢慢有血充盈,轻舒一口气道:“那自今日起,我们各自便忙碌起来吧。”
识迷颔首,复又叮嘱他,“太长公主坠楼一事,上都派了御史来查探,恐怕早晚会查到这里。这座宅邸不能用了,我给解夫人传了信,托她替我安排个住处,师兄带上偃人们回不夜天暂避吧。”
顾镜观方才得知她和解夫人还有往来,追问之下她也不隐瞒,笑着说:“解度延背叛虞朝该死,我原本也想要了解夫人的命,但转念想想留着她有用,就替她换了身,将来好靠她筹集粮草。”
顾镜观恍然大悟,“我知道解度延通敌,但没想到你收了解夫人。你这小女郎倒有几分筹谋,不愧是虞朝的公主,懂得深谋远虑。”
识迷挨了夸,神采飞扬。那厢厨房里已经预备好饭菜,络绎地送了进来。她举箸看,菜色
个个精致,肯定不是出于染典和艳典之手,转头问第五海,“菜是你做的吗?手艺真不错。”
第五海有些腼腆,“我在燕楼做过几天跑堂,专程去学厨艺的。”
识迷满眼都是对师兄的羡慕,“这孩子为了养活你,真是煞费苦心。”
顾镜观也称赞,“这些年有劳第五照顾我,我打渔赚不了什么钱,他便去燕楼替人上菜,又去鬼市画人皮面具,赚一天,比我赚一个月都多。”
识迷喃喃:“我要是有这样的弟子,那该多好!”
顾镜观抬眼望向院子里打转的阿利刀等人,虽然不能夸他们聪明,但至少可以夸他们贴心。
那倒是,识迷从来不嫌弃自家孩子,这两年有他们陪着,她这荒烟蔓草的人生,才些微有了点乐趣。总之老天爷对她不薄,又在这里遇见了同门师兄,像现在,能心无挂碍地和信任的人吃上一顿饭,已经是近来最大的幸福了。
师兄妹对坐着,用完了饭又闲适地饮茶,虽然知道行动必定在陆悯的监视下,单也不妨碍她有恃无恐地心情良好。
等到要离开了,顾镜观不便送到门上,让第五海代劳。识迷迈出大门时,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回头问第五海:“你会不会做荷包?”
第五海笑得温良,不拔掉耳后的银销时,谁也看不出他是个近乎疯狂的杀器。他掖着手,语气声调都很平缓,“我没有做过荷包,但我会做针线。师父的衣裳都是我缝制的,自己做的,远比外面采买的更便宜,更结实。”
赶车的阿利刀简直对他五体投地,“第五,我太佩服你了,下次来,我一定要向你讨教。”
第五海点点头,向后退让了一步,复又仰头望向车窗内,朝着识迷拱了拱手。
马车驶开去,艳典嗟叹:“他不是偃人,分明已经是生人了啊!偃师把毕生所学都用在他身上,做我们的时候肯定没花心思,所以我们和他差了老大一截。”
识迷听得气呼呼,这分明就是在质疑她的手艺,高下那么明显吗?
可惜不能告诉他们实情,只能尽力纠正:“不花心思,是做不成一个好偃人的。你们是偃师后做的,才活了两年,你们知道第五海活了多少年吗?所以不要羡慕人家聪明,人家年纪比你们大,你们要是再活十年,肯定不会比他差。”
染典和艳典立刻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阿迷,还是你最好,从来不嫌弃我们,一直相信我们。”
识迷讪笑,心说当然,传闻中的敝帚自珍,可是世上最坚不可摧的自信自尊。
回到九章府,她便一头栽进了暗室内,让阿利刀他们在下面仔细守着,自己要忙于完善先前的成品去了。
揭开箱盖,重骑卫将军的偃人静静蜷缩在箱子里。她就着灯火在他额间一点,偃人慢慢苏醒过来,僵直着四肢起身,笔直地站在了她面前。
上下打量,好像胡髭做得有点出入。她放下烛台,取出勾刀和锥子,按照记忆,替他重新修整了分布的范围。再审视,总算满意了,将军府里的任何的一点举动都能刺激将军夫人,应当用不了多久,就能等来杨夫人的到访。
只是总在暗中窥探的那双眼睛,让她有些不痛快,她得准备金蝉脱壳,才能蒙混过去。
好在早有准备,桃木匣子里的那张备用脸许久没有示人了,她取出来,仔细涂上一层油膏,又着力描画了一下眉眼,才重新放回去。
哼着歌下楼,其实她鲜少有不高兴的时候,虽然经历了国破家亡,但她对未来没有失望,至少白玉京那个圆形的围城里还有她的亲人,她不是孤女。
等下了楼,过去看阿利刀穿针引线,人还没坐定,就听内赞在门前传话,说杨将军夫人送了邀帖来,请夫人明日去栖茶里品茶。
果然没有料错,这位杨夫人欠缺耐心,这么快就送上门了。
她应了声好,照旧看阿利刀的针脚,虽然每次落针都战战兢兢的,但不可否认十分精准。遂拍了拍阿利刀的肩,“全靠你了,荷包做完了再做衣裳。”
阿利刀一听,精神顿时不怎么饱满了,嘟囔道:“怎么还要做衣裳……”
识迷说是啊,“不做衣裳,我们怎么有借口上市集买绸缎,怎么避开太师的耳目?”
艳典深思熟虑了一番,“干脆杀掉吧。”
识迷说那不行,“杀了这个,还有下一个,那么多暗卫,哪里杀得完。”
其实留着也有好处,瞒过斥候等同瞒过陆悯。相较于太师的精明,斥候就好对付多了。
正说着话,天顶响亮地打了个雷,要下雨了。雨幕连着黄昏,含糊之间就入了夜。
识迷知道太师离开中都几日,案上的公文肯定堆得像山一样,于是早早吃过晚饭,点上一支安息香,伴着连天的雨声,倒在她的床榻上。
碎银帘子摇曳,偶尔闪过细细的芒,墙屏上的莲花边缘勾勒了金线,在暗处妖娆地伸展。她闭上眼,心里想着师兄的话,很觉得安稳。恍惚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机关启动,发出迅捷的一声闷响。
来得比她设想的早,好在她的机关够硬够缜密,这独楼也够高够深。廊门上的机簧是第一重,房门上还设有第二重,不怕不怕。
所以识迷睡得很坦然,简直比偃人躲进箱子里更安全。太师在九章府不能闹出动静,他只会又气又恼,愤恨不平。想起那张气到扭曲的脸,她就觉得世界真美好。
机簧转啊转,榫卯断开又重组,这人还是不死心呢。
识迷抚枕侧躺着,一只耳朵曼听外面的声响……奇怪,榫卯居然连接了七次,说明再有两次,就要被破开了!
不会的,别自己吓自己,肯定是听错了。她强令自己镇定,缓慢地翻了个身。可是刚翻到一半,外面传来干脆利落的轻响,她霍地坐起来,实在不敢相信,她的头一道机关就这么被他破解了。
简直让人发疯!她光脚跳下床,跑到卧房门前,骇然看着机关被触发,绞索一样地拧起来,把卧房大门堵了个严实。
无数个手掌大小的方形榫头凸起又凹陷,绵密如波浪一样地翕动起伏,这个比起之前那个可复杂多了,识迷仍有信心,一定能够防住他。
可这人难道是怪物吗,正常人想破解,少说也得花上两个时辰,结果第一道机关他一盏茶就解开了,也太不把她的机关术放在眼里了。接下来的这一道,是彼此能力的角逐,如果再被解开……
应当不至于,当初陆悬舟带人围追堵截顾师兄,师兄就是在山洞大门上设了这个机关。他爹都不能办到的事,他肯定也办不到。
所以她看着榫头开合,心跳也如机簧一样跳得厉害。就快一盏茶了,他试了又试,毫无进展。她越来越笃定,他要在这个机关上栽跟头了。万事都胸有成竹的帝师,这回终于尝到了吃瘪的滋味吧!
忍不住想伸个懒腰了,害她紧张半天,终究是虚惊一场。
然而就在她得意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瞬间从欣慰转化成惊恐,她看见她的机关土崩瓦解,榫头碎了满地。他从门外迈进来,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衣袖,蹙眉道:“木屑掉了我满身,得命人打水来洗个澡。”
可识迷的尖叫震耳欲聋,他不得不退后两步,捂住了耳朵。
“别喊了,你只是学艺不精,偃师没有把最厉害的机关术教给你。”
他居然还在安慰……他在安慰她!识迷尖叫过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起来,“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肯定是榫头松动了,被你这奸人钻了空子!”
找遍理由,只是自欺欺人罢了。第一次正面的较量她落败了,找不到原因,也没有道理,反正就是败了,被他闯进来了。
她满面怆然,陆悯百思不得其解,“该难过的不应该是我吗?你如此防我,不惜动用机关术,若我不能破解,岂不是永远被你挡在门外了?”
坐在地上的人抬头望他,灯火照着她的脸,眼睛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看上去一副可怜相。
他只好转变了话风,“不过设下机关倒是很有意思,我在议事堂听烦了那些参机冗长的公文,回来还能活动一下头脑,也是意外之喜。你若还有,明日可以再设,看看下次我要花多长时间。”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简直是在践踏她的尊严。她
怒气冲冲道:“你把我的机关术当成怡情的小游戏吗?我设机关是让你用来放松身心,缓解疲劳的吗?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这么侮辱我。我不和你过了……”边说边拱手,“就此别过!”
她光着脚要走,经过他的身旁时,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你这是干什么,恼羞成怒了?就因为我破解了你的机关术?”这种时候,再取笑分明是和自己过不去,他决意开解开解她,便道,“你的机关术其实很厉害,我也是花了不少心力才堪破玄机的。这种手段放在别人面前,必定毫无破绽,可惜遇上了我。我前两天刚好看过《墨经》,些许了解了其中门道,胡乱推演了一番,没想到它就开了。”
又是一次打击,“些许了解”、“胡乱推演”,还不忘吹捧了自己一番。
识迷虎着脸喊染典,打算收拾东西回离人坊,可惜声音没传出去,被他捂在掌心里了。他一手拽人,一手关上了房门,“请女郎以大局为重,这个时候同我闹和离,不是明智之举。”
识迷说怎么,“和离还得看日子?又不是成亲!”
“御史今日到了,就住在隔壁的陪院。”他压声道,“你想让他怀疑,为何我会如此匆促地成亲,又匆促地和离吗?”
识迷终于冷静下来,深知引得御史留意是大忌,所以只好先吃了这暗亏,以后再图后计。
狠狠瞪他一眼,她转身返回内寝,“外面给你准备了床榻,你就睡那里,不许进来。”
他垂着袖子问:“那我千辛万苦破解了机关,到底是为什么?”
识迷用力一哼,“你还打算邀功啊?”
“倒也不是。”他放软了语气,“我与女郎打个商量,容我把床榻搬进内寝吧。我就远远看着你,不过去,可以吗?”
第37章
可以吗?当然不可以!
也许他是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不自信, 到了夜间就想把她圈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她理解他的顾虑,但绝不纵容,尤其这可恶的奸人还破坏了她精心布置的机关术, 更是罪加一等!
所以她连应都没有应他, 转身便走进内寝。背影带着决绝, 显然是余怒未消,且不会妥协。
还好, 外寝的人没有跟进来, 洗漱过后吹灭蜡烛, 睡下了。
如此识趣,难道其中有诈?识迷竖起耳朵细听, 听了很久,不见他有动静,实在是扛不住了,就算杀头也得睡了。
这一夜井水不犯河水,第二日起身,发现他已经收拾妥当, 准备赶往议事堂了。
识迷站在碎银垂帘前看着他, 他回了回头, 淡声道:“今日事忙,御史来了要应付, 还要前往神道查看进度,可能会晚些回来。”
见她仍不说话,他笑了笑,“今晚不要设机关,要解开着实太费功夫, 我怕是没有这个心力了。”
识迷朝他的居所方向指了指,“你可以回去睡。”
他脸上浮起一点玩味,“今日初一,娘子忘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太师确实算无遗策。如今更是连机关术都挡不住他,想起这个事实,她就觉得前路一片黑暗。
还有更雪上加霜的,他临要出门前又告知她:“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命内官预先准备好酒菜,若我回来得早,娘子陪我喝一杯。”
当然这个提议用不着她答应,他吩咐完,便提袍出去了。
识迷惨然目送他,见他意气风发走在门廊上,赤色的公服上罩着墨色的皂纱,束发的金冠在日光下璀璨夺目。如果人不是那么鸡贼,也算得上公子如玉。
真可惜,难以糊弄,就显得很不可爱。识迷翻了个白眼,迈出门槛蹲在卧房门前查看机关,散落的榫卯已经被清理了,只剩两个空空的底座。她又起身去门廊上查看,更惨了,连底座都没有留下,连根拔除了。
颓然靠在廊下的抱柱上,这一刻失望得没了力气。眼尾一扫,不知何时边上多了三个身影,染典说:“真怀念小五还是小五的时候,整天就知道傻笑。昨晚我们在楼上偷看太师解机关,他的脑子到底有多聪明,解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吓得我们连动都不敢动。”
阿利刀嘟囔同人不同命,“我要是有这个脑子,早就自己做皇帝了,还当什么太师!”
三人闻言,纷纷转头赞许,“阿利刀,果然还得是你!”
这是最质朴的愿望,虽然偃人可能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但他们的直观反映,肯定揭露了人性的底色。
识迷没有时间跟他们继续感慨了,回身进屋里换好衣裳,就让阿利刀抄上马鞭,送她赶往和重骑夫人相约的栖茶里。
彼时杨夫人已派人在茶楼门口守候,见她现身,立时上前引领,“我家夫人恭候多时了,请郡夫人随卑下来。”
顺着蜿蜒的楼梯向上,进入二楼雅间,刚一进门就见杨夫人正垂泪,察觉有人来,忙转头掖了,复又堆起笑脸站起身迎接,“我又唐突了,贸然给夫人下了帖子,请夫人不要怪罪。”
识迷牵了她的手落座,和声道:“怪罪什么,我整日在家无所事事,你能想起约见我,我求之不得呢。”一面又仔细打量她的脸,除了腥红的泪眼,还有左边脸颊上一道淡青色的痕迹,便追问,“你的脸怎么了?杨将军对你动粗了吗?”
杨夫人原本是想遮掩的,但见她这么问,再也忍不住哭诉起来,“我与那贱人又起了争执,那贱人诬陷我打她,没想到姓杨的畜生不问青红皂白就动了手。夫人,不怕你笑我急,我就是来问一问,那日我拜托你的事,你可曾和太师说起?”
识迷点头不迭,“自是说了呀,知道你家内宅不和,我当晚便与外子说了,请他同杨将军好好聊聊,劝杨将军尽早回头。从上都回来之后,九章府里公务多得忙不过来,杨将军这几日在审台协理,外子就找机会与他谈了心……哎呀,别不是我们好心办坏事,杨将军恨你惊动了太师,怨气愈发重,这才动手的吧!”
杨夫人听后惨然,“竖子无可救药了,再也不是我年少时认识的那个人了……索性哪天灌醉了他,他一刀我一刀,一同去死吧。”
所以火候差不多了,都想死了,还有什么不可商量的。
“你为什么要死,你又没有做错什么。”识迷道,“我阿母从小就教导我,别拿别人的错来惩治自己,谁让你不痛快,你也让谁不痛快就是了。生死既然都豁得出去,想来也舍得下这份情。”
杨夫人苦笑,“还有什么情,我生过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都病死了,因此至今膝下无子。那贱人仗着生了个儿子,一门心思想扳倒我,我在这将军府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今天出来约见了夫人,往后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识迷闻言,叹了口气,“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吗……若果真如此,只要你狠得下心,倒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杨夫人正擦泪,听到她这样说,眼泪来得更汹涌了,绝望道:“太师都插手了,没有用……没有用啊!还能怎么办!”
识迷作势斟酌了片刻,方才压声对她道:“你还记得安伞节上发生的怪事吗?这城中有偃师,你是知道的吧?我听说偃师能雕琢人心,让辜负你的人重新回到你身边,且对你言听计从。我差人打探过了,消息可靠得很,如今就看你的意思,要不要舍命搏一搏。”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杨夫人显然有些拿捏不准,“偃师不是做傀儡的吗……且一向只是传闻,六卫派人找了那么久,也没找见下落。”
识迷没有太多耐心和她探讨,“你只说要不要一试,若要,我尽力为你想办法。若不要,那你照旧过原来的日子,今天的谈话只当姐妹约了个茶局,出
门各奔东西就是了。”
杨夫人沉默了一弹指,立刻便做了决定,“夫人为我想尽办法,我却做缩头乌龟,那也太对不起你的苦心了。回去过日子……哪里还有我的日子过!要是他们合谋毒死了我,姓杨的秘不发丧直接埋了,我娘家也不能来挖坟,那我含冤和谁去说?与其等死,不如先发制人,只是不知怎么结交偃师。”
“我有个熟人,曾在鬼市上遇见过他。”识迷道,“原本这种方外人,不该我们去攀搭,但为了阿姐的身家性命,此刻也顾不上了。”
杨夫人顿时对她感激涕零,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一切都听夫人的安排,请夫人转达中人,要多少银钱尽管开口,我哪怕是砸锅卖铁,也会重重酬谢。”话说完,才想起询问,“不过……偃师会怎么操办?难道做个傀儡顶替杨某人吗?”
“我也不知其中奥妙……”识迷和她卖起了关子,打趣道,“要是真弄个傀儡把他替了,恐怕你舍不得。”
杨夫人却一哂,“有什么舍不得,难道还嫌挨打不够吗。要是真能做个傀儡顶替他,能不能求偃师做个好看点的?我看腻了那张丑脸,换个俊俏的,哪怕是伪人也赏心悦目。”
可见女人心硬起来,真不比男人差。伤透了心,没有心了,还软个什么!
识迷失笑,“换了张脸,阿姐这将军夫人也做到头了。既然要保荣华富贵,那就拿捏住他的命脉,让他有求于你。届时小妾敢作怪伤你,他头一个不答应,用不着你发话,他自发就把她捏死了。”
这番话说得杨夫人心头滚烫,“窝囊了这么久,我也扬眉吐气一回。怎么拿捏他,还请夫人明示。”
识迷自然不会和盘托出偃师要给重骑将军换身,只要和杨夫人配合得好,就连他本人都弄不清到底自己是真人还是伪人。自觉和以往有不同,大概只在于手脚会无力上一阵子,胸前多了条红线,还有喝酒容易醉而已。
毕竟让他们知道能换壳,那陆悯忽然痊愈的原因,岂不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现在可不是真相大白的时候。
于是又扯了个谎蒙混,“给他使绊子,让他必须靠你的药续命,这可比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更管用。”
“原来是下毒。”杨夫人恍然大悟后,竟还觉得很可惜,“浪费了偃师的绝学,怎么不用傀儡术?”
识迷讪笑,“具体怎么做,我也闹不清,反正偃师自有独门的办法。你就别管那么多了,把杨将军抢回来,彻底制服妾侍才最要紧。”
杨夫人连连说对,根本不会去寻根究底。她的目的只是让丈夫听话,保住她正室夫人的地位足矣,于是郑重其事对识迷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一切劳烦夫人。要我做些什么尽管吩咐,我等着夫人的消息。”
识迷颔首,“我会尽快给阿姐答复,这两日暂且将就,别再惹恼他,引他动手了。”
说起动手,杨夫人就臊眉耷眼,“大家都有封诰,人人都是体面的夫人,只有我,还挨丈夫打。”
真是天晓得,让识迷这样洒脱的女郎去劝解婚姻中苦闷的女人,对她来说是多大的折磨。不光如此,她还得想办法文绉绉说话,费劲地安抚她:“遇见这样的人没有办法,若是不自救,还指望谁来心疼你呢。我也是同情阿姐的遭遇,否则断不会冒着风险过问这件事。审台还在追查偃师下落,昨日白玉京又派了位御史来中都协办,倘或事情宣扬出去,你我会是怎样下场,阿姐知道吗?”
杨夫人怔怔点头,“我明白。就算不为我自己,我也要为上都的家人考虑,请夫人放心,我誓死都会守住这个秘密。”
识迷当然相信她,许久不受丈夫重视,一旦体会到了久违的言听计从,就像孩子吃到了糖,哪里舍得毁掉这种痛快。不过她也有两手准备,倘或事情捅到陆悯面前,至多来个当断则断。只要那颗心滋养身体够久,身体便有了记忆,用躯壳摆布下属足矣,心便可以弃之不用了。
残忍吗?真的很残忍,她当然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所以才要尽力隐瞒。
掏出一个小瓶子塞进杨夫人手里,她轻声道:“这个千万收好,等我差人给你传了消息,你找准时机滴一滴在将军的吃食里。这药厉害,一滴就能让人昏死过去。然后你只需想办法悄悄把人运出府,运到约定的地方,后面的事,就交给有本事的人去办吧。”
杨夫人说好,紧紧把药握在手里,一扫之前的阴霾,脸上绽出兴奋的光,“没想到,我竟然还有活路。”
识迷看她这副模样,拱着眉头干笑,“嫁人真是没意思透了。”
反正杨夫人迫不及待开始畅想她的幸福,连要怎么处置可恶的小妾,怎么狠抽那个可恶的庶子都已经想好了。识迷又陪她坐了一会儿,方才从茶楼出来,走前灌了一整壶茶,下楼都觉得肚子里水声四起。
回九章府之前,她带着阿利刀去了一趟东市,逛了几间铺子,好让他预先熟悉路径。顺便给阿利刀买上几尺缎子,带回去让他磨炼针线。
阿利刀十分骄傲地告诉她:“我的第一只荷包就快缝好了,等我装好穗子,就送给你看。”
识迷的脑中构建出阿利刀定眼伸舌,在灯下赶工的样子,虽然邪乎,但真情且专注,陆悯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一到家,阿利刀就捧着成品送到她面前,指了指上面的绣花,“看,一对老虎,威武又潇洒。”
识迷分辨了半天,“这老虎脚底下踩着的是什么?黑乎乎一团,是鸡屎吗?”
阿利刀说不是,“猛虎下山,这是山啊,一左一右,有两座。”
这山……果然煞费思量。不过不要紧,重要的是能意会。今天陆悯生日,到时候就拿这个当贺礼吧。
照旧屏退了偃人们,自己又躲进了暗室内。全心全意干活时,是她最最快乐的时光,但因最近杂事太多,连干正事的空闲都没有。谁也没告诉她,当初那个站在城墙上挥斥方遒的太师,居然如此难缠。好在还有白天能让她松口气,她点着蜡烛搅拌胶和细沙,感慨西海白沙是真好,只要搅得足够透彻,绞干净里面的气泡,塑出来的颜色,可以和真人的皮肤无异。
只是要小心一点,别让这些胶沙粗糙了手。最近在活人身上用手的机会太多,和将军夫人们表亲近啦,还有时不时施加在陆悯身上的查验……手若是毛躁了会被发现,虽然也能想办法搪塞,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她重塑人形,挥汗如雨,塑得忘我。这刻觉得上都派遣御史来,也不算太坏,至少让陆悯疲于应对,就没时间来找她的麻烦了。
所以安静有多难得,她已经很久没有独自待上一整天了。她享受这种宁静,享受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出门查看时,天都黑下来了,赶忙收拾一下,换了身衣裳下楼。
所幸陆悯被绊住了,直到戌正都没有回来。识迷等得怨声载道,让厨司准备她的一人份,自己先吃饱了。
吃饱容易犯困,她摇摇晃晃找了张躺椅瘫倒,窗牖洞开着,偏头就能看见外面的夜色。
初一没有月亮,但窗外的蜀葵和
榴花正开得灿烂。天水色的灯笼泼洒出粼粼的波光,花在水色的衬托下,分外莹润可爱。
赏了会儿花,眼皮子扛不住了,沉甸甸直往下耷拉。没有感情负累的女郎,同样没有等待郎子回家的习惯。她牵过一条薄衾盖上,决定今晚干脆在这里过夜了。
陆悯回来的时候,她睡得正香。他漫步走到躺椅前,就着案几上的灯光垂眼打量她,女郎年轻貌美,秀色可餐。他看见她纤长白净的脖颈,连高枕承托下两侧凸起的线条,也透着柔美明朗。
然而她总有些不小心的地方,譬如耳后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白沙没有清理干净,即便洗了手,换了衣裳也无济于事。
她和偃师的关系依旧成谜,其实有个办法,可以验证他的猜测。半偃是需要偃师续命的,不管她资历有多深,不可能坚持超过一个月。这一个月,可以把她关进笼子里,断绝她和外界的一切来往,然后只要静静等着时间揭晓答案就行了。
关进笼子里,一个巨大的金丝鸟笼……这个想法只是偶尔掠过心头,但不知为什么,越来越扼制不住这种冲动。
他弯下腰,探手抚摸她的脸颊,细腻的触感像泉水通过指尖,流淌进他的骨骸。再往下一些,指腹能感觉血管的跳动和奔涌,只要手上略用力,就能折断这娇嫩的脖子。
然而不能够,杀不得,留着还有用。
手指的轨迹偏移,不动声色擦去了她耳后的泥沙,在她睁开眼时,他正望向她的交领,喃喃道:“那次你要脱给我看,我回避不迭,现在想来,后悔了。”
第38章
“啪”地一声, 她又拍在他脸上,掩住领口道:“是不是喝了花酒?我看你心浮欲动欠稳重,居然敢调戏我!”
当然先发制人,是为了掩盖她的心虚。这鬼东西难道是想明白了什么, 怎么忽然生出这种念头来?
识迷知道, 这绝不是真的动欲, 是想借这个来查看她胸肋间有没有那条红线。她以前不是没考虑过,干脆自己划上一刀, 紧要关头可以蒙混。但再一细想, 活人和偃人哪能一样, 她要是一动刀,血就呲呲往外冒, 根本长不成和他一样的细线,所以就别自讨苦吃了。
余下的,便是他的怀疑。太师洞察微毫,她也知道不可能隐瞒太久。秉着心知肚明相安无事的态度,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多好!但这人不甘受制于人,早晚是要反的。她也想好了, 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就摊在台面上说清楚吧。
果然太师是个聪明人, 他最懂审时度势。揭露真相的欲望终究被他勉力遏制住了,他忿然捂起了脸, “女郎爱动手的毛病要改一改。若我哪天不留神回敬,恐怕伤了彼此的和气。”
识迷好就好在知错能改,她马上伸手抚抚他的脸颊,“对不住,你要扒我的衣裳, 我肯定要打你。不过你刚才偷着摸我,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忍了你很久,我可以不遵循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能不守礼法。毕竟你是读书人,笔底可撼世,半弓能容山,你说是吧?”
他凝视她,眼神里有困惑也有迷惘。半晌哼笑了一声,“我一直想娶一位通晓文墨的夫人,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了。别的女郎会吟诗,你不一样,你会作对。”
识迷听了他的前半句话,奉承的笑刚爬上脸颊,就被后半句拍得倒地不起了。
“陆悯,你不那么刻薄,会少一块肉吗?”她衔恨道,“我看在你今日生辰的份上,不和你计较,希望你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不客气的话,经常不要钱似的往来,彼此已经形成一种默契,可以说得很难听,但不能撕破脸。
于是他直起腰,轻舒了口气,“罢了。女郎没回内寝,难道是在等我?”
对方给了台阶,不要犹豫,连滚带爬地下。识迷说是啊,“我都困成什么样了,还在等你,人要懂得知足,就不要对某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了。”
他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起来喝一杯么?我看见桌上有个荷包,是给我的?”
识迷表情真诚,“是的,是的。”
他轻轻一笑,风华绝代,“那定要仔细赏看赏看。”
两个人挪到桌前坐下,席面早就布置好了,双虎荷包在一角静静地摆放着。识迷郑重地捧到他手上,预先叮嘱了一声,“不要看花纹,就看针脚,密不密,好不好。”
懂了,抛开事实不谈。
他低头查看良久,由衷地颔首,“针脚是好的,荷包的形制也不错,就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放过自己,“算了。”
识迷很高兴,催促他,“你站起来,看看配在腰间好不好看。”
陆悯有些迟疑,“这是荷包,不是香囊,挂在腰上做什么?”
“当然是适时显摆啊。”她说,“让将军们都看到,你有新荷包了。这可是世间独一份,外面买不到的。”
抬眼再觑觑他,发现这人真好哄,这么一点小东西,已经很令他高兴了。他脸上的笑意浅浅地,像笼着一层纱,看上去温和,且带着一点羞赧。
她上下打量一番,言不由衷地大呼好看,然后得尽快把话题从荷包上引开,毕竟多说多错,容易露马脚。结果找了半天,桌上居然没备酒水,没有酒,还怎么庆生?
正要扬声责问,阿利刀抱着酒瓮从外面进来,“厨司上菜的时候,我不小心撞翻了酒……”话刚说一半,愉快地“咦”了声,指着陆悯腰间惊诧,“这不是我做的……”
识迷忙跳起来捂他的嘴,可惜还是慢了半步,彻底穿帮了。
阿利刀“呜呜”挣扎,陆悯拽开了她的手,曼声道:“你捂他做什么?让他说!”
阿利刀是个没眼色的偃人,他居然一副邀功的口吻,兴高采烈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做的荷包,那明日我再给你做身衣裳。”
陆悯脸上还笑着,调转视线望向识迷。
识迷眼前一黑又一黑,“我也没说这荷包是我做的……阿利刀是我的陪房,他做和我做是一样的。”
很好,还是个男偃人做的,自己居然挂在了腰上。
他默默将这怪东西扯下来,放回桌面,转头吩咐阿利刀:“你和染典艳典回箱子里去,就算听见什么动静,也不要出来。”
识迷骇然,“你想干嘛?”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示意阿利刀快走。阿利刀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问:“你不会打阿迷吧?”
陆悯的语调很温和,“阿迷是我夫人,我就算打你,也不会打她,你在担心什么?”
这话虽然听上去还算和善,但对阿利刀来说震慑不可谓不大。他看了识迷一眼,见她垂头丧气没有求救的打算,忙说了声好,飞也似地跑了。
接下来屋里只剩双方了,陆悯道:“女郎尽可戏弄我,我一点也不生气。不过忽然感觉没了胃口,也不知是不是时候到了。莫如我们进内寝吧,请女郎为我查验。”
识迷掰着手指头道:“我算算时间,好像还早。你已经可以维持半个月了,从上回到今天,才刚满十日。”
可他却牵住了她的手,含笑道:“既然感觉不适,还是看看为好。我料是因为最近忙碌,消耗过大了,反正加持一下没有坏处,就从今日算起,往后再顺延半个月吧。”
识迷不答应,“这不是石头往山上搬吗……”
可他不由分说,强把她拽了进去。
从碎银的帘幔下走过,他刻意讨她的欢心,“明日让参官把银的换成金的,金色暖心,和你更相配。”
识迷眨巴了两下眼,心道这又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他不来和她算账,居然还想着给她改造家居?要果真如此,自己倒可以产生一点愧疚感,并且太师很大度,人格也增添了几分魅力。
“你真的不生气吗?”她被他拽到床前,还在追问,“别不是在佯装大度吧!”
他说没有,“心意到了就行了。我身
处高位,想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区区一个荷包而已,怎么与你给我的再生恩情相提并论。”
识迷到底太年轻,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他拍拍床,她就自己蹦上去,翻找出玄铁匣,兴高采烈说:“脱衣,躺下。”
他依言脱下中衣躺在她面前,一双眼朦朦地望向她。她在动手之前忽然想起未雨绸缪,“等一等,容我找根绳子,把你绑起来。”
没等他反对,麻绳已经托在她手上了,她无害地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信不过你,是为了保全你的体面。你忍耐一下,很快的,至多一炷香,我就放了你。”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在她费劲地张开胸怀捆绑他的时候,幽幽叮嘱了一句:“我不会挣的,你绑得松一些,别弄疼了我。”
识迷是何许人,她先天缺失温柔的成分,嘴里应着好,手上狠狠收紧了绳扣。
开玩笑,她岂是一个轻易会被花言巧语蒙骗的人。要是说两句好话就让她放松戒备,那以后的路岂不走窄了吗。
所以下手要狠,当然目光可以很贪婪。被捆绑后的太师看上去有种别样的味道,些许羸弱、些许羞涩、些许屈辱,再加上些许美色。灯下微张着嘴唇呼吸,那嘴唇血色丰盈,又软又润,就像女郎涂上了淡雅的口脂。
早就声称要绑他,总没有实行,今天可算如愿以偿了。这么做有益处,一是为了确保安全,二也让自己开了眼界——她还没见过好看的男子被扒了衣裳五花大绑。尤其这人是帝师,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这种亵渎神圣,脚踩权力的快感。
“好,开始了。”她揭开铁匣的盖子,见他还盯着她,在他眼皮上抹了一把。
但活人不是死人,抹了没有用。他微微掀起眼帘,从那一线中看清续命的流程。铁匣发出轻轻的,榫卯组合的声响,几经拼凑底部斜合,一缕浓稠的赤色顺势而下,伴着她无声的咒术,很快渗透进他的胸膛。
霎时眼前金光大作,那股无处发泄的悸动如约而至,很快吞噬了他。被绑缚,无法照着自己的想法行动,她近在咫尺,笑吟吟的样子,触发了他心底对亲近的强烈渴望。
其实多次下来,他慢慢有了自持的能力,但他不想强迫自己,他就要随波逐流,就要照着心里的想法去做。
她大概很放心,觉得万无一失了,随手捡了颗梅干填进自己嘴里,松散又得已地调笑,“陆悯,你看上去真是秀色可餐。等我学会画画,把你的样子画下来,做成小册子传扬出去。”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太猖狂,惹恼了他,识迷才刚一眨眼,发现那麻绳像丝线一样脆弱,无声地掉落在了他身旁。
她呆住了,心想老天爷,半偃怎么也有偃人拔销后的神力?还是他的身手本来就这么了得?
而更令人惊叹的还在后面,不出所料他又扑向她。但这次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的唇贴上来,舌尖在她口中一扫,瓮声说:“甜的。”
勃然大怒,她抬手就要揍翻他,但举在半空的手被他扼住了。他索性把她压进被褥间,狠狠加深了吻,而后气喘吁吁在她耳边调笑,“阿迷,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识迷已经魂不附体,悲怆地发现,自己竟然被亲手制作的半偃给轻薄了。
果然这厮没安好心,她就说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在这里蓄谋报复她。以前只是强抱,她还能忍,这回他居然敢亲她?她挣扎着要去掏兵器,要去释放傀儡和他拼命,可是努力半天毫无作用,她的力气终究不如他。
他也没打算就此作罢,像好不容易逮住了天上飞翔的鸟,温柔着手势抚她的长发,赶在她要叫骂之前,重新堵住了她的嘴。
这个说话不留情面的丫头,唇瓣却是柔软的、温暖的。他不是书呆子,他无师自通,即便从未有过实操的经验,他也可以慢慢发掘,自得其乐。
彼此的身体,熟得不能再熟,他知道她胸似明月,腰如杨柳。虽然一直不敢正视,但每每的同床共枕,对他来说确是折磨。
不知从何时起,依恋已经悄然转化成了占有欲。他为她痴迷,这是本能,像呼吸,无法忽视,也无法戒断。只是神思清明的时候舍不下脸,只有借着续命时的昏聩推波助澜。无关脑子怎么想,身心直白地叫嚣着渴望。他知道一切不寻常,但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识迷只觉气都要被他吸光了,扛又扛不住,推又推不开,她无奈地想,今天怕是真的命不久矣了。
但要说个中滋味,竟也不错,她毕竟是二十岁的人了,不是青涩的小姑娘。可能是肢体接触得太多太多,多得身体已经适应了,他绵密的呼吸勾起她心里的火,他的手垫在她后背,在她腰间游走,轻巧地翻了个身,她便趴伏在了他胸膛上。
现在是时候可以拍飞他了,然而然而,她没有。两人之间有灭国之恨,但他的身体又是她创造的,从根上说起,仇恨很难纯粹。
她也知道,不能沉溺于虚幻的情欲,师门规定不得与偃人生情……还好,她没有生情,只是单纯欣赏这具身体而已。
可是今晚这事过头了,哪个正经偃师能干出这种事来!她痛定思痛蹒跚着要起身,可惜,他不打算让她如愿以偿。
他半阖着眼,眼睫浓密,轻轻打颤。微微仰起脸,那唇瓣像鲜洁的花,等着她来采摘。
“已经如此了,中途放手,也保不住名节。”他悄声诱哄,“来,继续。”
继续……继续就得脱衣裳,脱了衣裳,岂不是会被他看出端倪?她忽然醒悟过来,这厮在耍手段,难怪先前说后悔了,果然,补救措施转眼即至。
她是个能够极快抽身的人,脑子一清醒,便急于要挣脱。然而他压住她的背心不让她起身,进一步诱哄:“有个地方,你一直想看……”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肩头滑落,捉住了她的五指,在她的惊愕中,引领她向下探访。
“不用、不用……”她慌忙缩手,“这个不能硬看。”
他发笑,嘴唇又贴上来,一个疏忽被她逃脱了,也无妨。他捞起她的一条腿,搭在自己腰上,轻吟着:“阿迷,你会喜欢的。”
实在癫狂,看来男人不能禁欲太久。若有似无的一点接触,她那颗不走寻常路的脑子蹦出了奇异的感叹,不枉当初一时兴起,条件放宽。
不过他这次是不是恍惚得过久了?雕饰的手法过重,明明是故意的!
思及此,她曲起膝盖,抵住了他的肚子,口气生硬地警告:“喜不喜欢是后话,你要是再给我装模作样,我有办法让你不能动弹。”
果然无情是最有效的催活手段,他眼里的无边风月霎时消散,魂魄仿佛突然归位,又变回了通达守礼的人上人。
但这次连致歉都没有,只是阴沉着脸,倒在一旁不说话。不知是为自己的行为懊恼,还是为没能达到目的而遗憾。
“起来,回自己的住处去。”识迷没好气地说,“我的嘴都要被你亲肿了,我都没发火,你居然还给我摆臭脸。”
他恍若未闻,直到她探过足尖踢了踢他,他才慢吞吞穿回衣裳。
垂落在胸前的发,被他扬手拂到身后,他站在脚踏上垂眼望着她,“我是第一次。”
“知道。”识迷多少也有点难堪,但作为洒脱的女郎,她得劝他看开点,“反正我们名正言顺,亲一下也没什么。”
可就是这句话,让恢复神智后的人坦然了。他弯腰凑过来,在她唇角又吻了一下,“我是陆悯,不是小五,看清了,不要混淆。”
识迷呆怔在那里,他却披上罩衣转身出去了,留下她独自彷徨,这次的清醒和没清醒没什么两样。
这个混账!她气呼呼踹了一脚凌乱的被子,又气呼呼瘫倒下来,为先前的糊涂后悔不已。好在后悔的时间不长,其实可以看开些,彼此都是第一次,也就没必要计较谁占便宜谁吃亏了。
若是你被你的傀儡娃娃亲了一口,你会生气吗?当然不会!
所以她纠结不到半刻就睡着了,一向不做梦的人,梦里见陆悯扯着裤腰,真诚地邀请她参观。她犹豫了片刻,还真探头看了看,无奈底下黑洞洞像深渊,根本看不清楚。她赶紧去掌灯,可手执蜡烛回来时,已经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徒留满怀懊恼,真人真事怕走火,怎么连梦里都不能看!
早上起来心情不好,厨司送来的精致晨食吃得也不痛快,阿利刀还在旁边追问:“阿迷,你怎么灰头土脸的?太师到底有没有打你?”
识迷斜了他一眼,“打得很厉害,不过是互殴,棋逢对手,难分高下。”
染典
和艳典惊呼:“那你怎么不喊救命,我们好来帮你一起打。”
识迷撑住了脸颊,暗道这种事外人不能参与,有了第三双眼睛,可就打不起来了。
正在低落之时,见参官探头探脑进来,俯首叫了声女君,“主君今日身上不适,行动惫懒,走到楼外走不动了,请女君亲自送他去议事堂。”
第39章
识迷不耐烦, “我又不是马,去了也驮不动他,叫我有什么用?”
所以要论天下第一不解风情,这位女郎称第二, 没人敢称第一。她一点也不懂男女之间幽微的情感, 更不知体谅太师百忙之中, 抽出时间经营夫妻感情的苦心。
参官掖着两手,笑得干涩, “女君能振奋主君的精神啊!昨晚二位分床了, 主君定是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安稳, 清早起来就思念女君,这才命卑下来请女君的。”
识迷知道推脱不过, 只好起身。刚迈出大门,就见他站在前面的廊道上,明明神清气爽,哪有半点萎靡的样子。
她转头看看参官,“这就是你说的惫懒?”
参官讪笑,“卑下也不知道, 是主君让卑下这么说的。可能惫懒在心里, 表面看不出来吧。”
算了, 没什么好追究的,她走到他面前抬了抬袖, “请吧。”
两个人并肩在宽阔的巷道上缓行,两侧高楼与神像并起,恍如走在无尽的佛国世界。没有眼神的交流,也没有一句攀谈,各自怀揣着心事, 也许都在为昨晚的事难堪吧。
“你不用等了,”还是他率先开口,“我是不会赔罪的。事情做了便做了,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无须羞愧。”
识迷摸了摸鼻子,“果然君子坦荡。”
“你定然很生气吧!”他问,“是不是恼怒于被我唐突了,正恨得咬牙?”
识迷觉得他小人之心了,转头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像咬牙切齿的样子吗?其实我能理解你,多可信的盟友,都不如真夫妻让人放心。再说我这样绝色的女郎,换了谁都心神荡漾,你也是男子嘛,唐突也在情理之中。”
他听完淡笑了下,“你就是不信我会动真情。”
“是啊。”识迷道,“谁会对手握生杀的人动情。可以拉拢,但切忌喜欢,你是太师,大道理比我懂的多。”
他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失落,很快又平息了,负手道:“不管怎么样,我对昨晚的一切很是满意,但愿女郎也一样。”
识迷说一样一样,“毕竟你长得好看。”
然后他欣然笑了,笑意沐浴在晨色里,一扫沉闷矜重。因步子比她大,和她错出了半个身位,便转过身来倒着走,目光缱绻,一刻都没有离开她。
识迷直皱眉,“你怎么像情窦初开,这样好吗?”
他的唇角愈发上仰,“ 有什么不好?谁又敢说不好?”
她却嫌弃地撇了撇嘴,果然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权臣,演戏演得入木三分。
不过春日融融,风光正好。五月的重安城完全摆脱了寒意,连远处的阴山也褪尽了积雪,变得婀娜多娇起来。
寻些闲话来聊聊吧,她想问他今日公务怎么安排,晚上要不要请御史去花天酒地。谁知还没开口,猛地迎来了他的一吻。
识迷顿时怪叫:“光天化日,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却满不在乎,即便处处都有伫立的护卫,他也是兴之所至,想亲便亲了。
识迷终于因他的无耻红了脸,悻悻擦嘴,气得直翻眼,“真是疯了,我看你脑子不正常……不行,得找个时间,好好查看查看。”
她把脸拉得老长,可越是不满,他就越要冒犯她,再一次迅雷不及掩耳地,在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上亲了一下。
这下识迷彻底怒了,跳起来便打他,边打边骂,“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你这疯子!”
他挨了好几下,女郎不放出手段,单靠拳头捶打能有多疼,简直像情人间小打小闹的小情趣。
识迷气喘吁吁,撑腰道:“不对,你定是有什么阴谋。你究竟想干什么?若是想靠出卖色相拉拢我,告诉你,要更卖力。”
骇然发现说错话时,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脸颊被他捧住,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用力往中间挤。挤得她嘴唇畸凸,然后他果然愈发卖力,狠狠又嘬了一大口。
识迷要哭了,这是什么见鬼的遭遇,完全偏离了她的计划。她设想过此人对她既畏且恨,也设想过他动用阴毒手段掌控全局,就是没想到他如此另辟蹊径。
等同蒸母,懂不懂!他的身体可来自于她日夜不息的辛苦,结果做成了,他对她毫无尊重可言,还再三再四地轻薄……陨铁剑已经蓄势待发,他要是还不知收敛,她就要找机会剜心了!
“你给我等着!”她叫嚣,然后急忙捂住嘴,因为见他又靠过来了。
他仰唇发笑,那张脸在晨光中温润耀眼,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牵过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
这一路的吵闹,站在议事堂大门前的御史早就落了眼。待他们走近,李御史含笑拱了拱手,“太师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啊。”
陆悯并未觉得难堪,大大方方回了礼,笑道:“昨日和夫人起了点误会,今日好不容易求得夫人原谅,才答应送我来议事堂。御史奉旨巡视中都,我们夫妻还未好生款待,先引夫人见过御史,再定个日子,为李御史接风洗尘。”
识迷终于弄清了他的用意,御史来中都,不光是为太长公主和偃师的案子,太师的政绩和私情,也在他的核查范围之内。突然转好的身体,莫名迎娶的夫人,要是有心前后联系,漏洞太多,极易被人察觉。所以要刻意打破夫妻间的疏离,人前的含蓄不足以在皇帝耳中构建出实像的恩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让御史确信他的婚姻不是一场交易。
他向她引荐李御史,李樵真的品阶虽远在他之下,他仍是盛情夸赞了一番。
识迷欠身行礼,“早就听闻御史大名,今日幸会了。待我回去,就让人去裨楼定个席面,看李御史何时得空,正好赏看赏看中都的风土人情。”
李御史忙不迭还礼,“郡夫人客气了,怎敢劳动夫人。这两日公务繁重,抽不出空来,等忙过这阵子,再登门拜会夫人。”
反正礼数到了就好,人家不应,是人家客气知礼。
陆悯转过头,温声道:“你先回去吧,今日事多,可能要忙到很晚。”
识迷点点头,退后一步目送他。他和李御史并肩入了议事堂大门,边走边商议公务,直到行至长阶尽头,也没有见他再回头看一眼。
很好,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哪有什么真情实感。识迷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来,原本她还担心以后不好意思下手呢,看来杞人忧天了。
转过身,悠哉往回走,算算时间,她的口信应当已经传到重骑夫人耳朵里了。六卫将军不像审台官员,每日必在九章府办事,他们更多是在军营和营建神道的工地上,行动不受限,多的是机会动手。
接下来就是掐好时间,完成所有的布置。杨将军的新躯壳,早就送到新置的小院里了,顶着她这张脸的偃人,也已候在了东市的绸缎铺外。她回去换了身衣裳,带着染典等人赶往东市。在她迈进绸缎铺后不久,染典和艳典便跟随另一个她,抱着两匹布帛登上马车,赶往下一处需要采买的店铺了。
识迷戴着幕篱
,从后门溜出来,驱车赶往不远处的小院。约摸半个时辰后,就有一辆轻便的马车径直驶进了院子里。
候在院中的偃人上前,把昏死的人抬下车,又沉默着抬进了后面的暗室。杨夫人毕竟有些不放心,追着询问:“要等多久?不会出纰漏吧?”
偃人冷漠地回应:“两刻钟。活着让你带走。”
再要追问,根本没有人理会她,她只好失魂落魄独自坐在厅房里,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不会出事的,她想。其实当真出事也不要紧,男人才是祸头子,祸首没了,家中她做主。至多失了将军夫人的名头,凭着诰封,也能确保余生衣食无忧。那个小贱人受不住磋磨,早晚会跑……不能让她跑,卖到花街柳巷去,让她见识见识窑子里的厉害手段。还有那总和她作对的小畜生,送到兵营做生兵,到时候再物色个听话的族子过继,简直两全其美。
当然,那都是最坏的打算,身强体壮的男人忽然死了,经受盘查也够她受的,麻烦得很。但就是这么不起眼的自己,做出了一番瞒天过海的大事,还有什么道理不为自己骄傲?
她慢慢探出双脚,把脚伸进门前的光带里去。以前行端坐正不能动摇,这回她不受教条管束了,愉快地摇摆起来,浑身都透着自在。
这两刻钟,是充满希望的两刻钟。她依稀体会到了男人等候妻子生产的感觉,再见他时,他就是一个任她拿捏的人了。
于是屏息凝神听里面的动静,可惜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风吹过枝头,树叶簌簌的轻响。
终于,有脚步声走动了,不多时人被抬了出来,送回马车里。面无表情的偃人嘱咐:“向审台告假,就说坠马重伤。十日之内你亲自照顾,不可假他人之手。”复又把一个小匣子交到她手上,“每隔五日,往他胸口的红线上滴两滴。余量用尽前,自会有人给你送去。”
杨夫人攥紧盒子点头,转头看看那张灰白的脸,“外子不会有危险吧?”
偃人空洞地注视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僵直地说:“切记守口如瓶,不与任何人说起。”
杨夫人怔愣了下,说是,转身迅速登上了马车。
识迷隔窗看着马车使出院子,很满意于今天的顺利。只是武将的血又多又厚,清洗起来费了一番功夫,好在都处置妥当了,顾师兄给了她一瓶鬼市上淘换来的药,化骨无形,拿水一冲便顺着沟渠流走了。
仰头看看天,时候不早了,得赶紧回离人坊,与阿利刀他们汇合。然而打开大门,远远见三个人躺在寂静的巷道里,定睛看都中了刀剑,血喷射得两边坊墙上都是,因这个位置太偏僻,应该死了很久也没被人发现。
她有预感,这事是冲着自己来的。过去查看,一眼就认出那个仰面倒地的,是今早在议事堂外见到的御史李樵真。
她猛吃了一惊,急忙退回来,指派偃人关好门户,驾车从另一侧坊道离开了东市坊。
回到离人坊,确认顾师兄已经走了,这才略感放心,但也不能再逗留了,得赶紧返回九章府。
她这一路都在嘀咕“坏了”,染典和艳典不明所以,小声追问:“阿迷,什么坏了?”
识迷喃喃道:“圣元帝派来监察中都的御史死了,就死在东市坊的巷道内。我好像落进别人设计的圈套里了,本以为天衣无缝,其实有人黄雀在后。”
染典顿时慌乱,“什么人,这么厉害?”
识迷叹了口气,“他忍不了多久,很快便会来见我的。”
艳典终于开窍了,“难道是太师?”
识迷靠在车围子上,垂头丧气道:“本以为掌控他的生死,能将此人收归己用,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为什么要嫁!”
染典开解她,“也不白嫁,不然怎么结交六卫夫人?怎么有机会进龙城?”
也对,其实图穷匕见在所难免,早一点晚一点,也无所谓了。
可话虽这么说,心绪到底不宁。识迷回到独楼如坐针毡,在院中里转来转去旋磨,一直转到天黑,也没见陆悯出现。
看来是装模作样查案去了。御史之死,非同小可,白玉京肯定会过问。如今端看他是会让消息传播,还是捂住不发,倘或不发,这时应当来见她了。
果然,不多时他就出现在门上,对手里提着水瓢的她说:“李樵真死在了东市坊的坊道里,这事不能上报朝廷。还请女郎为我传话,请偃师照着他的五官身量做个赝品,暂时用来维持局面。”
原来目的在此,把事做绝,才能彻底引出偃师。
识迷弯腰从桶里舀水,继续浇灌她的花,“偃师不在中都,恕我无法为太师传话。”
可他接走了她手里的水瓢,一双眼睛鹰隼般盯住她,“那就劳烦女郎,亲自动手吧。”
识迷心头一惊,果真自己再小心,也还是逃不过这老狐狸的眼睛。看来他早已看穿了,即便不能确定她就是偃师,也知道她一定懂偃术。
怎么办呢,反正遇见变故不要慌,就靠死不承认,他也拿你没办法。
“太师说笑了,我简单做两个傀儡确实没问题,但让我制作偃人,我没那本事。”
他却如数家珍,一字一句道:“不难的,取硬木雕琢,做成骨骼;取细沙掺胶,做成肌肤;取铜镜水磨,做成眼睛;还有肝胆、脾肾、肠胃、支节、皮毛、齿发……都有材料以假乱真。女郎在偃师身边多年,耳濡目染,想必已经学会了。”
识迷怔愣望着他,半晌道:“既然这么容易,太师何不自己动手?”
他有好耐心,见她还强硬,凑到她耳边道:“阿迷,我也在赌。我还有十四日,就赌这十四日内,偃师会不会因你而现身。”
她方才明白过来,难怪这厮昨晚要她替他续命,原来是为了有充足的时间,运作这场豪赌。
还有更令她始料未及的,他忽然抬手在她后颈一击,她瞬间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个金丝制成的笼子。这笼子悬挂在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央,大厅四角站立着高大的佛像,正以悲悯的神情,垂眼注视着她。
她慌忙撑起身,眼前的一切足令她发狂。她看见阿利刀和染典艳典被卸了双臂,长矛穿透身体,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原来她昏死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恶战,偃人见她被关进笼子,立刻便向那个关他的人发起了攻击。但陆悯的战力到底有多高?恐怕高得超出她的想象,居然能凭一人之力,把他们打成这样!
识迷抓住笼条摇撼,咬着牙叫骂:“陆悯,你这奸贼,放我出去!”
负手站在那里的人还是一副芝兰玉树的风貌,大战也不曾让他有丝毫狼狈,他仰脸笑道:“你别发火,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他们替我找到偃师。不想这三个偃人疯得很,二话不说便提刀,我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的。偃人没有血肉,双臂修复起来应当不难,我没有拧断他们的脖子,终究是手下留情了。”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陆悯,名字叫得那么慈悲,天性里却只有阴险算计。
她望向三偃,他们不屈服,但因没有了手臂,任凭两条腿怎么蹬,也无法从长矛下挣脱。
“让他们去找偃师,把人带回来。”他心平气和地说,“阿迷,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这样处处防备。只要你听话,按我说的做,我绝不会伤害你。把你关进笼子,也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利害罢了。”
不,他是想拿她要挟他们,但偃人纯直,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救出她。
震脱了银销的偃人只知道战斗,没有分辨的能力。识迷只得吹哨安抚住他们,血红着双眼的三人,这才逐渐安静下来。
陆悯走
椿日
到他们面前,姿态优雅地拔下了长矛,望着瘫倒在地的偃人道:“请偃师回离人坊,就说陆悯有事相求。阿迷在我身边,你们不用担心,只要偃师回来,一切都好商量。但若偃师仍旧选择避而不见,那就不要怪我,不念再生之恩了。”
染典和艳典狠狠地瞪着他,而阿利刀委屈地望向识迷,“我们打不过他……”
识迷的心沉进谷底,知道这回败了个透彻。自己的死活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将师兄牵扯进来,便长出了一口气,垂着袖子道:“你不用找了,我就是偃师。你要御史的偃人,我替你做,你先放我出来,让我修好他们。”
第40章
他对她的要求恍若未闻, 仰望着她,眼里浮起复杂的神色,苦笑道:“找了这么久,你果然就在我身边。”仿佛久悬的心终于落地, 他轻叹一声, 慢慢颔首, “我何其有幸,娶了那个造就我的人。阿迷于我来说不再只是夫人, 更是救命的恩人。”
真是受够了他的虚伪, 识迷嗤道:“结果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 把我关在鸟笼子里,拿我当鸟。”
他们的对话, 已经弄懵了阿利刀等人。他们一直以为偃师是第五海的师父,阿迷只比他们多了一颗心而已。结果搞了半天,创造他们的人正是阿迷,难怪他们死了,她还活着,他们活了, 她更加欢蹦乱跳。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 浮现在偃人们的脸上, 他们眼泛泪光喃喃唤她:“阿迷……”
识迷努力平稳住几欲下垂的嘴角,怅然道:“现在终于明白, 你们为什么都依恋我了吧,因为你们身上,流着我的血。”
简直就像认祖归宗,不过认亲的场面有点特别罢了。
陆悯也解开了盘桓在心头多年的结,“我少时曾听阿翁说世上有偃师, 可惜遍寻不得,最后只能放弃。若照年纪推算,他说的偃师应当不是你,那么这中都内外,还有另一位偃师存在……”说着调转视线望向三名偃人,仍是那句话,“去把偃师请回来,我只给你们两日时间,要快。”
他的赶尽杀绝,终于引来了识迷的破口大骂:“陆悯,你这过河拆桥的狗官,以为控制了我,就能高枕无忧吗?我大不了一死,你也别想活过今年夏至!”
也许是激烈的言辞激怒了他,他哼笑道:“你若想死,我也不拦你,追随你至地下,不枉我们结发一场。但你要想明白,接下来会有两万多城众因我殉葬,你不是虞人吗,忍心看着那些无辜百姓被推入墓道,白骨化作地宫的基石?莫如好好与我携手共进退,我能保重安城百姓不死,连带你的所求,我也能满足你。”
其实这场对决从来不存在协商,由始至终都是威胁。他把她抓进笼子里,他知道偃人们为了救她可以肝脑涂地。她就像牵住风筝的线,只要有她在,偃人自会前赴后继,完成他交代的任务。
“只有两日。”他复又重申了一遍,“两日后那位偃师不出现,你们就再也见不到阿迷了。至于这手臂,回来修复也是一样,毕竟传话靠嘴,不靠手。”
言罢扬袖一挥,大厅的门扉洞开,他的手指直指向漆黑的夜,“快去快回。”
偃人们最后看了识迷一眼,挣扎起身,箭矢般疾射出去,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陆悯还是满意的,看着大门重新合拢,信步走到囚禁她的金丝笼下,温和笑道:“偃人不傻,他们很忠勇,比生人强。只可惜没法造出一个偃人大军,若能,这天下便没有敌手,所到之处皆夷为平地,也不用担心有伤亡。”
他的字字句句都在影射,偃师的身份没能隐藏太久,但更深的来历,识迷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遂存心试探,“你非要挖出偃师,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仅仅为自保,还是真想组建一个偃人大军?”
“你竟未发现,我在替你完成夙愿?”他的眼眸里仿佛藏着万把利刃,微微睨起来,压成无数流转的寒光,“重骑卫将军的告假书,黄昏之前送入审台了,据说是坠马重伤,要歇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复原。照这态势下去,过阵子该是剩下的五卫将军,一一因各式各样的问题托疾。与其逐个攻破,莫如我把他们全召来,偃师想把他们变成傀儡还是半偃,悉听尊便。”
他不再管她叫女郎,称呼的转换,凸显出了双方的对立。所以她还是棋差一着,想了许多办法,终究未能逃过他的监视。
他没有道破她的真实来历,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当真没摸清。其实识迷更倾向于前者,仇恨太过赤裸裸,还怎么心安理得地续命?既然不可调解,只有含糊一些,甚至假装不知情。可她心里明白,他已经知道她要向六卫将军下手了,只要顺势推断,怎么可能不清楚她的来历。
不过他的态度,倒确实出乎她的预料,“太师不在乎把六卫将军变成半偃和傀儡,为什么?”
他低头发笑,“因为秘密共通,就可以不分你我了。这些人虽然曾在我麾下出生入死,可一旦江山大定,难免各怀心思。偃师与我终归是一心的吧,有你牵制他们,这中都六卫就尽在我手,我也终于能够放下戒心,彻底信任他们了。”
识迷听完他的话,背靠笼条惨然发笑,“好一招将计就计,我还是被你利用了。”
他脸上残忍的表情慢慢退散,重新浮现出真挚纯粹的情感,温声道:“阿迷,我与那些偃人一样,对你满是感激和眷恋,也请你相信,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你不是喜欢重安城吗,只要你在我身边,时时和我共进退,连我这个人都是你的,重安城自然也可以给你。”
她倚着笼子,转动眼睛垂视他,“我知道你很大方,看,连鸟笼都为我量身打造。知道我喜欢金子,就镀一层金,过两天我要是喜欢彩色的,你肯定愿意替我镶上一圈宝石。”
她的言辞间满是嘲弄,他知道她怨恨他,不破不立,有的怨恨不能省,从暗处搬到明处更好。早前自己身弱,所求不过是活下来,换掉那个无用的躯壳。而今一切重回手上,隐藏在心底的欲望便冲破桎梏,喷薄而出了。
燕君为帝,他为帝师,左右王事十五年,这份关系却并不牢靠。早在燕朝屈居南地时,陆氏就是四大望族之首,门阀的权利扩张影响了君王,若阿翁不死,陆氏早就灰飞烟灭了。
死一人,保得全族平安,这是走投无路下的妥协。但牺牲换取的平安是暂时的,十三年过去了,新一轮的清算已经在酝酿,朝堂上出身四大族的官员任命越来越少,圣元帝更青睐那些薄祚寒门,没有根基的读书人。因为没有势力,弃用之时也更易清除。
他与阿翁,肩上担负的担子没有不同,昔日是阿翁死,不久的将来是他亡。但命运还是赏了他一线生机,阿翁遍寻不得的偃术,也许能够为他所用。掌握了偃师,自然如虎添翼,剩下的便是怎么好好说服这刺儿头,怎么让她心甘情愿助他一臂之力。
“我说过,出此下策是情非得已,只要他们能把偃师带回来,我即刻便放了你。”他的声线愈发温柔,眼神能熬出蜜来,“阿迷,我对你的情义,你早就感觉到了,只不过总戏谑我是个半偃,从未拿我当生人看。我得多谢上天,让换身的手段能保留一颗心,我全身上下都是你给的,唯独这颗心属于我自己。它喜欢你,从来不是借花献佛,是用尽了所有。你何不放下固执的芥蒂,既然拜过了天地,就长长久久与我做夫妻吧。”
识迷静静听着,心道口才好就是好,忘恩负义也能说得这么煽情。
偏过头,她百无聊赖地泼冷水,“师门有门规,不能和偃人生情,违者逐出师门,把偃人投进火堆里。你
想被烧死吗?”
他窒了窒,“我有足够的能力,废了这条门规。”
她听得发笑,“少说漂亮话,”拍拍身侧的锦垫,“有本事你来陪我,我就相信你说的。”
想必他当真考虑了她的提议,站在笼前沉默不语。识迷冷笑了声,撑着脸开始惆怅反省,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是太过有恃无恐了,以为手握生杀,就能把他捏在掌心里。
然而她的讥嘲还未凉,连通鸟笼的吊桥就放了下来。他踏过镂金银的阶梯,缓步走到笼门前,在她意外的注视下打开门,踏进了金笼里。
“我来陪你,你就相信我的话,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反悔。”
看来他觉得自己这样风度翩翩,很有男子气概。识迷扶着笼条站起来,右手一抖,腕上的跳脱瞬间舒展绷直,化成了她掌中的细剑。
她朝他袭去,这颗心滋养身体已经够久了,取出来,小五便回来了。届时有陆悯的灵智,也有小五的听话懂事,一切回到最初,还要这颗肮脏的心做什么!
她杀气如虹,可惜他也有备而来,出掌毫不迟疑,重重拍在她握剑的肩胛,紧接着又追一拳。她抵挡不及,觉得锁骨都要震碎了,手里的剑再也握不住,当地一声落在了笼板上。
不可置信,她捂住肩头问:“你毫不留情,还想不想让我给你续命?”
他只好赔罪,“对不住,生死危机经历得太多,没有细想便出手了。”边说边踢开那柄剑,剑身细长,穿过笼条的缝隙,落在了离地两丈高的地面上。他这才坦然笑了笑,“你还有别的兵器吗?”
识迷气得干瞪眼,“还有?你当我是兵器库?”一面骂骂咧咧检查自己的肩胛。还好没碎,要是碎了,那就只剩我死你亡了。
而在他的认知里,即便偃师是令人敬畏的存在,这个身份一旦与她重合,就减少了一半的威胁。提防固然不可松懈,但靠近她时本能依旧不灭,须得在亲近和猜忌里反复锤炼,才能找到最佳的平衡。
“不要生我的气。”他攥住她的手游说,“我们昨晚不是很好吗,只要忘了今日种种,等到明日,就云开雾散了。”
识迷嫌弃地甩开手,“阁下打算在鸟笼里和我谈情说爱?我是被强行圈禁在这里,而你却来对了地方。”
他知道她话里有话,唾骂他是鸟人,但无妨,只要能安抚住她。
以前曾听过一句话,烈女怕缠郎,验证过了,有用。于是蛮狠地圈住她,语调却是轻柔的,“我进来陪你一同等,不好吗?你也不用担心,我定会善待那位偃师的。龙城里派来的耳目,能拉拢的全被我拉拢了,收买不成的便杀掉。唯有李樵真不好交代,但只要偃师肯出手,瞒过朝廷不是问题。这重安城现在就如一个铁桶,你们安居在这里,不用东躲西藏,只管尽情做你们想做的事。偃人也好,傀儡也罢,想做多少便做多少。再不会有人来盘查,甚至可以清空整个离人坊,为你们所用。”
识迷牵起了唇角,玩味道:“你这套说法,我居然觉得还不错,我是不是糊涂了?”
他见状暗喜,“既然有利,为什么要拒绝?我没有非分的要求,不过是万不得已时,请偃师伸一伸援手罢了。”
识迷盯着殿顶绚丽的藻井,开始刻意与他周旋,“既然你不为难我们,我也愿意留一线人情。离人坊那个院子内外,最好不要设斥候,容我们自由行动。太师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只要我们能做到,自然替你达成。”
他却笑了,专注地凝视她,“是他们,不是你。你既然嫁我为妻,一切不变,仍旧留在我身边,到了时间便替我续命……”他低下头,在她唇角吻了下,“我记得你说过,半偃与生人是可以生孩子的……阿迷,你是生人,对么?”
识迷心头的火几乎要压不住,这个狗官,不单要她的血,还打她肚子的主意!难道她国破家亡不够惨,非要被他吃干抹净,他才罢休?
她错牙看向他,眼神不善,让他顿生几分忌惮。他转变了话风,赔笑道:“莫生气,不急在一时,想生了再生。”
只是没想到,前一刻还想把他大卸八块的女郎,后一刻化成了绕指柔。她的手穿过他腋下,紧紧抱住他,“真别说,这笼子挺有情趣……”
他虽不忘防备,但她对他的吸引力,简直可以贯穿生死。
她仰脸等待,他低头来寻。就在那一瞬,一道乌沉沉的寒光从眼尾扫过,哪怕反应及时,匕首的尖端也扎进了他的前胸,只差一点,便直入要害了。
他吃痛,奋力推开她,血很快染红了衣襟。他咬牙用力压住伤口,那眼神仿佛要吞吃了她,“你果然还留了后手。这陨铁可以不伤筋脉,把心取出来,是吗?”
被抓了包,也没什么可抵赖的,但她惯会避重就轻,“把人得罪透了,还想占便宜。不给你教训,我怕你记不住。”
是啊,是他疏忽了,这女郎没有他想象的容易驯服。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有来硬的了。他捂着伤口退出囚笼,恨声道:“请偃师在此冷静冷静。切记不要寻短见,你要是死了,与你有关的所有人都得陪葬,不信你就试试!”
他转身离开了,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合上,轰然一声骤响。
识迷紧绷的身体此时才松懈下来,灰心地坐在笼底。四面的佛像依旧俯视着她,烛火在那巨大的佛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恍惚间分不清到底是寂静相,还是忿怒相。
唉……她滑下来,瘫倒了。笼条密密匝匝罩住她,有种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不甘。他不想让她自尽,她当然也不会想不开,活着才有希望,费了老大的力气只带走一个他,空学了一身偃术!
不过她倒是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所有人不单指顾师兄,还有圈禁在圆城中的解家人。至于他毫不避讳想将中都六卫收入囊中,可见他并非完全效忠圣元帝。如此……或者在夹缝之中能找到合作的机会,先让他拿下白玉京,后拿下他,也不是不可以。
多简单,还能玩得转。识迷不是个自苦的人,她总觉得刀没有斩断脖子之前,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只是连累了顾师兄,让他颠沛流离,自己一直仗着同门之谊,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心思纷乱,鸟笼里的日子不好过。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间察觉殿门打开了,忙支起身,看见顾镜观和陆悯一同走了进来。
她顿时清醒,抓着笼条无地自容,“师兄,我遭奸人暗算了。”
她骂人从来不背人,陆悯脸上颜色自然不好看。
顾镜观则叹了口气,转头对陆悯道:“陆太师,我已来了,还请放了我师妹。”
他没有食言,吊桥徐徐降落,笼门也自行打开了。他看着她跌跌撞撞奔出来,淡声对顾镜观道:“李御史的尸首就在义庄放着,偃师随时可以过目。三日之内,我要一个以假乱真的偃人。”
“三日?”顾镜观惊诧,“三日如何来得及?”
陆悯笑了笑,“就三日。用不着丝丝入扣,拿养病瞒过随行官员,余下有的是时间,容你慢慢完善。”
他已经摸透了制作偃人的步骤,看来只能照着他的意思办了。
顾镜观道好,不动声色将识迷挡在身后,“赶工还需师妹协助,请太师放我们离去,三日之后,还你一个瞒天过海的李御史。”
陆悯却沉默了,在放与不放中举棋不定。若放,这女郎古灵精怪,让他心里
没底;若不放,三日之内无法完成,着实是个难题。
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望二位在约定的时间内交人。”说罢朝她拱起手,“辛苦夫人,三日之后,为夫亲自接你回府。”
识迷说不用,“我打算留在离人坊,继续为太师效力。你大可再想想,还有什么诉求,一并提出来吧。”知道他顾忌什么,大方应允,“时候到时,你来离人坊见我,我自会解你的燃眉之急。”
他听后并不买账,“你想与我割席么?身为人妇,不伴在夫君左右,留在老宅与其他男子同处一室。我倒没什么,只怕你带累了师兄,惹人非议。”
识迷心里抵触,拽着顾镜观的衣袖道:“师兄,我不想回这里了,他会把我关进鸟笼子。”
然而外人没有置喙的余地,他默默把她的手从顾镜观衣袖上扯下来,“你放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且随顾先生回去,记住三日之后,我来接你。”
看来断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只好先脱身,再商议对策。
识迷没有多言,低低唤了声师兄,两人快步走出殿门。
陆悯目送他们走远,严霜漫漶,冷了双眼。《 》
40-45
第41章
从笼中出来, 识迷的头一件要务就是去查看三偃,见他们一副惨败的模样,东倒西歪躺在马车里,心头顿时涌起无边的酸楚。
断了的胳膊, 打偏了的脖子, 好在他们不知道疼, 还能夜行百里,找到顾师兄传话。陆悯这狗东西, 她若是报复不着他, 也太对不起他们了。
第五海驾车, 马车在晨曦中疾驰向离人坊,车舆内很安静, 三偃跑了大半夜,回来的时候已经失活了。顾镜观沉默着,看她一一把银销插回他们耳后,然后咬破手指,在他们眉心划出一道血痕。很快,他们便陆续醒过来, 挣扎着坐起身, 两眼茫然地望向她。
“等回到离人坊, 我替你们把胳膊修好。”她白着脸,平稳住声息道, “不要紧的,回头做得更结实些,这样就掰不断了。”
艳典小心翼翼觑她的脸,“阿迷,你不要不高兴。我们已经和第五海说好了, 以后请他做陪练,我们定会愈发精进的。”
阿利刀和染典点头不迭,“我们可以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强撑了半天的识迷,听到他们这样说,终于低头哭起来,“是我行事太莽撞,才把你们害成这样。你们找第五海陪练也没有用,我学艺不精,你们便打不过他……我都快气死了,自以为小心,其实处处都是漏洞,早就被他看穿了。”
一旁的顾镜观看她哭得凄惨,只好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我早说过,此人不好对付,你日夜都与他在一起,怎么可能不露破绽。反正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可懊悔的,也许运气好,绝处逢生也未可知。”
识迷灰心道:“他恐怕已经知道我的来历了,昨日竟说要把五卫将军召集起来,任我随意处置。”
顾镜观背靠着车围子,想了想道:“不怕,他的生死始终在你手上攥着,就算他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你也有办法降服他。”
识迷终于逐渐平静下来,仔细忖度了一番,懊悔道:“其实是我不够果决,瞻前顾后了。若替他换身之后就抓住机会,勒令他调兵遣将攻打上都,也许事态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顾镜观发笑,“若你果真冒进,这刻应当被五花大绑在那个金丝笼中,活一日,就充当一日他的粮仓。你知道鬼市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药吧,能扭曲心智,甚至干脆把人变成活死人。只要他不贪图你的偃术,只求让你活着,他有的是办法控制住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要知道下智者驭力,上智者驭心。寻常偃人可以用偃术来控制,换成有了心的半偃就不是那么简单了,用情牵制,何尝不是更高阶的偃术。”
识迷干涩地眨了眨眼,“师兄你真会安慰人,我现在已经不那么自责了,甚至觉得自己干得还不错。”
她就是这样通达的女郎,人活于世最忌钻牛角尖,遇见了困难也不可怕,顺势而为,总有解决的办法。
顾镜观点了点头,“照你所说,陆悯本就有反心,这是个好兆头。既然目标一致,同行一程也没什么不可。”
所以师兄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借陆悯之手先控制住中都,接下来便是上都龙城。等把当初那些发号施令者逐一杀光,最后对付陆悯,就简单多了。
现在想来,阿翁是有先见之明的,让她跟随师父隐世,保全了这条血脉。也许她生来就是为复仇存在的,一旦任务完成,便可以彻底化作尘土了。
马车很快驶入坊院,回到宅邸后紧闭上大门,识迷寻找材料,把三个偃人的手臂和伤处修补好,又和师兄一起赶到义庄,查看了李御使的尸首。
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看样子就知道是九章府暗卫的手笔。两人快速丈量了身长臂展,又仔细记录了手掌指节的长短,等到复刻人脸时,先摸透骨骼走向,复用刀沿着面部的轮廓将皮肉划开,把整张面皮揭下来。事急从权,手法血腥了些,却是最快最精准的办法。待所有要素都收集妥当,回到离人巷便一头扎进暗室里,照着部位分工,加紧制作起来。
他们在里面忙碌,架着两手坐在台阶上的三偃垂头丧气。因之前那一战,几乎摧毁了他们所有的自信,本以为血肉之躯不是他们这些精铁精木的对手,谁知陆悯那么能打。
“他定是个怪物。”染典道,“明明是个读书人,内力却强得厉害。”
阿利刀一声叹息,脑袋耷拉得更低了,“我总想摸摸他的底,这回摸到了,胳膊也被他卸了。”
“我看第五海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艳典道,“我们和第五海三打一,还能抵挡一阵子,打他……脑袋没被拧下来,就算运气不错了。”
这时第五海端着菜篮子从院子里走过,阿利刀忙盛情相邀,“第五,下次你也试试手脚被卸的滋味吧。”
第五海拧起了眉,“我不想试。阿迷不是把你们修好了吗,别想偷懒,快来生火摘菜。”
于是分工合作,他们预备饭食,识迷师兄妹塑身造人。就这么忙碌了整整三个日夜,等到第四日清早,新做的御史被偃术驱使着,走出了暗室。
众人围上来看,他一颦一笑毫无破绽,拱手向他们施礼,“初来乍到,有失当之处,万望见谅。”
阿利刀诧然,“他说得有模有样!早前小五醒来只会说一句你好,他竟然说了三句!”
艳典上前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鄙人李樵真,鹿门人氏,奉旨巡视中都,侦办太长公主坠楼一案。”
三偃见状,纷纷鼓起了掌。见顾镜观和识迷出来,忙欢天喜地告诉他们,这个新偃可比他们当初强多了。
识迷是第一次和师兄共事,果然口诀学得再多,也不如手把手教授。师门的一套流程恪守规范,但有时候剑走偏锋,可以事半功倍。
她一高兴,拉住顾镜观的手央求,“师兄,这是小试牛刀,等下次有了充足的时间,你再仔细指点我。”
可惜手还没放开,院门就被打开了。陆悯出现在门前,那目光从她手上掠过,神情倒是没有任何改变,反而浮起一个笑,向顾镜观拱了拱手,“先生辛苦,看来一切顺利。”
顾镜观还了一礼,引偃人到他面前,“目下简单的问答不是难事,但若涉及朝堂政务,他就无能为力了。太师若有需要,可以事先传授他,但最好让他少与人接触,以免百密一疏。”
陆悯颔首,“往后他只需露露面,余下的事我自会安排。”抬手击掌,白鹤梁疾步从外面赶来,他偏头吩咐,“将御史大人送回陪院,派几个人在外戍卫,若有人到访,就说御史病了,不见客。”
白鹤梁道是,躬身比手,“大人请。”
那偃人昂首阔步走出宅邸,只要不道破,任谁都看不出他早已不是血肉之躯。
接下来就剩私事了,陆悯调转视线一瞥三偃,三人吓得噤若寒蝉,他还是温和的面貌,对他们道:“外面有车等候,你们先回九章府,我和女君随后就到。”
虽然他打怕了他们,但偃人天性忠诚,纷纷转头看识迷,等着她的口令。
识迷根本不想应付他,冲口道:“我还要向师兄讨教机关术,不回去。”
可这话显然引发了他的不满,他的眉慢慢拱起来,“讨教不急在一时,往后有的是机会。你已经三日不在九章府了,参官和内赞问起,我不好敷衍。还是回去吧,想来的时候再来就是了。”见她固执,驻足不前,他又换了个话
风,“若实在舍不下,那就把顾先生一并带回去。我让人另外辟出一个清净的院落,供夫人自由来去。”
如此以退为进,识迷只得认栽。九章府如今是个铁桶,进去容易出来难。就算这处宅邸也有人监视,但凭借师兄和第五海的身手,哪天想离开,没人能拦住他们。
不情不愿地转身朝门上走,她听见陆悯假模假式向顾师兄致谢道别,自己霜打的茄子般坐进了车里。
不多时他登车,在她身旁坐下,她扭头朝窗外看,态度很鲜明,梁子结大了。
“你余怒未消?”他也不急,缓声道,“要如何才能让你息怒呢。眼下的一切,其实并没有任何改变,唯一不同是偃师从暗处走到了明处,你我坦诚相见罢了。”
她置若罔闻,使劲扭转的脖子愈发显得伶仃。
“还是气我伤了三个偃人?他们不知道疼,修补过后,不都已经复原了吗。”
她仍没有任何反应,他等了又等,哂笑道:“看来是技不如人,恼羞成怒了。”
反正不管他怎么说,她都不为所动,他看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抬手抚了抚前胸道:“你扎我那一刀,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可审台的公文堆积,我还得忍着剧痛,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难道我就不可怜吗?阿迷。你还是理一理我吧,也许你我能商议出一条互利的路,不比赌气强?”
她终于转头看向他,“别说漂亮话了,有什么事求我,直说吧。”
果然是快人快语的女郎,不服软,永远都必须是他有求于她。
他浮起一点笑,慢慢靠向她耳边。她察觉了,像被针扎了一样怒目相向,“你再揩我油,小心我扇死你!”
他蹙眉,“共谋大事,不能扯着嗓子喊。我不靠在你耳边,怎么和你相商?”
识迷这才勉强把耳朵往前递了递,“说的若是废话,我还是会对你不客气。”
所以不能含糊,他得尽量简明扼要。手里的扇子仿佛能阻断向外倾泻的嗓音,挡在唇边轻声道:“龙城里那人,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想求女郎助我一臂之力,除掉他。”
果然不是废话,且撞进她心坎里来,识迷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就你这样,还想当皇帝?”
“不能吗?”他一肘支在竹引枕上,摇着折扇道,“天下本就是四处征伐夺来的,建功立业为求家宅安宁,若是连这个都保不住,那为何还要替别人卖命?”
“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识迷乜斜着他问。
他想了想,淡淡一笑,“我十二岁入仕,看无能之人高坐庙堂呼风唤雨,与其说是野心使然,莫如说是为天下苍生。”
一个心怀苍生的人,竟然坑杀了二十万虞人,说出来真不怕打脸啊。
所以窃国之人都如他一样,满嘴冠冕堂皇,背地里做尽恶事。她也无需厘清他究竟是为什么要撬了圣元帝的王座,只要一切对她有利,管他人脑子打出狗脑子。
她问他:“你密谋已久了吧?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谈起这种事,照旧是清风过境,一派恬淡,“燕朝定都白玉京后不久,我就退居中都营建陵寝了。重安城以西有京畿十三卫和东宫三卫,都属帝王亲军。重安城以东有边关十六卫,是我一手栽培的,若论兵力,旗鼓相当。”
“那你打算开战?让我们做出一个傀儡大军,助你打进上都去?”
可他却沉默下来,良久才道:“燕朝一统,前后打了十年,十年征战民不聊生,若是接着再打,这天下得来也没什么意思了。”一面说,一面抬眼望住她,“莫如神不知鬼不觉,替换了龙城中的人。如此可以不动兵戈,百姓少受些苦,我也可以独揽大权,让这乾坤按照我的意思扭转。”
听他说完这番话,识迷心头顿时擂鼓一样大作起来。她惊愕地望着他,不明白难道他真有千里眼顺风耳吗,她自以为隐蔽的事,他居然一样都没错过。可他并不戳穿,反倒顺势而为,无非是不想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不把彼此推到绝对对立的层面上罢了。
就如顾师兄说的,目标一致,尚可同行。识迷道好,“上都守卫森严,确实只能靠你。可替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让圣元帝退位让贤,把皇位禅让给你?以前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不过继位者大多遗臭万年,你要是不在乎,想干就干吧。”
他却没有面对无上权力时的贪婪嘴脸,慢悠悠道:“做皇帝和掌权,是两码事。或者可以长久让偃人撑着门头,咱们生个孩子,送进龙城做太子。这样也不错,自己的骨肉自当尽心扶持,等你我老了,找个僻静的地方花前月下,像寻常人一样等死就好。”
识迷唾弃不已,“竖子猖狂,居然还想和我生孩子!”
他说有什么不对吗,“我们拜过堂,喝过交杯酒,我只信任你,这辈子也不可能再亲近别的女郎了。生个孩子,这孩子身上流着你我的血,再多的恩怨情仇都可以一笑了之,不好吗?”
“你的想法不可能这么简单。”她嗤笑一声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就算生了孩子,那孩子身上一半的母血也不能替你续命。”
他怔了下,“我实在从未考虑过这个,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还能说什么呢,一个坏透了的人叫屈,他有脸辩驳,你却没耳朵听。
九章府的后门廊洞开着,马车径直穿过去,奔跑在长街上,不多时便在虹道前停了下来。
识迷没等他起身,自己先跳下马车,快步赶往独楼。眼梢瞥见他跟上来,她冷着脸道:“自今日起,我事忙不见客,请太师不要打搅我。”
他跟在她身后,她说一句,他就否决一句,语调坚定不可撼动,“为免引人怀疑,最好不要有变动,一切还如以前一样吧。”
识迷忿然回头,“也就是说,我已经很想宰了你了,你却还敢硬着头皮和我同吃同睡?”
他淡淡一笑,“夫人何必杀我,留着我,反倒会有很多助益。不论是中都也好,上都也好,棋盘太大,你没有能力把控全局。百姓何辜,不要让权力变动,连累他们再受战乱之苦了。”
言之凿凿,句句在理。其实她冷静过后也仔细思量过,无论何时战争都是下下策,就算中都六卫落进她手里,她也没有能力驱使这庞大的军队。一旦盲目开战,最后无非尸横遍野,她的目标只是杀圣元帝及谋臣报仇,犯不着大兴兵戈。至于陆悯这狗贼,暂且忍一忍留他狗命,到最后再清算不迟。
打定了主意,便没有再和他争辩。走进楼门,染典他们已经在院子里等候了,看见她进来,齐齐松了口气。
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这阵子为了周旋,浪费了许多时间。她撇下他,迫不及待上楼忙去了,留下陆悯在院中站着,一回头,发现三偃正戒备地看着他。
面对这三个被他狠狠伤害过的偃人,他多少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道:“我与阿迷已经和解了,你们也要体谅我。伤你们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人遇见了迈不过去的坎儿,难免出此下策……”
阿利刀随即接了话,“你有没有想过,迈不过去坎,是因为你腿短?你应该让阿迷给你把腿加长,而不是卸下我们的胳膊。”
染典和艳典虽然
眼底有惧色,但仍旧十分赞同阿利刀的话,咬着后槽牙附和:“没错。”
饶是陆悯这样的人,遇见了不开智的偃人,也只有语窒的份。
果然什么人造出什么偃人,这三偃很好地沿袭了主人说话的方式,有时令人深深无力,有种冬瓜长在茄子树上的古怪感觉。
和他们争辩吗?他们甚至没有复杂的思维。最后他只好无奈地转身走了,庆幸自己有心,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言行。
那厢识迷可算甩开膀子了,从头一天干到次日三更,累得肩胛要脱臼,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内寝。
内寝燃着灯,碎金帘子折射出满室跳跃的金芒。她原本打算一头扑倒的,却愤恨地发现床上躺着个人,侧身睡着,睡得正香甜。
第42章
她撑着腰, 觉得真是可气透顶,为什么回来还要忍受这人和她抢床,他没有自己的卧房吗!
她原本想退到外寝去的,那里有张罗汉榻, 可以供她小憩。但脚下蹉了两步又犹豫了, 榻上的垫子不够厚实, 躺的时候长了,实在容易骨头疼。
怎么办, 要不再将就一下吧, 反正马上天要亮了, 天亮他就会离开的。
于是蹬了鞋,爬到另一头躺倒, 身体刚沾上床板,那个身影就悄无声息地崴在了她身旁。
“为什么这么疏离?”他带着含糊的鼻音道,“我等了你很久,你总不回来,我就忍不住睡着了。”
识迷不想和他说话,转身背对他, 毫无意外地, 他又靠了上来, 喃喃说:“阿迷,我伤口疼得厉害, 你替我看看吧。”
识迷抬起手,扣住了自己的耳朵,佯装没听见。
他却不放弃,在她耳边喋喋不休:“我上过药,不知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恐怕要化脓了。你替我看看吧,这是被你扎伤的。“
他实在太啰嗦了,啰嗦得识迷光火,边骂边转回身撕开了他的衣裳,“你倒是睡足了,有力气和我闹。我刚上床,你知道吗!”
然而这伤口看样子确实不太好,只偏离肋间红线一点,皮肉外翻,无法愈合。
她定定看了两眼,叹息着取过床头的小瓷罐,挖了一勺胶砂在掌心,然后咬破手指挤出两滴血,糊墙一样糊住了他的伤口,“好了,明日就能和皮肉相融,烂不了。”
他抬手盖住了眼睛,既似委屈,也似抱怨:“我没想到,你居然起了杀心,你想杀我。”
识迷顿时眉毛倒竖,“你不也把我关进鸟笼了吗!我告诉你,我一生有仇必报,要不是看在还能合作的份上,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懂吗,小子!”
“小子?”他愕然。
但就算不平,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毕竟自己确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好在脑子转得够快,否则这梁子结得太大,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化解了。
换个话题吧,千万不要执着于谁是谁非。他的视线落在她咬破的手指上,“你平时就是这样取血?”
识迷倒回去,合上眼道:“以前不能让你察觉,自然要割隐蔽处。现在没什么可遮掩了,这样取血不是最便捷吗。”忽然意识到,所谓的隐蔽处恐怕又会让他浮想联翩,便抬起一条腿,让裤腿垂委下来,“不是心头血,你别想歪了。”
他这才看清她小腿上竟有那么多条伤口,密密匝匝,纵横交错。
他没有发表高见,很好。识迷随口道:“既然想驱策偃人,自然要付出点代价,你不必感动。”
可他再开口时,一如既往的不讨喜,“我是觉得,明明可以划得更规整,却弄得如此杂乱无章,有些可惜。”
她蓦地瞪大了眼,“你说的这是人话吗?自己算算还能撑几天吧,我要是使些手段,不说让你直接失活,让你跳上一段艳舞,还是手到擒来的。”
果然他这回没有再顶嘴,不屈而无奈地看了她半晌。
识迷道:“看什么看!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有人在一旁窥探,你睡醒了就出去,别挡着我翻身。”
可他没有挪动,既不下床,也不躺倒,守灵一样面向她而坐。
偏头看她的小腿,隐约还能看见裤腿下零散的伤疤,他问:“饲养的偃人越多,你的血便消耗得越厉害?且每个偃人续命的时间不一样,一旦需要你便得划自己一刀,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现在这模样?”
识迷觉得他聒噪,吵得自己睡不着觉,不耐烦道:“随需随取,新鲜。”
“可你给我的血,都是装在铁匣里的……”
识迷坦诚地告知了他真相:“不要怀疑,你用的都是隔夜血,但也不要紧,功效是一样的。”
他彻底不语了,定面凝眸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识迷庆幸,终于能安稳睡觉了,却听他幽幽发声:“原本想如你所愿,把五卫将军弄来任你宰割,现在想来还是算了。取舍有定数,你这一身血,养活不了那么多偃人,血要用在刀刃上才好。”
是啊,看着自己的粮仓往外漏粮食,是个人都会心疼。她早看出他是个吃独食的人,等到他所求的目的达成了,恐怕连染典艳典都会被他处理掉。
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唧唧哝哝地,她实在困得不行,一句都没听清。这一觉睡下去,直睡到第二天下半晌才起身。醒来的时候幸好陆悯不在,于是匆忙洗漱,又躲进了楼上的暗室里。
其实就如师兄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干脆挑破了,反倒不用再挖空心思去接近那五卫将军了。她现在要做的,是制造宋皇后的偃人,贺宝林身上的视瓮已经发挥了作用,她不遗余力地尝试接近圣元帝和宋皇后,要向人示好,就得拿出看家的本事。于是小到扇袋香囊,大到衮服上的刺绣,只要她愿意帮忙,针工府的人很欢迎她来有难同当。
正是因为有了全套的衣裳,识迷能通过她的眼睛,精准丈量出身长臂展和腰身。记录下来,将尺寸告知师兄,圣元帝的身体部位可以放心地交给他,至于五官面目,全由自己来完成。
她在暗室内忙得昏天黑地,连着五日没有迈出门槛。这间屋子是她的禁地,任何人不得擅闯,因此陆悯偶尔也只能站在门前向内问候,问她在忙什么,何时能出来。
识迷话不多,一个“滚”字,很好地囊括了所有。
又过两日,自己也确实累得够呛了,正支着脑袋靠在案前休息,见一个身影执灯从窗口移到门前,语气慎重地说:“我本不想打搅你,但时候差不多了,请女郎现身,解我燃眉之急。”
识迷这才站起身,打开了暗室的门。
执灯之人脸色有些发白,她朝隔壁屋子指了指,“就在那里吧。”
他不太赞同,“楼上冷硬,还是回房吧,你也许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这样下去我怕你暴毙。”
真是满嘴没好话,太师言辞犀利,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过退一步思量,倒也是,这阵子没日没夜确实操劳。就连站在这里也是头重脚轻,看来是该回去躺躺了。
一手扶墙,天黑了,担心自己脚步不稳滚下楼。刚要去触摸楼梯的扶手,他站到她身旁,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识迷转头看他,“又想对我动手动脚?”
他说不是,“我怕你摔着。”
她哼了声,“你太小看我了,我会摔倒?”
说着推开他,张开两条手臂抓住两侧栏杆,就这么大开大合地下了楼。
他跟在身后,看她走得螃蟹一样,忍不住叹息。这女郎之倔强,实在非一般人能比。你看她似乎很好说话,但她心念坚定,从未动摇。她的退而求其次,只是因为她善良的底色,若没有这么多的纠葛,他是真想与她平平淡淡相守一生,恩爱一生的。
无奈她现在对他很有敌意,进门便四下打量,十分不满地说:“我不回来,你也睡我的床,还有没有王法?”
他答得理所当然,“这本就是我们共同的床,我为什么不能独自睡?人见不到,我靠着你的枕头入眠也不行?”
这话说得她耳根一热,忙安抚自己,看在彼此要合作的份上,再忍一忍。要是换作以前,非得弄死他不可。
气恼归气恼,正事还是要办的,随手一指,“脱了,躺下。”
他依言而行,坦露出胸膛,躺在明晃晃的烛火下。识迷探过去查看,刀伤基本已经愈合了,且皮肤白洁光滑,毫无破绽。
这人不讨喜,但不得不承认自愈的能力确实强,如果没中骨毒,人生称得上毫无破绽。
转开身,她上小柜子里翻找,在瓶瓶罐罐间一通扒拉,扒拉出一个小瓷瓶,拔了盖子,往那条红线上洒下一层白色的粉末。然后取刀划破自己的小
臂,用铁匣接满,分了他两滴。
他不解地看着她,追问这粉末是什么。识迷说没什么,“蒙汗药而已。”
他吃了一惊,“你给我下药?”
识迷回头看了他一眼,“麻绳绑不住你,不用药迷晕你怎么办?反正量不多,睡一觉就好。”
话音方落,他果然没有声息了。她悠闲地扔下那些瓶子匣子,上床睡觉去了。
但不知是不是量不太够的缘故,刚要入梦,躺椅里的人就有了动静。他也不说话,悄悄爬上床,紧靠着她躺了下来。她困得睁不开眼,裹起被子翻了个身,不多时就察觉压在身下的薄衾被他扯出来,他就这么堂而皇之钻进了她的被窝。
被窝里躺了两个人,热烘烘地,很挤。
“为何你能睡得着?”他的呼吸轻拂过她的耳廓,自言自语道,“我却睡不着……”
识迷迷迷糊糊想,可不是吗,她那两滴血对他来说十全大补丸一样,能睡着才怪。
窸窸窣窣靠得更近,顺势把她圈进了怀里。好像完全忘了前几天是怎么凶相毕露,把她关进鸟笼,打伤三偃的。这种人,天生就有两幅面孔,痛下杀手绝不犹豫,索取温暖时,也拉得下面皮。
只是今天有些过分,耳鬓厮磨得很起劲。把她翻转过来,撑身覆在上方,低头吻她的脸颊,又顺着脸颊一路往下,停在那跳动的颈脉上,瓮声道:“戍守白玉京八门的豹骑卫将军,是我的人,我已让他把城门守卫全替换了。从今日起,到我们回上都,这段时间足够他把城门内外串联起来,不论我们带哪张面孔入城,都可以畅行无阻。”
识迷的脑子迟钝地转动,想从铺天的困意中挣扎出来。一手胡乱拍了两下,欲把他拍开,可惜失败了。
他扣住她的手,继续摆出他的底气,“龙城内的超乘卫和直荡卫中,也有我的人。此事不急,只要你们的偃人做得够好,甚至不必惊动这二卫。”
识迷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沙哑着嗓门说话的时候,那声调像蘸了蜜的麻沸散一样,会让人感觉愈发昏沉。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挑开了她的领口,滚烫的嘴唇顺流而下,落在了她锁骨上。
紧握在掌心的手,终于短暂地得以舒展,但很快又被迫与他十指相扣,他贴在她耳边轻喘,“阿迷,我忍不住了,怎么办?”
一个二十七岁的男子,且有了一副强健的好身板,忍不住不是正常的吗。
她含含糊糊道:“我的血又不是春、药,你就是想放任罢了……”
他又吻上来,吞没了她没说完的话。识迷对这种肢体的亲密接触好像习以为常了,光是搂搂抱抱亲亲,她也不是不能接受。可这厮得寸进尺,分开她的腿,跻身进来。她忽然就清醒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他,寒声问:“陆悯,你在干什么?”
偃师对于半偃,在猛一刹那间还是颇有震慑力的。她乐意容忍,什么问题都没有,但若她觉得不可容忍时,要想毁了他,也不过只需心一横而已。
他的眉眼间浮起惊讶和颓丧,迟疑片刻退缩了,垂首道:“你还是不愿意……”
她扯过薄衾裹住自己,严正警告了一番,“别惹我发火,我给你换身,让你重活一次,不是用来干这个的。”顿了顿道,“去外寝睡,以后不要同床了,免得出事。”
他沉默着坐起身,垂落的长发和泠泠的目光善于示弱。好在她没有回头,否则可能会脑筋错乱,怀疑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恶劣了。
听他脚步匆促,很快打开了门扉,应当是回自己的住处去了。她反倒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几次,最后气馁地拿双手捂住了脸。
皮肤上隐约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每次都是这样,在她的底线上反复横跳,但凡她有半点动摇,早就被他吃干抹净了。她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没天理的事呢,拉拢他,是她这辈子做过最亏本的买卖。什么好处都没得到,赔了夫人又折兵,说好的恶有恶报,到现在都没出现。
满怀不甘心,在无尽的怨天尤人中睡着了。第二天起床,心情也没有好转,闷着头洗漱,闷着头吃了晨食,一旁的三偃有了感知,呆愣愣地问她,“阿迷,你又不高兴吗?”
识迷“嗯”了声,脸拉得老长。
艳典问:“是不是因为昨晚太师没在你床上睡,你生气了?”
偃人眼中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直接。阿利刀立刻接了口,“你一个人睡觉害怕吗?不要紧,今晚我们陪你睡。”
识迷眨巴了两下眼,“谢谢,不用了。”
“看来你还是更喜欢和太师一起睡。”
她一脑门子官司,心道这根本不是和谁睡的问题,他们一通搅合,越搅越乱了。
恰在这时,外面有人传话进来,说重骑卫将军的夫人登门拜访。识迷顿时无措,这独楼没招待过客人,前后看了一圈,只好把茶桌安排在东边临池的小花房里。
花房小而精,装饰细致典雅,打开窗户能看见池面上荷叶硕大,好几株含苞的荷花昂着脑袋,只等时机到了就大喇喇盛放。
重骑夫人这次到访,是来分享喜悦的。她迫不及待拉住识迷的手道:“夫人,冒险一搏博对了,我总算得活了。”
识迷对此事已兴致缺缺,毕竟剩下几卫将军都不用她出手,也不期待重骑夫人替她蛊惑五位夫人了。
提起茶壶斟茶,她嘴上应着:“杨将军果然改头换面,顺从你了吗?”
杨夫人喜形于色,“起先他大骂我,说我害他,弄残了他,所以偃师给的药,我苛扣到他续不上气时,才施舍给他。我得让他知道死的滋味,让他知道害怕,往后才不敢违逆我。现如今他被我拿捏着,很惧怕我,再也不敢在那贱人院里过夜了。昨日那贱人又挑衅我,我当着他的面,把那贱人打了个满脸花,且已找好了伢人,明日一早就发卖她。”
识迷点头不迭,“阿姐总算扬眉吐气了,可喜可贺啊。不过那药往后可不能拖延,时候掐得不准,听说人就过去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重骑夫人略沉默了片刻,复又一笑,“不怕你说我心狠,我忽然觉得郎子要是死了,好像也不错。你我都是过来人了,在你面前我不遮掩,这些年夫妻不亲近,早就断了念想,昨日他在我房里过夜,我竟觉得陌生得很,好像同以前不一样了。”
识迷心头踉跄了下,小心刺探,“怎么不一样法?”
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那处的尺寸不好拿捏,随意照着想法胡乱做的,肯定与之前有差别。别说她觉得不一样,恐怕杨将军自己也感到陌生。但这种疑惑不可言说,毕竟自己被换了身都不知道,想不明白的事,就统一归为因果报应吧。
然而她了然于心的答案,从杨夫人嘴里说出来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兴致高昂,可事到临头,不行了。”
识迷目瞪口呆,“不行了?”
“是真的。”重骑夫人红着脸道,“如饥似渴,满以为要大战三百回合,结果提枪……就疲软了。郡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替我传话那友人,请他代为询问偃师吧。是不是偃师给的药出了岔子,他往后做不成男人了?”
识迷尴尬不已,安抚道:“不会的,定是身体还没复原,过阵子就好了。”
重骑夫人大惑不解,“不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明明急色得很,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
识迷愈发惶恐了,毕竟她做半偃,没有切实关注过这方面的问题。急色、八百年没见过女人……让她想起了陆悯。如果这是半偃的通病……不敢想象他知道自己不中用后,会不会气得自行了断。
眼下的情况是,杨夫人迷惘,识迷也很彷徨。到底是她学艺不精,还是杨将军利用这具身体过早了?算算时间,从头到尾也就十余日,武将到底身底子好,要是换了常人,连坐起来都难,哪有心思迸发此等狂想。
识迷搓着手道:“这种事,我也不知怎么开口询问,你且再等几日看看,万一
说好就好了呢。”
杨夫人抱憾,“唉……急得抓耳挠腮,谁承想不中用。”
识迷心下直打鼓,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得推搪,“再等等……再试试……如果实在不成,你再来告诉我,我替你找高人打探。”
第43章
如果跑去问顾师兄, 为什么她做的偃人行不了房,这话说出口,恐怕会惊掉师兄的下巴吧!
总之重骑夫人很受困扰,但因问题过于私密, 又不能揪着不放。小小同太师夫人透露了一番, 不好意思说更多了, 略坐了会儿,闲谈了些家常, 就顺势告辞了。
识迷送别她后, 仍旧沉浸在困惑里, 久久回不过神来。
杨夫人的那些描述,在她脑子里织出一张网, 猴急、跃跃欲试、自信满满……她想起陆悯昨晚说忍不住了,要是当时没有喝止他,他今天八成哭得连议事堂都去不成了。
思及此,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万一和杨将军一样的症候,那他这段时间的美男计, 不都成了自取其辱吗。
捂住嘴, 本应该可叹的事, 不知怎么忽然让她觉得有点好笑。但笑出声又不太好,她便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转头专心欣赏外面的荷叶莲花去了。
当然这个问题令她产生一种难言的心虚,后来愈发躲在暗室里不想出去了。加之九章府内安全稳定,她心无旁骛地雕琢,进度比以前快了一倍,中途还抽空回去, 见了师兄一面。
师兄的进度也极快,引她看圣元帝的躯干和四肢,已经有了雏形。精化比铸模更费精神,但因框架已定,至少不用担心出错。
难得忙里偷闲,识迷让艳典赶紧把食盒搬上来,里面装着她早就吩咐厨司预备的点心,和师兄在廊下架起了茶水桌,放低半卷竹帘,就着帘外零散的日光,悠闲地漫谈品茗。
恰好第五海从院子里走过,她招了招手,“第五,过来。”
第五海便走到廊子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师叔召我,有何吩咐吗?”
识迷其实很想问那个问题,但又不太好出口,便拐着弯打探,“你已经有了点年纪,不是小孩子了。我想问你,若是遇见喜欢的女郎,有没有动过娶亲的念头?”
第五海对她的古怪发问很不解,“偃人不过是一堆精铁细木,娶亲做什么?”
识迷被他反问住了,忙解围式地摇摇披帛,“师叔比较关心你的内在嘛。你比那三个聪明,我担心他们有了想法说不出口,所以问问你,心里也好有数。”
第五海笑了笑,摇头走开了。
识迷没问出什么结果,又来和师兄打探,“做个圣元帝,再做个宋皇后。他们知道生人是夫妻,时候长了,会不会日久生情?”
顾镜观说不会,“只会互相瞧不上,在他们眼中,对方始终只是个木头疙瘩。”顿了顿偏头打量她,“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攻克不破吗?”
识迷忙说没有,“之前给重骑卫将军换了身,她夫人来见我,说他怪得很……”后面的话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
怪得很,在顾镜观看来极寻常,“生人变成半偃,哪有不怪的。性情会更改,行事作风也会转变。”
她又小心翼翼追问:“那还能变回来吗?”
顾镜观道:“说不准,体能和心境不同,产生的结果亦不相同。”
这下识迷更没底了,陆悯的症状目前看来和杨将军一样,但那方面至今没有尝试,事到临头也不知怎么样。这段时间因他过度的热情,她还有些担心,然而想起重骑夫人那张百思不得其解的脸,她忽然就释怀了。
捏起杯盏,愉快地同顾镜观碰了一下杯,“师兄,喝。”
顾镜观见她眉间的阴云逐渐消散,便抬了抬杯,慢慢饮尽了杯中茶。
其实夏日早已来了,重安城地处深峡的缘故,远处高耸的山峰时时吹来凉意,这里的夏天,比之其他地方要晚一些。
忽然“吱”地一声,声嘶力竭,院外的杨树上迸出蝉鸣。日光穿过竹帘,投下斑驳的影,顾镜观眯眼望着廊外的世界说:“加紧一些,日夜赶工,三个月内定能完成了。只不过圣元帝派遣御史来中都,不单是督办太长公主的案子,更是为了捉拿偃师吧!我看陆悯肩上的担子不轻,不知他会拿什么作为借口,搪塞过这三个月。”
这事不在识迷的考量范围内,反正复仇之路上,最难对付的就是陆悯。既然目前暂时达成了和解,论心机手段,他不输任何人,难题交给他,他自然能够攻克。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顾镜观听后浅浅一笑,“你很信得过他。”
识迷道:“他既然想利用我们,那风险自然要他同担。师兄放心,如此阴险狡猾之人,有的是办法。”
这点她倒是说对了,要论阴谋阳谋,陆悯从来不落人后。
李御史来重安城,转眼也有半个多月了,案子没破,倒把自己给交代了。偃人躺在床上托病,密函全由陆悯来写,他煞有介事地回禀圣元帝,自己是表面称病,暗中秘访。案子不好查,但已然有了些头绪,请陛下稍安勿躁,等时机成熟,一切自然见分晓。
于是上都的圣元帝还得耐住性子,半个月后,李御史信上说中都有术士,善于操控梦境,太长公主一案可能与此人有关。至于圣元帝更关心的偃师,四处查访,并未查到行踪。也许是传闻有误,也许是妖人掩藏得太好,再容一些时候,必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识迷那日难得下半晌从暗室出来,不多时陆悯便闻风赶回来,把与上都通信的内容,仔仔细细都告诉了她。
“就这么拖着,龙城里的人不起疑?”
“御史一来就破案,岂不显得我无能?”
倒也是。识迷想了想又问:“你把魇师拉出来顶缸,看来你已经找到他了。”
他坐在窗前,垂着眼说是啊,“虽然擒拿不易,但用些手段,总能引蛇出洞的。不瞒你说,我原先看不上这些术士,但把他钉在刑架上严刑拷问后,他就如竹筒倒豆子般,抖落出很多闻所未闻的趣事。我才知道,世上竟还有那么多秘辛是我不知道的,一桩一件地听,实在有意思得很。”
识迷直蹙眉,“就因为你怀疑人家,所以把人抓来严刑拷打?虽然我也觉得那老头邪性,但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他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我是个只在乎结果的人。魇师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不用些手段,根本问不出实情。”
识迷才想起来,之前确实往魇师身上栽过赃,太长公主是偃人这事,她从来没向他透露过。毕竟寻根究底,会牵扯出他父亲,那顾师兄与他父亲的恩怨势必要抬到明面上来,届时除了引发他更多的猜忌,没有别的好处。
于是她心虚地抿了抿鬓发,“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吗?”
他缄默下来,半晌才道:“困扰了我多年的问题,没想到竟在这里找到了答案,也算歪打正着。”
这话引发了她的好奇心,追问什么问题,他却摇头,什么都没说。
但转而又来问她:“我身患骨毒的事,自认为隐瞒得很好,从未向任何人透露,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说起这个,确实有些玄妙,“我那时在古战场刨挖守城将领的尸首,一连挖了好几夜。最后那夜有人往我包袱上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太师陆悯身中‘笛骨’,我那时还酬谢上天,感激义士给我指引呢。现在想来,那就是给你下毒的人吧,见你总不死,让我想办法送你一程。”
他听她说完,低头苦笑,袖笼下的指间摩挲着一块墨色的石头,喃喃道:“还得多谢我阿母,给我留下这块药玉。要是没有这块玉,我怕是拖延不过四年。”
稀奇的宝贝,总能引发人的兴趣。识迷盯着他的手道:“我听阿嫂说起过,你阿母是白夷的公主。白夷可是个神秘的部族,肯定盛产好东西。”
他见她两眼放光,便把药玉递了过去。
识迷接过来查看,这东西
触之温暖,不是被人体焐热的那种温暖,温度更高一些,像热水里浸泡过一样。复又放在鼻尖闻了闻,一种青茅的香气直冲天灵,不说立刻神清气爽,七窍凉了四窍,毫不夸张。
“真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啊。即便你阿母不在了,也时刻护佑着你。”识迷唏嘘着,把玉递还回去。虽然她和陆悯是死对头,来自母亲的爱却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不能亵渎。
可他没有接,只道:“你留下吧。从今往后这药玉护你,你护我。它放在你身上,比我自己留着更安心。”
识迷说不要,“你母亲给你的东西,你随意送人,哪还有半点良心。”
他一笑,“我哪里随意送人了?若送给不相干的人,是我不孝,送给救命恩人,我阿母只会褒奖我做得好。”
他似乎是改变了策略,不再一口一个夫人了。忽然的发乎情止乎礼,让识迷觉得他症状更明显了。
“你是不是有求于我?难道续命的时候又到了?”
他抬了抬眼,“命要续,玉也要送。你收好,就当是素未谋面的白夷公主,给你的见面礼吧。”
识迷见推脱不掉,也就不再辞让了,暂且替他收着,万一将来他还用得上。
不过拿人的手短,她前几日还在幸灾乐祸他恐怕要和杨将军同病相怜,今天见他这么真诚,又觉得有点愧对他了。心里没底,就向他打探,“重骑卫将军回来述职了吗?你看他境况怎么样?”
他随口曼应:“昨日已经入议事堂承办公务了,未见有什么异常,一切都好。”
识迷“哦”了声,本想问问他,杨将军的精力和如厕情况怎么样。再一想,这问题问得诡异,犹豫片刻还是作罢了。
倒是他,真心实意夸赞她的手艺好,“他被蒙在鼓里,半点也未察觉。我看他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精神极好,承办公务并不含糊。只是昨晚众将闹着要给他洗洗身上的晦气,上酒楼喝了两杯,他以前是海量,这回几杯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嘴里一直叫着她夫人的闺名,到处找寻夫人。”
识迷顿时慌了,听上去症候一模一样。
脑子里正乱,听到他叮嘱了一句,“往后不要与重骑卫将军见面,我怕他见了你日思夜想,连夫人都顾不上。”
这倒不是玩笑话,偃人眷恋偃师,是更改不了的本性。尤其重骑将军还蒙在鼓里,要是莫名发现自己惦念上了太师的夫人,那这件事可就复杂了。
识迷知道利害,不迭说好,心下也在庆幸,余下那五卫将军不必动用,减免了不少麻烦。
偏头再打量他,他倚着圈椅的扶手,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良久才转头对她说:“往后加持,你不用亲自动手,交给他们吧。”
识迷意外,“你怎么忽然想开了?”
他垂下眼道:“我的痴缠让你为难了,事后我也懊悔,不该这样放任自己。既然下决心要改,宜早不宜晚,就这么决定了。”
识迷心道不妙,恐怕是察觉了身体上的不对劲,所以开始自暴自弃,不再肖想生孩子了。
还能说什么呢,装不知情吧,决定把这件差事交给艳典,毕竟艳典是熟手,解夫人就是她负责的。可陆悯听后拒绝了,说艳典虽然是个偃人,却也是个女偃人,他不愿意让女子接近他。
“交给阿利刀吧,我心里坦然些。”他沉寂望向远处的样子,总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落寞。
识迷到底没忍心,“算了,阿利刀太笨,学不会咒术。”
但关于这个后遗症,确实成了她心中最大的谜团。上次杨夫人来找她,已经是七八日前的事了,这段时间没有等来她的消息,不知是已经复原了,还是仍在观望。
实在等不及了,干脆让阿利刀驾车,她亲自赶赴重骑卫将军府上询问。
杨夫人客气地迎接了她,絮絮描述丈夫的改变,说那日发卖小妾,他什么都没说。原本打算把妾生子送去做童军的,后来念在是主君的骨肉,就作罢了。
识迷只想打听他的功能恢复没有,并不打算绕弯子。杨夫人说这两日神道向前推进,正忙于夯土,抽不出空试验。
“不过我看他眼馋肚饱的,还是老样子。”说罢腼腆一笑,“多年的夫妻了,如今谁还在乎这个。只要他能回心转意,缺了这项也没什么。”
作为妻子都已经这样说了,她一个外人,总不能催促人家行房。
识迷带着遗憾回来了,不敢面对陆悯,躲在暗室里不出来。直到实在推脱不过才露面,看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
小寝的窗前,仍旧摆放着那张紫檀的躺椅。他解开衣襟,仰在椅中,月华照着他的脸,他自言自语:“我若有了儿子,一定分外珍惜他,绝不让他受到伤害。”
识迷捏着铁匣站在椅旁,喜怒哀乐一向不达心底的人,这回是真觉得他有些可怜了。
“人活于世,得到一些再失去一些,都是常事。”她干巴巴地安慰他,“人要向前看,命里有时终须有,莫担心。”
他看向她,缓缓流转的眼波,微微猩红的眼眶,似乎有千言万语,在那一顾一盼间温柔地漫漶。
识迷没敢多看他,那双眼睛太悲伤,这种眼神出现在他脸上,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闷头默念咒术,仔细把血滴在红线上。再抬眼看他时,没有迎来炽热的注视,他闭着眼,把头歪向一边,只看见眼睫颤动着,好像随时会掉下泪来。
这回她更确信了,定是他发现自己不成事,未来再美好的愿望都是空谈,他已经做不成太上皇了。
怎么办呢,对于偃人的各种功能,她都小心谨慎研判再三,唯独没想过食色性也中的大项。这下好了,男人的自信自尊彻底稀碎,没什么比看着健全,实则是寺人更令人崩溃了吧!照理说事成之后反正打算把他的心掏出来弃之不用的,但在他还是他的时候,识迷还是无法避免地感到惭愧。
“你休息吧。”她轻轻说了句,从小寝内退出来。
隔窗朝内看,他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因为悲伤的哽咽,喉结缠绵地滚动,愈发显得脆弱悲情。
识迷搓了搓自己的脸,痛定思痛,怨自己学艺不精。实在不行,回去再向师傅取取经,至少让他在彻底消失之前重振一下信心。他也不容易,看似光鲜,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要是编成唱词,人生真是一首冗长的悲歌啊。
不过她站得太久了,他再睁开眼时,见她隔窗而立,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不走?不怕吗?”他支起身,缓缓合上了衣襟。
识迷低声嘀咕:“以前不怕,现在更用不着怕了。”
他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慢条斯理束好腰带,轻喘着气道:“陛下对李樵真催得急,你给我个准确的时间,你们手上的活计,什么时候能完工。”
识迷仔细算了算,“至少还需两个月。”
他沉吟,“两个月……好,就两个月。”
这两个月内,须得一点一点循序渐进地安排,吊足圣元帝的胃口。即便京中有召见,也得用更大的饵料令圣元帝放宽期限。于是半个月发出一封秘信,从扶摇东方与术士勾连,到发现太长公主去向;从捉拿了一名偃人,到查找出魇师的藏身之所。
最后那封信件,是以矾水写于佛经夹页上的,送到御前火烤显现,信上的内容,足以令圣元帝呆愣当场——
臣近日暗查重安城异动,得悉一骇人真相,太师陆悯恐非本尊,乃偃人所替。太师中“笛骨”之毒十年有余,垂垂将死,缘何自愈?其颈间旧伤凭空消失,双耳耳洞自合,非血肉之躯所能为。伏乞陛下查验太师胸前可有红线命门,此事千钧一发,万望圣裁。
第44章
这封密函发出之前, 他拿来让她过目。
识迷看完,可能比圣元帝更惊诧,托着那本佛经张口结舌,“你疯了吗?自揭其短, 不想活了?”
他站在院里的海棠树下, 有风吹拂他的袍角, 他仰面看着枝叶
间洒下的晚霞,脸上的神情无关痛痒, “活着, 有时候不比死了强。”
这是绝望惨了啊, 抛开大计划不谈,识迷觉得自己确实害了他。早知如此, 还不如让小五直接上,换身的时候干脆把他弄死算了。
但该劝还是要劝的,她挖空心思开解:“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如果关乎你自身……容我忙过这阵子,再想想办法。”
这个不太好启齿的问题,彼此从来没有开诚布公地探讨过。识迷虽然大多时间都很坦率, 但面对这种事, 还是感到十分棘手。
也许他已经意会了, 并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复又回到了密函本身, “放心,弹劾御史欲图陷害我的奏疏,稍后便到。人么,一旦好奇便想一探究竟,他不会相信御史的话, 也不会相信我的话,届时必定传召入京,当面对质……”说着又含笑补充一句,“带上人证物证。我是助他定鼎天下的功臣,大张旗鼓的怀疑会让他背上过河拆桥的骂名,所以查验只会私下进行。私下进行,便只有一种可能,屏退左右,锁闭门窗。”
识迷明白过来,密闭的环境下,很多事可以悄然发生。太师果然是太师,老谋深算,要是没有他助益,恐怕即便做成了圣元帝的偃人,也根本没有办法顺利替换。
“今日发出,八百里加急,明日一早,密函和奏疏会同时放到御案上。”他慢吞吞道,“至多再等两日,龙城内会发出圣谕,召我与御史入京面圣。你们那里,可准备妥当了?”
识迷说当然,“入京之前必定妥当,两个偃人都在离人巷宅子里,第五海正教他们话术。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他颔首,临行前传参赞进来,让他先后把两件秘信发往上都。
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入夜了,鲜少能见到一个打算弑君的人,能如常在议事堂处理各州郡鸡毛蒜皮,处理上一整日的。可能在他眼里,没有什么需要紧急筹备,也不用战战兢兢等待对方的反应。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上都那个他辅佐了十五年的人,不会给他任何意外之喜。
马车停在阶前等候,他比了比手,请她先行登车。自从那次她把他撵走后,两个人之间便疏离起来,两三个月没有再同睡,更没有肢体上的纠缠。时候久了,形成一道隐形的墙,即便是并肩而坐,也尽量拉开距离,像毫无交集的陌生人一样。
识迷扭头往外看,太阳坠入地平线,街头的商铺都收摊打烊,预备迎接宵禁了。这座城什么都好,就是宵禁不太好,若能像不夜天一样,白天夜晚都行动自由,那就更宜居了。
然而这时陆悯的一句话,让她产生了更大的不平。
他幽幽道:“现在的宵禁是从入夜开始,过阵子就要改到申正了。人和牲畜一样,都是可以被驯化的,只要手法得当,将来能让他们自己走进墓道……”见她横眉冷眼要动手,他忙又补充了一句,“这是龙城内那个人说的,不是我。”
识迷咬牙切齿,“枉顾人命,该死!还好,他应当活不到拿人生殉的时候了。”边说边质问他,“你们燕人当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你们只会征伐,白玉京和重安城把你们看傻了,所以你们舍弃了以前的京都,跑到虞朝的国都占地为王来了。”
她要骂,那就让她骂吧,难道还能争辩吗。
他低着头不说话,她看得愈发恼火,“默不作声是什么意思?难道在腹诽吗?”
他这才开口,“默不作声,不应该是默认吗?燕人占了虞朝的天下和都城,这都是事实,没什么可否认的。”
然后呢?和他争执一番,说服他这是不对的吗?识迷忽然没了这份心气,事已至此,再去争辩谁是谁非,又有什么意义。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谁也无法改变对方的想法,倒不如沉默,想想往后该怎么做吧。
愤愤然转头,一路无话抵达离人巷。到了宅子外余怒未消,不理他的攀搭自行下车,进门便见第五海正引导两个偃人,辨认庭院里栽种的花。
陆悯站在门前仔细端详,那两个偃人背对大门而立,从背影和身形看上去,没有任何差别。待得识迷拍了拍手,他们转过身来,那两张脸更令人惊诧,简直像活生生从帝后脸上拓下来的。
他由衷赞叹:“我永远可以相信二位的手艺,用巧夺天工来形容,半点不过分。”
识迷难得谦虚了一下,“我的手艺不如师兄精湛,所以相较之下,皇后的脑子恐怕不如皇帝聪明。”
陆悯的目光投向厅堂里走出来的顾镜观,他知道她是故意的,让顾镜观造圣元帝,那么需要这傀儡顶替一日,顾镜观就安全一日。
也罢,相互制衡本就是如此,人人都为自保,无可厚非。
他含着笑,入厅堂与顾镜观谈话,商议过两日的入京晤对去了。识迷则留在院子里查看那两个偃人,看看第五海交会了他们多少。
皇后一见她,分外亲近,靠过来说:“阿迷,我学会了读书写字,还听了许多国家兴亡的大道理。”
偃人做成后即刻催活,得就着那股“活”劲儿调整嗓音,这是必要的步骤。所以制作的过程很隐秘,毕竟胳膊腿甚至是脑袋歪斜在一旁,嘴上还在正常说话,这种场景要是被人看见,可能会把人吓出毛病来。
皇后的偃人就是如此,识迷一早就得开始教她常识,譬如什么样的坐姿合乎皇后的标准,手要怎么放更显得端庄。她从懵懂之际开始和识迷接触,一个月下来已经很熟络了,再见她,自然分外亲昵。
识迷连连夸奖她:“好得很,继续学。不过要谨记,越是人多的场合,越要少说话。”转头看了看圣元帝,“你也一样,实在绕不过,就说‘请太师定夺’。”
两个偃人道是,言行举动十分合乎宫廷规范。
第五海站在一旁,含笑道:“我让他们看了《帝训》和《后范》,他们学起来很快。虽然目下还不会学以致用,但时候一长,自然就开灵窍了。”
识迷听得满意,拍了拍第五海的肩道:“只要有你在,我和师兄尽可放心。我在想,他们进龙城后,你要不要进去帮衬一阵子,不用很久,一两个月足矣。”
第五海问:“进去以什么身份?内侍吗?”
识迷讪讪发笑,“差不多吧。你上回说过,不想娶亲的。”
偃人眼中,众生平等,第五海丝毫不推脱,“我一切听师父和师叔的安排。”
识迷更加对他赞不绝口,手上愈发用力地拍了他两下。没想到这个举动连着两次落了陆悯的眼,回去的路上,自然招来了他无尽的含沙射影。
“门规说不得与偃人生情,限定偃人出自谁手吗?不是自己做的就可以吧?”
识迷立刻察觉了,“你想说什么?”
他抱着胸,转头望向车外,“第五海确实与一般的偃人不同,有他在,心里便透着踏实……你是这样的感觉吗?”
这点识迷不否认,“在我眼里,他和生人没什么不一样,甚至比生人更可靠。”
他赌气式地点头,“果然,他聪明、忠诚,能为你分忧,若是个生人,简直好得天上有地下无。”
识迷就算再迟钝,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讥嘲,转身追问他:“你为什么总和第五海过不去?”
“因为我是半偃啊。”他脸上挂着凉薄的笑,“一个偃人这么能干,我这半偃岂不是被比下去了。”
所以他是真的不高兴了。他一向很讨厌提及自己是半偃,偃人在他
眼中是低等的存在。今天这样自揭其短,听上去像自戕,识迷眨巴着眼睛看他,他的视线不肯与她相交,毅然决然别开了脸。
后来直到回到九章府,彼此都没有再说话。这一路肩并肩坐着,陆悯极克制,两手一直紧紧扣住膝头,没有触碰她一下。
也许某些情感悄然滋生,自己都不明所以。下车后有很长一段直道要走,识迷悄悄看了看挑灯而行的人,他挺直脊梁,下颌昂得高高的,那冷若冰霜的样子,忽然让她蹦出一句话来,“你是在吃第五海的醋吗?”
如同凿子凿开了冰棱,他的神情些微起了一点变化,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淡道:“何所谓吃醋?你我之间不可能有结果,我为什么要吃醋?且第五海再通人性,也不过是个铁木造就的物件,我是疯了么,吃一个物件的醋!”
识迷“哦”了声,心情有些复杂,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怅然若失。
踏着灯笼摇曳的光,他把她送到独楼外,临走叮嘱她:“早做准备,不消几日就要去白玉京。”
他的推断当然不会出错,果然三日之后接到了圣元帝发来的昭命,命李樵真与他一同入京面圣。鉴于他有功社稷,不会动用兵力押解,只是命中都太守一路陪同,一路观察。
有时候不得不说,圣元帝是个难堪大任的皇帝,他能征善战,但有勇无谋,耍起阴谋诡计来,时常耍不明白。
陆悯入中都督办修建皇陵时起,这位太守的权力就已经被架空了,一个握在他人手心里的官员,如何去监察拿捏命脉,官职比他高得多的上宪?且陆悯是懂得恩威并施的,从重安城到白玉京得走上两天一夜,这期间他与那位太守同乘同坐,饮茶品茗,充分地礼贤下士,也充分地交了心。
以至于圣元帝先行召见太守,询问他太师现状时,太守都有些发懵。张着嘴消化了半天,斩钉截铁道:“纯属谣言、纯属谣言!臣与太师走了一路,相伴一路,太师不论是语气神情,还是对国家政务的见解,皆与以往一样,是上上品!哪个傀儡师能做出这样的傀儡,那不是江湖术士,是女娲降世。别的不说,先给臣来上两位计官,臣就不用每每连夜核对中都营建的账目,不用听下面的计师吵翻天了。”
窗屉外的日光照在圣元帝的脸上,半明半暗,恍惚不定,“就没有半点可疑之处?”
太守想了想道:“若说可疑之处,倒也不是没有……”
圣元帝一凛,“细细说。”
太守道:“一日要念夫人五六次,过于做作。”
不出所料,这话引来了圣元帝的白眼,“新婚不久,惦念夫人也属常事。”
太守掖着两手道:“除此之外,臣实在看不出太师有何异样。且入京前一日,太师还在审台会见了胡商,以放宽入市时长作为交换,用极低的价格大量采买花椒,若真是个偃人,有这样的心思与手段吗?”
如此一来,圣元帝的心思就动摇了,但仍不死心,决意在不伤情面的情况下,对太师的真伪来一场一锤定音的验证。
顾镜观那厢,已经准备妥当了。他们一行人跟随“李樵真”入京,安置在御史官署里,绘制好的罗诘面具,早就扣在了圣元帝偃人的脸上。
一场秘密的对质,不会有太多人在场,无非是御史带上所谓的人证,汇同陆悯一起面圣。一间屋子里,若只有圣元帝一人是生人,想想便有些可怕。
及到面圣当日,龙城护城河的对岸,有辆马车停在烟柳下。马车的窗帘掀起来半幅,识迷躲在帘后看着那三个身影先后迈入宫门,心里不由惴惴,偏头问顾镜观:“不会出岔子吧?”
顾镜观微微乜起眼,“你不是一直很肯定陆悯的手段吗,事到临头更要相信,他十几年从政炉火纯青,既然敢入龙城,就说明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了。”顿了顿复又一笑,“不用紧张,不成功便成仁吧。不管是圣元帝也好,陆悯也好,哪个被杀咱们都不亏。无非是再费些手脚,一切重新开始。有了之前的经验,这回不必在外沿打转了,直取龙城,胜算更大。”
确实,于陆悯来说生死在此一搏,但对他们来说,完全可以带着戏谑的心情静观其变。成与不成,问题都不大,能成功固然好,若是不成就另起炉灶,他们有这手艺,便有无数的生门畅行无阻。
但说不清道不明,识迷的心还是悬着,毕竟两年间耗费了不少心力,终归希望不是白忙一场。
她努力地向龙城眺望,但宫墙太高,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陆悯站在殿上神色坦然,也看不见“李樵真”言之凿凿,要求陛下立刻查验太师真伪。
圣元帝脸上堆满刻意的彷徨,“太师是本朝股肱,匡扶朕治理天下,功不可没。若是朕因这等离奇事件查验太师,恐怕伤了太师的心,也伤了诸多开国功勋的心啊。”
御史不依不饶,“中都安伞节那日,有妖人扮成前虞将领游走在城中,胸膛空空,触之即溃。武侯追查至坊院,见一人自称太师叔父,此人目无神采,行止僵木,当时就令武侯起了疑,但碍于太师情面,只好草草揭过。臣查得,其实太师叔父上年便已在历阳病故,那离人坊的陆宅中,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其中分明有诈,为何太师事后还迎娶了陆空山养女?种种蹊跷,难以自圆其说,臣虽未拿住偃师,但却找出了险被太师灭口的谋士罗诘。太师与离人坊多番往来,全由罗诘安排,虽说人证被毒哑了嗓子,但双手还在,还能写。前因后果臣已呈交陛下,还请陛下明断。”
说得太有理,有理得令圣元帝沉默。
小殿之内,圣元帝与太傅、太保视线往来,难以决断。
御史挺了挺胸膛,宏声道:“太师是忠臣良将,理应护佑社稷稳固。不过是掀衣查验而已,心中坦荡,有何不可?臣今日指证太师,本就冒着死罪,若被臣言中,臣不过是避免妖人祸乱朝纲;若臣有错漏,愿以一死,还太师清白。”
既然如此……
圣元帝不语,只等太师自己表态。
陆悯微叹,缓声道:“臣想杀人灭口,罗诘便不能活,又何来毒哑嗓子,保留双手一说。臣自问无愧于心,今日遭御史弹劾,倘或不自证,确实难以向陛下交代。只是为官十五载,竟要在君父面前如此失态,实在令臣汗颜。”边说边转头望向太傅和太保,“二位是回避,还是留下一同见证?”
这算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生死的机会,究竟是政敌还是同盟,这一刻便见分晓了。
太傅和太保对视一眼,向圣元帝拱起了双手,“ 陛下,臣等还是回避为好。太师是帝师,如此自证已然折损颜面,臣等若旁观,唯恐对不起同僚之谊。”
陆悯却一笑,“二位莫如留下吧,万一臣是偃人,对陛下不利时,二位好即刻护驾。”
越是这样说,越是弄得君臣尴尬。本来这场验证就很儿戏,再多出两个旁观者看戏,实在太折辱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开国之臣了。
圣元帝终究发了话,“请太傅与太保殿外稍候,朕亦是信得过太师的,但既然御史有异议,那太师就自证清白,堵人口实吧。”
陆悯舒了口气,看着太傅与太保拱手长揖,退出了小殿。
圣元帝的目光落在陆悯身上,“跃鳞,当初战场上出生入死,光膀子相见也是常事。”
陆悯笑了笑,抬手解开腰上玉带,“据说偃人胸前那条红线不好分辨,为免错漏,请陛下近前查看。”
第45章
小殿廊下的太傅和太保对掖着两手, 互看了一眼,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外面忽然变了天,隆隆的雷声仿佛贴着地面滚动,浩浩地来了, 又浩浩地奔向远方。天顶的乌云转瞬聚集, 越压越低, 要把这龙城的殿宇压扁似的。
不多时,雨点倾泻而下, 噼啪打在台阶上, 溅起的水珠足有一尺来高。两人退后几步, 免得雨水打湿衣袍。
太傅回头望了望,视线穿不透花窗上糊着的丝罗, 也看不见小殿内的景象。
“还不曾验好吗?一掀衣襟,不过一弹指的工夫。”
太保抱着袖子,目光空洞地望向远处,“从戎,你不觉得甚是可悲吗?”
太傅心下惶然,压声道:“慎言,
快别说了。”
太保叹了口气, 抬起眼看天顶泄下的雨, 喃喃道:“这场雨来得妙,我家屋后挖了个池塘, 雨后说不定能灌个半满。”
终于,小殿的门打开了,太傅和太保忙返回殿内,然而进门却吓了一跳。李御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殿内金砖上血溅得到处都是, 那个前来指证太师的九章府谋士躺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死了。
“陛下……”太傅望向御座上,“陛下不曾受惊吧?”
圣元帝摇了摇头,“有太师护朕,无妨。这个所谓的谋士,本就与太师有私怨,记恨太师将其革职,妖言惑众诬陷太师。朕已亲眼查看过了,太师胸前并没有什么红线命门,看来御史是被此人蒙骗了。如今真相大白,奸人畏罪自尽,李樵真交太师处置,朕实在乏累,不想再过问此事了。”
站起身,圣元帝竟狠狠踉跄了下。陆悯忙上前搀扶,一面扬声唤来人,“陛下圣体违和,快送回宫歇息。”
御前内侍躬身上来接应,前呼后拥着,把人搀了出去。
太傅和太保到此时才长出一口气,太保道:“这事真荒谬透顶,什么傀儡师造人,一派胡言,怎么当得了真!李御史,你可是糊涂了,被一个无耻之人牵着鼻子走,弄得丢官丧命,老脸尽失,值得吗?”
太傅垂眼看了看跪地不起的人,转头问陆悯:“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人?叫刑狱司的人来,带下去严查吧。”
陆悯却没应,叹息道:“同僚一场,万事不要做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知道他至今未曾娶亲,家里还有老母要奉养,送进刑狱司,哪里能活着出来,别叫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太保啧啧,“你还是心太善,手上不愿意过人命。”
他淡淡一哂,“杀了人,日夜难安啊。”边说边伸手拽了跪地的人一把,“此事我不再追究了,御史自请辞官吧。这两年怕是得罪了朝中不少官员,白玉京若待不成,上各地游历游历,开阔一下心胸也好。”
李樵真没有再说话,起身向他深深一揖,跟着引路的内侍出宫去了。
至于地上的这具尸首,很快直荡卫的人进来,架起手脚,拖出了小殿。
殿里到处都是血迹,侍官领着内赞入殿清理,三公便都退了出去。
这时雨已停了,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边露出一道霁色,天青色的天幕上破出五彩的光带,像毫无指望的人生,忽然出现了救赎。
三人行走在出宫的路上,步履缓缓,不慌不忙。
陆悯还是如常谦和温文,淡声道:“今日为我的事,让二位白跑了一趟,我很过意不去。先前回禀了陛下,这次要在上都停留一段时间,过两日我设个宴,为今日之事告罪吧。”
太傅和太保失笑,“差点被人坑害,竟还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太师这胸襟令人感佩。不过白跑一趟是好事,若不白跑,那才唬人。至于喝酒,反正我们是不会推辞的,只等太师下帖宴请了。”
于是拱手道别,到了宫门上各奔东西。陆悯坐进自己的辇车内,没有往山河坊的方向去,反倒是拐了个弯,驶向城北的北邙义冢。
所谓的北邙义冢,是专收无主尸骸的地方,宫城中有寺人内赞获死,也都送到这里来。他提前知会过直荡卫,在义冢内找个清净地放置谋士尸首,等他到时,九章府的暗卫已经把外沿包围起来了。
拂开萦绕在鼻尖的霉臭味,他迈进了停放尸首的小堂。识迷和顾镜观已经在堂内等候了,直到他出现,尸首脸上的人皮面具才被揭下来。
识迷看着这张脸,没有感受到太大的欢喜,更像是完成了一直追寻的目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陆悯把袖中的匕首交还给她,这是她临出门前托付他的。
“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把刀?”他垂眼瞥了瞥尸首脖子上开放的伤口,蹙眉道,“刀刃不够锋利,血溅到我身上了。”
识迷握着匕首,长出了口气,“这是从我阿翁身上拔下来的,原本是把断剑,我把它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陆悯怔了怔,她的出身,彼此一直都在刻意回避,到了今时今日,终于还是要戳破了。
识迷抬眼望向他,那双眼睛里闪着寒光,视线定格在他身上,却扬手把刀扎进了圣元帝的胸膛。
他吃了一惊,不由后退半步,只听她说:“真可惜,不是我亲自动手,只好补上一刀泄愤了。”
扎过了圣元帝,就不会再来扎他了吧!她时常剑走偏锋,有时候真摸不准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人虽换了,朝中大局还需我来主持。我们精诚合作,莫让这好不容易安定的国家再陷入内乱。”他干涩地笑了笑,“你是心怀大义的女郎,无论如何,要以天下百姓为先。”
倒也是,当家做主的人死在了这里,顶替他的偃人没有能力处理国家大事,还是需要他率领高议台。接下来她要想办法和他协商,让他释放圆城里的前虞皇族。最要紧的是今年刚出生的孩子,如果能送入龙城,对外宣称是皇后所生,就如十年树木,也许虞朝还有复国的希望。
遂点头,开始有意无意地暗示他,“太师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如今压在头上的大山倒了,这燕朝的主,应当由你来作。不过我若是没记错,圣元帝已经立了太子,这位太子也有七八岁了。孩子大了不好掌控,太师可要留意。”
他眼波泠泠,牵了牵唇角道:“多谢女郎提醒,我险些忘了。你放心,太子可以废黜,反正那孩子天分不高,做个自在闲人也没什么不好。”
识迷哂笑,“我以为你会杀了他。”
他停顿了片刻,缓缓道:“如果有需要,杀了也未尝不可。”
他们俩刀来剑往,只顾着较高下,一旁的顾镜观更关心的是收拾残局。
“尸首不能留,快些处置了。”
陆悯简直是在挑衅,对识迷道:“你怎么想?要不要剁成肉泥?”
识迷轻蔑地斜了他一眼,“我嫌累,更不想脏了我的衣裳。”边说边掏出了青铜管。
师兄给的化尸药,只需几滴就能把骨肉化得干干净净,只是要些时间让它充分生效。
三人举步迈出去,站在屋檐下静待。陆悯方才对顾镜观道:“顾先生,此次入白玉京,恐怕得住上一阵子,龙城中的人要你拂照,我想阿迷也不忍和你分离。遗留在离人巷的东西,我可以派人去取。”
顾镜观说不必,“来前我们都收拾好了。第五海随车押运,明日应该赶得及入城。”
陆悯点了点头,“我命人在城门接应他。龙城以西,有我的一处别业。我已让人预备好了,里头用度一应俱全,可供你们居住。”
顾镜观淡淡道了声谢,回头再看厅内,那张石板床上只剩浓稠的血水,事已办成,可以离开了。
从义冢内出来,方向一东一西,陆悯没想到,那无情无义的女郎竟要跟着顾镜观走。
他忍不住“喂”了声,也不说话,只是拧眉看着她。
识迷想起还要同他协商要事,只好送师兄登车后,再折返回来。
太师的华辇车门洞开着,他抬抬下巴,示意她上去。识迷敛裙坐进车内,老实地往边上靠了靠,等着他进来落座。
那高大的身躯一进车舆,空间陡然狭小,他坐下之后连看都没看她,两眼直视着前方,仿佛穿透门帘的空隙,能看见另一个世界。
其实直到现在,识迷还有恍惚之感,一切进行得那么顺利,顺利得像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这圣元帝怎么说也是个皇帝,皇帝终结得如此悄无声息,恐怕历朝历代都没有
这么窝囊的。
而她不用说出口,身边的人就了解她的想法,“不是过程容易,是因为手法太高明。有一个神仙来了也难分清的赝品,这世上有谁保得自己不被李代桃僵?加上还有我,我与你的目标一致,你就能无往不利。算是我感激你救命之恩吧,接下来你还想杀谁,除了我,都好说。”
可她想杀的,恰恰就是他,这就有些难办了。
“人死了,忽然就无足轻重了。”她定下神缓缓道,“杀人的事先放一放,眼下我想救人。你第一次带我入白玉京,回去曾路过一所宅邸,里面关押着虞朝的皇族,你还记得吗?”
他的目光慢转,落在她身上,“你想救解家人?”
识迷颔首,“对。”
“为什么?”他的唇角仰起来,暗暗下了狠心,才决定把这件事摊到明面上来讲。虽然真相不容易面对,但隔靴搔痒不利于他谈条件,已然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再藏着掖着没有意义了。
于识迷来说,圣元帝死后的任何一点获取都是意外之喜。她不怕坦然说出自己的身份,反正手里还攥着他的生死,还有足够的把柄和他交涉。于是毫不讳言地回答他,“因为我也姓解。”
真相揭露,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彼此都出奇地平静。
“姓解……”他沉吟良久,忽然道,“婚书上的名字可以改回来了,改完之后,我们再继续商讨其他。”
他的出人意表,堵住了识迷的嘴。她本以为接下来应该是家国大义的争辩,是人命官司的撕咬,结果他关心的只是婚书上的名字。
他当然有他的考虑,“总是顶着个假名字,让我觉得这场婚姻也是假的。我虽不太在意那些老派的礼教,但人生大事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识迷张口结舌,“原本就是假的……”
“你记错了。”他笑了笑,“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过,怎么可能是假的。好了,别的先暂缓,我只惦记修改婚书这件事,等改完了,一切都好说。”
识迷没有办法,唯有照着他说的去做。
很令她意外,这张婚书他居然带到上都来了。他领她进书房,从抽屉里抽出来,展开后放到了她面前。一边取下狼毫笔,亲手蘸了墨递到她手上,含着笑道:“我等这一日,等了许久。阿迷,把你的真名写下来。”
识迷捏着笔,无奈地把陆遐方划掉,一口气写了个解识迷。
陆悯显然是满意的,再三看着这三个字,自言自语道:“我一直觉得世上无人与我相配,没想到良缘应在了这里。”
识迷没空和他探讨什么良缘孽缘,只是一心记挂着圆城里的人,“名字已经改完了,可以谈正事了吗?”
他含笑收起婚书,说当然,“夫人想谈什么,只要为夫做得到,尽可提。”
她直截了当道:“放了解家人,不要再像圈禁猪狗一样圈禁他们了。还他们自由,让他们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他倒也痛快,说好,“可以放,但我先要与你谈好条件。”
识迷顿时暴躁,“怎么还有条件?名字不已经改了吗!”
“解家全族共二十六口人,二十六口!”他笑了笑,“数目可不小。改了名字,不过是获得与我商谈的机会,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听取我所提出的条件。”
还有什么可考虑,考虑能让他良心发现吗?
她妥协了,“你说。”
“很简单,一条人命换你一年。二十六条人命,你就陪我二十六年。”他专注地望着她道,“今日起,从最年长者开始释放,二十六年后,刚出生的孩子也正值盛年。如此解家不亏,我也有保障,你觉得怎么样?”
果然,要论算计,她怎么是他的对手。年老的人放出来已没了斗志,大约只图三饱一倒。年轻的继续囚禁,多关一年便是一年的磋磨,等到踏出囚笼,还剩什么?况且逐年递增人口,二十六年下来,哪里放得完。他分明就是要拿解家人的命,逼她供养他一辈子,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都快崩到她脸上来了。
“我觉得不怎么样。”她冷着脸道,“陆太师,你好像忘了,你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余地。龙城中那个偃人,目下可是受师兄的操控,没有你,皇帝的昭命一样管用。”
他却有恃无恐,“你好像也忘了,我不是立时就死,完全可以在失活之前安排好一切。譬如屠戮解家满门,譬如把重安城百姓推进墓道,还有你与顾镜观,可以拉来陪葬。我心无挂碍,反倒是你,顾忌太多。既然如此,何不好好协商,何必弄得两败俱伤。”
识迷已经被他的好口才说得几欲崩溃,见他那副洋洋得意的做派,气得踹了他一脚,“让你算计!”
他挨了一下,痛得打趔趄,“还有一条出路!”
她怒发冲冠,“什么?快说!”
“你亲我一下,我便放一人。一年九人为限,亲够三年,不添丁的情况下,他们都能出来。”他靦脸商谈,“这个办法,不知你觉得怎么样?”
识迷的脑子开始飞快转动,怎么算都是三年比二十六年划算。她又不是闺中娇滴滴的小女郎,亲他还不是易如反掌。以前早被他亲透了,这次不过换自己主动而已,就如盖章,“叭”地一下,就完事了。
“什么时候开始?”她问,“现在?”
她说着要来兑现,他忙往后退了退,“等等,我身上还沾着血迹,晦气得很,容我换身衣裳。”
识迷只得顿住,独自留在书房等待,时间过起来真是漫长,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盼着能快些亲到他。她的族人还在等着赦免,多等一刻,就多一刻的煎熬。
可他一去良久,大概是故意的。冷静下来痛定思痛,发现他说的也没错,她要的太多,顾忌的太多,两者已经相互牵制,根本没有谁压制谁一说。天底下为什么会有如此操蛋的事呢,明明她应该掌控全局的,没想到最后竟被他牵着鼻子走。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还是每一步都错,自己所谓的计谋,在他看来如孩子过家家一样。
懊恼。万分地懊恼。智谋不足,好牌打烂了。
正当她在地心旋磨的时候,他从外面进来,换了轻软的衣袍,拆了头上发冠,不再是朝堂上锋芒毕露的模样,像个山间闲居的隐士。
回身关上门,那宽大的广袖拂过矮几,缓步走到她面前。撑着膝头矮下身子,保持与她齐平,温声道:“阿迷,来吧,我准备好了。”《 》
45-50
第46章
亲一下, 小事一桩。
识迷毫不犹豫在他脸上嘬了一口,“好了,放人。”
一切发生在瞬间,快得他来不及眨眼。他讶然, “如此潦草, 居然让我放人?”
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她有预感他又要耍赖了,“你不是说亲一口就放一人吗?我今天能亲满八口, 就看你守不守信用了。”
他低下头, 吃吃发笑, “为什么任何事到了你口中,都那么简单?”边说边退后几步, 坐靠在书案上,伸手把她拽到身前,仰着脸道,“我要的,比你想的复杂。毕竟是一条条人命,你亲得过于随便, 倒像他们的命不值钱似的。你要拿出诚意来, 让我觉得物有所值, 还记得我之前是怎么亲你的吗?照着那样来一遍,就差不多了。”
她似乎很不情愿, “要一模一样吗?那也太难了。”
“有什么难?”他凝视着她道,“感情到了,自然就容易了。你觉得难,是因为我在你眼里永远是个半偃,你从未把我当男人看。今日我要你放下成见试一试, 做得好,解家便有一人能逃出生天。若做得不好,那你就丧失了与我谈条件的资格,懂吗?”
识迷心下了然,有什么不懂的,反正豁出去就对了。
见她神情松动,他愈发拉近她,鼻尖与鼻尖相抵,哑声鼓励她:“来,试一试。”
照理说他是自己做出来的,她熟悉他身上的每一处,没什么好紧张。可她就是心跳得擂鼓一样,耳中嗡嗡作响,越是气息相接,越是觉得腿软。
瞻前顾后,太没出息了。她把心一横,直接贴在他嘴唇上。
他轻轻一叹,嗡哝着:“就是这样……继续。”
手攀上她的脊梁,压在她背心,温柔将她向自己推进。可惜,偃师的唇舌远没有手指来得灵巧,让她主动,她就生涩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得耐心地引领她,交会她入门,
让她懂得如何纠缠。在他听来,她急促的呼吸美妙如天籁,她也是动情的。什么门规,什么主导生死,哪里及男欢女爱重要!
喘不上来气了,不得不略略收敛,可那种若即若离更销魂。他的嘴唇下移,入侵她的交领,已经太久没有这样亲密了,两三个月的克己复礼,连抱都不让抱,这种煎熬,比圈禁在死城更难熬。
她颈间的动脉突突跳动,一下下如同跳在他心尖上。他的唇瓣滚烫,思想狂热,再进一步,就要把她点燃了。
识迷有点焦躁,这时候要是骂他乱亲,他是不是又要挑剔了?混沌中到底还仍保留了几分清醒,已经折腾了这么久,再忍忍吧,不能半途而废。
不过这人虽坏到骨子里,这种时候倒并不讨厌。她甚至有些喜欢他细喘的声音,还有他指尖游走在皮肤上的触感。不管能不能尽人事,反正亲吻这一套,算是被他玩明白了。
因他倚坐在书案上,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一路蜿蜒向下。这可不对劲,她要亡羊补牢,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他始终保留了偃人部分的懵懂纯真,她忽而有些心软,看他眼神急切央告,只好又吻上去。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重骑夫人的释然,多年的夫妻,不再在乎那件事,这是尝尽了甜淡才有资格说的话啊。陆悯可怜,心机再深沉,也只能止步于此。想到这里,同情占了上风,遂放出手段,把他亲了个欲罢不能。
抵死缠绵,不知这样算不算。总之嘴都麻了,应该够了。
识迷素来有这种本事,投入得快,抽身得更快。脑子归位后推开他,擦了擦嘴问:“现在能下令放人了吗?”
他似乎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撑着书案急喘,等到情绪渐渐平稳,才迟迟站直身子,走出书房。
面南朝北的那排屋子里,有太师府的文书和参赞。他抬手勾了勾,对面立时有人快步上来听令,得了口令躬身道是,又飞快出去承办了。
识迷站在门前问:“现在就放吗?”
他说:“还不能,让参赞起草文书,明日带到高议台记档。等一切办妥了,才能名正言顺让人出来,不必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这样也好,出来了得有生路,不能一辈子隐姓埋名。
识迷松了口气,心下其实很牵挂,很想亲眼过去看看。
他偏头打量她,不消只言片语,就看懂了她的彷徨。
“担心我说话不算话,不照着约定履行承诺?”他温柔地笑了笑,“莫怕,你要是不放心,我明日带你过去远远看一眼。”
她可是独立自主的女郎,并不领他的情,“我可以自己过去,你忙你的就好,不用管我。”
他说不成,“我要看住你,不能让你乱来。有句话,我必须要告诫你,你可以从我这里一个一个往外讨人,但你切记,不能与他们产生任何交集。现下虽天时地利尽在我手,但远未到无所顾忌的时候,既然想兵不血刃,就要善于藏拙。上都十六卫可不是吃素的,要是被他们拿住把柄,查出了你的身份,那戍边十六卫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夫妻,就只能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他说了一长串,肯定有道理。识迷的脑子暂且还迷糊着,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满意了,贴在她脸颊吻了吻,“这样才听话。”
作为偃师,毕竟有她的骄傲,被他当孩子一样盘弄心有不甘,便发狠道:“放一个是放,放两个也是放。陆悯,要再来一次吗?”
这次震惊的人轮到他了,大概完全没想到,这女郎如此豁得出去吧。
他想了又想,固然是沉迷于激荡不可自拔,但一次赦免两个,就算是圣元帝的主张,也会遭到群辅的阻拦。所以得不疾不徐慢慢来,一口不能吃成胖子,又怕她失望,便笑着推搪,“一次已经让我魂不守舍,再来一次,恐怕今晚就要麻烦你为我续命了。还是过两日吧,不过……你今晚要是愿意同寝……”
识迷同情地望望他,“就不要自讨苦吃了吧。”
这话说得他怔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一溜烟跑了。
及到第二天,第五海押运着箱笼,带着阿利刀等人入白玉京。刚安顿下来,顾镜观便让他准备,陆悯那厢已经安排好,要把他送入龙城了。
“有你近身帮衬,才能确保万无一失。目下燕君是偃人,皇后却是真人,稍有不慎就会被识破。想办法将皇后替换掉,越快越好。”顾镜观道,“以三日为限,可能做到?”
第五海从没有二话,“不需三日,一日足够了。”
染典在一旁出馊主意,“为什么不给皇后换身?皮囊都是现成的。”
识迷和顾镜观互看了眼,不由浮起苦笑,半偃这东西,是真不好操控啊。
有了心便有私欲,和偃人完全是两码事,看看陆悯,不就是最好的反面例子吗。万一那位宋皇后也是个厉害角色,借力打力反将一军,到时候要对付两个,那才是焦头烂额,不要活了。
所以说术业有专攻,手艺人就别想和政客比心机抢饭吃了,一不小心很容易遭反噬。眼下这局面,最好暂时稳住,各方都不要妄动。识迷当初入世只带着两个目标,报仇、解救被囚禁的族人。如今算是完成了一半,等到把那牢笼里的人都救出来,清算一下和陆悯的恩怨,就可以回到灵引山,侍奉师父左右了。
门上有人探了探身,“奉太师之命,接第五先生入禁中。”
第五海没什么可筹备的,别过顾镜观就出门了。
不多时陆悯也到了,让人进来招呼识迷登车,去看她一直念念不忘的亲人。
马车一路往城郊去,那座圈禁前虞皇族的圆形宅邸,在城池的最边缘。上次途径,她在车内打盹,没摸清路径。这回看准了,每一处拐弯都记在心里。
只可惜不能靠近,马车在门洞斜对面的巷道停下,她坐在车内看着白鹤梁进去提人,看着一个沧桑的老人弯腰从门内出来。
预想中的激动和热泪盈眶没有出现,她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想不起来这是谁。自己六岁跟随师父进山,好多面孔都已经忘记了,恐怕就连小时候最亲近的人,也早就面目模糊了。
而陆悯是懂得扎人心窝的,“你想尽办法要救的人,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不觉得可笑么?前虞的皇族所剩二十六人,这二十六人中,也许有一半是旁支。与王位最接近的那些人,通常活不到最后,这圆城里也许有你的堂叔、表婶,姑父,却绝不会有你的阿兄、阿姐、阿弟。所以有什么必要念念不忘?你记忆里的虞朝,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就算他们出来,也没有能力将这个国家重组。江山更迭,皇帝轮流做,你若是能看明白,就不该为此耿耿于怀,毕竟荣华富贵享得比别人多,改朝换代时就肯定死得比别人快,这是一桩公平买卖,上天早就注定了。”
识迷心情不由低落,看那老者站在门外茫然四顾,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完全不知会飘零向何处。
她本以为他会先离开,然后再想办法寻找故人安顿下来,
结果并没有。
识迷的目光变得惊诧不安,而一旁的陆悯却好整以暇地笑起来——
那人竟转回身,奋力地敲击那扇小小的门,边敲边喊,“开门,我不走,让我进去!”
识迷鲜少会哭,但这次眼泪是真的控制不住地倾泻下来,她的努力,好像全打水漂了。
她用尽全力想救他们出来,却从没想过他们愿不愿意。这些被斩断了自尊和骄傲的人,已经习惯了高墙内的方寸之地。上都城里没有他们能存活的土壤了,与其一个人孤军奋战,不如安于现状,和熟悉的亲人日夜在一起。
这也是陆悯的高明之处,他太懂人性,逐一地释放,就像一只鸭子被圈在篱笆之外,它不会离开,只会拼尽全力想回到鸭群中去。
识迷哭得很惨,他没有劝解,比起安慰她更需要看清现状,“虞朝的国祚没了,人也没了,如今皇族只剩下你一人,只有你是解家真正的后人。你还要去托举那些人吗?你甚至弄不清他们的来历!我看你不如省下力气,与其指望别人,不如成全自己。”他抬袖抹掉了她脸上的眼泪,“圣元帝在你手里,你大可躲在幕后发号施令,实现你想实现的抱负。譬如说废除徭役,譬如说让百姓不必再担心朝生暮死。还有重安城的宵禁,只要你一声令下,中都可以成为比不夜天更繁华的好去处。这些明明可以轻易做到,为什么要假他人之手?就算你费尽力气,那个得到皇位的人也不一定会是好皇帝,世上任何人都不可信,你唯一能信的,只有你自己。“
他的话,她都听进去了,喃喃道:“果然,一切都得靠自己。”
他才发现自己的开导太彻底,似乎引得她向另一个极端狂奔了,忙道:“不对,还有我,你可以信任我。我与你是共生的关系,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好好活着。阿迷,你生个孩子吧,让他成为燕朝的储君,将来只要你愿意,把国号改回虞朝都可以。”
识迷扭头看他,见他目光泠然,他说的不是“我们生个孩子”,而是“你生个孩子”。难道他已经伟大到舍弃小爱,成就大义了吗?
“你呢?”她问,“你如何安排你自己?”
他落寞地笑了笑,“我继续当我的帝师啊。我不会别的,只会辅佐君王。若你不嫌弃,我也想一直留在你身旁,我不用你全身心只对我一人,只要心里给我留个位置,就足矣。”
识迷发懵,懵过之后会意,他的意思是,她可以广纳男宠?昨天骗她又搂又亲,原来不是因为他又行了,是以此做局,引她看清今天的现实。如此一个苦情又悲壮的角色,要不是她还有点脑子,真会相信他用心良苦。
“容我再想想。”她又望向那个扒在门上,喊得声嘶力竭的老者,“他不愿意离开,就让他回去吧,昨天咱们的约定也不用继续履行了。”
他又不太情愿,“为什么?此人不愿意,不表示别人也不愿意。你应当给他们机会,至于他们怎么选择,那是他们的事,你尽人事听天命就是了。”
识迷嫌弃地瞥他,“你看我像不像傻瓜?”
他张了张口,发现无可游说,还是先按她的主张,让人重新打开了那扇小门。
门外的人又进去了,门内会是怎样的景象呢,是懊悔他有机会不珍惜,还是感动于选择和家人在一起?
识迷泄了气,靠在车围子上,半晌没有说话。
他见她发蔫,本想邀她去吃些好吃的,但她忽然开了口,“我昨日接了师父放来的飞鸢,师父信上说,让我回去一趟。我与师兄商议了,过两日就走,该认错认错,该受罚受罚。我们也许久没见师父了,实在很惦念他,就算没接到这封信,也该回去看望他了。”
这消息非同小可,简直让他措手不及,“你这时要走?那我怎么办?”
她说得轻松,“你只要不妄动,坚持个把月不成问题。从白玉京到灵引山,日夜兼程大约六七日能到,往返半个月,加上小住三五日,一个月内必定回来。你要是不放心,我把铁匣留给你,里面盛满血,用符箓和咒术封存,用上半年都够了,不用担心。”
这种事,岂是安排好就万无一失的!
他蹙起眉问:“你们都走了,龙城中那两个可是偃人,他们坚持不了一个月。”
“有第五海。”识迷道,“师兄也有铁匣,让第五海为他们加持就是了。再说偃人断片几日不要紧,正好回箱子里养精蓄锐。皇帝一称病,你便能在高议台一手遮天,这样的好机会难得,你可不要不珍惜。”
可是对比生死来说,权力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往后延两日,等我安排一下,陪你回去。我也正想见见尊师,向他回禀我们的事。”
识迷吓了一跳,“我们的事?我和你可清清白白,从未破坏师门的规矩。你别想害我被逐出师门,快闭嘴吧你!”
他不豫,“清清白白,你还说得清吗?就在昨日,你刚修改了婚书上的名字,解识迷三个大字赫然在目,你竟说没有破坏师门的规矩?”
“当然没有。”她决定嘴硬到底,“我这是将计就计利用你。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张婚书还算数,是你反复下套算计我,都怪你。”
他真被她气糊涂了,“女郎,你过河拆桥真是一把好手。”
她脸不红心不跳,“圆城里的人不要我救,之前的约定当然要终止。”
结果话刚说完,就被他压在车围子上,狠狠经受了一番暴风骤雨式的洗礼。
他蛮横地泄愤,几乎把她的嘴唇咬出血来,“不算数?除了我,你还与谁这样过?”
识迷挥着双手垂死挣扎,“住嘴……住……住……”
他紧扣住她的双肩,那双眼睛直直望进她心里去,“我要让你记住,那三个字写下来就是一辈子。哪怕是死,我也要追你到阎王殿,拿着婚书请阎王爷评理。”
唉,受不住,真的受不住……他人霸道,手段也好,她实在想不出他除了自身的问题,还有哪一方面是不完美的。就是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让他被人毒害,如果他还是原来的肉身,也许自己永远不可能和他有交集吧。
这嘴唇,有它自己的归处,陆悯的热情足以把她投入新一轮的燃烧。她对他的吸引力是无法消除的,浓烈到致命。他爱她的一切,从声音到脸庞,从气味到性格,就连她不委婉的谈吐,他也觉得可爱至极。所以他每时每刻都想和她贴在一起,甚至他得努力压制住内心的狂野,才能勉强忍住咬她的冲动。
然而她翻脸不认人,确实很令他生气,还需要继续忍耐吗?
拉扯间她的领口松垮,他毫不犹豫在她肩头啮了一口,只是舍不得咬破,只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她悚然惊叫,他在挨骂之前飞快堵住她的嘴,狠狠地研磨,一副不死不休的决绝姿态。
她终于不再抵抗了,两手无力地垂落。他和她分开一些,恨声问:“还算数吗?说!”
识迷觉得自己要死了,昏昏摆手,“我错了,算数……算数的。”
他这才满意,又换了个温柔的模样,和风细雨地慢慢啄吻她,“阿迷,我喜欢你,哪怕你要我的命,我也还是喜欢你。”
第47章
来个人, 快把这疯子拉走吧。
识迷觉得这样下去,自己恐怕命不久矣。他的感情一日比一日浓烈,加上那尚未验证,但大有可能的隐疾, 长此以往会走火入魔吧!
所以她打算趁着回灵引山, 请师父答疑解惑。当然不是为了他, 是为将来更多的半偃不受同样的苦——毕竟她是个有工匠精神的手艺人啊。
只是现在十分后悔,提前通知了他。早知留下一封信, 来个先斩后奏更好, 省得给他机会, 让他见缝插针地占便宜。
幸而他逐渐平静了,这绵密的亲吻, 好像也不那么讨人厌。识迷很喜欢他朦胧后又清醒,须臾转圜中的那段眼神
,彷徨、忠贞,又带着点欲说还休的可怜劲。每当她要狠狠斥责他的时候,他就这么看着她,她没来由地就心软了, 数落的话到了嘴边, 只好又咽回去。
但今天着实有点过分, 她揩着嘴抱怨,“你居然咬我。”
忽而想起肩头隐痛, 扭头看了看,气得哇哇乱叫,“你把我剥开了,还咬到这里!”
他看见自己的杰作,羞愧也只是一闪而过, 很快便直言告诉她:“这一口,不能解我心里的渴,要不是还有求于你,我早就把你吃了。”
这狠话放得有几分分量,弄得识迷悻悻然,往一旁缩了缩道:“你不能克制一下自己么?我手里做出的半偃也不止你一个,要是人人像你一样,我还活不活?”
他嘲讪地一笑,调开视线望向前方,淡淡道:“我与他们不同,你应当知道。”
是啊,知道,就因为一纸婚书,把他纵得不知天高地厚。又仗着手上有权柄,掌握更多人的生杀,他敢于反过来要挟她。现在这局面有些失控,确实该离开一阵子,看清形势走向。考虑一下到底是继续留在白玉京周全百姓安危,还是干脆一去不复返,报了此人坑杀二十万虞军的深仇。
至于他要跟去灵引山,那是万万不行的,俗世的腌臜人,岂可玷污圣地!
但她眼下只能敷衍,口头上应承暂缓几日再出发。皇帝刚换了人,政务完全依赖高议台,作为台辅,忙起来还顾得上其他?趁他分身乏术之际趁乱离开,等到他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一旦出了白玉京就是天高任鸟飞,毕竟灵引山的确切位置,世上鲜少有人知道,这么一想,前途豁然开朗了。
也确实不出所料,接下来两日,他忙得几乎不着家。第二天晚上回来,换了身衣裳又匆匆走了,临走时对她说,半个月的公务尽量赶在三日内完成,不会让她等太久的。
识迷抱着胸,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了让你别跟着,你偏不听。忙成这样,可不是我逼你的。”
她没有假惺惺的嘘寒问暖,反而让他觉得踏实。要是故意说起了好听话,那就证明要脚底抹油了。
陆悯很安心,恋恋不舍出门,连夜赶回了高议台。识迷耐心静待半个时辰,等到月上中天时,悄悄掏出了藏在门后的小包袱。
打个口哨,黑黢黢的屋角窜出三条人影。三偃身着夜行衣,半张脸用黑纱蒙着,只露出三双金光闪闪的眼睛。背后背着他们的兵器,剑把杵得老高,蹦到识迷面前说:“我们准备好了,出发!”
识迷打量他们,不解地问:“穿成这样干什么?”
阿利刀说:“夜奔啊。夜黑风高,穿黑色好行事。”
有道理!识迷又问:“那白天怎么办?我们要在路上行走好几日,白天穿夜行衣,会不会太招摇了?”
他们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三张脸茫茫然。这灵智忽上忽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稳定。
识迷叹了口气,“算了,别耽搁了,师兄在等我们。”
正门不能走,前院有护院,巷道里还有暗卫。四人早就踩好了点,西边院墙临河,平时没人把守,翻出院墙后沿河往前,有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快马。
翻过院墙,一切都照着既定计划进行,很快便与师兄汇合了。白玉京基本不设宵禁,晚间照常有人走动,不过城门锁闭,再也不能与城外互通了。所幸龙城里有个第五海,弄来一张加盖了圣元帝敕令印章的通行证。五人汇合后,顾镜观打头阵,他的样貌气度,实在很像奉密令办事的遣使。城门上的人一见圣元帝手令,根本不敢有第二句话询问,立刻快速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城了。
跑出白玉京,外面真是天宽地广。今晚是十六,明月高悬,繁星垂于天幕,猎猎吹来的风里,带着草木的清香。如果说之前的两年岁月,是在刀枪剑戟的丛林求生,那么现在的感觉就是鱼入长渊,一个猛子能扎出去十万八千里。
识迷狂奔在旷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恍惚又回到了父母健在,她可以放心修行的年月。可惜这种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她只能用余生去品砸,那短暂获得,又长久失去的亲情。
好在,她身边总有和她同进退的伙伴,如今又加上师兄,目标一致地奔赴同一个地方。虽然回去可能要受师父怪罪和责罚,但似乎并不让她惧怕。师父向来很疼爱她,就算做错了事,哪怕是把天捅破了,只要诚心地悔过,还是会原谅她的。
连着跑了大约三个时辰,离白玉京越来越远,中途可以停下休息一会儿。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五人在一棵大槐树下拴了马,点起篝火烤饼吃。
顾镜观问她:“那些半偃的后计,你都安排妥当了吧?”
识迷点点头,“昨日让艳典送去了,我也怕他们失活,晚了只剩死路一条。”
“你还想回去吗?”他忽然又问,“若是不回去,那些恩怨是非就都终结了,可以放下一切,在山中安稳地过原来的日子。”
识迷很犹豫,撕下一块饼子,捏在指尖半天,也没送进嘴里。
“我不想回去了,可我怕连累百姓。陆悯这人阴晴不定,万一知道自己活不了,中都的虞人还能保住性命吗?燕朝四处征战,弄得民不聊生,这两年好不容易缓过来,要是内战又起,不知还会死多少人。我一走了之倒是容易,留下这烂摊子,却要无辜百姓为此丧命,我于心不忍。”
顾镜观叹息,“也是,若能活得旁若无人,就不会有诸多困扰。但你我都是血肉之躯,哪能如此肆意。”
“还有第五海呢。”一旁的阿利刀说,“他还留在上都,要是不回去,第五海岂不是死定了?”
那倒不至于,偃人的行动受制于偃师,偃师自有办法调度他的认知。如果当真一去不返,第五海大可在失活之前赶来与他们汇合,这么高智的偃人,是绝无可能坐以待毙的。
而当下,顾镜观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我时常想念师父,也怀念在山上的岁月,但我不知道,自己曾经惹得师父那么生气,还有没有得到师父原谅的可能。他写信召你回去,想必还不知道我与你在一起,若乍然见到我……不知会不会把我赶下山,勒令我永生永世不得踏足山门一步。”
识迷扭头望他,曾经春风得意,却接连遭受重创,导致他如今总有些悲观,就算寻常说话间,也时常能看见他眼里的悲伤。
她以前不太能理解,他为何会因一个偃人的死,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但当自己经历过许多,从日常的琐碎里品砸出滋味,才知道师兄真的不容易。
她挪过去些,拍了拍他的肩,学着师父的口吻道:“那孩子,曾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若他在,何患灵引山不能发扬光大。”
顾镜观失笑,惯溺地斥责:“没大没小!”
天渐亮,天顶的星星越来越稀少,识迷仰望着天幕道:“师父没有说出口,但他心里惦念你,惦念了很多年。只是没有机会重逢,他不下山,你不上山,就无法冰释前嫌。我相信但凡能见上一面,不用说什么,师父就原谅你了。不信你试一试,看你走到师父面前时,他的两眼会不会因你放光。”
顾镜观眉目间的愁绪,终于缓缓纾解开了,“也对,即便师父不肯原谅我,我走过这一趟,余愿了了,不会再有遗憾了。”
识迷撑着脸颊问他:“见到师父,是不是承认当初自己做错了,不该与妙若生情?”
他沉默了片刻,依旧固执,“是赔罪,不是认错。我没有后悔做出妙若,也不后悔拒绝销毁她。我只是对不起师父,浪费了他的栽培和心血,若师父不愿见我,我磕个头便走,绝不纠缠。”
所以每个人心里都有执念,都有明
知不可为而为。识迷提起水囊和他碰了碰,她就是喜欢师兄身上的人情味,比山门里那些执法的长老强多了。
已经歇了半个时辰,该启程了。从白玉京到灵引山的路,越走越偏,越走越人迹罕至。他们师从的那座山,在焉渊以南三百里,因周边山峦地势险要,是连樵夫都不会踏足的“野山”。
这一程连跑好几日,后半程的时间都用在了穿越关岭上。好在前人定好了落脚点,他们知道哪一处地势平坦,能够暂歇。两个据点之间相距遥远,因此一般不会连着赶赴,趁太阳落山前安顿下来,可以燃起火堆,寻找水源。
识迷对此地依稀有印象,她知道山坳前面有个小水潭,水清却有鱼虾。便与师兄打了声招呼,带上染典艳典,跑到水潭里抓鱼去了。
山泉水很凉,她脱了鞋袜跳进去,冻得嘶嘶吸凉气。好在水潭不大,最深处也只到大腿根,捉鱼摸虾一般在浅滩,小鱼被她和染典张着简易的网兜一驱赶,全都窜到了岸边。
鱼不大,但多,艳典兴奋得大叫,用柳条穿了两串,那模样像要去聘猫。
可惜她不会做饭,第五海又不在,重任就落在了染典身上。识迷让她们先回去,自己稍后就来,因为看见几条大鱼在略深的地方转圈,她心痒难耐,无论如何要逮一条上来。
“到处黑漆漆,有山精野怪。”艳典说,“被抓住了怎么办?”
识迷嗤笑,“山精野怪敢出来,我就拿它炖汤。”
因为水潭实在不大,基本淹不死人,染典和艳典放心地回去了。
识迷雄心勃勃削了根树枝想去扎鱼,然而扎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让她站在水中好一阵茫然。心里琢磨起来,下次得打造一个专会抓鱼的傀儡,出门在外肯定用得上。而那几条大鱼不时悠闲地从她身旁游过,像在嘲笑她的无能。她几番尝试都没成功,气得踢了一脚水,决定今日休战,等明天天亮再说。
蹚水而行,水声哗哗,在寂静的山岭中分外清晰。快要到岸边了,谁知一抬头,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杵在她的鞋袜旁,离她只有三丈远。
她吓了一跳,浑身的毛发顿时耸起来,暗道糟了,真的遇到鬼了。此时天色昏暗,加上岸边有密林覆盖,她头顶上尚且有光,而树底早就漆黑不见五指,任她瞪大眼睛,也看不清来人到底是谁。
“师兄?”她颤声问,“还是阿利刀?”
那人一动不动,也不应她,很快身后有火把上前,终于照亮了他的轮廓眉眼,是陆悯。
他寒着脸,神色不豫,“不告而别,害我日夜兼程追了两日。夫人不知道,出门之前要与为夫说一声么?”
识迷呆住了,她已经无法想象这诡异的人生该怎么面对,自己究竟是制造了一个多大的麻烦,麻烦到要被牵着鼻子走,麻烦到让她瞬间对世间的一切感到绝望。
她带着哭腔问:“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会来?”
他横眉冷眼,“我不该追来吗?说好了等我安顿好朝中一切,陪你一起回去的,难道就连一日都等不及吗?”
问题是她根本就不想带他回去,她这次见师父,是向师门领罪的,要是把这赃物带回去,那不是明摆着决裂去的吗。
可是他追上来了,甩不掉,他追上来了!
她站在水中,委屈得只想痛哭。明明使了那么大的劲,已经跑出白玉京上千里远了,结果还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他像鬼魅,如影随形,他把打仗的手段都用到她身上了,叫她怎么办!
“我……”她抽泣不止,“我现在真想弄死你。”
站在岸上的人,那双恨意满满的眼睛忽然变得清澈澄明,大概是被她的反应唬住了。
抬手夺过白鹤梁手里的火把,他偏头下令:“退后五丈。”
身后的暗卫立时散开了,他方才换了个和软的口吻,向她探出另一只手,“快上来,站在水里一动不动,小心蚂蟥咬你。”
真的,想弄死他的冲动,在她心中激烈地回荡。她觉得自己此生没了自由,彻底被阴魂不散的他缠上了。可水凉,水里有虫子也是真的,她只好手脚并用爬上岸,坐在草地上仔细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蚂蟥,才穿上足衣套上鞋。
再抬眼,他的脸就在眼前,一双笑眼温柔地望住她,好像见到了人,什么气都消了。
“跑了好几日,累吗?”他又想搀扶她,“本可以舒舒服服坐车,何必弄得逃难一样,还下水逮鱼。”
识迷避开了他的触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冷声道:“我答应过你,一个月就折返,你为什么又追来了?”
他答得理直气壮,“因为我不能让你和别的男子独处。顾镜观虽然年长,但傲骨凛凛,风韵犹存,我怕你喜欢上他。”
她气咻咻争辩:“染典艳典他们都在。”
“偃人又不是生人,只要你想,可以让他们失活,你就能与他单独相处了。”
识迷啐了口胡说,凶悍地驱赶他,“我不能带你回灵引山,你赶紧回白玉京去,不许跟着我。”
他笑了笑,“不行。我不来,好戏如何开场?”说着调过视线,朝黑漆漆的山林望了眼。
识迷没有深究他所谓的“好戏”是什么,左不过他要瞎搅和,要把婚书送到师父面前去。协商不成,又没有其他办法,气恼地转过身,疾步返回了扎营的山坳。
回来时见顾镜观正蹲在火堆前,专心地烘烤他打来的兔子。三偃离火堆远远的,举着穿好的小鱼往火上探,大概怕篝火把他们点着了。
众人正要招呼她来坐,忽然发现她身后竟还跟着个人。定睛一看都愣住了,大家面面相觑,连手里的食物要翻面都忘了。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艳典大为惊诧。
“完了,跑不掉了。”阿利刀咂嘴。
顾镜观却是坦然的,在他看来有些事上天注定,没有商讨的余地,便站起身指了指草垫子,“过来坐吧。”
人都集齐了,天高云淡,真是个良夜啊。
识迷不挪步,陆悯强硬地拉她到火堆前,对顾镜观拱了拱手道:“我出发得晚,耽误了行程,还请顾先生见谅。”
顾镜观颔首,深知这等政客,总能将死的说成活的。
识迷很不满,“你在说什么鬼话,想让师兄误会我,早就与你约好了吗?”
他坐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难道不是吗?提前告知我要回灵引山,我自然不能让你独自回去领罪。终究这事因我而起,若是尊师要责罚,就责罚我好了。”
这番有情有义的说辞,让三偃觉得此人还是很有担当的。艳典朝他递了递手里的鱼串,“太师,你吃吗?”
陆悯接过来,仔细打量这鱼,原本就小,被火一烤更缩得只有铜钱长短。不过因为是识迷捕的,勉强可以赏脸,便卸下一条,打算请捕鱼人先尝尝。
这厢正要说话,停在树顶的夜鸟忽然被什么惊动,轰然一声拍翅而起,在上空不停盘旋。
众人察觉了异样,纷纷站起身四下查看。
暗卫很快聚拢,林间蛰伏的走兽也惊惶飞跑,原本寂静的山坳,转眼沸腾起来。
陆悯望向来路方向,不多时伴着繁杂的脚步声,一队黑衣的人马果然出现在前方,他暗暗叹了口气,“终于……”
识迷纳罕地瞥了瞥他,才发现他早有预判,追到这里并不是对她不依不饶,而是为了迎接这终难避免的一战。
第48章
不动声色将她护到身后, 陆悯向前迈进一步,扬声问:“来者何人?”
他的暗卫,像巨鹰伸展出的一双翅膀,很快在他两侧紧密布防。十几柄刀尖明晃晃向前, 在暗夜下闪出齐整的寒光, 来人逼近一步, 他们便向前一步。
终于,黑衣人中有人话事, 拱了拱手道:“我家主君诚意相邀, 请太师与女郎随我们走一趟。”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任谁都不能如他的愿。
阿利刀满腹牢骚,气冲冲道:“你家主君是天王老子吗, 想让谁走就让谁走?我家主君不去,你们快滚吧。”
这几句话,顿时引得识迷和染典艳典刮目相看,艳典说:“阿利刀,你又
偷着精进,没让我们知道!”
太师夫人的陪房们, 向来行为古怪不是一天两天, 他们嘀嘀咕咕说话, 暗卫们自然不能落于男陪房之后。
齐整的刀锋又向前迈进半步,气震山河的一声“退”, 果真逼得黑衣人退后了两步。
陆悯似乎饶有兴致,好奇地打探:“你家主人是谁?”
为首的并不吐露内情,只道:“太师去了,一切即见分晓。”
陆悯一哂,“我没有听令于人的习惯, 若你家主人执意要见,就请他移步这里吧。”
其实双方都没打算好好磋商,本就是奔着使用强硬手段来的。黑衣人约摸有二十来人,见状“蹭”地抽出佩刀,不同于一般材质,这些剑发出乌沉沉的光,竟然是陨铁制成的。
单看这些兵器,就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识迷压声吩咐一旁的偃人:“护好自己,不要让陨铁刺中命门。”
刀剑相对,图穷匕见,双方人马立时缠斗起来。出乎识迷的预料,这些黑衣人居然个个武力不凡,看得出受过精良的培养。还有他们的战术和用刀手法,她能分辨出来,绝不是乌合之众,分明保留着军中的习惯,都是行伍出身,至少都曾经从过军。
且这场恶战着实你死我活,等到识迷抽身四顾时,陆悯的暗卫损兵折将,死伤已然过半。她这才看清,那些黑衣人中混杂了顶级的高手,个个势如破竹,一心要斩断陆悯的膀臂。
她和顾镜观相继放出了木傀儡,可他们的陨铁剑正是用来破解傀儡局的。更麻烦的是刚击溃一批黑衣人,下一批又赶到,暗卫战至最后只剩白鹤梁一人,身负重伤,疲于应对。还有三偃,命门虽然尽力护住了,但也是伤痕累累,操着残缺不全的肢体,仍旧一往无前地拼杀着。
到最后,终究一一都倒下了,那些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生擒偃师和陆悯。
刀锋抵在脖颈上,他们三人被押到一起,为首的黑衣人语调里带着讥嘲:“陆太师,你若一早就听话,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陆悯的头发垂落下几绺,鼻梁和颈上都有伤,血染红了交领,虽狼狈,但风骨不减,轻蔑道:“技不如人,也要勉力一战。战不过,至多一死罢了。”
说得黑衣人惊叹,“堂堂的燕朝太师,居然不惧死!不过太师确实不能死,留着这条命,还有大用处。”说罢狠狠在他背上一推,推得他趔趄了两步,那些人却粗豪地发笑,携着三个“战利品”凯旋了。
在山野间兜兜转转,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终于到了一处山寨一样的地方。这里有祭祀的平台,有巨石搭建的望楼,还有几处妆点着门廊的山洞。那个最大最显眼的,必定是黑衣人头目发号施令的地方。他们被人推推搡搡往门廊上驱赶,识迷在混乱中看了陆悯一眼,没有看到迷茫和对未知的恐惧,他那双眼里,甚至透出一种急于揭晓答案的渴望。
也许被擒住,不是故事的终结,而是故事的开端。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君”,到这时总算露面了。他们被缚住双手,押到了洞室的中央,一个穿着玄色描金襕袍的男子坐在上首的宝座上,带着夔纹的面具,看不见真面目。
黑衣首领向上复命,“主君,人带来了。”
上首的人方才站起身,悠着步子一步一步走下来。
夔纹面具之后,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三人,先从顾镜观开始,故人重逢般停顿良久,声音里带着笑意,“顾先生,你果然还活着,别来无恙啊。”
顾镜观一怔,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那人又转到识迷面前,似乎十分满意,“小小的女郎,很有手段。”
接下来便是陆悯了,很奇怪,那人的身量和身姿,居然和他一模一样。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像从镜子里照见了另一个自己。只听那人喃喃赞叹:“天衣无缝,偃师的手艺果然精湛。”
识迷不由一惊,她给陆悯换身的事,做得应当神不知鬼不觉。且陆悯何许人,他不可能让这重大的秘密有第三人知道。然而眼前这人居然了如指掌,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一切都在他的盘算中,一切都是他刻意安排的。
“你到底是谁!”声嘶力竭质问的,不是陆悯,是顾镜观。
他试图挣脱束缚,去卸下那张面具。这人说的话,这人的语气和嗓音,都让他想起那个刻骨仇恨的人。然而那人明明早就已经死了,为什么又忽然出现?他多年以来一直说服自己人死债消,原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那人闻言转过身,没有回答。面具后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像在嘲弄他的愚钝。
也许是躲藏够了,他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与陆悯八九分相似的脸。只是这张脸有了老态,鬓边花白,眼尾布满深刻的皱纹,早就不复当年的风华。
他踱到陆悯面前,目光柔软地在他脸上盘旋,“跃鳞我儿,你我父子暌违多年,再见时,不想是这样境况。”
陆悯却半点没有显出惊讶,他看着眼前人,面无表情地说:“我惦念了阿翁多年,每每因找不见你的尸首心如刀绞,没想到阿翁还活着,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我。”
他这样的反应,反而令陆悬舟有些意外,“看样子,你似乎已经知道为父还活着。”
陆悯哂笑了下,“我抓住了魇师,那老头经不住打,三下两下,什么都说了。”
陆悬舟“啊”了声,懊恼道:“这老东西油滑得很,事后我想杀他,他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我接连追查了十来年,也不曾探出他的下落,没想到他落入了你手里,真是时也运也。”
一旁的识迷厘清了,陆悯那日说从魇师那里听来很多秘辛,其中就包括他父亲假死的真相。
她忍不住追问:“战死沙场,不是圣元帝颁旨昭告天下的吗?”
陆悬舟的语调里带着些许炫耀,曼声道:“所以一人天下就是好,只要令一人深信不疑,那么天下人不信也得信。跃鳞已经从魇师嘴里盘问出经过了,他没有告诉你么?那老头的一支安魂香,就能编造出他想让你看到的一切。我只要买通燕君身边的近侍,让魇师有机会点燃香,现实与梦境真真假假,肉眼凡胎哪里弄得清。边关的死讯一到,君王就深信不疑,朝廷嘉奖的圣旨一颁布,我殉国的事实便坐实了。陆家受燕君忌惮已久,不用这招金蝉脱壳,我早晚也会死于燕君之手。倒不如当机立断,保住陆氏全族,也保住了跃鳞在朝中的地位。”
“可你却给他下毒。”识迷质问,“我包袱上的那张字条,也是你派人放的吧?”
这个事实,光是说出来就很残酷。她想起陆悯前阵子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想必就是因为发现了内情。
陆悬舟或许也有几分愧怍,略沉默了片刻才颔首,“我想赌一赌。”边说边望向陆悯,目光里满带癫狂,“果然没赌错。吾家麒麟儿,十二岁入仕,二十三岁位列三公,如今胆子越发大,还窃了国……为父想做的事,你都替为父做完了,不枉我费尽心血,教导你八年。”
陆悯惨然望着他,悲戚地问为什么,“阿翁,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不顾念父子之情吗,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陆悬舟道:“我并未想置你于死地,只是给你限定时间,设法找到偃师而已。”
先给他下毒,再引偃师替他制作肉身。识迷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位父亲,要如此大动干戈地设计自己的儿子。
而顾镜观早已看透了事情的本质,冷笑一声道:“置他于死地,不是早晚的事吗。反正马上就要露出獠牙,又何必粉饰这一时半刻的太平呢。”
陆悯终是失望地闭上了眼,而陆悬舟大约因被戳穿,也不再遮掩了,笑道:“顾先生快人快语,说的很有道理。你们看,我与陆悯父子,可是长得很像?当初我遇袭,被他母亲所救,是她母亲动用巫邪之术才怀上了他。若问骨肉之
椿日
情有没有,应该是有的,但不多。当我发现这十二岁的孩子长得与我一模一样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出大戏还没唱完,我可以利用他,再一次正大光明地杀回中朝。”
顾镜观讥嘲:“看来上天对你不薄,他的成就远超你的想象。”
“确实,我隐退时,燕朝还在与靖朝争抢边关的牛羊,断没想到十几年后能统一五国,独揽天下。”他说着,走到陆悯面前,贪婪地打量他,“我儿,这皮囊用得还趁手么?只可惜底下的人无状,我吩咐过不能碰坏了你,他们还是把你弄伤了。”
他的心疼,并不因父子亲情,全是对这皮囊的不舍。识迷也终于弄清了他的最终目的,偃人的身体本就是个容器,能放进陆悯的心脏,自然也能放进陆悬舟的。
以前她曾听师父讲故事,听到那些无法理解的人和事,她还义愤填膺。结果师父却发笑,告诉她人心如同深井,水清者能看见你的倒影,而干涸者不可探测,井底除了毒虫,便是腐烂发臭的淤泥。
她一直觉得师父夸大其词,但当她今日见识了陆悬舟,才相信师父说的确有其事。世上真有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人,自己做不到的事,让儿子去完成,完成不了就等死。但万一成功,他便跑来坐享其成。只要换了陆悯的心,青春有了,权势地位也有了,那副躯壳,谁住不是住呢。
反正事到如今,无需再伪装了。
陆悬舟撕开了陆悯的衣襟,盯着他胸口那道红线审视良久,转头问识迷:“四肢百骸早已滋养透了,若现在换心,多久能行动自如?”
识迷说别想了,“我不会造这个孽。”
陆悬舟闻言,惊诧地笑起来,“公主莫不是对他生了情吧!你可别忘了,虞朝是他率军击溃的,那二十万将士也是他下令坑杀的。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你居然舍不得他?”
识迷看了陆悯一眼,他偏过头,目光哀戚,似乎有千言万语,都已说不出来了。
这东西是不是在演戏?识迷盯着他,心里咒骂了他一万遍。他先前不是说了吗,他不来,好戏开不了场,分明是有备而来啊。可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老子要挖他的心,他还有心思装模作样?还不动起来?
他一定留了后手!一定是!所以她也要扛一扛,咬住后槽牙说:“我没给半偃换过心,你非要换也可以,恕不包活。”
陆悬舟缓缓点头,忽然“唰”地抽出长刀,抵在了顾镜观脖子上,“这样呢?总能想想办法吧?我在这关岭蛰伏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日,骗你们师兄妹一齐送上门来。若达不到目的,这番苦心筹谋,岂不是白费了?”
识迷顿时火冒三丈,“信是你冒师父之名写的?”
陆悬舟不说话,但得意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时他手下干将进来了,推开石室的后壁,露出另一间内室,里面长案、刀具,甚至是针线都一应俱全。
陆悬舟的刀尖挑了挑,“若公主手艺不佳,就请顾先生亲自操刀,你要是有异动,小师妹的命就不保了。”言罢话风又一转,“当然,若你想为那偃女报仇,罔顾你师妹的性命也可以。所以我奉劝公主还是自己动手,别把小命交到别人的手上,毕竟这世上谁都不可信。”
一切进行到这里,似乎是板上钉钉了。识迷眼巴巴地望着陆悯,她相信他不会任人宰割的,岂料他怎么好像认命了?
被推搡着送进内室,他还在追问陆悬舟,“我阿母,是不是你杀的?”
陆悬舟并不讳言,爽快地应了声是,“我要靠她收编白夷人,所以她算计我,我都忍了。后来白夷归顺,她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我要亲自培养你,有她在,只会打乱我的计划。干脆一了百了,你也不必长于妇人之手,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正因如此,你才有今日的成就。”
陆悯惨笑,眼里裹着泪,喃喃道:“果真……我在阿翁眼里,从来就算不得是个人啊。”
也就是那一瞬,他袖里忽然滑出一柄短剑,出鞘的时候只有一拃长,转眼便折叠开合,陡成三尺。
迅如闪电般的一扫,那个押送他的黑衣人就被削得身首异处。剩下两人见状直扑上来,也是手起刀落,迅速解决了。
外面传来嘈杂的奔跑呼号,识迷转头望去,见一闪而过的人影脚上穿着漳绒的鸠头靴,这种便靴踩踏不发声响,是九章府死士的打扮。
陆悬舟方才发觉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咬牙道:“好小子,我小看你了。”
父子间的拼杀,可说是势均力敌。刀光剑影应接不暇,起先是难分伯仲,后来大约因为体能的悬殊,陆悬舟渐渐落了下乘。加之镇守洞门的护卫被一脚踢进洞内,让他短暂地分了神,陆悯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削断了他握剑的右臂,然后将手里的兵器扔给顾镜观,大有让他为心爱之人报仇雪恨的意思。
痛苦的惨叫立时响起,陆悯抓着识迷的手,把她带出了山洞。
“师兄把他杀了吗?”识迷回身张望。
陆悯笑了笑,“子不能弑父,就请顾先生代劳吧。”
这时白鹤梁上来回禀,说崖壁前的石台上,发现好几只桌面大小的木鸢。那些木鸢似乎是上了机簧,不住伸长翼展扑腾,若不压制住,就要往天上冲了。
识迷一惊,慌忙高呼:“千万别松手!”
这些木鸢是灵引山专用来报信的,之前自己就是因为见了木鸢,才不疑有他。可报信的用具都经过了巧妙的设计,一旦强行压制,机簧便锁紧,再一松开就会触发自解。这种自解,可不是偃人悄无声息化成粉末,是同归于尽的决绝。
顾不得其他了,她急忙赶过去卸除,但那一声提醒,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木鸢力大,翅展张开足有一丈,凭一两个人,根本无法控制。就在她将要触及机关时,其中一只木鸢从死士手下挣脱了,“砰”地一声炸开,巨大的冲击迎头撞向识迷。
她下意识想攀住什么借力,可惜抓了个空,人被那股巨力弹飞了。隐约间听到染典和艳典的惊呼,没来得及回应她们,人便顺着崖壁径直栽了下去。
第49章
山崖有多高, 真是天知道。
识迷觉得自己这次可能真要完了,年纪轻轻,还没品出活着的滋味,阳寿就到头了, 她实在是不甘心, 也死不瞑目。
好在她身上的宝贝还没用完, 不知抛出个什么,猛地把她下坠的身体拽了下。等到她想看清的时候, 后背已经着地了, 这一下摔得有点懵, 但并未受伤。就着月光打量,一道蜿蜒的彩线落在身旁, 原来是她的傀丝,紧要关头救了她一命。
挣扎着要起身,忽然旁边“咚”地一声,什么重物落地了。
她扭头看,那黑影好像是个人,不光动起来, 还发出了声响。只听那嗓音支离破碎地喊着阿迷, 艰难翻过身向她爬来。爬到她身旁, 用颤抖的手抚摩她的脸,一面压抑着恐惧唤她:“阿迷, 你醒醒……对不起,我没有抓住你。”
识迷忽然感觉到安慰,他连悬崖有多高都不知道,就这么跳下来了,看来果真有几分情义。抛开自己死了, 他也不能活的因果,她走时留给他的铁匣,让他再苟延残喘两三个月是不成问题的。但他跳下来了,试图来救她,这份同生共死的勇气,还是可歌可泣的。
见她不应答,他探手来触她鼻息,识迷何等聪明人,立刻屏住了呼吸。
他感觉不到,顿时崩溃,凄声哽咽起来,“我的命就是这样么,四岁丧母,十三岁遭生父下毒。好不容易有了日夜相伴的人,还没过两天好日子,人又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说实话,他这番念叨总觉得像在做戏,但内容确实能激发人的同情心。识迷正想嘲笑他几句,不防有眼泪滴在她脸颊上,她才知道他真的哭了。
他抱
紧她,俯身埋在她肩头,撕心裂肺地呜咽。虽然哭她可能是假的,但他在宣泄情绪,他心里的难过应当是真的。
识迷终究没能坚持太久,抬手拍拍他的后背,“好了,哭一哭就算了。反正你阿翁诈死好多年,你就当他从来没活过。你欠他的骨肉债,已经还清了,从此再也不用惦念,不是挺好的么。”
他似乎逐渐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我哀悼亡妻,看上去那么假吗?你一点也不为我动容。”
识迷说是啊,“很假。难过到极点,哪还说得出话来,你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像戏文里的唱词一样。”
他复又一叹,问她可曾受伤,“我跳下来才知道,这山崖并不高,凭你的本事,应当摔不死。”
识迷感受周身,发现除了最初后背着地懵了一下,其余都好。强撑着坐起身道:“万一山崖很高,你跟着跳下来,不也死定了吗。”
他说:“我跟着来,是怕找不见你的尸首。人刚死,血还是热的,看看能不能多装一些,让我再苟活一段时间。”
不是真话,专挑讨嫌的说。识迷白了他一眼,站起身仰头朝上看,月光明亮,照得崖壁如刀削般。你说它不高,倒也有十来丈,起码上面的火光一点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有人呼喊。
她吸了口气,本想放一嗓子的,可惜被他捂住了嘴。
“上面的情形不知怎么样,你若一喊,把贼人的残部召来了怎么办?”
于是只能作罢,她撑着腰四下张望,周围是密林,地势也险峻,搜寻他们的人恐怕一时半刻找不到这里。好在崖壁上有一处凸起,底下可供躲避。拖着步子钻进去,这高度只能半弯着腰,但坐卧很宽裕,要是能点上一堆火,那就更好了。
正想着怎么钻木取火,却见陆悯抱了树枝进来。他的腰带上挂着蹀躞七事,其中最要紧的就是火石,找软草引燃,三两下就生起了火。
山野的夜里很冷,没火很难熬,但当黑洞洞的世界忽然有橘红的光亮起来,心情便立刻没有那么郁塞了。
也是因为有了光,她才发现他的伤口还在渗血,领缘布满星星点点的血污,鬓发散乱着,看上去又美又凄惨。
当然,她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形容他,大概是看惯了他高高在上的样子,忽然落魄了,惹人怜惜……
好像越解释越乱,不管了。
两下里无话,各自坐在火堆前看着火光出神。他抱着膝头不时挑一挑火堆,眼眶有些发红,不知是疲累,还是蓄着眼泪。
过了很久,他才问她:“你师父的信是假的,你还回灵引山吗?”
她说回啊,“已经走到这里了,再翻几座山头就到了。”
“回去见到师父,你会说什么?会回禀我们的婚事吗?”
说起这个,她就有些迷茫。如果师父问起,明明和他有仇,生死也握在你手上,为何他还活着……自己该如何回答呢。
他一直留意她的神情变换,见她眉头紧锁,便知道她在因什么为难。
他的语调还是很平稳,像在叙述别人的事,“先前我阿翁策反你,说虞朝是我率军攻陷的,重安城二十万将士是我坑杀的……我知道这是你我之间跨不过的深仇,我一直不想面对,但今日,我好像应当同你彻谈了。阿迷,逐鹿天下是每个男人的英雄梦,虽然血腥残忍,但今日我若贪图安逸,明日就会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你以为五国相安无事,其实相邻的边陲没有一日不在发生战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天下大乱是早晚的事。至于坑杀二十万将士,攻城之战,虞君战死八万,剩余十二万俘虏君王下令格杀,我领命了,其实并未照做。”
识迷听他娓娓道来,听到最后,心猛地悬起来,“并未照做,是什么意思?”
他垂眉苦笑了下,“就是杀了,但没有杀全。人是分批处决的,杀了四万,埋在城外的古战场,剩余八万,我修改名册、化整为零,将这八万人编入了戍边十六卫。只是风险很大,我须得与各军共守秘密,十六卫将领被我召到帐下同作决策,我许诺这八万劳力会用以开垦军囤、营造兵器、修筑关隘,因为只有利益共享,才能让这些将领共担责任。我呢,既得了个仁德的好名声,也保住了八万条人命,无奈能力有限,至多如此了。后来圣元帝应当也有了耳闻,我自请入中都监造皇陵,他没有挽留就答应了。别人口中是功成身退,在圣元帝眼中,何尝不是戴罪流放。”
这些内情,听得她失神,“八百人尚且不容易,何况八万人!我不信,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陆悯两眼盯着火堆,自言自语般说:“你何时能给我一点信任?我排兵布阵这么多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你若不信,就去重安城修建墓道的兵卒里问一问,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前虞人。我知道,杀了四万也是罪孽深重,但那样的情势下,我不能抗旨不遵。有了这四万具尸首,才能保得八万人活命,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他调转过视线,直直望向她,“阿迷,我虽是攻破中都的人,却留住了虞军这么多条性命。我不是良善之辈,但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今天告知你实情,能不能让你对我略略改观?不要再那么恨我,也不要时时都想杀我了,我其实也很可怜,不要因为我身在太师之位上,就觉得我是铜墙铁壁,不会受伤。”
熊熊的篝火照亮他的眼睛,也照见了她的彷徨。
怎么办呢,好像情有可原。四万条人命足够让他死四万回,但他保得八万人活命,又好像能够抵消一部分罪孽了。
其实那些空口无凭的话,她并不十分相信,说他良心发现,狗都能爬树。但若谈及利益,八万人对于戍边军队来说,绝对是不小的底气。他本来就有心和上都守军抗衡,多了这八万人,等同戍边军又添一卫,如此赚钱的买卖,他岂有不做的道理!
所以人贪,有时候未必是坏事,他要榨光虞朝的剩余价值,那八万人便保住了命。即便现在被迫在替圣元帝修皇陵,也总比死了强。
她斟酌片刻后道:“那这旧仇,姑且放一放,先想想怎么和师兄他们汇合。”
他见她松口,欣然笑了,笑容里带了几分从容。也不多言,只是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看得多了,这女郎就刻进脑子里,再也跑不掉了。
识迷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抬起手,挡住了和他相邻的那边脸颊。
他来拽她的手,“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害羞呢,都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识迷不服,“什么老夫老妻,别胡乱套近乎。”
“难道不是么?”他虔诚地说,“你在我心里,就是明媒正娶的妻子。阿迷,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喜欢到一刻不见都牵肠挂肚。我在高议台听说了你离家出逃的消息,来不及交代公务就追出来。这两日马不停蹄,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路上还在想着此人可恶,抓住了一定狠狠教训。可是一见到你,我就打心底里欢喜,你做过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这刻与我在一起就好。”
“所以你跳下来了,死都不怕?”
他赧然笑了笑,“我只怕失去你。”
识迷觉得头皮发麻,她是独立果断的女郎,遇上这样的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面对他的深情款款,她的应对就显得笨拙得多,想了想道:“你颈上的伤,我替你看看吧。只可惜没有胶泥,没法替你治伤。”
他顺从地靠过来,拨开交领让她查
看,因血迹结痂凝固,从皮肉上剥离的时候引发骤痛。他嘶地吸了口凉气,脸色有些发白,但眼里却装着温暖。
“不要紧,伤得不深。”他嘴上说着,人忽然崴了下,半撑着身子,像被定住了一般。
识迷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给他加持是什么时候了,脑子里混乱起来,总觉得已经相隔好久。而他经历了一场恶战消耗巨万,看这样子,又到失活的临界点了。
还有什么可犹豫,自然是救人要紧。
她剥开他的衣襟,划破了手指,一面滴血一面念诵咒术:“脉络同途,造化同机。百骸听令,万枢归一!”
然而血还没来得及渗进红线,他就一把揽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拽向自己。带着抱怨的口吻低语:“我不装死,你就不关心我。我已经好几日没有亲你了,今日请你主动吧。”
识迷挣起来,“老用这招,已经不管用了!你看你现在,已经控制自如了,你还装,烦不烦!”
“你嫌我烦?那往后几十年你打算怎么处置我?等到我人老珠黄,你就把我装进箱子里,埋了吗?”
他是个善于借题发挥的人,闹一闹,就像孩子讨糖吃,你总不能当真把他怎么样。
他吻上来,蛮狠得很,像在泄愤。这幕天席地的地方,分外有野趣,比装点精美的卧房更能激发人的欲望。她被亲得无处可躲,已经放弃挣扎了,他像一头扎进了花园里,满心不问前程只图当下的痛快。
磋磨她,颠来倒去地盘弄,迷乱地问她:“你会准许第二个人这样对你吗?我是唯一的,对不对?”
识迷的脑力好像要被抽干了,心里还在琢磨,难道半偃已经演化出了最高阶的手段,可以利用亲吻汲取偃师灵识了吗?她只觉周身热腾腾地,实在已经习惯并且享受他的伺候了。真是造孽啊,由奢入俭难,他这么好的手段,叫她怎么能不喜欢。
也许偃人之于偃师,同样也具有无法忽视的吸引力吧。尤其偃人胸膛里装进了这么强大的心脏,他慢慢化成生人,同时身上又承载她的心血,总比半路上遇见的野汉子强。
她受了他的诱哄,糊涂了,“对。”
他又吻住她,明明神魂颠倒不可自拔时,却忽然停住了。应当是想起了伤心事,埋在她肩头轻叹,“我不能只顾自己,耽误了你。”
识迷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虽然从未说破,但心照不宣。
这个问题,她一直没好意思直白地追问,一是不方便,二是心虚。因此就算到了现在,她也还是畏首畏尾,不知所云地说:“你是个有良知的人,这么为我着想,我没有看错你。”
他慢慢抬起头,那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那你呢?反省过吗?自觉对不起我吗?我好好的人……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下她真的露怯了,眼神闪烁,但依然不服软,嘀嘀咕咕狡辩:“哪里好好的,都被毒成筛子了……那骨毒很伤身的,也许毒坏了那些你不常用的地方,本来已经病入膏肓,你自己没察觉而已。”
他脸色微变,“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骨毒伤的是骨骼,没有骨骼的地方,它如何侵蚀?再说好不好的,我自己知道!”
要承认学艺不精,实在很难,主要师父也没对这项着重提点过。识迷自知理亏,只好尽力弥补,支吾道:“这次回去,我会向师父请教的,看看有没有办法挽救一下。”边说边安抚式地摸摸他的脸颊,“拿出点耐心来,天无绝人之路嘛,会好的。”
那双眼眸里闪出一点微光,情绪终于转变过来,重又吻吻她的唇角,“阿迷,你一定在嘲笑我,觉得我很可悲吧?”
这话从何说起呢,原本就是自己疏漏了,才导致接连两个半偃都产生这种问题。是她对不起他,她愧疚都来不及,哪会嘲笑他。
她是个单纯的姑娘,真的很单纯,神情里满是愧怍,还试图开解他,“下半截失常,上半截是好的。咱们都不是肤浅的人,不要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上半截是好的,上半截还能亲吻是吗?他简直要被她的奇怪论调气到了,但仍耐着性子与她纠缠,“那我若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你不要生我的气,毕竟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你知道这对男子来说,是多沉重的打击么?”
识迷连连点头,“我对不起你,实在没想到百密一疏。”捧起他的脸,真诚地亲了两口,“这样总行了吧,你要给我些时间,让我想办法治好你。”
“能不能治好,都是后话。”他偏过脸颊,在她掌心亲昵地蹭了蹭,“反正你多少得给我一些补偿,不要其他,只要尽心爱我就好了。”
然后不知怎么,她就被他推倒了。他脱下的氅衣,正好垫在她身下,十分柔软,并不觉得硌人。有那么一瞬,识迷觉得他可能早有安排,又在算计她了。但等不及她开动脑子,他就把她压在身下,那吻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她哀哀地想,自己手艺出了问题,被他亲死好像也是活该。
一只不安分的手,在她全身游走,她想制止他,他就悲戚地说:“阿迷,我心里很难过。”
识迷立刻不好意思责难了,心想被摸几下也不要紧,他喜欢摸就摸吧。
然而眼下的唇齿相依,远不能解他的渴,他要得更多,光是脖颈间游走已经不满足了。他挑开她的领口,一路往下延伸,识迷晕头转向,刚想反对,他抬起头绝望地嗫嚅:“阿迷,我如今和寺人无异了。”
单纯的姑娘眨巴了几下眼,又把不满咽了回去。通常来说不能尽人事者,心理多少有点扭曲,而造成他不能尽人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即便他有点僭越……
算了算了。
第50章
得了默认, 他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放火。
他设想过很多遍,阿迷的身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他抱过她,亲过她, 但总隔着几层布料, 只能在脑子里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今天这样的机会从来没有过, 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迈进,她不忍心苛责, 于是发展到现在, 终于能够一探究竟了。
他想她其实也是爱他的, 只有这样,才会容忍他的无度猖狂。他停留在她胸前, 感受她,看见她,她也只是红着脸皱起眉,预想中的巴掌始终没有拍到他脸上。
那颗放进皮囊中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隔着薄薄的一层素纱, 他无法描述这是怎样美得令人心悸的一副画面。他的偃师, 就像停留在花瓣上的露珠, 轻轻颤抖,晶莹剔透。他不敢有更大的动作, 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唯恐任何一点动静都会烦扰了她,惊醒了她。
可终究是太诱人啊,他忍不住想亲近,含在嘴里怕化了。她生气了, 抬起手要敲他,被他眼疾手快按住,“你答应过,就算我唐突,也不怪罪我。”
识迷只得无奈地收回手,气愤地指责,“你这是干什么,真荒唐……”
哪里荒唐,她不懂其中滋味罢了。他不去反驳,重新吻住她,一勾复一挑,把青涩的女郎,彻底勾得欲罢不能了。
也许是拉扯得太厉害,衣裙都乱了,迷蒙中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热得惊人,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皮肤贴着皮肤了。
识迷勉强找回一点神志,竖着一根手指警告:“好了,到此为止,不许……”
没说完的话,被他堵了回去,那灵巧的手指掠过她腿侧,激起一片细细的酥麻。他叹息着自暴自弃,“我是个残废,有什么值得你害怕。”
他不能卖惨,一卖惨识迷就觉得对不起他。若他干脆不成器,那也就算了,偏偏什么都好什么都强,就欠缺了这一点……她记得当初还精心雕琢了一下呢,结果一败涂地,雕琢坏了。
“让我试试好么?”他忽然说,“我想与你做真夫妻,可我力不从心,又不甘心……我本该可以给你幸福的。”
识迷骇然,“这荒郊野外,你还要试试?”
他腼腆地说:“正因是荒郊野外,与在卧房里不一样。虽然我知道大抵是不成的,但我还是怀抱一丝希望。”一面凄然望着她,“可以么?”
识迷人都麻了,这种事,摊到台面上来商讨可以不可以,这怎么办?还有,他想与她做真夫妻,自己呢?自己也愿意吗?
她有些为难,“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和你过一辈子……”
果然,她还是有逃跑的可能,越是这样,越要死死抓住她。
但他仍在示弱,牵住她的手道:“我不是个自私的人,倘或果真不能够,我断不会耽误你。白玉京多才俊,你将来可以找一个合心意的,相伴一生儿孙满堂。你也不必与师父说起这件事了,回去我就写和离书,你我缘尽于此,从今往后除了生死,再无相干。”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让他试定是不死心的。反正他大有可能铩羽而归,作为一片慈爱之心的偃师,就算豁出去圆他这个梦吧。等试过之后他放下了,到时候自己再遇见个把看得上的,正式开启自己的美妙人生就是了。
他一直满怀忧愁地凝视她,弄得她尴尬之余,大义油然而生。把手探到他衣下,摸了摸那精壮的腰身,松口道:“说过的话,不能反悔啊。”
他暗里咬牙,所以这个时候她还在想退路,那满肚子花花肠子,打算用在他人身上,真是其心可诛!
嘴上应着,“大丈夫绝不食言。”指尖攀山越岭,肆意游走。
太清明的脑袋不容易糊弄,他要把她吻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才便于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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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迷在朦胧中看他的脸,神情冶荡,心下感慨他真是天下第一俊俏。当初做小五的时候,她曾不止一遍惊叹于他的容貌,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和她的创造无关。后来给他换身,好像把一个极端好看的傀儡娃娃据为己有了,因为太好看,总觉得可以延后收拾他,毕竟美貌至上啊。
她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人,既然他诚意想与她“试试”,那么顾念他坏事未做绝,她也不能把条件卡得那么死。昨日之事不可追,力求日后他能善待活下来的虞人,另外给军中那八万幸存者一个妥善的安排,她舍身忘死一下,也是值得的。
反正试试不吃亏,她已经是二十岁的女郎了,应当见多识广。夫妻间会做的事,在他几次的胡搅蛮缠下已经做了大半,可能就剩为数不多能发挥的空间了,且失败的可能居多……就如他所说不用害怕。只要做好准备,事后轻声细语安慰他,不要刺伤他的自尊心就好。
扭扭捏捏靠近,热情还是很高涨的。她见他额头有细密的汗,心想可怜得很,急成这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也应景地蹙眉,挫败道:“阿迷,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识迷说没关系,“人生大有可为,不要执着于此。”
他缓缓眨动眼睫,眼眸里满是伤感,“怎么能不执着,我偏要今生圆满。”
她还没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忽然闯了进来。她痛得失声尖叫,“怎么……怎么……”
他轻抚她,拱起眉微笑,“我就说,要让你失望了。”
只是还未到尽头,他极有耐心,忍不住时便停一停,俨然是个狡猾的老手。
识迷直觉晴天霹雳砸到了自己脑门上,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交代了。原来之前他都在做戏,他一定是探得了她和杨夫人的谈话,才刻意引她误会的。
这老奸巨猾的佞臣,刚才还在惺惺作态。她气得要捶他,他却俯身相就,一鼓作气推进,把她的叫喊吞没了。
现在十分后悔当初的善举,她觉得一个如此完美的偃人,一定要有与美貌相配的尺寸,所以刻意添砖加瓦一番。没想到他天生就有神力,根本用不着她好心。现在他的完美施加到她身上,她才知道有种感觉,叫长路漫漫。
好不容易走完这条路,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他亲亲她,“要结束吗?”
识迷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样了,还怎么结束?”
他笑起来,“我就喜欢你毫不做作的样子,与我势均力敌。”
当然,势均力敌不表示可以莽撞,可以不温柔。他变得与以前大不一样,一点不冒进,一切以她的喜好为上。虽然几次三番险些丢盔弃甲,但他有强大的自控力,即便游走在悬崖上,仍可以游刃有余。
这种时候,什么偃师不能与偃人生情,门规只能抛之脑后了。识迷有自己的解读,他不是偃人,以前是半偃,如今已经是生人了,自己不算违背师命。要紧一宗是她被骗了,后悔已经来不及。就算中途抽身又顶什么用,夹生与全熟只有一步之遥,懊悔留待事后,现在还是先享受吧。
不过若说享受,初次没什么享受可言,重要的是沉浸其中的心情,混乱地完成一个奇妙的游戏。陆悯如愿以偿了,自己也终于栽了,不到走投无路时,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一直也喜欢他。
他很温柔,拉扯并不雷厉风行,只要见她皱眉,便放轻一些。但控制再得当,终归是最初的尝试,忽地紧绷身子,埋在她颈间轻哼了声,带出一段簌簌的轻颤。然后是绵密的,甜入人心的吻,庆幸地说:“阿迷,我成功了。”
识迷七荤八素,生与死,好像相隔不远。
听到他这么说,想骂他又没力气张口,被动接受他铺天盖地的爱意,只有费力地把他拍开,才能让自己喘上一口气。
所以永远不要相信男人的鬼话,她是个傻子,就这么被人吃干抹净,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以后可好,既是他的粮仓,又是他的淫窟,这样下去亏得亵裤都要典当了。
“我的青年才俊……”她惨然喃喃,“我的第一春,就这么没了!”
他不太高兴了,把脸凑到她眼前,“我正值盛年,手握大权,你的第一春不应该是我吗?”
识迷只是觉得不甘心,“你这奸诈小人,你就是故意坑我。什么试试,你明明没毛病,还试什么试!”
说起这个有点心虚,但他还是能找到借口,“归根结底,是你太信不过自己的手艺。”
识迷被他说得气结,“没错,我现在悔不当初!”
她居然说悔,这是断乎不能接受的。他捉住她的肩问:“为什么?你嫌我做得不够好吗?半路遇见的才俊,哪及我知根知底。你可以对我很放心,我一辈子只爱你一个,绝不会看其他女郎一眼。若你跟了别人,知道这世上男子多薄幸吗?他们不会珍惜你,只会一个接一个地纳妾、养外室。生了私生子还要带回来,让你照顾别人的孩子饮食起居,就如六卫将军一样。你是绝顶聪明的女子,不会想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是不是?”
若是提起六卫将军,那确实可以说一声算了。陆悯虽然古怪,但凭他二十七年还是个童男子,比那些人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然而想到自己上了当,她又说不出地窝火,冲他指指点点,“你乱了人伦,这是背德啊!”
他听她抱怨控诉,一面点头,一面放轻手段替她擦拭,“你想骂就骂吧,等你骂完我再与你细说。这不是乱人伦,也没有背德,你只是替自己做了个好郎子,如此而已。”
识迷呆住了,看来都是自己的错?
虽然很不满他老是钻空子粉饰自己,但他正说一套做一套,又好像不那么讨人厌了。
奇怪的感觉,她脚趾头都缩起来了,“我自己可以。”
他温情一笑,“不好意思么?有什么不好意思,夫妻本就不分你我。”
不过大献殷勤之余,免不了揩油。她手足无措时,他就贴上来纠缠她,细碎地念叨:“阿迷,我愈发不能没有你了。今日礼成,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对不对?”
识迷要努力保持冷静,粗声粗气道:“那可不一定。二婚女郎,满世界都是。”
他说不能,“除非你舍得我死,否则我便让你十丈之内寸草不生。”
他说得出做得到,识迷气得打了他两下,“难道我以后只能围着你转吗?其他偃人怎么办!”
他拖泥带水地研磨,“你又不开傀儡铺子,若能精简,就精简些吧。我怕你失血过多伤身,还是保重自己要紧。”
她本想反驳他,这自私鬼完全只为自己考虑,可刚要开口,发现他又来了。她顿时惊恐
,“你就算是只驴,也该歇一歇了。”
他却兴致不减,“等到与他们汇合,我们就不能如此肆无忌惮了。趁着还有时间,你不想多给自己几次机会吗?”
老天爷,这机会只是他一个人的狂欢,怎么说得互惠互利一样!
识迷不迭推诿,“还是来日再战吧。”
他说不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实在拗不过他,明明一把年纪了,行起这种事来,偷奸耍赖示弱扮可怜,无一不拉得下脸。她记得自己小他七岁,凭什么要任他搜刮?也许是自己手底下造出了他的皮囊,天生比他高一辈,长辈迁就小辈,是不是应该的?
“最后一次,说定了。”
他“嗯”了声,“我轻轻地。”
至于是轻还是重,那就见仁见智了。泥泞里跋涉,每一步都讲究干脆利落,识迷觉得他把半辈子的果决都用在了她身上。起先滋味并不好,像徒手擦刀刃,就快被割破了。后来渐渐品砸出滋味,那种又痛又快的感觉,让她欲罢不能。
天上的寒星眨眼睛呢,想必全都看见了。渐渐星辰炸成了上元夜的灯花,她忍不住吟哦,心想这奸人其实还是有点用的。
第二次比第一次尽兴得多,得了趣,就不会怨声载道了。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篝火燃烧着,加上彼此的体温,山野间也不觉得多冷。
良久,识迷气若游丝道:“我们以后怎么办呢。”
陆悯慢条斯理捋她的头发,“早就成亲了,你走到天边也是我的夫人。回头见了师父,我来向他请罪,不论什么责罚,尽可由我领受。你把一切推在我身上,就说是我逼迫你,你不得不从就行了。”
识迷嗤笑,“你在说笑话吗?我是师父带大的,若知道我是个愿意吃亏的人,当初不会准我下山。”
他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让我挡在前面,护得夫人周全么?还有那失了主的燕朝……你身份比我高贵,你可以借偃人之口发号施令,我继续当我的臣子,率众为你开疆拓土。”
识迷抬头看看他,“你当真不想做皇帝?”
“我想啊,但满朝文武不认我。到时候群起而攻之,不免血流成河,我打了十几年仗,不想再打了。”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由衷道,“思来想去,还是维持现状最稳妥。好好经营起一个强盛的国家,顺利让孩子登基称帝,我就可以带着这半朽的残躯,功成身退了。”
识迷嗟叹,“你真是走一步想十步,八字刚有一撇,你就想生孩子了。”
他迟疑了下,“你怕怀不上吗?那我勤勉些……”
她忙叫停,“我们再说说其他……有了孩子,既不姓解也不姓陆,你甘心吗?”
他又恢复成散淡的语调,不急不慢道:“我阿翁毒杀我,姓氏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的姓,可以作为孩子的名,虽不能正大光明认祖归宗,但前虞的血脉继承了天下,至少可以廖慰你父母的亡灵。”
识迷想了半天,才想起圣元帝姓仲孙,“仲孙解?巧了!”
“可不是么。”他笑着说,“上天注定,这姓氏恰好成全了我们。唯一遗憾,是不能让我在孩子的名字上卖弄才学,不过可以给他取好听的小字,一个不够取两个,两个不够取三个,足以满足老父的炫耀之心了。”
如果当真照着他说的实现,好像太过完美了……
识迷仰起头,对他审视再三,“我怎么觉得你又在算计我?今天说得再好,来日算数吗?你别不是想骗我生孩子,然后像你父亲对待你一样,对待我们母子吧!”
他原本还云淡风轻,但听她这么说,顿时白了脸,“你可以怀疑我,但请你不要侮辱我。我不是禽兽,不要将我与他相提并论。”
她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人家刚同亲爹决裂,现在问他最恨的人是谁,必定陆悬舟无疑。她拿他和他父亲类比,他不能接受,但她也只为有言在先,试探他的反应而已。
反应不错,她可以稍稍放心了,毕竟酒席已经摆过,就得做好准备迎接远客。虽说半偃生育的能力也许不及生人,但个体与个体不同,万一陆悯这怪物这方面奇强,她不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吗。
他怕自己的言辞得罪她,又放轻语调握了握她的手,“你是偃师,你知道我的弱点,我若真这么做,你要毁了我,易如反掌。况且你早说过,孩子的血对我没用,我骗你做什么呢。说到底,不过是想尝试一下天伦之乐,做不成被父母疼爱的儿子,就去做一个能疼爱骨肉的父亲吧。”
这是他真挚的内心独白,识迷听来唯剩感动,就算是骗人,此刻也选择相信他。
她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你要是敢诓我,你就死定了。”
他把她压向自己的胸怀,说不会,“已经权色兼收,我别无他求。当然若是能再来两次让我回味,那就更好了。”《 》
第51章【VIP】
第51章
结果当然是想得美, 识迷还要留着小命,回去见师父呢。
两下里确认了关系,连睡到半路都要睁开眼看一看,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在不在身旁。
山野间其实睡不安稳, 各种鸟兽的叫声混杂在一起, 天将亮不亮的时候愈发嘈杂, 恍惚就在耳边蹦跶。
识迷睁开眼时,他还睡着, 眼睫浓长, 鼻梁高挺。可惜鼻梁上有伤, 但并不妨碍他的好看,反倒有种战损后凄楚的美感。她到现在还在赞叹自己的手艺, 之前以为他真的有缺陷,她是对自己产生过怀疑。现在确认他完好无损,她的自信可又回来了,觉得再做十个这样举世无双的偃人,也不是难题。
越欣赏越得意,他能遇见自己这样的高人, 算他运气好。但看着看着, 发现他的唇角慢慢上扬, 眼睫颤动了下,仿佛下一句就要问她看够了没有。
她忙调转视线, 假装看山看水,可他拽住了她的手,懊恼地说:“一醒来就这样……阿迷,你替我看看,是不是病了。”
被拽过去的手, 精准落在了不可言说的地方,因为用时过快,甚至不容她有犹豫的机会。
识迷对自己的认识又进一层,不光手艺好,还有容人的雅量……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太好意思,顺手捏了一把又缩回来,“以后谁再说太师年老体弱,我就和他翻脸。”
他失笑,“除了你,还有谁敢嫌我?年老体弱……我没能证明自己正直盛年吗?要是这样,就再来一次好了。”
她忙阻挡,“不行不行,师兄他们肯定在找我们。要是被撞见,我还怎么见人!”边说边掖好他的袍裾,“快把裤子穿上。”
这句话,怎么都觉得好笑,他当真一晚上都松着裤腰,现在看来实在不正经。
慢吞吞起身,整理好衣着,这时才发觉膝头生疼。弯腰一看,果然蹭破了皮,但不能被她看到,免得这事又成了她拒绝他的理由。
走出崖壁,四处查看,才发现这地方是个干涸的河床,地势较低,周边密林环绕。如果不是从崖上垂直降落,要想找到这里,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识迷想往外走,穿过树林也许就有方向了,但陆悯觉得等人过来汇合才更稳妥。
“把火续上,我给你打野味吃。”他兴致勃勃捡了两块石片,在树林边缘转了转。不一会儿提着一只雉鸡回来,拔毛去皮穿
在了树枝上。
明明是落难,却过出了游山玩水的味道。吃饱后躺在树下看白云蓝天,看得昏昏欲睡时,传来了白鹤梁的叫声:“主君,女君……太好了,二位都安然无恙。”
这么快被找到,陆悯还有些不高兴。撑身坐起来,抚着额头道:“这次办事倒利索。”
“多谢主君夸奖。”白鹤梁高兴地说,“我们找了一夜,可夜黑林密实在不好找。天蒙蒙亮的时候又兵分几路四处搜寻,终于找到了主君和女君的下落,卑下都快哭出来了……”
听不出好赖话,这白鹤梁就是长了一点脑子的阿利刀,不太懂得怎么转弯。
陆悯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剩余几人?现在何处?”
白鹤梁道:“暗卫二人,死士一十八。卑下已鸣镝通知他们了,即刻便会赶来。”
陆悯不语,眼神透出阴冷的肃杀,识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昨晚发生的种种,实在算得上惊天的秘密,参与的人越多,泄露的可能越大。还记得当初那个出面接洽的谋士罗诘,后来完全没了踪迹,等到替换圣元帝的时候,他让她做了罗诘的人皮面具,证明此人早就被他灭口了。
知情者一个不留,是他惯用的手段。白鹤梁应当心里有数,因此陆悯询问人数的时候,他战战兢兢低下头,脸上露出惶恐的神情。这些暗卫也好,死士也罢,就如偃人一样无条件服从指令。也许下一刻人集齐了,就会等来他封口的指令。
“陆悯……”她低低唤了他一声,没有更多言语,但他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看了她一眼,思忖片刻后终于改了主意,“将这二十人远远派出去,无召不得入上都。还有你,管住自己的嘴,否则会有什么下场,你心知肚明。”
白鹤梁到这时才敢出气,深深躬下身子,“卑下明白,请主君放心。”
鸣镝一响,不多时就引来了四处搜寻的人。三偃残破地跑到识迷面前时,两眼蒙着一层翳,待她把银针插回他们耳后,那层白膜才消退,立刻张嘴要哭,被识迷一个眼神喝止了。
陆悯瞥了眼白鹤梁,白鹤梁会意,退身召集赶来的死士,揖手行了一礼,快速离开了。
识迷迎向顾镜观,问师兄一切是否都解决了。顾镜观点了点头,笑容里有苦涩的味道,“我以为妙若的仇这辈子报不了了,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有这个机会。”
但不得不承认,陆悬舟是个坚如磐石的人,什么儿女情长,对他来说都是虚妄。他利用魇师死遁后,居然从未找过太长公主,以至于顾镜观早就放弃了复仇的计划,若不是他这次自己露面,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
一个原本就不存在于世上的人,来过又走,像雨点落进河水里,无人在意。
六人整顿起来,找回马匹赶往灵引山。从这里过去耗时不用太长,大约又走两日,就已经到了山脚下。
仰头望,高山巍峨,半山腰有成片的建筑,那是识迷师兄妹生活过多年的地方。
顾镜观倒有些情怯了,尴尬地对识迷道:“我很紧张,不知师父肯不肯见我。”
识迷心里也没底,讪讪笑了笑,“我带回去的也不是好消息,师父不会被我们联手气死吧!”
顾镜观无言地与她交换了下视线,迈上台阶,叩响了山门。
一个小童开了门,探出脑袋问:“贵客从哪里来?要拜访何人?”
识迷唤了声“青蚨”,“这是我师兄,回来拜见师父。”
守门的青蚨见了识迷一喜,“解师姐,你回来了?”当然这位师兄他也有所耳闻,当年曾经轰动整座灵引山,只可惜自己那时还没拜师,没有机会得见。
既然是跟随师姐回来的,自然不会遭到为难,但他仍要通禀,先让他们进了门,询问识迷:“师姐是在这里等候,还是由你进去传话?”
识迷道:“我陪师兄等候,顺便你也替我告知师父,我带了郎子回来,请师傅查验。”
青蚨更惊讶了,两眼在阿利刀和陆悯身上扫了一圈,只消一瞬,就把阿利刀排除在外了,嘴里连声应着:“噢,师姐嫁人了……噢,我去去就回。”
青蚨飞快地跑了,阿利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问识迷:“这童子刚才看我那眼是什么意思?后来为什么又不看我了?阿迷,我们也要见长辈。”
识迷道:“看你是觉得你衣衫褴褛,破破烂烂面见师父不合适,回头让人领你们去我以前的住处,换了干净的衣服再给师父请安。”
三偃闻言低头看看自己,确实,夜行衣都给撕破了,这个样子见人,有点太不尊重长者了。
至于等待的时间,那必是最漫长的。大家都有些惴惴,抚膝坐在那里,偶尔对望一眼,也是相顾无言。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青呋跑回来。三人起身迎上去,不知他会带回怎样的消息。还好,青蚨气喘吁吁比手,“山主发话,让三位上山啦。”
那一刻顾镜观五味杂陈,原本他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不想师父竟还愿意见他。
他努力咽下酸楚,随识迷和陆悯一道上山。这山间的一草一木仍和十几年前一样,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回来的一日。心下感念师父的恩情,也感激这位小师妹的成全。
玄机堂,是整座灵引山的中心,建在千根偃木支撑的平台上。正堂和迂回的通道落差将近十丈,人还未到台阶前,远远见一个穿着天青衣袍的老者站在围栏前,那身影极熟悉,即便过去多年,似乎也未见有什么改变。
识迷叹息:“师父一直惦念着师兄,得知你回来,走出正堂迎接了。”
顾镜观两眼直直望着上首,蹒跚地登上台阶,石阶那么高那么长,好像总也爬不到头似的。
终于登上平台,他扑通一声跪下,膝行着叩首向前,“不肖弟子顾镜观,叛出师门十五年。今日回来领罪,请师父重重责罚。”
危真人的视线徐徐落下来,落在这多年未见的得意弟子身上,眼神中混杂了太多情绪,有责难、有无奈、有悲悯,也有无尽的欢喜。
也许时间真能冲淡一切,曾经的怨怪化成一声长叹,危真人垂手搀住了他的手臂,“为何现在才回来!这些年飘荡在外,吃了很多苦吧?”
这句话,让一向淡泊的顾镜观泣不成声。苦也好,累也好,都化成了对师父无比的愧疚。愧疚于辜负了师父的希望,也愧疚于十五年来未能在师父跟前孝敬。
师父态度的转变,意味着多年的心结解开了,师徒冰释前嫌。识迷小心翼翼想,说不定师父原谅了师兄,自己也能乘一乘东风。毕竟自己的过错比师兄还轻一些,妙若是偃人,陆悯只是半偃而已。
于是她壮胆叫了声师父,“您只顾和师兄叙旧,对阿迷视而不见吗?”
危真人这才转头望过来,笑道:“早就看见你了,不过一时顾不上你罢了。”一面说,一面望向陆悯。只消一打量,面色便阴沉下来,诘问识迷,“这位就是你的郎子?”
识迷顿时满脸心虚,心道坏了,劈头盖脸就要臭骂。师父那双眼睛洞察微毫,一眼就看出来了。师兄的事尘埃落定,是因为妙若已死,无需再追究,而自己犯下的事却是热腾腾新鲜出炉,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过关。
硬着头皮刚要点头,一旁的陆悯向危真人拱起了手,“燕朝太师陆悯,见过真人。”
“还是位太师。”危真人睨眼问,“成了婚?是假夫妻,还是真夫妻?”
这个问题问得识迷无地自容,脑袋几乎要耷拉到地面。还是陆悯不卑不亢,坦然道:“我与阿迷日久生情,从未想过弄虚作假欺骗真人。这次我随她回来,就是向师门请罪的。真人对阿迷恩重如山,陆某亦敬重真人,若她与我的婚姻违反了门规,令真人不满,陆悯愿替她领罚,只求真人宽宥,保全这份师徒之情。”
危真人的脸色愈发不好了,转头问识迷:“你下山之前,为师千叮咛万嘱付,与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识迷跪地说是,“弟子记得。偃师不得与偃人生情,违令者自废双手,逐出师门……可是师父,他不是偃人,他已经是生人了。”
“生人?”危真人反问,“他能不用你的血续命,一日复一日活下去吗?半偃与偃人没有区别,甚至更难把控。你们都怨怪门规苛责,但你们不知道,不许你们与偃人生情,是在保护你们,不令
你们被情胁迫,沦为偃人的血匮,你们明白么!”
识迷匍匐在地,羞愧道:“弟子懂得师父的一片苦心,可事情已然如此了,求师父原谅弟子,给弟子一个机会。”
危真人并不容情,寒声道:“你可以不回来的。若是不回来,师门便不会追究你,你在那万丈红尘中耗光了精血,为师也不知道。”
“回来,是因她看重师徒之谊。”陆悯放低姿态哀恳,“请真人看在她一片孺慕之情的份上,原谅她施舍皮囊与我。我对她绝无半点算计,余生都会坚守与她的盟誓,不会伤她半分,求真人成全。”
危真人哼笑,“你要活下去,月月都会伤害她。半偃如残灯将熄,只有用她的血才能重燃。她为你续一次命,身上就多一道伤口,你竟说不会伤她,真是笑话!”
已然没有多费唇舌的必要了,危真人直直望向识迷,“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自毁双手,二是将他投入火堆,你选一条吧。”
顾镜观见状,死去的记忆又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他仓惶求情,“师父,他们走到今日,有许多因缘际会……”
危真人抬手阻止他,示意他不必说下去,“我危寻执掌灵引山四十年,一生虔心教授弟子,却没能教出一个德行无可挑剔的传人,我也有愧师门。弟子犯过,过在己身,我稍后自会去三戒堂领罪,辞去山主之职。”
识迷万没想到,自己的随波逐流竟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她吓得大哭起来,“师父,我错了,我甘愿领罚。您废了我的手,把我逐出师门吧,只求师父保重自己,不要去三戒堂。”
她托着双手,高高举起送到危真人面前。但还没等危真人有动作,陆悯便将她拽了回来,回首对危真人道:“为什么要毁了双手?既然门规不近人情,那便没有遵循的必要。真人口口声声指责我伤害她,如今却要毁她双手,我已分辨不清了,究竟我与真人,哪个伤她更深。”
他的这番话,令危真人更为不悦,“既入山门,就要守山中的规矩。解识迷是灵引山弟子,师门发落门徒,外人无权置喙。我知道太师手握权柄,这小小的灵引山若引大军攻打,即刻便会灰飞烟灭。”边说边望向识迷,“你师兄只是违反了门规,而你却要让灵引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阿迷,你是为师一手带大的,没想到,你就这样报答你的恩师。“
识迷怔愣片刻,铁青着脸说不,“就算弟子死,也不会给师门招来灾祸。”她没有再迟疑,一把推开他,“你走,不用管我。”
陆悯咬着牙,脚下未挪动半步,“我不会让你遭受酷刑。真人若不能宽恕,就让我一人来承担吧。”
识迷低叱,“别发疯,会被活活烧死的!到底是一双手重要,还是一条命重要?”
两下里计较,当然是命重要。可作为男人,不能在受她恩惠之后,又毁了她的一生。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因为你,才又苟活了半年。”他珍惜地拢起她的手,视线在每一个指节上流连,“你这么好的手艺,不能就此断送。若为了保全我,余生落下残疾,我也没有颜面面对你……”
识迷急切地打断他,“我把学会的一切都还回去就是了,你别来凑热闹。”
一旁的危真人蹙眉,“你可要想清楚,保你安身立命的底气是什么。作为偃师,没了手一文不值,你相信男人的誓言吗?今日说爱你,明日就能把你囚禁起来,让你吊着一口气,充当他续命的工具。”
识迷裹着泪,黯然垂首,“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死。”
陆悯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温声道:“不要哭,眼泪是最无用的。”说罢转身面对危真人,振袖长揖下去,“燕朝君王杀戮无度,已经被我们用偃人替换了。如今朝堂无人把持,我若一死,天下必会大乱。但我知道,这颗心滋养了躯壳多时,他已能如常处理朝中政务了。请真人看在万万百姓的情面上,准我留下这副皮囊,让偃人继续平衡朝堂,我死不足惜,社稷不可动摇。当初是阿迷把这颗心放进偃人胸膛的,今日也请阿迷了结此事,让她给师门一个交代,也送我最后一程。”《 》
【全文完】
第52章
这番话, 说得在场众人沉默。
良久危真人才问:“这是你心中所想?”
陆悯说是,“我只身来灵引山,就是为了听真人发落。当初我率兵攻打虞朝,无数将士百姓惨死在铁蹄之下, 我本就愧对阿迷。如今又因我让她自毁, 那我的罪过就更大了。”
识迷惨然望向危真人, “师父……”
危真人瞥了她一眼,从袖中摸出一把陨铁制成的匕首扔过去, “既然太师如此重情义, 那火刑之苦就减免了。但他自己选的路, 定要心甘情愿走完,刀就在眼前, 你动手吧。”
一旁的顾镜观拽住危真人的衣袖,跪在他面前央求:“师父,我有罪在先,不要因我的过错迁怒小师妹。半偃虽然比偃人更难操控,但他们有血有肉,这样做, 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危真人愠怒地扯开了衣袖, “你不必为他们说情, 今日你那偃人已经不在了,我们师徒还有重归于好的可能, 若还在,你以为你能踏进师门一步?门规如山,不可动摇,谁犯过谁便受罚,这是天经地义。为师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 既然主意已定,为何还要反悔?”
这是任谁都没有想到的结果,顾镜观一直以为师父心软,谁知多年过去,也变得和那些执法长老一样铁石心肠。他开始后悔,也许不该回来,师妹对师门有太多眷恋,才弄得现在这样。眼下他们一个愿意剁手,一个愿意剖心,早知道留在白玉京,就不必经受这一切了。
他回头望向识迷,用眼神示意他们赶紧跑。他到这一刻才明白,原来多年前的悲剧重演一遍,他还会是同样的选择。所以为何又去怪罪妙若呢,终究是无能的意气,欺负她善良纯真。心底陈年的疤重又被揭开,他除了自责和放下,好像没有其他办法。
可识迷却没有跑,她捡起地上的陨铁匕首,含泪对陆悯道:“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他摇摇头,与她相对跪下,抬手扯开交领,把那根红线送到她面前,“我不怕疼。与你相遇一场,已经是上天的厚待了。阿迷,我一直哄着你,纠缠你,并不只为活命,我是真的喜欢你。你我走到今日,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望你多包涵。往后就让这皮囊再陪你一程吧,戍边十六卫的令牌,我放在你的梳妆匣里了。国家社稷过于沉重,若是扛不下去就尽早离开,千万不要恋栈,知道么?”
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识迷哭花了脸,泪眼模糊视线,看不清他了,她嚎啕大哭:“你把令牌留给我了,你没打算活着回去吗?”
他笑了笑,“我来会我阿翁,虽然有万全的准备,也怕事出突然。留好后手,至少能保你周全。”
识迷举着陨铁匕首,在他胸口比划了两下,“我可真要扎进去了。”
他点点头,“来吧。”
猛地扬起手,就在下一刻,尖刃便要刺穿皮肉,可她却顿住了。回头望着危真人道:“师父您看,我就说他没那么坏,这下您信了吧!”
顾镜观和陆悯都怔住了,茫然看向危真人。危真人抱着胸咂了咂嘴,“不试试,怎么看出他的真
心。世上骗姑娘的男子太多了,你涉世未深,万一被人拐走,路远千里,为师鞭长莫及。”
顾镜观方才明白过来,“你们……这是做戏吗?”
危真人对识迷道:“把你师兄急得不轻。”
识迷龇牙笑着,把顾镜观搀了起来,“我们着手制作圣元帝那时起,我就给师父写信了,把前后种种都告知了师父。师父信不过陆悯,我也信不过,说好了若能见面一定要试试,没想到他果真送上门来,那就不能怪我们了。”
陆悯摇摇晃晃站起身,两眼盯着她,咬碎了银牙,“解识迷,你居然诓我!”
识迷讪讪躲到危真人身后,探出脑袋说:“怪你笨。师父这么疼我,怎么会废了我的双手。”
先前做足了恶人的危真人立刻充当起了和事佬,“好了好了,男女结亲,试探人品是必不可少的。阿迷的心性我知道,不用试了,而太师是初次相见,丑话说在前头,往后才好做亲戚。”
时至今日,陆悯才看懂识迷的奇怪思路是随了谁,危真人充分展现了只挑别人不挑自己的绝佳精神风貌。自家的孩子无懈可击,甄别他人必须大刀阔斧。可他敢怒不敢言,这番柳暗花明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结果了,他不用交心,识迷也不用自毁双手,如此双全,还有什么不满足?
于是敛起神,向危真人长揖,“真人的苦心我明白,阿迷是您亲手带大,为她择婿自然要多费心。所幸陆某经住了考验,没有辜负阿迷,也感念真人摒弃旧俗,宽宏大量玉成。”
危真人很欣赏他的讨巧,对识迷道:“你不是说他尖酸刻薄,睚眦必报吗?如今看来,倒像还好,到底是能做太师的人,有几分肚才和雅量。”
陆悯听了,调转视线看向识迷,笑容里透出危险的味道,“你究竟在真人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
识迷起先还敢露头,后来索性缩回危真人身后,再不敢说话了。
危真人当然要替爱徒辩解,劝说陆悯别当真,“女郎本就柔弱,既然打算择一人终老,多几分顾忌和试探,也是人之常情嘛。”
陆悯口上称是,心里却在嗟叹,这女郎当真柔弱吗?一直扮柔弱的不是自己吗?她从来没有惶惶然需要依靠他的时候。每当他以为自己掌控了全局,她总能让他面壁。要不说天造地设呢,功成名就后他没有想过娶亲,原来就是为了等到她。
思及此,被愚弄的心气也平了,向她伸出手,“你躲在师父身后做什么,快过来。”
识迷这才慢吞吞挨过去,随他一齐向危真人行礼。
危真人看着面前的人,终还是叹息着吐露了心里的想法,“偃师嫁了半偃,其实于为师来说,到底不称意。但你们既然有情,我也不能棒打鸳鸯。我只盼你们看清自己的内心,今日的决定,十年二十年后仍不后悔,仍怀赤子之心,仍互相关怀怜爱,平顺无波地走完一生。”复又对识迷道,“我人在山中,偶尔也听说方内的事。五国大乱,战火纷飞那么多年,即便是有恨,事已至此不可改变,就不要太执着了。人过惠,难免伤及自身,万事不要做绝,到了绝处未必能逢生,这是为师在你幼时就教你的道理,往红尘中去了一趟,也不要忘记啊。”
识迷说是,“师父的训诫,弟子一直谨记在心。”
危真人慢慢颔首,“如此就好。你们能回来,了却为师多时的惦念,我很高兴。在山里住两日吧,再一别,就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了。”
这话说得识迷五味杂陈,她在师父面前没有那么多的自立自强,当即便哭起来,“我舍不得师父。”
危真人笑眯眯给她擦了擦泪,“哪家养了女郎不外嫁?路途虽远,也还是可以回来探望的。你舍不得师父,难道舍得你的郎子?”
识迷扭头看看陆悯,嗒然了。
“带着太师,去看看你以前生活的地方。”危真人道,“去吧,我与师兄说说话。”
识迷拱手领命,方才和陆悯一起退出了玄机堂。
从石阶上下来,识迷说:“师父经历了师兄那件事,心境上改变了好多。即便得知你有欠缺,也还是包涵了,是害怕再失去啊。”
“我也很是庆幸,真人没有责难,大度地接受了。”他边说,边拿眼风杀她,“倒是你,没想到偃人做得好,戏也唱得好。我刚才看你哭得那么伤心,竟一点都没怀疑你,是我失策了。”
说起这个就下不来台了,识迷即便心虚也振振有词,“我只是把本应发生的,给你演习了一遍而已。你没有经受说明你运气好,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陆某人!”
陆悯只得认栽,回想起先前的一切,他还是忍不住追问:“若真的只有两条路可选,你会怎么办?会为保住我,宁愿被砍手吗?”
“别开玩笑,我像是那么一根筋的人吗?”她的前半句话让他灰心,但后半句话又燃起了他的希望,“当然是叛出师门,赶紧逃跑。你不能死,我的手也不能废。反正师兄回来了,师兄自会替我说好话的。”
所以你永远不要担心,解识迷有背负道义为难自己的时候。她是天下第一机灵人,明明一跑了之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何必弄得血赤糊拉,你死我活。
陆悯由衷的佩服了,生平最不喜欢钻牛角尖的人,他的爱妻恰好不是。
她带着他,兴致勃勃地转遍了山前山后,小时候曾在这里磕掉一颗门牙,接触偃术后把牛眼装在人脸上,曾在那里罚跪了两个时辰。很多细碎有趣的事情,绘制出她完整的成长历程,陆悯反观自己,不由有些遗憾,他没有童年。他是在读不完的书,和练不完的骑射中长大的。
识迷是会安慰人的,说不要紧,“所以你长大做了太师,我长大只能做偃师。虽都是‘师’,一字之差谬之千里,百姓都管你叫大人,而对我的称呼就差点意思了,管我叫妖人。”
这么说来付出多大,回报就有多大。小时候窝囊地读书,是为将来扬眉吐气,想了想,便也释怀了。
登上灵引山山顶远眺,群山连绵望不到尽头。可惜时候不对,若能赶上日出,那景象才是最美的。
两个人约定,明早一定早早起床,来看一看山顶的圣景。当然约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外连日奔波,连床都没摸到,有了适宜的环境,必定要补上陆悯多日的亏空。他的聪明才智,几乎全用到这项新发现上了,孜孜不倦,百折不挠,他说要给她最稳妥的幸福。
说得真漂亮!
识迷被盘弄得要散架了,第二天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还看什么日出!
慌里慌张去见师父的时候,师父正和师兄在后山的观澜亭里喝茶。见他们来,表示理解,“路上辛苦,不用那么早起身。”刚说完,远远看到童子赶来传话,惊诧地“咦”了声,“要吃午饭了吗?”
下定决心,明日一定早起,但天公不作美,推窗发现雨下得淅淅沥沥,院子里一片浮光,计划又泡汤了。
陆悯把识迷捞回来,心安理得地圈在怀里,“昨夜睡得晚,再补一觉,反正师父和师兄都能体谅。”
识迷不答应,还想起身,他又来了兴致,“你不累吗?既然不累……”
床又摇晃起来,咯吱作响。等他们忙完起床,发现三偃拿着锤子站在门前,阿利刀说:“阿迷,我们来给你修床。你这床怎么老响,响了一夜,再睡恐怕要塌了。”
识迷吓了一跳,连忙叮嘱他们,床坏了的事不能说出去。等有空了,做一张结实的千机床。
及到第三天,该回白玉京了,师父送出山门,一直送到山脚下。
顾镜观说:“我不回去了,圣元帝的偃人,项上部分是你做的,以后由你加持,他一样能运作自如。至于第五海,我留了铁匣给他,还能维持三个月。三个月后偃人应当不会再出差错,你让第五回灵引山来吧。师父上了年纪,我打算留在他身边照应,已经浪费了十几年光阴,以后的日子,我要慢慢补全它。”
识迷早知道他会这样选择,颔首道:“我这一去,不能在师父身边尽孝,有师兄在,我也放心了。”复又望向危真人,“师父……师父我要走了。”
危真人目光徘徊,眼里尽是不舍,但仍抬起手,艰难地回了回,“去吧,去吧。”
识迷见他转身要离开,站定步子大哭起来,“我还没走,您怎么就要回去了?”
危真人重又红着眼眶转回身,“上次你入世,我知道你还会回来,这次你嫁了人,再回来怕是遥遥无期了。为师怕失态,所以想先走,你这丫头就是那么不知体谅,还要我目送你。”
识迷讪讪吸了吸鼻子,“算了,那我们各走各的,都不要回头。”
他们跨上马,挥动马鞭朝着远方疾驰而去。危真人进了山门,一步步顺着向上的阶梯折返。走到中途,还是忍不住回身眺望,那五个身影变得很小,在蜿蜒的山路上忽隐忽现。
顾镜观道:“灵引山距离白玉京不算太远,想师妹了给她写信,让她回来探望,不过十来日的事。”
危真人嗟叹,“我当年算出虞朝气数已尽,所以带走了阿迷。本以为她能在山里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她还是回到那滚滚红尘中去了。”
“她是虞朝的公主,生来就系着家国天下。”顾镜观顿了顿问,“我记得师门有彻底将半偃化成生人的办法,师父为什么没有传授给师妹?”
危真人的脸上,露出莫可奈何的神情,“陆悯是枭雄,阿迷须得有制衡他的办法,终身才有保障。不是信不及陆悯的为人,是我作为师父,不得不为弟子考虑。人的想法,会随处境的改变而改变,一旦肆无忌惮,就只能寄希望于他不忘初心。寄希望于他人,不如自己掌控全局,所以陆悯只能是半偃,这样我阿迷才能高枕无忧,一生被丈夫疼爱。”
顾镜观懂得师父的苦心,夫妻之爱变数太大,有时候设防,反倒可以长久。反正识迷还养着其他偃人,血做不到不流,多一个陆悯,无伤大雅。
不同的来历和经历,让你的人生有迹可循。顾镜观年幼时进山学艺,在灵引山度过了最好的年华。后来出了那么多事,在尘世间漂泊的日子浑浑噩噩没有方向,直到再次回到这里,才明白自己生来属于这里。识迷呢,生来属于红尘。她是身披彩衣来到世界的,就应当一生华丽,让人景仰。
三个月后,第五海回到灵引山,带来一个消息,说解师叔怀上身孕了,魇师用梦境推演,是个男孩。
顾镜观舒了口气,他知道他们的计划,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照着既定的设想完成。这偷天换日的局,只要有陆悯在,就无人能破解。
等到来年春,识迷给师父写来了家书,信里夹着一朵初生的小雏菊。看着这朵花,可以想象出一个养胖了脸颊,坐在窗前满脸含笑的女郎,低头写信的样子——
窗外春光正明媚,她一字一句地问候师父与师兄,还有第五海。信上说自己生了个孩子,陆悯给他取小字叫承因,送进龙城做太子去了。因当时是奉皇后之命,进龙城陪伴宋皇后待产,孩子落地就记在皇后名下,她沦为了干娘,心里难免不痛快。产子没法大肆庆祝,还得偷偷摸摸,陆悯舍下公务陪她上崂阴关游玩了几天,也算小小弥补了一下遗憾。
重安城改建的皇陵,在神道完工后下令关闭上墓门,百姓无一生祭,营建墓道的虞朝兵卒也没有伤亡。陆悯打算在中都以南再修建一座城池,将来用以安顿百姓,当然,这钱全由解夫人出。
总之自己一切都好,请师父和师兄不要挂心。等到孩子再长大一些,她就回来探望,住上半个月,陪师傅焚香下棋。
危真人合上信,转头望向窗外。山林间野花野草盛放,有鸟雀在枝头鸣唱,远山衔着流云,恰似砚台里未干的墨。
天地缓缓,正好容得下一个阳春,在宁静和悠远里,缀上温柔的落款。
(全文完)《 》